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亓桃】《余味》 作者:林深入景 人生若是赌局,我赢得你,你我皆是赢家。 我不想和你形同陌路。 我想和你鱼死网破。 第1章 七月份刚开始,深度发觉突然热闹了起来。 刚刚从学校里发掘的一批练习生开始进入公司培训,刚刚加入公司的一批实习生也正式开始工作。 对于陶桃而言,这只是每年都会重复一遍的小插曲。这些汹涌而来的新鲜面孔充斥着勃勃生机,但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其中的大多数人又会眸光黯淡地从这栋大楼里消失,再也不见。就好像一场大雨,雨停了,天晴了,连一点水渍都会被蒸发干净。 她入行十几年,早就已经过了需要带新人的时候了。但是作为深度发觉最金牌的经纪人之一,对练习生有些该说的话,她每年都还得重复一遍。 要走这个流程的当然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和她平起平坐的简亓。但是即使她今天并不算忙,她也依旧掐好了时间,避免和对方同时出现。 全公司都知道他们水火不容,练习生那边的负责人也安排好了时间告知了陶桃,但是她到达时,到底还是早了一步。 练舞房的门口,简亓正被几位新来的小姑娘围着问问题。 陶桃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停了下来,在拐角处掩藏了身影,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上前撞个照面。 对于简亓,她连打声招呼的力气敷衍的力气都没有。 她是真的觉得疲倦和厌烦,对于他的笑容,他的温暖寒暄,她无法隐藏自己溢出的负面情绪,也不想因此宣泄什么。 眼不见为净。 这条走廊上没什么人,简亓和练习生的对话陶桃无需刻意都能听得清。 练习生是新的,套路却还是老的。无非是新加入公司还不太了解情况,被简亓的笑容哄骗了,想撒撒娇说说好话混个脸熟,巴不得能直接被简亓领走做艺人。 简亓仍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永远温暖和煦的笑容,露出几颗小白牙,像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干净少年,怎么看都是人畜无害。 “你们培训的时候好好表现,我相信以后我们一定有机会能合作的。”简亓说得客气又官方,却将若干小姑娘骗得笑容满面,真以为自己是有希望的。 陶桃嘲讽地翻了个白眼。 简亓从来不带女艺人。 这不是什么官方的规定,却是他这么多年的从业习惯。简亓手下哪怕只是临时领的练习生,都只会是男生,也只能是男生。 简亓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陶桃虽不大清楚,但是从利害关系上来看这的确是他的最好选择。且不提如今的娱乐市场小生圈粉比小花容易得多,单从简亓个人本身来讲,他这样一张招桃花的脸,即使自己坐怀不乱,也难免小姑娘想法颇多,怎么看都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比起和年轻的小姑娘春风一度,简亓更宁愿花时间去抢一个资源。这一点上他和陶桃实在是完美契合,对物质的贪念都胜过情欲。 对,情欲。 精神恋爱也好,肉体满足也好,在他们的人生里都不是占比最大的一部分。 茶水间里的年轻小姑娘们几乎永远都在猜测,陶桃究竟是不是单身?如果是,她又是怎么做到单身这么多年的呢? 有这么多时间在职场上爬,为什么不去找个男朋友呢? 小姑娘们似乎打心底里觉得脱单这件事情比什么都重要,也似乎真的以为男朋友是“找”一下,就能找到的。 可是陶桃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是因为不在乎爱情所以空缺着它。 相反,她真的太在乎了。 因而一旦发现有任何瑕疵和遗憾存在,她就急急转过身背过脸去。 陶桃的思绪似乎真的飘太远了,回过神的时候简亓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恍惚间抬起头,眼前的简亓穿着得体大方,西服被熨烫地一丝不苟,内搭的白色衬衫纯白如新。他今天简单梳了个分头,喷了点发胶,看起来精神有朝气又不失几分成熟的稳重。 借由这分神的几秒钟,她难得纵容了自己好好看了他一回。 每当想起简亓这个人的时候,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画面仍旧是十年前的简亓。她将过去的他勾勒地细节生动,却对如今的他印象模糊。 “桃姐也喜欢偷听墙角?”简亓如是说,脸上的笑容同方才看练习生时没什么不同。 “我只是不好打搅你的桃花,怎么也得让简先生和小姑娘多聊几句才行。” 几秒钟一过,她的纵容也就到此为止。陶桃还是那个陶桃,不得理也不饶人的陶桃。 “我和她们……”简亓的笑容敛了下去,伸出手臂,似乎打算解释什么,但是又在一瞬间放弃,只开脱道,“也没什么。练习生都在等这你,桃姐可别迟到。我就先走了。” 简亓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迈着大步,从陶桃的身旁走过,肩膀在不经意间轻轻触碰了一瞬,下一秒连背影也不留下。 好一个擦肩而过。 陶桃将耳边的碎发别了别,依旧是没什么笑容的那副面孔,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向舞蹈室走去,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掩盖住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今年选拔出的练习生,和往年基本类似。仍旧是深度发觉一贯的审美,只招年轻干净且长得好看的小朋友。 陶桃还记得刚进公司那会儿,深度发觉远没爬上今天的地位。那时候的练习生乍一看完全不是做明星的料,公司也仿佛是个小型的少年宫。可是那群人里,却能走出程以鑫这样闪着光的人。 如今用不着星探们跟着谁追三条街,有点才能的小朋友早就反过来求着加入了。 陶桃其实有点脸盲,很久没看到这么一群陌生又稚嫩的小朋友,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面对着一群二维码,必须得扫一扫才能分得清楚。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是她比往年认真了许多,也不再只是说着一些官方的客套话了。 这批人里,陶桃要选出一个做她的艺人。 她早几个月前就算好了,自己最新带的艺人还是两年前的,而且如今手下的人即使还不及宋玄超一线的地位,但也早就到了躺着都有好资源送上门的地位了。 更关键的是,她算准了简亓去年才带了一个新人,新人正在上升期,这个月似乎正在准备回归,少不得要让简亓好一阵忙活,绝不会有空来和自己抢人。 这样算来,现在绝对是个好时机。 陶桃打量着眼前这一批小崽子们,一双眼睛阅人无数,早就炼成了火眼金睛,不管你化了多浓的妆,她都能把你面皮底下的那层白骨给翻出来看个透彻。 “老生常谈的事情我也不愿多讲。我只想告诉你们,你们这两个月要做的,就是把那层素人的灰给抖掉,让你身上的光隔着嘉陵江都能被看见。这里没有一个人有空去通过你的肢体细节揣测你是一个怎样有内涵的人。你如果想要站在舞台上,就要学会自己成为灯光。” 陶桃这一番话说得励志又冷漠。她其实很想把这一切背后赤裸的血淋淋的一面撕开来给他们看,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只能劝他们更努力一点。她总会想到,如果当年初入职场的自己能够被这样零星的温柔关怀一点,她这一路是不是能够走得不一样。 最后,她勉强撑出了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几句话利落收尾,然后匆匆离开。 带练习生真的是一个很磨人的过程,几个月的时间朝夕相处好不容易培养出感情的人,最后还不是无可奈何地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陶桃好不容易从这一步走过来的,所以她实在不想再走一遭。 如果注定要失去的话,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比较好? 陶桃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才想起来,陶醉的录音室就在这附近。 最近宋玄在录新专辑,他们两个老搭档几乎天天窝在录音室里不出来,每一个和弦都斟酌又斟酌。 已经到了饭点,陶桃估摸着自己这个傻弟弟肯定还没有吃饭,她重新折回去,已经打好了腹稿该怎么教训他了。 只是没想到,简亓竟然也在。 陶桃差点忘了,她那个弟弟和简亓的关系很不错,若不是自己态度坚决,陶醉大概早就被挖到了对方的团队。 陶醉是属于自幼便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人,不懂看人脸色,也不爱看人脸色。凭着一颗心就横冲直撞,也撞得色彩斑斓、有声有色。 陶桃至今还记得,当年她和简亓关系破裂之初,全公司上下都没人敢在自己面前说个数字7,偏偏这个傻弟弟拉着简亓跑到她面前,天真无邪地说:“姐,简哥是我大学学长诶!我们竟然在一个公司,你说巧不巧?” 巧,可太巧了。 平日里一个月都能遇不见的人,今天半个小时内遇见了两次,真是触霉头。 陶桃站在门口,透过窄小的窗子看着里面的人,终究还是没进去。 简亓脱了外套,随意地倚在桌边,两只手撑着桌沿,长腿微微弯曲着。他正和陶醉说着话,大约是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他公式性质的笑容早已瓦解,如今是真的开心,眼角弯弯,笑出了虎牙。 他这样真好看。 陶桃心里真心实意地这样想着。 她当然不可能是刻意在恭维简亓。只是即使内心对对方意见颇多,也不能不客观地陈述这样一个鲜明的事实。 她一向偏爱的就是这样的阳光灿烂,足以照亮她灰暗人生的灿烂。这也是为何,当年的她会义无反顾地深陷。 她将脑袋倚在门上,疲惫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正对上简亓望过来的视线。 “别走。” 简亓追了出来,陶桃终究是走慢了一步。 不应该这样的才对。 “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们之间,不应该再有话要说,才对。 陶桃的咖啡没加糖,但是她还是拼命地搅动着勺子,以掩盖自己内心的烦躁。 “不可能。陶醉绝对不可能跟程以鑫合作。” 她决绝地果断又决绝。 “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样没有意义的要求,你怎么提得出来?” 陶桃白眼翻上天了。她不明白简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提出这样可笑的要求。 “什么关系?”简亓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陶桃,你说,我们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陌路?死敌?” 难道不是吗? 陶桃偏过了头,不想对上他的视线。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一个有答案的问句,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像往常一样针锋相对地怼回去。陶桃隐约觉得简亓的这个问题,似乎想求一个否定的答案,又似乎想从问题的背后,挖出一些他们避而不谈的故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看见这些新来的实习生,总是会想起我刚认识你的时候。” 简亓忽然转移了话题,方才隐隐透出的愠怒悄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和苦笑。 那是从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想过,我们两个现在会走到这一步。”他仿佛比谁都遗憾。 “可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陶桃不再回避,她抬起头,直直对上简亓的眼睛。 她知道人会变老,皮肤会松弛,皱纹会出现。但是人的眼睛也会变老吗?会从闪着星辰变得黯淡无光吗?那是因为时间改变了,还是因为人的心境呢? 她所看见的简亓的眼睛依旧和从前一样透亮,可是简亓眼中的自己,大概早已比谁都苍老。 “不是说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吗?那我给你的时间,是不是还不够长。”简亓如是说。 不。 实在太漫长了。 正是因为这时间太过漫长,他们之间,才会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陶醉和程以鑫的合作。麻烦你再考虑考虑吧,这对我们来说,是双赢。” 简亓披上了外套,方才的惆怅情绪只是眼里刮过的一阵风,如今早已风平浪静。 那才是简亓应该有的样子。 手边的咖啡已经凉透了,而陶桃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眼中没有焦点,神思似乎跟着简亓一起走远了。 不知哪里来的女实习生端着茶杯从她身边经过,她脚上的高跟鞋鞋跟颇高,显然还未能完美掌控,走路时有几分跛。这实习生也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偏偏在路过陶桃身边时脚下踉跄,半杯水都洒在了她的裙子上。 实习生大约也听说过陶桃是怎样一个性情的主,知道自己闯了祸,登时吓得小脸惨白。 而陶桃本神游天外,蓦地被半杯水唤回了神,尚且恍惚着,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实习生一脸惊恐,皱着八字眉要哭出来的模样。 或许是今日被简亓一闹,她整个情绪也不大对劲儿了。按往常来讲她怎么也得训上几句话,如今却生不出一点情绪来,只是觉得疑惑。 她很想问,自己真的有这么可怕? 若是将自己换成简亓,实习生们闯了祸,对方也只会一笑而过,甚至开开玩笑舒缓舒缓新人的紧张情绪。因而公司里没人不爱他的好脾气,亦如爱他的好皮囊。 她忽然觉得好不公平。同样是十年,对方过得月白风清、惹人倾羡,而自己能牺牲的都牺牲掉了,只剩下一张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的丑陋假面。假面下的那张脸原本该是什么模样,她竟然快要忘记了。 陶桃擦了擦裙子上的水,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留下实习生一个人,比方才还要惊恐。 她向外走去,逆着人潮,步履艰难。 却又走得比谁都坚定。 头也不回。 TBC 第2章 程以鑫和陶醉的合作案最终还是达成了。陶桃那边终究是松了口。 即使那日陶桃的态度坚决,但是简亓仍旧是胜券在握。他比谁都了解陶桃,这样一个对陶醉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合作,她对自己意见再大,却也不会真的推辞。 程以鑫即将召开全国巡回演唱会,这是他出道多年来最大规模的巡演,也是深度发觉成立以来最重大的活动。无论是舞蹈团队还是服装团队,伍扬都毫不吝啬地给了他最好的。而在音乐的监制方面,陶醉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而对陶醉而言,他这几年的工作中心基本都在专辑制作,能和程以鑫这样一个地位的歌手合作演唱会,不仅能提升自己的知名度,也能拓展未来的业务范围。 陶醉虽然没有什么野心,一心只扑在音乐上,但是为他铺路的陶桃必须目光长远,如何才能让弟弟有更好的发展,没有谁比陶桃更关心和了解。 当然,她虽然最终松了口,但是却也提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要求——整个合作必须由陶桃本人监督,且简亓不得参与其中。 简亓本人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不过是勾着嘴角浅浅一笑,似乎早就料到这样一个把戏,对此也并不在意。 如果说对简亓而言,这是一盘大棋,那么想要赢了陶桃,他就势必要预料到对方将要落下的每一个子,将对方的攻势化为自己的优势。 他将早就打印好的合作案整理好放在了桌上,然后从座椅上站起来,步子缓慢地走到了落地窗前。 如今的简亓站在十八楼,远处是大江高楼,是面庞和身形都模糊如蚁的路人。曾经,简亓也曾站在这最底层,抬头仰望着这高楼,日光被玻璃反射,刺得他睁不开眼。 可是原来,站在制高点俯视众生的感觉并没有多好。 世人眼里的简亓有着最高的位子和最低的脾性,他将自己消极暴戾的一面完美地藏在了一张笑容的背后,他极少发火、极少失控,天生一颗磅秤做的心,凡事只看一眼,早已权衡出了美丑利弊。 知道的人酸他城府极深,不知道的却赞他性情极好。 前者没有错,后者却也并非不对。 简亓和陶桃一样,都是天生的矛盾体。 宋玄的专辑在月底基本结束制作,紧接着展开的,便是程以鑫的演唱会筹备。 程以鑫这些年的发展重心是影视,虽然也取得不俗的成绩,但是作为歌手出道的他却仍会因此备受质疑。因而这场演唱会于他,亦是一个自我证明的机会。 陶醉工作的时候只顾闷头埋在工作室里,就连程以鑫和他合作也都靠自己跑上跑下亲自来找他。而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合作,很多地方还需要磨合,很多地方还需留意,简亓本人答应了不参与,陪在工作室监督的工作就全落到了陶桃身上。 答应虽是答应了,但简亓天生一只老狐狸,并不会因此而真的不出现。 他日日以接送程以鑫上下班为借口,在陶醉的工作室前混了个脸熟。 简亓十分坦荡,走到录音室门口便点到为止,绝对不踏进去一步。目送程以鑫进去后,他便倚在宽阔的玻璃窗边,一手插袋,一手编辑邮件、回复消息,一条长腿挺得笔直,另一条腿则随意地弯曲着,随手一拍,都是风景。 每日上下班皆是如此。 简亓将此事做得天经地义、大义凛然,连程以鑫都差点相信自己的经纪人是真的如此体贴入微。 而这期间,每日戴着墨镜出入工作室的陶桃,暗地里给了对方无数个白眼。直到后来,干脆视而不见。 也亏得简亓好性子,大半个月的制作期,每每送去一张明媚的笑脸却被冷冰冰地拒收,他倒是不急不恼,只咧着嘴笑。 一直到制作期的最后一天,程以鑫看不下去了。 “我说,今天的送机,你也要亲自跟过来?” 简亓正在check对方接下来的行程,闻声抬头,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提早结束了工作。 “结束比预计还提前了半个小时啊。现在赶过去的话你还来得及在机场吃顿晚饭。”简亓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表。 “你亲自送我去机场?” “你这是什么废话?” 程以鑫朝后看了一眼,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下雨了。” “嗯?” “桃姐没有伞。” “……?” 简亓的注意力终于从手机上挪开来。他还未抬起头,高跟鞋的声音先一步传入了耳中,下一秒,视线里才出现了陶桃的模样——她穿着黑色连衣裙,身体的曲线被完美勾勒,鞋跟颇高,脚步却始终坚实有力,走什么路都笃定又稳当。 在录音室里她手机静了音,如今走出来打开手机,无数信息和电话同时涌入屏幕,想必一时处理起来也有些麻烦,她拧紧了细眉,难得有了几分情绪。 “雨伞在车上,车停在了侧门外。你现在跑过去还来得及。” 程以鑫拍了拍经纪人的肩膀,目光却随着他一起看着陶桃远去的背影。 简亓已经许久没有回复消息了,微信那头的人等得有些焦急,手机的提示音一直响个不停。而那片刻的愣神里,他的耳边回荡的却只有方才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的清脆明朗的声响。 “嗒。” “嗒。” “嗒。” 一阵风刮过,简亓朝着侧门飞奔而去。 雨天给女孩送伞这种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新奇的梗。 简亓的记忆里也曾经有这样的一个雨天,那是十年前的雨天,他和陶桃尚未走到如今的地步。 那日的约会十分狼狈,陶桃的长发被冷风吹乱,一条白色的裙子也被雨水沾染。骤然下降的气温,让赤着胳膊和小腿的她冻得纯色泛白、双手发紫。那时她还未学会见好就收、趋利避害,电话一时无法打通,便索性这样在雨里淋着。 那日简亓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陶桃。 他不知道她在原地等着自己。 他一向以为自己了解她。他知她聪明激灵、处事有度,也知她处处为转正升职规划筹谋。却不知道这样一个非正式的约会、这样一个滂沱的大雨,会将她固执又蠢笨的一面暴露个彻彻底底。 她明明可以不来。 是他在追求她,她才是应该被追捧着的一方。 “我一直在等你。” 没有抱怨或气愤,陶桃只说了这六个字。而她眼中氤氲的雾气,却向刽子手的屠刀,一下又一下的砍在简亓的心上。 你怎么会来得这样迟。 她一直在等你。 十年后的简亓握着雨伞往回狂奔,回忆中的大雨和眼前的雨幕交替、重叠。 冷风裹挟着细雨,寒意钻入门缝,紧贴着人滚烫的肌肤。空荡荡的一楼大堂内,地上留下了过往路人沾染的雨水。风声鼓鼓而过。 简亓站在这里,站在陶桃身后二十米的位置。 他的额前一片湿润,刘海随意耷拉着。一半是因为方才跑到侧门外淋了些雨,一半是因为这一路跑得急促热烈,汗水肆意。 简亓一路从侧门小跑而来。前脚向前飞跃,后脚已顺势腾空,这样迅疾的速度是他许久未曾体验过的了。他教艺人如何面对闪光灯的围攻也依旧从容,他自己的步伐也永远不紧不慢,同一个频率,稳重的姿态。 奔跑时,风和世界都在你的身后,你会呼吸急促、血脉奔腾、心跳飞升,理智吐蕃瓦解,只有肌肉的机械动作和大脑的唯一冲动支撑着你的运动。 他想要向前跑,想要看见她。 却在即将接近她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简亓胸膛迅速起伏着,他大口喘气,却用仅剩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能发出过大呼吸声。 他只想静静地看着前方的那个背影,他忽然害怕他转过头来。 灼热的呼吸散在空气里,一瞬间被寒冷的空气瓦解为无形的沙粒。 简亓,你在害怕。 他无声地跟自己对话。 当年你害怕她还在原地等你,迟迟不敢前往,最终却是让她苦等了更久。 那你如今,又在害怕什么呢? 怕她看向我,眼里却没有我的颜色。 大雨未歇。 陶桃站在公司门口,雨丝迷迷蒙蒙,像一道雨幕将她困在其后。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无数的雨点落在地上,碎裂成比自身更加细小的微粒,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的脚尖。 她与雨幕只有咫尺之距,她既不会贸然前行,也不会就此后退。 看见这大雨的一瞬,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调整下午的会议和外场活动,并迅速查点艺人的航班是否有所影响。一切反应自然又专业,是身为经纪人的条件反射。 她记得自己的雨伞落在了办公室里,此刻再上十八楼难免有些折腾。起初的念头是给陶醉打电话,让他送伞给自己,电话拨了两秒后却被她迅速掐断。 陶桃抬起头,眼眸倏忽间如大雨般迷蒙。 自学生时代起,她就不是一个爱多愁善感的姑娘。通过一朵花、一棵草、一场雨来抒发自己的愁绪万千,这样的作文她一直都写不出来。 彼时的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如今摸爬滚打了十几载,她看见的这场雨,也只是一场雨了。 淋雨、感冒、痊愈。 本可以这样朝朝暮暮,周而复始。 一把伞为她撑起。 陶桃恍惚抬头,潜意识里是仰望的高度。可视线再往下挪几分,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桃姐。”这个年轻人也这样喊她,“需要我送送你吗?” “谢谢。” 恰如其分的礼貌和感谢,听不出情绪的推辞或接受。 手中的雨伞被握得更紧。 指节和伞面摩擦,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远处的简亓,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的侧影。 他想象过会有这么一天。 总会出现另一个人,识得她的美貌,迷恋她的真心。或许是一场大雨,或许是一个深夜,又或许是海海人潮之中,她终究会碰到那个人。 会有人替她撑伞,会有人为她照亮前路,会有人在人潮汹涌之中紧握住她的双手。 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都会有另一个人提供另一个可能。 “那个人叫顾泽。” 简亓没有问,却有人主动回答了他。 陶醉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他随意套了一件条纹外套,外套上还有些残留的褶皱。他双手插袋,口中还含着一根棒棒糖。 “他是我姐带的练习生,估计再过几个月,就能正式签约出道了吧。”他说话的声音不太大,略带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慵懒,语调一如既往地平淡如水。 简亓听得出身边人的声音,从大学开始,这个学弟无论说多么紧要的事情,都如同在背诵数学公式。 他苦笑着扯了扯嘴角,说道:“你姐姐以为你只会埋头做音乐。其实你什么都一清二楚,懂的不必我少。” 陶醉舔了几口棒棒糖,目光一直停留在姐姐和练习生的身上。银边眼镜后的一双眸子仿佛没有焦点,懒懒散散,带不动情绪。 “我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陶醉转过头看向简亓。 “可是你呢?你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简亓楞了,第一次被学弟问得哑口无言。 陶醉将棒棒糖扔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顺手抢过了简亓手中的雨伞。 “没有谁会原地等着谁。如果不向前跑,就只能向后退。” 陶醉迈着大步奔向了前方。 “姐!” 陶醉的呼喊声在无人的大堂显得十分响亮。 陶桃即将伸向雨伞的手在那一刻猛然收了回去,仿佛恍惚间从梦中醒悟。 她终于回过了头。 人生的际遇,有时只在于回过头的几个瞬间。 简亓看着前方,二十米开外,那个女孩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 仅仅三秒的时间。她只回过头看了三秒。 他当然知道这短暂的时间里,陶醉是她视线里的主角。可是站在后头的自己,能不能做一次背景,哪怕只是模糊地被看到? 可他看不清她的眼眸,看不见自己的颜色。 第3章 陶桃从没想过,简亓会跟自己抢人。 她当初决定来带练习生的时候,便是打好了算盘,料定了对方不会顾此失彼。更何况二人间虽在资源分配上争抢不休,却因为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同,并不曾为了某个练习生或艺人,而互相摆出一张臭脸。 陶桃的艺人和简亓的艺人全然不同。 简亓手下的艺人以程以鑫为例,个个都是心思比海深的人精,他们和简亓搭配,堪称狼狈为奸。 而陶桃虽本人做事也算心狠手辣,艺人却偏爱宋玄这样专注工作的简单少年。 在她看来,艺人的本职就是专心唱歌、演戏,娱乐圈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泥潭,让她这个做经纪人的来滚便好了。如果每个艺人自己算盘打得颇精,还要她这个金牌经纪人来做什么? 因而这次看好顾泽,依的仍是往日的审美。 今年的这批练习生,优胜劣汰最后只剩下了四个出众的,两男两女,唱歌演戏皆各有优势。 顾泽论外貌和演技不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唱歌够深情,舞蹈够用心。陶桃无数次窥探练习生舞蹈室的监控,当其他练习生在插科打诨的时候,他还在缠着老师纠正舞蹈动作。 陶桃说不准,到底是不是自己黑色的看多了,因而偏爱这世间纯洁无垢的白色。 她对待艺人和对待的陶醉的情感是类似的。她都希望对方只需付出天赋和努力便能一派前程似锦,希望他们最后站在领奖台时,不是一身伤痕累累。这是她心底里的浪漫主义。 因而现实的那一面,留个自己便好了。 顾泽不是一个足够机灵地显摆才能、卖萌圈粉的练习生,这一点简亓定然能看得出来。他不是简亓偏爱的类型。因而陶桃起初并不知道简亓是要和自己争。 两大金牌经纪人一起监督练习生的综艺录制,整个片场的呼吸声的变轻了。 顾泽最近在综艺的表现越来越好,陶桃的心情也算不错,看见简亓朝自己走来,她倒也不急着回避。 “顾泽这个练习生,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张口第一句,却问的是这个。 “你什么意思?”陶桃紧锁眉头,预感不佳。 “顾泽潜力很大,我很看好他。” “我正缺这样的一个艺人。” 简亓的意思,这下很是直白了。 原本端坐着的陶桃登时就站起来了,眼睛气得滚圆,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 “这么多练习生,你非要和我抢人?” “这么多练习生,你非要带他不可?” 简亓的话中却也掺着几分愠怒。笑面虎收敛了笑容,阴沉的一张脸,犹如即将崩塌的山脉。 陶桃意识到,简亓这次,是真的在针对自己。 如果说资源上针锋相对不过是为了彼此的利益,这次简亓贸贸然和自己抢人,对他而言未必有多大的好处,搞不好新出道的达夏那边还会失了分寸。 她一向觉得简亓心思好猜,只需要用利弊去权衡,轻易地便会知道对方会放弃什么选择什么。 这一次,她却不明白了。 简亓问,是不是非顾泽不可。 陶桃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好笑。 非其不可。 这四个字对她而言曾经代表着一种注定无法改变的命运。而今才明白这不过是一种自我的选择。 固执地死守原地不肯离开,抑或选择他处另行安生。 这不是利弊的问题,只是一个选择罢了。 