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薰】毒林檎系列 作者:吃完睡过头 EVA同人,真嗣×渚薰。 贞组。 第一章 “ 好苦!” 薰皱着脸把嘴里的果肉吐出来,真嗣伸头过去看了看他手上咬了一大口的苹果,说:“烂心了。” 薰也看了看已经发黑的苹果心,一脸可惜:“嗯,真的诶……” “别吃了,丢了吧。”真嗣举起自己的苹果正要咬,发觉薰盯着他,脸上写满了期待。真嗣不由得皱眉,“你不会想吃我的吧……” 薰的视线从真嗣脸上移到苹果上,真嗣深深叹了口气,把苹果往薰怀里一塞,说:“算了,给你了。” 薰讶异地接过苹果,连连问:“可以吗?真的给我了?” “真的给你了,不要就还给我。” “我要!” 薰把苹果高高地举起来,好像怕被谁抢走了一样。真嗣满脸不耐烦,不就是个苹果,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薰张大了嘴咔嚓一声要在苹果上,咬下一大口来,真嗣看见苹果心明晃晃的黑色,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薰已经又咀嚼起来。 结果,“好苦!”地嚷了一声把苹果肉吐出来的薰,满脸受伤地看向真嗣,就好像苹果坏掉了是真嗣的错一样。 真嗣抢过烂苹果往垃圾桶里投进去,说:“幸好我没吃。” “你是故意的吧!” 薰嚷。真嗣瞪他:“谁是故意的!明明是你自己要吃的。” 薰正要开口和真嗣争吵,广播就响起来,让他去赤木博士那里。薰瞪着真嗣,真嗣也瞪着他,过了一会儿,薰默默站起来走到门前,门自动向两边滑开,门外站着美里。两人对视一眼,薰出去了,美里进来了,门又再度关上。 “有什么事吗,美里小姐?” 先开口的是真嗣。美里的脸上有犹豫。 “……你还是不愿意再搭乘EVA吗?虽然我也并不想勉强你。” “自从来到这里,搭乘EVA之后,就总是发生不幸的事情,我不想再和那种东西扯上关系了。”真嗣抬起头望向美里,“为了让我继续搭乘EVA而特地把【那种东西】送过来也没有用的。” 美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而后苦笑:“你发现了啊……” “先是绫波,然后是那家伙……你们到底要怎样愚弄我才满意呢……” 真嗣握紧了双手。绫波不是绫波,渚也不是渚,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看到这个渚,他总是会想起杀死那个渚的时候的情形,大人们又怎么会认为再给他一个绫波,再给他一个渚就能治好他心里的伤呢? “美里小姐,也和他们是一样的吗?” 真嗣看着美里的眼睛说。这样如果美里撒谎,他一下子就能够看出来。但美里没有撒谎,她摇摇头。 “我不能肯定地回答你,真嗣。” “真是狡猾的回答啊,美里小姐……” 真嗣的声音和着头一起低下去。美里觉得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也都没有必要,对真嗣来说,也许离开这里才是最幸福的。担负责任或者独自幸福,美里不能替他选择。 “如果你真的决定了的话,我也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关于那个【渚】的事。” 美里说。真嗣的肩膀跟着那个名字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既然你也知道那个【渚】是复制品,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使徒,也不能驾驶EVA,只是为了安慰你而制造出的徒有外表的人偶。包括记忆在内的东西全都是人为制造的消耗品。如果你决定不再搭乘 EVA,那么也只好把他处理掉了,毕竟这里不需要没用的东西。” “美里小姐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事实。” 因为是临时的复制品,所以机能并不完善,每天都要去律子那里做调整,刚刚的广播你也听到了。美里抱着双臂,补充说。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美里小姐是想说,我得对那种东西负责吗……明明是你们擅自那么做的……” 真嗣用力地瞪着地面,仿佛那么做就能把怨恨从自己身体里拔除一样。他听见美里轻轻地叹气。 “你真的那么决定的话就这样吧。” 美里说完就离开了房间,留下真嗣一个人。而直到午饭的时间过去,薰的饭盒依然孤零零地躺在椅子上,完全凉透也没等到主人的回归。 薰和平常一样在赤木那里做了身体检查,拿了药,正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转回身来。 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他问。 赤木喝着咖啡,听到这话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通,说:“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是吗……” 薰看向赤木桌子上放着的苹果。他既不感到悲伤,也没有恐惧。 “那个苹果,可以给我吗?” 薰突然问。赤木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苹果,说:“这个吗?想要的话就拿走吧。” “谢谢。” 薰站起身来拿了苹果正要出去,后面的赤木又说:“给你个选择吧。你可以选择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停止使用维持生命的药物,慢慢地死去。” 薰停下了脚步,背影里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我可以问问吗?原型的【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使徒。” “使徒吗……”少年的声音仿佛在叹息,“那么我选择慢慢死去。毕竟到现在为止,使徒总是被EVA打败而以突然死亡的方式离开世界,那么原型的【我】说不定也想试试人类方式的死亡呢。” 薰回到自己的房间,真嗣仍然呆在那里,看见他回来就摆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怎么这么久,你的饭都凉了。” “你才是,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薰说着走过去把苹果塞到真嗣怀里,“喏,还给你。” “我不要。” 真嗣拒绝得干脆,把苹果往回推,薰不死心地用力推回去。 “都说是还你的了。” “我说了我不要。” 两人争执着推来推去,苹果从薰的手里脱落,掉在地上。真嗣和薰都静下来,一同望向地面的苹果,然后,薰露出了受伤一样的表情。 “……你不要就算了。” 他走过去弯腰把苹果捡起来,真嗣突然站起来一把抢过去。薰惊讶地看向真嗣,真嗣只是一脸不悦地举起苹果就咬,咔嚓一声。 “……好苦。” 真嗣皱着脸把果肉吐出来,再看看手里的苹果,果心又是黑的。 “哈哈,什么呀……这不是,全都烂掉了吗……” 薰干巴巴地笑着说。真嗣盯着苹果好一阵,才丢进了垃圾桶。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复杂的冷笑:“是啊,全都烂掉了……” 他转头望向薰,薰皱着眉和他对视了一阵,抿着唇别过头去,盯着地面:“……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吧?” “……嗯。” 真嗣点头。 “他们说我已经没用了。你也这么觉得吗?” 真嗣没回答。如果他需要薰但不想搭乘EVA,爸爸会让薰活下去吗? ——大概不会吧。 真嗣已经不敢说自己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薰了。他那时按照薰的心愿杀了薰,真的是因为有那么点喜欢薰吗?本来两人立场敌对,不管怎样真嗣都得杀死薰的。但就因为那家伙那样说了,你杀死我是因为对我有点喜欢,而使真嗣得以逃脱自我罪责。现在他又被迫要做出决定了,如果这个薰说,我的生死是由你决定的,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看向薰。薰没表情,又好像有一些期待,真嗣不敢回应那份期待。他担负不起。 “……你不接受治疗的话会怎样?” 他问。 “会死,慢慢地死。” 薰平静地回答。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真嗣在心里问。 因为知道自己心里的声音不会被听见,才在心里这么问。他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结果,自己还是个连自己都讨厌的自私的人类。只想着硬是让自己背负他人的生命是大人们的不好,来以此逃脱杀人的罪恶感。想着人形的使徒什么的,就是想让自己背负罪恶感吧,却不愿去思考除了立场以外的事情。 如果我抛弃了你,你会轻视我、恨我吗? 薰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在斥责真嗣一样。真嗣想从这份重压中逃开,逃到一个没有EVA也没有使徒的地方去。 在那里,当然也不会有薰。 真嗣看向垃圾桶里的三个烂苹果。 啊,我和这些苹果一样,人类的智慧里面,全都烂掉了啊。 他静静地想。 END 第二卷上半场:欢乐颂 EVA同人,真嗣×渚薰。 贞组。与原作情节有部分重叠的基础上的其他故事。 前作《毒林檎》 *** 【上半场:】 真嗣又收到那个人的来信了。 他拿了信,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毛茸茸的白家伙团坐在玄关、真嗣的鞋子上。门开了,它抬起小小的脑袋,朝真嗣轻轻叫了一声。 “别叫,会被房东发现的。” 真嗣没什么感情地抱怨着。反正猫也听不懂人话,他只是习惯自言自语罢了。 换了鞋进到起居室,猫也跟着进来了。真嗣从书包里拿出明日香买的猫粮,给猫倒了些喂着,自己坐在沙发里拆那家伙寄来的信。 真嗣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封信了,不过估计又是那家伙的音乐会或独奏会之类的票吧。这样的票,累积起来在抽屉里也是厚厚一叠,但真嗣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管对方寄来多少次这样的信,真嗣都没有去的打算。但这次信封里的东西却让真嗣有些意外——这封信里没有票,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其他的和往常的信并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是忘记把票放进去了吗?真嗣再朝信封里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半是疑惑半是无奈地,真嗣打开了信,信上的字体一如既往的优美悦目,仿佛在彰显着字如其人一般让真嗣心情复杂,可内容却越发让真嗣一头雾水。 偌大的信纸,只在中间写了一行地址和电话。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真嗣皱着眉头把信纸反面看了看,又检查了信封上的信息,再返回来看那一行不能再熟悉的字体,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抱怨:“渚那家伙在搞什么…… ” 真嗣把信丢在桌上,起身去做晚饭。当他边吃着晚饭边百无聊赖地切换着电视频道的时候,又在屏幕上看见了那个人。 他长高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但皮肤仍旧苍白。他把头发留长了,松松地用带子扎在脑后,颇符合他的身份气质。真嗣看了一眼便切开了画面,随意浏览过几个频道,没有想看的,便关上了电视。 寂静重新降临下来。捡来的猫走上来,在真嗣前面坐下,睁着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喵喵地叫个不停。 “别叫了。” 真嗣训斥了一声。它停了一停,又继续喵喵地朝真嗣叫起来。 也许是连日画图积累下来太多疲倦,真嗣十分烦躁。他把筷子丢在桌上,起身去找猫粮,正这时,听见门铃响了。 真嗣改变了路线,走向玄关开了门。门打开的瞬间他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可也已经晚了。 房东站在门口,一脸不善地抱着双臂往屋子里看,那白猫偏不巧又叫了一声,朝着真嗣走过来,蹭着真嗣的裤脚。 房东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真嗣也是一样。好不容易画完图纸,本打算歇息几天,却在一开始就碰上倒霉事。可他怪不了任何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这因疲倦而无法思考的大脑。答应房东明天就把猫送走,真嗣回到屋里,看着桌上的饭菜没了食欲。 他倒了猫粮给白色的小家伙。小猫坐在盘子后面,望望猫粮,不吃。真嗣把盘子往它面前推了推,它喵地叫了一声。 “……你要到哪里去?” 真嗣问它。它睁着蓝眼睛望着真嗣,不回答。 “……你能去哪里呢?” “喵。” 它说。真嗣抓着自己的头发,苦笑。 “我都在干些什么啊……” 真嗣想不出能把小猫托付给谁。相原他们都住在大学的宿舍里,明日香在国外。他上网查了查,流浪动物收养所近期在改造,暂时不收流浪动物。 走投无路。 真嗣关上网页,回头寻找小家伙的身影。它跳上了桌子,正用爪子挠真嗣放在桌上的信。 想了想,真嗣上前拿起了信,拨通了上面的号码。在短暂的等候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您好,我是渚薰。” 和真嗣记忆中相似、却更为成熟的声音,经过电波传到耳边来。真嗣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给那人打电话。想了一阵,他记起来了。张了张口,声音却阻塞在喉间。 沉默持续了一阵,电话那头传来迟疑的声音:“……真嗣?” 他的呼唤解除了真嗣喉间失声的魔法,顿了几秒,真嗣回答:“……是我。” 这次轮到那边沉默了。再过了一阵,才听见他说:“……我本来对你会打电话过来这件事没抱多大希望的……你这些年过得怎样?” 他竟然学会正常的人类寒暄方式了。真嗣感觉有些不习惯,不知如何答他的话,只说:“……还好。” 他听见电话那头轻笑起来:“看样子,给你寄了那么多票,你一次都没有来过。” 话语中藏着失落。真嗣因此莫名有些负罪感。可真嗣不想见他。看到他,真嗣总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来。而且,就算他拥有名为“渚薰”的记忆,他也和破碎在真嗣手掌中的那个不是同一个。 “不过,还是谢谢你。若你那时候不继续搭乘EVA,我是活不到现在的吧。” 听着他过于熟练地使用着人类的言辞,令真嗣感觉十分别扭。在真嗣的印象里,他仍然是那个口无遮拦、缺乏常识的笨蛋。他以最后那个难以形容的微笑,留在了真嗣的记忆里。而这个会长大会改变的“渚薰”,不过是个复制品、一个安慰真嗣用的人偶罢了。 人偶怎么会有独立的感情、又怎么会改变呢? 真嗣抓不住现实。他忘了自己拨通这番电话的目的,捧着话筒,脑子里空荡荡的。 “啊,对了。”对面毫不在意真嗣的沉默,熟练地推进话题,“你要来吗?这次前半场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后半场是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弹着贝九最著名的那段吗?“ 他似乎很高兴,哼起了两人初次相见时的那段旋律,轻快的气氛隔着电话切实传递过来。但真嗣的心却沉下去了,那日的景象重新浮现在脑海,让原本就飘渺的意识往回忆深处坠去。自从那人恢复记忆以来,一直在反复用言语和行动强调他是“渚薰”的事实。可真嗣并不承认。 ——或者说,不想承认。 承认的话,也就意味着自己要直面亲手杀死的人,直面无法抹去的事实。这也是真嗣逃避他的原因之一。 真嗣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这样无所顾忌地与自己交谈。这样宽容地,体贴地,清澈无垢地对自己亲切发声。这就仿佛是在苛责自己一般。 “我后来听葛城美里说,真嗣拉过大提琴,现在还在拉吗?”他细心地照顾着话题,不让气氛陷入僵持,完全不见了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年的影子。 “渚……” 久违的音节从自己嘴中蹦出时,真嗣甚至有一瞬间不明所以的颤抖。 “什么事,真嗣?” 他安静下来等着真嗣。寂静中只有电磁波发出的沙沙声,和忽然传来的一声细细的猫叫。 “……我会去的。”真嗣握紧了听筒,目光落在桌上的信封上,“还有,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真嗣没下车就透过车窗看见了那人的身影。他长得好看,白发和白皙的皮肤又是那么显眼。他穿着浅灰色的风衣站在站台边上,围着浓绀色的围巾、垂着眼帘,半长的头发披在肩头,像只温顺的猫。 真嗣下了车,他发现了真嗣,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伸出手夸张地挥舞着:“真嗣,我在这里,看这边!” “我看到了,别乱叫!”真嗣训斥了他一声,有点难堪,急急忙忙走过去,阻止了他孩子气的举动,“别人都看着呢!” “抱歉,只是因为能再见到真嗣,有些激动。” 他笑着眯起眼来,笑容清澈,又带着几分成熟的味道,让真嗣别过脸去:“算了,先走吧。你太显眼了。” 他带着真嗣上了车,他坐在驾驶席,真嗣坐在旁边。“……你会开车?”真嗣有些惊讶。 “嗯。因为有时候想自己一个人去一些地方。”他的回答很爽快,眼睛望着道路前方,嘴角还带着笑意,却显得有些寂寞。 他现在是小有名气的钢琴家,世界各地跑,真嗣时不时能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他的身影。可是,两人在现实中见面,却是离开NERV后的第一次。互相的面容、身形和气息都有了改变,时光的墙稳稳地立在无形的空气中,让真嗣感到疏离。 “不过没想到,你住得那么近……”真嗣住在离大学很近的公寓里,他就住在离东京不远的乡下别墅里。真嗣一直以为,他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却没想到他就在那么近的地方。那封信里付着的地址,真嗣当时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根本没往心上去。 “东京对我来说,是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他话止于此,话题轻车熟路地转向,“抱歉,寄信的时候忘记把票放进去了。” “无所谓,反正我一开始也不打算去。倒是你,为什么突然把电话和地址寄过来了?” 真嗣还是改不了对他说话时不客气的态度,他也完全没在意,望向真嗣微笑:“因为我真的很想见你一面。” 说完他就转回头去了。真嗣的心因这句仿佛告白的话而乱了节奏,眼前满是他带着落寞的微笑的面庞,听见他继续说:“现在真嗣来了,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他的话语是那么诚恳而温柔,让真嗣越发无所适从。胡乱地望向手里的笼子,真嗣低声说:“没什么,顺便而已。” 他这些年变了这么多,温和沉稳得让真嗣有些束手束脚的。虽然他似乎偶尔还会像刚刚那样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仅仅如此,真嗣就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真嗣并不是讨厌这样的他,却莫名对当年的“渚薰”抱有执拗。 真嗣仍不能完全把他看作是“渚薰”这一存在。 他住的地方虽然在乡下,交通却很方便。虽说是别墅,却朴素得毫不惹眼。两人下了车,进了门,在客厅里放下行李,真嗣打开笼子,小猫从笼子里探出脑袋,警惕地环视了一圈新的环境,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看来它还不适应。” 他苦笑。 “你在电话里跟我保证过不会再做那时一样的事,对吧,渚?” 真嗣严肃着脸再次向他确认。 “我保证,绝对不会的。”他将目光落在笼子上,笑容里渗进苦涩,“那时的我还什么都不明白……” 说完,他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向真嗣:“它是我的了,我可以给它取名字吗?‘ 那灿烂的笑脸逼得真嗣后退了一步:”随、随你便,反正它还没有名字……“ “谢谢你,真嗣!” 他张口闭口谦和有礼,脸上是得体有度的纯净笑容,映在真嗣眼中,像一个过于完美而显得虚幻的造像。真嗣抓不住他的存在。 那个会毫无负罪感地杀死小猫的渚薰已经不在了。真嗣心里比谁都明白,因为明白,所以痛苦。甚而望着面前的这个他,也生出无来由的怨气来。渚薰已经不在了,为什么这个似是而非的东西却还执拗地留存于世,一遍遍撕扯着自己血淋淋的负罪感的伤口? 真嗣甚至有些后悔当年重新驾驶EVA的决定来,虽然这并不是为了让这个他活下去而做的举动,结果却与之无异。当再次真嗣从EVA上下来时,他就站在那里,身形淡薄地朝真嗣微笑,说谢谢你。用和现在一样的表情,连气氛也极为相似。 那之后,他便不再缠着真嗣了。两人偶尔在NERV里碰面,也只是点头错身而过,他仿佛已经从那个波澜壮阔的故事中脱身,成为了一片超脱于外的背景。 也成为了真嗣生命中的背景。 真嗣本以为一切结束之后,两人就从此再不会有交集,过了两年,却收到了他寄来的信,没有内容,薄薄的信封里,只付着一张音乐会的票。第一次收到的时候,真嗣很惊讶。在新的班级、新的同学中,真嗣望着信封上的名字,久久呆愣在那里。真嗣想过把信丢掉,却鬼使神差地保存起来。信一封封寄过来,真嗣一封封把它们叠起,过了三年多。 一直持续到现在。 真嗣始终无视着这邀请的信号,不想去见他。可现在,再次见到他时,视线却总不自觉黏在对方身上,移不开眼。 也许是因为他很漂亮,人总是对美的东西心存偏爱。少年那些模糊的轮廓已经长开,落成线条清晰精致的面庞。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摇摆不定的青涩与成熟仿佛将到时节的苹果,散发着恰到好处的清香。 也许是注意到了真嗣的视线,他疑惑地偏了偏头:“怎么了,真嗣?” “没什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真嗣连忙转过脸去,“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了。不用送。” “等等!”看到真嗣要离开,他急忙抓住了真嗣的手腕,焦急浮现在脸上,“别走!” 顿了顿,他的目光摇晃着,退缩了些,却没放开手:“……音乐会,和我一起去听吧,一次就好。” 他望着真嗣,眼瞳里满是渴求。那样子像极了委屈的猫科动物,真嗣狠不下心来。 一次就好。真嗣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满足了他的愿望,他就不会再来骚扰自己了。可想到再收不到那些信,真嗣心里竟有些寂寞起来。 这不是为了他。真嗣再次说服自己,缓缓开口:“……仅此一次。” 他的眼中亮起欣喜的光芒。真嗣几乎能看出他是怎样努力地抑制着像小鸟一样蹦起来的冲动,嘴里重复着谢谢你的样子也带上了当年那个少年的模样,让真嗣心里一阵刺痛,急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行了,行了,没什么好高兴的。反正图纸也已经交上去了,之后也没什么事了。” 真嗣在大学里读了建筑系,最近,除了课业外还和导师一起接了实际项目,通过的话,建筑就能在东京某处建起来。虽然交完图纸的确是事实,在此时却更像某种借口。 “真嗣在这里住下吗?明天的场,就在东京!我们一起去!”他说着越来越高兴,整个人神采奕奕的,都要飞起来了,“我一会儿去附近买些食材,我给你做饭!客房在二楼,就在我房间隔壁!大提琴我也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合奏!” 他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怎么听都像谋划已久。真嗣一个头两个大,皱眉,声音也不怎么愉快:“你盘算这些事多久了……” “好久好久!”他大声回答,“我一直在等着真嗣的答复,一直在等!我……” 像是被摁下了暂停的画面,他突兀地停了下来,眼里的光摇晃着黯淡下去。他低下头,声音低低传来:“我一直在等……” 对这番仿佛斥责自己薄情的话语,真嗣并不领会。真嗣一直觉得他在强加给自己很多东西,生命也好,责任也好,现在又加上个人欲望。真嗣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接受这些。 可即便理智上如此认定,真嗣却无法抛下他,害怕着抛下他的话,会不会又会发生当年那样的事。那种事,只有一次就够了。 真嗣握紧了拳,走上前,抬头看着高一些的他:“那是你自己擅自决定的吧?来不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别总搞得我要对你负责一样。” 他顿了一顿,别过眼去:“……我只是希望……” “你的希望对我来说是负担。”真嗣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本想加上,就像你让我杀了你的那个希望一般——却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仍旧否认着他,张了张嘴,话语还是咽回了腹中。 他立刻显出很受伤的神情,反而让真嗣的怒火蹭蹭往上涨。但是,正如他会成长那般,真嗣也不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了。至少控制情绪还是做得到的。 结果,他们还是像当年那样,说不到几句就开始争吵,只有这点一成不变,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苦笑。真嗣走开一段距离,背过身去:“……如果希望我和你听完音乐会,就别再说些扫兴的话了。” 等了很久,真嗣才得到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应答。回头看,那人也正看着自己,皱着眉扁着唇,看上去像是要哭了一样。 东京进入九月还是时时带着夏天的燥热,可东京周边就完全不同,秋的凉意已经染上了树梢,街道的颜色慢慢开始接近黄色调。他披着凉意回到家时,真嗣正在客厅里和顺着猫玩,小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见他回来,真嗣脸上显出微妙的神情。他说我回来了,真嗣没有应答,他看上去有些失落,可很快就进厨房里去了。等晚餐全部做好摆上餐桌,真嗣终于忍不住放下姿态赞叹:“好厉害……” 他本应很高兴,结果笑容却很客气:“没什么。一直想着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稍微学了学。” 可光看着就不止是“稍微学了学”的程度。真嗣没戳破他,两人在餐桌上坐下了,小猫在脚边喵喵地叫着,似乎是饿了。 真嗣刚拿起的筷子又落下了,刚要站起,听见他急忙说:“我买了猫粮和盘子。” 真嗣想了想:“……那你来吧。” 他兴冲冲地去拿了猫粮和盘子,装好了放在小猫面前,却在收回手的瞬间突然被狠狠挠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收回手来,小猫下手很重,手背上的几条伤痕很快渗出血来。 “喂,没事吧!”真嗣也很吃惊,小猫平素性格温顺,真嗣没想到它会伤人。 “没事,处理一下就好。”他像是害怕什么一样,挡着伤口往后退,很快离开了餐厅。真嗣跟上去,看见他在柜子里拿了消毒的物品,蓦然一瞥,还看到了真嗣很熟悉的东西。 ——大量的药片和瓶瓶罐罐,和当年在绫波房间看到的一个样。 他和绫波的情况相似,会这样也无可厚非。可看到那夸张的药量时,真嗣的心还是不自觉往下沉了一沉。 “……要我帮你吗?” “不用了。”他的回答迅速得异样,又很快挤出笑容向真嗣解释,“真嗣先回去吃饭吧,我很快就好。” 真嗣没说什么,假装回去了,躲在墙后窥视着这边,看到他偷偷拿出针筒和什么药剂,卷起袖子习以为常地给自己扎了一针。他重新回到饭桌上时,伤口上已经缠好了绷带,带着歉意的笑容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无所谓。”真嗣没看他,而是看着正在吃食的小猫,“得想办法让它亲近你……还是说,它知道你以前做了什么?” 真嗣的嘴角不自觉带上嘲笑,又很快察觉到这番话和自己的想法自相矛盾,而且显得有些刻薄,便向他投去视线。他也看着猫,挂着苦笑说:“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我会努力的。” 他的表现太不像真嗣记忆里的“渚薰”,违和感让真嗣皱起眉来:“……希望如此。” 真嗣程式化地应答。晚餐同样在一句公式的“我开动了”之后开始,他大概是注意到了气氛中的疏离,又开始找话题,提起了他去美国的时候和明日香见过。 “我和她一起合奏了,她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不过,这之前先被她揍了一顿。” 说着,他摸了摸脸,好像被揍的疼痛还留在脸上一样。 “和明日香?” 真嗣有些惊讶地反问。 “嗯,我特意去找了她。她也来听我的演奏了。”他回忆着,露出有点失落的神情,“不过这次没有我的场,不能让真嗣听我演奏了……所以一会儿一起合奏如何?” “哦……”真嗣的回答很暧昧。在他提到明日香的时候,真嗣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何想到三角形和圆形被放在一起的画面,“你为什么要去找她?” 真嗣以为他这些年只纠缠着自己,也没听明日香提过这件事,心里有些怪不是滋味的。 “我当年不是说了很过分的话吗?真嗣还要扬言要打掉我的门牙,记得吗?我去和她说了这件事。”