题名:龙骨 作者:孟犀首 简介:求收藏求评论。 普普通通的徒弟欺负师父的故事罢了 方若霖,江湖中人人称道的云卿公子,曾仅用百年时间便即将飞升。 陆饮溪曾拜其为师,多年后发现恩师竟是杀死自己父母的仇人。 “人是我杀的。”方若霖亲口承认。 恩师一朝变仇人。 悲愤至极的陆饮溪将方若霖是龙族的消息散播出去,引得江湖高手倾巢而出。 这下好了,方若霖杀他父母,他暴露方若霖的身份,扯平了。 方若霖杀尽江湖高手,消失于世间。 陆饮溪亦身受重伤,后经商起家,建立起逐水楼。 五十三年后,方若霖再次出现,却不复昔年实力,惨遭别人剜骨。 陆饮溪,他体贴的徒儿,当然是选择将曾经的恩师和龙骨一并买下,囚于身边。 龙骨,可是修士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龙族的龙骨可以再生,如此说来,养条龙在身边,可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陆饮溪作为一名优秀商人,心中得意洋洋。 可是为什么?养龙这么费钱?! 又为什么?方若霖受伤他会如此愤怒?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饮溪,方若霖 ┃ 配角:慕容欢,祝无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奸商买龙,既挣钱(x)又谈恋爱 立意:人性复杂,不可用非黑即白来评判。 第1章 买卖(一) 凤鸣十三年,东部沿海某处宅院内。 陆饮溪端着茶杯,手执杯盖轻轻拨开浮在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微温的茶水,随后放下茶杯翻看方才和扶桑使者签订的通商条款,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头也不抬地问道:“人都送走了?” “都走了。” 说话的是位女子,她面容寡淡,表情冷漠,身穿蓝色衣裙,身上除了腰间表明逐水楼身份的玉佩,再无其他装饰,实在是无趣得很,可偏偏那双眸子透着精明。她便是负责逐水楼大小账目的慕容欢,陆饮溪是她的老板,逐水楼的主人。 “今天这笔生意很划算,扶桑那群人,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便宜。”慕容欢语带讥讽道,顺势在陆饮溪左前方的椅子上落座。 “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我们以高出原价一半的价格将灵草灵材卖给扶桑修士,每月还多得一百尾红骨灵鱼,他们暗中庆贺,我们稳赚不赔。”陆饮溪将签订的条款收起来,嘴角得意的笑容未见消减。 逐水楼乃是江湖中最庞大的灵草灵材商家,兼营各种物什,大到字画古玩,小到胭脂水粉,产业遍布各地。 陆饮溪和慕容欢为谈成和扶桑修士的买卖,于三日前赶到观海城,暂住逐水楼名下的一处僻静宅院,以平常两倍的价格与扶桑修士谈判,最终以高于原价一半的价格给扶桑供应灵草灵材,除此之外,扶桑还需每月送上一百尾红骨灵鱼。 红骨灵鱼是扶桑近海独有的鱼类,食之壮阳,效果显著。陆饮溪仍记得扶桑使者伊藤秀泽听到他这个条件时古怪的表情,但伊藤秀泽为人圆滑,很快变回一副谄媚的笑脸,对此不再深究。 “女子想要年轻貌美,男子想要身强力壮。假定一尾红骨灵鱼定价五千钱,受众是各派长老和世家子弟,只怕是供不应求,算下来每个月我们白得五十万钱。”慕容欢捂着嘴笑道,“不过你怕是被伊藤秀泽误会成那方面不行了。” 陆饮溪对此毫不在意:“只要能挣钱,我倒是无所谓。对了,红骨灵鱼暂不卖,下个月扶桑将红骨灵鱼送来后,你差人全部送到游龙庄。” 他话音未落,一名黑衣人突然墙上翻入院中,轻巧地落在石砖铺就的地面。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只大白鹅,嘎嘎大叫并咬住黑衣人的裤腿死死不放,黑衣人想要摆脱大白鹅,却不敢动手打它。这动静惊扰了陆饮溪,他大喝一声“仙子松口”,大白鹅才乖乖松口,冲入大堂站在陆饮溪脚边,神气活现地看着门口。 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堂门口拱手道:“楼主,杜止意的下落已经找到,他从迷石林离开后一直向东北方向逃跑。” “有没有其他人在跟踪他?”陆饮溪问道。 “除了您要找的人,已派人将其他跟踪者引开。” “很好,有新消息立刻传给我,我一会儿便启程前去与你们会合。”陆饮溪满意地点头,示意黑衣人退下。半个月前,掌管逐水楼西南产业的掌柜派人汇报,说迷石林的结界遭人暗中破坏,陆饮溪便派出自己的暗卫前往调查追踪,没想到除了杜止意还有意外收获。 慕容欢在他们谈话间隙,已将陆饮溪方才交代的事情记录下来,见暗卫离开,她才开口:“我这就去安排马车,午饭吃完再走,菜钱和雇厨子的钱我都付过了,不能浪费。” “好。” “仙子,要和我上街转转吗?”慕容欢对着陆饮溪脚畔的大白鹅说道。 大白鹅立刻跑到她身边,伸着脖子很是亲昵地蹭着她的裙子。 “仙子我带走了,你不上街去考察考察?” 陆饮溪轻摇折扇,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了,我可要为即将到来的故人相见做好准备,毕竟这一别已有五十三年。”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圆月在云后时隐时现,偶尔有几声怪鸟叫声从山林中传出。 段成是和元不寐牵着马,前方的照明符将他们周围三丈的景色照亮,可转了半个时辰,他们依旧未能找到熟悉的道路。 今日两人从游龙庄购置了一批刀剑,驱马返回万山刀会,本打算过蛛丝涧再投宿客栈,谁知半途元不寐的马出了问题,换马耽搁一阵,还没过蛛丝涧天就黑了。更倒霉的是,今夜蛛丝涧瘴气弥漫,他们被困在里面找不到出路。 “三哥,今天可真晦气,被姓游的宰了一笔,三更半夜还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元不寐气急败坏地骂道。 “唉,谁让游龙庄背靠矿山,他们敢漫天要价。原本五十万钱想买五十把刀,如今只买了二十把,且非上品,咱哥俩回去要跟大哥好好请罪。”段成是苦着脸唉声叹气。 “等哪天我们万山刀会再壮大一番,定要灭了游家的气焰!” “我可提醒你,游庄主的修为现在可是元婴境,大哥都打不过他,你千万别冲动。”段成是表情严肃,随即又道,“五弟,我看咱俩与其在这兜圈子,不如原地休息,等天亮瘴气散去再出发。” “也好。”元不寐冷静下来,语气稍稍和善。 两人将马拴在树上,熄灭照明符,于树下休息。蛛丝涧内有巨型蜘蛛,以人为食,林中随处可见巨大的白色的茧,修士们应百姓请求来此剿灭过几波,但这种蜘蛛难以除尽,而且对修士并无大害,最终他们仅仅是告诫凡人莫要轻易接近蛛丝涧,从此再未留意这里。 现下段成是和元不寐处于蛛丝涧的边缘,两人修为又都是金丹境界,蜘蛛奈何不了他们,留在此处并无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段成是被风吹醒,睁眼发现瘴气散开了些,忽听到远处似有细碎的脚步声,赶忙将元不寐叫醒,示意他别说话,两人藏在黑暗中静静观察来人是敌是友。 时下是暮春,蛛丝涧绿树葱茏,却从不开花,黑暗附着于树梢、树干,织出连绵不绝的罗网,生机恍惚变成死意。冷风从树干间穿过,发出呜咽的泣声。 来人身着暗色斗篷,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可他斗篷下的白色衣裾随着走动露出来,在浓重的夜色中实在刺眼。 一阵凛冽寒风吹散天上的云层,月光洒在地面,照亮那人的面容,霎时间天上的明月都黯然失色,如鬼魅哭泣的寒风竟也消停下来。 元不寐何曾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一时间看呆了。可他身旁的段成是的表情却不那么简单,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那人走入林中,在那人身影消失在他们视线之前,他拍了拍元不寐的肩膀,自己先一步跟在那人身后。 “三哥,我们跟上来做什么?蛛丝涧深处容易迷路,消息也传不出去。”元不寐低声询问。 “五弟,我们今天走了大运。你可知前面这是谁?”段成是盯着远处的人影不答反问,极力压下激动的情绪。 “没见过,长成这样我不可能没印象。”元不寐迅速作答。 “你平素喜结交友人,在各种宴会见过江湖中富有美名的公子,有谁像今天这人长相如此清俊出尘?” “还真没有。”元不寐此人也颇有几分俊朗,早年流连宴饮与烟花之地,自负才貌的世家公子和名冠天下的绝色美人他都见过,可从未见过能与方才前面的男子相媲美的人。 “过去确有一人,素有美名,只可惜已绝迹江湖五十多年。 ”段成是盯着前面的人,随即又看着元不寐说道,意有所指。 元不寐恍然领悟,面上闪过狂喜之色,低声道:“三哥是说这人就是消失五十三年的‘云卿公子’方若霖……那条龙?” 段成是点点头:“没错,正是他。” 元不寐盯着远处的人影低声问:“那你怎么认得他?” 段成是缓缓道来:“当年他行事低调,可外貌出众,修为高深,又兼为人正直,实在是人人称道。尽管后来传出他是龙,虽一众修士觊觎龙骨,可无人敢动他,直到有人证实他屠杀贺家村百口人,这才引起众怒,江湖高手联合起来围剿他,我亦在其中,幸而不死。” “龙骨!若能得到龙骨,说不定能白日飞升,再不用受这鸟气。”元不寐激动地说,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可方若霖当年已是入神之境,离飞升只差一步,现在只怕更不好对付。” 段成是小心地移动脚步,避免发出太大声音引起远处方若霖的注意,半晌才答道:“飞升只是下界修士的说法,龙天生就可自由来往于下界与上界。他确实早已到达入神之境,这也是龙族天赋所致,不过,当年江湖正派高手皆丧于他手,他亦身受重伤几乎毙命,只怕现在还没恢复。不然……以入神境的修为,我们跟在他身后这么久,他何以没有发现?” 段成是和元不寐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段成是缓缓道:“五弟,我们的机会来了。” “天助我也。”元不寐摩拳擦掌,已然迫不及待。 远处的方若霖走进一个满是断壁残垣的村落,曾住在这里的百姓而今都入了蜘蛛之腹,层层蛛丝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你我二人先在周围设下结界,我在前面堵他,你藏在后面土墙埋伏,瞅准机会攻击。”段成是安排道。 “好。” “要快。” 说罢二人分头行动,在村落周围布下结界,只等着他们的猎物爬到网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感谢~ 第2章 买卖(二) 腐朽的椽木和土墙被轻纱似的蛛网层层覆盖,偶尔可见蛛纱之上的蜘蛛,并非传闻中的庞然大物,而是些拳头大的“小”蜘蛛。 方若霖劈开蛛网,在村落里穿行寻找,可这里并无其他人的踪迹。他方才一路跟随杜止意来到此地,可眼下杜止意的气息却忽然消失,实在蹊跷。 混杂着腥味的风迎面而来,方若霖感到一阵恶心,却不肯离去,不甘地左右劈砍,左右残缺的土墙轰然倒塌,烟尘四起,墙上蜘蛛涌出,避开方若霖四散而去。 就在方若霖打算将这里所有的土墙都夷为平地的时候,一人忽然迅速靠近,身影在尘土中难以辨别,这人二话不说拔刀冲了上来。一抹冷光划破烟尘直逼方若霖脖颈,方若霖侧身躲过这刀,双手握剑格挡对方狠辣迅捷的攻击,刀剑寒光绚烂如花,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刀光剑影中方若霖看清这人的长相,确信从未见过此人,便奋力一击,将此人逼退三步,剑指对方冷冷问道:“你是谁?” “万山刀会段成是,云卿公子不必费心记下,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段成是狰狞笑着,再次提刀向前。 段成是手劲极大,刀法古朴凌厉,舍去花哨的技法,每次出击都直逼要害,方若霖勉强接下,体力渐渐不支。 未承想仅半个月的时间,自己的身体又加剧衰减,虚弱到这般田地,连个金丹境的修士都斗不过,早知如此就不该偷偷离开竹外楼。但眼见他马上就要抓到杜止意,现在离开实在是教人扼腕,方若霖心中懊恼,手中动作也一并乱了章法。 段成是将他逼到土墙边,忽然一把刀冲破那堵土墙,从方若霖身后刺入腹部。方若霖立时震怒,将灵力聚集左掌,一掌逼退段成是,转身向蛛丝涧外跑去,可他早已错失逃跑良机,浑身破绽,此时不过是困兽之斗。 元不寐挡在他逃跑的路上,他一边要对付元不寐,一边还需警惕身后的段成是。可段元二人已下杀心,绝非他能斗得过,忽十数把刀如流星般划破黑夜,精准地插入方若霖的后背,凄厉的龙吟响彻四周,方若霖在剧痛中现出原形。 白龙巨大的身躯将废墟夷为平地,鲜红的血液从刀刺入的地方汩汩流出,四周布下结界,龙吟和灵力波动未能传出,山林安静如初,沉睡于浓雾之中。 树枝接连微微颤动,暗卫于枝头飞快跳动,不出半刻,他已来到蛛丝涧之外,陆饮溪正在此处等候。 “楼主,蛛丝涧内有万山刀会两位长老,您让我们跟踪的人不敌他二人,恐性命危矣。”暗卫专修追踪之术,不擅与人正面交锋,他见方若霖身陷危难,当即回来汇报求助。 陆饮溪先是一惊,而后立刻平静,笑道:“那就让他先在别人那吃点儿苦。” 暗卫欲言又止,最终选择继续说道:“楼主,万山刀会的人极其残忍,若再不前去,只恐那人性命不保。” “哦?万山刀会的人修为何时如此精进了?”陆饮溪略微不解。 “不是万山刀会太强,而是那人太……太弱。”暗卫如实禀告。 暗卫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勾起了陆饮溪的好奇心,他倒想看看那人修为退步到何种地步。 “带路。” 慕容欢刚拴好马车,转身见他就要和暗卫离开,高声喊道:“你们等等我啊!”声音传开,惊起一片山鸟。 暗卫引陆饮溪从树梢掠过,抵达方若霖所在位置的附近,山风从他发间穿过,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陆饮溪展开折扇,对着身旁的暗卫道:“去告诉慕容,叫她别过来了。”说罢从树梢跃下。 照明符的光芒无法全部照到白龙的躯体,龙首与龙尾隐于黑暗,唯有鲜血在光下汩汩流动,这里仿佛某个隐蔽的古老的屠宰场,原本属于蜘蛛,现在属于人。 陆饮溪的心中涌出一股暴躁又愤怒的情绪,可他轻摇折扇,凝重的表情又重新变回那副和善的商人脸孔。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万山刀会的三长老和五长老,失敬失敬。”陆饮溪从林中走出,笑着向面前二人拱手,客客气气站在两丈开外。 段成是和元不寐吃了一惊,立刻转身视线集中在来人身上,目光狠厉恨不得立刻将面前的不速之客的骨头也剜出来。他们满手鲜血,血滴从指尖低落在地,一块手臂长的龙骨正放在地上。 “陆楼主,久仰。”段成是颔首,暗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语气却依旧强硬,“先来后到这一道理,楼主不会不知吧?” “看来段兄把在下当成那种不讲规矩的人了,逐水楼经商向来以诚信为本,绝不强取豪夺,除非有人……不识好歹。我愿出三十万灵玉将这条龙和地上那块龙骨买下,两位长老不妨考虑考虑。”陆饮溪笑容灿烂,语气诚恳,却将“不识好歹”四个字咬得极重。 段成是和元不寐背后一凉,听出陆饮溪的弦外之音——要么拿钱滚要么死。 奄奄一息的方若霖听到陆饮溪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认出他之后咬牙切齿道:“畜生……” 陆饮溪对此置若罔闻,只是催促道:“两位长老,可想好了?” 段成是额头已布满冷汗,心有不甘握紧拳头,却屈于陆饮溪的修为高出自己,更何况他若真能给三十万灵玉,倒也不亏。 如今他修为乃是金丹境,寿元五百岁,尚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未知的飞升与锦衣玉食的下界生活,该选哪样,一目了然。 元不寐看了眼段成是,对方轻轻点头,他也跟着点头。 “陆楼主出手阔绰,我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段成是笑道。 “很好,银货两讫。这是两张十五万灵玉的银票,你们随时可以去逐水楼的钱庄兑现。”陆饮溪从怀中取出两张银票。 段成是和元不寐把手在衣襟上抹干净,走近来伸手打算接过银票,陆饮溪却收回手道:“龙骨与龙,我都买下了,那便是说,连它身上的龙血也是我的。你们可要把身上和刀上的龙血去干净。” 段元二人依言用清洁符将身上的血迹全部除去,又将方若霖身上的刀尽数召出,方若霖已痛得发不出半点声音,龙尾微微蜷起,显出他还活着的迹象。 “不知陆楼主要龙骨作甚?您年纪轻轻,大有作为,现在飞升岂不可惜。” 段成是试探道。 陆饮溪心中冷笑,语气却温和:“段长老有所不知,游庄主三个月后五百岁大寿,在下一直在为游庄主寻一份寿礼,好容易找到这条龙。烦请二位莫要声张此事,在下可是想给游庄主一个惊喜。若在那之前有人将消息传出去,除掉那些流言就不止是花些钱了。” “陆楼主不必担心,我们绝不声张,等游庄主过寿之时,这江湖人人自然就都知道了。”元不寐赶忙道。 “在下自然信得过两位长老。” 陆饮溪目送段元二人离开,暗卫从树上跳落,他头也不回吩咐道:“将这里收拾干净,别让人发现。” 说罢他走近方若霖,封住其经脉。方若霖当即重新化作人形,随后陆饮溪喂他服下止血丹,伸手将一旁地上的龙骨收起,抱着方若霖离开蛛丝涧。 慕容欢在蛛丝涧外见段元二人骑马离开,仙子不听她呼唤,一路狂奔追着他们咬。没多久她又看到陆饮溪抱着浑身是血的方若霖走出来,急忙迎上去问道:“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被人抢先一步,我花三十万灵玉把他买了下来。”陆饮溪抱着方若霖径直走向马车,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慕容欢。 他刚将方若霖安置好,慕容欢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改方才惊恐,气道:“你竟然花了三十万灵玉!那钱从扶桑人口袋里刚掏出来,你就扔给别人了!老子白忙活这么多天!” “欢姐姐,消消气。”陆饮溪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的铁公鸡下属,“若能和游家交好,还愁这三十万灵玉挣不回来?” “可再怎么说这可是三十万灵玉,刚才那两人我觉得十万就能打发!”慕容欢仍是不依不饶。 “我买的是龙骨,若出价太低,可不容易说动卖家。”陆饮溪理直气壮。 “别说了,我的心在滴血。”慕容欢抚着胸口,悲怆欲绝。 “要我用完午饭再出发的可是你,若非耽搁了这点时间,我怎么可能会让龙骨落入他人手中。你说是吗?”陆饮溪笑着反问,恰好前去追段元二人的仙子也颠颠地跑回来,陆饮溪将其抱上马车,催促慕容欢出发。 慕容欢这下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苦着脸为陆饮溪驾车,趁着天仍未亮离开蛛丝涧。 逐水楼数名暗卫将龙血处理干净,迅速离去。 他们走后,坍塌的土墙下发出簌簌声响,墙面的黄土掉落在下方的蛛丝茧,正是这东西在不停蠕动。不多会儿,内里的东西撕开蛛丝,原是个活人。 这人左脸白皙俊秀,右脸却如被火燎过,结成一片褐色的痂,在月色中尤为可怖。他环顾四周,见并无什么可捡的便宜,便匆匆离开此处,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行。 第3章 囚禁 寻鱼渡,逐水楼。 江南气候温暖,柳枝拂春水,游鱼逐落英。闻名天下的逐水楼便建在此处,陆饮溪虽是经商起家,品味却不俗,逐水楼内装饰风雅,令人心旷神怡。此刻他正坐在溪畔飞花亭看近日的商品名册,午后日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晃人眼目。 “老板,辛大夫还未结束,我让仙子在门口守着,一会儿他出来了,仙子会过来叫我们。”慕容欢说道。 “嗯,林萧风怎还未从周家回来?”陆饮溪对方若霖的伤势并不在意,手中的册子又翻了一页,忽问起林萧风的进展来。 林萧风在陆饮溪和慕容欢去观海城与扶桑谈判之前押送了一批灵材前往周家交货,今日本应回来复命。 “楼主,据属下推算,他今日傍晚才能到。”何处觅从游廊缓缓走过来,笑着拱手答道。他身着深色布袍,眼睛眯成一条线,唇上胡髭齐整,如刮去胡髭,也算得是个俊俏小生。 “你怎么来了?”陆饮溪放下册子,惊奇地挑眉道。 何处觅善于相术,素来不在逐水楼本部,喜游山玩水,因而逐水楼若干分部都由他来选址,无一不是风水宝地,做生意顺风顺水。 “我算出楼主有事嘱托,所以自己主动前来,也省得楼主费心。”何处觅神神叨叨地说。 “哦?怕不是欢姐姐又背着我偷偷给你传信。”陆饮溪调笑地看着脸上泛起红晕的慕容欢,起身面向栏杆外,将折扇在手心轻敲两下。 何处觅不置可否,笑道:“昨夜有二人截胡了楼主的货物,致使楼主多花三十万灵玉,属下猜楼主想把花出去的钱变得更值。” “你打算怎么做?”陆饮溪露出赞赏的眼神,继续问道。 “先杀一人,使万山刀会的长老们猜疑自己人。”何处觅胸有成竹地笑道。 此话正和陆饮溪之意,他当即笑道:“知我者,何兄是也。此事便全权交与何兄,请何兄务必在游庄主大寿之前解决。” “请楼主等我的好消息。”何处觅毫不犹豫地回答。 “嘎——嘎——” 仙子从游廊一路跑过来,直奔飞花亭,两扇翅膀张开,矫捷迅猛。 “看来是辛大夫出来了。”慕容欢道。 “楼主若还有其他事,属下就先告辞了。”何处觅作揖,转身向外走去。此人来去如风,众人皆习惯。 “欢姐,你去送何兄。”陆饮溪对慕容欢道,见她似有不愿,又催促道,“去吧,他这人神出鬼没,下次得见可不知是什么时候。” 慕容欢看了陆饮溪一眼,亦喜亦怒,寡淡的五官增添几分灵动,装作不情不愿地跟上何处觅,一同向外走去。 陆饮溪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开,随后朝方若霖所在的清涟苑走去。 辛九针推门而出,鼻尖被血腥味萦绕半日,在春风中深吸数次才渐渐辨得出其中的花香。不知屋内那位公子究竟是因何而被人割开后背皮肉,幸而未伤及脊骨。 “辛大夫,辛苦。”陆饮溪迎面而来,颔首道。 “陆楼主。”辛九针朝他拱手行礼。 “他的骨头可有伤到?”陆饮溪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询问。 “并未伤到脊骨,安心静养便能痊愈。”辛九针叮嘱完,立刻告辞,“医馆还有病人在候着,我不便多留,药方放在桌上,按方抓药即可。”辛九针态度客气,可他近年来对治病外的寒暄愈发不耐,盼着及早脱身。 “有劳辛大夫亲自来逐水楼一趟,在下还有一事相告,辛大夫不想听听吗?”陆饮溪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他的话勾起了辛九针的好奇,辛九针停下脚步回头道:“楼主请讲。” “我听闻杜止意已从迷石林逃出,逐水楼已派人追查此事,若有他的消息,必然第一个告知辛大夫。”陆饮溪道。 辛九针多年未听人提起过这名字,刚从陆饮溪口中听到“杜止意”三个字,先是一愣,随即神色阴鸷几分,郑重拜谢道:“多谢陆楼主,今日在这里见到的事在下绝不会说出去。” 陆饮溪差人送辛九针离开,推门进入方若霖所在的房间,见四周无人,便未将房门关闭。 屋内开着一扇窗,阳光照亮了半间屋子,唯有床榻处于暗处。清风将鲜红的花瓣从窗外送进屋内,花瓣打着旋落在地上。 房间里仍弥漫着血腥味,陆饮溪俯视趴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方若霖,回想方才辛九针的话,喃喃道:“未伤到脊骨……”也对,若真失了脊骨,方若霖必不会还活着。 他不信邪地伸手说着方若霖的四肢按压,手指所触到的皆是完好的骨骼,陆饮溪手搭在方若霖膝窝处,正百思不得其解,方若霖忽转醒,察觉陆饮溪在此,嗓音嘶哑怒道:“畜生,你作甚?!”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我是人,你才真真正正不是人。”陆饮溪将手从他身上拿开,用铜盆内的清水洗手,擦干手之后,坐于能照到太阳的那侧,正对方若霖,好整以暇地端详他。 “你明明被人剜去一块骨头,为何现在我看却完好无损?”陆饮溪忍不住问道。 “关你屁事。”方若霖嫌恶道,他原本想扭过头去不看陆饮溪,却无奈全身剧痛,动弹不得。 “如今云卿公子满口脏话,连装都不装了。” “对你这种畜生,没必要客气。” 陆饮溪对他的辱骂置之不理,自顾自说道:“龙比凡人的骨骼数量要多,所以你化作人形之后,还能正常生存。是也不是?” 方若霖不答反问:“你不是想杀我吗,又叫大夫医治我作甚?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啰啰嗦嗦可真叫人作呕。” “瞧您这话说的,直接杀多不划算,我花了三十万灵玉再加一万钱的诊费,总得挣回来不是。恰巧您这身龙骨值钱,若有人要龙骨,我就剜一块出来,再将您养好,指不定还能再长出来,这生意岂不是一本万利吗?”陆饮溪的扇子敲着掌心,丝毫不掩饰自己得意的笑容。 “你——”方若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陆饮溪撕碎,“当初要拜我为师的是你,出卖我的是你,假惺惺跟着我一起逃跑的也是你,若非我你早就在江湖高手的围剿中尸骨无存!” “我年幼识人不清,错把恶鬼当成救命符,实在是悔不当初,后来发现你的真面目,想要为江湖除害,不得已以身犯险,幸好——”陆饮溪轻笑一声,仿佛在嘲笑过去的事,“我命大。” 方若霖冷笑道:“那你一刀把我杀了岂不干净?” “别啊,徒儿还想用您多挣点钱。”陆饮溪站起来走近方若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条漆黑锁链。方才阳光刺眼,方若霖看不清他的神色,此刻却能看得分明,仍是未曾变过的虚伪的笑容。 “这是锁魂枷,您就安心留在这儿,兴许我哪天一开心,还能考虑给你个痛快。”陆饮溪伸手给他戴上枷锁,满意地看着紧紧箍着他脖颈的那条玄色铁链。 方若霖气得几乎呕血,默默攥紧床单。 “师父,您好生歇息,徒儿告退了。”陆饮溪语气讥讽,头也不回地离开,脚边带起门边飘落的花瓣,久久才重归平静。 半个月后。 陆饮溪正于寻鱼渡监督卸货,慕容欢带着数十位账房在一旁登记来货情况,人来人往,一派繁忙。 “老板,近日各地暴雨,河水暴涨,我还担心寻鱼渡也无法停船卸货,没想到天气这么好。”林萧风感慨道,上次从周家回来,他又马不停蹄前往青州进货,哪知一路气候多变,行程不顺。 陆饮溪笑道:“这可是何兄肯定过的风水宝地,怎会轻易遭灾。” 林萧风立刻点头称是,再不说话,站在原地观察来往的伙计忙活。 众人都道近日天气极好,唯有陆饮溪知道此事与方若霖有关。龙久居之地,风调雨顺。当年他曾亲眼见这里从一处荒山变成如今佳木葱茏的宝地。如此算来,买下方若霖倒还有不少额外的好处。 不知后面哪艘船上一阵骚动,原是草绳久经雨淋,糟烂不堪,有一箱货物绷断草绳坠入水中。陆饮溪问过后知那是一箱瓷器,遂叫人继续卸船上的货,等结束后再打捞那箱瓷器。 待卸完十几船货物,已是戌时过半,卸货的伙计们用完饭各自回家休息,陆饮溪和慕容欢在书房对账。 陆饮溪看着账本上只出不进的灵材,凝眉道:“江湖中的灵材几乎被游龙庄垄断,与周家交易后,我们库中灵材亦所剩无几,眼下唯有着手于游龙庄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游龙庄坐地起价,实在可恨。”慕容欢道。 “不急,就算是游龙也有弱点。”他想起毫无反抗之力的方若霖,嗤笑一声继续道,“三个月后游庄主寿辰过后,不知江湖会起怎样的变化。” “楼主,不好了——”一位侍女慌慌张张跑进来。 “何事?”陆饮溪不快地看着她。 侍女见他面色不善,立时收起方才的慌乱,怯懦道:“方公子不停吐血,他说……” “他说什么?”陆饮溪追问,揽袖手执香匙往香炉中添香,姿态优雅。 “他说要天香阁的‘雪中梅’这味丹药。”侍女吞吞吐吐道。 “莫不是在耍什么花招?”陆饮溪将香炉盖好,亲自前往清涟苑查看情况,却见方若霖面色惨白,手中帕子已深红鲜红层层叠叠,果真是吐了不少血。 方若霖见他进来,立刻将嘴角血迹擦干净,哑着嗓子冷冷问道:“我的药呢?” 陆饮溪不过是来确认他是否真的生病,压根不想知道他身患何病,遂转身离开屋子,仿佛多看他一眼都觉晦气。 “派人去天香阁买他要的丹药。”陆饮溪对慕容欢道。 慕容欢立刻出去寻人,不多时便回来了,陆饮溪见她满面喜色,疑惑地问:“你怎么容光焕发?” “我让林萧风亲自去天香阁了。”慕容欢嘴角上扬,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天香阁的女人可不好对付,他这是兔子进了狼窝。” 陆饮溪无奈道:“你知道还让他去。” “孩子总要见见世面,你说对不对?” “不,我对他的死脑筋有信心。”陆饮溪自信地伸出手,“我赌一万钱天香阁的女人占不到便宜。” “那我就赌他绝对会小脸蜡黄从天香阁出来。”慕容欢与他击掌,对一万钱势在必得。 天上新月细细,春夜暖风阵阵,马背上的林萧风忽如芒在背,一阵恶寒。 第4章 天香阁 若江湖人提到“医馆”两个字,必然是指辛九针所开的医馆;但若要治病,却并非只有“医馆”一个去处。 天香阁中售卖各种丹药,从常见伤病到疑难杂症皆有对应药物。阁中女子掌事,个个姿容昳丽。仅凭这一点便足以令天下男子心驰神往,但天香阁有一条明文规定:非俊美男子不可入内。 女子和那些模样不入眼的男子只得找人代买,如此便诞生了许多专职代买天香阁丹药的俊美男子,他们定居于天香阁山脚,候着前来买药的人。 林萧风骑马从山脚路过,数名前来揽客的买药人看清他的长相后,皆作鸟兽散。以林萧风的样貌,进入天香阁不成问题。 通往天香阁的台阶蜿蜒而上,林萧风抵达天香阁门前,只见门口钉着一块木牌,上书“非俊美男子不可入内”。 林萧风抬脚踏入门槛,未遭任何阻拦。高处飞檐下的铃铛清脆作响,林萧风吃了一惊,见堂内无人,站在门口,踌躇不已。 “不知这位客人要买什么?”一位黄衫女子从楼梯上缓缓走下,裙摆拖在身后,手持团扇,娇柔可爱。 “雪中梅。”林萧风见有人出现,立刻走了进去。 黄衫女子团扇掩面,朝身后的侍女低声交代一句,侍女悄声离开。黄衫女子则朝林萧风走来,柔声道:“这味丹药极其珍贵,保存隐蔽,取药需得一炷香的时间,公子不妨坐下来喝杯茶。” “不,我站在这里就好。”林萧风断然拒绝,礼貌地站在门口。 黄衫女子不再劝说,走到他身侧,与他隔着一步距离,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 林萧风身长玉立,手提一把长剑,眉宇间明显稚气未脱,却强装出老成稳重的模样,明亮如星的眸子警惕着黄衫女子。 绉纱拂过手背,清甜的香气萦绕鼻尖,一切都像在诱惑他。 忽而一串脆生生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不待林萧风躲开,黄衫女子便已先行退开,她走向高脚四方几,坐在旁的椅子上问道:“公子莫不是听了江湖中的传言,以为我们天香阁是吃男人的不成?” 林萧风不作答,她继续道:“天香阁和逐水楼并无不同,都是做生意罢了。银货两讫,绝不纠缠。” 这番话中提到逐水楼,回想起逐水楼做生意的方式,林萧风稍稍放松,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像方才那般敌视。 “公子,请坐。”黄衫女子见他如此单纯,轻易就说动,遂趁势客气邀请他坐下等待,这次林萧风没有拒绝。 天香阁数座高楼并立,皆已以空中回廊相连接,典雅壮丽,于廊中可远观悬瀑飞湍,水花激石,清越之声远远传来。侍女匆匆穿过回廊来到最高的那座楼。 层层珠帘后是两个交叠的人影,男女之声缠绵不绝,绿纱窗外鸟鸣啁啾,与此相和为乐。 “禀告阁主,逐水楼派人来购买‘雪中梅’。”侍女神色如常站在珠帘外说道。 半晌才闻其内动作缓和,一女子低声问道:“你可知他们是买给谁的?”这话却不是问侍女。 “‘雪中梅’向来只有我们主人的那位友人需要,近来听主人提起过他已离开,我猜现在正客居逐水楼。”回答的是一位男子,话音方落,他的手便不安分地在天香阁主腰间揉捏。 天香阁主并未阻止他,随着他的动作而扭动腰肢,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吐息:“你说过,那人容色绝伦,世无其类,果真如此?” “我不过远远瞥见过一眼,怎么,你又想打他的主意?”男子轻笑道。 “你可知我爱美之心人尽皆知。”天香阁主话音未落,一声转了调的惊呼溢出唇边,她假装生气地轻拍了男子肩头一巴掌,对着门外道,“去把‘雪中梅’拿过来。” 侍女应了一声,立刻去取药。待侍女取药回来,天香阁主已穿戴齐整坐在梳妆台旁,方才那位男子坐在她身后为她梳发,一双桃花眼似是满目含情。 天香阁主示意侍女将药拿进去,侍女将精致的寒玉匣放在她面前,垂首立在一旁。 匣中八颗丹药通体雪白,正中皆有一点深红,恰似雪中红梅。 “墨郎,将我柜中的那瓶药取出来。”天香阁主催促。 李墨倾身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起来拉开右侧柜子抽屉,取出那瓶他见过多次的白色瓷瓶,递给镜前明艳妩媚的女人。 这瓷瓶里的药效果极强,李墨第一次来天香阁就亲眼见到过她给不肯就范的男子下过此药,不出片刻那男人便哀求着想与她行鱼水之欢。 天香阁主将其融进丹药,合上匣子将其交给侍女,侍女带着寒玉匣匆匆离开。 “你怎么保证他一定能入了你的口?”李墨捻起一缕她的发丝,对天香阁主这样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举动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满脸好奇。 “若他在你们那儿,我确实没法子,可他现在在逐水楼,那可就好办了,我有九分把握。”天香阁主笑逐颜开,用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在脸上擦粉。 李墨牵过她的手腕,轻吻着她的掌心,轻声叹道:“阁主可别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啊。” “咚——” 林萧风一掌将女子拍出去,把剑挡在胸前,黑着脸死盯倒在不远处的白衣女子,方才那位黄衫女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二当家,药拿回来了。”侍女小心上前将寒玉匣递给黄衫女子。 “林公子~这是你要的东西。”黄衫女子将药递给林萧风,他接过药甚至不及付账,拔腿便走。 黄衫女子,天香阁二当家木樨,方才正与林萧风气氛融洽,几乎就要碰到他的手,谁知从哪冒出来这个小师妹,直接上手亲昵地圈揽他的肩膀,气得林萧风脸都黄了,一掌将她拍出去。 “苏合妹妹,这下好了,人财两空。”木樨幽幽开口。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死板的男人?!”地上的苏合仍未缓过神来,语气愤然。她在一众人中年纪最幼,此前专心研究炼丹,近日才开始接触天香阁的生意,勾引男人也不甚熟练。 “你太过心急,这种男人得循循诱之。”二当家木樨叹了口气,扭头向侍女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侍女凑近将天香阁主所做之事细细说给她,她闻言掩嘴一笑:“看来我得亲自出马,替姐姐办件事,顺带向逐水楼要账。” 仙子在溪中戏水,陆饮溪今日闲暇,坐在飞花亭翻看诗集。 一阵脚步声响起,陆饮溪抬头时脚步声的主人已走到他面前,正是林萧风。 “辛苦……”陆饮溪客套话脱口而出,忽见他面色忧虑,满头大汗,疑心他被天香阁的人占了便宜,自己要输一万钱给慕容欢,便关切道,“此行可遇到什么难对付的事?” “天香阁的女人——”林萧风咬着牙,面露难色,“太可怕了……” “她们对你做了什么?”陆饮溪忍着笑问道。 “有个女人直接摸我,我打了她一掌,看样子受伤不轻。楼主,我该不会要赔钱给她们吧?”林萧风比手画脚,忧虑不已。 “噗——”陆饮溪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惹得林萧风莫名其妙,愈发担忧。 “没事,你欢姐姐正好有一万钱,你找她要钱赔给天香阁就好。”陆饮溪忍着笑伸出手,“把药给我。” 林萧风将寒玉匣递给他,忽发现怀里还有数张银票,惊道:“坏了,我忘了付钱。” “……”陆饮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挥了挥手道,“去找慕容欢。”林萧风乖巧地转头去找慕容欢解决两大问题。 陆饮溪掂量着寒玉匣,穿过游廊前往方若霖的屋子,仙子从溪中飞起,落在栏杆上,抖了抖翅膀上的水一溜烟跟着他。 “师父,您要的丹药。”陆饮溪把丹药放在桌上,见方若霖病恹恹躺在床上,甚至殷勤地将药送到床头。 方若霖听他叫自己师父,一阵恶心,爬起来正要打开匣子,忽见床边现出一颗白鹅的脑袋,白鹅歪着脖子打量他,吓得他缩回那只伸向匣子的手。 “仙子——”陆饮溪唤了一声,仙子立刻后退一步躲在他身后继续观察。 这鹅方若霖没见过。但他知道陆饮溪素来有养鹅看门的习惯。也许他过去所了解的陆饮溪,只有这一点是真实的。 “你怎么还不走?”方若霖白了他一眼,手捂着胸口,浑身微微发颤,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身体虚弱所致。 陆饮溪本已想离开,可听到他这个口气,便想留下来多气气他:“这药你能用多久?” “四个月。”方若霖回答。 “啧,又是一笔开销。”陆饮溪作痛心疾首状,仙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扇动翅膀,似有所不满。 “你可以不买。”方若霖拿起一颗丹药一口吞下,将匣子锁好放在床头。 “您上次怒斥徒儿,徒儿回去后反躬自省,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您对于徒儿仍有几分教导之恩,仅这点恩情,徒儿定当十倍回报。”陆饮溪侃侃而谈,却看不出有几分自省过的痕迹。 “少在这儿假惺惺,给我出去。”方若霖扶着床栏站起来,可两脚刚踏在地上,双腿一软当即跪在地上。 “何必行如此大礼,徒儿受之有愧啊。”陆饮溪笑道。 可方若霖半晌都没有从地上站起来,反倒捂着肚子蜷缩起来。陆饮溪见情况不对,走到他跟前意欲查探情况,只听他质问:“你在药里放了什么?!” 陆饮溪俯视着他耳畔与颈侧骤然出现的红晕,心中吃了一惊,意识到药被人动了手脚。 第5章 药 清涟苑四周碧波红蕖,随风而动,明媚可爱。 屋内气氛恰恰相反,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一时间仿若凝固。陆饮溪想立刻离开,视线却无法从方若霖身上移开。仙子见两人神色有异,识相地从窗边跳出去。 “你在丹药里加了什么?”方若霖咬着牙,竭力保持冷静。 陆饮溪若有所思地看着方若霖发红的脸颊,暗暗想道,以林萧风的性格不可能下药,天香阁的行事作风他素来有所耳闻,多半是她们做的手脚。可天香阁的人为何要这么做?难不成她们已知道方若霖在这里? 方若霖见他半晌不回答,竟起身踉跄着向外跑去。脚刚跨过门槛,项间的锁魂枷骤然收紧,脑海一阵晕眩,随即他后退两步跌落在地,锁魂枷恢复如初。方若霖不依不饶,大口喘气扶着门框缓缓站起。一阵风忽迎面而来,他如瀑的墨发随风而起,几缕额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额前,双颊红晕比池中芙蓉更加艳丽。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 陆饮溪一时间被迷了眼,将他抱起向床边走去,方若霖全身瘫软挣扎不得,额头抵着陆饮溪的颈窝,乖顺无比。 呼吸声贴着陆饮溪的耳畔,一时间屋外的风声、鸟鸣皆已远去。陆饮溪心中烦乱,脚下步伐也加快几分,将方若霖扔在床上。方若霖想要扯断锁魂枷,食指勾着玄色铁链,指尖因用力而变红,项上被锁魂枷勒出的红痕狠狠刺入陆饮溪眼中。 陆饮溪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触碰那条红痕,指尖所到之处光滑温软,他的掌心和方若霖的体温比起来稍显冰凉,引得方若霖一颤,如梦初醒,羞愤交加,抓住陆饮溪的手腕推出去,怒道:“畜生……你剜骨交易还不够,竟还要如此侮辱我!” 陆饮溪也懊恼于方才的失态,拂袖而起,一言不发迅速离开,出门之前手臂一挥,将门窗都用灵力锁起来。 逐水楼前厅已有客人在等候,陆饮溪换上了一副谈生意的和善表情。 “久仰陆楼主大名,没想到是位翩翩佳公子,奴家实在惋惜。”天香阁二当家木樨坐在椅子上,巧言令色,一颦一笑皆在引诱,与方才在天香阁对待林萧风时判若两人。 “二当家过奖,在下实在不知这有何可惋惜?”陆饮溪见她意欲引诱,心中索然无趣。按世人评判的标准,她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可与刚才的景色比起来,实在是黯然失色。这个想法吓了陆饮溪一跳,他立刻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压惊。 “奴家是惋惜,与楼主现在才相见。早知楼主如此才俊,天香阁应与楼主早早往来才是。”木樨柔声道。 旁边的慕容欢给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刻站出来说道:“逐水楼先在这里给二当家道歉。我们的人买了丹药,仓促间忘记给您结账,还要劳您亲自跑一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现已备好银票和一份薄礼,望二当家别嫌弃。” “不急,奴家来此还有一件事问陆楼主。”木樨眉眼弯弯朝慕容欢摇摇头,又重新将视线移回陆饮溪的身上。 “二当家还有什么事?”陆饮溪听到来客是她的时候就已猜到她的目的,总算等到她说起正事了。 “不知那丹药是买给何人?可曾服用?”木樨眼珠一转,继续道,“‘雪中梅’乃是天香阁上品丹药,可护心脉,但有一点弊端,奴怕楼主不了解,贸然服下,怕是会陷入困窘。” “不知是何种弊端值得二当家亲自走这一趟?”陆饮溪笑道。 “‘雪中梅’中有一味药材,常用来增加闺房乐趣,服下‘雪中梅’后,若无人帮助排解,便会受尽煎熬。”木樨侃侃而谈,连眉头都不皱,“天香阁愿帮楼主分忧,不知楼主可允?” “天香阁可真是无微不至,连这种小小的副作用,都要亲力亲为地解决,实在是教人感动。不过,那丹药是逐水楼用来赠人的,我会将二当家的话转告他,他自会找人解决。”陆饮溪婉言拒绝,随后与慕容欢交换眼神,“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留二当家了。” “二当家,请吧。”慕容欢拱手送客。 木樨也识相地收起银票起身,临走之前还深深看了眼林萧风。 林萧风毛骨悚然地靠近陆饮溪,企图寻求一丝安慰:“楼主,她们该不是记恨我了吧?” “小伙子,以后出门在外要小心啊。”陆饮溪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 木樨走后,前厅安静下来,陆饮溪闭上眼睛思忖半晌,忽想到一个解决方法。他见林萧风忧虑的模样,心生怜悯,不忍再让他遭罪,遂派了另一名手下前去揽月楼请人。 揽月楼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歌楼,陆饮溪平日宴请生意伙伴都在此处,其中尤以头牌明月和他最为相熟,明月曾依照他的吩咐从许多人口中套过话,对外守口如瓶,颇得陆饮溪信任。 方若霖的质问犹在耳边,陆饮溪清楚方若霖之前定服用过此丹药,才会指名去买,如果以前有过相似情况,以方若霖的性格宁可病死也不会吃下丹药。丹药必然是后面被动了手脚,可天香阁若是图色,在丹药中下药又如何能保证得手的一定是她们?陆饮溪一时间想不出其中奥妙。 慕容欢好容易送走了木樨这位难对付的主,喜滋滋地回来,却见陆饮溪神色不安,心中立刻浮现一个猜想,难以置信地问:“那人已经把药吃了?” 陆饮溪微微点头,面上颇不自在。 “那他岂不是——”慕容欢不再说下去,睁大双眼看着陆饮溪。 “我派人去请明月姑娘了,一会儿就能到。” “你看看,一分没挣,赔的却越来越多,要我说,你早点放了人家,给自己积点德。”慕容欢双手抱怀,苦口婆心地劝说。 “我与他的恩怨,可不是简单地放了就能解决的事。”陆饮溪低声道。 慕容欢不知他与方若霖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看陆饮溪现在的神情,心知自己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他,遂噤声不语。 “近日可有万刀会两位长老的消息?不知何处觅事情办得怎样?”陆饮溪转移话题,不再去想令他烦心的事。 “自上次那封信之后再无消息,何先生信中说已经搞定,可昨日还有伙计见过元不寐在揽月楼出入。”慕容欢回答。 “今日天香阁亲自拜访,怕是听到了风声,去催何处觅尽快解决此事。”陆饮溪吩咐道。 “我这就去传信。”慕容欢知他无心查账,将桌上账本一同带走。 晚饭过后,一辆马车停在逐水楼门前。 马车的帘子被从内掀开,掀开帘子的手白皙修长,十指蔻丹更添几分艳色。月白色的袖口轻摆,一位容貌典雅端庄的女子从帘内走出来,侍女抬手搀扶她下车。 车夫将女子的东西都搬下来,侍女抱着琴跟在她身后缓缓走进逐水楼。 “陆楼主。”女子款款行礼,气度之高雅,全然不像来自楚馆秦楼。 陆饮溪轻摇折扇,命其他人都退下,开门见山道:“今日请姑娘来,一是想听姑娘弹曲儿,二是想向姑娘打听件事。” “楼主请讲。”明月颔首道。 “近日你可在揽月楼见过元不寐?” “见过,他每日都来。” “哦?那他可有异常之处?” “揽月楼的客人无非都是饮酒寻欢,像楼主只为谈生意来的反而是少数。”明月微微一笑,“不过,元不寐近日出手阔绰,我确有耳闻,与他相熟的姑娘听他说自己发了一笔大财。” “除此以外呢?” “更详细的我也不知,楼主不妨向和他相熟的姑娘打听。”明月缓缓道,对此中详细毫不感兴趣。 “不必了。”陆饮溪摇头,示意她可以坐下弹曲。 侍女为明月搬来椅子,明月十指抚弦,琴声琤琤,绕梁不绝。 陆饮溪双眼紧闭手持酒杯侧卧于榻,轻轻点头欣赏曲子,从方才到现在,他都绝口不提方若霖。原本他是为解决方若霖的窘境而请来明月,可再三思忖,陆饮溪却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何要如此尽心尽力。以方若霖龙族的身份,这点药还不至于要命,还不如让他自行煎熬。 今夜天暖,熏风入室,惹得陆饮溪醉意更浓。 半醉半醒间,他似乎看见了方若霖手中动作随他所想而动。 手中酒杯猝然落地,清脆的碎裂声惊醒梦中人。陆饮溪喘着气坐起来,满头大汗,他看了眼明月,挥手叫她离开。 他将脸颊埋在掌中,回想方才所见,陆饮溪惊觉,难不成是自己用锁魂枷操控了方若霖?! 第6章 尸体 万山刀会。 堂上一片肃杀,四位长老神色凝重,一致盯着大堂中间摆着的元不寐的尸体。大长老黄鹤视线在其他三人身上逡巡一圈,缓缓开口:“五弟遭人暗杀,尸体已查验过,是山鬼的手法。” 山鬼是江湖中最隐蔽的暗杀组织,没有人知道他们身处何方,也没有人见过他们。若有人想要雇佣山鬼,只需手持鬼姥帖前往不鸣山,山腰处有一石碑,将写有详细信息的鬼姥帖放在石碑下,石碑会显现应付酬金,待客人将酬金和鬼姥帖放于一处,这桩交易就算谈成。 其他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二长老成分忧第一个站起来道:“大哥,万山刀会谨遵您的要求,行事低调,决不可能招惹仇恨。唯有五弟平日行事招摇,必然是私人仇怨,才会有人雇佣山鬼暗下杀手。” “按你的意思,我们难道就不给你五弟报仇?”黄鹤语气隐隐藏着怒气,横眉怒视着成分忧。 成分忧赶忙服软,委婉地解释道:“这仇自然是要报的,我的意思是,真要查五弟此事,可不好入手,还容易将矛头引向大哥您呐。” “我看二哥就是懒得做这个差事,一点忧也不肯为大哥分。”四长老怜心冷嘲热讽,抚着手指朝成分忧翻了个白眼。 成分忧瞪了她一眼,还未开口,段成是站出来朝黄鹤拱手道:“我以为二哥说得对,此事无从查起,又容易惹事生非,眼下正是万山刀会发展势力的时候,最好不与人发生冲突。” 黄鹤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可若不查出□□的人,我万山刀会的颜面何存?岂不叫江湖人看扁了,日后还如何在江湖立足?” 段成是刚想回答,怜心抢在他前面接过话头道:“大哥,我有一个法子。” “你说。”黄鹤点头道。 怜心上前一步道:“人是山鬼杀的,他们必然知道要杀五弟的是谁,我们也拿鬼姥帖去找山鬼,让他们直接帮我们杀了对方。” 闻言成分忧坐不住了,站起来两手一拍道:“山鬼要价极高,最近我们刚招了一批弟子,兵刃、灵草、日常吃住以及补贴他们的家人,哪样不要钱?今年阴雨连绵,各地洪灾,我们附近的田产收成难以保证,哪来的钱去雇佣山鬼来杀人?” 怜心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段成是,段成是心中一跳,立刻回答道:“钱都是小事,只是万山刀会还不至于沦落到要靠山鬼去帮我们复仇。” “没错,此事必须由万山刀会自己查出凶手,才算真的解决。二弟,你差人暗中调查近日五弟往来何处,都与哪些人结下过梁子。查出来告诉我,我们再共同商议如何处理。”黄鹤吩咐道。 “二弟知道了。”成分忧点头应道。 “至于五弟的丧事,我会亲自操办。今日你们就先下去吧,三弟、四妹好生监管弟子们修行。”黄鹤挥手让他们退下。 三位长老先后走出来,随后数名弟子将元不寐的尸体抬去入殓。成分忧心有不平,拂袖而去,段成是和怜心走在后面,怜心忽问起段成是妻子的病情:“三哥,柳姐姐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每日咳个不停。”段成是叹道。 “怎会如此,我可听说你去天香阁买过药。难不成天香阁的药也不起作用?”怜心神色忧虑,语气诚挚。 段成是心知她在试探自己,只得苦笑:“若天香阁的丹药真是药到病除,那世上哪还有病死之人。” “不过……三哥哪来的钱买药?”怜心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语气却像是在随口谈家常。 “我……赊账。”段成是皮笑肉不笑,手缓缓移到背后。 怜心掩嘴一笑,拍拍段成是的手臂:“三哥好大的面子啊,我听闻天香阁概不赊账呢。” 说罢怜心向段成是告辞,朝自己的住处走去。段成是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情绪复杂,手掌渐渐攥紧。 逐水楼今早下了一阵小雨,午后天放晴,往来客人也逐渐多起来。 陆饮溪身着半旧墨色缎袍坐在楼上,烹茶焚香,目送来往的客人。慕容欢拿着一封信走进来,观察他神色,发觉他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遂轻咳一声道:“老板,何先生来信了。”见陆饮溪望着窗外没反应,慕容欢又提高声音大喊道:“老板!” “啊?”陆饮溪慌乱应了声。 “从昨晚把明月赶走到现在你都魂不守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你不是说请明月来是为了帮方若霖吗,怎么没让明月过去?”慕容欢连声发问,仔细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陆饮溪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凉透的茶,随后换上讨好的笑容,伸手道:“欢姐姐,你不是说何兄来信了吗?拿来给我看看。” “不想回答就转移话题,你这毛病。”慕容欢没好气地把信递给他,陆饮溪手指捏住信封使劲往过扯,却没扯动,慕容欢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咱可是商人,亏心事做得还少吗?”陆饮溪趁她不备,一把将信从她手中扯出。 慕容欢在他对面坐下,想给自己倒杯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无奈地添炭烧水,盯着风炉上的银壶,幽幽道:“也不知方若霖干熬了一晚上,现在怎么样?” 陆饮溪闻言双手一抖,差点将信掉在地上,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展开信装作不在意道:“管他作甚,不过是个商品。你见过农户给发q的公羊配种吗,公羊养着就是为了卖给屠户,只有母羊发q才会专门配种。” “那你昨天还专程请明月姑娘。”慕容欢小声嘀咕。陆饮溪装作没听见,认真浏览信上内容。 银壶口飘出丝丝水汽,水快要沸了。陆饮溪看完信,神色舒展开来,将信递给慕容欢:“你可看过其中内容?” “没看。”慕容欢迅速浏览信上内容。其上写着这半个月来何处觅跟踪段成是和元不寐的详细记录,包括他二人手中三十万灵玉的去处,全部都一一在信中列出来。 “段元二人未曾声张龙骨一事。元不寐耽于酒色,且生性好赌。属下近日派人在他常去的赌坊和青楼中将他发了笔横财的消息传开,有人暗中雇佣山鬼,昨夜已取了元不寐性命,抛尸于万山刀会东北方向的路边,身上财物全部不翼而飞。万山刀会众长老得知此事,人心已乱。”信中最后一页如是写道,慕容欢看完提起银壶,将信在风炉中烧尽。 “山鬼杀人都不搜身,这得错过多少钱?”慕容欢将沸水倒进茶壶沏茶,手中边忙边对陆饮溪道。 “山鬼收的酬金足够他们逍遥快活,又何必多此一举,万一被人发觉,以他们的名声必然会遭到围攻。”陆饮溪说着自觉地将茶杯推向她,慕容欢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给他添了杯茶。 陆饮溪看着澄亮的茶汤,忽问道:“之前负责种植低阶灵草的人说今年雨水泛滥,再继续下去,恐怕今年没有收成。这件事解决了吗?” “本想搭棚子,可是成本太高,就算保住低阶灵草,也挣不了几个钱。除非你能让雨停了。”提起这件事,慕容欢满面愁容。 窗外是雨后放晴的景色,明媚的日光照在树梢的叶子上,叶面闪闪发亮。 慕容欢见陆饮溪又将折扇拿在手里轻轻拍打,遂问道:“你是不是有解决的办法?” “你可知道这里以前是座荒山?”陆饮溪冷不丁问道。 “我怎么知道,老板,这可是你选的地方。”慕容欢疑惑地问,“那这里是怎么从荒山变成树木葱茏的模样?” “因为方若霖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陆饮溪不去看慕容欢的表情,远远看向窗外,似在回忆。 “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慕容欢早知道陆饮溪与方若霖相识已久,却还是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过去的事情。 “龙乃神兽,可在上下界之间自由来去,且久居之处风调雨顺。”陆饮溪低声道。 慕容欢瞬间激动起来,睁大眼睛猫着腰低声问:“你的意思是最近我们这儿天气好,也是方若霖的缘故?”见陆饮溪点头,慕容欢喜笑颜开,说道:“如果让他住在培植低阶灵草的地方,我们今年的收成就有保证了。如今元不寐已死,若你打算让万山刀会充当那只出头鸟,就得亲自推波助澜一番。恰好培植灵草的田产都在北边,你可以带着方若霖先去那里住着,等时机成熟,顺便去拜访黄鹤。” “你自己带着方若霖住过去,我要去找何兄商议计策。”陆饮溪听到要他和方若霖住在一起,瞬间端起老板架子。 “他是你买的,那可花了咱三十万灵玉,老值钱了。你可得好好看着,我修为不如你,万一有人来抢他,我可护不住。”慕容欢也不干。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慕容欢满脸警觉,一字一句问道:“昨晚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没有。”陆饮溪当即否认。 “哈哈哈!”没想到慕容欢笑了出来,“你这做了几十年生意,巧舌如簧不知骗了多少人,我第一回 见你不会撒谎的样子。” “再多嘴就扣月钱。”陆饮溪板着脸道。 慕容欢立刻闭嘴,随后快速补充一句:“你带他出门。”说完得意地挑了挑眉。 陆饮溪白了她一眼,再没说话,如此便是默认了。 第7章 出行 出行那日,逐水楼并未大张旗鼓,门前只停了两辆马车,负责赶车的是林萧风和一位车夫,两人正坐在一前一后两辆车上。 陆饮溪看到方若霖被安排进第一辆马车,抬腿打算上第二辆马车,掀开帘子却发现里面已经被行李堆满。 “把这些行李分些到前面那辆车。”陆饮溪对车夫吩咐道。 “老板,欢姐让你坐我这辆马车,里面备着您平日惯用的熏香、坐垫,您就别折腾了。”林萧风很不理解他的举动,从马车前面跳下来劝说陆饮溪。 陆饮溪见林萧风迟钝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就差拿指头戳着他的额头告诉他自己不想和方若霖同乘一车,可陆饮溪又不能当众说出来失了风度。 前辆马车后面的车帘没有放下,陆饮溪眼角瞥见方若霖冷冷盯着自己,扭头迎上他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接,后者的眼神像是在看肮脏的老鼠,只一眼便移开视线。 “老板?”林萧风唤道。 陆饮溪勾起唇角,冷哼一声,报复似的上了第一辆马车。林萧风立刻殷勤地放下车帘,赶车前往此行的目的地——位于丰州的灵草田。 车已行了小半日,周边只闻马蹄与车轮的声音,车内香气馥郁,陆饮溪闭上双眼假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绵长平稳,确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少年模样。 方若霖抽出银簪,看到他的模样忽有些犹豫,片刻后神色一凛,下定决心悄悄起身,抬手将簪子狠狠向陆饮溪的脖子刺去,可就在簪子顶端快要触碰到他皮肤的时候,方若霖的手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所阻止,停在半空动弹不得。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戴着锁魂枷?”陆饮溪缓缓睁眼,直视着近在咫尺的墨瞳,“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察觉,而且……”陆饮溪不再说话,视线顺着他的脸颊寸寸向下游移,最终停在他的胯间。 方若霖察觉到陆饮溪的视线,羞愤难当,手臂用力向下压试图划破陆饮溪的皮肤,这终究不过是徒劳的挣扎。 “师父,后面的滋味如何?”陆饮溪笑得爽朗,全然不见方才不情愿上车的模样。 “你……果然是你操控我!”方若霖脸色煞白,咬牙切齿低声道。 陆饮溪拂开方若霖,方若霖没控制住,摔倒在地,手中的簪子掉在陆饮溪脚边。陆饮溪拾起簪子讥讽道:“亏你想得出来用簪子来杀我,你当真觉得一个小小的簪子能杀死我这样修为的修者?” 他看了眼方若霖,把玩着簪子继续道:“也对,你也没其他的法子。当年入神境界的尊者,竟落到这般下场,真是可怜。” 方若霖过去仅用百年便达到修者们所认为的入神境,一时令修真界为之哗然。当然,龙天生仙胎,可自由往来上下界,与修者的修炼方式迥然不同,自然没有入神、飞升这种说法。这都是修者们在不知道他是龙之前对他的称呼。 “你要是想为父母报仇,就直接杀了我。”方若霖后背痛得倒抽冷气,眼圈泛着红,慢慢从地上爬起。 “你求我呀。”陆饮溪弯腰笑吟吟地说,“你不是说当年是我父母求着你杀了他们,你也求一个给我看看。” “我没有说谎,当年贺家村的人的确求我杀死他们,包括你的父母。”方若霖挺直脊背,直视陆饮溪。 “可笑。”陆饮溪冷笑一声,“我当年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跪在地上祈求,在我看来,他们就是在求你饶了他们。” “我说过,杜止意给贺家村的下了毒蛊,中蛊之人会痛不欲生地死去,没有解蛊的方法。可你不信。”方若霖平静地解释道。 “你如何证明杜止意下了毒蛊?当时有几十个修者来贺家村收拾尸体,他们根本没查出尸体里有毒蛊,你总不会告诉我这群修者都和杜止意串通好了吧?这些年,我派人调查过曾与杜止意打过交道的人,他所精通的乃是医治外伤,没有人见过他养蛊。没养过,这蛊从何来?” “如今杜止意从迷石林逃出来,我是不是说谎,你抓住他一问便知。”方若霖直视着他争辩道。 “我当然会抓住他。但贺家村百余口人皆死于你的剑下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就算他们遭受痛苦与折磨,可他们从未求你杀了他们,他们想活下去,你却自负地夺走了他们的命。”陆饮溪勾起唇角,可那笑意却半分都未到达眼底。 “我……” “你一直都这样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对的。你喜欢的东西,别人必定也喜欢;你厌恶的东西,别人也必须厌恶;你认为是坏人,便斩草除根,真真是杀伐果断。”陆饮溪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当年你杀人眼都不眨,可曾想过今日的结果?” “想到了,可没想到是你。”方若霖像泄了气一般缩起肩膀,垂下眼帘自嘲道。 陆饮溪将簪子收入衣袖,低声道:“我当年也没想到是你。”声音轻得如同香炉升起的烟气,于半空中散开无影无踪。 车声辚辚,落日西斜。 忽而马车停了下来,陆饮溪掀开帘子问道:“萧风,还没到驿馆怎么停了?” “老板,前面有辆马车挡在路中间,我去看看。”林萧风说完跳下马车,趁着还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前去查看,却发现车内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是你!”两人认出对方,同时开口。 好巧不巧,车内女子正是林萧风那日在天香阁打伤的人——苏合。 林萧风立刻后退数步,警觉道:“你怎么在这里?” 闻言苏合皱着眉头,满脸嫌弃道:“你没看到车轴断了吗?”她跳下马车,果然见车厢一阵晃动,车轮向两侧偏斜。 “你怎么在这儿?”苏合说着望向后方两辆马车。 “与你无关,你赶快把车挪开,我们要过去。”林萧风义正辞严,丝毫不给她拖延的机会。近日从逐水楼往丰州方向的路多少都遭受大雨损害,唯有这条路修筑精良仍可通行,但此路狭窄,仅容一辆马车通过。 “哎哟,我这胸口好痛……”苏合眉头紧皱,捂着胸口叫疼,“定是你之前打伤的地方还未痊愈,现在你又蛮不讲理。” 山林随着落日逐渐暗下去,陆饮溪听到两人争执不下,索性下车向他二人走去,和颜悦色问道:“在下陆饮溪,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天香阁苏合,久仰陆楼主大名。”苏合手从胸口移开,欣欣然答道,不错眼地瞧着面前这位风流俊雅的男子,其姿态实在毫无矜持。 “不知苏姑娘是否需要帮忙?”陆饮溪对她灼灼的目光并不在意,体贴地问道。 “我今日出行,谁知中途车轴断裂,车夫去了附近农户家中寻找合适的木头,眼见天都黑了他还没回来,就算找到合适的木材,恐怕也要明日才能修好马车。”苏合黛眉轻蹙,语气哀怨。 “不知苏姑娘要去何处?我等正要前往丰州,若是顺道,我倒是很乐意捎姑娘一程。”陆饮溪问道。 苏合一听他的话,立刻两眼放光,反故作矜持道:“这可真巧,我也正要去丰州,那就劳烦陆楼主了。” “请姑娘上车。”陆饮溪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苏合走过他的身旁,背对着他露出得逞的笑容。 林萧风难以理解老板邀请她的行为,真挚地提醒道:“老板,这女人如狼似——”话音未落,林萧风看到自家老板一个手刃将苏合劈晕,后半截话卡在喉咙接着又艰难地吞下去。老板不愧是老板,能动手的时候绝不废话。 “还愣着干嘛?萧风你把那辆车挪开。”陆饮溪提着苏合的衣领,将她拖到第二辆马车旁边,对车夫说道,“你把车上的箱子挪一个到我坐的那辆车去。” 车夫忙不迭点头,按照他的要求腾出一小块地方。陆饮溪将苏合用捆仙绳绑得结结实实塞到马车里,又给下了道禁言咒,以防她醒来大叫。 陆饮溪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脚步轻快地回到马车里,催促林萧风启程。 “老板,我们要一路都带着这女人吗?”林萧风坐在前面问道。 “正好有些事情要问天香阁的人,没想到她主动送上门来,等到了丰州再细细盘问。”陆饮溪回答。 方若霖闭着眼睛,听到“丰州”二字心中忽地一动。此行前往丰州,兴许可以托人传信告知竹外楼,祝无晦定会派人来救自己。 若能逃脱,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要除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杜止意。 第8章 传信 马车自昨日行入丰州地界,连日大雨忽转晴天,林萧风连声赞叹运气好,却不知正是方若霖在此的缘故。 逐水楼在丰州拥有百倾田产,专用来种植低阶灵草,低阶灵草虽效果微弱,却极受练气期的修士欢迎,价格并不算低,每年为逐水楼带来的收入不菲,因此陆饮溪对此颇为重视,隔段时间就会亲自来丰州巡视一番。 陆饮溪早年在此购置了一个园子,名叫杏园,安排专人打理,今年初春时他在此住过几日,因而园内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花草打理得也极为齐整,欣欣向荣。 林萧风路过苏合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吵嚷声,便走进去察看情况。苏合见林萧风出现在门口,立刻眼角含泪,黛眉轻蹙,姿态实在是我见犹怜。她委屈地说:“林公子,既然送来饭菜,为何还要困住捆住我的双手?”语气间毫无之前的嚣张跋扈。 送来饭菜的侍女急忙解释道:“主人命我给她喂饭,可姑娘定要让我给她松绑。” 林萧风向来见不得姑娘家掉眼泪,一时间手足无措,索性伸手将她手腕上的捆仙绳解开。 苏合轻声抽泣,揉着手腕,随即起身想要假意倒在林萧风身上,却觉脚下一绊,差点没脸朝地摔倒,低头一看原来是林萧风将捆仙绳从她的手腕换到脚腕。 “林、林公子,你这是作甚?”苏合看着将自己双腿和椅子腿捆在一起的捆仙绳,心情很是复杂,一瞬间又想笑又想哭。 “老板说了,无论如何得把你绑着,不然你会逃跑。”林萧风道,又对侍女道,“她现在可以自己吃,你就留在门口,等她吃完再将碗碟收走。”说罢便离开了,侍女按他的吩咐在门口等待苏合吃饭。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苏合看着林萧风离去的背影,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初出茅庐,便接连遇到两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男人,吃了大亏,果然出师前应找人算上一卦的。 因数次受挫,苏合食欲不振,草草动了几筷子就让侍女将饭菜收拾下去。侍女刚离开不久,门忽又被推开,一阵清风趁机溜入室内。她本以为是侍女遗漏了东西,转头向门口望去,却惊讶得合不拢嘴。 来人一身白衣仿若谪仙,墨色长发如瀑,发丝随风而动,神情冷淡却自有别样风流之感。苏合怔怔望着他,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方若霖关上门,打量一番苏合,迎着她灼热的目光轻叹一声问道:“苏姑娘,你为何要接近陆饮溪?” 这间屋子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槐树,遮住了光线,方若霖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淡漠。苏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中赞叹不已,脱口而出道:“你必然就是师姐让我找的人。” “如此说来,天香阁主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她图的是什么?”方若霖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的信息,面上晕开一丝笑意,明知故问道。 苏合没有回答,视线却从头到脚将他细细瞧了一遍,意图不言自明。 方若霖遇到过许多人偷偷摸摸地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却不曾遇到过这般光明正大的,除了那日马车上陆饮溪的挑衅。若是以前,他必定要收拾收拾这样打量他的人,可现在他反而有点庆幸。必要时候,他不惧以皮相为筹码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还有两个问题,天香阁主如何得知我在逐水楼?她可知晓我的名字?”方若霖问道。 “师姐有个男人是竹外楼的人,他说竹外楼主有一好友生的举世无双,师姐一时心向往之。可你深居简出,我师姐没有办法接近。最近听说你客居逐水楼,师姐便派我来确认你的模样。”苏合坦言道。 “是李墨……”方若霖听说过此人,方若霖的身份在竹外楼其他人眼中也极为神秘,往常祝无晦都是吩咐此人去天香阁买药,因此李墨对他需定期吃药这件事了若指掌,“那想必是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如此便好,图色的人可比图龙骨的人好对付,得到肯定的答案,方若霖暗中松了一口气。 “我该如何称呼公子你?”苏合期盼地看着他。 “我姓颜。”方若霖随口胡诌了个姓,接着道,“听闻天香阁主风采非凡,素爱风流。我此番被陆饮溪囚于此处,若姑娘肯帮我传消息给竹外楼主,改日我必会亲自拜访天香阁主……与苏姑娘。”方若霖说道最后三个字,故意加重音调,瞥了眼苏合,果然见苏合被此提议打动。 方若霖走近苏合,拉起她的手恳求地看着她,面露愁容,艰难地说道:“我自是喜欢女子,可谁知陆饮溪他……哎……”言尽于此,可意未尽。 果然苏合立刻会意,端详着他的锁魂枷,若有所思道:“怪不得陆楼主将你藏得极深,颜公子请放心,我定会救你出去。可我还不知如何逃走?” “陆饮溪不想别人知道他有断袖之癖,又察觉到你是冲我而来,所以将你绑起来。若你能证实自己不知道我的身份,他自会放你走。”方若霖言之凿凿,苏合笃信不疑。 “当真如此简单?”苏合为难地问道。 “他不便与天香阁结仇,定不会伤你。”方若霖宽慰道,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苏合,“请将此玉佩交给竹外楼主。若不慎将这块玉佩遗失,你可以直接说她的友人被困于逐水楼,求她早日出手相救。她自然会知道是我。”说罢他摩挲着苏合的手背,面带恳切。 “好,我定会传信给竹外楼主。”苏合被美色所迷,轻拍他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 得到苏合的保证,方若霖才挤出一丝笑容,指尖在苏合的掌心轻轻打转,撩拨得苏合心弦悦动,只恨不得现在就带他离开。 杏园中有数十株杏树,春日杏花如雪,几乎将地上都铺上一层白色的花瓣。可眼下已是初夏,加之阴雨初晴,青苔蔓延,园中唯有满目翠绿。 “老板,苏合在房里大喊大叫。” 林萧风不解地问道,“为何不给她像之前那样使用禁言咒?” “反正此地偏僻,没人听得到,没必要。”陆饮溪处理着桌上厚厚一沓信,边执笔写信边随口回答,忽又问道,“方若霖他怎么样了?” “方公子吃完饭便歇息了。”林萧风回答。 陆饮溪没有继续追问,放下手中毛笔,将写好的信递给他道:“派人把这封信送到万山刀会大长老黄鹤手中。” “是。” 约莫一个时辰后,陆饮溪终于将生意上的事都处理完,把所有回信都递给一名手下,让其将信送回逐水楼,自己则踱着步子来到苏合房内。 苏合已被绑在椅子上一早上,这会儿正腰酸背痛,浑身不利索。她对方若霖的话深信不疑,因此看陆饮溪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轻视,径直问道:“陆楼主,我并没有得罪你,敢问阁下为何将我囚禁于此?” “在下有一事相问,怕姑娘不同意,因此用了这种手段。多有得罪,还请苏姑娘见谅。”陆饮溪满脸歉意,将捆仙绳收起来,诚挚地向苏合作揖致歉。 苏合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苏姑娘,今日天气晴好,不如随我到外面走走。”陆饮溪和颜悦色地邀请,却有一种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两人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出杏园,目之所及是广阔的灵草田,田里是湿润的泥土和刚露出头的稀疏的灵草。因连日阴雨,田垄泥土松软,不可行走,自然也没有人在田间地头劳作。 陆饮溪引着苏合在杏园外青砖铺就的小路上散步,空气中弥漫雨后泥土的气息,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 “不知苏姑娘当日为何故意拦路?”陆饮溪双手背在身后,拨开路旁飞舞的柳枝,轻轻穿过去问道。 苏合答道:“我那日当真只是马车坏了,绝非有意拦路。” “苏姑娘莫要愚弄在下,坦诚相告兴许我可以考虑放了你。”陆饮溪眉毛一挑,语带笑意。 放眼整个江湖,陆饮溪的长相也算得上是佼佼者。苏合不争气地心旌摇曳,定了定神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师姐,也就是阁主,从她的一个男人口中听说你这里藏了个男人,长相俊美,便一时心动,派我来确认。” “哦?”陆饮溪拖长了声音,半信半疑笑道,“那她的男人是谁?怎么会知道逐水楼的事?” “那个男人叫李墨,是竹外楼的人。你之前遣林萧风去买丹药,可那丹药昂贵,极少有人购买,李墨又恰好知道竹外楼主有一位好友常年服用,且不久前刚离开竹外楼。所以他猜测那人在你那里。” “竹外楼主祝无晦……”陆饮溪沉吟道,似乎有些惊讶。 祝无晦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将他从迷石林中救出的正是她。 “听起来倒有几分可信,李墨可知那人的名字?”陆饮溪问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苏合轻哼一声,“那人深居简出,除了竹外楼主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 “陆楼主,现在可以把我放了吧?”苏合大声问道。 可陆饮溪没有回答,反而盯着她笑意更深,看得她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这才缓缓开口:“今早他来找过你?”苏合汗毛倒竖,霎时间心跳如擂鼓,觉得怀中玉佩简直也要随着心脏一同从胸前跳出。 第9章 杀心 清风穿过,三两黄莺在枝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他给你说了什么?”陆饮溪见她半晌不回答,继续道,“他身上有锁魂枷,我很清楚他去了哪里。” “变态……”苏合后退一步,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既然有锁魂枷,你怎么还来问我?” “用锁魂枷查探所囚对象的一举一动极耗费灵力,对于修者来说可是十分不划算,我只用来感应他的所在位置。”陆饮溪不以为意地说道,“你说出他交代的事情,我便立刻放了你,决不食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合眼珠一转,立刻明白颜公子为何将玉佩交给自己:“颜公子说你……有断袖之癖,因而将他囚于身边。他给了我玉佩作为信物,教我传信给祝无晦来救他。”随后将玉佩从怀中取出递给陆饮溪。 陆饮溪脸上的笑容终于绷不住,接过玉佩冷冷问道:“他当真这么说?” “不然你把一个男人囚禁在身边作甚?”苏合反问。 陆饮溪哑然,强压下怒意,语气冷厉道:“这事不许说出去。” 苏合表面乖巧地点点头,眼珠子却转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陆饮溪又问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钱?” “哈哈,陆楼主这话问的,天香阁不缺钱,我是怜惜美人才答应帮忙的。”苏合仿佛听到了很可笑的话,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 “看来他许诺给你的,是男欢女爱。”陆饮溪冷笑一声。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只是没料到那个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会为了求生而轻易出卖皮相。 “我们与你,彼此彼此。不对,应该说我们比你强,起码呀,不遮遮掩掩。爱美那也是开诚布公。”苏合道,言语间满是不屑。 陆饮溪感觉头一阵疼,这谣言三言两语根本解释不清,遂嫌弃地摆摆手,催她赶紧走。 苏合得意地瞥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道:“不就是断袖嘛,江湖中有此癖好的男子不在少数,有什么好掩饰的。”说罢她一个闪身赶紧溜了,生怕陆饮溪发怒。 原本美好的一天,因方若霖的造谣而变得不那么愉快。陆饮溪掐下一片柳叶,在手心揉搓成一团,愤愤地返回杏园。 玉佩为白玉所雕刻,呈长方形,约一指厚,双面浮雕皆刻竹子纹样,做工精良,价值不菲。陆饮溪将其拿在掌中把玩,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 五十三年前,他将方若霖的身份泄露,引得江湖高手群起追杀方若霖,他跟随方若霖一起四处逃亡,为的是能够暗中动手脚,使方若霖绝无生还可能。 那一路极其凶险,方若霖处处护着修行尚浅的自己,而且在那之前,方若霖作为师父倾囊相授,亲自炼丹助他修行。这样想来,方若霖确实不亏欠作为弟子的自己。陆饮溪捏紧手中玉佩,眉宇爬上一丝迷茫。 后来,方若霖发现是他将消息传出去,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平静地转身离开,前往迷石林打算除掉杜止意,却因身负重伤,几乎耗尽修为才将杜止意封印在迷石林中,此后方若霖也消失于江湖。而彼时陆饮溪修为不比他们,险些在这场战斗中殒命,幸得竹外楼主祝无晦相救。 也因这个缘故,陆饮溪一直视祝无晦为救命恩人,每年都会登门拜访。他从未想过祝无晦会与自己的仇人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可陆饮溪却没想通自己当初是出于何种心理才跟上方若霖前往迷石林,真是徒生事端。 下次找个机会拜访一下祝无晦,不过眼下必须先去找方若霖,讨论下造谣的事。 杏园古朴静雅,偶有两三声鸟鸣。 方若霖正坐在阶前悠然自得晒太阳,皮肤在阳光下仿若透明,不似人间之物。陆饮溪见他如此悠闲,心中再三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杀了方若霖的时候,这才走过去取出玉佩,似笑非笑地递给他:“师父为何如此不小心,竟将贴身的玉佩遗失,幸好是我捡到,若是被别人拾去,只怕是再找不回来。” 闻言方若霖睁开眼睛,平静地接过玉佩,淡淡道:“多谢。”接着闭上双眼继续晒太阳。 正值晌午,日和风暖。方若霖见陆饮溪没有离开的意思,闭着眼睛道:“陆楼主很闲吗?怎么有时间站在这影响我晒太阳?” 陆饮溪盯着被笼在自己阴影里的方若霖,轻笑一声,抬起他的下巴,温柔又贴心道:“徒儿本想提醒师父,以师父这般相貌,行走江湖可千万小心,省得被那些图谋不轨之人惦记。没想到……师父竟自己主动出卖皮相。” “与你何干?”方若霖白了他一眼。 “那日你在马车上羞愤不已,我还当师父是守着凡人的三贞九烈不放的迂腐之徒,原是我的误解。”陆饮溪低声笑着,绕到方若霖身后坐在高处的台阶上,两条长腿置于他的两侧。 “你要做什么?”方若霖手肘支地,立刻想要站起来,却被陆饮溪按着肩膀坐回原处。 陆饮溪垂首贴着他的耳畔道:“找点乐子。”方若霖的手随之不受控制地向下而去。 “陆饮溪,我是杀了你爹娘,可我没有污辱他们。”方若霖仰头与他四目相接,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无法生气。 陆饮溪看着他有些湿润的眼眶,一时晃了神,随即笑道:“这和别人没关系,不是你告诉苏合我乃是断袖吗?” 院内清冷的空气,似乎也暧昧起来。 “看来喜欢男人的不是我……而是师父你啊……”陆饮溪低声讥讽,得逞似的看着自己的恶作剧成果。 方若霖一把推开他,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你真恶心。” 衣物摩擦的声音簌簌作响,陆饮溪盯着耳朵红的似乎能滴血的方若霖,报复的快乐如枝头的鸟儿被这一声惊吓而走,明明自己没有触碰方若霖,他却发现自己的掌心也变得滚烫。 方若霖收拾好,见锁魂枷不再起效,慌张地扶着柱子站起来向房内走去。 陆饮溪斜睨他的背影,感到一阵好笑。 群山寂静,丛林掩映中隐约可见一点灯火。 那是一间朴素的院子,大门口两个灯笼散发着惨淡的光芒。院内角落铺满药渣,苦涩的气息残留在空中。屋内桌椅陈旧,就连床帏也洗得发白。白日窗户一直开着,哪怕如此,腐朽气味也无法散尽。 段成是在照料妻子柳扶风,虽说柳扶风近来天天服用天香阁的丹药,病情已有所好转,可是滋补身体的汤药仍是断不了。方才她喝完段成是端来的汤药,这才躺下。 “夫君,你不是说大哥在派人追查杀死五弟的凶手吗?”柳扶风声音极轻,仿若空中的风筝,仅由一根线牵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段成是将药碗放在桌上,坐在她身旁道:“嗯,二哥带着一批弟子在四处奔波寻找线索。” “要不你还是把那笔钱的事情告诉大哥吧,不然等到他们查出来,就算五弟的死本来与你无关,他们也会怀疑你的。”柳扶风挣扎着起身将枕头下押着的银票取出来。段成是把他得到的十五万灵玉兑换了一半出来为妻子买药,剩下的就存放在妻子枕下。 外面起了风,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吹动烛光,烛光猛烈摆动,段成是和妻子的影子忽隐忽现。 “说出来必定会泄露龙骨一事,到那时候,你与我必定是第一个被陆饮溪除掉的人。”段成是按下妻子的手,将银票放回去。 柳扶风还想再继续劝说,段成是为她掖好被角,手中十指交叉,神色凝重地看着地面,半晌缓缓道:“当初协助建立万山刀会的那批弟子都是我的人,后来我与他们四人结拜,黄鹤自居是修仙世家出身,当上了老大。可黄家早已没落,他初时信誓旦旦地说有黄家留下的凤凰秘境,万山刀会必定会成为江湖中的翘楚,我们也没从中找出多少珍宝灵草。” 烛影摇,人心动。柳扶风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大部分弟子都是我和我最初的那批手下负责招收和教导。可我不如老二会拍马屁,也没机会像四妹那样从各处捞油水,更比不得五弟孑然一身活得潇洒。我兢兢业业,反倒越混越没个样。”段成是顿了顿,忽紧咬着牙道,“这万山刀会原本就是我的,我想把它拿回来。” “夫君,是我拖累了你……”柳扶风饮泣吞声,声音微微发颤。 “此事与你无关,我早就想这么干,现如今有钱给你买药,我便再无顾虑。”段成是握着柳扶风从被子中伸出的手,语气温和下来,方才的戾气仿佛是柳扶风的错觉,“我过两天可能会出门一段时间,你记得按时吃药,养好身体。” “若是舍了万山刀会,你我归隐山林,可好?”柳扶风望着他,央求道。 “不,万山刀会是我的心血,我不想拱手让人。” 话已至此,柳扶风知自己劝不动他,眼中含泪道:“万事小心……” 门外狂风骤起,灯笼剧烈摆动,竟掉了下来,火光霎时灭去,黯然地在地上滚动。 段成是从风中辨别出脚步声,警惕地喊道:“谁?!”无人回答,可风声依旧。他立刻关好房门来到院外,环顾四周,却见院中无人。 正当他惊疑不定地转身打算回房,房门口不知何时已出现一位黑衣人。段成是当即伸手拔刀,寒光一闪,刀尖已架在黑衣人颈侧。不是他的速度快,而是黑衣人并没有躲。 “好刀,却算不上最好的刀。” 黑衣人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低沉又沙哑,面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丝毫没有慌乱。 “你是谁?”段成是手中的刀又逼近一分,刀刃隔着斗篷贴着黑衣人的皮肤。 黑衣人笑道:“段长老不必知道我的名号,你只需知道我可以助你得到你想要的。” 段成是盯着面具上黑黢黢的两个眼眶,犹豫地收回刀,问道:“比如呢?” “万山刀会。”黑衣人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 闻言段成是大吃一惊,这话他只对妻子说过,这人难不成方才一直在附近偷听?眼见段成是的神色阴沉下去,黑衣人又道:“夫人的病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治好,阁下若得到万山刀会,弟子们日常用度又是一笔大的开销,只要阁下为我办事,我可以让阁下掌控历下城的贸易往来。到时,金、银、灵玉自会滚滚而来。” 院内药渣的酸苦气息飘进段成是的鼻腔,他回想起多年来惨淡的生活,几乎没理由拒绝黑衣人的条件,可他心中的警惕令他不能轻信此人,便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只需要轻推一把,而这股力量被黑衣人化为简单的一句话,清晰而明了地在院内响起。 “想好了吗,段长老?” 第10章 约见 逐水楼外,仙子守着大门,器宇轩昂地在门前长廊巡视,周围人对此见怪不怪,相熟的人路过的时候还会与它打招呼。 陆饮溪一走,慕容欢承担起逐水楼大大小小的事物。今早来了位客人,此刻她正在楼上亲自接待。来人名为贺同生,师承周家顶尖高手周兰,实力在周家排得进前十。他一身白衣,坐在慕容欢对面,表情礼貌而疏离。 两人相对无言,贺同生虽是陆饮溪的好友,可性格古板阴郁,教人不敢同他开玩笑。慕容欢这般口齿伶俐之人竟不知该和他谈点什么。 “贺公子,这是今年的新茶。”慕容欢为他斟了杯茶推过去,尽量热情地说道。 “多谢。”贺同生颔首道。 寥寥两句对话结束后,两人之间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欢姐。”一位手下拿着厚厚一沓信站在门口。 慕容欢如蒙大赦,欣喜地扭头道:“进来吧。” “您吩咐的事已办妥,我已告诉楼主。这是楼主这几日的回信。”这名手下谨慎地看了眼贺同生,见慕容欢点头,才不避嫌地当着外人的面说道。 “很好,信放在这,我一会看。”慕容欢指尖敲了敲桌面,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昨日沿海分铺传信,信中说扶桑这个月的红骨灵鱼已送到。慕容欢立即按照陆饮溪的吩咐差人暗中送给游一念。 “欢姐,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慕容欢抬头问道。 “楼主说林萧风前日出门后迟迟未归,想知道是不是您把他叫回逐水楼了?”这人如实传达道。 “林萧风?没有啊,他不见了?!”慕容欢吃了一惊,仔细回想一遍,确信林萧风并未回来过。 “楼主身边未多带人手,他吩咐若您也没见到林萧风,就派人出去找。”这人继续说道。 “好,我知道了,你立刻通知各地掌柜,让他们都派人在各自附近找找。”慕容欢说完朝贺同生抱歉道,“事发突然,让贺公子见笑了。” 贺同生不紧不慢地提议道:“我此行的事情已经办完,不如和你们同去寻找林萧风的下落,正好可以顺路拜会陆兄弟。” “这……逐水楼的琐事,不好麻烦贺公子。”慕容欢婉言谢绝。陆饮溪此行极为隐蔽,断不能让外人得知其行踪,哪怕是与他情同手足的贺同生。 “那在下就等陆兄弟回来之后再来叨扰。”贺同生起身拱手告辞。 慕容欢也不再留他,送他到门口,目送他御剑离开,给手下的人叮嘱道:“绝不可把楼主的行踪暴露出去。” “是。”手下们齐齐回答。 前日林萧风前往万山刀会送信后便再无音讯,陆饮溪还道他被扣在万山刀会,直到昨日夜间万山刀会遣人回信,这才知道林萧风将信送到便离开万山刀会,如此说来,他只能是在回程遭到了意外。 可谁会袭击林萧风呢? 两侧山林寂寂,陆饮溪在马车内独自沉思。今日要去万山刀会与黄鹤面谈,离开时他将方若霖转移到更加隐蔽的地方,暗卫潜藏在附近看守,只要有人带着方若霖离开,暗卫定会出手,因而他并不担心方若霖的安危。 “老板,万山刀会到了。”马车停下来,车夫在外面喊道。 陆饮溪掀起窗帘看了眼,果然看到万山刀会连绵不绝的楼宇,远远观之,甚是宏大。前方忽出现一位矮小的中年男子,嘴角两撇胡髭修得齐整,看上去很利落。 “贵客请随我来。”这男子朝马车内的陆饮溪拱手道。他引着马车离开大道,进入山林中的小道,山中道路弯折,马车跟在胡髭男身后步行约一盏茶的时间,茂密枝叶背后才隐约可见一道大门。 “这里是万山刀会的西门,平日鲜少有人从这里出入,请贵客从此处进去,自会有人为您带路。”男子道。 “多谢。”陆饮溪从马车上下来,胡髭男推开门,待他走进去,又将门从外面关闭。 门内果然有一位女弟子,低眉顺目站在檐下,见到陆饮溪从外走进,立刻迎上来,也不过问他的身份,径自引着他向里走。 万山刀会屋宇众多,远观如龙盘踞山岭,令人震撼,可身处其中仔细打量,就会发现这些房屋建造得颇为粗糙,完工仓促,还有许多连门窗都未安好的房间。 这也难怪,毕竟万山刀会建立不过二十多年,五位长老中也只有黄鹤出身修仙世家,而且是早已没落的修仙世家,哪有钱财来精心修缮房屋。不过万山刀会能发展到今天这种规模,依靠的不是其他的东西,正是黄家留下来的凤凰秘境。 此处名为苍云岭,上古时凤凰曾在这片大山中栖息,留下了数个栖息之所,一直为黄家所有,可黄家没落,这些秘境再未开启。直到万山刀会建立,近些年来秘境才偶有重开。 万山刀会广招弟子进入秘境寻宝,宝物卖得的钱财又用来培养弟子。如此循环往复,如今弟子规模倒是比其他门派加起来还多,虽弟子都是凡人出身,资质大多普通,修行进度缓慢,但仍算得上江湖中一支异军突起的门派。这也正是陆饮溪想要和他们合作的原因。 从西门进入向东行百步,转而向北沿着游廊前行,建筑愈来愈精美,周围未见人影,只有游廊尽头的房间大门敞开,无声地迎接着客人。 引路的女子在大堂门口站定,陆饮溪自行进入大堂,黄鹤坐在堂上主位,下方二长老成分忧和四长老怜心面东而坐。三人的目光齐齐停留在陆饮溪身上,陆饮溪淡然行礼。 “陆楼主把龙骨一事告示我等,就不怕我们放出消息去,到时候江湖中人趋之若鹜,逐水楼怕也保不住龙骨。”黄鹤冷着脸道。 陆饮溪不以为然地笑道:“若黄长老真想这么做,就不会苦心积虑避人耳目地请我过来。更何况,若我逐水楼保不住龙骨,万山刀会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黄鹤深深看他一眼,而后左手一挥道:“陆楼主请坐。来人,上茶。” 门外之人应声端来茶水,陆饮溪面西而坐,比之万山刀会三人,神色泰然自若,仿佛此行的结果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茶水已上,大门缓缓关闭,屋内只剩下四人,陆饮溪轻啜一口茶润润嗓子,环视三人,嘴角笑意更深,缓缓开口。 “三位长老,那在下就先从得到龙骨的过程讲起。” 风声、雨声,以及山林中微不可闻的人声夹杂在一起,贺同生从空中向下俯瞰,隐约看见山腰有数人在争执。 此事甚为奇怪,荒山野岭,山路湿滑,怎会有人还在山中逗留?贺同生略一思索,御剑朝那几人飞去。 眼前的一幕出乎他的预料,共有四人,两男两女。身着竹青对襟长衫的青年扶着林萧风,而一名白衣女子被绳子捆着由另一位姑娘牵着向前而走。这位牵绳的姑娘他认识,正是他师弟周朔的未婚妻——游香儿。 林萧风看起来浑身无力,可嘴里却不停在咒骂,听起来似乎骂的是那位白衣女子。扶着他的青年见到贺同生出现,立刻停下脚步,林萧风也认出了贺同生,欣喜地喊道:“贺公子!” “林萧风,你怎么在这里?逐水楼已经派人出来找你了。”贺同生问道。 林萧风表情抽搐了一下,回头狠狠瞪着白衣女子道:“我被那女人下药带到山中,幸得这两位好心人相救。”白衣女子正是陆饮溪放走的苏合,此刻她再次被捆住,神色极为不服气。 贺同生随着林萧风的视线向后面的两位女子看去,游香儿明显认出了他,可故意别开视线,装作不相识的样子。 “那这位是?”贺同生看向扶着林萧风的青年。 “这位公子是石君仁,是他救了我。”林萧风介绍道。 石君仁朝贺同生客气地点头,贺同生颔首道:“多谢石公子,我与他相识,就由我送他回去吧。” 说话间,贺同生注意到游香儿的视线频繁在石君仁身上逗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毕竟与自己师弟有婚约。可此时拆穿未免太不给游香儿留面子。 思忖再三,贺同生接过林萧风,问道:“那她怎么处理?”他指的是苏合。 林萧风面露难色,从小到大,他和慕容欢之外的女子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怎耐最近招惹了天香阁,他根本不知该怎么整治苏合。反而是石君仁温声道:“她是天香阁的人,我会将她送回去,至于你们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林公子后续可以和天香阁协商。” “好吧。”林萧风气愤又无奈。 贺同生扶着他站在剑上,看似是对苏合说,实则是对游香儿说:“望诸位早日回到该去的地方,莫要出来肆意妄为,伤到不该伤的人。”说罢,他带着林萧风腾空向南而去。 “贺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林萧风见方向不对,急忙问道。 “逐水楼,难道不是吗?” “不回逐水楼,老板最近住在杏园,我还有事要给他汇报。”林萧风解释道。 贺同生也曾去过杏园拜访,自然知道该如何走,并未多想便调转方向朝东南飞去。 第11章 援手 细雨如丝,杏园的树干因雨水的浸润,颜色比平日深沉。 “老板!”林萧风刚落地就大声喊道,院内静悄悄,无人应答,他自言自语道,“出门了?今儿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不应该啊。” “看来饮溪不在,我先扶你进去休息。”贺同生边说边扶着他往房间走,将他放在椅子上,取出一粒药递过去道,“这是软筋散的解药,服下之后休息一会儿便能恢复。” 林萧风感激地接过药服下,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贺公子,平常老板要是不在杏园,都是丁家娘子帮忙打理园子,你能帮忙去把她叫过来吗?他家住在杏园后面不到一里地的那间瓦房里。” 贺同生依言从后门出去,一眼就瞧见林萧风说的那间瓦房,走过去敲门却也无人应答,半晌只得返回杏园。他锁好后门,忽然院角落的房间屋门开着一条缝。 方才出去得急,没注意到这里,难不成有人偷偷进来了?