是她一直以来顽固地选择了非其不可。 不是那个人,怎么都不行。 TBC 第4章 策划案交到伍扬桌上的时候,伍扬抿了抿嘴,视线向下,一只手扣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 陶桃眯了眯眼睛,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上一次伍扬露出这个表情,是去年年底他希望family con 上陶桃和简亓的艺人能同台大合唱。 “这里面是对于顾泽出道发展的预估和近两年的整体规划。” 陶桃说得底气十足。 她在伍扬手底下闯了十几年,凡是自己看好的人,即使一开始被众人质疑,但最后的成就都证明她决策的正确性。 加之顾泽本身也很争气,陶桃向伍扬要人,对方没有不给的道理。 只是这次,伍扬沉默了很久。 “你先看看这个。” 伍扬将另一份策划案推到她面前。 “五分钟之前,简亓刚刚交给我的。” 桌面上,两份策划案,一模一样的标题,署名各是陶桃和简亓。 陶桃坐在咖啡厅,看了看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十点整。 简亓如约而至。 从他进门开始,陶桃就注意到了他,并且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看着对方环顾四周寻找自己,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来。 经历了那么多摩擦之后,她竟然还能有坐在这里专心等待对方前来的机会,实在是神奇。 她并不担心对方爽约,却也不期盼着对方的到来。 反正只是知道,他会来。 两个小时前,她本胜券在握,打算先发制人拿下顾泽,却不料简亓竟先自己一步。 看到对方策划案的瞬间,她本窝着一肚子火,随意翻了翻内容后,却渐渐平静下来。 的确,简亓和自己一样对顾泽的分析精准又到位,发展的方向也大体相同。 但是具体的出道计划却截然不同。 陶桃保守,认为走师兄带新人的老套路比较保险。 简亓却大胆,推荐顾泽参加如今风靡一时的练习生竞争类真人秀,借节目积累人气后迅速发表首张个人专辑,接着参加年底的巡回family con,保证不间断的话题和热度。 他知道顾泽是偏向实力派的艺人,想要炒话题,利用选秀节目既有效又安全。即使这是公司目前尚未尝试过的,但是有深度发觉在幕后做推手,不怕顾泽不能圈粉。 陶桃承认,这次,她没有简亓做得好。 主动认输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向简亓认输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陶桃偏偏太过客观理智,一面讨厌着对方,一面承认他的好。 “有事?” 简亓坐在了她对面,轻挑眉毛,说得极简短。 “我看了你的策划案。”陶桃开门见山,“你做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我的实力,桃姐你是知道的。” 他从来不谦虚。 “顾泽交给你,我很放心。” 她说得大度,简亓假模假样的笑容却在一瞬间凝固。 简亓楞了。 控制面部表情这种事他太在行了,对着最讨厌的竞争对手他多年来仍旧笑脸相迎。这次,他做好对方怒不可遏痛斥自己的准备,可陶桃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如隔空一拳砸在了心口,连还手都无力。 轻描淡写,也伤人三分。 “原本,我以为你是因为我刻意将你从程以鑫的音乐制作中剔除而针对我。但是如今看来,你对顾泽的态度是认真的。” “我们两个争了这么多年,但是这次我的确不如你,为了顾泽的未来发展,由你来接手他,自然是最好。” 陶桃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深明大义。 可她不过是知道这场仗她赢不了,与其闹到最后还是留不住人,倒不如一开始输得体体面面。她在简亓面前想挣得的,也只剩个体面了。 只是简亓不知。 这次是他失了分寸,闭上眼,脑海里都是顾泽为陶桃撑伞的画面,就连那日雨水的冰冷,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处处都是凌迟。 陶桃说得不错,他想求的,就是个针锋相对,想看着对方咬牙切齿和自己撕扯一仗,像往常那样势均力敌,又纠缠不休。 死敌也无所谓,至少不要形同陌路。 谁也别想从谁的人生里彻底走出去。 可是陶桃的这一子,却打翻了他全部的预估。 她不再气得跳脚,不再斤斤计较,仿佛对她而言,简亓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在那么重要了。她不在乎,即使触碰了自己的利益,她也不想纠缠下去了。 他明明不理解,又偏偏看得明白。 “陶桃,我放弃。” 如同清晨的山城,简亓抬起头,眼中只剩一派水汽朦胧,遮蔽了所有的亮光。眼眶在一瞬间透出了红色,他双手紧握成拳,手腕上青筋暴出。 那双眼睛死死看着陶桃,乍看下那样冰冷,却又那样灼伤人。 他说:“陶桃,我真正想要争的,这十年也从未得到。” 他说:“陶桃,你我不必再与谁争。” 他说:“陶桃,我放弃便好。” 他唤她陶桃。 第一个字平声,第二个字轻声。他咬字清晰,声线迷人,这样喊着她的名字,总好似唤着什么亲切的爱称。 陶桃,陶桃,陶桃。 他这样唤了她一遍又一遍,他却告诉她,他要放弃了。 陶桃握着茶杯,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她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这话好熟悉。 当年,她通红了一双眼,哭花了妆容,江风徐徐吹干泪水,嗓子哑到几乎无法出声。 当年,她说:“简亓,我放弃了。” 当年,她说:“简亓,我不爱你便好。” 说爱你的时候,不一定真的爱你。 说不爱的时候,却一定真的爱过。 第5章 三个月后。 早上七点的深度发觉一片寂静,日常繁忙的电梯,此刻全部空无一人。 陶桃自从接手了顾泽,日程比往常更加忙碌,提前来公司工作,已成了常态。 几乎没有等待,电梯门便已大开,她低着头一边查看今日行程,一边慢步走了进去。 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那,一只脚踏了进来。 陶桃下意识抬头,恍惚间,她几乎以为是曾经那个闯入电梯的人再次出现了。 “桃姐早上好。” 顾泽笑容灿烂地打了声招呼。 不是他。 眸中光芒瞬间熄灭,心里不可说地有一丝空落落。 是了,她很久没看见简亓了,整整三个月。 对方说完那句“我放弃了”时,她尚未意识到这究竟代表着什么。直到从那之后,他们的一切交际线变得异常稀疏,甚至在不久之后全部切断。工作也好,电梯也好,她竟再也没有见到过简亓一次。 最终顾泽还是被陶桃接手了,她疑惑又迷茫,但是除了把工作干下去也别无他法。 忙忙碌碌了许久,如今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过了三个月。 “你来得很早。” 陶桃朝他点了点头,这样简短的话,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种褒奖。 “下个星期就是决赛了,我想抓紧时间多练习练习。我一定把冠军的奖杯给桃姐您争过来!” 顾泽满腔的热血和天真,实实在在是一个新人的模样。他只知道是自己经纪人桃姐安排他去上了节目、圈了粉,却不知这策划的背后,其实是另一个人。 陶桃将他的努力都看在眼里,欣慰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顾泽知道经纪人不爱夸人,能鼓励自己,已经是对自己莫大的肯定了。 他放大了胆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桃姐,今天晚上是以鑫哥演唱会的最后一场,我能不能……去看看啊?” 他虽不清楚原因,但是身边的人明里暗里都提醒他不要在桃姐面前提简亓及其艺人,更不要同那边走得太近。 只是程以鑫作为深度发觉的大哥,巡回演唱会做得轰轰烈烈,最后一站特地开在了重庆,不少公司艺人和练习生都约定前去,他如何也坐不住了。 陶桃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几秒,随即又恢复了刷屏的状态。 “想去就去吧。陶制作那边肯定有票,你去跟他要吧。”她回得淡然。 顾泽本以为经纪人会骂自己偷懒,不成想如此简单便答应了,藏不住内心的惊喜。 “那桃姐你晚上会去吗?晚上会举办庆功宴,陶制作也会去呢!” 他不懂分寸地多问了一句。 “没空,很忙。” 十八楼到达,电梯门打开。陶桃收起手机,仰着头向外走去,像只高傲的孔雀。 陶桃未曾骗人,她的确忙得很。 顾泽自从参加了选秀,人气水涨船高,各类采访和活动纷纷找上门来。临近决赛,他的个人专辑也按计划开始筹备。音乐制作自然是交给了陶醉,但是约作曲作词人这事儿,陶桃少不得要亲自出马。 从接手了顾泽开始,她几乎凡事亲力亲为,加之另外的几位艺人也麻烦不断,她这几个月来忙得焦头烂额,工作几乎占据了她的身心,个人的事情根本无心去管。 她本就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周末不加班都是种罪过。同事忙于追剧和打游戏的时候,她只想着如何利滚利钱生钱,算盘珠子敲得噼里啪啦。 别人视工作为牢房,她却当做避风港,无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总能用巨大的工作量来麻痹自己。 陶桃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什么高傲的孔雀,不过是只埋头于沙坑的鸵鸟。 她有勇气和简亓针锋相对,却没勇气去问出个所以然。 她知道简亓一向言出必行,却不想对方这次做得如此彻底。 简亓跟着程以鑫前往全国各地巡演,不发微博不发朋友圈,几乎完全抹去行踪。纵使有一两个小道消息传来,也没人有胆子在陶桃面前提及。 简亓就这样,在陶桃的世界里变成了真空。 陶桃与他斗了这么多年,累的时候也不是不曾想过,干脆二人彻底做个了断好了,将纠缠在他们身上的死结割断,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可是如今她分明并不觉得轻松舒心。午夜梦回后睁开眼,胸口始终有一股闷闷的酸胀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是难过,不是痛苦。 是舍不得,也是不甘心。 陶桃忽然明白,她不想和简亓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她想和他纠缠不休、鱼死网破。 陶桃赶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十一点。 半个小时前,陶醉的助理打了一通电话来,苦恼地抱怨着陶醉喝醉后怎么也不肯回家。嘈杂的背景音里,陶桃听见弟弟胡乱地哼着歌。 陶桃千杯不醉,陶醉却一杯就倒。 虽说弟弟已经成年,但无奈的姐姐还是溺爱又纵容,放下了刚刚打开的安眠药药瓶,换了衣服便去接这位小祖宗。 陶醉整个人软趴趴地摊在椅子上,双手却死死抱着手柄,小助理好言相劝,他却充耳不闻。 他被灌了不少酒,人人称赞他和程以鑫配合极佳,他自然高兴,也学不会巧言推辞。面色渐渐由白转红,他眼中的众人也变得模糊又迷离。 陶醉几乎不省人事,任谁来喊他,眼皮都沉重地无法抬起,任谁来拖他,他却只抱着椅子,哪儿也不去。 “阿醉,阿醉。” 熟悉的声音如同山谷中的一阵清风,从他的额前轻轻吹过。 陶醉缓缓睁开眼,眼前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从他出生起便陪伴在他的身边。 “阿姐~” 他这一声唤得可爱,不知积攒了多少的孩子气,撒娇一般地张开了双手,搂住了陶桃的脖子。 “阿醉,跟姐姐回家好不好?”陶桃难得语气温柔,眸子里镶嵌的都是暖意。 陶醉仰着嘴角,笑意极浓。 “好。” “我知道阿姐一定会带我回家。” 陶桃和助理搀扶着陶醉走到酒店大堂的时候,助理猛然拍了拍脑袋,惊恐地说:“桃姐,陶制作的外套,我给落在包厢了。” 虽说是低级失误,陶桃此刻也无心生气,只道:“你现在回去拿,我先扶陶醉上车,你到停车场来找我们。” 助理慌忙点头,撒开腿便往回跑。 陶桃虽安排得妥当,却不想低估了自己弟弟的体重,对方一米八几的大个头,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她脚上还踩着高跟鞋,搀扶着陶醉很是吃力。 “我来吧。” 这声音来得很是及时。 一个高大的身躯走到陶醉的另一侧,架着陶醉的胳膊,陶桃肩膀上的重量登时轻了许多。 陶桃不曾抬眼,不曾回眸,那声线传入耳中的时候,便如条件反射一样辨认出了简亓。却僵硬了脖子,也不知如何回复对方。 一路无话。 陶桃尚未想出拒绝的理由,简亓已带着他们到了车前。 简亓替她开了车门,陶桃搀扶着不省人事的陶醉躺在了后座。 她替弟弟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又慈爱地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这才缓步后退、倒退着往车外走。 车门不高,她抬起头时不经意地磕到了后脑勺,疼痛感令她一时惊慌,脚下失了分寸,高跟鞋没踩稳,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摇晃着往后倾倒。 “小心。” 一双大手按住了她的双肩,后背贴上了一个宽大的胸膛,陶桃便这样倚靠在了简亓的身上,暂时找回了平衡。 可是这实在太过亲密了。 三个月未见的人,不曾有一句完整的对白,忽然穿越了山川江海,靠近自己,连咫尺之距也不再吝惜。亦如不曾有这十载隔阂。 她转过僵硬的脖子,正对上了简亓的一双眼。 简亓的眼睛是无际的深海,深海里碎了无数的星星。晚风轻拂,海面起伏,他眸中也光影斑驳,流光溢彩。 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说一句,好久不见。 话到唇边,却是对方先开了口。 “陶桃,好久不见。” “我若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便永远不再见我。” 他为她妥协。 TBC 女主必摔跤 第6章 简亓喝了酒。 距离拉近之后,陶桃才从他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味。方才离得远,也不愿正眼瞧他,竟没有发觉对方有什么不对。 简亓一向慎重,即便喝醉了后依旧是风云不惊,除了不爱说话,旁人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也正因这样,他在酒局上也从没输过,光是这幅千杯不醉的架势,便已经赢了所有人。 靠上简亓胸膛的那一刻,陶桃虽然站稳了,但是心里却更慌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房变成了一杯半满的玻璃杯,这杯水摇啊摇晃啊晃,她几乎能听见各种欲望敲打着杯沿,发出的泠泠的响声。 她心慌到害怕。 人可以不承认情感,可是无法隐藏欲望。 堆积了三个月的烦闷、冲动,此刻悉数堵在喉间,她用冷漠和白眼苦心粉饰的无忧太平,被胸口沉甸甸的心跳压迫,几乎将她的理智撕扯殆尽。 可她生怕这洪水一旦决堤,便再也无法收场。 那淡淡的酒味几乎是救了她。 “你喝醉了。” 陶桃仿佛解脱般说道。 她松了口气,谁也无法揣测到此刻她有多庆幸。 还好,还好简亓只是喝醉了,还好他没有再往下说。 她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有一日对方旧事重提,说对她余情未了。那时她便冷笑一身,伶牙俐齿将他一顿痛斥,然后转身便走。 多洒脱,多痛快。 可是她如今的确是怕了。 陶桃的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新做的指甲死死嵌在了肉里,疼痛感却让她觉得清醒。 她害怕简亓说下去,却又无可抑制地期待着他说下去。 醉酒时的话谁也不必当真。 她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无论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第二天他们依旧能风轻云淡,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看,她天生适合粉饰太平。 “这就是,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简亓嘲讽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轻到几乎不可闻,却将苦涩无限放大。 聪明如他,同样是一颗天生的玲珑心,陶桃的那点心思,他怎会不明白。 “三个月,陶桃,整整三个月。”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像是在抱怨,偏又没有抱怨的资本。嘴角勾起的弧度,噙着满满的苦涩和嘲讽。嘲讽的,却是他自己。 简亓闭上了眼,似乎很累很累。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醉了。” 小助理是在这个时候赶回来的。 “桃姐。” “……简……简哥?” 助理犹犹豫豫念出简亓的名字,似乎对方此刻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陶桃瞧见他回来了,触了电般急得跳脚,慌忙甩开身后的双手,迅速拉开了距离。她有多不想和简亓扯上关系,全都写在了脸上。 肩膀的温度骤然消失,简亓的双手摸了个空。双手在空气里僵了几秒,方缓缓放了下来,终没再挽留。他弯了腰身,半倚靠在车旁,醉眼惺忪。 陶桃对助理说:“简先生醉了,你送他回家,陶醉我带走了。” “可是……”助理很是为难,“可是我不认识简哥家住哪儿啊……” 他又补充道:“对了,我方才回去的时候,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程哥麻烦你亲自送简哥回家呢。他说这么晚如果简哥和陌生人回去的一定不安全,不管怎么说桃姐你……” “够了。” 陶桃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唠叨,心中有几分烦躁。 “简先生,由我亲自送回去。” “满意了吗? 陶桃开车车速极快,一路颠簸,毫不顾忌躺在后座的人还没有系好安全带。 汽车在跨江大桥上飞驰,沿路零星的灯火连成了绵延的光线,江水两岸的霓虹灯彻夜不息,金色的灯光将山城笼罩。 陶桃透过窗子,看着江边笔直又漫长的南滨路,忽然调转了方向。 南滨路旁,她停下了车。 夜晚江风鼓鼓,江水被一浪又一浪地卷起,拍打在岸上,碎裂成白色的泡沫。路边昏黄的灯光将人的影子拉长,深夜依旧不归的路人,他们的面容被灯光晕染地朦胧又迷人。 陶桃倚在栏杆边,江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吹皱了她的容颜。空荡安静的道路上,她的背影被衬托地孤独而瘦削。 “江边风大,注意身体。” 简亓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她的肩上。他走到了她的身旁,陪着她一同遥望着对岸,万家灯火。 陶桃没有回头,嘴上仍不忘讽刺:“怎么不接着睡了?简先生不是喝醉了吗?这么快就醒酒了?” 简亓揉了揉鼻子,勾了勾嘴角,透露着几分被拆穿的尴尬。 “果然骗不过桃姐。” “起初我的确当了真。但是后来程以鑫的套也太明显了。”陶桃低着头,拨弄着指甲,“你们怎么就不怕,我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偏偏就把你一个人丢下了呢?” 简亓却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 “我认识你十几年,是友也好,是敌也罢。至少我敢说,你的为人,我比陶醉还要了解。你越是想表现得无情,越是因为你做不到真的无情。” 他这话说得极其笃定,分析起陶桃的为人,倒比本人还有几分自信。仿佛是料准了,他这个旁观者,比当局者看得更清。 他也的确做得极好,三言两语,一箭刺中陶桃闭塞的心门,偏要从这窄小的缝隙里,抠出一丝光来。 回应简亓的,是她的一声叹息。 她许久没这样毫无防备、坦坦荡荡地表现自己的犹豫和疲倦了。 “你之前说,看见实习生,会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陶桃没头没脑接了一句。“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个时候。” “所以,我真的很讨厌看见你。” 简亓转过头看向她,她的发丝凌乱,侧颜被岸边的灯光勾勒,描摹出她高挺的鼻梁、饱满唇色。她此刻收敛了锋芒,目光朝下,长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很动人。 即使她此刻说着“我讨厌你”,却好似说着情话一样动人。 而他只能在心里,这样简单又真切地赞美她。又有几分庆幸,此时此刻的陶桃,只有他能看见。 “你或许很讨厌年轻的时候。” “可是我早已不年轻。” 简亓很想伸出手,为她拨去碎发,揉一揉她的脑袋。可是胳膊举在半空,却始终没有抬起的勇气。 “这十载光阴,它没有放过你,也不曾放过我。” “我们终究会老去。因而当下的每一秒,比一切都值得珍惜。” 他为人踏实谨慎,因为不再有一往无前的年轻资本。过年归家,也会被家人逼着和毫无感觉的人相亲。深夜加班,也会在凌晨时看着空荡的房间叹息几声。 这世上唯一公平的,只有时间。 她会变老,他亦如是。 谁也逃不过。 “你说得对。我们不再年轻了。”陶桃望着对岸,江风渔火都倒映在她的眼眸,“而人越是年纪大了,越图个清静。你离开这三个月,我觉得很清净,这便是很好了。” “既然先前是你说要放弃了。我虽不大懂你到底要放弃什么,但是简先生总得说话算数是不是?我们这样各走各的路,谁也别抢谁的。没有交集,便没有冲突,的确是好得很。” 这是她一贯说话的模样,决绝得不得了,冷漠得不得了。谁也瞧不见她眼底的光,谁也摸不着她的真心。 “陶桃。我认识你十几年。如果这样的话我还会再信,这十年折磨,才当真是我活该。” 简亓依靠在栏杆上,神色自若,没有被方才冷冰冰的话影响到一丝一毫。 他侧过头,视线里只有一个陶桃,满江的景色,都只是模糊的背景。 “你知不知道,你说违心话的时候,从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陶桃不是完美的说谎者,尽管这几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被磨砺地格外圆滑,但是不是面对着所有人,她都能拿出那份职场的专业素养来。那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眼前的人,偏又近在咫尺。 “陶桃,你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这三个月,你究竟过得如何?” “这十年来,你又过得如何?” 简亓终于伸出手,将她两颊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他的动作轻缓,温柔至极,歪着脑袋,与她离得那样近。他的眼睛里荡漾着碧波,浮光跃金。 陶桃缓缓转过了头,看向身旁的人。许是江风吹得极猛,将她的眼眶也吹得通红。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近了会酸,远了却会痛。 即使彼此撕咬,也要同你纠缠下去。 不死不休。 “下车。” 陶桃戴着墨镜,语气冷淡。 简先生好大的派头,明明没醉,偏偏要她送回去才行。 “大晚上戴着墨镜开车,不安全。” “你闭嘴。” 她态度极差。想起方才差点在这家伙面前掉眼泪,她恨不得脱下高跟下冲着对方的俊脸砸下去。 “你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上我家坐坐?吃碗泡面?” 简亓自从不再装醉酒,油嘴滑舌、臭不要脸的功夫,也一并醒酒了。 “我再说一遍,下车。” 虽然瞧不见,但是可想而知,桃姐的白眼定翻上了天。 简亓不情不愿地下了车,拉着车门,却不愿走,口中仍在叨逼叨:“你说都这么晚了,你一个妙龄少女独自回家,多不安全啊。你可以在我家暂时借住一晚,或者我陪你回家也OK。” “嘭”! 陶桃俯身,亲自关上了车门,堵住了对方的嘴。 “你开车的时候记得慢点啊,路上没人也不能闯红灯啊。看见奇奇怪怪的男人一定要赶紧跑,你包里有防狼喷雾没,没有的话我给你……” 回答他的只有汽车尾气。 简亓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绝尘而去,双手插着腰,无奈地摇了摇头。弯了嘴角,竟噙着几分宠溺。 “这臭脾气还是没改。” “不过,我喜欢。” 第7章 陶醉音乐工作室。 “曲子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到底是9首还是10首目前还在商榷。主打曲已经定下来了,但是词作改了几版都不是很好,时间目前还是宽裕的,我的建议呢,是再换一个作词人。”陶醉手上拿着一堆曲谱和歌词,摊开在陶桃的面前。 上个月月底,顾泽拒绝了深度发觉的帮助,拿下了选秀节目的季军。当初陶桃就明确告诉了他,这次的前三名全都有不同的公司在后面力挺着,他不打通打通关系,冠军基本是没戏的。但是顾泽却果断拒绝,坚持只凭自己的实力却闯一闯。 而陶桃虽然嘴上为他叹气,心里却十分宽慰。 季军虽不如冠军辉煌,但是顾泽积累的人气却不容小觑。陶桃也为了弥补着些许的遗憾,对他新专辑的制作更加上心,干脆亲自搬来了陶醉,事无巨细,她也一概监管。 “那就换作词人。我们不怕麻烦也不怕价高,但是凡事一定要做到最好,明白吗?”陶桃敲了敲桌子,说得豪气。 顾泽撅了撅嘴,说得委屈:“其实我之前给陶制作推荐了一个作词人,他词写得超好的。但是估计是看不上我一个新人,不肯答应。” 陶桃挑眉,觉得有意思:“哟,是哪位大家这么拽,连我陶桃的面子的不给?” 陶醉却笑了:“这个人啊,还就是冲着你的面子,才不答应的。” 顾泽和陶桃同时懵圈。 “那个人,是魏寒。” 陶桃闻言,登时了然。 而顾泽仍是不解,看着这姐弟二人的眼神交流,很是迷茫。 “行了。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陶桃很是坦荡,不拿八卦折磨自己的艺人,她说,“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魏寒这人,跟我仇还不小。” 提起这事儿来,又不得不提简亓先生了。 魏寒是简亓的高中同学,二人是一个大学的。但是魏寒读的中文系,简亓读的商科。二人路子并不相同。 起初,魏寒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大学四年加研究生三年,写了不少文章,始终反响平平。偏偏他眼高手低,该考的证一个都没考,为人又固执刻板,当简亓已经进入深度发觉混得顺风顺水的时候,他还在四处投简历。 简亓就在这个时候搭了把手。 那个时候,他带了第一个艺人,就是程以鑫。他真的魏寒文笔好,便邀请他来给程以鑫的新歌写词。魏寒起初不过为混口饭吃,虽没写过词,但也勉强答应了。但谁知,偏偏这首歌出来后立马大伙,大街小巷传唱,不仅成就了程以鑫,也带着魏寒红火了起来,从此,魏寒便走上了写词的路。没过几年,魏寒便成了业界知名的金牌作词人。 苟富贵勿相忘。魏寒对简亓一直十分感激,简亓手下的艺人出专辑,十首歌有八首,都是魏寒填的词。 简亓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简亓的敌人,因而也是他的敌人。 十年前,简亓和陶桃彻底闹翻。他们成了全公司都知晓的敌人。这魏寒也颇讲义气,对陶桃再没有过好脸色,只要是她手下的艺人,就别想让他填一个字。 陶醉摇了摇头,很是无奈。 “当初顾泽提到魏寒,我就知道他不会答应。但是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他迟早会松口,便寄试着邀请了他。他起初只知道顾泽是个新人,对顾泽还颇有好感,demo都听了几遍了。结果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你是他经纪人,第二天就给我回了。” 顾泽听得目瞪口呆:“竟然……是这么回事儿啊……” 陶醉摇了摇头,却嘲笑起魏寒来:“这哥们还真是一根筋啊,都多少年了,还跟外头那群新人似的,真以为你俩水火不容呢。明明你和简亓哥……” “我和简亓……怎么了?”陶桃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嘴角带笑,目光却如刀般锋利。 陶醉立马改口:“……的确水火不容。” 陶桃满意地点了点头。 “新的作词人你尽管约,报我的名字就行。我顾泽等会儿还有个通告,现在得马上走。”她拎起包,领着顾泽朝门外走去。 说巧也不巧,偏偏简亓在这个时候进了门,两方人,撞了个面对面。 顾泽乖巧地给对方打了个招呼,陶桃却白眼一翻,装瞎一般径直走开了。 简亓倒也不恼,早已习惯了她特殊的打招呼方式,朝着他们的背影,还不停地挥手作别。 陶醉看着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简哥,亓哥。怎么你俩,还是这样啊。我和程哥都那么努力了,你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当事人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好?我觉得你俩关系更糟糕了啊。” “糟糕吗?” 简亓揉了揉鼻子,不禁笑了。 “你懂什么?” “我俩啊,好得很。” TBC 第8章 顾泽的下一个行程是电视剧的试镜。 是一部偶像剧,角色是男三,戏份虽不算多,但是胜在讨喜,是个能吸粉的人设。不少十八线的男星都争着想出演。 顾泽是学音乐出身,这次又是第一次试镜,陶桃陪着他来既是壮壮胆,也是为了顺路和各路导演编剧打声招呼,以她陶桃的地位,替新人拿下一个男三的角色,绝不是什么问题。 今日有不少角色一起试镜,现场人很多,顾泽抽中的次序又很靠后,陶桃只能陪着他在现场等着。 陶桃不是爱扯话题的人,要回的信息也不算少,注意力全放在了手机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念台词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恍惚间抬头,才注意到顾泽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想说什么?”