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轻声笑了,“抱歉,那时的我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花了几年时间学习,才感觉自己变得有点像人类了……” “……你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 真嗣的回应仍旧暧昧,也不知是针对明日香这件事,还是他学习人类这件事。真嗣其实自己心里也没答案。但看着他过于像人类的样子,反而有种错位感。 “我得知道人类的想法。”他甚至连用词都变了。不是【李林】,而是【人类】。“这样我才能和人类形成正确的沟通方式。毕竟这里是人类的世界,我想活下去,就必须适应它的法则。” 他的话有种浮于表面的世故,一听就并非真心,使得真嗣越发焦躁起来。 “至少现在看来,你很适应。”真嗣把叉子丢在盘子里,锵的一声,“我看到你了,电视上,报纸上,你似乎很受欢迎。” 真嗣明显话中带刺,他顿住了,盯着真嗣一会儿,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了下去:“不,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嗣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抬起头来望向这边说:“我只是……想知道怎么和你交流而已……毕竟当年我总是说错话惹你生气……” 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等着真嗣的回复。倒是真嗣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了。就算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只是为了和自己形成良好沟通,可现在他没问题了,有问题的反而是真嗣这边。 他只是站在真嗣面前,就让真嗣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想要冲他发脾气,责怪他,发泄自己胸中这股莫名的郁结。可是他表现得那么礼貌得体,真嗣根本找不到向他发怒的契机。 真嗣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的目光便追随上来。真嗣背过身去:“……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还有,你的手艺不错。” ——后半句是真心,前半句却是谎言。 晚饭过后他把真嗣带到了客房,真嗣一开始没有留宿的打算,所以没带换洗的衣物,他说不介意的话就穿他的吧,交代清楚便下楼收拾餐桌去了。真嗣站在房间里,看着明显精心准备好的立在角落的大提琴箱,又看了看自己因为画图而长了茧子的手指,回忆不起拉琴时的感受。 合奏的话,他会选什么曲目?勃拉姆斯的?贝多芬的?真嗣能记得的谱子实在少,也对自己现在的视奏能力没多少信心。等他兴冲冲从钢琴凳中拿出谱子时,才说出了真嗣意想不到的曲目。 “圣桑的天鹅,真嗣能拉吗?”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真嗣,真嗣有些承受不住这目光,便接过谱子看了看:“……我先试试,太久没碰过琴了。” “嗯,没关系,我等着!” 他坐在凳子上,两手撑在腿中间,一点没有电视上优雅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这边。真嗣半无奈地摆好谱子,拿出琴,调音,上松香,又听见他报告:“我不知道真嗣用得顺不顺手,我问了乐团里的大提琴手,他们建议的。” 真嗣试着拉了拉,声音低沉浑厚,共鸣丰富和谐,好琴,价格也不菲。只是为了和自己合奏,或是让自己来听他演奏、和他去听演奏,他就投入了如此的时间和精力,为什么? 为什么是自己? 那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又漫上心头。真嗣看着谱子拉了一段,望向他:“……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问题来得突然,他愣了一愣,半晌,明白了真嗣的问题,他苦笑:“我想和真嗣做朋友……那个时候,你不承认我是你的朋友,但是我想和你做朋友。” 明明是很诚恳的话语,从他嘴中说出却有种挑衅的味道。也许又是内心的执拗在作怪,真嗣语气不快:“我要是现在还是不觉得你是朋友呢?” 他的苦笑带上忧郁:“……那也没办法吧。至少,希望现在你和我相处的时候能多少感到快乐。” 那双红瞳里有掩饰不住的微光在闪动,看着似乎要哭出来了。他不像真嗣记忆中的“渚薰”那样,神经大条,没心没肺,一点儿不懂泪水和羁绊的意义,反倒像是了解过多而带着悲伤的宽容。 真嗣没说话,内心却否认着。真嗣从前不把他当朋友,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这个词让真嗣感到愤怒。 真嗣看向谱子,自顾自地开始拉起来。他明白了真嗣不想再理会他,低落地转身面向钢琴,加入了合奏。真嗣还带着戾气,拉错好多地方,琴声也被情绪传染,夹着尖锐。 曲子弹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 “……不行。” 真嗣也停了下来。他站起身来,走到真嗣面前,皱着眉,不知是生气还是失望,声音低沉:“再从头开始。” 真嗣愣了几秒,意识到自己受了责备。他怎么敢责备我?心里的想法浮现在脸上,语气也不客气:“我说了我很久没拉过琴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 他忽然吼了一声,把真嗣吓了一跳。他垂着脑袋,蹙着眉头,紧紧抿着唇,半晌,声音从喉间挤出:“……因为真嗣讨厌我。你为什么讨厌我?我现在有哪里做得不对吗?有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他太敏感地抓住了问题的实质。真嗣从不对他掩饰自己的态度,以为他多少能明白而自动远离,他却仍旧一次次不死心地凑上来。现在看来,他并不是不明白。 真嗣把琴弓放在谱架上,仰头望着他。红色的瞳孔里有愤怒,有不解,有委屈,毫无保留地看得分明。他的想法总是这样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即使真嗣当年将苹果递给了他,即使他失去了他的乐园,他还是那个从始至终都无罪的亚当。 “……你问我为什么,这不是从那时候起就很明白的事吗?”真嗣扯着嘴角笑,却也扯痛了自己的胸腔,“你不是【渚薰】。你只是复制品,只是被注入了虚假记忆的人偶。恢复记忆?没有那回事吧,你只是被设定为会这样认为而已。你只是个人类而已。” 这番话从嘴中说出,真嗣便一阵虚脱,意识仿佛脱离的躯体,只有那张嘴在擅自吐着伤人的话语。顿了顿,这话语带着轻蔑的笑意落下判决:“你不是渚薰。” 可是这番话说出来真嗣却觉得也伤害到了自己。真嗣本想说更多,说你既然不是他就不要再装成他的样子,说你的存在只会让我想起讨厌的过去而已,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你——可做起来比想象的更加艰难,话语堵塞在胸中,积聚成一团难过的乌云。 真嗣不知道这难过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对这番话的反应。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仍旧摆着伤心的面孔,瞳孔隐藏在睫毛落下的阴影里。 沉默在时间和两人的视线之间落下,过了似乎很久的一阵,才听见他带着颤抖的低声:“……就算真嗣认为我不是渚薰,也还是讨厌我吗?” 他又再次敏感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即使他也许是无意的,但确实让真嗣不知再怎样回应他。如果把他当做渚薰,讨厌他也无可厚非;可既然说了他不是渚薰,却又毫无缘由地表现出厌恶,怎么想都自相矛盾。 但他似乎并不期待真嗣的回答。他后退一步,脚步虚浮地朝楼梯走去,似乎是要回二楼的房间。经过客厅的时候,他撞在了茶几上,咣的好大一声,茶几上满满的果盘晃了晃,一个苹果滚落下来,闷声落在了地毯上。 他罔顾这些,像是丢了魂一般上了楼,消失在了房门后。 真嗣在客厅里坐了一阵,翻着乐谱,像是逃避回忆起刚才的事情般使劲背着谱子。可那些带着尾巴的黑点却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绞作一团,和真嗣的心情一样。本以为说出那些话会让自己感到畅快,却反而更加郁结起来。 若是那个渚薰的话,应该会不管不顾地和自己吵起来吧。会在自己耳边大嚷,还会动手动脚地拉扯。虽然鲁莽,却多少有些亲近感。可这个他却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合适的举动,合适的话语,合适的表情,那么客气,却又那么疏离。 他现在在房间里干什么呢?真嗣望向二楼的走廊,他的房间门紧锁着,散发着拒绝的气息。自己的话对他的打击那样大,他刚刚看着都快要倒下去了。他撞掉的苹果落在深灰色的地摊上,一抹刺眼的红色。真嗣想起当年他刚回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再见到自己的样子——他在微笑。真嗣却觉得自己要落进地狱里去了。 虽然他只是个奖励用的人偶,言行举止却像极了渚薰,还厚脸皮要抢自己的苹果吃。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还是像渚薰的。等自己再次乘上EVA、他也似乎得到渚薰的记忆了的时候,他就开始是这副礼貌而疏远的样子了。 真嗣放下琴,走上前去捡起那颗苹果,擦了擦,咔嚓一口咬下。松而甜,汁水丰富,口鼻间都能感受到苹果特有的清香。而且,这是个好的苹果。 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浮上心头,真嗣盯着苹果,也许是看到真嗣在吃东西,小猫走上来,缠着真嗣的脚踝,喵喵地叫着。不知忧虑,也不知痛苦。 做猫真好啊。它没经历过多少痛苦,就被好好照顾起来;而当年死在薰手里那只小猫,却没有这样的幸运的机遇。在那样的世界里,它能怎么活下去呢? 真嗣又想起初遇时渚薰掐死小猫的光景。他带着浅淡的笑,轻描淡写地轻易夺去一个生命而没有半分罪恶感。可现在的他呢?回忆至此,真嗣硬生生截断了思绪,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想那个人的事情。真嗣握紧了手里的苹果,蹲下身来挠挠小猫的下巴,它心满意足地仰着小脑袋,眼睛微微眯起,竟有些他的感觉。真嗣不由得顿了一顿,这时手机响了,真嗣接起来,是导师。 导师说投标的方案中标了,很快就可以招工建设。那个方案是在真嗣的基础方案上演化出来的,从某个程度上来说,算是真嗣的第一个实际建成设计。 本应该是高兴的。可真嗣心里却空白着没有感觉,强颜欢笑地将导师应付过去,终于挂断电话,真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往楼上走去。和导师做的是东京新音乐厅的设计,落成之后,他一定有机会在那里演出吧。 他会在自己设计的建筑里演出。光是这么想想,心底竟有种满足和期待。上了楼,经过他门前时,真嗣停了下来。紧闭的房门后面,正传来贝九昂扬的乐声。 真嗣正准备漱口的时候,他也正从浴室里出来了。他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白发凌乱地贴在脑袋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真嗣下意识上下扫了他一眼,他的皮肤还是白得有些病态,昨天撞到的地方已经在腿上肿起紫色的一块淤青。 看到真嗣,他牵起一个勉强的微笑,掩盖不住失落的气息:“早上好,真嗣。” “……早上好。”真嗣移开了视线,“快把头发擦干,还有衣服也快穿上,不然很容易感冒,现在天气开始转凉了。” 没料到真嗣会说关心的话,惊讶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真嗣还是没看他,却听得出话语中的受宠若惊:“啊……嗯,好的,我马上。” 他这次是真的笑了,而不是勉强自己。等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之后,真嗣才抬眼望向那个背影——他太瘦了。 而且,只要被自己简单地关心一下,他就像立刻忘却之前的不愉快一般,神采重新回到那双赤红的瞳孔里。像个单纯的笨蛋,蠢得无药可救。 只有这点,还多少留着渚薰的影子。 真嗣把自己收拾完毕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做早餐。稍长的白发扎在脑后,穿着淡紫色的围裙,动作麻利地搅拌着鸡蛋。真嗣走上前:“我帮你吧。”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抱着一碗鸡蛋愣在那里,那样子蠢透了。半晌,他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真嗣在外面等着吧……或者,帮我喂喂猫?” 真嗣喂完猫,百无聊赖地坐在餐厅里望着在厨房里忙碌的他,看来他很乐在其中。本以为作为小有名气的钢琴家的他会行程忙碌,事实上却好像并非如此。报道上有提过他身体不好,想起那满柜子的药,真嗣不知道在NERV已经不在的现在,他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得药物来维持生命的。 真嗣并没有去特别关注他的生活,只是看到他的消息,会稍微注意一些——真嗣自己是这么想的。在饭桌上,真嗣提到了自己参与设计的东京新音乐厅要兴建的消息,他十分感兴趣,兴奋地说着一定要在里面演出一次。 “要是那时候真嗣也能来听就好了……” 他托着脸颊望着前方,像在描摹未来的景象。真嗣胡乱应了一声,他也不在意真嗣的敷衍,嘴角挂着期待的微笑,眼睛微微眯起,神情充满了温和的平静。他手上还缠着纱布,小猫也仍旧不亲近他,喂食都是真嗣负责的。可也总不能一直这样。 “名字……你想好了吗?” 真嗣问。他愣了愣,从想象中回过神来,摇头:“没有。没想到取名字是件那么难的事情,不过我会认真考虑、绝对不会随便取的,真嗣放心吧。” 他朝真嗣投来诚恳的目光,真嗣撇撇嘴角:“……你自己知道就好。还有,你的身体状况怎样?我看报纸上说得不太好。” 真嗣低下头随意翻动盘子里的沙拉,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听力却全向他那边转去——这才是真嗣真正想问的问题,小猫只是个引子。 “……当然,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还没回答,真嗣就立刻补上一句,像在掩饰自己的心虚。可真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底气问他这个问题。沉默了一阵,才听见他缓缓开口:“……谢谢你担心我,真嗣,我没关系的。因为当初真嗣遵守约定继续搭乘EVA,所以我得到了维持生命的药。只是当时这具身体被制造的时候,并没有考虑长久保留的可能性,所以有些机能运转得并不是很顺利而已。” “我才没担心你,还有,我也不是为了你才继续搭乘EVA的。” 真嗣淡淡地打断他的话语。本想再继续询问药物来源,却莫名害怕起来。害怕他活得不好,害怕自己要去背负他的不幸,所以,浮于浅层的话语就足够了。真嗣拒绝去知道更多。 他没说话,真嗣望向他,他低着头盯着盘子,安静了几秒,抬起头来对真嗣微笑:“不过,还是谢谢你,真嗣。” 他笑得很勉强,真嗣能看得出来。他模仿人类模仿了这么多年,唯独没学会掩盖自己的情绪,所有的感情都暴露在那双清澈的红瞳里。就是这样,就是这份纯真在苛责着真嗣,就是这个存在在撕扯真嗣的伤口,就是这个他让真嗣心里隐隐作痛。 那股焦躁感又蔓延上来,真嗣握紧了手里的叉子:“随你喜欢……”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默默地合上了双唇,低下头去。入了秋,窗外的萧瑟景象也仿佛带着寒意直往骨髓里钻,让真嗣的手指都凉透了。 早饭后真嗣收到了美里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就被美里的声音炸响耳膜:“真嗣你不会是忘了吧?!” 真嗣差点没把手机丢出去。揉了揉被吓得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小心翼翼地把听筒靠近耳边,保持恰当的距离:“……抱歉。” 真嗣是真的给忙忘了。几天前美里给过真嗣电话,让真嗣今天去参加片片的葬礼,可一忙起来,真嗣就把这件事情丢在脑后了。违约在先,真嗣只好老老实实道歉。 电话那头的美里气呼呼的:“我就猜到你会这样了,现在还有点时间,你赶快过来吧。” 说完也不得真嗣的回答,就把电话挂断了。真嗣茫然地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他洗好了碗,边解着围裙边靠过来:“怎么了?” “没怎么。”真嗣苦恼地挂了电话,“忘了今天还有个约定,现在赶过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去吧。”他很快说。 真嗣惊讶地望向他:“……要是错过了音乐会怎么办?你不是期待了很久吗?那个地方挺远的。” “没关系。”他把围裙挂好,回头朝真嗣眨了眨眼,“我是真嗣优先原则。” “什么和什么……”真嗣最受不了他做出这种天真的举动了,便别开眼去。虽然接受他的帮助心里怪不乐意的,而且也不想错过音乐会看到他失落的样子,可衡量了一下美里生气的后果,还是不得不接受他的建议,“……没办法,麻烦你了。” 听到真嗣的应允,他一下子就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喊着我去把车开出来就飞出去了,开心得像个傻子。明明有可能错过他最期待的音乐会,他却还是因为帮上了真嗣的忙了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真嗣从没见过比他更蠢的家伙。 为什么要对我好?我不值得。这是真嗣心里最真实的声音。而且,就算他再怎么对自己好,真嗣也改不了对他的态度,控制不住那股奇怪的焦躁感。 车开在路上,他说:“自从离开NERV后,我也再没见过葛城美里了。” “你离开NERV后都去了哪儿?”真嗣看似无意地问。 “挺复杂的,还被追杀过一阵子。”他脸上轻松地笑了笑,后视镜映出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虽然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又是人类式的轻描淡写。但他不想说,真嗣也不会去追问。等到了目的地,美里见到他时,还露出了很夸张的惊讶表情。 “你、你是……渚薰?” 他朝美里微微鞠躬,笑容得体:“当年多受照顾了。” “啊,不……哪里哪里。”美里扯着嘴角回应,一把扯过真嗣,耳语,“你可没说他会来。” “因缘巧合啦。”真嗣连忙拉着美里背过身去,美里表现得太过直接,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吧,“如果你不愿意,我会说服他在外面等的。” “这倒是没关系……”美里皱着眉头,思考了几秒,叹气,“……既然人都来了,我总不能让他走吧。” 她表现得似乎很不想见到他,真嗣察觉到这股异样,隐隐约约感觉美里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回头望向他,他正露出带着歉意的表情说:“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在外面等就好。” “没事没事,一起来吧。”美里话接得快,态度也转变得突兀,他却不在意,只客气地说那就打扰了,大大方方地跟在美里后面。 美里本来就只叫了真嗣一个人,他的突然加入让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但他整个过程都很懂气氛地等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真的像个天使。 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对于一个生命的逝去,他还是像当年那样无所谓吗?可刚这么想,真嗣就立刻意识到他并不是真正的渚薰,便硬生生斩断了思绪。偷偷望向他,他站在阳光下,像一副让人不忍打扰的画,带着几丝伤感而孑然的气息,仿佛要把真嗣的灵魂拉扯过去。真嗣连忙定了定神,收回了视线,脑海里却仍印刻着他落寞的脸庞。 小小的葬礼结束后,美里说要去吃饭,美里自己开了车,他也开着车,真嗣上了美里的车。在车上,美里一直皱着眉头,心事重重表现在脸上。真嗣等着她开口,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听见她说:“我猜……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找倒算不上……只是一直给我寄音乐会的票。”真嗣想起自己抽屉里那叠厚厚的信封,竟有些佩服起他的毅力和耐性来,“不过,我也是那之后第一次再见到他。美里小姐知道他那之后的状况吗?” 美里的表情更沉郁了:“我不是很清楚。他在最后一战之前就已经拿着所有的药离开了。反正他没有亚当的灵魂,只是个复制的人偶,所以也就放他自生自灭去了。我后来只听说他在美国呆了一阵。” 顿了顿,盯着前方的道路,她继续说:“还有件事我要和你坦白,真嗣。你的地址是我给他的。” “……哈?” 真嗣露出惊讶的声音,望向美里,满脸不可置信。美里嘟嘟囔囔了什么,尴尬地咋舌:“总、总之,大人的原因啦……没想到他能做到那种地步……” “什么叫他能做到那种地步?” 事情似乎超乎真嗣想象地复杂起来,真嗣整个人朝美里倾斜过去,大声问道。 美里抬手挡了挡被真嗣吼到的那边耳朵:“具体情况我真的不清楚,但是他大概和美国那边在合作什么实验,维生的药也是那边提供的。” 要是事情真的像美里描述的那么简单的话,他那时候也不会那样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对他这种不坦白的举动,真嗣本没有责怪的立场,却还是感到愤怒。他开着车跟在后面,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车窗,看不清他的面容。这些年,他不仅学会了人类好的方面,连坏的方面也学会了。他已经不是那个纯洁的渚薰。或者说,他甚至连渚薰都不是。他竟然对自己撒谎。 真嗣揪住了自己的胸口。不对,他没有说谎,但真嗣还是感到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恨。 “美里小姐……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那么惊讶?” 这个问题让美里颤了一颤,真嗣没有看漏。她抿了抿唇,蹙着眉头,半晌说:“我当年和他约定过,不许他去找你……没想到他竟然会违约。” 这个答案令真嗣有些茫然和惊讶,美里看着道路,神情微妙:“不是我说,真嗣……他对你太过执着了。在我看来,这实在有些异样。” 在NERV里的时候,他就时不时找我谈你的事,明明很想找你,却不再主动接近你。你知道……这很不正常。美里补充到。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美里望向真嗣问,眸子里满是担忧。可听到美里在怀疑他,真嗣心里又很不愿意。毕竟他什么坏事也没做,反倒像一个小心翼翼得过了头而显得有些可怜的笨蛋。 “没有。他什么也没做,美里小姐。而且,是我去找的他。” 真嗣笃定地回答。美里却像是还不放心。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了?” “他邀请我一起去听音乐会,正好我事情忙完了,所以陪他一次而已。” 美里又看了看真嗣,脸上还留着担忧,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叹气:“你也是成年人了,真嗣,你自己注意些就好。有什么麻烦的话,及时联系我。” 可话是这么说,她却把吃饭的时间一拖再拖,吃完饭又嚷着要去游乐园,就像不想放真嗣走一样。真嗣明白她的意图,但那个人却一句抱怨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跟在咋咋呼呼不像个大人的美里后面,在真嗣注意到他的时候露出微笑。他那么期待和自己去听音乐会,表面上却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纵使他眼里的委屈和焦急都快掩饰不住了,连发梢都失落地垂下,他还是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真嗣越看越火大。 当年的渚薰是多么任性随意啊,可到了他怎么唯唯诺诺成这样了?既不真心地笑,也不尽情生气,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这样反倒更像个人偶了不是吗?他既然顶着渚薰的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勾起那些讨厌的回忆,至少也要演得更像一些才行。 在美里又嚷着要去玩那已经玩过的海盗船时,真嗣终于忍不住蹭蹭蹭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朝美里喊:“美里小姐,我们要赶不上音乐会了,就先走了!” 说完拉着他就走。他完全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半张着嘴望着真嗣,因为没看路还被绊了一下。美里在后面喊着等等啊真嗣,真嗣理也不理,紧紧抓着那只手一直走到停车场,把他塞进车里,自己绕了一圈坐进副驾驶席,抱着双臂:“好了,快走,时间赶不及了。” 他还是望着真嗣发愣,一脸没明白状况的傻样。真嗣咋了咋舌,没看他:“美里小姐那样做真是抱歉了。不过你既然那么期待,就好好说出来。出门的时候你不是把票带上了吗?” 他还是愣着,真嗣扭头瞪他:“别发呆了,快走,一会儿美里小姐来了就走不了了。” 他终于回了点神,点点头启动了车子。车开在路上了,真嗣接到美里的电话,接起来就说:“我们已经在路上了,美里小姐不用担心。” 说完就挂断了。听到他犹豫着开口:“……那个,真的没问题吗?”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真嗣看他一脸担心的歉意就没好气,“做你想做的就是了,当年明明那么任性地要抢我的苹果,你这些年是怎么了。” 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训斥,又愣住了。真嗣望向窗外流动的单调风景,没看他。沉默降临下来。过了许久,不知是他忍受不了这沉默,还是害怕真嗣受不了沉默,低声说:“那个宠物……是叫片片吧?” 他应该是想表现得如之前那般有余裕,声音里却带着僵硬。真嗣单手托着脸,车窗上映出模模糊糊的自己的面庞,却照不清他的影子:“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明显地顿了顿,话语艰难地传过来:“真嗣……不感到伤心吗?” 他的问题让真嗣很意外。他会这样问,就好像他会感到伤心一样。 “当然会伤心。”这话是真的,但真嗣还是没看向他,“只是,伤心的感觉刚刚都都被你气没了。” 等了很久,真嗣没等来他的话语,却听到水珠滴落的声音,空气浸染上令人心底躁动的咸味。 可除了水滴在布料上的声音,车里沉默得让真嗣难以忍受。车窗的倒影里只有一块朦胧的白色,安静地映在真嗣的眼睛里。 “……别哭了,看着就烦。” 赶到音乐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两人在满地血红的夕阳里往一路从停车场跑着往场里赶,其时已经开场半个小时了。好在他有个名号,凭那张脸就轻松进去了。他定的票一向是VIP席,两人气喘吁吁地在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互相望了望对方,不由得相视一笑。 对不起。他无声地做出道歉的口型。 真嗣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道歉,想了想,才意识到他是在为迟到的事道歉。可追根究底错不在他,他却低着眉头露出歉意的苦笑。明晃晃的场灯清晰地映出他发红的眼角。 又来了。他又摆出一副不像渚薰的卑微样貌,让真嗣皱起眉来。可又无法在演出中出声责备他,只能臭着脸转向舞台。 真嗣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音乐的存在了,这让此时听到的复杂的乐音有种摇晃的陌生感。作为一个人类,音乐既不能让真嗣感动,也产生不了一丝共鸣。反倒是身旁的他,望着台上的表情是那么的认真,红瞳里满满的是沉醉的光。音乐和灯光都轻柔地笼罩在他身上,浮出一层毛茸茸的梦幻的光晕。 他没注意到真嗣在看他,真嗣也没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看着他。时间静静地随着音乐流逝,一切似乎都成为了永恒,在真嗣心里停驻为平静。 第三乐章结束了,他转过头来,真嗣小小地吓了一跳,有些慌张,才发觉自己凝视了他这么久。他凑到真嗣耳边,气息轻轻吹拂过来,带着诱惑的香气,让真嗣心底一颤。 “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 说完,他离开了一些,脸上带着淡淡的羞涩的红。 真嗣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话语。看真嗣不说话,他尴尬地弯了弯嘴角,在膝上握紧了拳,又松开,重新转向舞台,轻动嘴唇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意识到的时候,真嗣已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就算他惊讶地想要收回,真嗣也没有放开。