贺同生轻轻推开门,屋内陈列简洁雅致,并无人影。他正打算关门离开,忽然听到一声巨响,随即屋内靠墙的柜子缓缓被推开,后面站着一人。 两人看见对方都懵了,片刻后,贺同生先反应过来,语气中带着意味不明的欣喜道:“你是方若霖?” 方若霖半个身子藏在柜子后,疑惑道:“你是谁?” 门口的人没有回答,反而关上门步步靠近。 方若霖从他眼中看到了诡异的狂喜,这狂喜竟使得他的表情略显狰狞。方若霖心中暗道不好,果断后退试图关上密室的门。可门被那人控制住,纹丝不动,须臾之间,方若霖的脖子就被一只手钳住,向身后的密室推去。 “放……开……”方若霖几乎无法呼吸,拼命挣扎试图将脖颈上的手掰开。 “呵,方若霖……想不到饮溪竟藏了这么个惊喜。”贺同生神色可怖,将方若霖推进密室之中。 密室内桌椅板凳、床铺被褥一应俱全,桌上放着饭菜,一名年轻女子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想必就是林萧风口中的丁家娘子。 贺同生见状心中怒气更盛,一掌拍向方若霖,方若霖一个踉跄倒在墙边,口吐鲜血,大口喘气,锁魂枷之下掐出的青紫的血淤。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贺同生冷冷地俯视地上蜷成一团的方若霖,说出自己的姓名,“我叫贺同生。” 听到“贺”这个姓氏,方若霖立刻知道他为何如此愤怒,重伤令方若霖浑身发冷,双唇颤抖着答道:“那你杀了我。” 贺同生没有回答,反而朝地上的丁家娘子走过去,探过鼻息发觉她并非毙命,只是被打晕,可脑后肿得很高,不知是否会造成什么影响。他将丁家娘子扛起,兀自走了出去。 密室里恢复安宁,方若霖口中血液的腥甜挥之不去,眼前昏黑,他知道贺同生还会回来,就像很久以前的杜止意,每次都会带着锯子,割下他的龙角。 万山刀会,屋门紧闭。 陆饮溪已将自己花三十万灵玉从段成是和元不寐手中买到龙骨,以及此行的目的告知其他三人,黄鹤三人俱是默不作声。陆饮溪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等待他们考虑的结果。 “陆楼主要如何证明我五弟的死与你无关?”黄鹤开口道。 陆饮溪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我证明不了。” 眼见黄鹤的表情又阴沉几分,他立刻解释:“逐水楼敲定的买卖,绝不反悔。我认为三十万灵玉买龙骨值得,便绝不会为了三十万灵玉杀人,更何况,我本就打算与万山刀会合作,这些事你们迟早会知道,也没必要为了封口而杀人。” “依你的意见,我五弟为何被杀?”黄鹤转动手中的扳指,抬眼看着陆饮溪。 “这个嘛,在下暂时不知,不过,若万山刀会肯与我合作,到时候龙骨是你们的,杀害五长老的凶手我亦会派人帮你们追查,查出交由你们处置。”陆饮溪道。 黄鹤与成分忧和怜心互相对视,怜心点头表示赞同,成分忧见大哥已有动摇,也顺势点头。 陆饮溪勾起嘴角,知道此事已谈成。 还未等黄鹤开口,屋外忽传来敲门声,侍女在门外道:“大长老,三长老求见。” “叫他等等。”黄鹤喊道,随后看向陆饮溪,“此事说定,后续详情你我再密谈,眼下我还有点话要和三弟说,二弟、四妹,你们送送陆楼主。” 怜心起身道:“大哥,这事都说开了,不如把三弟叫进来,大家一起商议。” “不,我需要单独和他谈谈。”黄鹤起身拱手相送,陆饮溪自然也不好多留,起身随成怜二人离开。 三人沿着陆饮溪来时的路向外走,忽然一名弟子向此处奔来,见到成分忧便道:“二长老,派往秘境的师兄弟们都回来了,他们都身受重伤,还请长老前去。” 成分忧对陆饮溪一拱手,抱歉道:“陆楼主,我这儿还有事,就不远送了。” “没事,有我送他,二哥您就放心地去忙吧。”怜心道。 成分忧急匆匆跟着那名弟子离开,怜心陪着陆饮溪继续前行,随口说道:“秘境中险象环生,一无所获且弟子重伤的情况时有发生,让陆楼主见笑了。” 陆饮溪对此不置可否,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怜心:“烦请四长老有进展就传消息给我,此事若能成,对我们两家都有好处。” 怜心见到银票,当即喜笑颜开:“这是自然,我大哥已然应允,剩下的不过是些细节敲定。” 二人行至西门,陆饮溪仍由那位胡髭男带领离开树林,陆饮溪拜离怜心,踏上归程。 有了万山刀会这个援手,游庄主的寿宴必定不会太平。 “你可知杏园中哪里有铁链?”贺同生问道。 瘫在椅子上的林萧风有气无力地指着西南方向,说道:“仓库里有,你要做什么?” “丁家娘子的狗刚跑了,她去抓狗,我帮她找条结实的铁链拴起来。”贺同生面不改色道。 “刚好仓库里有精铁锻造的铁链,之前用来捆货,你拿去给她吧。”林萧风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双腿实在是使不上力,心情颓唐道,“哎,我是帮不上忙了。” “无事,你且安心修养。”贺同生说完来到仓库里翻找,很快就找到林萧风所说的铁链,他拿起铁链使劲用双手扽了扽,检验其是否结实。果真如林萧风所说,精铁锻造,结实无比。 铁链清脆的碰撞声在园内回响,遮住了细雨绵密的声音,直到贺同生消失在密室中,园内才恢复安静。 闵方泽这半会儿已经缓过来,呼吸平稳,扫了眼贺同生手中的铁链道:“陆饮溪给我戴了锁魂枷,你不过是多此一举。” “锁魂枷若真万无一失,你又怎能打晕丁家娘子准备逃走?我本想立刻杀了你,但你是陆饮溪抓的,该怎么处置由他决定,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你打消逃走的念头。”说话间,贺同生已将铁链放在地上,一把抽出佩剑,剑刃寒光在方若霖眼前闪过。 “你要作甚?”方若霖问道。 “对穿琵琶骨。”贺同生简短地回答,却令方若霖心凉了半截。 过去所遭受过的痛楚此刻都在脑海中翻涌出来,断角、剜骨时锐利又可怖的感受从上到下传遍他的身体,方若霖浑身发抖,本能地向后退缩,可身后是一堵坚实的墙,根本无路可退。 贺同生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冷哼一声,召出两张符将他的双手固定在墙面,随后提剑向前,俯身一手扣住方若霖的肩膀,一手执剑,剑尖抵在方若霖肩头琵琶骨处,声音极低,分辨不出其中情绪:“当年你屠杀贺家村时,我就在村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你用剑杀死了我的亲人。” 说着他竟笑了一声:“陆饮溪就幸运多了,他那时躲在村外,连你的脸都没看清。不然就不会做出拜你为师的事。” 话音未落,他神情蓦地狰狞,剑身穿过方若霖肩头,方若霖甚至来不及喊,疼痛就席卷全身,颤抖着发不出声来,血从肩头迅速渗出,染红了白衣。 贺同生表情冷酷,动作利落地刺穿方若霖另一侧肩膀,将剑放在脚边,重新拿起铁链站起身来,愉悦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 “这一刻我等了太久,方若霖。”贺同生长叹一声,以灵力控制铁链从方若霖肩头伤口穿过,剧烈的痛苦令方若霖想要喊出来,可力量与声音也被痛苦遮蔽,最终不过是张开嘴无声又绝望地呼喊。 铁链一端固定在地面,另一端固定在墙角,血顺着铁链滴滴答答砸在地面。方若霖脸色苍白如纸,已然昏死过去。 贺同生却仿佛未看见一般道:“对穿琵琶骨不会取人性命,最多令你上肢无法活动,你可以活着,却饱受痛苦。”语音缥缈,不知是对面前已无知觉的人所说,还是对自己所说。 第12章 情报 陆饮溪走后,黄鹤独自一人在堂内等待段成是。 不多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段成是如风般从门外走进,直接于门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大哥,我欺瞒了您,请大哥责罚。” “什么事?你起来慢慢说。”自打从陆饮溪口中知道龙骨交易一事,黄鹤早已料到段成是必然会来认错,但仍不免吃了一惊,摆摆手叫他起身。 段成是依旧跪在地上,垂首道:“都怪我,五弟才会不幸殒命。”其声凄怆,其貌悲痛。 “那你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闻言黄鹤眼神一凛,握紧了拳头。 “半个多月前,您派我和五弟前往游龙庄购置一批兵刃,回程时经过蛛丝涧,天色一晚,我与五弟商议在树下歇息,没想到竟看见消失多年的云卿公子,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然后呢?”黄鹤问道。 段成是沉吟片刻接着说下去:“我与五弟发现云卿公子修为大降,遂动了夺龙骨的念头。”说完段成是看了黄鹤一眼。 “接着说。” “我们本已制服云卿公子剜出龙骨,可陆饮溪忽然出现,要花三十万灵玉买下云卿公子和龙骨。五弟与我自知敌不过陆饮溪,又都动了贪念,便应下这桩交易。”段成是说完陷入沉默。 这番话倒是与陆饮溪所述并无二致,黄鹤知他没有撒谎。 半晌他眼角噙泪,一口气说下去,“五弟生性风流,整日流连烟花之地出手阔绰,如此必定招来贪心之人的觊觎,我却未出言阻止,此吾错之一;私心将十五万灵玉占为己有,此吾错之二;龙骨事关重大,我却未将此事及早告知大哥,此吾错之三。此三错使得五弟丧命、大哥忧心,请大哥责罚。” 黄鹤起身缓缓走到段成是身旁,盯着他看了片刻,长叹一声绕到他身后望向门外的庭院,背对着他问道:“如此说来,你也不知道雇佣山鬼杀五弟的人是谁?” “我最近都忙于照料卧床的妻子,确实不知。他此前将十五万灵玉的银票一起兑换出来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他,没想到当真发生了这等图财害命之事。”段成是颓唐地说道,声音越来越小,竟至哽咽。 “莫非是陆饮溪想要杀人灭口?”段成是忽然道。 “他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既然要将龙骨作为寿礼送给游浩然,若真有人夺龙骨,陆饮溪大可以告知游龙庄,游龙庄必定会出手。游龙庄和逐水楼联手,只怕无人能敌,就算是周家也悬。”黄鹤语气笃定,目光越过院内屋檐,看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 段成是先没反应过来,随即抓住了黄鹤话中的重点,惊异地问:“大哥,你是怎么知道陆饮溪要龙骨是作为送给游龙庄的寿礼?” “他亲自告诉我的。”黄鹤缓缓转身,回头注视段成是说道。 段成是心头一跳,后背直冒冷汗。 “他想与万山刀会合作扳倒游龙庄,你觉得如何?”黄鹤忽问道。 段成是没料到此种情况,犹豫道:“自五十三年前围剿云卿公子之后,江湖顶尖高手或残或伤,唯剩游龙庄主游浩然傲视群雄,陆饮溪再厉害也不过是金丹期,与他合作当真能扳倒游龙庄?” “你不知,这其中可大有玄机。我认为此事可行,龙骨一事,等到游浩然寿辰之后自会有结果。”黄鹤伸手扶起段成是,温和道,“你我五人结拜多年,我相信你绝不会加害五弟。至于那些钱,弟妹的病情我也看在眼里,没能帮上你是大哥的失职,我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多谢大哥。”段成是从怀中取出银票,“这是剩下的钱,请大哥收下。之前游龙庄坐地起价,我们未能购得足够的兵刃,这钱刚好能用得上。” 黄鹤拍着他的肩膀,良久才道:“那我就先收下了,等到除去游龙庄,再用这笔钱买兵刃。” “不知大哥所说的大有玄机指什么?”段成是实在没忍住,疑惑道。 “不急,明日等我们四人一起详细商讨,好给个准信到陆楼主。”黄鹤走出大堂,段成是也不好继续追问,跟在他身后一同离开。 历下城位于万山刀会东南三十里之外,是南北水陆交通枢纽,城中客店鳞次栉比,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一派繁盛之景。 陆饮溪的马车停在一间茶楼前,他坐在二楼靠窗位子,随口点了茶和几样小菜,视线落在街旁三两结伴的乞丐身上。 这间茶楼的掌柜素来乐善好施,常常接济乞丐、流民,因此楼下总有些衣衫褴褛的贫苦人来讨饭。茶楼的伙计此时正拿着包子和茶水分发给前来讨饭的人。 “余老板,生意不怎么好啊。”陆饮溪对着正从楼梯往二楼走的茶楼老板说道。 楼下分发饭食热火朝天,可茶楼内冷冷清清,仅陆饮溪一位客人。 “楼主见笑了,近来阴雨连绵,凡人田产与做工受到极大影响,加上水陆交通皆不便,往来商贾大大减少,茶楼一天到晚都没几个客人。”余老板亲自端来茶水,垂手立于陆饮溪身旁,“不过我听日月台测算星辰运转,说这天灾明年便会结束,倒也不用特别担心。” “是啊,修仙世家与各大门派自有方法减少天灾带来的损失,可普通人可就不见得,楼下那些大部分都是流民,只怕是家中遭了灾,无处可去。” “茶楼还有些存粮,日日接济,也不是什么大事。”余老板笑道,“倒是楼主您,这道路泥泞,您怎么还是马车出行?” “哎,我这点修为可经不起霍霍,再说了,马车里应有尽有,舒适得很,可比在天上整日吹冷风好多了。”陆饮溪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说说最近的消息。” 余老板面色蓦地严肃,躬身道:“近日曾有一队周家弟子路过,我打听过,他们此行是从东海仙山回来,收获许多灵草。其中有一种比较特别,名为寒刃墨莲。” “寒刃墨莲……”陆饮溪沉吟,“生于海底极寒之地,若是元婴期的修士服下,可直接提升两阶修为,且至阴至柔,很适合突破游龙庄至阳功法带来的桎梏。这必然是周家为游浩然准备的贺礼,他们可真是下血本。” “周家送如此大礼,就不怕游浩然修为提升后对周家不利?”余老板问道。 陆饮溪笑着摇头:“周家有意与游龙庄交好,就必须得表现诚意。纵使游浩然提升到出窍期,周家也不怕。毕竟他们可是有出窍后期的高手,游龙庄一时拿他们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楼主,还有之前您特意吩咐过的杜止意的去向。之前有几个从北方过来的商人提起过他们在游龙庄领地内见过与您描述相符的人。”余老板回答道。 “又是游龙庄。”陆饮溪冷笑一声,余老板见状欲言又止,陆饮溪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和游龙庄有关的消息?” “还有一事,说起来也不是大事。游一念的独女前些日子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游家派人在各地寻找,前几天还到这里来找过。”余老板道,“那些人走了没多久,城郊的乞丐告诉我,他见过游香儿和一男一女同行。游香儿称那名男子‘石公子’,那名女子名叫‘苏合’。” “这可真奇了,我还当她和林萧风在一起。”陆饮溪听闻苏合的名字,嘴角勾起微笑,指尖敲着桌面。 “游香儿与林萧风相识?”余老板为陆饮溪办事多年,自然是见过林萧风的,可他不知苏合和林萧风的纠葛,理所当然地以为陆饮溪口中的“她”指的是游香儿。 “不认识。”陆饮溪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起身整理好衣摆,告辞道,“茶钱不用找了,你可多购些粮食接济流民。” “是否要将此事告知游龙庄?”余老板问道。 “没必要,游龙庄与周家的婚约作废岂不是更好。”陆饮溪轻快地向楼下走去。 “楼主慢走。”余老板躬身作揖,一路送他到门口。 离开两日,也不知他敬爱的师父如何。陆饮溪笑意满面,心中竟有一丝迫切。或许只是急于摆脱这阴云密布的地方,回到阳光灿烂的杏园罢了。 第13章 伤口 密室之内血迹斑斑,昨日的饭菜还在桌上,发出难闻的气味。墙边的人身上的白衣沾染鲜血变得发黑,此刻紧闭双眼靠墙坐着,几乎像是死了。凑近看才能察觉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老板,原来方公子被你锁在这个房间,我还当你带着他一起离开的。”外面传来林萧风的声音。 密室的门从外面打开,地面上明亮的光从一条细线变成方形的亮块。陆饮溪站在门口,看不清墙边人的样子,可浓重的血腥味却令他吃了一惊,脸色立刻不似方才的轻快,眉头紧皱冲进去,待看清的那一瞬间,瞳孔立时放大。跟进来的林萧风也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怎么回事?!”陆饮溪逼视着林萧风问道。 “我、我不知道,属下连方公子在这里都不知道,也没见过陌生人进杏园。”林萧风吓得跪下。 陆饮溪强忍怒意,攥紧拳头,瞥了眼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道:“去把丁家娘子给我找来。” 林萧风立刻从后门前往丁家,心脏狂跳,涌起不安的预感。 丁家娘子很快就从家中赶来,而陆饮溪已经铁链斩断,抱着方若霖走出密室,强大的怒意扑面而来,吓得众人不敢出声。丁家娘子见到方若霖的模样,吓得面如死灰,双腿一软跪在陆饮溪面前。 陆饮溪没有看她,抱着方若霖回到房间,将其靠在床上,看着门口膝行而来的丁家娘子和噤若寒蝉的林萧风,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丁家娘子浑身一抖,伏身颤抖道:“回主人,昨日我送完饭,结果被关着的这位公子打晕,醒来时已在家中。我本想再过来看看,没想到密室门被灵力封住,无法打开。我、我以为是林大侠封住,怕这位公子再逃跑,便没再管。” 闻言陆饮溪扭头看向林萧风,冷冷道:“昨日除了你,还有谁在杏园?” 林萧风满头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是贺同生,贺公子。我中了苏合的软筋散,他送我回来。可他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后半句话越说越没底气。 屋内半晌无人说话,陆饮溪无言地看着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压下怒气道:“林萧风,你毫无戒心,引外人入杏园,罚你去西北守着分铺,没我的命令,不许再回逐水楼,即刻起身。” 林萧风愧疚又颓丧地回答:“是。”随即起身离开,自始至终没敢抬头。 “你!”陆饮溪对着丁家娘子道,“出去!” 丁家娘子庆幸自己未受惩罚,忙不迭缩着身子狼狈地跑了出去。 陆饮溪深吸数口气,才敢转身看方若霖。短短两日,方若霖便苍白瘦削得不似人形,不知何时便会灯枯油竭。陆饮溪本该得到复仇的快乐,但此刻的心情却恰恰相反,踌躇与恐惧萦绕在他心头,比那时遇到方若霖被剜去龙骨还要不安。 “贺同生与我是同村,他伤你乃是情理之中。”陆饮溪说道。方若霖此刻深陷昏迷,如何听得到,这话不过是他在宽慰自己。 鼓足勇气走近床边,陆饮溪往方若霖口中塞入一粒止血丹,左手扶着他的肩膀,右手握住铁链,闭上双眼猛吸一口气,用力将铁链抽了出来,飞溅的鲜血落在他的脸颊,血是冰凉的。而方若霖在昏睡中,痛得发不出声音,只发出微弱的如同呜咽的声音。 两条铁链被用相同的方法抽出来,鲜血再次渗透方若霖的衣服。 陆饮溪看着自己手上从铁链沾染的鲜血,颤抖着用灵力愈合方若霖肩头的血窟窿,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贺家村的惨象,双眸看着方若霖紧闭的双眼,低声压抑且疯狂道:“你不是说我爹娘经不住折磨求你杀死他们吗,那你怎么不求我呢?” 没有人回答。 良久,陆饮溪起身失魂落魄道:“你肯定不想死,不然怎么会让苏合去找祝无晦来救你。连你都不想死,要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房门随着陆饮溪的离开再次紧闭,方若霖再次独自留在昏暗中,耳边萦绕着无法回答的问题,沉入往事编织而成的梦中。 时已午夜,天上无月。 慕容欢早早吹灯休息,谁知刚睡着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询问门外人影是谁,可那人却不回答。慕容欢吓得清醒过来,立刻一激灵坐起身,拿起床边的剑向门口走去。 谁知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外的人忽然开了口:“欢姐,是我,林萧风。” 慕容欢松了口气,放下剑将灯点亮,开门却见林萧风面色愁苦,眼圈都红了。她急忙让开请他进屋,关上门之后,慕容欢见林萧风木然地站在那里,轻拍他的脊背柔声道:“有什么事坐下来再说。” 林萧风刚坐下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模样可怜得很。慕容欢见状慌了手脚,林萧风是十几年前陆饮溪捡回来的孩子,他们一直将林萧风当做亲弟弟,哪儿见得他这般委屈。 “给姐姐说说发生了什么?”慕容欢坐在他旁边问道。 抽泣声没有停下,林萧风边哭边给慕容欢讲了今日下午杏园的事情。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频繁被抽噎打断,饶是如此,慕容欢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事是我们没有事先提醒你,加上你回去的时候不巧,你不必如此责备。西北接壤魔域,凶险至极,你修为尚浅,去了无异于送死,我明日去找老板,一定让他改主意。”慕容欢安慰道。 “我做错了事,自然应该接受惩罚,欢姐你不用劝老板。没想到贺公子会做出那种事,要是我知道就不会叫他送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老板那么生气。”林萧风边抹眼泪边说。 “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不是用简单的谁对谁错就能说清的。”慕容欢叹息道,“可我倒是没想到饮溪会反应这么大……他们的关系也许比我想得更加复杂……” “谁的关系?”林萧风偷偷擦着鼻涕,后知后觉地问。 “没什么,”慕容欢摇摇头,揉乱他的头发道,“快去洗把脸休息,明天我给你准备些去西北用得上的东西。” 林萧风如小狗一般乖巧地点点头,颓丧地从她的房间离开。慕容欢关好房门,立刻熄灯躺下,她心中有很多事想去了解,可她从来不是冒进之人,多想无益,不如养好精神明日再说。 夜半郊外长亭,照明符的亮光映出三个人的身影,正是游香儿、石君仁、苏合三人。 游家派出的人在到处寻找游香儿的下落,游香儿根本不敢在客栈投宿,不久前,刚有几名游家弟子经过附近,他三人躲起来才没被发现。 “两位公子小姐,你看你们带着我东躲西藏多不方便,况且你们与那林萧风素不相识,何必为他如此费心。不如放了我,我自己回天香阁。”苏合试探道。 游香儿明显被说动,瞥了眼石君仁,似在征求他的意见,毕竟林萧风是他救的,答允送苏合回天香阁的也是他。 “放了你也可以,不过苏姑娘须得答应我一件事。”石君仁正色道。 “什么事?” “往后莫要再干这种事,传出去有损你的清誉。”石君仁道。 苏合听完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歪着头道:“天香阁素来如此,我还当江湖中人人都习惯了。” 说完她又转着眼珠子,看向游香儿,意味深长道:“说起来有损清誉这种事,游姑娘可能比我更需要注意。” 游香儿倏地红了脸,伸手拽了拽石君仁的衣袖,石君仁无可奈何地起身解开苏合身上的绳索,解释道:“我与游姑娘不是那种关系。” 苏合立刻伸手环住他的肩膀,调笑道:“石公子一表人才,既然你们不是那种关系,那与我春风一度又有何妨?” “苏姑娘,请自重。”石君仁拽开她的胳膊,迅速退后两步警惕道,“苏姑娘慢走,恕不远送。” 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苏合飘然御剑而去。 亭中的游香儿忽然站起,向石君仁款款行礼道:“石公子,多谢之前你在悬崖的救命之恩,香儿也该告辞了。我有婚约在身,你我同行,不免会产生流言蜚语,香儿不忍令公子烦忧。” “游小姐,可你孤身一人,修为尚浅,若又遇到危险,该如何自保?”石君仁没想到她忽然提出离开,慌乱地说道。 “我出身游家,自有法器护身,石公子……不必为我费心。”游香儿垂头道。 石君仁攥紧手掌,随即行礼道:“游小姐,请让在下护你周全,我愿打扮成你的护卫。”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游香儿错愕地抬头,两人目光交汇,半晌互相露出微笑。 第14章 夔鼎 天香阁顶层,四面五彩珠帘密密遮挡,其内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对坐饮酒,女子艳丽妩媚,正是天香阁主,男子气度儒雅,面上隐约可见皱纹,唇上胡髭细软,反比白面少年郎更添几分风流,美中不足的是,男子的眼下淡淡乌黑,流露出阴鸷之感,破坏了儒雅风流。 “游少主今日怎有雅兴来我天香阁?”天香阁主一双美目望着他道。 对面的男子正是游龙庄庄主游浩然的长子——游一念,也是游香儿的父亲,他从小饱读诗书,比起修士更像是凡间的文人。 “一别多年,在下甚是牵挂阁主,今日唐突拜访,阁主可莫要怪罪。”游一念作揖道。 “能被游少主挂念多年,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天香阁主为他斟满酒杯,拿起自己的酒杯道,“这一杯敬游少主。”说罢一饮而尽,眼波流转在游一念身上。 游一念立刻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天香阁主凑近他身边,往酒中添了些料,斟满一杯酒,亲手端起喂到他唇边。数杯酒下肚,游一念整个人醉眼朦胧,他自是知道天香阁主有意灌酒,可招架不住温香软玉在怀,温言软语在耳畔的诱惑。 天香阁主见人已半醉,便退回原处,思忖该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忽眼角瞥见他身下鼓起,讥笑道:“原是治好了病,怪不得又有胆子来找我,只可惜,我对有妇之夫没什么兴趣。” 思忖半晌,天香阁主忽想起一事,面上重又带上笑意问道:“游少主,听闻你三弟至今未娶,可有属意的女子?”游庄主三子游三思乃是宠妾所生,自小长得粉雕玉琢,深得游庄主的喜爱,成年后出落得愈发玉树临风,天香阁主可是眼馋许久了。 “你们女人可真是,一个个的都看上那油头粉面的小子。他到底好在哪里?”游一念醉得说话都不甚利落,手掌忽拍着胸口道,“病秧子一个,这里的心都不知道是哪个低贱凡人的,我看他已算不得我游家人,不过是个肮脏野种。” 此话勾起了天香阁主的好奇,凑近来追问道:“你是说他换心了?”听闻游浩然当年极为宠爱游三思的生母,可惜那女子生来体弱,患有心疾,生下游三思没多久便溘然长逝,不过天香阁主从未听说过游三思患有心疾一事。 “那小子和他娘一样生来患有心疾,自那女人死后,我老爹发疯一样想治好游三思,”游一念说到兴头,醉醺醺地又灌下一杯酒,接着道,“六十多年前,来了个人自称能治好心疾,我偷听到他和我老爹的谈话,才知道是要换心。本以为是天方夜谭,谁承想没过两年游三思果然如常人一般康健。” 天香阁主沉吟半晌,追问道:“想不到江湖中还有这种人物,那大夫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杜。”游一念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要睡过去。 “杜……”天香阁主回想自己所知的大夫,果然有一人与他所说相符,那人早已在江湖销声匿迹。 “后来那人在游龙庄住了许多年……”游一念再次开口。 “为何?”天香阁主知道游三思换心这样的丑闻,正沾沾自喜,因而对游一念的话有些漫不经心。 “我老爹听了他的话,想要炼制龙灵丹。”游一念抱着酒壶摇头晃脑,得意地说道。 天香阁主大惊失色,立刻坐起身来。这可比上面的消息更加令人震撼。传闻龙灵丹需使用龙骨及三十味顶级灵草在夔鼎中炼制十年,食之可直接飞升。可这只是传说,就连龙灵丹的丹方都未曾有人见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游龙庄当年张贴出寻龙骨的告示,竟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可龙灵丹炼制不易,你爹怎么信了他的话?”天香阁主热切地问。 “他手中有夔鼎……”游一念说完,头一歪昏睡过去。 天香阁主盯着睡死过去的游一念,手中把玩着酒杯,暗自盘算该把这个消息卖给谁,才能卖出个好价钱。 苏合辞别游香儿、石君仁之后,一路前往剑南,来到竹外楼地界。 竹外楼主祝无晦精于阵法,因而竹外楼地界遍布各种阵法,闯入者稍有不慎便会丧命。苏合不敢硬闯,在附近寻到一名竹外楼的弟子托其传信给祝无晦。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祝无晦便派出人请苏合前往竹外楼详谈。竹外楼行事向来低调,苏合从未来过,心中不免紧张。 竹林中小路错综复杂,苏合谨慎地跟在引路人的身后。 清风吹过,竹叶摇动,龙吟细细。 苏合透过丛竹隐约窥见远处的八角亭中有人影,料想定是祝无晦,便悄悄整了整衣衫,快步跟上引路人。 八角亭中有两人,墨绿色衣袍的女子坐在石桌旁,身侧立着一名男子。引路人带着苏合进入亭中,苏合恭敬地朝女子行礼道:“晚辈是天香阁苏合,见过祝楼主。” 祝无晦气质清冷,语气尚算得温和:“天香阁的人来我竹外楼作甚?” “在下此行是受人所托,特来给楼主带句话。”苏合不卑不亢,直言此行目的。 祝无晦也不是做事拖泥带水之人,立刻对身侧男人道:“乐恒,上茶。”紧接着抬手对苏合道:“请坐。” 苏合依言坐下,乐恒在旁将茶杯用滚水烫温,这才满上茶水端给苏合。苏合轻嗅茶香,叹道:“竹外楼特制的竹叶茶,果然不同。” “谁让你给我带话?”祝无晦问道。 “一位颜公子。” “我并不认得什么颜公子。”祝无晦淡淡道。 苏合闻言显出疑惑的神情,接着说道:“可他自称是您的友人,还让我转告您,他现在被困在逐水楼,求您早日出手相救。” 回答苏合的是一声长叹。随后苏合看见对面的祝无晦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侧首问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你详细告诉我。” “晚辈前些日子在前往丰州的途中遇到陆饮溪,因与其冲撞而被他抓起来,随后在陆饮溪位于丰州的杏园中结识颜公子,他被陆饮溪用锁魂枷软禁于身边,身上并无外伤。您放心,我觉得陆楼主绝不会折磨他。”苏合信誓旦旦地说。 “你怎么如此笃定?”祝无晦眉头微蹙,不解地问。 苏合起身走到祝无晦身边,悄悄附在她耳边道:“陆饮溪有断袖之癖,因此才将颜公子囚于身边,又怎会伤他?” 听完这番话,祝无晦半晌无言,神情复杂地盯着对此深信不疑的苏合,无奈道:“这都是……颜公子告诉你的?”见苏合笃定地点头,祝无晦竟一时失笑。 很快祝无晦点头道:“多谢苏姑娘特来带信,想必一路劳顿,不如先到客房休息,我会派人为姑娘准备剑南特有的竹笋宴,苏姑娘若还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下人。” “多谢祝楼主。”苏合兴冲冲地跟着引路人前往客房。 “云卿如今倒是很会唬人。”待苏合走远,祝无晦幽幽叹道,又对身后的男人吩咐,“乐恒,你去逐水楼走一遭,若陆饮溪不肯交人,我再亲自出面。” 乐恒领命而去,走出很远仍可听到祝无晦缥缈的叹息之声。 杏园自前几日方若霖被穿琵琶骨一事之后,人人自危,下人们就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不知何故便惹恼陆饮溪。 慕容欢刚踏进杏园,将此景象收入眼中,深感无奈。陆饮溪在书房处理书信,见慕容欢进来,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发生了大事,特来看看你。”慕容欢靠窗坐下,静静看着他。 “你就这么扔下逐水楼过来,万一来了大主顾,谁来接待?”陆饮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咱们手下的人培养了这么多年,偶尔也要放手让他们锻炼锻炼。”慕容欢不依不饶地问道,“为什么罚林萧风?” 陆饮溪头也不抬答道:“他做错了事,自然该罚。” “可你事先并未告知过他要避开贺同生这件事。错不全在他,你却一怒之下让他前往西北。说到底,你是因方若霖受伤而生气吧?”慕容欢一针见血道。 果然,陆饮溪闻言放下手中信纸,冷冷道:“是又如何?” “可先前你见他被剜去龙骨时也并未动怒,这又是为何?难道贺同生的所作所为让你产生了自己亲手伤他的错觉,所以心生愧疚,继而恼怒?”慕容欢半点情面也不留,严肃地看着陆饮溪。 “你来这里是为林萧风求情吗?”陆饮溪问道。 “不是。”慕容欢的语气缓和下来,“你知道的,比起与人谈判,我更擅长倾听。有些事憋在心里太久,会扰乱当下你做的决定。接下来你要做的事,容不得出现差池。因而我希望你能将这些事说出来,总比放任其影响你的行动要好。” “你想知道什么?”陆饮溪妥协道。 慕容欢定定注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当年你为何拜方若霖为师?” 屋内沉默良久,久到空气仿若凝固,慕容欢没有打搅陆饮溪的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陆饮溪终于开口,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自嘲:“当年我不过十一岁,目睹亲朋被屠杀,一心想要复仇,本打算拜入天清派修行,谁知自称为天清派招收弟子的人竟是个人贩子,一车少年皆不知会被带到何处。可方若霖从天而降,宛若谪仙,覆手之间便将所有人救下,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拜他为师。” 慕容欢望着他道:“换做是我在相同处境之下遇见他,也一定会拜他为师。” 良久,慕容欢又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陆饮溪看了她一会儿,知道今日若不全盘托出,她绝不会罢休,便苦笑一声从头讲起。 第15章 拜师 贺家村被屠五个月后。 贺同生因受到刺激神志不清,被前来调查的周家带走治疗,而贺饮溪为寻仇人,改随母姓“陆”,前往北方打算拜入天清派。他听闻天清派有一种功法,可使修士在短期内筑基,复仇心切的他无暇计较其中利害,当即决定动身。 与贺同生不同,贺家村遭人毒手时,他没有在村中,而是藏在村外树林里,仅远远看到凶手行凶的景象,并未看清那人的脸,但凶手所持的那把鸦青色水玉般的剑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日夜折磨着他。 途中他遇到自称是为天清派招徒的冯麻子,由于冯麻子所驾的马车内还有许多被父母亲自送上来的少年少女,因而陆饮溪不假思索地上了车,可没过多久,他发觉马车竟在丰州地界调转车头朝西南而去。 “冯叔,这是要去哪儿?”陆饮溪掀开马车窗帘问赶车的冯麻子,声音稚嫩,语气却老成。 “天清派。”冯麻子随口答道。 “可天清派在北方,这不是朝西南方向去吗?” “小孩子哪儿来那么多话,我自会将你们送到地方,你给我坐回去。”冯麻子语气不耐烦,眼中闪过一丝凶相。 陆饮溪察觉到古怪,想要下车,却发觉车厢被加了禁制,车内所有人都无法离开,此时才知自己和这群人都被骗了。如此惶惶三日,即便是下车如厕,冯麻子都会在各人身上加上禁制,防止其跑远。 第四日晌午,车内众人皆心灰意冷,无一人开口谈论,大有听天由命之意,忽听得冯麻子一声喝道:“前方何人拦路?” 陆饮溪立刻掀起窗帘,只见一人站在路中央,墨发如瀑,唇红齿白,顾盼之间神采飘逸,正打量着冯麻子和探出头观看的陆饮溪。 “这一车孩子你要送去迷石林?”那人开口问道。 冯麻子一听他的话,立刻换上讨好的表情:“不知仙师所说的迷石林是何处,我这车孩子是为天清派招收的弟子,正要送过去。” 那人冷笑一声,淡淡道:“你当我是傻子吗?”说罢隔空钳住冯麻子的脖子将其悬在空中,冷冷看着脸憋成猪肝色的冯麻子问道:“杜止意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负责把他们送到西南凉州的会仙客栈。”冯麻子艰难地说。 那人闻言甩手将其扔出去,冯麻子骤然砸在路旁树干上,滑落倒地像滩烂泥似的动弹不得。陆饮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歆羡他竟能如此轻易打败冯麻子,直到被救下马车才回过神来。 “你们且在此处休息,一会儿有人来将你们送回家。”那人温和地对着面前十几名少年少女说道,语气与方才对待冯麻子有天壤之别。 他说罢便要离开,其他人还在原地庆幸自己脱困,将他当做神仙叩拜,而陆饮溪一个飞扑,抱住他的腿死不撒手。 那人吓了一跳,垂首看着脏如乞丐的陆饮溪,疑惑道:“怎么了?” “我想拜您为师。”陆饮溪抬头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他。那人身着白衣,陆饮溪心中实有几分发怵,担心自己的脏手蹭脏了他的衣袍,可也不愿眼睁睁错过拜师的机会。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在场的人,纷纷表示想要拜他为师。那人被吓得不轻,一把抓住陆饮溪的领子将他拉开,手足无措地看了眼面前跪地拜师的孩子们,慌张地御剑逃跑,但他却忘了手里还提着陆饮溪。 飞出十许里后,他忽然发觉手中的陆饮溪,无奈地落在路边的歇脚亭中,正色道:“我不收徒,你回家去吧。” “师父!”陆饮溪自顾自抱着他的腿,全然没把他方才的话听进去,“那么多人想拜你为师,你却只带了我离开,自然是答应收我为徒了。” “我——”那人还想辩解,却听得路旁传来马车声,一辆两匹马架着的豪华马车停下来。 紧接着是一声问候:“云卿,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称呼,陆饮溪立刻想起近日听人提起过无数次的“云卿公子”——江湖中修为最高的修士,果断将他的腿抱得更紧。 “乐恒!你来的正好,那批孩子在前面十里处,你把他们送回家去。”方若霖喜道,指了指自己的腿,“还有这个。” 乐恒早就看见他腿上挂了个孩子,正思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笑道:“这是怎么了?” “这孩子想拜我为师,你可以看看他的资质,问我师姐收不收徒弟。”方若霖赧颜道。 “我不走,我就要拜您为师。”陆饮溪死死抱着他不撒手,大声喊道,大有方若霖不答应就撒泼之势。 乐恒见到方若霖窘迫的模样,乐呵呵道:“云卿,你先劝劝,我去接其他孩子。”说罢驱马离开。 “师父。”陆饮溪委屈巴巴地喊。 “我说了不收徒弟。”方若霖犹在挣扎。 “师父……”陆饮溪语气更加可怜。 “别叫了。”方若霖皱眉看着他,却禁不住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无奈扭头道,“好了,我收还不行吗?” 腿部挂件果断蹦下来,向他跪拜:“弟子陆饮溪,拜见师父。” “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陆饮溪方如愿以偿拜师,此刻站在方若霖身后,除了刚才被方若霖提着领子在空中兜了一圈,这是他第一次飞在空中,甚至不敢睁眼看脚下飘过的云雾。 方若霖御剑向西而行,闻言回头道:“你既拜我为师,我得给你去找些合适的功法。” 疾行半日,方若霖带着陆饮溪抵达一座山头,此山隐于群山之中,阵法精妙,寻常修士根本无法发现这里有人居住。 陆饮溪乖巧地跟在师父身后,甫一进屋子,便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你怎么带了其他人回来?” “师姐,你为何要用神识监视这里?”方若霖不答反问。 “师父出门远游,嘱托我注意此处情况。”方若霖的师姐回答道。 “哦,怪不得没见到师父。”方若霖打量屋内四面墙环绕的书籍,忽灵机一动拉过身后的陆饮溪道,“饮溪,快拜见你师叔。” 陆饮溪朝自己师父面向的方向拜了拜,果然听到师叔惊诧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竟然收了徒弟?” “他抱住我的腿非要拜师,没办法就收了。”方若霖叹气,语气并未有抱怨,反而带了一丝开心。 “呵,果然做人还是要厚脸皮。” 陆饮溪听到师叔这般评价,全然不觉害臊,只是神气地拉着师父的衣袖。 “师姐,我不清楚他应当修习何种功法,烦请指点。”方若霖作揖道。 “你对凡人修行的法门一窍不通,哪来的自信教导他?” “尽力而为。”方若霖简短答道。 陆饮溪只听得师叔一声叹息,随后架上的书籍被灵力牵引飞到陆饮溪面前,骤然有几十本功法摞起来,高出陆饮溪半头。 方若霖拿起来翻了翻,又将其放下,似有些不好意思道:“劳烦师姐再给我找些提升突破几率的丹方。” “你又用不上——”他师姐话说到一半,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要给他炼丹?” “嗯,反正我这些年攒了好些灵草,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他炼些丹药,助他修炼。师父说过,既然收了弟子,便要倾其所有教导他;若弟子遇到了无法自行解决的问题,做师父的亦应尽力帮助他,如此才不愧为人师。” “道理我都懂,可你何必如此着急?凡人修道不仅是提升修为,更是修心,杂念未除,修为越高深,便越容易堕入魔道。” “我不到百年修到这个境界,不也好好的?”方若霖笑道,不认同师姐的话。 “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他师姐懒得争辩,将筑基到飞升所用到的丹药的丹方全部找出来给他。 “多谢师姐。”方若霖道。 “多谢师叔。”陆饮溪跟着他有模有样道。 收好功法和丹方,方若霖心满意足地带着徒弟离开,在山脚镇子里为他买了几身新衣服,下榻于就近的客栈。陆饮溪许久未像今日这般开心,缠着师父不肯去休息。 “师父,你逛街为什么要易容?原本的样貌不好吗?”陆饮溪坐在师父身旁问道。 “原本的样貌容易引人注意,在凡人集市应尽量低调,以后凡是你随我同行也需易容。务必谨记。”方若霖叮嘱。 “徒儿记下了。”陆饮溪认真地点点头。 “快去睡吧。”方若霖催促道,显然他仍不习惯与小孩子打交道,心情虽不错,但整个人颇为紧张,不知道该谈论何事。 到底是小孩子,说着不困,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熟了。方若霖看着他稚嫩的模样,头一次有了为人师长的压力。原本去凉州会仙客栈的计划也被他暂时搁置,只好等安顿好徒弟再处理。 数日后,方若霖寻了一处僻静的荒山,带着陆饮溪定居其中,整日炼丹,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不知是何原因,这处荒山草木愈来愈葱茏,没过多久山间石壁竟涌出一股泉水,汇成一条溪流蜿蜒而下。仅仅不到六年,荒山换了新貌,山脚下也聚集起凡人在此定居。 第16章 旧友 六年时间弹指而过,荒山脚下的村里不断有逃难到此的百姓定居,形成数个村落,继而有了集市。 陆饮溪正在山下采买食材,一伙衣衫褴褛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群人中多数都拖家带口,正在集市角落分着乞讨来的干粮。 肉摊摊主正在帮他切肉,陆饮溪等着也无事,便从旁边的馒头摊买了三屉馒头,让店家端给难民,随后他也朝那群人走过去,向一名看着较斯文的男人打听道:“这位大哥,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男人后背佝偻,年纪不大却仿佛历尽沧桑,警惕地打量他,见他穿着打扮并不像修士,这才回答:“青州沿海的渔村。”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到这儿来?”陆饮溪递给他一个馒头,坐在他身旁关切道。 男人一听这话,面上神色更加愁苦,攥紧手中馒头哽咽道:“村里被海兽袭击,没有修士管,村里人死了大半,只能往内地逃。” 陆饮溪默然不语,男人似乎也不愿意继续谈下去,起身挪到一旁啃着馒头。 肉摊老板招呼他过去取肉,陆饮溪还朝着逃难人群的方向张望,肉摊老板热情道:“小仙师,咱这地方哪个不是逃难过来的,别担心,只要他们想留下来,大伙肯定都会帮忙的。” 此话倒是不假,陆饮溪返回山上,急忙跑到炼丹房找师父,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他,却见到师父满脸倦容地揉着眉心。陆饮溪将嘴边的话咽下去,先扶他到屋角的榻上靠着,拉过一个小圆凳坐在旁为师父揉肩。 “师父这一炉丹药耗时太久,早就该听徒儿的去歇歇,让徒儿看着火就好。”陆饮溪语气忧虑,掺着几分责备。 “你炼丹技艺尚不熟练,若是你来看火,一个不小心这炉丹药炼制失败,我可就要再耗费三个月。你且专心修炼,提升境界才是你首要做的事。”方若霖闭着眼睛絮絮叨叨。 “是,弟子知道,师父您好好休息。如今我不过筑基圆满,您也不必急于炼丹,好生闲散度日,别整天守在炼丹房里。”陆饮溪劝道。 “嗯。”方若霖随口应了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屋外陆饮溪养的大白鹅在追赶鸭子,乱成一团,热闹极了。 “师父?”陆饮溪不确定地喊道。 “怎么了?”方若霖淡淡回答。 纠结片刻,陆饮溪略有些紧张地说:“师父,今日我在山下听人说青州沿海渔村被海兽袭击,百姓死伤惨重却没有修士前去救助,我想去看看。” “若是御剑,往返青州不到一天时间,倒也不远,你要是想去,那就收拾收拾我陪你走一趟。”方若霖说着便要起身,被自己徒儿摁着肩膀坐回原处,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少年。 “师父,您平日诸多辛苦,这次就让徒儿一个人去如何?”陆饮溪央求道。 方若霖当即反对:“你从未独自对付过海兽,更何况你不过是道听途说,压根不清楚海兽的等级,贸然一个人前去,若遇不测又该如何?” “师父,徒儿有分寸,打不过就跑,绝对不会有事。每次这种事都是您出手,徒儿都没机会练手,这样下去,我就不成一个只会修炼的呆子了吗?”陆饮溪坐在地上,殷勤地为师父捶腿。自小遇到事情,他便如此央求,无一不成。 方若霖的神色果然有所松动,陆饮溪趁热打铁,顺势说道:“师父,你前些日子不还嫌我总缠着你,这下您可以清闲几天,岂不是更好?” “那你去吧。”此话正中方若霖下怀,他果断答应。 许是师父答应得太过干脆利落,反倒是陆饮溪有些怅然若失,可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收拾收拾前往青州。 临走前他见师父罕见地主动喂鹅,样子怡然自得,忽有些后悔孤身前往的提议。 青州沿海渔村。 远远传来打斗之声,陆饮溪于空中定睛查看,原是有人抢先一步抵达此处,正与海兽搏斗,看装束应是周家弟子。 满心盼着能大展拳脚的陆饮溪被人抢了先机,悻悻地站在空中观战,周家六位弟子显然都是练气期的新手,无法长时间使用灵力,多数选择近身战斗,但配合精妙,竟真将面目狰狞的海兽击得节节败退。 眼见此处没自己什么事,陆饮溪本打算返回荒山,谁承想海兽竟还有一丝反击之力,扑倒距离它最近的弟子开始撕咬,如此突变令其他人又惊又惧,拉它不动,攻其不应,这怪物似乎决意要与那名弟子同归于尽。 陆饮溪果断飞身跃下取出捆仙绳,捆仙绳自海兽口中穿过,陆饮溪一手拽住绳子两端狠狠向后拉,如同驭马一般,海兽无法合上嘴,被强拉后退。 周家弟子立刻将海兽身下的弟子拉出来,那人上身已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陆饮溪一剑削去海兽脑袋,赶到那人身边取出一瓶丹药给他灌下去,对旁边惊慌的众人道:“这是止血丹,他不会有事的。” 周家也是修仙大派,平日弟子受伤亦会分到各种疗伤丹药。但丹药炼制繁琐,比起普通药材效果显著,通常某种用途的丹药都只分配一粒,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口气灌一瓶的,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多谢大侠,敢问大侠贵姓?”看起来像是这队弟子的领头人的男子问道。 “免贵姓陆。”陆饮溪答道,忽然发觉这群人中有一人极为面熟,却因多年未见,不敢叫出他的名字。 对方似乎原本也在打量,见陆饮溪看向自己,犹疑道:“饮溪?” “同生?”陆饮溪也叫出对方名字。 对方果然喜笑颜开,惊叹道:“没想到真的是你。”果然他就是贺同生,与陆饮溪一样是贺家村的遗孤。 两人多年未见,彼此都有许多事情交流,遂与其他人分开,沿着渔村的周边散步,边走边闲聊。谈话间贺同生提到他现在是练气六阶,陆饮溪不好说自己已临近结丹,只含糊推说是筑基期。 “周家不是一向都派筑基期弟子出来执行任务吗?为何这次派了练气期?”陆饮溪不解道。 “近来魔族缕缕进犯,各大派弟子都派往西北,虽未发生打斗,但局势异常紧张,抽不出人手调往沿海这里,我们几个是主动请缨。”贺同生苦笑道。 “难怪……我与师父鲜少下山,倒是没听说。”陆饮溪若有所思地点头。 “幸亏李师兄性命无忧,不然我……”贺同生语气懊悔,顿了顿忽转而问道,“饮溪,多年不见,你师从何门派,竟有如此进益?” “我师父乃是一介无名散修,平日不喜我在外提起他。”陆饮溪颇为不好意思道。 “你师父可真谦虚。”贺同生并不相信,却也不再追问。 两人多年未见,聊完彼此近况接下来不知该谈些什么,气氛一时沉寂下来。许久,陆饮溪踌躇地问道:“同生,当年你可见到那名凶手的相貌?” 这问题来得突然,贺同生怔愣片刻,迟疑答道:“我的确看见了,可因太过害怕发了一场高烧,之后便连那人的相貌也记不清。” “我当年远远只看见那人手中的剑,也未有更多线索。”陆饮溪心有不甘地叹道。 “若能再见到仇人,说不定我就能认出来。”贺同生攥紧拳头,而后又松开,“可我现在不过练气六阶,就算见到恐怕也无力为亲人复仇。” 陆饮溪停下来,盯着渔村的断壁残垣陷入沉思,远处海岸线的落日殷红,将海面染成一片血色。 “此事倒也不必着急,凶手必定修为高深,没那么容易死。你我现下首要任务当是提升修为,否则就如你所说,就算找出凶手也无能为力。”陆饮溪取出一瓶筑基丹递给贺同生,“这是筑基丹,可助你早日突破。” “我定然竭尽全力,报仇雪恨。”贺同生握紧瓶子,咬着牙恨恨道。 夕阳沉入水中,周遭骤然陷入黑暗,陆饮溪二人急忙与其他周家弟子汇合,到最近的镇子上的客栈落脚。 第17章 龙 正值初秋,早晨的空气凉爽宜人。 陆饮溪辞别贺同生等一众周家弟子,返回荒山,方才在地上觉得温度刚好,可在空中吹久了,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冻得他手脚发凉不得不用灵力护体。 他一向不喜欢御剑,可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到荒山,速度比以往还要迅疾。 荒山树木繁密,树梢的叶片在阳光下苍翠欲滴。他御剑飞入这片美景之中,刚越过结界,他立时察觉荒山中的灵力较之以往更加充沛,呼唤师父也无人应答。 清风中带着水汽,润湿他的脸颊与衣袍。他满腹疑惑朝后山走去,愈靠近后山潭水,灵力愈充沛。灵力将陆饮溪满身疲乏洗去,他脚步轻快又小心翼翼地靠近源头。 有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光,晃得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待他适应这细碎而明亮的光芒后,才看清眼前光洁整齐的龙鳞,继而是那条悠悠摇晃的龙尾。 “龙……”陆饮溪难以置信地低声喊道。 这一声似乎叫醒了水潭中的白龙,龙尾忽猛烈甩动,一条白色巨龙从潭中飞出,龙身上的水滴从空中洒落,如同下了一阵小雨。 陆饮溪仰起脸目光追随着白龙,晶莹的水珠挂在发梢,可他顾不上擦干。那条龙变成了他的师父? “你怎么回来了?”方若霖惊诧道。 “我……”陆饮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师父白衣半湿,墨色长发凌乱地贴在脖颈,眼神嗔怪又局促不安,举手投足都令自己感到陌生,脑海一片空白。可胸口却不安地躁动起来,陆饮溪一时间分不清是对龙的恐惧,亦或是其他某种东西。 “你方才看到的全都不许说出去!”方若霖见徒弟不回答,有些懊恼地警告。他本以为徒弟此去少说也要两天,谁知这才一天就回来了,早知如此就该在水潭附近设下结界。可悔之晚矣。 陆饮溪总算回神,立刻跪下发誓:“徒儿以人格起誓,绝不将方才看到的一丝一毫透漏出去。” 水雾在两人之间弥漫,陆饮溪看见明亮的透着阳光的水珠从师父脸颊滑入胸口,双耳蓦地通红,立刻起身取出一件干净的外袍披到师父肩上,心虚道:“师父,您先去换身干衣物。” 方若霖对他的举动摸不着头脑,沉默片刻无奈地起身去换衣服,临走还命令道:“从今天开始,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荒山。” “弟子遵命。” 自那日撞见师父现出真身已过去三日,师父心情不快,陆饮溪完全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 今早陆饮溪又在师父门前晃悠半日,被师父一句“你还不去修炼”给堵了回去,心中烦躁,根本无心修炼。 “师父,徒儿知错了。”陆饮溪提笔写下这句话,仔细将信纸叠好,招呼大白鹅过来,将信挂在它脖子上教它送到师父房间。 大白鹅在这灵山秀水的地方养得久了,极通人性,听完陆饮溪的话立刻飞奔向方若霖的房间,竟懂得敲门。 笃笃笃—— “回去修炼。”方若霖以为是陆饮溪,冷冷答道。 门外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有“人”在毫无节奏地敲打着门框。方若霖见门外之“人”毫无停下的打算,无奈地打开门,却见大白鹅一摇一摆地走进来,脖子上还挂着一封信。 大白鹅走到他身旁,仰起脖子示意他摘下信纸,方若霖立刻猜到这是自己徒弟的手笔,不禁哑然失笑,遂停止打坐伸手摘下信纸,打开一看,其上白纸黑字仅写着一句话“师父,徒儿知错了”,登时心软。 “进来吧。”方若霖早察觉站在门外的陆饮溪,话音方落,陆饮溪便走进来,乖巧地顺势跪在他面前。 “没让你跪。”方若霖又气又无奈地说。 “师父……”陆饮溪这套计俩用了多年,屡试不爽。 “好了,我不生气了。你快起来。”方若霖感到一阵头疼,开始反思这么多年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陆饮溪忙不迭起身站在师父面前,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暂时不想离开。 没想到师父竟主动开口:“你师叔来信了。” 又是那个从没见过的师叔,每次来信师父都会出门。陆饮溪暗暗想道。 “她说有魔族偷偷越过边界,沿着济河方向一路向东而来。”方若霖不紧不慢地说道。 “弟子确实听闻近来魔族猖狂,不过各大门派都已派出人马在西北边境严阵以待,如此也能有漏网之鱼?” “能从众人眼皮底下溜进来,必是由擅长隐匿行踪的魔域城主苍目亲自率领。他们一族承袭上古凤凰血脉,素来想要夺取凤凰秘境中的宝物,此行目的地必然是苍云岭。”方若霖面露忧色,“只可惜守护凤凰秘境的黄家近年日渐式微,后继乏人,怕是守不住。” 陆饮溪听出师父的意思,心道果不其然,师叔一来信,师父必然要出门。 “徒儿愿随师父同去。”陆饮溪立刻请求同行,方若霖抬头一脸不放心地看着他。 见状陆饮溪当即伸出三根手指保证:“徒儿绝对不将师父的身份说出去,以人格起誓。” “行了,你要跟着就跟着。一天天光想着出门,耽搁了修行到时候打不过别人可别找我哭。”方若霖絮絮叨叨站起来,随手将出行所需物品都收入储物袋,带着自己牛皮糖似的徒弟出了门。 济河发源自西北边境的寒岭,自西向东途径四州流入东海,周家位于济河中游,再往东就是苍云岭。 魔域城主苍目若要前往苍云岭,必然要经过周家,可周家目前仅有三位长老和练气弟子镇守,断不肯贸然离开,苍目只要不徒惹事端,便可畅通无阻地抵达苍云岭。 方若霖师徒易容之后来到苍云岭前去拜访黄家,黄家日渐衰微,门可罗雀,半天才有人来开门,方若霖道出身份与来意,那名下人大惊失色,迅速进去通报。 不出片刻,黄家当家便亲自出来迎接,面上谄媚,言语殷勤。可当方若霖提议要前往秘境入口蹲守魔族,黄当家忽然犹豫了,但此人生性圆滑,很快就恢复如常,婉言道:“云卿公子不必多虑,秘境只有黄家子弟知道,魔族若真冲着秘境而来,必定会先来我黄家。在下恳请云卿公子留在黄家保护,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方若霖不再多言,对他微微颔首,与徒儿住进黄家准备的客房。 “师父,黄当家似乎很忌讳别人知道秘境的位置。”陆饮溪心细如发,自然察觉黄当家那一瞬间的态度变化。 “放眼当前江湖,无人可与我一战。若是遇到魔族,黄家尚可抵御,若是我出手,黄家绝无反击之力,自然会忌惮我。”方若霖淡然答道。 “当真是小人之心,师父哪儿看得上他们的秘境。”陆饮溪对黄家人极其鄙夷。 “苍目一族觊觎凤凰秘境已有百年,我担心他们早已获悉秘境位置,才有此提议。不过黄当家既然不信任我,我也只能顺其自然。”方若霖瞟了眼徒儿,语气无奈,“你打算游手好闲到什么时候?” “嗯?我这不是给师父收拾房间吗?”陆饮溪行云流水地取出师父的被褥,换掉黄家准备好的,神色颇为得意,“师父您偶尔也该休息休息,将那些琐事暂且放在一边,徒儿保证此行结束后立刻潜心修炼,争取尽快结丹。” “为师听闻凡人少年到了一定年纪便会对父母的话嗤之以鼻,你是不是也到了这个年纪?”方若霖幽幽问道,暗含一丝危险的怒气。 陆饮溪浑身一激灵,立刻端正态度:“师父,我现在就回房修行,您安心休息。”说完立刻逃也似的跑回自己房间。 方若霖看着自己徒儿落荒而逃的背影,感到又好笑又生气。 是夜,黑魆魆的林中脚步声凌乱,一声声惊呼方才出口,利刃便将其一刀斩断。 粗重的呼吸在沼泽般的夜色中挣扎,在呼吸结束前的那一刹,一束光亮从那人手中飞到空中,巨大的烟花点亮天空,地上的惨状闪现一瞬,随后再次被沼泽般的夜色吞没。 负责放哨的黄家人远远看到烟花,脸色一瞬有如死灰,随后大声呼喊,黄家的人纷纷出来了解情况,一时间乱作一团。 方若霖带着陆饮溪来到黄当家面前,神色冷漠道:“黄当家,是魔族直接找到秘境了吗?” “云卿公子,求您救救小儿,他带人守在秘境入口,生死不明。”黄当家顾不得隐瞒,仓皇跪在方若霖面前。 “带我去秘境入口。” 黄当家带着方若霖等一行人飞向秘境入口,天上无月,夜色漆黑,林中情况不甚明了,可浓重的血腥味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途中陆饮溪不顾方若霖阻拦,从空中跃下潜入林中。 方若霖排出数十张照明符,霎时间林中亮如白昼,刺目的鲜红映入众人眼帘,魔族向来残暴血腥,眼前竟无一具全尸。 过去的记忆浮现眼前,躲在树后的陆饮溪忽觉反胃,面色苍白如纸。 数百魔族严阵以待,方若霖根本不把这些魔族放在眼里,正打算出手之时—— “爹,救救我!” 一声凄厉的呼喊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黄当家看清求救的人,浑身颤抖,瞬间苍老,向方若霖求道:“云卿公子,救救吾儿。”秘境入口向来由其他弟子守着,可黄当家听闻魔族要来,私心派长子镇守,谁知反倒弄巧成拙,置自己长子于死地。 “你们敢动,我就杀了他。”劫持黄当家儿子的魔族大声喊道。 方若霖本欲出手,可想到陆饮溪的请求,又将掌心灵力收回。 第18章 晚晴剑 陆饮溪如鬼魅般闪到那名魔族身后,一剑穿过他的心脏,魔族两手登时松开,人质也趁机逃离。 周围的魔族们立时暴起,可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体内血液刹那间凝结成冰,眼珠还未转向出手之人就已凝成冰雕,纷纷倒地。 林中溢出寒气,空中众人也狠狠打了个寒颤,畏惧地望着造成这景象的方若霖。黄当家飞到儿子身旁,一把拉着他离开,完全不顾方才冒险救自己儿子的陆饮溪。 方若霖见此情景怒气陡生,他本不想让陆饮溪乱来,可自己这徒儿非要历练,还求自己不到必要时刻别出手,他这才任其胡来。没想到陆饮溪这小子在关键时刻竟然不动了,就这样看着黄当家拉着儿子离开,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 陆饮溪背后的黑暗中忽然散发出一股极强的灵力,其境界俨然已是渡劫期。这令方若霖始料未及,他一个闪身来到陆饮溪身边,将徒儿护在身后,催促道:“你赶快走。”黄家众人皆做鸟兽散。 “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云卿公子。”阴鸷的声音从暗处传出,声音的主人也缓缓现身。 “你就是苍目?倒是没听说你已到达渡劫期了。”方若霖淡淡道。 “说出来不怕云卿公子见笑,我吃了几颗临时提升境界的丹药,要是知道云卿公子会来,我便不吃了。反正吃与不吃我都打不过您,您说对不对?”苍目笑着从林中走出。此人眼睛细长,高颧骨高鼻梁,身量高挑瘦长,像是根竹竿,看着极其精明刻薄。 “你为何非要进秘境?” 苍目叹道:“魔族修行不易突破,稍有不慎便会殒命,在下不过是想在秘境中寻到凤凰血用以保命。云卿公子定然能理解我的苦衷,不如放我进去,在下保证绝不再伤一人。” “可你已经杀了黄家三十余人。”方若霖瞥了眼附近的尸体,冷冷回答。 苍目狡辩道:“那可不是我杀的。”说着他指了指地上冻僵的魔族们说道:“是他们杀的。” 方若霖无意与他继续拖延,又怕出手波及到陆饮溪,再次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 “他走不了。”苍目笑道,“中了我的毒箭,要是没有解药,一刻钟后就会死。若是云卿公子肯放我进秘境,在下定会在进去之前将解药奉上。” 闻言方若霖仔细看了眼徒儿,果然见陆饮溪嘴唇发乌,明显有中毒迹象,他顿时杀意骤起,可没有立即对苍目动手,反而是附在陆饮溪耳边道:“忍着点疼。”说罢一掌逼出他后背毒箭,随后扶陆饮溪坐下,运转灵力帮他逼毒。 苍目见方若霖没有放自己进入秘境的意思,眼神迸出狠厉,拔刀向方若霖二人扑来。 可他再怎么挣扎,在入神期的方若霖面前也不如同蝼蚁。方若霖掌中灵力运转,眼神冷冷盯着苍目,召出晚晴剑。 晶莹剔透的剑身仿若具有实体的纯粹的愤怒,轻而易举穿过苍目的铠甲与胸膛血肉。 陆饮溪呕出一口乌血,盯着苍目胸口鸦青色如水玉般的剑,目眦尽裂,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随后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陆饮溪这一睡就是两天,方若霖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黄家因死了许多人,这两日都在山中掘土安葬逝者。若非如此方若霖断然不肯在此处逗留,那晚他见黄当家对自己徒弟不管不顾,印象极坏,不想与此人再打交道。 床上传来轻微声响,陆饮溪眼睫颤抖,好半天才睁开双眼,茫然地盯着雕花床顶。 “饮溪,身体可还好?”方若霖坐于床边,轻轻问道。 “师父……”陆饮溪回过神来,嗓音沙哑,一把抓住方若霖的袖口,眼神似有祈求,“那把剑是你的吗?” “哪一把?” “杀死苍目的……” “你是说晚晴剑?是我的。”方若霖点头。 “这把剑除了你……还有别人有吗?”陆饮溪艰难地张口,脸色愈发苍白。 “这把剑是我师父亲自为我打造,据说使用上界独有的灵材,世间仅此一把。你若喜欢,以后让你师祖也给你打造一把。”方若霖笑道。 “……也没有借给过其他人吗?”陆饮溪仍不死心,继续追问。 “高阶兵刃有灵性,可以认主,无法借给其他人。”方若霖为他掖好被角,柔声叮嘱,“你醒了便好,先调养身体,过段时间我们再回去。” “好……”陆饮溪闭上眼睛,声音中掺杂着颤抖,直到方若霖离开房间,他才再次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取出纸笔画下方若霖的画像将其送出。 望着传讯鸟飞远,逐渐小成空中的一粒黑点,陆饮溪的心也如同没入水中,几乎无法思考与呼吸。 他不愿相信师父就是自己的仇人。 第五日,陆饮溪恢复如初,可观之仍是满面疲惫。他今早收到了贺同生的回信,却踌躇不已,一直没有勇气打开信纸。 “徒儿,听说历下城附近的山上枫叶红了,随我去看看。”方若霖轻敲两声门框,语气轻快。 陆饮溪打开门,笑容开朗,可眼神始终未与方若霖交汇。 黄家经此变故,子孙凋零,黄当家仅存长子黄鹤这一个独苗,送别方若霖二人时面容比初见苍老许多。 方若霖对他的变化表现得极为漠然,带着徒儿御剑而去。历下城距离黄家不远,御剑前往不过一炷香时间。 松柏与红叶相倚,松柏苍劲,红叶如霞,行于其间心情怡然。 方若霖走走停停,目光不时停在某株红叶树上仔细端详。陆饮溪跟在他身后,心思百转千回。 山上游人络绎不绝,各府女眷衣香鬓影,摩肩接踵。 方若霖无意混在人群中,遂带着徒儿找了处凡人无法接近的陡峭山崖歇下,恢复原本容貌,陆饮溪沉默半晌后道:“师父,我想再四处走走。” “别走远了。”方若霖取出本书随手翻了起来,没有注意到陆饮溪与以往迥然相异的神色。 陆饮溪站在山腰小路俯瞰游人,渺小如豆的身影勾起他心中悲凉之感,难道在他师父眼中,凡人从来都是这样卑微低贱?他展开信件,心中尚抱着一丝希冀,希望贺同生否认这个结论。 可信上肯定的答复令他最后一丝希望也烟消云散。 陆饮溪沿着叮咚的溪流一路前行,蓦地停下脚步,跪在溪边恢复原本模样,注视水中倒影,想起了他的父母。他父亲乃是贺家村的教书先生,母亲是偶然路过的散修,两人结缘后定居贺家村。父亲生的精致,与母亲相比反而显得柔弱。自小村人便道他与父亲眉眼相似,气质却随了母亲。 如今他已成人,眉眼间处处能看出父母的影子,可双亲早已化成一抔黄土。唯一可以依靠的师父如今竟成了仇人。 世事多变,谁能预料。 此仇报是不报? 他不断问着自己,如行尸走肉般在林中毫无目的地行走。天色不觉已晚,陆饮溪听到前方传来数人谈话声,本能地藏起来。 四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碟酒菜,各个面色酡红,语气激昂,谈天说地。 “你们有没有看到游龙庄发的告示?”其中一人忽然说道。 “你是说寻龙骨那个?要我说就是游浩然不知又在做什么白日梦?下界哪有龙?而且那丹药的传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旁边的人立刻应道,对游龙庄此举颇为鄙夷。 “谁要是能找到龙骨,还能给他?”又有人嗤笑道。 “那倒不一定,游龙庄给出天价赏金许以荣华富贵,而且那丹药极难炼成,若是一般修者得到龙骨,恐怕也没有能力自己用,不如将龙骨送给游龙庄。”说话的人声音较为冷静,不像其他人醉得那样厉害。 龙骨?!陆饮溪初听到这个东西,联想到方若霖的身份,忽明白他为何不让自己说出去。 震惊之余,陆饮溪不慎踩到枯枝,清脆的断裂声引起前方四人的警惕,他们喊道:“谁在那里?” 这些人不过是饮酒作乐,谈的也并非机密,陆饮溪思忖并无危险,便从树后现身,拱手道:“天色已晚,在下一时辨不清方向,惊扰各位大侠,实在抱歉。” “你也是修士?来来来,过来喝一杯。”众人见他生的端正,器宇不凡,热情地招呼他过去。 陆饮溪顺势入席,好奇地问:“晚辈方才听各位谈论游龙庄悬赏龙骨一事,敢问这龙骨有何作用?” “一看你就才修行没多久,这龙骨可有名着呢。传闻二百年前,有人用龙骨和三十味顶级灵草于夔鼎中炼制成龙灵丹,服下后天降七彩光芒,他当即飞升上界。据说夔鼎和丹方被他留在下界,谁若能得到这两样东西,只需再得到龙骨便可一举飞升。”浓眉大眼的那人比手画脚地讲道,声音极其兴奋。 “说得轻巧,龙族素来只在上界活动,力量可怖,没飞升的修士又怎么可能得到龙骨?而且这传说是两百年前的,那时候我爷爷还活着,他老人家可没见过什么天降七彩光芒。”语气冷静的那人当即嘲讽。 “没错,虽说龙骨是最难找到的。可夔鼎和顶级灵草,哪个不难得,要找齐这些东西,只有那些基业深厚的修仙世家才办得到。” 四人你一眼我一语又开始争论起来,陆饮溪揣着心事听得仔细。 “饮溪。”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陆饮溪猛地抬头,有几分惊恐地看着忽然现身的方若霖。争吵不休的四人也顿然噤声,齐齐望向方若霖。 “师父。”陆饮溪起身恭敬地行礼。 “天已晚,我们下山吧。”方若霖说完转身欲离开,方才急着找徒弟,忘记易容,现在才想起来。他不喜别人看自己的目光。 陆饮溪回身向四人拱手告辞,小跑跟上方若霖,两人飘然而去。 第19章 决裂 月色清丽,山路无人。 方若霖带着陆饮溪御剑而行,白衣翩翩,如同空中的另一轮皎月。陆饮溪回首望向身后明月,月中暗影清晰可见,心中怅惘。 明月亦有瑕疵,方若霖亦如此明月。 他二人来到历下城要了两间客房,各自休息,一时无话。 父母之仇与师父的恩情不断在脑海浮现,陆饮溪倍感煎熬,辗转难眠。第二日晨起黑着眼圈,浑身疲乏,思绪却无比清晰冷静。 方若霖早已起床,此刻正在大堂吃早饭。红叶时节,客栈的人较之以往也多了数倍,大堂的桌子都坐满了吃早饭的客人。人声嘈杂,日光和暖。他放松地喝着清粥,忽听到后方有人小声地谈论起龙骨,浑身警觉,往那里瞥了眼。 不过是两个练气期的修士,不值一提。可是悬赏龙骨的告示出自游龙庄,必然会引起江湖哗然。 游庄主必然是受了某人的指使,难保不是杜止意在暗中教唆。思及此处,方若霖立刻无心下咽,起身打算回房带徒弟离开此地。 “小兄弟,好巧。” 方若霖还未踏上楼梯,便看到昨晚那四人热情地与自己徒弟打招呼,一同走了下来。 没想到他们也住在此处,方若霖当即隐匿身形,冷眼瞧着四人。昨夜他们四人看到了自己和徒弟的长相,离开之前当将他们处置妥当。 陆饮溪本以为方若霖在楼下,遂婉拒四人的邀请,谁知寻遍大堂也没看到他,只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吃饭,日光为他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那四人自称眉山四杰,并不在客栈吃早饭,而是结伴去街上的早餐摊上买了吃食边走边吃。方若霖跟在四人身后,察觉到他们也在跟踪前方一位衣衫华丽的女子。 这女子与他们住在同一家客栈,方才吃完饭,前脚刚出客栈,眉山四杰便跟在她身后,所往的方向正是赏红叶的去处。 女子亦是修士,可修为太低,再加上摊贩众多,她注意力留在周边的玩乐上,根本没注意到身后跟踪的四人。 不知这四人到底打什么主意,方若霖缓缓跟在四人身后,打算等到僻静的地方将他们的记忆抹去。 历下城向来商贸繁荣,每日不到五更众摊贩就开张卖货,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此时方若霖隐去身形,凡人与低阶修士皆无法发觉,他不得不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左闪右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跃上屋顶。终于从人群中脱身,他长舒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混在人群中不甚显眼的眉山四杰。 城中心南北向与东西向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最为繁华,西北角上的告示牌贴满各类告示,此时围满了凑热闹的人。正中间最新张贴的正是游龙庄发布的悬赏龙骨的告示,凡人与修者皆对此津津乐道。 “事出必有因。”方若霖自言自语,他笃定游浩然背后必有人指点,但那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眉山四杰所跟踪的女子在告示前逗留片刻,对告示不甚感兴趣,接着随人流出城往山上去了。 山路蜿蜒而上,台阶上人流如龙。 凡是修士,无论修为高深与否,都自诩高人一等,偏爱捡凡人到不了的僻静地方去。 前面的女子果然独自进了密林,眉山四杰见她孤身行动,对视一眼开始行动,每个人手持兵刃,寒光闪闪。 方若霖原本只打算抹去眉山四杰的记忆,但现在,他看出这四人是杀人夺宝的惯犯,不再手下留情,晚晴剑飞出,青光一闪,四人随之倒地。动作之快,前方女子竟毫无察觉,犹自悠然赏景。 陆饮溪四处寻不到方若霖,只当他又来山上赏红叶,一路混在人群中,忽见方若霖从远处飞过,心头一跳,便朝着方若霖离开的地方奔去。 眉山四杰脖子上的伤口历历在目,眼前四具尸体尚有余温,霎时击溃了陆饮溪的心理,他忽觉遍体生寒,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方若霖一般。 回到客栈后,方若霖早已等候多时,见陆饮溪回来,开口问道:“你去哪里了?” “街市热闹,我去转了转。”陆饮溪强颜欢笑道。 “嗯,逛好了吗?今日我打算回荒山。”方若霖语气温和,一脸关切。 陆饮溪沉默半晌,眉头皱起,欲言又止。方若霖察觉他的古怪,疑惑地开口:“怎么了?” “师父,方才我在街上听到有人散播你是龙的消息,还有人传当年屠杀贺家村一事是你所为。外面现在传的沸沸扬扬,修士们都在找你的行踪。”陆饮溪假装面露难色,注意着方若霖的每一个表情。 方若霖大惊失色,思忖道:“难不成杜止意知道了我的身份?” “师父,他们口中贺家村一事可是事实?”陆饮溪问道,想要听他亲口回答。 方若霖抬眼一瞥,没注意到他神色有异,垂眸叹道:“是我。但此事对那群修士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宣扬此事,无非是想找个正当理由来集结高手来讨伐我。不然以我的身份,就算知道我是龙,他们也师出无名,不敢轻举妄动。” 无关紧要……陆饮溪霎时睁大双眼,嗓子涌上血气,原来贺家村数百口的性命在他心里不过是无关紧要这四个字。 “不过我已经将昨晚见过你我真容的四人除掉,世间无人知晓你和我的关系,从今日开始,你回荒山修炼,我会前往上界。修行上若有疑难,你可求助于你师叔。”方若霖冷静地安排起了两人的行动。 陆饮溪没想到他要前往上界,连忙问道:“可师父不是还未到飞升的时候吗?” “你有所不知,龙天生可以在上界与下界之间自由往来,我自小长于下界,不舍得师父与师姐,便未曾离开。” “徒儿也不舍得师父。”陆饮溪心中一沉,立刻跪下恳求,生怕他前往上界之后,自己再无复仇之机。 方若霖罕见地露出为难的神色:“这……” “世上并无多少人知道师父的容貌,您可以隐居,他们找不到自然会放弃。”陆饮溪紧拽他的衣角。 方若霖看着徒弟哀求的目光,不禁动摇方才的想法,答应道:“好,我们另外找个地方隐居。” 这是他此生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方若霖之后才知晓,可那时他已无力前往上界。 自身份泄露之后的两个月来,江湖中的高手如附骨之疽,斩不尽杀不绝,总能精准地嗅到方若霖的位置。 守心谷、天清派、长琴宫、冯家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修仙门派都派出顶尖高手,又几乎所有人都丧命于方若霖之手。但无论修为如何高深,也禁受不住无休止地打斗,方若霖愈发不支,更兼近来灵力运行不畅,若稍有不慎就会命丧敌手。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陆饮溪,多年来他行事低调,世人知他面目者甚少,何以现在如此准确地找到他的所在? 但他又不愿相信,这是他的徒弟所为。陆饮溪有什么理由非要置自己于死地?又何必与他共同退敌? 击退周兰之后,方若霖身受重伤,藏于凉州深山,在樵夫搭建的小木屋里,几次欲开口询问陆饮溪,几番都作罢。 残月当空,秋虫不鸣。 夜间寒意侵人,陆饮溪认真为方若霖包扎伤口,全然看不出异样。 “你也去歇息吧。”伤口处理完之后,方若霖疲惫到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是。”陆饮溪端着铜盆中的血水出去倒水,附近有山泉,他想再接一盆水。 事情发展到今日,他亦开始迷茫。方若霖出手果断残忍,杀人如麻,却拼尽全力保护着他,若非如此,他早已再围剿中尸骨无存。 如神一般冷漠,又如人一般有情。 陆饮溪长叹一声,泼掉盆中血水,忽听到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警觉道:“谁?” “是我。”贺同生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贺同生随周兰一同来凉州围剿方若霖,周兰重伤后,周家弟子士气不振,他与陆饮溪暗中通信,知道方若霖藏身的地点,便不顾危险暗中前来。 “方若霖呢?”贺同生环顾四周,不见仇人身影。 “在附近休息。” “如今他身受重伤,以你我二人之力就可除掉,我们动手吧。” 陆饮溪劝道:“俗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我未必是他的敌手,莫要冲动。”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阻止贺同生。 “贺饮溪,你亲眼见到父母遭他毒手,此刻连与他决一死战的勇气都没有吗?”贺同生原本志在必得,无论如何都想今日结果方若霖的性命,却未想到陆饮溪如此怯懦,一时气极叫出他的本名。 “你何必急着送死,他如今身中剧毒,灵力运转不畅,又重伤未愈,我保证会亲眼看着他慢慢死去。”陆饮溪缓缓道。此话不假,正是他原本的打算。 贺同生本还想追问,忽瞥见陆饮溪身后的人影,惊恐又愤怒地睁大双眼。 陆饮溪发觉贺同生神色不对,立刻回头,方若霖落寞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帘,如同被寒霜覆盖的月亮,苍白又冰冷。 “贺饮溪……你是贺家村的人?”方若霖声音颤抖,注视着眼前自己向来珍视的徒儿,“你早知道,才改了姓氏拜我为师?” 沉默良久,陆饮溪本想解释,最终平静地开口道:“师父若要杀我,便动手吧。” 贺同生闻言拔剑向前,对着陆饮溪道:“你疯了,我们怎么能放他离开?” “呵,我虽是强弩之末,对付你这点微末修行也不费吹灰之力。”方若霖冷笑一声,“我不杀你们。” 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垂手立在旁边的陆饮溪,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我再无师徒情分。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你的下场就和那些来追杀我的人一样。” 陆饮溪没有回答,望着方若霖御剑而去,半晌忽夺过贺同生的剑,跟了上去。 第20章 放人 杏园内依旧安静,唯有书房隐约传出说话声。 时间已过去两个时辰,陆饮溪断断续续为慕容欢讲完他与方若霖过去的事情,忽然陷入了沉默。 “离开之后呢?”慕容欢问道。 “我跟着他去了迷石林,重伤后被祝无晦救出,其中详情记不清楚,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慕容欢端着茶杯,兀自出神。今日她前来逼问,本没想到陆饮溪会全盘托出,他既然说了,定然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至于后面的事,无论他是真不记得还是推说,自己都不宜追问。因此她放下茶杯,问道:“贺家村一事当真是他所为?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据他自己所言,贺家村的人当时被杜止意下了毒蛊,此蛊无法解除,中蛊之人会生不如死,因此他直接杀了所有人。”陆饮溪眉头紧皱,冷冷说道。 “倒也不能说完全不可信,杜止意此人我也有所耳闻。拐卖孩童,剜其内脏,给他们换上畜生的心肝,当年传的沸沸扬扬。”慕容欢观察着陆饮溪的神色,略微迟疑道。 陆饮溪情绪并无变化,语气冷静地反问:“你以为我没查过吗?迷石林被封印,我便派人探访了西南地区所有与杜止意有过接触的人。杜止意拐卖儿童换其心肝确有此事,但无人见过他喂养蛊虫。蛊虫难养,百不存一,若要喂养出可以控制整个贺家村的蛊虫,不可能毫无风声。修为高的修士可以将蛊虫直接逼出,可当年方若霖已然是入神境界,又有什么蛊虫可以让他都无法逼出而动手杀人?再者,当时被派去处理贺家村一事的修者都未曾发现尸首有中蛊迹象。” “如今杜止意逃出了迷石林,不如让何先生再去调查一番?”慕容欢试探地问道。 “你若想调查,我绝不阻拦。”陆饮溪对此不报大的希望,说罢,忽从桌上拿起一张字条递给慕容欢,“这是万山刀会四长老传来的密信。” 依照怜心信中所述,黄鹤已商议好与逐水楼合作,欲派人送来凤羽作为信物。 “待收到凤羽,只需静观其变,等游庄主寿宴再行动。”纸条在慕容欢手中焚尽。 “段成是那边如何?”陆饮溪问道,俨然已经将自己和方若霖的纠葛暂时抛诸脑后。 “你尽可放心,何先生亲自前往劝说,段成是绝不会拒绝如此诱人的条件。”慕容欢对何处觅无比信任。 “那就好。” 慕容欢识时务地告退,还自家老板一片清净。 慕容欢与仙子关系亲密,现下仙子不在身边,少了许多乐趣。 早知道就应该把仙子一起带过来。 她有意走到方若霖所在的房间门前,正要推门进去,一名暗卫不知从何处出现拦在她面前道:“欢姐,楼主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没想到守得这么严,慕容欢正想作罢,门却从里面打开。 面无血色的方若霖虚弱地扶着门框,似乎再走一步就会倒下。 “我想和你谈谈。”他声音极轻,却吐字清晰。 说起来这还是慕容欢第一次清楚看到方若霖的容貌,肤白似雪,乌发如墨,眉宇间忧形于色,病中之姿有如西子捧心,见之忘俗。她不由得看痴了。 “楼主有令,谁都不能进去。”暗卫提醒道。 慕容欢挑眉看了他一眼道:“我就站在门口,你现在去问楼主,我是否可以进去。” 这里定然不会只有他一人看守,他果然去请示陆饮溪。慕容欢伸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方若霖,腿并未跨过门槛,另一名暗卫忽又现身,似乎在无声地提醒她。 幸而暗卫很快回来,表示楼主同意慕容欢进去。 慕容欢小心翼翼地扶着方若霖回到屋内。方若霖靠着软垫坐在床上,直截了当地说道:“慕容姑娘,我希望你能放了我。” “你也看到了,我连进来都要和楼主请示,怎么敢私自放你离开?”慕容欢面露难色。 “竹外楼应该不久后就会派人过来,祝无晦是陆饮溪的恩人。若你能旁敲侧击,他也许会松口放了我。”方若霖镇定地说。 “我已于楼主说好派人调查当年的真相,若真如你所说,贺家村一事是杜止意所为,待查出真相他自会放你离开。况且,他暂时并未有伤你的打算。”慕容欢劝道。 方若霖听到贺家村一事,眼神暗了下去,苦笑道:“就算杜止意做了手脚又怎样,人是我杀的,这是事实。急着离开不为别的,如今我修为大减,每月都需服用天香阁的丹药,你们买的丹药有问题,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教人看笑话。” 未料到他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杀人,慕容欢反而不知如何接话。 “慕容姑娘不必现在回答我,你可以慢慢考虑。”方若霖说话时已有些吃力,急促地喘着气。 慕容欢扶他躺下,带着满腹心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逐水楼地界自方若霖走后,又是连日阴云密布,连天见不到一丝阳光。慕容欢羡慕杏园的暖日,赖着不想离开。 于是接下来这几天,慕容欢暂居杏园。 三天后,逐水楼那边传来消息,果真是竹外楼派人来接方若霖。 慕容欢在书房找到陆饮溪时,他正在端详万山刀会送来的凤羽,万山刀会既然表达了合作的诚意,陆饮溪自然也要回礼,便派人又赠了十万灵玉给万山刀会。 “老板,竹外楼派了乐恒来要人,您看看交不交?”慕容欢没告诉他那日自己和方若霖的谈话,因此颇为心虚。 “我也收到消息了,苏合倒是真讲信用,还真去给祝无晦传信。”陆饮溪面带笑意,分辨不出是讥讽还是别的意味。 慕容欢做好了长篇大论的准备,劝道:“我觉得还是不要得罪祝无晦——” “放了吧。”陆饮溪简短道。 “楼主请三思——啊?!你说放了?”慕容欢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而后满面惊恐,似乎是第一回 认识面前的人一般盯着他。 “你派人告诉乐恒,就说方若霖会在丰州招羊城南郊二十里外的歇脚亭等他。”陆饮溪似乎早就想好,不假思索地答道。那里正是多年前他拜师的地方,乐恒也知道。 “好,我这就去。”慕容欢疑惑地离开,心知此事绝不简单。 陆饮溪踱步来到方若霖的房间,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恭恭敬敬道:“恭喜师父,竹外楼派乐恒来接您,他会在丰州招羊城南郊二十里外的歇脚亭等您。”说罢解开方若霖脖颈间的锁魂枷。 情况变得太快,加之陆饮溪神色诡异。方若霖犹疑地看着他,并未行动。 “对了,这是您的丹药,买都买了,您就一并带走吧。”陆饮溪取出那盒吃了一颗的“雪中梅”,递给方若霖。 方若霖没有接的意思,后退一步,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陆饮溪,确认今天他的确像是在抽风之后,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瞧师父这话说的,师叔都派人过来了,我自然要送您回去。您在我这儿也住了段日子,徒儿没什么送您的,一点丹药不成敬意。”陆饮溪语气轻快,与往日迥然不同。 方若霖罕见地愣了:“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师姐?” “祝无晦行迹隐秘,鲜少有人知其来历,与你先前行事极为相似,又收留你多年。再加上我那素未谋面的师叔也是女子,这也不难猜。想来世上也只有她肯收留你了。”陆饮溪笑道。 方若霖默然。 “马车备好了。”慕容欢在门外喊道。 “师父,请吧。”陆饮溪侧身让开路。 虽难以相信离开得如此轻易,方若霖心中仍是雀跃不已,迅速朝门外走去。 陆饮溪送到门外,把丹药留在车上:“留在我这里也是无用,您还是一并带走为好。” 说罢将车帘放下,车夫驾着马车越走越远。车内,方若霖看着旁边的丹药,思忖再三还是将其收入储物袋中,转眼又快过了一个月,这丹药他也许真的用得上。 慕容欢本以为陆饮溪会突然反悔,没想到还真放了方若霖,不禁松了口气。 “你二人去跟着他,看他到底去了哪,回来告诉我。”陆饮溪收起虚伪的笑容,冷冷吩咐。 慕容欢的一口气又提起来,无奈地问:“你果真还是没打算放过他?” “不是已经放了吗?”陆饮溪眼神无辜,好似这话委屈了他,接着又笑道,“你不会当真以为他要回竹外楼吧?” “他现在旧伤未愈,还能去哪?” 陆饮溪缓缓摇头:“去哪儿我不知道,但他绝对不会回竹外楼。” 随即又望着远处已成黑点的马车,目光深沉,教人猜不透。 第21章 流言 夜已深,揽月楼歌舞喧嚣,热闹无比,男男女女欢笑声不绝于耳。 后院灯火如昼,假山错落,荷叶轻举,与高楼又是另一种景致。 西厢房中传来阵阵琴音,弹的曲子是《点绛唇》,伴着“柳径春深,行到关情处。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的唱词。 曲子本哀婉缠绵,可唱歌的女子声音清亮柔和,琴音轻快,与曲中之情并不相符,想来只是随手拨弹,打发时间。 一曲终了,女子意犹未尽地拨着琴弦,侍女静静站在一旁。女子终于尽兴,半倚在美人榻上,抬起手掌,观赏自己褪色的指甲,自言自语:“似乎该重新染了。” “姑娘何不去前面玩乐?我听闻今晚徐公子可是专程来找姑娘的。”侍女不解道。徐公子是修仙世家的子弟,相貌俊秀又兼才气出众,姑娘向来很喜欢这位公子。 榻上美人懒懒道:“他来得太频繁,腻了。” 门忽然被扣响,侍女前去开门,来人是前院杂役,特来送信。 “有人给明月姑娘送来一封信。”杂役殷勤笑着将信递给侍女。 侍女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将其打发走,随后关好门。 “香露,是谁来的信?难不成徐公子还特地送信来请我?”明月笑道。 香露快步走到榻旁,双手呈上信道:“七姑娘来信了。” 明月接过信,随意扫了眼,一个挺身坐了起来,眸子放光,笑道:“去给老妈妈说我近日概不接客,对外称我身体染疾,暂回别处修养。” 侍女立刻称是,前去找老鸨说这件事。 明月眉目含笑,将信纸焚烧殆尽,愉快地哼着曲子,唤来另一名侍女为自己采摘凤仙花,捣碎染指。此次会面,必须要打扮得尽善尽美才好。 车声辚辚,方若霖从车窗向外张望,眼见距离招羊城越来越近,他愈发坐不住。若是跟着乐恒回到竹外楼,师姐向来淡看红尘,不喜打杀,必定不会再让自己离开。 方若霖心意已决,捏了个诀让车夫昏过去,勒马将车停在林中。他想趁自己灯枯油竭之前报仇雪恨,不能就此返回竹外楼。 脱离锁魂枷的掌控,方若霖此时的修为尚算得金丹初期,御剑飞行绰绰有余,不过为了避人耳目,他改换容貌,选择穿过树林,从东面绕过招羊城。 暗卫见他打晕车夫,立刻商榷,一人回去汇报,一个继续跟踪。 约莫行了六日,方若霖已经绕过招羊城,往东北方向前往。前路平畴千里,不好隐藏行踪。幸而他储物袋中有随身携带其他衣服,随即挑了一身青布短衫换上,头戴斗笠,打扮成武夫模样。 不远处有一茶棚,方若霖进去要了壶茶坐在角落。这里距离招羊城并不远,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商队、散修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话。 江湖中最新的小道消息,总夹杂在这些谈话中。 几声马嘶响起,又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一胖一瘦,胖的活像一口钟,瘦的像根笔直的竹竿,女的身量匀称,相貌也看得过眼,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倒衬得赏心悦目。 三人举目看去,茶棚的每张桌子都坐了人,唯有方若霖这张桌子只有他一个。 “这位兄弟可还有朋友要来,加我们三人如何?”胖子声如洪钟,客客气气地问。 “无妨,请坐。”方若霖淡淡点头,他此番改换容貌又是短衫打扮,也不需要在这等小事上避嫌。 三人见他气度不凡,谢过一番后落座,茶酒都要,四碟小菜,二十张油饼,不多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炖鸡估摸还得半天才能上。胖子热情招呼:“来,兄弟,一起吃。” “还没问兄弟贵姓?”瘦子礼貌地问。 这三人生性豪爽,方若霖心生好感,回道:“免贵姓颜。” 胖子道:“在下姓张,人都叫我张胖子。” 瘦子道:“在下李生,这位是我的妹妹。”他指着身旁的女子说。 女子道:“唤我姣娘就好。” 三人热情地介绍,方若霖一一点头。 数杯酒下肚,桌上气氛活络起来,张胖子压低了声音,捏着筷子指点道:“游庄主的寿辰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今年是他五百岁寿辰,听说要办得极为隆重,江湖中能叫得出名号的门派都收到了请柬。” “与我们这种散修可没关系。”李瘦子道。 “我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天传出的那件丑闻,我估摸周家不会参加寿宴了,指不定两家就此反目。” “什么事?”方若霖一下来了好奇心,追问道。 “你还不知道?”张胖子环顾四周,虽说此事人尽皆知,但他仍碍于游龙庄的势力而不敢大声谈论,见四周无人注意这里,这才开口,“游庄主的孙女游香儿与人私通,被抓了回去,两人被关在游龙庄。要知道,这游香儿和周家的独子周朔是自小订的娃娃亲,这下不就等于一巴掌打了周家的脸吗?”边说还做了个极为夸张的打脸动作。 方若霖心中冷笑一声。当年游龙庄在各大门派中根本排不上名号,莫名重金悬赏龙骨,却得了渔翁之利。方若霖除尽前来追杀的人,昔日的各大门派失去门中高手,尽皆没落,反倒是游龙庄这个始作俑者日渐壮大。 如果没记错的话,游浩然如今也不过元婴圆满,就被称作江湖头号人物。这修真界可真是没人了。若此行顺利,得像个法子连游浩然也一并除掉,以报当年他悬赏龙骨之仇。 “带回去的男人是哪家的子弟?”方若霖问道。 “听说是个散修,长得确实俊。说起来,我年轻时有个外号叫‘玉面郎君’,可惜了,生不逢时。”张胖子遗憾地摸着下巴。 “怎么,你也想当游家的上门女婿?”姣娘一个白眼翻过去,胖子立刻噤声。 李瘦子哈哈大笑,引得周围客人都往这边张望。 姣娘拍了他胳膊一巴掌,提醒道:“老哥,安静吃饭。”于是乎,他们三人和方若霖人手一张油饼,纷纷举箸。 这可真奇了,发生这等事,游龙庄不仅没有杀了那个男人,想必游香儿带回去的人背景不简单。况且游龙庄与周家的婚约江湖中人尽皆知,那男人不可能不知道,却敢横插一脚,此人绝非善类。方若霖暗自思忖。 这边他一张饼还没吃完,张胖子四五张已经下肚,热情道:“颜兄弟,不要客气,随便吃。” 摊主端上一锅炖鸡,香气四溢,张胖子又加了十张油饼,豪爽地催着众人下筷。方若霖却之不恭,暂且融入进这个氛围。 周家议事堂,众长老齐聚,气氛严肃,无人敢闲谈。 “游家此举实在是欺人太甚,老夫认为应明日立刻派人前去解除婚约,避免我周家沦为江湖人的笑柄。”二长老须发雪白,不怒自威,冷冷说道。 “没错,当立刻解除婚约。”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 周家家主周蘅坐在主位,面容沉静,气度高雅,他拍了拍手,清脆的声音压下议论声,他缓缓道:“各位长老请稍安勿躁,婚约定会取消,但不是我们主动提出,而是要等游家登门道歉。” “若游家不来呢?”二长老问道。 “游家近年势头虽强,但游浩然不过元婴圆满,而大长老乃是出窍后期,恐怕由不得他们。”三长老说道。周家大长老正是周蘅的兄长——周兰,曾被方若霖重伤,双腿残废,常年隐居不出。 “正是如此。此事错在游龙庄,江湖中人谈论时矛头自然会指向他们,虽说多多少少会波及朔儿,但朔儿向来潜心修行,不为外界流言所扰,此事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足挂齿。”周蘅顿了顿,冷冷道,“还请各位长老专注于周家事务,莫为这等流言蜚语煽风点火。” 议事堂中众人散去,周蘅缓缓步出,周朔已站在门口,向父亲拱手道谢:“多谢父亲。” “长老们虽然暂时不追究游香儿的事,但你与她的婚约终究要解除。而且游家到现在也没有传讯过来,不知其对此事的态度究竟怎样。”周蘅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与自己眉眼极为相似的儿子,心生怜悯。感慨儿子在感情这方面,竟也与自己同样不顺。 周朔道:“父亲不必担忧,我会暗中去游家拜会游姑娘。此事若能和平解决,那再好不过。” “好,你记得小心行事,莫要被人再抓住话柄。”周蘅殷殷叮嘱,父子俩行了一路,最终在折花台附近分开。 周朔习惯在折花台打坐,刚走上去,便看到贺同生一如既往地坐在台上靠近辛夷花树的地方,闭目凝神运转灵力。周朔天资绝佳,自小被父母灌输着寻求大道的观念,一直刻苦修行,而周家能与他的刻苦程度相仿的唯有他父亲的徒弟贺同生,因而他将贺同生看做兄长,向来关系亲密。 “师弟,方才长老们开会是为了游姑娘的事吗?”贺同生发觉周朔过来了,睁眼问道。 周朔走过去,在他身旁盘腿而坐说道:“他们都快气死了。” 说完竟罕见地咧嘴笑了,沉静如雪的面庞变得明朗起来。 第22章 明月 时近黄昏,树影长长拖在地上。 “我与游香儿自小相识,志趣相异,多年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并无儿女情分,但她至情至性,乐善好施,我颇为敬佩。婚约对我和她都是一种枷锁,解除婚约反倒有好处,”周朔微微笑道,“不过那些个长老怕是一时半会消停不了。” 贺同生道:“我原先还怕你受这些流言蜚语影响,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折花台下,各处弟子三两结伴向住处返回,白衣被夕阳染成红色,附近练剑场传来阵阵刀剑相击之声,一派安然景象。 “贺师兄、周师兄好。”不时有小弟子经过,向二人行礼打招呼。两个平时冷若冰霜的师兄忽然笑容满面地点头回应,叫小弟子有些手足无措。 待小弟子走远之后,他二人继续就着方才的话题谈论。 “明日我会暗中拜会游香儿,若传言属实,那人亦真心待她,实在是再好不过,我自会劝两家将此事心平气和地解决。”周朔仿若卸下身上重担,说话都比往日轻快许多。 “有件事我之前怕师弟烦心,一直瞒着没说。”贺同生忽然道。 “何事?” “我之前曾见过游姑娘与一名男子同行,关系亲密。那男子名为石君仁,此前并未听说过。”贺同生说道。 “师兄对这位石公子印象如何?”周朔神色平静,果真对这件事毫不介意。 “此人仪表堂堂,修为不俗,那日是他将林萧风从天香阁的手中救出来。”贺同生回想道,“为人似乎也颇为侠义。” “能得师兄赞赏,此人想必有过人之处。若游香儿当真倾心于石公子,往后她与石公子敬如宾还是意难平,都不是我该考虑的事。”周朔淡淡道。 “也好。”贺同生点头,正欲闭目打坐,忽又听周朔开口。 “师兄,你最近心情似乎也很不错,遇到了什么事?” 贺同生心中一惊,他知道陆饮溪藏起那人必定有其用意,因此不便明说,遂答道:“不过是修行有所进境,心情爽快。” 周朔本非多疑之人,不再追问。折花台上其他弟子早已归去,唯余二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得极长。 杏园日晚,炊烟袅袅。 慕容欢和陆饮溪相对而坐,等着丁家娘子端来饭菜。算起来慕容欢在杏园也逗留了些时日,早该启程返回逐水楼,谁知方若霖前脚刚走,后脚这里就连下四天雨,路都淹了,更别说灵草,今年注定没收成。 留在杏园倒也不妨碍公事,慕容欢可以通过传音石听逐水楼的手下汇报情况,陆饮溪不喜欢这样处理事情,遂一直都是各地写信汇报,偶有紧急情况才会传音。 这两天雨总算停了,慕容欢也着手准备返程事宜。 “老板,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慕容欢随口问道,目光追随着丁家娘子手中的菜从门口一直到桌上。丁家娘子自从陆饮溪大发雷霆之后,行事格外小心,如履薄冰,放下菜立刻退出,不敢稍作停留。 陆饮溪抬眼看了慕容欢一眼,举箸夹菜送入口中,伴着一口饭咽下后,才道:“不回去。” “最近生意上的事还要向你汇报吗?”慕容欢说完也迫不及待地送了一筷子菜入口。 “每月我要查账本,其他的事你自己做主。”陆饮溪简短回答。 慕容欢忙着吃饭,碗里米饭下去一半之后,接着说道:“你事事都不管,得给我加钱。”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月钱翻倍。” 慕容欢满面欣喜,欢呼道:“老板大气!”而对于陆饮溪到底想做什么,其实慕容欢并无多大兴趣。做生意她帮得上忙,可若是江湖中的勾心斗角,还得是何处觅才与他有共同话题。 第二日一大早,陆饮溪与慕容欢一同乘车离开杏园。 慕容欢半翻着白眼看这个男人捯饬自己,易容了四五次,嘴里自言自语“不行,这个像老张,这个像老谈”,就是不满意。老张、老谈都是逐水楼负责水运的船工,长期日晒雨淋,模样自然算不上好看。 “要不你就易容成林萧风,江湖中认得他的人不多,方公子也没见过他,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行动。”慕容欢忍不住提议。 见陆饮溪诧异地看着自己,慕容欢强忍住笑意,装作淡定地回答:“我看到暗卫回来找你了。” 车内约莫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陆饮溪面上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还是采纳了她的意见易容成林萧风的模样,接着又将平日半束的头发全部扎起来,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仍跟在师父身后的少年时期。 “我瞧着这模样不错,以后你也可以考虑将头发全部扎起来。”慕容欢真诚地建议。 陆饮溪避而不答,看了眼窗外情况,说道:“我先走了,你自己一路小心。”说罢,从车上一跃而下。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于林中,慕容欢长叹一声,回想起来,似乎已多年未见他如此生机勃勃的模样。 据暗卫所报,方若霖离开杏园后,途中打晕马车夫一路绕过招羊城向东北方向前去。他在茶摊遇到三个人,相谈甚欢,与他们结伴而行,但在两日后又告别三人隐入山中,不知有何目的。 陆饮溪循着暗卫的指示,耗费半日功夫抵达招羊城,在城中停留一宿。第二日换了身行头,去集市挑了匹骏马,一直到午后才从北门出城来到茶摊,方若霖一路并未多做停留,唯有在此处喝茶时与人闲谈,停留最久。 刚巧陆饮溪也有些口渴,要了壶新茶,摊主是为五十来岁的和善老头,手脚极麻利,很快就端上茶水。 “客官还要些什么吗?”摊主殷勤问道。 “暂时不用。”陆饮溪婉言谢绝。 招羊城有修士帮忙施术,周边并没遭到严重雨水灾害,可来往行人依旧不比往年。今日雨停,天上云层密布,泛着毫无生机的灰白的光。 茶棚下竟有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白色的蝶翼宛若轻纱,美轮美奂,令人心驰神往。初夏时节亦有各种各样的花朵盛开,蝴蝶飞舞本不足为奇,只可惜花遭风吹雨打,早已落尽,蝴蝶也藏身棚底暂避风雨。 陆饮溪初时对这两只蝴蝶也并未在意,忽瞥见茶摊老板端了三个小碟毕恭毕敬地送到停在隐蔽处的马车上,他这才注意到角落的马车。车内伸出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接过碟子,隐约可看出车内除了接东西的女子,还有一名女子。 车帘很快就放下,虽只是远远一瞥,陆饮溪也感觉这女子极为眼熟,但还不确定是否要过去确认对方是何人。毕竟他自己现在需要隐藏身份。 可谁知他付钱之时,摊主却告诉他车里的客人早就替他付过账,坚决不再收陆饮溪的钱。 难不成这女子认得林萧风?可林萧风性子耿直,极少与女子往来。又或者这女子看破了自己易容? 陆饮溪往马车停的地方望去,哪还有马车的影子,不知何时就已经离开。他只得将这个疑惑压在心底,继续去找方若霖。 没走多久又看见那辆马车远远停在前头,车内女子站在路旁,身旁两只白色的蝴蝶飞舞,正是揽月楼的明月姑娘。 怎么是她?她与林萧风见过一两次,难怪会给自己付茶钱。陆饮溪心中起疑,下马躲了起来。 侍女朝明月摇了摇头,似乎说了句什么,明月面露怒意,拂袖回到马车内,白色蝴蝶绕着林中一处飞舞,许久才离开继续向前飞去。马车也跟在蝴蝶后面离开。 待马车走远,陆饮溪牵着马来到方才明月停留的地方查看,路旁的树林内光线昏暗,他缓缓走进去,脚下忽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人的手臂。这林中藏了三具尸体,正是张胖子、李生和姣娘的尸体,人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不是明月下的手。 暗卫提到过与方若霖同行的三个人,此刻眼前的三具尸体身形都能对得上,陆饮溪一瞬间又怀疑是方若霖下了杀手,可冷静下来回想暗卫的消息,方若霖与三人分开的时候,他们还活着。既然方若霖没有暴露身份,又何必多此一举杀了三个修为平平的散修。 陆饮溪掩住口鼻,蹲下来检查尸体,三人都是被利器割喉毙命,身上并无多余伤口,还有一点奇怪,那便是他们身上的储物袋都不见了。按理来说,再低阶的修士也会随身携带储物袋,更何况他们三人都有一定修行经验。 看来是被人拿走了。 陆饮溪将三人面容收于传讯符中,安排手下调查这三人来历。传讯符化为一只飞鸟,腾空而起朝逐水楼而去。 第23章 藏身 方若霖扶着树干艰难前行,想找个地方藏身。身体愈发沉重,纵使源源不断地吸收灵力,灵力却总在运转到丹田之前消失无踪。 两天前他发觉身体不适,与张胖子三人分开,想在病发之前找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可眼下步履维艰,不知能否找到合适的地方。哪怕是个山洞也行。 手臂上满是细密的血丝,幸好的疼痛还不算明显,如同无数根细线钻进血肉缓缓前行,带来令人麻木又密集的痛苦。若是不尽快服下丹药压制,那接下来的疼痛会令人痛不欲生。凡人亦或是修士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纵使龙族体魄远强于凡人,也在这种漫长的折磨中日渐衰弱。 前面传来潺潺水声,方若霖踉跄着奔过去,捧起水喝了几口,靠在河边的石头旁喘着气休息。他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竟然昏睡过去。 一阵肉香唤醒了方若霖,他睁眼发觉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茅屋中,面前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架着火堆烤鸡,鸡身上的油脂偶尔滴入火堆,火堆中会骤然发出“啪”的声音。 他慌张地想摸自己的脸,来确认自己是否还是易容后的模样,可却发觉手臂无法抬起,两只手腕内侧的银针闪着寒光。 “醒了?”那人问道。 方若霖认得他。这人正是神医辛九针,江湖中哪怕是再厉害的修士也要敬其三分,毕竟人焉有不生病受伤的时候,总得仰仗大夫治疗。 “多谢辛大夫相救。”方若霖道谢,他身上此时几乎察觉不到疼痛,这定然是辛九针所为。 辛九针缓缓道:“我给你扎了几针,暂时逼住了你体内的毒,可以缓解你的痛苦,只是灵力无法运转,双臂也动弹不得。”说罢他起身走过来将方若霖扶起。 方若霖靠着身后草堆,再次谢道:“辛大夫医术精湛,感激不尽。” 可辛九针闻言神色却愈发严肃,盯着方若霖不满血丝的手臂问道:“敢问阁下身中的是何种毒,老夫我毕生行医,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谲阴诡的症状。” “这……我也说不上来,但这并不是毒药,更像是蛊。它会不断侵蚀宿主的身体,吸收宿主灵力,宿主会痛不欲生地慢慢死去。”方若霖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辛九针陷入沉思,半晌不说话,方若霖不想他继续追问,便喊道:“快去看看鸡烤好了没,我怎么感觉有点烧焦的味道。” “对了!”辛九针惊呼一声,立刻起身查看烤鸡,幸亏只烧焦了一点。他扯下一根鸡腿,正打算递给方若霖,忽然想起对方双手动弹不得,根本没法吃。 “辛大夫,烦请帮我拔掉右手的银针。”方若霖说道。并非为了吃东西,而是想要确认自己的易容是否还妥当。 “可拔掉你会——”辛九针迟疑道。他知道拔掉针不光会带来痛苦,还会令他灵力流失,身体愈发虚弱。 “无妨,我习惯了。”方若霖道。 辛九针放下鸡肉,擦干净双手过来为他拔下右手银针,银针像是阀口,拔掉之后疼痛如波浪一般奔涌而出,疼得方若霖猛地攥紧拳头,五官扭在一起。 “没事。”方若霖装出没事的样子摸了把额头和脸颊的冷汗,确认自己仍旧是易容后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吃吧。”辛九针面露同情,递过来一根鸡腿。方若霖接了过去小口吃着。 辛九针此行一是来这座长乐山采摘草药,二是为了打听杜止意的行踪。之前陆饮溪曾派人将杜止意的行踪告诉过他,但也只到这附近,接下来一直都未传来消息。辛九针复仇心切,便自己前来打探。 鸡肉烤制适当,鲜嫩入味,可方若霖浑身疼痛,吃在口中如同嚼蜡。他艰难地吃完鸡腿,清理干净手上的油污,轻声说道:“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闻言辛九针道:“请说。” 方若霖想着临走之前陆饮溪塞给自己的丹药,颇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许久才说道:“请问辛大夫可有解除情毒的药?” 辛九针不愧见识多广,闻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沉思道:“我素来不随身携带这种药。可你又没中毒,要这个作甚?” “我……”方若霖默然,而后苦笑道,“辛大夫既然能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我自然信得过您的为人。”说着取出天香阁的丹药。 不待方若霖说这是什么,辛九针面露了然之色:“天香阁给你的丹药里下药了?” “您知道?”这回轮到方若霖吃惊。 “曾有男子带着天香阁的丹药来求教,想知道为什么丹药会有其他的效果,那时我就知道天香阁有这种习惯。她们会给看中的男人的丹药中添加情毒。”辛九针目光如炬,问道,“这位兄弟想必是易容了吧?”毕竟以方若霖现在平庸的长相,可入不了天香阁的眼。 “辛大夫既然知道,那就好说了。在下的真实相貌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可有法子解天香阁的毒?”方若霖道。 “确有一个方子,可以去除大部分的毒性。而且今日我在山中见过方子里的药材,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去帮你采来。”辛九针道。 方若霖听完心中大喜,但他素来不欠人情,思忖片刻说道:“辛大夫今日帮我这个大忙,还请不要将今日所见所闻说给任何人,作为酬谢,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辛九针本没有所图,可他说得如此神秘,也就起了一丝好奇。 “关于你儿子的事。”方若霖语气平淡,却在辛九针心中掀起巨浪。 辛九针当即面带怒意凑近他,双手紧紧抓住方若霖的肩膀,逼问道:“你知道什么?!你是杜止意的人?” “我和你儿子一样,只是杜止意手下的受害者,不过恰好活得比较久,逃了出来,现在这副模样也是拜杜止意所赐。”幸好方若霖肩上穿琵琶骨的伤口已好,不然怕是要昏死过去,他勉力支撑着说道,“我相信你一定想找到你儿子的骸骨。” 辛九针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良久猛地站起来道:“我现在去采药,你在这里等我。”说完就大步朝外走。 “天色已晚,你明日再去吧。”方若霖连忙制止,“还请辛大夫先为我扎针止痛,为这里设下法阵,明日我服药之后要让任何人都不能接近这里。”严密的法阵设置极为耗时,但又是方若霖此时最需要的东西。 辛九针攥紧拳头不做声。 “就算你今晚知道他埋骨何处,一时半刻也无法赶到那里。”方若霖道。 辛九针回头,原本苍老的面容似乎又添了一层凄凉,他问:“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 “……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我会帮你设下法阵,护你周全。”辛九针语气冷硬,却包含一丝哀求。 方若霖深深看了眼他凄怆的神色,轻轻点头。 真相总是血淋淋,可飞蛾扑火的人从来不断。方若霖生来强大,纵然与凡人相邻百年,终究不懂他们的执着。 月落西山,东方渐明。 陆饮溪途中耽搁一小会儿,骑马疾行。马匹颠簸,自然不如马车舒适,也不如御剑迅疾。可他从很久以前,便对御剑极为抵触,索性出行一律改为马车。 可他还没行多远,又看到了前面明月的马车。这倒奇了,他是根据暗卫的指示前往方若霖的所在。可偏偏多次遇见明月,难不成她也在找方若霖? 察觉此中异样,陆饮溪果断将在招羊城买的那匹骏马拴在路边,悄悄跟上了明月。 前面是长乐山,距离游龙庄地界不过百里,暗卫汇报方若霖藏身的地点就在这里。明月只身进入山中,留下车夫和侍女在外等候。 天色微亮,林中幽暗,在茶摊见过的那两只白色蝴蝶在前面引路。 这两只蝴蝶到底有何玄机。陆饮溪不动声色地悄声跟随,观察明月的一举一动。他素来看重明月,她帮逐水楼套出许多情报,口风又极严,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帮手。 可今日不免要重新审视这个女人,不管她是谁的人,这么多年打交道都未曾在陆饮溪面前露出半分马脚,演技可谓是精湛至极。陆饮溪默默盘算该如何处置明月,却发现那两只蝴蝶在河边打转飞了半晌,再不往前。 与此同时,明月也停在河边,四下张望并未发现人影,催动蝴蝶继续寻找,可蝴蝶显然失了追寻的线索,毫无头绪地在空中打着圈。 明月没法子,只能自己沿着河岸仔细搜寻。天已大亮,走了数百步,明月忽窥见河对岸有一人影,瞬间一个转身藏身于树后。 明月和陆饮溪都认得此人,正是辛九针。 他设好法阵,立即匆匆前往深山为方若霖寻找解毒的药材,脸上满是疲惫与悲戚。 陆饮溪不知他遭遇何种变故,看起来竟像是一夕苍老,背脊佝偻,哪有半分修士的模样,心中不免同情。 明月的蝴蝶四处寻不到方若霖的踪迹,又见辛九针恰巧出现在此处,自然拔腿追了上去。陆饮溪见状也尾随她一路前行。 第24章 解毒 比起方若霖,眼下形迹可疑的明月更引人好奇。陆饮溪百无聊赖地躺在树枝上瞧着辛九针从悬崖上摘下一株草药,据他观察,那草药像是冰蕊银灯草。 冰蕊银灯草单独服下有剧毒,若是和九齿苦茅、未成熟的碧血果一起服下,可解情毒。想必是方若霖要服下丹药,辛九针这是在给他找草药来抵消情毒之效。 长乐山地形复杂,山势险峻,凡人难以踏进此山。辛九针修为不俗且对此处极为熟悉,御剑而行没多久又找到了九齿苦茅。接下来就是去山涧阴暗潮湿处寻找碧血果,碧血果每年秋季成熟,未成熟时果实为鲜红色,成熟后果实为青色。 碧血果是双尾巨蟒喜爱的食物,因而常能在碧血果树附近发现双尾巨蟒的踪迹。 他御剑而行速度极快,陆饮溪与他之间隔着明月,一路跟着明月倒也没跟丢。山涧冷气渗透肌骨,乃是碧血果生长的最佳环境。 果不其然,没多久辛九针便在众多树木遮掩下隐约窥见一树鲜红的碧血果,双尾巨蟒感官敏锐,纵使是足不履地的修士,它也能霎时间发现其踪迹。 可这次辛九针身处三丈之外都没发现双尾巨蟒的身影,心中松了口气,自忖天意相助,但依旧小心谨慎地接近碧血果树。 谁知飞到近前,才警觉树根盘踞着一条身体有碗口粗,约有两丈长的黑色双尾巨蟒。 辛九针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五寸长、如发簪粗细的银针,随时能给巨蟒一击,同时谨慎地伸手摘下两颗碧血果,一瞬间御剑退出数丈远,巨蟒却毫无反应,实在反常。 可他无心琢磨此中原因,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他儿子的下落,遂果断转身去寻方若霖。明月亦紧随其后。 唯有陆饮溪觉得此事蹊跷,待两人走远,他小心地接近碧血果树,见巨蟒毫无所动,便进一步上前察看。这一察看却发现双尾巨蟒早已死去,从它的身体腐坏情况看,推断也不过是十日之内的事。 尸体有一处极小的伤口,蛇胆被取走。陆饮溪心头一跳,意识到这件事大有玄机,但由于他对灵兽钻研不精,一时也不知背后之人所图为何,只能暂且压下,待后面查看典籍中有关双尾巨蟒的记载。 他挥了挥衣袖,将树上未成熟的鲜红的碧血果尽数收入囊中,随即发出信号叫暗卫来接应自己。暗卫自方若霖离开之时一直紧随其后,并未被人发觉,收到信号后立刻引着陆饮溪来到茅草屋前。 “主人,这里设下法阵,茅草屋隐于其中,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方才辛大夫刚要进去的时候,被明月姑娘打晕。”暗卫低声说道。 “我知晓了,你回去吧。”陆饮溪平静地回答。 若说之前他还对自己的猜测存疑,现在心中已有了八成把握,明月和天香阁想必有很大的关系。 暗卫悄无声息的隐于暗处,陆饮溪脚步急促,伸手催动灵力将法阵破开一条窄缝走了进去。辛九针的法阵虽耗费心力,但他并非此中好手,以陆饮溪高出他数个境界的修为,破解它如同打碎鸡蛋壳一般容易。 进入法阵,果然看到茅屋以及被打晕后放在门口的辛九针。看来明月的修为远在辛九针之上。 陆饮溪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内,眼见明月伏在方若霖身上,姿势亲昵暧昧。 方若霖呼吸粗重,脸上的易容被除去,明月的双手正灵巧地为他褪去衣衫,他原本清冷不可方物的容貌,却因眼下任人摆布的状态下,更增楚楚可怜。 “哎呀,这不是林小兄弟吗?想不到你竟追到此处……”明月先是一惊而后面露喜色,掩嘴笑道,“三人一起我亦无妨,你意下如何?”说着竟翩然闪身至陆饮溪身旁挽起他的手臂。 林萧风相貌俊朗,从此前天香阁二当家和苏合待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 不过现在的“林萧风”乃是陆饮溪易容,他可不像林萧风那般毛毛躁躁,顺势一把揽过明月的腰,将其带得更近,笑道:“你和天香阁是什么关系?”陆饮溪掌心蕴满灵力,随时可将她的五脏震碎。 明月意识到不对,由于两人贴得很近,她闻到对方身上的熏香,挑眉道:“陆楼主?” 仅凭他身上的香味就能判断出他的身份,看来这人必定是真的明月,并非天香阁的人假扮。陆饮溪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明月嫣然一笑,柔声道:“奴家是天香阁的弟子,一直在揽月楼做事,还请楼主不要见怪。” “排行第几?”陆饮溪知道天香阁上任阁主有七名亲传弟子,现任阁主正是首徒。明月能轻易制服辛九针,想必是亲传弟子。 “楼主这话说的,奴家要是有排行又怎会在揽月楼。”明月嗔道。 “你们给我滚出去。”方若霖方才被明月强行喂下丹药,此刻身上原本的疼痛得到缓解,可另一种折磨却随之而来。他见这对狗男女在此叽叽歪歪,实在是忍不下去。 陆饮溪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扭头对明月道:“他是我的人,你今日打他的主意,念在你我多年交情,我可以不追究。但我要知道,你是怎么找到他的?”说罢推着明月往门外走。 明月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方若霖,又迫于陆饮溪的气势答道:“天香阁的情毒含有并蒂泣荷的花粉,寻踪蝶可以跟踪这个气味。”寻踪蝶便是陆饮溪见过多次的白色蝴蝶。 “原来如此。”陆饮溪点头,忽话锋一转,“可这人只有苏合见过,你又如何得知他的存在?若我没记错,苏合乃是前任阁主的第七位亲传弟子,难不成她还会将这种事情告诉你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弟子?” 话音未落,明月知圆不了谎,脸色蓦地一变,手掌在陆饮溪手腕一击,同时足尖点地跃出数步,笑道:“陆楼主何必如此计较?左右我天香阁都只图色,又不会伤他分毫,你让我快活一次,我日后更加尽心帮你,怎么想都是笔划算的买卖。难不成你也和我一样,看上了这个男人?”说着竟大笑起来。 “他是我买的,该如何处置,由我说了算。”陆饮溪并不生气。 “陆楼主花了多少钱,我付你双倍,如何?”明月笑道。 “多少钱都不卖。”陆饮溪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犹豫。 明月眼波流转,格格笑道:“那奴家不妨实话实说,楼主的相貌我也倾心许久,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将你二位一起收下了。” 紫光一闪,她怀中忽然出现一把无弦紫玉琵琶,十指拨动,乐声靡靡,乱人心神。 “你、你是天香阁主?!”陆饮溪实在是没想到,一时心情凌乱,登时无语。无弦紫玉琵琶乃是天香阁至宝,乐声惑乱人心,威力极强。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得通她为何知道方若霖的存在。 明月,不,应该叫天香阁主继续弹奏琵琶,语气蛊惑:“陆楼主放心,结束后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天香阁主修为处于金丹后期,江湖中也算得佼佼者。可她偏偏低估了陆饮溪的修为,琵琶声对陆饮溪影响微弱,但他装出一副支撑不住的模样,问道:“你既然尊为天香阁主,又为何在揽月楼卖艺?” “揽月楼是天香阁的产业,用来物色年轻俊美的公子。我向来只为陆楼主这样的俊美男子弹奏。”天香阁主微微一笑,丝毫不觉此举多么怪异。 陆饮溪心道长见识,讥讽道:“原是富婆开窑子,图个快活啊。” 琵琶声还在继续,陆饮溪懒得与她纠缠下去,展开折扇扔了出去,折扇来势汹汹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直逼天香阁主颈侧,天香阁主腰肢柔软,仰面弯腰躲过这一击,却没料到陆饮溪已趁这一瞬间到达她面前抓住琵琶。 乐声当即停止,琵琶易主。 “你——”天香阁主话音未落,被陆饮溪一把钳住脖颈,一时间喘不上气,脸都憋红了。 陆饮溪冷冷道:“我本无意与天香阁交恶,可你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可就别怪我不客气。”说罢加重手中力道。 “咳、陆……楼主,我可以现在离开,还可以……告诉你一条有价值的消息。”天香阁主断断续续地说道,方才她认定陆饮溪与她同为金丹期,又加上自己在男人身上从未失手过,便自信可以与陆饮溪一战。现下切身体会到自己实力与陆饮溪的差距,识时务地求饶。 “说来听听。”陆饮溪道。 天香阁主凑近他低声说了一句话,陆饮溪神色微变,果真松开钳住脖颈的手。 “今日饶你一命,望阁主自珍,下次可别打逐水楼的主意。”陆饮溪收回手,淡淡道。 “多谢陆楼主。”天香阁主从容不迫地整理衣裙,随后转身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陆饮溪出手如闪电,甚至让人看不出他曾出手,天香阁主随之倒下。 “你倒是提醒了我,不能让你记得这件事。”陆饮溪低声自言自语。 他抹去天香阁主的记忆,将其和辛九针一同扔出法阵,又从辛九针储物袋中取出方若霖所需的草药。而后顺手加强法阵,进入其中查看方若霖的情况。 第25章 身孕 阳光照在屋内,方若霖抬手遮住眼睛,打算翻个身继续睡,却感到浑身酸痛,像散架了似的。 方若霖倒吸一口冷气睁开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对于昨晚发生的事并没有多少印象。他注意到不远处滚落的药碗,感觉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苦味,脑海里忽然闪过陆饮溪给自己喂药的景象,接着听到了身后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脑海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浑身一僵,艰难地转了个身,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陆饮溪那张脸。罪魁祸首身着中衣睡得安恬。 方若霖大概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顿时心头火起,正欲出手攻击他,没想到陆饮溪却醒来的及时。 陆饮溪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一眼就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 “昨晚是你求我的。”陆饮溪语气轻快,心情很是舒畅。 “我求你,你就答应吗?你恶不恶心?”方若霖脱口而出,脸上满是厌恶。 “有求必应,徒儿都是和你学的。”陆饮溪意有所指。 这句话戳到了方若霖的痛处,他再不做声。 半晌,陆饮溪起身打算穿衣,同时也解除了锁魂枷的禁锢。 方若霖立时卷起身上所盖的衣服,将自己裹起来跑到角落喊道:“你给我出去。”嗓音有些沙哑,气势瞬间弱了几分。 陆饮溪看着他嗤笑一声,方若霖不明所以,随即发现昨晚自己身下铺的身上盖的都是陆饮溪的衣服。那他……现在身上裹的自然也是陆饮溪的外袍。 他的皮肤实在白得过分,身上黑色的外袍、脚腕黑色的锁魂枷以及身上的红色印记,竟显得格外刺目。陆饮溪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取了身新衣服换上,当真听话走出去,反而叫方若霖有些吃惊。 屋外早已没有辛九针和天香阁主的身影,陆饮溪收起法阵,来到河边洗漱,又等了许久方若霖才出来。 方若霖一把将陆饮溪的衣服朝他脸上扔过去,陆饮溪自然不给他这个机会,在衣服砸到脸之前伸手将衣服尽数收入储物袋中。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我走。”方若霖的神色已恢复平常的冷漠。 陆饮溪摇摇头,手执折扇笑道:“此言差矣。祝师叔来要人,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放人。可你自己打晕车夫逃走,又恰好被我抓到,这就怪不得我了。” “那你现在是要抓我回去剥皮剜骨,好挣你的不义之财?”方若霖冷冷道。 陆饮溪向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他笑吟吟道:“师父既然如此讨厌我,我偏做些你不喜欢的事,慢慢来折磨你。” “你想做什么?”方若霖一脸警惕,心里已明白七八分。而陆饮溪笑得如同狐狸,并不回答。 “走吧。”陆饮溪潇洒转身准备离开山中,因锁魂枷的控制,方若霖无法控制地跟在他身后。 可恶,腰好疼。方若霖走了两里地,扶着树弯腰喘气,满腔怒火发不出来,只能瞪着陆饮溪的背影来泄愤。 “你一个修士为什么要走路,丢不丢人?”方若霖忍无可忍,终于问道。 陆饮溪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道:“看来昨夜师父劳累过度,不宜长途跋涉。”说完走过来伸出手打算扶住方若霖。 方若霖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怒斥道:“别碰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刚说的话?”陆饮溪毫不介意地又伸出手一把将他抱起,扬眉道,“师父越是讨厌什么,我就越要做什么。”抱起来又觉后悔,悔何必多此一举。 一瞬间,方若霖真的生出杀心,可奈何自己如今不敌陆饮溪。 被这种连人格都没有的小人抱着还不如让他去死,可若是要让他装出不讨厌的模样,叫陆饮溪打消这种念头,怕是会先被自己恶心死。 “师父,你磨牙的声音真大。”听到方若霖咬牙切齿的声音,陆饮溪心情随之愉悦,满面春风。 可不是嘛,方若霖都快把牙根咬断了。 说是走路,其实陆饮溪有灵力护体,身体轻盈速度极快,不多会儿就看到宽阔的大路。方若霖察觉这不是回逐水楼的方向,问道:“你要去哪里?” “游龙庄。”陆饮溪答道,“你难道不想去?” “与你无关。”方若霖低下头不去看他。这是方若霖的私事,他不想将别人牵扯进来。 “再往前走十里就是安平镇,为避免惹人注目,你我最好易容。”陆饮溪放下方若霖,动手将自己的容貌再次改换成林萧风的模样。 方若霖也再次易容成之前平平无奇的样子,两人身上的衣物并非名贵面料,不容易引人注意。 忽然有位面色黝黑的菜农牵着骡子,拉着一车新鲜蔬菜朝这边过来,陆饮溪见他似乎也要去安平镇,便前去打招呼:“这位大哥可是要往安平镇?” “对。”菜农答道,打量一番面前的两人。 “可否捎我们一程?”陆饮溪取出一串钱递给菜农。 菜农为人老实,虽看到这么多钱眼睛一亮,可还是耐心道:“大侠,安平镇最近有时疫,别人都是绕道走的,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陆饮溪奇道:“既然有时疫,你怎么还要去卖菜?” “有位贵人老爷心善,安排我们这附近的菜农每日送菜到镇上,放到专门的地方,他会安排下人分配给镇上的人。碰不到染病的人,价又出得高,所以我才要去。”菜农解释道。 陆饮溪把钱往他手中一塞,说道:“没事,我们俩都懂医术,说不定还能帮忙医治,麻烦你送我们一程。”此话不假,他的医术也都承于方若霖。 菜农见他态度坚决,收下钱道:“你们上车来。” 骡子拉着板车缓缓前进,陆饮溪和方若霖并肩坐在板车后面,离安平镇越来越近。 游龙庄门口两座石狮子气势威武,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偶有仆人从偏门进出。 周朔远远看了一眼,落地收剑。今日他只是作为朋友私下拜访游香儿,并非代表周家来取消婚约,不能光明正大地递拜帖。而游龙庄上方有法阵保护,不能硬闯,他得找个机会从门口进去。 正巧有五人押着一车款式各异的大红绸缎来到偏门,守卫查过他们车上的货物放了进去,周朔趁门开的那一刻从守卫身后溜了进去。 五人拉着红色绸缎来到了游家长子游一念的院子,游香儿就住在西厢房,想必这是要选婚服的料子。 侍女打开房门,让人将料子抬进去。周朔看见游香儿孤身一人坐在屋内,面容憔悴。她幼年丧母,父亲对她不闻不问,二叔与他父亲关系不和,她二婶自然也不会在意她的婚事操办,更何况现在她还是自己从外面带了个男人回来,闹得游龙庄与周家不和。 也不知道这选料子要花费多久,周朔思忖片刻,待五人都搬着料子进屋后,将除游香儿之外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定住,自己瞬移入屋,将门顺手带上。所有人都在屋内,即便有人从外面经过也不会发现异常。 “周朔!”游香儿吃了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来无恙。”周朔从容点头回应。 游香儿看了眼被定住的人,对周朔道:“跟我来。” 周朔跟着游香儿进入里间,绕到屏风后。游香儿幼时被送到周家学习诗书,与周朔同窗数载,两人也算得青梅竹马,却从未言及儿女情长,周朔待她一向如同妹妹。 虽则如此,周朔被拉进姑娘家的闺房,仍是不自在,拱手道:“香儿,我听说了最近的传闻。” “对不起,想必给你招来许多非议。”游香儿满怀歉意地说。 “我倒是无妨,倒是你,怎么这副模样?”周朔关切道。 “我半个月后就要成亲。”游香儿抛出这句话,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 这话出乎意料,周朔怔愣片刻,问道:“为何如此着急?” “我有了身孕。” 第26章 时疫 屋内空气有一瞬凝滞。 随后游香儿咬着唇说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你成亲只是因为有了身孕?”周朔觑着她的脸色问道。 “石公子相貌堂堂,修为精深,做事又周到。近日给游龙庄上上下下都送了礼,无论别人怎么想,我爹是很喜欢他。这两日听闻安平镇爆发时疫,他又跟随我二叔带人一同前往救治。”游香儿苦笑道。 周朔看得出她并非真正心悦于石君仁,认真道:“你若不想嫁给他,我帮你离开。” 游香儿面露震惊,声音陡然提高:“周朔,你凭什么帮我?” “婚约是长辈们定下来的,无足轻重,毁了也便毁了,但你是从小相识的朋友,我无法坐视不管。” 游香儿反问道:“你怎知婚约在我心中就一样无足轻重呢?” “你……” “多谢你的关心。”游香儿打断他,冷硬地说道,“你还是尽快离开吧。”说罢拂手解开侍女的定身,又吩咐道:“铃儿,带周公子从后门离开。” 铃儿聪明机敏,并不多问,垂首道:“请周公子随我来。” 周朔看了眼游香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游香儿注视他道:“周朔,你不必愧疚。从一开始,你所追寻的就与我不同,我早明白的,很久之前我就放下你了。” 半晌,周朔深深地向游香儿躬身作揖,然后转身离开。 铃儿送完周朔,回来见自家小姐手中拿着一粒绿色的药靠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上前低声道:“小姐,您今日已经吃过药了,这药不宜多吃,还是收起来吧。” 游香儿回过神来,收起药丸,叹道:“但愿这药真能让生产时间推迟数月,不然……”话说了一半,又闭口不言。 “小姐放宽心,就算到时候时间真的过早,姑爷一个入赘的女婿,又怎敢多言。”铃儿道。 游香儿没有回答,原本她也这么想,可如今发现石君仁此人并不简单,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三言两语讨得爷爷的欢心,她也不敢太放肆。而今之计,唯有让此事不露出马脚。 往日人来人往的安平镇,近来车马罕至,周围设下法阵,连只鸟也飞不进去。 “到了。”菜农喊了一声。 方若霖应声跳下车,打量一番安平镇的景象,心中隐约感到不舒服。 “二位大侠,你们先等等,一会就有人过来带我们进去。”菜农自然知道这里有法阵,好心提醒道。 “多谢。”陆饮溪拱手道。 果然没多久就来了一个男人,他左手持剑,双臂抱胸,看得出左手少了无名指。他朝菜农点点头,又看了看方若霖和陆饮溪,问道:“这两位是?” “蔽姓林,草名萧风,路过此地,听闻有时疫,正巧我也粗通医理,便想来看看。”陆饮溪客客气气地编了一堆假话。 “在下姓颜。”方若霖简短回答。 “在下邢应,两位朋友既然是来帮忙的,请跟我来。”邢应点头说道,面上依旧冷淡。 安平镇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符,里面的人出不来,偶尔可听到两侧民居中传出的说话声。 “邢大哥,安平镇是人人都染了疫病吗?”陆饮溪问道。 “并非如此,我家主人为了防止更多人染上疫病,这才让大家闭门不出。”邢应解释道,提起自家主人,邢应的态度比方才和善许多。 “敢问你家主人是?”陆饮溪问道。 邢应笑道:“游龙庄二爷。” 陆饮溪故作吃惊道:“原来是游二爷,实在是失敬。”旁边的方若霖默默白了他一眼。 邢应笑笑不作答,带着他们来到一家客栈门前,说道:“两位请稍等,我先向二爷通传。”陆饮溪和方若霖站在一楼大堂等待。 没过一会儿,邢应又从二楼下来,客气道:“两位来此治疗时疫,二爷自然要以贵客之礼相待,他就在楼上,两位请吧。” 陆饮溪抬腿就往二楼走,可方若霖仍站在原处,显然并不乐意,陆饮溪勾起唇角,食指微动,方若霖便不受自己控制地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到二楼。 游双忆住在客栈最大的一间客房,南面朝阳,屋内亮堂,画屏香几一应俱全。 三人来到房门口,邢应敲门道:“二爷,人来了。” “进来。”屋里传出一个声音。 邢应推开门,请陆方二人进去,随后他将门关上,站在门外等候。游双忆从屏风后走出,相貌端正严肃,手一伸,平平淡淡道:“二位请坐。” “久仰游二爷大名,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陆饮溪和方若霖一起坐下。 游双忆的态度比传闻中和善许多,随意与他二人谈了许多安平镇的情况,比如说百姓食物安排,以及治疗安排。听起来安平镇的时疫短短数日就已得到控制,每日不过是按时送药,等病人恢复之后就可以一切如常。 随即又让邢应为他们安排食宿,当然,若是想离开随时可以。 陆饮溪仔细观察游双忆,本欲揣摩他的性格,以便后面寿宴的行动,却发现了游双忆有古怪,遂不动声色地应着他的话。 话毕,游双忆送客,陆饮溪忙不迭起身道谢,方若霖原本兴致缺缺,却被陆饮溪操控着作揖行礼。 “林兄弟,好久不见。” 陆饮溪刚走出游双忆的屋子,一个惊喜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转身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孔。 “阁下是?”陆饮溪疑惑地问道。 那人愣了一瞬,随即笑着拱手道:“在下石君仁。” 陆饮溪闻言暗道不妙,慕容欢在杏园那几天提过石君仁搭救林萧风的事,当时他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竟然就碰上了,此刻他是林萧风的模样,不该如此反应。随即面露惊喜道:“石公子,请恕在下眼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石君仁通身气度儒雅,和气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似乎对陆饮溪方才没认出自己并不介意。 “石公子怎会在此处?”陆饮溪问道。石君仁会和游双忆同时出现在此处,说明游家对他和游香儿的亲事已同意,这人绝不简单。 石君仁道:“在下略懂医术,便自告奋勇与游二爷一同来治病。” “石兄医者仁心,真乃我辈之楷模,令人敬佩。”陆饮溪随之改口,以显示敬意。 石君仁很是受用,喜笑颜开道:“眼下时疫有所控制,病人都住在一处,每天会有专人送药给他们,我们只需每天去检查是否有新增的病人即可。二位一路跋涉,今日就先在店里歇歇,明日再随我一同查看病情。” “多谢石兄。” 陆饮溪目送石君仁离开,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意,直到石君仁走出客栈,笑意倏忽消失。随后邢应为他和方若霖准备好两间空房,也下楼出去巡逻了。 “给我倒杯茶。”陆饮溪当即坐下,对着方若霖命令道。 方若霖想都没想就冷冷道:“想喝自己倒。”说完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 陆饮溪也不说话,方若霖刚走出房间,却觉得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反而向楼下走去,径自来到厨房烧了热水泡好茶回到房间,还没等歇下来,陆饮溪命令他打些凉水将桌椅都仔细擦一遍。 晌午日头正大,方若霖在后院水缸舀了一盆水,弯腰时阵阵酸疼袭来,气得他将陆饮溪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许多遍。 “仔细擦,桌边的缝里还能看见污垢。”陆饮溪边喝茶边指手画脚,好不得意。 方若霖把浸满水的抹布往桌上一拍,怒道:“陆、饮、溪,你要是不满意,就自己擦。” “师父好大的火气,不想擦桌子,那你是想干点其他的体力活?”陆饮溪笑得明朗,却令方若霖一阵恶寒,浑身汗毛直竖,恼恨地再次拿起抹布,擦得桌子哐哐作响。 “你有没有发现游双忆的异常?”陆饮溪起身踱步,忽又停下,冷不丁地问道。 方若霖手中动作一顿,闷闷不乐答道:“他不会眨眼。” 陆饮溪放下茶杯,倚窗浅笑:“师父好眼力,那依你之见,这背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死了。”方若霖简短答道。 “死了……”陆饮溪喃喃重复一遍,心里盘算此事对自己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 第27章 囚龙 天色昏暗,竹子林笼罩着一层灰绿,何处觅站在林边静静等待,冷风不时灌进他怀中,亦不为所动。 “何先生,请随我来。”竹子林的引路人手中提了一盏灯,灯光柔和,将四周照亮。 当前不过未时,并非入夜。但因浓云密布,林中与入夜无异。 何处觅跟在引路人身后,前往竹外楼。 一路转了无数弯,饶是何处觅也无法记下进来的路,其实记下来也没有用,竹外楼随时会改变法阵位置,若想凭着记忆沿路进入竹外楼,只怕还没有两步,就会被困死在林中。 竹外楼门前有条小溪,溪水叮咚,水面用竹子架起一座小桥,过了桥引路人便不再继续向前走,客人可自行前往竹外楼。 竹外楼大门敞开,数座陶制连枝灯分开两列,亮如白昼。 何处觅缓步走进去,屋内装饰古朴素雅,搭配粗犷的陶制连枝灯,相得益彰。 他在屋子中央静候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有人过来。来的人并非是祝无晦,而是乐恒,他神色冷漠,眉头微微皱起,问道:“逐水楼弄丢了我们的人,阁下还有什么话要说?” “乐先生息怒,在下保证你们要的人暂无性命之忧。”何处觅拱手客客气气道。 “那等你们把人交出来,何先生再来吧。”乐恒说罢就要送客。 何处觅急忙道:“乐先生,祝楼主既已派人将我带进来,又何必二话不说就让我离开呢?我此行的目的是想了解杜止意和方公子的关系,这世上想必再也不会有人比祝楼主更清楚,若当年贺家村一事并非方公子所为,我家主人绝不会继续为难方公子。” “若当年确实是方若霖杀了贺家村的人,你主人会怎样?”祝无晦的声音从旁传出,不疾不徐地从次间走到客厅,转身看向何处觅,气势凌人。 “祝楼主,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何处觅道。 祝无晦冷冷道:“诚如你所言,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了解方若霖的过去,我说是他杀了,那就是他杀了。怎么,当年陆饮溪出卖自己师父,如今却想起来追究其中缘由?是不是有些晚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何处觅看向祝无晦,毫不畏惧的与她对视。 “此乃陆饮溪私事,与你何干。” “在下修为浅薄,早些年常闻云卿公子大名,他虽生性淡漠,但素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江湖中人皆心向往之。这样的人若忽然做出反常的举动,必定有其缘由。在下也是想还云卿公子一个清白。”何处觅言辞恳切,动人心绪。 可祝无晦冷笑一声道:“清白?江湖中人谁还在乎这个?你该知道他并非凡人,江湖中人也根本不在意贺家村的亡魂,他们不过是想得到龙骨,随便找个理由罢了。” 何处觅一时无法反驳,屋内沉默下来。 半晌,祝无晦忽轻叹一声,又道:“罢了,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方若霖和杜止意的关系,但贺家村一事,尚不明了是否为杜止意所为。若你能说服陆饮溪放了我师弟,也不枉我与你多费这般口舌;若你说服不了陆饮溪,那就告诉陆饮溪杀了杜止意,莫让我师弟出手,白白断送了性命。” “在下定当竭尽所能。”何处觅大喜过望,躬身作揖。 祝无晦邀何处觅前往阁楼,两人相对而坐,乐恒在不远处侍候。 “二百多年前,我与人相斗时被砍下右臂,吾师听说迷石林新来了一名大夫,对于外伤极为精通,传闻神乎其神,便封好我的手臂,携我前往迷石林治疗。彼时杜止意刚到迷石林,我并未见到换了豺狼虎豹心肝的孩童。”祝无晦指尖按着茶杯边沿摩挲,接着道,“杜止意很快接好了我的胳膊,师父带我离开迷石林,刚走没多久,就遇到了一条伤痕累累的小龙。” “本该长龙角的地方却像是两个窟窿,结了层黑乎乎的血痂,身上的龙鳞也被拔去许多,丑陋不堪,爪上环着镣铐,像是刚逃出来。没多久就发觉杜止意派出人全力搜捕,吾师见它可怜,将它藏起来带了回去。”祝无晦回忆道,眉头紧皱,当年场景她永远无法忘记。 “原来杜止意早知道他身份。”何处觅若有所思。 “不,杜止意不知道他的身份。他那时年幼,尚未化作人形,又无名无姓。再过了几年他化作人形,吾师收他为徒,赐名若霖,随吾师姓方。杜止意不知他相貌姓名,根本无从追查。”祝无晦语气忽变,冷冷道,“若非陆饮溪泄露他身份,他何至于沦落现在这步田地。” 何处觅不敢露出丝毫轻浮之态,恭谨道:“那祝楼主方才所说贺家村确为云卿公子所杀,究竟是为何?” “人是他杀的,但这其中原因也许有杜止意有关,具体我不清楚。”祝无晦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面容罩上一层忧虑,“据吾师所言,杜止意是被上界驱逐的人,只怕他为了返回上界会不择手段。” 这倒是何处觅意料之外的事,他吃了一惊,仔细想想又觉得十分可信。杜止意此人是两百年多年前忽然出现在江湖中,行事诡谲狠辣,无人知他行踪,若非如此,方若霖也不会寻他多年而不得除。 祝无晦轻叹一声,眸子明亮,注视着何处觅认真道:“你必须知道,方若霖并非凡人,龙族天生属于上界,他本不用理解凡人的情感,是吾师有意教授他遵守下界的行事准则,他才萌生了些许同情之心,可某些事情上,他自有理解与判断,有时会让他显得冷酷无情,比如贺家村一事。” “这我理解。”何处觅答道。 祝无晦瞥了眼他,毫不留情道:“不用理解,你只需让你主人将他送回来,等吾师回来带他一同前往上界,回他该去的地方,从此下界的恩恩怨怨与他再无瓜葛。” “是。” 一时两人无话,许久,何处觅踌躇道:“祝楼主,你可听闻过千年前出现在魔域与凡界边境的那对夫妻?” “听过,怎么了?” “我曾去过那处,听当地的老人讲了许多传说。他们夫妻二人有如神明,镇守边境,魔族畏惧,不敢侵扰百姓,可谁也不知他们从何而来。传说中有一点,我以前没注意到,可是前段时间云卿公子来到逐水楼后,我突然想通了。”何处觅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祝无晦追问。 “哪一点?”祝无晦问道。 “魔域边境都是荒漠,而那对夫妻现身的地方却是一片绿洲。唯有龙族有此天生神力,可使风调雨顺,万物生长。”何处觅后一句话说的极笃定,目光与祝无晦相接。 祝无晦点点头,凝眉思忖何处觅的话。 安平镇的夜晚黑沉沉,寂然无声,令人毛骨悚然。 陆饮溪睡了一下午,直到戌时过半才醒,转了一圈发现客栈除了方若霖竟无其他人。 “陪我出门转转。”陆饮溪推开方若霖房间门,语气不容拒绝。 “我要休息了。”方若霖坐在床边打坐,并不想听他命令,可脚腕间的玄色锁魂枷刺目,一切皆由不得他。 半刻钟不到,方若霖便跟在陆饮溪身后走出客栈,陆饮溪往东他就往东,陆饮溪往西他就往西。 街上偶尔可见几户人家窗子透出的烛光,不至于让这座镇子死气沉沉,陆饮溪站在未点灯的人家门口,使用灵力探查,发觉里面的确是活人,这才放下心来。想来是普通百姓无事可做,为了省灯油,只能尽早睡觉。 这般边走边查看,将镇子大半都逛了一遍,两人已走至西郊,夜雾弥漫,周围事物都看不清楚。 不远处似乎有一段石阶,两人走近才发觉前面是座小山,石阶通往山上,上有一牌坊,上书“义庄”二字。 陆饮溪视线鬼气森森的山道望向山顶的建筑,两个灯笼的光芒被浓雾吞噬,隐约可见。陆饮溪自言自语道:“石君仁倒是没提安平镇此次死了多少人。”说罢径自抬腿往山上走,可怜方若霖浑身酸痛,又跟着他四处奔波,心中老大不愿意,可反对也无效,只得咬着牙跟在他身后艰难攀登石阶。 这座山不高,一炷香功夫两人就已走到义庄外,门外的灯笼历历在目,院中摆着数排用草席盖住的人,似乎都死了。 方若霖目光扫了一遍,估摸约有一百二十人,安平镇人口不过两千,这里的可不是个小数目。看来这次时疫并不像游双忆和石君仁口中说的那般顺利。 “这数量也太多了。”陆饮溪同样心中起疑,走了进去蹲在一具尸体旁掀开了草席,将手搭在那人颈侧,他修为高深,有灵力护体,并不担心感染时疫。 方若霖站在门口没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中动作,只见陆饮溪神色忽然严峻,急忙掀开旁边的另一张草席继续查看,一连查了十人才停止,难以置信道:“他们都活着。”随后用灵力查看了这里所有的尸体,更加震惊地发现竟有一百个左右都是活人。 一瞬间,陆饮溪觉得遍体生寒,又借着灯笼微弱的光亮,看清了这里的人的样貌,这里所列都是年逾半百的老人,他们还活着,却被人施了定身术,仿佛死了一般。 “他们原本就活不了多久。” 第28章 青鸟 “他们原本就活不了多久,救了也无益。”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站在义庄门外的方若霖。 陆饮溪闻言心下蓦地一凛,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依你之见,年老体弱之人便不该得到医治?” “我……”方若霖见他语气针锋相对,张口欲言,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哈哈哈,这位颜公子倒是与在下英雄所见略同。”石君仁出现在方若霖身后,大笑不已,投向方若霖的眼神满是欣赏。 他身后跟着邢应和三名手下,想必都是游双忆的人,不知何时跟在他们身后。 陆饮溪见他如此狂妄,遂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身后,盛怒之际又克制住自己出手的冲动,沉下脸问道:“这些人多数尚有生机,更有人未患时疫,你们将他们扔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就算没病死,也会先饿死。此举有悖人伦道义,与禽兽何异?” 闻言方若霖睫毛微颤,垂下眼眸,指节用力攥得发白。纵使他曾经所为与此并不相同,却觉陆饮溪每个字都像在指责自己。 “林公子必然是看错了,我等将他们带来义庄之前都仔细检查过,确认他们是否患了时疫,绝不可能错将未患病的人也一并带过来。”邢应说的诚恳,眼中满是愧疚。 石君仁面上依旧笑容灿烂,于阴暗夜色中诡异万分,张口道来:“这些人皆年过半百,务农不如年轻人身强体健,处理家中琐事又嫌手脚不够利索,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于己于人都是累赘。而治疗时疫的药材本就有限,若医治他们,那些壮年与孩童便少了一分活路?” 他这番歪理令陆饮溪怒火满腔,双眼几乎迸出火花来,怒道:“大夫如何能自己评判人的价值而随意使用生杀大权?更何况修士若想治这些人,又何须药材,你们人数众多,若竭尽所能,难道还治不好他们?你所说不过是为自己的残忍所做的虚伪开脱。” “想不到林兄弟竟如此仁善,石某好生佩服。”石君仁虚情假意地作揖,故意讥讽。 陆饮溪右掌双指竖在身前,灵力微动解开义庄的老人们的定身,霎时间哀声遍地。 有几个尚存气力、头发花白的老人爬向陆饮溪,跪在他面前不住磕头。 眼前的老人们也许根本没有这群修士的年龄大,可时间无情,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灯光昏暗,可方若霖却是第一次看清凡人的低微渺小。 “石公子,要不还是给这些人送药医治?”邢应瘦削黝黑的面孔不禁动容。 石君仁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道:“何必要多此一举?这事可是游二爷首肯的,你连他的命令也要违背?”邢应再不说话。 “我不是善人,却也非冷血之人,今日你们不救,我自会救他们。”陆饮溪压着怒意道。 “颜兄,林兄弟想要医治这些人,就留他自己在这儿清静。夜深露重,我们下山去吧。”石君仁笑吟吟地邀请道,临走前还特意看了眼陆饮溪,眼珠转动,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方若霖视线从陆饮溪脸上掠过,一言不发,转身跟在石君仁身后下山去了。 雨势泼天,一步之外的景象皆不可见。 何处觅谢绝祝无晦的挽留,执意离开。他生性无拘无束,见不得竹外楼这种到处都布满法阵的地方。 御剑一个时辰,雨势稍减,他才见到一间亮着灯的客栈,因而毫不犹豫地前去住店,虽有灵力护体,可一路风吹雨打,仍显得狼狈,让迎客的小二吃了一惊。 小二殷勤地为他端来简单的饭菜,又去准备热水。何处觅趁着吃饭的当儿,盘算着明日赶回逐水楼将今日所得消息都告诉慕容欢,还得传信告诉远在西北的林萧风去寻访当年那对夫妻所在的地方,也许能找到些线索。 “客官,您慢点儿。”小二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伴随着一众脚步声。 这么晚还有一群人来住店?何处觅心中好奇,等小二提着热水进来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探听道:“小二,这么晚了还有人来住店?” “可不是嘛?这一来就是十几个还都是修士,店里都住满了,我这会儿给您提满热水还得去再给他们准备,今晚可有的忙了。”小二健谈,一说就停不下来,“为首的那位长老腿受了伤,两个人搀着才能走,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怪物。” “哦?你听到他们叫什么了吗?”何处觅取出一块银子放在小二手中问道。 小二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小的听那群弟子叫那受伤的人‘段长老’,还有个女的,他们称她‘怜长老’。” 何处觅思忖片刻,心中了然,笑道:“这一伤可就没法去寿宴了,这如意算盘打得好。”段成是这一伤,怜心自然会为他作证,他定然不必参加寿宴。而且自从何处觅扮成黑衣人去与他谈成条件后,段成是便将自己的心腹弟子纷纷调离万山刀会,在各地招收徒弟,为的就是待其他三位长老殒命后,安安稳稳地接手万山刀会。 “去,明早帮我送份饭菜给那位段长老,再帮我带句话。”何处觅凑到小二耳畔,低声了句话,小二点头答应后离开。 须得让段成是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人看在眼里,这样他才不至于如脱缰的野马恣意妄为。何处觅面带笑意,吃饱喝足之后洗漱躺下。 “明天定会是个好天气。”他自言自语道。 竹外楼门前溪水猛涨,连小桥也淹了。 这边何处觅刚走,祝无晦哀嚎一声瘫在椅子上,生无可恋地看着屋顶,与平日里端庄高雅的样子判若两人。 “主人,你也不必如此忧虑,方才那人都说了,云卿暂无生命危险。”乐恒柔声宽慰。 “累了,我这师弟实在是不让人省心!这么多年我嘴都快磨破了,他就是不听,设了这么多法阵都没拦住他,非得逃出去找罪受!我容易么我!”没个外人,祝无晦也懒得注意自己的语气,破罐子破摔,“还偏偏是倒霉体质,出门一趟捡了个徒弟,被坑了半辈子!现在又被徒弟关起来了,怎么就不长记性!” 乐恒哑然失笑,祝无晦气急败坏地骂人,可语气里又是满满的关切,实在是有趣。凡人都说长姐如母,在他们师父离开的这么多年里,祝无晦的的确确是又当爹又当妈,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留在竹外楼,可到头来还是保不住方若霖。 换做是谁都要破口大骂。 “主人——”纤云从外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祝无晦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这会儿我什么都不想听,有事明天说。” 小姑娘两眼冒光,根本不看祝无晦的脸色,抓住她的手兴奋道:“主人,有青鸟从天而降!” “青鸟?!”祝无晦立时端坐起来,难以置信道,“难不成是我师父?”当即跟在纤云身后,前去青鸟所在的地方。 夜色漆黑,夜雨滂沱。青鸟栖身于竹林中,周身散发出幽幽光芒,照亮了四周。 祝无晦远远便看到青鸟华美的羽毛,出尘的身姿不沾染丝毫雨水,优雅地站在原地,心中愈发急切。 青鸟是上界的讯使,这番拜访自然是传递消息。 “在下祝无晦,敢问青鸟此来为谁传递消息?”祝无晦恭谨行礼问道。 “方齐殷托我给你带句话:解药已寻得,不日便可踏上归程。”青鸟语调柔和,沉稳有力。 祝无晦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再拜。方齐殷正是她与方若霖的师父,多年前为方若霖寻找解药而前往上界,自那之后杳无音信,今日总算是有了消息。 青鸟可直呼她师父名讳,可她却不能,遂回道:“多谢青鸟代为传讯,请告知吾师,我和师弟一切安好,叫他老人家不必着急。” “好。”青鸟应道,随后振翅起飞,雨势对其丝毫没有影响。 望着青鸟远去的背影,祝无晦又变成一副苦瓜脸,哀哀叹道:“这下完了,解药有了,云卿不在。” 半晌,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振作道:“不行,我得亲自去把他带回来。”竟立刻就要出发。 “明日再启程也不迟。”乐恒一把拉住祝无晦的手,把她往竹外楼的方向一路带回去。 祝无晦忧心忡忡,显然心已经不在此处。 “你就算着急也没用。云卿此刻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冒雨离开又能怎样?”乐恒这时也换上严肃的神情,俨然是祝无晦平日对待方若霖的态度。 “可……”祝无晦无话可说。 前面忽然冒出一个人影,纤云抬高灯笼一看,发现竟是李墨。他站在祝无晦三人面前,行礼道:“主人,属下知道您要找的人在哪儿。” 第29章 酒家 一行人从山上下来,石君仁支开邢应与其他两人,有意与方若霖并肩而行,步入安平镇的大街,他忽然问道:“颜公子与陆饮溪是什么关系?” 初时方若霖未反应过来他话中玄机,正待回答时又阖上双唇,警觉地看着石君仁。 “颜公子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见过林萧风本人,是真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而林萧风是逐水楼的人,逐水楼中与林萧风身量相当,且易容能够以假乱真之人,不多。”石君仁忽神秘一笑,“而且你的反应也告诉我,我猜对了。” “呵,我和他有些私仇,石公子不必顾虑。”方若霖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 石君仁朗声道:“颜公子可真是有趣,我一见着你,就知道你与我是同一种人。这可真叫人愈发好奇你真正的身份。” “你我并不相同,”方若霖扭头定定看着他,神色平静,“若换做我,我会直接杀了那些人,不会放在义庄让他们饱受折磨。” “可你我得出的结果都相同,在旁人眼中你我便是一丘之貉。”石君仁粲然一笑,伸手指着街道两边的房屋道,“说不定啊,我比你更讨人喜欢。你看,这些人得知爹娘感染时疫后避之不及,直到我派人将病患抬到义庄,他们才能高枕安卧,如今哪个还能想起他们因时疫而去世的爹娘?” 方若霖眉头紧锁,盯着黑黝黝的门缝,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石君仁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豪气道:“颜兄,管这些蝼蚁作甚,我请你喝酒!”说罢朝一条巷子走去。 巷子里未有一丝灯火,又何来酒家? 脚步声回响,黑暗愈发寂静,方若霖并不担忧石君仁会对自己下杀手,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来到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门前。这户人家与别家不同,门上并未贴符封禁,石君仁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老李,上酒。”石君仁朝屋里喊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片刻后,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披着衣服,端着蜡烛,慌忙走出来惶恐道:“爷,您怎么这么晚来了?” “喝酒自然要晚上喝,去把你最好的酒取两坛过来。”石君仁说完,老李忙不迭趿着鞋子去取酒,他又扭头对方若霖道,“老李是安平镇的酿酒好手,我尝过之后念念不忘,反正他家里没其他人,我也就没派人贴符,随时都可以来喝两杯。另外还叫他预备了许多,打算到时候带回去送人。” 方若霖淡淡道:“难得石公子肯与我分享这等好酒,在下着实受宠若惊。” “哈哈哈!”石君仁大笑几声,乐不可支道,“颜兄用这般严肃的神情讲客套话,真是有趣。” 他犹自大笑,方若霖并未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何不妥,颇为不解。 “两位爷,酒来了!”老李一手秉着蜡烛,一手提着两坛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又两只酒碗擦得干净分别放在石君仁和方若霖面前,动作娴熟地倒满,殷勤问道,“可还要什么下酒的?” 石君仁摆摆手,老李知趣地退了下去。 “来,今日不醉不归!”石君仁正在兴头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方若霖素来海量,心头浮现陆饮溪在义庄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便愈发烦闷,一碗接一碗灌入肚中。 石君仁兀自说个不停:“无花无月,本非饮酒良辰,但难得遇到颜兄这样的知己,实为乐事。” 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他这番话,方若霖想了想端起酒碗朝他敬了敬,面无表情仰头将一碗酒饮下。 饮毕一把将碗拍到桌上,出神半晌,目光停在桌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颜兄、颜兄!”石君仁连声喊道。 方若霖回过神来,垂首喃喃道:“或许他说的没错,我的确太过自负。” 石君仁没理解他的话,问道:“谁说的没错?” “他……陆饮溪。” 石君仁伸出左手拍拍他的肩膀,劝道:“颜兄别多想,他与你可不是一路人。修行之人不必过于在意死生。”说完又重重在方若霖肩膀上拍了几下。 方若霖眼光扫过他的手腕,瞥见一块如重山般的胎记,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酒碗又满上了,石君仁端起来劝酒,方若霖端起来刚送到嘴边,门外有人来了。 来人是邢应和他的一名手下。 “石公子,刚南边巡逻的兄弟传话,说有一户人家全部出现病症,请您过去看看。”邢应拱手道。 石君仁略微不快,却很干脆地放下酒碗站起身来,对方若霖抱歉道:“颜兄,看来要改日再请你一醉方休。” “无妨。”方若霖微微颔首,心中却起了疑惑。 石君仁取出一枚灵玉放到桌上做酒钱,随后邢应身旁的那名手下引着他前往那户人家,邢应杵在原地像座雕像,不言不语,神情晦暗。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方若霖问道,却并不看他。 半晌邢应才答话:“在下奉劝颜公子一句,莫要和石君仁走得太近。” “为何?” “游二爷并非绝情绝义之人,却不知那石君仁在他耳畔吹了什么风,竟当真下令叫我们把安平镇的老者都抬去义庄。最近频频与石君仁商讨事情,行事愈发诡秘,我等看在眼里,多次劝阻无果,只得依令行事。在下知道出颜公子品性不坏,千万不要再受了他的教唆。眼下安平镇病患不算多,颜公子还是尽早离开罢,我也会派人送林公子离开。”邢应说得恳切,方若霖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方若霖一动不动,没有回答他的话。 老李听到前院的动静,出来查看情况,却见石君仁已走,桌上的灵玉散发出莹润的光芒,殷切走上前来问道:“这位爷,可还要添点什么?” “不用,你把钱收了吧。”方若霖摇头道。 老李立刻伸手去拿灵玉,脸上笑意盈盈,口中却不住抱怨:“这位石公子出手阔绰,付钱都是灵石,我啊还得专门去钱庄兑换,不然寻常商贩可不收。” 方若霖闻言,从袋中取出同样价值的铜钱递给他,淡淡道:“这钱你收下。”同时摊开手掌,示意老李把灵石给自己。 老李大喜过望,立刻收下铜钱,把灵石递给方若霖。 方若霖收下灵石,起身往外走去。邢应仍站在原地,方若霖经过他时,低声道:“你随我来。” 安平镇街上空无一人,方若霖也不需特地寻僻静之地,站在大街中央,四周无人,他看着紧随而来的邢应,语气带着敬意道:“阁下好意提点,我心中不胜感激,亦有一事告知你。” “颜公子请说。”邢应客气地说道,瘦削的脸硬是挤出了几分和善。 “你家游二爷不是受了石君仁的教唆,而是被石君仁杀了。”方若霖语气平淡,可说的话却在邢应心中掀起巨浪。 “不可能!二爷行动如常,怎可能死了!”邢应决计不肯相信他的话,目眦尽裂。 “西南有炼制人傀的秘术,人傀皮肤柔软,行动自如,更有技艺精湛者做出的人傀言语也与生者无异。我所言是真是假,你只需接近游二爷,试试他的脉搏便知。”方若霖说完朝他拱手,“阁下今日劝我一句,我为阁下解答疑惑,两不相欠,告辞。” 邢应仓皇向客栈方向奔去,急于验证方若霖所言真假,消失于街道拐角。 一声叹息在空中升起复又消散,方若霖沿着大街缓缓前行。他取出方才石君仁给老李的灵石,捏在指尖观察。灵石上残留着禁制的痕迹,仔细看来竟是他曾用来封禁丹药的禁制,可这方法他只教过陆饮溪,不知为何出现在石君仁的灵石上。 夜雾悄悄散去,老李的酒初饮下不觉其烈,这会儿酒劲儿慢慢上来,方若霖脚步虚浮,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义庄所在的山脚下,石径弯折,一眼望得到尽头。 不知陆饮溪有没有治好那些人?方若霖不能完全理解,可回想起来,却也不讨厌他的做法。思及此处,遂足尖轻点,纵身跃向山上。 没想到又看到了石君仁。 他难道不应该在镇子南边? 方若霖落在他身后,由于酒劲的缘故,身子踉跄一下,扶着旁边的石壁才站稳。 “我还以为邢应会把你送回客栈休息,怎么又来这里了?”石君仁假意关切道。 方若霖定了定神,视线扫过他手中闪着冷光的暗器,问道:“你要做什么?” “陆饮溪既在这里遇见我,自然不能让他离开。”石君仁目光停在方若霖身上,又道,“颜兄,你不也说与他有私仇,我替你一并报了如何?纵使他修为再高,医治好这百来人也会体力不支,正是好机会。” 方若霖眸子霎时张大,下一刻便挡在石君仁面前,冷冷道:“他绝对不会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第30章 师徒 山丘石径,一人在高处,一人在低处,各执兵刃对峙。 “想不到颜兄竟如此护着他,你我联手将他除去,我除了后顾之忧,你报了私仇,岂不两全其美?” “我与他的私仇,与你无关;他此刻在做的事情,我并不讨厌。今日你休想趁人之危。”方若霖面色冷厉,语气中少见的带着怒意。 “啧,我看颜兄不是为了那群将死之人,而是单纯不忍我杀了陆饮溪吧。”石君仁轻笑一声,目光如炬。 方若霖心头一跳,神色更加恼怒。陆饮溪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再怎么招人厌,也不能平白死在这等偷袭的人手中。 “你要是现在离开,我可以不杀你。”方若霖道。即便他如今修为降到金丹期,除了江湖中叫得上姓名的高手,其他人根本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他看得出来,石君仁虽已结丹,最多不过初期而已。 “看来只能将颜兄一并杀了,可惜了,我还当你是知己。”石君仁口中叹息,手中暗器已掷了出来,两个暗器从左右分别飞向方若霖。 方若霖足尖点地,纵身向后,暗器相错飞过,一个扎入道旁的树干,一个扎入石壁中,刃口没入石壁,可见其力道之厚。方若霖拔出剑,那是一把普通的剑,一把没有灵性、无法用意念操控的剑。 “石公子下手如此狠辣,看来当你的知己,并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方若霖向石君仁攻去,剑尖一挑,刺破石君仁右手臂。 石君仁见状取出一把银针抓在左手中,左闪右避躲开方若霖的攻击,准备待其不备发出。他并非名门正派出身,从小精于毒药暗器,像是邢应那帮游龙庄的手下,他能随意将其杀死,若是遇到修为比他高的人正面攻击,却只有逃跑的份。 方若霖攻击的并非他的致命处,仅攻其肩头、手臂、小腿,似乎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我发现当颜兄的知己有不少好处,你倒是不舍得杀我。”石君仁笑道,满不在乎地将满是血的右手抬起,接下方若霖的剑,与他四目相对。 “呵,你倒是自信。”方若霖冷笑一声。他总觉得在哪见过石君仁,在没弄清楚石君仁的身份之前,他还不想将其赶尽杀绝。 方若霖手腕力道加重,石君仁的虎口出被剑刃割开,血顺着小臂流到手肘,地上形成一摊血迹。石君仁纵使掌心蕴满灵力也挡不住,终是支持不住松开方若霖的剑,踉跄后退,方若霖剑身顺势划下,割破了石君仁胸前衣襟,从中落下一个储物袋。 石君仁想去捡,却被方若霖逼退。石君仁自得了这个储物袋,近日总在琢磨其中之物的奥妙,便一直揣在怀中,以便随时可取出来查看,谁承想反倒坏了事。 方若霖隔空捡起落在地上的储物袋,见其右下角绣着“姣”字,认出这是之前张胖子的储物袋,脸色一变,问道:“你把张胖子他们怎么了?” “这是在下捡来的,不知颜兄所说张胖子是何人?”石君仁佯作不知。 方若霖并未相信,他将储物袋收起来,淡淡道:“既然是你捡的,那现在我捡到了就归我。”说罢发狠似的提剑冲向石君仁。 石君仁见躲避不及,索性站在原处,任由方若霖的剑刺穿腹部,他抬起并未受伤的左手,将手中银针迅速刺向方若霖耳畔,霎时间,方若霖的易容消除,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原来是你,方若霖。”石君仁面色因失血变得惨白,却大笑起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当真要杀了我?” 这话让方若霖手中一顿,随即拔出剑,石君仁瞬间痛得站不起来,鲜血浸湿他的衣物,他快速为自己扎了几针,又吞下一粒丹药,止住了血,狞笑道:“方若霖,你记住,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方若霖盯着他的脸,心知他说的也许是实话,那种莫名的熟悉挥之不散,却记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救了自己。 “我今日只是阻止你杀人,你可以离开。”方若霖拂去剑刃血迹,收入剑鞘。 石君仁转身捂着腹部往山下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方若霖,笑道:“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身为一条龙,却偏偏要在下界流连,低估了人的贪婪,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最终自食恶果。” 他消失在山脚下,方若霖始终沉默不语。 义庄门外的灯笼中的灯油快要燃尽,比之前更加昏暗。 老者们都已医治好,精神抖擞坐在一处聊天,方若霖进入时他们皆惊为天人,大气都不敢出,纷纷跪拜。 “给你们治病的人呢?”方若霖环视院内,却不见陆饮溪身影。 “那位仙长刚刚离开,他叮嘱我们天亮再下山,所以我等都在这里等候。”这群人中看起来颇有学识的一人回答道。 方若霖扭头走出义庄,绕到后面,没走几步就看到陆饮溪躺在石头上休息,似乎毫无防备。 夜雾已散,东方微亮。 陆饮溪一夜未眠,不计后果为百人治病,实在疲惫不堪。脚步声细微,逐渐靠近自己。他没有睁眼,却知道是谁。 那人轻叹一声,将他扶起。 陆饮溪微微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易容后那张脸,而是他第一次见到方若霖时便深深刻在脑海里的模样,安心将下巴搭在方若霖肩头,阖起眼睫。 绵长均匀的呼吸萦绕在耳畔,这副模样令方若霖心思一动,手中蕴满灵力,只要这掌拍下去,他便能摆脱陆饮溪的控制。 “师父,”陆饮溪轻轻抱住他,下巴轻轻蹭着,“你来救我了。” “你不要会错意,我只是……”方若霖话还未说完,陆饮溪已将下巴搭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方若霖摇摇头,心想,这是不是也算是自食恶果的一种?当年自己一心效仿自己师父,想要做个好师父,倾尽所能教导陆饮溪,这才让他修为提升迅速,如今他虽不显山不露水,可算来恐怕修为已到出窍后期。不到百岁的修者到达这种境界,从未有过先例。 恶果便是如今的自己打不过曾经的徒弟,方若霖收回手,想要推开陆饮溪,他却纹丝不动,只得抱着他御剑回到客栈。 回到客栈,方若霖原本想直接把人扔到床上,结果陆饮溪缠得太紧,根本掰不开他的手,反而就这样被拽着一同倒在床上,干脆认命似的与他躺在一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前夜的画面,耳根发烫,根本睡不着。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陆饮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浑身是血的师父抱着他御剑逃离,他浑身疼得动不了,紧紧靠着师父,脸颊沾满师父胸前温热的血,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脚下的剑在不断地坠落…… 在坠落到地面之前,陆饮溪从梦中惊醒,喘着气浑身冷汗,抬眼却见方若霖的脸近在咫尺,近得可以看清他眼下淡淡的乌黑,他的气息轻拂过脸颊,温和恬淡,与梦中的模样截然相反。 陆饮溪急忙伸手去摸方若霖的胸膛,想要确认他是否像梦中那样受了伤。 方若霖被吵醒,一把擒住陆饮溪的手腕,直直看进陆饮溪眸子,怒道:“你干什么?” “昨晚你不是跟石君仁走了吗,怎么在我床上?”陆饮溪收起方才的慌乱,迅速抽回手,言语冷淡,暗含讥讽。 方若霖见他根本不知道昨晚自己救了他的事,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回来想趁机杀了你。”方若霖说着取出短剑扎入两人中间的床褥,本想与陆饮溪拉开距离,可却被他用锁魂枷控制住,后退不得。 “你不杀我吗?”方若霖伸长脖子抵着短剑,血从细细的伤口中渗了出来。 陆饮溪视线掠过伤口,想起方才的梦境,拿开短剑,神色复杂道:“我说过,暂时不打算杀了你。毕竟我能有如今的修为,这其中还有一份您的恩情。”他总觉得那个梦太过真实,不像是一场梦,可又不记得分毫。 方若霖任由他拿走短剑,眼中满是不解道:“陆饮溪,你真奇怪。当年你能毫不犹豫地背叛我,让所有人都来追杀我,如今又顾及师徒情谊下不了手。你要明白一件事,倘若我的修为与当年相同,一定会立刻杀了你。” 陆饮溪默然,他知道以方若霖的性格,若有能力定会杀了自己。 方若霖伸手摸伤口,指尖沾上血迹,看了眼继续说道,“你我早已断绝师徒关系。杜止意割我龙角,囚我十数年;你背信弃义,至使天大地大无我容身之处。你与他,并没有两样。” 陆饮溪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杜止意的事情,又将自己和那种人相比,心中烦躁如堵了棉花,不知如何答话。 最终长叹一声,自嘲道:“究竟你与我,谁更恨谁一些?” 第31章 变故 窗外鸟叫三两声,驱散了陆饮溪继续与方若霖谈论两人之间的新仇旧恨的念头。 “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陆饮溪坐起身来问道。 “邢应派人将你扛回来,你要喝水,喝完拽着我不松手。”方若霖没好气地搪塞一番,也打算起身。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竟有十数人之多,随后房门被一脚踹开。 “把他们给我抓起来!”为首的人大手一挥,二话不说就要拿人。 方若霖正想回头看一眼,却被陆饮溪按住头一把揽入怀中,只听陆饮溪附在他耳畔低声道:“你没有易容。” 陆饮溪仍是林萧风的模样,看起来模样稚嫩,不免遭人轻视。闯入的众人本就满腔怒火,又见这两个男人举止亲昵,心中鄙夷又愤慨,为首的名为赵协,是此次随游双忆一同前来的大夫,冷冰冰道:“杀了人竟然还有胆子留在这儿,两位可真有闲情逸致。” 杀了人?方若霖心中纳罕,重新易容成之前平庸的模样,回头问道:“谁死了?” “邢大侠他的尸体还在游二爷房间。你们两个还装作不知?”赵协嘴边的两撮小胡子上下抖动,眉毛高高扬起,眼睛瞪得宛若铜铃。 “赵大夫这话说的奇怪,人死在你们游二爷房间,为何要来找我们?”陆饮溪往床边坐了坐问道。方若霖已从他怀中离开,站在床边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干人等。 “哼,游二爷昨儿个夜里听说城南有病患,便一直同我们在城南,今早游家有急事,派了马车将他接了回去。若非他人不在这里,岂能让你们钻了空子?”赵协指着陆方二人,火气简直能把胡子烧着。 陆饮溪心知有异,并不与赵协一般计较,追问:“那石君仁呢?你们怎么不说是他杀了邢应?我们与邢应无冤无仇,何苦杀了他还留在这里等着被你们抓住。” “石公子昨夜被邢大侠叫到城南,再没离开过。我们与他虽不对付,但都亲眼见着他没离开,而且我听说,昨夜邢大侠单独送这位颜公子回客栈,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协语气轻浮,眼光不住在方若霖和陆饮溪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陆饮溪并不知道昨夜邢应与方若霖的谈话,有些出乎意料地抬眼瞥了下方若霖,见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心中不禁起疑,暗忖若是邢应发现了他的身份,他随手杀了邢应也并非不可能。 这一眼被方若霖看在眼里,胸口像被塞了团湿棉花,又闷又沉。 陆饮溪没有察觉方若霖一瞬间黯淡的神情,起身将衣物抚平道:“说了这么久,赵大夫其实是怀疑这位颜公子杀了邢应。在下昨晚一直在义庄,那些老者可作证。这样我总该没有嫌疑了吧?不如赵大夫引我去看看邢大侠的尸体,兴许能找到线索。” 赵协看了眼陆饮溪,心道一个毛头小子也不能怎样,便摆摆手道:“你随我来,剩下的人把姓颜的给我看好了。” 方若霖闻言本能地想要动手,不经意间与陆饮溪对视,忽又想起方才他的眼神,不想再被当做滥杀无辜的人,随即收回手掌,忍着不悦道:“我也要去。” “你给我待在这儿。”赵协不假思索地否决。 陆饮溪和气道:“赵大夫,反正都要去看,不如带他一起,省得他留在这里耍什么花招,要是逃了岂不是更麻烦?” 赵协捋着胡子略一思索,觉得有道理,便让人押着方若霖一齐来到先前游双忆的房间,但又将方若霖与陆饮溪隔得极远,生怕二人联手耍花招。 屋内血腥气味浓重,乌黑的血迹一直蔓延到门口,邢应保持着死时的姿势趴在地上。 陆饮溪小心避开血迹,凑到尸体旁边查看,邢应乃是被割喉杀死。他立刻察觉这伤口的古怪,伤口竟与张胖子三人尸体上的一模一样,每条伤口皆延伸到耳朵正下方,划出圆满的弧线。若是普通兵刃割喉,伤口短且深,不会如此长。 别人也许看不出这伤口的缘由,可方若霖只一眼就知道是谁下的手。这样的伤口他见过太多太多,没有用的“畜生”往往都是被那人亲手了结,留下特殊的伤口,如同记号。 昨晚石君仁明明在义庄准备偷袭陆饮溪,赵协却说石君仁一直在城南。方若霖可以确认昨晚的石君仁并非“那人”,如果“那人”装成石君仁的模样帮他隐藏行踪,又帮他杀死邢应,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方若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心中几乎有了十分把握。没想到昨夜自己一个“善意”的提醒,反倒害邢应丢了性命,他心中不免唏嘘。 “除了邢应和石君仁,游双忆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了吗?”方若霖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人。 “还有些人在各处巡逻,但他们的修为极低,绝不可能是邢大侠的对手。”赵协十分确定。 “他是几时被人杀死的?”方若霖问道。 “昨天丑时左右。” 方若霖在心中估计石君仁出现的时间,而陆饮溪又觉出不对。今早方若霖说他是被邢应带回来的,可他是天快亮时才治好义庄的人,既然邢应丑时已死,那带他回客栈的必定不是邢应。 思及此处,陆饮溪心中疑虑更深,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方若霖,见他神色似乎已有猜测,又对赵协道:“邢应非我二人所杀。我与贵庄少庄主有些交情,愿写封信给少庄主,你们可派人前去确认,我二人在此处等待,绝不为难各位。”逐水楼送红骨灵鱼帮了游一念大忙,游一念必定会给这个面子。 赵协虽心中不忿,总归是懂得趋炎附势,一听面前的人说自己是少庄主的朋友,态度当即缓和道:“既然是少庄主的朋友,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但此事尚未明了,还请二位在我得到回信之前留在房间。” 赵协正要派人将二人关回原本的房间,方若霖忽然抢道:“这人对我动手动脚,我不愿与他同在一处,把我关在僻静的地方,地下室最好。”他指着陆饮溪,众人本以为他二人关系非同寻常,这下实在出乎意料。 “带他去冰窖。”赵协怔愣一瞬,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窃喜。 陆饮溪不置可否,随他去了,反正无论他在哪里,只要自己愿意,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冰窖里存冰不多,有很大一部分看起来是近期才被取走,地上还残留着印子。 方若霖本不畏寒,随意寻了处坐下,拿出夜明珠将周围照了一番,果然看到了自己想找的痕迹——炼制人傀的法阵。 今天的事理由太过牵强,摆明了是想将自己困在安平镇。方若霖暗暗想道。 不知石君仁给了赵协的什么好处让其办事,可显然他没有把自己做的事情都告诉赵协,不然赵协也不会把方若霖关在这里。 周围冰块的反光令这里显得更加亮堂,方若霖将储物袋中近日所得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又翻出数本古旧的书籍,将这些一一摆在夜明珠周围,琢磨其中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冰窖的门忽被人打开,门口传来殷勤的声音:“林公子,您请。” 陆饮溪独自顺着楼梯走了下来,远远看见方若霖面前摆的一摊东西,立刻被其中一团如同银线的东西吸引。那东西闪着银色的光芒,其上长着银色的如细小的叶片,像是植物,可陆饮溪将其拿在手中,拇指与食指用力掐它的茎,又发觉此物坚不可摧。 “这是什么?”陆饮溪好奇问道。 方若霖这会儿对他百般不顺眼,转身背对着他继续翻看古籍。 陆饮溪早知他会是这种态度,勾勾嘴角,目光从其他物件上掠过,瞥见绣着“姣”字的储物袋,主动谈起张胖子他们:“我那日遇到你之前,恰好看到了张胖子三人的尸体。” 方若霖翻书的动作一顿,仍是不回答。 “他们三人的致命伤与今日邢应身上的一模一样,徒儿观师父今日的神色,想必是知道凶手是谁。”陆饮溪放下手中的银色植物,走到方若霖正对面。 方若霖想起张胖子、姣娘、李生三人,又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地上那摊东西,淡淡道:“这是上界独有的银丝回心木,昨夜我从石君仁身上得到这个储物袋,里面装的全是这东西。” 陆饮溪一听来了兴致,坐在方若霖身旁,不与他面对面,省得他又转过身去,追问道:“如此说来,张胖子他们就是因这东西而丧命。可这植物有何特殊作用?” “没有特殊之处。”方若霖回答,手却不自觉摩挲手腕,眉头微微皱起,似有疼痛之感,“但为了不让人发现它而杀人的只会是杜止意。”说罢深深看了眼陆饮溪,似乎还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有些事,还是不要再提起为好。 方若霖想起方才门外人送陆饮溪进来时的态度,话锋一转讥讽道:“这才多久,外面那伙人怎么就对你毕恭毕敬?” “商人不仅要懂得让自己挣钱,还要让别人也挣到钱,这才算做本事。”陆饮溪得意道。 “不就是贿赂,说得这么花哨。”方若霖白了他一眼。 陆饮溪眨眨眼,察觉到方若霖态度的缓和,心中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懂自己了。放着舒适的房间不待,非得凑到这阴森的冰窖。简直像个傻子。 第32章 集市 地上古籍杂乱,摊开堆在一处。 陆饮溪随手拿起一本,书中记录的正是炼制人傀的方法,方法诡异残忍,所需材料繁杂。 “双尾巨蟒……”陆饮溪喃喃念道,盯着其中一页的文字陷入沉思。 “双尾巨蟒的蛇胆是制作人傀必要的材料,可以保持尸体柔软不腐。”方若霖已将书上的东西都记在心里,听到他的话随口回答。 “在长乐山的时候,我跟在辛九针后面发现了双尾巨蟒的尸体,那时还不知是谁下的手,现在看来应该就是石君仁。”陆饮溪回想道。 长乐山……辛九针…… 自从被陆饮溪再次抓住后,方若霖根本没想起来之前辛九针的事,此刻经他提醒,忽然记起辛九针给自己寻找解药以及答应告诉他儿子的下落。 “你把辛九针给我找的解药怎么了?!”方若霖想起陆饮溪趁人之危一事,怒从心底起,语调陡然拔高。 陆饮溪一时莫名其妙,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合上手中古籍,浅笑道:“师父您可别冤枉人,我原本可是恭恭敬敬地端着解药递到您嘴边,谁知道您不喜欢苦的,将药碗打翻了,一滴都没剩,还扑到我身上占便宜。要我说,吃了大亏的可是我。”说着单手支颐靠在冰块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方若霖的反应。 方若霖对一开始的事情记忆十分模糊,听他这么说自然半信半疑,恼羞成怒一把揪住陆饮溪的衣领,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种肯吃亏的人?!” 冰窖的门通常极为厚重,密封隔热,防止冰块融化。 陆饮溪听见短促又沉闷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偷偷进来了。他伸手拉过方若霖,轻轻巧巧地令方若霖跨坐在自己腰间,他的衣袖无意间拂过夜明珠,夜明珠随之滚到角落里去。令两人的样貌大半藏于黑暗中,纵使方若霖仍满脸怒意地拽着他的衣服,两人看起来也并非在争吵。 “我进来找你总得有个理由,就给他们说……”陆饮溪低声贴近方若霖说了句话,又冲着他挑了挑眉,“他们信了。” “你——”方若霖气得说不出话,耳尖在寒冷的冰窖竟然烫得发红。 陆饮溪压着声音道:“有人进来偷看,我们总得做出点样子来,不然被人识破,又要徒生事端。” 方若霖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人进来,根本没放在心上,闻言低声咬着牙道:“这种人为石君仁卖命,直接杀了就好,废什么话。”当即就要起身动手。 陆饮溪按住他的背阻止了他,神色复杂,语气颇为嘲讽:“你不是与石君仁志同道合,引为知己,怎么现在又不待见他的走狗了?” “我做事从来不使邪门歪道,石君仁炼制人傀犯了大忌,炼制地点就在这间冰窖。这种人我向来不齿,为何要待见他的走狗?”方若霖不解道。 陆饮溪被问得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来的人应该是赵协,我不介意杀了他,但是……” 但是不希望你随意杀人,尤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人。陆饮溪没有接着说下去。 “我今日打点了看守的人,想要传信给慕容欢,没想到安平镇的法阵被人变了,能进不能出。赵协说帮我送信给游一念,大抵也只是说说而已,如今这地方谁也出不去了,恐怕赵协之外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陆饮溪换了个话题道。 “石君仁的修为平庸,纵使有人在背后相助,难道你还破不了法阵?”方若霖问道,猜想“那人”必定会帮石君仁。 陆饮溪答道:“这个法阵若是被强行破坏,里面的人全部都得死。石君仁摸准我不会这么做,才敢放心大胆地留我在这里。不过我倒是不着急离开,从赵协口中套出话来后离开也不迟。” 毫不费力地让修为高于自己的人陷入死局,石君仁此人果然好心计。方若霖略一思索道:“我有一个方法离开,不过不能让他看见。既然你不愿意我杀他,那你先想办法让他离开?”这个“他”指的是在不远处偷看的赵协。 陆饮溪闻言直接扭头,嘴角勾起弧度,却令人遍体生寒,言简意赅道:“出去。” 脚步声立刻响起,随着沉重的推门声而消失。 “他走了。”陆饮溪得意洋洋,忽触到方若霖的手腕,探到他的脉象,心中疑惑如杂草般蔓延。龙族天生仙胎,灵力充沛,可现下方若霖体内灵力竟显出枯竭之势,若灵力持续这般流逝,他恐怕时日无多。之前每月所服丹药,定然是为了抑制这种症状。 当年跟上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陆饮溪思绪飘远,忽回忆起两人决裂时的情景。 若是没与方若霖重逢,陆饮溪定十分确信每一件事都牢牢刻在自己脑海中,可当他真正试图去回想那之后的事情,却发现自己如同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方若霖嫌弃地起身,去捡方才滚到角落的夜明珠。 手臂忽然传来轻微的触感,陆饮溪轻飘飘瞥了一眼,脸色大变。银丝回心草迅速生长,细长柔软的藤蔓已攀到陆饮溪肩头。 陆饮溪谨慎地用扇子拂去银色藤蔓,见其还有蔓延的势头,展开扇子利落地在空中划过,银丝回心草断成数截。 虽说这银丝回心草是上界植物,可猛然间如动物般攀爬人身,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其到底有何作用,能令石君仁将张胖子三人齐齐杀害。 陆饮溪捻起一节断茎,刚拿起便察觉不对,断茎吸取了他指尖灵力,眨眼间便长出根。 方若霖似乎察觉到动静,转身看到银丝回心草疯长,瞳孔立时放大,扑过来一掌拍掉陆饮溪手中的银色植物。 “你有没有事?!”方若霖极不放心地抓住陆饮溪的右手查看。 “无事。”陆饮溪对他惊慌的反应颇为意外,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心中反而有一丝久违的安心。 “别乱碰不认识的东西。银丝回心草绝不能斩断,否则就会如你所见,它会吸收灵力,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哪怕在上界,一旦遇到它必要以火焚烧殆尽。”方若霖语气焦急无措,不复平时的冷漠,显然是对这种植物的可怕之处极为了解。 “好。”陆饮溪乖巧地点头。心知是方才冰窖灵力充沛,银丝回心草如遇甘霖疯狂生长。 方若霖看他如此乖巧,心中觉得违和,忽然反应过来,立刻收回手,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将地面散落的东西都收起来,取出昨日与石君仁打斗时所用长剑,剑尖在冰窖中央划过。 他不疾不徐,剑势如花舞春风,绘制出复杂的法阵,待法阵画完,又取出昆山玉所刻阴阳双鱼置于阵中。 陆饮溪凑过去,好奇道:“这是什么法阵?我从来没见过。” “上古传送阵,所需材料与开启方法简单,任何地方都可去得。”方若霖专心布阵,倒是比方才好说话些。 “你从来都没教过我。”陆饮溪轻叹一声,似有不满。 方若霖压根不看他,反问道:“你听过老虎和猫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陆饮溪从小没了爹娘,当年方若霖又不怎么爱讲故事给他,怎会听过。 