陶桃这人喜欢开门见山。 “我就是……有点好奇。”顾泽的心思大概根本不在剧本上,眼里是遮不住的八卦之光,“你和简经纪人……为什么矛盾这么大?” 这个问题,陶桃显然面对了太多次,已经懒得再去重复。 “你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 “我记得你当初签下我的时候教过我很多做艺人的准则,其中有一点,就是不要轻易站队。既不要和谁太过亲密,也不要和谁结下梁子。” 陶桃关闭了手机屏幕,眼前的光忽然暗了下来。 “在公司里,我从没看见桃姐你对任何人会有太过强烈的情绪变化,喜欢还是讨厌,根本就看不出来。只有面对简经纪人的时候……你才会好不遮拦,甚至是,故意表现你的厌恶。” 顾泽不愧是陶桃和简亓都看中的人,看似单纯无害,一颗心比谁都细,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如今这样直白问出来,想必已经思考了很久。 陶桃将手机攥在手里,指甲无声滑过屏幕。 她说:“可我也教过你,不该你管的事情,千万不要多嘴。” “你当然也可以不告诉我。”他笑了,仿佛方才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问话,“每个人都有隐私嘛。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陶桃垂下眼帘,眸光暗了几分。 “因为我厌恶简亓,而这份厌恶超越了我想维持的基本人际关系。”她说给顾泽,又仿佛说给自己。 就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这样活着,只是单纯为了厌恶一个人。 “为什么呢……” 顾泽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和一切旁观者一样,想挖出这个结论背后的隐藏故事。 “哪有人天生就彼此厌恶呢?难道就没有过好时候吗?” 好时候? 陶桃看着前方,一对又一对年轻男女从他们的面前经过。 就像他们这样年轻的时候,陶桃和简亓,也曾有过好时候。 陶桃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深度发觉做实习生。 那一年的实习生大约有十几个,但是最终能成为正式员工的名额却屈指可数,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陶桃彼时也只算是个初生牛犊,从大学里历练了一身的锋芒,恃才傲物,恃靓行凶,知道论实力,这一批实习生里没几个人比得上自己的,因而更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无论什么策划和活动,她都是最先冲上前去的那一个。 而简亓却是这批人里唯一一个让她心里膈应的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简亓不属于他们这批实习生。他比陶桃大两岁,不是今年刚入公司的新人,却和新人们一起在做策划。简亓身上没有实习生的那股冲劲儿,明明对公司内部结构了如指掌,对工作人员个个熟知,却不将这份优势用在工作上。他的业绩永远处于中等水平,不高不低,最不起眼。 除了那副好皮囊,简亓身上似乎再没有其他让人注目的东西了。 然而陶桃一边和同期生在职场厮杀,一边却总是留个目光在简亓的身上,她总隐隐的觉得,这个人好似初春的风,温暖和煦的阳光之下,是漫长冬日遗留的凛冽的风。 表象的温柔,隐藏不了内里的锋利。 但真正同简亓说上第一句话,却迟了很久。 深度发觉的年会一向喜热闹,平日里冷艳的高层们也会在年会上唱起老歌,仿佛老年人卡拉OK现场。 今年来了一群实习生,看腻了伍扬讲单口相声的各位很是期待新人的表演。 实习生被要求每人来一个节目,一群人中有害怕登台的,有放飞自我的,而陶桃则是胜券在握的,她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等着一鸣惊人。 陶桃准备的节目是钢琴独奏。 他们家算是音乐世家,她和陶醉都是从小苦练钢琴,其他乐器也都会一些皮毛。小时候,她和陶醉被逼着练琴时,便时常会相处一些苦中作乐的法子,两个人时常比拼琴技,反倒比寻常人学得效果更好。 陶桃虽大学学的并不是音乐专业,但是这么多年的功底摆在那里,拿出来显摆显摆倒不是什么难事。那一天,陶桃穿上了白色的紧身礼服,勾勒出她完美的身材曲线。乌黑的长发被盘起,用几只白色的发卡简单的装饰了一下。她平日里不爱化妆,彼时却特意请化妆师上了浓妆,红色的唇色衬着她一身雪白,又美艳又清丽。 舞台的灯光渐渐暗下去,只有一束灯光投射在她和钢琴四周。一切皆是黑暗,只有她是光。黑色的钢琴那样冷寂,而浑身雪白的她如同不食烟火一样美得不真实,唇上的一点红色如同大雪纷飞下的一株红梅。 吹落廊花红一点,回首人间白半城。 看着她,却忽然让人想起这首古意的诗来。 陶桃的双手细长又白皙,在琴键上跃动,如同翩跹而舞的蝴蝶。众人只听得琴声泠泠纷飞,却瞧不清她手指的动作。 琴声动人,姿态曼妙。喧闹的会场渐渐安静,谈天说地的人们也暂停了动作,只知痴痴欣赏这演出。 弹琴看起来美好,却也是个极耗体力的事情。一曲奏罢,陶桃的额头早已汗水淋漓,两颊也泛着点点红色。 台下掌声涌起,陶桃骄傲地迎接着众人目光中的赞美。 如同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我们今年年会的一等奖就是——” “陈总的二胡独奏!” 主持人如是宣布的时候,陶桃的礼服尚未换下。 她正在补妆,等着一会儿上台的时候一定要得体大方,一定要将众人完美的一面继续保持着。 却没想到,自己唾手可得的一等奖却花落旁人。 陶桃又恼又不解,她看着那个地中海的陈总站在台上,领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奖,怒火中烧。 “四手联弹的曲目,你一个人完成了。野心不小。” 在她即将站起来破口大骂的前一刻,简亓的声音及时阻止了她。 陶桃楞了片刻,偏过头看向了简亓,因为对方发现了自己表演的隐藏关键,她既骄傲,又对眼前人更加好奇。 简亓说的不错,陶桃这次表演选的是最炫技的方式——一个人完成四手联弹。 陶醉初中的时候看了《海上钢琴师》,从此便执迷于和陶桃比拼手速,立志也要和电影里主人公一样,练成足以四手联弹的手速。 陶桃曾经嘲笑过青春期的陶醉幼稚无聊,却没想到如今她也要来做这样的事。 一个人完成四手联弹,陶桃的确野心不小,但她的实力却也足以撑起她的野心。她要的就是一鸣惊人,要的就是众人都为裙下臣。 只是这一点小心思被简亓一语道破,她隐隐还有些不安,辨不清对方话里有几分赞赏又有几分别有用心。 “陈总明年春天就会退休了。” 陶桃没有问,没有对任何人提出质疑,可是这个男人却仿佛会读心术一样,只瞧了自己一眼,竟将自己的心思看了个透。不由令人生寒。 陶桃不由地认真看了看简亓。 他今天穿得随性,没有像旁人一样特地租了礼服将自己一番打扮。简亓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衣服的外套随意地披在肩上。头发似乎没有搭理,发胶都没用,刘海随性地耷拉着,反显得他年轻了几岁。 “你很想要得一等奖?”沉默了很久后,简亓这样问。 陶桃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比起一等奖,她更想要的,不过是一等奖所代表的那份荣耀。 她不是个虚荣的人,却是个极骄傲的人。有实力有运气又肯努力,一路走得顺顺当当,没人有资格挡在她的前面。 如今却是第一次,满腹委屈,连咒骂的地方都没有。 “你如果想要,我可以送你。去年的一等奖,便是我拿的。” 简亓这话说得故意,平日里收敛了一切锋芒,如今却可以透露着一份狂拽酷炫的神气,实打实地得意。 陶桃白了他一眼:“不是我的东西,我才不要。” 简亓轻笑了一声,一手摸着鼻子,嘴角弧度浅浅。 他伸出手,说道:“正式介绍一下吧,我叫简亓。请多指教。” 陶桃瞥了他一眼,虽有一些不屑,仍是伸出了手。 “我叫陶桃。” “没事不要来烦我。” 陶桃是个心口不一的人,从年轻时就是。 她虽在年会上对简亓说“没事不要来烦我”,但是简亓的赞赏,却是一天高过一天——当然从不表露。 她渐渐发现,简亓是个头脑极好的人,做起策划宣发思路极其清晰,事无巨细也都考虑周全,但是业绩仍旧不高的原因,是因为对方,在真正实施时,根本不屑于做好。 简亓有这个实力,却没这个动力。这一点陶桃想不明白,只当对方是韬光养晦,不屑和自己这帮实习生相争。 陶桃和简亓骨子里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极有天赋且不畏艰苦,也都是极骄傲不服软的人,能看清世故,却又不世俗,庸人中难得地头脑清明、聪慧正直。 他们惺惺相惜,只是陶桃骄傲的个性,却仍让她心中的膈应难以消除。 论起转机,应当是在那场嘉年华上。 伍扬计划在暑假里为新推出的一批练习生举办嘉年华,换言之,便是一场小规模的演唱会。而这次嘉年华的整体策划和具体负责,都交给了这批实习生。 彼时已临近实习期末尾。陶桃知道,这次嘉年华的成败,决定了自己能不能留在深度发觉。 从选场地到联系合作商,陶桃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工作,能亲自做的几乎都亲自上手才能放心。 简亓知道她神经紧绷,也常会宽慰她放轻松。 每每这时,陶桃便会恶狠狠瞪他一眼:“你懂个毛线,你又不是实习生。” “OK,fine。”简亓举手投降,默默跑到茶水间给她冲咖啡。 她有她的追求,他理解便好。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嘉年华的当晚突然天降暴雨。 陶桃的plan B里当然考虑到了天气的原因,却未曾想负责备案的其他实习生并未按照自己的要求来,从前只当陶桃多管闲事爱指手画脚,事到临头了才知晓她的谨慎。 早上天色阴暗的时候,陶桃便察觉到事情不妙。这次选址是在露天且位置极其偏远,也来不及临时搭建遮雨的棚子。她只好临时为观众准备一次性的雨衣,并安排巴士接送他们离开,她不断发申明,一遍又一遍地致歉。 陶桃是诚心诚意地觉得对不住观众。这次的嘉年华总负责是她,即使是安排的人员出了意外,她仍旧归咎于自己监管不当。她不相信别人的实力,因而她也不要求别人的实力。 能者多劳,她有能力,因而承担了最大的责任,和最大的罪过。 她脱掉了高跟鞋、换掉了长裙,穿着雨衣在雨中朝着每一个冒雨观看演出的粉丝致歉。一直到最后演唱会散场,她看着每一个粉丝安全上了车,才算是彻底放心。 同期的实习生也有拦着她的:“你何必呢,不过是粉丝而已,反正演出也结束了,你做给谁看。” 她看一眼对方都不屑,怼道:“反正不是做给你看。” 她不嫌世人太污糟,却反被嘲笑太清高。 着实可笑。 因陶桃这话实在不客气,实习生脸上过不去,加之雨势又渐大,众人无不变着法的赶车回去,没一个愿意继续留下的。 而陶桃这人,平日里如何精明,如今便如何地顽固。眼瞧着所有粉丝都上了车,她才勉强放下了一颗心。 只是彼时,所有的车,都已经走光。整个场地只剩下稀少的几个工人在雨里往回奔。 陶桃其实早该想到,没有人会特地留下来等自己。 许是那天夜风太凉,吹得她眼眶通红、鼻尖发酸。 身后的舞台,灯光一点一点地熄灭,周遭徒留一片昏暗和陌路人模糊的脸。零星的几盏灯光泛着橘色,照亮了细密如烟雾的大雨。一切热闹都褪去,雨滴落在泥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全世界都熄了灯,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矗立在这人间,再多的嚣张骄傲,也都溃不成军。 陶桃的鞋已经湿了个彻底,污泥和水渍溅脏了衣服,她望着四周,庞大的失落感像一浪潮水汹涌拍来,冰冷彻骨。 她回想起这将近一年的实习生涯,回想起匆匆而过的二十几载,她好像一直拼命地往前跑,到达终点线后回过身,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不想委屈自己与庸人合群,于是真的孑然一身。 陶桃的工作能力着实一流,但是如何圆滑地与人相处、融入集体,她却如何也学不会。 又或者说,很多事情未必是学不会——学会世故庸俗、从众合群,只消蒙蔽了自己的一颗真心,便成了海海人潮中的一个,被一片真空包围住的一个。可是人总有真情实感又顽固自我的一面,又期盼着残酷人间留一条缝隙让你成为自己,放肆大笑、抱头痛哭。 于是真的孑然一身。 就在那一刻,从前所有逃避的负面情绪,此刻悉数涌上心头。 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委屈,不是不软弱。只是如今无处可逃。 陶桃蹲在地上,雨伞被丢在一边,她捂着脸,连哭泣也都是无声的。 那个人啊,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活成了一道光的模样,黑暗隽永,暮霭沉沉,而他踏着雨水和烟雾,携着一身的温暖,来到了她的身旁。 陶桃睁开眼,先看见的是一双白色的球鞋,而后是深色的牛仔裤,再往上,是白色的卫衣,黑色的渔夫帽。 最后是他的模样。 简亓将伞向前倾倒,为陶桃遮挡了风雨,却淋湿了自己的后背。 他的左手握着电筒,可比那灯光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眸。 寂静的夜里,只有雨声和他轻柔的话语。 “别哭啦。我还在这里。” “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活成了一道光的模样,驱散雨夜的冷寂和凛冽,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温暖光明,爱与希望,都送到她的身旁。 好啊。 “你带我走吧。” 嘉年华有惊无险,总体还是顺利举办。陶桃劳心劳烦,最后还算有回报,实习期提前结束,正式加入了深度发觉。 会议上宣布这一消息时,陶桃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镇定。 付出多少收获多少,这叫理所应当。 她唯一的反应,不过是下意识地转过头,朝着简亓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在对方发觉之前,再挪开视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他人却未必有陶桃这么开心。 总说茶水间是个是非之地,陶桃本是来泡个咖啡,却当真见识了一回。 语气的确是料想中的尖酸刻薄,但是给自己编的八卦却没什么逻辑。一会儿说自己有背景,一会儿说自己被某个经理潜了。说到底,是给自己的转正编个听来狗血有趣的料。 只是说到后来,却有些不太对劲。 “这个陶桃有什么了不得的,谁不知道是简亓在背后帮她。她啊,就是拿简亓当梯子往上爬呢!” “他俩关系可不一般,嘉年华那天晚上,不少人看见简亓送她回去呢。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干什么事用膝盖想都知道。” “陶桃对谁都爱答不理的,看得上简亓吗?”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简亓单方面追她呢。” 陶桃还没听够,八卦群众却散了场。 她心觉无聊,抬脚准备走,刚刚转身,正撞上在身后等候许久的简亓。 “……你也听见了?”陶桃没想到他也在场,颇有几分尴尬,她宽慰道,“他们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简亓点点头,说得从容:“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道:“我要放在行动上。” 陶桃愣了:“……嗯?” “既然路人都知道我要追你了,我也不需要再矜持了吧。” “陶桃,我喜欢你。” 周遭有多喧哗,她也全然都听不见了。 满心满意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可是我很难追。” “那我奉陪。” 他如是说。 TBC 第9章 (上) 顾泽试戏的片段很简单,是老套的旧情人相见的剧情。 台词说来也没有几句,但是陶桃听着,心里仍旧百转千回。 “这十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没有你在了,自然不会更糟。” “但是也不会更好了。” 顾泽注视着搭戏的女演员,眸光流转,氤氲着雾气,仿佛下一刻便能挤出眼泪来。 陶桃已经许久不曾看到这样的戏码,心里想着果然是来试镜的偶像剧,这种烂俗的桥段怎么也逃不过。 “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一个声音问道。 陶桃没转头,下意识脱口而答:“情感是把握到了,但是有些用力过猛。十年没见了,就算是旧情人,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不过既然是偶像剧……” 她偏过头,身旁的人身量高大、穿着随意,唇上一抹青色的胡渣。 “……张导?” 陶桃眼前一亮,语气中的兴奋和惊喜,不亚于收到年终奖。 张导,即张城,新一代导演中的佼佼者。本是拍文艺片起家,国内外获过不少奖,前几年第一次尝试商业片,男主是宋玄,这部片子叫好又叫座,宋玄也因此在影视剧跻身一线。 正因那次的合作,陶桃和张城结识,二人都是行业的精英,年纪也相差无几,陶桃对他的才华和专业态度很是欣赏。 张城从前年开始一直待在国外,此番能遇着他,陶桃如同逮着一个移动的顶级资源。 陶桃问道:“张导什么时候回国的?你来了C城,我怎么也该请你吃顿饭。” 张城笑了笑,嗓音沉厚:“方导是我的朋友,我今天刚回国,受他邀请,来替他选角把关的。”他看向仍在戏中的顾泽,问道,“那是你带的新人?” 陶桃点了点头,主动介绍:“他叫顾泽,我们公司新推的艺人,这次来试镜男三。是个努力的孩子,还有灵性,练习生里我是一眼相中的。以后如果有机会,张导可得多照顾照顾他。” “刚才还说要请我吃饭,这会儿又给新人牵线,桃姐可还是老样子啊。” 张城是个直爽的人,虽有一说一,但也不过是个玩笑,口中说着她市侩,心里却喜着她坦诚。 “张导这是哪里话,等顾泽试镜玩了,我们三个一起去吃饭,我请,尽管吃。” 陶桃说得豪气,金牌经纪人的架势全都摆了出来。 “能有机会蹭桃姐的饭,我怎么能拒绝呢?” 二人说笑着,饭局便轻轻松松定了下来。 若说这第一次的饭局是陶桃刻意为新人拉拢人脉,后来连着三次的邀请,却是张城反客为主,主动邀约不断。 陶桃那几日正巧忙着,三次邀约全都婉拒了。本也不曾太过留心,直到第四次,张城亲自来到了深度发觉,陶桃才意识到有些许不对劲。 那日张城换下了休闲服,特地挑了一身正装,杂草一样的头发难得用了发胶梳得整整齐齐,胡渣全刮了个干净,皮鞋刷得锃亮。难得精心打扮。 陶桃彼时正忙得焦头烂额,从一大堆文件中抬起头来,瞧见对方时着实楞了几秒,几乎没认出来。 张城看了看表,十分疑惑:“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了。” “我可从来没有什么下班时间。”陶桃苦笑。 “看来你前几天说工作忙,不是托词,是真的在忙。” “再给我一个小时。” 对方的邀约来得突然,但是毕竟是要巴结的合作伙伴,张城都亲自来了,迟钝饭的面子,陶桃可不能不给。 “不急。”张城随意地坐在了陶桃对面的沙发上,“我等你。” 陶桃点了点头,又加快了工作的速度。 饶是她火急火燎,工作完结时,也已经是晚上八点。张城撑着脑袋,早已眯了一觉。 陶桃心里十万分的过意不去,虽说不明白张城为了一顿饭这般折腾是何苦,但是白白叫人家等了这么久,总如欠了分人情般不自在。 走到电梯口,张城倒是依旧从容,他道:“不着急,餐厅的预约我已经推迟了,现在过去,时间绝对够的。” 陶桃道谢:“真是麻烦你了。” 话音刚落,“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好巧不巧,只有简亓一个人在内。 那一瞬间,陶桃对人生的际遇产生了诸多质疑。 如果说人生是个剧本,她此刻只想给编剧几刀。 自从上次和简亓在江边交谈后,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二人依旧一水一火,不可相容,她也依旧不吝啬于向对方恶言相加。恰巧前几日顾泽又在无意中勾起她深埋的往事,她梦里将曾经那样飞速地温故,仍旧不可避免地扯开了伤疤,细密的血渍从皮肤渗出。 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她无懈可击的冷漠被狠狠敲出了一道裂缝,几乎麻木的感性神经如今异常敏感,一个眼神的不同,都能叫她悟出许多。 正如此刻,她本该目中无人,全当简亓是空气,穿好她的保护色。可她偏偏抬眼瞧去—— 正对上简亓的目光。 都说简亓是个笑面虎,可是不笑的时候,那眼底的寒霜,可是十年未化。 陶桃的步伐慢了一步,在电梯门再次关上前,被张城一把拉过。 她穿着高跟鞋,注意力又恍惚,乍然被拉过去,脚下难免不稳、失了重心。她无意识地倚靠住了一旁的张城,在对方的扶持下重新站稳,然后像触了热汤一样迅速将手从对方臂弯抽回。 但仍旧被简亓看在了眼里。 陶桃与简亓都不说话。 非要打破这沉默的,是张城。 大抵做艺术家的人,在为人处世上的神经都要粗上几分。他虽听闻简亓和陶桃关系不好,却并不了解关系恶劣到了怎样的程度。他与简亓少有的几次碰面,对方都给他留下的是随和友好的形象,瞧着不是会与人交恶的模样。 “简经纪人,好久不见。”张城开口,二人礼貌性地握了握手。 “张导,稀客啊。”简亓脸上挂着营业式的微笑,“听说你上个月在日本刚获奖,真是恭喜了。” “哪里,不过是运气好。” 张城获的奖属于小众范围,此事新闻上并未有过多报道,简亓竟能知晓且记住,张城心中有几分吃惊,却也压住了。 “张导这么晚还来我们公司是有什么事吗?如果是想选角,可千万别忘了我们程以鑫啊。”简亓什么时候都不忘推荐艺人。 “不是工作,是私事。今天是来请桃姐赏光,吃个饭罢了。” 话毕,张城朝身边的陶桃的看了一眼,眼角的笑意倒是遮不住。 简亓的目光便如此自然地落在了陶桃的身上。 “张导果然面子大,能请得动我们桃姐赏脸。改日,我做东,也请张导和桃姐一起聚聚。”不过客套的一句话,倒叫人听出几分阴阳怪气来。 陶桃看向简亓,对方眼底的敌意和厌烦一览无余。 如此不遮掩,没了笑面虎往常的作风,陶桃倒是吃惊不小。 她不大明白,简亓这份敌意来自何处。 自己和张城左不过吃顿饭,人情交际,再平常不过,又没挡了他的道,也没抢了他的约。倒叫人觉得委屈。 陶桃垂下眼帘,又仔细思索了一番。忽然想起程以鑫来。 程以鑫早已是顶级流量,但是大红大紫了这么多年,也面临着转型的瓶颈,毕竟他也不能做一辈子的青春偶像。而今年拍的几部商业片,虽票房屡破记录,但是口碑却算不得好。听说简亓从年初起便一直在联系各路导演。 张城是拍文艺片出身,佳作频出,手上似乎有个本子等着开拍,正是简亓的目标之一。 而如今自己不了解情况,贸贸然便和张城有联系,简亓怕是难免会误解。毕竟自己同他抢资源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至于其他理由…… 陶桃想不到,也不愿去想。 很多时候,理由正确与否并不重要,只要是个能说服自己的借口便好。 她想了许多,发愣了很久。电梯早已从十八楼降落到了一楼。 简亓率先走了出来。他背影瘦削,身材颀长,从背后瞧着,也是好风光。 可是这个人回过头,偏偏说话不带人情味儿。 “我先走一步了。张导可得好好照顾我们桃姐。” 他说得平淡如水,反叫陶桃觉得好笑。 你何必多嘴呢? 我又何必多想呢? 这顿饭注定食不知味。 张城很会聊天。他主动活跃气氛,挑陶桃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来聊,十分照顾女伴的心情。 只是陶桃今日状态实在不佳,她没来由地心绪不宁,电梯口尴尬的相遇画面,不可抑制地在脑海浮现。 她此刻很想清净一会儿,到江边吹吹风,什么话都不必讲,冷静地梳理自己的情绪。怎奈张城只以为她对话题不感兴趣,为了不冷场,自顾自絮絮叨叨了许多,叫人耳朵生茧。 “张导。” 终于,陶桃还是没忍住,打断了这无休止无意义的聊天。 “您今天亲自来公司找我,等了这么久请问吃饭,就只是想聊这些吗?”尽管她极力克制,但语气听来仍有几分不客气。 张城并未多想,被打断后甚至有几分手足无措,抿着嘴思量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你,不想聊这些吗?” 堂堂一个知名导演,这话说得却有几分卑微。 陶桃一刹间意识到自己失态,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 “不好意思,我这段时间很忙,心情也不是很好。”她解释,“只是希望张导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直说,也不必兜兜转转费这么大劲。” 张城摸了摸下巴,遗憾道:“这话你再晚说个十分钟就好了。” 陶桃不明所以。 “十分钟后,会有小提琴手为你演奏,也会送上我精心准备的蛋糕。原本打算那个时候,再告诉你我想说的话。” 计划被打乱,该说的话却不可因此作废。 “陶桃,你一向聪慧,怎么这次却不明白了?” “陶桃,我喜欢你。” “我在追你。” 如果说人生是个剧本,那么此刻她几乎能听见,书页向后翻而发出的沙沙声。 回忆逆流而上,汹涌澎湃,将这浅流里的每一块石子都冲刷干净,她只消微微偏过头去,就会发现过往的一切仍在身后,从未离她而去。 人生总会有那么几个时刻,过往与当下交叠重合,好似两幅拼合的胶卷,从这斑驳的岁月里刻出年轮,迫使你去瞧瞧这种种物是人非。 “陶桃,我喜欢你。” 记忆里的人和眼前的人都说着同样的话,她一霎间几乎难以分辨,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可是我很难追。” 她不自觉地说出同当年一样的话,叫她几乎冷类盈眶。 于是她回过头去,回忆的潮汐将她吞没。 TBC 第10章 (下) 简亓追陶桃,花了不少心力。 正如陶桃自己所说的,她很难追。她同一般的姑娘不同,不爱玫瑰和香水,名牌包包自己买,独立又自我,活得百毒不侵。 她那样优秀,连一般的男子都不及她,更不敢去追她,白落得一身冷水。 可是简亓乐在其中。 这于他,不是一场马拉松,而是一场追逐战。 陶桃不爱懦弱无能的男子,也不爱睥睨众生的男子。她要的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彼此相爱相杀个几百回合才算罢休。这样的爱情才让她觉得有意义。 而简亓正是这样的对手。 彼时她和简亓都是正式员工,公司新发掘的一批练习生,便交给了他们带。 伍扬却不知,这成了他们的战场。 简亓带的练习生是尚未成名时的程以鑫,而陶桃带的新人,名叫方铭。 约定是,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比较,到底谁带出的练习生出道了,谁更胜一筹,谁便算赢。 这两位,硬生生把爱情剧,演成了商战剧。 程以鑫本是学生,虽有艺人的天赋,但是没有受过专业指导而难易显露自己的魅力。一来二去,倒是陶桃带的方铭人气更旺一些。 那段时间陶桃很是得意,她爱做赢家。而赢的人是简亓,这便让她更开心。 只是旁人的冷水,很快便浇了她一身。 那日,仍旧是茶水房,伍总的秘书正和另外几位姑娘遍聊公司的八卦。简亓本想进去,但是又怕贸贸然冲撞了聊在兴头上的诸位,索性来打探打探情报。 没过多久,姑娘们聊遍了其他人,聊到了简亓和陶桃。 “听说没有,前几天伍总给程以鑫安排了一个偶像剧男二,简亓想都没想就给推了,说什么程以鑫要以歌手身份出道,暂时不接戏。你说这像话吗?” “他这都是借口。最后这戏谁接了你知道吗?方铭!简亓这不明摆着把资源让给陶桃吗?”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程以鑫也不比方铭差,怎么资源少那么多?还不都是简亓让给陶桃的。我听说啊他们早就在一起了!” “我也觉得是!你说他们那么亲密,不是情侣还能是什么?” 简亓把杯中最后一口水喝完,心想着,我也不知道我帮了多少。 他在心里踌躇了许久,思量着虽说有些事情容易越描越黑,但是自己起码要上前表个态,也好让嚼舌根的人有个警醒才是。 不待他开口,身后高跟鞋的哒哒声清脆明晰,四周一瞬间,便噤了声。 桃姐来了。 茶水间的姑娘们看着那个窈窕身影步步走近,心虚且畏惧。她们不知道桃姐听没听到,如果听到了,又不知她听到了多少。 简亓也朝那人忘却,却见她不怒不恼,面上难得地,竟挂了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陶桃不爱笑,即使是高兴的时候也很少弯一弯嘴角,相反,她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会嘴角挂笑、眼角含春,那双目光径直看着你,没来由地便四肢僵硬,从脚底生出凉意来。 她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兀自倒了杯咖啡,然后端着茶杯从众人面前绕过,自始至终仪态大方,反衬得旁人丑态百出。 而直到她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她也从不曾看向简亓一眼。 陶桃在生气。 但是这愤怒持续的时间极长,简亓认为,称之为赌气倒是更合理。 风言风语并不只是在茶水间传播,大半个部门的人都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指指点点、添油加醋,无论他们解释与否,这段关系本身,都是能够任人描绘的涂鸦本。 简亓不是个在意他人眼光的人,只是思来想去,让陶桃生了这么大气的,怕也只有这一个理由了。 他从前替程以鑫推掉资源,自然不是主动让给陶桃。十年前的他虽比不上十年后的头脑和手段,但到底也是一个对艺人负责的准经纪人。他不过是目光长远些,不想为了一些不适合程以鑫本人的资源,而打乱了他的长期规划。 不过,流言倒也提醒了他,不能一直让程以鑫被对方压着,也是时候为程以鑫争取一些出镜的机会了。 因而,下一个综艺资源的竞争上,简亓从未有过地强硬,加之彼时程以鑫的训练日见成效,而方铭正值状态不佳,几乎毫不费力,资源便到了程以鑫的手上。 可怎料,这到了陶桃的眼里,却是坐实了传言。 你瞧,简亓平日里果真是让着她,如今一出手,什么资源不是手到擒来? 她长久以来珍惜的骄傲,好似被一阵抓不住的寒风猛烈锤击。 从前,陶桃只是对简亓爱答不理,而从这之后,她不再同简亓讲一句话,每日早晨的咖啡和下午的甜点,全都进了他人的肚子。 简亓第一次追人,竟如此狼狈。 