一边在心里大骂着自己是个笨蛋,一边咬牙切齿地发出低声:“闭嘴,别说话。别乱动,不然我揍你。” 相握的手绷紧了一瞬,缓缓放松下去。明明是秋天,音乐厅里明明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两人的手却大汗淋漓,湿哒哒地贴在一起,可是谁也没有主动放开。 直到贝九演奏完毕,众人纷纷鼓掌的时候,真嗣也并没有放开的打算。却感觉他的手犹豫了一瞬,慢慢抽离开去。真嗣望向他,只见他脸和耳尖都红透了,眼睛固执地盯着前方,双手僵硬地拍出响声。 “喂……” 真嗣在掌声里喊他。 “……什么事?” 他还是没有看真嗣。 “一会儿结束后,你想干什么?” 他停下了鼓掌,低头。白发落下来,遮住他的表情,却遮不住耳尖的红,只听到他的声音低低传来:“……我不知道。” “那陪我去走走吧。” 真嗣说。 “嗯……” 他低声应,声音几乎被掌声淹没过去。下半场开始的时候,他放在腿上的手也开始不知所措地骚动起来。他以为真嗣没注意到,偷偷瞥了真嗣好几次,目光里满怀期待却固执着不肯开口。 怎么看怎么火大。真嗣在他又偷看自己的时候,猛然扭头看向他,他吓了好大一跳,在座位上抖了一抖,像是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孩子一般,心虚地转过眼睛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 真嗣语气平静,倒是他撒起谎来十分蹩脚:“怎、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不说就算了。” 真嗣作势要从座位上起身,他果然急急忙忙地握住了真嗣的手,一脸被丢弃的不安和恐慌。 “你要……走了吗?” 他失落得红色瞳孔里的星辰都黯淡下去。 真嗣不回答,只是紧握住他的手,望着台上。他似乎明白了真嗣的意图,张了张嘴,又乖乖闭上,不说话了。 这一次,真嗣的手不再紧张,他的手却还紧绷着冒出汗来,到演奏快结束了才稍微缓解了些。众人鼓掌喊着要安可,真嗣却拉着他站起来往外走。他不明所以地被真嗣一路带到音乐厅外,天幕早已翻转为黑夜,秋日夜晚的凉气和月光一起笼罩下来,给远处的灯火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 “真嗣……” 他刚要开口,真嗣却打断了他。 “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人认出你了。如果我们不快点走,一会儿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这个著名钢琴演奏家,我可吃不消。”真嗣瞪了他一眼,他仍旧一副没反应过来的傻样,“你长得太显眼了。”真嗣从那张脸上移开了目光。 “对不起……”他还是习惯性地先道歉,停了一停,声音低下去一截,“那个……手,可以放开了……” 真嗣却没如他所愿,而是紧了紧手掌,拉着他朝音乐厅旁边的公园里走。林荫路上的灯光黯淡而忧愁,却丝毫影响不了两旁长椅上满座的情侣。真嗣就这样拉着他走在有些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问:“我听美里小姐说你在美国呆了一阵。” 问题来得突然又尖锐,他没有马上回答,从相牵的手里传来一阵沉默,他说:“……嗯,之前我也告诉真嗣了。我在美国做治疗,也是那个时候开始认真弹琴的。” 他话语平静,然而越是平静越是像在掩盖什么。真嗣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追问到:“美里小姐说,你是从她那里得知我的住址的,你对她做了什么?” 因为手被抓着,不管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回答,都被真嗣逼迫着无处可逃。他这次只停顿了很短的时间:“她的工作在美国那边遇到了点麻烦,我以帮助她为条件交换了真嗣的地址。她也不是很乐意的。” 似乎怕真嗣怪罪美里,他有些急切地补上最后一句。他甚至还学会替别人着想、给别人打掩护了。他被人世束缚着,折断了翅膀,当年自由天使之名的那幅无拘无束的样貌再也见不到一星半点。 有的只是若有若无的沉郁悲伤的气息,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故人。 “我是在她的应允下给你寄信的……她一直都很关心你。” 他张口闭口都是他人之事,很少提到他自己。拒绝了理解便是拒绝了靠近。明明急切地想要靠近的是他,在真嗣主动靠近时将真嗣推开的却也是他。 真嗣甩开了他的手,站定了,回身定定地看着他。他有些愣,又很快意识到真嗣甩开了他,便露出受伤的神情来。 暧昧的灯光从头顶打下,也许是因为他太苍白,灯光使他的存在看上去很是单薄,仿佛即将消散的雾气一般。 “你该回去了。” 真嗣冷硬着声音说。 “我送你。” 说完,真嗣也不等他的反应,再次抓了他的手就往停车场走。这次,可就没有从音乐厅里出来时那样轻松了。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却不情不愿地往后拖拽着。可这抗力也毫不干脆,真嗣稍微用力就拉动了他,不知为何,都能想象到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当年从不这样的。 当年。当年。当年。真嗣无法摆脱掉曾经的渚薰留下的形象,和现在这个代替品相比,真嗣更喜欢那个直来直去的他。至少,那个他不会让自己心里如此难受,不会让自己的心脏不明不白地拧作一团,沉沉地压在胸腔里。 真嗣几乎是粗暴地把他甩在车上,他撞在车门上,喉间发出小小的吃痛声,可看见真嗣阴沉着脸,他什么抱怨也没说,微微颤抖着掏出钥匙打开了车门,真嗣推了他一把,他跌进车里,还没坐稳,就听见车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整个车子都震了一震。 他坐在车里,这个角度看不见站在门边的真嗣的表情,只看到半个凝固在车边上的身影。他系上安全带,插上钥匙,扭动,车子发动起来,马达轰轰地旋转着。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揪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只看到窗外的真嗣缓缓伸出手,指了指远方。 远方只有排列着毫无温情的路灯的道路,和更远处群山黑色的剪影。 一股不知是害怕抑或怄气的情感随着血液涌上脑袋,他发动了车子,一句再见也不说,就踩下油门,甩开了那个凝固的身影。 可开出去没十几米他就后悔了,后视镜里,真嗣已经放下了手,像是在望着这边。晚风吹动了真嗣的衣角,银色的月光洒在黑发青年身上,透着冷清的寂寞。 他不敢再看,也不该再留恋。便收回了目光,望向未知的道路尽头。 真嗣整晚都没能入睡。 手机里十几条来自美里的未接电话和短信,真嗣看都不想看,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窗帘上朦胧的月影。直到窗帘外的天空开始透出白色的时候,真嗣终于有了点困意,便安心地阖上眼,静静等待睡梦的来临。困倦也终于驱走了一整晚在脑海里快速切换的关于那人的影像,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混杂在一起,眼花缭乱的,催起呕吐的欲望。 可真嗣只是躺在床上任由这些片段在脑海里疾走,最后定格在第一次再见到他的那刻——隔着车窗,他站在站台边上,脸上挂着真诚而喜悦的笑容,像个孩子般挥着手喊自己真嗣。 可实际接触到他的时候,他又把自己藏在温文尔雅的伪装里,不让真嗣再靠近他半分。这怎能不使人生气。 想要靠近的明明是他,却只是摆着一副令人怜爱的形貌等待着真嗣主动靠近,要是当年的他,早就嚷嚷起来了。 即便明知那已不是渚薰,真嗣却还是困在自己编织的蛛网上,妄想着捕捉到过去的蝴蝶。可在那之前,真嗣先被睡神捕捉,沉入睡眠中去了。但没睡了多久,就被门铃吵醒。 既不是房东轰炸式的门铃狂按,也没有宅急便送货员的呼声,犹犹豫豫地,间隔着摁了几次,终于把真嗣从床上扯了出来。 带着怒意却因为困倦无力发泄,真嗣拖着双脚来到玄关,喊了声“谁啊”把门打开了。 清晨的凉意让真嗣打了个寒颤,门外的人也让真嗣的心打了个寒颤。 白发下的脸孔带着倦意,露出道歉的笑来:“抱歉……我把真嗣放在我那儿的东西送回来……我马上就走,打扰了。” 他鞠了个躬,逃也似的转身就要跑。真嗣抓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声线低沉:“把我吵醒了就想跑吗?进来。” 真嗣把他拉进门内,关上了门,踢了鞋子往里走,只给他留下背影和声音:“你睡起居室沙发。”也不给他反驳的时间,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他在玄关站了一会儿,抬头四处望了望,小声说了句“打扰了”就脱了鞋进了屋。起居室里,他给真嗣寄的信还躺在桌上,票压在信纸上,信纸压在信封上。他们昨晚的票,是他重新拿的。本来,对和真嗣一起去听交响这件事,他就不抱多大的希望。给真嗣寄去住址和电话也只是逼不得已的最后的赌博,他实在太想在时刻来临前再见真嗣一面。虽然他甚至忘了把票放进信封里,却没想到真嗣不但答应了他,还牵着他的手陪着他。如果说,他存在到现在有什么事情是符合“幸福”这个定义的话,就是真嗣和他握着手,听着音乐的时刻了。 只是,那时候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幸运而脑子里一片空白,分开时又不甚愉快,他甚至连一句“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你”都没能说出口。 他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在看着真嗣拒绝他的情景。他把真嗣落下的行李放在地上,在沙发上坐下来,靠着椅背,缓缓倒下去。 整个晚上,他在兴奋,不解,后悔,或是其他不能辨别的激烈情绪中无法入眠,在窗帘外的天空开始泛起白色的时候,想见真嗣的意念终究还是战胜了一切。他头脑发热就开着车跑出来,穿过淡蓝色的清晨,直冲着真嗣而来。 他甚至没想到真嗣会给他开门。 可现在他也没精力想那么多了。困倦笼罩了意识,他在沙发上蜷起身体,沉沉地睡过去。这里是真嗣生活的地方,有着真嗣的味道,有着真嗣的痕迹,就像当年他和真嗣背对背睡在同一张床上一般,他从未感到如此安心。 他睡得那么沉,一向的浅眠仿佛瞬间被治愈了,甚而没发觉真嗣从房间里出来了,手上抱着毯子。 真嗣走到沙发前,俯视着他。他抱着自己睡着了,白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沙发上,胸腔平稳地起伏着。真嗣蹲下来,拨开落下的白发,白色的睫毛安稳地紧闭着,宝物般藏着那双红宝石的瞳孔。 他睡着的时候真像个天使。 纯粹意义的天使。真嗣想不出别的形容词,说他漂亮得犹如油画或雕塑又过于俗套,最终还是忍不住盯着他出神。他吵闹的时候,真嗣希望他能安静一些;可他沉稳下来,真嗣又希望他能活泼一些。真嗣自己也弄不懂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他——即便作为安慰真嗣的人偶,他一直尽力在满足真嗣的愿望。可真嗣的愿望不是他的愿望。 他自己又在期待什么? 真嗣伸手轻轻触碰了那不肯吐露心语的唇,他的睫毛颤了颤,喉间发出猫一样的呼呼声,又安静下去了。真嗣以为他要醒来,吓得动也不敢动,半晌,确认他睡死过去了,才偷偷叹了口气。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真嗣想着,站起身来,眼前一黑晃了一晃,怕是不知蹲了多久。脚下还没站稳,粗暴的门铃声就在安静的空气中炸响。 真嗣手里的毯子都吓掉了。一边抚着狂跳的心脏,一边嘴里不满地咕哝着赶去开门,果不其然是房东,真嗣一开门她就迫不及待地探着脑袋往里看,真嗣连忙拿身体挡着。 “那个……您有什么事?” 真嗣忍着怒气,尽量发出和善的声音。 房东却不理会他的情绪,凑近上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我看到了。那个著名的钢琴演奏家渚薰,他刚刚是进去了吧?” “你看错了。” 真嗣拉下脸来,说着就要关门,房东却拿手撑住了,整个身体往里挤:“我女儿可迷他了,就让我进去拍几张照,下个月房租我给你少点。不过没想到啊,你竟然认识这种大人物。” 她絮絮叨叨地不停在说,推搡着真嗣要进屋,没注意到真嗣越来越黑的脸色。 “话说回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朋友?还是……”说到这里,她不怀好意地干笑了几声,“这个之后再问你,现在先让我进……” 她话没能说完,落在脸上的耳光打断了她的啰嗦和脸上八卦的笑容,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真嗣,却被真嗣猛地推开,门决然却安静地缓缓关上。 静默了片刻,门外没有纠缠不休的吵闹声传来,真嗣深呼吸,将胸腔里的怒气压下去,回到起居室,捡起地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他没被刚才的插曲吵醒,仍旧保持同样的姿势睡着,在透过窗帘的晦暗的晨光中,那睡着的容颜散发着一层毛茸茸的光。稍微靠近些,还能闻到他身上那有些魅惑的淡淡香气。真嗣看着他,不自觉弯了弯嘴角。昨晚那些拒绝他的举动,只是因为那时候的他看上去像要消散了一般虚幻。真嗣害怕那样的景象再次出现,便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可他现在如此真实地存在在自己的起居室的沙发上,沙发因他的体重陷下去,毯子随着呼吸安稳地起伏着。 这是让真嗣感到心安的景象。 片刻前的怒意也被这景象驱散,困倦重新占领了意识的高地,真嗣回到房间,让房间门开着,在床上躺成能看到他的角度,便沉沉睡去了。只是睡了没多久,真嗣又被吵醒了。这次是导师的电话。真嗣瞟了起居室一眼,他还睡着,便关上门,接通了电话。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真嗣边换着衣服边走了出来,尽量放轻脚步。真嗣打开冰箱看了看,又写了张便条留在桌上,便出了门。 他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拉长身子伸懒腰,毯子从身上落下,他看了一眼,瞳孔慢慢放大,抬起头看向没关门的房间,脸上的喜悦却停滞了。 他从沙发里起来了,走进真嗣房间,望了一圈,没找着真嗣,又去了厨房,浴室,都没看到真嗣,最后在桌子上、他的信旁边,发现了真嗣留下的字条—— 我有事先出去了。冰箱里还剩一些食材,饿了的话自己做饭吃。 他拿着字条,有些颤抖。抿着唇皱着眉,最后把字条小心叠起,放在了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然后,他察看了冰箱里的存货,确实不多了。想了想,他走向玄关,穿了鞋出了门。 下楼梯的时候,他碰见了房东。他不知道那是房东,只是礼貌而疏远地露出微笑来:“您好,您是公寓的住户吗?可否告诉我哪里能找到房东呢?” 房东先是惊讶地看着他,很快反应过来:“我、我就是房东。” “失礼了。”他点了点头,“我是416住户的朋友,现在他不在,我出去给他买些东西,一会儿回来能请您帮忙开个门吗?” “当然可以!” 房东连连点头。自从掌握了和人相处的方法,他一向没怎么遭到拒绝——除了真嗣。他的那些“方法”对真嗣是不起效的。因为真嗣是特别的。 告别了房东,他一路问着路人,向着最近的商场去。他在商场里挑着蔬菜,忽然被人叫住了:“……你怎么在这里?” 他回身,看见同样提着篮子的一脸讶异的真嗣:“诶?真嗣?” “你在这里干什么?”真嗣走上来,看了看他提着的菜篮子,皱眉,“你来买菜干什么。” “……冰箱里的食材不够。” “那些够你一个人吃了吧。你没看见我留的字条吗?” “但是真嗣的份怎么办?” “我自己会买的。” “你没写在留言里。” 说完,两人干瞪着眼面面相觑。最后,真嗣叹了口气。 “真是服了你了。”真嗣手脚利落地把自己篮子里的肉放进他的篮子里,“正好我把肉挑好了,菜这些就够了。你别挑了,去结账。” 说着,真嗣又眼疾手快地把空篮子和他交换了,丢下他就往收银台走。 “等等我,真嗣!” 他喊着连忙追在后面。真嗣忽然一个并步站住了,他收势不及,轻撞在真嗣身上。 “我说你。”真嗣回头瞥着他,“能不能有点身为名人的自觉,我可不想闹出什么事来。你给我低调点” “抱、抱歉……”他把脖子上的浓绀色围巾往上拉了拉,盖住嘴,“这样可以吗?” 真嗣不知从哪儿开始吐槽他。他真是一点儿没有自己长相显眼的自觉。但若他意识到了那一点,就更像人类了。这令真嗣挺不乐意的,低声训他:“可以了!跟紧我!” 他就乖乖紧跟在真嗣后边,连结账也跟着排队,空着两手出去了,又朝真嗣伸手:“我来提吧。” “不用了。”真嗣看了看那双修长苍白的手,被小猫抓伤的地方仍缠着绷带。真嗣皱起眉来,“你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伤了的话我可负不起责任。” 话语又习以为常地带上讽刺,说完真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抗拒着道歉的冲动,甩过头就走:“别啰嗦了,快走。” 真嗣没能看到他的反应,只听到脚步声静静地跟在身后,分辨不出情绪。快回到家,进到人烟稀少的岔道上时,他忽然发声:“真嗣。” 真嗣停也不停,像在逃似的:“什么事。” 他顿了一顿,声音停下了,脚步也停下了。真嗣不理会他,一个劲朝前走。走了一段,听见他在后面大声喊—— “陪我去听音乐会的事,谢谢你!” “愿意牵我的手的事,谢谢你!” “给我盖上毯子的事,谢谢你!” 他像个告白的高中生一般拼尽全力喊着,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秋日高空下。真嗣的脚步猛然刹车,一个回身蹬蹬蹬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把装着蔬菜的袋子往他身上砸。 “你真的是笨蛋吗!我受够你了!” 一边胡乱地用袋子打他,真嗣喊着,殊不知自己的脸红成一片。他抬起手抵挡,散落的菜叶落在他身上,他蜷缩起瘦长的身体后退着,发出狼狈的声音来。 “呜哇!真嗣,别打了!菜都坏了!” “笨蛋!蠢货!白痴!” “等、好过分啊真嗣!我又做错什么啦!” “吵死了!傻瓜!” 到后面他也有些急了,一把抓住了真嗣的手,连续不断的毫无理由的攻击终于停了下来,他瞪着真嗣,又是不解又是气愤地提高了音量:“够了!就算是我也要还手了,笨蛋真嗣!” 真嗣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红瞳和黑瞳的目光噼里啪啦地撞出火花来。他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和自己吵架的渚薰,有些孩子气,又有些固执。真嗣挥开了他的手,转身继续往回走:“回去了!” 他站在原地没跟上。真嗣停了停,回头吼他:“你到底走不走啊!” 他愣了一愣,又急忙跟上来,像是怕真嗣抛弃他一般,并排走在真嗣旁边。他的脑袋上和肩膀上还顶着翠绿的菜叶,看上去傻极了。 真嗣腾出一只手来,胡乱拍掉他脑袋和肩上的菜叶,没好气:“……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开:“……这次是真嗣的错,我不会道谢的。” “我才不要你道谢。” 真嗣别过脸去,却没法让涌上的感情也逃避地背过身去。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触动了自己心底的柔软。明明如此笨拙,却认真得令人怜爱。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一直是看着自己的。 可这么一想,心底又立刻有个声音反驳,说这不过是因为他是为了自己而被制造出来的,这是他的任务,他的使命,和他自体的感情没有半点关系。即便见过他为了自己而笑,而哭,而沮丧,而雀跃,真嗣还是否认着他。 这么做的话,至少他离开的时候,自己能不那么受伤。 回到公寓的时候,正撞见等着的房东。看到两人一起回来了,她脸上浮起惊讶的神情,看到真嗣的时候,又渗进几分尴尬。他看见房东,刚想和她打声招呼,就被真嗣一把抓着走。 “别理她。你到底有没有自觉啊。” 真嗣训斥他,开了门,把他扔进去,自己就直冲着厨房走去,声音拐了几个弯传来:“你等着就好。我来做,当作昨天的回礼。” 他便听话地乖乖坐在沙发上等。真嗣从厨房里偷偷观察他,他才静坐了没多久,就开始暴露本性,东张西望地坐不住了,翻翻真嗣的杂志,又倒腾真嗣拿来解闷的魔方,简直像只好奇心重的白猫。因为没什么危害,索性就放任他玩去了。真嗣端着做好的饭菜出来的时候,他正鼓捣着真嗣的五阶魔方,一脸苦大仇深。 看到真嗣出现,他犹如看到了救星,把魔方伸到真嗣面前,急切地问:“真嗣,这个到底要怎么弄。” 真嗣扫了眼桌上根本没复原的二三四阶魔方,叹气:“一上来就挑战高难度,你到底怎么想的。” 真嗣放下碟子,拿起三阶魔方,三下五除二全部复原了。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眼睛里亮闪闪的,整个人几乎要扑上来了:“好神奇!怎么做到的!再来一次!” 说着,他拿起二阶魔方塞在真嗣手里。真嗣二话不说放回桌上,看他满脸期待的样子又不忍心拒绝,只说:“吃完饭再说。你要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后面这句话从嘴中蹦出的时候,真嗣自己也有些惊讶。但看他高兴得像朵花儿似的,兴冲冲跑到餐桌旁坐下了,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反悔的言辞。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到真嗣做的饭。” “先声明,做得没你好。” “才没有那回事。” 他露出难得的真实笑容,微笑的红瞳里看不到半分掩盖忧郁的乌云,让真嗣的心也轻松了不少,甚而都忘记自己计较着他的身份,完全沉浸在这毫无芥蒂的亲近互动中去了。吃完饭,他又喊着要帮忙洗盘子,真嗣以他手上带伤驳回。他失落地坐在沙发上等,连研究魔方的心情都没了。直到真嗣脱下围裙说要教他玩魔方,他才又一下子明亮起来,整个人神采奕奕的。 他要回去的时候,真嗣送他到玄关,他站在门外,没有马上走,忽然说:“真嗣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感到开心的时刻吗?” 问题让真嗣愣了一愣,仔细想想,的确无法否认,今天和他相处的时刻大多是十分开心的,就像世间普通的亲密朋友一般。可想到“朋友”这个词,真嗣心里有些莫名的别扭,不知为何,反倒庆幸自己当年和渚薰的相处并不愉快。 但这个他却处处顺从自己,几乎不给一丝争端的可能。 真嗣无意识地皱起眉,他看到这个反应,忧郁的乌云又重新笼罩在眸子里。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么说着,他仍然期待着真嗣的回应,站在门前没有走。真嗣从他脸上移开了目光,望着地面,话语在腹中徘徊了一阵,说:“……当然有开心的时候,不过,你可别得意忘形。” 再抬头看向他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笑得释然,就是这个平淡而柔和的微笑使他变得虚幻起来。真嗣不想看见他这么笑,这笑容仿佛在作永别的告别。可真嗣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说了再见,穿过走廊,消失在了转角。 真嗣站在门前,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站了一阵,关上门回到屋里。魔方还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散乱着,两人无忧无虑地交谈的声音仿佛仍留在耳中。明明是才发生过的事情,却犹如从未发生过的臆想。真嗣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样亲近的交谈,在自己和渚薰之间,是绝无可能的。 因为他不是他,所以才发生了这疯狂的妄想般的喜剧吗。在他躺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真嗣触摸了他的双唇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和渚薰间那个不是吻的吻。普通的十几岁少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亲吻同性呢。因为是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渚薰,才会做出那样大胆的出格举动来。 因此已经是大人的真嗣,就更不可能做出脑子一热不计后果的事情来。即便在那瞬间有想亲吻他的双唇的欲望,也只是淡然地以其他思绪掩盖,却在独处时的清醒中发现不过是欲盖弥彰。 我是不是喜欢他? 突然的想法连真嗣自己都吓了一跳。本来以他的长相,将一切归之为被美丽事物迷惑的意乱情迷也无不可,这个可怕的假设却将事情引到真嗣不愿去想的方向上。 当年,掌中的人说,如果你还有那么些喜欢我,就实现它。 真嗣实现了他的愿望。虽然那与喜欢无关,却成为了诅咒。 回忆掀起了难以忍受的悲愤,真嗣硬生生截断思绪,一下坐进沙发里,身体沉重地陷下去。脖子靠在沙发上,有点不一样的触感,真嗣把压在脖子下的东西扯出来,浓绀色,是他的围巾。 盯着手里的围巾好一阵,鬼使神差的,真嗣慢慢凑近了,轻嗅。围巾上有着真嗣所不知道的香水的味道,沉稳而性感。和他坐在一起稍微靠近一些的时候,偶尔能闻到的味道。 明明只是个笨蛋而已,却用着和他毫不相称的香水。可即便这么想,真嗣的心底却因为这香气而微微骚动。他到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学会了人类的多少东西?他越是模仿人类,就越不像他自己,越不像渚薰。 门铃又突兀地想起,打断了真嗣的思绪。真嗣心里知道是谁,打开门,房东就站在门外,脸上是明显的怒气——她是该生气的,毕竟真嗣打了她。 “他走了。” 真嗣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在她开口之前就抢先说。 她抱着双臂,哼了一声:“我看到了。他还会来吗?他要是不再来了,你也就该搬走了。我这里供不起你这样脾气的少爷。” 她的话没能让真嗣生气,真嗣只是想着,的确,他到底还会不会来?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真嗣握紧了手里的围巾,声音和心一起沉下去:“……他不会来了。” 房东上下扫了他一眼:“……那这个月底,请你搬出去。” “知道了。” 真嗣没心情再应和她,边回答边有气无力地关上了门,回到沙发上躺下,把围巾摁在胸前。他这样有名气,又长得这样显眼漂亮,学会了人类的绅士作风,还用着那么惹人遐想的香水,很容易就把人的心夺走。他明明是为自己而生的,现在却被千万人的目光所分享,被分离,被夺走了。 又也许,是自己先放弃了他的所有权。他一次都没有问过自己,是否愿意让他活下去。一次都没有。 他只是顺从着那时的真嗣的心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真嗣的视线里。他不要求真嗣为他的生死负责,就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方式。他能活到现在,除了真嗣搭乘EVA使他得到生存的许可之外,那之后的事情,和真嗣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们本该就这样成为陌生人的。真嗣也几乎把他忘了。因为渚薰已经死了。 因为渚薰的死,真嗣不想再和人建立联系。只要给出了心就一定会受伤。而现在,自己却在重蹈覆辙。 意识到这一点让真嗣感到害怕。渚薰死时的恐惧又冰冷地抓住了脚踝,真嗣在沙发上蜷起身子。他的香气也留在了沙发上,真嗣抱紧了他的围巾,逃入梦中。 被电话叫醒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颜色昏沉。真嗣扶着沉重的脑袋缓缓坐起,拿过电话。电话那头响起他的声音。 “那个……我把围巾落在真嗣那儿了,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送过来可以吗?” 真嗣从的士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夜晚的浓黑。他打开门时显得十分惊讶,真嗣把围巾往他怀里一塞:“你是故意的吧?” 他没否认:“……我没想到真嗣这么快就送过来了。” “你做事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真嗣一点不客气地往屋子里进,一到客厅就看见满地狼藉的猫粮,小猫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从后面跟上来,声音满是失落:“它还是不亲近我。” 两人都刻意无视了话语中隐晦的纠缠。真嗣瞥了他一眼,客厅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有些落寞的意味。他似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就像自己一样。一个人生活总归是寂寞的。真嗣忽然间想,既然房东要赶自己走,索性就和他住算了,反正他也不会拒绝。可真嗣又很快意识到,这里到市内的路程不短,上课的问题没法解决,而且,追根究底,这个想法太疯狂了——自己怎么会想和他住在一起? 真嗣因为这个想法内心一片混乱,听到他在旁边说:“真嗣这次能先帮我喂它吗?我再照顾几天,它实在不亲近我的话,我会负责找到更好的饲主的。” 他的话却没进到真嗣心里,鬼使神差的,真嗣心里所想没成功被喉头截住,化作声音泄露出来:“要我照顾它的话,我只能长期住在你这儿了。” 话一出口真嗣就暗呼糟糕,可比真嗣更早反应的是他的拒绝:“不行。真嗣不能住在这里。” 真嗣惊讶地瞪大了眼,扭头看向他,他皱着眉,真嗣第一次看不明白他眼神中的复杂。 “真嗣要回去的话,一会儿我可以开车送你。今晚住下来也行。