方若霖放下剑,盘腿坐下来,缓缓道来:“从前有一只老虎,空有一身蛮力,它羡慕猫的灵活机智,于是拜猫为师。猫教给它打猎捕食的各种技巧,老虎会的越来越多,心中就盘算着除去猫,自己做林中的百兽之王。谁知它进攻猫的时候,猫转身灵活地爬向树梢。猫其实在教老虎的时候还留了一手。老虎不会爬树,只能眼睁睁看着猫逃走。” 陆饮溪微微一笑,随口编道:“可是老虎后来又从别的动物那里学到了其他本事,就算猫会爬树,老虎一样能抓到它。猫不得不像林中的其他动物一样,为老虎卖命。” 方若霖感到脚腕的锁魂枷缩紧,好似提醒他的处境一般。 “你如今修为是何境界?”方若霖思绪还停留在法阵,对他的小小警示不以为然。 “合体后期。”陆饮溪如实答道。平日他处世低调伪装成金丹境界,因而旁人都不知他的真实修为。 纵然开口前方若霖已在心中猜想过他的修为境界,可仍是吃了一惊。 “全仰仗师父教的好。”陆饮溪见他神色,手持折扇拱手语气轻快道。 天资卓绝的修者若刻苦修行,倘若运气再好些,多数也要一千岁才能到达此境界。而世上多的是寿元已尽,修为却未能进境的修士。陆饮溪未逾百岁已是合体后期,方若霖并未见过第二个进境如此快的凡人修士。 当年喂丹药太多了吗?方若霖陷入沉思,心中后悔不已。 “问这作甚?”陆饮溪见他默不作答,追问道。 “布阵虽简单,但启动的要求严苛,需得出窍之上的修为方能开启。”方若霖回过神来答道。 他这句话说的平淡,听不出其中情绪。陆饮溪想到他灵力将近枯竭,心中泛起焦虑,却不敢问出口,害怕是自己一手促成他衰弱至此,又觉得若是问了,便有愧于父母亲朋。 举棋不定,进退维谷,唯有凡人才会被感情所困。 修仙修仙,舍去凡心才算踏上仙途。正因陆饮溪放不下爱恨情仇,纵然修为再高,他也从未有飞升的想法。 “我来试试。”陆饮溪倾身将掌心覆在法阵上,灵力流转,冰窖内光芒大盛。 法阵缓缓启动,昆山玉所刻阴阳双鱼一明一暗。 距离法阵完全启动还有一刻钟时间,陆饮溪游刃有余地输送灵力,冰窖温暖如春,冰块开始缓慢融化。 “你有此修为,为何不直接杀了游浩然?”方若霖坐在旁边观看,忽不解道。他在逐水楼多日,对陆饮溪的计划也猜出几分。 “游浩然的修为虽入不了我的眼,可当下江湖中,他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人人敬畏。说起来,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可都是坐收当年师父你的渔翁之利。游龙庄占着数座矿山,除掉游浩然同时又不能断了自己的财路,我必然要保全名声,怎能亲自动手杀了他呢?”陆饮溪狡黠地笑道。 “怪不得你找了替死鬼。”方若霖淡淡道。游浩然当年在杜止意的怂恿下悬赏龙骨,引起轩然大波,自己却躲在后面不出手,这招实在阴损,死上千百次也不足惜。只是可惜万山刀会的人要为自己的贪婪而献祭。 “抓住我。”传送阵启动,陆饮溪伸出手道。 方若霖握住他的手,两人霎时间消失于夺目光芒中,一同消失的还有阴阳双鱼玉佩。冰窖恢复漆黑与寂静,冰块在温暖的灵力中消融,水流在黑暗中缓缓流淌。 天上一轮圆月,分明是夜晚。可两人出现的地方灯火如昼,游人如织,比白日的集市还要热闹。 “这里是……?”眼前景象与心中所想不同,方若霖一时有些糊涂。 陆饮溪重又易容,得意道:“这里是游龙庄地界的仙桥城,每月初一、十五夜里举办集会,各式买卖沿街叫卖,远比白日热闹。”陆饮溪对各地有名的集会如数家珍,特地传送到此处。 方若霖眸子发亮,望着不远处的景色。一条虹桥跨过宽阔湖面,桥栏装点灯笼,桥上小摊贩不计其数,水面映出灯笼的影子,水波荡漾,光芒碎成千万点,仿若人间的星星。 “来都来了,我要四处转转。”陆饮溪手持折扇,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自顾自地往仙桥走去,那儿正是方若霖望着的方向。 方若霖犹疑片刻,跟了上去。 月色正好,游人成双。偶尔逛逛凡人的集市也是一件乐事。 第33章 庸人自扰 桥上商贩沿着桥两侧整齐排成两列,游人摩肩接踵,人人手中拿着从集会购得的小玩意儿,欢声笑语混着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方若霖目不暇接,一会儿看看各色糕点,一会儿看看各式泥人玩具,神色风轻云淡,实则极为开心。他在竹外楼隐居多年,远离纷争,却形单影只,这样热闹的景象已很久没见过了。 “小哥,要不要试试我家的酒果,口感软糯,酒香扑鼻,甜味适中,可受欢迎了!”卖酒果的男子殷勤招呼道。 方若霖停下脚步,捏起一块酒果。酒果雪白柔软,浑似一朵圆滚滚的云。他向来不吃口味太重的东西,太甜、太辣、太酸的都不喜欢。摊主说酒果甜度适中,正巧合了方若霖的意。 他轻咬一口酒果,酒香扑鼻,口感软糯又入口即化,不知是用什么做成。方若霖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酒果道:“给我来十个。” “哎哟——” 一位小姑娘想要买酒果,却被人流挤得撞到方若霖背后,先一步叫出声,声音稚嫩清脆。 方若霖腰酸背痛,猛地被她撞了一道,痛得倒吸一口气,险些站不稳,酒果摊主赶忙扶住他问:“小哥,没事吧?” “没事。”方若霖不自然地摆摆手,抽回自己的胳膊干笑道。 “姑娘,晚上人多,你走路多看着点。”酒果摊主好心提醒那位姑娘。 “……” 夜间桥上人多,她也并非有意。那位姑娘脸上戴着红色的恶鬼面具,方若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知她此刻定不服气。果不其然,她没有答话,狠狠跺了跺脚转身气冲冲离开。 “老板,给我把酒果包起来。”方若霖催促道,伸手去取钱,却不小心将石君仁当时付酒钱的那枚灵玉取了出来。 “小哥,原来您是修士。”摊主眼尖,一眼就看到方若霖手中的灵玉。 方若霖下意识地将灵玉藏入掌心,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取出数枚铜钱放在摊主的盘子中,拿起打包好的酒果离开。 仙桥北面正接“仙客来”酒楼,酒楼门口相较仙桥之上显得僻静,门口摆着三四个相面算卦写书信的摊子,这种文生意需得地方安静,方能靠着口才挣钱。因而彼此隔着一定距离,互不影响。 陆饮溪悠哉穿过人群,随意坐到靠东边的算卦先生对面,扇子轻摇,发丝随风起落,风流蕴藉。 算命先生带着墨色水晶磨成的镜片,两只眼睛被严严实实地挡起来,不知是否目盲,显得神秘莫测,在这一众算卦的人中脱颖而出。 “客人想要算什么?”算卦先生道。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陆饮溪回首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叹道。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算命先生应道。 “还请先生为我算一算财运。”陆饮溪似乎对他的附和很满意,往桌上抛了一袋灵玉,斜倚在案边,望着仙桥上的景色,静静等待。 “客人稍等。”算命先生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随即低声说道,“北面有发财的机会,客人可试一试。” “具体说说。”陆饮溪问道。 “在下这儿有一个锦囊,客人回去后打开,自然会看到你想要的东西。切记别在人多的地方拆开,否则财运可要被别人分去。” “多谢。”陆饮溪了然道。他走出不过十步,回头时已不见刚才算命先生的身影。 何处觅的老友作风竟与他如此相像,陆饮溪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返回仙桥。仙桥上杂耍班子表演毕了,聚起的人散开,陆饮溪一眼就看到仍流连在各个小摊前的方若霖,同时又看到了他身后的另一个人。 陆饮溪忍俊不禁,这两个熟人竟然没发现对方。陆饮溪看到的正是乐恒,乐恒正在仙桥另一侧的泥人摊前认真挑选,压根没看到背对自己的方若霖。 陆饮溪快步穿过人群,方若霖不经意间扭头,看见他朝自己这边走来,一颗心悬起,顿时就要转身离开,却发现陆饮溪像没看见自己似的,径直走了过去。 这令方若霖感到莫名其妙,也松了一口气。 仙桥横跨倾酒湖南北,湖四周种植垂柳,陆饮溪跟着乐恒一路下了仙桥,沿着湖岸走到东边临湖的酒楼。 与陆饮溪猜想的一样,祝无晦果然亲自来找师弟了。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陆饮溪跟着走进酒楼,酒楼高两层,祝无晦坐在二楼靠窗的隔间中,可俯瞰湖面风光。 陆饮溪报上名号,正在提着酒壶往嘴里倒酒的祝无晦当即放下酒壶,收起方才豪放的模样,端正坐姿,暗中咬牙切齿,对自己这个师侄的厚颜无耻有了新的认知。一旁的纤云闷闷不乐,似有心事,根本不在意外人的到来。 乐恒将人引了进来,来人却不是祝无晦记忆中的模样。祝无晦冷冷问道:“你易容了,我师弟呢?” “拜见师叔,我师父很好,正在集市里闲逛。师叔若是想见他,我现在就叫他过来。”陆饮溪客客气气回答,却不见有何动作。 与此同时,方若霖正打算去别处转转,双脚却不受控制地过桥,往东边走去,几乎是跑起来,沿途风景他都顾不上欣赏,心中又将陆饮溪骂了许多遍。他骂人没什么经验,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骂人的词,总觉得不够解气。 “带我去见他。”祝无晦道。 “我师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陆饮溪眼神看向隔间外,语气笃定。 祝无晦心中猜出几分缘由,本已十分不满,待看到方若霖匆匆忙忙跑进来,扶着墙不住喘气,她才真正无法克制地怒道:“你不配叫他师父。” 陆饮溪没在意祝无晦的怒火,朝方若霖招招手,方若霖走过来坐在他身旁,面色不爽。 纤云被旁边的动作惊扰,回过神来,随意看了眼方若霖,心直口快道:“这是方师叔?长相怎么如此普通?”她从前只远远见过方若霖一眼,未能真切看到他的模样,现在见到易容后的方若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面前摆放着的红色恶鬼面具吸引了方若霖的注意,他问道:“方才是你撞的我?” 纤云反应了一下,惊道:“是你,害我莫名挨骂!”并没觉得自己有错。 方若霖见状不再接话,向祝无晦拱手道:“师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我好得很,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祝无晦语气不快,对这个师弟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方若霖一阵尴尬,师姐费劲心力护他周全,自己却不告而别,确实理亏在先,无怪她如此生气。 隔间内一时沉默下来,众人各怀心事,气氛压抑。 陆饮溪忽然伸手道:“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他早察觉到方若霖一直攥着某个东西,一直没说破,这会儿故意要其交出来。 方若霖应声递出一直攥在掌心的灵玉,陆饮溪接过去,当即发现其中玄机,平静地将灵玉收起来。 “陆饮溪,放了我师弟。我曾救你一命,于情于理,你都该还我的人情。既是商人,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祝无晦见他当着自己的面操纵方若霖,实在是忍无可忍,沉声质问道。 陆饮溪自然不答应,故意揽过方若霖的肩膀,笑道:“师叔于我有恩,饮溪铭记于心,因而乐先生来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放人。可我师父不愿意跟着乐先生回去,自己没有前去会和。师叔此番又来讨人,在下实难从命。更何况前几日我师父险些遭天香阁主轻薄,多亏了我,才让他脱离虎口。”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方若霖脸一阵红一阵白,方才这段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听的分明,现下只盼着师姐别听出来。 祝无晦瞥见方若霖难堪的神色,又见陆饮溪故意作出的亲密举动,想不懂也难。一旁的乐恒不无同情地看着方若霖,唯有纤云没听出个所以然。 “说起来,在下向来心慈手软,已经不是第一次救我师父。当初万山刀会的人偷袭他,剜去龙骨,我不计前嫌花了三十万灵玉才将他买了下来,名义上来说,他是我的私有财产。”陆饮溪笑眼弯弯,说的是实话但听起来又难以令人信服。 祝无晦猛的拍桌而起,吓得乐恒和纤云一个激灵。她实在是忍不下去,冷冷问道:“好,那就不让你白给。我竹外楼付三十万灵玉买他回来,这样总可以吧?” 陆饮溪摇摇头道:“人在我手里,卖不卖由我决定。现在我还不打算卖。”说着手移到方若霖腰间。 祝无晦虽说年岁比陆饮溪长了几百岁,可平日隐居竹林专心修炼,碰上陆饮溪这般厚颜无耻的人的机会不多。和自己师弟同样吃瘪,有苦难言。 “当年你师父从迷——”祝无晦气到脱口而出。 “师姐。”方若霖打断了她,冲她摇了摇头。 乐恒也赶忙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劝道:“主人,先坐下喝口水。” 祝无晦冷哼一声,甩袖坐下,对着陆饮溪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和我师弟单独谈。” 陆饮溪拱手道:“在下就在外面候着,一会儿你们谈完,我来接人。” 说完当真走了出去,乐恒拉着纤云就要往外走,方若霖忽然叫住她:“纤云,这个给你。”他把方才打包的酒果递了过去。 纤云怔愣一瞬,随即欢快地接过去,将方才天桥上的不快都抛在脑后。 第34章 守口如瓶 湖上仙桥人声喧嚣,微风送来凉意,驱散屋内焦灼的气氛。 祝无晦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情绪问道:“陆饮溪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何对他言听计从?” 方若霖拿过桌上的杯子倒满水,喝了一口水之后缓缓将自己近日的遭遇一一道来,隐去其中难以启齿的部分。 谈及在安平镇发现杜止意踪迹,方若霖提出不明白杜止意究竟是如何混在人群中,而自己根本没发现他。 “这还不简单,杜止意也许一开始就没进安平镇,后面才进去假扮石君仁,又杀了邢应。你不是说游双忆二人是被一辆马车接走的吗,既然有马车,必定会有车夫。”祝无晦略一思忖答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方若霖闻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我来试试能否帮你解开锁魂枷。”祝无晦眉头微皱,语气也无十分把握。 方若霖抬脚搭在身旁圆凳上,露出脚腕一圈玄色铁链,皮肤被磨得发红。祝无晦思及他被剜去龙骨,又见到这幅身不由己的模样,心中颇为不忍。她自小看着他长大,两人外表皆是冷言冷语,关系不甚亲密,但始终存着一份姐弟般的情谊,不能放下不管。 祝无晦尝试破除陆饮溪加上的禁制,却毫无动静。 “锁魂枷是魔族打造,上面加了陆饮溪的禁制,他如今修为也已高出你我,解不开的。”方若霖假装风轻云淡,收回脚整理好衣摆。 “他如今是何境界?”祝无晦诧异问道。 “合体后期。” 闻言祝无晦忽觉得头疼得厉害,一时无语,半晌才道:“陆饮溪心术不正,修为提升如此迅速,先不说此事对别人的影响,对他自己而言,亦是弊大于利。” “我与他早就断绝师徒关系,往后他会如何,与我无关。”方若霖不以为然,“先前我担心他会杀了我,近日看来他暂时没有此意。师姐也不必费心帮我摆脱这个枷锁,待到除去杜止意,一切自会结束。” 他说的轻巧,仿佛生死是摆在案上的小玩意,可以随手拿起又放下。祝无晦十分清楚结束意味着什么,连忙抓住他的手道:“师父快回来了,他已找到解药。你跟我回去,等解了毒再去报仇。” “杜止意多半就在游龙庄,我必须趁游浩然的寿宴混进去,要亲手杀他唯有这次机会,否则以他的行事作风,多半又要销声匿迹多年,我不想再等了。而且距寿宴只剩一个月又五天,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跟你回去。”方若霖性格执拗,一旦做出决定,很少有人能动摇。 祝无晦垂下眼帘思考许久,叹道:“罢了,我留在此处陪你,游浩然的寿宴我也收到了请帖,本不打算前往,如今看来是非去不可。” “师姐不必前往,我自己能处理。”方若霖万没料到她做到这种地步,心中过意不去。 “这次你必须听我的,你做事随心所欲,尝到的苦果还不够多吗?贺家村一事,以及再往前大大小小的各种过错,都是由于你太过草率。在师父回来前,我不能让你出现差池,否则我会愧疚。”祝无晦神色复杂,既同情他,又同情那些凡人。 “原来师姐也觉得我做错了……”方若霖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当年你本是为了阻止夔鼎……算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祝无晦颇为懊恼,旧事重提,总令双方不快。 陆饮溪三人坐在二楼东南角,乐恒默默喝茶,纤云欢快地吃着酒果,陆饮溪望着窗外,互不干扰。陆饮溪一边暗中通过锁魂枷偷听方若霖与祝无晦的谈话,一边思索手中灵玉的来源。 这枚灵玉残留着他的禁制,正是他当初给元不寐的那一批。这枚灵玉从何而来,怎会在方若霖手中。不管是谁给了他这枚灵玉,查到那人就离杀死元不寐的凶手更近了一步,总归能给万山刀会一个交代。 他正出神,忽听到方若霖二人提到贺家村,那些陈年往事从脑海中闪过,脸色逐渐阴沉,又听到祝无晦提及夔鼎,顿时起了兴趣。 天香阁主离开之前曾告诉过他夔鼎与龙骨的联系,他未曾深究,岂料夔鼎与当年的事也有关系。 陆饮溪最讨厌雾里看花的感觉,因而急于知道夔鼎之事,遂操纵方若霖追问祝无晦,可方若霖察觉他的意图,并不像此前一般乖顺,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开口。 这样反倒更让陆饮溪好奇,他不满于方若霖的反抗,闭目凝思操纵更加强势。 方若霖额头冒出一层细细汗珠,牙齿咬得发酸,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陆饮溪想要了解的问题就在他嘴边,倏忽间身体又要脱离掌控,按着陆饮溪的想法行动。 既然一开始不知道,现在也不必了解。死者已不能复生,又何必增添烦恼。 方若霖索性心一横狠咬舌头,剧烈的疼痛霎时间传遍全身,血从唇边滑落,渗入衣服中,红得刺目。 陆饮溪猛地睁开眼睛,套话一事只得作罢,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朝方若霖所在的隔间走去。 “云卿,你怎么了?!”祝无晦见他神色诡异,忽又口中流出鲜血,焦急地坐到他身旁检查情况。 方若霖痛得脸色发白,手撑在桌边,嘴唇发抖,根本无法说话。 陆饮溪用力推开隔间门,看到方若霖的模样,心中满是不解与惊慌,快步走过去扶起他,冷冷道:“师叔,人我先接走了。” “他这副模样,你要带他去哪里?!”祝无晦大喝一声。 “附近客栈应该还有空房,我会为他疗伤。”陆饮溪头也不回地带着方若霖离开。 月色明亮,人群喧嚣,都被陆饮溪抛在身后。 附近大小客栈林立,陆饮溪寻到一处装潢精致的客栈,要了一间房。 店小二见客人面色不善,将人带到房间后,立刻脚底抹油离开。 陆饮溪将方若霖扔到床上,单腿跪在他双腿之间,左手钳住下巴,捏住下颌迫使其张嘴,方若霖同时恢复了原本的容貌。他口中满是鲜血,几乎无法吞咽,混着血水的津液顺着嘴角滑落。 可这才短短一个半月,方若霖已第三次受伤。他此刻下巴沾满血,顺着脖颈流下,触目惊心。血腥味令陆饮溪一阵心颤,嗓子发紧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么不想让我知道?” 方若霖注视着他,纤长的睫毛投下阴影,目光意味不明。 陆饮溪知道从他口中什么也问不出,无可奈何地伸出食指与中指探入他的口中,抚平了仍在淌血的伤口。 方若霖缓缓抬眼看着他,目光刚与他相接,他却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来离开。 门咚的一声关闭,方若霖手指放在唇边,坐在床边发呆。 陆饮溪往客栈大堂走去,打算找小二再给自己准备一间房,结果看到小二引着祝无晦三人朝这边走来。 祝无晦见了他自然没有好脸色,陆饮溪心中亦是不满,遂打消了再要一间房的念头。 当着这三人的面,陆饮溪又尴尬地回到房门口。。手放在门上,半晌才下定决心推开。 屋内却没了方若霖的踪影。 第35章 王八 夜已深,集市冷清了不少,湖面月色依旧潋滟。 客栈屋顶上一个人影望着高远的夜空,任凭冷风拂过,浑然不觉寒意。 陆饮溪在屋内提笔写信,笔尖顿在纸上,墨色洇开成一个乌黑的圆,思绪亦如墨散开,理不出头绪,只得搁笔作罢。 两人各怀心事,长夜漫漫,难以入眠。 许多年来,陆饮溪想过很多种再见方若霖时的场景,干脆利落地杀了他、慢慢折磨他,亦或者自己被他杀死,可现在却是他从未想过的情境,心中不免茫然。 陆饮溪于桌旁枯坐许久,熄灭蜡烛和衣躺下,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远远从仙桥传来一阵惊呼,似乎有人落水,随即屋顶上瓦片作响,方若霖的脚步声朝仙桥去了。 纱窗“吱呀”一声被抬起,陆饮溪翻窗而出,迅速追上去。 仙桥中间聚集了一群人,每个人都低着头都在朝水中看,湖中有一人落水,但那人显然会凫水。 落水的人浮在水面,手中捏着一本被水泡得发皱的册子,环顾四周伸手在水中一通乱捞,嘴里喊着:“我的笔呢?!” 仙桥东岸柳树之上,一袭白衣的男子立于梢头,杀气毕露。 落水的人浑然不在意,指着白衣男子,气势汹汹喊道:“有话好好说,毁了吃饭的家伙这叫我以后怎么混?!” “我现在杀了你,你就做个水鬼,在水中和你的纸笔团聚。”白衣男子语气冷漠,同时手中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方若霖站在屋顶上,那把剑的寒光映入他的眼中,他忽而遍体生寒,肩膀的伤口隐隐作痛。 那名白衣男子正是贺同生。 贺同生的剑势如破竹飞向湖中落水男子,方若霖手臂在身前划过一道弧线,使出灵力为其挡住夺命的剑。 “阁下也是三鸣堂的哨雀?”贺同生冷冷问道。 三鸣堂是江湖中最大的书商,江湖中的小道消息、秘闻等向来由三鸣堂传开。三鸣堂的人做文章有一句俗语“一鸣惊人,再鸣惊天,三鸣神鬼共欢颜”,连路边的黄口小儿都会念。 哨雀便是三鸣堂分布各地的笔者,收集各种消息汇总润色成引人入胜的文章,三鸣堂会将这些文章印刷成小册子售卖。这些文章多涉及各大世家以及名人的八卦秘辛,因而三鸣堂并不得江湖中人的待见。 “不是。”方若霖收回手,欲转身离开。 “恩人别走!救救我!不然小生今夜就要做水鬼了!”落水的哨雀呼喊道,朝方若霖的方向游来,水面一阵晃荡。 方若霖本不是多事之人,刚才救他纯粹是由于动手的人是贺同生,现在不救是嫌他的身份碍事。谁沾上三鸣堂都没好事。 “扬八,别人一听你是三鸣堂的都不肯出手相救,可见三鸣堂之臭名昭彰。”贺同生觑着方若霖的身影,朝水里的人挖苦道。 仙桥与岸边围着许多百姓,议论不停,对着树梢的贺同生指指点点。这天下想必没有人没看过三鸣堂出品的江湖八卦,哪怕是不识字的田野村夫,也能从左邻右舍茶楼酒馆听到几句,可他们纵使想救扬八也无能为力。 陆饮溪已追了过来,见到忽然出现在此处的贺同生,心中暗道不妙,下意识挡在方若霖身前,向贺同生拱手问好:“贺兄,许久不见。” “萧风,你怎么也在这儿?”贺同生面露喜色,足尖一点,翩然落在“林萧风”面前。 “这话我正想问贺兄,不知贺兄来这儿有何要事?”陆饮溪笑道。 贺同生眯起眼睛打量他一番,如实说道:“游姑娘要成亲了,我来帮师弟送贺礼。”说罢向湖中一瞥,确信湖里的扬八听不到。 “想不到周朔与游姑娘关系倒是不受两家长辈的影响。”陆饮溪赞叹一声道。 “儿时旧友,总归有几分情谊。”贺同生答道,目光越过陆饮溪看向他身后的方若霖。 陆饮溪挡住他的视线,开口提醒道:“贺兄,三鸣堂虽扰人,却杀不得。你杀了一个,此后便永无宁日,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有他们的人跟着,而且他们会用手中的笔编出莫须有的事来污蔑你。” 此话属实,三鸣堂如野草般除不尽,曾经与三鸣堂作对的人,不是被逼疯就是躲在深山老林中再无音讯。 “多谢提醒。”贺同生拱手道谢,接着问道,“不知你在哪下榻,可还有空房,我也得找个地方歇息。” “这……恐怕那间客栈已没有空房给贺兄。”陆饮溪迟疑片刻答道。他实在不放心让贺同生离方若霖太近。 贺同生不依不饶,笑道:“我同你过去看看,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有一间。” 陆饮溪默默看了眼方若霖,方若霖紧皱眉头摇了摇头。 贺同生察觉之后,立刻笑道:“既然二位多有不便,再下便另寻下榻之处。” 说完又压低声音道:“你可千万别让三鸣堂的人发现端倪,否则龙骨必留不到游浩然寿宴。” 他果然早就看出自己身份,陆饮溪暗自叹道。 “多谢。”陆饮溪点头致意。 贺同生转身便要离开,这时三鸣堂的扬八已从湖中爬了出来,跃上了屋顶,与转过身的贺同生打了个照面。他五官端正,却满脸堆笑,浑身的衣服都往下滴水,引人露出嫌恶的神色,他对此视而不见,作揖道:“在下扬瑞,排行第八的哨雀,人称扬八,亦是三鸣堂当红笔者。” “不就是只王八,专门捕风捉影,毁人清誉。”贺同生冷嘲热讽,但也忌惮三鸣堂的行事作风,收起了杀心。 “贺公子狭隘了,我三鸣堂虽以揭露江湖秘辛闻名,可那都是因为寻常人爱看,我们才写的。若是像这位兄弟为人仗义,路见不平当即出手相助,此等义举,我扬八必然会写出惊世文章来宣扬,江湖中人当向这位兄弟学习!”扬八慷慨陈词,他口中为人仗义的兄弟指的正是方若霖。 方若霖眼角抽搐一下,预感到不好。 “接下来我要跟随恩人,将他的一举一动记录在册,以供日后世人传颂。”扬八已取了新的记录册子和笔,看样子是当真如此打算。 “我并没有打算救你,方才手滑帮你挡了一剑而已。”方若霖冷冷地解释道。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侠之大者应如是。”扬八嘴里嘀咕,左手托着册子,右手执笔,奋笔疾书。 陆饮溪不免头疼起来,若真叫这人跟在方若霖身后,必定会暴露身份。可若杀了他,此后定然麻烦不断。 “你们忙你们的,当我不存在就好。”扬八嘿嘿一笑道。 “要不,我还是找个僻静地儿把他杀了,不让三鸣堂发现是我杀的。”贺同生道。 “我劝阁下还是别动这个心思,三鸣堂若是想打听一件事,就绝不会只派出一只哨雀。游家与周家废除婚约一事,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谁不想知道这里面的细节,我们老板派了百余名哨雀跟着周家的人,你是重点关注对象,连我都不知道除了我还有谁跟着你。你要是敢杀我,三鸣堂必定会获悉此事。”扬八耐心劝道,听他口气,命悬一线的不是自己,而是贺同生。 “让他跟着吧。”陆饮溪揉着眉心,叹气道。总不能把贺同生往火坑里推。 扬八喜笑颜开,问道:“阁下可是林萧风?” “是。”陆饮溪无奈道。 扬八提笔写道:“林萧风,资历尚浅,却深明大义。” 陆饮溪暗忖一定要尽快将这个大麻烦解决,索性邀请道:“阁下既然要为我这位朋友宣扬美名,我自然是欢迎的,不如随我去客栈,我们详细谈谈。”说完朝贺同生也看了一眼,既然邀请了扬八,自然也不能不让他去。 “那就却之不恭了,在下必定在文中为林兄弟多美言几句。”扬八谢道。 陆饮溪笑而不语,引着贺同生和扬八前往客栈,方若霖紧跟在他身旁,对身后两人十分警惕。 “说起来,逐水楼的陆楼主可是我们三鸣堂的名人,每逢售卖陆楼主的轶事录,那必定抢购一空。”扬八健谈,见无人说话,便主动起了个头。他虽干的是挖人隐私的事,可修为不够,看不穿眼前的人便是陆饮溪。 “哦?我们楼主这么受欢迎?”陆饮溪故作惊讶地问道。 “林兄弟这是什么话,你们楼主年纪轻轻,修为精深,长相俊美又家财万贯。这种人的轶事录最好卖,尤其是涉及到风月之事,书肆门口的队伍能从街头排到城门口,次次都加印。”扬八动作夸张,试图形容出那热闹的场面。 “风月之事?”发出疑问的是方若霖,他对三鸣堂的行径有所耳闻,却从未看过三鸣堂售卖的东西,更不知道陆饮溪这种小人还能有千万人想着投怀送抱。 “恩人想听?”扬八得意地笑道。 “倒也不感兴趣。”方若霖淡淡道。 “当真不感兴趣?陆楼主有多少段风流韵事,我可是都能背出来。”扬八挑眉道,竟然令方若霖有几分想听下去的意愿。 第36章 红颜知己 扬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方若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手执毛笔在空中比划,侃侃而谈:“说起来,陆楼主的风流债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有四位女子。除了这四位,还有许多美人,你要是想一一了解,可以去我们三鸣堂买书。” 方若霖问道:“不止四个……他是不是举止轻薄,作风不正?” “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作风不正呢,那叫风流倜傥!”扬八立刻认真纠正道,隐隐有几分羡慕。 “可向来都是别人越不情愿,他就越得意。”方若霖睨了一眼陆饮溪,对着扬八不解道。 扬八双手抱胸,思索一番问道:“恩公,咱俩说的是同一个陆楼主吗?” 空气一瞬间有些尴尬,方若霖顿了顿,冲着扬八道:“我想应该不是,你接着讲,愿闻其详。” 扬八霎时受到极大鼓舞,清清嗓子神采飞扬地说起来:“凡是讲陆楼主的故事,那就绕不过夏国的舜华公主。陆楼主偶然路过夏国救了她,相助平定夏国内乱,舜华公主芳心暗许,可怜没有修行资质,终生未嫁,苦等一生,红颜变枯骨。”说到此处,扬八右手捂着心口,面露惋惜,不住摇头。 贺同生凑近陆饮溪,低声道:“你之前说的好像不是这样。” “舜华公主她心系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是以终身未嫁,与我无关。”陆饮溪无奈地答道。 “恩公,你若去附近戏馆,必然能看到由这段故事改成的戏。今日我还听见城北的芳华苑唱到‘陆晚渡,此次一别,下次你再来人间,舜华只怕已是一抔黄土’,这是最后一折,估摸明天又会重头开始表演。”扬八手指翘起,模仿着戏中的动作与唱腔还原了那句道别的话。 “晚渡?”方若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扬八解释道:“这是陆楼主的字,民间流传多用字来称呼陆楼主。” 晚渡,晚渡。这是方若霖为他起的字。 陆饮溪见方若霖若有所思,知他记得此事,淡淡道:“楼主不喜欢这个字,从不准我们这样称呼他。” “反正你们楼主不在这里。”扬八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方若霖闻言并未露出特别的神色,静静朝前走着。脚下已是方才客栈的屋顶,他第一个跃下去,轻轻落在院中。 “这还有第二个呢。”扬八跟着方若霖进屋,毫不客气地坐在桌旁,灌下一碗凉茶接着讲道。 贺同生去前面找客栈老板,陆饮溪并不管他,坐在扬八对面神色阴沉,目光如利刃,可扬八显然不会察言观色,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从这第二个开始就全都是修者,也都是我们哨雀的重点关注对象。” 陆饮溪心头一跳,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扬八刚说出名字他就捂住了脸。 “揽月楼的明月姑娘,琴技天下第一,性格阴晴不定,演奏与否全看她心情,因而每次她表演,那都是千金难求。唯有一人,她从未拒绝过,那就是陆楼主。”扬八说到兴头上,站起来脚踩圆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听众。 “明月是修者,又为何去揽月楼卖艺?”方若霖问道,他还不知明月就是天香阁主。 “明月姑娘才貌兼备,之所以进揽月楼,是为求一知己。若有人入了她的眼,她自然百般柔顺。” “哦……陆饮溪就是她的知己?”方若霖满脸嫌弃。 陆饮溪也满脸嫌弃,原本明月与他的合作算得上默契,但自从明月企图染指他的东西,他一想起来就气闷。这笔账后面再细细算。 “这不是明摆着吗?”扬八双手一拍道,说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方若霖道,“恩公,你怎么连明月都不知道?” “潜心修行,不问世事。”方若霖躲过他的眼神,搪塞道。 “前阵子我还听说明月亲自前往逐水楼弹琴,羡煞旁人。”扬八咋舌,接着说,“还有这第三位,恩公你肯定听说过。” “谁?”方若霖不经意答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慕容欢。”扬八道。 方若霖一口茶水险些喷到扬八的纸上。 刚巧贺同生已经吩咐小二去为自己收拾房间,忍不住又回来听扬八讲自己好友的风流债,甫一踏进门,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慕容欢?!你们想象力可真丰富。”陆饮溪淡定不了,狠命摇着折扇,试图冷静下来。 “各位平日都不看我们三鸣堂出的轶事录吗?实在无趣。”扬八摇摇叹息,接着道,“这可不是我们三鸣堂乱说,一切都有理有据。” “慕容欢姿色平庸,可她头脑聪颖,乃是陆楼主的左膀右臂,陪伴他一路将逐水楼发展到如今这般规模,其中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们三鸣堂可是一清二楚。” “都有什么?”陆饮溪给气笑了,索性追着问下去。 “正所谓日久生情,一个女人若无十分姿色,那自然要靠其他的东西来打动男人。陆楼主信任慕容欢的能力,依赖她的陪伴,他虽生性风流,却在不知不觉间离不开慕容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动了心。” “有道理。”方若霖点点头,看上去十分认可。 “不是……我……”陆饮溪想要为自己辩解,却被扬八打断。 “他们其实有一个私生子。”扬八一脸神秘,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故意吊人胃口。 陆饮溪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的时间最久,忽惊觉道:“你指的该不会是我吧?”陆饮溪做梦都没想到,顶着“林萧风”的脸,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还是双份。 扬八深深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林萧风”,手里拿着笔,看着他的神色,打算抓住蛛丝马迹记录下来,指不定能有大收获。 贺同生笑得前仰后合,平日稳重全然不见,暂且忘了方若霖正与自己同处一室。 “那林公子可记得自己的父母?”扬八朝“林萧风”道。 陆饮溪还真答不上来,当年正值深秋,慕容欢出门一趟,回来时手中便抱回一个孩子,说是从林中捡到,风声萧瑟,便起了这个名字。 这么一看,这传言当真有鼻子有眼。 “不是还有一个吗?”方若霖问道,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还有一位姑娘,正是江湖中的游医,孟秋许。这位姑娘生性自由,一身红衣,却是陆楼主真正的知己。陆楼主曾赠她一枚信物,她拿着信物前去逐水楼的钱庄和商铺,钱财和灵草随便取用。若非倾心,陆楼主怎会如此大方?”扬八笔杆子点着纸,语气笃定。 贺同生用胳膊肘碰了碰陆饮溪,憋着笑问道:“你可知你们楼主为何这么大方?”他自然知道其中原因,因而故意揶揄陆饮溪。 “脑子抽了吧。”陆饮溪心情疲惫,愤愤答道。 “在下讲完了。三位听的津津有味,可知道为何我三鸣堂近些年为何如此受人追捧了吧。爱听江湖秘闻是人之本能,你们以后还想知道什么,就多去三鸣堂逛逛,各地都有分铺。说来惭愧,三位若是看到我扬八写的,可千万赏脸带一本回去啊。”扬八腼腆地拱手道。 “隔壁给你也准备了一间房,你就住那儿。”陆饮溪道。方才他暗中叮嘱贺同生为扬八也要一间客房。 扬八双眼放光,提笔匆匆写了句话,忙不迭道谢,起身回房去了。 “林兄弟,在下也不打扰你休息了,告辞。”贺同生离开,并未看方若霖。 人都走后,方若霖不客气地占了整张床,虽然陆饮溪若是想睡床,他也没办法阻止,可总得明确拒绝的态度。 陆饮溪见状并不过去,沉默半晌后问道:“那枚灵玉是谁给你的?” “石君仁。”方若霖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虽然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 陆饮溪毫不意外,提笔继续方才因心绪烦乱而未能写完的信,意图今晚将信送给万山刀会。 “陆饮溪。”方若霖忽然唤道。 “怎么了?” “我不懂。你这些年过得很好,为什么要试图掀起江湖中的腥风血雨?”方若霖睁大眼睛顶着床顶,语气很轻,充满困惑。 “我过得不好。”陆饮溪简单地否定道。 很不好。 第37章 赠别 天色阴沉,屋内昏暗,分辨不出具体时辰,窗外传来一阵扫地声。 昨夜方若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屋内早已没有陆饮溪的人影。他慢慢悠悠起来,发现师姐竟也不在屋内,绕着客栈周围转了一圈,回来时怀里抱着数个热腾腾、白胖胖的包子。正想回屋吃饭,忽在转角处看到了脸色比天上阴云更阴沉的贺同生。 贺同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起来没有让路的打算。方若霖心知他看出自己身份,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主动问道:“我听说你师从周兰。周兰品行端正,是位值得敬佩的君子。你怎么偏偏不学好?” “你没资格提起我师父。若非是你,我师父何至于落得双腿残废?”贺同生听他如此说,心头一时火起,拔剑相对。 方若霖淡淡笑道:“我当年身受重伤,你师父拼尽全力都没能打败我,这是他修为差了火候,为何要怪我?难道他杀我就可以,我伤他就罪该万死?” 当年江湖中人人都为夺龙骨,可周兰却是例外,他当真为贺家村一事而来,想要为死去的百姓讨个说法。方若霖敬佩其为人,并未下死手,周兰虽对方若霖的辩解存疑,却仍答应撤去周家弟子。 “你!”贺同生听其言语间辱骂恩师,手中剑向前送出,刺向方若霖。 “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杀我,陆饮溪绝对不会轻饶你。”方若霖果断搬出陆饮溪作为挡箭牌,他心知贺同生虽讨厌自己,可极为重视陆饮溪这个同病相怜的友人。 “陆饮溪到底为什么不杀了你?”贺同生不甘心地收回剑,咬牙问道。 “你问他,我不知道。”方若霖实在饿极了,轻轻咬了口包子,咽下去之后又道,“周家会参加游浩然的寿宴吗?” “与你何干。”贺同生转身欲走。 方若霖注视着他的眼睛,严肃道:“你回去告诉周兰,让他务必亲自前往游浩然的寿宴,我会在那里等他。” 贺同生万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当即就要拒绝。方若霖打断他道:“你只负责传信,来不来由你师父决定,你没有资格替他做主。”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按你说的做?”贺同生冷哼一声道。 “你师父来与不来,于我都无影响。他将自己关了几十年,周家的长老们难道就不希望他出来主持事务?周兰若得知我在游龙庄,一定会来。这么说来,你该感谢我才是。”方若霖挑眉道,目光满是狡黠,容不得贺同生拒绝。 两人刚结束交谈,扬八的房门忽然打开,扬八从屋内走出,揉着额头,眼睛还未完全睁开,见到熟人立刻打招呼:“两位这么早就起来了?” “已经过午,不早了。”方若霖答道。 扬八一个激灵,大声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方若霖默默咬了一大口包子,淡定地观赏顶着鸡窝头的扬八上蹿下跳,估摸昨晚喝的茶水里被下了药。自己和扬八喝了茶水,偏偏今天都起晚。而陆饮溪不知去向,八成就是他干的。 贺同生早已离开,扬八收拾齐整之后又凑到方若霖身边,问道:“恩公,昨夜忘了问您贵姓。” “蔽姓颜。”方若霖好心分他一个包子。 扬八接过包子,眼珠子滴溜溜转,问道:“颜恩公,你方才和贺同生在聊什么?”扬八见方若霖不爱说话,为人却极富耐心,心中自然亲近起来。 “聊他师父。”方若霖随口回答。反正周兰也不算什么避讳。 “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扬八一下子来了精神。 方若霖狐疑地看着他,奇怪道:“你又知道?” “当年与周朔的母亲陈归燕有婚约的乃是周兰,周兰双腿残废之后,陈归燕才下嫁周蘅。”扬八指尖戳着桌面,低声给方若霖讲道。 “这大家都知道。”方若霖淡淡答道。周蘅是明媒正娶的陈归燕,此事并非秘密。 扬八接着道:“可陈归燕仍旧心系周兰,多年来想尽办法为他治疗双腿,甚至与丈夫儿子疏远,惹得外人议论纷纷。周蘅嘴上不说,可心中怨愤,这才不让周兰插手周家事务。可怜啊,如今游香儿竟也因另一个男人而与周朔悔婚,他们父子当真苦命。” 说着话锋一转,抓着方若霖的手央求道:“恩公,我看你和贺同生相熟,你就帮我打听下周朔和游香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我没法给老板交代。” “你们在做什么?”陆饮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冷冷盯着扬八的手。 扬八回头看见陆饮溪铁青的脸色,狠狠打了个寒颤,虽不知他为何发怒,却立刻赔着笑站起来。方若霖不紧不慢地继续吃着手中剩下的最后半个包子,对陆饮溪的质问置若罔闻。 待陆饮溪走进来,方若霖才瞥见他身后的祝无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昨晚这两人还针锋相对,今天就肩并肩出去散步了? 方若霖将包子一口塞下去,起身朝祝无晦恭敬行礼。 “我、我先走了。”扬八冷汗直流,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祝无晦视线从扬八身上转移到陆饮溪身上,与他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随后朝方若霖道:“师弟,我还有事,一会儿再来找你。” 方若霖更加不解,两人定然是背着自己达成某种协议,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给你准备了饭菜。”陆饮溪余怒未消,言语间仍是冷冰冰的。 “不用,我吃饱了。”方若霖有些噎住,想倒一杯茶水,又想起水中被下药,遂将茶杯放下。 陆饮溪见他动作,知他发现水中下药,说道:“水我叫人换过了,你可以放心喝。” “嗝——”方若霖打了个嗝,耳尖霎时染上红晕,假装无事发生地端起杯子喝水。 陆饮溪勾起唇角,静静望着他,半晌忽然说道:“我要去办事,明天就离开。贺同生会随我一起,祝师叔会解决扬八。你住在这里,最好不要有逃跑的念头。” “嗯。”方若霖平平淡淡地应道。他心花怒放,但极力克制,表现得冷静。 “你都不好奇我要去哪里吗?”陆饮溪问道。 方若霖本就有一丝好奇,索性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要去哪里?” 陆饮溪耸耸肩,笑道:“恕我无可奉告。” “嗯?”方若霖愣了。不是他主动挑起这个话题的吗,现在是什么意思? 陆饮溪站起身俯视方若霖,心情愉悦道:“师父,您可要好好享受这段我不在的时间,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说完他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去找贺同生。 夜里,地面忽然一亮。 方若霖探出头去,望见院中站着一人,朝空中放烟花。烟花转瞬即逝,陆饮溪的脸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不知他在向何人传递讯号。 烟花消散许久,陆饮溪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久久不动。 蝙蝠在夜色中翻飞,周遭显得愈发安静。 似乎有人来了。 来到人不止一个,分布于客栈各个角落。他们用黑色的袍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隐藏起来,与黑夜融为一体。 方若霖数着极细微的脚步声,察觉到有许多视线穿过凝滞的夜色落到自己身上。这感觉并不陌生,从他到达迷石林之后,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便一直如影随形。 而这些人显然是看到陆饮溪方才放出的信号才赶来的。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陆饮溪就一直在派人监视自己。 陆饮溪从锦囊中一根约一寸长的竹简,递给为首的黑衣人,那人拇指抚过竹简,对竹简所刻的内容瞬间了然,随后竹简在他手中焚尽。他向陆饮溪行礼,带着大半黑衣人离开客栈。 待黑衣人离开后,陆饮溪踱着步子返回房间。 “你就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有人泄露出去?”方若霖单手支颐,靠着窗台问道。 陆饮溪坐在桌旁,与方若霖远远相对,说道:“凡人根本发现不了暗卫,这间客栈只剩你我、祝师叔三人、贺同生和扬八。扬八一入夜就睡了,祝师叔不会多管闲事,而贺同生不会出卖我。” “难得你这种习惯出卖别人的人,还能如此信任朋友。”方若霖心头蓦地一痛,语气嘲讽。 陆饮溪不以为然,淡淡道:“仙桥以北的算命先生是何处觅的老友,人称孙神棍,游龙庄的动静他向来最清楚。他给我的消息中说游双忆没有回游龙庄,我派出大半暗卫去探查,剩下三个会时时守着客栈,这里有任何动静他们都会最快知会我。”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方若霖道。 “锁魂枷和暗卫,你选哪个?”陆饮溪问道。 选哪个都是一样的结果,方若霖其实并没得选。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陆饮溪与贺同生已做好启程的准备。陆饮溪不喜御剑,好在这次目的地不算太遥远,贺同生答应与他同乘马车。 “二位请留步。”马车使出一段距离,乐恒忽追上来,手捧一方精致漆盒站在马车旁。 陆饮溪掀起窗帘,客气道:“乐先生有何事?” 乐恒将漆盒递给陆饮溪,说道:“受人所托,将这样东西交给你。”说完行礼缓缓离开。 陆饮溪心中疑惑,脑海中闪过数个猜想,放下窗帘后打开漆盒,却见其中静静躺着一张羊皮纸所绘制的法阵图,以及熟悉的阴阳鱼玉佩。 第38章 不速之客 “唰——唰——唰——” 客栈杂役的作息一成不变,照常起个大早清扫院子,扫帚划过砖石铺就的地面,声音利落又富有节奏。 方若霖坐在祝无晦房内,面前的细瓷碗中是乐恒借客栈厨房煮的粥,冒着令人安心的热气。 “你为何要将上古法阵图交给他?”祝无晦对桌上摆的精致小菜很满意,提起陆饮溪语气平和了不少。 方若霖随手搅动面前的白粥,目光落在窗外,叹道:“原本就打算给他,已经晚了很多年。” “那个法阵最初残缺不全,我那时又忙着自己的事,你费了好些时间,竟然修补好了。想来在设计法阵上,你亦颇有天分。”祝无晦回忆道,忽想起一件事,“年初冬天的时候,竹林的法阵频繁被人破坏,我疑心是你与人密谋想要离开,是以没有声张。” “咦?”方若霖诧异道,“我是发觉杜止意从迷石林逃走才前去追查,离开时避开了法阵,从未破坏过,而且那时也已是仲春时节。”他的视线移回祝无晦身上,绝非在撒谎。 “这就怪了,有谁会打我竹外楼的主意?”祝无晦凝眉思索。 方若霖手中的汤匙忽停下,言语中也含着几分难以置信:“当初迷石林是你我一起封印,普天之下除了你我二人,绝不会有人知道如何破解。可若有人想从竹林的法阵入手,找出迷石林封印的破绽,借此放出杜止意,那这件事就解释得通了。” “言之有理,年初冬天竹林法阵接连遭到破坏,初春迷石林封印便被人解开。”祝无晦对此结论一时也难以接受,“可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参透我千百个法阵中的玄奥?” “二位主人还请先用膳,不然乐先生看到粥都凉了你们还没喝,又要生气了。”纤云端来最后一碟菜放在桌上,见二人仍未举箸,贴心地提醒道。 “云卿,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祝无晦不想听到乐恒生气的唠叨,拿起筷子安静用膳,暂且将疑惑压下。 这事并非难以解释,结合近些日子的遭遇,方若霖已猜到是谁所为。可他还是没想起来从前在哪里见过那个人。 “饭菜可还合胃口?”乐恒走进来温和地问道。 “一段时间没尝你的手艺,果然还是你做的菜最好吃。你忙了一早上,快坐下吃饭。”方若霖赞叹道,又看了一圈,没发现纤云的身影,疑惑道,“纤云她人呢?” 乐恒坐在祝无晦身旁,答道:“她吃腻了我做的饭,要自己出去买饭吃,还说这段时间要将仙桥城的好吃的都尝个遍。” 祝无晦摇摇头笑道:“难得你放她出去吃,她家乡吃饭口味向来多油多辣,你做的饭太清淡。每次吃饭纤云都是一副受罪的模样。” 乐恒答道:“那也是你的口味太清淡,我自然要做清淡的菜式。”他假意嗔怪,嘴角却蕴满笑意。 三人用完膳不久,纤云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来,口中喊道:“主人!主人!主人!”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祝无晦问道。 “外、外面有人要投宿。”纤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陆饮溪离开之前包下了整间客栈,目前客栈的客人只有方若霖、祝无晦三人和尚未睡醒的扬八。 寻常凡人绝不会令纤云如此惊慌,想必那人有古怪。祝无晦追问道:“那人怎么了?” “特别好看!”纤云气息喘匀,声音清脆,眼中满是赞赏。 闻言祝无晦看了眼方若霖,她自小看着方若霖的模样长大,看得多了,亦觉得稀松平常,因而这世上再俊美的男子也无法令她感到惊艳。 “那也犯不着如此大惊小怪,告诉小二,别放人进来。”祝无晦淡淡吩咐道。 纤云又转头眨巴着眼睛望着方若霖,虽然他现在平庸的样貌令纤云大失所望,可方若霖那日给了她酒果,她对主人这个相貌平平的好友生出极大好感。 “你先去打探打探那人叫什么。”方若霖见她眼神恳切,遂松了口。 纤云轻巧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道:“老板称那人‘梦公子’,听起来这位梦公子以前经常住在这里,习惯这处的景色,不愿投宿别家。主人,梦公子谦逊有礼,我们就让他进来住嘛。”纤云拉着祝无晦的手撒娇。 “不可。”祝无晦一口回绝,还瞪了方若霖一眼。人多眼杂难免会出乱子,决不能放人进来。 方若霖被她看得心虚,口中却还是说道:“你去问问,那位梦公子可是家中行三,若当真如此,就让他进来。” 纤云快活地跑了出去。 “云卿,我本希望你同我们平平静静在这里度过一个月,参加完游浩然的寿宴就回去,你为何要徒生是非?”祝无晦凝眉问答。 “你可知道来的人是谁?”方若霖反问。 “我当然知道是游三思,正因为知道,我才担心。”祝无晦答道。 方若霖理亏,语气弱了三分,缓缓道:“师姐,江湖这些年来,人人议论游龙庄,可他们知道的不过是些表面上的流言,谁也不清楚游浩然究竟是怎样的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藏得极深,坐享渔翁之利。游三思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若能和从游三思身上了解游浩然为人,师姐也好决定是否在寿宴上出手帮我。” 祝无晦被他一番话说动,思忖后答道:“好,我答应你留他在此处。” 马车出了仙桥城,便遇到阴雨连绵,不得不小心前进,途中更换了马匹,走走停停行了一日,快到日暮时分,马车又停下来。 “二位公子,前面的路被水淹了,我们得绕路走。”车夫在外面喊道。 陆饮溪掀开车帘查看一番,问道:“绕路要多长久?” “这一折腾,估摸要五天才能到游龙庄。”车夫答道。 “若是他在,天气不至于如此……”陆饮溪低声叹道。 “什么?”贺同生没听明白。 “没什么。同生,你此行赶时间吗?”陆饮溪问道。 “游姑娘的婚宴还在十天后,我倒是不急。但耗费五天在路上,实在有些可惜,你觉得呢?”贺同生道。天空一片铅色,雨丝密集,这样的天气若要长途奔波,可不是件容易事。 “说的也是。”陆饮溪点点头,对着车夫道,“这位小哥,你可要坐稳了。”说完马车缓缓腾空而起,车夫一声惊呼,紧紧扶着车壁,惊奇地睁大双眼看着脚下山川后退,几乎合不拢嘴。 马车在空中平稳飞驰,灵力包裹马车,雨丝无法侵入。 “饮溪,我看你待凡人倒是和蔼,对修者却丝毫不见心慈手软。”贺同生笑道。这些年他对陆饮溪所做之事或多或少了解,自然察觉到他态度的相异。 陆饮溪惊奇地挑了挑眉,理直气壮道:“凡人不过百年寿数,弹指一挥即过,我不与凡人计较善恶得失。而修士修为越高,寿命就越长,他们为了提升修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又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若叫这样的人飞升,世间安得太平。除去他们,我让这世间又太平了几分,还能得到利益,何乐而不为?” 贺同生闻言反驳道:“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并非所有修者都是利欲熏心之徒,这世上也有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修者。” “周家确实算得上一股清流。”陆饮溪颔首,对此表示认同。 “照此说法,那你自己算哪种呢?”贺同生问道。 “自然是利欲熏心,无恶不作的那一类。”陆饮溪笑吟吟,拍了拍贺同生的肩膀道,“所以这匡扶正义的事还是交给你这位周家大长老的弟子来做吧。” 贺同生忽道:“若我说现在就想杀了方若霖来祭奠村中数百口人的亡魂,你可答应?”神色语气极为认真。 陆饮溪怔愣片刻,故作轻松地问道:“这些年你可还回去过?” “未曾回去。”贺同生答道。 “那你还记得你爹娘的样貌吗?”陆饮溪盯着他,继续问道。 贺同生蓦地恼怒,质问道:“你莫不是被方若霖迷了心窍?哪怕我记不清我爹娘的样貌,这仇也必须要报,否则枉为人子。” “若非那件事,你我会过着凡人的生活,此刻已是耄耋老人,该放下所有恩怨静待长辞。”陆饮溪静静看着他说道。 贺同生冷冷答道:“我看你是昏了头。我认识的陆饮溪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从亲眼看到亲朋好友被杀的那一刻起,你我注定永无宁日,除非杀了凶手。你不是大度之人,如今这样说,只怕是私心想放了他。” “我只是累了。”陆饮溪并不生气,淡淡叹道。 “你十七岁时可比如今果决狠厉。”贺同生看似随口一句,陷入回忆。 马车落在完好的道路上,车夫重又赶着马前行。雨依旧下着,天地间唯余一片清晰的雨声。 第39章 倾酒 经过一天的跋涉,马车抵达了游龙庄地界。 天气晴朗,微风习习,来往行人不时发出欢声笑语。 游龙庄地界有弟子巡逻,一旦有大片乌云汇聚,他们便立即捏诀将其驱向南方。 贺同生冷眼看着游龙庄弟子的动作,想起这一路从南而来,暴雨冲毁数不清的道路,当即要过去阻止他们,却被陆饮溪拦了下来。 “这里是游龙庄的地盘,你和他们讲道理没有用。”陆饮溪淡淡道。 车夫牵着马去了马厩,两人坐在客栈大堂,点了几样菜,举止低调,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当背后的势力足够强大时,人就会变得不屑于讲道理。你若是冲上去与他们起了争执,反而会让他们对周家记仇。”陆饮溪解释自己拦住他的理由。 “今年各处洪灾泛滥,他们用这种方法会令南部的百姓遭受更严重的损失,我没办法纵容他们做出这等卑鄙行径。”贺同生道。正是他这刚直的性子,做事不考虑后果,得罪了不少人。 “你看那边的人。”陆饮溪指了指从他们进来时就一直坐在靠东边窗户的那桌人,为首的男子左眉缀着一颗显眼的黑痣。 贺同生快速看了眼那桌人的衣着打扮,不屑道:“孤风门。” “孤风门人数虽少,但行事诡谲,颇有些名气,风评向来不好。他们若是出手袭击游龙庄的弟子,不管有没有正当理由,都足以令人信服。”陆饮溪低声道。 贺同生有些迟疑,举箸迟迟不下筷。 “你放心,并非嫁祸于他们。”陆饮溪看出他的想法,宽慰道。 大堂里的食客多了起来,人声嘈杂,议论不休。 “你看,他们的位子是按方位来排的,主位是南,坐在那个位置的便是孤风门之首南风,接着是西风、北风、东风。你看东风的右手。”陆饮溪缓缓说完,端起微凉的茶水饮下半杯。 东风面对二人坐着,神色忿忿,拿筷子的手细看之下微微颤抖,虎口处红肿可见,这是游龙庄刀法的特点,力道强劲霸道,将对手的刀震掉。 “看来他们已经起过冲突。”贺同生颇为意外地得出结论。 “刀法纯熟,能震掉东风的兵刃,想必和他们起冲突的是游龙庄地位相对较高的弟子。”陆饮溪笃定道。 东风排行最低,座位背对窗户,窗外是大街,时长会有游龙庄弟子路过。每当听到游龙庄弟子路过的动静,他总会回头狠狠盯着。 虽则如此,桌前四人并无人开口。 “听闻南风有个特殊习惯,吃饭时绝不说一个字,也不允许同桌的人说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贺同生感慨道。 陆饮溪笑道:“这确实是个好习惯,来,我们先安心吃饭。” 饭毕,贺同生要去街上,陆饮溪打算回房,临走前,他转身对贺同生低声叮嘱道:“今晚你去东北角的赌坊,就能看到好戏。” 说罢,他缓缓上了二楼。 这间客栈实在算不上精致,家具陈旧,客房临街,燥热又吵闹。 选这样一个地方,无非是这里距离游龙庄最繁华的炼器集市最近。 陆饮溪关上房门,取出马车驶出不久乐恒送来的漆盒。盒中是方若霖在冰窖中画过的上古传送法阵图,以及那对极其珍贵的昆山玉制成的阴阳双鱼。 铺开这张十寸长、七寸宽的图纸,陆饮溪心情竟然有几分孩童般的喜悦,仿若当年刚拜入方若霖门下的时候。 法阵是上古法阵,图纸却并非上古之物,乃是方若霖自行绘制,一笔完成,笔力流畅,没有丝毫停顿,整张图显出一种圆满又飘逸的美感。图纸右侧列有小注,小注结尾盖有方若霖的章。 若是能学会,眨眼间便可前往世上任何一个角落,仙桥城又怎算得上遥远。 傍晚,湖边凉风阵阵,柳树下聚了许多人纳凉,有的在对弈,有的在闲聊。 方若霖沿着湖边散步,纤云遵照主人的命令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陆饮溪走后他事事顺心,心情自在,脚步也轻快了许多,沿湖商贩密集,他看见新鲜的小玩意就停下来。 湖中传出微弱又低沉的声音,连绵不绝,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方若霖望向绿绉般的湖面,却不见有何异样,对着身后的纤云问道:“纤云,你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声音?”纤云仰起脸,睁着杏眼,懵懵懂懂。 方若霖站在湖边垂首观察,察觉湖底有一片阴影正缓缓上升,纤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呼一声:“这是什么?” 湖底阴影缓缓朝这边移动,纤云连忙躲在方若霖身后,紧张地攥着他的衣袖,低声道:“我去叫主人过来。” “不用,它没有恶意。”方若霖端详片刻,宽慰道。 湖底乃是一只巨龟,不知沉睡了多少春秋,今日才醒来。仙桥上行人不多,还未有人发现湖里的异象。 “小兄弟,可否给我些酒?” 水面随着湖底巨龟的声音而漾开圈圈波纹,可周围百姓却全然不觉。 方若霖听到巨龟如此说,怔愣片刻后笑着对纤云道:“纤云,去附近最好的酒楼,要他们送十斗最好的酒过来。”他取出一锭金子放在纤云手中。 纤云朝湖中看了眼,又看了眼方若霖,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她向来喜欢有趣的事,自然乐意跑这一趟。 方若霖拱手对着湖面说道:“前辈稍等,酒稍后就来。”他见其龟背生毛,想已有千余岁,该称一声前辈。 夕阳蓦地完全落下,灯光霎时显得明亮,可湖面宽阔,灯光有限,湖面大部分仍是漆黑,巨龟藏于湖底,人不能视。 “你听得懂我说话,想必也是神兽。”巨龟苍老的声音传出。 “前辈说的没错。”方若霖如实答道。 水面一阵波动,似乎是巨龟在笑。过了半晌,它又问道:“那你是什么?神囷之蛇?青丘白狐?还是五凤之一?不,近来多雨,你应当是夫诸。” “都不是。”方若霖摇摇头。 巨龟默然半晌,问道:“莫非是龙?” 方若霖忆起生平遭遇,不禁苦笑,点头称是。 巨龟还未应答,纤云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身后跟着四五个壮汉,推着两车酒往这里走来。 “公子,你要的酒来了。”纤云一路小跑过来,欢快说道。 方若霖微微颔首,吩咐道:“全部倒入湖中。” “全部倒进去啊,这可是十斗酒?!”纤云震惊地看着湖中黑影。 “这位前辈乃是海量,十斗酒不足为奇。”方若霖说罢,挥挥手让那几位壮汉抬酒往湖中倒,一时间蔚为奇观。 周围百姓皆往这边瞧,有心思活络的早已依样学样,端着酒壶往湖里倒酒。 湖面震荡不停,巨龟笑道:“我见过许多神兽,还是你们龙族最大方。” 方若霖道:“此话怎讲?” “你可知此处为何叫倾酒湖,这座桥又为何叫仙桥?数百年前,这里大旱一场,一对龙族夫妻用上界美酒灌满这个几近干涸的湖,彼时那一醉我睡了得有百年,再醒来时这里已从荒村变为繁华城市。”巨龟回忆道。 “如此倒显得我小气了。纤云,再去把附近酒楼的酒都买下来。”方若霖将钱袋递给纤云,索性盘腿坐在湖边,与它聊起来。 “你说的那对龙族夫妻是什么来头?”方若霖对此颇为感兴趣。 巨龟思忖片刻道:“他们是奉命来下界镇守魔界边境,男子名叫程邃,女子名叫梁药,恩爱甚笃。彼时我刚开蒙不久,听闻龙族素来高傲,不屑与下界之人往来,可他二人却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更要谦和有礼,眼见此处遭遇天灾,便在此处逗留数月,且以美酒款待我这微末道行的凡俗之物。若得机遇,我真想再会他们一次。” 说罢又问道:“小兄弟,你又是为何来下界?上界总比下界清闲,何必来此自寻烦恼。” 方若霖没有正面回答,含糊其辞道:“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返回上界。” 晶莹如蜜的酒汩汩倾倒湖中,酒香弥漫数里,风吹得游人面色酡红,亦如喝醉,湖底巨龟似乎也醉了,话渐渐减少,慢慢沉了下去。 程邃和梁药…… 方若霖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慢慢起身,心中泛起莫名酸涩。风不管不顾地吹着,柳枝不情愿地飞舞。 “公子,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纤云提醒道,纵使她自己的视线仍在附近的摊贩流连,却十分尽职。 “好。”方若霖起身,心中却好像有只巨龟在翻腾,搅起汹涌波澜。 不远处一对年轻夫妻牵着孩子的手闲逛,欢声笑语不息。方若霖出神地看着他们,那个早已沉寂的问题忽又重新回到脑海。 他的父母是谁? 鸟儿有父母,小猫小狗有父母,凡人孩童有父母,龙应该也有吧。 可惜连他师父方齐殷也不知道,这世上又有谁知道呢。 “唉……”他轻叹一声,故作轻松道,“我们回去吧。” 第40章 访客 客栈住的客人少,鸟鸣显得清脆嘹亮。 方若霖伸手虚抓枝头白首乌身的小鸟,那鸟儿霎时间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又将手中书本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余光掠过斜对面靠窗沉思的游三思。 游三思昨天住进客栈,随身只有一名家仆,整日坐在窗边凝视院中小池塘的荷花,神思飘荡,不知所至。 荷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更显娇艳,偶有蝴蝶立于花蕊。这般美景却令游三思的眉头紧锁更深。 方若霖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惊讶于世上竟有如此枯燥无味的人,游三思甚至连续两个时辰没有挪动过位置,仿佛坐化为一块顽石。 “唉……”方若霖轻吐一口气,百无聊赖。 扬八被陆饮溪和祝无晦下了禁制,入夜便睡,日上三竿才醒,见着方若霖自动绕道。这下没人给方若霖讲江湖中的野史逸闻解闷,他无聊得都去逗鸟玩儿,可鸟儿不怎么待见他。 这样呆坐着观察别人实在无聊。方若霖站起身,环视屋内,从角落寻出一个空酒坛放在桌上,向其中注了半坛清水,拟做投壶,身边却未有矢,遂用灵玉当做替代。 噗通—— 灵玉精准的落入酒坛中,溅出晶莹的水滴。方若霖嫌酒坛口稍大,索性将它移到距离自己最远的角落,连着掷了数十颗灵玉,颗颗投中酒坛。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声音是从游三思门外传来,方若霖瞧不见来客的模样。 游三思仍不见有何动作,不多会儿家仆走进来道:“三爷,有位姑娘找您。”家仆瞧着是名年岁不大的少年,一双眼睛极机敏,懂得察言观色。 闻言游三思浑身一激灵,转头急切问道:“哪位姑娘?!” “三爷……”家仆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游三思见他这幅神情,心知来人并非自己在等的人,顿时萎靡下去,懒懒摆手道:“不见。” 家仆垂首退出去,正要婉言谢客,谁知门外的客人似乎早预料会是这种结果,径直推开门进来,全然不顾身后家仆的劝阻。 方若霖竖起耳朵,装作不经意地关注着游三思屋内的动静。 “梦思,昨日承蒙你解围,我特意买了些东西来拜谢,置办仓促,还请公子不要嫌弃。”那女子容色绝丽,言语诚挚。 昨日她在集市闲逛,偶遇浪荡子当街言语轻薄,游三思恰巧路过替她解围,她便一路缠着游三思。梦思是游三思的字,她昨日才与游三思相识,今日用字称呼他,显然是有意亲近。 起初方若霖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略微觉得耳熟,遂倾身朝对面望去,正巧那女子距离游三思极近,五官清晰地映入方若霖眼眸,他一瞬间放大瞳孔,愣在原处。 游三思眉头轻蹙,对其自作主张进来心怀不满,可他素有涵养,平生不曾与人大声争吵,此刻也只是请女子坐在自己对面。 家仆识趣地放下纱窗,方若霖清楚地看到那女子看了自己一眼,眉梢眼角都是风情,像柔软的钩子,有意无意中撩拨人心。 若是以往,方若霖见到美人自会以礼相待,可这名女子并非一般人,而是前段日子试图趁虚而入的天香阁主。方若霖胸中愤愤,决意惩戒一番她。 他拇指一弹,掌中莹润的灵玉当即势如破竹,冲破对面纱窗,击碎对面桌上的花瓶。噼里啪啦,碎片散落一地。 游三思立刻撑起纱窗,朝这边望来,惶恐地拱手道:“不知在下何处冒犯了这位兄台?” “在下无意惊扰游公子,只是提醒一下,你对面的这个女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天香阁主,可千万要小心入口之物。”方若霖坐在窗台上朗声说道,他单腿屈膝,姿态放松随意,却显露出一种别样的俊雅。 天香阁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笑道:“不知阁下是哪家公子?可曾与我是旧识?” 方若霖手中动作一顿,霎时又弹出三枚灵玉,直取天香阁主要害。天香阁主身段柔软,衣袖蹁跹弯腰躲过,一个翻身从窗户跃出,踩着莲叶稳稳站立,衣袖轻挥带起一阵风。 骤风裹挟着不明用途的药粉,浓郁的香气向方若霖扑来,方若霖指尖捏诀,池塘中的水形成一层屏障,将药粉隔绝在外。 天香阁擅长下药,江湖中人多数都是在不经意间被她们下药,从而受制于人。 方若霖瞅准这个机会,足尖轻点跃到空中,水幕随他的逼近而后退,化作万点水珠蓄势待发,没等天香阁主反应,他的手一把穿过水幕狠狠钳住天香阁主的脖子,天香阁主身子微微后倾,皮肤从脖颈处慢慢变红,被方若霖狠狠掼在地上。 水幕散去,如雨点一般砸在地面,荷叶上水珠打转,复又归于池塘。 “发生了什么?”乐恒闻声赶来,见到眼前这幅场景十分意外,他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在方若霖脸上见到这般冷漠的神色。 出手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假思索,一招制敌。 “天香阁主不请自来,麻烦先生帮我把她捆起来。”方若霖淡淡道。 乐恒心知此时多说无益,按他所说用捆仙绳将浑身被水淋湿的天香阁主牢牢捆住,找了间空屋子扔了进去。 游龙庄地界的炼器集市极为繁盛,依赖于游龙庄的炼器材料的资源,天下精于炼器的修士多在此处定居。 陆饮溪从琳琅满目的炼器中穿过,街道两侧最多的便是各种奇绝兵刃与供有钱人消遣的精致玩意,他将颇为称意的炼器一一记下,后续游龙庄若真能按计划由游一念接手,到时可以安排慕容欢将这些人收入逐水楼。 忽然,一个质朴简陋的铺子吸引了陆饮溪的注意力。这里不卖兵刃,不卖精致玩意,只卖农具。 越是简单,越是看出打造者的巧思。 镰刀、锄头、犁都被改造过,使得这些农具更加坚固耐用,同时又轻巧方便。 明明只是售卖农具,却能在集市中心拥有店铺。陆饮溪早听闻游龙庄附近的农户比别处耕作轻松,收成却是别处的数倍,如今看来并非没有道理。 无论游龙庄在修真者眼中是何等模样,但游家确有雄才大略之人。若是游双忆,他便无需担心,毕竟游双忆现在不过是个傀儡;若是还有其他人,那可就要再多费些心思。 陆饮溪走出农具铺子,细细再集市逛了一遍,买了许多东西待日后钻研,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贺同生早已在等着他。 一听见到陆饮溪回来的声音,贺同生当即敲门进屋,不解地问道:“饮溪,孤风门今夜的确对游龙庄的弟子下手了。” “那不是正好。”陆饮溪笑道。 贺同生继续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端坐在陆饮溪对面,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其实也没什么,那间赌坊的掌柜是我的人。近些日子这附近发生的事情,他都托人传给了我。东风近些日子常去那处,偶有走运,挣了不少钱。但他与游龙庄弟子起冲突应该是这两日的事情,这我事先并不知情,因而也不知是谁与他动的手。”陆饮溪缓缓道来。那日仙桥城算命先生的锦囊中藏的可不止一个消息。 “今日我在街上见到的那个领头的游龙庄弟子也去了赌坊。”贺同生思忖道。 陆饮溪笑道:“那领头弟子腰间别着一枚铜钱,正是那间赌坊的筹码,我认得出来,断定他也是个好赌之人。所以叫人扮作商人故意遗失一袋金子,叫他捡到,赌徒得了天降之财,自然要去赌一把,不能浪费好运气。他必定会出现在赌坊。” “可东风初见他时并未露出特别的神情,想来他并非先前与东风动手之人,可东风却忽然动手伤他,简直就像被夺了神智。”贺同生愈发疑惑。 “我还做了一件事,”陆饮溪顿了顿,倾身低声道,“我叫小叫花告诉赌坊老板,让东风先赢后输,那位游龙庄弟子必须要赚的盆满钵满。” 贺同生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如此一来,东风大起大落,正值失望懊恼之际,却见自己厌恶的游龙庄弟子鸿运当头,眼红至极,哪怕对方不是之前伤了自己的人,他也会沉不住气出手。” “道理很简单,人心幽微,稍作点拨,便能为我所用。”陆饮溪幽幽说道,眸中闪过奸诈的光,“你也不需亲自趟这趟浑水,万一惹得两家不快,到时周家颜面尽损,你夹在其中也不好过。” 陆饮溪分明是为自己着想,贺同生却觉得背后一凉,盯着陆饮溪半晌,最终拱手谢道:“多谢,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说话时他嘴角仍带着淡淡笑意,可他自己都觉得这笑多少有些勉强。 “贺兄客气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陆饮溪和颜悦色地拱手送客。 贺同生关门离开,陆饮溪的笑容骤然消散,恢复他伪善商人外表下的冷漠。 第41章 回礼 蜂蝶飞舞,粉荷清润,荷叶浓绿。 方若霖与游三思相对而坐,各捧一杯清茗,一个神情冷漠,一个拘谨警惕。 “久仰游三爷美名,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方若霖口中客套,手中掂量着方才乐恒从身边经过时塞过来的东西。那是祝无晦这两日应他要求做出来的法阵,封入小巧玲珑的机关球。 不,现在还不是打开的最好时机。方若霖不动声色地将机关球塞进衣袖,与游三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听闻游小姐好事将近,游三爷为何不留在家中,反而来这间小小的客店投宿?”方若霖随口一问,却好似戳中对方心事,游三思瞬间面如土色,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颜公子,小的给您再添杯茶。”家仆向前一步端起茶壶,一边添茶一边解释道,“我家三爷向来自由惯了,府里那些事有大爷、二爷操持,根本不需要三爷操心。” “原来如此。”方若霖点点头,不再多问。他观二人神色,心知这件事必有隐情,打算留待后续一并查清。 不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方若霖瞥见祝无晦进了关天香阁主的那间屋子,立刻找借口告辞游三思。 “天香阁主真是好手段,竟然引诱我的手下套出竹外楼的消息。” 祝无晦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方若霖在门外站定,双手抱臂听他们谈论。 “这话可不对,我从未引诱过李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主动为之。”天香阁主笑道。 祝无晦语气愈发冷厉,反问道:“若真如你所说,他是主动接近你,那他定然对你有意。又怎会将帮你设计陷害其他男人?” “我从不与男人谈情爱,但也拦不住男人们自作多情。”天香阁主目光柔柔地拂过祝无晦与她身后的乐恒,嫣然一笑道,“天香阁虽行事与众不同,规矩却是有的。丑的不碰,有主的不碰,动了真情的不碰。” “哼。”祝无晦冷哼一声,继续问道,“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除了你那友人相貌极美之外,李墨还告诉我他需要定期服用‘雪中梅’。”天香阁主道。 “就这些?”祝无晦显然不信李墨只透露了这点消息,李墨此人入竹外楼数十年,头脑聪慧,行事周全,颇得她信任,知晓许多竹外楼的机密。 天香阁主坦荡荡地答道:“祝楼主,我对你们的机关法阵并无兴趣,光是制药一道,天香阁还未参透,又何须惦记不擅长的东西。” 祝无晦对此将信将疑,她倒不担心机关法阵之类的机密泄露,怕只怕天香阁主早知方若霖身份,现在却又佯作不知。 房顶瓦片传来一声响动,方若霖立即一个飞身跃上屋顶,当场抓住那名偷听的人。那人修眉俊眼,身材高挑,却是有些眼熟。 方若霖提着那人走进屋内,扔到祝无晦面前。祝无晦态度冷静,看了眼那人,语气平淡地问道:“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你怎会在这里?”天香阁主露出一丝诧异道。 屋内除了方若霖,似乎都认得这位在房顶偷听的男子。方若霖疑惑地望着师姐问道:“这位是?” “在下李墨。”不等祝无晦回答,地上的男人已朝着方若霖的方向叩头道。 祝无晦微微点头,解释道:“我叫他一直跟着我们,原本我想待找到你之后,再前往天香阁讨个说法,却没想到天香阁主私事繁忙,恰巧来了此处。”说到后两句,语气一转,带着鄙夷看向天香阁主。 方若霖久居竹外楼,偶然间隔着屏风见过数次李墨,仅仅是眼熟,算不得有交情,全不知他为何要向自己叩头。 许是李墨叩头的举动引起了天香阁主的注意,她的眼神在方若霖身上逡巡一圈,猜出他的身份,眉眼弯弯道:“不知那日我离开长乐山后,陆饮溪可有对你下手?”话虽是疑问,可语气却像早已知道答案。 她调笑的语气令方若霖耳尖发烫,一双如墨的眸子狠狠扫过她的脸庞,沉声道:“交出没有掺杂其他东西的雪中梅,否则化去你的金丹。” 天香阁主全无惧色,笑吟吟地说道:“雪中梅所需材料并不难寻,可却极依赖季节,需得在二十四节气的大雪之前集齐材料,于大雪那一日始,寒火炼制九九八十一日,方得雪中梅。虽则繁琐,功效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抑制灵力运转,敢问公子所患何病?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医治。” “不劳烦阁主,先交出雪中梅,我们还有笔账没算呢。”方若霖满眼嫌恶道。 天香阁主叹道:“不论是何病症,落得如此地步,你只怕时日无多,比起吃雪中梅吊着性命,还不如让我为你研制一味对症的药方。” “你听不懂我的话?”方若霖问道。 天香阁主道:“交出雪中梅可以,但我却不知自己还欠你哪笔账?我师妹苏合曾替你传信给祝楼主,你承诺事后必有报答,该不会忘了吧?”她明眸善睐,挑了挑眉,显得极为得意。 答应苏合的事,方若霖并未告诉过第二个人。若他想翻脸不认账,也并非不可。但他本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更何况苏合谨遵诺言传信给祝无晦。 “你就这样放过她了?”祝无晦追出来,一脸不甘心。 方若霖问道:“当初是苏合亲自告诉你我的下落,是也不是?” “是。” “唉,此事是我亲口答应苏合,事到如今,怎好翻脸不认人?”方若霖捏着眉心,实在头疼。 “机关球你打算何时使用?”祝无晦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之下换了个话题问道。 “今晚等他睡下便打开,届时他醒来便会身处幻境,分不清虚实。”方若霖走到无人处才开口低声道。 “好,今晚我会搬到西院,你且小心。” 街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甫一关上院门,声音通通隔绝于外,院中奇花异草,假山嶙峋,足见主人的品味。 闹市取静,精致秀丽。 陆饮溪才以林萧风的身份拜访完这间宅院的主人——游一念。 游龙庄庄主游浩然有三个儿子。长子游一念眼高手低,满脑子都是些男盗女娼之事;次子游双忆就不同了,比起父亲游浩然多了些仁义,比起大哥游一念多了些沉稳,深得家中老小信任;小儿子游三思从不过问游龙庄事物,镇日在庄中饮酒弹琴为乐。 三人性情截然不同,却都有文才,颇具情趣。 陆饮溪对游一念的院子赞不绝口,游一念乐呵呵地亲自送他到门口,盛情相邀他来参加自己女儿的婚宴。 “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哪里的话,还要劳烦阁下代我向陆楼主感谢他一番美意。”游一念客套道。 陆饮溪拱手作别,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游一念这样的人,本身就是最好的傀儡,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若他是石君仁,也会先除掉游双忆这个最棘手的对象。 他思绪万千,停在一间首饰铺子前。 “客官,我们店里的可都是刚从海外运来的奇珍异宝,您看看这支珊瑚簪子,颜色多艳丽,像您这样的公子,必定有佳人相候,不如买一支赠给姑娘。”掌柜捧着一支簪子极力吹捧。 陆饮溪看了眼簪子的成色,又看了看掌柜,笑道:“这簪子我要了,另外再拿一副纸笔过来,我写一张清单,你需得在两日之内为我凑齐。”既然已答应参加婚宴,便不能空手前往。 “好嘞,客官您稍坐片刻。”掌柜一看来了大主顾,立刻殷勤地吩咐手下伙计去取纸笔。 陆饮溪在掌柜的陪同下继续欣赏店内摆着的首饰。金首饰、银首饰、玉首饰、檀木首饰,琳琅满目,造型新颖别致。 “这支怎么卖?”陆饮溪拿起柜台上一支简单的羊脂玉簪子问道。这支簪子通体雪白莹润,但美中不足的是,簪身上有一条黑纹,黑纹中又夹杂着一道飘逸的白,乍一看像是裂开了,细看又觉颇有几分像龙。 白玉有瑕,君子不耻。这簪子想必久卖不出,盒中已积灰。 “客官要是诚心与我做生意,这支簪子就当我送你的。”掌柜的爽快道。 “我人都在店里了,自然是诚心诚意。”陆饮溪笑着将簪子收起来。 他人虽瞧不上这支簪子,陆饮溪却觉得它与师父实在般配,越看越爱不释手,欢喜之际又随手指了指架上的各色簪子道:“这些全都包起来。” 陆饮溪列出清单,付完定金,缓步走回客栈,刚到客栈却见门外立着一名逐水楼的手下,一见着自己,立刻迎了上来。 第42章 幻境 对面屋子的烛火一闪,随即灭了。家仆放轻脚步,关门离开。 方若霖关注着对面的一举一动,待家仆离开后,推开纱窗翻出来,落在院子,月光如水漫过石板,虫鸣一声接一声从墙角传出,愈发显出夜里静谧。 机关球乃是乐恒打造,工艺繁复,精巧如同香囊,运转时毫无滞涩之感,可谓是巧夺天工。 方若霖打开机关球的封印,机关球层层运转,一阵柔和的光芒闪过,机关球随之消失。 月色消弭,虫鸣不闻。 眼前景象换成另一座高大华丽的院落。檐下灯笼整齐排列,院中亮如白昼,一条溪流静静流淌,将院落南北隔开,溪上建有拱桥,桥东停泊一叶小舟,桥洞下可容人撑篙而过。 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凝滞又压抑,黑暗中有不可名状的情绪滋长。这是游三思的回忆,一切的人与事都仅存于过去之中,眼下尘封的画卷徐徐展开,未知全貌。 方若霖想从中窥见游浩然的消息,可甫一进入幻境,便发觉自己也许将此事想得过于轻易。他受到游三思幽暗情绪的影响,心中忽觉酸涩沉重。 有人来了。 方若霖站在桥边,静静等待那队侍女经过,跟在队伍末尾。 侍女们托着果品与点心,穿过院子,来到内堂。内堂宽敞,坐北朝南,南面不设墙,竹帘悉数卷起,乐声、人声齐齐传出。 榻上斜倚一名娇弱清冷的女子,女子怀中抱着她的孩子,偶尔逗弄一下,堂中正上演着骷髅幻戏。 骷髅幻戏本是低阶修士为挣钱而想出来的花样,表演的修士往往会将自己化作骷髅模样,操纵皮影,讲的故事无非是人间百态、修行奇闻,多血腥诡谲,因而受人追捧。 这本就是为吸引凡人而使的小手段,这女子显然是游三思的生母,据闻没有修行资质,好看骷髅幻戏,倒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的游三思年岁尚小,却盯着森森骨架看得目不转睛,面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惆怅,唯有母亲与他说话时,他才展现出孩童的单纯快乐。 乐曲转急,人声高昂,正是这出戏的高潮。游三思的母亲捂住心口,脸色霎时惨白,冷汗大滴落下,身侧的侍女急忙跑去请大夫,骷髅幻戏的乐声戛然而止。 游三思母亲轻轻说了句话,可声音太轻,旁人根本听不清,她极力支撑起身体,想要表现出无事的样子,可终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方若霖同样眼前一黑,并非是他身体异样,而是游三思母亲倒下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便化作云烟,再无一物。 成年后的游三思忽出现在方若霖身畔,嘴唇紧抿,默不作声,唯有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他刚刚才从梦中惊醒。 方若霖后退一步,这是真正的游三思,同样不属于这些回忆。游三思现下神思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因而没发现他的存在。可一旦被游三思发现,必然要多费口舌解释,倒不如藏匿在角落。 游三思与母亲相同,天生患有心疾,从他母亲因病逝世起,游浩然便下令不许他踏出游龙庄半步,看守严密,如同□□。 近年来对他的限制虽有松动,但江湖中亲眼见过游三思的人屈指可数。这座华美的宅院,宛如精心装扮的坟墓,也许他早已透过骷髅幻戏窥见自己身边如影随形的死亡。 游三思向前挪动一步,另一幅景象铺陈开来。美人翩跹,觥筹交错,游龙庄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少年悄悄在树后望着人来人往。 游浩然并未因游三思母亲的去世而受到任何影响,照常宴饮作乐。身为最受他宠爱的小儿子,游三思与他打照面的时间并不比任何人多,兼有心疾影响,反而最不常见到他。 “三叔,您又在这儿偷看呢?” 这是方若霖在幻境中听到的第一句话,欢快又俏皮,与此处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侧首顺着游三思的目光望去,那个身着一身娇嫩鹅黄衣衫的少女便跃入眼帘。 明亮的眸子藏着狡黠与揶揄,以及自然而然的亲近。 “香儿,你怎么在这儿,今天大哥不是要你练会前十式刀法吗?”少年游三思的嘴角噙着笑意。 两人差了一辈,因年岁相当,自小一处长大,比起叔侄,更像兄妹。 “练刀太累了,我正要溜出去转转。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少女理直气壮,丝毫不担心眼前人告密。 “我也想出去看看……”少年轻轻叹息。 少女眉头紧锁,思索半晌拉起少年的手,一同悄悄溜了出去。 明明这段回忆算得上罕有的欢快,可前面不远处的游三思却比方才的神色更加难看,细看手都在颤抖。 “不该如此……铸成大错……”他口中呢喃,却辨不清所说何意。 他紧闭双眼,似乎想要忘记,可周身景象却愈发清晰,一幕幕闪过,两人从少年长成大人。 方若霖细细观察那些回忆,少年和少女,两小无猜,在不近人情的深宅大院带给彼此慰藉。 游三思忽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大口喘着气,神色满是羞赧与愧疚,泪水顺着眼角流淌。 纵使方若霖反应再怎么迟钝,也察觉了其中的蹊跷,难怪游三思会孤身来到这间客栈。 可未等他再多细想,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出现在游三思的回忆中。 “杜止意?!”方若霖没忍住惊呼一声。 游三思被这声惊呼拉回思绪,转身愣愣地看着方若霖,不知他为何会在此处,面上是被人窥破心事的羞愤,一阵红一阵白。 万山刀会灯火稀疏,黄鹤独自盘腿坐在卧房榻上闭目打坐,近来有几名弟子进入凤凰秘境,寻得羽青萝献给他。 黄鹤得到顶级灵植,心情大好,万山刀会上上下下都得到打赏。他筹划在游龙庄寿宴之前炼化羽青萝,如此一来,修为必定能大幅提升。 恰巧昨日收到了陆饮溪的信,信中告诉他杀害元不寐的凶手便是游龙庄的女婿,并附上作为证据的灵玉。 陆饮溪在信中劝他千万莫要一时冲动,黄鹤掌管万山刀会多年,自然懂得分寸。石君仁现在是游龙庄的女婿,等到除去游浩然,也就只有死路一条。 若能一举铲除游龙庄,得到龙骨,黄家必能恢复昔年盛景。 过去凤凰秘境遍地珍宝,黄家高手频出,风头无两,比如今的游龙庄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现在的凤凰秘境,连根凤凰毛都难寻。 黄家人丁稀少,本家无人可守秘境,又不信任外人,终引来魔族觊觎。初时云卿公子曾携弟子主动前来击退魔族,后因身份暴露,遭江湖追杀,血雨腥风,各门各派皆无暇他顾。魔族趁机卷土重来,掠夺凤凰秘境,洗劫珍宝。 黄家孤立无援,在那一役中惨败,唯有黄鹤存活下来。 如今云卿公子重现江湖,万山刀会得此良机,也许是天意。 真是巧极了,云卿公子暴露身份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黄家,重现江湖后第一个遇到的便是万山刀会的人。黄鹤心中笃信龙骨本该属于自己。 “大长老,段夫人又咳血了,段长老试了各种法子都不顶用,您去看看吧。”门外弟子敲门禀告道。 黄鹤猛地睁开双眼,下床穿好靴子道:“我就来。” 三长老段成是前些日子外出招收弟子时,遭遇高级灵兽,受了重伤,至今腿脚还不利索。又兼柳扶风久病缠身,黄鹤便派人将他们夫妻从自家院子接回万山刀会本部。 黄鹤赶到段成是夫妻所在的院落时,这里已聚了一堆弟子,火急火燎却帮不上手。 “你们都散了,赶紧回去休息。”黄鹤摆摆手下令,又指了指两个年长可靠的弟子道,“你们两个留下来给我搭把手。” 段成是不知怎地,竟拖着伤腿坐在柳扶风床头照看,牵着她的手不断输送灵力。 “三弟,你身子还未恢复,还是我来帮弟妹瞧瞧罢。”黄鹤加快步伐走到床边关切道,又吩咐那两名弟子,“你们两个,把三长老扶到椅子上,千万小心。”说完盯着两个弟子搀扶段成是,满目担忧。 “大哥,今晚小柳忽然病情加剧,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段成是声音虚弱无力,抓着身旁弟子的衣服,挣扎着想要站起。 黄鹤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了几句,实则心里也没底。他这位弟妹身子羸弱,缠绵病榻多年,只怕现下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他坐在床边的红木圆凳,伸手为其把脉,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暗感慨天香阁丹药的奇效。柳扶风的脉象虽不稳,但体内灵力比往日充沛丰盈,顽疾似有好转之象。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弟妹受了风寒,加上身子多年亏空,这才导致今夜病情加重,但我观她身体灵力已能积聚,正逐渐好转,三弟你且放心。”黄鹤笑道。 “当真?”段成是闻言先是惊疑,而后面露喜色。 黄鹤点点头道:“我一会派弟子去抓点药过来给弟妹煎服,你这段时间陪弟妹好好养病,不必操心游龙庄寿宴,我与二弟、四妹会准备妥帖,正好到时万山刀会也需有人看守。” 段成是满脸愧意,拱手道:“三弟无能,关键时刻不能为大哥分忧。”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你往日在外奔波,弟妹肯定也想让你多陪陪她。”黄鹤言语恳切关怀,让人无法拒绝。 “那就多谢大哥了。”段成是拱手道谢,目送黄鹤离开,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今夜这一番折腾,终于能保证他可以远离游龙庄那个是非之地。 第43章 密室 游龙庄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游家小姐的喜事来得突然,办得仓促,可豪奢依旧,几乎半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 游龙庄门外的街边两侧搭建彩棚,许多远亲的马车都停在远处,人坐在彩棚中等待婚礼开始。陆饮溪扮作林萧风的模样持请帖进入游龙庄,他是游一念请来的贵客,座位安排在大堂。 至于贺同生,他代表周家送来新婚贺礼,游龙庄又岂敢怠慢,安排他坐在大堂中的上座,与陆饮溪并不同席。 石君仁此番是入赘于游家,再加之游香儿悔婚确实处理不妥,江湖中人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因而游龙庄并未邀请过多江湖门派,入席的宾客多是近亲好友。 乐师奏乐,乐声悠扬欢快,堂上人人翘首以盼新郎新娘的出现。 贺同生想起自家师弟被人悔婚,心中早已压下去的不满又重新涌上来,寻了个借口离开大堂,在院中树下站定,目光浮在满树绿叶之上,这才觉得轻松了些。 他在树下出神许久,眼角蓦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初时有些难以置信,不禁脱口而出道:“家主……” 家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瞧这架势,他是去找游浩然?贺同生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随后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前厅游香儿与石君仁已行过三拜之礼,仍不见贺同生回来。 陆饮溪先前见他神色郁郁地离席,心知他对游家的婚事有所不满,但以为他不管怎么样,必顾及礼数,赶在开席之前回来。 去了这么久,莫非是遇到什么变故?陆饮溪思忖之时,石君仁已前来敬酒,容光焕发,满面笑容,手中端着斟满的酒杯,陆饮溪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回敬,恭祝他新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石君仁好似全然不记得前段时间安平镇的事情,客气了两句,向下一位宾客敬酒。陆饮溪坐回原处,转头看了眼背朝自己的石君仁,无意间瞥见他耳后针扎的痕迹,疑窦顿生。 那个痕迹细小如蚊咬,一般人根本无法辨别,可陆饮溪认得。江湖中当前盛传的易容法子,是使用被特殊药材浸泡过的银针刺耳□□位,这是当年天香阁的创始人研制的法子,简便且适用于低阶修士。而像陆饮溪这般修为高深的修士,不需借助外力即可易容。 有人易容成石君仁的模样与游香儿拜堂成亲,这倒是奇了。暗卫至今没带回游双忆的消息,这次婚宴也不见其身影,游家当真半点没有疑心?虽说游香儿的婚礼惹得游龙庄和周家产生嫌隙,可她毕竟是游一念的独女,游双忆和游三思两位叔叔都不出席,传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陆饮溪盯着“石君仁”的背影,见贺同生不回来,心中隐约不安,遂待“石君仁”到角落敬酒的时候,寻了个借口离开宴席。 天色已暗,繁星点点。 良辰吉日,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越这样越是古怪,游一念算得上半个高手,且与石君仁相处了一段日子,不可能看不出现在的新郎是他人假扮。 陆饮溪见人都前院聚集,趁机来到后院,灯火通明,却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一条溪流自西向东流淌,溪上拱桥优美,桥洞下可容小舟穿过。 彩棚中酒宴的喧嚣从墙外传进来,听起来缥缈幽远。陆饮溪信步穿过拱桥,观此处恢弘气度,猜测应当是游浩然的院子,游香儿被送回游一念的院子,侍女们想必也多前往那处,而从大堂到游一念的院子不需要经过这里。 他刚走到廊下,忽听到“吱呀”一声,当即隐藏身形躲起来,只见从东边第三间屋子走出来一人,竟是周家家主周蘅。 这事情是愈发有趣了,陆饮溪笑吟吟地目送周蘅离开,悄悄进入那间屋子。 