陶桃这一肚子的气,一直撑到了初秋。 深度发觉的老板伍扬,虽年纪不大,却走的是老干部的画风,除却平日里爱给员工送茶叶和补品,每逢好天气,还爱爬山远足。初秋风和日丽,风景极佳,深度发觉历年都会组织员工在这个时候一起登山游玩。 陶桃成了正式员工后,第一次参加登山活动,她并不了解登山的具体情况是怎样,当天原本还在加班,换了个平底鞋便匆匆忙忙赶来了。 秋日虽尚有夏天的余温,但是山上却清冷地很,陶桃只穿了一件长袖,爬到半山腰上,便喷嚏连连。 “把外套披上吧。” 简亓不知何时已经脱下了运动服,上身只剩一件白色的短袖。 “我不要。” 陶桃想也不想便摆手拒绝,可对方不容分说,一把将运动服套在了她的脑袋上。 她拨了拨被弄乱的刘海,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人。 简亓就站在她的面前,笑面虎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只瞧着他的目光,便知道他有多坚定。 陶桃觉得这个人奇怪,方才简亓多番递水示好都被自己拒绝了,他也照旧面色如常,不见半分不悦,却因这件事,莫名沉下了脸。 陶桃拉了拉外套,不再说话。 伍扬带头操办的活动,果然只适合老年人。一行人一并坐在山顶赏景、品茶。 陶桃呷了一口茶,苦涩便在舌尖弥漫开。她此刻站在这制高点,俯瞰着山下众生万物。薄雾仍未散去,如烟般笼罩在山城的上空。堆叠绵延的山脉上,城市密密层层,随地势起伏。地面上的每一个人,都隐藏在雾中,掩埋在建筑里。 烦躁了许久的心忽然沉寂了下来,她用余光瞧了瞧那个自己刻意回避的人,那人在自己面前时,她总想逃开,就好像也有一层浓雾遮蔽了自己的视线,眼界之外的种种,不过一片模糊的水汽。 普洱茶的苦涩渐渐消逝,余味,是一抹无法搁浅的醇香。 她忽然很想走过去,走到简亓的面前,同他说一句: “喂,我原谅你了,我们和好吧。” 医院的电话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陶醉出了车祸。 挂掉电话的时候陶桃的手都在发抖。她慌慌张张站起来,手肘蹭到了茶杯,热茶泼在了她的腿上。来不及顾及这些,她匆忙丢下一声抱歉,便失措地往山下奔去,连外套也丢在了地上。 众人还未理清这是何意,简亓早已急急跟上她,拾起外套,追寻着她的背影。 山路陡峭难行,方才陶桃往上爬时,即便慢如蜗牛,依旧走得跌跌撞撞。此刻她一心只想迅速下山,三步并两步,脚下不稳,便整个人都往山下滑去,膝盖磕在看坚硬冰凉的石头上,沿路植被锋利地枝叶,轻易便割破了她的皮肤。 两条细长的腿上很快便布满了伤痕。陶桃跪坐在岩石上,每走一步都有刺痛感从骨髓钻出。她却没时间顾及自己,一心只惦记着生死未卜的弟弟。 简亓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皮肤白皙,指节细长,没有任何伤痕,比陶醉那双弹钢琴的手还要好看。 “啪。” 陶桃抬手,一把拍开了他的援手。冰冷的手指从他温热的手掌滑过,轻微的痛意夹杂着酥麻感。 帮助也不稀罕,艰难也一个人往前走。 她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狼狈至斯,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他。 简亓楞在原地,望着那人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背影消失在林间。 陶桃真的很害怕。 她刚来到医院,护士便通知她要做手术。签名时,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过两个字,却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双手都在颤抖。 陶醉是为了救横穿马路的小女孩才被车撞上,小女孩安然无恙,他却被送进了手术室。 天色渐暗,气温转凉。陶桃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在寒冷中煎熬。 她今天一整天只吃了顿早饭,白天光是爬山便几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吊着一口气忍痛赶来医院,她早已是又困又饿,精疲力尽。 饶是她再怎么想硬撑,到底抵不过身体机能的罢工。 意识渐渐模糊,她不自觉地往身旁倒去…… 宽大的胸膛便靠了过来。 一件外套被披在了自己身上,那个人靠得这样近,他滚烫的气息似乎能驱散寒冰。 陶桃缓了过来,眼前人的模样渐渐清晰——简亓望着自己,眉头皱得那样紧。 她没想过他还会来。 她了解简亓,他的骄傲不会比自己少。今天一日内,自己几次三番冷拒,脸皮再厚的人,此刻面子上也过不去。若是自己,一颗心也早已冷了个彻底。 可是简亓好像瞧不见任何对自己的不满,他将衣服裹在陶桃身上,又从侧面抱住她,笨拙地替她取暖。 仿佛千年冰山也能融化。 直到陶桃的双手渐渐有了暖意,简亓才放开她。 这下他总该离开了吧。陶桃猜测。 可是他却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包药,里面有创可贴、棉签、药水,大概是特地去药店买来的。 简亓半蹲在了陶桃的面前。这时她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陶桃的膝盖伤得很重,裤子也被磨破了,伤口处早已是一片血渍。简亓取出棉签和药水,仔细地替她清理伤口,再包上纱布。动作温柔轻缓,但凡她感到疼痛,对方便比她更痛一分。 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 一段感情里,男方愿意为女方系鞋带,女方愿意为了男方奔赴异乡。总好像谁更卑微一些,便显得谁爱得更深一些。说愿意为你抛下一切,愿意为你无条件妥协,好像才算达成和解。 低了头,屈了膝,连维持自己生存的那点尊严也愿意为你舍弃。可那只是无意义的自我牺牲,怜悯的对象是自己,而不是对方。 简亓追她的时候,也费尽心思制造浪费和感动。但是在工作上,他从未做过任何妥协,他的原则和底线,也从未退后一分。可这不代表他不够爱她。 彼时彼刻,他垂下眼帘,红了眼眶,握紧了拳。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怜惜。 抛弃尊严和底线不是爱。怜惜才是爱的开端。 我怜惜你。 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而我的心,属于你。 简亓半蹲着,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巧舌如簧的他,难得说话如此艰涩。 “陶桃……我,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要同我公平竞争,想要大家公平地承认你的才能。因而你生气、恼怒,不愿理我。我明白你,因而我也尝试去改变。但是我能决定的也只有自己,无法左右他人。” “既然这样,我们便只顾好自己就好,何必去在意他人。他人的言语从不吝惜毒刺,可我们自己,又怎么能对自己太过残忍。” “你再恼怒、焦急,你也无法改变他人。我无所求,只希望你怜惜自己。即使你不在意,我却会不忍。” “因为我……” “我喜欢你。” 两个声音,一个沉厚,一个清丽。 忍耐了一天的泪水,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可以诉说的窗口。 陶桃冷泪盈眶,一直克制的终于可以宣泄,一直逃避的终于可以面对,一直懵懂的终于可以明晰。 她说:“简亓,我喜欢你。” TBC 第11章 陶桃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张城一直跟在她身后,送她到门口。 两个人之间仍旧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仿佛方才在谈的,是一场双赢的合作案。 张城好意问道:“不用我送你回去吗?这么晚,你一个人,毕竟不安全。” “不必了。”陶桃礼貌回绝,“我家离得不远,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 陶桃方才是坐着张城的车一起来,现在,三言两语,她被扰了思绪,只想着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很快,来了辆出租车。陶桃朝他道了个别,拎着包走过去。刚拉开车门,就听见身后他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谢谢你,陶桃。” 陶桃立刻就笑了,似乎是想让对方放宽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导你不必客气。” 然后坐进了车里,狠狠关上了车门。 车外的那个人,仍旧站在原地,随着车子向前行进,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渺小,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陶桃重重地叹了口气。 “姑娘,去哪儿啊?”司机发问。 “您随便开,去哪儿都行。”她犹豫了片刻,这样回答。 “哟,和男朋友吵架了?我刚才看你俩还和和气气的。” 都说司机师傅话多爱聊天,果真是不假。陶桃没力气说话,但是也知道这行的不易,轻易地也不愿意拂了对方的面子。 她只好说:“冷战而已。您沿着江一直开吧。我就想看看景色。” 山城的夜景很美。她曾经无数次坐在江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对岸发呆,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 不去做,任凭自己沉沦在这一片灯火辉煌之中,做其中一个零星的萤火。 她调低了车窗,晚风便顺势钻了进来,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 无数发丝被吹到眼前,遮挡了视线。而她睁开眼,透过这蒙尘的视角,看着窗外支离破碎的夜景。 人世易变,风物长存。 这么多年了,人非物是,山城,还是那座不眠的山城。 陶桃闭上眼,多年前的记忆,如嘉陵江水,汹涌澎湃。 那是她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却成了今日不可触碰的疮疤。 简亓和陶桃之间的那层纸捅破了之后,搁别人身上,这时候就可以抱抱亲亲举高高了。可是他们二人实在是……太忙了。 彼时,陶桃请了假,留在医院里日夜照料陶醉,陶醉的手术虽然成功,但是伤得不算轻,疗养了好一阵才能下床。陶桃几乎衣不解带地照料他,本就纤瘦的一个人,更瘦得叫人心疼。 而简亓则不得不接手陶桃的工作,除了程以鑫这个熊崽子,还得陪同对家方铭跑通告,都是什么都不太懂的新人,没有工作人员在一旁照看着总是不好,只能苦了简亓,一天得跑三四个片场。 一个围着医院打转,一个全城各地跑,旁人怎么也看不出,这是热恋期的情侣。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 晚上九点之后,陶桃照料了弟弟早早地休息了,简亓手上的工作也处理地差不多。那便是他们见面的时候。 从医院一出门,便能看见江景。 陶桃披了一件厚厚的大衣,便席地而坐,望着长江滔滔,听着风声鼓鼓。 简亓拎了一个大袋子过来,袋子里,装满了罐装的山城啤酒。 “喝啤酒吗?” 简亓虽这样问着,但是手上早已开了拉环。 “当然。” 陶桃并不含蓄,刚接过,仰头便是一大口。 她似乎心情并不好,阴沉着一张脸,不停地借酒浇愁,几口便干完一罐。而简亓并不阻拦她,她一伸手,他便替她开好拉环再递给她。她喝一听,自己也喝一听,算是奉陪。 两个人便这样沉默地饮酒,直到面前皆是空了的易拉罐。 陶桃再伸出手,握住的却是温热的手掌。 “喝慢点吧。”简亓柔声劝道。 “我以为你今天带酒来,便是随意我喝的呢。”陶桃似有不满。 “不是不让你喝,但是不要伤了身体。” 陶桃并不坚持,任由右手被对方握着,冰冷的手一点点转暖,也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多亏了简亓。 “我以为不用上班,这些天你会过得轻松些。可是陶桃,你过得并不好。” 简亓皱着眉,说得笃定。他一向心思细腻,从对方的几个电话里便发觉陶桃的不对劲,也善解人意,任由她发泄完了,再来问清楚原因。 这世上有些人擅长倾诉,开心或抱怨,但凡经历过的便能成为腹稿,用闲暇时间将今天流水账般的一天说得有声有色,连彼时的心路历程都通通告知。 但是也有另一类人,万事经历了便如烟散去,骂娘的脏话或是真挚的赞美,都只是说给自己听。陶桃是后者。 她矢口否认:“我没有。我很好啊。” 她垂着眼帘,并不敢去看简亓的眼睛。这话说得虚张声势,是个拙劣的谎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心虚地发慌。 他将对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深邃的眼眸里,几分心疼、几分无奈。 “你不必掩饰,积极或消极,我只希望你过得真实。” 陶桃笑了,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说起话来懒懒散散。 “是啊,反正什么都瞒不过你的。” “你可以向我诉说。”他揽过她的头,让陶桃可以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因为我是简亓。” 因为,我是简亓。 这世上,总有无数的非其不可。只有你才能聆听,只有你才会明白。似因果,似宿命。只能是你,也因为是你。 一阵江风吹过,陶桃忽就红了眼眶。几日前坐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等待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只要一想到,便心有余悸。 “我很害怕。”她声音沙哑,甚至竟带着几分哭腔,“那天,我真的很怕。我怕手术失败了,怕陶醉醒不过来。我甚至很想骂他,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为什么不能在乎一下我的感受。可是冷静一下又觉得,他没有做错,是我太自私。如果有可能,为了陶醉,我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可是……” 陶桃低下了头,埋进了简亓的胸膛。 “可是,那是因为我无法失去陶醉啊……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他这一个亲人了……我真的很害怕,如果连他也离开我,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陶桃人生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嚎啕大哭。 她躲进那个人的怀抱里,便可以不管不顾,眼眶如何红肿,面庞如何难看,涕泪肆流,声嘶力竭。 危机会过去,但是恐惧却会永远留在人心中。这些天来她夜夜噩梦,一觉醒来总会害怕,也许梦中那个悲惨的结局才是真实的人生。可是她无法在陶醉面前表现出来。 长久的悲伤郁积在心内,是会摧垮一个人的。她强颜欢笑了许久,以为简亓也不会发现。可是那个人是多么聪明,又多么让她感激。 她不善倾诉,难以敞开心扉。因为她比谁都了解,这世上从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刀子不扎在你的身上,你根本不晓得会有多疼。被倾诉的那个人,既不能真的理解你,反要承受一堆心灵垃圾,何其无辜。 可是,这个人说,他愿意聆听她。 即使伤口无法愈合,过去不能重改,至少躲到他的身后,从这现实逃离片刻,挣得一个喘息的余地。 陶桃紧紧拥抱住简亓,仿佛想把自己融入他的臂弯里。 “那你是不是也担心,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简亓将怀中人拥住,下巴抵着她的肩膀。他望着无垠的江面,鼻尖竟也泛酸。 “你会吗,你也会有离开的那一天吗?”她问。 她不是悲观主义者,但是也看过无数聚散离合,了然这世上太多的可能。 简亓眼眶发烫,像是在发誓,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陶桃,我说过,我奉陪。” “只要你往前走,我就奉陪到底。” 陶桃喝醉了。 她酒力尚浅,加之这段时间操心劳神,方才又彻彻底底大哭了一场,到底有些撑不住了。 手中未喝完的易拉罐被随意抛在了一边,陶桃闭了眼,脑袋一歪,便倒在了简亓的怀里,没过几分钟,竟渐渐有了均匀的呼吸声,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简亓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捡起地上的易拉罐,收拾到袋子里去。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己的风度。 他和陶桃不同,虽然多年后的二人都是千杯不醉,但是陶桃是一步一步练出来的,而简亓却是天生不易醉,清醒地吓人。 他摸了摸怀中女孩红彤彤的脸庞,低下头,和这晚风一起,给了她一个温柔的亲吻。 陶桃晚上就睡在陶醉的病房里,简亓将她送回去的时候,本该早早睡下的陶醉,却开着一盏夜灯听着音乐。 简亓抱着陶桃,将她放在了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子。收拾妥帖后,又站在床边看了她片刻,才算放心。 他偏过头看向陶醉,虽然有些迟,但仍不忘打声招呼:“你好,陶醉,我是简亓。” 陶醉摘下耳机,点了点头:“我见过你的照片,原来真人长成这样。我姐总是提到你呢。” “是吗?她都说我什么?”简亓好奇。 “她说你……挺招人烦的。” 简亓忍俊不禁,又回过头看了看蜷缩在被子里、脸蛋红扑扑的那个女孩儿,弯了弯眉眼,笑出了小虎牙。 “她说的没错。我是挺招人烦的。” 陶醉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没什么表情,表面上很平静,但是心中九曲十八弯,倒是想了很多事情。 “简大哥,有时间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陶醉出车祸时,为了保护双手,下意识里让腿部和腹部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他手术完不过三四天,此刻下床走动很是勉强,但是还是坚持,要去天台,和简亓聊聊。 简亓对陶桃的这个弟弟了解不算太多,只知道姐弟感情极好,看在未来小舅子的面上,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不过是出门时,替陶醉带上了一件外套。 天台空旷,风不小。陶醉身体还弱着,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只能勉强接受了简亓递来的外套。 坐在长椅上,陶醉咳嗽了几声,开口问道:“你和我姐,认识多久了?” “从她进深度发觉开始算,一年多了吧。”简亓望着远方,眼中没有焦点。 “我姐跟我说过你们的事,你们在一起也才三四天吧?” 简亓点点头。 他不知道陶醉到底想说什么,但是难得地很有耐心。 陶醉搓了搓冰冷的手,为了说接下来的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想和你说一些,我们以前的事情。” “我四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妈出国了,再也没回来。我爸第二年就再婚了,除了每个月打点生活费,根本不管我们。只有爷爷奶奶照顾我们。那个时候,我姐也不过上小学吧。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很多事情也照顾不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姐拉扯我。” “我记得,她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男生追求她,我姐没答应。那个男的恼羞成怒,就到处骂她,也连带着骂我,说我们是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孩子。我当时气不过,就找那个男生单挑。可是我这小身板,哪儿打过架啊,我姐赶来的时候,我被打得满脸是血,她激动之下,举起凳子就砸那个男生脑袋上了。那男生其实没什么大事,但是我姐却因为这件事被记了处分。而就因为这个处分,她明明可以考上的音乐学院坚持不录用她。没有办法,她只能放弃音乐,学了别的专业。” 听到这儿,简亓的眉毛皱得极紧。 陶醉还在接着说:“我说这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简亓没回答,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感情是很容易改变的。由爱生恨,如此简单。等不到,求不得,就想要放弃、摧毁。你是和我姐一样极致优秀的人,我欣赏你,但是我也害怕。我不希望那个可怕的过往,会有重蹈覆辙的一天。” 不到二十岁的陶醉,在他的姐姐眼里,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但是啊,少年早已长大,成长为和他姐姐一样天生优秀的人。 他纤细敏感,通过一个人的外貌气质、穿戴品味、言谈举止,很容易辨别出,简亓绝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他又思虑周全,最好和最坏的结果,都会想一遍,并未雨绸缪。 陶醉问:“所以,你呢?你会爱我姐多久?如果当真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你也会不惜伤害她吗?” 简亓的双手插在袋子里,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 他看向陶醉,目光直视着对方,用最直接,最一览无余的方式,表达他毫无保留的真诚。 “我不会。” “我不相信什么由爱生恨。爱是爱,恨是恨。爱一个人是因为对方的美好,恨一个人却是自己无法满足欲望。起源不同,何谈转化。” “我既然喜欢她,爱她,便只想为她遮挡伤痛,而不是成为她的伤痛。即便有一天无路可走,感情也只会变得寡淡,而不是成为伤人的借口。” “我宁可选择远离,也不愿成为刺伤她的匕首。” 彼时,他说得这般笃定。 陶醉出院那天,陶桃难得面上多了几分喜色,替弟弟打包好了行李,办好了出院手续,一转头,看见的,却是简亓。 她没有告诉简亓陶醉出院的事儿,本打算第二天风轻云淡地去上班。 “简大哥,你来了啊。” 陶醉换下了病号服,穿上了卫衣,整个人精神了不少。他一只手搭在简亓的肩膀上,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很熟络。 陶桃楞了片刻,似乎是没想到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然后又反应过来,大概就是陶醉把简亓给叫过来的。 简亓没多解释什么,只是十分主动地替陶桃搬运起了箱子,极自然地说:“这么多东西,回去多不方便,我开车载你们。” 不待姐姐开口,陶醉已经先一步点头:“谢谢简大哥了。行李送回去之后,你就带着我姐出去玩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不行,你……”陶桃张口便要否决。 “姐~”陶醉这一声叫得绵长蜿蜒,转了好几个音调,仿佛是在撒娇一般,“你明天就得上班了,今天还不出去逛逛吗?这几天你天天陪我闷在医院里,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才找来简大哥。” 简亓也走到了她身旁,揽住了她的双肩,劝道:“你弟弟也是一片好心,都出院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陶桃身边这两个男人,一唱一和,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恁凭她的铁做的心肠,这时候也成了绕指柔。 最后,她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头。 如同被硬塞了一嘴的糖,突然又无奈,偏偏还很甜蜜。 陶桃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便是这一天。 说简亓是个完美男友,一点也不为过。一整天的行程他都计划周密、安排妥帖,不劳陶桃操闲心,又充分尊重她的意愿。 中午在一家装饰清雅又不高调的餐厅用餐,饭后在繁华热闹又不人潮拥挤的工艺品街闲逛,逛累了再去电影院观看文艺治愈的爱情电影。乍一看仍是千篇一律的约会套路,偏偏因为这个万里挑一的人而变得新鲜又美好。 陶桃从前总觉得约会是件俗气又无聊的事情,亲身经历后才了解,她也只想和简亓做一对俗气又无聊的情侣罢了。 出租车颠簸了一下,陶桃才从恍惚间回过神来,方才,仿佛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是遥远到不真实的回忆。 她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才过了十分钟而已。 过去花费了那样长的时间经历,回忆起来,也不过短短片刻罢了。 司机师傅见她一副不爱聊天的模样,兀自打开了电台。陶桃茫然地听着电台的广告,下一秒却全都忘了干净。直到下一分钟,一个干净的女声播报了一个消息—— “位于重庆游乐园的摩天轮服役二十六年,承载了许多重庆市民青春或少年的梦想,因摩天轮已到使用年限,按照相关法律规定,大型游乐设施到期,将于明日停运……” 她出神地厉害,电台的声音她听得断断续续,只抓住了几个零星的关键词,下意识里却突然有了几丝慌乱。 “师傅,电台里说的摩天轮,是哪个摩天轮?”她坐直了身子,主动询问。 司机答道:“还能有哪个?就是南桥头山顶那个摩天轮呗。没想到马上就要停运了啊,真可惜。” 陶桃看向窗外,远处一片漆黑之中,似乎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个被彩灯装饰着的影子。 “师傅,麻烦去重庆游乐园。” 她双唇干涩,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能使干裂的唇撕开一道口子。 记忆被扯开一个裂缝,鼓鼓江风呼啸而出。 第一次约会的那天晚上,简亓带着陶桃,来到了游乐园。 陶桃起初很是诧异,他们两个都不是童心泛滥的人,也已经济独立,距离上一次来游乐园的年纪,也已过了几年。 “你确定,要进去这里吗?” 陶桃站在门口,拉住了对方。她皱着眉头,很是为难的样子。毕竟转头看一看前来游玩的人,到底还是小孩子居多。 简亓不答,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来游乐园玩,是件很浪费时间的事情?”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既然对方明白,又何苦拉着她来这里。 “可是你今天一整天,不都是在干那些看起来浪费时间的事情吗?” 如此一提醒,陶桃犹如醍醐灌顶。 她不禁问自己,到底有多久,她不曾细细品味一顿饭的滋味,不曾完整地在电影院观看一部电影,不曾亲自到实体店买一些只能欣赏而无使用价值的小礼品了? 她争强好胜许多年,大学忙着拼绩点、找兼职,工作后为转正升职争个不修,连休息时间都难得,何谈做这些事情? 万事皆要讲求效力和价值,早就忘记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一点,简亓看得透,陶醉看得透,唯独她不能。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的主题吗?”陶桃问,“来浪费我的时间?” “当然。”简亓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了解,所以毫不担心对方恼怒。 “你知不知道,时间就是生命?” “那我宁愿我的时间全部浪费在你身上。” 论说情话,简亓也是完美男友。 “所以……海盗船、过山车?还是旋转木马?” “都不要。”陶桃昂着头,指着高处,“我要摩天轮。” 摩天轮坐落于南桥头山顶,自高五十米,从最高点眺望远方,两江夜景尽收眼底。万家灯火化为了无数光粒,如同银河中散落的星系碎片,辽阔的黑暗和纯净的光芒,将这人间尘埃尽数洗涤干净。 来到了高处,远离了地面的喧闹,狭小的空间内,寂静被无限放大,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不断加快,愈发急促。 简亓和陶桃肩并肩站着,透过透明挡板,遥望着远处渔火家灯。 “桃桃,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说——在摩天轮顶端接吻的情侣可以永远在一起。” 他揉了揉鼻子,说起这个有些少女心的浪漫传言,似乎还有些搁不下身为男人的颜面,眼神飘忽,又似乎有几分悸动和心慌。 “所以呢?”陶桃并不按他的套路走,暗戳戳瞪了他几眼。 简亓挠了挠头,此情此景,处变不惊的应对能力,竟一朝成空。他像个初涉情事的大男孩,面对心爱的姑娘,也有难为情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摩天轮还在缓慢往上升着,而两个人却都不发一言。耳边打鼓一样的心跳声,也不知到底是谁这样慌了神。 升到顶端的时候,简亓偷偷瞄了身旁人几眼,但见对方仍是没什么表情。把握不准对方的态度,他也没有强求的道理。更何况,所谓浪漫,是算计不来的。 可是纵使摩天轮升得再慢,在最高点也不会停留太久。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仿佛一场煎熬又磨人的比赛,谁先缴械,谁却先胜利。 最终,摩天轮过了临界点,继续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开始逐渐往下降落。 陶桃低头看了看脚尖,她是一个变扭到底的人,而简亓一向不忘绅士风范,此情此情,极是挠人。