但是,真嗣不能和我住在一起。” 明明被拒绝的是真嗣,他却露出一付他才是最受伤的那方的神情,真嗣好久没动静的焦躁又开始顶着心门,随时要破门而出了。 “……我也不是真想和你住的。因为你的关系,房东要赶我走。” 情绪到了喉头就控制不住自我,真嗣下意识地开始转移责任,语气也不善。他的目光闪了闪,黯淡了一些,带着声音也低沉下去:“……既然是我的责任,我会想办法的。不管怎样,真嗣不能和我住。” 拒绝一向是真嗣最讨厌、也最使真嗣受伤的事物,可他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强调着他的拒绝。在真嗣的印象中,自己从未被他拒绝过,而这第一次显然是彻底的不愉快,真嗣感觉像是在冰湖上忽然踩空,落进了冬日极寒的湖水里,寒冷到了骨髓和心底。本以为他是那么的依赖和倾慕自己,现在看来,不过是那些表象误导的自作多情。 真嗣刻意提高音量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我今晚就回去,麻烦你送我。” 故意使用的敬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他很明显地畏缩了一些,缓缓说:“……住一晚是可以的……现在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这担心的话语也不知是真心还是他炉火纯青的人类模仿,真嗣看都不看他,只拋给他怄气似的冷淡的声音:“我以为你并不欢迎我。” “不是的!”他的回答有些急了,“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真嗣过来。只是,住在一起这件事是不行的……” 顿了顿,他窥视着真嗣的反应,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次,算我求你了。真嗣,住了今晚再回去吧。” 真嗣没回答他,只是扭身往楼上走,走到前天晚上他安排的客房前,手搭上门把,停了下来,回身:“你知道吗,你和渚一样,时常会让我讨厌自己——讨厌这个无法拒绝你们的请求的自己。到最后,受伤和后悔的,也就总是我而已。” 真嗣牵起嘴角苦笑了一下,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在轻声的门锁声后,真嗣终于再撑不住镇静的表象,浑身颤抖着瘫坐在门后,捂住了脸。 他到底要怎样才满意?渚薰也是,他也是,总是向自己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除了满身的伤,自己从他们身上什么也得不到。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就像分隔两地的情侣般,频繁地互相往对方住处跑,到最后,却只剩下满心的疲累和空虚——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联系。 所有的联系都断在了过去。在渚薰死去的那刻,一切本就该结束了。 他才是多出来的那块拼图。他才是不合理的部分。 他若是早些消失成为回忆,自己的心也就不会为他这样混乱了。 真嗣坐在地上,手脚一片冰凉。一开始的愤怒早已被其他无法言说的感情覆盖,剩下的只是被抛弃般的伤感和寂寞。果然,只要把心给出去,就一定会变成这样。他如此狡猾地吸引着自己,又毫不留情地伤害着自己,自己却没法从这泥潭中脱身,甚至更加陷入进去。 所以,真嗣才讨厌自己。 真嗣听见敲门的声音。 礼貌而节制地轻敲三下,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他的声音隔着门板而显得低沉,像被乌云压着,喘不过气来。 “……真嗣,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情而道歉。但他应该真正对自己道歉的事,他自己却毫无自觉。 ——比如说,扰乱了真嗣的心这件事。 隔天早上,真嗣没在家里找到他。他出门去了,便利贴贴在冰箱上,熟悉的清秀字体留下简单的几句嘱咐。猫粮还保持着昨晚的样子在客厅里散了一地,却少了一些,估计是小猫吃的。真嗣把猫粮收拾起来,把猫喂了,往沙发里一坐,抱着小猫,仰望着简约素净的天顶。 他住的地方和他的人一样干净。真嗣挠着小猫的下巴想。小猫仍旧很亲近真嗣,任由真嗣的手指挑逗,发出愉快的呼噜声来。真嗣望着它苦笑:“……你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 还是说,你真的是那只小猫的转世,看到同样是渚薰复制品的他,才坚决不愿亲近杀害自己的凶手吗? 也许,把小猫托付给他,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到这里来,就不应该答应他,也不应该来见他。一遇到他,自己的生活又开始变得乱七八糟,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疾驰。自己的心亦然。 真嗣放下猫,走到上次看到的、他装药的柜子前。虽然随意翻动他人财物不好,但真嗣对他从来就没有罪恶感,手自然而然轻巧地打开了柜子,拉开了抽屉。映入眼前的是满满当当的药瓶药盒,小箱子里大概是些简单的医疗器具。真嗣拿起一瓶,意外的轻,摇一摇,没声音,空的。再拿起另外一瓶,同样的无声。再一瓶也是,再一瓶还是。 真嗣打开了那些药盒,依然空空如也。在柜子里的所有,都是空无一物的摆设。最后,真嗣拿起了药箱,药箱里终于有几瓶没用过的针剂,可和前面大量的药品的尸骸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真嗣望着这一片白色,这些标注着真嗣不明白的记号的白色容器,像一片浓雾般笼罩住真嗣的思维。小猫在脚边喵喵地叫着,似乎想让真嗣陪它玩,可真嗣没有这个心情,默默把翻乱的物品全部归位,真嗣回到沙发边上,一下子往下坐陷进去。 也许他的身体快好了,不用再用药了。真嗣想。看他那么有精力的样子,也不像个病人,至少,比起当年在NERV的时候好多了。那时候,他有次不知怎么没吃药,真嗣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整个人冰凉得好像死了一般,呼吸都听不见了。若不是律子及时赶来,他或许就真的死了。 因为,就算真嗣发现了他,也没有能力救他。只能站在边上,看着他一点点变凉,一点点失去生命的气息,束手无策。 那件事就发生在让苹果的事件的第二天。真嗣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是,以此为分界线,他脸上那渚薰式的无忧虑的明亮笑容,一天天消失了,到最后,连他本人,也从真嗣的世界里消灭了声息。 真嗣从未想过要和他再见的。 大概十点左右,他回来了。看到真嗣靠在沙发上,脱着围巾边走上来边说:“房东那边我办妥了,真嗣可以安心继续住下去了。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他看见小猫躺在真嗣腿上,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脚步,疏离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真嗣抬起眼看向他,他似乎没睡好,眼睛下方有淡淡的眼袋。 “你做了什么?” 真嗣问。 “没什么。让她拍了些照片,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淡然回答。 真嗣心里却很不乐意了。他竟然拿身体去交换自己的居住权,他到底还有没有底线,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感觉? 不知为何,真嗣忽然间想哭。 “我回去了。” 真嗣忽然间站起来,猫从腿上窜下跑掉了。真嗣停也不停地从他身边经过,一直往玄关走。 “等等,我送你!” 他连忙追上来抓住真嗣的手,真嗣却狠狠甩开去,狠狠回头,狠狠地瞪着他,喊:“别碰我!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他瞬间愣在那里,瞪着双眼完全反应不过来。 真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控制不住情绪,只是想到他为了自己而受了委屈,胸口就难过得要撕裂般。喘着气,真嗣感觉鼻头一酸,眼泪竟下来了。 “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懂!” 因为泪水,眼里的他也变得模糊起来,只有个单薄的白色影子映在泪珠中。明明是在责备他,说完这些话,真嗣却觉得自己更受伤,更难过了,即便握紧了拳,也不能抑制住颤抖。 真嗣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他的手轻轻握住了自己紧攥的拳,体温和话语一样温柔:“我的确……什么也不懂,那么,真嗣愿意教我吗?我会虚心学习的。” 可真嗣也不能教他什么。真嗣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让他做什么,也弄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只有情绪在身体中失控地乱窜,夺走每一份理智。 久违的泪水似乎要将这些年独身一人的寂寞都发泄出来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真嗣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却听到自己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而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真嗣旁边,轻轻握着真嗣的手,不发一言地等待着。 直到上了车,真嗣那洪水般的眼泪才终于有了停下的迹象。因为流了太多泪水,眼睛又热又涩,车窗里倒映的自己垂着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开着车,什么也不说,留给真嗣足够的空间,但既然理智回来了,尴尬也随之而至。真嗣此刻只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可就算这么做,也没法抹消在他面前崩溃哭泣的事实。 他会怎么想?真嗣偷偷瞟向他,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望着道路前方的眼神不像是专注,更像是陷在了某处虚空中。 窘迫的大概只有真嗣自己。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没发现真嗣在看他。空气微妙地沉默着,道路两旁的风景快速地后退、拉长,模糊成一条条色带。和高远的苍穹投射下的明亮阳光相反,从打开的车窗中涌入的空气带着秋日的凉意,风摇动了他的浓绀色围巾,也把他的香水味送了过来。 “那个……你的身体怎样了?还是在吃药吗?” 真嗣发声的时候,他显然没有立刻回过神来。过了一阵,红瞳才慢慢聚拢,他顿了顿,点头:“……嗯,好多了。” “已经可以停药了吗?” 真嗣又问。真嗣不打算暴露自己的所作所为。 回答仍旧来得慢了一拍。他这次只是点了点头。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气氛尴尬地凝固着。真嗣这才发觉,若不是他一直细心地引导话题,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连正常的对话都发展不起来。虽然他的回答,让真嗣心里的一个疑问尘埃落定,可在他的身体状况的事情上,真嗣没资格深究。毕竟,当年罔顾他的困境、无情地抛下他的是自己。 他是靠自身的努力活下来的,和真嗣没有半点关系。 这缺失的一环已经永远无法弥补了。他们不过是靠着渚薰这一纽带而联系在一起的陌生人。 一场发泄过后,心底既有种莫名的轻松,又带些沉淀的忧郁,这让真嗣终于可以以相对平静的心情重新审视他。他不说话的时候,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却总有种忧伤的气息,淡然的眉梢眼角藏着秘密,惹得人陷入进去。虽然嘴上说了讨厌,可心却是绝不可能讨厌他的。真嗣只是在生气,气他如此轻易地把自己交付出去,气自己的无能让他这样付出。最令真嗣不愿面对的是,没有了NERV的背景,他便不再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个体。 就像着世上亿万个人类一般,彼此牢牢地竖起心的障壁,拒绝着靠近。 他不开口,也没对真嗣那番伤人的话语有所反应,虽然明明看上去为此而受伤,却把一切情绪隐藏在温柔的表象下,真嗣总觉得自己没有了主导权,便笨拙地再次试着开启话题:“……说起来,你在用香水吧?” 他的反应很慢:“……嗯,Hermes的,具体什么款我不记得了。” “很好闻。”真嗣僵硬地回应他,又补上一句,“我很喜欢。” 对这句仿佛是在补偿之前的伤害的话语,他只是望着道路前方,没有回头看过真嗣一眼,淡淡地说谢谢你。 他又不说话了。 真嗣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气。他的表情掩饰得太好,眼瞳又被阴影遮盖,分辨不出情绪。再会以来,他从未对真嗣展露过丝毫冷漠。明明只重遇了几天,他身上的变化就这样大——开始,他还能多少流露出渚薰般的轻快笑容,可后面,他的笑容却越来越淡,像是渐渐没入云中的月亮;开始,他还执着地对自己提出要求,可后面,只要真嗣表示拒绝,他就很快放弃了自我主张。 他在一点点地被自己磨平,一点点地离“渚薰”这个形象越来越远。 也越发吸引着真嗣,触痛了真嗣的心。 而他自己显然是不自知的,真嗣不说出来,他就无法了解真嗣的感情。既然真嗣说了讨厌他,他只能选择退让,像当年那样,悄悄地、不留痕迹地离开真嗣的人生。 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 能再见真嗣一面就已经足够了。 虽然真嗣那句话,狠狠地伤了他的心。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连灵魂都随之颤抖。其实看到真嗣哭,他也想哭。可那么多年,他也学会了如何控制哭泣的欲望。有些事情,他是永远不会让真嗣知道的。包括拒绝和真嗣一起住的、那个最重要的原因。 他现在,连撒谎都学会了。伪装也完美。如果眼睛会暴露,不和对方对视就好了。 所以他只是望着道路远方,逃避着真嗣的不安。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在即将进入都市森林的时候,真嗣忽然说:“前面那个路口左转,我不回公寓。去老剧场,今天我得去看看工地上的状况。” 被拆掉的老剧场上,将建起真嗣参与设计的新音乐厅。其实真嗣并没有去视察工地的必要,也没有那个权力。可真嗣只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心底总有个感觉,若这次和他分别,也许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他的冷漠,就像是分别的信号一般。 他没回应,只是在路口默默左转,开上往老剧场的方向。真嗣想起他在餐桌上曾说要在自己设计的音乐厅里演出,便说:“你也看看吧。也许之后你会在里面演出的。” 他好像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语言只化作了凉薄的空气。 老剧场已经炸掉了,工地上一片狼藉。铲车在散落砖石的地面上隆隆地来回,把废材一批批往外运,嘈杂的声音让耳膜都要震坏了。他在路边停了车,两人下了车,工地在马路对面,已经被围合起来,“注意坠物”四个大字用鲜红的油漆写在一块临时搭起的木板上。 真嗣先跑过去,和负责人沟通好了,两人戴着安全帽进了工地。他还是没什么表情,真嗣指着这里那里告诉他,今后舞台大概在什么位置,观众席大概占多大地方,音乐厅的外形该是个怎样的形态。他好像听着,又好像没在听。周围都是轰轰的声音,真嗣不得不提着嗓门大声说话,不一会儿就感觉喉咙干涩发痛,而他却不给真嗣的努力以任何回应,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他看上去既没有他第一次听到时那样期待,也不再露出雀跃的神情,只是盯着废墟的某处,沉默着。吵闹的空气和被疏远的寂寞让真嗣焦躁起来。本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才放低姿态对他友善,他却反而摆出冷漠的态度,不接受自己的好意,就像在说,他已经不再留恋自己了,他要离开了。 就像当年,所有的礼貌和距离都是疏远的前奏,最后的结果定会是离别。 他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 真嗣已经弄不明白了,被需要的究竟是谁?被依赖的又究竟是谁?一直以来,真嗣都认为,自己是主导者,可仔细想来,自己的一举一动、乃至情绪,都被他牵着走,因他而起落。身不由己的一直是自己。 他望着废墟,真嗣望着他。风夹着沙尘吹动他灰色风衣的衣角和浓绀色的围巾,也吹动了他稍长的白发。他仿佛就要这样消散在风中一般。 我就不该来见他。真嗣想。不见他的话,就不会有这样痛苦混乱的感情。 不见他的话,就不必去纠结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不见他的话,就不会想像现在这样伸出手去、像现在这样产生抱住他的欲望……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真嗣伸出手的瞬间。听到有谁喊“危险!”的瞬间。和他愕然回头的瞬间。 那瞬间,真嗣只是想,他终于愿意回头看我了。 下一秒,背后就狠狠撞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真嗣眩晕了一阵,伴着疼痛,视线渐渐恢复清晰时,看到了伏在自己上方的他的脸。 落下的阴影中,只能看清那对红瞳在灼灼地闪着和痛苦相似的光,他的香气那么近,几乎要透过肺叶钻进真嗣的心里。真嗣想要抹去他眉头的皱起,转眼却蓦然看到一样熟悉到厌恶的东西。 “……A.T.……Field?” 颤抖的声带吐出断续的音节,真嗣放大的眼瞳从扩散着光芒的屏障,回到他的脸上。 ——那成熟忧郁、已经模糊了当年的少年的影子的脸。 “你是……渚?” 【上半场:谢幕】 第三卷下半场:安魂曲 EVA同人,真嗣×渚薰。 贞组。与原作情节有部分重叠的基础上的其他故事。 *** 【下半场:】 “……我从没否认过我是渚薰这件事。” 薰只留下这句话,就丢下真嗣离开了。 震惊的人群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要送真嗣去医院。真嗣没察觉自己背上流了血,回过神后只是疯一般推开要帮助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路上,却早已追不上车离去的速度。身旁的车打着喇叭急忙绕过这个流着血的一脸悲痛的年轻男子,他站在混乱的车流里,朝着再也看不见那人的方向大喊:“渚!” 他是必然得不到回应的。 他开始在道路上跑起来,带着身后的一路血迹。赶来的医护人员拉住了他,七八只手压制着挣扎的他,把这个疯狂的男人送上了救护车,朝着相反的方向鸣着红色的笛声离去。 这就是永别了。 一个过于仓促的残缺的离别。 真嗣闹得太厉害,最后,还是麻醉药和镇静剂强制让他昏了过去。他在医院的白色中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扯掉了手臂上的针头,冲出病房,双眼发红地往医院外跑。当然,他还是没成功。他被绑了起来,注射了镇定的药物,废人般躺在床上,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张着干涸的嘴唇,木然地望着天花板。 他们都诊断他神经不正常了。 偶尔,护士来察看的时候,能听到他在喃喃地说“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声音因沙哑而更显悲痛。 但谁也不知道他嘴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只有暗地里的传言推断,那是和他一起出现在事发现场的白发男子。而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只是,那之后不久,那个著名的钢琴家宣布因身体原因不再演奏——这个消息,被死死绑在床上的真嗣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脑袋里所有的信息都乱作一团,像是一块被打碎的玻璃,带着锐利伤人的边角。他躺在床上只想着一件事,为什么这么多年,薰没有告诉自己,他就是渚薰本人。而是一直隐瞒着,装作他人的样子,把自己蒙在鼓里。他一直都还活着,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不知道自己为此纠结痛苦了多久。 可反过来想,最初否定薰的,却就是自己。这是多讽刺的事,一切的苦果,其实都是自己造就。薰做的,只是顺着自己的愿望罢了。 可是不论这之中因果如何,真嗣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还活着? 为什么。光是这几个字,就足以让脑袋都炸开,想要把头往墙上撞,想要撕开自己,好让这股无处抒发的感情得到释放。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又为什么要丢下自己。 真嗣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只想亲耳听见他告诉自己,当年那个关于喜欢的诡辩,最后究竟如何去算。他这些年寄过来的信,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处时那些飘渺的感情被真相所点燃,如火山般喷发出大量炙热的岩浆,灼烧着真嗣的心。这些难以名状的持续的痛苦告诉真嗣,他已经离不开薰了。埋藏多年的恋慕终于在一场毁灭一切的地震中浮出心灵的深海,真嗣终于明白了,自己喜欢薰。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和逃避的事实。 可真嗣明白的太晚了。薰已经弃他而去了。 在不知日夜的昏睡和浑噩的清醒中,真嗣做了一个和薰有关的梦。 真嗣梦见薰来看他了。就坐在床边上,带着淡淡的诱惑香气,眼角余光只能瞟见薰常常戴着的浓绀色围巾。梦里还有温柔的钢琴伴奏。 薰就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真嗣想要说话,意识却驱动不了身体,徒然焦急地在躯壳中挣扎着。 真嗣有那么多问题想要问他。 想要靠近他,触摸他,抱紧他。 想要靠在他的肩膀,他的耳旁,感受他身上散发的香气。 可真嗣什么也做不到,只是瞪着眼使劲地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走。可不论心底如何祈求,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走了,钢琴就停了,空气也凉了。 真嗣的梦也醒了。 刺眼的光让真嗣久久不能适应,精神却终于恢复了清明。真嗣挣了挣身上的束缚带,稍微起身望向床边。 ——有一张椅子。 是真嗣昏睡前没有的、薰曾经坐过的椅子。他真的来过了。 真嗣脸上绽出不可抑止的笑容来。看向床头的柜子,白色中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薰的浓绀色围巾,围巾上压着黑色的磁带和一瓶Hermes的香水。 “喂!有人吗!放开我!我清醒了!” 真嗣大喊着,连着自己快乐的心情一起喊了出来。医生和护士急急忙忙赶过来,好一番折腾,也不等出院证明下来,真嗣就抱着薰的围巾、香水和磁带,打车离开了东京。 摁门铃时真嗣还有些犹豫。神志不清时那些悲愤而痛苦的疑问此刻完全被巨大的喜悦所替代,真嗣只想着见到他,确认他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真嗣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在门前几番徘徊后,破罐破摔地摁响了门铃,然而,和之前不同,久久没有听到他跑来开门的声音,真嗣后退了一些,望着楼上喊:“喂,渚!是我!别躲着了,快来开门!” 然而薰仍旧没有回应他。想了想,真嗣走上前,伸手拍门,门却顺着手的力道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门后呈现给真嗣的,是一片空白。 真正的空白。 既没有人,也没有家具。偌大的房子,像被洗劫一空般,干净空旷得令人胆寒。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子,无言地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哪里有人居住的痕迹。 真嗣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却隐约察觉并非如此。脚不受控制地往里迈开,缓缓经过客厅,厨房,正要上楼的时候,被背后一个声音喊住了。 “你是谁?这房子正在售出,若是有意购买的话……” 那人的话语生生断住。真嗣一只脚踏在楼梯上,机械地转回头去,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疑惑地望着他:“请问……您是碇真嗣先生吗?” 真嗣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动了动唇:“……渚呢?” 男人顿了顿:“我是他的律狮,他的遗言……” “……你知道渚在哪儿吧?” 真嗣根本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 “有封信要转交给您。” “让他别躲了,我有好多事情要问他。” “请您节哀顺变。”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把渚给我叫来!” 忽然的爆发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回响。真嗣不能理解现实。 男人走到真嗣面前,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封信。 “人死不能复生……您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就好,我先失礼了。” 他把信插在真嗣胸前的口袋里急匆匆地便离开了。 真嗣在楼梯口站了一阵,收回了迈开的脚。阳光落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反射进眼睛里,明晃晃地刺眼,真嗣眯了眯眼,听见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高跟鞋火急火燎地敲着地面,带来一张焦急的脸孔。 “真嗣!“ 是美里。她看到真嗣就喘着粗气站住了,正正站在窗子漏进的阳光中,跑得太急而松脱的红色外套耷拉在半边肩膀上。她站在阳光里,真嗣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什么表情。 真嗣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开,望向楼上。美里看他不吭声,蹬蹬蹬走上来拉住他:“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现在,先离开这里。” 她拽了拽真嗣,没拽动他。真嗣像是木桩般固执地矗在原地,脸上没表情。她咬咬牙使劲扯了真嗣一把,真嗣晃了晃,又抵抗着站稳了,手死死地抓着扶手不放。 美里哪里容得他的性子,手一紧就硬拉着他往外,可已不是瘦弱少年的青年的力气终究和她势均力敌,不一会儿,她的火爆脾气就上来了:“别闹了真嗣!跟我走!渚薰不在这里!” 可比起被真嗣违抗的怒意,她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害怕和担心。得知真嗣被强制收容入院,打听过现场的状况之后,她明白自己的担忧还是成为了现实。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薰在真嗣心里占了那么大分量,以至于他的再次离去,能彻底摧毁真嗣的理智。 她去探望真嗣的时候,本就瘦削的青年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木然地睁着眼睛,只剩下丢失了灵魂后孤独的躯壳。真嗣和薰一起出现在片片的葬礼上那次,真嗣对薰的态度并没有关于这个发展的任何预兆。他对薰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话语间带着嫌弃,两人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在真嗣拉着薰跑掉之后,美里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给真嗣打过电话、发过短信,询问两人的情况,真嗣要么把电话挂掉、要么不回复短信,像是在报复她的打扰。可她工作上忙,真嗣又是成年人了,渐渐就有些顾不过来。 可是,那才过去两天而已。真嗣和薰再会后,在一起的时间不到四天,这四天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美里知道真嗣什么也不会说的。她那么熟悉他,这么多年,看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唯独眼睛里的寂寞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有那用固执和倔强包裹起来的自尊。 她担心他,可只怕此时的任何话语,真嗣都听不进去。 两人僵持着,拉扯的角力中,真嗣忽然开了口:“美里小姐知道他就是渚薰本人吗?” 