幻境中不知日月轮转,方若霖估摸自己在其中已停留一天一夜。 游三思发现方若霖后,扑过来就要与其拼命,方若霖与他并无过节,下手并不重,只将他敲昏了过去,可杜止意出现的场景却迟迟不再出现,无奈之中他盘腿坐在地上静静等候。 当时游三思歇斯底里,出手迅猛,几乎豁出性命,方若霖手背被他抓伤。手背传来丝丝疼痛,他脑海中浮现陆饮溪当时说的话。 “你一直都这样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对的。” 确实,游三思不喜被人窥破心事,世上也没有人乐意被别人瞧见内心最隐晦的角落。方若霖为了寻出游浩然的弱点,选择窥视回忆这样简单直接的方法,自然招人记恨。 若不是被游三思撞见,他或许不会察觉自己的方法有何不对。修真界向来是强者为尊,就连祝无晦也没觉得这样有失妥当。 但凡遇到任何修为高于自己的人,游三思都守不住自己的秘密。 “哼。”方若霖轻哼一声,也不知是对自己不满,还是对想起陆饮溪的话而烦心。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方若霖和游三思再次回到了那间院子。 “三少爷,这位是杜大夫。”游龙庄的管家引着杜止意来到院子东边的第一间屋子,向儿时的游三思介绍道。 游三思自小住在游浩然的院中,东边第一间屋子距离游浩然的正房最近。 “三少爷,在下治疗心疾颇有心得,还请三少爷伸出手来,让我为您诊断。”杜止意上前一步说道。 方若霖看着杜止意被半张面具遮住的可憎嘴脸,又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游三思,低声道:“多谢。”虽则窥探记忆对他不起,但有些事情方若霖必须知道。 “三少爷乃是天生心脏残缺,非药物可医治,我有一法子,但需请示游庄主的意思。”杜止意眉头微锁,欲言又止。 “庄主吩咐过了,杜大夫只管按照自己的法子医治,有什么事情吩咐我等即可。”管家拱手答道。 “三少爷近些日子安心休息,待准备好所需的东西后,我再来为您医治。”杜止意说完示意管家和他离开屋子。 虽然游三思不记得接下来的事情,但方若霖对杜止意所说的法子早已明晰,毕竟他亲眼见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 杜止意擅长接骨换骨,时有修士前来求医。但他更擅长的是剖开动物与人的胸膛,更换五脏,美名其曰“精进医术”。死了的人和动物的尸体都扔在迷石林西边的天然石坑中,此前辛九针的儿子辛岳和被抓进迷石林,也是这种作用。 辛岳和死得可惜,方若霖长叹一口气,决定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告诉辛九针他儿子的遭遇。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回忆中的游三思跟在杜止意身后进入第三间屋子。 屋内窗明几净,一切待遇不输主家。自从杜止意治好了游三思的顽疾,就住在这里,可游三思亲眼瞧着他进来,屋内却没有他的人影。 游三思小心翼翼地朝屏风后望过去,依旧没人,但床上的被褥掀开对折,形状甚是奇怪。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眼前出现一个密道入口,入口就在床上。 入口处的楼梯一直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游三思从出生就住在这间院子,几乎从未离开过,院子里各个房间的陈设都了然于心,却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一条密道。 他定了定神,低声自言自语道:“这里是游龙庄,我是游龙庄的三少爷,不会有事。”说完缓缓进入密道。 “有人吗?”游三思喊道。 没有人回应。 前面的路看不到尽头,他双腿已经疲惫,扶着墙继续往前走,忽然惊叹一声:“好冰!”扭头一看,密道两侧的墙壁已结满冰霜。 “父亲……”游三思知父亲向来在千年寒冰铸就的密室中闭关修行,心知这里必定是通往父亲密室的路,立时不再害怕,一路小跑着往前,牙齿都在打颤。 尽头处是一间密室,却不是游浩然练功的冰室。墙上点着油灯,照亮了室内景象,吓得游三思脸色惨白,不住后退。 密室寒意森森,一切都蒙着冰霜。 铁笼里关着四五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冻得嘴唇发紫,眼神目然。中间的石台上躺着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被冰封起来。 “三少爷,你怎么来了?”杜止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装作惊讶的样子问道。 这声吓了游三思一跳,脚底打滑,差点摔到地上,杜止意伸手搀扶住他。 “这、这是什么地方?”游三思惊魂未定地问。 “这是游庄主帮我腾出来的密室,用来存放这些牲畜。”杜止意嘴角上扬,语气平淡,眼睛直直盯着游三思,面具下的深色瘤子从边沿露出些许,可怖的模样令游三思惊恐万分。 “这些可都是为了治好三少爷您的心疾而准备的。”杜止意柔声细语道。 “你说什么?!”游三思睁大双眼。 杜止意指着石台上的尸体道:“那个少年的心现在正在您的胸膛里,我打算过段时间给他找一颗野兽的心换上,兴许还能活命。” “不可能!”游三思受到刺激,仓皇地跑了出去,惊惧的泪水沾湿满脸。 小小的身影从方若霖身旁穿过,有那么一瞬,方若霖极想拉住他。 第44章 庄主 东边第三间屋内,陆饮溪找到密道入口,还没踏进去,寒气已扑面而来。 “难道这里也有万年寒冰?”陆饮溪惊异道,向下走去。密道墙壁每隔一段就设有油灯,油灯火苗的颜色与寻常不同,白中泛绿,鬼气森森,没有半点温度。 游浩然所修功法至纯至阳,必须在极阴之地修炼,且在突破下一境界之前绝不能被人打断,否则会遭到反噬。 陆饮溪心中生疑,先前他派人调查过游浩然闭关之处,那地方应在游龙庄后山的山洞,四面环水处于山阴面,山洞内存放着由极北之地运来的万年寒冰,具有类似极阴之地的效果,仅此一处。怎会又会出现在游龙庄地下? 地面是刺目的惨白,越往里走寒意越刺骨。 陆饮溪惊觉除了自己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个脚步声仓皇又急促,隐隐夹杂着哭声,听起来像个孩子。 密道狭窄,迎面与身后都不见人影,更无煞气,不知那声音从何而来。由远及近,从陆饮溪身旁经过,掠起一丝微风,又渐渐远去。 这声音骤然出现又消失,陆饮溪却不觉得诡异,反而无端生出一丝怜悯。 往前行了段距离,陆饮溪进入密道尽头的石室。石室屋顶、四壁,以及地面都结着厚重的冰,中央砌起一座石台,上面空无一物,看样子废弃已久。 全然不见有人来往的痕迹,周蘅当真是从这里出来的?贺同生极有可能跟着周蘅进入这里才对。 陆饮溪不信自己的判断出了错,沿着石壁细细搜索,果然看到贺同生随身玉佩遗落在墙角。 他拾起玉佩,盯着石壁凝神不语。细看石壁,这才看出其上并非完整的冰层,一条缝隙勾勒出门的形状。 “后面还有密室?”陆饮溪自言自语,伸手推门,冰层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裂缝如树枝般散开,石门却毫无动静。 猛然间,数只手从冰下破出,一把抓陆饮溪的双腿往下撕扯。陆饮溪取出一把短刃,手起刀落,数只冰手瞬时断成两截。 斩断冰手后,陆饮溪才反应过来,许是自己贸然接触石门,因此触发了机关,说不定贺同生也犯了同样的错。 思及此处,他果断再次伸手,门却出乎意料地缓缓凹陷进去,露出黑色的边沿,与此同时,比方才更多的冰手出现在陆饮溪脚边,死死箍住他的双腿向下拉拽,可陆饮溪双腿纹丝不动,也不动手除去这些东西。 石门后涌出一阵刺骨的寒意,距离陆饮溪三丈之外隐约有一人影在打坐,身形与外貌乃是一副未及弱冠的少年模样,衣着打扮华丽,不像普通人。 少年双掌平贴悬于腹前,眼睛微眯,如同毒蛇端详着不速之客,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掌合十,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的位置袭向陆饮溪,意图将陆饮溪拉过去。 陆饮溪胸有成竹,轻笑一声,收起护着双腿的灵力,任由冰手将自己拽下去,在少年抓到他之前从密室消失。 他跌落在一间如同水井般的地牢中,四壁结有坚冰,光滑寒冷,井底层层叠叠堆着十数具完整的尸体,看这些尸体身上装扮,应是游龙庄下人,偶然闯入密道而丧命。 贺同生果然也被拽了下来,与陆饮溪不同的是,他竟浑身是血,正靠墙打坐,脸上已结了薄薄一层冰霜,胸前的血迹已变成血红的冰碴子。 “同生,你怎么了?”陆饮溪蹲下来问道。 贺同生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一见到陆饮溪,他强打起精神道:“我刚撞见了家主和游浩然密谋,游浩然发现之后,将我重伤丢在这里……” “游浩然,你是指石门之后的紫袍少年?”陆饮溪问道。 “没错,正是他。”贺同生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来的都是血,身子一晃,俨然已经支撑不住。 陆饮溪取出一瓶聚灵丹递给他,关切道:“你先别说了,吃下丹药调息片刻,我有办法离开这里。” 传闻游浩然脾气古怪,做事狠辣,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陆饮溪环顾四周,确定此处完全封闭,绝无逃走的通道,决意试试方若霖赠予他的法阵。 此地空间狭窄,他并不能像方若霖那般用长剑绘制,只能用手中短刃在冰上刻画,如此一笔不断地注入灵力,方算得上大功告成。 陆饮溪手中动作迅捷,生怕游浩然心中生疑追过来,不消片刻,法阵已接近尾声。就在此时,他耳畔忽然传来方若霖模糊的声音。 那声音愤怒而嘈杂,听不清究竟是什么。 “师父?”纵使知道方若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陆饮溪仍是不惜中断法阵,回首唤道,背后除了贺同生再无一人。 游浩然的紫色袍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井口,少年般的脸冷漠地盯着井中的两人。 幼时的游三思渐渐跑远,幻境猛烈抖动起来。方若霖再不希冀能从这些回忆中找到线索,起身双手结印收回机关球。他离开幻境,准备回房,却发觉客栈气氛有异。 池塘边的石块上溅了血迹,荷叶被划开,耷拉在池水之上。 方若霖加快步伐,刚转了个弯,就看到廊下的尸体。没走几步,又在自己房间门口见到了两具尸体。这三具尸体通身黑衣,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正是陆饮溪的暗卫。 陆饮溪的暗卫死了,莫非是他的仇家寻仇?方若霖摇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若真是陆饮溪的仇家,绝不会杀暗卫打草惊蛇,而且暗卫死在自己门口,恐怕凶手是冲着自己来的。 方若霖跨过尸体,想去找师姐问清情况,双腿忽然发软,头也昏昏沉沉。 “毒气……”方若霖咬着牙扶墙站起,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天香阁主,转身又朝关着她的那间屋子走去。 屋内空无一人,桌椅碎成木片,地上无一处可落脚的地方。 方若霖见此情状,担忧祝无晦等人的安危,边走边试图逼出体内剧毒,额上满是汗珠,呼吸粗重,两条腿沉重无比。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方若霖先是看见那双华丽的黑色锻靴,继而抬头看清来人的模样,喘着气低声道:“游双忆……” 游双忆并未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珠都不动。 也对,他已经死了。但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石君仁也来了。方若霖目光扫过游双忆身后,并未见到其他人。 “竟沦为小人的杀人工具,真是可怜。”方若霖冷嘲一声。他并不想与游双忆正面交锋,眼下身中剧毒,必然会处于劣势。 可他还未踏出两步,游双忆不知何时已闪到他身后,掌风狠厉,狠狠拍在他后背。 方若霖哇的吐出一口黑血,左手撑在地上,趁游双忆没来得及反应,右手反手一剑刺入其右臂。可死人不知疼痛,游双忆的攻击并未减弱半分。 忽然间,游双忆踉跄着后退半步,方若霖趁此机会逃开,凝神细看,出手助他的竟然是天香阁主,不禁脱口而出:“是你?” “怎么,还不相信是我?” 天香阁主的声音虚弱,语调倒是一如既往张扬。 方若霖道:“我还以为是你下的毒。” “天香阁鲜少做这种见血的腌臜事,我可没有恋尸癖。”天香阁主柔柔一笑,抓住方若霖的手腕,“跟我来。” 她带着方若霖穿过月洞朝隔壁院子跑去,游双忆紧追不舍,几乎就要抓住方若霖的衣角。 “你没中毒吗?”方若霖喊道。 天香阁主无暇回头,急匆匆答道:“我擅长制毒,自然也懂得解毒。” 两人跑进院子角落的一间仓库,门应声关上,将游双忆关在门外。 方若霖想不到堂堂修士,一派之主想到的方法竟然是躲在屋内,目瞪口呆道:“这门怕是不结实吧?” “门上贴了符,能撑一段时间,祝楼主交代我注意你从幻境里出来,就把你带过来。”天香阁主喘着粗气,扶着腰说道,哪有半分之前的端庄模样。 “可游三思还在自己屋内。”方若霖道。 闻言天香阁主一脸正色地说道:“此处毒气弥漫,我只能救一人,要让我在你和游三思之间选择,你样貌比他更加出众,我当然选你。” 方若霖登时无语,扭过头问道:“我师——祝楼主呢?” “再往里走就能看见了。” 方若霖依言往里走,果然见到祝无晦等人都在此处,祝无晦嘴唇苍白,像是受了伤。 “发生了什么?”方若霖奔上前去问道。 祝无晦缓缓睁开双眼道:“……客栈被人封起来,毒气弥漫,我们全部中招,发现时已经晚了。我被游双忆所伤,幸亏有天香阁主替他们解毒,才能在这里躲一会儿。” 方若霖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修为较弱的扬八、纤云昏迷不醒,祝无晦、乐恒都已负伤,霎时心凉了半截。毒气无法驱散,体内的毒就无法彻底清掉,这样一来,岂不是毫无胜算。 “来,把解药含在嘴里。”天香阁主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手掌在方若霖脸颊旁摊开,掌中是一枚草绿色的药丸。 方若霖看了眼祝无晦,见她微微颔首,这才放心地捏起药丸放在口中,刚一入口,他差点就吐出来。天香阁主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说道:“别浪费啊。” 药丸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入口立时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逼得方若霖两眼泛着泪花,苦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 “这里面放了芥末,醒神。”天香阁主笑吟吟地看着他的神情。 话音未落,游双忆试图破门而入,仓库门开始剧烈震动,草棚顶落下许多尘土。 “啧,这傀儡做得太好了,竟然还能保存游二爷原本的修为。”天香阁主啧啧称奇。 方若霖艰难地咽下不自觉分泌的口水,站起身对着乐恒道:“你保护好你家主人,我去除掉游双忆。”眼下也只有他尚有一战之力。 “可你的身体……”乐恒面露难色道。 “别担心,没有报仇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方若霖宽慰道,提剑向门口走去。 门扇被撞落,游双忆死尸模样的脸庞出现在众人眼中。 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陆饮溪的声音。 “师父!” 第45章 触碰 客栈院中剑拔弩张,方若霖拔剑横在身前,听到陆饮溪的声音心中一跳,竟有些不敢相信,转头果然见陆饮溪搀扶着奄奄一息的贺同生出现在院子,阴阳鱼玉佩悬于空中。 他这么快就学会了?方若霖暗自吃惊,见他就要过来,当即说道:“别废话!当下情况危急,你快找到石君仁破开此处结界,游双忆我来对付。” 趁着方若霖分神说话的时候,游双忆脚步迅捷,绕过方若霖,手握大刀冲向他身后的天香阁主。 游双忆招数刚劲,天香阁主向来不善与这种对手正面交锋,眼下也无力弹奏紫玉琵琶,只得洒出一把芬芳馥郁的香粉,侧身躲避其攻击。香粉中掺杂毒药,可游双忆早已是个死人,一举一动皆受人操纵,根本不受毒药影响。 方若霖提剑向前,剑身划过游双忆的后背,划出一道极长的口子,游双忆的攻击果然减慢,可仍不回头,一心想要将天香阁主杀死。 正在此时,李墨扛着游三思来到这边院子,见天香阁主身处险境,当即扔下游三思挡在她身前,游双忆的力气惊人,逼得李墨连退数步。 “李墨,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领情。”天香阁主眉头紧皱,语气颇有些烦躁。 李墨手腕用力,格开游双忆,喘着粗气道:“这里只有你能解毒,你若是死了,这里的人处境会更加危险。”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并未比重伤的祝无晦好到哪里去。 方若霖站在一丈之外沉默不语,心中却知道李墨所说乃是事实,只要毒气不彻底消散,他们就要靠着天香阁主的解药吊着命。 想必石君仁也想到了这点,才操纵游双忆最先对天香阁主下杀手。 游双忆连砍数刀,李墨手中剑几乎从中断开,手腕被震得发麻,连带着握着剑都发抖。 “快躲开。”方若霖见势不对,赶忙喊道。 李墨急忙躲开,身上仍是挨了一刀,登时皮开肉绽,站不起身。方若霖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前来,与游双忆打斗起来,他毒虽解了大半,但对上不知疼痛与疲惫的傀儡,并未有把握能够胜过对方。 陆饮溪本想过去帮方若霖,可被那一声喝住,压下心中的焦急,将贺同生靠在一旁的台阶,遵照吩咐凝神寻找石君仁的位置。耳边偶尔能听到数声微弱幽远的铃铛声,不成曲调,却很有规律。 传闻操纵傀儡有许多方法,最常用的便是傀儡线,再者就是声音,不同修士采取的工具不同,这其中就包括铜铃。 可这铃声时而在左,时而在右,难以判断持铃者的方位。 既然如此,陆饮溪索性召出三张符,将游双忆的耳目遮起来,可游双忆并未停下来。 “他还有其他的方法操控?”陆饮溪惊异道,同时发觉自己指尖似乎开始麻痹,动作不甚灵便。 天香阁主抛给他一颗解药道:“铃声乃做他用,并非操纵傀儡,我们先前已经试过。解药你含在嘴里,不然会灵力阻滞,四肢麻痹。” 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应与游浩然浪费时间,陆饮溪暗暗想道。他将药含在口中,忽视胸前灼热的痛感,见方若霖陷入苦战,飞出一张符替他挡下游双忆一击,叹息未曾修习分身的功法,现下不能兼顾两边。 “你要去哪?”天香阁主见他转身似要离开。 “找出操控傀儡的人。”陆饮溪简短道,说罢瞥了眼方若霖,神色愈发凝重。 陆饮溪跃上屋顶,灵息散开搜寻石君仁的位置,发觉果真如方若霖所说,仅有这间客栈被结界封起,这样一来,毒气弥漫,便能最快达到制服众人的目的。 思及此处,怒气填膺,胸口伤痛更加明显。他取出多年未曾用过的佩剑,剑身散成万点,莹莹如雪,映出虹彩。 这套“齐天乐”是方齐殷所创,传授给方若霖,方若霖又传授给陆饮溪。特点是使用这套剑法时,手中兵刃可化作任何模样,亦柔亦刚。 万点刀刃齐齐飞向一点,结界不堪重击随之裂开,陆饮溪的灵息也悄无声息地展开,扩散至仙桥城每个角落。 找到了。 陆饮溪在北边靠城门处的一间小院搜寻到石君仁的身影,万点刀刃如影,从窗缝进入屋内,趁石君仁未反应过来,已凝成环刀圈在他右臂之上,骤然收紧,将其右臂连根切断。 一声惨叫之后,客栈中的游双忆忽然暴走,发了疯似的抡起刀,不分对象攻击,方若霖躲过他的攻击,下一瞬他便朝李墨和天香阁主所在的地方砍去。 李墨的剑根本无法抵挡,刀顺势从右肩砍入,直至左胸,几乎将他斜切成两半。 “陆饮溪,你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回来的?”石君仁操纵着傀儡,看得到傀儡眼中的景象,早知道客栈的变故,恨得牙痒。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得到一条完整的龙。 陆饮溪听见这个问题却没有回答。院中有人死了,这比他的问题更重要。 “李墨!”祝无晦惊呼一声,望见自己曾经的手下死状凄惨,心中实在不忍,一时有些哽咽。 乐恒心中亦是心痛,天香阁主面上平静无波,却不知躲避失控的游双忆的攻击。 方若霖一把拽开她,喝道:“你也想死吗?!” 陆饮溪落在方若霖身旁,一掌击退游双忆,尽力隐藏自己受伤的情况,同时操纵着剑刃,打算将石君仁的四肢一条条卸下来。 “方若霖,你当真要让陆饮溪杀了我?若非我当年救了你,你又怎会遇到方齐殷?别忘了,你当年答应过救我出去,却再没回来。”游双忆忽双手垂下,站在一旁开口说话。 这话旁人听了摸不着头脑,方若霖却心中一沉,似乎想起来某事,对陆饮溪道:“放他走。” “他要杀了你,这样做恐怕后患无穷。”陆饮溪提醒道。 “放了他。”方若霖重复一遍。 陆饮溪犹豫片刻,按方若霖所说收回兵刃。游双忆也迅速离开,未有人加以阻拦。 天香阁主听到方若霖的真名,有一瞬吃惊,随即又觉情理之中,并不开口多问。 “各人回去处理伤口吧,还请天香阁主再配置些解药。”方若霖淡淡吩咐道。 “我伤势不重,出去置办几副棺材。”乐恒说道。 陆饮溪见他脸色苍白,摆摆手道:“乐先生也回去休息吧,我的人会来处理尸体。” 先前陆饮溪派出的暗卫查出石君仁的下落,已派人前往游龙庄附近给陆饮溪报信,只怕是此时还没赶到。陆饮溪方才探查时,发觉他们大部分人都在附近,遂发出信号让他们回来。 说话间,暗卫皆已易容扮作寻常百姓的模样从门外进来,按照陆饮溪的吩咐照顾受伤的众人。 客栈掌柜与杂役已死,眼下暗卫来的正是时候。 陆饮溪跟在方若霖身后回房,刚跨过门槛,身子晃了晃眼见就要倒地,方若霖听到动静,忘了自己也已脱力,本能地伸手扶他,两人双双跌在地上。 “这毒气好生厉害。”陆饮溪叹道,试图遮掩自己被游浩然所伤之事。结果话刚说完,便瞧着方若霖神色阴沉,陆饮溪心中一跳,想起自己是过去给方若霖所下之毒,与今日中毒的症状十分相似。 “行了,起来吧。你是什么境界我还不知道?一点毒怎么可能让你站不稳。”方若霖艰难地站起来,俯视他说道。 陆饮溪站起来拍拍衣服,随口问道:“游三思怎会在这里?” “他自己过来躲清静,刚好就来了这间客栈,运气实在不好。”方若霖坐在桌旁,想要倒杯水喝,却发现壶中空荡荡的,一滴水都没有。 陆饮溪坐在他身旁,片刻之后,便有人送来一壶热茶,又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架子上。 “你今日是用那个法阵回来的?”方若霖喝着茶,目光落在茶杯上问道。 陆饮溪闻言起身行礼拜道:“多谢师父相赠。” 方若霖一口茶被呛到了,咳了半天,陆饮溪赶忙拍他的背,他推开陆饮溪鄙夷道:“我可担不起这个称呼。” “呵。”陆饮溪苦笑一声,继而评价道,“这法阵着实复杂,绘制实在费神费时,若真在危急时刻,只怕没机会用。” “它原本可比现在复杂数十倍,我将其精简之后,将最复杂费时的部分封入那对阴阳鱼玉佩,剩下的不过是最简单的。”方若霖答道。 陆饮溪思忖半晌,答道:“没办法把完整的法阵封入某样物品吗?” “没办法,此法阵庞大精细,昆仑玉已是我能找到能够承载最多的物品。”方若霖摇头,忽然警惕道,“怎么,你今天是布阵之时被打断了?” 陆饮溪正要否认,却见方若霖轻轻一掌拍过来,胸口立时如无数针扎一般,疼痛难忍。 “让我看看。”方若霖道。 “这么关心我吗?”陆饮溪痛得龇牙咧嘴,嘴里吐出的话却十分欠揍。 方若霖双手抱胸,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道:“我就看看,又不给你治。” 然而陆饮溪仍旧十分爽快地脱掉衣服,露出胸口乌黑色的伤痕,伤痕细长,从左胸蔓延至小腹,似乎是鞭痕。 “游浩然有一条淬了毒玄铁长鞭。”方若霖低声道,伸出手去触碰陆饮溪的伤痕。 伤痕滚烫的发疼,他的指尖冰凉。 也许他是无意的,可陆饮溪却并非木头人,心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不等方若霖再继续摸下去,一把抓住那只手。 第46章 柳暗花明 陆饮溪手腕轻轻使劲拽过对面的人,近在咫尺的脸庞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眉头皱起,试图抽出手腕,却分毫动弹不得。 眼见陆饮溪越凑越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方若霖的脸颊,他认命地闭起眼睛。 门忽然被推开,屋内立时涌进一片亮光。 方若霖一个激灵,生出一股极大的力气推开陆饮溪。 天香阁主手中的托盘盛着两粒解药走进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是她!方若霖心中一跳,耳尖染上红晕。先前天香阁主当面问过他与陆饮溪的事,本来就糟糕至极,现下又被她撞见这幅场景。 陆饮溪胸口伤痕被狠狠拍了一巴掌,疼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看着无精打采的天香阁主,问道:“你来做什么?” “解药。”天香阁主将托盘放在桌上,盘中是两粒黑乎乎不可名状的药丸。 这与方才的解药看起来可不是同一个东西。方若霖感到奇怪,问道:“这是解开方才院中毒气的解药?” “嗯,含在嘴里即可,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天香阁主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不对呀,陆饮溪还光着上身,她竟然连看都不看。方若霖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叫住她道:“他的伤口也中了毒,你看看是否能解。” 天香阁主依言坐下来,眼眸微垂,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盯着陆饮溪发黑的伤口,伸手沾了一点血,用大拇指与食指捻开,未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艳丽夺目的丹蔻映着陆饮溪的伤口,这场景无端令方若霖感到烦躁,催促道:“可有眉目?” 天香阁主瞥了眼他,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干净指尖的污血,说道:“陆楼主所中之毒乃是魔界的凄风苦雨,中毒者会极度畏寒,若是身处严寒,恐怕活不了多久。” 陆饮溪心头一跳,想起游龙庄的密室,正是凄风苦雨效果最佳的地方。他为了隐藏实力才故意挨游浩然一鞭子,可贺同生不知其中缘故,为助他完成法阵,强撑着与游浩然拖延时间。如此一来,他倒是无甚大碍,只怕再拖久一些,贺同生的命就保不住了。 陆饮溪心生些许愧意,问道:“天香阁是否有解药?价钱不是问题。” “有,不过没带在身边,我会差人连同账单一同送来。” “贺同生也中了毒,他伤得比我更重,烦请你也为他诊治一番。”陆饮溪叹了口气道。 “好。”天香阁主简单地应道,再次起身打算离开。 陆饮溪认识明月多年,虽未识破她天香阁主的身份,却也对其性情极为了解,见她这般反常,实在忍不住问道:“你莫不是在为那个死了的男人伤心?”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伸手摸了摸一旁方若霖的脸颊,浅笑道:“哪天要是你死了,我也会为你伤心。” 方若霖没有躲,任凭她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脸颊。 待她走后,方若霖拿起桌上漆黑的药丸,气味刺鼻,实在难以入口,果断扔了回去。扭头问一旁的陆饮溪:“她是不是喜欢李墨?” “谁知道呢,世间最难的莫过于看清自己的心。”陆饮溪看了眼药丸,也没有吃的欲望。 一股倦意袭来,方若霖摆摆手道:“客栈里空房很多,你去找一间住着,我养伤需要清静。” 本以为这话不会奏效,谁知陆饮溪当真二话不说,起身穿好衣服,抬脚打算离开。 方若霖跟在他身后,准备他离开之后就将门闩插上。 临到门口,陆饮溪忽然停下脚步,转身低头凑了上来,方若霖见势不妙,果断抬臂挡住半张脸,警惕着随时准备躲开。 陆饮溪“噗嗤”一声笑出声,直起身来,眉眼弯弯地瞧着他。 “快走。”方若霖催促道,对他仍然赖在这里感到很是不满。 “好好好,这就走。”陆饮溪语带笑意连声应道。 话音还未落,方若霖忽觉额头触到一片温润,瞳孔霎时放大,待想起追究那作恶者之时,目光只抓住了一片衣角。 陆饮溪早已没了踪影。 数日之后,游龙庄内,一名家仆端着染血的布条与衣物离开屋子。 游香儿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来到这间屋子,她前几日拜堂完婚,如今盘起长发,少女的温和褪去大半,加之心情不快,周身气场令人惶恐。 侍女推开门,游香儿快步走进去之后,两名侍女关上门,留在门外看守,院内寂静得令人发慌,连声鸟叫也不闻。 游香儿的夫婿石君仁正坐在床边调息,他方才接好断臂,失了大量血,面色苍白,眉宇间散发出一股戾气。 “你去干什么了?”游香儿并不坐下,站在三步之外居高临下地冷冷质问。 石君仁连眼睛都不睁开,平平淡淡地回答:“有要事在身。” “什么要事能让你连婚礼都不能亲自现身,竟然找其他男人假扮自己与我拜堂。你这摆明了是在羞辱我!”游香儿无法忍受他这般态度,声音陡然提高。 石君仁冷笑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讥讽道:“你未出阁便有身孕,肚子里的孩子却也不是我的,这就不是在羞辱我了?” “你——”游香儿没想到他早知道这件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石君仁再次闭起眼睛,嘴角讥讽的笑容加深,说道:“游一念的独女多年不出门,甫一离家就对我痴情一片,不问出身来路,便敢强毁与周家的婚约,非我不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怎么,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不成?” “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你还答应入赘,不就是贪图游龙庄的权势吗,何必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游香儿怒道。 “我岂敢委屈,不是你先来质问我的吗?我奉庄主之命处理要事,却不忘将婚礼安排妥当,特地寻了一名身量与我相当的男子与你拜堂,表明我对这桩婚事可是十分上心。你若是有任何不满,可以去找你爷爷问个清楚,不过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把你腹中胎儿的事告诉庄主。到时他若问起,不知你会如何作答?”石君仁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你猜他若是知道你与你三叔的事,会怎么惩处你?” 游香儿气得发抖,攥紧发抖的指尖,极力保持平静道:“你少拿这一套威胁我。婚礼用他人做替身,我可以暂不追究,若你入赘游家另有所图,最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石君仁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并不回答游香儿的话。 游香儿拂袖离开,心中郁愤难平,却不能对他人吐露半分。这场争执终究是她落了下风。 既然没有参加她的婚礼,最好别再回这个地方了,梦思。游香儿暗暗想道。 众人身上的毒解得差不多了,天香阁主打算启程返回天香阁,特来辞别祝无晦等人。陆饮溪、方若霖也已恢复大半,皆来送行。 祝无晦起初因方若霖之事对她并不待见,近几日见她为李墨的死失魂落魄,不复先前的神采,气也消了大半,心平气和道:“李墨从来都懂得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也许在那日之前,他早就在心中做出了选择。还请你节哀顺变。” 天香阁主并不否认自己为他的死而悲痛,坦然道:“一个人死了,自然会有人伤心,至于什么时候不再伤心,也只得顺其自然。” 说完她看着方若霖,眉眼间满是忧愁,叹道:“你若是死了,我想我只会更伤心,云卿公子。” 祝无晦眼神蓦地变冷,忆起那日石君仁曾当众喊过他的名字。是否该将她留在这里,不能再让更多的人得知师弟的消息。 “你最好别乱说。”陆饮溪警告道。 天香阁主眼神留在方若霖身上,方若霖也静静看着她。 “多谢。”方若霖低声道。 天香阁主一笑不说话,翩然而去。 祝无晦当即想要拦住她,方若霖伸手挡住师姐,轻声道:“放她走吧,她不会告诉别人的。”语气十分笃定,祝无晦也只好放任其离开。方若霖也离开这间屋子,缓缓回房去了。 陆饮溪见他走远,垂下眼帘,恭顺地行礼问道:“师叔,你可知我师父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为何灵力日渐干涸?” 祝无晦闻言扬了扬眉,十分意外地问道:“我怎么记得我师弟早已将你逐出师门?” “前段时间师父又赠与我上古法阵,允我重回师门,想必师叔也是知道的。”陆饮溪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脸皮倒是厚。但这件事你需得亲自问他。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祝无晦沉着脸,语气冷漠。 “师叔请讲。”陆饮溪道。 “当年并非我救你离开迷石林,而是他,那时你基本已经是个死人了。” 说来奇怪,陆饮溪心中并不觉得吃惊,仿佛缘溪而行,柳暗花明,反反复复地绕着,终于远远望见了自己寻找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师父,只躲小陆。 第47章 寿宴(一) 转眼间一个月已过。 客栈一个人影也不见,大堂一阵刀剑相击之声,目之所及桌椅翻倒在地,杯碗盘碟的碎片白花花散了一地。 数十个强盗打扮的人正拿着大刀在客栈内大肆破坏,老板与伙计皆被杀害,尸首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院内随处倒着此处的客人的尸体。 一派肃杀与萧条。 方若霖、陆饮溪、祝无晦三人乘坐马车飞往游龙庄,陆饮溪没有易容成林萧风的模样。 许久不见他这张可憎的脸,日子倒也安生,如今猛然间又看到,方若霖想起了些不愉快的往事,索性闭起眼。 “当真要这般费事伪装成强盗所为?”祝无晦不解地问。 陆饮溪点头答道:“若伪装成凡人所做,须臾就会被人遗忘。而且能避免凡人与修者的矛盾激化,此行需要兼顾的事情颇多,我可没有闲工夫去花更多的时间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们谈论的正是先前石君仁偷袭客栈之事,祝无晦等高手都身受重伤,养了多日才恢复,更遑论客栈的老板与伙计是凡人,他们都死在毒气中。 陆饮溪未叫人声张,一个月来,皆是暗卫扮作老板和伙计的模样在招呼客人,如今他们要离开客栈前往游龙庄参加寿宴,自然不能甩手就走。 准确来说,杀害客栈老板和伙计的人是石君仁。如果直接离开,留下几具尸体,那凶手就会变成他们。倒不是担心名声问题,只怕那些凡人日夜记挂这件事,往后余生心中皆不得安宁。 “你且放心,我查到老板的夫人经营着一间脂粉铺子,往后逐水楼会多多照拂他们,那些伙计的亲人,若他们愿意,逐水楼可以给他们差事做,生计不成问题。”陆饮溪向祝无晦解释道。 祝无晦少见地认可道:“这样也好。”虽说处理方式残忍了些,可她不想再因此事节外生枝。 陆饮溪见方若霖半晌不说话,关切道:“师父,身体可有不适?” “别这么叫我,担不起。”方若霖闭着眼睛冷冷答道。 “云卿,身体可有不适?”陆饮溪十分“听话”地改口。 方若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嫌恶地看着他。 此前祝无晦点明从迷石林救出他的人是方若霖,他便当面找方若霖询问,方若霖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七年的授业之恩,与顺手而为的救命之恩,哪个更重?”言外之意,授业之恩既然能忘,又何必挂念一次无足轻重的救命之恩。 自那之后,方若霖便再没搭理过他。 数天前,陆饮溪算着方若霖每月犯病的日子,叩响了他的房门,本意不过是想关照他的病情,却被拒之门外。说甚么天香阁主送来了新的药,不需要他陆楼主操心。 本以为他赠自己传送阵,意味着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没想到比之前更加疏离。 陆饮溪心中不快,偏要也惹他生气。叫一遍“云卿”还不够,还要叫第二次。 “云卿,这是我派人特地去买的玫瑰露,冰镇过的,清爽可口。”陆饮溪笑吟吟地打开一旁的食盒,取出一碗玫瑰露奉到方若霖面前,眼中满是得意。 果然,方若霖听到他这么称呼,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双目圆睁,那表情恨不得扑过来咬他一口。 这样就有趣多了。陆饮溪端着被拒绝的玫瑰露,自顾自地喝着,心情十分快活。 游龙庄内一派忙碌,来来往往的下人在管事的指挥下布置着寿宴的场所,游一念刚与人清点完库房的桌椅板凳,又急匆匆地来到游双忆的房间。 “二弟,我们需得去请父亲出关。”游一念催促道。 游双忆正在安排寿宴之时各处巡逻的弟子,身侧立着石君仁。 “大哥,正巧我这边安排好了,我们一同去拜见父亲,君仁也随我们同去。”游双忆颔首道。 游一念笑道:“这是自然,香儿也要去,怎能少了她的夫婿?先前父亲闭关时间未到,因而没有亲临香儿的婚礼。他二人也未能拜见祖父,这次需得先行大礼。” “三弟和香儿怎还不来?”游双忆问道。 游一念道:“我派人叫他们在偏门等着,此刻应该已经在了,我们走吧。” 游一念、游双忆并肩而行,石君仁跟在身后,指尖有东西微微闪动,比蛛丝更加纤细透明,寻常修士根本无法察觉。细线的那头穿入游双忆的后背,石君仁的所思所想皆可通过游双忆之口传达。 游三思与游香儿果然已在门外候着,两人之间相隔甚远,并无交谈。 游香儿一见到三人走过来,立刻行礼道:“父亲、二伯。” “大哥、二哥。”游三思也走过来作揖道。 “三弟近日可好利落?我再派人送些药材过去,给你调养身体。”游一念关切道。 游三思谢道:“有劳大哥费心了。” 他前些日子去仙桥城散心,竟昏倒过去,幸而有人认出他的身份将他送回游龙庄,躺了好些日子才能起身。每每思及那间客栈,他都觉得头痛欲裂,虽然心中起疑却并未向别人提及。 众人屏退仆从,徒步而行前往后山。游浩然闭关的具体位置是机密,庄中只有极少的人知道。 游香儿自小起,总共来过三次,可若叫她单独前往,她也绝对寻不到那处地方。 行了约一个时辰,山路盘旋,有若迷宫,众人来到一处不显眼的洞穴门口。叩拜完毕,游一念道:“香儿、君仁,你二人单独向祖父行礼。” 两人上前叩首三次,听闻洞内传出声音:“香儿觅得佳婿,吾心甚慰。” 一阵强风从洞中袭来,众人连忙躲开,一眨眼的功夫,洞外碗口粗的树干已被吹断。 紫袍少年从洞内缓步走出,见到前来迎接自己的众人,目光稍稍缓和。 游一念贺道:“父亲容光焕发,宛若游龙,如今已是仙人之姿,实令儿子神往。” 游双忆赶忙低头行礼道:“恭喜父亲又提升了一个境界。” 其他人都迫于他的威压,不敢出声。 石君仁垂首行礼,纵然他见过这位庄主数次,但依旧不敢直视。此刻他心中突突直跳,生怕游浩然看出游双忆的蹊跷。 游浩然的目光在游双忆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淡淡道:“你们都安好,我也就放心了。”说罢御剑返回游龙庄,其他人纷纷跟上。 石君仁见他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轻轻松了口气。 游香儿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只当他是害怕祖父的威压,鄙夷地冷哼一声,独自御剑返回。 “唉……” 扬八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天,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烦死了,你能不能别唉声叹气的。”纤云捂住耳朵冲出来,朝他抱怨道。 “唉,我也想亲眼目睹游龙庄寿宴的盛况,身为三鸣堂排行第八的哨雀,被困在这种地方整日和你这种毛丫头相对,日后传出去,我非得成为其他哨雀的笑柄。”扬八叹道。 “我劝你早点打消这个念头,不然我家主人永远都不会放了你。”乐恒温言提醒。 扬八听了更加来气,提笔写道:“祝无晦,面如夜叉,心狠手辣,偏爱无事生非,囚禁无辜之人。其竹外楼的法阵,不知害死多少……” “你在胡说什么?”乐恒面带怒意,夺过扬八手中册子,将他胡乱写下的那两页撕下。 扬八点了点自己额头,说道:“你撕了也没用,我都记着呢,日后我摆脱你们的控制,定要将这些恶行传遍天下。” 乐恒闻言追着扬八就要打,两人绕着院子追逐,扬八一时没看路,重重撞倒正朝这边走来的贺同生。 贺同生当即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半天站不起来。 扬八自知闯祸,慌忙扶起贺同生,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贺同生缓了半晌,这才艰难答道,随后抽出手臂,往纤云所在的大堂走过去。纤云见状急忙去给他端药。 “都这样了,还去后院转悠。”扬八絮絮叨叨,话音刚落就被乐恒一个诀封住嘴,纸笔皆被收走。 “唔唔唔!”扬八嗓子里发出抗议的声音。 贺同生面色凝重,坐在椅子上出神。他此前曾传信给师父周兰,将方若霖的话原封不动地写在信上,这已过去一个月,师父却没有任何回音。他忧心之下,方才又去后院送出一封信。 希望师父赶得及寿宴。贺同生掐指算着信传到的时间,以及师父前往游龙庄所需耗费的时间。 “唔——唔!”扬八跑进来试图让乐恒给自己解除嘴上的封禁诀。 贺同生瞧着他一阵烦心,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碟都抖了抖。 扬八噤声看着他,额上冒出一丝冷汗。 贺同生狠狠说道:“你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斩断你的双手,让你这辈子都说不了话、写不了字。” 闻言扬八哪敢再哼唧,两眼含泪乖巧地正襟危坐。 纤云两耳终于清静,连走路都欢快了许多,乐恒不必担心他给主人造谣,也恢复稳重的姿态。 这日子可真无聊。扬八小心翼翼地翻了个白眼。…… --------------------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想打人了…… 第48章 寿宴(二) 明日就是游浩然的寿宴,街上反比一个月前陆饮溪来的时候冷清。凡人商贩大半被迁到城外,来来往往都是贺寿的修士,这样一来,游龙庄弟子巡逻时也能省心省力。 陆饮溪三人一早就抵达此处,落脚的地方慕容欢早已派人安排妥当,房间内的一切都是按照最上等的标准置办,更难得的是虽处闹市,室内却能隔绝外界喧嚣,清静闲雅。 “这个地方选得不错。”祝无晦称赞道。 “师叔满意,在下的人就不算白忙活一场。”陆饮溪站在房间外,话说得十分讨巧。 这间茶楼本不留宿客人,陆饮溪提前安排人包下这里,收拾出两间雅室作为客房。 窗户半开,楼下对面是游一念的别院。 当然,他选择这座茶楼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清静,更重要的是看中了它的位置。 明月,或许应称为天香阁主,早些时候寻到几名曾与游一念有过往来的女子套出了许多事情。游一念表面衣冠楚楚,常把礼法挂在嘴边,背地里没少干男盗女娼之事。纵使他真阴衰惫,但女人却没断过,为避免外人嚼舌根,他从不走正门进这间院子,院里有地道直通游龙庄。 陆饮溪从明月那里买到这些消息,为的是从中找到最快获取游一念信任的办法。 “为何只有两间卧房?”方若霖皱着眉头打量四周,发觉除了二楼北边的两间卧房以外,其他都是品茗的雅间。 “这座茶楼二楼只这两间勉强可收拾出来做卧房,”陆饮溪指了指面前的两间屋子,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因此只得委屈你与我住同一间。” 方若霖沉默片刻,朝祝无晦问道:“师姐,我和你住同一间如何?” “我无妨。”祝无晦话答道。 陆饮溪听他二人定下来,顿时有些慌了,急忙道:“师父,徒儿还想同您促膝长谈,更何况,你二人或许觉得此事无妨,可乐先生若是知道,必定心中不快。” 方若霖早发觉他的盘算,满脸鄙夷道:“陆饮溪,你若是欲求不满,就去城里寻个女人或小倌泄火,别来烦我。” 话音未毕,祝无晦脸颊登时微微发烫,轻咳一声,站在这儿也不是,转身离开也不是。 “哎,师父这般误解我的好意,徒儿好生委屈。我不过是想让您休息得更好。”陆饮溪一脸委屈,手里的动作却截然相反,一把揽过方若霖,时隔许久催动锁魂枷,令他再无法反抗。 “师姐,我……”此处没有外人,方若霖本未觉得不妥,却见师姐神色尴尬,这才咂摸出方才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本想立刻解释,可陆饮溪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只得身不由己地说道,“师姐,我细细思考一番,觉得饮溪说得颇有道理,打扰你休息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说罢,方若霖“主动”走进另一间屋子。两间屋子之间隔着段距离,基本听不到彼此之间的声音。 方若霖坐得笔挺,左手搭在桌上,冷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饮溪走到他面前跪下,乖顺又亲昵地仰头望着他,仿佛方才用锁魂枷操控方若霖的人不是自己。 “师父,徒儿确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你总在避开我。”陆饮溪缓缓道,“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无论当年的事背后有怎样的原因,我都愿意再次相信你。” “你……脑子坏掉了?”方若霖倒吸一口冷气问道。 “纵使两人坦诚相待,也未必能领会到对方言语中的十分真意。更何况有些事情在你口中半真半假,徒儿愚钝,不免对个中因果误解。”陆饮溪眼神微动,话说得委婉。思及此前方若霖不肯说出夔鼎之事,竟狠心咬舌,他便不敢逼得太紧。 方若霖听他这么说,忽然焦躁起来,问道:“如今又怎么肯信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陆饮溪语气温和,“师父慷慨赠我珍宝,我自该有所表示。”这确是真心话,没有半点掺假。 说这话时,陆饮溪目光柔和明亮,仿若回到当初那个一心信任恩师的少年。 时至今日,方若霖仍旧无法抵抗这样恳求的目光,不自觉地顺着他来,口气也柔和许多:“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去贺家村?”陆饮溪直截了当地问道。 方若霖缓缓答道:“我多年追寻杜止意的下落,他忽然现身在贺家村附近,我径直跟了过去。” “那……后来呢?”陆饮溪攥紧方若霖微凉的手掌,颇为迟疑地问道。后来的事他亲眼所见,却始终希望能从师父口中得到另一种答案。 “后来……”方若霖指尖不自觉地用力,移开目光说道。 陆饮溪察觉到他手中的动作,无奈地问道:“你又想搪塞过去吗?” 良久,方若霖端详着他,像是看透他的意图般,平静地说道:“如果我说,那天的事若是再发生在我眼前,我仍旧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你会再次出卖我吗?” 陆饮溪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沉思片刻,郑重道:“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 方若霖感到好笑,笑个不停,眼神盛满怀疑,心中泛起苦涩。 “你这些年可有祭拜过爹娘?”方若霖忽然问起这件事。他记得贺家村人的尸体都埋在后山,墓碑却立在村里。 “每年都会修整坟墓。”陆饮溪答道。 方若霖垂下眼帘,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答道:“你今年可以去后山看看,自会了解当年缘由。” 陆饮溪点头道:“好。我只再问一个问题,这件事是否与夔鼎有关?” 方若霖浑身一僵,半晌不答话,只冷冷盯着他。他不知陆饮溪从何得知夔鼎一事,但夔鼎与龙灵丹息息相关,事关他的安危,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内情。 “楼主,大掌柜到了。”门外有人敲门道。逐水楼的手下习惯称呼慕容欢为大掌柜。 陆饮溪扭头答道:“请她稍等片刻。” 门外的人转身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 “师父,我们不急于一时,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陆饮溪松开他的手,恭敬地说道。 陆饮溪离开房间,门轻轻关上。 方若霖定定坐在位子上出神,忽地起身向门口走去,慕容欢和陆饮溪在一楼商议明日寿宴之事,他就站在门边,透过门缝偷听二人谈话。 距离隔得远,二人谈话听不真切。可隐隐约约传来的“龙骨”“贺礼”,如针般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三个月前,他生生被被剜出的龙骨仍在陆饮溪手中,况且陆饮溪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那是要送给游浩然的寿礼。 龙骨有了,又怎少得了夔鼎? 方若霖嘴唇紧紧抿着,神色颓唐灰败,后腰处似在隐隐作痛。 陆饮溪是这世上最会演戏的人,自己差点又上了他的当。 哪怕在他出卖了自己之后,也能不动声色地一同逃亡一边下毒,甚至能在自己重伤之际,面不改色地悉心照料。 方若霖想起自己从不知道陆饮溪参加寿宴想要得到什么。但他既然想要讨好游浩然,那龙灵丹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他是一个商人。一块龙骨卖得,一条龙又有何卖不得。 那么方才,他究竟是想要与自己和解,还是想知道夔鼎的下落呢? 方若霖本不喜欢思考这种勾心斗之事,不一会儿便感到头疼,靠在床边闭起眼睛。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陆饮溪已与慕容欢确认过明日安排,慕容欢住在两条街外的客栈,先行离开。 楼梯嘎吱作响,陆饮溪轻轻推门进屋。 屋内的香气有安神功效,方若霖阖起眼睛,思绪不觉飘远,并未察觉陆饮溪的靠近。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暧昧朦胧的光线撒在床边。 一缕发丝紧贴方若霖的下颌,末梢钻入衣领。 回忆裹挟着冰凉的水滴而来,回到陆饮溪最初撞见师父真身的那一刻,从水中跃出的师父发丝湿润,晶莹的水珠顺着发丝坠入他的领口,正如此刻。 陆饮溪伸手为他理好发丝,明知对方没有睡,手指却明目张胆地缓缓下移,划开整齐的衣领,露出光洁明晰的锁骨。 “你……”方若霖后知后觉地睁开双眼,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不等他反应过来,轻柔又极其虔诚的吻便落在锁骨之间。温热的鼻息如夏日午后的风拂过,使得周遭愈发灼热。 看吧,陆饮溪果然从一开始就打着这种主意。方若霖静静看着他,颇有几分心灰意冷视死如归的模样,谁知陆饮溪却退了一步。 “师父安心歇息,徒儿会一直守在这里。” 陆饮溪静静坐在一旁闭目打坐,倒真像要按他所说的那样守在这里。这回轮到方若霖无法静下心来,自始至终睁着眼睛,不信任的目光时时扫过陆饮溪。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想写得细腻一点,又怕矫揉造作,愁秃了 第49章 寿宴(三) 第二天随陆饮溪一同贺寿的并非慕容欢,而是一名男子。那名男子清秀白皙,上唇蓄着短胡子,面上始终浮着淡淡的笑容,看似平易近人。 “慕容欢不与你同行吗?”方若霖了解陆饮溪向来极信任自己的这位手下兼好友,今日这种场合却不携她同去,实在不合常理。 “她还有其他事要做,不过何兄在此亦如她本人在此,他二人可有默契得很。”陆饮溪笑道。 何处觅向来神出鬼没,方若霖此前从未在逐水楼见过他,听陆饮溪的口气,此人应该与慕容欢关系匪浅。 在逐水楼之时,慕容欢曾对方若霖照顾有加,因而他对慕容欢颇有好感,但这位何公子,笑容虚伪得简直与陆饮溪一模一样,明眼人一看便知两人乃是一丘之貉。 四人同乘一辆马车,祝无晦全然不在意,神色自若地端坐。方若霖本就厌烦陆饮溪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如今眼前偏又多了个他的同道中人,心中十分不快。 幸而游龙庄并不远,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已驶到游龙庄门前,车夫停车摆好马凳,四人一同走下马车。方若霖伪装成祝无晦的侍从,冷眼看着鱼贯而入的客人,隐约看到辛九针的身影。 附近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没有请柬皆不得进入其中。祝无晦取出请柬递给门口侍卫,查验过后才又资格进入游龙庄的正门,且一张请柬只能携带一名侍从。 陆饮溪与何处觅二人紧随其后进入游龙庄,前院左右廊下整齐地摆着数十桌宴席,游一念同女婿石君仁一同站在大堂门口迎接贵客。 “陆楼主,逐水楼日日客人盈门,想见您这大忙人一面那可是比登天还难。”游一念正招呼祝无晦,忽见陆饮溪走过来,热情地寒暄道。 陆饮溪客套道:“少庄主说笑了,您一张帖子送过来,在下必然亲自赴宴。只怕您才是真正的大忙人,平日根本想不起还有晚辈这号人。” 石君仁的目光从陆饮溪移到何处觅脸上,又回过头去打量已经走进大堂的祝无晦身后那位平平无奇的侍从。 “陆楼主,许久不见。”石君仁走近来作揖道。 游一念奇道:“你二人认识?” “曾在安平镇有过一面之缘,多亏了陆楼主仁善,出手相助,安平镇那些老者才能有幸摆脱疫病,在下实在钦佩。”石君仁缓缓说道。 “石公子过奖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陆饮溪客气道。 “与陆楼主同行的那位颜公子呢?在下与他十分投缘,盼着今日能够再会。”石君仁笑着问道。 陆饮溪心中一沉,不动声色地答道:“逐水楼有事他脱不开身,令石公子失望了。” “原来他也是逐水楼的手下。先前你为安平镇老者们医治时,有不速之客想要偷袭阁下,他出手狠厉,一心护着你,我还当他与你是关系亲厚的友人,原来只是手下护着主子,倒是我误解了。”石君仁眼角瞥着后面大堂里的方若霖,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陆饮溪立刻警惕起来,拱手道:“二位还要迎接其他客人,我不耽搁时间了,日后有机会再与二位详谈。” 游一念招来侍从,叫他引着陆饮溪二人入座。途中偶尔飞来只言片语,谈论的是周家没有派人参加游浩然的寿宴。 陆饮溪指明要与祝无晦同一桌,侍从遵照命令引他入座,添上一杯茶。 各派掌门与各自带来的侍从分桌而坐,方若霖坐在祝无晦左手旁的那席,一转头就能看到。陆饮溪叫何处觅坐在他身旁,低声叮嘱道:“看紧他,别让他乱跑。” 何处觅依言坐在方若霖右侧的椅子上,而陆饮溪坐在祝无晦左手边,两人之间没有话可聊,视线都放在一旁的方若霖身上。 堂下缓歌缦舞,赏心悦目。游三思在堂内陪客人闲聊,看起来气色不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堂已坐满客人,包括堂外檐下的桌子也坐满了客人。 游一念与游双忆这才进入大堂,游一念朗声道:“各位客人远道而来为家父贺寿,游龙庄上下不胜荣幸。” 话音方落,游浩然从南边的门进入大堂,座上许多修者此前并未见过他本人,听到这位衣着华丽的少年便是游龙庄庄主,面上皆露出震惊的神色。 游家三兄弟朝父亲拱手行礼,游浩然走到他们身前,朝堂上贵客道:“诸位皆是江湖上有身份的高手,今日肯赏脸参加老夫的寿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说着拍了拍手,两侧侍女排队捧着酒壶为各桌宾客斟酒。 游浩然在主位坐定,早已依附于游龙庄的缥缈门掌门站起来,侍从将其贺礼抬进来,一旁司仪喊道:“飞瀑玉山两座。”这两座玉山皆有一人高,通体莹润,色泽碧绿,更神妙的是其上有无源之水从山顶直下,形成飞瀑。 游浩然只微微点头,随后一件又一件的寿礼都被呈上来。 “找到这般品相的玉石本已不易,又费尽心设计精巧,看来这缥缈门的确是一门心思讨好游浩然。”陆饮溪低声议论道。 祝无晦讥讽地答道:“今日参加寿宴的有几个不是来讨好的?” “起码师叔你就不是。”陆饮溪笑道。 各位客人纷纷献上寿礼,尽是些世间罕有的珍奇异宝,祝无晦来得匆匆,便从随身携带的诸多物品中择了两样作为寿礼献上。 陆饮溪见众人的寿礼都已献上,站起来拱手道:“游庄主,逐水楼除了方才那对定风珠,还有一物奉上。”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约四寸长的漆盒,递给身旁的侍女。 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角落的黄鹤立刻放下手中酒杯,眼睛死死盯住侍女手中捧着的漆盒。 侍女走到游浩然面前打开漆盒,其中赫然陈列着一截森然的白骨。 众宾客都伸长了脖子盯着盒中白骨,却无一人识得此物,游浩然神色蓦地一变,惊异地问道:“这是……” “龙骨。”陆饮溪声音不大,堂上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满座哗然,看向那截白骨的眼神立刻从最初的疑惑变得灼热。 祝无晦并不知龙骨一事,当即就要站起来质问陆饮溪,岂料如今陆饮溪修为在她之上,一股极强的力量压在她肩头,有如千钧,叫她动弹不得。 何处觅饶有兴味地观察方若霖的反应,但方若霖只是默默吃着桌上的糕点,仿佛被作为寿礼送出的并非自己身上剜出的骨头,何处觅遂移开视线观察周遭修士的反应。 游浩然闻言站起来走到龙骨前,双手捧起细细端详一番,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微笑,显然对这件寿礼极为满意。 “如此厚礼,陆楼主费心了,老夫敬你一杯。”游浩然全不掩饰自己的赞许,双手举杯道。 陆饮溪回敬一杯,随即落座,众人的目光在他和龙骨之间逡巡,堂上看似平静如初,实则气氛早已如沸水一般。 歌舞再起,侍女们开始上菜。 “哼,叫什么逐水楼,依我看,干脆改成逐利楼。你和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为了讨好游浩然枉顾师徒情谊。”祝无晦冷言冷语,目光如刀。 陆饮溪不以为然地答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叫我逐水楼一声逐利楼也没错。”他眼角余光掠过邻桌,忽然不说了。 祝无晦顺着他的目光一瞥,顿时大惊失色。 方若霖不见了。 何处觅也不见了。 “不要慌,他身上有锁魂枷,有何处觅跟着,绝不会有事。如果你不想引起更多注意,千万别轻举妄动。”陆饮溪嘴唇未动,声音清晰地传入祝无晦耳中。 祝无晦不信任地看着他,陆饮溪凝眉道:“师叔,伤他取龙骨的并非是我,相反,是我救了他。我的确想利用龙骨达成目的,但还不至于蠢到让他落到别人手中。我现在就操纵锁魂枷叫他回来。” “一刻钟他若是还不能回来,我就去后院不惜一切代价带他离开。”祝无晦强压下怒气道。她了解自己师弟的脾性,知道他擅自离开位子绝非陆饮溪的过错,可却不可抑制地将这些都推到陆饮溪身上。 谁让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若不是他,师弟只怕早已飞升,何必在下界苟且偷生。 陆饮溪没有回答,心情并不比祝无晦轻松,颇为勉强地维持脸上应酬的笑容。 锁魂枷的确有用,方若霖正在沿小路返回大堂。 “什么人?!”游浩然院中的弟子注意到方若霖,大喝一声。 院中不时有弟子抬着各门派送来的寿礼,将其收入库房。 听到这声呵斥,都朝方若霖所在的位置看去,见状悄悄跟在他身后的何处觅一把拉过他躲起来。 “别出声,如果你不想全身所有的骨头都被当做物件送给别人,就跟我回去。我能为你作证,你只是不小心迷路走过来的。”何处觅冷静地说,却没有立刻拉着他回去,而是在等他的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我有自己的想法 第50章 寿宴(四) “我不过是来找老相识叙叙旧,你来凑什么热闹。”方若霖压低声音反问道。 “呵,一心想要你命的老相识吗?我劝你别轻举妄动,若是他将你的身份说出去,大堂里那群修士就会闻着味儿过来。”何处觅轻声提醒道。 “你怎么知道?”方若霖讶异地问。 不等何处觅回答,游龙庄的弟子已经寻了过来,听声音只有两个人。何处觅取出两张隐身符,示意方若霖别出声,将其中一张拍在方若霖的手臂上,另一张缠绕在自己掌心。 那两人转过拐角,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不敢放松警惕地巡视一遭,忽见地上散落着两三样玉器,颇像是今日众人奉上的寿礼,慌忙上前查看。此举正着了何处觅的道,何处觅指尖飞出两缕灵力钻入二人眉心,二人登时昏倒在地。 来的是这两人皆是身形修长、外貌神态稍显青涩的少年,何处觅取下隐身符,蹲下将他们衣服连同靴子一同扒下,扒完之后递给方若霖一套。 方若霖当即反应过来,这么麻烦定不会是要带自己返回宴席,心中暗暗嘲笑陆饮溪也会有被信任之人背叛的一天。 他接过这套衣服换上,易容成靠近脚边的那名少年的模样。再抬眼时,何处觅也已打扮好,且十分细致地将隐身符贴在那两名少年身上,满意地说道:“隐身符到明日方失效,届时我们早已不在此处。” 不远处有人大声询问这里的情况,改头换面的两人走出去皆表示没有生人进来,领头的弟子忙得头昏脑涨,方才又清点过库房,没有少物件,便摆摆手叫二人继续帮忙搬东西。 宴席上众宾客传杯换盏,酒兴正酣。 陆饮溪平静的面孔下思绪起伏不定,当初没有留方若霖与乐恒他们一起,本是觉得这世上唯有自己身边最安全。谁料方若霖一消失不到片刻,自己却先乱了方寸。 “陆楼主,庄主请您过去一坐。”侍从过来请陆饮溪,垂首恭谨地说。 陆饮溪正分神操纵方若霖回来,见状只得专注于眼前的游浩然的邀请,临走前还提醒祝无晦别冲动。 祝无晦强压下怒气,为免引起旁人非议,勉强举箸吃下几口,觉得此行甚是憋屈,以后定要找机会削削陆饮溪的气焰。 大堂诸人的视线粘在陆饮溪身上,一路跟随他来到游浩然右手旁。陆饮溪落座后,随意看了眼四周,忽瞥见不远处的角落站着一名戴着半边面具的男子,虽然那人上身都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孔,但陆饮溪还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陆饮溪心头一跳,迅速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戴半边面具的男人正是方若霖寻了许多年的杜止意。陆饮溪的暗卫曾在迷石林结界被破坏之后,将杜止意的画像送回逐水楼,他记得那半边面具的形状。 既然杜止意就在大堂,师父去了后院反倒更安全。 游浩然亲自为陆饮溪斟酒,两人把酒言欢。陆饮溪脸上维持着殷勤的笑容,心中对这位一副少年模样却自称“老夫”的男人鄙夷不屑。 “陆兄弟,游龙庄随时恭候你的大驾,生意上的事都是小意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双忆定会鼎力相助。”游浩然爽快地说道。 闻言席上众宾客都眼红不已,有的人看向陆饮溪的目光立刻多了几分敌意,而有的人则是巴不得现在就讨好逐水楼。 这其中缥缈门的掌门神色最是不快,他派人耗费数年,重金寻得两座玉山,谁知被陆饮溪比了下去,半点好处都未能从游龙庄捞到。 他心中忿忿不平,端着酒壶猛灌,才半天便喝得脸红脖子粗,酒劲儿上头后收敛不住本性,骂骂咧咧地抬臂摔碎酒壶,惊得旁边的侍女连连后退。 这桌的喧闹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同桌而坐的金铃洞主人为人义气,好心拉住他示意莫要惹游浩然不快。 谁知缥缈门主喝醉后口无遮拦,根本不顾金铃洞主人的阻拦,开口大骂道:“谁知那到底是不是龙骨?!万一是是无知小儿随意找了截白骨哄骗游庄主的!”游浩然闻言当即脸色阴沉。 游一念朝侍从使了个颜色,立刻来人将醉醺醺的缥缈门主“请”出去。 众人看了这一场热闹,心中或多或少也对龙骨的真假有了些怀疑。 正在此时,杜止意上前来,停在游浩然两步之外恭谨又清晰地说道:“在下可以作证,陆楼主所献龙骨货真价实。” “哦?你如何作证?”游浩然转过身问道。 大堂内无人识得这位戴半边面具的男人,却都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 杜止意目光停在陆饮溪身上,淡淡答道:“在下亲眼见到这截龙骨被人从云卿公子身上剜出来,陆楼主乃是因缘巧合买下它作为寿礼。” 众人闻言皆色变,云卿公子这条几十年前血洗江湖的恶龙,竟有人能制服他? 游浩然极其感兴趣地看着陆饮溪,敏锐地问道:“那云卿公子现在何处?既然能剜出一块龙骨,那想必他绝无反抗之力,总不会被剜骨之后又逃跑了吧?” 陆饮溪见他紧紧逼问,眉心不觉微蹙,心中实在不快,近来诸般事情从脑海闪过,忽而想到一石二鸟之计,答道:“庄主若想知道,就得找剜骨之人了,为购得这块龙骨,在下耗费的钱财不可赀计,但实在不知那条龙在何处。”说罢看向杜止意,视线中满是挑衅。 “不知谁有这般本事能除去云卿公子?如此修为深厚的修士老夫自该奉为上宾。”游浩然朗声笑道,言谈间似乎对那除去恶龙之人十分钦佩。 陆饮溪装作为难的模样,犹豫后倾身在游浩然附耳低言,旁人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黄鹤伸长了脖子,生怕陆饮溪提到万山刀会,偏偏眼神无意间与游浩然四目相接,一瞬间遍体生寒。 游浩然笑意更甚,眼神在众人身上飞快掠过,使人无法判断到底陆饮溪告诉他的是哪个名字。 “好!老夫便说陆楼主向来可靠,怎可能会用假龙骨来博人眼球。”游浩然赞叹道。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游浩然,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无人可知。 后院弟子如同蚂蚁般忙忙碌碌将品类繁多的寿礼搬进库房,与大堂的波谲云诡相比,此处实在算得上平和。 何处觅与方若霖走在队伍最后,趁着院中树木掩映,溜进了东边第三间屋子。 “这里就是游龙庄为杜止意安排的客房。”何处觅十分笃定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方若霖怀疑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饮溪曾派我调查游龙庄的布局,我对这里每棵树、每株花长的布置都一清二楚。” 方若霖白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自始至终,这人还没介绍过自己。 何处觅语气轻快地说道:“在下何处觅,算术、相术与卜卦无一不精,专司为逐水楼的分铺选址。” “陆饮溪方才操纵锁魂枷驱使我返回宴席,你怎么不强行带我回去?”方若霖端详着他轻浮的神色,总觉得不可信。 “强行带你回去倒不如这里安全,饮溪他这人我可太了解了,总觉得自己身边最安全,其实他身边那才是最危险的。”何处觅毫不在意地在屋内圆凳上坐下说道。 方若霖对最后一句话深以为然,因而看何处觅都顺眼许多。 “不过,他既然交代我要照看你,我无论如何都会带着你完好无损地离开这里。”何处觅继续说道。 “这么为陆饮溪卖命,你就不想要龙骨吗?”方若霖抱着双臂,抬头观察这间房子的装潢,随口讽刺道。 “怎么,前辈附赠夔鼎与灵植吗?”何处觅反问道。 方若霖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前辈可还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在下算术、相术与卜卦无一不精。”片刻后何处觅故作神秘地说道。 “记得又如何?” 何处觅起身朝方若霖作揖,正色道:“我曾算过一个人的命数,那人命中有一死劫,但好在尚有解法,那便是前辈。那人于我十分特殊,因而我今日肯竭力相助,私心盼着前辈能欠我一个人情,好日后出手救那人一命。前辈不必担心,绝不是伤及性命的事情。” “奸商。”方若霖注视着他眯成线的双目,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俩都是奸商。” “奸商不至于,在下不过是等价交换。我还准备了一样东西,可以做前辈的人情。”何处觅踌躇满志地说。 “又是什么?”方若霖不耐烦地问。 “有关前辈的身世。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已经派林萧风去查证,若有结果,自然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何处觅话说得诚恳,极力想要得到方若霖的允诺。 可方若霖看都不看他,淡淡道:“若我能返回上界,自然能查到有关我父母的记录,又何必承你的情。” “可你少了一块龙骨,无法化作原形,返回上界对你来说遥遥无期,不是吗?” 方若霖听到他一针见血的话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心中有了答案却不着急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拖更真的是又快乐又愧疚 第51章 寿宴(五) 游一念别院外的街上停着一队马车,马车上的箱子在炎炎烈日下散发出寒气,箱子外布满水珠,水珠顺着箱子流淌下来,最后从车板低落在地面。 后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游一念别院的管事,他差人卸下门槛,方便外面的人出入。 慕容欢朝身后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将箱子往里搬,十个粗布麻衣的汉子两两抬着箱子进入院中,跟随着另一名下人进入厨房地窖。 “都小心点!”说话的不是慕容欢,而是她身旁的万山刀会四长老怜心。怜心说话时眼神故意落在走在中间的男人身上,像是在特意提醒他。 五个箱子都被抬进去后,站在门边的管事道:“天气炎热,两位贵客不如进去小坐一会儿,我奉主人之命为各位准备了冰饮。” 慕容欢拱手笑道:“多谢盛情,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此番来游一念的别院,正是为了运送扶桑每月交付的红骨灵鱼。游一念有肾虚之疾,而红骨灵鱼对此有奇效,但需得长期啖食。他又羞于让外人知道此事,是以逐水楼每次运送红骨灵鱼都极为低调。 这次特地赶在寿宴的日子来送,正是趁着人都聚在游龙庄,街上行人稀少,才敢白天送过来。先前陆饮溪特意赶来会见游一念,正是为了商量此事。 但送红骨灵鱼并非此行的真正目的。 游浩然所练的功法乃是游家先祖所创,秘不外传。功法共有十五层,且必须在极阴之地修炼,每层修行方法皆有不同,一旦开始修习下一层便不可中断,否则反噬自身。游浩然目前正在修行第十三层,若他离开闭关之处太久,修为必会大大折损。 因而陆饮溪提议万山刀会趁寿宴游浩然出关之时,趁机捣毁他用寒冰砌成的闭关洞府。逐水楼答应鼎力相助,万山刀会考虑之后也派人送去凤凰羽答应合作。 至于是否能成功,陆饮溪倒不在意。他要的是万山刀会成为游龙庄的眼中钉。 成分忧与怜心带着四名弟子来与慕容欢会合,一起伪装成运送红骨灵鱼进入游一念的别院,届时成分忧带领弟子与逐水楼的人再通过别院的地道前往游龙庄南面的后山,游浩然的闭关之处就在那片山林之中。 慕容欢与怜心坐在临水凉亭中,时有微风从水面拂过,两人吃着下人送来的冰饮与瓜果,怡然自得。 管事靠着柱子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这样当真好吗?他醒来仍会知道你我来过。”怜心问道。 慕容欢挑眉问道:“怜长老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我可听说怜长老所修有一门独门功法,可混淆旁人记忆。” “逐水楼消息倒是灵通。”怜心掩嘴一笑恭维道。 “为保万无一失,当然需要了解自己的盟友。”慕容欢答道。 “从这里到游龙庄后山要多久?”怜心问道。 慕容欢道:“这座院子从外面看起来距游龙庄有很远一段距离,其实走地道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想必成长老定能在游浩然离开寿宴前达成目的。” “送命的事都让万山刀会做了,逐水楼倒是省事。”怜心半开玩笑地说。 慕容欢语气平缓道:“若非逐水楼千方百计调查,万山刀会又怎会有机会和我们分这杯羹?你们捡现成的,总得做出点牺牲。只要游浩然一死,游龙庄必定树倒猢狲散,到时候这点小小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她说得风轻云淡,气势却压过怜心一筹。 怜心自然不知逐水楼真正的目的,又不能在这关头与慕容欢撕破脸面,唯有盼着这回别出岔子。 游龙庄后院。 方若霖在屋里四处翻找,蓦地想起先前在幻境中窥视到的游三思的回忆,冲到床边掀起被褥,果然看到了密道入口。 “竟然有密道?”何处觅诧异道。 “你不是对游龙庄每棵树、每株花长的布置都一清二楚吗,怎么不知道这里有密道?”方若霖取笑道。 何处觅对他话中讥讽完全不放在心上,正色道:“连我都不知道,说明游龙庄几乎无人知晓这处密道的存在。” 黑黝黝的密道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方若霖吸吸鼻子,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何处觅凑过来认真闻了闻,摇摇头道:“没闻到,你的鼻子可比凡人灵多了,我比不得。” 方若霖注视着入口,心中隐隐觉得有古怪,忽快速将床板归于原处,双手背在身后打量屋内的物件。 “不进去看看?”何处觅问道。 “不了,杜止意不会在这里面的。”方若霖十分肯定地回答。 何处觅见他如此笃定,必定知道自己所不了解的事,遂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下面?” “杜止意曾受上界火刑,脸上连同身上有多处烧伤,曾被天火烧过的地方遇冷就会奇痒无比,因而最受不得寒冷的地方,哪怕下去也不会久留。”方若霖耐心答道。 何处觅听完思忖半晌问道:“杜止意是被上界流放到下界的?这倒罕见。” 方若霖摇头,冷笑一声道:“据他自己所说,他本该受死刑,天门不知为何忽然打开,他侥幸逃脱到下界。” “他难道不知道你的身世?”何处觅疑惑地问。 方若霖神色变得黯淡,低声答道:“他并不知道,我不过是他走运捡到的灵兽,身上的东西有利用价值就够了,又何必在意身世来历。” 何处觅忽可怜起他来。 “仇要一件件报,光是为了除掉杜止意就已耗费百年,有些仇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报。”方若霖怅然道。 “你要报饮溪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的仇吗?”何处觅问,颇有些担心陆饮溪。 方若霖神色古怪地看着他问道:“你当真觉得我现在能对付得了他吗?” 何处觅哑然,正因为方若霖的问题背后的答案是否定的,才愈显出整件事情的荒诞。 游龙庄大堂。 游双忆端着酒杯站起来,走近游浩然道:“恭贺父亲得了龙骨,多年夙愿得以实现。” 无论见到多少次,陆饮溪都忍不住赞叹石君仁制作人傀的技术之精湛,人傀神情动作皆与生者无异,修为也得以完整保存,其行动速度还要更甚生前,唯一的缺陷也许便是不会眨眼。 只不过一个人傀为何忽然上前敬酒? 陆饮溪警惕地打量四周,发觉石君仁看向游双忆的眼神似乎也有几分意外,且石君仁视线不时在某处游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陆饮溪发现石君仁看的是杜止意,心下更加注意他二人的举动,却疏忽了游双忆。 游浩然饮下一杯酒,正待放下酒杯,意料之外的事却发生了。 一阵温热的血喷溅而出,落在旁边游三思的脸庞与衣服,浓重的血腥气霎时散开。 游双忆正握着短剑刺入了父亲的胸口又狠狠拔出,双眼一眨不眨,果决又狠厉。 酒杯猛地从游浩然手中滑落,落在桌上随后滚到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将众人从遭受剧变的震惊中拉回。 游三思满身满脸都被溅满鲜血,双腿发软,直着眼睛从椅子上滑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游双忆完成这一击,提着淌血的短刃转身向后院跑去,大堂众客一时没反应过来,无人跟上去,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快抓住这个弑父罪人!”众人才一股脑朝后院冲去。 陆饮溪怜悯地扶起几乎吓疯了的游三思,察觉到有人在经过游浩然尸首之时顺手摸走了他的储物袋,龙骨就在那里面。陆饮溪的眼角瞥见了杜止意,几乎可以确定是他偷走了龙骨。 人群杂乱,杜止意也混在其中,忽然伸手从怀中一抓,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朝众人洒下一把东西,陆饮溪未能看清那到底是何物,却本能地察觉到那东西的危险,立刻后退从前门绕到屋顶。 待到看清院中景象之时,陆饮溪不禁遍体生寒。不过片刻时间,情形便与方才的热闹天差地别。 哀嚎四起,尸横遍地。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一群人趴在地上苦苦求饶,却不见有任何外伤。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拔剑利落地划过他们的脖颈,霎时间鲜血涌出,他们被涌上的血呛得发不出声音,张了张口再也动弹不得。 陆饮溪认不得这张脸,却可以感知到他身上的锁魂枷。 “师父……”陆饮溪喃喃道。 地上挥剑斩杀的人听到这声,猛地抬头,直直看向陆饮溪,待看清他眼中的疑惑与震惊,心蓦地提到嗓子眼,瞬间嗓子发紧想要解释清楚,却见杜止意就要逃出游龙庄,咬牙跺脚追了上去,临走前又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眼屋顶上的陆饮溪。 何处觅恢复原本容貌,正蹲在地上查看中招的人的情况。他的耳鼻皆按照方若霖的指示紧紧塞住,越查神色就越凝重,本不怎么动手杀人的他,实在看不下去眼前人所受的折磨,一掌拍在其天灵盖。 陆饮溪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落在何处觅身旁,平静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的是何处觅,求的却是当年贺家村的真相。 “这是银丝回心草的种子,它一旦被吸入人体就会生根发芽,无药可治,中了它的人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处觅答道。 第52章 背叛 远处数声轰鸣,房倒屋塌。 慕容欢倏地站起,未及看清,一个人影已从凉亭上掠过。慕容欢抖开算盘,七颗算盘珠飞向那个人,这算盘本就是法器,算盘珠围住那人,那人四肢有如千斤坠着,登时踩塌屋顶直直坠落在地。 屋顶的洞透出亮光照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上落了满身碎瓦,一动不动,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地飞舞。 慕容欢瞥了一眼怜心,怜心本欲后退躲起来,也只好心虚地跟上她,一同走近那人,拂开空中迷人眼的灰尘,低头去看那人的模样。 半张面具……慕容欢认得这张脸。 “怎么是他……” “你认得这人?”怜心问道。 慕容欢没有回答,伸臂示意她退后,自己也缓缓退后,生怕遭到暗算,可才退后两步,她便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似乎有某样东西在血肉中扎根,浑身的灵力忽尽数向胸口涌来,四肢霎时没了力气,倒在了地上。 怜心见状惊恐地望着倒在地上的面具男,取出保命的雷符捏在指间,谨慎地后退。 忽然,有人从后一掌击中怜心的后背,她遭受重击呕出一口血,拔刀回身砍去,身后的人身法轻盈,怜心凌厉的刀锋带起一阵劲风,将地面砍出一丈长的裂隙,却连那人的衣角也碰不到。 打伤怜心的正是石君仁,他趁乱跟在杜止意身后,一路跟到游一念的别院。他像戏耍老鼠般,以极快的身法击中怜心的手腕,震得她松开长刀,刀随之飞到石君仁手中。 石君仁打量手中利刃,笑道:“万山刀会仗着人多,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修真界的之首吗?”说着狞笑着砍向怜心的右臂,他平时不惯使刀,这一刀只划伤了怜心的皮肤,未伤及骨头。 怜心知他正是杀害元不寐的凶手,咬牙忍痛与他缠斗,试图为五弟报仇。 他在这里戏耍怜心,却好似对一旁的杜止意视而不见,正在怜心攥紧雷符,试图一击致命之时,辛九针及时赶到。 “你在做什么?!”辛九针见到屋内景象,神色阴沉地喝道。他本是发觉杜止意散播的诡谲毒物,才跟了上来,没想到石君仁身法极快,先他许多赶到这里。 石君仁懒得与他纠缠,扬手甩出十枚银针,谁知空中叮叮数声,银针被辛九针发出的针全部打掉,而辛九针的银针并未就此落地,拐着弯刺入石君仁各处穴位。 一时间,石君仁浑身瘙痒,试图用灵力将银针逼出,可辛九针的针已开灵智,越逼便刺得越深。石君仁素来自诩使暗器的好手,如今却被人轻易制服,心中一阵恼怒,提刀向辛九针砍过来,口中大喊:“义父助我!”这一声不知在朝谁喊。 辛九针侧身躲开这一刀,忽然瞥见他手腕内侧的重山胎记,面色猛地大变,手指微动牵引着银针刺得更深,石君仁手腕无力,刀落在地上清脆作响。辛九针急切地扣住他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石君仁额头满是冷汗,强做笑意答道:“在下石君仁。” “不,你不叫这个名字。”辛九针双眼睁大,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石君仁眼珠一转,手中藏着毒针,笑道:“我确实不叫这个名字,但我的真名不能轻易说出来,辛大夫离得近点,我可以悄悄告诉你。” 辛九针一时心急,忘记了眼前的人绝不可信,竟真的俯身凑过去。 “辛大夫,小心!”怜心一声惊呼,使出雷符向石君仁劈去。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劈中的却不是石君仁。辛九针在雷落在石君仁身上之前,替他挡下了这一击,暂时昏死过去。 怜心不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只见石君仁冷冷推开辛九针,拔掉身上的银针,凝眉朝她走过来。他俯身望着重伤的怜心,仿佛看着一个死人,随后缓缓抬手一掌拍在怜心头顶,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死了。 石君仁回首环顾四周,屋里早已没了杜止意的身影,他冷笑道:“啧,义父果然打算独吞龙骨。” 正当他要继续追杜止意的时候,又听到一个脚步声落到院中,他当即藏起来,认得来人穿的是游龙庄弟子的服饰,然而举止却果断沉稳。 “慕容欢……”来人看到地上痛苦蜷缩的慕容欢,当即蹲下查看她手臂浮现的红色纹路,喃喃道,“银丝回心草……杜止意果然来过这里。” 这人竟知道银丝回心草,石君仁心中一惊,细细琢磨他的举止,随即恍然大悟,猜出了他的身份。 什么游龙庄弟子,分明就是方若霖。石君仁见状暂且先放下追赶杜止意的打算,暗暗勾起嘴角。 “方若霖就在西南方向,游一念的别院里!”人傀游双忆忽然朝着围攻自己人喊道。 “谁能杀了方若霖,谁就能得到龙骨。” 一声声话语清晰的传入这群人的耳中,煽动着这群人的情绪。为游浩然除掉弑父凶手又哪里有龙骨诱人,已经有人悄悄移动脚步。 一旦有一个人禁不住诱惑往那里奔去,剩下的人皆争先恐后地涌过去,生怕去晚了得不到好处。 一路上都是被银丝回心草寄生的修士,方若霖但凡遇着都会毫不犹豫地斩杀,此时身上已沾满血污,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飞快塞入慕容欢口中,慕容欢身上的疼痛稍稍减轻,不像方才挣扎得那么厉害。 他手中动作太快,石君仁未能看清他给慕容欢吃的究竟是什么,心中愈发好奇。 方若霖本要离开,慕容欢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含糊不清地哀求道:“求求你……”她脸色惨白,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不似人形。 犹豫片刻,方若霖挥手划破她的手臂内侧,伤口渗出些许血珠,冒出的更多的是银丝回心草细密的枝条。 银丝回心草吸取灵力与血肉,短时间内便可蔓延至全身,如今慕容欢手臂处的枝条已长成,绝无可能根除,早晚都是一死。 …… 方若霖站起身,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抵着慕容欢的脖颈,细细的血珠顺着脖颈白皙的皮肤流出,极其刺目。 他忽然犹豫了,剑尖无法继续向下。 不巧的是,陆饮溪与何处觅正在此时赶到,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误解了其中意思。 “别杀她!”何处觅眼前仿佛已出现他一剑划破慕容欢喉咙的场景,神色霎时灰败,惊恐地央求道。 方若霖未收回剑,回头看着突然而至的两人,目光与陆饮溪对上,最终缓缓收回剑,淡淡道:“银丝回心草无药可医,放着也只会折磨她。” 陆饮溪眼神闪动,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慕容欢却被石君仁一个闪身抢走,陆饮溪斜睨他,压下怒气命令道:“放开她。” 石君仁要挟着奄奄一息的慕容欢,笑道:“慕容姑娘体内的银丝回心草,天下只有我能解得了。” “不可能,你别听他胡说。”方若霖立刻对陆饮溪道。 陆饮溪朝方若霖的方向走了一步,说道:“石君仁,放开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样拖下去,慕容欢必死无疑。杜止意是我义父,银丝回心草是他从上界带来的禁物,他将如此危险的东西随身携带,必然知道解法,否则岂不是早已命丧于此。而我得他真传,对解法也一清二楚。”石君仁笑吟吟地说道。 话音方落,大批方才跟在游双忆身后未遭杜止意毒手的修士赶了过来,视线牢牢锁住屋内数人,不知哪位才是方若霖。 “各位前辈,大名鼎鼎的云卿公子就在此处,杀了他,龙骨足够在场的诸位平分。”石君仁说完,狡黠地看着陆饮溪问道,“你说对不对啊,陆楼主?” 众修士听完嘴角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仿佛龙骨已叼在口中。 石君仁扯开慕容欢脖子上的伤口,露出其中清楚可见的银色枝叶,催促道:“陆楼主,慕容姑娘的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只要你指出哪位是云卿公子,我便帮你救她一命。” 何处觅眼中已失去先前神采,没有动手抢回慕容欢,他知道银丝回心草的厉害,就算夺回慕容欢,若无解救之法,她依旧会死。 思及此处,他郑重地跪下,朝方若霖重重磕头,随后又朝陆饮溪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哽咽地道:“求你了……” 陆饮溪脑海中浮现多年来慕容欢如长姐般关怀,咬着牙深深地看着师父,缓缓抬手指着他所在的方向,清晰地说道:“他就是云卿公子。” 阳光从屋顶照进来,周遭却一下子变得寒冷。 方若霖怔愣地看着他,目光停留在那对着自己的指尖,脑海里一片翻涌,忽然分不清这是五十三年前还是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后退一步,门外如饿犬一般的修士们一拥而上,凶狠贪婪的眼神足以撕碎任何东西。 第53章 大火 方若霖卸去伪装恢复原本的模样,狠狠扫过每个人的脸。他将长剑竖在身前,口中低声吟着剑诀,霎时疾风卷起,暂且屏退这群红眼垂涎的饿犬。 屋子北门被风撞开,方若霖且战且退,退出屋内时特意看向陆饮溪,眼中是翻腾的怒火。 “放开她。”陆饮溪冷冷说道。 石君仁紧紧钳住慕容欢的脖子,笑道:“不愧是你,冷血无情,我都心疼云卿了。” 陆饮溪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杀气,一言不发地盯着石君仁掐着慕容欢的手,暗暗运转灵力。他与慕容欢相识多年,了解其心中傲气,她就算死也绝不会甘心死在石君仁这种人手中,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道:“放开她,我知道你没有除去银丝回心草的办法。” 屋外战况惨烈,房倒屋塌,方若霖的实力远不如前,可以想见其落于下风。 陆饮溪皱眉斜视,心中惶惶不安,脚下却未移动半步。 石君仁见二人再次反目,原本一时得意,又听他忽然戳破自己的谎话,吃惊之际紧紧钳制慕容欢的手略微松开,慕容欢的脖颈赫然留下乌黑的指印。 “你既然知道,还要他去送死。”他满腹疑虑一边问,一边携着慕容欢后退,却忽然发现地上不知何时聚了一层水,脚底踩过的地方荡起圈圈涟漪,涟漪中似有亦真亦幻的花瓣。 正疑惑之时,晶莹的水波如丝绸般迅速裹住他的身体,明明是冰凉的水,冲刷过的皮肤却如同遭受灼烧一般,又好似被无数薄如蝉翼的刀齐齐划过皮肤,先时看不见血,半晌血液才从整齐细密的切口处流淌而出。 石君仁惨叫一声松开慕容欢,双腿与脸颊也是同样的情况,流血的手不知该捂住何处,一身青衣迅速变作血衣。 陆饮溪飞身上前接过慕容欢,确认尚有气息随后将其扔给何处觅,急忙奔向屋外的小院。游一念的别院本是三进,这间屋子后又是个小院,院中有一间花厅,花厅的柱子已断了好几根。 莹澈的流水不知从何处涌入小院,水中落英艳丽柔美,阳光洒在水面,灿然夺目。 沾到水的人纷纷哀嚎倒下,血液染红水面,大部分人都未碰到方若霖衣角,便已倒地而亡,睁大的双目映在水面,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有数名修为深厚的修士已经突破屏障围到方若霖跟前,正在合力围攻他,兵刃相接,冷光四射。身后惨叫此起彼伏,却无人回头看一眼。 方若霖艰难抵御攻击,身上已有多处伤痕,猛地瞥见古怪的水流涌进,纵然是如此美景,却令他吃了一惊。 这是“流水落英”,乃是他所创,共有十层境界,眼前便是最后一层,亦柔亦刚。水中的娇艳美丽的并非花瓣,而是一团团烈火,水火交融,杀人于须臾之间。 这世上,他只教过一个人。 “当——”方若霖体内灵力不足以支撑他对抗眼前众人,手中长剑失了灵力,立时被人从中斩断,眼见一柄新月飞刀从侧边飞来,如同长了眼睛般紧紧跟随着方若霖,方若霖往左它便往左,方若霖往右它便往右。 陆饮溪一身玄色衣袍,足尖点过水面,落英随着水波漾开,转瞬间来到方若霖身边,伸手揽住他,衣袖轻挥挡开那柄飞刀,飞刀登时裂开,如活物一般流出血液,落在水中被火灼烧得滋滋作响。 “师父,对不起……”陆饮溪话未说完,方若霖手中的半截断剑已插进他的胸口,他猛地抬头看向方若霖,只见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唯有冷漠。 “你出卖我两次,如今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温热的血溅在方若霖脸上,那张脸始终冷若冰霜,一掌击开陆饮溪,淡淡地说道。方若霖现在的确想杀了他,可一把断剑如何取得了如今修为远高于自己的陆饮溪的性命。 陆饮溪见他身上伤口,方才因目睹杜止意残忍行径而记起的那段回忆又浮现在脑海,伸手紧紧揽住他,任由断剑刺得更深,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该恨我,一直恨下去,我会等你恢复原本的修为亲手杀了我。但是现在先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方若霖闻言冷笑一声,睫毛微微颤抖,掩盖眼底的心灰意冷,含悲笑道:“你若不来招惹我,我如何落得今日下场?陆饮溪,你和杜止意有何区别?他害我幼年凄苦,你毁我半生安宁,你们都该死!事到如今何需在我面前装好人?” “对,我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你可千万要亲手杀了我。”陆饮溪一字一句郑重说道。若是这样能让师父活下去,恨他又何妨。 周围有的修士似乎还不愿放弃,可一个个都被水波缠住,如泥人一般逃脱不开,倒在水中痛苦万分,识相的早已逃之夭夭。 陆饮溪正要带他离开此处,空中一股威压袭来,教人不由得浑身一震。 未在寿宴露面的周兰,此时终于赶来。 周兰一身白衣,气度闲雅,神色淡漠,果真人如其名。他双腿曾被方若霖所废,出行皆坐在轮椅之上,今日却是乘着一柄未开刃的剑而来,浮在空中观察院内景象。 方若霖与周兰不过数面之缘,又曾与他结怨,但此时看见周兰,恰似溺水之人遇到浮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当即喊道:“周兰,救我离开这里!” 游一念别院距离游龙庄并不远,成分忧沿着地道走了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走到尽头。出口在游龙庄的后山,此处距离游龙庄后门尚有一段距离,进出轻易不会叫人瞧见。 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逐水楼的人,据说是陆饮溪的暗卫,专为逐水楼打探消息,身法有如鬼魅,因而陆饮溪特地派来暗卫为他引路。 