她烧红了一张脸,又急又羞之下,伸出左手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角,磨磨唧唧挤出半句话来:“喂,简亓,我们……” 后半句话,被一个轻柔的吻覆盖。 简亓扣住她的后脑勺,携着一身清冽醇净的香气和漫天的星辰,铺天盖地而来。他的双唇柔软温热,亲吻缠绵而炙热,像细碎的晨风,春日的嫩叶。 值得她用漫长的余生细品那番滋味。 他闭上了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滑过掌心的绒毛,脸庞被昏暗的灯光照成暗红色,犹如静默的电影里深情寡言的男主角。 于是陶桃也闭上了眼,眼泪也无声滑落。 陶桃闭上了眼。 多年后再次坐上摩天轮,却只剩下她一个人。 人世易变,原来风物也难以长存。她记忆里的见证,也即将和过去一样,成为弃置无用的废墟。 苦涩和烦闷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摩天轮每转动一个角度,过去的画面便清晰一分,她多年来的粉饰太平,便瓦解一分。 是真的舍不得,忘不掉。也真的,难以开口告诉你。 她想起来了。那一年的她,真的很后悔,没有在最顶点的那一刻去亲吻你。 摩天轮转了一圈,一切便回到原点。陶桃独自走下来,她低垂着头,刘海遮住了视线。 游乐园临近关门,游客离开殆尽,四周的灯光或熄灭或昏暗。她孤身离开,一如孤身前来,行走于黑暗。 一切便是这样了。她这样以为。 明天再睁开眼,摩天轮将成为停滞的废铁,今夜一切,也不过是一场梦。 一束光芒却从前方升起。 抬起头,眼前是一棵枝干粗壮、枝叶繁茂的古树。树上系满了各色的祈福彩带。灯光从树根处亮起,每一片叶子,也仿佛熠熠生辉。 简亓的右手上缠着一条红色的彩带,就站在这古树之下。 他面朝大树,背对陶桃,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 在几米开外的地方,与陶桃的影子交叠。 她站在他的背后,伸出双手,轻轻拥抱了他的影子。 如同一句时隔多年的——我甚想念。 TBC 第12章 陶桃看了眼窗外,那人的车还在那里。 车停得不远也不近,刚巧是从十八楼朝外看去,人人第一眼都能瞧见的位置。这些细节上,倒是叫对方煞费苦心了。 陶醉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耳畔: “主题偏向暗黑风……就是比较成人化的风格……没有十八禁,你在想什么……你弟都二十几了还是小孩子吗?我姐在这个年纪都带第二批练习生了!” 陶醉性格温和隐忍,一般说话都不带感叹号,平平淡淡没什么语气。但是同外行解释音乐这事儿,他却如何都耐不下性子,加之对方又是敖三这样的炮仗,两人一点就着。 陶桃在心里数了三个数。 三——二——一—— “姐!” 果不其然,陶醉气急败坏地搬救兵,已经不是第一次和敖三打交道,聊到半路,到底还是得让陶桃上。 陶桃偏过头去,会议桌的对面是一个黑衣男子,一身西装配运动鞋,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吸管,头发从不打理,额前一片零碎的刘海,瞧着一副吊儿郎当又不可一世的模样。 敖三粗着嗓子,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年轻人啊,你的耐心还是不够啊。” “再不耐心的人遇着三爷也得磨平了性子。”陶桃笑了笑,给二人打圆场。 敖家背景不凡,敖三年纪轻轻就接了父亲的班,成了特保公司的一把手。而这个所谓的特保公司,明面上是做保镖的,实际上黑道白道通吃,整个山城都算是敖家的地盘。以陶桃今天的地位,也得称他一声三爷。 陶桃不清楚敖三在外用的是什么手段,但是对这唯一的一个弟弟宋玄,他多年来尽心尽力的确难得。从宋玄出道开始,每次发行的专辑必由敖三把关。虽则作为一个外行人,他此举必然遭人烦,但是奈何专辑的投资一大半都是敖家给的,就算伍扬在这儿,也说不了他什么。 敖三敲了敲桌子,语重心长:“小陶啊,这个新专辑的主题,我觉得不是很好。炫炫还小,不用这么早走这么成熟的路线吧?炫炫你说是不是?” 一旁的宋玄捂着脸,不是很想回答。 陶桃笑了:“宋玄今年也二十四了,陶醉这么大的时候都有自己工作室了,三爷您这么大的时候,也早就接手公司了吧?不是我偏爱弟弟,但是陶醉定的这个主题的确值得一试。您再考虑考虑吧。” 敖三靠着椅子后背,舔了舔嘴角,一时无话。 张城的电话这时候打了过来。 陶桃工作时一般不接私人电话,但是对方却毕竟是个特殊人物,她犹豫了片刻只好接听。 “我还没下班……不必等我了……那餐厅见吧……好,再见。” 她回复地简单,但是语气难得温柔,短短的几句话旁人听不明白,更显得几分暧昧。 电话挂断后,她才发现面前的三个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脸上写满了“八卦”二字。 陶醉:“姐,千年铁树终于开花了?” 宋玄:“桃姐,你放心谈恋爱,我会自觉工作的。” 敖三:“哟,是哪家的小伙子,叫出来让我认识认识。” 陶桃一个白眼翻上天。 敖三公司还有要事,陶桃下班后还有一个约会,两个人撇下弟弟们便先行走了一步。做音乐的事 情还是交给音乐人自己解决的好。 二人并肩走到地下车库,敖三那辆不低调的豪车就停在陶桃的爱车旁边,很是扎眼。 他开了车门,却没进去,犹豫了两秒转过头来,问道:“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陶桃本在找钥匙,一时没意识到他在说哪件事儿,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我从未有什么想不通的。” “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恩怨。” 敖三低下头,勾了勾嘴角。 “也是。不过是别人眼里的一出戏罢了。” 他坐进车里,便飞驰而去。 陶桃晚上的约会也是张城亲自安排的,在一家新开的餐厅用餐,地点极佳,临窗而坐,浩茫江景都不过是二人的背景。 “我听人说你最喜欢重庆的夜景,不知道这个视角,你喜不喜欢?” 张城细致地迎合陶桃,打听出来的那点细枝末节的爱好,巴不得全都一股脑送到她面前,把这两江盛况,也做成她一个人的水晶球。 陶桃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都看着这一个地方,早就看腻了。” 张城倒是没料到她否决地如此果断,只好讪笑道:“看来道听途说果然没用,都说桃姐最难讨好,这倒是不假。我只能再下点功夫才行。” “我们之间,何必讨好?” 陶桃今日少见地化了浓妆,唇色浓艳,眼线勾人,眼影晕染了一片绮丽风姿,眼角眉梢都是媚态。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自己过的高兴才重要。” 饭后,陶桃没让张城将她送回家,车远离了餐厅后,她便执意下车了。 戏也做了全套,她往回走,只想找回自己的车。 偏偏张城会挑地方,她一路沿江而走,霓虹灯晃眼,那样巨大的摩天轮,又那样碍眼。 她方才说自己不喜欢江景,都是骗人的。 她和陶醉都不是重庆本地人,大学才来了重庆,之后工作也在这儿,便顺理成章扎了根。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们姐弟二人没有父母关照,倒也乐得自由,少了许多束缚。从遥远的北方义无反顾来了西南。当初只觉得离家越远越好,脱离了过去,才能做个新的自己。 可是重庆实在是个令人一见钟情的地方。 北方人没见过大江大河,她初次来到这个城市,便是被这辽阔江景所吸引。喝着啤酒吹着江风,是她过去的一大乐事。 年轻时唯一的一场爱恋,也曾牵着爱人的手从江的南岸一路走到北岸,在落日余辉和嘉陵江火中,落下一个又一个吻,说着一句又一句情话。 那些说不喜欢的话,都是骗人的。 手机突然震动,是一个陌生电话。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数字,极有可能是什么骚扰电话。往常她从来不接陌生来电,可是今夜的陶桃不知怎么,仿佛第六感作祟,总觉得电话那头的人,她兴许会认识。 “喂,桃桃。” 无形的电波传来那人的声音,沉厚又遥远,被鼓噪的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在摩天轮下……摩天轮要停运了,就在今天。” 陶桃抬起头望向对岸,那个发着光的圆形轮廓,模糊在一片黑暗里,她如何也瞧不清。 “我一个人,坐了一圈又一圈,到了最后整个摩天轮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最高点看着对岸,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在那里,因为站在高处,风景极好,却什么也看不清。”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传说,说什么情侣在最高点接吻就能一辈子在一起。这话是不是很傻很好笑?可是有那么些时候,我真希望当年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她死死咬住下嘴唇,眼中没有焦点,远处的景色都朦胧。 “只差一点点,只晚了一点点。什么都对了,或许就是差了这么一步,就错过了最好的时候。我用了十年时间,都绕不会那个原点。” 什么事都讲求天时地利人和,爱情兴许也是。 对的地方,对的我们,却没有遇的时间。 倒置的沙漏、转动的秒针,我们唯一阻止不了的就是时间。一切都会流逝、消散,只留下一堆齑粉,风一吹,再也拾不回。 简亓说:“我们相遇太晚,但是相爱太早。” 在这一刹那,摩天轮的全部灯光骤然熄灭,转动也停止。只有生锈的钢铁之间摩擦着,发出刺耳钻心的噪音。无数的故事无数的过往,在闸刀拉下的那一刻,尽数谢幕退场。如同抛进长江的沙粒,再也寻不回。 可你看,那对岸依旧风光旖旎、无数荣光,异乡人又如何知晓,这里究竟少了什么。 陶桃闭上眼,滚烫的眼泪在顷刻间滑落,却在下一刻,被风吹得冰冷。 相遇太晚,相爱太早。 简亓这个人,剖析自己都如此精准又锐利,血淋淋地割下心头的一层皮肉。 “不要再说了。” 她哑着嗓子,痛苦摧毁着神经。 “你现在不是清醒的,你只是一时冲动,才会同我说这些话。此刻你或许觉得,除了一颗真心,你什么都不想要了,可是简亓,你抛得下吗?自尊、骄傲、利益,你抛得下吗?一觉醒来你就会变回原来的那个简亓,然后后悔、懊恼,再若无其事地同我说一句,昨晚的那些话,千万不要当真。” “所以我不会再当真了。你也不必再说了。” 言语最是伤人。 一句我爱你,一句我恨你,每一个音节都是锋利的镰刀在心头残酷地撕扯。 说者轻描淡写,听者遍体鳞伤。 人们总说言不由衷最遗憾,殊不知心里话才最残忍。若你图一时痛苦便向我倾诉,不过一场自我感动,而我,却无法靠这只言片语存活。 “简亓,明天见。” 一如曾经甜蜜的每个晚上,她都会发一句短信,向对方道一句晚安。 明天见到的,也许是旭日。 也许是亘古的黑暗。 消息比陶桃预料中传得还要快。一觉醒来时,已有无数个未读消息。 陶醉:“行啊姐,眼光不错。” 宋玄:“桃姐桃姐,你要不要给自己放个假?或者给我放个假?” 敖三:“啧,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对劲。” 顾泽:“恭喜桃姐!!!” 她只简单看了这几个人的信息,便清空了消息栏,手机关了静音,便匆匆赶去公司开会。 今天早上是公司例会,伍扬一向是不问世事的闲人,今日却难得早早来了会议室,脸色几分喜色藏也藏不住。 简亓今日最后一个到场,一脚刚踏进门,伍扬已经开始发言了:“今天大家呢先不急着说工作啊,新闻看了没,我们陶桃的好消息,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此话一出,原本憋着气儿暗戳戳八卦的各位都乐了,贺喜的、发朋友圈的、起哄的,倒也算是热闹。 简亓坐在陶桃对面的位置上,对这个状况有些茫然。 他打开了朋友圈,显示的第一条便是同事的消息—— “桃姐脱单啦!对方是张导!新闻是真的!伍总刚刚亲口确认的!桃姐都脱单了你还好意思单身吗?” 这条消息下附带了无数的评论,乍一看几乎都是感叹号,吃瓜群众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吃到桃姐的瓜,还是个红囊的喜瓜。 只有简亓一张脸登时血色全无,他抬眼看着对面,陶桃泰然地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和调侃,目光流转,对上了他的视线。 然后带着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凌晨,《飓风周刊》的记者张专员发布了一组偷拍的照片,照片上是张城和陶桃约会的照片,从一起吃饭到载对方回家,拍得极清晰,实实在在的铁锤。 没过多久,张城就发微博承认了这件事情,陶桃转发了他的微博,算是对这件事有了个交代。 张城和陶桃虽身处娱乐圈,但到底不是流量明星,网民对此的关注度不是很高。但是二人在业内都是知名的巨头,同行人讨论的热度却一点都不低。还有不少人私下猜测,此次二人如此大张旗鼓地承认恋情,怕是奔着结婚去的。 例会上简亓什么也没听进去,刷遍了朋友圈和微博,将此事了解了清清楚楚,才算罢休。 他万般没想到,有一天了解陶桃的情况,靠的竟然是社交网络。 会议结束后,众人的焦点又都回到了陶桃的身上,估摸着这一个星期,茶水间的话题人物都是陶桃无疑了。 只是除了简亓,没人敢真的走上前去,当着她的面问个明白。 简亓跟在陶桃身后,还未开口,对方已接起了电话。 “顾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试镜的电视剧,导演对你很满意,你通过了。” 陶桃似乎人逢喜事,语调也高了几度。 “男三号?你可太小瞧自己了,你是男二号。” 她轻笑了几声,骄傲又张扬。情场职场双得意,有的是资本。 简亓停住了脚步,忽然想起昨晚。 他剖开了一颗真心,赤裸裸地摆在了对方的面前,任她宰割,而她说的是什么来着? “你现在不是清醒的,你只是一时冲动,才会同我说这些话。”她却这样说。 陶桃挂了电话,忽然想起有事需和伍扬再商量商量,停下步伐,转过身,迎面撞上了简亓。 简亓笑容苦涩,问道:“你说明天见,就是要我见你的喜事?” 你若掏心挖肺,别人还嫌腥臭。 TBC 第13章 张专员到公司的时候不算晚,办公室外早已聚集了一群人。 他抱肩站在人群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实习小姑娘趴在窗口,满脸好奇:“这个人是什么明星吗?长得真是好看呀。” 年长一些的前辈摇了摇头,话中有几分鄙夷:“要不说你们新人什么都不懂呢。深度发觉的金牌经纪人你都不认识,程以鑫和达夏你总知道吧?他们的经纪人就是这个人。” 张专员揉了揉鼻子,大概猜到这是个什么情况了。他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围观众人回过头见是他,立马作鸟兽散。 周围一下子清净了,张专员走到门口,静止了几秒钟,脸上堆出了假模假样的笑容,才开门进去。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搭配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面色苍白。两颊棱角分明,近日来似乎瘦了不少,锋利的脸部轮廓切割了透射而进的朝阳。 “简大经纪人,稀客啊。” 张专员坐到了简亓的对面,职业性的微笑看起来并不柔和。 “我这不是无事不敢登三宝殿吗?” 简亓放下了手中的杂志,抬眼正视着对方,嘴角的弧度不深不浅。 “小庙一座,哪里来的三宝殿。” 张专员简单客套了一句,注视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掉以轻心。 《飓风周刊》是老牌娱乐杂志,和深度发觉的交流并不少。张专员干记者这行许多年,和简亓打交道已是手到擒来。但越是接触久了,他越发觉对方的深不可测、决不可信。 简亓拿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他将信封缓缓推到了张专员的面前。 “今天来,主要是有一些事情,想请张大记者帮帮忙。” “有什么东西竟然要简大经纪人亲自送过来?”张专员这样说着,手上早已打开了信封,取出了里面厚厚一沓的照片。 照片上只有两个人物,黑色卫衣的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明星程以鑫,另一位则是新晋的小花旦。地点是一家酒店的门口,按光线的暗度来看应该是晚上。小花旦揽着程以鑫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往酒店走去。 “这些照片……”张专员顿了片刻,“这可不是我们杂志社的人拍的,不知道简大经纪人给我看这些,是个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们拍的。” 简亓笑了。 “是我找人跟拍的。” 张专员眼皮跳了一下。 简亓向前靠近了一些,略微压低了声音:“程以鑫最近在接触一个新电影,大制作、高片酬,但是他本人呢,不是很愿意接下来。你也知道,艺人有时候不太乖巧,我们做经纪人的,总得想点办法解决。所以,我想请张大记者帮我这个小忙。至于报酬嘛,都好说。” “程以鑫出道这么多年从没绯闻,简大经纪人你这次,是准备亲自动手?” 张专员早已领悟简亓的想法,心中发寒。 “不必太狠。给点教训就可以了。这些年程以鑫走得顺风顺水,怕也早忘了我当初教给他的了。我也是为了他好。” 简亓摸了摸手表,说得波澜不惊,连笑容都没浅一分。 张专员低下头看着照片,对这个人的认识又算是深了些。 从前提及简亓,他曾对实习生贺呵呵这样说——“简亓是什么样的人?利己主义的教学范本。” 如今看来,他比自己预想的更加不择手段。 张专员收起了照片,笑道:“既然简大经纪人都亲自上门了,这忙,我当然得帮。” “辛苦张记者了。” 简亓和他只对视了一眼,便都心照不宣。 “不辛苦。如今年头不一样了。不用我们自己拍,新闻都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说得含糊,也不知到底指向着谁。 “既然大家已经达成共识,我就先走一步了。具体的,我会再联系你的。” 简亓看了眼表,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却又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还以为,你这次来,是想问问桃姐的事情。” 他拧开门锁,笑容在转过身的同时消失不见。 “那可能,让你们失望了。” 门被重重地摔上,躲在外头偷听的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走到电梯门口的时候,简亓忽然想起来了,爆料陶桃恋情的记者,正是张专员。 他蹙了蹙眉头,把几日前的那条新闻又翻出来仔细看了一遍。照片拍得很好,光线很暗,但是人物清晰,从陶桃与张城共进晚餐到乘坐同一辆车回家,全过程都完整记录,时间地点也都在通稿中点明。实实在在,有理有据。 他打开工作文档,给程以鑫准备的通稿,与之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 他心生疑虑。 “叮。” 电梯门开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走了出来。他穿着红色卫衣,带着银色边框的眼镜,满脸胶原蛋白,年轻得很。 男孩子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冲,走得急急忙忙,没留意到前头的简亓,一头撞了过去,手中的照片散了一地。 “哎呦我去,我刚刚洗出来的照片。”男孩子懊恼地喊了一声,他看着地上的照片,似乎心灰意冷,连捡起来都不愿意了。 他对着电话抱怨:“今天真倒霉。我一大早就去洗照片了,结果张哥刚刚发短信跟我说这照片不能用。我可是大晚上蹲了好久才拍到的。” 简亓蹲下来,捡起了一张照片。好不凑巧,照片上的主角正是张城。 “你说这个张城,前几天才公布恋情,昨天就在酒吧里待到那么晚,这料肯定值钱啊。也不知道张哥怎么回事,这都不肯用。”男孩子一边捡照片一边接着叨咕。 这话声音不大,但是在他身旁的简亓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将散落在别处的照片都替对方捡了起来,亲自递到了对方的手上。 男孩子已挂了电话,照片递过来时才发现前头还有一个人,一抬眼,却唬了一跳。 “简……简经纪人?”他犹豫地问了一声。 简亓看了眼男孩子胸前的工作证,温和地问道:“你叫贺呵呵?以前似乎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贺呵呵咽了咽口水,跟拍的对象突然出现在面前,心虚紧张感莫名而来。 他腼腆地回答:“是啊。我是今年才来的实习记者。张专员记者您认识吧?是他带的我。” “哦?是张大记者的徒弟啊。”简亓仿若毫不知情,说得自然,“张记者是个人才,你跟着他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贺呵呵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说:“张哥是很厉害……不过……我有时候不太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猜不透啊。” “你待久了,有些事情自然就明白了。”简亓笑了笑,将话题转移到照片上,“对了,你这照片,刚拍的?” 提到这茬儿,贺呵呵后知后觉地藏起了照片,有些为难:“昨儿刚拍的……不过张哥不让我给别人看。” “你放心好了,这照片对我没什么用。”简亓露出了微笑,抿着唇,嘴角上扬,“不过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当天晚上有一场时尚杂志举办的晚宴,虽说并不对媒体开放,但是业内名流云集,各家出品人、广告商都在,简亓晃了晃杯中的红酒,犹如一头观望着猎物的野狼。 程以鑫那部电影的制作人也来了,简亓主动上前敬了对方一杯。 “程以鑫那边,谈得怎么样了?我们都很看好他的呀。”制作人问道。 简亓抿嘴笑了:“本来也没什么情况,以鑫这段时间通告太多,有些劳累而已。过几天,我们就能正式签合同了。” “和简经纪人合作,我们自然放心。” 两人轻轻碰了碰酒杯,三言两语,便达成一桩交易。 手机震动了两下,简亓看了一眼信息后,便借故离开了。 宴会厅后方是洗手间,比起大厅内的人来人往,此处鲜有人至,显得格外冷清。 简亓走进去,洗了洗手,又安静地等着烘干机吹干。在烘干机吵闹的声响中,穿着服务生服装的贺呵呵走了过来。 他递过一支录音笔,低声道:“他们的对话我都录下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简亓接过录音笔,藏入口袋中。 “不过那个人说的好像不是中文啊。我听不懂。只觉得他们两个人情绪都比较激动。你自己听听看好了。” 贺呵呵挠了挠头,看准了周边没人,赶忙离开了。 简亓摸了摸口袋中的录音笔,眉头紧皱。 “桃姐,你今天可真好看。” 来到了宴会厅,厅内暖气温度高,陶桃脱下了大衣,露出了嶙峋的锁骨和双肩。宋玄看着她,眸子亮晶晶地,夸赞十分地诚恳。 陶桃笑了:“就你嘴甜。” 宋玄拿出手机对准了她:“就是这个笑容。桃姐你再笑一个,我一定要发给我哥看,省得他天天说你凶巴巴的。” 眼前的这个艺人比自己的弟弟还小一些,陶桃瞧着对方身在娱乐圈却仍旧天真烂漫的模样,宠溺一般,由衷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陶桃今天这身礼服是最新一季主打,灰色的抹胸长裙,剪裁修身,突出了腰部曲线,但是设计简洁,仍是她一贯的风格。这几日她忙着处理自己的公关,连借高定都没有时间,还多亏了张城在背后帮她一把。 “张导今天会来吗?要是看不到这么美的桃姐也太可惜了。”宋玄问道。 提到张城,陶桃看了眼时间,没有收到对方的短信,也不知道他到底来了没有。 “可能来迟了吧。”陶桃搪塞了一句。 宴会已经开始了,主持人开始介绍着各位来宾。一大串的名字没有一个陶桃不熟悉的,她的大脑像一个不停转动的齿轮,每听到一个人名就开始计算着这个人是否有敬酒打交道的必要。惟有听到简亓的名字时,她咬了咬下嘴唇,脑中有两秒的空白。 “最后,欢迎我们今晚的神秘嘉宾,来自日本的著名钢琴家中岛翔太先生。” 话音刚落,一身白色西服的男子缓缓走到了聚光灯下。他的头发微长,一大片刘海遮住了右眼。眼眶极深邃,黑漆漆的眸子陷在其中。 “中岛翔太欸!”宋玄捂着嘴大呼,“他竟然来日本了!” 陶桃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欢就过去打声招呼。” 宋玄眨巴眨巴眼睛,有些胆怯:“可以吗?我不会说日语诶……” 她指了指前方一拥而上的人群:“那你以为他们就会吗?” 难得被经纪人鼓励,宋玄点了点头,一蹦一跳地走上前去。 陶桃看着他欢快的背影,又无奈又好笑。她对中岛翔太这个人并不太熟悉,不过偶尔从新闻里看见过这个名字,知道的也不过是他获奖无数,在日本被誉为天才级的青年钢琴家罢了。都是做音乐的人,她能理解宋玄激动的心。 出神了片刻,陶桃重新昂起头来,举着酒杯,向别处走去。 在这种晚宴上,她是绝对的女主角。陶桃从容地游走在一个个导演和制片人之间,杯中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早已记不清多少次。 宴会的酒比陶桃预料中要烈一些,方才灌酒太猛,恁凭她千杯不醉,胃中仍旧一阵绞痛。 她捂着肚子,撑着一旁的桌角,闭上眼忍受不适。待缓过来时,身旁已多了一个人。 “赵总?”陶桃的笑容僵硬了片刻。 盛天集团的赵总,近年来投资了不少影视剧,去年陶桃跟他合作过一次,也算是认识。 “好久不见啊,陶桃。”赵总笑道,他肥硕的脸上陷着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啊。你们伍总真是有福气,羡慕啊。” 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陶桃作为一个女人,且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搭讪揩油的人不在少数,曾经她也曾对陶醉痛骂过,如今早已习惯默默忍着恶心,摆出泰然不惊的模样来。 陶桃笑了:“赵总还是这么会说话。”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我啊,最近准备投资一部电影,不知道你有没有意向?晚会之后,我可以跟你细细聊一聊。”他一面说,另一面却已经伸出了手,粗糙的掌心在陶桃的肩头摩挲。 陶桃拧紧了细眉。她试着挣脱了几下,对方却越逼越近,左手不安分地从肩头滑到了手臂。她心下作呕,咬紧了牙关,默默想着这个老色鬼要是再靠近自己一步,大不了撕破这脸。 “桃姐?你怎么在这儿?” 简亓仿佛掐准了表,总是出现地恰到好处。 他走到了陶桃的身边,向着赵总伸出了右手,挂着商业微笑问候道:“这不是赵总吗?今天能在这儿看见您真是幸运。” 突然插进来一个简亓,赵总尴尬几秒,咸猪手就被对方一把握住,仿佛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礼貌问好。 “哦,对了。”简亓忽然想到什么,偏过头看向陶桃,“张导在二楼的休息室等你呢。你现在不过去吗?” 陶桃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眸子,一时分不清这是在刻意帮自己解围,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张导等你很久了。就在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休息室。” 简亓对上了她的目光,刻意将地点说得细致,仿佛在强调自己并非撒谎。 犹豫了片刻,陶桃还是点了点头,往二楼走去。 陶桃其实并不知道,二楼还有一间休息室。 正如简亓所说的,休息室的确在走廊的最深处,门很小,此处光线昏暗,很是隐蔽。而即使站在了这门口,陶桃仍旧狐疑万分,生怕刚走出一个深坑,又掉入简亓的另一个陷阱。 她轻轻地按下门把手,缓缓地推开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透过这窄小的空间,只能看到一道屏风和空着的沙发,看不见人。而对话声却从屏风后面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隔得略远,陶桃并不能准确听清这二人的对话,只能约莫判断出这是两个男人,他们对话的语气并不平和,甚至有些激烈。 其中一个男声似乎是张城,而另一个…… 陶桃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她匆忙关上了门,将那道泄露了秘密的缝隙堵住。 颈边灼热的气息却令她浑身颤栗。 简亓不知是何时过来的,脚步极轻,她一心听着门内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现他的靠近。 此刻,简亓一手撑着门,侧身挡住了陶桃的去路。而她的身后是一片死角,无处可逃。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男士香水的味道就在鼻尖徘徊。许是酒精作祟,她两颊泛起了红色,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微微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那个面庞。大概许久不曾细细瞧过这个人了,才发现他的眼角,也悄悄爬上了皱纹。 陶桃注视着他,很久很久,直到眼角干涩。 “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简亓终究开了口,极力压低的声音隐藏着莫名的愤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陶桃从恍惚中醒过来,重新挺直了腰板。她绕过简亓,急切地想离开这个角落。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指尖按在她的脉搏上,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似乎想要捏破她的血管,剥食她的筋骨。 他有多痛恨,就也让她多痛苦。 “你知道张城的性向。