真嗣的话让美里一下子定住了。望着真嗣,美里掩饰不住惊讶:“你说什么,真嗣?” “……看来他连你们都骗过了。” 真嗣苦笑着,也不知道是对着他自己,还是对着薰。他放松了肩膀,环视空荡荡的屋子,再审视自我,发现关于和薰再会后的记忆也趋近空白。也许是突然的精神上的打击,又也许是大量的药剂,把他的大脑像这间屋子一般洗劫一空。 ——他怎么也记不清和薰相处的细节了。 没有了记忆的依托,心中这要撕裂胸腔的焦灼的感情便无处落脚。真嗣感觉自己像是脱离了现实。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和耳朵听到的话语。 美里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拉着他走。这次,真嗣的脚终于从原地挪开了。 “……离开这里再说。” 她一分一秒都不想让真嗣再呆在这里了。 两人上了车,车开在路上,美里看着真嗣对着后视镜在脖子上围上了围巾,但车里一点儿也不冷。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眷恋,仿佛在抚摸恋人,脸上空洞的表情却格格不入。 美里皱了眉:“……医院那边只是暂时准许你出院,明天还得把你送回去。没问题的话,今后还要定期复查。” 她接到医院的通知就从床上蹦起,衣服随意往身上套了就直奔薰的旧居——她确信真嗣一定会去那里。只用手简单抓过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肩头,和她的心情一样糟糕。 真嗣只是点头嘴里应了一声,摆弄好了围巾,望后一躺,把手盖在胸口的信上。半晌,说:“美里小姐知道关于渚的多少事?” 美里不想提薰的事情,不想再给真嗣任何刺激。真嗣已经经不住更多的痛苦了。可真嗣看上去很平静,和他往日没什么不同。心中斟酌了一阵,美里犹豫着开口:“不多。只在让他帮忙美国那边的工作的时候有过一段接触。” 停了停,她还是补充到:“不过,据说他和明日香有过比较频繁的联系。” 她是刻意,真嗣却不知是刻意还是逃避,两人都没有提薰过世的事情。她活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每件事都在强调着现实的直白和无情,相遇和离别总是突然发生,不给人以喘息之机。真嗣不可能不明白,可明白和能够承受并不是一件事。 真嗣望着窗外,摸摸胸口的信,又摸摸脖子上的围巾,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明日香没告诉过我。你也是,明日香也是,渚也是,你们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美里没法回应这份指责,只是望着道路前方,缓缓说:“……他把一只小猫托付给了我,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叫它片片。” 这番话让真嗣动了动,扭头看向她:“你叫它片片了吗?” “没有。我叫它清酒。” “……是吗。” 真嗣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不再有开口的趋势。美里没有追问,只是默默握紧了方向盘,疾驰在日光辉煌的道路上。 美里先把真嗣送去医院,各项检查没问题、手续也办妥后,带着真嗣回自己家。打开家门就看见被叫做清酒的小白猫等在玄关,美里叫它的名字,它却朝着真嗣走去了,亲昵地蹭着真嗣的裤脚。 “它还真是亲近你。”美里惊讶。 真嗣把猫抱起来,它比离开自己前重了许多:“不是的,它原本是我的猫。” 美里更惊讶了,脱着高跟鞋的手也停了下来:“……我以为它是渚的。” “你忘了我的公寓里不许养宠物吗。”真嗣脱了鞋,抱着猫熟门熟路地往屋里进,“我本来托渚照顾的,所以那天才和他在一起。” 美里望着青年清瘦的背影。他的举动和话语都与正常人无异,仿佛之前的疯狂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即兴表演。 她不想告诉真嗣,薰和她聊了很多事情。都是关于真嗣的。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那个白发的青年有多喜欢真嗣。他听自己说真嗣的事情的时候,眼睛温柔地弯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连看着他的人都沾染上那份幸福感。美里问过他为什么不亲自去找真嗣,他只是说,真嗣不会想见我的。 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的光芒才稍许黯淡下去。 美里也把他当另一个渚薰看待,因而那时只是觉得,这个比原本的渚薰更加敏感的少年,只是察觉到了真嗣的拒绝罢了。可刚刚真嗣又分明说,那就是渚薰本人。 美里也有些糊涂了。她并不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真嗣陷入疯狂,可现在的状况,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询问真嗣其中的缘由。真嗣抱着猫在起居室里坐着,熟练地逗弄着小猫,忽然问:“渚知道清酒有名字了吗?” “……不知道。”美里有些犹豫着坐在真嗣边上,“他把清酒托付给我就走了。” “现在的渚的话,说不定能够理解你不给清酒取名片片的这种心情吧。” 真嗣没看着美里,而是看着小猫,自言自语似的说。 “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替代品没有成为安慰的半分可能。” 可即便如此,不是替代品而是真品的他,却甘愿装成伪造物。一演就演了近十年。 真嗣脸上空洞的笑让美里心寒。相当于真嗣的半个母亲的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真嗣的不快乐。这么多年,真嗣坚持而固执地独自生活,不愿接受她的照顾。而作为父亲的源堂对于真嗣来说,只是银行卡上的一串定期增长的数字罢了。这个数字父亲,在真嗣考上研究生后,就不再出现在银行账目中了。她很多次提出过让真嗣过来和自己一起住,真嗣却露出了礼貌而寂寞的样子拒绝了。真嗣仍旧拒绝着他人进入他的世界。 因为渚薰的死,他现在显然更加封闭自我了,连悲伤都不愿予人知。但逃避终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把人引向毁灭。 心中默默考虑得当,美里慎重地开口:“要是难过的话,哭出来就好了。虽然我没法带你去见他的墓。” 提到薰,真嗣才对美里的话语有所反应。他从小猫身上移开眼,目光空洞地望向美里:“没法见他的墓是……什么意思?” 美里承受不住真嗣的视线,扭过头望向窗外高远的苍穹:“他选择了火葬,骨灰回到海里去了。” 眼角的余光中,美里看到真嗣的身体剧烈地颤了一颤。美里惊讶地回头看向他,他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地缓缓地俯下身去,双手捂住了脸。 “真嗣……?” 美里担忧地伸出手去。她以为真嗣哭了,指缝间传来的话语却冷静得异样。 “……我在医院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 美里的手顿在了半空。真嗣的声音停了停,又重复。 “他来看我,却什么也没说。” 美里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把凝滞在空中的手悄悄收回。虽然从NERV时代到现在,她与真嗣和薰都有过接触,可少年心事却过于难解,那份晦涩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如落叶般层层堆积,渐渐覆盖了心的大地。不理解薰倒情有可原,可她和真嗣相处了那么久,自认为是真嗣最亲近的人,却也同样不了解真嗣心中所想。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长辈,实在是既失败又无能。 所以,她只是收回了手,甚至不敢给面前的青年一个安慰的抚摸,只是强打着精神吐出无力的话语:“渚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的……” 真嗣把脸埋在手中,没给她回应。仅是站在真嗣旁边,就仿佛要被那股沉重的气氛吞噬了。美里明白自己不能为现在的真嗣做些什么,只是柔声告诉他自己去做饭,让真嗣呆在他的静谧和悲伤中。 美里本不打算和真嗣提薰的事,可她偶尔从厨房里伸头察看真嗣的状况,发现真嗣已经坐了起来,抱着猫,瞪着木然的眼睛望着虚空,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他和薰的相处,却因为记不清细节,而陷入自我否定和怀疑中。他被回忆拉扯着,往过去的深渊里坠去。美里不敢打断他,等他稍微喘息的空白,才走投无路般抛下焦急的话语:“真嗣,他和美国那边合作终止后就断药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至少他见过你了,对他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感到害怕。 真嗣顿了一顿,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起冷笑来:“可是,美里小姐,他骗我说他快好了,不需要用药了。而我不想去思考更深的东西,就什么也没问。我知道的,从当年就知道的,但我却一直逃避着去正视,不愿去背负他的沉重。我是那个烂掉了心的苹果啊。” 说着,他把小猫举起来。小猫不知世事的清澈蓝眼望着他,充满了信赖和安宁,他却忽然间掐住了小猫的脖子,皱着脸双手使劲—— “你怎么能活下去呢!反正你迟早要死的!” 这声音仿佛大锤一下敲打在美里的耳膜上,轰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光景暴力地刺痛了眼瞳。酒罐从手中落下,美里冲上去拉扯着真嗣,大喊着要他住手,他却瞪着血红的双眼,两手青筋暴起地死死掐着挣扎的小猫。无法撼动他的绝望,到最后,美里连呼喊都带上了哭腔。 小猫很快就不动了。 小小的身体在真嗣手中瘫软下去,像一条雪白的抹布。 真嗣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 真嗣既没听见美里隐忍的哭声,也没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泪水纵横。 第二天,美里把真嗣送回医院复查。经过一个晚上,真嗣又表现得如正常人般,谈笑间看不见丝毫疯狂的苗头。在主治医师问起他是否有异常举动的时候,美里犹豫了一瞬,摇头。 “不,没有。他表现得很好。” 若让他留在医院,不知他又要遭到什么样的对待。之前,美里来看望他,他正接受电击治疗。美里等他治疗结束,被推出来的时候,看着浑身还在颤抖个不停的又瘦又苍白的青年,美里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嘴扭过头去。 虽然明知道那是正规的治疗,可心底还是抵触着,固执地认为那是对真嗣的伤害。一旦投入过多感情,就连理智的判断都受到影响。美里心中十分清醒,感情却不受控制。 真嗣在和之前照顾他的护士聊天,那开朗而善于言谈的样子仿佛变了个人。美里偷偷凑近了一些,听着两人的对话——真嗣在打听薰的事。 “啊,那个白发的很帅的人是吗!嗯,他来看望过你,却什么花也没带,我当时还很惊讶来着呢!” “他没说什么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唔……他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一直在微笑。他是很久之前来的了……” “大概多久前?” “你醒来前三个星期左右吧……先生?” 真嗣的身体晃了一晃,在他瘫倒在地之前,美里冲上去接住了他。护士也连忙帮忙扶着他坐下了。他捂着眼,嘴里喃喃着说“我究竟睡了多久”。那声音满怀恨意,颤抖着从声带中蹦出。美里无从得知他此时的想法,只能轻拍着他的后背,却安抚不了紧绷的身体丝毫。 看他状态不够好,主治医师也上来了。他却推开了医生的手,抬起头笑得勉强:“抱歉,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晕。” 我有过呼吸的病史的,您应该知道。他补充到。 美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做戏,等医生交待完毕,药也取了,两人离开医院的时候,他忽然叫住美里:“美里小姐,谢谢你刚才帮我掩饰。” 美里不忍心看他,只是以掏钥匙作伪装:“没什么,我不想看你受苦。而且,昨晚的事,我不允许第二次发生,你明白吗,真嗣?” 说完,她回头以锐利的目光望向青年。真嗣却波澜不惊地笑着点头应允:“嗯,我答应你,我不会再伤害他人了。” 可他的话不能让美里放下心来。他已经休学了,自己还有工作,没法盯着他,可又没有能放心托付的人——美里并不想把真嗣送回源堂那儿。源堂愿不愿接受他,倒是另一个问题了。 真嗣提出要回自己的公寓,美里不信任地望向他,他解释说,得先收拾了东西才能搬过去和她住。美里同意了。时隔很久之后来到真嗣的住处,还是美里印象中的冷清样子,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真嗣唯一的娱乐,一直是那几个彩色的魔方。魔方也成为了这沉闷色调的房间里唯一的色彩。 真嗣原本就是不善言谈的性格,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有几次,美里去大学里看他,从门口望见他坐在专业教室里,一声不吭地摆弄着手里的魔方,和周围格格不入。美里和他谈过几次交友的问题,他淡然应下,行动却毫无改变。美里不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 他很快就收拾好东西,提着很小的行李箱、背着个挎包出来了。在车上,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叠信来,说:“这是渚这些年给我寄的信。这么多VIP票,全被我浪费了。” 他笑了笑,眼神却很冷。美里不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说:“至少你和他去听过一次了。” “可是那次,美里小姐你还拼命想阻止我们呢。” 美里又不知怎么接话了。早知道会这样,她当年逼也要逼着薰去找真嗣,而不是在和薰的交谈中处处提防警戒,不让他和真嗣有更多接触。 看美里不答话,真嗣也不在意,问:“美里小姐知道渚当年合作的美国公司吗?” 美里的心咯噔一声,脸色沉郁了些,声音坚决:“不知道。” “你撒谎。”真嗣不客气地戳破她拙劣的谎言,指尖抚摸着信封上清秀的字体,“他说他还被追杀过,谁知道那边是不是拿他当实验体了。” “就算是那样又如何。已经过去了,渚薰也不在了。” 这次是真真正正离开人世了。没有任何一丝侥幸,像一个普通人一般死去了。 美里把这些想法咽回肚子里,说:“他应该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所以什么也没告诉你。” “所以连他就是渚薰这件事也要瞒着我、欺骗我吗?” 情绪带着声音激动起来,真嗣对着美里斥责到——可他真正想斥责的对象却不在这里。 莫名承担了这份斥责的美里也有些生气,真嗣的沉溺和不愿清醒、包括昨晚那个无法理解的残暴举动,都让她一时间断掉了维持理智的丝线,话语不经掩饰地从舌尖吐出:“可就算他告诉你又怎样,真嗣。你当年只想着逃避,逃避你杀了渚薰这件事,逃避去搭乘EVA。他要是告诉你他就是渚薰又有什么用……” 真嗣身上的气氛瞬间沉重下去。察觉自己下了重口的美里连忙噤声,说了句对不起。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最后,只听见真嗣轻笑了一声,不知在笑什么。 “是啊,就算他告诉我实情,也只是被再一次杀死罢了。” 他的声音压抑着在微凉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他没错。错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我而已。” 明日香的来访十分突然。 真嗣休学后一直和美里住。小猫的事件后,就算真嗣要帮忙做饭,美里也绝不允许他碰菜刀。家里的利器全都锁在厨房的柜子里。公寓那边已经退租了。退租那天离开公寓的时候,真嗣在门前站了很久不愿走。要走的时候,又忽然拉住房东说了什么,两人争吵起来,美里发现并阻止的时候,两人已经大打出手。真嗣把房东的手机给摔了,一边大喊着“他是我的”,一边把已经摔坏的手机又捡起来狠狠往地上砸。最后,美里不得不赔礼道歉,还赔偿了挺大一笔钱,这事才作罢。 万幸没有捅到警察那里。真嗣阴沉着脸,既没有向美里道歉,也不解释他的所作所为。可美里还是能猜到,他的忽然暴走和薰不无关系。 美里不知叹气了多少次,也不知多少次在夜里辗转难眠。有一次,她实在难以入睡,吃了点安眠药,忽然想去看看真嗣。她不许真嗣锁门,进到青年的房间里的时候,发现他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黑暗,目光如两点幽幽的地狱的鬼火。美里不由得身子一颤,声音也有些失却镇定:“……你还没睡?” 停了一阵,真嗣的回答才从黑暗中传来:“我记不清楚了。” “什么……记不清楚了?” 不知是月光太冷,还是真嗣的声音太冷,美里打了个寒颤。 “渚的事情。” 他简单回答就没了下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让人害怕。美里退缩了,只告诉他实在睡不着的话吃些药,把安眠药放在床头就逃回了房间。 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助真嗣。真嗣是病人,既不能上学,也没法工作。好在她的工资支撑两个人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在房东事件之后,真嗣的话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安静,有时候,他简直和空气融为了一体。美里发现他的时候,都不知他已经呆在那里多久了。在闷在家中几周之后,他开始时不时出去走走,清晨出门,傍晚才回来。美里偷偷跟踪他,发现他只是去新音乐厅的建设工地旁,一站就是一整天。 了解这里曾发生过什么的美里,也就并没有干涉他的行动。后来有一天,他找美里要钱,说是想买东西。美里问他买什么,他说,CD,渚的专辑。 既然他提了薰,美里也就没说什么,把钱给了他。他回来的时候,看到玄关处有双陌生的赤红色的高跟鞋,进到起居室里时,看到了久违的熟悉脸孔。 “哟,真嗣。你还是老样子一脸阴沉,看着就让人不爽。” 明日香从沙发上向他打招呼,他愣在原地,半响,点头:“……嗯。” “……喂!你不会是病得脑袋都坏了吧,越来越像木头人了!” 明日香从沙发里站起,大步流星走到真嗣面前,不爽地俯视着他——不知是不是基因的影响,成年后她还是比真嗣高。 美里端着茶过来了,向真嗣解释:“你回来了。我也没想到明日香会突然过来。”然后才转向明日香,“他病了之后一直这样……别太为难他了。” 她的苦笑中渗进母亲般的忧愁。明日香扁了扁嘴,没说什么,皱着眉头一屁股坐回沙发里,翘起腿来:“你就只惦记着渚那个家伙。我早该知道那家伙的狡猾了。” 她接过茶,大大方方说了句谢谢,一股脑灌下去,反手擦擦嘴,拍拍旁边的位置,朝真嗣招呼:“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坐下!不然,我可不告诉你渚那家伙的事了。” 真嗣很明显地顿了一顿,缓缓移动脚步,在明日香指定的位置坐下。 “……他说,他曾经和你一起演奏过。” 真嗣的开口显然让明日香吃了一惊。她愣了愣,很快又笑了:“你要是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真哑巴了。你不会张口闭口全是渚的事吧。” 说到最后,她微微皱起眉,语气也带了不满。真嗣不给她回答,她看向美里,美里的无言很明显的是肯定。她一下子就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了。 “那又怎样。不过是他在美国的时候,总来骚扰我而已。正好我有时间就陪他玩玩了。还帮他把东西送来,我真是烂好人做到底了。”她指指真嗣的房间,“给你放房间里了,那么大的琴,还劳烦我亲自送过来,你要怎么赔我。” 真嗣却没听完她的话,噌地站起来直奔房间里去。冷清单调的房间里,巨大的黑色琴箱静静地立在墙边,像在等待着他。 真嗣不由得颤抖起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没能成功和薰合奏的那把琴。 明日香从后面跟过来了,抱着双臂审视着琴,蹙着眉头:“我收到琴才知道那家伙死了。真是的,死了还给我添麻烦,他为什么不自己送给你。” 明日香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可真嗣知道为什么——他想让明日香来见自己。他觉得其他人会让自己开心起来。 但他却不知道,是他夺走了自己的快乐。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了。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和煎熬,不知道自己如何的后悔,又如何地想念他。他又做了和当年一样的事,任性地伤害了自己,抛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已经麻木的心开始迅速充血,瞬间膨胀起来,阻塞了呼吸。喘不过气来了。 真嗣掐住了喉咙,空气开始让他窒息。暌别多年的过呼吸症状抓住了他,只是,这次再也没有那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会用吻来救自己了。 这次救了真嗣的是明日香。 真嗣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明日香一张要哭出来的脸,连声音都在颤抖。 “所以我才讨厌他!明明救了你的是我,你却在叫他的名字!” 她喊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才不是为了帮他才回国的!你为什么就不明白,笨蛋真嗣!” 晚饭过后,明日香提出要带真嗣出去。真嗣没表示,美里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便放两人出了门。明日香拉着真嗣来到自己的爱车前,把头盔递给真嗣。 “我们去喝酒。”她说。真嗣上了车,坐在后面,她抓住真嗣的手环住自己的腰。“抱紧我。” 真嗣手上没用半点力,她怄气般使劲把真嗣拉过来,扯下脖子上的三角巾,把真嗣的双手绑在一块。无反抗的手无力地垂着,搭在她的腿上。她望着自然蜷曲着的青年的手指,秋夜的凉风吹过来,吹动了她张扬的长发,也把她嘴边的话吹散。 “你就……你就一点都不……我吗……” 真嗣还是没给她回应。她一咬牙,脚下用力一蹬,启动了车,扭动离合,和二号机相似的烈火般的机车呼啸着飞驰出去。 深秋夜晚的风刮过脸颊,凉飕飕的。路旁的行道树也几乎落尽了叶子,变得光秃秃的而显得寂寞又冷清。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旁边大楼的广告屏幕上,出现了薰的脸。 真嗣和明日香几乎是同时望向了屏幕。在主持人用满脸虚假的悲痛宣布薰的死讯的时候,明日香感觉环在腰上的手动了动。 人群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来来去去,被五光十色的都市霓虹染上喧闹的色彩,两人周围的空气却像陷入了宇宙的真空中。明日香感觉到真嗣的手慢慢抱紧了自己的腰,肩上有了被额头抵住的触感。 “明日香,快走……” 这是失去了支撑的脆弱的声音。 明日香拧了拧离合,在红灯转绿的瞬间,箭一般穿过了黑色的十字路口。 明日香本来就是美人,经过岁月的打磨,那美丽越发成熟诱人,一颦一笑仍旧自信坚定,却更多了几分沉稳干练。而对比之下,自己还是那个阴郁的少年样貌,玻璃上倒映的青年的脸上充满了忧愁,木然的眼中沉淀着黑暗。 两人面对面坐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点完了酒,明日香脸上的客套笑容就消失了。她拖着腮望着真嗣好一阵,说:“你不想听那家伙的事吗?” 真嗣缓缓地从窗上收回视线,看向她:“……我以为你并不想说。” 明日香的眉头轻轻皱了皱:“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女人,别小看我了。”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想你原本是不喜欢他的。” “我不知道。”真嗣摁了摁胸口,薰最后的信他一直随身带着,只是,他一次都没有打开过,“我只是不想去想和他有关的事情,不想看见他,回忆起他在我手中死去的感觉。我一直认为他死了。” 明日香是聪明女人,察觉到话语中的隐晦,她递来闪烁的目光:“难道说……” “那是渚本人。他欺骗了我们近十年。”真嗣甚至带着笑说出这句话,“我曾经觉得我可以忘记。可是他却让我想起……” 话到这里不知为何像断崖般蓦然截止。明日香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吊灯,又低下头盯着桌子上的纹路,半晌,低声说:“……我不知道。对不起。” 话语意味不明。 可成年人的明日香不会如当年的女孩般紧追不放了。她只是叹了口气,望向窗子上倒映的化着精致的妆容的自己:“他在美国巡演的时候,来找我一起合奏。我先是揍了他一顿。他在我家里住了一周,他弹钢琴我拉小提,什么曲子我记不全了,但他没问过你的事。” 她从窗上收回视线,微微眯起眼注视真嗣:“我知道他常年给你写信。” 真嗣低着头没说话。她停了一停,笑:“也许是不想向作为恋敌的我打听你的消息。所以,我也没告诉过你他的事。他都给你写了什么?” 这次,真嗣稍微动了动,但黑发仍是低垂着,声音犹如在梦中:“……票。” “什么?” “他给我……寄音乐会的票。但是,有些是国外的票,有些拿到的时候已经过期了。除此之外,他没给我写过任何话。” 明日香的眉头深深皱起来:“什么嘛……这样听来,好像他根本就不期望你去一样。” 不是的。 反驳仅仅在真嗣心中发出。薰不可能不期待和自己同行去听音乐会。他们再会的时候,他是那样的雀跃,还因为会错过音乐会的可能而露出那样失落的神情来。他为了和自己相遇的那刻,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模仿人类,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不知会不会回应他的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伪装了那么多年,甘愿承受自己任性的迁怒,从未发出过一句抱怨。他要是伪装得没有那么完美,要是更像当年那个神经大条的渚薰一些,自己也许并不会如此排斥他。 真嗣不打算向明日香做出解释,薰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点好的酒送上来了,真嗣从来不喝酒的,可看着倾倒在杯中的淡金色液体,他产生了想要一醉方休的渴望。 也许醉了之后,能够暂时摆脱这绵绵不绝的淡然的悲伤。激烈的感情也比这难熬的抓不住实体的感情更加好受。 他拿过杯子嘬了一口,不习惯的酒味让他皱了眉头:“……还有什么,和渚有关的事能告诉我吗?” “你现在简直是渚的狂热份子。”明日香依旧如当年般毫不留情地挖苦他,“还有,喝不惯别喝。一会儿我可不想把你拖回去。” 真嗣顿了顿,还是把酒杯放下了。 明日香拿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继续说:“他们在拍卖渚那家伙的日记。当然,是地下交易。” “日记?”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瞳中闪过微小的火花,真嗣微微睁大了眼望向明日香,抖动的声线藏不住心中的波澜,“渚的……日记?” 他的举动让明日香又皱了眉头。酒杯被咣地放在桌上,她伸出食指敲着桌面,却移开了目光:“渚,渚,渚。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先声明,那东西虽然大概不会太贵,但渚的狂热者可比你想象的多,以你现在的条件,是买不下的。” 那些笨蛋甚至不知道自己追随的是个使徒。明日香不无讽刺地说,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忽然锐利了眉眼,目光紧紧抓住了真嗣:“我想你也不会去求你父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真嗣?” 真嗣再怎么迟钝也早就发现了明日香的真意。他一直以不回应作逃避,可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要他放弃薰,他做不到。 薰已经离他那样远。多少次,他在梦中回到他和薰相处的那些片段——少年时争抢苹果的怀念、搭乘EVA后日渐疏远的笑容、再遇后那个站台上熠熠生辉的身姿、做饭时熟练而安宁的背影、片片葬礼上安静地等待的样子、音乐会上紧握着的不安怯懦的手、学习玩魔方时那孩子般的雀跃、蜷着身体躺在沙发上的睡颜、拼尽全力的笨拙的感谢告白。 还有最后,在那片爆破后尘土飞扬的废墟中,藏在阴影里的红色眼睛。 可每当梦醒,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却将一切梦境扰乱。在梦境中自以为的铭记,到头来不过化为一片片淡淡的薄雾,再也抓不住,记不清了。 至少,真嗣想要抓住这仅存于世的薰的寥寥痕迹。不管他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他望向明日香的眼睛,像从浓雾中找回声音的鸟:“拜托你,明日香,我无论如何也想拿到手。” 明日香蓝色的眼瞳在闪动。她沉默,真嗣便坚定地望着她,等待着。半晌,她从喉间发出一声冷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知道的,真嗣,变成大人真的是件很讨厌的事。