游浩然的闭关洞府隐于林中,林中机关密布,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其中。可逐水楼的暗卫却对此一清二楚,他们一路走来半个机关都未遇到。 逐水楼的消息十分准确,成分忧又惊又喜,心中仍不免有些许疑虑。他担心这是陆饮溪与游浩然设好的陷阱,又觉得于情于理陆饮溪不该与游浩然合作,游龙庄给的那些微末好处,怎比得上除掉游龙庄得到的多。 他不过分神片刻,一直走在前面的引路人忽然消失,四周树枝交叠,遮住视线。成分忧向后看去,不见来路,向前看去,不见去路。 身后的弟子们也慌了神,紧紧跟在他身后,疑神疑鬼地打量四周。 一行人在林中茫然无措,忽然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弟子们纷纷倒下。 成分忧压根未见到任何人影,仓皇拔刀抵挡,却不知该守着哪个方向。对手实力远在其上,他挥刀震碎倏忽出现在面前的纸符,却未能躲开背后袭来的攻击。后背一阵阴寒,立时渗入入藏五脏六腑,化去他多年修为。 藏在暗处的人拂开枝叶,信步走出,成分忧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来人,慢慢跪倒在地,口中溢出鲜血道:“……竟然是你。” 半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人身后响起,游浩然出现在他身后,少年的面孔带着稚气,混着他眼中的狠辣狡诈,实在极不相称,他笑着对那人道:“你兄长似乎也来了,你不去看看?” 那人转身看向游浩然,正是周朔的父亲周蘅。 温润儒雅的周蘅淡淡一笑,反问道:“游龙庄着火了,你不去救?” “就让它烧吧,反正‘我’已经死了。”游浩然答道。 游龙庄内尸横遍野,死状可怖,仆从、弟子几乎死绝。 “祝楼主,求求你别走。”游一念抓住祝无晦的腿,灰头土脸狼狈地祈求。 他修行资质本就平平,又兼平日不肯下苦功,每每身陷险境,便只好盼着别人来搭救。 祝无晦方才在一片混乱中将他与痴傻的游三思救了出来,因而被其缠住不得脱身。 “我还有要事在身,你带着你三弟赶紧离开这里。”祝无晦担心师弟安危,心中火急火燎,哪有心情再照看他。 游一念还想继续纠缠,游香儿忽然现身,白皙秀丽的面容被烟熏得灰黑,她冷静地朝祝无晦行礼道:“祝楼主,这里交给我吧,我会带家父离开。” 游一念的院子冒出滚滚浓烟,祝无晦以为她方才从那里逃出,关切道:“姑娘万事小心,我先走一步,这枚丹药你收着。”说罢递给她一枚止血生肌的丹药。 游香儿接过丹药,感激地道谢,注视着祝无晦御剑离开,这才回身一手扶起痴傻的游三思,一手拉起自己可悲的父亲。 “香儿,着火了,快找人救火。”游一念急忙指着空中浓烟道。 游香儿展颜一笑道:“火是我放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游一念闻言一把扣住女儿的肩膀质问道。 游香儿冷冷推开他的手,语气中满是厌恶地说道:“我讨厌这个地方,如今终于没了,我心里快活得很。” “你疯了,你也疯了。”游一念看着女儿和自己的三弟,心中怒极,伸手一巴掌就要扇向游香儿。 游香儿生生挨了这巴掌,右脸颊霎时肿得老高,她吐掉口中血水,恨恨道:“女儿甘愿领了这巴掌,现在我要带他离开,爹爹尽可以独守着这座废墟,当个孤家寡人的庄主,随意风流。” 话已说尽,她携着游三思一瘸一拐地离开游龙庄,再也没回头。 第54章 君子 一片残叶落在水面激起圈圈涟漪,院中两方神色平静地对峙。 “这里人人欲夺龙骨,同五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你救我还是不救?”方若霖仰头大声问道,他对陆饮溪的刚才的话全然不信,心中将其与倒在水中的恶徒归为一类。 周兰沉默地扫视院中尸体,缓缓问道:“你废我双腿,与我实有深仇,为何觉得我会救你?” “周兰,五十三年前你听信谗言,认定我无故屠杀贺家村,带着周家众高手一路追杀我。你以为自己为江湖除恶,实际上却是被其他门派利用,他们都暗地里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我敬周家作风正派未下杀手,可周家弟子们仍被后面追来的那群人毙命,他们一并将罪名安在我身上。你自诩正人君子,却睁着一双眼睛,看不清是非,白白害众弟子送命。我当年的确不该废了你的腿,该废的是你的眼睛。”方若霖冷嘲道,说话间察觉陆饮溪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越收越紧,却不去看他神色,只盯着周兰。 闻言周兰眼神一黯,心中信了大半,沉声问道:“你如何证明贺家村的人不是你杀的?” 方若霖轻笑一声,反问道:“兰君方才一路过来可曾杀过那些像是中毒的人?” 这句话一针见血,周兰的确杀了数人。思忖片刻,他明了其中缘由,朝方若霖拱手一拜。 “陆楼主,请放了他,莫要逼我动手。”周兰淡淡道,指间不知何时已出现一张黄色符纸。 周家以剑法与符箓之精闻名,周兰少年成名,剑法无人能敌,但双腿残废之后,他不再使剑,隐于山林潜心钻研符箓,无人知其实力。 陆饮溪是其小辈,他此时拿出符纸,显然是希望陆饮溪知难而退。陆饮溪修为早在他之上,若先前打起来,周兰未必能占上风,但眼下陆饮溪胸前被刺,血流不止,胜负未可知。 溶溶水波忽地冻结,化作无数如巨兽利齿般的冰刃,冰刃顶端的火焰如同利齿上的鲜血。 这是流水落英的第三层。 方若霖冷得浑身颤抖,周兰却觉眼前的空气滚烫。 “他是我的。”陆饮溪因失血而面色惨白,语气却依旧强硬。 周兰心中因而更加笃定他也是想要夺取龙骨的投机取巧之徒,出手之时再无疑虑,面前连绵冰刃一瞬化作齑粉,数十张如小箭的纸符穿过碎冰,来势汹汹。 陆饮溪手臂一挥,骇人的灵力立时将纸符震碎,符纸在空中点燃,化作灰落在地面。 见此情状,周兰才知不可小觑他,倏忽间指尖又出现一沓金符,金光灿灿,红字如血。他随手掷出,两手结印置于胸前,八张金符组成八卦阵法。 八张符纸又暗藏八灵兽,攻势严整锐利,令人应对不暇。陆饮溪不得不放开方若霖,挡在他身前专心对抗周兰。 周兰修为乃是出窍圆满,虽不及陆饮溪的合体期,但八符威力合在一起却足够抵挡合体圆满的修者,陆饮溪一时竟奈何不得。 两方僵持之时,祝无晦终于赶到,甫一见到眼前惨烈景象,她一颗心当即悬起,看到方若霖安然无恙才转喜,一惊一喜之间,声音都有些颤抖:“师弟!” 方若霖原本见陆饮溪被周兰制住,已与陆饮溪拉开距离,忽然听到师姐的声音,立刻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祝无晦站在西南边的屋顶。 祝无晦足尖轻点,一跃移到方若霖身前,见他满身伤痕,而一旁陆饮溪与周兰不知为何动起手来,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 方若霖无力地勾起嘴角,转头看向陆饮溪淡淡道:“不过是被他再次出卖了……” “什么?!”祝无晦脱口而出,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惜又没抓到杜止意。”方若霖回过身来,转移话题道。 不过一转头的功夫,祝无晦已经从他身畔冲过去,杀气腾腾地朝陆饮溪奔过去,幸亏方若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忙道:“周兰在与他相斗,你冲过去反而会坏了阵法,我们走,咳、咳……”话刚说完就剧烈地咳起来。 祝无晦知他旧疾顽固,不宜久留,敛起杀意搀起方若霖,转身朝周兰道:“多谢兰君相助,感激不尽。” 突然间,方若霖记起一件事,对祝无晦道:“师姐,辛九针在前厅,你看看他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就带他一同离开。” 祝无晦不解其意,见他神色严肃又不像是临时起意。 “你去吧,我留在这里暂时不会有事。”方若霖看了眼不远处仍在苦战的两人,宽慰师姐道。 祝无晦用最快的速度从前厅找到辛九针,发觉他仍有脉象,遂带他离开,自始至终对前厅的何处觅与慕容欢视而不见。 返回之时,方若霖仍在原处等着她。陆饮溪此时已击溃两只灵兽,分神看向方若霖,却不知如何开口。 方若霖沉默着与他对视良久,祝无晦取出飞行法器,足够三人乘坐,催促道:“师弟,我们走吧。” “好。”方若霖应道,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咬牙对着陆饮溪恨恨道,“陆饮溪,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陆饮溪怔怔看着他离开,心头滋味复杂,似是安心,又觉苦涩。 周兰命令离位灵鹿攻击,陆饮溪手腕一翻,一掌击在灵鹿头顶,灵鹿当即退回金符之中,离位失守,陆饮溪身法极快趁机摆脱束缚,朝周兰抱拳道:“不愧是周家大长老,符箓驾驭无人能及。” 方才他击溃两只灵兽却不离开,方若霖前脚离开他便逃脱,周兰颇觉奇怪,又重新补上离位空缺。 “我听说你今日献龙骨给游浩然,你这等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留着无益。”周兰冷冷道。谈话之间,八张金符又重归原位结成八卦,似有不击退陆饮溪不罢休之势。 陆饮溪面无血色,但眼神灼灼,朗声笑道:“周家比我又好到哪里?我倒见周家家主,前辈的弟弟,与游浩然交往甚密。” 此事周兰早已知道,贺同生先前的信中曾提过,他此番来游龙庄不仅是为了方若霖一席话,更是为了确认周蘅的行踪。 “更何况前辈也听到了,我师父他说要亲手杀了我。”陆饮溪笑道,仿佛由衷开心。 周兰疑惑道:“云卿公子……是你师父?” “没错。” 周兰对他们反目成仇的细枝末节并不了解,心中隐隐猜到几分,嫌恶道:“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人死不足惜。” “那也不劳前辈动手,我师父自会清理门户,前辈还是多费心在自家兄弟身上。对了,游龙庄此次惨遭灭顶之灾,全拜杜止意与其义子石君仁所赐,石君仁就在前厅,应该还有一口气。剩下的就交给周家了,眼下修真门派中唯有周家能担此领袖重任。”陆饮溪整理好衣摆,从从容容一拜,朝前厅走去。 周兰眼角余光注视着他离开,放出讯号召集周家弟子赶往此处。 陆饮溪与何处觅带着奄奄一息的慕容欢,乘着马车驶过空荡荡的街道,朝城外去了。 耳边风声厉厉,眼前阴云密布。 天灾未绝,人祸不断。 方若霖问道:“师父可有言明何时返回下界?”他看向自己手臂伤口露出的银色枝叶,早已习惯的疼痛,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二人的师父方齐殷五十年前为了寻找除去银丝回心草的方法前往上界,至今未归,一个月前忽有青鸟传讯。 “师父没有透露具体时间,只说快了,我们回去老地方等他。”祝无晦答道。多年来,师弟心存死志,唯有杀掉杜止意报仇的念头支持着他。如今听闻他主动要求医治,心里自然欢喜。 半晌,她意识到辛九针还在,为难地说:“不能带他回去,若是透露了你的行踪,此后必定麻烦不断。” 方若霖点点头,答道:“先去与乐恒他们会合,等我和辛九针交代完事情,我们一起回去。” “好。”祝无晦随即调转方向,朝着乐恒、纤云所在的地方飞去。 不到半日,他们就已抵达那处隐蔽的院子。 “主人。”乐恒恭敬地行礼道。 祝无晦见到乐恒,莫名安心许多,口中仍是催促道:“纤云去收拾三间房,乐恒你扶辛大夫去休息,准备好丹药给他服下。”她亲自搀扶方若霖朝内走去。 乐恒扶着辛九针,忧心道:“发生何事,你们怎地都受伤了?” “一时半会说不完,等闲了再给你细细讲。这里的人都在吗?”祝无晦问道。 “贺同生早离开了,扬八还在屋里写话本。”乐恒答道。 “走了那就随他去吧。你把辛九针安顿好,给他多喂丹药助他早点醒来,我们就能早点离开。”祝无晦匆匆吩咐,扶着方若霖回房,又仓促回房打坐调息。 院内一派安静祥和,游龙庄的厮杀仿若隔世。 辛九针眼珠微动,过了许久才缓缓睁开。 屋外夏虫鸣叫,显然已是夜晚。 烛火照亮床边,辛九针惊觉床边有人,扭头一看,原是个俊秀无双的男子,墨色的长发犹如绸缎,端正地跪在床边。 “云卿公子……你为何跪在这里?” 第55章 恩情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滴撞碎在树叶,汇聚成泉流向地面。 窗户留着一条缝隙,一阵冷风将辛九针吹得更加清醒,他认出眼前跪着的正是方若霖。 “你……”辛九针犹疑不定地张口。他在长乐山的那段记忆已被抹去,并不记得自己与方若霖有过交集。 方若霖重重叩首,随后缓缓站起,恭敬道:“辛大夫,先前我曾答应将你儿子辛岳和的事情告知于你。此前因故未找到机会,今日将你救回来,便是想与你细说此事。” “你不必再说,我已见着他了。”辛九针脸色颓败,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 方若霖猜到他也瞧见石君仁手腕的胎记,轻叹一声道:“你儿子已经死了。” 辛九针抬眼注视着方若霖,目光里蕴着不解。 “方才我向你行礼,并非感激之前你在长乐山出手相助,而是因你儿子曾舍命救我,我却没能救得了他,心中实在愧疚。”方若霖平静地说道。 “这是何意?长乐山发生了什么?犬子为何会救你?”辛九针愈发不解。 方若霖这才反应过来,恐怕辛九针在长乐山遇到自己的那段记忆已被人抹去,心中松了口气,那等屈辱之事无人知道才最好。 虽则这般想着,他眼神仍是颇不自在,略去长乐山一节不谈,缓缓讲起他与辛岳和的经历:“二百六十年前,杜止意从上界逃到下界后捡到了我,他所受刑罚极重,重伤难愈,需龙角来还童振枯,因而我自出生起就被囚禁于迷石林,外界情况一概不知。” “除此之外,杜止意还痴迷于将凡人与山中野兽的身体、内脏交换,他掠来许多孩童与成年男女,将那些凡人变得不伦不类,生不如死。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接着又会有很多人被抓到迷石林。我与他们也没什么两样,都在等死。” 辛九针想起自己当年专注于采药,致使年幼的儿子被掳走,不禁悲从中来,颤声问道:“那你见到了我儿子?” “没错,那时他被关在我旁边的笼子里,十分害怕,整日给我讲医馆的事情排解心中恐惧。许是因为他年纪幼小,杜止意并未多加防范。可他很聪明,悄悄与我商议逃跑的方法。我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他自顾自指挥,见我点头便与我说定。” “后来有一天,我听他的话,趁着杜止意来喂饭的时候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杜止意果然打开了笼子,这时他忽然尖声叫喊,装作发狂吸引了杜止意的注意力。杜止意恼怒地冲过去打他,我便趁机飞出笼子。” 辛九针闻言冲过来提起方若霖的衣襟,睁大双眼怒视着他喊道:“他舍命救你,你却独自逃走没有救他?!” “对不起,杜止意一掌击中了他胸膛,他当即毙命,我没能救下。”方若霖满怀愧疚地低声道。 辛九针一时难以接受,半晌无力地放开方若霖,问道:“那石君仁又是怎么回事?” “恐怕杜止意那一掌击碎了他的内脏,后来又寻了一副野兽的心肝换上,才有了你今日见到的石君仁。”方若霖神色黯然道。 辛九针一把扣住桌沿,几乎支持不住,泪水沾湿满脸,相信方若霖的话却不肯全信,始终存了一丝幻想。 方若霖见了他这幅模样,心中抱愧,久久难以平静。他自逃出迷石林被师父方齐殷和祝无晦所救,渐渐淡忘迷石林中苦痛的日子,连同那时救他离开的孩子也一并淡忘,直到前些日子才又逐渐想起。 自己实在是薄情寡义,方若霖暗暗叹道。 辛九针忽然转身狠狠问道:“你将这件事告诉我,不怕我怒极杀了你?” “杀了你儿子的并非是我,杜止意也是我的仇人。辛岳和乃是稚子,便能舍命相救,必然是自小耳濡目染,我相信你绝非心狠手辣之人。”方若霖平静地回答。 “你被人背叛的次数还少吗?”辛九针反问道。 方若霖心尖仿若被刺了一针,半晌才答道:“我已立誓,不亲手杀了杜止意和陆饮溪决不罢休。在那之前,无论如何我都会活下去,如果你定要杀我,我只好先杀了你。”他答得极其认真,由不得人不信。 三个月前,他以为自己离手刃杜止意只有一步之遥,此身毫无牵挂,终于可以从容赴死。谁知世事多变,转眼世上又多了一个令他恨极的人。 辛九针佝偻着背,蹒跚地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既然如此,你就留着这条命去杀了杜止意,为我的儿子报仇。” 他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一阵风裹挟着雨滴吹入廊下,方若霖终于察觉到今夜实在太冷了。 三日之后,周家。 周家弟子们加紧巡逻,一刻都不放松警惕。 地牢里关着周家大长老周兰从游龙庄带回来的石君仁。他亲口承认用禁术将游双忆制成人傀,又操控游双忆杀害游庄主。 只不过周兰不信。 周兰遣人为他医治,吊着他一口气,想知道游浩然之死究竟谁是幕后之人。 由于三日前的游龙庄变故,江湖一派哗然。无论是云卿公子重现江湖,还是游龙庄一日覆灭,都使得江湖风云变幻,未可知下一刻会发生何事。 周蘅四处奔波,过门不入,周兰不得不出来同众长老一同主持事务。虽然他对弟弟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怀有疑虑,但手足之情绝非一朝一夕改变。 “朔儿,你有什么话要说?”周兰见周朔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于是主动问道。 “大伯,我没有找到游三叔和香儿。”周朔答道。 周兰淡淡道:“你无需担心,游一念说他二人还活着,那就不需要我们周家多事。你且去按我所说去找杜止意的下落。” “侄儿斗胆问一句,大伯寻他作甚?”周朔蹙眉道。他想问的,自然是周兰究竟是不是为了龙骨才让自己去寻找杜止意。 周兰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心中是怎么想的?尽管如实说来。” “……若得龙骨,大伯炼成龙灵丹得以飞升,摆脱肉身桎梏,双腿旧伤也就不需费心。”周朔如实答道。 “当年我听信谗言追杀方若霖,害得一众弟子殒命,这次游龙庄寿宴又有一批贪婪鼠辈为夺龙骨而丧命,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让周家弟子失了本心。”周兰答道。 “是。”周朔应道,随后轻轻退下。 游龙庄的火光冲天、游一念别院的尸横满地,周朔都记得分明。也正是亲眼见过那时的惨状,他对周兰所言打从心底赞同。 杜止意阴险狡狯,不知这一次要去多久,他御剑回到自家院子,打算拜别母亲。 “娘亲,师父命我出门一趟,此去不知耗费多久,特来向您辞别。”周朔站在门口对母亲陈归燕说道。周兰是他大伯,也是他师父。 陈归燕提笔书写的手停下来,抬头望着周朔,微微颔首道:“万事小心,若有危险,记得传讯与附近的同门,切不可独自应对。”除了这个叮嘱以外,她似乎再无其他话要说,面前的纸上写的正是医治双腿的方法。 “好。” 自周朔记事起,陈归燕的态度永远都是如此客气。多年来,周遭总萦绕着许多娘亲和师父的传言。 只是他一心修行,对男女之事尚蒙昧,心中牵挂游香儿也不过是因她是自己幼时玩伴,因而对流言蜚语从未放在心间。 “对了,如果遇到你爹,就把这东西送给他。”陈归燕忽然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东西,走过来递给周朔。 周朔看着手中香囊,疑惑道:“这是?” “香囊中是安神的草药,你爹近日奔波劳碌,恐怕睡不安稳,我特意做给他的。”陈归燕淡淡笑道。 “孩儿记下了。”周朔收下香囊答道,却也不在意自己没有收到。 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周朔始终觉得爹娘鹣鲽情深。 逐水楼鸟鸣婉转,流水淙淙,一切如常。 何处觅独自坐在大堂记账,算盘珠拨动的声音清脆作响。他接手了慕容欢的活,已经三日没有休息,确实有许多事需要做。可他却是自己无心休息,闭上眼睛时,眼前总浮现出慕容欢惨白的面容。 慕容欢没死。 陆饮溪将她封在冰中,打算等找到除去银丝回心草的方法之后再商议该如何做。 可谁知道那会是多少年以后。 “何先生,林公子托我给你送信。”逐水楼外站着一位商队老板,面容黝黑,风尘仆仆,显然是赶了许久的路。 何处觅一时没有想起来,走到门口接过信,信封上赫然是林萧风的字迹,信上加了禁制,非他、陆饮溪、慕容欢三人,无人可打开。 这是……! 何处觅谢过商队老板,请人带他去卸货,随后捏着那封信急匆匆去找陆饮溪。 第56章 嫉妒 一个月前。 林萧风接到何处觅的信,独自前往西北边境调查,几经波折,终于找到那片传闻中的绿洲。 只可惜数百年过去,绿洲中的湖泊几近干涸,劲风裹挟黄沙冲刷稀疏的绿意,一切活物更显枯败。 林萧风口干舌燥,从储物袋中取出水囊咕咚咕咚喝干,在附近转了一圈,绿洲中曾有村落,但自从镇守边境的龙族消失之后,边境不太平,住在这里的人集体迁徙,只留下一片半掩在黄沙中的断壁残垣。 “真荒凉……这该如何查起?”林萧风叹道,继续往里走,脚下黄沙中偶尔可见野兽骸骨,约莫走了十余里,眼前忽出现一片绿荫。 他心中感到奇怪,那些树长得枝繁叶茂,与刚才沿途见到的迥然相异。树叶的影子落在地面,形成一片阴凉,连风都轻柔许多,吹到脸上也不觉得火辣辣的疼。 林萧风坐在树下歇息片刻,忽闻到一丝香火味从里面飘出,他拨开树枝,小心翼翼地朝里面走去,惊讶地发现其中立着两座无字石碑。 石碑一尘不染,碑前竟然放着几碟新鲜的瓜果糕点,以及两尊小小的香炉,每个香炉中插着三炷香,香早已燃尽,但香气犹存。 难道有人来祭奠过?林萧风拿起一个梨子观察,梨子新鲜饱满,必然是有人刚放在这里不久。 他将梨子放回原处,朝无字碑郑重三拜,正要将附近仔细搜索一遍,忽听到身后有人问道—— “小兄弟也是来祭拜两位上神的吗?” 今早刚下过一阵暴雨,午后的太阳比前几日还要毒辣,这个时辰几乎没有人在外面晃悠。 陆饮溪书房里放置着两盆冰,屋内凉爽宜人。他把玩着那根有瑕疵的白玉簪子,桌上摊开的是游龙庄地界集市的详细信息,还停留在第一页,旁边还堆了许多未拆开的信。 “楼主,林萧风来信了。”何处觅人未到,声音已传入。他急匆匆从外走进来,甚至没顾上敲门。 “什么事?”陆饮溪将簪子揣回怀中,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问道。 何处觅将信放在桌角,说道:“先前我曾让林萧风前往西北边境调查数百年前的镇守边境的那对龙族夫妻,他已找到墓碑和守墓人,据说那守墓人知道一些秘辛。他此刻正携了守墓人往回赶。” 陆饮溪皱起眉头,半晌不答。 “林萧风被你罚到西北,未经允许私自返回的确不对。还请你看在他此行有所收获的份上,不要责怪。”何处觅说道。 陆饮溪轻叹一声:“我看你近几日魂不守舍,思虑的确不如以往周全。” “啊?”何处觅满脸不解。 “林萧风私自返回事小。难道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自那对上神消失之后,江湖中不少人曾去探查过,从未有人提起过墓碑与守墓人,这回倒是巧了,一齐被林萧风给碰上。”陆饮溪缓缓解释道。 何处觅反应过来,答道:“若那人真的有所企图,林萧风难保不会有危险,我现在去找他。” “等等,以你当前的状态去了反而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你安心留在这里。我会派人去保护林萧风,我们且在逐水楼等着,看看那守墓人到底是何来路。”陆饮溪拦住他吩咐道。 何处觅停下脚步,沉吟片刻,忽然拱手道:“……我想去看看她。” 陆饮溪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答道:“去吧,地下阴冷,你虽有灵力护体,但时间一长也难以支持,还是多穿件厚衣服为好。” 何处觅拱手行礼后离开书房,去地下室探视慕容欢。 那日在游一念别院,慕容欢体内银丝回心草不断生长,眼见她就要化作一具枯骨,陆饮溪心头一动将其冰封起来,安置在逐水楼地下严加保护。 极寒条件下,人体内没有灵力流动,银丝回心草果真不再生长。 可这样不是解决的法子,倘若银丝回心草无药可医,慕容欢终究难逃一死。 这样的折磨,师父又是怎么熬过来的?陆饮溪脑海浮现起多年前的回忆,不禁自问道。他心中积郁,手撑着桌子,靠着窗边坐了下来。 游龙庄寿宴上见到众修者身中银丝回心草的惨状之后,他忽然忆起一件被人抹去的往事,也因此对方若霖的话笃信不疑。 五十三年前,方若霖撞见他和贺同生的对话,怒而断绝师徒关系转身离去,他本能地跟了上去,那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祈求原谅,还是不肯放过仇人。遂一路跟随至迷石林,亲眼目睹方若霖与杜止意打斗的场面。 他从杜止意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震惊之余见师父因重伤未愈处于下风,便替师父接下杜止意的攻击,却不甚沾到银丝回心草,一瞬间浑身欲裂,痛苦至极。 恍惚中,浑身是血的师父带着他御剑逃离,半途支撑不住,抱着他从剑上坠落…… 那时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陆饮溪攥紧拳头,望着屋外刺眼的阳光叹道:“我这种人的确该死……” 他现在既然活着,一定是师父救了他。 若无解药,那唯有在宿主死亡之前,将银丝回心草转移到他人身上。这件事只有师父办得到,他身上的顽疾想必也是因此而来,也许是龙族体质与凡人不同,才得以支撑这么久的时间。 那么抹去陆饮溪记忆的自然也是方若霖,自那以后方若霖在江湖中销声匿迹。 “师父,你想杀了杜止意之后等死,我偏偏不让。”陆饮溪喃喃道,“我会为你找到解药,到时候你可以杀了我返回上界,徒儿心中绝无怨尤。”他手指力气加重,无意中竟在红木桌留下一排指印。 他指尖微动,轻轻回勾,闭眼追寻师父的踪迹。锁魂枷还缠绕在方若霖的脚踝,关于师父的一举一动,只要陆饮溪想知道,他就可以看见。 幸好师父还在,否则他定然会发疯。 周家地牢。 地牢中关着一人,那人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头发粘在脸上,血污糊住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容貌。 周蘅不知从何处出现,手中擒着一人,冷冷道:“你还站的起来吗?” 闻言地牢中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嗓音沙哑,声音极低地说:“周家主觉得呢?”这个不成人形的囚犯竟是石君仁。 “想不到陆饮溪这小子忒厉害,竟然还有这一手,我倒是小瞧了他。”周蘅愤愤道,右掌一挥牢门随即打开。 周蘅将手中提着的瑟瑟发抖的人扔在地上,对石君仁说道:“这瓶丹药你每日服用,身上的伤不出十日就可痊愈,一会跟我离开,这个人留下易容成你的模样,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觉。”说着拂袖打开石君仁的镣铐。 瑟瑟发抖的那人正是先前代替石君仁与游香儿拜堂成亲的男子,外貌身材本就与石君仁相似。他替人拜了堂,如今又要替人去死,心中自然大骇。但周蘅封了他的嘴,他就是有苦也说不出来。 石君仁艰难地爬起来,拿起瓷瓶就往嘴里倒丹药,冷笑着瞧着周蘅给那人戴上镣铐,问道:“堂堂家主放一个囚犯也得如此费力?这周家的家主到底是你还是你兄长?” 周蘅被人戳中心事,狠狠剜了他一眼,处理妥当后提起石君仁的衣领拖着他离开牢房。 论修为论才智自己哪样都不及兄长,他能当上家主无非是因为周兰双腿被废,无心管理家事,索性将家主之位让给了他。 就连他的妻子陈归燕原本的婚约者也是周兰,后来周兰顾及双腿残疾而主动退了婚约,周蘅这才敢求亲。这件事始终是周蘅心中的刺。 一旦周兰有心掌管家事,哪里还有他周蘅说话的分。 周蘅避开巡逻的弟子,带着石君仁离开周家,来到郊外一处隐蔽的小院,伸掌覆在其背后输送灵力。 “阁下修为不差,我真是想不通你身为堂堂周家家主,为何甘愿给游浩然卖命?”源源不断的灵力送入石君仁体内,他的伤口疼痛缓和,说话比方才响亮许多。 “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做好该做的事。”周蘅冷冷答道。 “哈哈哈!”石君仁仰头大笑,丝毫不掩饰嘲讽之情。 周蘅收回手掌,压下怒气道:“给你一个月时间,拿到三样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背叛游浩然,私自带着东西离开?”石君仁好整以暇地问。 “我会暗中盯着你,你若想私自逃走,只有死路一条。”周蘅果断答道,转身就要离开。 刚走到门口,石君仁忽然道:“你就不想和我平分吗?” 周蘅脚步一顿,下一刻恢复如常,迅速离开。石君仁瞧见他脚下的动作,嘴角已勾起微笑。 第57章 红衣 山中怪石嶙峋,佳木葱茏。此处是方若霖的师父隐居的无名山头。 方若霖坐在山崖边的松树下,眺望天边,期盼能望见信使青鸟的身影,直到夕阳落下,晚霞漫天。 若半个月后再无青鸟来传讯,他也不能再盲目等下去了。 晚霞渐渐消散,夜色攀上山肩。方若霖掸去身上尘土准备回去,忽然一抹红色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这可真是奇了。方若霖自小在这片山中长大,从未遇到过外人,难不成多年无人看守以至结界也薄弱,放了外人进来? 虽然天色已暗,方若霖却瞧得十分清楚,山间小路有一位红衣女子,肩上扛着一头身形比她大两倍的灵兽,忽然停下脚步,跃进一个地上的洞口消失不见。 他心中纳罕,并未轻举妄动,返回小屋打算将此事告诉师姐,谁知祝无晦恰巧在此时闭关,据乐恒说她这次闭关十天。 方若霖思及师姐因自己的缘故而耗神许多,并不打扰祝无晦,只将今日所见告知乐恒,原本不抱希望,谁知乐恒当真知道那名女子。 “她是何人?”方若霖问道。 乐恒答道:“我所知亦不甚详细,主人只偶尔提过一次,她是尊师好友。姓甚名谁主人一概不知,只因她住的山洞有一条缝隙,月光照进去会映出如残月一般的光影,因而称为‘残月洞主’。” 方若霖默默转头看着扬八,问道:“你们三鸣堂可曾听过此人?” 扬八本就竖着耳朵偷听两人谈话,当即扭头答道:“我可没听说过什么残月洞主。”他先前被祝无晦困住无法脱身,三日前一行人本打算回此处修养,扬八眼见可以脱身,末了又被祝无晦捆过来,命令他将陆饮溪的行径一字不落地写下来,届时由三鸣堂印刷,让大家都瞧瞧陆饮溪不仁不义的本性。 方若霖拦不住她,却也不认为此举会奏效。世上修者众多,珍宝灵植难寻,杀人夺宝屡见不鲜,彼此都是一丘之貉,谁又能瞧不上谁。更何况逐水楼风头正劲,就算传出去,又有哪个敢轻易招惹。 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叹了一口气,用完膳回房去了。 接连数日,方若霖都会在傍晚时分见到那名红衣女子扛着不同的灵兽尸首返回洞中,不知作何用途,但在第五日的时候,方若霖却没见着她。 他兀自奇怪,却不想无端招惹是非,遂踏上返回茅草屋的小路。归途中猛然遇到一条头陀黑甲蛇,浑身乌黑发亮,蛇首半边长着如毛发一般的东西,另外半边光秃秃的与寻常蛇类无异。它的鳞片坚硬无比,用其打造的护甲向来有价无市。 这条头陀黑甲蛇显然已受了伤,行动不甚敏捷,攻击性极强。它见方若霖挡在面前,张嘴就朝他的小腿咬过去。方若霖不便催动灵力,仅仅靠自身本能躲避它的攻击,还算游刃有余。 忽而一支短刀飞来削去头陀黑甲蛇长头发的半边脑袋,蛇身还在扭动,意图攻击,可一团灵力迅速将其笼罩,震碎它的内脏,登时蛇身一动不动。 “多谢这位公子为我拖延片刻时间,若叫它逃入林中,那可就无处可寻了。”清亮柔和的女声遥遥响起。 片刻后,红衣女子袅袅现身在方若霖面前。她容色绝伦,娇艳妩媚,一双眼睛尤为明亮。 “在下方若霖,前辈可否见示尊姓大名?”方若霖拱手道。他听闻这女子是师父好友,心生戒备的同时也留了半分信任。 红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就是方齐殷的二弟子,没想到一条龙竟随了他姓,白白叫他捡了个便宜。” “师父赐名之恩,没齿难忘,晚辈感激还来不及。”方若霖答道。 红衣女子忽然靠近两步,方若霖立刻警惕地盯着她,目光锐利,身体已本能地做好出手的准备。 “小云卿,你怎地这般警惕?我姓孟,名秋许。”孟秋许盈盈一笑说道,“与你师父相识五百年有余,借住于此山多年。你师父向来称我‘残月洞主’,这座小山没有名字,我便称他‘无名山翁’。你既是方齐殷的徒弟,我保证不伤你。” 孟秋许?方若霖压根没听进去她后面的话,他只记得这个名字似乎与陆饮溪有所关联,正是陆饮溪的红颜知己之一。 “你与陆饮溪是什么关系?!”方若霖不自觉地大声问道,脚下后退数步。 孟秋许见状深感头疼,急忙解释道:“我先前游历各界,偶遇陆饮溪,颇觉投缘,同行半载,不知怎的叫人传得不像话。” 方若霖神色冷峻,心中感到一阵晦气。怎么到哪儿都能遇到和陆饮溪有关的人? “孟前辈,我和陆饮溪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你对他心存好感,那就莫要怪在下无礼,告辞。”方若霖双手作揖,当下就要离开。 “别呀!”孟秋许伸手去拉他,却被他一个闪身躲开。 “还请前辈自重。”方若霖冷冷道。 方若霖走出一段距离,身后的孟秋许突然喊道:“云卿,我可以替你解开锁魂枷。” “此话当真?”方若霖不信任地打量着她。 孟秋许双眉一扬,得意道:“陆饮溪曾在我手中换了三件由我亲手打造的珍宝,锁魂枷便是其中一件。” “我怎知你此话真假?”方若霖问道,实则心中已有定论。 “锁魂枷的打造工艺乃我魔界天生魔人所传承,千里之外亦能通过锁魂枷窥探与控制他人一举一动。你脚腕的那条正是由我打造,其时我想要尝试一种与前人不同的材料,打造出这条,可令人失望的是,这条锁魂枷有瑕疵,操纵时极耗费灵力。”孟秋许娓娓道来。 “我猜陆饮溪并不常操控你。”末了又补上一句。 她此话无心,方若霖却觉得极为刺耳,脸色铁青地在她脸上扫过,冷冷道:“既然如此,烦请前辈为我解开,云卿必定重谢。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随我回去,旁边有人守着我才能放心。” “没问题。”孟秋许答道,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回到方齐殷的一排茅草屋。 方若霖停在门外,朝孟秋许道:“前辈请在门外稍待片刻。”说罢进去与乐恒低声交代几句,交代完之后请孟秋许进入屋内。 “多年不来,这里倒没什么变化,还是叫人一看就犯困。”孟秋许嫌弃地看着满屋的书本,她素来不喜看书,以往每次睡不踏实就来这里,枕着枯燥的书保准能一觉睡到天亮。 “前辈,请坐。”方若霖指着一张椅子道。 孟秋许坐下也不啰嗦,当即说道:“把脚抬起来给我看看。” 方若霖有些不知所措,锁魂枷在他脚腕,非要褪去鞋袜不可。 “愣着作甚,解开锁魂枷我还有其他事,不能耽搁太久。”孟秋许催促道。 方若霖无奈地褪去鞋袜,露出线条清晰优美的右足,脚踝上绕着一圈纯黑的链子,仔细看链子下的皮肤已被磨得微微发红,惹人遐想。他轻轻将右足搁在一旁圆凳上,问道:“该如何解开?” “嗯……嗯……”孟秋许抚着下巴,貌似认真地端详着锁魂枷,不时点头道。 “前辈?”方若霖见她盯着自己的脚踝半晌没有动作,心中颇不自在,试着唤道。 “啊?”孟秋许猛地回神,见方若霖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立刻尴尬地答道,“我正思考对策。” “那现在可有对策?”方若霖强压下暴躁,尽量平和地问。 孟秋许收起轻浮,正色答道:“锁魂枷看似与寻常铁链一样,其实每一节打造的手法都不相同,暗藏无数机巧,当年发明锁魂枷的魔界工匠为了避免其被用在自己身上,特意在某一节上留了锁孔,钥匙由工匠本人保存。” “如此说来,你也打造了钥匙?”方若霖惊奇地看着锁魂枷,难以想象如此纤细的链子竟有锁孔。 孟秋许点点头,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可钥匙太小,我的东西又太多,早就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方若霖睁大双眼问道:“可你自己主动说要帮我解开,事到如今又说没法子,这岂不是出尔反尔?”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是否可行,你且让我试试。”孟秋许连忙宽慰,顺手拔下一根长发,截取一寸捏在指尖,又取出一把精致小刀,小刀绕着发丝飞舞,似在刻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孟秋许喜道:“好了,我用发丝刻了一把钥匙,兴许可以代替。” 方若霖刚才怕打搅她,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只是眼神示意她直接动手尝试。孟秋许蹲下身来,找到设有锁孔的那节链子,将发丝小心翼翼地塞进去,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锁魂枷霎时如蛇一般绕着方若霖的脚踝游动,越缠越紧,几乎要勒破他的皮肤。 “糟了,钥匙不对。”孟秋许心道不好,立刻取出发丝,拿起另外一截发丝重新雕刻起来。 方若霖痛得脸色发白,喘着粗气,静静等待第二次尝试。门外的乐恒听到动静也闯了进来,却被方若霖阻止,示意他不得打搅孟秋许。 屋外风声细细,屋里一丝声音也无。 终于听到孟秋许一声欢呼,第二把钥匙也刻好了。 “这次绝对没问题。”孟秋许认真地说道,话音方落,锁魂枷便从脚腕脱落。 方若霖长长舒了一口气,乐恒立即去为他外伤药,治疗脚腕的伤口。 孟秋许收起锁魂枷,笑道:“小云卿,我依言为你解开锁魂枷,你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方若霖仰头看着她,眼中仍存着警惕,轻轻喘息着问道:“什么事?” “放心吧,绝不会伤及你性命。明日你到山崖等我,届时我再详说。”孟秋许说完便翩然离去。 第58章 三件事 第二日午后,方若霖来到山崖边。崖上绿树掩映,凉风习习,树下光影斑驳。 方若霖本以为要到傍晚才能等到孟秋许,谁知刚走近树丛,就听到头顶传来她的声音:“这地方好生凉快,你倒是会选地方。”一缕红色细带垂落,方若霖仰头看到孟秋许倒挂在树上,红色发带随着风飘舞。 “你今日不去捕灵兽?”方若霖问道。 “前段时间抓的暂且够用。”孟秋许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下,落在方若霖面前。 方若霖嗅到她身上浓重到不自然的香气,强忍着没有掩住口鼻,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三件事。”孟秋许伸出三根手指笑道。 “前辈有些贪心了罢?”方若霖笑道。 孟秋许靠着他对面的树,双臂抱胸,扬了扬双眉道:“别担心,都是日常小事,费不了多大力气。” “请前辈明示。”方若霖道。 孟秋许眼珠一转,朗声道:“这第一件事嘛,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就是帮我照顾炼炉。我这次回来,没有带仆童,一个人多有不便,听闻你精于炼丹,想必对火候把控很有经验。” 方若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女人竟然让自己去当烧火的伙计。沉吟之后又觉得比起杀人放火之类的事尚可忍受,于是冷冷问道:“第二件事呢?” “你昨个儿也看到了,我打造了很多锁子和钥匙,平日存放无序,经常找不到对应的钥匙,你可以趁着烧火的当儿,帮我仔细整理,将锁子和钥匙一一对应起来。”孟秋许思索半晌答道。 方若霖见她语气迟疑,估摸她是临时起意才想到要自己做这前两件事,于是追问道:“还有一件事,前辈需要我做什么?” 孟秋许微微一笑道:“第三件事不着急,过个三四天我再详细说与你。” 方若霖警觉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心里发毛,急忙解释道:“小云卿,我只是请你帮忙抓个东西,绝无害你之意。” “但愿如此,若前辈心存歹意,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方若霖神色冷淡,语气却狠厉。 孟秋许轻笑一声,说道:“我总算知道那人是跟谁学的了。” “你说什么?”方若霖惊愕道,心中隐隐猜到她所指的是谁,霎时又惊又怒。 “哎呀,我得赶紧回去了,云卿,随我一同回去吧。”孟秋许自知失言,迅速扭头转移话题,故意说得很大声,不给方若霖继续追问的机会。 方若霖不悦地哼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返回残月洞,距离洞口还有一丈,一股恶臭熏的他连退数步,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嫌恶地问:“你这里怎地如此难闻?” “哈哈。”孟秋许尴尬地笑道,“今晨出门时不小心打翻了冷花逍遥露,没想到现在残留着味道。” 怪不得她今日身上熏香如此浓重,这冷花逍遥露是治疗筋骨伤的绝妙灵药,但恶臭难闻,服药之人会浑身散发异味持续一个月之久,洒在地上臭味最少也要三五天才能消除。 “莫非你要我在这等恶臭之中给你烧火打杂?”方若霖咬牙切齿地问道,早顾不上什么前辈不前辈的。 “不碍事的,你随我进去,不多一会儿就闻不到了,再说了,这东西对身体无害,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孟秋许说话间向斜后方连退数步,生怕方若霖一时冲动。 “阿嚏——”方若霖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眼角被逼出莹莹泪水。龙的五感较之修士更要灵敏,他眼下已是头晕目眩,腹中一阵恶心。 孟秋许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手足无措道:“要不你还是过两天再来?”她未有半点不适,这才放心带他过来,现在他这副模样,倒像是她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似的。 “不用了。”方若霖咬牙低声道。他今日既然已答应帮她做三件事,便绝不反悔。 孟秋许犹犹豫豫地带他进去,来到专门进行冶炼的洞中,这处距离她打翻冷花逍遥露的地方甚远,臭味并不重。孟秋许给他取了一张凳子坐着,只见他眼泪汪汪,鼻尖泛红,可怜巴巴的。 这景象未免使人心生怜惜,孟秋许陡然生出一股罪恶感,边往隔壁走边低声自言自语:“小子性格执拗,又刚愎自用,齐殷说得对,他是得吃大亏。” 太阳落山之后,乐恒见方若霖还未回来,寻到残月洞,喊了数声无人应答,遂皱着眉头忍着恶臭进入其中。他循着光亮来到冶炼洞中,热气拂面而来,方若霖一身白衣上沾满炭灰,额上布满汗水,白皙的脸上沾着两三个乌黑的指印,狼狈不堪。 “云卿……?”乐恒怀疑地喊道。 方若霖茫然地扭头一看,发觉是乐恒,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现在已是晚饭的时间了,我见你不回来,所以过来看看。”乐恒解释道。 “已经这么晚了?”方若霖站起来,也许是坐的久了,他身子晃了两下,乐恒赶忙过去扶住,带着他往洞外走去。 隔壁洞中仍传出叮叮当当地敲打之声,孟秋许忘我地打造着兵刃,并没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残月洞怎么这般臭?”走出洞口直到闻不到臭味之后,乐恒才问道。 方若霖没回答,忽捂住口朝旁奔去,扶住树干不住干呕,脸色煞白。 “你为何留在洞中?”乐恒叹了口气问道。 方若霖深吸凉气,渐渐平复下来,答道:“我答应帮她照看炼炉,你一会儿记得传讯给她,告诉她我已经离开。” “这种杂活儿她竟然让你做?!不行,我要去告诉主人。”乐恒一听就急了,寻常人也许半天就能适应那里的味道,可方若霖五感灵敏,在那里无异是受酷刑。 方若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摇摇头道:“不要为这种事打扰师姐,孟秋许为我解开锁魂枷,答应报答她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替你去。”乐恒急道。 “你不用担心,这点小事我还撑得住。”方若霖固执地不肯让乐恒相助,乐恒也只好作罢。 月亮初升,柔风吹拂。 山道上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乐恒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云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也是臭的?” “啊?!”方若霖一声惊呼,急忙嗅了嗅自己衣服,却没闻到异味,他意识到问题所在,哀叹道,“糟了,我鼻子失灵了……” …… 乐恒一瞬间头疼起来,看来在主人闭关期间,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沉重得很。 中原地界,疾风骤雨。 林萧风带着守墓人莫弃捐返回逐水楼,或御剑或步行,从西北抵达中原,距离江南的逐水楼还有千里之遥。 今夜天气不佳,幸而没多远他们就遇到一间酒馆,酒馆修缮整齐,屋内透着灯光。林萧风带着莫弃捐拍打着门,没多久就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位模样俊朗的公子,观其装束,应是修者。林萧风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朝屋里看去,里面竟有数十个年轻人,分别围着三张桌子喝酒游戏,好不快乐。 “我二人行路途中偶遇大雨,还望能在此歇息一晚。”林萧风拱手道。 “你倒是可以,估计后面这人掌柜的恐怕不会留。”开门的公子含笑打量着二人道。 林萧风又说道:“这位是我叔父,我们祖上在西北,后迁移到江南,前段时间我与叔父回去祭祖,现在正要返回江南。还请转告掌柜,我们只要一间房即可。” “谁啊?”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响起。 开门的公子笑道:“哎哟,掌柜来了,你自己跟她说。” 林萧风一听就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熟人。 “苏合?怎么是你?”林萧风脱口而出。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公子。怎么是这幅落水狗的模样?”苏合冷嘲热讽道。 “不知廉耻的妖女,大晚上和一群男子厮混。”林萧风骂道。他仍记得苏合给自己下药的耻辱,立刻怒火中烧。 “林公子注意言辞,我这里是正经酒馆,可不是什么青楼楚馆。再说了,我这里要是青楼,林公子前来投宿又算什么,难不成是寒夜难眠,想要寻花问柳吗?”苏合牙尖嘴利,说的林萧风无言以对。 “既然林公子瞧不上我这里,小女子也不敢留你,还请你另寻他处。”说罢苏合砰的关上门。 林萧风吃了闭门羹,心中懊恼,恨恨地转身离开,忽而转身对莫弃捐道:“对不住,今晚还要劳你和我冒雨赶路。” “无妨,这个酒馆就算肯留我们,吵吵闹闹也不得清净。”莫弃捐摆摆手道。 两人撑伞冒雨行了两里路,遇到一处歇脚亭,心中大喜,加快步伐赶到那里,刚踏进亭子,却发现里面早有一女子。 那女子身着喜服,披头散发地靠着柱子,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于惨淡的夜色中分外渗人。 第59章 少年 雨势倏地转急,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檐上水流如注。 女子惨白的肤色在夜色中阴森可怖,林萧风到底年少,心中发怵,犹豫着是否往前踏近一步,却听身后莫弃捐沙哑的声音响起:“待老夫来看看,老夫多年守墓,死人见得多了。” 莫弃捐缓步上前,弯腰伸手将手指搭在女子颈侧,片刻之后说道:“她还活着。”说来也怪,他面容苍老,鹤发鸡皮,五指却匀称有力,倒像是青年人的手。 林萧风早已手持照明符站在他身后,闻言拨开女子脸上覆盖的湿发,看清女子面容后惊呼一声:“游姑娘!” 原来这身穿喜服的女子是游香儿,先前林萧风被苏合下药,恰逢石君仁与游香儿路过出手相助,他自欠了游香儿一份恩情,谁知今日竟在这里遇到恩人。 这一声惊醒了游香儿,她睁开双眼,迷蒙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问道:“……你们是?” “游姑娘,在下林萧风,你曾同石公子救我一命。”林萧风答道。随即将照明符悬在空中,取出三个草垫放在地上,将她扶到垫子上。 林萧风坐在她身旁,关切道:“游姑娘,你为何孤身一人在此?身上有无大碍?” 他话音方落,游香儿便捂着腹部哀哀叫了一声:“哎哟——” “游姑娘,你怎么了?”林萧风紧张地问道。 “我、我……肚子痛,帮我找大夫……”游香儿死死扣住林萧风的手腕,脸色苍白如纸,目光灼灼。 莫弃捐忽地冲过来,一把拿过游香儿的手腕探脉,神色凝重道:“她有身孕,奔波劳累又受了凉,需得服用安胎药,否则孩子就保不住了。不过这荒郊野外的去哪儿给她寻大夫?” 林萧风登时慌了神,抬头望着亭外雨幕,半晌咬了咬牙道:“我去找苏合!她是天香阁的人,身上必定有药。” 游香儿捂住小腹疼得直不起身来,林萧风抱起她冲入雨中,他修为平平,仅顾得上用灵力护住游香儿,自己浑身上下当即被雨水浇透。 “莫老,您且在此休息,安置好游姑娘我便回来。”林萧风的声音远远传入亭子中,可亭子里早已没有人影。 游香儿靠在林萧风身上,迷迷糊糊中余光瞥见身后如影随形的黑影,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人。 “苏合!开门救人!”夜色中林萧风站在酒馆门前大声喊道,屋内玩乐声被打断,苏合面色不悦地打开门,一众青年修者都望着这边。 林萧风已做好跪地恳求的准备,谁知苏合只看了一眼便道:“进来吧。” 一连三天,方若霖都在残月洞中忙得晕头转向,好在洞中臭气一天比一天淡,待到第四日时几乎已经消散干净。 “云卿,今日别管这些东西,是时候做第三件事了。”孟秋许不知从哪里出现,身形一晃即出现在方若霖面前。 方若霖正捧着一把锁认真比对钥匙,一旁的石壁的铁架子上整整齐齐挂着着上百把已经区分好的锁头与钥匙。 “什么事?”方若霖漫不经心地问,手中仍在挨个试着钥匙。 “方老头这座小山虽不是名山,却藏着许多珍奇异兽,每回我来住都有新的发现。”孟秋许伸手在半空比划,先是夸赞一番。 “这就是前辈赖在这儿的原因?”方若霖问道。 孟秋许一拍他的肩膀,摇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与你师父切磋锻造技艺,他还求之不得呢。言归正传,南边山脚下有片桑树林,你可曾去过?” “去过。” “那片桑树林中有隐者蚕,隐者蚕吐的丝无色透明,织出的布穿在身上可以隐去身形,潜入任何地方都如入无人之境。所以这第三件事,就是劳你去桑林帮我收蚕茧,这两日正是收茧的时候,可得抓紧时间。”孟秋许洋洋得意地说。 “若这种蚕吐出的丝便是无色的,我该如何抓到它们?”方若霖放下钥匙与锁问道。 孟秋许笑道:“这正是找你的原因所在,你这等神兽的五感异于常人,风吹过桑树林时,蚕茧中蚕蛹会发出声音,你循着声音去找就好。”说着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条约莫一寸宽的白色布条递给方若霖。 “做什么?”方若霖不解地问。 “若你按着我所说的方法去做,最好将眼睛蒙上,以免分神,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孟秋许又递给他一个精巧竹篓,拍了拍说道,“哪怕是你把山里的蚕茧都收了,这竹篓也容得下。” 方若霖不情不愿地将布条与竹篓一同接过,当即起身前往桑树林。 南边山脚下景色秀丽,溪水潺潺,芳草沿着岸争相斗艳。溪水两岸生长着大片桑树,小时候方若霖时常来这里摘桑果吃,却未曾注意到这里有甚么无色蚕。 四周满是青草的清香,夹杂着野花淡淡的香味,方若霖深吸几口气,近三日在残月洞饱受摧残的嗅觉才觉恢复。 他环顾四周,这里仍处于结界之内,并无外人可进入,便放下心来,拿起孟秋许给的布条蒙住眼睛,听声分辨蚕茧的位置。 清风穿过,蚕蛹在茧中轻轻摇动,声音细碎如米粒碰撞。方若霖手指灵活摘取,依靠声音分辨方位,借助灵力摘取蚕茧,不大一会儿就收完一排桑树。 这活儿还算轻松,方若霖暗暗想道。但凡事都不可高兴过早,他刚松了一口气,脚底忽踩空,身子向前倒去。 方若霖脚踝被锁魂枷勒伤的地方还未痊愈,这一下撕扯到刚长好的皮肉,脚踝传来一阵疼痛。这时一个人接住了他。 他刚扶住那人肩头,便如触电一般猛地推开那人,欲要扯开蒙眼的布一看究竟,谁知那布条怎么也摘不下来。 “你是谁?”方若霖眉头紧皱,边退边问,心中暗暗咒骂孟秋许。 那人没有回答,方若霖听到对方在靠近自己,脚下步伐愈发急促,手中仍在撕扯蒙眼布条,却无济于事,直到他后背触到一棵树干,才不得不停下后退的脚步。 脚步声越来越近,方若霖察觉到那人再次站在自己面前,于是抽出剑来,右手提剑,剑刃寒光凛凛。 那人却没有停下脚步,方若霖一剑正要刺出,左手忽被对方拉过去,一根手指在他掌心写道:“你的脚腕流血了。” “你……是谁?”方若霖的剑架在那人脖子旁逼问道,那人身形瘦小,比他矮了一头。 那人仍是不说话,手指在他掌心继续写道:“我是这座山里的小妖。” 那只手忽然松开方若霖的手,随后方若霖察觉到一只手掌握住自己脚踝,他本能地想要抽回脚,没想到一股柔和的灵力流过伤口,疼痛之感瞬间消失。 那小妖竟然替他治好了伤口。 “你……”方若霖心中愈发感到奇怪,但已没有一开始那般抵触。 “我住在这附近,刚才听到动静才过来,您可以继续做您的事情。”温热的指腹划过方若霖的掌心,一个字一个字写下。 方若霖问道:“这布条摘不下来是你做的手脚吗?” “残月洞主向来喜欢捉弄别人,你该问问她。”小妖写道。 方若霖抽回手掌仔细分辨方位,打算返回残月洞问个明白,手中剑还时刻提防着这只小妖。 可方位并不像蚕茧的位置那般可以靠声音找到,更何况此时他身处桑林,树叶遮挡了阳光,无法靠着太阳的方位来判断。 于是那小妖又靠近了他,毫不畏惧地拉过他的手写道:“我送您回去。”随即牵过他的手朝一个方向走去。 方若霖察觉到那只手比自己的手要小一圈,根据对方的身形与手掌推断,想来应是少年模样,对方的气息似乎并无恶意。 小妖一路走走停停,走得极慢,不时在方若霖掌心写下一句话,描述沿途风景,此举更像是安抚方若霖警惕的心情。 方若霖根据他所描写的景象,加上听觉、嗅觉的判断,也知他并未撒谎,这的确是返回残月洞的方向。一路鸟语花香,风和日丽,渐渐打消了方若霖的疑虑。 “这棵树开花了?”经过一处山坡时,方若霖嗅到一阵馥郁芬芳,颇为惊讶地问。 “是,开满了花。”少年在他掌心写道。 “今早上我经过时花朵都合拢,原来这时候才开。”方若霖沉醉地嗅着清雅的芬芳,长久以来淡漠的脸庞绽放出浅浅的笑意,灿烂繁花霎时黯然失色。 他正满心沉浸在香气之中,一双温热的唇忽然贴上来,如蝴蝶停驻花间。 少年踮起脚尖亲吻那弯弯的唇角,露出隐藏在斗篷下的双腿。 半晌少年才退开,恰巧此时蒙住方若霖双眼的布蓦地松开。眼前没了遮挡,一切景色尽收眼底。 但他眼前空无一人。 “咦?”方若霖不禁惊呼一声,环顾四周确信无人,遂乘风迅速返回残月洞。 他急急忙忙找到孟秋许,拍着桌子问道:“你可知桑树林有一只小妖?” “什么?”孟秋许疑惑地问。 “就……一只小妖,它……”方若霖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它伤了你?”孟秋许上下打量一番方若霖,觉得他也不像受伤的样子。 “它亲……亲近我!但我看不见它。”方若霖搜肠刮肚,才想到一个委婉的说法。 “哦……”孟秋许眼神古怪,忍着笑答道,“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养了一只兔子,曾偷偷跳进了我煮完隐者蚕蚕茧的水里,之后就变得看不见了。它很喜欢亲近人,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已化作人形。” “那应该就是它。”方若霖若有所思。 “这样啊,今天你收了不少蚕茧嘛,剩下的明天再继续吧,你先回去休息。”孟秋许笑道。 方若霖点点头,转身离去,经过洞口时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倏忽又消失了,一切都好像他的错觉。 “陆饮溪,你来这作甚?”待方若霖走远,孟秋许猛地收起笑意,对着洞口说道。 陆饮溪脱去身上透明的斗篷,出现在洞口,却是少年模样,模样稚气可爱,唯有那双眼睛深沉不似少年。 第60章 如梦 陆饮溪将脱下来的透明斗篷收起来,笑着问道:“你既然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是得了主人首肯,光明正大住在此处,而你是偷偷摸摸潜进来,你怎能与我相比?”孟秋许得意洋洋道。 “呵,我曾在师祖的书架上见到过你签字盖印的条款,其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不允许你捕杀山中灵兽,如今怎地趁着主人不在就违背约定?这件斗篷也是背着我师祖摘了山中蚕茧而制成,我师父不知你们的约定,你便趁机利用他。”陆饮溪抖了抖手中隐形的斗篷说道。 孟秋许被人戳穿,气势不减,讥笑道:“就你做的那些缺德事,还好意思说我?咱们一丘之貉,五十步何必笑百步。而且……云卿又不讨厌我,不像某人,一提起名字就令他作呕。” “与你何干。”陆饮溪脸色霎时阴沉,语气中藏着杀气。 “陆饮溪,我方才可是在你师父面前帮你遮掩,你难道不应当感谢我吗?”孟秋许寒毛直竖,硬着头皮装作轻松道,“别的我也不要了,把斗篷还给我。” “你为了骗取我师父的信任,解开锁魂枷。如今锁魂枷回到你手里,这还不够吗?”陆饮溪反问道。 “与其说我诓骗云卿,倒不如说我是顺了他的意。你真该看看当时他得知我能解开锁魂枷时的神情,又惊又喜,一刻都等不得。”孟秋许语气夸张,故意在气陆饮溪。 陆饮溪手握拳,怒气冲冲砸向身后排列着各式锁与钥匙的石壁,孟秋许见状惊呼一声:“那可是云卿替我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 拳头在距离满墙锁不到一寸的地方收住,陆饮溪冷哼一声转身离开,背对着孟秋许道:“我劝你最好闭紧嘴,若是你敢当着他的面提起我在这里的事,休怪我把你这里砸了。” 一夜过去,游香儿的情况总算好转。 苏合满脸倦容地坐在桌旁,懒懒地朝门外喊道:“你去给我烧些热水。” 门外响起脚步声,声音渐渐远了,不大一会儿,林萧风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面盆架上,隔得老远喊道:“水打好了。”他对苏合仍不待见,但因她二话不说出手救治游香儿,态度已有所缓和。 “你在哪里遇到的游姑娘?”苏合洗过脸,一边用手巾擦脸一边问道。 “两里外的长亭,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游姑娘已经倒在亭子里。”林萧风答道。 苏合把手巾搭在架子上,坐在桌旁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缓缓道:“游龙庄半个月前为大火烧毁,我还当只有她爹游一念生还呢。不过她早已在游庄主寿宴之前与石君仁成亲,为何现在身着喜服?莫不是受到刺激疯了?” 林萧风近来身处西北地界,对游龙庄的事情一概不知,此时听了苏合的话更是满腹疑惑,急忙问道:“你说游龙庄被火烧毁了?这怎么可能?” 苏合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有什么不可能,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游龙庄多年来号令江湖,如日中天,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据传正是游姑娘的夫婿石君仁使用禁术将游二爷制成人傀,又当着众宾客的面操控人傀杀死了游庄主,现在正关在周家等待处置。” “石公子……”林萧风如遭雷击,嘭的一声坐在苏合对面。他记得石君仁为人和善,怎会是这般心狠手辣之辈? “……傻小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被骗的次数还不够多吗?”苏合托着腮端详着备受打击的林萧风,笑嘻嘻地说。 林萧风猛地回想起来面前这女人骗得自己险些失身,又因贺同生的蒙骗致使自己而留守西北数月,心中委屈又不甘心。 “林小兄弟,你在这儿吗?”门外忽然传来莫弃捐的声音。 林萧风立刻起身去开门,将莫弃捐引进来,对着苏合道:“这位是莫叔,他与我同路回江南。昨夜我与他遇到游姑娘,情况紧急我先带了游姑娘过来,他今早才赶过来。” 苏合冷冷地打量几眼莫弃捐,态度冷淡。林萧风知天香阁素来的规矩,以为苏合因莫弃捐年迈而不屑于搭理,遂客气道:“苏姑娘,我先带莫叔回我房间歇一会儿,晚些时候我们就会动身离开,绝不打扰你的生意。” “咳咳咳——”莫弃捐忽掩口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林萧风扶住他,拍打他的后背,半晌莫弃捐才平复下来。林萧风愧疚地说:“昨夜风急雨大,恐怕是着了凉。” “年纪大了不中用,麻烦小兄弟了。”莫弃捐哑着嗓子说道。 林萧风看着苏合,焦急问道:“可否让我们在你这里借住一晚,你可以照常做生意,我会付你双倍的钱。” 苏合答道:“可以。” 林萧风扶着直不起身来的莫弃捐回房休息,没多久又回来,为表示对苏合的感谢,殷勤地烧开一壶热水为她泡茶。 “傻小子,我觉得你又被骗了。”苏合眉头微皱,语气颇为无奈。 “嗯?”林萧风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 “那个老头昨晚紧随在你身后而来,一直藏在门外,我不知他的目的,但他显然不是简单的人物。”苏合拉过正在为自己倒茶的林萧风,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 林萧风顺着她的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隔着院子的那间屋子。 是夜,月色朦胧。 方若霖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有某样冰凉的东西贴在身旁,勉力睁开双眼,却没看到任何东西,于是不做多想合上眼睛接着睡。 身旁贴着的东西渐渐由冰凉变得滚烫,柔软温热的触感紧贴胸前皮肤游移,灼热的气息隔着衣衫阵阵拂过。方若霖在梦中也呼吸急促起来,平静的梦被似真似幻的感触搅得旖旎,温柔又缠绵,将他困在其中。 第二日,方若霖依约来到残月洞,洞中叮叮当当,孟秋许一如既往地打造兵刃,炉火蒸得她满头大汗,竹篓等物已经备好放在桌上。 方若霖面露难色地问:“那只兔妖还在桑林吗?” “应该吧,它就住在那一片。”孟秋许随口答道,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抬眼觑着方若霖的神色,眼珠子狡黠地打转。 “哎……”方若霖轻叹一声,显然极其困扰。 孟秋许笑道:“一只小妖,你还怕他吃了你不成?” “没有!”方若霖立刻否认,耳尖却飞上红晕,迅速拿起桌上物品,百般不愿地朝桑林去了。 蜂蝶在野花丛中纷飞,溪水边热闹得很。 桑林树荫下宁静清幽,方若霖心中忐忑,小心翼翼走进林中,四下观察警惕着那只令自己提心吊胆的小妖,忽然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他惊呼一声,浑身绷紧。眼前并无人,果然那小妖会隐去身形。 “你终于来了。”小妖在他掌心写下这句话。 方若霖对这种自来熟的缠人小妖实在没有办法,不习惯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只是干巴巴说道:“我有要事在身,你去找别人吧。” 可是对方却似没听见,继续写道:“我在等你。” 昨日白天这般的对话方式倒还算得上寻常,可经历了昨晚那古怪的梦,方若霖掌心触到对方的指腹,酥痒的触感勾起昨夜的梦,他窘迫地抽回手掌,坚决道:“别碰我,否则不管你是否有恶意,我都不会手下留情。”他想追问昨夜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半晌面前没有动静,小妖也没有再动手动脚,方若霖试图集中精神去完成孟秋许交代的事,可总忍不住分神留心小妖动静,一上午过去也未有多大收获,自己反倒疲惫不已。 奇怪,怎么连它的气息也无法探查,难不成我的修为已倒退如此地步,连只小妖也不如?方若霖心中惊愕,靠着一棵树盘腿坐下,眉头紧皱忍着痛运转灵力。 蓦地,一只温热的手掌攥住方若霖的手腕,缓缓写道:“我带来了药膏,可以医治你身上外伤,效果极佳。” “不用。”方若霖提防许久却仍是被对方钻了空子,懊恼地拒绝道。 可这回却无济于事,对方显然不肯让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方若霖察觉到自己的鞋子被人脱掉,他却挣脱不得束缚。 如今竟连一只小妖都治不住了吗?方若霖心中一阵绝望。 “你把药给我,我今天回去用。”方若霖急忙说道。 “我现在就帮你上药。”一根手指欢快地在他掌心轻轻划过,方若霖甚至可以察觉到对方得意的心情,忽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温润的药膏覆在脚腕的伤口上,立刻传来一阵冰凉舒适的感觉。方若霖嗅到药膏淡淡的清香,抱住膝盖垂首盯着面前看不见的小妖,隐约觉得这药香在哪里闻过。 他自当年将陆饮溪身上的银丝回心草转移到自己身上,灵力逐渐衰退,一旦运转灵力就会助长银丝回心草的生长,因此他轻易不运转灵力来恢复外伤,伤口恢复缓慢,新伤叠着旧伤,早已习惯了。 也正是因着他的谨慎,内丹才没有被银丝回心草吞噬,至今还残存着金丹圆满的修为。但眼下,他竟对这只“小妖”毫无办法,它的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 “你做什么?!”方若霖沉浸在思绪中,忽然察觉那只不老实的手已解开自己腰带,惊呼一声当即抓住那只手。 对方手掌一翻,反过来将方若霖的手腕扣住,轻巧地写道:“擦药。” 方若霖用力将他的手往身前一带,轻嗅那只看不见的手,药膏的香气更加明显。方若霖记起在何处闻过这气味,脸色蓦地一变,当即甩开那只手,咬牙道:“陆饮溪,你还要装多久?” 第61章 餍足 陆饮溪未曾料到这么快就被方若霖识破身份。他的手掌还贴在方若霖胸前,指腹传来那因愤怒而猛然加快的心跳。恍惚间陆饮溪觉得那颗心已握在自己手中,温热又生机勃勃。 “滚!离我远点!”方若霖怒斥道,恨不得立刻跳去一旁的溪水中洗去涂在自己身上的药。 方若霖抬手就要将胸前的那只手打掉,但陆饮溪的动作更快,空闲的左手迅疾地将他双手钳制在身后。 陆饮溪摘下斗篷,少年的身形与方若霖记忆中的人重合,那是他们彼此最信任的时候。陆饮溪露出少年的脸庞,笑得人畜无害,倒真像是又变回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眼中却暗藏危险与狂热。 方若霖见到这陌生又熟悉的模样,怔愣片刻随即目光冷下来,复杂的情绪充盈心中,半晌没有说话。 “师父,请允许弟子为您上药。”陆饮溪没有说话,而是浅笑着拉过方若霖手腕,在他掌心缓缓写道。 明明陆饮溪已被自己识破,却一言不发,反而一面钳制住自己,一面又装出恭敬的样子。方若霖心中越想越不安,胸膛的那颗心便愈跳愈快。 陆饮溪虚攥着他的手腕,用来锁住他的不过是简单的一道灵力。可是方若霖根本无计可施,他懊恼地发现,就算没有锁魂枷,陆饮溪也有无数方法锁住自己。 方若霖本不想运转灵力,眼下为了摆脱困局,不得不屏息凝神强忍剧痛调转灵力,试图冲破手腕的束缚。灵力甫一涌出丹田,忽然被另一股力量逼了回去,周身蓦地覆上一层淡淡的灵力,仿若甘露滋润着这具几近枯败的身躯。 胸中的心脏不安地狂跳,与灯尽油枯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方若霖勉力运转灵力,可周身包覆的灵力如温和又充盈的水波不断涌来,他自身灵力仿若一道细细的水流,无声的汇入其中,最终汇入丹田。 陆饮溪仿佛要用灵力将方若霖枯竭的身体填满,又仿佛要将自己从他所授功法中修来的灵力尽数还回去。 方若霖浑身一阵颤抖,颤抖传给陆饮溪,钳制他手腕的灵力忽有一刹那的消失,趁着这极短的时间,他抬手送出一道信号,希望能传给乐恒。 但他想到的,陆饮溪也想到了,于是那道信号于半空中被截住。 方若霖的目光从陆饮溪盈满笑意的嘴角移动到阴暗的眼眸,那双眼睛中的偏执令人无法呼吸,但并不陌生。他曾见过这样的目光,很久之前,在镜中注视自己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也许是想要杀了杜止意吧。方若霖思及此处,忽然平静下来,问道:“你要杀我?”说完又觉得实在不合理,陆饮溪如果真的要杀了他,又何必替他医治。 “不,我来看你。”陆饮溪依旧不说话,手指在方若霖掌心划过,温柔的触感带来一丝丝酥痒,写完这句话又接着写道,“我知道杜止意的下落。” 方若霖犹如雷击般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迅疾地伸出手钳住他的脖子,拇指与食指力道极重,发现陆饮溪的声带并没有损坏。也就是说,他明明可以说话,却故意不说。 “告诉我他的下落。”方若霖冷冷说道。 陆饮溪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来。方若霖冷哼一声松开手指,留下五个指印,他很清楚陆饮溪并不是不能反抗,只是没有反抗罢了。 “师父若是愿意随我回逐水楼,定然能见到他。”陆饮溪清了清嗓子,温和地笑道。他虽能缩小身形,却变不了声音。 果不其然,方若霖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眉头紧皱,顷刻之间,一阵呼啸声传来,陆饮溪臂弯的隐身斗篷被黑色的鞭子卷走。 陆饮溪双目一凛,甩出一柄展开的折扇,折扇转旋着打向鞭梢,这柄扇子的扇骨由百炼钢制成,尖端制成刀刃状,销铁如泥。 可那条鞭子不知是何奇异材质,扇子划过鞭梢迸出几点火花,鞭子却没有任何损伤,反而在空中一抖将扇子打落在地。 “算了,她要就让她拿回去。”陆饮溪淡淡道,不打算离开方若霖一步。反正他要拿回来也易如反掌。 方若霖心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觉得现在对陆饮溪提任何要求对方都会答应。 “我……想要那个斗篷。”方若霖说道。 陆饮溪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笑道:“好。”他拦腰抱起方若霖,朝孟秋许逃走的方向追去。 方若霖本想趁着他追孟秋许的时候返回小屋,谁知陆饮溪竟然如此固执,非要带着他一起。 这下他不仅没能离开,说不定还会遭到孟秋许的攻击。方若霖强压着怒火,回到故居本是为了养伤,谁知这些日子尽干了些脏活累活,临到头了又被陆饮溪困住。 这下必得伤筋动骨才能摆脱这两人。方若霖斜睨着对自己毫无防备、浑身破绽的陆饮溪,只要速度够快,一招毙命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问题就是现在的方若霖与陆饮溪差了不止一个境界。 陆饮溪似乎察觉到方若霖的杀意,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脚下一顿将方若霖放下,说道:“还请师父在此稍等。”说完身形一闪,消失在林中。 方若霖心情微妙地站在原地,片刻后选择返回小屋,途径小溪时他思忖片刻,果断跳下去将陆饮溪涂的药膏胡乱洗掉,抹过药的地方接触到水,传来幽幽凉意。 洗完之后,他迅速一路跃回小屋,整个过程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关上房门那刻,方若霖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当他看清屋内还有另一个人时,呼吸当即一滞。陆饮溪竟然比他还先一步回来,而且避开了乐恒他们的耳目。 方若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以为回到这里就会安全。其实哪里都一样,即使祝无晦未曾闭关,陆饮溪依旧能自由来去。 陆饮溪眼下已是下界修为最高之人,飞升指日可待。 “师父,这是你要的东西。”陆饮溪双手捧着一件看不见的衣服,恭敬地递给方若霖,眼神却露骨地盯着方若霖。 溪水浸透了方若霖的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匀称修长的身形隐隐透了出来。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脖子和胸前,映着半透明的白色衣衫,如一幅水墨画。 “放在那里吧。”方若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他。 门外传来脚步声,乐恒方才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提到院里浇花,瞥见方若霖的房门留着一条缝隙,疑惑地走过来喊道:“云卿,你回来了?” 陆饮溪拉过方若霖藏在衣柜与墙的夹角中,斗篷盖住露在外面半边身子,方若霖垂首与扑在自己怀里的陆饮溪对视,只听他低声说道:“师父也不想我伤了乐先生吧?”听到他的威胁,方若霖眼神不善,身子却不敢挪动分毫。 乐恒探头进来看了看,发现屋里没人,自言自语道:“这个时间他肯定不会回来。”说罢顺手关门离开。 一滴水珠滑落,陆饮溪的双唇贴上他的皮肤,轻轻啜去这颗水珠。 方若霖胸前皮肤传来一丝柔软的触感,低头却看不清陆饮溪的动作,少年的身形才到他的肩膀,头顶抵着他的下巴,额发扫过锁骨的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意。 “你有病吗?”方若霖怒道,他实在不理解陆饮溪一面在他心上扎刀一面又贴过来的举动,气得手指微微发抖。 “乐先生刚走,你不会又想把他叫回来吧?”陆饮溪语气轻快,眼中闪着狡猾又贪婪的目光,伸出双臂环住方若霖的脖颈。 方若霖曾与少年陆饮溪朝夕相处,在他心中,这个模样的陆饮溪才是那个可爱的弟子,而后来的陆饮溪只是不择手段的逐水楼楼主。 而向来彬彬有礼又乖巧的徒弟,忽然贪婪地索取他的身体,这件事本就是禁忌。方若霖心中告诫自己记忆中的少年不过是虚伪的假象,却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羞耻。 “师父?”陆饮溪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猜到他心中所想,愈发得意起来。 方若霖恨不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去听不去看,心中已翻来覆去将陆饮溪咒骂千百回,却终究是让少年得了逞。 他筋疲力尽地看着一脸餍足的陆饮溪,恢复了理智,恼恨又羞耻地道:“这样羞辱我,你可算满意了?” 陆饮溪穿戴整齐,将隐身斗篷和药膏放在他的枕旁,凑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毫不在意对方的嫌恶,笑道:“师父,倘若你有时间,随时可以来逐水楼,我会奉上杜止意,让你亲手杀了他。”说完拿出双鱼玉佩,玉佩悬在空中映出传送阵。 “这是……”方若霖呆呆地看着传送阵,脑子里一阵空白。 “师父不记得了吗?这是你赠我的上古传送阵,我改进了一番,如今仅用玉佩便可启用。”陆饮溪笑眼弯弯,在方若霖惊讶的眼神中消失了。 ……一瞬间,方若霖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是怎么脑□□给他了。 第62章 贺家村 傍晚。 方若霖装作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安安静静吃完饭,随后去了书房。陆饮溪告诉了他孟秋许签订的契约,他要亲眼看到才能相信。 这间书房很大,远远比从外面看到的空间要大,贴着墙的书架层层向上仿佛一座高塔,矗立在屋子中间的书架庞杂如迷宫。方若霖轻车熟路地进入其中,抬头一层层数着书架,他知道师父方齐殷把契约文书放在哪里。 但从他进入书房之时,就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跟随着自己。方若霖心中清楚是谁,刚才吃饭的时候那人就盯着他,搅得他心虚不已,担忧今日陆饮溪来这里的事被人发现。 方若霖左拐右拐,很快消失在书架后面。偷偷跟在后面的人瞧不见他,也开始在书架中四处搜寻,但方若霖好似凭空消失般,再也不见踪影。 那人心中宛如擂鼓,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他脚下的地面忽然消失,脚底一空就向下坠落,不过坠落到一半就被卡住,上半身露出地面。 脚步声响起,方若霖缓缓走过来,半蹲下来瞧着“半截入土”的扬八问道:“你偷偷跟着我做什么?” “云卿公子,我听说尊师书房藏书万册,极为向往。但乐先生不让外人靠近,我就趁着您进来的时候偷偷跟过来,千真万确!”扬八十分诚恳,眼神灼灼。 方若霖故意引他进来,就是为了触动这个机关。这个机关当初正是为了抓捕前来偷窃功法的人而设计,被抓的人也一定会被卡在这里,方便审问。 “今天吃饭的时候,你就一直盯着我,肯定不是为了藏书而来的。你最好实话实说,不然这个陷阱的口会越收越紧,把你切成两段。”方若霖微笑着说道,却带着一股平静的杀气。他师父是不会让书房见血的,这陷阱并不能杀死扬八,但扬八并不知道。 扬八果然信了,很难说他是被方若霖的笑容吓到,还是被自己会被切成两段吓到了。 “我……今天在后院的树上午睡……”扬八战战兢兢地说,“不、不过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看到。但我这职业病犯了,就想刨根问底,所以就跟着你过来了。” 后院的树正对着方若霖的后窗。 方若霖受到过大冲击而后退一步,随即抬起手掌悬在扬八头顶,稍稍一用力便可断其性命。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那个少年发现了我,我实在害怕就逃跑了!”扬八吓得都破音了,脸色煞白,并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方若霖即将拍到他头顶的手掌收住,半信半疑地恼怒道:“你当真没看见?” “没、没有。”扬八头摇得像拨浪鼓。 方若霖缓缓收回手,以扬八的性格,如果真的看见了,绝不会又冒险跟在他身后想打探消息。 “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方若霖冷冷道。 “云卿公子尽管说,在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扬八劫后余生,嘴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方若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从书架上取下一个上锁的木箱,这个箱子里藏着方齐殷的契约文书,如果孟秋许曾经真的和方齐殷签订过契约,那一定保存在这里。 箱子里的文件保存整齐,一丝灰尘都没有。 方若霖一封封拿起,从信封上落款来判断内容,直到找到一本薄薄的册子。册子封皮写着“魔域游记”四个字,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箱子里的东西,但方若霖直觉这就是那份契约。 册子里记录了方齐殷游历魔域的一些事情,那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因而册子不厚。在那次游历中,他遇到了孟秋许。 孟秋许手刃生父生母,这在魔域是极为常见的事情,魔族嗜血好战,许多魔族第一个杀的人都是亲人。 但孟秋许并非屈服于魔族嗜血的本能才杀了亲生父母,她有目的。她想要打造一对所向披靡的宝剑,而这需要一对魂魄成为剑灵。她选中了自己的父母,强大又对她毫无戒备的天生魔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比普通的魔族更危险。 那对剑并未铸成,方齐殷及时毁了她的剑,并收服了她带回这里,签订下一份契约。这份契约就写在游记的最后两页,明确写着孟秋许绝不可以离开这座山半步,并且禁制屠戮山中活物,否则就会遭受惩罚。 束缚是单向的,只要签订契约的人还在,孟秋许就会永远被囚禁在这里。但方若霖注意到契约的主人曾改动过,从“方齐殷”变成了“方若霖”。 方若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扬八,淡淡道:“我要你打听到当年孟秋许给陆饮溪的第三样是什么东西。” 酒馆中。 昏迷一天一夜的游香儿转醒,眼神迷蒙地看着不远处坐着的林萧风,她嘴唇发干,沙哑的嗓音喊道:“水……我要水……” 正在打盹的林萧风猛地惊醒,看见游香儿醒过来,立刻喜笑颜开,急忙起身给她倒水,扶着她坐起来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游香儿饮下半杯水,眼神清明许多,有气无力地说道:“谢谢你。” “游姑娘不用客气,你曾救过我一次,做这些是我应该的。”林萧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昨晚苏合已经将游香儿的喜服换下来,此刻已晾干叠放在床边,游香儿的目光落在喜服上,林萧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道:“游姑娘,你……不是早就成亲了吗,怎么昨晚还穿着喜服?” 游香儿眼神躲闪,闭口不言,脸色苍白如纸。 林萧风心知不该问这个问题,慌忙道歉:“我不该多嘴,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我就好。” “林公子,你知道杜止意和方若霖的下落吗?”游香儿忽然问道。 “什么?”林萧风还不知道方若霖出现在游龙庄寿宴上,只当方若霖还被困在杏园,以为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心中一阵惊慌。 游香儿缓缓说道:“石君仁想要得到龙骨,他要去的就只会是两个地方,要么去找杜止意,要么去找方若霖。他杀了我二叔,又杀了我祖父和三叔,我一定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她眼中闪着浓重的怨愤。 “可这两人已绝迹江湖许多年,无从查起。”林萧风为难地说。 游香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他们都出现在游龙庄寿宴上,又都消失了。你不知道?” “我近段时间都在西北,消息不甚灵通。”林萧风闻言呆了半晌,干巴巴地说。他没想到自己去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竟发生了这么多变故。而他此时还不知道他视为长姐的慕容欢,也已经命悬一线。 “这么说来,方若霖已经不在逐水楼了?”问话的人竟然是莫弃捐,他佝偻着身子,面容和善,眼中又充满好奇。他正是为了方若霖才答应与林萧风返回逐水楼。 “逐水楼主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了他的身份,他怎么可能会在逐水楼?”游香儿并不知道方若霖先前的行踪,对这个问题也是一头雾水。 苏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眼睛在莫弃捐身上停留片刻,笑着走进去说道:“游姐姐,刚醒就不要想这么费神的事情了,先养足精神再说。” 莫弃捐也不再追问,弓着腰不时咳嗽两声,缓缓回屋去了。随后苏合将林萧风赶走,关上游香儿的门,两人似乎谈论了许久。 当晚晴朗无云,清辉遍洒。 酒馆这两日都未开张,看起来像是苏合在一心照料游香儿,无暇顾及生意。林萧风被她支使到柴房里干活,一直没回来。苏合留在游香儿房中,透过门缝观察对面莫弃捐房里的情况,亥时已过,却不见任何动静。 苏合指尖出现一只蝴蝶,悠悠飞向莫弃捐的屋子,片刻后落在那间屋子的窗框上。苏合忽然道:“不好,他已经走了。”蝴蝶可以查探到屋内情况。 游香儿笑道:“那岂不是更好,你怀疑他另有所图,现在他不在,正是我们逃走的好时机。” “我怀疑他对云卿公子另有所图。”苏合纠正道。她早前在杏园遇到方若霖,那时方若霖并未告诉她真名,但以她的聪颖,在游龙庄的事情之后早猜出方若霖的身份。 “与你何干?”游香儿坐起来,脸色平静,与前夜苍白的模样判若两人。 苏合恢复天香阁中人惯常的笑容,轻佻道:“云卿公子允诺给我报酬,还没兑现,而且他这般漂亮的人,死了实在可惜。” 游香儿问:“那你要做什么?” “跟上去看他做什么。”苏合说着已操纵蝴蝶朝外追寻莫弃捐的行踪。 “万一你打不过他呢?” 苏合耸耸肩,笑道:“我们不是有三个人吗?三个人总能有所收获。”说罢她笑着朝外走去。 “苏合,你救了我和腹中孩子,我会付你十倍的钱,但绝对不会掺和进这件事。”游香儿对着她喊道。 “哈哈,你也不想让我说出去这个孩子是谁的吧?”苏合头也不回,声音从远处传来。 苏合欢快的声音落入游香儿耳中,就成了一种无比有效的威胁。 “喂,醒醒。”苏合来到柴房拍了怕正睡在稻草上的林萧风。 林萧风警觉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女人,自我保护意识极强地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莫弃捐大晚上一个人出去了,我们跟上去看看。”苏合见状笑道。 “真的?”林萧风不肯相信。 “当然是真的,游姑娘也知道,她会和我们一起,这下你放心了吧。”苏合翻了一个白眼说道。 苏合吹灭蜡烛,引着林萧风和游香儿一路朝东南方向前行,蝴蝶告诉她莫弃捐就是朝这里来了。 三人行了半个时辰,抵达了一处隐藏在林中的小山村。月光洒在山坡上,满山银色的枝叶顺着山坡柔和的曲线蔓延,如同温柔的银色水波,却又泛着一种异样的邪恶。 “这里是哪里?”林萧风望着眼前的景象呆呆问道。 “贺家村。” 第63章 访客 山坡上的枝叶的确在缓缓起伏,速度很慢,若非长时间注视决计不会发觉。 “这东西太诡异了。”林萧风眉头微皱,他从未见过这种植物,只是本能地反感。而他身后的游香儿脸色已变得蜡白,惊恐道:“银丝回心草……怎么有这么多?” “快走!掩住口鼻!”苏合听到游香儿的话,顿时花容失色,取出丝帕压在口鼻上,不住后退。 林萧风见二人神色骤变,心知不好,立即学着她们的样子掩住口鼻,望着山坡道:“糟了,莫叔应该不知道这东西有危险,万一碰到就凶多吉少。”莫弃捐行迹诡异,但并未伤害林萧风。林萧风对他并无猜忌之心,反而担心莫弃捐的安危,不过林萧风向前跑了几步又被苏合拽了回来。 “你个傻子,不要命了?!”苏合大声骂道。 “林小兄弟可真是心善,哈哈哈。” 苏合、林萧风、游香儿三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三人闻声俱是一惊,一齐地回头,身后站的人果然是莫弃捐。他却已不是那副佝偻着身子的憔悴模样,目光炯炯,身姿挺拔,仿佛一下年轻了数十岁。 莫弃捐右手虚抓,五指微微蜷起,那是攻击的姿势,他的语气轻松随意:“银丝回心草千年开花,千年结果,唯有种子才会在人体内扎根吸取灵力。山上那片是银丝回心草的幼苗,它们已经在这里扎根,还有很长时间才会结果。”仿佛是给三个孩子授课的教书先生。 苏合看了眼他的动作,冷冷地问:“你究竟是谁?” “小姑娘,敝姓莫,草字弃捐。”莫弃捐嘴角勾起。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什么身份?”苏合死死盯着他,留神他的一举一动。 莫弃捐眼神扫过三人,笑吟吟道:“若是知道太多,死了也会带着怨气。” 苏合三人惊惧地后退,莫弃捐含笑步步逼近。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绝不会跟任何人你的消息。”游香儿的手悄悄向腰间探去,压下恐惧说道。她还不想死。 “呵,你们看到我来过这里,就决不能活着离开。而且方若霖已不在逐水楼,你们对我已没有用处。”莫弃捐笑得阴森可怖,露出一口白牙。 苏合猛地一个趔趄,惊呼一声,右边肩胛处现出三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她颤抖着看向身旁多出来的鬼气森森的黑影。 不止一个黑影,一群高大的黑影围绕着三人,煞气逼人。 苏合身边的影子一双手遍布毛发,身子微微弓起,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狼,两眼泛着绿光。 “魔族封渊,半人半妖,杀人无数……怎么会是你的缚灵?”苏合扫视一周,心顿时沉到谷底。手持长剑黑影的是天清派无为真人、怀抱古琴的影子是长琴宫妙音尊者…… 站在他们周围的都是数百年前赫赫有名的高手,准确来说,这些都是杀人如麻的疯子,也都是一派之创始人。 这些人早已绝迹多年,更何况他们所创立的门派大多在六十年多年前参与围剿方若霖,却被方若霖反杀,除了苏合,林萧风游香儿二人都未听过这群人的名号。 “他们自相残杀,曝尸荒野,我好心给他们一个去处。”莫弃捐叹息道,“毕竟我是守墓人。”随即勾了勾手指,站在最前面的三个黑影瞬间移动,扑向林萧风三人。 苏合后背的伤口渗出大片血,撕裂的痛苦令她几乎无法挪动,腿下一软半跪在地,仓皇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躲过封渊的爪子,袖子已被撕成布条。 林萧风勉力挡住无为真人的长剑,眼角余光瞥见封渊森然的利爪就要碰到苏合,手腕猛地用力挡开长剑,飞扑过去挡住苏合,登时皮开肉绽。 游香儿本想独善其身偷偷溜走,见到林萧风这般不要命,恨得咬紧后槽牙,眼神凌厉地扫过周围来势汹汹的黑影,甩手扔出数张金符,暂时将他们挡住,随后手从腰间的储物袋摸出一样东西,对准莫弃捐。 那样东西光华闪烁,悬在半空如朗月。 “苏合,扶起他快走!”游香儿喊道。 苏合满脸是血,使出浑身气力不顾伤口的疼痛,与游香儿一左一右扶起林萧风向包围的缺口跑去。 说来也怪,自从游香儿亮出那面镜子,莫弃捐便一动不动,黑影失去了他的命令,也全部杵在原地,一双双渴血的眼睛盯着林萧风三人狼狈离开的背影,却不敢挪动半分。 苏合无暇顾及其他,拼命地向前跑着,几次想要召出佩剑,御剑逃离此地。万一游香儿的法器失效,贺家村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林萧风身上被温热的血浸透,苏合与游香儿几乎扶不住他,苏合足尖刚踏上剑,面前忽然打开一个令人目眩的繁杂法阵。 一霎那,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以为莫弃捐摆脱了法器的束缚,惊恐地向后看去。 莫弃捐还站在原地,面前光芒大盛。忽然,苏合仿佛被人拽住似的拖入法阵,法阵关闭之前,游香儿收回了对付莫弃捐的法器——一面镜子。 苏合最后一瞥,看到了镜子中钻出两条龙,华美夺目,威严强大,令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一阵天旋地转,苏合重重跌落在地,剧痛激得她闷哼一声,咬着牙将眼前景象看清。小桥流水,芙蕖白鹅。 这里是……逐水楼。 “苏姑娘,许久不见。”陆饮溪的声音从她面前传来,苏合猛地抬头,看见陆饮溪弯腰过来搀扶自己,脸上露出温和地笑意,恍惚间以为自己被卷入某种诡异的幻境。 “你是谁?!陆老板不可能对我这么和善!”苏合吓得五官都有些扭曲。毕竟她可是把方若霖行踪泄露给祝无晦的人,陆饮溪这种小肚鸡肠的奸商怎么可能放过她。 “……”陆饮溪一时无语,收起脸上笑意,对着一旁的手下吩咐道,“好好安置她。” “你、你、你要对我做什么?”苏合说话都结巴起来,全没了面对林萧风时的精明。 “还有力气说话,看来伤的不重。”陆饮溪轻笑一声,倚在水榭的罗汉榻上,淡淡说道,“我的暗卫跟在林萧风身边,将你们遇险的情况通过传音石告知我,我便将你们救了出来。这个解释你可还满意?” “啧……”苏合背后的伤口剧痛难忍,看了眼一旁面色不悦但冷静地朝自己点头的游香儿,对陆饮溪的话信了大半。 陆饮溪见她安静下来,命人将她带回客房包扎伤口,等其他人都离开后,他才开口问道:“你用了什么方法拖住那人?” 这里除了游香儿再无他人,她反应敏捷且身藏法宝,虽受了惊吓但并不像其他二人有外伤。 “溯心镜。”游香儿镇定自若,毫不隐瞒地回答。 陆饮溪赞叹道:“想不到游家还有这等宝物,我只听过它的名字,未能一睹真容。” “最好不要看,它能照出你心中最恐惧的东西。”游香儿冷冷道,无视陆饮溪对溯心镜极为感兴趣的眼神。 “不知游姑娘多少钱肯将这面镜子卖给我?”陆饮溪笑道。仙子在游香儿身边踱来踱去,气势逼人。 游香儿盯着仙子,左手在腹部摩挲,怔怔道:“陆老板,我知道你故意送来龙骨,为的就是让游龙庄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巧的是,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哦?那我岂不是已经帮了你一个大忙?”陆饮溪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游香儿。 “今晚我也帮你救了林公子,所以光是这一个还不足以抵消溯心镜的报酬。” “那还要我帮你做什么?”陆饮溪问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帮我杀了游三思。”游香儿平平淡淡地说道,仿佛那个名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好。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去杀石君仁,听说他已从周家逃走了。”陆饮溪笑道。 “两天前,我与游三思成亲的时候,他现身了。他的出现刺激了游三思,游三思冲出去消失了,于是那场婚礼只剩我一个人,石君仁毁了我的婚礼之后也离开了。” “游三思懦弱无能,永远只会抛下我。他无法像我这样放下一切只求两人携手,我心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不想再见到一个死人,还请陆老板确保他死透了。”说这话时,游香儿眼中闪过近乎疯狂的狠厉,“至于石君仁,我不爱他,所以不恨他。” “没问题。”陆饮溪不去过问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对游香儿的要求满口应下。 “第二件事,我想成为天香阁内门弟子。”游香儿淡淡道。 天香阁只收女子,更不会过问女子的过去,是个极佳的去处。