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简亓转过身来,将陶桃的另一只手握也紧紧扣住,她想要挣脱,反被握得更近,单薄的身躯被一股力量硬生生压制,她只能不停向后退步,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墙面。他双目煞红,愤怒和悲伤交织成一股洪流,冲垮了他的理智。 陶桃知道自己无路可退,索性坦荡地昂起头,和那人的目光对视。 “对。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和中岛的事。” “我们不过,各取所需。” 她勾着嘴角,脑袋随意地靠在墙上。既然已经搞砸了,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物质可以交易,连情感也可以吗?” 他的鼻尖抵在她的面庞,靠得那样近,却是目眦尽裂,低沉的吼声,像不甘心的诅咒。 “他可以给你的,我加倍奉陪。” 他低下头,挡住了灯光,便只留给她一片昏暗。 干裂的嘴唇被封住,尖利的虎牙狠狠咬下。 啃噬,纠缠,撕扯。 色彩和声音都不见,五官都失去了感知能力。 世界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和无休止的痛意。 该有,多不甘心啊。 TBC 第14章 敖三砸门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不低调。 陶桃开门的时候,连黑眼圈都散发着深深的怨气。 桃姐的闺房一向没什么客人,自家的弟弟又是连骂人都不会大声的主,她的圈子里,能这么咋咋呼呼堂而皇之砸门的,怕只有敖三一人。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接电话?” 敖三穿了一身黑色风衣,双手插袋,左手腕上挂了一个巨大的塑料袋,袋子里鼓鼓地也不知装了些什么。他头发长长了些,额前的刘海快遮住了眼,歪着脑袋瞪着眼,语气更像是来讨债的。 陶桃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给对方扔了一双拖鞋就往客厅走去了。她失眠到深夜,刚刚睡下没多久,当下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的,只能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敖三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拜访了,关好了大门,换好了拖鞋,大衣脱下后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完全不需要主人招呼。 他随意地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对面的陶桃穿着睡衣,外面裹了个披肩,一头长发柔顺服帖,没有一丝杂乱,面色却很憔悴,且不住地揉捏眉心。 敖三瞧着对方的模样,心里欠揍的调侃话终是憋住了。他将手边的袋子搁在茶几上,将里头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都倒了出来。 “炫炫说你昨晚身体不舒服,我就让手下的人买了一点药。”敖三爷连买药都能买出打款的气势来。 他口中的“一点”实在是太谦虚了,陶桃看了看这铺了一茶几的药,怀疑敖三其实是开药店的。 她拿起一盒泻药,抬眼注视对方。 敖三挠了挠脖子:“不治病也可以用来下药嘛。” “你对我的职业有什么误解?”她好气又好笑。 “那得看你瞒了我们多少。” 陶桃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敖三口中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句话里也没有太多的斥责,更多的却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意味。仿佛是一个掌握了关键证据的侦探,只等着满口谎言的罪犯自圆其说。 她不由叹了口气。 她认识敖三的时候,彼此都还是学生,不是生意人,一起闯过祸、撒过野,难得地达成了可以彼此坦诚的情谊。对方将唯一的弟弟宋玄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对自己的信任。而如今她却像个拙劣的小偷,被对方抓包而无从辩解。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陶桃不想否认,如果因为这件事再欺骗朋友,她会真的憎恶自己。 “昨天晚上,我手下的特保接炫炫回家的时候,在停车场看到了张城和那个什么翔……翔……” 陶桃扶额:“中岛翔太。” 敖三咳嗽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之前我就派人调查过张城,听说他在日本的时候私生活不太对劲。我本来还在犹豫这事儿该不该告诉你,但是如今看来你似乎……明知而为之?” 她双手撑着额头,长发遮盖了脸颊,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沙发里。她似乎身心都真的疲惫到了极点,收敛了以往张牙舞爪的气势,原来也只是这样瘦弱的一个人。 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来,仿佛从胸腔里发出:“张城和中岛才是真正的恋人。” 陶桃和张城不是真正的恋人。 不久前,张城精心准备了一场晚宴,也向她真挚诚恳地表白,有那么几个片刻,她是真的相信了的。只是多年身为经纪人的直觉,让她很难不察觉窗外一早就埋伏好的长枪短炮。 张城这招不算君子,但也算高明。他需要一个女人来遮掩他在海外的绯闻,如果陶桃答应了,那么这场戏可以接着演下去,如果不答应,至少照片已经拍到了,足够一时之间模糊舆论的焦点。 他对陶桃还算诚恳。张城坦言,他曾在海外有一位男性恋人,但是他虽身为名导演,却算不得自由人。张家是个保守传统的大户,张城虽有才华,走到今天却少不得家里的背景铺路。家中苦苦相逼,他不得已找到了陶桃。 陶桃也曾疑惑过,为何偏偏找上了自己? 冷静下来再仔细思索,这个圈子说大也大,说小却也小。在川渝两地有头有脸的单身女性不少,但大多也是有些背景的人,没必要搭上自己陪别人演上这一出戏。而陶桃从远方的城市而来,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几个绯闻影响不了谁。更何况有了张家提供的资源,之前难以争取的大制作,她都可以轻松拿下。陶桃权衡过利弊盈损,她算不得亏。 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在的。这句话几乎刻在了她的骨血里。她将自己作为筹码抛出去的时候不是不犹疑,她又何尝不曾想过倘若被他人知晓,什么样的诋毁和污蔑会泼到自己身上。 只是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一个人有所在乎才会有所顾忌,而她走到今天唯一的优势就在于百无牵挂。 什么都不再拥有,因而什么都不怕失去。 孑然一身,无依无畏。 敖三其实早已猜到这背后的故事,可听着陶桃用风轻云淡的语气讲起,仍旧拧紧了眉头。本就是不收敛戾气的一个人,此刻更令人望而胆寒。 这几年的敖三早已佛系了不少,否则此刻怕是早已叫上手下要去同那位张导干上一架了。 如今他只是说:“这件事,我暂时不会告诉炫炫和陶醉。你的事情,还是由你自己好好处理。” 陶桃点了点头。 人与人的价值观本就各不相同,能够彼此尊重,本身就已值得感谢。 “只是……”敖三手中握着茶杯,眼中没有焦点,“那个外国佬,我觉得不简单。我会替你盯着那个人,但是你也要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好。” 余音似一声叹息。 第15章 是梦。 她此刻唯一的理智叫嚣着、提醒着自我。 眼前是无止境的黑暗,黑得彻底,她连自己的存在都看不见,只有残存的意识仿佛在来回飘荡。 听不见水流,可是仿佛被丢进了海底,失去重心和空气,胸腔内火烧般痛苦,五脏六腑被撕裂般地疼痛。 “陶桃……” 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好似生命最后失去希望的呼救。 她不停地往下坠落、坠落,双腿陷进了沼泽,她无法逃脱,甚至无法呼救。刺骨的冰冷如同一条滑腻的蟒蛇从脚尖开始缠绕着自己,她被越勒越紧,直至口鼻也被淤泥埋没,闭上眼的最后一秒,一个人的轮廓隐约从黑暗中晕出…… “桃姐我们到了……桃姐?” 陶桃猛然惊醒,手心攥出了冷汗。 身旁,宋玄一张小脸上堆满了担忧:“桃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冷静下来,看了看四周,意识才慢慢回来。 她原本是坐车和宋玄一起参加音乐会的,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车上睡着了。这些天来她几乎夜夜难眠,就连方才片刻小憩也被梦魇环绕。 陶桃扯出了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儿。我们快点进去吧。” 宋玄悬着一颗心,也只能点了点头。 三天前,陶桃意外收到中岛音乐会的邀请函,彼时她才意识到,敖三的担忧不无道理。 原本只当中岛一时无法接受恋人另结新欢的消息,因而不远万里而来,但是那场晚宴之后,中岛的发布会、音乐会消息不断,俨然一副要在中国发展、长期待着不走了的架势。 而今天,她和宋玄正是收到邀请,一同前来参加中岛的音乐会。 陶桃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礼服,款式极为简洁,力求低调。老实讲,她并不愿意吸引中岛的注意。这些天来她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悬着的一颗心在踏入会场的那一刻愈发不安,如同走在大雾中,不知何时便会一脚踏空。 音乐厅的大门外,中岛身着灰色条纹西装,彬彬有礼地接待各位来宾。他的笑容始终如一,一眼就能望到底。 唯独,在看见陶桃的那一刻,唇边拉开了一个弧度。如同恭候多时。 “陶小姐,久仰。” 中岛的中文说得很慢,但是却不蹩脚,咬字准确、吐字清晰。 陶桃颔首莞尔,说了几句敷衍的体面话。她与中岛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只装作初次结识的陌路人,这出戏演得实在可笑。 在场的宋玄并没有察觉二人眼神里的火花,天真如他,只因见到偶像而笑得真诚,握着对方的手叽里呱啦说了许多,而他的偶像却只是茫然地沉默着,一副完全没有听懂的模样。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桃姐,宋玄?你们也在?” 简亓总是很会找准时机出场。 他的臂弯里挂着刚刚脱下的灰色大衣,看上去似乎刚刚进场,正巧在门口遇见了公司的同事。熟稔的语气、亲切的笑容,对话者却是陶桃,任何一个知情人瞧着都深感恐怖。 宋玄下意识地挥着手回了一声“hi~”,下一秒正巧瞥见陶桃万年孤坟般的表情,后半个音卡在嗓子眼进退不得,生生憋红了一张小脸。 简亓朝着宋玄和中岛点头问好,复而看向陶桃,极为热情地自荐:“桃姐需要翻译吗?我的日语还算可以。” 仍旧是一盆热水浇在了冰山上。陶桃领着宋玄,头也不回地往厅内走去。 那个黑色的背影走远后,简亓仍旧站在原地。 他唇边的笑意还为散去,眉宇间的冷厉却已弥漫开。 “好久不见。” 他看着眼前人,用日语说道。 “哥,我有点慌。” 宋玄给敖三发短信。 “小伙子,莫方。咋了?” 宋玄看了看一左一右的两个人,欲哭无泪。 工作人员安排位置的时候似乎并不了解深度发觉的内情,将一个公司的人都安排坐在了一起。于是乎,宋玄小歌手左边简亓、右边陶桃,他夹在二人中间可谓十分为难。 按理说,这样一个纯音乐性质的聚会是不会邀请简亓的。他手下的艺人除了程以鑫,个个都是专职演员,而深度发觉的影视大权也几乎都操控在他的手里。而与他相对,陶桃却是专带歌手,她和弟弟陶醉联手合作的专辑,年年横扫各大音乐榜单。两人各占深度发觉的半边天。 可宋玄还来不及深究着其中的秘辛,就不得不陪着简亓尬聊。今日的简大经纪人出奇得热情且话多,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甚至执着地和陶桃搭话。 若是往常,陶桃还会怼回去几句,如今却连回复一个字都觉得麻烦,刷着手机头也不抬。常常是简亓以“陶桃,你觉得呢”发问,对方以沉默作答。连宋玄这个不太会看人眼色的人,都不得不强行插话来拯救这个氛围。 知道演奏正式开始,简亓才算清净了。 音乐会即将尾声时,陶桃终于被琴声打动。 抛开对中岛的偏见,她必须要承认,他是一个天生的钢琴家。 泠泠的琴声如清泉过耳,她抬起头,注视着舞台上的那个人。她看着对方眼花缭乱的指法和投入演奏的忘我神情,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来。 陶桃从小学习钢琴,虽常常听人夸赞,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并没有多少音乐天赋,不过是靠后天努力强撑而过人一等。因而她一直都羡慕并且爱护陶醉的才华,这样纯粹为音乐而生的人实在是不多。 刚刚想起弟弟,陶醉的微信便在这时发了过来。 “顾泽的新专辑已经全部制作完成啦!下个星期才公布音源,我偷偷给你听主打歌哦~” 下一秒,一个音乐文件发了过来。 四周的音响声很大,陶桃戴上耳机,将音量调至最大,顾泽的歌声这才算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主打歌由陶醉作曲并制作,不是洗脑的口水歌,而是一首舒缓轻快的慢歌,伴奏以钢琴声为主音,兼以木吉他为衬,是极安静极动人的歌曲。 在音乐厅内听歌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两种曲调交杂在一起,想要听清耳机里的声音并不容易。但是想到陶醉在等着自己的点评,陶桃便也顾不了那么多。 歌曲的开头低沉柔和,到了副歌部分便渐入佳境,顾泽的歌声愈发缠绵而又深情。 陶桃闭着眼聆听着歌声,忽而觉得四周的杂声都清静了不少,只有同一个主旋律萦绕在脑海。 不。 不对。 她忽然摘下了耳机。 左耳是顾泽的歌声,右耳是中岛的钢琴声。两种声调完美契合,就仿佛…… 就仿佛是同一支曲子。 一曲终了,琴声静止。 在众人的掌声中,台上的钢琴家缓缓站了起来,面对着观众。 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他,微微卷曲的齐耳短发透着亚麻棕色。他的视线越过舞台,注视着人群中的陶桃。 微扬的嘴角像一把锋利的镰刀。 梦里的那个声音再度想起,她听见他说—— “陶桃,你相信我。” TBC 第16章 “姐,你相信我。” 陶醉从一堆乐谱中抬起头来,双眼充血。 这话里带着几分可怜的哀求和小心翼翼,他生怕连自己的姐姐也和外头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一样连自己都不信。 陶桃看着自己的弟弟,原本愤怒的一颗心霎时冷了下来,如同在滚烫的碳上浇了一盆凉水,只剩下“刺啦刺啦”的声音微不可闻。 三个小时前,中岛现场直播音乐会,一首全新演绎的钢琴曲引发网友疯狂吹捧,视频转发上万。 而仅仅在两个小时之后,一首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的音源流出,尽管音质极差且杂声遍部,但还是很快就有人扒出这首歌的作曲者是深度发觉的音乐制作人陶醉,演唱者为顾泽。很快有营销号发博指责顾泽新曲抄袭日本钢琴曲。顾泽的粉丝则迅速甩锅撇清关系,称作曲的人是陶醉又不是顾泽,这锅应该陶醉来背。 饭圈的战斗力从来不可小觑,为了维护正主,陶醉的大名平生第一次登上了热搜。 这是很严重的音源泄露事故,陶醉身为制作人不仅连这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更连累整个深度发觉一起被网友扒皮,陶桃再如何偏爱弟弟,遇到工作上的事情,也难免窝火。 “你明天把参与这次专辑制作的所有工作人员名单全部发给我,同时给我仔细想一想,音源到底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陶桃双手握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只丢下这一句话,她便匆匆离开了工作室。 陶桃虽然踩着高跟鞋,却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了停车场。 她刚刚打开车门,一只冰冷的大手就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要去哪儿?” 简亓不知是何时跟过来的。他沉着脸,胸膛微微起伏,一路跑来,尚未缓过气儿。 “放手,不用你操心。” 陶桃将头偏向另一边,微微扬起了下巴。 简亓忽然笑了,讥讽道:“这么晚了,你准备去找谁?中岛吗?去质问他为什么要给陶醉下套?然后他就会乖乖认错,向大众承认这曲子是他从陶醉那儿偷的了?” “陶桃,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清醒了?” 这一连串的问号,如同一个又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 陶桃甩开简亓的手,一把将车门摔上。 平复了心情,她低着头,请求一般地说:“陶醉的家门口怕是已经堵满了记者,我和他住对门,帮不了他。只能麻烦你今晚收留他了。” “拜托。” 第二天早上七点,陶桃站在简亓家门口,迟迟没有按下门铃。 她没想过,简亓住的地方,十几年来从没变过。 早听说对方买了房换了车,只当他过上了新的生活,殊不知,他仍旧囿于那方寸之地,困在回忆的起点,看着他人越走越远,连同自己的那份,一起变得面目全非。 她原来没有勇气真的面对他。 “怎么站在门外不敲门?”简亓主动开了门。 室内的温度很高,暖气往外溢,他穿了件居家的白色针织衫,宽松又轻薄,头发还没,头发遮住了额头和眉毛,只剩下一双眼睛闪着光,笑得眼角弯弯。 陶桃抬起右手,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连寒暄都变得关切。 “我给你们带了早餐。” “陶醉昨晚凌晨才睡下,再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简亓给陶桃递了一双白色的拖鞋,说道,“你快进来吧,外面挺冷的。” 他始终神态自若,好似招呼许久不见的老友。 陶桃走到餐厅,将牛奶和面包取出来,放在了餐桌上。她手上握着纸袋,眼睛却环顾着四周。 踏进门槛的那一瞬间,她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装潢仍旧是十年前的模样,墙壁看得出重新刷过一遍,但是仍是以前的米白色。家具换了新的,但款式与从前的相差无几。就连贴在冰箱上的吸铁石,也是当年陶桃遗留在这里的,如今却仍旧在那里。 在她拼命地远离过去,将旧物通通丢弃的时候,他却在刻意地留住光阴,让一切定格在最好的时候,不受光阴的腐蚀。 她忽然觉得可笑又讽刺。 简亓拿了两个杯子过来,问道:“那件事,现在怎么样了?” “就这样呗。”陶桃倒了两杯牛奶,说得漫不经心。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关系。”简亓自然听出她这话的意义,“但是除了我,又还有谁能帮你?难倒你指望那位张导?” 她握着牛奶瓶,不言语。 自从那场慈善晚宴偶遇中岛后,张城就不见了踪影,电话短信也通通不接。这个烂摊子,全留给了陶桃一个人。 简亓咬了一口面包,说:“如果我猜的没错,张导大概早已离开重庆了。既然他人都不在这儿了,中岛还留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原因?”陶桃皱眉,“就因为我答应了假扮张城的女友?” 他点头:“中岛应该并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是假的。那天,我听到了他们争吵时的对话。中岛并不知道张城的计划,他大概真的认为,你是他们感情的插足者。他将矛头对准陶醉,就是为了对付你。” 又补了一句:“毕竟就连我,也信以为真过。” 陶桃的手滑了一下,杯子没有抓稳,牛奶洒了自己一身。 “FUCK.”她咒骂了一声。 “你去洗手间换身衣服吧。”简亓说完,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洗手间在二楼,陶桃甚至没有问一问房主,顺着记忆就自己找到了进来。 她反复地用冷水冲洗着脸,直到任何带着温度的情绪都被浇灭,她才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自己。 牛奶打湿的只是外套,陶桃简单清理了一下污渍后就脱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里头只穿了件条纹衬衫,屋里虽开了空调,到底还有些凉。 她看了看四周,只挂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她不愿再麻烦简亓一趟,索性直接套上了。 出来后,陶桃一面朝楼下走,一面说着:“简亓,你这件外套我……” 刚走到客厅,却一眼扫到了对面坐在沙发上的中岛。 她话卡在了喉咙里,站在了原地进退不得,拧紧了细眉,一记眼刀飞向不远处的简亓。 简亓倒是泰然,镇定地为两个本就相识的人介绍彼此:“这位是中岛先生,这位是陶桃。” 后面那位的介绍词没有任何消失,单单姓名二字,一声阳平,一声轻音,却唤出几分说不明的暧昧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尖利刺耳,一个中文生涩。 简亓看向陶桃,解释道:“我大学时去日本做交换生,那个时候认识与中岛相识。” 陶桃黑着一张脸坐了下来。虽然和简亓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但是二人中间却隔了好大的距离,还能再塞三个陶醉。第一眼瞧着似乎极为生疏,第二眼瞧着却觉得欲盖弥彰。 中岛刚进门时,便瞧见玄关处有女人的高跟鞋,刚坐下没多久,却见陶桃从二楼的房间出来,身上披着男士外套,口中还念叨着简亓的名字。 怎么瞧都不对劲。 “你为什么会在简亓家?”中岛到底憋不住,又问了一遍。 陶桃给他一个白眼:“你管得着你吗你?” 方才瞧见对方的时候,全靠多年修养,她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跑去厨房拿一把菜刀出来。她记得昨晚简亓的话,知道目前自己毫无凭借就想说服对方和解是不可能的事情,索性理都不愿意理。 肇事者任何一举一动,都如同在为受害者烧纸钱。 中岛看着对面的陶桃,许久都不再说话。 几分钟后,他转头看向简亓,用日语问了一句话。简亓看了身旁那个脑门贴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的女人,扯了扯嘴角,朝着中岛点了点头,中岛的神色霎时变得复杂。 他们又用日语对话了两句话,空气便突然安静了下来。 陶桃茫然地抬起头时,中岛也正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就瞪了回去,扮出凶神恶煞的面孔来。 许是桃姐眼神杀伤力着实大,中岛低下了头,没过几秒便离开了。 陶桃撑着下巴,疑惑地问:“你们方才用日语说了什么?” 简亓垂下眼帘,看着茶几,道:“他刚才问我,十年前我同他说过的那个尖酸刻薄的女朋友是不是你。我说是。” “……还有呢?” 陶桃突然磕了牙。 “我还说,你是因为和我赌气,才会答应和张城逢场作戏。” “等一下。” 陶桃突然反应过来。 “我哪里尖酸刻薄?” 第17章 “在受到威胁时发动攻击是人和动物的本能。” “那就打消他的威胁。” 陶醉睡醒了走出房门时,看见的正是陶桃和简亓二人面对面坐着共商大事的场景。 他揉了揉眼睛又走了回去。 “我好像还没睡醒。” 三分钟后,陶桃推开了他的房门。 “阿醉,你有什么生活用品需要的,我帮你从公寓收拾好了带过来。” 陶醉拉开被子的一角,睡眼惺忪地问:“我要在简哥家常住了吗?” “不完全是这样。”陶桃拨了拨指甲,“我和你一起搬过来住。” “嗯。” 陶醉点了点头,三秒后突然坐起来。 “嗯???” 陶醉用冷水洗了把脸,才算清醒过来。 他站在二楼,倚着栏杆看着一楼客厅,简亓和陶桃面对面而坐,茶几上摆了一个茶壶,一人手中一杯茶。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袅袅水汽从茶杯口缓缓升腾,最后消失在了光线里。二人面色平静波澜不惊,看起来和谐又安详。 如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的话,陶醉会以为他们在商量的是如何联手炸掉深度发觉或者如何杀掉伍扬。 真是,有生之年。 陶醉下了楼,坐在二人中间。 他问:“你们是在进行人身攻击还是合谋毁灭地球?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不然房顶可能已经被你俩掀翻了。” 陶桃翻了个白眼,不爱搭理他。 简亓解释:“我们在计划怎么处理你的事情,虽然现在已经撤了热搜,但是还是阻止不了舆论蔓延,下周新曲发布之前,一定要处理完全。” 提到正事儿,陶醉打开了手机备忘录,上面是一大串人名。 “昨天我连夜列的名单,所有参与或者接触过新专辑制作的人都在这里了。音源肯定是从内部流出的,始作俑者一定就在这些人当中。” “Well. 这里将近六十个人,连扫地大妈都有,排查完的时候中岛应该已经回日本了吧。”陶桃不改毒舌本性,她扫了一眼名单后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问道,“主打歌是魏寒作词的?他不是拒绝了吗?” 陶醉挠了挠脖子:“说来也奇怪,本来他听说顾泽是你的艺人后就拒绝了,但是没过两天他又答应了。主打歌制作接近尾声的时候,他还特地来了工作室一趟,当时,我好像给他试听了一下半成品。” “你给他听的是这个版本吗?”陶桃用手机播放了一段音乐,这就是在网络上传播的音源。 陶醉点了点头:“是这个版本。因为当时混音还没制作完全,和最后的成品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简亓托腮,思索道:“网络的音源嘈杂声很大,也有很多杂音,很有可能是偷偷录音而来的。很有可能就是当时魏寒找你的时候趁机录的音。” 陶桃抱着肩看向弟弟,恨铁不成钢:“这个魏寒你怎么不多留几个心眼,我早该知道他没安好心。” “他不是简哥的同学嘛,我怎么知道他……”陶醉噘嘴委屈。 “哼,中岛不也是简亓的同学。所以我早些年说什么来着,要离简亓和他身边的人远一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枪对准我们了。” 陶桃今天大抵吃了枪药。 简亓咳嗽了一声:“我还在这儿呢。” “哟,我尖酸刻薄十几年了,简大经纪人还没习惯呢?”话里话外皆是火药味儿。 “也对,毕竟比起业务水平,还是你的毒舌更为出名。” 简亓挑了挑眉,毫不示弱。 陶醉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他有些相信,刚才这两个人平静地坐在这里,其实是在向对方开火。 TBC 第18章 下午的时候陶桃去了一趟顾泽的剧组。 当天剧组出外景,在重庆游乐园取景,陶桃透过取景框看着那个熟悉的摩天轮,忽然意识到,它是真的不会再亮起了。 休息的时间,她和顾泽一起坐在摩天轮不远处的古树下。 陶桃嘱咐道:“这几天暂时别上网了,专心拍戏吧。事情我们都会解决的,你不用太操心。” 虽说目前舆论的讨伐对象仍是陶醉,但是顾泽作为歌曲的演唱者,给人留下的印象也不会好。不明事理逮人就咬的网民也是随处可见,这件事情对他新专辑的发行的负面影响难以消却。 顾泽皱着眉,看起来状态不佳。犹豫了好久,他还是忍不住问:“桃姐,网上说歌曲抄袭这事儿,我相信陶制作。可是还有人,说我这部剧是……靠关系才选中的男二号。” 顾泽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这部新剧又刚刚开拍,前期宣传还没结束,正撞上这次抄袭事件,难免被网友扒出来说几句闲话。 “你得知道一点。有关系有人脉,在娱乐圈不是什么坏事。”陶桃决定告诉他实话,“没错,这次多亏了张导,你才被提上男二。可是那又如何呢?” 她撇过头,注视着顾泽:“你如果把这个角色演好了、观众喜欢了,那么选角就是正确的。这比一切的人脉关系都重要。” 当初陶桃答应帮张城的忙,换回的第一个资源,就是顾泽手上的这部戏。没有狮子大开口要男一的角色,已经算是她桃姐比较客气了。娱乐圈从来不是一个只靠实力和运气的地方,她也曾无数次被更有背景的人抢走资源,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有能力将别人踩在脚下。 她本该同这位天真的艺人科普一下这个圈子的生存法则,教授他在剧组拉拢人脉的基本方法。只是此时的她也被人用五行山狠狠地压制住,她方意识到满口“优胜劣汰”法则的自己,实在是在金字塔的顶层站了太久。 陶桃岔开话题,问:“给我讲讲你们这部剧吧,今天你要演什么?” 顾泽翻开剧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做的笔记,他回忆道:“这次主要是我一个人的戏。讲的呢是男二暗恋女主,但是不敢表白。每年女主角生日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来这棵树下,将祝福写在一根红布条上,然后挂到这棵树上,为女主祈福。” “的确像是痴情男二会做出来的事情。”陶桃莞尔。 “虽然这是剧本情节,不过,”他合上剧本,“游乐园的这棵树可是真的。你看上面挂的布条,都是游客自发挂上去的,据说这棵树是真的很灵呢。” 陶桃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这些红色的布条上面,都是写着字的。 顾泽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一抬手就能够着这些布条。他随机选了几个,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这上面写着——祝老张生日快乐。