我变了,渚也变了,唯独你没什么改变。” 她伸出敲击桌面的手指向真嗣:“懦弱。自私。不负责任。自我中心。逃避现实。” 话语突兀地顿了顿,她咽了咽口水,脸皱起来,像是在咽下更多难以言说的不满,眼神渗透进沧桑:“……但是,我偏偏喜欢上了你这样的家伙。” 她自嘲地弯起嘴角,放下了咄咄逼人的手指,寻求依托般握住面前的酒杯:“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和我交往。就算你对我没有感觉也好,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明日香喝得醉醺醺的。真嗣扶着她回到家,一进玄关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真嗣怎么拉她,她都死赖着不起来了。 美里不知怎么不在家。家里一片黑暗。真嗣好不容易挣脱了明日香紧抓不放的手把灯打开了,忽然的光亮刺痛了眼睛,还听见地上的明日香啊地惨叫了一声。 “笨蛋真嗣,你要弄瞎我吗!” 明日香捂着眼,老虎一样嚷嚷着。真嗣走上前拽她的手臂,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她却甩开了真嗣,伸出双臂来。 “抱我起来!” 不给丝毫商量的余地。真嗣没说什么,弯下腰把她打横抱起来。她不算重,可真嗣不强壮,抱着还是有些吃力,更何况她还紧紧抱住真嗣的脖子,双腿晃个不停。 “渚要是知道的话,一定嫉妒死了!”她靠在真嗣肩上,带着浓重的酒味,像是拿着新玩具在夸耀的小孩,一脸幸福地嗤嗤笑着,“他废了那么大劲儿,你一定还是总给他脸色看。我都能想象到他失落的样子!你知道吗,在NERV的时候,他不被允许观看你的战斗,就偷着看,被抓住后还被审问、被关了好长时间的禁闭呢!你被如此地爱着,却一无所知,我都要开始同情他了!” 借着酒劲,她的话语犹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泄下,开始在真嗣脚边迅速积聚起来。 “还有还有,他好多次在你房间前面徘徊,然后又灰溜溜地走掉了。你应该也记得,你搭乘EVA下来后,肯定都能看见他,我真的很佩服他的毅力!后来,你不再抵触EVA,他就被禁止和你接触了。本来还打算处分掉的,但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到美国去了。因为估量着没有威胁,也就任他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兴奋地蹭着真嗣的肩膀,脸颊红通通的,湿润的眼睛里满溢着喜悦。 “你虽然总是对他恶声恶气的,但女人的直觉可没那么好骗。不过,现在他没法和我争抢了。现在,你是我的了。” 话语刚落,她就被粗暴地丢在床上。背后受到的冲击让浑噩的脑袋一阵钝痛,她回过神,瞪着真嗣:“干什么啊,笨蛋真嗣!” 真嗣双手撑在两侧,朝她俯下身来。房间里没开灯,在晦暗的微光中,真嗣的身影仿佛和黑暗融为了一体,不带感情的话语淡淡落下。 “还有吗。” 明日香无缘由的打了个寒战。意识回来了一些,她看向隐没在阴影中的真嗣的眼睛,扁嘴:“还能有什么,我和他也不熟。后来,他到美国找我的时候,我觉得好玩,就和他提起曾经和你练习二体合一的事,你知道他的反应吗?” 她刻意停顿,苦笑:“他竟然露出了困扰的表情。那个已经训练得很好、只会挂着假面微笑的他,就像是遇到了不能理解的事物般,苦恼地皱起眉。他甚至不理解那种感情叫嫉妒。” 她还记得薰第一次站在她门前的样子。白发的青年捧着一束小苍兰,带着淡淡的微笑说早上好。她一瞬间还以为是天使来敲门,定定神却皱了眉,问他来干什么。 他把花递过来,说是来道歉。 明日香挑挑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自作主张地开始讲起当年的事。当然,明日香不等他说完,就给了他一巴掌。 好了,完事了,你可以走了。明日香甩下这句话就要关门,连花都不接。他急匆匆抵住门,说想要知道真嗣的事,让明日香停下了关门的手。 “可是,在那期间,那家伙一次都没有主动问过你的事。真是让人火大。” 明日香低垂下眼帘。她和薰的近距离接触也不过寥寥数次,可也许出于本能,就算薰没对她做过什么坏事,她还是从内心抵制着薰。 现在,薰不会再来和她争抢真嗣了。虽然赢得并不光彩,可她终究是赢了。 真嗣没说话,在黑暗中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如一尊凝固的雕像。看不见他的表情,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两人的距离那么近,明日香的心忍不住有些躁动。 可在她伸出要环抱对方的双臂之前,真嗣忽然间起身,就势要走。她在心往下一落的瞬息间抱住了真嗣的腰,阻拦了离去的脚步。 “……留下来,真嗣。” 在酒吧里,真嗣没有立刻答应她的条件。她本以为胜券在握,真嗣的举动却让她不安。 “明日香。”被真嗣呼唤的瞬间,她抬起头来,只看到一片黑色的坚硬的背影,真嗣的声音从影子里传来,“我还是没法答应你的提议。” 拒绝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犹豫。 明日香扶着钝痛的脑袋呻吟着醒来。 阳光在薄薄的窗帘上停驻为一层朦胧的光晕,将立在窗边的巨大的黑色琴箱也染上梦幻。 这是真嗣的房间。 明日香用手背捂住了眼,她回忆起了昨晚说过的话。那明明是绝不能说的话,她却任由酒劲的蛊惑,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她用那些话语伤了真嗣。这比被真嗣拒绝更令她难受。 真嗣不在这里。明日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下了床,走进起居室。真嗣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发现她来了,抬起脸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我给你泡了些茶醒酒。厨具被美里小姐锁上了,我又不被允许拿着现金,所以,没有早饭,抱歉。” 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死水般一片平静。 “……你也没吃早饭?你什么时候醒的,昨晚睡哪里了?我睡了你的床吧。” 明日香在他边上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经过一晚上的蹂躏,她身上的裙子变得皱巴巴的了。真嗣没帮她把衣服换下。 真嗣没答她的话,只是睁着木然的眼睛望着前方。这种时候,才多少看得出来他是个病人。 明日香没有强求他回答,说:“那我订外卖吧。” 仍旧没有回应。明日香望向真嗣,明明在室内,他脖子上却围着浓绀色的围巾。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怪异的举动多少和薰相关,她心中那股不平不甘的怨愤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昨晚是我的失态,抱歉。” 任性的话语到了喉头转了个向,变成了道歉。可真嗣还是不给她任何回应。他一个字不提,也许是给她台阶下。她再也忍受不了这股沉默和真嗣的无视,便自暴自弃的起身去订外卖。早饭吃完后,她想起她的机车还落在酒吧那边的停车场里,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去取,看见真嗣也正套着风衣,似乎也正要出门。 “你去哪儿?” 她问。 真嗣不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穿着鞋。 这态度使她火大。她抱着双臂,皱着眉站在玄关,看真嗣穿好了鞋出门去,便也一脚踩进高跟鞋跟上去。她要知道真嗣去哪儿。 结果就跟到了东京新音乐厅的建设工地上。真嗣在几乎落尽了叶子的枝干下站着,望着道路对面隆隆作响的沙尘。明日香不明白他来这里干什么。她更不明白的是,薰的死竟然对真嗣的影响这样大。什么样的感情才能使一个人失去对方后,连理智都崩溃至此。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和真嗣一起站在秋风里。秋风把真嗣的围巾吹起来,他仿佛怕风把围巾抢走一般,把浓绀色的尾巴塞进风衣里。秋风也把他身上的香味带了过来。 明日香皱眉,这味道她隐隐有些印象:“你开始用香水了?” 她本来没期待真嗣的回答,但风停歇的片刻,真嗣给了她回应:“……不,这是渚的。” 他摸着围巾说。也不知指的是香水,还是围巾。抑或两者都是。 明明是自己问出的问题,明日香却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原本,她和真嗣呆在一起的时候,就算真嗣很少说话,她也能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可现在,她站在真嗣身边,却有种被乌云压着心头的感觉,话语和情绪都生生闷在胸口,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工地上的车轰隆来回,飞扬的尘土中间或看见几个人的影子。新音乐厅的地基已经打好了,正往上浇灌结构柱,一根根黑色的钢筋坚硬地戳着蔚蓝的高空。 各式各样的噪音传到耳边,仿佛成了焦躁的具现。她不知道真嗣要在这里看多久,但她没有这个耐心。真嗣的执着使她烦躁。 “对了,我们之前收养的小猫呢?你送到哪儿去了?” 为了躲避这股烦躁,她搜寻记忆,找到这几乎忘却的事件,对真嗣发问。 真嗣的回答却令她震惊地瞪大了眼。 “我把它杀了。” 平静的叙述显得过分冷漠。 明日香惊愕地望向真嗣,真嗣脸上没有任何动摇,黑色的眼睛望着前方,不带感情。 “你说……什么?” 明日香无法控制声线中惊讶的颤音。 “我说,我把它杀死了。” 真嗣重复,声音和表情一样冰冷。明日香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似乎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真嗣,而是另一个陌生人。 可是,女人的敏锐又使她意识到,这件事还是与薰脱不了关系。一想到无辜的小猫竟因这种理由而失去生命,她心中升起怒意——也有一半是为了自己。 “这件事……是不是和渚有关?你因为渚杀了它?” 明日香向来直截了当,她开始不明白真嗣的想法了。 “那是渚,所以我杀了它。” 真嗣的回答她也根本不明白。唯一明白的只有,那只她和真嗣一起发现、一起收养下来的小猫,因为渚的关系被杀死了。这简直不可理喻,即便真嗣是病人,她也无法体贴地说没关系而毫不感到委屈。 几乎是怄气般地,她什么也没说,甩脸就头也不回地走,真嗣果然没有拦她。她踩着高跟鞋,像踩着自己内心的愤恨和不甘,一脚一脚狠狠剁下,蔓延在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得冰冷。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输给了薰。论相处时间也好,论身份也好,论性格的互补也好,没有哪一项她自认为是不如薰的。更何况,薰的身份那样微妙,真嗣毕竟曾经杀过他,还曾经讨厌他,对这样一个存在,怎么能安然地产生恋慕之情? ——甚至是超越了恋慕的、更为沉重的某种感情。 可也许,答案她早就明白了。在NEVR里,真嗣下了EVA后习惯性找寻某个身影的样子,看见薰疏远地微笑时皱起的眉头,和偶尔一个人坐着吃饭时凝视盒饭的空虚眼神。每一点每一滴真嗣自己无法察觉的举动,都被明日香看在眼里,都在暗示着某个事实。 所以,那个人才能在短短的几天内,摧毁她常年以来和真嗣建立的亲密,打破了真嗣厚厚的心的屏障,进到了自己从没到达的最深处。 一切都不是突然发生的。生活总是把细节隐藏得太好,暗暗埋着隐秘的伏笔,却在真相展开之时被简单归之为命运。 哪里有什么命运。若是有的话,明日香真想不惜一切踩碎它。 可一切都晚了。真嗣的心已经跟着薰走了。突然地、迅速地、毫无回头之路地。 明日香很后悔。那时她就不该给那个人开门,或者干脆她就不该去国外读书生活,给了那个人可乘之机。她怎么就认为真嗣一定不会发现自己的真心呢? 可后悔也无济于事。至少现在,她愿意等真嗣的悲伤和留恋被时间冲淡,她可以等,等到真嗣愿意接受她。真嗣对她并不是没有感情的。 她取了车就往工地上赶,回到那里时,却发现真嗣不在了。她问了附近的人,被告知那个经常来这里站一天的小哥走了。 明日香在路边停着车,望向空有骨架的新音乐厅。从真嗣常来这里的举动看,这一定和薰有关。明日香皱着眉,愤恨地瞪着那片沙尘,恨那个人夺走了真嗣,在死后还禁锢着真嗣的心,不肯放手。 她回到美里家的时候,发现真嗣坐在沙发上玩魔方。她走上去把魔方抢下,话语不快:“你要提前回来也跟我说一声吧。” “……还我。”真嗣看都不看她,伸手要把魔方拿回来。 他的眼中没有自己的影子。明日香咬咬牙,一甩手把魔方丢得好远,吼:“你真是够了!” 可这并不能发泄她心中的窒闷,加上真嗣仍旧不正视她,只是默默站起身朝摔在角落、还掉了一块的魔方走去,她隐忍的焦躁便一下子冲破了理性的栅栏,在冷眼旁观的空气中横冲直撞。 她冲向真嗣放薰的CD的柜子,打开了柜门,歇斯底里地把CD全部扫落在地。她喘着粗气望着脚边散落的CD,有些CD的封面上还印着薰弹琴的背影,她顺着体内暴虐冲动的催化,抬起了脚—— “明日香。” 可在那之前,真嗣的话语打断了她。她抬着脚望向真嗣,真嗣捧着摔坏的魔方,静静地望着她,声线平静:“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渚是没有任何错的。” 黑色的眼睛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无风无浪。 明日香晃了晃,放下脚,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跌进沙发里。她低下头,落下来的长发遮住了表情:“我知道……!那种事,我当然知道……” 真嗣走上前,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把魔方放进她手里。 “……渚让我教他玩魔方。那个时候,他笑得很开心。像小孩子一样这里那里问个不停。不是平常伪装出来的微笑,而是真正像个笨蛋一样吵吵嚷嚷地傻笑——那才是真正的他。” 真嗣的声音充满怀念,又带着几分浓雾般的白色的伤感。低垂的眼帘下沉淀着过去的影子。 “但他为了我,一直在扼杀他自己。他或许一开始,连这种举动的缘由和自己真正的心情都不明白。我也是一样的。直到他告诉我,他就是渚薰本人的那刻,我才像是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耳边嗡的一声,世界都在晃动。” “可是。” 真嗣顿了一顿。明日香微微抬起头,退缩地望向他。他在苦笑,看着像是要哭,嘴边的线条紧紧绷着。明日香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也用力收起。 “他没有给我时间。他走得太匆忙了。我甚至对这些年的他还一无所知。” 他站起身来,也拿走了魔方,背过身去。话语落在无言窥视的微凉空气中。 “抱歉,给你造成困扰了。” 他把坏了的魔方和其他的魔方放在一起,走向柜子,弯腰收拾散落一地的CD。明日香坐在沙发上,不敢动,只是望着他动作缓慢的身姿,眼眶越来越热,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 明日香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离开时经过起居室,真嗣正坐在沙发上修理被她摔坏的魔方。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连忙收回了视线,望向已经重新整理好的装着渚的CD的柜子。 “……我走了。日记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 真嗣没有给她回应,安静里只听见摆弄魔方的声音。她最受不了这沉默,用眼角余光偷偷窥看,真嗣已经把掉落的一角装回了魔方上,但因为已经损坏过,魔方转动起来并不顺畅,喀拉喀拉的声音像是老旧的机器。 然后,那机器忽然停止了运转。操作它的黑发青年抬起头来,望向拖着红色行李箱的女人:“……谢谢你,明日香。抱歉。” “你知道就好。”像是害怕这一反往常的举动一般,明日香的话接得很快,仿佛在阻止真嗣继续说下去。她拉着行李箱往外走,快要进玄关时停了下来,回头。 真嗣在望着她。 她也望着那双悲伤的黑色眼睛,感觉犹如在窥视深渊,心蓦然一冷。 她收回了视线,只给对方留下带着话语的背影:“麻烦你和葛城说一声,我走了。” 真嗣没有送别的话语。她拉着行李箱,像拉着西西弗斯的巨石,一步一步都沉重而费劲地迈出。弯腰穿着高跟鞋,她的鼻头又有些酸。 她想起真嗣默默地捡着散落在地的CD的样子。像是一片寂静而稀薄的影子。 他缓缓将CD捡起,轻轻擦一擦,再整齐地放回柜子上,小心地避免踩到地上散落的CD,再捡起另一张。他只是在重复着这个动作,可只是看着,就知道这些动作中饱含了多么沉重的思慕。 真嗣好像一下子离她远去了。 即便不甘心,可看着真嗣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必须认输了。没胜算的。 她骑在车上,秋风吹进眼睛里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只是,那泪水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真嗣,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美里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真嗣一个,她问:“明日香呢?” 真嗣动了一动:“她走了。” 玄关的红色高跟鞋也不见了。美里松了口气。她不是不欢迎明日香,但却怕明日香的性子会把真嗣逼得太紧。她环视一周,家里没什么异样,悬起来的心也落下了些。 她走上前,把手里的袋子放在真嗣面前的茶几上:“给你的。” 真嗣淡然地瞟了一眼:“这就是你一句话不说就出门的原因?”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的话,就不会说这番话了。”她出门太急,没给真嗣准备吃的,被责怪也无可厚非。可她想着明日香在,就没问题——毕竟,这袋子里的东西对真嗣来说,一两顿无关紧要的饭菜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这是NERV残留的部分录像。”要说到关键的字眼时,她却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顿了顿,“……这是渚的部分。” ——啪啦。 真嗣手里的魔方掉落在地。他瞬间瞪大了眼睛,从袋子上移开目光,望向美里,手和声音都在颤抖:“你说……渚……的?” “对。” 美里点头。她不知道给真嗣拿来这些东西是对是错,她只希望真嗣心里能好受一些。每天看着真嗣行尸走肉的样子,她也快受不了了。而且,她不能这样一辈子照顾他。真嗣得走出对薰的留恋,挣脱过去的束缚。他终究还得生活。 真嗣伸出了抖动不已的手,那表情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在碰到袋子之前,他抬起头望向美里,仿佛在征求同意,又像在从美里这借几分勇气。 美里点点头肯定了他。他忽然一下把袋子整个抱进怀里,紧紧地抱着,美里心里咯噔一声:“……真嗣?” 真嗣不答她的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抱着袋子就蹬蹬蹬往房间跑,随着房门关上的砰的一声,空气也嗡嗡震动。 美里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望着紧闭的房门。这些日子真嗣表现得很好,她还暗自祈祷,真嗣没准快好了。可现在她忽然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自作主张地把薰的痕迹带到真嗣眼前。她明明知道,时间才是最好的解药——就像她渐渐能够接受失去加持的悲痛一般,总有一天,真嗣也会接受失去薰的事实。 她就不该输给看见真嗣失落时这莫名的心软。 她走到真嗣门前,敲了敲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和平常无异:“真嗣,你要看的话,我把放映机给你拿过来。” 真嗣还是不答她的话。她早就习惯了。她去拆了机子,放在真嗣门前,再敲敲门:“我给你放在门前了,我现在走开,你可以放心出来拿,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她望着房门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起居室的沙发后面,看着。房门沉默着,传来试探般的扭动门把的声音,门打开一条缝,真嗣的脑袋探出来,找着了地上的放映机,迅速拿起来,像受惊的兔子般躲了回去。 美里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想要叹气,情绪却堵在胸口,沉沉地往腹间压去。她捂着微微作痛的胃部,向厨房走去。她要给真嗣做些吃的。 以前,她是不怎么擅长下厨的。可真嗣来了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竟开始练习厨艺了。而原本会做饭的真嗣,她却不敢让他拿着菜刀一类的器具。这是医生的嘱咐,她心里也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惧。 她想起当年那个白发少年曾向他打听真嗣喜欢吃什么,她说不上来,真嗣几乎不怎么挑食。过几天,他又来问真嗣喜欢听的音乐或是喜欢看的书。美里没有关注过真嗣这方面的喜好,也没有这个心力,自然无法回答他。他很失落地要离开。 那时,鬼使神差地,美里忽然叫住他:“不如,你自己去问问真嗣吧。” 他停住了脚步,却没回身,只有声音经由冷冰冰的金属廊道反射回来:“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后来,美里去找律子问起他的事,担心他对真嗣的过分关注是否是使徒化的征兆。律子把烟灰抖进烟灰缸里,头也不回:“你信不过我吗?那只是个人偶而已。” 到了现在,他当年如何逃脱检查,又或是律子为某些原因而包庇了他,已经无从得知。不过,那也已经不重要了。在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一段时间后,有一次,真嗣找到了美里。 真嗣脸上仍旧是那副不情不愿的厌烦样子,美里让他坐下一起吃午饭,他摇摇头:“不了……我只是来问美里小姐一些事情的。” 美里对他要问的问题心里多少有几个备选项,可他的发言却出乎意料之外:“那家伙……到哪儿去了?我下EVA的时候没看到他……” 那家伙。问题超出美里的预计,美里愣了愣,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薰在哪儿,而且,很久没在基地里见过他了。 真嗣还没换下战斗服,似乎从EVA上下来就直接过来了。皱起的眉头藏着不安,眼神闪闪烁烁的,仿佛怕暴露了什么秘密般,不敢直视美里的眼睛。 美里那时候并没有察觉什么,想了想就随意回答:“我不清楚。没时间管这些,不然你去问问赤木吧。” 真嗣连谢谢也不说,就略显急促地离开了。第二天看见真嗣的时候,他明显有些魂不守舍的。就和之前薰因为偷看他战斗而被关禁闭的那段时间一样。 只是那时候,美里真的什么都没多想。她只是一味认为,薰对真嗣有所企图,却从没考虑过另一个可能性。 而真嗣在一切结束之后越发沉默的样子,她也简单归咎为类似战争创伤后遗症,并未多做思考。毕竟,真嗣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他一向脆弱又敏感,性格本身又阴沉内向,美里没什么理由责怪他,只是默默守护着他。 她怎么可以毫无察觉——在她拉着真嗣和薰去游乐场的时候,真嗣时不时停留在薰身上的目光,和偶尔薰表示不打扰两人玩乐的时候,真嗣执拗地拉上薰的举动。当局者迷,她这个旁观者也被过去的假象蒙蔽了眼睛,谁也看不到如此显而易见的真实。 她不是没设想过,如果,真嗣也好,薰也好,更早一些明白这份感情的真意,是不是现在会有个幸福快乐的结局。可每每这么想,她又多少意识到,薰伪装着自己的真正身份,真嗣又执拗地否定着他,就算明白了那份心意,若薰不肯坦诚,真嗣不愿接受,也仍旧无济于事。 最重要的是,薰为什么固执地把真相藏了那么多年? 美里做好饭的时候,真嗣从房间里出来了。美里惊讶地看着他在餐桌前坐下,连忙把饭碗和筷子递给他。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饭,静默的空气里只有碗碟响动的声音。美里偶尔打量他,他看上去又像没发病那般平静了。 “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对清酒做那样的事吗?” 他猝不及防地开口,美里一个惊吓,筷子从手中落下。他却并没有等美里开口,继续说:“我和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遇到一只和清酒很像的小猫。渚把它掐死了。” 残忍的话语经由真嗣死水一般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出。美里连筷子也没捡起,惊讶地睁着眼望着他。 “渚这么做的理由是,他觉得反正那只小猫没人养也很快就会死掉了,与其受了更多的痛苦而死,不如现在就死掉好一些。”他停了停,“后来的事情,美里小姐也知道了。” “我掐死了他。正如他掐死了小猫那般,我把他杀死了。” 他放下了筷子和碗。 “他一直不告诉我他是渚薰……是因为他就是那只猫。” 他站起身来,罔顾无从给他回应的美里,从餐桌边上退后一步。 “谢谢你,美里小姐。” ——他竟然在笑。 “你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呢?” 这是真嗣曾经问过清酒的问题。也许,这也是薰曾问他自己的问题。 看着录像带里那个遥远的少年,沉睡于脑海的记忆在被渐渐唤醒。真嗣心里一直有两个薰存在——一个是被他杀死前的薰,一个是重生后的薰。他们太不相同,因为无法整合起相异的印象带来的矛盾感,真嗣也无法去承认他。在曾经的薰和现在的薰之间,缺失了某些关键性的东西。 现在,缺失的那块拼图,在带着灰白色雪花的屏幕上逐渐完整。曾经,他们相近到只有一墙之隔,薰在门外,真嗣在门内。可在门打开的瞬间,薰便狼狈地躲开去,所以,真嗣一次都没有碰见他。除了从EVA上下来时冷漠地错身而过,听他说一句“辛苦了”之外,真嗣再没有和他亲近过。似乎接过了他偿还的苹果,两人间的关系也就一笔勾销,变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黑色的眼睛盯着屏幕一眨不眨,似乎连灵魂也紧贴着画面,不愿错过瞬间。真嗣看着那个白发的少年,看着他一次次躲在隐秘的角落关注自己的战斗,看着他被发现而被粗暴地带走,看着他在惨白的灯光下被包围着审问时的缄默,看着守在门外又躲开自己的笨拙——他还是他,还是真嗣认识的那个渚薰。 他没有变。 他只是把自己藏了起来,造出一个伪装用的壳,不让真嗣看见他的心半分。 真嗣甚而明白他为何即便成为实验体、也要挣扎着活下来了——理由对于真嗣来说过于沉重,那意味着真嗣要在另一个意义上再次背负起他的生命——他想更多地和真嗣在一起。 他生存的渴望不是源于对生的留恋或死的恐怖。他从来不畏惧死亡,不然,他怎么会向真嗣提出那样过分的要求,也更不会擅自停药,狼狈地倒在真嗣面前。他想要活下去,仅是为了再多看看真嗣而已。 隔着屏幕,真嗣发现了当年那双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红色瞳孔。时隔那么多年,真嗣才发现了他。他在屏幕里对着赤木说话,接过五颜六色的药来,不知说了什么,脸上在笑着。 赤木抽着烟,看了他一眼,又转动座椅背过身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 画面在这里中断,在视线里留下一片沙沙作响的躁点。真嗣仍旧望着这片闪动的破碎的黑白色,透过屏幕看着过去。美里带来的录像带并不完整,断断续续的记录有太多缺失,却已经足够拼凑起那个白发少年的形貌。他仿佛重新站在了真嗣面前,吵吵嚷嚷的,眼睛里带着星辰。 真嗣站起来,关掉了录像。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光线透过窗帘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阳光后面,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的黑色大提琴箱。真嗣打开了它。 温暖的木褐色躺在细腻的红色天鹅绒中间,像在等待着真嗣。真嗣把琴在椅子脚上固定好,琴颈靠着肩膀,真嗣靠着琴,耳朵贴在琴弦上。 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说,大提琴是最温柔可靠的情人。木质的琴身天然有些温暖,指尖游走其上时有种触摸爱人的错觉。薰将这把琴送给了真嗣。他把琴寄到明日香那里,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但他却吝于亲口告诉真嗣,而是经由他人之手、他人之口将它送到真嗣手上。真嗣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遗言,但这把琴、还有那围裙、香水、磁带、信,全都是他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多不少,正好控制在真嗣不能再更多地了解他、更接近他的范围。 琴是不会说话的,终究只是个工具。真嗣没有演奏的欲望,演奏的欲望是表达的欲望,真嗣对薰已经不在的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以表达了。