但天香阁内门弟子名额有限制,唯有四十九人,除非人数有缺口才会收其他弟子。 陆饮溪视线向后一看,瞥向苏合所在的房间,笑道:“你想让她‘出事’。” “陆老板想怎么做我管不着,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溯心镜就是你的了。”游香儿勾起唇角。 门外传来两声谨慎的敲门声,一人在外说道:“楼主,有客人来了。” 游香儿奇道:“逐水楼子夜还有客人?”她这才发现陆饮溪穿戴整齐,俨然是待客的姿态,绝不是这个时间应该的打扮。 “等了很久的客人,终于来了。”陆饮溪叹道。 游香儿识趣地离开,留下陆饮溪等待他神秘的访客。 第64章 自投罗网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仿佛是浓稠夜色满溢出来的一滴,侵蚀入陆饮溪所在的水榭。 陆饮溪从榻上站起绕到屏风之前,笑容平易近人,殷勤拱手道:“敢问这位客人尊姓大名?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那人掀开斗篷,露出脸庞。他右半张脸戴着银色面具,面具边沿仍旧有些褐色的痂露出来,单看左脸称得上英俊,左脸与右脸放在一起,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诡异又可怖的气质。 “在下杜止意,久仰陆楼主大名。”那人冷笑道。 陆饮溪伪装良好的笑容瞬间又换做另一种虚伪的惊讶,难以置信地问:“迷石林的杜大夫?” “正是。”杜止意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饮溪。 陆饮溪恭敬道:“那日游庄主的寿宴晚辈曾想寻个机会与您一叙,不料游龙庄剧变,须臾之间就失了您的踪影,实在是可惜。不知这回杜大夫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陆楼主,别在这儿和我兜圈子。你那日看见了我的所作所为,我也知道你欺师灭祖的事。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正对我胃口。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作?”杜止意目光精明,简直像是能透过陆饮溪虚伪的面具看清他的本质。 陆饮溪收起方才恭敬谨慎的态度,右手一让,满面笑容道:“杜大夫请坐,我们慢慢聊。” 杜止意毫不客气地坐下,随后两名仆从送来茶水,茶香袅袅,杜止意看都不看一眼,待仆从退下后直奔主题:“龙骨、夔鼎都在我手上,游浩然本想待龙灵丹炼成之后飞升,谁知命数不济,到头来死在自己儿子手中。”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杜大夫您操纵游双忆杀了游浩然。”陆饮溪笑着提醒道。 杜止意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是我又如何,陆楼主难道还在意他们的死活?” “这倒是。”陆饮溪点点头,问道,“既然龙灵丹的所有材料都已集齐,您来找我又有何事?就……不怕我把东西抢过来吗?”最后一句话陆饮溪压得极低,隐含杀意。 杜止意淡淡道:“若我说这些材料可以炼制两颗龙灵丹呢?” “哦?”陆饮溪忽然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态,身子微微前倾。 “哈哈,其实我手中的丹方并不全,当年随口编了一份灵草清单,游浩然便按那份清单收集了三十多味灵草,其中有一半都没用。现在他死了,因而我需要陆楼主出手相助。事成之后,龙灵丹你我一人一粒。”杜止意看着陆饮溪与其他人别无二致的贪婪模样,嘴角微微勾起,提出极为诱人的条件。 “既然你手中丹方不全,为何不借助游龙庄的力量,反而杀了游浩然来找我?”陆饮溪反问道。 杜止意端起微温的茶水饮了半杯,缓缓说道:“游龙庄一手遮天,借助他们的力量自然是极方便。但游浩然对我早有怀疑,起了杀心,我不能继续留在游龙庄。而且陆楼主你有一样东西,定然能帮我寻到残缺的丹方,想必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随即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将杯子“砰”的一声放回桌面,扬了扬眉毛道:“更何况,你与方若霖有血海深仇,恰好他对我也积怨已久,我若不死他便不休。想来你现在与我处境应当相同,他定是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若你我合作除去方若霖,岂不两全其美?” “这么说来,你就是个江湖骗子,先骗了游浩然,等他没有利用价值,又跑来骗我。不仅要借我之手寻找残缺的丹方,还要除掉自己的仇家。”陆饮溪听到他提起师父,指尖敲着桌面冷冷笑道。 “此言差矣,游浩然命中注定无法飞升,我只好另寻出路。陆楼主难道听不出来,我已经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我将眼下所有的情况都告知于你,只要你肯出手相助,飞升上界便近在咫尺。”杜止意本来态度高傲,听陆饮溪如此讥讽,顿时语气缓和了许多。 “的确是门好生意,不过和你合作的风险太大,我仍需考虑考虑。”陆饮溪装作为难的模样。 “陆楼主可慢慢决定,若陆楼主拿定主意,可放出这枚烟花,在下会前来与陆楼主商议细节。”杜止意将一个烟花筒立于桌上,朝陆饮溪颔首,随即穿好斗篷再次汇入黑夜。 门外一丝微风吹来,灯光猛地抖了抖,另一个人走进来。 “你就这么放他离开,不抓起来送给你师父?”何处觅从门外走进来说道。 “还不到时候。”陆饮溪语气满是倦怠,单手支颐垂眸望着地面。 “当初不就是为了引出杜止意,你才指认你师父的身份,万一杜止意又消失了呢?”何处觅都替他着急,恨不得现在就派人去搜捕。 “杜止意对自己开出的条件很有信心,他也十分笃定以我的为人绝对会答应与他合作。所以他一定会来,在那之前,我必须要‘考虑’一段时间,这样才会让我们的合作更加可信。”陆饮溪淡淡答道。 杜止意逃出上界时根骨受损,修为无法提升,靠着心狠手辣和一身奇诡医术,多年来未曾在任何人手下吃过亏。江湖人只知他曾住在迷石林,但很少有人能查到他的行踪。 纵使是全盛时期的方若霖,也未能查出他的确切行迹,否则杜止意根本没机会活到今日。简而言之,杀了杜止意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自投罗网。 那日游一念别院之中,石君仁只当杜止意早已逃开,但陆饮溪赶到之时却察觉到了躲在暗处的杜止意。杜止意的气息时显时隐,陆饮溪并无把握一击即中。而且比起石君仁,杜止意这个始作俑者更有可能知道如何除去银丝回心草。 师父、慕容欢……都等不了多久了。 陆饮溪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如何寻到一个极善隐藏的野兽。最终得到了一个讽刺的结论,那就是将自己的处境变得与他相同,出卖师父再次变成了那个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那些未参加游龙庄寿宴的门派听到风声,暗中都在搜寻龙骨下落。而他与杜止意都有了共同的敌人,杜止意这样奸诈的人,必定会像利用游浩然一样利用他。 藏起来的野兽终于主动现身了。 一切都如陆饮溪所料,他却没有一丝一毫压中宝的喜悦。 清晨,扬八被方若霖提着领子从被窝里扔出门去,衣服也被方若霖砸到他脸上,最后一双靴子东倒西歪地落在他脚跟前。他眨巴着眼睛,懵懵地看着方若霖。 “你今天去找孟秋许帮她打杂,顺便完成我昨日交代的事情。”方若霖命令道,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可……”扬八犹犹豫豫,幽怨地开口,方若霖一个冷冷的眼神甩过来,他立刻将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手忙脚乱穿好衣服鞋子,跑去残月洞。 残月洞中日夜灯火通明,扬八在洞口磨蹭了半天,踮着脚尖蹭进去,伸长了脖子张望,见到孟秋许正在洞中聚精会神雕刻某样东西。他轻呼一口气,退后一步琢磨怎么和她搭话。忽然脖子后面一凉,回头看去竟是孟秋许站在他身后。 扬八登时吓得六神无主,眼角往洞里再一瞧,果然方才的位置已不见孟秋许的身影。 “你是谁,方若霖呢?”孟秋许打量着他,作势要出手揍他。 “他、他今日身体不舒服,叫我来代替他打杂。姑、姑娘,我认识陆楼主,大家都是朋友,别动手!”扬八结结巴巴地说。 孟秋许一听他提起陆饮溪,又看出他身上衣物绣着三鸣堂的标记,想起江湖上那些她和陆饮溪的话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抽出一根锁链将他牢牢捆住,拖向洞口:“你们三鸣堂的哨雀最爱信口雌黄,我今日就要把你挂在洞口风干,以儆效尤。看以后谁还敢乱写!” “姑奶奶,我错了!都怪方若霖!我昨日撞见他屋里有个很像陆饮溪的少年,他就逼迫我来找你。他就是故意惹您生气的!”扬八嗷嗷直叫。 孟秋许一听来了兴致,问道:“你说昨日陆饮溪在方若霖房里?” “是啊,我在院里树上睡觉,刚好能看见他屋内情况,原本他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可他刚进房间,那少年就凭空出现了。他二人在谈话,那少年瞪了我一眼,我心中害怕就溜走了。” “那少年是陆饮溪,他穿了隐身斗篷。”孟秋许立刻接道,随即又自言自语道,“方若霖竟然不一剑了结他,奇了怪了。” 扬八一听就知道说到点子上了,方若霖今日叫他来就是为了打探当年孟秋许赠给陆饮溪的第三件东西是什么。 “难道就是传闻中你赠与他的三样东西之一?”扬八试探地问道。 “赠个屁,那狗东西骗走的。隐身斗篷是按我的身量剪裁,他一个成年男子根本穿不了,只能变成少年才穿得下。”孟秋许呸了一声道。 “……”扬八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心中却油然佩服起陆饮溪能从这暴脾气的姑奶奶手里骗走三样东西。 半晌,扬八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他还骗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孟秋许盯着面前石壁,咬牙切齿地答道:“锁魂枷和魔域宝库的地图。” 第65章 狼心狗肺 急匆匆的拍门声响起,敲门人未等到屋内人的回应就擅自推开房门。 “回来了?”方若霖坐在屋内手捧书卷,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慌慌张张的扬八,视线又回到书页。 “我差点被那个疯女人折磨死,呜呜呜。”扬八扑过来一把抱住方若霖的双腿,涕泗横流。 方若霖想收回腿,无奈扬八抱得太紧,只得作罢,他抛下书卷低头观察扬八,这才发觉扬八的模样确实十分凄惨。一双向来拿笔的文弱手被火舌舔舐得红肿,一身半新的衣物被鞭子打得破破烂烂,浑身还有股似曾相识的臭味。 “她为何要打你?”方若霖知道孟秋许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也并非容易动怒的人。 “我干活的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总是扯到陆饮溪,她听到一次这个名字就打我一鞭子,疼死我了,临走的时候我偷了一罐冷花逍遥露。”扬八几度哽咽。 方若霖嫌弃地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些,递给他一方手帕说道:“她生气倒是情有可原,若是你在我面前总提这个名字,我也要动手让你长些记性。我交代你的事情可有结果?”趁着扬八接过手帕,方若霖趁机收回右腿。 扬八将今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他,说到最后巴望地看着方若霖,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你想知道的都已经打听到了,我明天不用去了吧。” “当然……”方若霖看着他祈求的眼神,坏心地顿了顿,笑着击碎扬八的希望,“要去啊。”扬八是个坐不住也管不住嘴的人,留在身边始终是个隐患,方若霖想索性把把扔给孟秋许,至于师姐那边可以糊弄过去。 “为什么?!她会杀了我的!”扬八向后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问。 “不用担心,只要我活着,她就无法在这座山上杀人,过段时间你便可以离开这里,想去哪儿去哪儿。”方若霖凝眸望着桌上那本游记幽幽道。 扬八的情绪在这异常的安静中逐渐平复下来,方若霖摆摆手叫他退出去。 房门轻轻关上,方若霖打开游记翻到最后一页,盯着自己的名字陷入沉思。无论是他师父还是师姐,绝不会把这改成他的名字,要改也只会改成师姐的名字,万万轮不到他。 方若霖心头一动,猜想到当年陆饮溪能从孟秋许手中骗来那三样东西,恐怕与这纸契约脱不了干系。 乍一想匪夷所思,但极有可能是陆饮溪所改,不然他如何得知这个契约的存在。 也罢,明日师姐出关,且先问问她是否知道这纸契约。 室内亮如白昼,陆饮溪捏了捏眉心,缓缓卷起桌面摊开的地图。 这张地图便是魔域宝库的地图,宝库归属天魔血脉管辖,孟秋许一族血脉最为古老,地图数千年一直由其氏族保管,直到孟秋许卷走族中宝物离开魔域,顺带拿走了地图。 魔域宝库并非一个狭小的空间,而是一片绵延的山脉,山中有大大小小千百个山洞,每个洞中皆藏有魔域匠人打造的珍宝或魔域的高阶灵植。 宝库所在的地方平日不许外人踏足,加之山洞位置隐蔽,且各处禁制陷阱皆不相同,避开一处陷阱走不到百步又会困于另一个。若无地图,几乎寸步难行。 陆饮溪今夜一边琢磨地图,一边思索杜止意的话,到底也没能从地图中找出丹方可能出现的位置。 忽然传音石响起清脆的敲击声,陆饮溪长袖拂过,其中传来暗卫的声音:“主人,莫弃捐一直朝东前行,眼下已快抵达蛛丝涧。” 又是蛛丝涧。陆饮溪记起重逢的那天,师父身上的血散发的浓烈血腥味,似乎与贺家村被屠那晚并无不同。 “好,你们继续跟紧他。”陆饮溪简短地回答。 门外忽有人影靠近,林萧风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外,全然没有以往的精神气。 “老板,多日未见,一切可还安好?”他话说得极小心,生怕惹陆饮溪想起那件不开心的事情。 陆饮溪见他平安无事,暗暗松了口气,淡淡答道:“一切如常。” “那就好。”林萧风讪讪道,一时间又无言。 陆饮溪思忖片刻,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 “好得差不多了。”林萧风急忙答道,生怕陆饮溪不相信,还伸手拍了拍伤口所在的位置,结果疼得龇牙咧嘴。 “过两日你的伤好全了,可以陪着苏合在附近镇上转转,她想买什么就给她买什么,一切都顺着她的意。”陆饮溪见他这幅样子不禁摇了摇头,随即叮嘱道。 “这……”林萧风愣在原地。 “不必多虑,她这次也算是帮了你一个忙,逐水楼自然也要有所表示,钱不是问题,你凡事顺着她。”陆饮溪温和地交代道。 林萧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应下这桩差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随意花钱的要求,反而比拿到一笔数目明确的巨额更加忐忑。 陆饮溪假装随意地陪他走回房间,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临分开前,林萧风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叫住陆饮溪问道:“欢姐呢?我怎么到处都没找到她?” “她……去扶桑替我办事去了,需好一阵子才能回来。”陆饮溪迟疑片刻,编了个谎言。林萧风到底不谙世事,相信他的话回房去了。 半夜,一束烟火在逐水楼的阁楼上点燃,光芒转瞬即逝。 陆饮溪伫立良久,却不见杜止意的身影,不知他为何事耽搁。陆饮溪倒不担心他反悔,盘腿静坐于阁楼中,等待着他来赴约。 附近村落中,一处小院中灯火通明。 这里住着一家农户,年轻的夫妻和两个孩子正在房里闲谈。若是以往,他们绝不会浪费灯油,一入夜就睡了,可这两日来了个古怪的人,要求住在他们家,出手阔绰,他们自然答应了。 夫妇俩热情地腾出来一间房间给那人,两个孩子只得同他们挤在一个屋里。他们将每日三餐送入那人屋里,晚间再送去热水,其他时候绝不打扰。 农妇正在灯下缝补衣裳,忽然油灯微微抖动,她只当是有风进来,伸手为火苗挡风,没注意到外面一闪而过的黑影。 隔壁房间内,杜止意仍戴着半边面具,双手掌心朝上叠在腹前,眼睛都未睁开,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出一根银针。 身后的小窗外传来一声低低地惊呼,一阵窸窣过后,藏在屋外的人似乎逃走了。 随即有人明目张胆地推开门进来,杜止意好整以暇道:“你来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从周家逃出来的石君仁,他拱手恭敬道:“多谢义父出手。”石君仁是杜止意最“信任”的人,杜止意没有对他隐瞒自己的行踪。 “周朔自寿宴之后便一直跟着我,中间被我甩掉,没想到竟跟着你找到这里来。”杜止意淡淡道。 “多亏义父警惕,眼下他中了义父的银针,唯有死路一条。”石君仁夸赞道。他身上陆饮溪造成的伤还未好全,一路也曾疑心被人跟踪,却始终没有抓住对方。 “不,那根针没有打中他。再怎么说他也是周家这一辈中资质最好的人,还不至于毫无防备。恐怕他今夜也不会鲁莽地再来试探。”杜止意答道。 石君仁点头称是,眼角余光瞥见朝这边张望的那对夫妇,问道:“义父,可要将他们处理了?” “你去吧,别搞出太大动静,记得收拾干净。”杜止意微微颔首。 石君仁如风一般转身离开,隔壁屋内四人悄无声息没了气息,灯倏地灭了。石君仁嘴角噙着温和的微笑走出来,全然看不出他刚杀了四个无辜的人。 “陆楼主已放出烟花答应与我合作,一会儿我会前往逐水楼。”杜止意道。 “义父放心,我会一把火烧了这里,伪装成此处失火烧死他们一家人。”石君仁微笑道。 “这么多年,还是你做事最合我心意。”杜止意赞许道,转而又问道,“你应当见过辛九针了,可想跟他回去?” “为何要和他回去?”石君仁不解地问。 杜止意笑道:“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多年来一直在寻你下落,瞧着十分可怜。” “哦,是吗?谁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我只记得自己是石君仁。”石君仁云淡风轻道。他实则隐约有些印象,但的确已不在意。 “你这幅样子,倒真与身体中的狼心狗肺相称。”杜止意端详着他,如同观赏一件满意的作品。 “多谢义父夸赞,我这般的禽兽若得到义父真传飞升上界,那才说明义父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石君仁恭恭敬敬道。 杜止意笑道:“好了,我要动身前往逐水楼,你不必随我前去,在附近接应我,谁知陆饮溪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义父放心,儿子定会竭尽全力。”石君仁笑的天真又残忍。 那是一种纯粹的冷酷与残忍,是决意除尽一切障碍的承诺,而这个障碍也包括眼前的杜止意。 第66章 夜色 大清早林萧风寻不到陆饮溪踪影,只在书桌上找到一封留给自己的信,他看完信心中揣着无数疑问,按信中吩咐邀请苏合逛街。 逐水楼附近的商贩众多,大半年来天气多变,他们都随身携带雨伞,以便随时撑开挡雨。今日天色微亮,看起来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街上人声鼎沸。 苏合心情颇好,一半是天气的缘故,一半是听到林萧风说今日所有的花销记在逐水楼账上的缘故。 凡是苏合停留过的店铺,基本都被搬空了。她豪气万分地喊着:“我全要了。”从这一家走到下一家。 林萧风故意不去想这些东西的价格,他自小跟在慕容欢身边枕着算盘长大,算账早已成为他的本能。一个难以置信的数额浮现在脑海,林萧风忍不住心疼。 苏合的手指还在指指点点,胭脂、首饰、丝绸统统都打包起来,她这已经不是逛街了,简直是扫荡。 “苏姑娘,在下有个地方想带你看看。”林萧风表面温和道,实际上恨不得立刻把她拖走,打断她的挥霍。 苏合忙着把东西收入储物袋,嘴里喊着等等,忙了半天才装完,转头问道:“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随我来就知道了,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林萧风在前面带路,苏合好奇地跟在他身后。 这条街的尽头是一条河,河面宽阔清澈,偶有船只经过。 “前面的折柳楼是这一带有名的酒楼,寻鱼渡在下游,来往船只不断。逐水楼的许多世家贵客都会在此歇息,不乏俊美的世家子弟。我们老板说了,你若是喜欢,从今往后折柳楼就是你的了。你想怎样经营都随你。”林萧风缓缓道来。 苏合盯着面前装潢精美的酒楼,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天下可没有白得的午餐,今日陆楼主又是让我随意挥霍,又是送我酒楼,到底有何目的?就算我前日伸手扶了你一把,他也不至于如此大手笔。” 林萧风沉默片刻,按着陆饮溪教他的话说道:“欢姐姐有要事暂离逐水楼一段时间,生意上的事恐怕何先生一人打理不过来,老板想问苏合姑娘是否有意愿留在逐水楼,做一些你感兴趣的生意。” “可我也就开过一间小酒馆,开张不过两个月,怎能一来就接手你们逐水楼的大生意。更何况,这样无异于叛出天香阁。”苏合犹疑道。 “我们老板说,你有做生意的胆量。”林萧风咬了咬唇又说道,“他还说,你若是答应,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帮忙。” 苏合嘴角扬起,靠近林萧风贴着他的耳畔低声笑道:“你们老板这是把你也卖给我了……” 林萧风浑身一抖,退后道:“那你答不答应留下来给逐水楼帮忙?” “今晚你来我房里,如果能让我满意,我就留下来。”苏合双手抱在胸前,抛出一个令林萧风呆在原地的条件。 “……好。”林萧风想起陆饮溪的叮嘱,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他已经搞砸过一次楼主的事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茅草亭下,乐恒与纤云正把茶点和水果在石桌上摆放整齐,方若霖坐在桌边静静等待师姐出关。 不多时祝无晦御剑从后山而来,箭步流星走入亭中,方若霖急忙起身行礼。祝无晦坐定之后,关切问道:“这些日子身上的伤将养得如何?” “有劳师姐挂怀,外伤已痊愈,老毛病有按时吃药,并无大碍。”方若霖答道。 “如此便好。”祝无晦点点头,又与乐恒纤云闲谈几句,忽问起扬八现在何处。 “他去给孟秋许干杂活。”方若霖主动说道。 “孟秋许回来了?”祝无晦吃了一惊,随即见到方若霖取出一本薄薄的游记。 “你可知师父当年与她定下的约定?”方若霖问道。 “略知一二,怎么了?” 方若霖将游记翻到最后一页,指着自己的名字说道:“根据他们当年定下的约定,孟秋许无法在这座山中杀害生灵,而且她在外游历期间,若有任何不当行为,契约的主人都可以将她强行带回这座山。上面签的本不该是我的名字。师姐,你修改过这上面的名字吗?” 祝无晦拿过游记,仔细看过后答道:“我没见过这本游记,绝不会是我改的,或许是师父走之前改成了你?” “若师父改成我的名字,绝不至于倏忽到连孟秋许的存在都不告诉我。我从不知道孟秋许曾住在附近,我怀疑这本册子被陆饮溪偷走过,将名字改成了自己的,利用这纸契约控制孟秋许,后来又改成了我的名字。”方若霖严肃道。 “可他为何要改成你的名字?”祝无晦心中一惊,不解道。 “他未曾见过太师父,手中没有太师父的印章,若是单写个名字,这份契约便作废了。”方若霖叹了口气,“师姐,与其揣测他的意图,不如你把名字改成你的,我难当此任。” “这件事之后再说。”不知为何,祝无晦并不想改成自己。她合起游记,正要收起来,双手却忽然一顿,警惕地朝某个方向望去。 “青鸟……”祝无晦喃喃道。 “师父回来了?”方若霖急急问道。 祝无晦神色变幻,半晌扭头凝重地说:“青鸟的灵息薄弱,我有不好的预感。” “是福是祸,一看便知,我们立即动身。”方若霖站起来说道。 “青鸟灵息是从蛛丝涧传来的。”祝无晦抽出佩剑,等待方若霖一齐站上来,却见方若霖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颤,脸色苍白。 “有何不妥?”祝无晦见他脸色不对关切道。她并不知道当初方若霖正是在蛛丝涧被剜去骨头。 “无妨。”方若霖勉强笑着答道,压下心头强烈的不安。 夜间暖风融融,苏合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林萧风紧张地站在门口,见苏合单手支颐侧卧在床边,眯起眼睛正在打盹,这才壮起胆子猫着腰慢慢走近。 走至床边见苏合仍未转醒,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弧度,朝苏合胸前刺去,刀刃没入苏合胸口,却没流出一滴血。 林萧风拔出刀,仍没带出任何血迹,刀刃银白如冰。忽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暗叫一声“不好,这是圈套”,随即从窗户翻出去,谁知屋外树丛中霎时冒出数人挡在他面前。 屋内传来林萧风惊慌的声音:“苏合!你没事吧?!”林萧风刚带着一批人赶过来,却见苏合毫无气息,一下慌了神。 而刚刚翻出窗外的这位“林萧风”眼神冷冷扫过院中的人,一把银针洒出,周围人皆闪身躲避,但这群人身姿矫捷,银针根本未伤到他们分毫,眼看他们就能擒到伪装成林萧风的人,顷刻之间一阵阴风吹过,“林萧风”的身影便消失了。 “不必追了。”何处觅站在苏合房间的窗口,对着院中人下令道。 众人散去,唯有真正的林萧风不明真相,抱着气息全无的苏合仓皇无措。何处觅不由得叹了口气,却没有立刻将这一切告诉他。 “林萧风”躲进游香儿屋内,恢复原本相貌,竟是石君仁。 “现在游三思和苏合都死了,按照我们商量的,你该把溯心镜交给我。”石君仁将游三思的玉佩和沾满血的匕首放在桌上。 游三思的确已被他杀了,而苏合却没有。他刚划破自己的手臂让匕首沾满血,为的就是暂且蒙骗过游香儿,先将溯心镜拿到手。 游香儿把玩着游三思的玉佩,依恋地用脸颊轻蹭,半晌轻轻问道:“你刚才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义父出手相助。”石君仁笑道,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明示游香儿交出东西。今日他在街上偶遇游香儿,本想拿自己杀了游三思的消息刺激游香儿,哪知游香儿向他提了个交易,只要他再杀了苏合,溯心镜就是他的了。因而他才会伪装成林萧风的样子出现在游香儿房中。 “你们倒是父子情深。”游香儿笑道,瞥了一眼那柄沾满血的匕首,淡淡道,“明日我去向何先生确认苏姑娘的生死,她若死了,我自然会把溯心镜交给你。如若没死,还得劳烦你再忙一趟。” “她被我刺中胸口,必死无疑。”石君仁面不改色道,哪怕知道游香儿冷酷毒辣依然抱着一丝骗过游香儿的想法。 “我要亲眼见到她死了。”游香儿淡淡笑道,“你若是敢强抢,我立刻就喊来何先生,猜猜你这样的逃犯会被怎样对待?” “哈哈哈,游香儿,你才是最像游浩然的人,不接手游龙庄真是可惜了。”石君仁啧啧赞叹。 “彼此彼此,你狼心狗肺,我翻脸无情。”游香儿瞧着他,游刃有余。 “今晚我逃不出去,不知可否在你这里留宿?夫人。”石君仁笑道。 “留在这里可以,但你再敢乱叫就割了你的舌头。”游香儿冷静地威胁道,将玉佩塞入怀中躺下。 石君仁躺在地上,屋外的吵闹声也渐渐平息,今夜又恢复了宁静。 第67章 无梦 游香儿性格自负,同时又谨慎多疑,她敢放石君仁留在屋内,却一宿难眠,任何一个动静都会令她屏气凝神注意石君仁的情况。 幸而这一夜再无波澜。 清晨时一阵轻轻的声响从旁传来,游香儿手中捏紧符纸,随时准备给他致命一击,但石君仁并没有来偷溯心镜,而是从窗户翻出去离开了。 直到天色大亮,游香儿这才确信他不会回来,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嗅到一股强烈刺鼻的气味,蓦地惊醒,窗外已日上三竿。 周围一切如常,连家具的位置与昨晚都并无二致。 游香儿却从这幅寻常的景象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冷静地翻找储物袋,果然溯心镜已消失无踪。她沉吟半晌,简单梳洗之后来到苏合门外,轻叩门扉朗声道:“苏合妹妹,你醒了吗?” 屋里响起慌乱的动静,随即“咚”一声,听着像是有人四脚着地摔倒。又是一阵声响,屋里的人似乎撞到了凳子,终于门开了。 游香儿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林萧风,脑海里想好的说辞被眼前巨大的冲击打乱,半张着嘴半晌才问道:“林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林萧风昨晚应约来到苏合房中,按她的吩咐做了许多事情,倒是没甚么出格的,就在他以为天亮之后总算能解脱的时候,苏合命他脱衣服,在他的苦苦挣扎之下,总算是没被全部扒光。刚游香儿敲门,苏合一脚把他踢下床要他去开门。 “我……”林萧风涨红了脸,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游姐姐,你怎么来了?”苏合从屋里缓缓走过来,手挽着林萧风的胳膊,喜笑颜开道。 “今早有些无聊,想邀你出门逛逛,不想打扰了妹妹的好事。”游香儿目光停留在两人挽着的手,意味深长地说。 恰巧此时有人提着扫帚过来,一打眼看见苏合门口的景象,差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使劲揉了揉眼睛,蓦地和林萧风视线相对,两人俱是浑身打了个寒颤。 林萧风登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合瞥见那人,一脚把林萧风踢出去,笑道:“昨晚表现不错,我答应你的要求了。”随即邀请游香儿进屋,关上了门。 看热闹的人扔下扫帚就飞奔去传播这个天大的消息,林萧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用衣袖遮住脸贴着墙根往自己房间走。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令苏合满意,昨晚他不过是按着吩咐去给游香儿送去茶水,又被苏合蒙住眼睛在床边端坐一夜。 难道这就是天香阁一贯要求男子做的事情?确实古怪,怪不得美貌男子提起天香阁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林萧风懵懵懂懂地边走边思忖。 “苏合妹妹,你怎么把林公子赶走了?叫我心里过意不去。”游香儿掩嘴轻笑,不提溯心镜的事情。 苏合掩好房门,款款走近游香儿,手掌搭在她肩上笑道:“姐姐昨夜睡得可好?身上可少了什么东西?” 游香儿猛地抬头,笑意荡然无存,冷声道:“你果然给我下了药,昨天傍晚林公子端来的茶水,是你让他送来的?” 苏合抚着手指,绕到她身后道:“没错,你饮下茶水中放了我亲自调制的无梦香。无梦香以苏合为主材料,无色无味,能让人把梦当做真实发生的事,药效持续数日,期间周遭发生的任何事你都无法察觉。要想提前从梦中醒来……” “需要强烈刺鼻的味道将中毒者唤醒。”游香儿淡淡答道。昨天午后她的确在街上与石君仁擦肩而过,并未有任何交谈,这样想来,昨天喝下那碗茶之后的一切事情都是她在做梦。如此说来,游三思应该还没死。 一瞬间,她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没错。我已拿到需要的东西,没必要困着你。”苏合手腕一翻,溯心镜赫然出现在她掌中。 “你要它作甚?”游香儿问道,目光避开溯心镜,生怕被照出内心最惧怕的东西。 “我要它并无用处,其实是陆楼主的要求,他借林萧风的口给我开了一个非常诱人的条件,我对这个条件很满意,索性找何先生问清陆楼主真正的目的。我可不喜欢拐弯抹角。”苏合说罢将一块令牌轻轻搁在游香儿身旁的桌面。 “天香阁的令牌,你不要了?”游香儿没有去碰那块令牌,斜睨着站在身后的苏合。 “我是师父的第七位亲传弟子,就算令牌给了你,我也依旧是天香阁的人。恐怕你永远都不能理解,哪怕我现在主动退出天香阁,但我所做的一切事情也依旧会得到同门的认可。”苏合眉毛一扬,神采飞扬道,“你想进天香阁就进去吧,我给你机会。但我觉得你并不属于天香阁。” “你我皆是女子,为何你可以我却不行?”游香儿反问道。 “男人是我们的玩物,但我们从不杀他们。”苏合收敛笑意说道。 “我宁愿在男人最爱我的时候杀了他们,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变心了。”游香儿答道。 “正因如此,我才不认为你可以长留天香阁。男人会变心,女人也会变心。”苏合指尖在桌面划过,走到游香儿对面落座。 “你若是知道一个变心的男人有多可怕,便不会说出这种话。”游香儿拿起令牌往门外走去,忽而在门口停住脚步道,“或许天香阁的规矩从我开始就要变了。”她见过父亲游一念变心后的样子,任由她母亲病死也不闻不问,而游三思……似乎也要离开她。 “你尽管试试。”苏合懒懒答道。 蛛丝涧永远笼罩着阴沉的瘴气。 陆饮溪手持折扇轻轻摇动,瘴气如同长了眼睛纷纷退去。他此次专门来找莫弃捐,想弄清楚这人的身份与目的。 他不敢轻敌,莫弃捐此人的修为或许在自己之上。那些个修士中的翘楚的灵体竟都受莫弃捐驱使,仅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莫弃捐是个棘手的人。更何况莫弃捐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正打算接近方若霖。 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传入陆饮溪的鼻腔,他的心顿时悬起,脑海里闪过那一晚浑身是血的白龙,不自觉加快脚步前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 一声凄厉的鸟鸣响彻山涧,陆饮溪确定血腥味不属于方若霖,心中松了一口气,朝声音的源头走去。瘴气缓缓散开,陆饮溪看见了深林中的青鸟。奄奄一息的青鸟见到他,立刻双目发赤挣扎着飞起来朝他俯冲过来,利爪直抓他的头顶。 陆饮溪躲避开青鸟的攻击,环顾四周不见任何人影。青鸟因重伤而发狂,不分青红皂白攻击周遭的活物,地上落下许多巨型蜘蛛的尸体。 青鸟张口喷出火焰,林中多有枯草枯枝,火势蔓延极快,枯枝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火舌卷过陆饮溪的衣袖,他的衣袖登时大半变成灰飘散空中。趁他被火势吸引注意力的时候,青鸟再次压低身子俯冲过来,这次它的爪子抓的是陆饮溪的心口。 陆饮溪本能地侧身扬手,扇子飞出去从青鸟腹部划过。青鸟腹部被开出一条口子,血点如雨洒下,立时摔在地上再也不动。 周遭的瘴气与烟混在一起缓缓合拢,将青鸟的尸体与陆饮溪掩藏起来。 “师姐,你听,青鸟的叫声。”方若霖眉头微蹙,朝远处眺望,并未看到青鸟的身影。 “情况不妙。”祝无晦咬紧牙关,神色阴沉。青鸟的叫声凄惨绝望,这可不是好兆头。 没多久,蛛丝涧上空飘出浓烟,祝无晦御剑朝烟飘起的地方飞去。 她与方若霖急急落在林中,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脸色唰地惨白。青鸟被开膛破肚躺在地上,陆饮溪脸颊溅上一片血,正顺着脸颊流下来,折扇上的鲜血低落入土壤。 “陆饮溪……”方若霖的声音发颤,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中是疯狂燃烧的恨意。 陆饮溪猛地扭头,与方若霖四目相接,他张了张嘴,可是嗓子发干,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场景,最终挤出一句话:“我杀了青鸟……” 青鸟的确是他杀的。一瞬间,他似乎理解了当年师父为何不解释贺家村的事情。 这是个事实,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祝无晦双手结印,四面八方皆是灵力凝成的剑气,如雨一般刺向陆饮溪,裹挟着无穷无尽的愤怒。 陆饮溪灵力护体,冲破剑雨朝方若霖奔来,一手揽过他朝林外飞去。变故太快,陆饮溪此时心中一团乱麻,想要寻个安静的地方解释这一切,哪怕师父不接受。 祝无晦修为早已不及他,他本可以全身而退。可忽然三四个黑影团团将他围住,操纵黑影的人修为显然高于他,黑影夺走方若霖护在身后,一齐重伤陆饮溪。 “这位公子,你没事吧?”莫弃捐从黑影手中接过方若霖放在地上,关切问道。 “我没事。”方若霖冷冷答道,眼神还停在与黑影缠斗的陆饮溪身上。 “离他远点!”陆饮溪看到忽然现身的莫弃捐,心头顿时慌乱,又朝着方若霖喊道,“师父,不要相信他!” 方若霖抬眼冷冷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果决地转身离开。 陆饮溪远远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杀了他。” 第68章 深潭 蛛丝涧上空阴云翻滚,雷声震耳欲聋。 林中漆黑如夜,方若霖手执照明符蹲在青鸟尸体前细细查看,发现几处疑点,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仰头朝半空中相斗的莫弃捐和陆饮溪望去。 两个人影飞速移动,阵阵琴声从空中传来,灵力相击呼啸声四起。祝无晦捂住双耳以免被琴声所伤,心中纳罕于这两人的修为之深,这名陌生的男子全然不似下界之人。 俄而一道闪电从云中破出,空中打斗的人影、林中密集的树丛以及地上的蔓延开的血迹都被照得发亮,只一瞬,天地间又重新回到漆黑的夜色。 正在与莫弃捐打斗的陆饮溪消失了。 方若霖心情却颇为复杂,怔怔盯着他消失的地方。随即目光转向来路不明的莫弃捐身上。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对他有着毫无来由的关怀。 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这个人出手相助,又想从他身上捞些什么呢? “在下莫弃捐,想必阁下便是近来在江湖中掀起风波的云卿公子。”莫弃捐足尖点地,轻轻落在方若霖面前,衣角在烈烈风中摆动。 方若霖颔首道:“多谢阁下方才出手相助,替我除去逆徒。”他并不意外这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在不知道这人目的之前还不打算打草惊蛇。 “举手之劳,不足挂怀。”莫弃捐摇摇头,端详着方若霖,目光慈爱,半晌开口道,“恰巧前几日我听闻你的消息,特地赶来见你一面。现下终于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你定是我那对旧友的孩子,我绝不会认错。” “你知道我爹娘是谁?”方若霖一瞬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问。 “你和你娘长得很像。你爹娘曾在魔域边境住了两百多年,我与他们时常往来,多次受到他们照拂。”莫弃捐微微点头答道。 方若霖脑海中闪过从巨龟那里听来的传说,心狂跳起来,将其他事都抛在脑后,抓住莫弃捐的手臂,要他将了解的情况全部说来。即使方若霖并不信任眼前的男人,亦无妨。 半空中撕裂一道缝隙,陆饮溪从莫弃捐手中逃脱到此处,在地上滚了几圈,伏在地上呕出一口血,他的内脏被长琴宫妙音尊者的琴声震伤,体内仿佛撕裂般疼痛,半晌艰难地抬眼,发觉自己竟被传送回了贺家村。 漫山遍野的银色枝蔓覆盖山坡,柔和又冰冷的光泽照亮了他的眸子。 陆饮溪止不住咳起来,血滴入面前的草丛,银色的枝蔓像是生了眼睛,向他面前伸来,舐尽血液之后又退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陆饮溪喃喃道,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挣扎着跪在山脚下。游浩然寿宴之前,方若霖曾告诉他回来一看便知当年贺家村全村人被害的真正原因。如今亲眼所见,才知所言不虚。 陆饮溪在游龙庄见到那些被银丝回心草扎根的修士,记起了当年方若霖撞破他背叛师门之后发生在迷石林的事情。 当初在迷石林里他已经从方若霖口中知道了真相,在方若霖与杜止意相斗的危急关头,他替方若霖挡住杜止意一击。这次舍命相救,或许是出于岌岌可危又从未彻底断绝的师徒情谊,或许仅仅是出于愧疚。 银丝回心草在他皮肉上扎根,一瞬间皮肉撕裂的剧痛便令他几欲求死。 哪怕是他已经遗忘这么多年,每每回想起来,那钻心刺骨的痛苦也令他浑身颤抖。 “方若霖,你真是满口谎言,永远都是这样自以为是……这一点我倒是跟你学得很像。”陆饮溪望着眼前静谧如水面的山坡惨笑道。 身上银丝回心草没多久便被方若霖换到自己身上,他的舍命相救显得如此徒劳无功。 这也意味着,方若霖早知道贺家村之事的一切缘由,却一直声称那是毒蛊造成的。随后又抹去了他关于这一切的记忆。 这个人天真又自负,执拗地按着自己的方式拯救别人。从未改变过。 仇恨的迷雾被撕裂了一条缝隙,刹那以后又重新纠缠翻涌,弥漫在残缺了一段记忆的脑海中,直到他再次想起,仇恨散去,却已经无法再回到原点。 “……你当年救我,是否怀着同我一样的感情?”陆饮溪喃喃道。方若霖救他,或许是残存的师徒情谊,又或许是当年屠杀贺家村村民的愧疚。 银丝回心草生长缓慢,纵使漫山遍野皆是它的枝叶,但细细看来都是些极细小的幼苗,一甲子的时间对它们来说只是漫长生命的初期。 这些年陆饮溪鲜少回来,若非方若霖点破,极难后山的异常。陆饮溪心中抱愧,向满山的埋葬的枯骨重重叩首三下,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来。 心口隐隐传来刺痛之感,陆饮溪黯然察觉,这个人早已以另一种方式在自己心中扎根。仇恨为爱蒙上阴影,变成一种可怕的占有欲。 哪怕是让方若霖恨他入骨,也要活着留在他身边。 陆饮溪吞下一粒丹药,对自己的伤满不在乎,并未察觉自己周身煞气缠绕,竟有几分肖似魔族。忽然发现周围树林被人破坏过。 他记得前两天莫弃捐来过贺家村,打算在这附近对林萧风三人下手,被他及时救出。 陆饮溪只当莫弃捐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今日一战看来,他的确低估了莫弃捐的实力。莫弃捐的修为远在他之上,恐怕即将飞升,又或者……早已飞升上界。那日若非溯心镜拖延片刻,林萧风三人绝无活命的机会。 陆饮溪踉跄着朝村中走去,几十年风吹雨打,泥墙坍塌被风雨夷为平地,房椽腐朽其上长着不知名的菌类。他茫然地走了一圈,意识到这是属于凡人的一隅天地,随时间而沉寂,又会在漫长的岁月中重新聚成村落,自他离开那日起就不再是他的归处。 今晚在此处稍作休息,明日回逐水楼再做打算。陆饮溪这般想着朝着西边走去,他记得林中有一处水潭,深不见底,往日贺家村长辈们绝不会允许孩童在那附近玩耍。记忆中,潭水清澈尚可饮用。 距水潭数丈远,陆饮溪望见水面浮着些许白色的东西,走近才分辨出那些都是死鱼。死鱼的体型庞大,平日生活在水潭深处,极少浮上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陆饮溪快速思索。近来出现在这附近,又行踪诡秘的人,只有莫弃捐一个。 他急忙伸手去探查潭中情况,却又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 闻言陆饮溪猛地回头,果然是贺同生。他收回手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近来多事,我心中忧虑,今日不知不觉就回来了,顺便祭奠族人。”贺同生眼眸微垂,神色郁郁。 “你可知这些鱼因何而死?”陆饮溪问道。 贺同生摇摇头,答道:“我来时水潭已是这副模样,心中也十分疑惑,守在这里便是想等始作俑者现身。” 随即又问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记得你在逐水楼为他们立了牌位,多年不曾回过这个地方。” 陆饮溪没来得及回答,捂住胸口又咳出一口血,贺同生赶紧过来扶住他,这才察觉他受了重伤。 “你有没有收到同门的消息?比如说让你前往蛛丝涧之类的?”陆饮溪揩去嘴角鲜血,坐在潭边石头上问道。 贺同生闻言急忙打开自己的传音石,果然收到了同门的音讯,的确是让他前往蛛丝涧。 “你怎么知道?”贺同生收起传音石问道。 “我刚刚从那里过来。”陆饮溪苦笑一声,心想青鸟被杀,天地风云骤变,周家果然要派人过去打探消息。 贺同生神色一凛,急急问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陆饮溪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转而恳求道:“你且赶去蛛丝涧,随周家弟子打探消息,护好我师父,千万别让他上了莫弃捐的当。” 这等要求落在贺同生耳中,简直如同痴人说梦。贺同生眉头皱起,当即就要拒绝。 陆饮溪抬眼望着他,语调缓慢,态度郑重地说道:“你当年的确亲眼看到他杀了贺家村百口人,但那并非全部的真相。” “你已传讯告知于我,不然你以为我为何烦忧。”贺同生移开视线,望着水潭,淡淡道,“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恨他。” “他的确多此一举,若他当年放任贺家村的人被折磨致死,何至于沦落到如今的惨境。你我如同无头苍蝇连个仇人都找不到,兴许会作为凡人草草了却一生。”陆饮溪自嘲道。 贺同生默然半晌,指着潭水说道:“小时候,我听我爹说过潭底有怪物,凡是下水深入潭底的人都会被怪物吃掉,再也无法出来。” 闻言陆饮溪挑眉道:“我怎么没听过。” “几百年前的传说了,村里的老人才知道,我爹曾有个弟弟,就是这样消失在潭底,这件事没人声张,我也是偷听来的。”贺同生意味深长地说。 陆饮溪注视着他,心中已猜到潭底的东西是什么,也终于明白贺家村的祸端究竟因何而起。 夔鼎曾藏在潭底数百年。 第69章 丧事 贺同生站在蛛丝涧树林外踌躇,左手捏着身旁一根树枝无意识地使劲,“咔”树枝折断的清脆声音让他回神,抿抿嘴抬脚走进去。 “我竟然会跟着陆饮溪一起发疯。” 他一边叹气一边进入林中,方才他在陆饮溪的怂恿之下答应关注这边的动静之后,当即御剑赶往蛛丝涧,幸而蛛丝涧距离贺家村不过百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抵达,其他周家弟子也三三两两从各处汇集于此。 贺同生跟随在二长老的两位亲传弟子身后来到青鸟尸体旁,一眼就看到了方若霖。 方若霖没有易容,白皙肤色在阴暗的环境中极为显眼,凡是来到这里的人,第一眼总是留在他身上。那张美丽的脸,兴许能让其他人稍稍忘却身处死亡笼罩的蛛丝涧。 可对贺同生却恰恰相反,他每次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贺家村那日漫天的血雾与满地的尸体。 方若霖的美丽对他来说,比近在咫尺的剑刃更加危险,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惧。而现在他只因为陆饮溪的劝说,反而来保护这个成为他梦魇的龙。 多少有些疯了。 贺同生躲在暗处默默将在场的人打量一遍。祝无晦也在,那个陌生的男人应该就是陆饮溪口中的莫弃捐。 莫弃捐正对着方若霖说话,他们与众人之间隔着一道屏障,贺同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见方若霖神色专注,时而蹙眉,显然对话的内容极为重要。 时有周家以外的门派来到此地,一眼就猜出方若霖的身份,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量,莫弃捐便一个冷厉的眼神扫过来,斩断那些懦弱如鼠又贪婪如豺狼的眼神。 呵,看吧,无论是谁保护方若霖,都轮不到了陆饮溪。贺同生轻笑一声。 “你师父与莫弃捐相谈甚欢,莫弃捐处处护着他,我看绝不会有危险。”贺同生传讯给陆饮溪,这句话书浮现玉简之上,文字骤然发亮随即消失,如同融入一片碧色的湖面。 刚回到逐水楼的陆饮溪收到这条讯息,神色一瞬间阴沉,手中掌力几乎将玉简捏碎。半晌他才黑着脸回复道:“盯紧那个男人,他的目的绝不简单。” 不消片刻,玉简轻微震动,贺同生抽出来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又眼角余光看着不远处的方若霖,忽然意识到或许正因为莫弃捐在这里,他才敢不易容停留在此处。贺同生索性又将这个情况传给陆饮溪,玉简上的字消失的那一刻,心里忽然轻快许多。 方若霖也不需要我的保护,这样很好。贺同生暗暗想。 陆饮溪盯着玉简上的字,咬着嘴唇,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个画面。 从他拜师那日起,记忆里方若霖但凡出行必易容,绝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的相貌,免得徒生事端。唯有与他独处之时才是最真实的模样,陆饮溪曾为这样的特殊沾沾自喜。 陆饮溪故意略去是自己主动将方若霖对他的信任弃如敝屣,懊恼又烦躁地思索莫弃捐这么快就能得到方若霖的信任的原因。 对了,周遭还有其他人,方若霖不怕别人认出他吗?陆饮溪摇摇头,想到莫弃捐的修为精深,他尚且不敌,那些弟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陆楼主,你回来了?”苏合轻巧地走到他面前招呼道,似乎专程在等他。 这一声来得突兀,陆饮溪翻过手掌遮住玉简,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微微颔首问道:“苏姑娘,不知在下的安排可还令你满意?” 苏合取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溯心镜,送到陆饮溪面前,狡黠地说:“陆楼主的安排我很满意,这面镜子是我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陆饮溪眯起眼睛打量一番眼前的女子,接过镜子,淡淡道:“游香儿走了?”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已拿着我的令牌前往天香阁。”苏合答道。 陆饮溪勾起嘴角问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慌,不怕你师姐天香阁主追责你叛出天香阁一事吗?” “谁说我叛出天香阁了?本姑娘是凭本事寻了一份差事,所谋与天香阁的规定并无冲突。若师姐有所耳闻,必定还要将我大大夸赞一番。”苏合浅浅笑着,不以为意。 “那你岂不是骗了游香儿?” 苏合望着静静流淌流淌的溪水,低声幽幽道:“天香阁的弟子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表面看起来人数固定,有人加入就必须有人离开,实际上我从未见过有弟子真正脱离天香阁,阁主一声令下,所有弟子都会奉命而来。离开与叛出可是两回事。” “幸亏我从未想过与天香阁作对,不然恐怕要吃大亏。”陆饮溪收起溯心镜,半开玩笑说道,“提醒苏姑娘一句,既然在我手底下做事,什么话可以可以说出去,什么话不可以乱说,心里可要有分寸。” “陆楼主不必担心,我活了三百岁,可不是白活的。” “你……有这么大年纪了?”陆饮溪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一番,难以置信地问。 苏合掩嘴一笑,嗔道:“先师是上代天香阁主,早已仙去百年,我怎么可能是个黄毛丫头?看来我排行最末,又未曾入世历练,倒叫陆楼主误会了。” “此前是在下唐突了,望苏姑娘恕罪。”陆饮溪拱手道。 “提醒你一句,莫弃捐手下的三个缚灵皆不是无名之辈,魔族封渊,天清派无为真人、长琴宫妙音尊者,想必这些名字你都听过。”苏合正色提醒。 “多谢点拨。”陆饮溪听到这三个名字,神色一凛,心中愈发不安。 “我还有要事在身,多谢苏姑娘的见面礼,有事尽管吩咐林萧风就好。”陆饮溪匆匆向苏合告辞,朝自己为杜止意安排的住处走去。 “贺公子躲在这里作甚?” 贺同生猛地扭头看向左侧,莫弃捐不知何时站在他一丈之外,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在下正将此处情况细细传给吾师,可有什么不妥?”贺同生心中忽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强压下怒火冷声问道。 他眼角余光瞥过一旁,周家弟子已经将青鸟尸首处置妥当,正待搬到周家后山安葬。 青鸟乃神兽之一,擅于传信,身体并无可让修士制作法宝和提升修为的部位,因而能得全尸。若这能称得上不幸中的万幸,那青鸟的确比龙要幸运多了。 贺同生见莫弃捐面色不善,正欲随其他周家弟子一同离开,却见方若霖忽然开口将莫弃捐叫了回去。 他默默看着方若霖,恰巧方若霖也朝这边看过来,两人视线一瞬交汇随即别开。 …… 贺同生忽然犹疑不决,未跟着那些抬着青鸟尸体的弟子一同离开。 莫弃捐毫无理由地来搭话,想必是自己哪里吸引了他的注意。贺同生直觉那绝不会是好事,心脏突突直跳,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该死,方若霖为何要多此一举?!这种时候展露善意。 陆饮溪叮嘱他保护方若霖的话在脑海中不断响起。贺同生知道自己如今已走不了了。 交谈声隐隐传来,贺同生听到莫弃捐似乎在邀请方若霖一同前去魔域边境。 玉简蓦地发出淡淡光芒,贺同生扫了一眼,看向莫弃捐的眼神霎时充满探究与警觉。陆饮溪传讯点明了莫弃捐手下三名缚灵的真实身份,恰巧那三人贺同生都有所耳闻。 事情真是越来越麻烦了。 “段长老,门外两位客人求见,这是他们的名帖。”一名弟子身着麻布丧服禀报,将名帖递过去。 段成是坐在书房之中,同样一身白色丧服,面带愁色,憔悴疲惫,本不欲见客,却在看清名帖之后态度大变,吩咐道:“你去领这二位贵客进来。” 那名弟子领命离开,一路随处可见白色的纸钱,来来往往的弟子神色肃穆,不闻谈笑之声。黄鹤三人前往游龙庄的寿宴尽皆殒命,万山刀会同时失去三位长老,正在大丧期间。 两位贵客身披斗篷,不见容貌,跟在那名弟子身后进入万山刀会大堂,堂上是三副棺材。二人分别上香之后,段成是走了进来。 “不知二位贵客大驾光临所为何事?”段成是面露惶恐,深深行礼。 其中一名直直盯着大堂中间的那具棺材,背对着他缓缓道:“段长老,我二人来的路上听到一件怪事,心中十分好奇。” “您请说。” 那人开口笑道:“万山刀会山下的村里近来有个中年男子半夜被妖怪掳走,同榻而眠的妻子被吓疯了。更奇怪的是,我听人说被掳走的男人和黄鹤黄长老相貌颇为相似。” “凡人可真是爱闲话,不过件寻常的小事,也能传得这样……令人浮想联翩。”那人转过身来,抬手摘下斗篷,露出那张凌厉的少年面孔。正是“仙逝”已有大半个月的游浩然。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拖了好久才更……最近真的好忙,打算搬家恨不得能分身,不过这周肯定会再更一章T^T 第70章 拷问 “无知山野愚民,寻常小事被他们传得神乎其神,倒叫游庄主见笑了。”段成是垂首,不让人瞧见他的脸,语气平静听不出端倪。 “这传言有趣得很,老夫忽然很想看看这棺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和黄长老有那么几分相似?”游浩然语调上扬,露出好奇的目光。 “游庄主想必搞错了,棺材里的确是我大哥,何来相似不相似?”段成是沉稳依旧,不疾不徐。 “这倒奇了,老夫的寿宴已过了大半个月,按理来说三位长老早就该下葬,怎么万山刀会的丧事比别家更隆重些?还是说你在等真正的黄长老变成尸体之后才下葬呢?”游浩然少年的面容勾出阴鸷的笑容,好整以暇看着段成是。 “我们兄妹五人感情甚笃,早前五弟命丧他人之手,如今大哥、二哥、四妹同时惨遭不测,在下心中悲伤,既然人死不能复生,唯有将丧事办得隆重,以寄哀思。”段成是答道。 “段长老既如此不配合,老夫便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我昨日见到了重伤未愈的黄长老,特意替他医治好伤口,想来今明两日他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他若看到你这般狼子野心,你该如何是好?”游浩然意有所指,走近中间的棺材打量其中的尸体,双手背在身后道,“你可以杀了黄鹤,我和周家主在这里,你要动手也没那么容易。” 段成是眸色一暗,冷冷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听说当初是你和你五弟剜出的龙骨。”游浩然挑眉道。当日寿宴之上,陆饮溪曾附耳低声将购买龙骨的始末说明,大半个月来游浩然多方调查,确信各处细节都对得上,龙骨的确是段成是和元不寐于蛛丝涧所得。 而段成是自那之后的反常举动,也似乎在印证陆饮溪的说法。懦弱无能的段成是见到他和周蘅,竟然还能游刃有余地周旋,想来定是有某件东西作为底气。 “……的确如此。敢问是谁将此事透露给你的?”段成是沉默半晌才答道。 “告诉你也无妨,是陆楼主告诉我的。段长老不必急着杀人灭口,像陆楼主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看着难缠,实则最好对付。”游浩然不以为然道。 段成是听他说是陆饮溪透露,心中松了一口气,神色仍是郁郁,试探地问:“龙骨我已经卖给陆楼主,你来找我也无用。” 游浩然斜睨他一眼,又朝着一旁默然不语的周蘅点点头。周蘅的手不动声色地抬起,似有动手之意。 段成是心里飞速盘算,周蘅剑出鞘的那一瞬间,他急匆匆说道:“其实在下还有一块龙骨,若二位替我除去障碍,在下定当双手奉上龙骨。反正夔鼎、丹方的下落不明,龙骨在我这里也无用处。” 话音方落,果见游浩然满意地点头,周蘅也将剑收入鞘。 段成是心知自己猜对了,假意不解道:“我听闻云卿公子曾在游龙庄现身,二位为何不去找他,凭借二位的修为,收服现在的云卿公子简直易如反掌,又何必在意我手中这一块龙骨?” “所有人都盯着那条龙,我们何必去凑热闹。人人都说当前修真界游龙庄为尊,实则这下界可藏着不少离飞升只有临门一脚的高手。若真要凑热闹,等到收服那条龙,成为众矢之的的可就是我们,只怕再无宁日,又如何炼制龙灵丹?”游浩然鄙夷地打量他一眼说道。 “游庄主说的甚是有理,在下这就叫人准备两间客房,若万山刀会的丧事能提前结束,两位想要的东西我自会奉上。”段成是说罢正要退出大堂,游浩然忽抛过来一个瓷瓶,他本能地伸手。 “吃下去。”游浩然命令道。 瓶中是一粒毒药。 段成是咬咬牙,当着他二人的面吞下毒药。 “待一切事情结束,我自然会将解药给你。”游浩然说道。 段成是垂眸退出大堂,厌恶地吞下口中残留的苦味。他根本不信游浩然的话,那样的目光可不像是会给他解药的样子,将一切知情人赶尽杀绝才是游浩然的作风。 ……陆饮溪,你为何要骗他们我手中还有一段龙骨?段成是凝眉思索,吩咐弟子准备两间客房,随即写下一封密信,叫人送去给历下城茶馆的余老板。 “陆老板可真是大忙人,这一日不见,貌似发生了不少事情?”杜止意伏案书写,忽见陆饮溪从外走进。 陆饮溪颔首道:“的确是发生了不少事。在下想打听几件事,想来想去这世上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人了。” “陆老板想知道什么?”杜止意搁笔随口问道。 “你可认得我?”陆饮溪问道。 杜止意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摇摇头道:“不知陆老板是何意?” “五十三年前,我曾跟在师父身后一同去往迷石林,你与我师父大战一场,两败俱伤,我也身中银丝回心草。”陆饮溪淡淡讲述,注视着杜止意快速变化的神情。 “当年那个少年也是你?”杜止意惊讶地问。他依稀记得那少年是替方若霖挡下一击,少年的模样平平令人过眼即忘。因而杜止意并未将那少年与两次出卖师父的陆饮溪联系起来。 “是我。” 杜止意眼底暗藏警惕,噙着笑意道:“看来方若霖待你当真是极好,竟然愿意将你身上的银丝回心草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待你这样好,你还背叛他,真是叫人钦佩。” “我想知道如何除去银丝回心草。”陆饮溪眼神冷漠,对他的讥讽无暇顾及。 “你想救他?多此一举。趁着方若霖奄奄一息,给他个痛快。如此一来他可以解脱,你也可以从此飞升再不管这下界琐事。”杜止意站起来站在他身旁试图说服他,末了又补充一句,“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又何必现在做好人呢……” 陆饮溪早知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说出来,取出溯心镜悬在空中,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储物袋飞出四条寒光闪闪的铁链,将杜止意的手脚全部用铁链捆住。溯心镜连莫弃捐这样的高手都能困住片刻,更何况是杜止意。 “不妨告诉你,上次我指认出我师父的身份,就是想让你自投罗网。”陆饮溪轻笑一声,目光残忍。 房间内忽然燃烧起熊熊大火,火苗是阴冷的蓝色,陆饮溪低头看了眼一眼屋外的溪水,水面并未映出火光。 杜止意心中最畏惧的东西就是这些火吗?那就让火烧得更旺些吧。 火焰像是听到陆饮溪心中所想,火舌霎时攀上屋顶,幸亏这只是杜止意心中恐惧的反映,若是真正的火,这间屋子早已化成一堆灰。 杜止意锁在火海中央,不住地打滚,惊恐地想要拍灭身上迅速蔓延的火焰,一边还顾得上嘲讽:“为了引我出来想不到你竟选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方若霖可记仇得很,我被他追杀了一百多年……” “告诉我银丝回心草的解法。”陆饮溪冷冷道。 “我不知道!”杜止意一声哀嚎,脸上的半张面具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捂住早已被烧毁的半张脸恨恨地看着陆饮溪。 “这东西被上界列为禁物,根本没有解法!除非像方若霖对你做的那样,在银丝回心草还未扎根太深时转移。”杜止意喘着气嘶哑地说,说着竟然笑起来。 “陆饮溪,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修者的样子,俨然一个魔族,哈哈哈。” “想不到我隐匿多年,竟然被你这等小子蒙蔽。” 杜止意畏惧明亮的火焰,思绪不断倒回当年遭受火刑的那天,却又因四肢束缚无处躲避,只能不断吵嚷挑衅。 陆饮溪双掌在胸前十指相对,胸中杀戮的欲望似乎随着屋内的火焰愈演愈烈,表情阴沉,语气极具压迫感:“既然不知道如何除去银丝回心草,那你总该知道他的身世吧,说来听听。” “把镜子收起来!收起来我就告诉你!”杜止意发觉到这一切都是空中那面镜子的缘故,仓皇求道。 “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权力。”陆饮溪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当年从上界逃出,途径昆仑山,在山上捡到龙蛋,其他就不知道了……也许和当年镇守魔界边境的那对夫妻有关,但那对夫妻早已仙逝,我二百多年前才来到下界,他们的死与我无关。”杜止意惊恐地看着蓝色的火苗一遍又一遍爬上他的身体,烧得只剩下半张完好的脸。 陆饮溪听他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正待发作之时,杜止意又喊道:“我曾查过他们,但关于他们的一切记录都消失了。日月台的史官绝不会漏记,定然是有人做了手脚,不想让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你可知道莫弃捐此人?”陆饮溪强压下怒意问道。 “……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杜止意咬牙忍痛答道。 陆饮溪长叹一声,收起溯心镜,蓝色的火海一瞬退去,半明半暗中他幽幽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你是为寻夔鼎杀了贺家村的人吗?” 杜止意察觉到那比方才的火焰还要更加灼热的仇恨的目光,火苗烧过无数遍而疼痛到麻木的皮肤又开始隐隐作痛。 第71章 黄鹤 杜止意没料到他连这件事也知道,被折磨得灰败的双唇勾出不着痕迹的弧度,语气虚浮问道:“这是方若霖告诉你的?” “我亲眼所见。”陆饮溪眸中情绪复杂,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暴戾,简短地答道。 “若你当真亲眼所见,又何必问我?”杜止意方才浑身火焰灼烧,好半天身上依旧如万蚁啮身般疼痛,嘴角的笑意却更加浓重,“依我之见,你看见的人并非是我。陆楼主,我说的对吗?”杜止意心知当年方若霖四处寻找他的下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人是你杀的。” “哈哈哈哈……”杜止意放声大笑,浑身颤抖,不知是痛的还是笑的,半晌笑声消弱,杜止意眼角笑出泪花问道,“我可算是知道你当年为何出卖师父了,原来如此,方若霖阴差阳错替我担下这份罪责。” “没错,贺家村的人是我杀的。我在村中打听夔鼎的消息,没想到村人警惕多疑,为防止走漏风声,便只好将他们除之以绝后患,顺手为之而已。”杜止意额头布满虚汗,神色却得意洋洋。 陆饮溪见他这副模样,那根克制的弦猛地崩断,双目霎时暗红,周身灵力凌乱,屋内卷起狂风,门窗同时震动,几乎就要框上脱落。 “陆饮溪!收起杂念,莫要冲动!”何处觅从外冲进来,大声喝止。 他连喊数声,却见陆饮溪没有答应,遂一掌拍在陆饮溪后背,陆饮溪一个踉跄回过神来,满脸愠怒瞪着何处觅。 “出去打坐,摒除杂念,否则你……”何处觅没有说完,回想方才感受到的一丝魔气,心中惴惴不安。 “陆楼主以为杀了我,你师父就会原谅你吗?不可能。百年来方若霖未尝有一刻放弃过将我碎尸万段的念头,不死不休,对你也会是一样,哈哈哈!”杜止意察觉到陆饮溪的异样,继续出言刺激。 何处觅抬手捏诀将杜止意的嘴封起来,强行将陆饮溪推出门外。 “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未必是真,原来我才是那个自始至终都自以为是的人,追寻真相却盲目相信所谓的亲眼所见的真相。”陆饮溪望着溪水中的残荷自嘲道。 秋日的风裹挟丝丝凉意,何处觅多日流连在寒冰笼罩的密室中陪伴慕容欢,明明早已习惯寒冷,却在此时忽然感到一阵悲凉。 陆饮溪忽然大踏步朝前走去,任何处觅怎样呼唤都不回头。 此地荒郊野店,平日最多不过零星过路旅人歇脚,再或者来往商队住店,都是些粗人,店里的房间极为简陋,今晚却住满了衣着华贵的修者。 店家是名面目黝黑的壮汉,店里突然住进这么多人,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地招呼,生怕惹得他们不快,发现店里端倪。 “师弟,再往前御剑而行二十里许就有镇子,为何偏偏要来这里?我瞧这里就是个黑店。”祝无晦嫌弃地看着屋内豁口的桌子、四条腿长短不一的长凳,不解地问。 “今日从他人口中得知许多我爹娘的旧事,我想找个地方静静。此处虽简陋,却可聊且歇息,委屈师姐了,明日一早我们就上路。那店主一介凡人,想来也不敢对修士出手。”方若霖眉头微蹙,心中压了许多事,说话时心不在焉。 祝无晦轻叹一声,叮嘱道:“莫要走远。” 这趟方若霖打算跟莫弃捐回他爹娘旧居祭拜,祝无晦自然需守着他。至于那几个跟来的周家弟子,据他们说是要返回周家,顺道一起住店。 别人祝无晦不了解,但姓贺的那小子绝对另有图谋。 林中幽深,方若霖并没有离开客店太远,站在林边仰头赏月,指尖掐着一节青草慢慢揉碎,绿色的汁液散发苦涩的气息。 据莫弃捐所言,两百多年前新任魔尊继位,下的第一道令便是攻打凡界,他的爹娘为了阻止魔族,与魔域各族血战半月,双方两败俱伤。 他爹与魔尊都在那场大战中殒命,而他娘重伤难愈,藏匿在魔族寻不到的地方,生下他没多久便去世了。莫弃捐自言不知方若霖的存在,否则绝不会留他独自在下界历尽千辛。 话中虚虚实实,难以甄别。方若霖曾阅遍日月台的史书,未见到那场战事的任何相关记载。 但魔域至今都未有魔尊倒是千真万确。这些年魔域与凡界相安无事,想来当年那一战元气大伤。 思及此处,方若霖眉头比方才皱得更紧。 一阵交谈声随夜风送入方若霖耳中,他疑惑地朝漆黑的林中望去。这声音颇为耳熟,方若霖小心翼翼靠近声音传来的地方。 “师弟,你方才说是师父派你来找我?”贺同生问道。 “没错,他知你跟在方若霖身旁,特地命我来寻你。”周朔神色凛然,与他爹有七八分相似,一瞬间贺同生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家主。 “师父有何吩咐?” 周朔略一迟疑答道:“前阵子我奉命寻杜止意下落,中途偶遇石君仁,一路尾随发现了藏在农户家中的杜止意。后被杜止意发觉,我担心不敌他二人暂且离开,躲在逐水楼附近,竟发现杜止意和陆饮溪已经联手。只怕江湖风云再起。大伯命我将此事告知于你,你寻个机会可告诉云卿公子。” “绝不可能!我了解陆饮溪,现在的他绝不会这么做。”贺同生猛地提高声音反驳。 “可……当初在游龙庄寿宴献上龙骨的正是他,若他当真觊觎龙灵丹,那也不足为奇。”周朔被他吓了一跳,心中却自有判断。 贺同生环顾四周,不放心地拉着周朔向更深处走去,说话声被屏障挡住。 方若霖没能听到他们之后的对话,呆呆站在原地,方才周朔的话不断在他耳畔回响。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凡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爱、恶、欲,陆饮溪早些时候急功近利,未曾专心悟道,杂念未必除,想通过龙灵丹飞升岂非合情合理?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陆饮溪竟然会和杜止意联手。 真不愧是自己的好徒儿。方若霖冷笑一声,转身回了客店。 是夜,万山刀会灯火寥落。 段成是守在柳扶风身旁等她睡着之后,这才回到自己房中歇下。 月至中天,停放灵柩的大堂中烛光猛地摇曳,守灵的弟子忽然一齐睡了过去。一名遮住只露出眼睛的黑衣人转到中间的棺材旁,看清里面躺着的人的相貌,恨恨抬手拍在棺材边沿,上好棺木立时裂开一条口子。 这人正是黄鹤。未曾料想这一掌下去大堂周围冒出数百名弟子将此处团团围住,人人手执兵刃,面色不善。 段成是竟设了埋伏,果真是狼子野心打算将他们都除去。黄鹤暗骂一声,奋力突破这些弟子们的包围,朝柳扶风所在的房间奔去。 他甩远追在身后的众弟子,一路前行,守卫逐渐减少,仅有数位侍女走动。见此情状他心中一喜,将已躺下的柳扶风从床上拽起,打算挟持她离开万山刀会。 刚踏出柳扶风的屋子,他就看到了站在三丈之外的段成是,周围并无其他弟子追过来。 “三弟,我待你不薄,为何要赶尽杀绝?”一看到段成是,黄鹤便厉声问道。 “你上不能以德服人,下无能发扬本派。留之何用?”段成是冷声道,说罢朝着黄鹤所在的方向点点头。 黄鹤正疑惑之时,一把长剑从背后刺入穿过心脏,他低头看着沾满鲜血的冰冷剑刃,又惊恐地扭头朝身后瞥去,一瞬间睁大了双眼,剑迅速从他胸口抽出,滚烫的血喷溅出很远。黄鹤一言不发地倒地,露出站在他身后的人。 “周家主身法果然迅捷,令在下自愧不如。”段成是笑着拱手。 周蘅嫌恶地擦去剑上鲜血,他本非嗜杀之人,却因与游浩然联手,接二连三替他杀人,心中隐隐不悦。 “夫君……”柳扶风身子本就虚弱,大半夜被人劫持,又淋了满身鲜血,此刻惊慌失措地坐在地上从黄鹤身边退开。 周蘅离得很近,意欲扶起柳扶风,忽然段成是一个闪身近前来,俯身将柳扶风抱在怀中,低声宽慰道:“扶风,没事了。” 话音未毕,柳扶风在他怀中已断了气,惨白的脖颈上是一道极细的伤口。 “你……杀了你夫人?”周蘅清楚地看到段成是的手如何握刀划过他夫人的脖子,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段成是慢条斯理地抱起柳扶风的尸体,眼中犹含着泪花,平静道:“周家主定然看错了,今晚之事明明是身份不明的黑衣人闯入万山刀会劫持了我夫人,黑衣人眼见逃不出去遂残忍杀害我夫人,周家主出手相助除去了这名黑衣人。你说对吗?” 周蘅没有回答,怔怔地盯着段成是抱着柳扶风的尸体离开,那女人是如此纤弱,死前连一声□□都没能发出。 逐水楼。 “楼主,杜止意身上搜出来的是货真价实的龙骨,属下不理解为何要送给万山刀会?”暗卫站在书案前拱手问道。 “自然是要让有心之人误以为这世上有两块现成的龙骨。”陆饮溪双手背在身后幽幽答道,转而问道,“我交代的事情可有眉目?” “我等查遍各种记载,都未能找到莫弃捐的线索。”暗卫如实回答。 “罢了,你退下吧。”陆饮溪轻轻摆手,暗卫悄悄退出。 莫弃捐此人可真不简单,有必要亲自前往魔域调查一番。陆饮溪暗暗思忖,随即拿起玉简传讯给贺同生,教他务必拖延莫弃捐等人前往魔域的速度,必要时可以引其前往万山刀会,游浩然就在那里。 传讯完毕,他收起玉简,从身后书架的盒中取出那支未能送出去的玉簪,摩挲半晌收入储物袋。 第72章 魔域 短短一日,万山刀会灵堂中原本三具棺材变成了四具,柳扶风躺在棺材中面容苍白惨淡,与她往日缠绵病榻的脸色并无二致。 众弟子对昨夜柳扶风的身亡极为平静,他们早知三长老的夫人命不久矣。人人都在忙碌出殡的事,无人注意到中间棺材里的尸体悄无声息被人换回货真价实的黄鹤,四具棺材上好钉便准备出殡。 纸钱漫天飞舞,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山后走去,为首的是状似伤心欲绝的段成是。 这一去就是大半日,待到天色已暗,段成是总算得闲。他坐在大堂之上的主座,出神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景象。万山刀会的阻碍如今可说已全部除去,包括他的发妻柳扶风。 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怅然若失又极其满足,但绝没有半分后悔。柳扶风是他亲手杀的,与其终日药不离身,不如这般毫无痛苦地死去。更何况他已病床前服侍她几十载,自认并无任何亏欠之处。 “段长老,恭喜恭喜。”游浩然不请自来,还未踏进门槛,声音已传入段成是的耳中。 “丧事方毕,何来恭喜?”段成是起身相迎,语气透露着淡淡的疲惫。 游浩然满面春风,眼神如狼,语带笑意问道:“段长老独掌万山刀会,必然会凭借才能将万山刀会发扬壮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自然要贺喜。” 段成是客气地笑着,命人送上高级禁制封起来的紫檀盒子,盒子放在高脚木几之上,游浩然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盯着这个盒子。段成是当着游浩然的面打开,露出其中森然又极蛊惑人心的白骨,殷勤地朝游浩然的方向推了推。 “游庄主遵守承诺除去黄鹤,在下自当奉上龙骨。”段成是颔首低声道。 “如此甚好。”游浩然抚掌笑道,视线停留在龙骨上,并不伸手去拿。 段成是垂首请求道:“在下依约奉上龙骨,还请游庄主赐予解药。” “这是自然。”游浩然眼珠一转,又道,“老夫还有几件事需得花费时间去办,恐怕还要在苍云岭多停留些时日。只要段长老近日不外出,此毒绝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任何影响。” 段成是唯唯诺诺应道:“是。”心中却放下一块石头。游浩然也会暂且留在万山刀会,反倒剩了他许多事。 客房内,周蘅坐在棋盘旁,自己与自己对弈。数日来,他收到周家众长老弟子的传讯,可心中牵挂的夫人却始终未有一言半语传来。棋局陷入焦灼,周蘅意兴阑珊,准备罢手歇息,忽看到石君仁传信,里面提到他已寻到杜止意,提醒周蘅抓紧时间除去游浩然。 周蘅没有回信。 与石君仁联手,还是游浩然?周蘅心中同样未能落子定局。 魔域,无风岩。 陆饮溪孤身站在半空悬浮的石块之上,望着无风岩如刀削斧劈般凌厉的岩壁,无风岩顶高耸入云,其下悬崖峭壁深不见底。 目之所及乌黑的岩石散发冷峻的光泽,厚重的云层纹丝不动,古老天地的产物带给人无尽的压迫。这里是魔域宝库的入口。 魔域宝库地形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身受重伤,陆饮溪手执地图亦不敢轻举妄动。因而他在等人,等一个熟悉此处地形的人——孟秋许。 当年他初入师门,短短数月已大有进益,师父领他重回无名山挑选功法,也正是那时他发现了师祖的魔域游记,初时只当做游记看得津津有味,没意识到最后的契约是何意义。直到物是人非之时,他本想将旧物全部丢弃,却又从中寻到这本游记。 陆饮溪藉由将契约主人的名字改为自己,从孟秋许手中骗得三件珍宝,但孟秋许也并非一无所获。她因此得到了离开那座山的自由。 “陆饮溪,你这回找我来又是何事?”孟秋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陆饮溪身后,手提长鞭冷冷问道。 “身为最古老的天魔一脉,你自小生活于此,想必再没人比你更清楚其中的玄机。”陆饮溪仰头道,眼前的无风岩高耸入云,白云缠绕岩顶,美得摄人魂魄,却不见任何入口。 “臭小子,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好处已经够多了,还想得寸进尺?”孟秋许怒道。 陆饮溪淡淡笑道:“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好处也够多了,若非是我,你连半步也无法离开那座山。” “我生平最恨别人拿同一件事反复要挟我!今日我和你没完!”孟秋许扬鞭劈向陆饮溪,发丝随风扬起,发丝、鞭梢、岩壁皆为墨色,相映之下别有一番凌厉之态。 陆饮溪笑道:“我保证,这回你助我寻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当即销毁这张契约,从此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他取出那本游记拿在右手中,让孟秋许看得分明。 鞭子在即将触及陆饮溪之时转了弯,“啪”地打到一旁悬浮的巨石,巨石随之碎成齑粉,落入不见底的深渊。 “此话当真?”孟秋许不耐烦地问。 “这是一桩交易,我做生意绝不会言而无信。更何况这桩交易达成的条件是找到我想要的东西,那样东西就在魔域宝库,届时我必然还在宝库之中,若我不能当面将此契约销毁,想必你也有办法将我困在这里。”陆饮溪正色答道。 “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很响。”孟秋许冷笑道。 “相信我,这笔交易你只赚不赔。就算是你,也未曾进入过这里每一个洞窟,那些无主的洞窟藏着的天材地宝不可计数,此行你跟在我身边或许有意外之喜。”陆饮溪进一步诱导。 眼下他手中的这一份不过是抄本,真正的那份契约仍留在师祖当年存放的地方,并且改成了他师父的名字,只要那份契约还在,孟秋许就会永远受制于他师父。虽则孟秋许无法完全自由,却能够自由来去下界的任何地方,对她这样的魔族足够了。 “好,我陪你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孟秋许咬牙切齿地接下这桩交易。 “烦请孟前辈引路。”陆饮溪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路道。 孟秋许白了他一眼,翻身跃入浓雾笼罩的深涧之中,声音远远传来:“跟我来——” 陆饮溪随即翻身跃下,紧随其后,周身被云雾笼罩,看不清孟秋许,但感知得到她的位置。 片刻之后,陆饮溪听到孟秋许落入水中,还未来得及质问,自己也随之没入水中,只一瞬,天地仿佛颠倒,他再度浮上水面,眼前景象已截然不同。 孟秋许坐在不远处等他。 陆饮溪爬出水面,拂去身上的水,望着眼前白色的高耸崖壁与周遭鸟语花香的景象问道:“这是何处?” 怎么与他所知的魔域完全不同? “这里才是真正的无风崖,魔域宝库的入口。”孟秋许仰头指着半山腰处光滑无痕的崖壁说道,崖壁上赫然是个洞口。 “想不到魔域还有这等山明水秀的地方。”陆饮溪感叹道。 孟秋许不禁笑道:“这里本是个地下无底洞,魔域先祖依照地面上那座山建造了这里的一切,魔域先祖一点一点堆砌而成这里的群山,种植树木,引入生灵,打造成你眼前所看的的景象。” 陆饮溪面露赞叹,若说地面上是天地的鬼斧神工,那此处便代表着魔域之人的高超技艺。 “通过那个入口就能看到各氏族的宝库。”孟秋许说道。 一人一魔御剑来到入口,孟秋许当面顺手拿走她爹娘手中密钥,本以为能顺利进入其中,谁知密钥却不起作用。 陆饮溪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孟秋许被看得心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这密钥真没办法打开洞口的禁制。” 陆饮溪走上前来端详道:“若我强行破坏此处禁制,会有什么后果?”倘若魔域宝库当真凶险异常,那入口禁制太过强大反倒多此一举。 “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一来我们会被送到随机一个洞穴之中,其中凶险难以预测。”孟秋许警惕地看着他说道,准备随时跑路。 “那就这样吧。”陆饮溪听到她所说与自己猜想基本一致,遂毫无顾忌地笑着一掌劈下,刺眼白光闪过,脚下坚实的地面再次消失。 陆饮溪再次开始坠落。 “陆饮溪!你是狗!”孟秋许一连串叠声惊叫,随即大声骂道。 “契约在我手上,你还得听我的话,岂不是连狗都不如?”陆饮溪尚有心情开玩笑。 孟秋许一时沉默,半晌落在地上,匆忙环顾四周抬手作出抵御姿态,确信并无暗器飞来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运气倒是不错,这是个小型的私人宝库,机关不甚严密。可算是捡回一条命。”孟秋许拍着胸脯叹道。 陆饮溪打量四周,不忘打趣她:“像你这般杀父弑母的人也会害怕丧命?” “杀人与被杀是两种感觉。”孟秋许语气如常地答道。 “你能看出这里是谁的地方吗?” 闻言孟秋许看向西南角石壁上刻的字符,熟练地对应着陆饮溪手中地图,指着某个地方答道:“这是封渊的私人宝库。” 第73章 巧遇 封渊?听着甚是耳熟。 陆饮溪略一思索,记起这是苏合提到的莫弃捐手中三个缚灵的名字之一。既然封渊是魔族,那看来莫弃捐果然与魔族有关。 “这……是蛟?”陆饮溪环顾四周,视线落在石壁雕刻的图案问道。 “没错,这是封氏的图腾。你可知天魔的来历?”孟秋许见此处并无危险,语气放松下来答道。 “晚辈不知,还请前辈解惑。”陆饮溪老实答道。他有求于人之时,态度向来十分恭敬。 “天魔血脉实为上界神兽与凡人的后代,凤凰、黑蛟、白虎、青牛、巴蛇,但凡你有所耳闻的神兽都曾在上古之时与凡人诞下过后代,这些后代无法随意前往上界,但又与凡人迥异,遂聚居于此处,久而久之便形成魔域。这些最初的魔族就是天魔。那些因心魔而堕魔的修者古来已有,一直与天魔走得很近,因而也被称作魔族。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便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欲望,嗜血好战。”孟秋许娓娓道来。 “如此说来,封氏的祖先便是黑蛟,天魔中没有龙族的后裔?”陆饮溪若有所思地点头问道。 “龙族向来孤高,几乎只与本族通婚。但千年前确乎有一个例外,但那个例外在魔域存活不过几十年就被杀了。”孟秋许答道。 “它被谁所杀?”陆饮溪追问道。 孟秋许对着石壁上所刻的蛟抬了抬下巴,说道:“喏,就是封氏。蛟与龙极为接近,可天生神力不如龙族,封氏一族杀了那个龙族后裔试图研制出提升神力的方法。” “他们做出了龙灵丹?”陆饮溪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没错,但他们并没有得到与龙族相匹敌的力量,龙族派使者来销毁了和龙灵丹有关的东西。封氏一脉就此凋零,十不存一。据说那张丹方不止一份,近来江湖中不是传闻有人可以炼制龙灵丹,或许丹方已落入他人之手。”孟秋许眨眨眼睛,故作惋惜道。 陆饮溪知其意有所指,故意刺激自己,心中却难以克制地涌起焦躁,只得强行将其压下去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思索方才她话中的线索。 封渊乃是封氏一脉,与龙灵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修为有成,声名在外,竟成了莫弃捐的缚灵。依照林萧风和贺同生传来的消息,以及自己近日派暗卫四处调查的结果来看,莫弃捐曾在魔域边境久居,与方若霖爹娘来往频繁,却刻意将关于自己的记载全部抹去,绝对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知先前莫弃捐前往贺家村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 陆饮溪扭头问道:“魔族中可有一位名叫莫弃捐的?” “莫弃捐?未曾听过。”孟秋许摇摇头答道。 陆饮溪面露失望,翻找一旁木架上的书简,想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孟秋许盘腿而坐,从储物袋中取出各式钥匙摆了一地,专心捣鼓起来。 “你这是作甚?”陆饮溪瞥了她一眼问道。 孟秋许手指翻飞掠过地上的钥匙,最终停在其中一把质地如皮的钥匙,举着钥匙得意道:“魔域宝库根据规模有不同的形制,实力雄厚的氏族会自己设计布局和机关陷阱,而这般小型的私人宝库,机关陷阱或许有所不同,但布局几乎一样,一般来说,你现在看到的都只是最不足道的东西,真正的宝贝都藏在另一间密室。” “那你手中这把钥匙能打开另一间密室?”陆饮溪眯起眼睛打量那把奇怪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我用无相脸上的皮肤制成,可随着锁孔变幻形状,能打开世上任何没有加禁制的锁。”孟秋许见陆饮溪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辩解道,“无相化作我的模样勾引男人,我割它一块皮又何妨?” 陆饮溪没有接她的话,问道:“若宝库里的锁都设了禁制,你这把钥匙岂不是无用?” 孟秋许挑眉伸手将钥匙递过来,说道:“你摸摸看。” 陆饮溪接过钥匙,这把钥匙的触感与它的外表一致,并非冰凉的金属质感,而是温热有弹性、如活人皮肤的触感。陆饮溪心中一阵发毛,正待细看之时,钥匙忽然转变了形状缠在他指尖,这一下他差点脱手,强忍着厌恶将其递还给孟秋许,问道:“它有意识?” “没错,它残存无相的部分意识和灵力,我可以操控它,但凡我识得其中禁制,便有九分把握打开。”孟秋许白了他一眼道。 陆饮溪勾起嘴角,搓了搓指尖,抚平方才那把钥匙带给他的不适,催促道:“既然如此,还请前辈打开密室。” 孟秋许扔掉那把“钥匙”,倏忽间“钥匙”钻入石缝之中,未几,两人听见石壁中传来低低地转动声,随即一扇石门出现,缓缓打开。 石门之后的空间不大,一堆灵玉映入二人眼帘,灵玉位于密室中间堆成小山状,左侧的架子之上摆放着薄厚不等的书册,右侧的架子盛放品相上等的盒子,这种盒子通常存放高阶灵植。 若以私人宝库的规模来评判,封渊的财产可算是丰厚。 “架子后有人?”陆饮溪敏锐地发觉左侧架子之后有其他人的气息。 “你快去看看。”孟秋许连退三步站在门口,确保起冲突之后自己还有逃跑的时间。 陆饮溪快步走向左侧架子后方,宽大的袖口拂过如山的灵玉,顶端的灵玉三三两两滚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待陆饮溪看清架子之后的景象,竟罕见地愣在原地,片刻后声音低沉地催道:“你快过来。” 他见孟秋许仍在观望,解释道:“这里的人是我……师祖,受了重伤,你可否帮忙医治?” 孟秋许瞳孔一瞬间缩小,如同一个受惊的小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推开陆饮溪,果然看到奄奄一息的方齐殷。方齐殷一身半新不旧灰衣血迹斑驳,双颊凹陷,胡髭下的双唇干裂乌青,饶是如此也能瞧出他俊逸的模样。 “他怎么在这儿?”孟秋许喃喃道。她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才反应过来,对着陆饮溪命令道:“将他扶起来。” 陆饮溪难得听一回她的话,究其原因,并非为了她和方齐殷,只是不希望方若霖失去世间最敬重的人。 孟秋许接好方齐殷身上的断骨,密室中央灵玉的灵力源源不断涌入他体内,直到耗尽大半灵玉,方齐殷的脸色才有所好转。 陆饮溪早知孟秋许以游医的身份在江湖中小有名气,如今亲眼见到才算是相信。但他没想到孟秋许竟如此不遗余力救治方齐殷。 “他身中剧毒,又遭偷袭伤到五脏六腑,幸好修为深厚这条命才得以保住。”孟秋许咬牙凝眉道,“究竟是谁能伤到方齐殷这样已经飞升的人?” 她清楚方齐殷多年不在下界,乃是回到上界寻找一样东西,近日本应返回无名山,却险些丧命于魔域。教人不得不多想。 陆饮溪环顾四周,叹道:“恐怕与我提到的莫弃捐有关。你可知数日前青鸟死在蛛丝涧一事?” “来的路上听到些传闻,不是你杀的?”孟秋许问道。 “你觉得是我杀的?”陆饮溪反问。 孟秋许冷笑一声道:“是不是你杀的我不知道,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我为寻莫弃捐的踪迹来到蛛丝涧,当时青鸟发疯了似的朝我袭来,我失手杀了它,可在那之前它显然已受了伤。青鸟死后,莫弃捐当即现身,未免太过凑巧。恐怕从我派暗卫跟着他时,就已经着了他的道。”陆饮溪思忖道。 “没想到你也有栽到别人手里的一天。”孟秋许讥讽道。她横抱起方齐殷朝外走去,准备离开此处,返回无名山。 “送他去逐水楼,当前下界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找个机会将此消息传给我师父。”陆饮溪并不阻拦,目送着她往外走,眼见她脚要跨出宝库,这才开口。 孟秋许顿了顿,极大方地道:“这把钥匙你暂且留着,若你能找到想要的东西,活着离开再还给我。” 陆饮溪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手边的“钥匙”,迅速将它收入储物袋,避免与它接触。 “多谢。”陆饮溪拱手诚挚道谢。 “你若想查莫弃捐的消息,可以去历任魔尊的宝库中试试,那里的宝物数量不可计量,其中藏有魔域为数不多的文字记载。进入魔尊宝库的方法我不清楚,说不定你可以找到。”孟秋许说完便消失在洞口。 陆饮溪在此处搜寻一番,确信未遗漏任何线索,遂离开洞中,站在崖边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之上如繁星般的宝库,亘古不变的神秘涌来,他的思绪一时淹没其中,生出些许茫然无措。 第74章 鸩酒 无风岩底的水自东向西流淌,宛如一条白绸缠绕群山。 师父所赠的上古法阵的确能够在须臾之间前往任何地方,可前提是他知晓要去的地方位于何处,若毫无目的开启传送阵,那结果与此地入口的禁制相同,都是被随机传送到某处。 陆饮溪意欲沿水朝上游找寻丹方和魔尊宝库的线索,刚抬腿跨出一步,脚尖踢到旁边的小石子,余光瞟到滚动的石子,忽然发现洞口石壁上有人留下的标记。 他拨开没膝的草丛,石壁上所刻的巴蛇纹路亮起,眼睛如同活物般冷冷看过来。 这是一个引路的标记,刻下标记的人可以准确地寻找到此处洞口的位置。 师祖出现在洞中定然是不久之前的事,只怕青鸟现身蛛丝涧与此相隔不久。有人不希望他师祖返回下界的消息暴露。 此处的主人封渊早已是莫弃捐手下缚灵,那么知晓此地且能自由来去的,极有可能正是莫弃捐。 巴蛇么?不妨也为我引路。陆饮溪勾起嘴角伸出手。 陆饮溪两指按在蛇眼之上,灵力缠绕指尖,稍一用力此处的石壁便会碎成齑粉。石壁上的巴蛇似乎察觉到危险,扭动身子向一个方向爬去,可它终究只是个引路的标记,无法离开太远,停在一丈之外的地方定住,头始终朝着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正是河水上游,陆饮溪方才想要去的地方。 “想不到还真有用。”陆饮溪一声冷笑,指尖飞出一点灵力,登时石屑四溅,石壁上的巴蛇随石屑裂开来。 他压下对御剑的不适,朝东北方向飞去,在半山腰落下寻找与方才相同的巴蛇标记。沿途少说也有十个洞穴入口,皆未见到标记。直到行到一处矮小的入口,陆饮溪敏锐地捕捉到石壁与泥土交界处的标记。 无相皮肤制成的“钥匙”打开洞门,洞口太矮,陆饮溪需得低头才能穿过。 洞中或许有他想找的东西,或许这只是标记迷惑敌人的陷阱。但无论是哪种,陆饮溪都不想轻易放过眼前唯一的线索,于是俯身走进其中。 照明符悬在他身侧,随他一同缓缓移动,照出四周景象。 洞口果然如封渊私人宝库一般刻有编号,不过对陆饮溪来说这串编号没有任何意义。凭借编号可以从孟秋许给他的地图找出自己当前的位置,但并不能知晓洞中潜伏何种危险,又属于哪位魔族。 为防外人窥破魔域宝库的布局,每个宝库的详细情况都凭借着孟氏一族口口相传,而孟秋许本人对此毫无兴趣,仅仅了解皮毛,又将最后知道这漫山宝库秘密的魔族——她的父母,一齐杀死。 因此在没有引路人的情况下,这样一个可以随时将闯入者转移位置的地方,地图如同废纸。怪不得孟秋许那个女人总想着要回另外两样东西,却从未提过这张地图。 陆饮溪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洞中,映入眼帘的是红玉蜥蜴的巨大骸骨盘踞于满室珍宝之上。他本以为红玉蜥蜴是此洞主人的收藏之一,巡视一番才发觉它正是此处的主人,与孟秋许同属天魔。 “……凡人的口味如此重口?”他记得孟秋许今日所说的天魔乃是神兽与凡人的后裔,不禁咋舌道。全然忘了自己的欲念也总是和一条龙有关,或许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无法诞下子嗣。 红玉蜥蜴的外皮呈鳞状,色泽火红,质地莹润如玉,死后脱落散在骸骨四周,落在淡青色的灵玉之上显得异常艳丽。骸骨上道道灰黑,如同被火舌卷过。 陆饮溪没听说过红玉蜥蜴的骸骨有此特征,察觉这点古怪,他立刻后退数步,却为时已晚,冰冷的火焰将他困在中央,火苗蹭过他的指尖,冰冷又刺痛。 再看之时,指尖已红肿起泡,毫无疑问是烧伤的特征。 他冷静地取出四张辟火符暂时将冷焰隔开,右手一扬,地上散落的红玉蜥蜴的外皮残片纷纷向空中汇聚,过程中有一片不慎碰到那具骸骨,完整的骸骨竟在刹那间如尘般散去。 “果然外面的鳞片防火,骨头可禁不住列火灼烧。”陆饮溪叹道。书上记载红玉蜥蜴的不惧烈火,常年居住于岩浆滚烫的地方。想来这洞中主人正是根据自身这一特性设下陷阱,若是主人误触陷阱,也能全身而退。 闯入者则会在烈火中烧成灰。 陆饮溪所持乃是上品辟火符,却仅仅将冷焰逼退半步,未能破开包围,这火焰并非普通的火。 红玉蜥蜴的身形会随着年龄而变大,依他所见,这只流淌着凡人血脉的红玉蜥蜴不超过二百岁,无论是修为还是鳞片,都无法承受此等高阶火焰。 更何况这火与杜止意心中最畏惧的火焰简直如出一辙,很难不让人联想在一起。 这是来自上界的火焰,却被引他来此的莫弃捐放在这里引君入瓮。 陆饮溪将红玉蜥蜴的残片沿着手背与手臂贴满,火红又莹润的鳞片,颇似血滴沿着皮肤流淌。 他转身面对洞口,指尖夹着一张辟火符,探入火焰生生让围得严丝合缝的火焰分开,乌黑的发梢在空中飞舞,偶有沾到火焰,转瞬间就会被烧去一截。 火势蔓延极快,陆饮溪刚刚穿过火焰,袍角又被蓝色的火舌追上,精美的滚边沾火而参差不齐,就在火焰即将吞没他的时候,一个箭步跃出洞口。 火焰没有冲出洞口。 陆饮溪黑着脸站在洞口,嘴唇紧抿,周身围绕着发丝和衣服烧焦的味道。 “当真是好手段。”陆饮溪冷笑着说道。他已多年未曾如此狼狈,心中十分不爽快。 他将红玉蜥蜴的鳞片收起来,抚过烧伤的指尖治好伤口,依法炮制让洞口的巴蛇为自己指路。 明知是陷阱他也非去不可,因为这是了解莫弃捐最快的方法。 “你这不就等于告诉我,你本是从魔域飞升至上界的天魔了吗?”陆饮溪自言自语地朝下一处走去。 历下城集市。 “方公子,你脸色怎么如此苍白?”莫弃捐关切问道。 他与方若霖等人同行,此刻正路过历下城集市,眼见方若霖脸色愈发苍白,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 “师弟,我们寻一家客栈先行歇息,等过了这两日再走。”祝无晦搀扶他的手臂,面露担忧,同时又警惕地观察四周情况。 “好。”方若霖旧疾复发,虽已吃下“雪中梅”,依旧浑身剧痛难忍,灵力逐渐枯竭。 祝无晦携方若霖先行离开,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扶着方若霖躺下,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忧愁道:“近来吃药似乎也没有多大效果。” “师姐不必担心。在除尽该杀的人之前,我不会死。”方若霖强撑着宽慰道。 “……”祝无晦没有回答,心中早已六神无主。她本以为师父回来就会有好消息,可如今青鸟暴毙,音讯断绝,师弟的情况不容乐观。 门外传来敲门声。 祝无晦冷眼斜睨门外的身影,半晌问道:“是谁?” “是在下。” 是莫弃捐。她并不想去开门,遂答道:“我师弟身子不适,莫先生有事明日再说吧。” “在下对医治疑难杂症颇有心得,若祝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为方公子一试。”莫弃捐并不离开,站在门外朗声答道。 “多谢先生好意,我师弟已服下药,静养到明日即可。”祝无晦婉言相拒。 “丹药只可暂时减缓疼痛与灵力流失,总有一天,他会金丹散去,修为尽失。”莫弃捐平平淡淡地说道。 闻言祝无晦登时站起,拉开门打量一番莫弃捐。 莫弃捐笑吟吟拱手作揖,言道:“在下有办法可医治方公子的顽疾。” “你知道他的病因何而起吗?”祝无晦没有让步,挡在门口冷冷问道。 莫弃捐客气答道:“银丝回心草根植体内,吸收宿主灵力,宿主会慢慢消亡。” 他说得分毫不差,祝无晦怔愣片刻,这时莫弃捐又取出一截银丝回心草,注入灵力,本来仅二寸有余的茎叶忽然舒展开来,超过五寸。 “这是我偶然间从贺家村山坡之上所拾,其特性令人不寒而栗,幸而还未到开花结果之时,否则那片地域的人都逃不过一死。”莫弃捐解释道。 “你怎知解法?”祝无晦心头一动,急忙问道。 “实为意外获知,若姑娘信得过我,不妨试一试我的法子。”莫弃捐答道,言辞恳切。 “什么法子?!”祝无晦抓住他的手臂逼问。 “饮下鸩酒。”莫弃捐手中现出一个瓷瓶答道。 “你在开玩笑?!鸩酒剧毒无比,饮下即亡,你让我师弟喝这个?!”祝无晦由惊转怒,用极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莫弃捐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屋内忽传来一句极轻的话:“师姐,拿进来吧。” 那是方若霖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连上七天班给我上傻了……于是又拖到现在 第75章 坠落 方若霖起身靠在床边,呼吸沉重,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无比平静地注视着跟在祝无晦身后走进来的莫弃捐。 “方公子——”莫弃捐正待开口。 方若霖摆手打断他,摊开掌心道:“莫先生,烦请拿给我看看。” 莫弃捐将瓷瓶放在他的掌心,不料方若霖指着他手中的那段银丝回心草道:“连它一同给我。” 瓷瓶安静地躺在冷汗濡湿的手心,银丝回心草生机勃勃地舒展枝叶。 方若霖将银丝回心草轻轻放在腿边的香几之上,拔开瓷瓶的封口,倒出一滴鸩酒,银丝回心草的叶子刚接触到鸩酒,立刻畏惧般地蜷缩起来。 啪嗒—— 接连两三滴砸落其上,银丝回心草逐渐枯黄,随着先前吸收的灵力逸出,枝叶不断萎缩,从五寸长缩成指尖大小的一团枯枝败叶。 方若霖伸手将其碾碎,苦笑道:“如此解法,与无解有何区别?”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在下也是偶然间发现鸩好以此物筑巢,经查验方才得知鸩羽之毒正好克制银丝回心草。鸩酒虽是毒物,但对身为神兽之首的龙来说,毒性不至威胁性命。”莫弃捐点头答道。 “话虽如此,可鸩毒本身剧毒无比,饮下鸩酒,谁知会有怎样的结果。”祝无晦夺过方若霖手中的鸩酒,语气坚决,下定决心阻止他冒险。 方若霖轻轻抓住祝无晦的手腕,笑着摇头道:“师姐不必忧虑,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不会乱来。” “你……”祝无晦听他如此说,心知他已打定主意尝试此法,自己再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了。心中虽有担忧,却只能默默攥紧瓷瓶,压下涌起的酸涩。 莫弃捐见状连忙道:“在下修为尚可,且方公子的爹娘曾于我有恩,若方公子信得过我,在下愿在你疗伤期间守在身旁,保你性命无虞。” “非是这个原因,只是时间紧迫,我还有数桩心事尚未了却,待那之后我自会隐居疗伤。”方若霖解释道,随即起身行礼,“多谢莫先生赠我解药,此恩没齿难忘,不知该如何报还才好。” “你是我恩人的唯一血脉,在下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又何谈报还。实在是教人惶恐。”莫弃捐急忙答道。 此话说得恳切,而方若霖只是垂眸颔首,客客气气应道:“请恕在下实在疲惫,不能继续与莫先生一叙当年之事。” “是莫某唐突了,方公子且安心休息。”莫弃捐拱拱手随即退出房间,为人行事倒是爽快。 待莫弃捐走远,方若霖才道:“师姐,隔墙有耳。” 祝无晦起初没反应过来,望向方若霖湿润的眼睛才霎时知道他的意思,张开结界将二人罩住,防止有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怎么了?”祝无晦关切道。 方若霖没有回答,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鸩酒。祝无晦的手本能地躲开,藏在身后,满眼警惕地看着他,以为他故弄玄虚就是想趁莫弃捐离开后饮下鸩酒。方若霖哭笑不得,解释道:“此酒有异,我想再确认一下。” 祝无晦犹不肯给,杏目圆睁,轻轻摇头。 “既然如此,你自己闻闻这酒。”方若霖并不强求,缓缓垂下手臂,调整自己沉重的呼吸,尽力使自己不显得过于狼狈。 祝无晦拔开瓶塞,淡淡酒香飘出,她鼻翼微动轻嗅,忽然神色大变,脱口而出:“这是师父酿的碧山露。” 方若霖微微颔首。 所谓鸩酒不过是酒中加入鸩毒,换言之,任何酒都可以制成鸩酒。 但莫弃捐给的偏偏是他们师父最擅长酿造的碧山露。 “此人来路不明,我早说不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谁知他口中所言几分是真。不行!我要去查清楚师父如今的下落。”祝无晦在原地来回踱步,正要冲出去的时候,方若霖连忙伸手拉住她。 因着她力气太猛,方若霖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吃力地挪动身子坐在地上,平静道:“师姐,若师父当真遭他毒手,眼下你毫无头绪,根本无处可着手。不如就跟在莫弃捐身旁,摸清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说不定就能知道鸩酒的来历。” “你我皆非他的对手,如此冒险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万一这一切都是巧合呢?师父应该还在上界,我需得去日月台向师父传讯,确认他老人家的安危。”祝无晦慌乱道。 “你真的信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吗?”方若霖声音虚弱,语气却十分坚定。他们都知道方齐殷返回上界正是为寻除去银丝回心草的方法。 祝无晦背对他,默默握紧拳头,半晌问道:“你坚持要莫弃捐陪我们前往万山刀会?” “是。”方若霖答道,“他眼下极力讨好我,试图获取我的信任,在他暴露真实意图之前,我们不会有危险,师姐你暂且放心。” 祝无晦知他并非绝情之人,如此做或许是最有效的,但见他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将恩师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心中依旧狠狠抽痛。半晌,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红着眼眶道:“师弟,若这些事都尘埃落定,你我都还活着,那时你就回该去的地方吧。你终究……并非凡人。”说完便推门离开。 洞中光线时明时暗,非是灯焰摇晃,而是无数黑影闪动。 陆饮溪一路随着莫弃捐的标记,接连进入十数个宝库,这些地方或空无一物,或危机四伏,但密室的那道门都无一例外被人破坏,显然是有人曾闯入其中掠走珍宝。 这里并非他跟随引路的标记找到的,而是在上一个洞中无意触动阵法而被传送至此。 长琴宫的镇派法器玉楔琴悬于空中,无人弹奏却琴音琮琤,紫玉楔入琴尾填补裂隙,妖冶又优美。 传闻天香阁的第一任阁主本与长琴宫的师祖是一对师兄妹,形影不离,恩爱无比,后来师兄移情别恋,师妹摔琴以表决裂之志。 师兄曾遣人前往天香阁请求重归于好,师妹以紫玉修补其琴,归还之时曾言:“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此琴亦无法复原。”二人从此不复相见。 天香阁无弦紫玉琵琶与长琴宫的玉楔琴不仅都用了同样的材料,连其作用都极其相似,其声皆能迷惑心智。 陆饮溪耳边嗡嗡作响,脑海中一团乱麻。 他几乎无法站稳,受伤的左手撑着石壁,留下一个血手印。双眼失神地朝着玉楔琴的方向时而眉头紧蹙,时而面露微笑。 悲伤的、快乐的往事一起涌向心头。 周围黑影闪动,这些不是灵体,全都是如枯柴一般萎缩干瘪的肉身。它们本是活生生的魔族,落入此地困在琴声编织的幻想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化作干尸游荡。 陆饮溪的神情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中格格不入,他忘了自己方才在其他地方身受重伤,亦看不见眼前的危险。 “呜呜呜……” 干尸们发出刺耳的哭声,那声音破碎沙哑几乎像是能割破耳朵。 “桀桀桀……” 同样难以入耳的笑声整齐地响彻洞中。 玉楔琴能唤醒人心底最开心与最悲伤的过往,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消散的愧疚与遗憾。正如当年那位师兄收到修补好的琴之时的心情。 陆饮溪进入洞中第一眼看见这张琴就知道它的来历与特点,他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看见贺家村那晚的景象。 可是预想之中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眼前的景象始于曾经那段闲适的师徒生活,定格早方若霖浑身是血抱着他逃离迷石林,却最终失去意识从空中坠落的模糊景象。 黑色的干尸围绕着他不停转动,窥伺着动手的时机。 自陆饮溪闯入此处之后,立在原地如石化般一动不动,新鲜的血肉气息引诱着这群干尸不断靠近,温暖的血腥味如锯一般撕扯着他们的恐惧,恐惧终于折服于鲜血的诱惑,干瘦如柴的爪子向陆饮溪抓去。 他的胳膊上霎时出现数道伤口,却像是无法感受到半分痛苦,依旧屹立不动,愈发浓郁的血腥味激得黑色的干尸更加疯狂,不知是哪只爪子划过他的胸前,衣襟裂开掉落出一支玉簪。 清脆的声音传入陆饮溪的耳中,他忽然浑身一抖,恢复知觉,察觉到身上的剧痛,眼神阴鸷地扫视过周围的黑影,最终停留在地上的簪子。 白玉簪子已然碎裂,断成数截。那是他一直没能送出的回礼。 陆饮溪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自己的怒气,可身体却先行一步动起来,袖中飞出长剑化作点点如雪碎片,光芒万点,将黑影切成碎块。 随即他看向空中的玉楔琴,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地上散落的残肢,一把将琴弦扯断,锋利的琴弦划破指腹,血珠顺着琴弦滑落到地面。 耳边琴音仍旧不绝,心中的怒火无法平息。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正要向前追寻声音的来源,却一脚踏空,整个人开始坠落。 琴音编织的画面与正在经历的事情开始重叠,陆饮溪身上散发的血腥味也仿佛当年方若霖带着他逃离迷石林时身上的血腥味交织。 竟然令人安心。 第76章 魔尊 陆饮溪左脚足尖点地,待到双足皆踏在地面,被风鼓起的宽大的衣袍才缓缓垂坠。 空气冰冷又沉重,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腐朽与死亡糅杂在一起的气息。 陆饮溪用灵力护体抵御严寒,抬眼借着长明灯不灭的火光观察此地的环境。长明灯照亮的方寸之地中映出座座雕像。 魔族工匠的雕刻技艺巧夺天工,每一尊雕像的面容栩栩如生,身形高大威严,神态各不相同,目光看向不同的方向。 陆饮溪淡淡回视,心中全无惧意,用探究的眼神继续打量,视线被顶部的壁画所吸引。他凝目细看,发觉这是一幅叙事壁画,讲的正是魔族的来历,但与孟秋许所言又有不同。 那是一段漫长的历史。魔族天性残暴无法自控,为祸人间,人间生灵涂炭,最终上界众神驱逐将魔族驱逐于此地,派上神轮流驻守边境,守护人界安宁。 众魔不久即发生内乱,在那之后,魔族出了一位大能耗费百年平定内乱的众魔,自封魔尊掌管魔域,与人界相安无事数千年。 壁画不断延伸,讲述着历代魔尊继承的故事。 陆饮溪浑身一抖起了层鸡皮疙瘩,一种诡异的感觉遍布全身,他重新将视线移回雕塑,惊觉方才望着不同方向的雕塑们忽然齐齐盯着自己。 这时他才发现,雕塑与壁画中的众魔尊外貌衣饰都对应得上。 最靠近他的是一名女子雕像,面上生了四只眼睛,体型娇小,八只手臂戴满宝钏,妖异又艳丽,四只眼睛一齐向陆饮溪看过来,威严气势却比其他的雕像更胜一筹。这便是魔域第一任魔尊楚陶。 若非亲眼见到这座石像,谁能想象最初平定魔域的竟是这样一名女子。 “在下冒昧打扰,还请各位魔尊原谅。”陆饮溪拱手道。 阴冷黑暗的石洞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石像们在窃窃私语。 陆饮溪试探地迈出脚步,眼角余光观察雕像们动作。雕像们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移动,仍旧集中在他身上。 见没有触动机关,陆饮溪继续朝前走去。他看到雕像们在交头接耳,无法辨别它们在讨论何事。 头生两角、额生独角、鸮首人身、九条狐尾……历代魔尊的雕像都必须展露出自己的神兽血脉,仿佛是特意告诉闯入者,此地并非人族的地盘。 陆饮溪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群魔环伺之地找到魔族的记载。 魔族本就极少像凡人那般详尽记录史实。更何况,相比今日他进入的其他宝库,此处实在是太过空旷,放眼望去唯有黑暗填满每一寸空间,连值钱的珍宝灵草都不见半个,哪里有书册的踪迹。 虽然到现在为止,此处并未出现任何危险,陆饮溪依旧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要警惕,不动声色地用神识探寻雕像身后无边的黑暗。每一尊雕像之后都有一座石棺,比起宝库这里更像是历代魔尊的陵墓。 奇怪的是,本该严丝合缝的石棺,竟有许多棺盖曾被移动过,尸骨尚在。如果他没猜错,历代魔尊的尸骨当应与他们收藏的珍宝存于一处,但眼下这种情况,想必是有人搜刮过此地的宝物。 不像是孟秋许所为,她若是亲自来过此地,定会见过头顶的壁画,不会连魔域形成的渊源都说错。 陆饮溪心中疑惑,大着胆子细细打量那些形态各异的雕像,惊觉这些雕像身上残留细密的划痕,多处残缺,似有激烈的打斗。 哪怕魔族如此工匠费尽心机,布置步步机关,层层陷阱,也无法拦住垂涎珍宝的亡命之徒。 他轻叹一声,周遭的窃窃私语骤然消失,于是这声叹息绕着看似无尽的黑暗打转,又飘回他的耳边。 前行数百步,石壁之上的长明灯到了尽头,最后一尊雕像上半身被黑暗掩盖。陆饮溪心头一跳,他看到那尊雕像的下半身是蛇尾。 其他雕像都宛如生者,唯有这一尊毫无生气,确是一座普通的石像。 好奇心驱使着陆饮溪走到这座石像底下,照明符划破黑暗,清楚地映出这座雕像的样貌。 陆饮溪看清之后,半晌微微勾起唇角。果然如他所料,“巴蛇”记号的用途不出两种,一种是迷惑他人,另一种则是给做记号的人引路。 魔域宝库乃是无数工匠的心血,若非专门看守之人又如何能准确地找到每个地点。 “哪怕是魔尊也无法独自准确找到这里,你说对吧?”陆饮溪仰头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矗立的石像。 石像的脸与莫弃捐一模一样。 若依照雕像排列顺序来算,排在最末的这座雕像便是上一任魔尊。 上任魔尊已经有二百多年未曾现身过了,魔域又迟迟未能推举出新的魔尊。 若莫弃捐没有死,他为何隐藏行踪,放着好好的魔尊不当? “二百年前魔族攻打人界遭受到那两条龙的阻拦,莫延生假死,魔域各族元气大伤,勾心斗角未曾断绝,无人推举新的魔尊。”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从陆饮溪背后传来,仿佛听到陆饮溪心中所想似的回答道。 陆饮溪浑身一僵,脸上挂着勉强的笑缓缓转身,身后第一任魔尊楚陶倚在半空中九尾狐石像的臂弯,单手支颐眉目含笑,两侧身子犹垂着七条手臂,诡异柔媚。 “不知尊上在此,请恕晚辈失礼。”陆饮溪垂首行礼,心中却在琢磨她口中的莫延生是否便是莫弃捐。 “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残存的灵识,灵体早已湮灭,棺中不过一堆无用尸骸。”楚陶不以为意,一只手臂伸出手指指着陆饮溪问道,“你来寻何物?” 陆饮溪斟酌片刻,指着最后的那座雕像道:“我来找与他有关的记载,既然尊上对他有所了解,还望不吝赐教。” “我对这些后辈的事略知皮毛而已,历任魔尊皆有史官所作的传记,你若想知他生平,观其传记即可。”楚陶掩嘴一笑,化作一阵轻烟,声音又从入口处的雕像传来,“可你并非我魔族,凭什么看我魔族记载?” 陆饮溪眼神一暗,客客气气道:“那晚辈便失礼了。”说完袖口一甩,莫延生的石棺盖移开一半。 石棺内并无尸骨,唯有堆积在一起的蛇蜕。 “阁下请便。”楚陶笑道。 “尊上倒是不怕我拿走这里的珍宝。” “呵,除了现任魔尊谁都无法离开,你尽可以挑选喜欢的作为陪葬。”楚陶忽又现身,下巴一扬笑道,“那处的暗门之后全是历代修建此地的工匠埋骨之处,你瞧——”八只手臂齐齐抬起。 陵内的长明灯刹那间火苗旺盛数倍,驱散此地黑暗,令陆饮溪短暂地窥见此地的面貌。宽广的陵墓内,上下左右皆绘制精美绝伦的壁画,各式机关法器陈列在远处,密密麻麻不可计数。 魔族锻造技艺的精巧远超陆饮溪的想象,他心中惋惜这等精妙的智慧只能埋葬于此。同时也感慨那个留下巴蛇记号的人实在狡猾,无论那人叫做莫弃捐还是莫延生,唯一的目的便是将寻找其下落的人全部引入死路。 陆饮溪没有暴露出他手中有上古传送阵,装作痛苦地思索半晌,极其真诚地请教道:“敢问尊上,晚辈究竟如何才能离开?” 窸窸窣窣的声音如炸锅般响起,半晌方才平息。楚陶朝石像们微微点头,扭头俯视陆饮溪,狡黠地笑道:“成为魔尊就可以啊。” 数千里之外,苍云岭脚下的小镇中,莫弃捐神色冷峻,抬头望向西北方向,杵在人来人往的街边。 “莫先生,怎么了?可是凡人太过吵闹?”方若霖敏锐地察觉到莫弃捐神色有异,假装无意地问道。 莫弃捐初时毫无反应,半晌猛地回神问道:“方公子,你刚才说什么?” “无事,快到万山刀会了,这一路莫先生时刻警惕以防有人偷袭我,实在辛苦,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若霖客套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莫弃捐答道,眼神飞快地再瞥了一眼西北方向,随即视线冷冷掠过方若霖。有那么一瞬,方若霖察觉到自己与待宰的羔羊无异,但很快莫弃捐又恢复如常。 莫弃捐平静地问道:“我见万山刀会守卫并不严整,随时可以动身前往。不过……这两位小兄弟当真要随我们一同前往?” 莫弃捐指的正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三人身后的贺同生与周朔二人。 周朔见莫弃捐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正不知如何解释,贺同生向前一步,淡淡道:“在下与师弟奉师命拜访万山刀会,手持拜帖,不劳各位费心。” “如此甚好。”莫弃捐抚掌道。 方若霖眉头紧蹙,忽而开口:“师姐,你的竹外楼并非江湖公敌,不妨与这两位小弟子一同光明正大地前往万山刀会。莫先生修为深厚,有他与我同行足够了。” 他话说得轻巧,祝无晦却气得攥紧拳头脸色铁青,冷冷道:“我答应了师父会护着你。” “师姐,你的修为护不住我,我无瑕分神照顾你。”方若霖淡淡答道,转身毅然决然离开。 “你——”祝无晦想要冲过去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末了只是将攥得发红的拳头放开。 第77章 阻碍 一阵阴冷的厉风吹过,风擦过雕像们的表面,扬起地面灰尘,吹灭石壁上的长明灯。 陆饮溪只觉面门发冷,厉风如冷箭刺入他的眉心,恍惚间感觉有两双眼睛窥视他的记忆,根本来不及阻拦。 片刻之后,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从他脑海抽离,陆饮溪强压下心中愤怒,朝着黑暗中楚陶所在的方位冷冷问道:“尊上可有收获?” “小子防备心倒是极强,我可没偷看那些不该看的,比如你对师父的不敬之举。”楚陶调侃道,“你此行身上还带着一个有趣的东西,本尊竟小瞧你了。”长明灯随着她的话音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周遭景象复出现在陆饮溪眼前。 陆饮溪心知楚陶指的有趣的东西正是上古传送阵,有了阵法便随时可返回逐水楼,此地根本困不住他,轻笑一声答道:“尊上既然了解我的为人,那在下斗胆请求一观上任魔尊的记载。我对魔族的机密不感兴趣,绝不会看不该看的东西。”他将楚陶方才所说的话原样奉还。 “你既非正人君子,本尊又为何要信你的承诺?”楚陶问道。 “这是一桩交易,在下多年经商,信誉有口皆碑。除此以外,我愿将莫延生当年偷走的各位棺中珍宝双倍奉还。” “哦?这条件听起来可真不错,但本尊不过是一缕残存的灵识,要这些珍宝何用?”楚陶反问道。 陆饮溪暗忖一缕灵识的力量依旧如此霸道,能随意闯入他人神识窥视记忆,不愧曾是入神境界的大能,一时未及作答。 楚陶接着说道:“魔域除了本尊是渡劫失败而陨落,历任魔尊都是被他们的下一任所杀。陪葬的珍宝不过是继任的魔尊对手下败将的嘲讽罢了。你可以理解为新任魔尊最得意的藏品不是顶级的灵草,亦不是精妙的法器,而是上任魔尊的尸首。” “如此说来,今日尊上定是不肯借在下一览莫延生的记载了?”陆饮溪客气问道。 楚陶最善解读他人心思,见陆饮溪语气忽然客气,便知他已另有盘算,幽幽答道:“不错。” “晚辈人微言轻,不便强求。但晚辈千辛万苦寻到此处,若是一无所获实在和友人难以交代。另有一事烦请尊上解惑。”陆饮溪缓缓开口。 “你呀,可真是个贪心的人~不过我们魔族向来喜欢贪得无厌之徒,不妨说来听听。”楚陶侧卧于自己的石棺之上,巧笑倩兮,语调轻快,心中认定陆饮溪必定无法得到想要的答案。 “在下想知道当年封氏所作龙灵丹的丹方如今在何处?”陆饮溪垂首抬眼,与楚陶两对金黄的眸子相对,毫无惧意。 楚陶掩嘴一笑道:“本尊当是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你也在打龙灵丹的主意。” “晚辈并非自己想要炼制龙灵丹。”陆饮溪解释道。 “你打算为你师父销毁那张丹方?”楚陶倏忽间飘到陆饮溪眼前,四只眼睛仿佛看透一切。 陆饮溪点头,看入她的眸子,金色的眸子中藏着汹涌的恶意。 “那我就……”楚陶在空中轻盈翻转一圈,八只手臂柔柔摆动,如在水中游动,留下一串笑声道,“偏不告诉你~我看过你的记忆,两次背叛师父,孺子可教也。照我说,你这恶徒不如做到底,何必半路反悔?” “若我说莫延生炼制成了龙灵丹,已飞升上界了呢?”陆饮溪声音严肃,定定看向楚陶妖娆的背影。 其实他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早已飞升的师祖却出现在和莫弃捐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封渊的宝库之中,又怎可能是偶然?且先拿来试一试楚陶的态度。 楚陶停在半空中不发一言,陆饮溪继续说道:“你累积千年功德,却渡劫失败,唯余一缕灵识永远困在这座陵墓之中,他不过一条巴蛇,却借外力飞升上界。” “他如何得到龙骨?”楚陶收起方才轻浮的语气,冷冷问道。 “根据晚辈不多的了解推测,莫延生任魔尊之时,守护魔域与凡界边境的正是一对龙族夫妇,那对夫妇两百多年前也消失了。”陆饮溪心中捋了一遍线索,给楚陶足够的暗示。 “本尊陨落之时,莫延生这条巴蛇还不知在哪里,他飞升与我又有何干?”楚陶转过身来质问。 “细细追究起来,这其中有两点关系。一是他偷了各位魔尊棺中珍宝作为己用,其中定有龙灵丹的材料;二是龙族若知道此事,必然会踏平魔域,到时候魔域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想必尊上也不愿见到魔域落得如此境地吧?”陆饮溪缓缓道来。 “龙族怎么会知道——你打算告诉他们?”楚陶神色一凛,笃定地问道。 “无论是我师祖还是师父,皆有能力前往龙伯岛。”陆饮溪微微颔首,哪怕他并不知道如何传讯给域外仙境之中的龙伯岛,他师祖和师父亦不知晓。幸而楚陶的灵识并不能随时窥视他的思绪。 陵墓内一片寂静,陆饮溪察觉到雕像们在交换眼神。 楚陶终于开口,嘴角扬起一丝狞笑说道:“只能由你替我们除去这个隐患了!”话音未落,陆饮溪双臂各被楚陶的四只手臂钳住,阴冷的魔气钻入他的皮肤,连骨头已冷彻。 “这是魔域历任魔尊共同刻下的契约,等到莫弃捐死去方能消失。”楚陶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轻轻松开他的手臂。 陆饮溪见到双臂布满道道黑色的烙印,烙印他不曾学过的符号连接而成,魔气不断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无端激起一阵焦躁。 “这里是有关莫延生的记载,归你了。”楚陶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卷锦帛扔给陆饮溪,“如你所见,丹方曾保管于此地,但如今已落入莫延生之手。” “多谢。”陆饮溪接过锦帛,拱手行礼道。说完席地而坐就在原地铺开锦帛,就着长明灯黯淡的光亮读起来,对两臂上的烙印根本不放在心上。 “小子,你不带走看吗?”楚陶奇怪地问。 陆饮溪道:“莫延生处心积虑除去关于他的各种记载,眼下必定已发觉我来了魔域宝库。这锦帛拿走夜长梦多,不如在这里看完。”此话显然是早有打算。 楚陶闻言满意地默默观察他,如同打量一件满意地作品。 万山刀会一片严寒,段成是大病在床。 他的病来得突然,浑身发冷,咳嗽不停,像是染了风寒。可弟子为他煎来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却不见好转。 不了解内情的弟子们人心惶惶,忧心万山刀会失去最后一位长老。 段成是心中自然清楚,他的病因游浩然的毒药而起。本来毫无发作迹象,谁知苍云岭一夜降温,深秋的冷意骤然侵入山中每个角落。漫山遍野的树叶枯黄凋落,寒风一日紧似一日,毒发的症状一日较一日严重。 悄悄派往天香阁和医馆的人都无功而返。 天香阁内门弟子加固结界,楼阁彻底隐匿于山中,外人难以寻到。 医馆人去楼空,辛九针携夫人及众弟子不知前往何处,门前已堆满落叶。 一派萧条。 他们倒是敏锐,嗅到危险的气息立刻躲得远远的。段成是并无他法,派弟子守在游浩然闭关的门外等候,一有消息当即通知他。 “长老,祝楼主与周家二位弟子前来吊唁。”一名弟子立于门外传信,递过名帖。 段成是盖了两床被子,起身时风钻入被中,他狠狠打了个冷颤接过名帖琢磨片刻,吩咐道:“引他们进来,你们好生待客。” 待那名弟子离开,他对身旁最信任的弟子彭礼吩咐道:“一会儿等到这几位客人上完香,你领着他们穿过东边厢房到我这里来。” 彭礼是段成是一手教导出来的,无需多言便知他意图,应了一声悄悄退出去。 周蘅伏在案前写信,天气骤变,他在信上叮嘱陈归燕增添衣物,忽察觉自己不知该写些什么,殷殷关切停留在笔尖难以倾泻而出。纵使夫妻多年,他仍是怀疑自己的关切显得多余。 远远传来脚步声。周蘅起初并未在意,客房附近偶有万山刀会的弟子经过,不足为虑。 俄而一个熟悉的说话声钻入他的耳中,周蘅抬头不可置信地朝窗外瞥去,周朔三人已出现在窗户正对的游廊下,只消一抬眼就能发现他。 “这位道友,段长老究竟身染何疾,怎地如此严重?”周朔跟引路的彭礼攀谈道。 彭礼眼视线看向扫过周蘅的窗户,随口答道:“修行之时不小心伤到了经脉,需得修养一阵。” 周朔见他分心,目光顺着彭礼的视线望了过来,忽然贺同生挡在他身前,正好将他的视线阻隔。 彭礼心中懊恼,面上不动声色引着他们去拜访段成是。 祝无晦走在彭礼身后,目光落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光秃秃的枝干间忽然惊起数只飞鸟,她注视良久直到拐入另一侧,并未发觉不远处的周蘅。 第78章 雨幕 逐水楼地处江南,秋意还未露头,豆大的雨水毫无征兆地落下,浓绿的山腰升起白纱似的水汽。 今年雨水极多,无论什么生意都受到影响。 逐水楼对面商行屋檐下的小摊贩阿六望着天空如铅的云层不免唉声叹气,怀念起初夏时节那一个月难得的好天气。 他扭头想和旁边的人闲聊,却发现方才还摆着摊的那名小兄弟已经卷起东西离开,只留下戴着斗笠的背影。 “这么着急走作甚?”阿六自言自语道,静静等待大雨停止。 不知为何,对面逐水楼的守卫忽然少了许多,或许是他的错觉。 骤雨中溪水猛涨,飞花亭下的水流哗哗作响。 一条黑影从水中游过,游至飞花亭底,一个人的头顶忽然冒出水面,汹涌的水声掩盖了他爬出水面时带出的声音。 风急雨大,没有人经过这里,黑衣人背后挂着斗笠,浑身衣服湿透黏在身上,瘦削如同树影,在厚重的雨幕中难以察觉。 他的视线落在某间屋子的门上,随即脚步飞移贴着游廊下侧朝那间屋子走去,雨水顺着屋檐如注流下,几乎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逐水楼守卫森严,他借着卖货观察逐水楼多日,都未能找到时机闯入。昨日忽然有一位女子带着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闯入逐水楼,何处觅派人严加看守那两人,因而后院的看守薄弱不少。 纵使如此他也不敢随意闯入,恰逢今日暴雨,自己又深谙水性这才冒险逆流潜入后院。不出所料,他想去的那间屋子门口仍有守卫时刻提防。 枝叶繁盛的树上藏有躲雨的鸟儿,他手指微动弹出一粒石子,飞出正砸中鸟的翅膀,鸟的哀叫划破雨幕。 门外守卫不为所动,但鸟叫声平复之后,屋子里的人果然有动静,一声声哀嚎响起。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打开门查看其中情况,屋里的人四肢被铁链锁住,蜷缩在地奄奄一息,他二人顿时大惊失色。稍稍年长的络腮胡子守卫对另一人道:“你快去找何先生!” “好!”年轻的守卫两道浓眉低垂,与眼睛几乎融为一体,慌乱点头答道。 陆楼主特意交代过关在这里的人不能死,若是这人死在他二人看守的这段时间内,只怕他二人就此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浓眉守卫话音方落,猛地两眼一黑栽倒在地。年纪稍长的守卫当即拔出剑,脖子侧传来细微尖锐的疼痛,不及发出一言便仰面倒地。 “陆饮溪就派了这两个草包来看守,未免也太瞧不起人。”黑衣人手执银针鄙夷道。 刚刚还奄奄一息蜷缩在地的杜止意突然爬起来,眼神依旧恍惚,冷笑道:“哪怕他不派人守在门外,我也逃不走。这俩人守在这里只是为了防止我暴毙。”杜止意强撑着盘腿而坐,实际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连手都抬不起来。 “义父不必说这种丧气的话,我这不是来了,定能将你救出去。”石君仁消除易容恢复原本的模样,嘴上说得好听,手下却不见动作。 “……陆饮溪折磨我多日,此刻我连站起来都难,你且帮我取出右眼中的丹药,我服下可与你联手破开枷锁。”杜止意喘着气吩咐。 石君仁早知他右脸连同右眼一并被焚毁,现在眼眶中放的是假眼,于是伸手极不情愿地拿出那只眼睛。 黑魆魆的眼眶本该空无一物,可石君仁偏偏瞧出些阴森。 “这是储物用的?”石君仁端详这颗巧夺天工足以乱真的眼珠道,他倒是从不知道 “没错……咳咳,快把丹药给我,时间不多了,巡逻的人随时都可能过来,到时候你我定然难逃此地。”杜止意催促道,说完又咳起来,声音沙哑难听。 石君仁觑着门外情况,指尖捏着假眼,居高临下又小心翼翼问道:“义父,你把夔鼎与龙骨藏在何处?” 杜止意的脑袋微微晃动,艰难地抬头看着石君仁捏在指尖的假眼,满脸警惕。 “义父,告诉我夔鼎在何处。我会考虑带你离开逐水楼,否则……孩儿只好请您老人家留在这里继续受陆饮溪那个疯子的折磨。”石君仁满脸笑意,语气温和地说着残忍的话。 杜止意迟疑一瞬,露出惊讶的神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自嘲道:“想不到我也有今天,反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一口。” “俗话说得好,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石君仁露出森然白牙笑道。 “你就不好奇丹方在何处吗?”杜止意从喉咙发出怪笑问道。 “反正不在您手里,不然——您来逐水楼作甚?”石君仁一副早已看透的样子,阴阳怪气继续说道,“义父,孩儿可舍不得杀你,只要你说出我想要的东西藏在何处,我必然救你离开这鬼地方。” “你——”杜止意咬牙切齿,眼中怒火灼烧,身子前倾想要冲上去杀了他,却扯到了身上被“灼烧”无数次的皮肤,潜意识的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冷气。平复片刻之后,杜止意无奈地妥协道:“带我离开,我陪你一起去拿你想要的东西。” “只要义父说出龙骨与夔鼎的下落,我便喂义父服下这颗丹药,我这里还有止痛丹可以一并送给义父。”石君仁道。 “你不要得寸进尺,禽兽不如的东西!”杜止意骂道。 “哎呀,我这副狼心狗肺可是义父您亲手换上的,要怪还得怪您自己。”石君仁笑着转身佯装离开,“义父若不愿透露,孩儿先离开了,以我对你的了解,找出它们不过是早晚的事。” “等等……”杜止意表现出一番挣扎,最终还是服软,凑到他身旁低声耳语。 石君仁得到想要的消息,满意地俯视着杜止意,噙着笑把玩手里的假眼,忽然手掌攥紧将其收入怀中,笑道:“义父,你听有人来了,不是孩儿不救您,而是实在没办法救您……您这丹药似乎不错,我就一并替您收着了。”说罢从窗户离开。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杜止意并未对石君仁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感到惊慌,反倒露出一丝气定神闲的笑容。 何处觅带人进来,扫了一眼神色怪异的杜止意,冷冷朝手下吩咐道:“跟上他,找到夔鼎,若情况有异,立刻杀了石君仁。” 数名暗卫倏忽消失在雨幕之中,何处觅吩咐加强此处守卫,又深深看了眼杜止意,沉默地离开这里,一句话都未与杜止意交谈。 他与陆饮溪早料到石君仁会来,哪怕昨天孟秋许没有来,今天守卫的数量也会减少,目的就是借石君仁从杜止意口中套出夔鼎的下落。 “何先生,我先行一步,他便交给你了。”孟秋许见他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从方齐殷床边站起身来说道。 “孟姑娘,你还没告诉我方前辈到底遭遇了什么。”何处觅目光在方齐殷与孟秋许身上来回打量。 孟秋许轻叹一声,无奈道:“我比你更想知道,只可惜我的修为与他相去悬殊,无法窥探他的记忆。” “你要去哪里?眼下逐水楼人手紧缺,你留下来保护方前辈岂不是更好?”何处觅问道。 孟秋许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方齐殷,固执道:“我与他相识数百年,他都熬到飞升了,哪有这么容易死。眼下我必须弄清楚是谁把他伤成这样,辛苦何先生照看。” 何处觅苦笑一声,暗暗慨叹慕容欢以前是如何一个人应对逐水楼繁琐的事物,还能处理得井井有条。 “长老,客人到了。”彭礼拱手一拜,引身后众人进入屋内。 屋内燃着数个火炉,温暖宜人,可段成是仍旧瑟缩在被褥之中,脸色被冻得发紫,虚弱地朝众人点头。 贺同生心细如发,甫一进屋就察觉到段成是的症状颇为眼熟,随口寒暄问了几句,心中断定段成是并非染了风寒,而是身中凄风苦雨之毒。若说方才还有疑虑,现在便笃定游浩然藏在万山刀会某处。 他与陆饮溪曾在游龙庄中过这种毒,对凄风苦雨的效果深有体会,后来天香阁主送来的解药剩下三颗,足以除去段成是身上毒性。 可周围布满万山刀会的弟子,人多眼杂,他并未开口。 祝无晦三人各怀心思,都打算留在万山刀会。遂借口旅途劳顿,想在万山刀会留宿一晚,段成是满口答应。 贺同生等祝无晦与周朔回屋之后,悄悄溜出来,去寻段成是,正待他穿过庭院之时,一柄长剑自身后架在他的脖颈右侧,冰凉的触感令人头皮发麻。 “家主,请恕弟子无法行礼。”贺同生没有回头,不必猜也知道这人是谁。 有那么一瞬,周蘅脑子里闪过杀了贺同生的念头,这念头吓了他自己一跳,他定了定神说道:“你都知道什么?”若非知道些什么,又怎么会替他挡住周朔的视线来遮掩他出现在这里的事情。 贺同生推开颈侧的利刃,转身答道:“家主,你在谋划何事弟子一概不知,弟子只知周师弟不愿看到你与我师父兄弟相残。” “我绝不会伤害兄长。”周蘅平静地答道。 “家主还是把剑收起来再说这话吧。”贺同生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讥讽。 剑尖在空中划过弧线,利落地入鞘。 “立刻带着朔儿离开这里,你们不是游浩然的对手。”周蘅命令道。 “恕难从命。”贺同生一字一顿地直视他的眼睛说道。 话音方毕,周朔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走廊尽头,贺同生笑吟吟地大喊一声,引得周朔看向他所在的地方,一眼就看到贺同生对面的周蘅。 第79章 秘境 “爹,您是来吊唁万山刀会三位长老的吗?”周朔愣了一瞬,眨眼间来到他二人身边,恭谨地问道。 “不错。”周蘅说着眼神瞥过贺同生,暗含威胁。 贺同生淡淡道:“家主和周师弟许久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谈,弟子先行退下了。”说完悄无声息地离开,周蘅看出他走的方向正是段成是所在的位置,却碍于周朔在身旁,不方便开口阻止。 周朔看了一眼贺同生的背影,对周蘅提议道:“爹,夜里寒冷,我们去屋里说吧。” “好。”周蘅应道,心中不安愈发明显。 周朔跟在他身旁走了一段,见父亲没有返回去向贺同生动手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遂从储物袋中取出之前陈归燕叮嘱交给周蘅的香囊,递给父亲说道:“爹,这是娘亲叮嘱我送来的。娘说你连日操劳,定然睡得不安稳。香囊中特意放了安神助眠的香料,你可放在枕边。” “好,你娘真是有心了。”周蘅微笑着收下香囊。 “爹,族中事务繁重,但您也要注意身体,时常回去看望娘亲。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我,我定会竭尽所能为您分忧。”周朔关切地说道,眼底藏着忧虑,似乎还有话想说却不敢说。 “好。”周蘅点头答道,思绪不知飘向何处,没有察觉到儿子眼中的忧虑。 入夜下起雨来,山雨淅淅沥沥,潮湿的寒意顺着被褥侵入段成是的五脏六腑。 “再添一个火盆。”段成是牙齿打颤,吩咐一旁额头冒汗的彭礼。 彭礼不敢有异议,立刻开门去添置火盆,刚打开门,屋外冷风呼啸,竟将西边的窗户吹开了,彭礼过去关上窗户,匆匆忙忙离开。 段成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冰雕似的毫无生机。 “段长老。” 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段成是缓慢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着不请自来的贺同生,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贺同生避开巡逻的弟子,故意操纵一阵强风破开窗户,趁彭礼关窗的时机进入房间,一直藏在暗处等待彭礼离开之后才出声。 “巡逻的队伍刚刚过去,下一队走到这里还有一刻钟。”贺同生淡淡陈述道。 “彭礼很快就会回来。”段成是说道。 “不,他找不到炭,估计会耽搁一阵子。”贺同生坐在彭礼方才坐的椅子上,幽幽答道,“段长老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雨夜风急,你我之间的谈话暂时不会被人听到。若你能说出游浩然藏在何处,我便赠你解药。” “你当真有解药?!”段成是眼神一亮,急急问道。 “我曾在游龙庄中过这种毒,手中还剩三颗解药,足以除尽你体内之毒。”贺同生拿出解药在手中晃了晃。 段成是沉默片刻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欠某人一个人情,答应替他保护重要的人,所以游浩然必须死,先说出他的藏身之处,我就给你一颗解药。”贺同生平平静静地说。 段成是心中松了一口气,眼前这人的目的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简直求之不得,又怎么可能拒绝。 “小事一桩,好说好说。” 后山巨木高耸,夜色沉沉,冰冷的雨点从树叶之间滑落。 方若霖轻叹一口气,无意让与停下。时令已至,一层秋雨一层凉,何必违背万物规律。 “莫先生,你可知我为何非要杀游浩然?”方若霖冷不丁问道。 莫弃捐自经过历下城开始,一直心不在焉,听到方若霖的声音猛地回神问道:“为何?” “当年我遭到各大门派围剿,皆因游龙庄放出的悬赏令而起。而游龙庄作为始作俑者,坐收渔翁之利,居然一跃成为修真门派之首。”方若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世事当真是荒唐难料。”莫弃捐慨叹道。 方若霖沉吟片刻,意味深长道:“这种想要靠龙灵丹的投机取巧的修炼之法,与修道宗旨相悖。修者所求无非是长生,修为越高寿元越长,但若杂念不除,道心不稳,一道天雷下来便会前功尽弃,如梦幻泡影。”他娓娓道来,末了浅笑问道,“不知莫先生是否如我有相同的感觉?” 莫弃捐面上飞过一抹古怪的神色,随即恢复如常点头答道:“的确如此,修者之本乃是修心,若不能舍弃凡人欲念,正如纸老虎一般,禁不起任何考验。” “四季轮转、生老病死乃是世间规律,就如今夜的秋雨。龙乃天地间第一种神兽,身负掌控万物运转的能力,可操纵风雨,可使凡人一步登天。”方若霖说到最后,轻轻问道,“莫先生身为巴蛇后裔,可曾嫉妒过?” 莫弃捐浑身一震,瞳孔竖起盯着方若霖。 方若霖轻笑一声宽慰道:“莫先生不必紧张,识破神兽原型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在下并无恶意。” “今夜真冷啊。”莫弃捐感慨一声,转移了话题,取出两壶酒来,用灵力温了之后递给方若霖一壶。 方若霖拔开塞子轻嗅酒香,轻轻晃动酒葫芦,语气忽冷下来问道:“我还以为会是碧山露呢。” “碧山露是哪种酒?”莫弃捐问道。 “竹叶酿成的酒,酒色淡绿,味道也很淡,不过闻起来极为清香,入口微苦,苦尽甘来。”方若霖答道。 “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莫弃捐笑道。 方若霖饮下一口酒,幽幽道:“你当然没听过,这是我师姐特意酿给我师父的酒。” “原来如此。”莫弃捐心头一跳,察觉有些异样,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莫先生,我看你的修为,应是早已飞升,又为何忽然来到下界?”方若霖问道。 “奉命来寻一名上界逃走的罪人。”莫弃捐发觉他在试探自己,面不改色地回答。 “是谁?” 莫弃捐眼珠一转,答道:“我找的人名叫杜止意。他本是上界之人,触犯上界律法,擅自使用禁物谋害数人夺取修为,因而被判处火刑。听闻他当年携带着禁物逃离上界,此番我正是为了将他捉拿回去重新行刑而来。” “巧了,这人和我也有些不解之缘。”方若霖感到意外,扬了扬眉道。 莫弃捐见他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心中松了一口气,答道:“说来此人逃走与我有莫大的干系。当年他行刑那一刻正是我飞升之时,天门洞开,他得以借机逃脱。当时杜止意已受火刑三日,天界认定他绝无活路,便未派人捉拿。”他这番话倒像是实话,方若霖没从他的神色中瞧出端倪。 良久,方若霖都没有接话。 雨声渐小,冷风渐息。一阵脚步声踏着浓重的湿意穿透寂静的林间。 忽地山腰某处光芒大盛,众弟子人人手执照明符严阵以待,半晌两名弟子抬着一人走上前来,轿子上的人身着厚重的棉衣,脸色苍白,神情却轻松畅快,他身后跟着一名白衣男子。 方若霖冷冷地看着轿子上的段成是,看出段成是身中剧毒,也记得他剜出自己骨头时那贪婪狰狞的模样。 周遭温度悄然降低,段成是拉紧衣襟,指着黑暗中一处说道:“凤凰秘境的入口就在前方,游浩然拿走了金符,可以随意进出。” “我听闻游浩然所练功法须在极阴之地修炼,游龙庄密室便有千年寒冰,但凤凰秘境孕育火种,并不适合他修炼。”贺同生问道。 “凤凰秘境荒废多年,火种早已熄灭,苍云岭上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藏身的地方。”段成是答道。 “有办法引他出来吗?”贺同生问道。 “这在下可就不知道了。贺小兄弟,你刚说的是叫我说出游浩然的藏身之处,可没说要我帮你引他出来。”段成是提醒道。 贺同生扔给他一粒解药,催促道:“可否能传讯进去?” 段成是忙不迭吞下解药,待到略觉温暖之后才答道:“我可集众弟子之力,将秘境打开片刻,你可传信进去。” 贺同生取出传讯玉简,不知给谁发出消息,随即静静站在原地,似乎不等到答复便不会行动。 “贺兄弟……你这解药该不会是假的吧?”段成是忽然惊恐道,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怎么可能?”贺同生立刻否认,随后猛地发现周遭树叶与草叶上的雨滴不知在何时已凝结成霜。 难道……方若霖也在这里? 第80章 风起 马车在空中飞驰而过,陆饮溪略显疲惫,眯起眼睛打盹。这趟匆忙的行程并非只有他一人,宽敞的马车中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 “陆楼主,看来你出门一趟收获颇丰啊。”杜止意盯着他周身萦绕的魔气,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 陆饮溪正为梦魇所困,刺耳的声音如锯,令纷乱的梦境更加躁乱。忽然马车颠簸,陆饮溪身子前倾猛地睁开双眼,茫然地喘着气,半晌视线才聚焦在面前的方寸之地。 原本杜止意所在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陆饮溪掀开帘子,垂首果然看到杜止意倒吊在空中晃动不已。他勾起嘴角,心中已猜出杜止意原本想趁自己打盹的机会跳车逃跑,却没料到马车下藏了寻踪链,双脚离开马车,寻踪链便会追上去紧紧绞住。 杜止意此刻极像是过年时肉摊上挂着的死猪。 不过也幸亏杜止意闹出的动静,陆饮溪才能从梦中脱身。自从他从魔域返回,噩梦纠缠不断,更加易怒冲动,恐怕与众魔尊神识留下的烙印有关。 陆饮溪挂起帘子,任凭冷风吹入,同时也能清楚地听清杜止意的声音。 “陆楼主此去有何收获?怎地有兴致带我出来遛弯了?”杜止意大喊道。 收获?陆饮溪没有回答他。脑海里闪过楚陶赠予的那卷记载,有关莫延生的生平记载详实。根据记载,莫延生继任魔尊之后发起吴人界的那场大战,于大战之中陨落。 记载停留在这里,但陆饮溪并非一无所获。 莫延生显然没死,他不仅改名为莫弃捐,甚至还在短短时间飞升。而莫延生继任魔尊之时的修为,也不过是出窍中期,距离飞升可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无论天赋多高,都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提升境界,莫弃捐必定用了别的手段。 正当陆饮溪沉思之时,“当啷”一声,铁链断掉的声音在空中炸开。 他抬眼看向外面,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周兰。 周兰的表情复杂,手中提着铁链的断处,杜止意仍旧在半空晃荡,场景竟有些古怪。 “周长老,您在这里作甚?”陆饮溪疑惑地问。 “……路过。”周兰一把抛过手中铁链,铁链绕着车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本以为是有人被吊在空中受刑,遂毫不犹豫出手,打断寻踪链之后才认出链子另一端的是杜止意。待到发现寻踪链的主人是陆饮溪之后,心中的愧疚立刻烟消云散。 “周长老若不嫌弃我这里简陋,请进来一叙。”陆饮溪全然不在意周兰脸上的鄙夷,盛情邀请道。 周兰双腿残疾,坐在一把宽剑之上,衣袍随风而动,思忖片刻,最后还是进入马车与陆饮溪相对而坐。 “莫非周长老此行同样是前往万山刀会?”陆饮溪先开口问道,随手将车帘放下来挡风。 “正是。不知陆楼主去万山刀会有何目的?”周兰没忍住冷嘲热讽道,“我还当你和杜止意联手了,今日倒叫人意外。” “周长老说笑了。”陆饮溪哈哈一笑,笑意转瞬即逝换上一层冷漠的神色问道,“你派人监视我?” 车内空气瞬间凝滞,周兰默然不语,眉头紧锁地看着变脸如翻书的陆饮溪,不由得重新考虑是否要将他现在除去,免得抵达万山刀会又节外生枝。 陆饮溪的传信玉简忽然一闪,他拿起端详片刻,回信之后恢复平静,故意提起道:“我听闻周长老和家主夫人关系亲密,不知是否为讹传?”他眼中满是恶意,面上却柔和得像是春日的水面。 闻言周兰神色大变,抬手便是一击,陆饮溪侧头躲过,左耳耳畔的车壁上立刻多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冷风从洞口灌进来。 “慎言。”周兰收回手简短道。 “你管得住别人的嘴,却管不住别人怎么想。连我这个外人都知晓,那你身旁的人又该怎么想?或者说,你弟弟周蘅又该怎么想?”陆饮溪往旁边挪了挪避开洞口的风,漫不经心地说道。 周兰恼怒地攥紧手掌,这类谣言他早有耳闻,却屡禁不止。原本他与陈归燕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地订下婚约,可后来他双腿残废,主动退了婚约,并未声张。直至后来周蘅迎娶陈归燕,外人始终以为是弟弟代替兄长完成两家联姻。 一封信飞到周兰眼前,在空中摊开。 陆饮溪淡淡道:“这是段成是寄给我的信。” 周兰浏览一遍,信中提及周蘅跟随游浩然暂住万山刀会,黄鹤正是死于周蘅剑下。 “我听闻你弟弟想要龙灵丹,前辈觉得是为何?”陆饮溪幽幽问道。 周兰的心沉下去,遍体发凉,手中汇聚灵力加快马车行进速度,流星赶月般飞往苍云岭。 贺同生收回目光,易容做石君仁的模样,催促一旁缩成团的段成是打开凤凰秘境。 适才发给陆饮溪的消息,已经收到答复。现在他打算以夔鼎的下落引出游浩然。 可段成是认定贺同生给的解药是假的,无论如何都不肯相助。正当贺同生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了方若霖的声音:“段长老若不肯出手,那只好我来动手了。” 贺同生眼见方若霖不做任何伪装走出来,段成是的脸色一瞬面如死灰。龙骨是他同五弟元不寐亲手剜出来的,他又怎么会认不出眼前这名容姿出尘的男子。 方若霖盯着贺同生易容后的脸端详片刻,嗤笑道:“这般拙劣的方法,游浩然不会出来的。” 贺同生面子挂不住,立刻恢复原本样貌,悻悻地站在一旁。 “打开入口告诉游浩然我在这里。”方若霖命令道。 段成是畏缩地看着他们,犹疑不决,忽然对上莫弃捐的双眼,那双眼睛如蛇一般,金色的瞳孔闪过狡狯的光芒。 随即段成是的四肢仿佛被毒蛇缠绕,主动行动起来,众弟子噤若寒蝉,见他要打开入口,纷纷从旁协助。 消息如愿传了进去。 寒冷是最毒的毒蛇,盘踞在段成是的心脏上注入毒液,他的意识随之土崩瓦解。段成是睁着眼睛,瞳孔里清楚地映出方若霖和莫弃捐的身影,无法瞑目。 众弟子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段成是已死,直到彭礼察觉不对劲惊呼出来。四五个人扑上前查看,不知谁碰倒了段成是,他径直栽倒在一旁的石头之上,冻得僵硬的尸体极易碎。 段成是的脑袋从肩膀上断裂,咕噜噜滚下山坡去。 贺同生目送段成是的脑袋滚下去,心惊肉跳,想说话却发觉自己牙齿都在发颤,一时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寒冷所致。 观此景象,方若霖面上不动声色,淡漠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 “他剜出你的龙骨,如今这死法算得上便宜他了。”莫弃捐蓦地开口说道。 ……真有趣,方若霖暗暗想到。自己刚在林中随口提了一句龙骨的来龙去脉,莫弃捐便立刻出手除去段成是。这样反常的殷勤举动,多少掺杂着急于博得好感的成分。 照明符悬在半空,周遭明亮如昼,忽然半空中一条黑色长鞭掠过,鞭梢所过之处接连数十张照明符碎成片片废纸。 鞭梢直甩向莫弃捐面门,眼见莫弃捐的脸快要皮开肉绽,一股凌厉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黑色长鞭悬在空中进退不得,像是陷入沼泽的活物,越挣扎陷得越深。 鞭子的主人就这般被强行一步步从暗处拽出来。 方若霖早在看到鞭子的时候就已认出来,因而看见孟秋许那张不服气的脸时,丝毫不感到意外。 但意外很快就来了。 莫弃捐杀气锐利,长鞭从鞭梢一节节断掉,以极快的速度向末端延伸,仿佛有一张巨口在飞快地吞吃。 “住手!”方若霖厉声制止,心中隐隐感觉若自己不阻止,孟秋许这条命只怕保不住。 巨口依旧在咔擦粉碎着鞭子,方若霖一个闪身站在孟秋许身前,果决地用左手握住鞭子残余的部分,掌心蕴力将莫弃捐的灵力震回去。 莫弃捐眉头微皱急忙收手,稍晚一步,方若霖左手已满是鲜血,鲜血如从五个指尖汩汩流下。 “方公子!啧,你为何要冒这个险?”莫弃捐咬牙问道,显然对方若霖阻止他杀孟秋许的举动极为不满。 “她与我无仇无怨,罪不至死。”方若霖右手抓着左臂,试图用灵力止血。若非莫弃捐无论如何都不想杀他,他恐怕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身后的孟秋许终于回过神来,抓住他的手腕疗伤。 “你来作甚?”方若霖趁此机会低声问道。 孟秋许抬眼飞快瞥了一眼莫弃捐,答道:“方老头出事了。”声音又快又轻,几乎仅能凭口型分辨。 方若霖稳住心神,不知是否为错觉,莫弃捐的神色在他眼中变得狰狞起来。 一旁凤凰秘境入口忽然打开,光华耀眼,吸引了众人目光。方若霖见莫弃捐视线移开,松了一口气。 第81章 现身 秘境入口缓缓打开,凤凰幻影翱翔过苍云岭,夜色中光彩灿烂,山脊景色清晰可见,相互纠缠的树枝投下的影子扭曲怪诞,倏忽间又消失不见。 上次游浩然打开入口时处于白天,炽热的阳光将凤凰的幻影掩盖,今日众人得见凤凰身影,无不目眩神迷。 众人都沉醉于夜空中虚幻的假象,莫弃捐的神色有些奇怪,时而表现出艳羡,时而又露出司空见惯的表情。 方若霖没有注意到他的古怪之处,冷冷盯着秘境入口不放过任何一个动静,瞳孔在夜色中竖成一条细细的缝。 有人出来了。 一个豆大的黑色小点悬在空中,秘境入口缓缓关闭,就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黑点一跃落在方若霖面前。 来者的身份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方若霖看着游双忆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心道游浩然果然心狠手辣,连自己儿子都能毫不犹豫地利用,同时又疑惑游双忆究竟是谁害死的。难不成寿宴上的假死实际上是杜止意、石君仁与游浩然三人共同谋划? “久仰云卿公子名号,老夫今日得见,实在荣幸。”游双忆开口道。 听这口气,方若霖就知道游浩然在背后操纵傀儡张口,竟也不恼,平静地说道:“游庄主悬赏龙骨多年,眼下我送上门来反而不现身了,还真是客气。”说话间,视线已在寻找游浩然本人的位置,挨个从万山刀会众弟子身上扫过。 然而两道白色的身影破空而来,周蘅和周朔御剑相继停在不远处,离他们最近的弟子忽有一人脚下踩空,惊叫一声顺着山坡滚下去,山势陡峭一路皆有如利刃的怪石,若无人搭救,石头也足以将其分尸。 人群一阵骚乱,井井有条的位置瞬间乱成一锅粥,周蘅袖中飞出一张张符向那名摔下山坡的弟子追去。 可是各个弟子的位置那一瞬间发生变化,方若霖根本无法分清面前这群长相普通的凡人,位置变化之后他也认不出自己方才觉得可疑究竟是谁。他心中暗骂一声,悄悄后退,不愿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周家主既然来了,应该知道怎么做。”游双忆扭头对周蘅说道,脸上勾起笑容,如活人一般自然。 周蘅脸色一僵。 秘境入口开启的那一刻,周蘅与儿子周朔在万山刀会的庭院之中也遥遥望见凤凰幻影,被其吸引不由自主前往入口所在,可是他没想到游浩然会离开秘境,且打算在自己儿子面前揭开两人联手的事。 “杀了方若霖!”游双忆一字一句道,面孔变得狰狞起来,随即发出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说道,“待到炼成龙灵丹,你兄长就再也不是你的对手!” 周朔露出不解的表情望向父亲,半晌哑着嗓子问道:“爹,你要对大伯……我师父动手?就因为那些荒唐的传言?” 周蘅嗫嚅着回答不出来。 “你父亲为达成这一夙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万山刀会的黄长老和成长老皆死于他手。”游双忆笑着替周蘅回答。 “住口!”周蘅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 游双忆当真噤声,眉眼攒着笑意,用冰冷的不会眨动的双眼盯着周朔。 万山刀会的弟子们受到控制,忽然变作与他同样的令人厌恶的神色,向周朔扑去,一波又一波,简直像是地洞里涌出来的源源不断的老鼠。 方若霖看得清翻涌的灰色中间那一抹白衣,万山刀会的弟子围堵得愈发严实,白影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少,像是渐渐被老鼠吞噬。 周朔果断用灵力护体,十二张符围绕周身游转,手中捏诀长剑护在身前,一旁的贺同生也拼尽全力相助。 可当初段成是与元不寐从游龙庄购得的那批刀都在这些弟子手中,游龙庄冠绝天下的锻造技艺令这些刀都可称得上初阶法器。 再加上这些弟子们似乎不知疲惫与疼痛,浑身是血继续疯狂地攻击。周朔渐渐不支,贺同生的相助也收效甚微。 而周蘅却像是被绑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因为他看见有一柄刀始终指着周朔颈后,只需向前一递便可取周朔性命。 “周家主,你以为石君仁拉拢你的事我不知道吗?当真以为除掉老夫就能不费任何代价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你可知他已经获悉夔鼎下落,他没有告诉你,却告诉了我。”游双忆冷笑着说。 周蘅睁大双眼,艰难地吞下口水,发抖的手掌攥成拳头。他看着游双忆的傀儡,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杜止意杀了游双忆,可现在傀儡被游浩然控制着,另一种可能出现在他脑海中。周蘅强压下愤怒问道:“你和杜止意、石君仁联手,将我蒙在鼓里?” “非也。杜止意心生贪念想独占龙灵丹,我只好将计就计同他义子摆了他一道。至于我可怜的二儿子,以及控制万山刀会这群不入流的弟子的方法,全部都是石君仁送来的一份薄礼。”游双忆笑道,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显诡异。 原来石君仁每个人都拉拢了一遍,贪婪卑鄙的小人!周蘅咬着牙想道。 “你手上沾满鲜血,早已没有退路了。除了你我,这里其他人的修为皆不足为道,家主一个人足以摆平这些小喽啰。”游双忆继续传达着游浩然的话。 莫弃捐早在入口打开之时已隐藏修为,外人查探只会当他是练气期的新手。恰如此刻游浩然没将他放在心上一般。 贺同生喘着气抬眼,沾血的眼睫迷住了他的视线,隐约看到周蘅扫视着众人准备动手。 “快走!”贺同生这句话却是对方若霖喊的。 正在看热闹的方若霖愣了片刻,认真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贺同生脑子坏掉了?还是说他眼睛被血糊了,把自己当做了他师弟? 还未等他得出结论,周蘅已做出决定,离他只剩一丈之遥,手中长剑寒光凛然。 方若霖没等他靠近,侧身躲开随之而来的攻击,凌厉的剑风挥出,方若霖刚才所在的位置身后三丈的树干齐齐爆开,碎成齑粉。 树枝的气味散发开来,空中飞舞着新鲜木屑,落到方若霖身上,他随手拂去木屑,淡淡瞥了眼莫弃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方才秘境入口打开起,莫弃捐的状态就不对劲。 孟秋许本欲出手,看见方若霖在闪躲之时冲她摇了摇头,她不知其何意,本想自顾自还他刚才从莫弃捐手中救下自己的人情,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命令收手。 “莫前辈!”方若霖朝莫弃捐大喊一声,堪堪从剑雨中逃出,衣袖被割断半截。他剩余的修为足以对付周蘅,但是他还不想浪费在周蘅身上。 莫弃捐……你是帮还是不帮呢?方若霖心中默默数着,一、二、三、四…… 当啷一声,方若霖被逼得拔剑格开周蘅的攻击,周朔的身影已经淹没在灰色的水波之中,正因为如此,周蘅的攻势才愈发疯狂。 正当方若霖以为莫弃捐不会出手的时候,他忽然奔下山坡刚才有人滑下去的地方,一跃从方若霖的视线中消失。 方若霖跟了上去向下俯瞰,那名一直藏在峭壁上的弟子已经被莫弃捐抓住脑袋举在空中,从脸到脖子青筋暴起,俨然是游浩然的长相。 不等方若霖说话,血像章鱼的触手爬满了那名弟子的脸。那名弟子的四肢软塌塌地垂下,容貌又变成了方若霖不认识的样子。 血液很快变成黑色,莫弃捐松开手扔掉尸体,却感觉到掌心传来阵阵寒冷。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游浩然悄悄现身,他的确伪装成万山刀会弟子模样,却并没有在随行上山的队伍中,而是藏于山腰。他志得意满地拿出自己那把浸润无数鲜血的黑刃长刀,这把刀属于高阶法器,已具灵识,残忍嗜血。 不过是个练气期而已。游浩然自觉下界除去周兰,已无称得上他对手的人,信手将刀在空中舞出一个圈,向莫弃捐肩头落下。 可他低估了敌人。 一场自以为必胜无疑的屠戮以他的惨败草草收尾。 他还没抵达莫弃捐三丈以内的距离,浑身就像是被一条隐形的巨蛇缓缓从脚腕盘绕,随后是双腿、腰、胸膛,冰冷的蛇紧紧箍住他,五脏六腑被缓慢地挤碎。 方若霖看着游浩然突出的眼球和嘴角的鲜血,心情变得复杂,轻松愉悦中掺杂着隐隐的不安……那种被当做猎物看待的不安。 ……或许不可避免要用到那个方法。方若霖看着莫弃捐暗暗想道。 身后杀气逼人,方若霖立时转身,银光闪动,周蘅的剑直逼面门,他连连后退,一张金符倏忽而至,轻而易举地将剑打开。 一辆马车从空中落下,飞扬的车帘后,方若霖看见了周兰……以及陆饮溪。 第82章 实力 咚—— 一声闷响,马车下悬挂的东西重重砸到地上。 方若霖辨认出那是个活人,但地上泥水湿滑,糊了那人满身满脸,根本看不出其相貌。 倏地,一道灵压极强的剑影闪动,将围住周朔的灰色影子被拨开。周朔筋疲力尽,身上伤口众多,看清出手相助的人之后,立刻欣喜道:“师父!” 贺同生也立刻躬身行礼:“师父。” 游双忆的傀儡僵硬地倒在地上,方才还凶悍无比的万山刀会众弟子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 周兰默默扫视一圈,最终视线停留在脸色煞白的弟弟身上,淡漠地问:“你这是何苦?” 原本还算冷静的周蘅听到兄长冷漠的话语,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多年来难以纾解的郁愤登时暴发,冷笑一声:“这么多年,兄长可知我是顶着怎样的流言蜚语走过来的吗?”随后伸手招来长剑疯狂地向方若霖刺去。 变故来得太快,方若霖还未来得及躲闪便落入一个怀抱,身后的人将他的双手连同腰一起揽住,看似在救他,却更像是一种禁锢。 更不要提那紧紧贴住他后背的胸膛隔着衣服传来滚烫的温度。 实在令人恶心。 “放开!”方若霖咬牙切齿地说。 身后的人充耳不闻,反而故意抬起右手,两只手臂一齐紧紧箍住方若霖,令他无法反击。 不远处响起厉声呵斥。 “周蘅!周家哪一条规矩允许你伤害弱者?”周兰语气里带上了难得一见的愤怒,不顾形象地揪住弟弟的衣领。 这话落在方若霖耳中,令他不由得浑身一僵,顾不上摆脱身后的陆饮溪,喃喃道:“弱者……是指我?”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方若霖回头怒目而视。 笑声戛然而止,陆饮溪勾起的嘴角都收敛起来。或许是许久未见,又或许是距离太近,就这么对上方若霖的视线后,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整个人有些局促。 “放开。”方若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陆饮溪沉默半晌移开目光,并没有听从方若霖的命令。 忽然一旁的周兰安静下来,松开周蘅的领口,朝着陆饮溪右侧的方向看去。来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上,这令他十分惊讶。 莫弃捐左手提着游浩然不成人形的尸体跃了上来,随手丢在地上,眼神死死锁在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身上。 “需要我帮你杀了他们吗?”莫弃捐淡定地揩去指尖沾到的血随口问道。 陆饮溪像只炸毛的猫,将方若霖抱得更紧,意识到莫弃捐已经骗取到师父的信任,看向莫弃捐的眼神不止有敌意,还掺杂着无法平息的嫉妒。 “莫——” 方若霖刚刚张口,陆饮溪立刻抬起左手钳住他的下巴,将他剩下的话锁在口中。 陆饮溪强迫方若霖看着莫弃捐,附在他耳畔低声开口,带着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酸意:“他可是上任魔尊,率领魔族攻打凡人的始作俑者。” 听到这句话之后方若霖瞳孔猛地放大。他知道莫弃捐隐瞒身份,刻意讨好自己必然有其他目的,因而一直没有放下戒心。 只是没想到他就是上任魔尊,害得自己爹娘陨落的元凶。 “弟子查阅过魔族记载,以及其他的零散记录。当年他的修为只有出窍前期,却在短短十年后飞升,这样的速度绝不正常。”陆饮溪缓缓道来。 “莫某乃是勤修数百载才得以飞升,并非这小子口中的十年飞升。”即便隔了数丈,莫弃捐也将陆饮溪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心知魔族记载绝不可能有自己飞升的记录。 “那阁下又是怎么得知夔鼎的下落?那日难不成是偶然出现在贺家村,又失手重伤林萧风三人?”陆饮溪眼中闪过阴沉狠戾,随即恢复那副笑脸。 方若霖凝眉垂眸,注意力转到陆饮溪身上。原本他在心中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记着,直到刚刚才惊觉陆饮溪身上的魔气浓重,尤其是钳制自己的两条手臂,简直散发着阵阵阴冷。 他心中一凉,恼怒陆饮溪还是应了师姐那句话,与魔族的纠缠越来越深,挣扎着摆动脸颊,低头狠狠咬在陆饮溪左手的虎口处。 陆饮溪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眸色暗下来,但是并未生气,反而笑嘻嘻道:“师父这口牙还是这么利。” “云卿,这次你该信这只狗的话。”孟秋许不知何时靠近过来,忧虑地劝道。 方若霖口中弥漫着血腥味,嫌弃地松口恨恨道:“一个救过我多次的人,和一个背叛我两次的人,应该相信谁这还需要考虑吗?”说着看向因这句话而面露得意之色的莫弃捐,心中冷哼一声。 “师祖他老人家受了重伤,正在逐水楼医治。”陆饮溪嘴唇未动,话音传入方若霖的脑海,立刻察觉到他有一瞬的紧绷,继续说道,“除此以外,我还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陆饮溪说罢,朝马车的方向勾勾手指,刚才摔在泥坑里的人不受控制地朝这里飞过来,跌落在方若霖一丈之外。 离得近了之后,方若霖辨认出来那张刻在他脑海里的脸。 半边清秀白皙,半边狰狞可怖,右眼眶里黑黢黢,左眼直勾勾地盯着这里,像只狼狈又凶恶的野狗。 方若霖无法遏制地露出厌弃的神情。面前的恶狗已经够叫他恶心,更何况身后还有一只疯狗纠缠着自己。 仿若听到他心中的想法,方若霖察觉到周身的禁锢慢慢松开,于是微微侧身伸手一掌拍向陆饮溪的肩头。 在逃离之前,他感到脖子左侧的皮肤贴上一片温热又柔软的东西。 在方若霖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陆饮溪后退一步,心情忽然轻松下来似的,不舍又满足地看着呆在原地的师父。 ……方若霖捂住脖颈,飞快地扫过周遭众人惊讶的神色,自然是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他脑海里乱作一团,当众被男人轻薄实在是太过羞耻,可若因这种事发作起来,反倒更叫人看笑话。 “真叫人没想到你的身体除了炼制龙灵丹还有这种好处,怪不得白眼狼这回态度大转变。”杜止意阴阳怪气地说。 方若霖听到这刺耳难听的声音皱紧眉头,盯着杜止意残留的那只眼珠子,比起杜止意口中龌龊的暗示,更令人不安的是他眼中的那一抹异样。 “再多嘴就先割了你的舌头。”方若霖平静地说。 “你不想听听我和你的这位大恩人的渊源吗?”杜止意露出森然白牙,笑得狡诈。 方若霖瞥了眼陆饮溪,疑心是他二人事先串通,但他对莫弃捐也并非全然信任,听听倒也无妨,因而开口问道:“有何渊源?” “说起来巧得很,我一见这位上仙便觉得眼熟得很,思前想后总算是想起来了,那日在下行刑之时天门洞开,踩着霞光飞升的正是莫先生。”杜止意喘着粗气,音调古怪,但吐字清晰。 没想到当真有人认得自己,莫弃捐脸色登时大变,喉咙里发出莫名又粘稠的咕哝声。 方若霖没有去看莫弃捐,不动声色地向杜止意所在的方向靠近一步,挡在他二人中间。 “在下还没谢过莫先生,若非天门干扰,我还没有脱身的机会呢。”杜止意说着朝莫弃捐作了个揖,但他身子饱受折磨,左晃右晃反而像是在戏谑。 莫弃捐见杜止意张了张嘴又要继续说下去,眼神汇聚出杀气,灵力如雨散开在枯黄的草尖,转瞬化作无数小蛇。 “别杀他!” 方若霖察觉到他是故意激怒莫弃捐,立刻出声阻止。莫弃捐却似红了眼,对此置若罔闻。 小蛇灵活又凶狠,从杜止意的右眼的空洞钻了进去,杜止意发出一声哀嚎,下一刻哀嚎变低沉混沌,接二连三的蛇顺着他的口钻了进去,随之破开他的肚子钻出来。 方若霖挡在杜止意身前正是为了避免莫弃捐突然出手,谁知莫弃捐却采取了这样迂回的攻击手段。他右手一摆,空中的潮湿水汽化作万千尖锐的冰刃准确地钉入蛇的七寸,密密麻麻的蛇群顿时消散。 可杜止意的躯壳也已没了生气,连同那些没说完的话一起被撕碎。 陆饮溪额上青筋暴起,神色凝重地抬手往逐水楼送出讯息,要求全力搜捕“杜止意”。 杜止意没有死,他早已埋下夺舍的血契,只恐已金蝉脱壳。陆饮溪懊恼自己最后一刻才发现杜止意留了这一手。 而方若霖则是对杜止意的秉性太过熟悉,一眼就察觉到异样,只是没能阻止莫弃捐动手。 莫弃捐的缚灵不知不觉出现在南、北、西方位,他本人立于东方,如此一来,四个方位都被他严密守住。 “云卿,过来。” 莫弃捐一声呼唤,方若霖不受控制地自动双腿向他走去,仿佛是血脉里根植的本能。 这不可能,没有神兽能够压制龙族……方若霖惊疑不定,一步一步地走近莫弃捐,跟在他身后腾空而起,准备离开。 水与火交融奔涌袭来,光影交叠。陆饮溪不再压制修为,使出“流水落英”第十层,试图阻止莫弃捐。 水流如碎玉散开,火也熄灭化作一缕青烟。 莫弃捐毫不保留地展露实力,未能飞升的修者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哪怕陆饮溪是合体期,也不过如此。 地上众人在莫弃捐强大的灵压之下,与三个缚灵苦战不休。 方若霖回首望着满地伤残,心底某处忽地触动,不小心与陆饮溪四目相对,看着他身负重伤的灰败模样,预料中的复仇的快感却没有出现,默默地收回视线看着侧前方的莫弃捐。 此刻莫弃捐的眼神与那群想要争夺龙骨的修者毫无二致,不,比那更要可怕。方若霖轻触衣袖中藏着的那瓶鸩酒暗暗想道。 “你要带我师弟去哪里?” 一声清冷的呵斥响起,祝无晦拦在前方。 第83章 七寸 祝无晦显然是匆忙赶来,素来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圈发红,愤怒溢于言表。她看到方若霖跟在莫弃捐的身后,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样,却悄悄朝自己摇摇头,双唇微张,似乎在说“快逃”。 “自以为是。”祝无晦说道,一柄利剑在空中舞了个圈,左手捏诀,流星赶月般飞速接近莫弃捐。 方若霖知道这句话是师姐对自己说的,又见她如此强硬地出手,心头忽地一跳,涌出强烈的不安。 莫弃捐不以为意地伸手劈下,灵力化作利刃砍向祝无晦。祝无晦心中早有准备,只等他出手立刻侧身避开,但不想莫弃捐随手一击也有如此强的威力,仍旧被波及,在空中旋转一圈后落在山腰横出的松树梢,无暇去擦嘴角的鲜血。 方才她被震开的那一瞬间,低声念了句口诀,幽幽的绿光破空而来,竹竿凌厉,叶片颤动,似有风穿过。祝无晦出手太快,莫弃捐没有躲,绿色的竹竿整齐排布,又层层封锁,筑成一座浮在空中的巨大棺椁。 划破空气的声音响彻耳畔,方若霖清楚地看到竹竿锐利的末端削去莫弃捐身上皮肤,留下细长的伤口,鲜血涌出。莫弃捐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随手拂过,伤口便恢复如初。 祝无晦的脚腕忽地传来剧痛,向下斜睨却看到脚下一条银色的巨蛇正死死将毒牙钉入自己的脚踝,咬着牙挥剑砍下。 巨蛇化作万点光芒,消失前尾巴猛地一甩,而她也被甩出老远,砰的一声砸到石壁,五脏六腑都裂开一般疼痛。 血的腥甜充斥口腔,祝无晦品尝着陌生的味道,身体渐渐发冷。 不知多少年了……她藏在竹外楼避世修行,不染鲜血,差点忘了修行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唯有胜者可以才能得到其想要的东西。 一枚极细的竹针混杂在光影之中刺入莫弃捐胸前的皮肤,刺入他的心脏,那里刚好是蛇的七寸。 紧接着莫弃捐一声怒吼现出真身,比及高山的真身带着无比强劲的压迫感出现在众人面前。 打蛇打七寸……这样还不算败得彻底。祝无晦心想缓缓闭上眼睛,意识变得混沌,模糊中她似乎被人托起飞离这处。 眼前不伦不类的巴蛇身躯令方若霖睁大了双眼,尚未能仔细甄别,忽被人一把揽过,躲开莫弃捐的攻击。 他的耳畔传来沉重的喘息,汗水顺着身旁那人的下巴滴落在他的额角,却传来冰凉透骨的寒意。 那是陆饮溪身上的的魔气。魔气比方若霖本身的体温还要冰冷,魔气缠绕的陆饮溪如同一个死人。 “师父,你带着师叔快走,莫弃捐显然另有所图,又怎能相信他所说的带您回上界的鬼话。”陆饮溪凝眉催促,语气中带着些责备。 方若霖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抓着的祝无晦,虽不满于他的态度和他这个人,但陆饮溪的确救出了祝无晦。 “带她离开。” 还是那种命令的语气。 方若霖接过奄奄一息的祝无晦,冷漠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莫弃捐绝非善类,也不需要你来命令我做任何事。” 陆饮溪一时失笑,语气没了方才那种紧绷的急迫感,轻轻答道:“一时情急,是徒儿唐突了。师父现在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情,我都会竭尽所能。” 方若霖撂下一句“多余”,带着祝无晦匆匆朝僻静的暗处飞去,半途周身现出一层护盾,他不禁回首看向陆饮溪。 漫天荧荧光点,陆饮溪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血色魔纹顺着他的脖颈攀爬上脸颊。兵刃随着齐天乐的口诀如萤火般散开,淡淡的白色光芒转为血色,微小的刀刃无比锋利,刮下莫弃捐的鳞片,鳞片簌簌掉落。 方若霖伸手接住一片光华闪耀的鳞片,鳞片的触感温润冰凉,精致纹路隐在如珍珠般的光泽之下。 龙鳞?!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龙鳞的模样,而掌中龙鳞的气息诡异又透着熟悉,仿佛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瞬间先前所有的疑惑都变得明朗,方若霖串联起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过往旧事终于浮现出轮廓。 他护着祝无晦,找到躲在暗处的孟秋许,长舒一口气,将师姐交给她,一言不发地从怀中取出散发着酒香的瓷瓶,毫不犹豫地饮尽瓶中液体。 温和的酒液甫一下肚,方若霖痛苦难当,如同有人用细窄的刀刃狠厉地剔除掉扎根于他血肉之中的银丝回心草,心尖一阵阵抽疼,他手中的酒瓶滑落,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原来这草已经就要蔓延入心脏了。他捂着胸口,感受着深植于血肉之物的枯败,而本就摇摇欲坠的这副身体也因毒药的侵蚀几乎就要昏迷过去。 “云卿,你做什么?!就算你我打不过莫弃捐,还有陆狗拖着,我们还有机会逃走,何至于自尽!莫弃捐可是暗算你师父的凶手,怎能轻易服输!”孟秋许扑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剧烈摇晃。 方若霖被摇得清醒半分,强忍着疼痛说道:“你……说我师父在逐水楼,烦请你给他带个话……” “不听,你自己给他说。”孟秋许一听他这种交代后事的语气,立刻烦躁地拒绝。 方若霖淡淡一笑,自顾自说道:“就说多谢他的解药,我已饮下。可惜……不能再亲自侍奉吾师,多有遗憾。” 孟秋许不知他此话来由,也不打算照办,一手拉着他一手扛起祝无晦,打算从莫弃捐缚灵的包围中突破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远处打斗声愈发激烈,周兰攻向莫弃捐,而周蘅、周朔、贺同生分别在对抗三个方位的缚灵。 方若霖甩开孟秋许的手,站在原地仰望,并不急于参与进去,似乎还在等一个时机。 “我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做。”他神情平静,眸子映出半空的光影。 孟秋许不解地看着他。 “两百年弹指一瞬,我百事无成。到头来竟一个仇人都未能手刃,杜止意多半是金蝉脱壳逃走了。”方若霖痛得声音微微发颤,脸上却带着对自己的嘲笑。 “现在跟我走!我会帮你找到杜止意交给你亲手杀了,你若是想杀陆狗,齐老头醒了肯定会帮你!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孟秋许试图拉他离开,可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不,还有一个人……” 方若霖咬牙道:“莫弃捐发起那场大战,使我爹娘陨落。若我猜的没错,他不光炼成龙灵丹飞升,还将我双亲的内丹占为己有,妄图变成龙。”他一时愤恨至极,呕出一口鲜血,五指扣进身旁的树干。 孟秋许无措地看着他,喃喃道:“那……让陆狗和他鹬蚌相争,我们先走吧……”话到后半已是央求,她不忍看到方若霖去送死。 “今日我必须亲眼看到他死了。”方若霖轻声说着,不像是在对孟秋许说话,更像是喃喃自语。 空中一声巨响,随即方若霖看到周兰为弟弟挡住一击,如枯叶一般坠地,有那么一瞬,方若霖感觉自己好像与莫弃捐对上了目光,后背寒毛直竖。 还需要一些时间,方若霖焦急地想道。 他瞥见周蘅背着周兰,狼狈地逃离,但莫弃捐的攻击眼见就要追上他们。 就在此时,陆饮溪抛出一物,即使相隔甚远,方若霖依旧能清楚地看到镜子的材质与花纹。 那是一面古朴的铜镜。 “没想到陆狗还藏着溯心镜。”孟秋许惊叹一声。 镜子里飞出两条龙,优美威严,见者臣服。若它们真正存在,其威慑力要更甚于现在数倍。 方若霖痴痴地望着那两条身影,生出些许亲近之感。 可这幻象并没有困住莫弃捐太久,不过半刻便消失无踪,连溯心镜也裂开。 陆饮溪没想到继上次贺家村游香儿使用溯心镜之后,莫弃捐突破心魔的速度几乎翻番。 这人如此冷酷决断,必须要杀了他以绝后患。 莫弃捐冲破幻象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方若霖的所在,灵识如水波冲刷过数座山头,很快搜索到那条虚弱的龙,俯身向方若霖所在的位置冲下去。 陆饮溪挡在莫弃捐的前面,生生将其拦住。他周身遍布魔气,魔族历任魔尊的魔气侵入丹田,几乎形成了不可逆的侵蚀,这也让他的修为短暂地提升,但若强行运功就会损害内丹。 “你身上的是龙鳞?”陆饮溪冷冷问道。 “是又如何?”莫弃捐毫不避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龙是神兽至尊,我马上就会蜕变成真龙,尔等皆为蝼蚁。” “那你要带我师父离开,也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陆饮溪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展开扇子攻其七寸。 莫弃捐露出狰狞的笑容,并不回答。他身上逐渐褪换龙鳞,可唯独七寸周围始终无法生长出龙鳞,哪怕他拔掉自己本身的鳞片也无济于事。 见陆饮溪身形极快,直冲七寸而来,莫弃捐立刻摆尾,陆饮溪的扇子擦过他的尾巴,火花四溅,却不见伤痕。若继续用齐天乐,或许能让微小的刀片钻入鳞片之间的缝隙,剜出莫弃捐的龙鳞。 陆饮溪还未来得及再次动手,莫弃捐一个甩尾将他打开,直奔方若霖而去。 一声清啸响彻山间。 不伦不类的莫弃捐浑身僵直不动,怔愣地看着眼前冲出的白龙。 天上又下起了雨。 第84章 化龙 陆饮溪爬了起来,这场战斗他早知并无胜算,拖延至今为的是师父能够逃走。至少这一次,师父可以全身而退,他也就无憾了。 可方若霖没走。 陆饮溪呆呆望着眼前的白龙,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身影他曾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少年时无意撞破师父真身;第二次是他背叛师父,师父绞杀围剿之众的时候被逼出真身;第三次是在蛛丝涧,师父被剜去龙骨满身是血。 眼前的龙本该遨游天地之间,却囿于纷扰尘世。 陆饮溪露出一丝苦笑。为报亲友之仇,就得背叛师父;若不背叛师父,那亲友之仇便无从得报。或许怎么选都是错,更何况对于当年那个一心复仇的少年,复仇的火焰一旦燃起,便再难以熄灭,直到火烧到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 而现在……方若霖失去了一块龙骨,龙骨长出之前,本无法恢复真身,强行化龙会牵动伤口,痛苦倍于当初剜骨的时候。 陆饮溪伸手沾了沾脸上落下的“雨水”,不出意料,那并不是水,而是血滴。 漫天血雨落下,还带着难以察觉的温度。 方若霖白色的龙鳞之下血液流淌而出,龙鳞泛着红色。龙族的真身带着亘古已有的威严,世间百兽皆臣服于他的威压之下。 莫弃捐如山般高大的蛇身在他面前显得渺小不堪,蛇身上斑驳的龙鳞愈发显得滑稽。 白龙吐出白色的气,山上瞬间寒意刺骨,冰层就着山间潮湿的空气蔓延极快,须臾就攀上众人脚尖,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血雨凝成的红色冰层,南、北、西面的缚灵皆被寒冰锁住。 有些万山刀会弟子趁机朝山下跑去,可无情的寒冷蔓延得比他们的速度更快,飞行法器尚未准备就绪就已被冰封住。 莫弃捐仰头望着空中的巨龙,眼中恐惧正在逐渐消散,埋藏深处的是艳羡。 这就是龙。 生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无需千辛万苦的修炼就能碾压低阶修士与妖兽。更何况,龙的修行速度远超常人所能想象,在旁人看来龙似乎一呼一吸之间都能有所进益。 面对神兽之主,巴蛇显得无比渺小。 莫弃捐甩了甩尾巴,瞥见上面参差不齐的龙鳞,嫉妒的火苗越烧越旺,将恐惧烧尽。 不过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龙,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原形。莫弃捐定了定神,心中忽然生出底气,窜入林中,利用蛇的优势以极快的速度游走。 方若霖目光追着他消失的方向,锐利的冰锥破土而出,空中落下无数冰锥,两相交错,犹如大地咬合利齿。 但狡猾的蛇却从牙缝间溜走。 白龙在空中盘旋,冷漠地释放灵力,温度骤降,铅云密布,忽飘下鹅毛般的雪花,覆盖了血雨凝成的冰。 寒冰一层一层加厚,似乎永不会消融。 方若霖的力量在不断枯竭,莫弃捐速度降低却依旧行动灵敏,尽管冰锥多次划过他的身体,始终没能击中他的致命位置。 白龙的身躯越来越低,几乎就要浮在树梢之上,这是力竭的征兆。 贺同生自方若霖现出真身,无与伦比的震慑令他不敢挪动半分,直到巨蛇诡秘灵活的身影掠过他的视线直奔方若霖而去。 他本能地冲上前去,挡住莫弃捐的前路。巨蛇灵巧地从左侧绕过,回头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钢钉一般的利齿穿过肩膀。 趁着还有最后一丝力气,贺同生抬起右手径直用剑刺入莫弃捐的心脏,蛇身剧烈扭动,随即消散如烟。 这是莫弃捐的分身之一。 贺同生浑身发冷,踉跄着落在地上直打哆嗦,肩胛处的疼痛令他眼前发黑。 “没想到……会在这里还上那笔账……”他语气很轻,粗重的呼吸带着白气萦绕。 方若霖龙尾轻轻摆动,注意到贺同生的举动,深深看了他一眼,同时也察觉到莫弃捐有数个分身,正在不同方向游窜,试图搅乱自己的追踪。 正当贺同生毫无防备之时,一条蛇影冲出来缠住他,巨大的压迫感令他的脸霎时红紫,眼前一黑痛不欲生,五脏六腑在挤压中慢慢碎裂。 恍惚中他发觉这次缠住自己的并非分身,而是那个真身。这个念头给了他从痛苦中抽身的一丝力气,双手在腰侧轻轻捏诀,一张符倏地飞向蛇的七寸。 快了…… 只差一点就能杀了他! 可就在符快要贴上莫弃捐的时候,碎成了齑粉。 贺同生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皮愈来愈沉重,脑海里的回忆纷至沓来。原来……贺家村的生活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吗? 可惜了,就差一点就能杀掉莫弃捐…… 贺同生倒下的身影深深映入他的眼眸,方若霖本平静无波的内心忽然起波澜。他的视线追着莫弃捐逃窜的身影,愤怒化作火焰在冰上燃烧。 冰锥在火焰的炙烤中融化复又结冰,一层又一层,这片山上的土地将永远被坚冰封存起来。 莫弃捐身上数次沾上水迹,险些被封在冰层之中,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刹那,蛇尾忽然动弹不得,刺骨的寒意不断向上攀爬。他咬紧牙关,当机立断地斩断蛇尾。 眼见方若霖支持不住,莫弃捐打算破釜沉舟,拖着残缺的滑稽躯体一跃而起,亮出自己的武器,如他的牙齿般的弯曲窄刃——毒獠。漫天风卷起利刃,直逼方若霖的要害。 方若霖身上挨了几刀,吃痛地腾空而起,沉吟片刻化去金丹,这金丹全靠祝无晦多年关照,才没有被银丝回心草吸收去。 这是他仅剩的力量。在预料到这场不可避免的大战之时,方若霖便已做好准备殊死一搏。 万事由此始,亦应由此终。 空中光芒大剩,方若霖的龙鳞沐浴过灵力,散发着有如云母般的美丽光泽,他没有防守,如离弦之箭冲向莫弃捐,长啸一声,苍云岭天地变色。 狂风止步,万物凝固。 莫弃捐眼中溢满狂热,全然不惧迎面接下方若霖的攻击。如他所想,灯枯油尽的一击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想要冲上去补上最后一刀,如此一来他便能再得到一条龙的躯体,成为真龙指日可待。 就在此时,莫弃捐头脑忽然剧烈疼痛,好像有人在阻止他。 令他厌恶的声音! 分神的一刹,一把长剑刺穿莫弃捐的心脏,剑刃挂着鲜红的血,身后的人如饿鬼一般,仿佛要将莫弃捐生吞活剥。 陆饮溪冷漠地松开剑柄,任由莫弃捐坠落。他看到莫弃捐神情恍惚,对痛苦毫不察觉,向方若霖所在的方向伸出手,微微张口吐露只言片语。 “父亲……”方若霖心头一动,喃喃唤道。 纵使未曾谋面,方若霖依旧能感受到属于他血亲的那一抹联系,是他的父亲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 眼前事物蓦地变黑,方若霖化作人形不断坠落,白衣已是血衣。 昏昏沉沉中他脑海中极快地闪过许多画面,那里面有两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他看到莫弃捐杀死自己父亲夺走内丹,他还看见莫弃捐不依不饶地追杀自己母亲,而母亲将他藏于昆仑山之中,为引开莫弃捐的注意力,最终亦难逃一死。 出生便分离的血亲被残忍地当作修行材料,思及此处他便心如刀绞。 方若霖□□一声睁开眼睛,瞥见紧紧抱住自己的陆饮溪。他们正在不断坠落,耳畔的风如利刃,刮得皮肤生疼。 有那么一瞬,方若霖想要掐死陆饮溪,掌心已贴上他的脖颈,却察觉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体内。 “师父,你醒了。”陆饮溪的面容憔悴,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脸上象征堕魔的红纹同样暗淡。 “你在做什么?”方若霖冷冷问道,心中隐隐已猜到答案。 “对不起,弟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这身修为尽数归还。”陆饮溪嘴角勾起微笑,接着说道,“下界对龙来说终究太过逼仄,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多余。”方若霖冷冷斥责,依旧是那两个字,手却迟迟没有用力。 耳边的风呼啸不停,陆饮溪护着方若霖坠入无边冰封的山涧。 “师父,我记得您带我逃离迷石林之时,也如今日一般力竭坠落。上次是你护着我,总算我也能做一回好事。”陆饮溪躺在方若霖身下,笑意盈盈,并不害怕身体愈来愈冰冷。 “你……记起来了?”方若霖勉励支撑起身子,闻言一愣。 陆饮溪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回答了又似乎没回答。 方若霖抓着他的手,有些茫然无措。他不喜欢凡人之间冗繁的报答,更何况是陆饮溪这样的与他纠葛复杂的人,遂抹去了陆饮溪被他所救的那段记忆。 果然……这样的礼尚往来令人烦躁。 方若霖抿着嘴,冷漠如神明,心中却焦急不安,迎着风雪扶着陆饮溪一路向山外走去,有意无意地护住他的心脉。 当面前终于出现一抹亮光,风雪亦停止之时,他听到了陆饮溪在耳畔说道:“风雪之中,孤舟难行,师父若不弃,弟子将尽己所能为师父疗伤。更何况……还有一人尚待除去。” 正当陆饮溪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回答之时,一句话随风轻轻送入他的耳中。 “那就暂且饶你不死。” 陆饮溪露出释然的微笑,轻轻回握那张揽在自己腰间的手。那张手冰凉却不冰冷,从始至终。 --------------------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这么久才更,心里实在愧疚,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或许陆饮溪和方若霖还没有坦诚相待,但至少已不是针锋相对的关系。正文暂时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会更新两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