还有这个——希望你在国外也能平平安安……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台风台风席卷全球?” 陶桃仍旧坐在原地,无奈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上蹿下跳读字条。在她眼里,这些不过是游客们一时兴起的随手涂鸦罢了。 每个布条上虽仅有只言片语,但是背后却能读出许多的故事。顾泽边看边读,叨逼叨了许久,不知突然看见了什么,半句话卡在了嗓子里,生生憋红了半张脸。 陶桃奇怪地看着突然安静的他。 顾泽指了指手边的布条,说道:“桃姐,这上面,有你的名字。” 不是陶陶,也不是桃桃,是陶桃。 布条上总共写了十个字——陶桃 平安喜乐 万事胜意。 极其简单的一句话,乍一瞧也没什么新奇的语言,就如同大年初一拜年时老掉牙的祝福语一样老套。 可这世间的祝福本就老套。问人活一世所求为何,抛下了钱财名利、生死爱欲,不过图个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我也说不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也无处诉说去。马哲毛概思修大抵也白学,落个封建迷信的名头也罢,只希望这上天若有眼,茫茫人海护她个周全。 “你说这会是谁写的呢?”顾泽问。 没有署名。可看着布条还算干净平整,大概也就是不久之前写下的。唯一能探讨的,是上头写的十个字。 行楷,每个笔画都很有力度,算得上飘逸洒脱。特别是“陶桃”二字,两字连笔一气呵成,如同练习多时的签名。 陶桃认得这个笔迹。 第19章 简亓回到家的时候,屋内一盏灯都没有开,黑漆漆一片。 原以为屋内没有人,却在玄关处看见了陶桃的高跟鞋,朝屋内走了几步,却发现陶桃独自坐在钢琴前,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颊。 “怎么不开灯?”简亓问道。 她坐在那里,没有回音。 “陶醉今晚睡在工作室,明天早上回来。”简亓缓步走了过去,“我带了一些夜宵回来,你要不要……” “简亓。” 陶桃打断了他,她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鼻音,喊着对方的全名,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她摸着钢琴,问道:“当初你说,这架钢琴是你朋友借放在你家的,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朋友还没搬走?” “他……”简亓没料到她会突然聊起这个,有那么一秒钟的恍惚,但很快反应了过来,“他后来送给我了。说是买了一架更好的。” 陶桃将钢琴盖打了开来,琴键上没有一丝灰尘,她轻轻按下几个音键,每一个音都清澈而精准。 “那二楼最东面的那个房间呢?”她又问,“那个房间你从不打开,也不让人进去。你能告诉我,那个房间里面是什么吗?” 陶桃问的两个问题似乎都很没头没脑,听起来都是些小事,可是语调那样冷漠,她的双眼也始终无神,空洞而没有焦点。叫人生出几分寒意来。 简亓眼神有些飘忽,刻意搪塞道:“那个房间我很久不进去了,我得找找钥匙。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吧,工作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 陶桃转过身,黑漆漆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对方,不发一言。 “你看,我这么多钥匙呢,我总得找一找。”简亓从口袋里掏出两串钥匙,极力想为自己辩护。 而陶桃二话不说,直接走上前抢过了他手中的所有钥匙,迈向了二楼。 她咬着下嘴唇,握着钥匙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几乎崩溃的情绪,站在房间外,将每一把钥匙都插进门锁里试,一把又一把,却没有一个能够打开门。 “钥匙,在这里。” 简亓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面色苍白,垂着眼眸,似乎疲惫不堪,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你如果一定要打开这个房间,我不会拦着你。” 如同彻底投降。 陶桃咬着牙抢过了钥匙,顺利地插进了门锁,转动了门把手,“咔嚓”,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是一个设备齐全的小型录音室。 靠着墙角的吉他,桌面上的乐谱……每一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有多整洁,就可见主人有多珍惜。 即使早该猜到,但看着这满室曲谱,陶桃却瞬间红了眼眶。 “你过去只告诉我你大学学的是管理。可我怎么没想到,你修的是双学位,真正主修的专业,是音乐。”她的眉毛伤心地蜷在一起,声音也颤抖,“你会认识中岛,也是因为在日本,你们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简亓倚靠着门,不知该如何解释,也无从解释。他瞒了陶桃十几年,最不想让她知晓的事情,终究还是有被曝光的那一天。 他原以为这一天会来得晚一些,让他还有时间再去修正过去留下的遗憾。 陶桃苦笑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去找了魏寒。我一直不明白,他即使再讨厌我,也不至于十年了,到了今天还是不放过我。我问他为什么要故意泄露音源,他说是我活该。你知道,他还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缓缓蹲在了地上,瘦削的身体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用双手捂住了脸,才发现眼前早已是湿漉漉。 “不要再说了。” 简亓俯下身子,从背后抱住了她。他将脸颊埋在她的肩窝,双臂紧紧圈住了眼前人,手掌握住对方的手背。他们好似在北极取暖的恋人,单薄冰冷的身躯紧紧依偎,连眼泪都一起无声滑落。 “他说,是因为我,你才会选择彻底放弃音乐。” 原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第20章 很多事情若要问个前因,似乎总是不得不往前数个若干年。 若干年前的一个眼神、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也许直到若干年后,都是未完待续。 简亓加入深度发觉,比陶桃还要早上两年。而最初,他应聘的职位是,音乐制作人。 他是音乐系毕业,大学曾去日本做过一年交换生,才华斐然,气血方刚,从大一开始,音乐创作就没有间断过。 深度发觉的创始人伍扬也是音乐人出身,他看得见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潜力,因而一直十分器重他。 但彼时,深度发觉的经营状况并不好,着重培养的几个艺人在娱乐圈的反响十分一般,几乎长期入不敷出,资金只能勉强维持运营。 而这样的情况没持续多久,大部分的骨干员工就走的走、散的散。原本就没有太多人的小公司,很快就只剩下扫地大妈了。 而简亓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的车祸。 伍扬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的是右手被纱布裹起来的简亓。 简亓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伍总,您说我还能再弹琴吗?” 伍扬说,不要多想,一定能好的,这段时间就好好养伤,会好起来的。 简亓手上的伤口比较深,拆掉纱布之后手指运动还是有些僵硬,早就没有他昔日一个人完成四手联弹的灵动度。音乐方面的工作,他暂时还是无法完成。 而那时深度发觉缺内部人员大换血,管理上还缺人手,正好简亓大学兼修了管理学,去帮忙工作,也顺便放松身心。 一个弹琴的音乐人,手是他灵魂的延伸。简亓受伤后迟迟无法正常弹琴,他自己心里忌讳,仅有的知情人也不愿提及这件事刺激他。因而后来公司的大部分人几乎都不知道他懂音乐这件事。 尔后没多久,一批新实习生来到的深度发觉。 其中一个女生,名叫陶桃。 外表的伤好得很快,甚至最后连疤痕都掉落了,看起来,几乎和没有受伤过一样。 可是简亓右手的灵活度和力度仍然大不如前,甚至有时写字写太久,握笔的手便会轻微颤抖。他也再不能行云流水地在钢琴上演奏。 即使很积极地去做复健,但是连对音乐的敏感度都仿佛和右手一样受伤了,曲谱被撕碎了一张又一张,简亓再难写出令他满意的音乐。 伍扬说,你的问题不是出在手上,而是出在心里。你不如把音乐暂时放一放,先走出受伤的阴影,才能真正再次弹好琴。 他原以为这很难。失去音乐的简亓的人生几乎一团乱麻,他那是还没修炼成往后的模样,在一个不属于他的部门工作十分枯燥且艰难。他的人生找不到可以喘息的机会,越是烦躁透顶,越无法写出曲子。 直到,他遇到了陶桃。 简亓留意到陶桃是在公司的年会上。 一个年轻少女,身穿白色长裙,光凭外表已是美艳动人。更没想到她的琴技也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人完成四手联弹,极为炫技的一场表演。外行看热闹,内行却看门道。简亓看得出她不是音乐专业的人,大概也有一段时间没练琴了。不过胜在有灵气也努力,苦练许久,最后的完成也算得上漂亮。虽然比起自己还差了一些,但是…… 简亓看着自己的右手,赞赏的笑容上,又添了几分苦涩。 后来,他听陶醉说,陶桃原本也是学音乐的,却意外没能报考音乐学院,选了一门并不喜欢的专业。 简亓真的很惊讶。陶桃在部门的工作都是琐碎的管理,和音乐扯不上什么关系。可是她无论干什么都充满动力,精神饱满,又或者说,野心勃勃。 他从前不明白,以为凡事不是A就是B,人生的道路一旦选择了便无他路可走。他也曾认为音乐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失去音乐的自己,也不过是个乞丐。 当然不是这样。陶桃用亲身行动否定了他。 人生若无路可走,那便杀出一条血路。 TBC 第21章 屋内没有开灯。 虚掩的木质大门留出了一道缝隙,一束橘色的暖光窜了进来,地板的漆面微微反光。窗帘并没有拉上,窗外一眼能看见山城的辉煌灯火和常年阴霾、没有一点星子的夜幕。窄小的窗户下有两个人倚靠着墙壁,随意地坐在地毯上。 陶桃抱着膝盖,脑袋疲惫地往后仰去,全部的力量都压在了墙壁上。黯淡的光线透过斑驳的玻璃窗照着她的右侧的脸颊。简亓坐在她的身旁,双腿随意地盘曲着,他垂着头,左手不停地抠着地毯上的绒毛,整个人都浸泡在了黑暗里。 简亓方才说了很多,从第一次弹钢琴到最后一次抚摸琴弦,从第一次成为音乐制作到转型为经纪人的成功。他的叙述平平淡淡却始终条理清晰,没有隐瞒,也无人工的渲染,平直的语气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犹如路人在说,喂,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 陶桃的哭泣早已停止了,泪痕还未擦干,眼睛还是红红的。度过了起初的震惊和不愿接受的阶段,她已然明白这就是事实,早该料到却未曾相信的事实。好像突然一阵电击,剧烈的疼痛刺激之后,是长时间的麻木。 “我后来……给你写过一首歌。”简亓的手里握着一叠曲谱,他强撑着笑容,说着,“低谷期的时候我连琴都没办法好好弹,但是我很想为你写歌。” 遇见你之后,我很想为你写歌。 想把你写进我的歌里。 “我一直打算有一天亲口唱给你听。” “可是后来手稿却突然消失了。” 手稿消失的事情简亓并未多想,只当自己太过粗心,加之工作进入繁忙期,他便暂时搁置了那首歌。 他未曾想过的是,再次听到这首曲子,却是由当时陶桃所带的练习生方铭亲口唱了出来。 在和程以鑫争夺唯一的出道名额时,以原创曲的名义唱了出来。 方程为原曲作了词,进行了不值一提的修改后,便堂而皇之地唱了出来——赢了程以鑫。 人人皆知深度发觉脾气最好的两个人是伍扬和简亓,前者在地震的时候仍能劝你喝杯茶冷静一下,后者未语先露三分笑,从没恼过。 方铭大抵也以为这件事上给简亓一些补偿费便能了结,不料刚结束了比赛,对方甚至没有招呼一声,直接一拳头砸在了脸上。 瞧着简亓暴怒的模样,方铭冷哼了一声,捂住流着血的鼻子,说了一句:“这件事儿是陶桃同意了的,我以为她征求了你的意见。” “胡扯。” 时隔多年,陶桃面对这毫不知情的诽谤,忍不住骂了一声。愤怒是下意识的,记忆倒带到过去的那个时间点,将旧抽屉里的杂物统统倒出来再仔细瞧一遍,曾经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好像一下子就揭开了面纱。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不断地吵架,不是因为你输给了我,而是因为……你以为这件事我也参与其中?” 答案已昭然若揭,她却偏要再带上一个问号。 “伤害一个人,可比爱护一个人容易多了。” 简亓低下头,在黑暗里苦笑了一声。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最后时光,只剩下无止境的争吵和误解。明明很多事情只要其中一方问一句为什么、是不是,很多错误就能够避免。 可是人与人的相处永远都隔着一根荆棘,这荆棘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毒刺,这些刺分别叫做尊严、骄傲、信任……每拔下一根刺,都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人心隔肚皮,我们很难真的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去理解对方,更何况掩饰和谎言是扎根在血脉里的天性,我们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争吵渴望去获得安全感和理解,结果只是将毒刺扎入对方的胸膛,锥心蚀骨。 彼时他曾信誓旦旦地说:“我宁可选择远离,也不愿成为刺伤她的匕首。”终究太过天真。 人太擅长彼此折磨。 简亓说:“那个时候,我只想要报复方铭,他盗用了我的心血、夺走了本该属于程以鑫的出道机会。而仅仅检举他,他所能受到的惩罚也太轻了。所以我不断联络记者,故意爆出他的丑闻、搞砸他的资源。但是我……” 他双手握成拳,几乎咬碎牙龈。 “我从没想过他会发生意外。” 那年,简亓将方铭和有夫之妇前往酒店的消息透露给了八卦杂志,方铭被狗仔发现后为躲避跟踪一路狂飙车,意外发生了交通事故。 陶桃只要闭上眼,那一天的悲剧历历在目,就连每一个细节,也都栩栩如生。 方铭的双腿卡在了被撞击变形的汽车里,陶桃和救护车一起赶到的时候,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为了保住性命,急救人员决定进行截肢,而此时汽车尾部已经不断有火花四溅。陶桃被被强行拉离事故现场,所有人员刚刚撤退,汽车就发生了爆炸。 火光冲天前的最后几秒,陶桃听见方铭的最后一句话:“陶桃……”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否说完了,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只记得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生命绝望时的眼神。 两天后,陶桃得知狗仔的消息来自简亓,她提出了分手。 陶桃身旁的那个人,她一回眸便能望见。他的侧颜被蒙上了一层夜的面纱,如同一层朦胧的黑白剪影,脸部轮廓如同蜿蜒的山脉,睫毛的阴影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得清晰,只是他的双目并无焦点,眼睛眨也不眨。 他们当初是怎么分手的? 她说了一句:“我们分手吧。” 于是他点头:“好。” 然后她提着行李箱离开,从此分道扬镳,说散就散。 好像相处了这么久培养出的默契,全都用在了这一刻。让彼此的分别显得不那么难看,不再声嘶力竭、痛哭流涕,也不再以爱的名义折磨至死。 长久以来,陶桃都避免去回忆曾经的那一刻,而如今自己却比预计中要平静地多。她一直害怕自己后悔遗憾,如今虽然仍旧怕着,却觉得似乎有了可以挽回的余地。 余地让人平静。 陶桃问:“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挽留我?” 简亓问:“如果我挽留了,你会留下吗?” 不会。 “可是你如果现在挽留我,我就会留下。” 她忽然轻声呢喃,每说一个字就呼出一口温热的气息,在冰凉的月光下升腾起阵阵雾气。她看着左手边的那个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的那个人。 简亓先是楞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和现实里来回太久,他几乎分不清这句话是否真的出自她口。他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撇过头,看见的却是她眼眶含泪,滚烫的热泪不敢轻易涌出。他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生怕眼前不过一团泡影,一朝梦醒,便换了天地。 失望太久的人,总是吝惜希望。因为太过珍惜,而变得小心翼翼。 干裂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出几个字—— “陶桃,我爱你。” 喜欢过你,厌恶过你,恨过你,抛弃过你,不舍过你,怀念过你。 终究不过一句,我爱你。 掏心挖肺是你,短兵相接是你,酒后怨骂是你,梦中不归人,也是你。 原来回到我身边的,还是你。 简亓拥抱住身边人,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手将她揽入怀中。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陶桃的脸颊埋进他坚实的胸膛,双手拥住他的腰身。她像一只迷途的鸟儿,淋了一身暴雨和伤疤,终究找了避风的归巢。而他是一碗姜汤,暖过,冷过,最终烧透了自己,祛她一身寒疾。 厌恶与憎恨远没有那么长久,这将近十年的执着与纠缠,原来也不是想与你鱼死网破,只是不想成为你生命中无关紧要的过客。被称为悲剧的人生节点像一只不断膨胀的氢气球,填满了心脏的狭小空间,可只消轻轻刺破,便只剩下一呼而散的空气。 想说,日子可以过得很快,长久以来,变数多过习惯,哑谜多过真相。我们有太多的不坦荡,足以将这剧本写成老死不相往来。可你是我敌手,便要记他个生生世世。 也想爱他个此生此世。 他感觉到胸口有一阵温热,只听见她说: “我也爱你。” 这段历程磨平了棱角和锋芒,也将喜欢磨成了爱。 第22章 陶桃醒了好久。 她睡眠很浅,清早便被楼下的声响吵醒,便再没睡着。醒来后她没急着立即起床,而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卧室的四周,也看着身侧的男人。 她与简亓昨晚和衣而睡,两人合盖着同一条宽大温暖的被子。一整晚,她被简亓抱在怀中入眠。即使早晨醒来,对方的双手仍紧紧扣着自己的腰身。 陶桃缓慢地朝床的外侧翻了个身,睡梦中的简亓轻轻哼了一声,扣着自己的双手稍稍松开了一些,趁着这个时机,她动作迅速地起身坐在了床边。双脚尚在床下摸索着拖鞋,原本还未醒来的简亓又从背后圈住了自己。 “别走……” 这一声轻哼像一句呢喃。 简亓的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闭着双目,呼吸还是很沉重。陶桃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才发现他还并未完全清醒,也许只是半醒半梦中意识到自己的离开,便下意识地抱了过来。 陶桃的脑袋稍稍转过一弧度,便是简亓那张精致的脸。他的呼吸均匀,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甚至能轻吐在自己的皮肤上。虽然清早刚醒,四肢乏力,而昨日的疲倦感却一扫而空,浑身很轻松,连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起来。 她闭上眼,在简亓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陶桃的吻充其量只算是蜻蜓点水,而下一秒,原本不清醒的那个人却覆上了她的唇,迅速撬开她的牙关,攻城略地,虎牙轻轻啃噬她的舌尖。本是随意圈住她的双臂也越抱越紧,一个翻身,将她重新压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这才是早安吻啊,桃桃。” 他睁开眼,双眸明澈,清醒地很。 “简哥,我有个东西是不是落在……” 陶醉敲了两下门便直接闯了进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三秒钟。 陶醉退了出去,带好了门,震惊之余不忘补上一句:“东西我不要了,你们继续。” TBC 第23章 陶桃结束工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抬起头,隔着玻璃墙可以看见办公室外已经人去楼空,大部分的灯已经熄灭,紧剩下几盏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四周沉寂,陶桃能听见左手腕上手表的指针发出“嚓嚓”的转动声——时间的沙漏在夜里流逝。 加班到这个点对陶桃来说算是常态,她常常是公司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当然,深度发觉还有另一位这样的工作狂。 电梯打开的时候,只有简亓一个人站在其间。 他穿了一件简洁的白色高领毛衣,外头套的是卡其色的羊羔毛大衣,一阵大雨后便迅速入冬的天气里,他穿得温暖又柔情,如同韩剧中会在风雨里将爱人揽入怀中的男主角。 而陶桃站在门外,想起从前同样的一次电梯偶遇,她抱着肩翻着白眼,用毫不掩饰的厌恶将他赶出去,关上门后,只剩自己一人恍惚中陷入不可名状的伤感。 她缓步踏入门内的时候,无数过往片段在脑海略过。 简亓的双眸在那瞬间变成了点燃的星辰,笑容不再是名片式的“欢迎光临”,而是咧开嘴,同时露出了兔牙和虎牙。 他是真的开心。 他主动朝陶桃身边挪了几步,狭窄的空间里失去了安全距离,气压仿佛升高一般,让氛围变得很是微妙。 两人肩并肩站的很近。简亓的脖子微微转过一个弧度,垂下眼看着身边陶桃的侧颜。她的高跟鞋比从前又高了几厘米,但即便如此,身高也才刚刚齐到自己的下巴。她其实个子不算高,人又极瘦,算是小巧玲珑的类型,旁人却只看见她虚张声势的刺,误以为是个巨型女魔头。 她白皙的脖子裸露在空气里,离开了暖气,在刺骨的湿冷中泛着微微青紫色。简亓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大概很冷。而自己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她揽入怀中。 于是简亓抬起手——却只是拨弄着她的头发。 最初陶桃留着很长的直发,不用刻意护理便十分光泽柔顺,那时候简亓就很喜欢她的长发,常常拨出一缕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手上,一圈又一圈,乐此不疲。美其名曰“绕指柔”。 不知什么时候起陶桃便烫起了卷发,不是很夸张的发型,也没有染色,头发剪短了不少,发尾弯曲,成熟又干练,的确是她所追求的形象。但是再好的发质也经不住常年烫发带来的损伤,简亓只是这样随意拨弄了几下,便能感受到发尾已变得干枯毛躁。 他从前并不喜欢感叹岁月易逝,只是恍然间回首,沧海走马,桑田掠影,忽而就意识到原来已过去这么多年。 我们一擦肩就是这么多年。 简亓放下了那几缕发丝,伸出手,想要牵住陶桃。温暖的掌心触碰到对方冰冷的指尖,肌肤擦过的那瞬间,她如同遭了电击般迅速后退,脸上带着几分来不及敛去的慌张和不安。 简亓的手僵在了空中。 “叮——”。陶桃的手机发出一阵提示音。 如同遇到了场外援助,陶桃慌忙低下头看短信,刻意掩盖方才的尴尬。 电梯到达了一楼,陶桃匆匆道了个别,踩着高跟鞋、用跑马拉松的速度飞快奔了出去。 而简亓甚至来不及回一声“再见”。 站在马路口的时候,陶桃才意识到今天早上是搭简亓的顺风车来上班的。而方才她为躲避尴尬急匆匆跑了出来,如今只能打车回去了。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一声,点开短信,屏幕上是来自艺人Tina的两条短信—— “桃姐,你说气不气人!达夏这家伙竟然忘记了今天是我们交往一百天的纪念日!” 你也忘记了你是个偶像女艺人。 “桃姐,他刚才发信息跟我道歉了,你说我该不该原谅他?” 关我毛事。 陶桃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两句,并没有心情理睬这位大小姐。 路口风很大,湿冷的寒气直往衣服里钻。陶桃穿的格子大衣好看却不保暖,领口处没有纽扣,即使紧紧裹着衣服,脖子处仍暴露在寒夜里。她缩着脖子不停地搓着手,呼出的热气在下一秒消散成冰冷的寒雾。 这个地段不太好打车,经过的几辆出租车也都满客了。掏出手机刚刚打开了打车软件,又一条短信钻了出来。 仍旧是Tina——“桃姐,我考虑了一下,达夏这段时间工作也很辛苦,连休息都没时间,忘记纪念日也算正常。不过,他必须得好好弥补我才行,我不能轻易原谅他,哼!” 嘴上说着不能轻易原谅,但本人大概早已丢盔弃甲。 陶桃看着这三条短信,心里又无奈又好笑。估摸着,大抵年轻人的恋爱就是这样,上一秒还气得要死,下一秒却奔向了爱人的怀抱了。 幼稚,却也简单。 她的思绪一下子飘散开了。她想起了方才电梯里那个被自己躲开的牵手。老实说,一切都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一定要深究,那大概只能说,这十年的隔阂对她而言不是一晚上的倾诉衷肠就能土崩瓦解的。比起Tina和达夏,她和简亓之间还裹挟了太多超出情感之外的尘埃。 她用十年的时间堆积的憎恶和敌视,早已不知不觉成为了她保护自我的武器。因为被这一切包裹着所以不会感性冲动,不会动心,也就没有被辜负的风险。一朝梦醒,却要她扔下兵戈,磨平了全身的刺,她不再会刺伤他人,却也只能赤裸裸地面对周遭一切可能的伤痛。 所以她害怕。 人人都会患得患失。好比对于Tina,不是一百天的纪念日有多重要,而是忘记了纪念日的达夏是否如故地爱着自己才最重要。既然无法窥见真心,便只有通过这些虚妄的形式才能获得安慰。 那陶桃的安慰又会是什么呢? “桃桃!” 转过身的时候,她的衣摆被风吹起,鼓瑟的风呼啸一声便跃过了肩头。 简亓站在公司楼下,些许遥远的距离里她只能看见一楼大厅洒出的金色暖光,而他就站在暖光的中央,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光里,连脚印都能留下一个金色的印记。 他的大衣很柔软,他的笑容很温暖,他的脚步很踏实。他顺着风的方向,从光里走来,肃杀的寒潮消融在他的眼眸中。 仿佛一个漫长的镜头,陶桃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简亓将围巾轻轻绕在了她的脖子上,冻到僵硬的皮肤因突然的温暖而变得酥麻。 “我回去拿了一条围巾。幸好你还在这里。” 简亓握住她冰冷的手,用自己温暖的掌心捂热,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大衣袋子里。 他说:“你的手太冷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要躲开我,那个笑容依旧如故,那双眼睛在路灯下被渲染成了柔软的棕黄色,一如今晨睁开眼时,阳光照进眼眸的那一刹那。 人若一心想拥有他人,便会患得患失;可若将自己赠与他人,便无所谓得失。 她卸去了伪装的兵戈。 因为他成为了她的盔甲。 温暖的口袋里,陶桃反扣住了简亓的手。十指相扣,将指间的每一道缝隙都填满。 她笑了起来。 十二月的重庆就下起了桃花雨。 汽车里开了暖气,浑身的寒意逐渐消融。陶桃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脖子间的暖意窜上了两颊,可是她却不愿意摘下围巾。 车经过江畔的时候,对岸闪耀的夜景依旧夺目迷人。而陶桃看向南桥头山顶,那一处却只剩一片漆黑。 陶桃想起了什么,问道:“重庆游乐园的那个摩天轮前,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古树,你知道吗?” 简亓点了点头,“我知道,树上还有很多祈福的布条。” “是啊。其中有一张布条,上面有我的名字。”陶桃转过头看向他,“是你写的吧。” 最后一句话,却并不是个疑问句。 简亓淡淡笑了,说得倒很风轻云淡:“你认出我的字迹了?那个时候大概很想你,却又无法同你说,便想到了这里,写了一些话。你是不是觉得很幼稚?” 陶桃摇头。 “我们再去那里看看吧。” 今晚的游乐园也被剧组承包了。 陶桃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和简亓一起出现在了顾泽的面前。 顾泽到底是个新人,并不了解这二人间的爱恨情仇,只是瞧见两大经纪人一起来探班而受宠若惊。反观他的助理,在公司待了两三年了,看见简亓牵着陶桃的手并肩而立,惊吓程度不亚于鬼屋走了一遭。 摩天轮停运后自然也没有游客前来,剧组便很顺利地包下了摩天轮前巨大的广场。顾泽打了声招呼后便匆匆回去温习剧本等着拍夜戏了。 简亓看见顾泽的第一反应是将陶桃往自己身边又拉了一拉,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是十分小学生式的宣誓主权。 “这个顾泽年纪不大吧,刚成年?是不是比你小十几岁啊?是不是该喊你一声阿姨?” 简亓在陶桃威胁的目光下停了嘴,却仍旧藏不住心里的膈应。陶桃手下的男艺人不是没有,但是大都是宋玄这般年纪虽比顾泽大,却瞧着天真可爱只能当做弟弟的类型,不像这位新人,浑身散发着男性荷尔蒙,作为雄性动物立刻就能嗅出危险的气味。 陶桃戳了戳身边的男人,调侃道:“简亓先生,你一定要和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男生吃醋吗?” 