只是,当琴这样靠着身体的时候,就仿佛仍能感受到那人的温暖,就仿佛他还在用略带悲伤和失望地神情斥责自己的不专注一般。 真嗣再也不能和他一同合奏了。那次不愉快的不了了之就是最后了。可是,在回想着他们的这第一次冲突时,真嗣却并不感到后悔。薰只要在回忆里出现,这就足够了。非要说后悔,大概也只是想到他未完成心愿的遗憾,心里蓦然的刺痛罢了。 真嗣并不感觉有多么悲伤。 那时候,他给真嗣又留下了一个难题——不管真嗣承不承认他是渚薰,都表现出讨厌他的举动。真嗣不明白自己如此拒斥他的真正意味,他更不可能懂得人类情感的复杂。那复杂是,就算如何说着讨厌、如何表现出排斥,真嗣也会看他在电视上的演奏,看报纸上有关他的报道。对从来不关心专业之外的事情的真嗣来说,这已经算得上不平常。 虽然,真嗣之前也一次都没有应他的约,却还是看了他的演奏会。他演奏时的模样,和当时他们在废墟里第一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他那样专注而投入,笼罩着薄薄的光晕,世界在他身边停驻,只留下音乐在倾述。 真嗣是不讨厌那样的他的。 他们相隔那么远,却并未真正断过联系。至少,他有他的信,真嗣有真嗣的关注。在NERV里,默默注视的是他的眼睛;离开NERV后,默默注视的是真嗣的眼睛。他的投入有了回报,只是真嗣甚至没机会告诉他。一开始,也没有这个打算。 如果能告诉他,自己一直在看他的演奏会,就算没有去现场,他也一定会高兴得不能自已吧。他毫无忧虑的笑起来的时候,连周围的空气都染上温暖快乐的味道。 真嗣是不讨厌这样的他的。 第一次见面时,他随手就弹出了在路边听到的欢乐颂。那个时候,他大概还不能理解音乐传达之物,技巧虽算得上漂亮,却缺乏感情的深度。等真嗣再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演奏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演奏早已脱去了幼稚的单纯模仿,饱含感情,真嗣瞪着惊讶的眼睛,移不开视线,就这样看完了他的整场独奏会。 真嗣这才知道他还活着。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过去之后,真嗣一直处在类似人格解离的状态中,感受不到自己的感情,也感受不到他人的感情。NERV时期薰消失过两次。第一次,真嗣察觉他好多次没出现在自己下了EVA后的视线里,还去找美里问过他的去向。美里不知道,让真嗣去找赤木,真嗣去到赤木那里,赤木也不在。真嗣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再也没有问过薰的下落。 第二次,就是薰真正离开NERV的那次,和他第一次消失时同样,真嗣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离开多久了。只是,那次,真嗣没有再找过他。两人的再次有所联系是隔了几年后的事,真嗣收到他寄来的信,再过了一两年,看到了屏幕上演奏的他。那一瞬间,真嗣有种他似乎又回来了的感觉。 只要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足够真嗣获得那么一点点的心安。 又怎么可能真的讨厌他。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对真嗣来说变得那样重要。但真嗣自己没察觉,他更不可能知道。再遇之后的手足无措,也许,对两人来说皆是如此。 手指顺着琴弦一路下滑,顿了顿,真嗣抬起了靠在琴上的脑袋,眯着眼望着地上的录像带。半晌,真嗣拿起琴弓,上松香,开始调音。 美里听到琴声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走到真嗣房门前,却不敢敲门。琴声从门后流出,刚开始断断续续地不太顺畅,很快就开始悠扬地流畅起来了。 早饭时真嗣的举动已经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甚至产生过和医生联系的念头。可她还是受不了让真嗣受苦,更不敢想象从医生那会得到怎样可怕的消息,终究还是向内心的懦弱低头。自从失去加持之后,她有时候变得不那么坚强,更加害怕失去了。 她在琴声中犹豫着伸出手敲了敲门,琴声没有停,却带来真嗣的声音:“没关系,进来吧。” 美里打开门走进去,真嗣坐在窗边,透过窗帘的朦胧阳光一半落在他身上,另一半则是暗沉的阴影。他拉琴的样子十分专注,似乎带着谁的影子。 怕打扰了这幅画面般,美里谨慎地移动脚步来到真嗣身边,缓缓开口:“……很好听的曲子,是什么曲子?” “圣桑的天鹅。” 真嗣答。青年特有的细长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仿佛在弹奏阳光。 “可是,现在并不完整。” 他加上一句。美里问:“什么不完整?” “缺少钢琴伴奏。你看,大提是天鹅的舞动,钢琴是倒映天鹅的水。可是水在哪里?” 明白他话中所指,美里没有接话。 一曲终了,他放下琴弓,叹气:“很久没碰琴,果然生疏了。” 美里踟蹰了几秒,说:“我觉得已经拉得很好了。” “不够,这配不上他。”说着,真嗣又重新架上琴弓,拉响了琴弦。 他专注在琴声中,像在抱着情人,眉眼充满眷恋。美里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动一动都会破坏了这完整的空气,打断真嗣的演奏。 最后,在曲子再次结束的瞬息,美里逃似的离开了真嗣的房间。房门没有关,美里站在客厅里,还能看见真嗣的身影。那身影笼罩着阳光,不知是因为秋日的凉气还是别的什么,显得寂寞而伤感。像美里这样的女人,失去了爱人之后可以喝酒,购物,甚至大闹一场来排解心中的痛苦,可是真嗣不能。 黑发的青年总是紧紧禁锢着自己的心。他越是想要掩埋和无视他内心的悲伤,那痛苦就日益浮现在他的眼睛里。美里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在去找源堂拿当年NERV的影像资料时,她一如既往吃了闭门羹。直到她说出了真嗣的状况,源堂才把本该销毁的录像带给了她。美里不知道源堂为何私自留着这些东西,但现在美里却禁不住想,那是因为源堂想毁掉真嗣,想让真嗣步上他的道路。 虽然互相厌恶,但这两父子却极其相似。等到失去了,才发觉自己有多深爱,有多沉溺。 但美里仍旧相信,真嗣断然不会和他父亲一样做出错误的决定。她无来由地如此相信着。 圣桑的天鹅在不小的高级公寓里回响了一整天,再怎么好听也让美里焦躁起来。满月从云中窥视大地的时候,那乐声终于停了下来,美里也从压抑的空气里获得了解放。 真嗣从房间里出来了。 “我要去找他了。” 他笑着说。 说服了美里之后,真嗣从美里的公寓里搬了出去。他和美里借了些钱,足够他付两个月的房租和维持基本生活了。美里实在担心,但他条条框框地把美里的要求全都应了下来,没有半分精神异常的样子,甚至比起之前更多了笑容,美里慎重衡量过后,还是放他走了。 他说,他知道自己的存在给美里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他感到很抱歉。他一向很懂事,美里抱了抱他,男孩早已长成男人,身材高挑,身型却瘦削,怀里全是坚硬的骨和肉。 他就带走了一些随身物品,还有和薰相关的所有东西。 美里开车送他的时候,还是不放心,想起他说要去见薰的那句话,便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吞没,当下站在玄关不走了。 真嗣背着巨大的琴箱,拉着小小的行李箱,回头:“怎么了,美里小姐?” 他像个即将远行的故人般映在美里眼中。美里喉间哽咽了一阵,控制着声音中的颤抖:“真嗣,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接我的电话,回复我的短信。定期去看医生拿药,我会随时关注你的。” 说着说着,她却再也说不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句:“……你要照顾好自己。” 真嗣笑了。背着光,那笑容看着很不真切。他点头:“我会的,谢谢你,美里小姐。” 美里不知道再说什么,面对痛苦时,最苍白无力的是语言。她艰难地移动脚步,像是走了太多的路而显得疲惫的旅人。在车上,为了从这无所不在的淡蓝色的忧郁中逃开,她打开了收音机。Frank Sinatra翻唱的fly me to the moon,月球上的蓝色华尔兹。 优雅的曲调却似乎将车内的空气染上更浓重的忧愁,美里下意识地想要关掉,真嗣却忽然说:“别关,我想听。” 美里收回了手。握着方向盘,在低吟浅唱的乐声中,美里缓缓说:“良治不在之后。” 刚开了个头,喉间的哽咽就阻塞了话语。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强行压下了涌上喉头的情绪,她再次开口:“……我没有悼念他的时间。直到生活平稳下来,你快要上高中的那时候,我才突然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毫无预兆的话题让真嗣看了她一眼,又无声地转回了头,给她留下空间。 “我那时觉得自己快疯了……我喝酒,没日没夜地喝。哭,大喊大叫。然后过了几天,我收拾好自己,送你去学校。” 只是,开学典礼那天,她挤在充满期待的父母中间,孤独忽然间漫上心头,在被汹涌的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找不着真嗣的背影,胸中越发寒冷,捂着嘴压抑着哭声蹲在了地上。旁人只当她是激动而无法自制,却不知道她有多痛苦。 可她听见真嗣说:“我记得。那时候你哭了,眼睛红红的。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却不知道你身上有很重的泪水的味道。” 这番话一下子击中了美里内心的柔软,她的眼睛开始有些发热。真嗣是敏感的孩子,她知道。真嗣的沉默并不是冷漠,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却从不加以评判指责和自以为是的开导,只是默默地陪伴着。所以,与其说是他在依赖美里,不如说,美里自己也意识到了,事实上是自己在依赖他,在从他身上得到失去加持的安慰和孤单的依靠。 可是这也意味着,真嗣不会真正来依靠她。就算真嗣失去了薰,被巨大的悲伤吞没,甚至失去理智,真嗣也不会向她求救。她救不了他。真嗣落进了她无法伸出手的泥潭中,一日一日往更深处陷入。她束手无策。 她能了解失去所爱的痛苦,却无能为力。 结果,她也只能说:“……生活总要继续的,真嗣。” 真嗣只是发出鼻音应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后来,她再去看望真嗣,青年的脸上笑容也多了,眼神也有了光彩。他找到工作了,把向美里借来的钱一口气都还清了。美里感觉心里很安慰,他还下厨给美里做了饭。他的手艺还是很好,美里夸奖他,他很谦虚地说谢谢,俨然一副成熟可靠的男人形象。 唯一的不和谐,大概就是他脖子上的围巾了。在美里的印象里,似乎从他戴上后就从没有摘下。可是美里不能去说什么,只在看到那抹浓绀色的时候,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心痛。 ——加持甚至没给她留下什么。 再过了一阵,她去看望真嗣的时候,玄关处多了女人的鞋子。她拿着真嗣给她的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在玄关处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双闪亮亮的金色高跟鞋好一阵,才一脸惊讶地跑进起居室。 “啊,你来了,美里小姐。” 真嗣在摆弄魔方,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打招呼。 她罔顾这些,刚想开口询问,浴室的门就开了,伴随着白色的水汽,熟悉的声音也进入耳朵:“我好了……诶诶诶有客人?!” 美里望过去的时候,明日香正手忙脚乱地捂着浴巾,看见是美里愣了愣,松了口气:“什么嘛,是葛城啊……吓死我了。有人来也跟我说一声啊,笨蛋真嗣!” “是你自己总是不穿好衣服出来吧。我说过很多次了。” “我才不要听你说呢。看见我这样的大美女一点也不心动的变态真嗣。” 两人像老夫老妻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看着这景象,美里放下心来——她以为真嗣交了女朋友。 “葛城你刚刚在想,幸好我不是真嗣的女朋友吧?” 话语的矛头忽然对准自己,犀利无比,葛城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没有那回事!话说回来,你怎么来了?上次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离开了。” 明日香瞥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边向房间走去边答:“还能怎样,又当了一回宅急便,我真是烂好人烂到底了。” 说着,她朝真嗣做了个鬼脸,关上门进房间里去了。美里望望房门,看向真嗣:“什么宅急便?” “渚的日记。”真嗣的回答爽快得不可思议,也没有丝毫神经质举动的迹象,表情平静,“渚死后被擅自拿去地下拍卖了,明日香帮我拍下来了,我还在苦恼要怎么筹钱还她。” 他耸耸肩苦笑了一声,和一个为生计苦恼的普通男人没什么不同。 “美里小姐要吃些什么吗?” 他熟练地转换话题,起身来给美里倒茶。美里没想过他有一天可以这样轻松地谈论薰的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啊,好。” 美里坐下了,真嗣给她递过茶,在旁边坐下来:“美里小姐,能帮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需要父亲的联系方式和住址。” 三人吃过真嗣做的饭,美里要离开,明日香也忽然说要一起离开。 “我该走了。我再怎么赖着不走,笨蛋真嗣也不会喜欢我的,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明日香一边套着酒红色的皮草,一边捡起自己胡乱丢在真嗣家里的胸罩内裤,嘴里忿忿不平,“葛城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一会儿一起去喝酒。” 真嗣没有挽留。明日香指示他帮忙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没有一句抱怨,倒是明日香嘴里抱怨个不停:“你干嘛那么殷勤,根本就是盼着我快点走吧?每天听你拉同一首曲子,我脑子都要炸了,我才恨不得快点离开呢。” 明日香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凭良心说,美里认为她和真嗣是很相配的,只是真嗣的心早已不在这里,就算明日香是多么好的女人,真嗣的心也不会为她动摇半分。女人的悲哀只有女人才懂。 “你知道吗葛城,真嗣这笨蛋拿到渚那家伙的日记的时候竟然哭了。”她往行李箱里塞着衣物,忽然转向美里,“我还是不知道渚有哪点好,除了脸。” 她这样光明正大地说渚的不好,真嗣也没有半分动怒的迹象,只是默默把她随手塞进箱子里的衣物拿出来叠好再重新放回去,犹如老实巴交的丈夫。可明日香还是不满:“你干嘛不帮渚说话啊!我都这样说他了!我可不想因为给你拿来日记就受到特殊对待!” 真嗣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行李箱,叹气:“我为什么要生气。渚是好还是不好,我自己清楚就行了。而且,你也适可而止吧,都这个年纪了。”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教训我了?” 明日香蹙起眉头瞪着真嗣,真嗣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这样好了。美里小姐告诉我,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对你来说也一样。” 明日香盯着真嗣好一阵,忽然间拉过真嗣的领子,电光石火间吻了真嗣。 那是个潦草的吻,一点浪漫情调都无。真嗣苦恼地皱了眉头,明日香仍揪着他的领子,吐舌:“这个就当做日记的报酬了,笨蛋真嗣。” 真嗣没说话,明日香放开了他,关好行李箱,拉着拖杆就朝美里走:“好了,我们走吧。” 真嗣把两人送到玄关,明日香不许他再送,硬是关上了门,把他隔绝在门后。去停车场的路上,明日香忽然说:“谢谢你,葛城,你要是不在的话,我是不敢那样做的。” 那是和她不符的动摇的声音。她指的是吻了真嗣的事。 “真嗣其实是个很狡猾的人。我和他住在一起的这几天,他可以对我很好,无微不至的好,但是同时又不给我任何希望的信号。我已经充分知道了,渚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即便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说,他曾经想和渚一起住。那时候,他以为只是一时冲动。当然,渚拒绝了他。因为害怕让他看到自己死亡的可能性,所以违背本心地拒绝了他。他和我讲了很多和渚在一起的事,你相信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不到四天。”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给渚。” 明日香苦笑着,摇晃的眼瞳里有自嘲,更多的却是承认现实的伤痛。 “我在拍卖会上见到了渚的律狮和经纪人。他们告诉我,渚把遗产全部捐给了东京新音乐厅的建设,仅是因为真嗣曾经参与设计。他们说他一直在给某个人写曲子,却从来没公开过,演出中也只弹奏古典曲目。我知道他在给谁写,你也知道。都在那几本日记里,从NERV时期,一直到他无法再握笔。” “渚把他的所有都给了真嗣,我做不到。真嗣渴望的是能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一切的人,我做不到。真嗣希望的是能够完全属于他的人,我做不到。可渚都做到了。我必须认输。我是人,是我自己,不是为真嗣而生的人。可是渚曾这样对我说——” “我是为了真嗣而生的。” 深秋进入寒冬不过一眨眼的瞬间。第一片雪花落在真嗣的窗子上时,真嗣也第一次中途停下了拉琴的手,抬头望向逐渐迷蒙的窗外。白色的天空下是一大片无色彩的城市,仿佛已经进入末世,道路上行人寥寥,连车行也困倦地缓慢了下来。 这景色使真嗣打了个寒战,好在有薰的围巾,暖气也早已来了。望着蒙上雾气的玻璃好一会儿,真嗣放下了琴弓,起身去察看电话上的留言。有一通,来自明日香。 他回拨,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明日香一开口就抱怨:“太慢了,我还想你是不是像往常一样隔天才给我回复。” “这边下雪了。”真嗣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给我买条围巾。”明日香单刀直入,“要红色的。我这边也下雪了,给我寄过来。” 这对真嗣来说也已经是平常了。她上次回美国后,就开始不断让真嗣给她买东西寄过去,衣服,裙子,鞋子,甚至内衣裤,真嗣早就摸清她的喜好了。而且,也不可抗力地知道她的身材数据。 美里知道这事的时候,愣了愣,苦笑:“你自己怎么想,真嗣?不愿意的话,我赞成你直接拒绝她。” “没关系。”真嗣转着手里的四阶魔方,他已经玩得很顺溜了,“她是为我着想,大概是怕我太沉浸于渚的事情。” 真嗣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聊起薰了。可这不代表他能放下,所以,美里一次也没提议他和明日香在一起。 美里来找真嗣的时候,真嗣正要出门。 “诶,美里小姐,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出去一趟……” 美里刚从雪里过来,呼出来的气还是冷的,鼻尖也有些发红:“去哪儿?” “明日香让我给她买围巾,我正要去。”真嗣为难地望了望室内,“美里小姐要在这里等我又太不好意思了……” “我们都多少年交情了,跟我客气什么。我也去。”美里拍打青年高大的背——他似乎又长高了许多。明明青春期没怎么长,一过了成人的门槛反倒开始异常生长起来。 他已经比美里高出一个头了,也超过了明日香。真真正正像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了。两人走在路上时,真嗣细心地让美里走在道路里侧,还把伞往美里这边倾斜了许多。 经历了薰的死,真嗣好像一下子成熟起来了。变化来得太快,美里也有些措手不及。在美里的心里,真嗣仍旧是那个内向寡言的少年,总让她操碎了心。 她望向青年带着清晰棱角的侧脸,薰的围巾,真嗣仍旧宝贝地戴着。冷冽的空气里,有股香水的味道从真嗣身上传来。 “……真嗣,你用香水了?” “嗯。Hermes的。”真嗣一只手护着美里,眼睛望着前方,“和渚曾经用过的一样。他的名字是薰,就连本人也带着香气。虽然这款味道和他一点不相称,太性感了。” 也和你不相称。美里默默地想。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在和薰相关的事情上,她再也不对真嗣的行为加以评判。 商场里,真嗣挑好了明日香要求的围巾,忽然走到美里身边来:“美里小姐也选一条吧,我送你,当做圣诞礼物,虽然有些早了……” 他有些害羞地挠挠脑袋。美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了他的意思,胸中顿时温暖起来,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还买了些食材,趁大雪没阻碍道路前多囤积些食粮,大包小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像在储备过冬的动物。 “说起来,明日香不会也让你去买内衣裤吧?” 真嗣的礼物让美里难得的十分开心,脸上的笑容也散去了忧愁,她半戏谑地问真嗣。 “啊,那个……曾经有过。的确是……不怎么光彩的回忆……”似乎是发生了十分难堪的事情,真嗣的脸有些微红,“不过,我和她抗议也没用,现在只能买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借口说是给妹妹买的。” 明日香的小心思也许是,当真嗣为她买衣物的时候,和店员解释的借口中,她能暂时拥有一个“女朋友”的名义,只可惜就算是那样难堪的情景,真嗣仍一次都没把她放在恋人的位置上——这就是当时明日香说过的,可以对她无微不至却又不给丝毫希望吧。 美里苦笑:“在这些心思上,她也的确像个女人了……” “自私点说,我希望她能找到更好的人。她值得更好的。”真嗣的表情十分认真,忽然转头望向美里,黑色的瞳孔深沉而稳重,“美里小姐也……可以适当考虑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美里怔了怔,牵起一个勉强的笑:“这句话就再送回给你吧,真嗣。而且我……暂时没有那样的打算。” “暂时是好的。这样听来,美里小姐还是有考虑过就好。女人一个人生活终究是比较辛苦的。”看美里抱着购物袋有些吃力,真嗣伸出手来,“我就算了。我放不下那家伙的事情。我来拿吧。” 美里没把袋子给真嗣,目光从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上,移到染着些落寞的脸上:“……一辈子?” “……嗯。”真嗣点头,从美里怀里把袋子拿走,提着就往前走 美里跟上去:“日记……渚的日记里写了什么?” 她给真嗣的录像带她是提前看过的,确认没有问题才交给真嗣。可那些日记她是不敢动的,怕真嗣不愿提,她也没问过真嗣。 她看见真嗣的眉眼温柔地舒展开来,唇边浮起怜爱的弧度:“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弹了什么曲子啊,做饭又烧焦啦,切到手了啦,要去哪里演出啦,看到什么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啦,都是这些,还配了画得超级难看的图,和小学生的日记一样。那个笨蛋。” 说到后面,真嗣幸福地笑了出来,好像他亲眼看着这一切一般,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也写了我的事。原来,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臭着脸的不高兴先生。我平常的表情有这么差劲吗?” 他转向美里问。 突然被叫到让美里有些措手不及:“啊……嗯,过去是这样的,现在好多了……非常好了。” “那就好。”不知是不是错觉,真嗣的笑容似乎消失了一瞬,“但是这些对那些人来说是没有价值的。真正有价值的、让他们拿去拍卖的,是渚写在日记里的作曲手稿。” 那些从未公开过的曲子,只写给真嗣一个人的曲子。 “我和美里小姐要到父亲的联系方式后,就去找他了。我想,他应该有些权利,能决定东京新音乐厅的首场音乐会的演奏内容。为了让他答应我,也是费了一番心思。他还是没对妈妈的事情死心……不过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了。” 说到这里,真嗣阴暗的笑了笑。美里脊背一凉,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雪的寒冷,手指也冰冷着僵硬起来。 “首场……你想要什么曲子?” 美里仰头望着青年,雪花从视线中划过,不知是真嗣在笑,还是雪花在笑。真嗣的声音沉沉地落在被踩得脏兮兮的雪地上。 “莫扎特,K626,D小调安魂曲。” 预料之中的大雪很快淹没了整个东京,白色如病毒般侵蚀着视线所及的一切。真嗣停了一天班,出门一看,公寓前面的雪足足深到他腰部。 铲雪车在道路上来来回回,居民只能自扫门前雪。好在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天色放晴后阳光干净得几近梦幻。真嗣尝试着走到马路上,可短短的距离因积雪的阻碍竟困难到让他满头大汗,最后不得不放弃了,缩回公寓里,在写字台后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 桌子上摊着渚的日记,乐谱的部分和文字的部分随意地组合在一起,真嗣需要一段段地整理并重新抄下,乐句不通顺和缺失的地方还要做修改和补充。这些随性的小蝌蚪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让真嗣苦恼。 日记里偶尔还会夹着些照片,大概是薰自己照的,没什么手法,看见什么拍什么——还没开苞的早樱,花坛边上小憩的猫咪,地上掉的一根中奖的雪糕签子……这是什么? 照片对应的日记是这么写的:有人丢了一根中奖的雪糕签子,好浪费。我还一次都没抽中过。身体不好也不能常吃,真可惜。 他连雪糕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吃,有点可怜,又有些好笑。但是,他的日记里几乎全是这样的格式——看到一件感兴趣的事物,首先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结果便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又不能动,实在喜欢就拍下照片,或者画个抽象派的小涂鸦,可怜兮兮的。 但是,深入到身体状况的事情,他一件也没写。唯一的征兆只是,记日记的频率越来越低,到后面,原本清秀流畅的字体忽然变得歪歪扭扭,语句极度简化,真嗣甚至看到了几滴褐色的痕迹——那是血。 在真嗣去见他之前,日记里永远能看到这一句话:真嗣还是没有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仅仅记录了事实,却从不写下自己的感受。也许是用音乐代替了文字,这句话的下面,永远跟着多于平常几倍的手稿。 在真嗣要送清酒过去的那天,他的日记忽然一反往常,用了一整页的纸写着几个大字“真嗣要来了”,后面加了一连串黑乎乎的感叹号。也是同一天,他写下一行小字:真嗣生气了。写到“怒”这个字的时候,他似乎忘了汉字怎么写,笔迹焦躁地划掉了写错的字,用平假名写上“生气了”。 隔一日的日记写着:真嗣和我去听音乐会了,正好是贝九和柴五,真幸运。但是,真嗣又生气了。 这次,他记起“怒”怎么写了。 第三天,第四天,没有记录。那时候,他正和真嗣在一起。可两人分开后,仍旧没有记录,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手稿,一页一页往后蔓延。照片也没有了,涂鸦也没有了。他是直接用五线谱本来记日记的,本子被用作正途后,大片黑色的音符反而给人以压抑的异样感。 真嗣最后找到的,也只是夹在乐谱中的不显眼的三天记录。 第一条:琴。 第二条:小猫。 第三条:真嗣。 日期和词语被大片音符淹没,孤零零地躺在暖黄色的纸张上,望着真嗣的眼睛。 再往后翻,他的笔记开始严重地走形,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是如何艰难而固执地把这些音符记录下来,直到他再也握不住笔,黑色的线条拖着长长的尾巴戛然而止。 剩下的,只有空白。 真嗣合上了日记,放下了笔,揉揉有些酸痛的眼睛。再往窗外看时,楼下的积雪已经全部打扫干净了,黑色的地面上撒了盐,角落里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雪人。 真嗣穿上外套下楼去。和往常一样,他要去工地上看看。音乐厅的建设已经接近尾声,有时候,真嗣衷心感谢战争带来的科技进步。可是建设的速度再怎么快,也追不上时间。薰已经无法看到音乐厅落成的样子了。 真嗣总往这儿跑,工地上的人也几乎都认识他了。他能够在监工的小房子里坐着,稍稍躲开室外的寒冷。他接到了源堂的电话,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我把联系方式给你,你自己联系就可以。”源堂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疏远和冷漠,“还有,我这边要是成功的话,帮你也不是不可以。” 真嗣差点没忍住笑出来。源堂不可能成功的。逝去的人就是逝去了,谁也无法挽回,更无法反抗。所以,真嗣的拒绝很干脆:“不必了,我不需要。” 源堂静默了一阵,什么也没说便挂断了电话。即便是父子,他们还是没什么好说的。仅是要说服自己不去仇恨,真嗣就已经费了很大心力,又何谈感情。 真嗣仍旧呆到傍晚。大雪耽误了工程进度,真嗣心里有些焦急。未完成的音乐厅覆盖着白雪,有种颓废的美,和与薰第一次见面的那片废墟有着相似的气氛。真嗣曾想故地重游,可东京的变化这样大,找不到当年那片废墟的痕迹。最后,真嗣也只是在大街小巷里茫然地转了一天,失魂落魄地踩着夕阳往回走。 正如现在一般,真嗣在自己呼出的白气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在站台上等公交的时候,被人拍了肩膀。 “……碇?” 真嗣扭头,黑发女人的脸上同样是惊讶——那是光。 “你是……” 光苦笑:“看来你还记得我。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再见到你。你变化很大,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 真嗣在意她第二句话中的淡淡怨愤,毕竟,关于铃原的事情真嗣没什么好辩解的。于是,便只回应她最后一句话:“……你看着变化也很大,漂亮多了。” 真嗣勾起嘴角露出习惯性的笑来。光却哼地一声扭过头去:“场面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别糊弄我。你现在怎样?” “还好。”真嗣简单回答,他从光身上能感觉到一种仿佛同类的悲伤气息,“你呢?” “糟透了。”光叹气,笑得苦涩而寂寞,“一个人能好到哪里去。” 就算她没有明说,真嗣也明白了这话后背的故事。不知该怎么接下对方的忧伤,真嗣望向道路,车都小心翼翼地行驶在黑色的路面上,泥水一般的化了的雪正汩汩地流进下水道里。真嗣紧了紧围巾。 “我看到消息了……渚薰过世了。” 光忽然说。真嗣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处之泰然,可话语从光嘴里说出来,却让真嗣感到一股凛冬般的寒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时候,你不是和他走得最近吗?” 光问。真嗣一口气没接上来,冰冷的空气堵在肺里,嗡嗡作响的脑袋无法思考,只狼狈地点头应了一声。 光定定地看着他,看了一阵,说:“你喜欢他。” 堵在胸腔里的气忽然一下子冲到喉间,真嗣咳嗽起来,咳得眼角都渗出了泪水。光给他递过手帕,笑:“我快结婚了。” 那笑容像是放下了一切。可那绝非释然,仅仅是走投无路的放弃。真嗣连手帕都没接,惊讶地转头望向光,一边咳嗽着,一边不可置信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个月。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对方是家里介绍的,人很老实,条件也不错,没什么可挑剔的。既然在这里遇见你,也算是孽缘。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她从包里掏出笔来,在手帕上写下电话和地址,塞进真嗣的大衣口袋里。 “你知道的,碇。我们总不能抓着过去不放,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我的车来了。” 真嗣只是不停咳嗽,不停摇头,却不敢伸出挽留的手,看着光上了公交,看着赤红的尾灯在暮色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远方的车流里。 真嗣没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同样是失去了所爱,真嗣能理解心中永远地留下不可填补的深渊的感受。那深渊永远在刮着寒冷的风,黑黢黢的断崖顶着布满乌云的低沉天空,没有光,也没了希望。 又怎么能轻易接受一个陌生人进入这片禁地,亦或是圣地? 真嗣不能接受。虽然,他劝过美里去找新的归宿,那是因为他了解美里,他知道美里不会真的去做的。可光不一样。美里是坚强的,可光甚至比美里更坚强。 但真嗣不是。 真嗣是懦弱的。从头到尾都是。他无法做到像她们那样,一个人坚强地活下去。 夜幕从头顶笼罩下来。雪又开始在惨白的路灯下飞舞起来。 真嗣错过了他的那路车。 真嗣整理好薰留下的曲子后,联系了源堂给他约的钢琴家。那是个年轻人,和真嗣差不了多大岁数,看见真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就是薰君暗恋的人啊。” 真嗣的脸色瞬间阴暗下去。他不能忍受薰被这样轻佻地提起。 对方却摆摆手苦笑:“别,我没恶意。只是好奇薰君的曲子的主人是谁罢了。薰君在界内也是一大话题呢,他那么神秘,流言满天飞,难免有些好奇心。谱子能给我吗?” 真嗣警惕地盯了他一阵,缓缓把谱子递出去,他说了声thanks就翻开来看:“这个……有些地方是你加笔了吧?不太顺畅呢。你看这里是D转到……” “你不许动。” 真嗣沉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年轻的钢琴家愣了愣,看看手里的谱子,又看看真嗣阴沉的脸,半晌,叹气:“好吧……我不动。后果由你负责。” 他半眯着眼望向真嗣,真嗣的沉声回答亦不让步:“之后由你怎么改,但是,首场你一个音符都不许改。责任我负,你不用操心。” “曲子是写给你的,我不插手。”钢琴家耸耸肩走向钢琴,“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构思。” 他在琴键上敲响了薰的曲子。技巧完美,无可挑剔,可终究不是他的东西。真嗣听着那些本该属于薰的乐音被他人弹奏,只感觉久违的焦躁在胸中一节节上涨,最后冲破了理智:“……停下,够了。”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真嗣就明白了,那不是薰。薰早已不在了,哪儿都没了,再也找不着了。就算手里拿着再多他的物品,听再多他的演奏录音CD,知道再多他的过去,也不可能再靠近他了。 现实没有给真嗣去做梦的机会,坐在钢琴前弹奏的人,永远不会是薰了。 钢琴家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真嗣:“……我在比赛中输给薰君的时候,评委是这样说的,说他的音乐比我有感情。我现在明白了。” 他打量着真嗣,从鼻间笑了一声:“薰君的演奏太美。他的演奏也好,他本人也好。太美,美过了头——有时候,我觉得他简直不是人类。人类是不可能演奏出这样美妙的音乐的。他真的是人类吗?” 面对这不逊的挑衅,真嗣空洞地笑了笑:“他当然不是。” 年轻的钢琴家露出惊愕的神色来。 真嗣指了指上方。 “——他是天使。” 真嗣再没有去监督那位钢琴家的进度,既然他接下了工作,做好就该是他的本分。而且,真嗣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认为能从薰的曲子里找回一星半点贴近薰的感受的希望,已经被现实毫不留情地击破。不论是谁去弹奏薰的音乐,不论用了多高超的技巧,或是弹奏得有多精妙到位,只要不是薰来弹,对真嗣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可真嗣一次都没有去现场听薰演奏过。 一次都没有。 他明明寄来了那么多票,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见到他,真嗣却一次次任由内心逃避,不愿去碰触现实。不愿去正视他。 仅是透过电视屏幕,隔着千里万里,看着他一个人坐在钢琴前弹奏,灯光在他身上打出落寞的阴影来——真嗣只是这样欺骗着自己,自我满足着,错过了所有和他共处的时机。 如果不是那只命运般的小猫,真嗣怕是永远不会主动去找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被他掩藏了近十年的真相。 甚至,唯一一次和他共同演奏的机会,也被真嗣任性地浪费了。 在多少个难眠的夜晚,真嗣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恨不得把当时的自己杀掉。他明明给了真嗣那么多靠近的契机,明明那样渴望真嗣的回应,真嗣却只是背过了心灵的眼睛,假装什么也看不见。 到真嗣想要看的时候,却什么都看不着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随着隆冬将至,真嗣的心也一日一日冷下去。他已经等得太久了。但大雪阻碍了新音乐厅的建设,真嗣顶着刀割般的风雪跑到工地上时,偌大的音乐厅披着茫茫白雪无言地坐落在大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它像是被废弃了,被遗忘了,还没建成就已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真嗣在雪里站了好久,直到双腿都失去知觉,才往回走。一到家就倒在沙发里,被背后的硬东西硌得生疼。 真嗣反手把压在身下的东西掏出来,是魔方。为了抄录薰的曲子,真嗣已经很久没碰过魔方了。握着手中的五阶魔方,真嗣环视室内,其他三个都不见了。 真嗣记不清把它们放在哪儿,或者根本就已经丢掉了,躺在沙发上开始转动手里的魔方。安静的室内只有偶尔的咔嚓声昭示着仍有人存在。转动的声音由平缓到急躁,渐渐粗暴起来,最后,随着一声低沉的怒吼,魔方被真嗣摔在了地上。 ——他转不好。 就像是世界留给了他失去薰这个最困难的命题一样,真嗣也无法应对这唯一留下来的五阶魔方。他教薰玩魔方那会儿,明明还有自信能转好五阶魔方,明明眼中映照的一切还像魔方般五彩斑斓,可一转眼,他失去薰之后,世界也失去了色彩。 真嗣从沙发上蹭的站起,在起居室里焦躁地来回渡步,又疯狂地拉开了所有的抽屉,试图找到丢失的魔方,可除了已经吃空的药剂瓶子和其他杂物,他找不到那几个神奇的小方块。也找不回和薰靠近着坐在沙发上讨论魔方的时刻了。 真嗣失魂落魄地矗立在空旷的起居室,盯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世界还是不肯放过他,还是在处处于他作对,真嗣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眼泪加热了眼眶又立刻干涸,流不出一滴泪水,却在地上发现了光给他的手帕。 真嗣这才记起来和光的约定。他把手帕捡起来,走向座机,拨通了光留下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真嗣报上光的名字后,才听到了故人的话语:“是碇吧。你为什么没来?” 她的话语中听不出责怪,只是单纯的疑惑。 真嗣从空白的脑袋里困难地挤出语句:“……对不起,我忘了。” 他听见光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薄情的人。没关系,本来也是我的单方面邀请,你当时也没应下,就这样吧。” 说到这,光的声音远了一些,大概在和丈夫交谈,说了句去看看火候。她似乎很幸福。 “要是不介意,你可以找个日子过来做客,一个人生活很寂寞的吧?” 是啊,一个人。真嗣仍旧是一个人。光却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有了家庭,有了关心她照顾她陪伴她的人。她失去了铃原,却也得到了补偿。 也许,自己也该答应明日香的。可真嗣忘不了薰。这不是把薰杀死时的那种深刻和震颤,却像烧红的烙铁般深深印在了真嗣的心上。这是爱和痛苦的记号。 电话从真嗣手中落下。真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了钱包套了大衣冲出家门,直跑进飞扬的大雪中。他再也忍受不了那股孤寂的寒冷,理智都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花了三倍的价钱才打到车,在漫天的风雪中往光的新家开去。 真嗣几乎是摔着下了车的,一下车就直奔着窗子透出的暖黄色而去,中途摔了一跤,摔在雪里,他挣扎着站起,踉踉跄跄地跑向大门,摁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不认识的男人,光在他后面,看见真嗣,瞪大了眼:“碇……你怎么过来了?刚刚电话突然没声音了,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走上前来,她的丈夫后退一步,从身后伸出手护着她。她望着真嗣,一脸担忧,完全没有了之前见面的冷硬和敌意。家庭融化了她身上的冰雪和对逝去的恋人的执着,她如她的名字那般,散发着柔和的光。 “快进来吧。雪下得太大了。还有,你头上流血了,没事吧?” 真嗣没有动。只是望了望敞亮的房子,望了望戒备的男人和被他保护着的光,后退了一步。 这里,不是真嗣的世界。 不是真嗣可以靠近的地方。 真嗣从门前的台阶上摔下去,不等光来扶他,爬起来转身就跑。 风雪吞没了真嗣的背影。真嗣在寒冷中奔跑着,逃离那不属于他的温暖,逃离那和睦幸福的一家,逃离那背叛了过去和曾经的恋人而获得的生活。 可是,真嗣能逃到哪里?在这已经没有了薰、没有了包容他的一切的世界,他能逃到哪里? 真嗣已经无处可去了。 东京被白色吞噬了。 美里谨慎地握着方向盘,驱车行驶在通往真嗣的公寓的路上。防滑带压碎地面凝结的薄冰,细小的破碎声犹如群虫从地下涌出。美里十分焦躁。 她给真嗣的电话全都没人接,短信也没有回。上次出现这样的状况,还是薰在的时候了。那时候,真嗣觉得她妨碍了两人的相处而回绝她的联系,这无可厚非,她不会担心到撇下工作跑过来。可现在联系不上真嗣,给她带来的只有难以忍受的不安。 到了真嗣的住处,美里停好车,在停车场仰望真嗣的窗子,只看到一框黑色的深井。她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楼,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门。 “真嗣!” 她对着黑暗呼喊。没有回应。 她踢了鞋冲进室内,啪啪啪摁亮了所有的灯,真嗣的身影出现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深深垂着头,手里拿着魔方。 “真嗣……?” 她见过太多次真嗣状态不好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边移动脚步边呼唤着。她在真嗣身边停下来,蹲下身抬头看着青年,黑色的眸子是一片无光的暗,额角的血迹凝固着。美里伸出手去拨开乱糟糟的黑发,确认着伤口,心疼得皱起了脸。 “真嗣,发生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美里放柔了声音说,她希望真嗣能听到她的话语,可真嗣甚至不看她一眼。 “我来了,没事了。真嗣,我们得去医院,你受伤了。” 美里尝试着伸出手去把真嗣拉起来。 “美里小姐……” 真嗣的话语让美里的手顿在了半空。黑发的青年望向她,皱着眉,脆弱得好像随时会崩溃一般,瞳孔和嘴唇都颤抖着:“我做不好……” 魔方从震动的手中落下,他使劲抹着没有泪水的眼睛,却抹不去胸中的痛苦:“玩魔方也好……没有了渚之后的生活也好……我做不好……我试过了,真的很努力去做了,可是……我骗不了我自己……” 他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无法化作泪水的无数感情在脑袋里冲撞着,似乎要将他炸开了。他坐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试图解开魔方,试图弄清自己前进的方向。可就如这下着大雪的夜晚一般,除了寒冷和黑暗,他什么也没找到。 美里就在他那么近的位置,却不敢伸出手去触碰他,生怕一碰,眼前这被逼到了绝路的青年就会碎裂消失。她看着他俯下身子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如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不知道……美里小姐,我原来根本不知道的啊……” 他使劲地捂住脸,被抓破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滴落在地上,让他的话语也带上了惨烈的猩红。 “我不知道,我竟然会这样爱他……” 冬末,真嗣还是住进疗养院里去了。美里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角落里玩魔方。和当年美里去大学里看望他的时候一样,他一个人坐着,和周围格格不入,空气在他周围冷冷清清地沉淀着。他背后有一扇窗子,光秃秃的黑色枝杈从一侧伸出来,挡在白色的天空前面。 美里从其他病人中穿过,走向他:“真嗣。” 他抬起头,眼睛里没有光彩:“音乐厅……怎样了?” 每次美里来看望他,他必定会这么问。美里去找过源堂了,从源堂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得知真嗣又入院了的时候,作为父亲的男人一如既往的冷漠,只说了声“知道了”。 若是当年的美里,也许会当面斥责源堂。可现在的美里却什么也没说,她已经太累了。疲于这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的生活,她没精力再对无法解决的事情吼叫。 她拉过椅子在真嗣对面坐下:“我问过了,如果不出意外,年中……大概七月份的时候就基本建成使用了。” 得到了答案,真嗣重新把头低了下去。他手里的魔方没有哪一面是已经还原的,色彩在他手中就这样凌乱着。 “那个时候……美里小姐能帮忙让我出去一阵吗?我不能错过首场。” “没问题。”犹豫着,美里还是伸出手揉了揉他干燥的黑发,挤出个惨淡的笑,“明日香说要来看你,你要见她吗?” 她没告诉真嗣,明日香其实就等在外面。 真嗣摇头:“不,不用了。她不该来见我。” ——就像我不该去见渚。 他低声加上一句。 有些事情,永远不去察觉才是最幸福的。真嗣不想给明日香留下痛苦,虽然他也认为,明日香足够坚强,总有一天能把他忘了,投入新的生活中。 “是吗……我知道了。” 美里在真嗣看不见的角度苦笑。她不能留太久,明日香还在外面等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明日香解释。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着,活动室里有其他病人三三两两交谈的声音,也有人瘫坐着独自呓语,有人在走廊上咕哝着徘徊,有人坐在桌上不停地摇晃身体。世界被隔离在了肉身之外。 再过不久,入春后就要开始化雪了。只是,真嗣心里的冰雪怕是除了薰,谁也无法化解吧。仔细想来,过去净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谁又能想象得到曾有那样惨烈的战斗发生在这片大地上,谁又能想象得到,真嗣会把心交给那个被他握在掌心的白发少年。 美里是想不到的。 真嗣入院的时候,随身还是只带了薰给他留下的东西:围巾,香水,信,磁带,日记。大提琴自然是不允许带的,真嗣对此并没有说什么。美里看着他换上淡蓝色的病号服,被护士带走,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那一瞬间,美里觉得,也许真的就再也见不到真嗣了。 他的灵魂被薰带走了,现在,连他的肉体也要被某种不可抗力夺走。每次看到日渐消瘦的青年,美里都不由得害怕起来,想要抱抱他,确认他还在这里。可她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包,强作自然地和青年交谈。 发药时间到了,美里也该走了。她说再见,真嗣说再见,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明日香在大厅里等着她,看到她出来了,眼神只轻轻相遇,心底就知道了答案。 “他不想见我,是吧?” 美里只是苦笑。 明日香别过脸去,望向积雪的白色大地:“白色真讨厌,和渚那家伙一样讨厌。” 明日香是红色的,火一般热烈而张扬。真嗣却是忧郁的蓝色。他们本该是最相配的。 她站起身来,双手揣进红色皮夹克的口袋里:“你不觉得很讽刺吗?我听说,渚当年那样杀死了小猫,然后又被真嗣以同样的方法杀死了,后来,真嗣又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另一只小猫。这若是个等式,那渚根本就不必出现,或者,他就不应该被复活,这样一切就都完满了。” 她的话语也开始深奥起来了。美里听不明白,也没有明白的必要,只是说:“你已经尽力了……” 于是,冬天过去了。 然后是春天。 夏天。 真嗣从疗养院里出来了。 他的恢复情况很好,医生说了出院也没问题,美里考虑过后,还是把他带出来了。他又住回美里那边。他的东西美里一直帮忙好好收着,渚送的大提琴就立在房间的窗边。 真嗣回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琴箱,开始练习。 他仍旧拉那首圣桑的天鹅。 美里不打扰他,只在他停下之后,把饭给他送过去。他这样练了好几天,一直到新音乐厅建成的首场那天。 美里那天不巧有急事加班,本来想和他同去,他却摇头:“不用了。美里小姐去忙工作吧,我自己就可以。” 美里把他送到音乐厅,他站在音乐厅前的广场上,仰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巨大建筑。 “渚曾经想在这里演出。那时候,我就想过让他在这里演首场。他的独奏会。” 他低下头,抚摸手里的袋子——袋子里是渚的围巾,他仍旧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 “约定,我已经实现了。” 他撑着伞站在雨里。这是炎热的盛夏,即便暴雨倾盆,空气仍旧燥热得令人难以忍受。雨水在脚边肆意流淌,打湿了鞋和裤脚。 告别美里,真嗣走进音乐厅。他定了两张票。这次,由他来请薰听音乐会。为薰而准备的音乐会。 狂风暴雨被隔绝在外,在被闪电照亮的夜空下,奏响了莫扎特的安魂曲。 贝九,那是薰给人类选的音乐。安魂曲,是真嗣给薰选的音乐。这是最神圣的送别。 近十年,他坚持着给真嗣送来音乐会的票。他等待了十年,才换来一个与真嗣共赏音乐的夜晚。可是这是表象,他想要的,不过是见见真嗣。当年,他笨拙地用一个草率地吻表达自己的感情,又与真嗣争吵,想至少得到一个朋友的名分。真嗣那时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他又怎么能确定,那些感情是他自己的,而不是绫波的? 但他用十年的时间证明了他自己。只是一味麻痹着自己的真嗣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思念的煎熬中撑过了十年,甚至在日记里也将感情控制隐藏。而自己,只是意识到了内心的真相,只是因为无法再见他的思念的痛苦,就已经无法再继续生活。 结果,身边的每一个人,还是都比自己要坚强太多。 他甚至夺走了绫波在真嗣心中的地位。真嗣已经很少去想起凌波了,明明曾经那样刻骨铭心过,可与他细水长流的坚守相比,又仿佛脆弱的玻璃塔。至少,绫波的离去不会让真嗣失去站立的力量。NERV时期的真嗣,是绫波的真嗣。一切结束之后,陪伴真嗣的是他,和明日香。 有好感的人很多,可是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真嗣曾经认真地思考过。 在想象的两人生活中,那个躺在自己身边的人的面貌从模糊不清,一点点变得清晰完整——那是薰。他在笑着,只是在笑着,却令真嗣怦然心动。 若是明日香,吵吵嚷嚷的相处无奈而温暖;若是绫波,安静的晚餐幸福却落寞;总是缺失些什么。但若是他,吵闹的时候也好,安静的时候也好,真嗣不必去担心顾忌什么。他的完全接纳,是真嗣安心的港湾。 真嗣望着明亮的舞台。安魂曲结束了,下半场,是他写的曲子。可真嗣已经不在听了。舞台上演奏的不是他。右边的位置空着,真嗣没有可以握住的手。这就是现实。无论真嗣如何去追寻他的痕迹,也再找不回他的存在了。 他留下的香水,也早已用完。明日香曾说要给真嗣买,就真的买了好几瓶给真嗣送来。可真嗣没有用,那不是薰留下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散去了香气,只在记忆中留下些微痕迹。 真嗣把装着围巾的袋子留在他的座位上。 演出没有结束,真嗣就离开了音乐厅。 已经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那些音符,早已刻在真嗣的脑海里。 真嗣撑着伞走在滂沱大雨中。风雨声是大自然的音乐。真嗣踩着这乐声回到美里的住所,被风吹得斜着下的雨水打湿了大半个身子。带着湿淋淋的气息,真嗣走进家里,换了干净的衣服,在起居室里架起大提琴,打开了薰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像是匆忙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有些皱。纸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对不起,猫,没起名字。 这就是他留给真嗣的最后的话语。 他到最后都吝于给真嗣留下一句告白。 真嗣握着纸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在生命的最后,他拼尽全力写下这样一句薄情的话语,还不如当时什么也不给自己留下。因为他留下了这不多不少的痕迹,真嗣才会抱着绝望的希望紧追着过去的幻影不放手。 纸从手中落下。真嗣没有去捡,颤抖着播放了他留下的磁带。在沙沙的噪声中,响起了钢琴的声音。那是圣桑的天鹅的伴奏。 那不过是简单的和弦分解,对他来说本该是信手拈来的程度,录音却断断续续,一直在错音、重复、错音、重复,磕磕绊绊地弹到最后,蓦然一声钢琴被砸响的重音。是他的手无力地落在钢琴上的声音。 沙沙的沉默中,听到他在艰难地喘气,似乎还夹了几声隐忍的呜咽。 长长的静默过后,真嗣听到了他的声音:“……对不起。” 录音戛然而止。 风雨声回到了房间里,真嗣听到水滴落在大提琴上的声音。 啪嗒啪嗒的声音。 也许是泪水的声音,又也许是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真嗣这才明白他为什么选了这样一首简单的曲子来和自己合奏——他不想让真嗣失望。他一直想以最好的姿态重新站在真嗣面前。学会了人类的作风也好,学会了做好吃的饭菜也好,在身体状况日益渐下的时候,他只能选择力所能及的曲目来和真嗣合奏。 可是,那次机会也被真嗣浪费了。 他是那么渴望和自己合奏一次。即便到了手指都无法动弹,呼吸都成为了折磨的时刻,他仍然惦记着这份遗憾,挣扎着录下这盘磁带。可是,那不是最好的他,就算真嗣拿着这份录音,也无法完成他“最好的合奏”的心愿了。 真嗣呼吸不过来。过呼吸症状并没有发作,就算发作了,他也不在了,没人会用一个吻来救自己。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个吻。他躺在真嗣的沙发上安详地熟睡的时候,真嗣忍住了没去吻他。那时候,如果再冲动一些有多好。再冲动一些,再更多地伸出手去,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无可挽回的遗憾。 他明明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真嗣大口大口地喘气,哽咽着,重新播放了录音。雷雨声和真嗣的啜泣声在惨白的灯光下堆积起来,真嗣伸出颤抖的手拿起琴弓,合上薰那不成句的伴奏。 薰停下,真嗣就等待着。薰弹错,真嗣就跟着重新弹过。他是伴奏,真嗣的主旋却顺着他的节奏。真嗣早就猜想到磁带的内容,才一遍一遍地把曲子练到最好,独独没想到,自己做到了最好,薰却再也做不到了。 那个曾经散发着温暖的微光的钢琴前的天使,已经不在了。 原本悠扬流畅的曲子,一停一顿地拉完了。 仅仅是拉完了而已。什么都没有改变。 真嗣垂下了手,琴弓从手中落下,落在真嗣脚边。大提琴靠在肩上,却不再温暖,也不再有爱人般的错觉,只是反射着冷冷的光,一言不发地旁观着。凉薄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味道。 真嗣的泪水停下了。 窗外的大雨却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无休无止的七月梅雨。 美里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在楼下看到楼上的灯亮着,知道真嗣回来了,稍稍放下心来。 她买了些夜宵,虽然只是一人份,要是真嗣没睡,也可以两人一起分享。 这次音乐会对真嗣来说意义非凡,美里觉得,也许这次音乐会过后,真嗣的一个心结也就可以解开了。毕竟,他完成了和薰的约定。美里真心替他感到高兴。他在病中那么艰难地遵守并实现了约定,自己多少得奖励他什么。 一边考虑着要给真嗣买些什么,美里打开了家门,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起居室。起居室里开着灯,却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灯光下,大提琴孤零零地靠在椅子上,琴弓落在地上。 美里走上前捡起琴弓:“真嗣!” 回应她的只有绵延不断的雷雨声。 和从浴室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浴缸的水满溢流下的声音。 END 【下半场:谢幕】 【终场】 后面的话 真嗣终究还是追随薰而去了。 《魔法师》一篇里,少年的真嗣即便违抗世界的意志,也在绝望中抗争着;即便伤害他人,也不顾一切地要将薰夺回。 可在这里,大人的真嗣却安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早已没有年少时的锐气和天真。他在绝望中仍然理智地认识到,他无法违抗死亡。所以,他选择的唯一的不理智,也只是悄然离去罢了。 现实终究是没有魔法的。 真嗣的梦醒了。 作业音乐是Devies的《Heaven Please》。 到此为止,真嗣和薰的故事便结束了。一直以来,得到生日庆祝的都是薰,但这一系列故事,其实都是真嗣的故事。 关于命运、成长、救赎。 ——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