她的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水亮亮的眼睛,而此刻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简亓瞧在眼里,哪里真的有什么吃醋和不满,不过千金换美人一笑。 他将陶桃揽入怀中,撑开大衣将对方裹住。他嗅着对方头发上的清香,歪着嘴角,什么都愿意迁就。 “好好好,我很幼稚。陶桃小姐喜欢幼稚的人吗?” “不喜欢。”她的回答迅速又诚实。 却下一秒迅速补充:“不过我好像很喜欢简亓先生。” 从年轻到现在,她似乎都少了一分坦诚,将情感藏在心脏的角落,非要等对方付出了血汗撬开才愿意吐露心声。 可是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那就让我主动走向你吧。 “那个……请问你们可以临时充当一下群众演员吗?” 副导演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问着眼前的一对璧人。 今天要拍的是一场很重要的夜戏,需要很多群众演员扮演情侣。有两位群演却临时出了状况,副导演眼瞧着这边有一对现成的情侣,便来请他们帮个忙。 “二位这么养眼又般配,特别适合我们今天这场戏的需要。”副导演请求道。 陶桃几乎没考虑就打算拒绝,而简亓却抢先点了点头:“好啊。” 站在黑暗的摩天轮下,陶桃打量着四周围成一圈的摄像机,心里暗自感叹做演员的不易。 简亓紧握着她的手,宽慰道:“别紧张,顾泽是主角,我们站在最后面,没有人会留意的。” “你为什么要答应?我们又不是演员。”陶桃皱着眉,虽然不满,但也不至于抗议。某种程度上,她是在迁就对方的决定。 “因为那个副导演说我们般配。”简亓笑了,“这么有眼光的剧组很少见了。” 陶桃:“???” “其实……” 简亓垂下了眼眸,收敛了笑容,不再是开玩笑的模样。 “某种意义上来讲,从前的我和演员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面上带笑,心底里却算计着;明明爱着却要装作恨的模样。和演员有什么差别呢?程以鑫有时候也会讽刺,我比他更适合做演员。” 不远处的导演喊了一声“action”。 “我猜想你也有这样并不喜欢却不能抛下的面孔,我也知道想要迅速地改变过去十年的生活模式并不容易,但是,无论再如何困难,我也想要尝试,我也愿意等待。” 顾泽饰演的男二号将女主角拥入怀中,这场戏进入了高潮。导演在对讲机里喊着“各部门准备”。 “陶桃,我们复合吧。” 刹那间,烟花从四面八方升空绽放,他们身后的摩天轮在同一瞬间亮起了灯,一个又一个细小的灯盏汇聚在巨大的摩天轮,和五彩明亮的烟花一起,点燃了这片寂静的冬夜。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盛宴,像是爱情故事的happy ending,像是无数个回忆起你就会微笑的瞬间。 她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滚烫的热泪像流过心脏的汩汩脉搏。 “你知道吗?那棵古树上的布条,不仅有我的名字,还有你的。” “陶桃祝简亓,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TBC 第24章 陶醉的每个早晨都不算太平。 在工作室熬了一夜,他睡眼惺忪地查看微博推送,一眼瞥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般瞬间清醒。他披上外套就往简亓家奔去。 推送新闻的标题是——张陶恋不足半年金牌经纪人竟成小三? 配图是深度发觉楼下,简亓为陶桃亲手戴上围巾的画面。 到了简亓家门口,陶醉手里握着备用钥匙却踌躇无措不敢进门。 回想起昨日无意间撞到二人亲热的场面,他心里又激动又慌张,虽说他也有一颗躁动着看热闹的心,但是倘若一开门看见一地凌乱的衣衫,唔,这个尺度略有点大了。 光是站在门外的片刻,陶醉已经脑补出了无数干柴烈火(并不)的画面。 “你准备在门外站一天?” 大门突然被打开,陶桃妆容精致、精神极佳,眯着眼看着这位沉浸在想象里傻笑了半天的弟弟。 “进来吃早饭吧。” 陶醉尬笑着进了屋,乖巧地关上了门。 餐厅里,简亓将一盘刚刚烤好的面包端上了餐桌。见到陶醉后简单打了声招呼,转身到厨房里又拿了一副餐具,顺便煎了个蛋。 “花生酱还是果酱?”简亓问。 “花生酱。”陶桃回答,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迅速滑过。 “咖啡还是牛奶?” “咖啡。” “你的习惯还是没改。”简亓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为自己和陶桃各倒了杯咖啡,杯中各加了一粒方糖。 陶醉握着叉子瞪大了眼睛观察着这对老夫老妻,呸,小情侣,既没有刚刚复合的热情似火,也没有受到诽谤的急躁愤怒。仿佛一切如常,什么都比不过当前一顿早饭来得重要。 犹豫了许久,陶醉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看微博了没有?《飓风周刊》今天出了篇新闻,爆的是你俩的料……”他吞吞吐吐,都不敢说得太大声。 “看到了。”简亓将涂好花生酱的面包放进陶桃的盘子里,语调平淡,“贺呵呵写稿子的能力还算不错。” “那你们还这么冷静?”陶醉呆了,差点洒了一桌的牛奶。寻思了片刻又明白过来,“这不会又是你们安排的吧?” 陶桃放下手机,喝了一口咖啡,“也不能完全说是我们安排的。照片的确是他们自己拍的,只是,我们事先联系过罢了。” 餐桌对面的一男一女并肩而坐,他们唇边勾起同样的弧度,无言诉说着他们如何胜券在握。 陶醉低头狂吃,他真是多虑了。 简亓并没有吃早饭,从他坐下开始手机就一直震动个不停。只喝了杯咖啡,他便准备离开。 “等一下。”陶桃一直歪着头注视着他,叫住对方后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领带歪了。” 她伸出手勾住对方的深蓝色领带,拽了几下后仍是觉得不满意,干脆解开后重新系了一遍,再将他的衬衫领口抚平,直到一丝褶皱都没有。 简亓本人却并不在意自己的领带如何,目光始终落在陶桃本人身上。她专注地做一件事情时,哪怕是再琐碎的小事都极为严肃,眉头轻轻蹙起,双唇紧抿。在他眼里却是很可爱的表情。 似乎根本不在意陶醉的存在,简亓俯身便吻了下去,舌尖抹过她的双唇。 “今天口红的味道不错。” 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张哥,还有几张照片,你为啥子就不让我发呢?” 贺呵呵将一沓照片全部在桌上摊开,报道发出去两个小时了,嘴里仍止不住叨唠几句。 张专员早料到简亓和陶桃会有故事发生,不顾夜晚风凉,和实习生贺呵呵分头蹲守在深度发觉的楼下。贺呵呵运气好,在大门口就拍到了二人举止亲密的照片。 “这几张,明明是实锤啊实锤,发出来他们肯定赖不掉!” 他们昨晚一路跟到游乐园里,目瞪口呆地拍下了二人复合后的第一个吻。璀璨的灯光、养眼的男女,混在剧组里的贺呵呵难得拍到了光影效果妙到可以洗出来裱在墙头的照片,却被张专员扣了下来,说什么也不准发出来。 “这个程度,就够了。” 张专员看着今早刚发的爆料微博,两个小时内转发破一万,对于不是流量甚至不是明星的两位经纪人来说,这个热度已经足够了。 贺呵呵噘嘴:“可是您难道不想让简亓把这个料给坐实了吗?” 他的报道虽标题惊人,但是证据也只有戴上围巾的这张照片,若是简亓嘴硬,声称二人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倒也无可非议。 “我个人而言,当然恨不得把简亓扒个底朝天。但是简亓这个人睚眦必报,我何必讨不痛快。”张专员将桌上的照片整合了起来,说着,“现在的时机不对,就算这两个人是再怎么大牌的经纪人,怕也没胆子公开这些。” 贺呵呵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这一则,陶桃和张城虽说自称今年夏天便在一起了,但毕竟公开恋情才没多久,这么快就爆出陶桃移情别恋,怎么都算不上体面。这二则嘛……” 张专员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实习生。 “二则是什么?” 贺呵呵戴着银色的眼镜框,年轻干净的脸庞显得很是斯文。 张专员将照片扔进了碎纸机里,淡然道:“这二则,你就得去问问你爸了。” 简亓推开包厢的门,约定的两位早已入座。 “抱歉,来晚了。” 他的语气轻快,听起来就好像是约了朋友一起来吃个早点。 对面的两个人——魏寒和中岛——在过去的大学时代,本也算得上是在他朋友圈子里,如今彼此相视,却成了一场非输即赢的谈判。 魏寒有些意外,道:“我以为今天来的人会是陶经纪人。” 简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是从容地说:“有什么区别吗?我可以全权代表陶桃。” “看来今天的新闻是真的。”魏寒冷哼了一声,他面上的愤恨根本藏不住,打抱不平般说着,“简亓,你可要想清楚了。当初就是这个女人偷了你的歌,还将别人的死赖在你的头上。你因为这个女人连歌都不写了,怎么现在又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听起来,字字都为简亓着想,俨然一个好兄弟。 而当事人却哑然失笑,如同听见了什么莫大的笑话一样。 他讥讽道:“怎么,你难道要告诉我,你故意泄露音源,和中岛合作来栽赃陶醉抄袭、搞砸顾泽的专辑,都是为了替我出口恶气?” 魏寒似乎没料到他这样针锋相对,装傻充愣地说:“简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情?音源你们管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年初的时候投资的那个公司,现在怎么样了?”简亓挑眉,“那个公司推出的第一个组合,也在这周发行专辑吧。” “你不会怀疑兄弟我吧,我可是……” 简亓打断他的话:“为了给自己投资的艺人铺路,不择手段诋毁对手。这种小伎俩几年前我就用烂了。商业竞争,我本来无话可说。” 他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摔在桌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内格外刺耳。脸上的笑容一秒内收了个干净,露出了染着血的锋利獠牙。他的目光像冰锥一样扎在魏寒的身上。 “但是,用我做你的挡箭牌,去伤害我的女人。这笔账,我们怎么算?” 这是一场非输即赢的谈判。而简亓,从不做输家。 魏寒低着头、紧咬牙关。他对简亓的处事风格很了解,对方隐藏着的阴暗一面何等可怖也早有耳闻。却不想这笑面虎撕去伪装、对准自己张开血盆大口之时,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底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简亓。” 中岛开了口,他大概能听懂一些中文,此刻的氛围也都能感知。似乎没见过这个中国同学这样的一面,他忍不住想要打断。 简亓却并没有罢休的意思。他将矛头转向了中岛:“还有你。你一时冲动将罪责推给陶桃,我可以理解为是因为蠢。但是今后你要是再将她牵扯进旋涡里,那么你加之于她身上的痛苦,我一定双倍奉还。” 他不是不会动怒的人,一旦踩到他的防线,反击起来必闹个山崩地裂。从前他与陶桃如何斗法是他们的事,但是旁人算计到了陶桃的头上,却是他绝不姑息的。 “咔嚓”,门被打开。 张城刚从机场而来,正赶上了这出好戏。 简亓看了一眼手表,又恢复了笑里藏刀的模样。 “人终于全了。”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还要麻烦诸位听好我所说的。” 今日早上七点,《飓风周刊》官微就发布了记者贺呵呵主笔的报道,揭露昨晚两大经纪人简亓和陶桃深夜约会的照片,并直指简亓为破坏张城和陶桃恋情的小三。 三个小时后,刚下飞机回到重庆的张城就此事发布了一条微博:“我与陶桃小姐相识于两年前,今年七月正式在一起,直至十二月月初,一起度过了五个月的美好时光。我们对于感情生活一直不愿过分高调,上个月迫于媒体压力而公布恋情,但此后不久我们因生活的种种矛盾而和平分手,分手原因与简亓先生无关。很抱歉没能及时开诚布公,也很遗憾给简亓先生带来的负面影响。” 五分钟后,陶桃转发此微博。 中午十二点,顾泽专辑主打曲的预告和歌词正式公布,文案写着——作曲者:陶醉&中岛翔太。 一个小时后,深度发觉官方微博发布公告,否认本司音乐制作人陶醉先生抄袭的和本司经纪人简亓先生是小三的相关不实言论,保留追究相关法律责任的权利。 “这就完了?” 路口的大排档里,敖三嘴里的烤腰子还没咽下去,含含糊糊地向弟弟打听今天深度发觉的情况。 宋玄抽了张纸巾包住了肉串,咬了一小口,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啊,桃姐说了,谣言越传的厉害,当事人越要冷静,否则只会越描越黑。” “可是。”敖三寻思了一下,“你们公司为了还简亓一个好名声让张城替他说句话我理解,可是为什么还要说张城和陶桃已经分手了?” “我不清楚啊,听说张城的文案是简哥写的。”宋玄喝了口水,润一润被辣到的嗓子,接着说,“不过桃姐的恋情既然假的,自然要提前把这事儿了结了。不然以后她跟简哥怎么公布恋情。” “嘶”,敖三突然被烤腰子烫到了,吸了一口凉气。 “陶桃和简亓……怎么了?” 宋玄刚咬了一大口的羊肉噎在了喉咙里,他无措地看向自己那个神经大条偏偏多年来只动了一次情的哥哥,不知此刻该解释还是安慰。 敖三给他递了杯水,拍了拍他的后背,给噎住的弟弟顺顺气。 “他们两个复合,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知道的。” 他拿起一串火腿肠,大口吃了起来。好像刚才只是几句寻常的饭间闲聊。 陶桃一向浅眠,偏偏听觉又极佳,不到七点就听见了楼下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大,有水的声音、有天然气点燃火焰的声音,有盘子与餐具发出的声音。全都是生活的气息。 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后走出了客房,厨房里果然已经有了简亓的身影。他穿了一件简单的素色围裙,在天然气前专注地煎蛋。 陶桃从背后揽住他的腰,昏昏沉沉的脑袋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又轻又柔地唤了一声:“早啊。” 简亓腾出左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问道:“时间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是我吵醒你了吗?”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 算不上是吵醒。她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常常多梦少眠,即使没有这些声响她也还是会自然醒来。而早醒的她难得不觉得烦躁,这种在半醒半梦中都能意识到有人在为你做早饭的感觉,应当称之为幸福了。 “那你再等一会儿哟,早饭很快就准备好了。”简亓很温柔地说着,和冬日的晨光一样暖暖的,让人轻易就会产生依赖感。 陶桃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很久没有吃过早饭了,准确的说,她三餐都很难定时定量地吃。胃病就是这样日积月累而来的。 简亓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手艺只算一般,要不以后换换口味?小区对面开了一家早点铺,我们以后去尝尝?”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以后”这个词。 或许是被这样的日常所魇住,又或许贪心突然间没有了边界。如同不清醒的梦呓一样,陶桃忽然开口问道: “简亓,我们会结婚吗?” TBC 第25章 “姐,加州那边,怎么样?” 陶桃醒来的时候是当地的凌晨四点,洛杉矶拂晓的阳光被厚重的棕色窗帘稀释,只有几缕光明隐隐照亮了房间的墙角,在地板上描绘出波动的阴影。 对时差的适应能力比陶桃预期的还要好很多。醒来后她看了眼手机,除去工作的联系,问候她的只有两个人。给陶醉回复了一条简短的消息后,她便放下手机,再度闭上了眼。可是她睡不着,耳边唯一的声响是手表的指针永不停歇的转动,脑中的思绪也跟着指针一起转圈圈,秒针、分针、时针,转动的不只是时间,还有无数混乱地缠绕成死结的情绪。 半个小时后陶桃掀开了被子走向淋浴房。她没办法在这样陌生又安静的环境里独处。 六点时Maggie的电话打来,邀请陶桃前往酒店的餐厅用早餐,饭后一同前往婚纱店试礼服。 酒店的早餐并不如意。咖啡加了太多糖,面包太硬,煎蛋不是她喜欢的糖心蛋。陶桃在心里念叨着这些缺点,差点忽视了对面坐着的Maggie和David。 Maggie女士,从血缘关系上来讲是陶桃的母亲。尽管在陶桃仅存的回忆里,只剩下对方拉着行李箱冲出家门的模样。而David,则是比陶桃大五岁的后爸。 准确地说,是即将成为她的后爸。 他们的婚礼在三天后,在美国的洛杉矶举办。陶桃多年后再次见到母亲,隔山跨海而来,竟然是为了参加她的婚礼。 “我们希望在婚礼上能看见最美的你。” Maggie真诚地握住陶桃的手,戒指在阳光下过分刺眼。 陶桃微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内心对于在母亲再婚的婚礼上穿着最美丽的礼服没有什么兴趣。 还好陶醉没有来。这是她唯一的庆幸。 八点左右,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简亓的一条微信——早安。 她猜对方是算好了时差发的消息。 她干脆静了音。 “哦~陶桃,你真的很适合这条裙子。” Maggie的夸赞发自肺腑,带有美国人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富有情感色彩的感叹词。 “可是。”陶桃缓慢地转了一圈,白色的纱裙飞舞起来,“这是婚纱啊。” “我当然知道。”Maggie双手合十,贴在鼻尖,“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结婚的时候,我有没有机会再看见你穿着婚纱的样子了。” 握着纱裙的手僵了一下,陶桃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心中名为亲情的那一部分情感如同一株幼芽儿,隐隐有破土而出的欲望。 记忆中的母亲停留在三十岁,永远端庄优雅、年轻美貌。而岁月不饶人,如今的Maggie即使用再多的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皱纹和日益松弛的皮肤。 她毕竟老了。 而人人都在老去。 “帮我拍一张照吧。” 陶桃将手机递给Maggie,装作没有看见她水汽氤氲的眼眶。 “你想要发给谁?男朋友?” 拍完照后Maggie将手机还给她,半调侃半打听女儿的生活状况。 陶桃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婚纱的抹胸设计露出了肩部大片的雪白肌肤,胸部曲线隐藏在蕾丝白纱之下,高腰裙则提升了整体的身材比例。她的长发被挽起,粉白色的花朵插在发髻间装饰,粉色唇釉衬着她白皙的肌肤,如同十八岁的色调。 她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地意识到婚纱实在有种巨大的魔力。 此刻只要有人牵住她的手,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奔向远方。 “发给陶醉。” 她却再没勇气问候那人一句。 虽然早该料到,但是婚礼上实实在在接到捧花的时候,陶桃的确惊讶到失神。 能够接到自己母亲的捧花的女儿,实在也是难得。 当周围的陌生面孔对着自己鼓掌祝福时,陶桃一时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笑一笑。 “陶桃,我希望你能幸福。”一身雪白婚纱的母亲拥抱住了陶桃,浑浊的眼眶蕴满泪水,她这样说,“即使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被揽入怀中的那一刻,陶桃知道,即使这段婚姻不被儿女看好,现在的母亲却的的确确是幸福的。 拥有爱的人才有能力去爱他人。 而她几乎以为自己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她曾在那个静谧的早晨问简亓:“我们会结婚吗?” 他转过身,将爱人拥入怀中,她的左耳抵着简亓的胸膛,同时听见他的心跳声和提问:“那你愿意嫁给我吗,陶桃?” 她的回答卡在喉间,像一根进退不得的鱼刺,声带颤抖一下,痛苦和血腥味便会弥漫开来。 “我不知道……” 回答像一句呜咽。 简亓只是苦笑,将怀里的她抱得更紧。 你说她多残忍,主动抛出了希望,却眼睁睁看着希望沉入海底。 Maggie抚摸陶桃的长发,多年来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教诲女儿: “桃桃,婚姻不是针锋相对、等价交换,而是一种选择、一种方式。” 陶桃张了张口,却终究沉默。 她想说自己见过很多家庭的不幸,连自己的父母带给彼此的也只有痛苦和折磨。她年轻时也曾用力地将自己抛出去却收不回来,因而更加明白这样的人是不幸的。 她最擅长盈利止损,事事追求高效率和完美。可是交易有双赢,人生却不会。妄想名利人生双丰收,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通红了双眼,陶桃问:“可是值得吗?如果代价是你用了整个青春才换来的人生,那么婚姻真的还值得吗?” “傻孩子。”Maggie拭去她的眼泪,说,“从来都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第26章 飞机刚刚落地,陶桃就意识到,简亓出事了。 “简单的来讲,就是程以鑫的粉丝联合炸简亓。虽然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次的规模闹得有点大。” 机场的咖啡厅里,陶醉替姐姐卸下包裹,努力用平和的词句来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之前简哥用绯闻强迫程以鑫拍戏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粉丝后援会和站子全都联合了起来,一定要深度发觉给个交代。甚至还惊动了伍总。” 陶醉打开微博,程以鑫后援会发布了抵制简亓的公告,两天内转发达到了十万,几乎所有粉丝的头像也都统一了起来。 陶桃问:“伍总那边怎么说?” “谁都知道伍总是个不爱管事儿的主,所以起初这事儿我们都不太担心。但是……”陶醉抬头看了一眼姐姐的状态,说得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伍总就较真儿了。借着调查的名义,强行给简哥修了假,连达夏的工作也都交给了别的经纪人。” 方糖早已在咖啡中融化彻底,陶桃握着勺子的手仍不住地搅拌,一圈又一圈。 她其实早有预感,在无数个平和宁静的时刻一旦想到这个可能便惊得一身冷汗。 而对方也比她的预料更加快准狠。 弟弟仍不解:“从前伍总从不管简哥做事的风格,这次为何一点情面都不留?” 玻璃门被打开,戴着白色渔夫帽的男人走了进来,听见的恰巧是这句话。 “他已经给你们留了情面了。”那个男人说。 不请自来,张专员泰然地坐在了陶醉的身边,清冷的目光始终落在陶桃的身上。 “伍扬是在给你们一个台阶下——公司高层之间不能恋爱结婚,这个规矩,桃姐不会不知道吧?”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镰刀,不曾停滞,一把割开了白纱,将他们心知肚明又不愿承认的真相赤果果地扔在阳光下。 知道。 她当然知道。 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时候她从不畏惧流言、攻击、劳累,牺牲了整个青春和全部的娱乐生活换来这样的位置。她说她从来无悔,那都是假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与简亓之间的隔阂像地裂一样不断扩大,直到如今,即使不顾一切想要跨过去,却也只能掉入滚烫的深渊中。 人生何来无悔。 并不在意陶醉怀疑的眼光,张专员兀自说:“我的父母跟着伍扬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却双双被辞退。你们以为伍扬真的只会喝喝茶而不管事儿吗?” 细细回想起来,的确蹊跷。 陶桃与简亓水火不容人人皆知,深度发觉内部派系斗争导致恶性竞争,负面影响也从来不容小觑,而伍扬除了偶尔会象征性地劝导两句,却从来没有真的调解二人的矛盾。 即使站在上帝视角的他,知晓一切真相。 “如果你和简亓是敌人,那么伍扬就是朋友。但是,如果你们成了恋人,伍扬就会是敌人。”张专员冷笑。 任何领导,最担心从不是下属关系不和谐,而是担心他们太过和谐。以简亓和陶桃二人今天的势力和资源,想要联手从内部搞垮深度发觉太过容易。这正是伍扬最为忌惮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陶桃本就是最明白这些事情的人。她既不稀奇也不惊讶,被人一语点破,只觉得长途旅程的疲惫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她还是向张专员道了谢:“张记者,谢谢你的提醒。” 他双手抵在下巴前,十指交叉,只是淡淡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倒也没什么。其实我挺想看一看,你和简亓若是联手对付伍扬,那该是怎样一出好戏啊。” 没人发现简亓不见了。 陶桃在家一直等到天黑,等到嘉陵江两岸升起灯火,却没等到简亓回来。心中的不安缓缓升腾。 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电话仍然打不通。陶桃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幕,忽然站了起来,套上大衣冲出了家门。 可是他会在哪儿呢? 现在是晚上,这里是重庆。浏览夜景的最佳地点,是南滨路。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们卸下工作的疲惫,在街边吃着烤串,他们会为了选择冰粉还是凉糕彼此拌嘴,也会因为事物的美味而赞不绝口。简亓会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南滨路上。江风吹乱了她的长发,简亓会将碎发别在耳后,然后俯身,和晚风一起吻上她的脸颊。 而她,会看着这样的夜景说:“重庆是个让人一见钟情的城市。” 如果这样的夜晚你仍未归,如果只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你,那大概就是这里。 陶桃独自奔走在南滨路上,寒风刺破她的脸颊,高跟鞋磨破脚后跟,每走一步都好像被一条长鞭结结实实地鞭挞。 可她不愿停下。 冬天虽比不得夏夜的人潮泱泱,但仍旧有无数行人过客在这里逗留,倚栏而望。她的目光越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庞,与一个又一个陌生人擦肩。她知道简亓一定在这里。 你一定在这里,你一定怀抱着你的不安和见不得人的脆弱在某个角落叹息,我知道你不会落泪,但是这满江灯火会融化在你眼眶氤氲的雾气里。你不会回复手机上的任何消息,不是你不想回答,而是你满腹的话语都是词不达意,无法理解你的人都是言不由衷。 远方的某处,一个瘦削的黑色背影模糊在人群里,陶桃脱下了高跟鞋,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 她想说,请等等我,请等等我的自尊和不甘心。我不该同你说那句“不知道”,我不该看见你的消息而不回应,不该在世界的另一端舔舐自己的伤口而忽略你的声音。我很想把那张照片发给你,我很想第一个看见我穿着婚纱的人是你,很想漫长的旅途结束后在机场扑进你的怀抱。 从来都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有的只是愿不愿意。而我愿意选择你作为我多年执着的终点。 所以,请不要放弃我。 那个背影停了下来,依靠在栏杆旁。 陶桃的双手紧握成拳,再快上几步,她就可以站在他的身边。 可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握住了陶桃的手腕,一把拽住了奔跑着的她。陶桃的双脚早已在冰冷的地面冻到麻木,一个趔趄,几乎摔进那人的怀里。 那个人伸出另一只手扶好她,沙哑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她听见他说:“桃桃,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啊。 发软的双腿弯曲着,陶桃仰着头看向简亓的时候,镶嵌在夜幕里的星辰和漫江绚烂的灯火都落入她的眼眸。朦胧的水汽被熬成一碗浓汤。 “我愿意。” 嗓子里卡着血,声音里却藏着风。 “简亓,我愿意嫁给你。” TBC 第27章 [在道别之前,什么是你想要完成的?] 宋玄的专辑发布了首支单曲的创作概念,黑色的海报上印上了这样的一句问话。 [亲吻太苦涩,拥抱太冰冷,该怎么与你道别呢,我的爱人?] 陶醉看见这个海报的时候刚刚到达江北机场,前方的简亓戴着渔夫帽、单手提着黑色行李箱。 他是来给简亓送别的,具体地说,是送简亓前往N市,接手深度发觉分部的筹建工作。明眼人都知道伍扬这是明升暗降,借升职的由头来警告坏了规矩的二人。 宋玄的这支单曲虽应景,却未免衬得太过凄凉了些。听着这首歌,陶醉想到了简亓以后很难再回重庆,想到了他一路打拼事业的艰辛,眼眶被干燥的朔风吹得生疼。 送别的人却不止自己一个。陶醉擦了擦眼角,恢复了笑容,向远处的二人挥了挥手。 程以鑫全副武装,鸭舌帽、墨镜、口罩,一个不落。做贼一样左顾右盼地小跑了过来。 “简哥!”他拍了拍陪伴自己多年的经纪人,拉下墨镜,露出一双染上血色的眼睛。他无奈地哀求:“你非走不可吗?” 简亓将他的墨镜推了回去,泰然地说:“分部建立不是小事,总的有个人去主持大局才行。”旁人演绎着悲伤的角色,他便只能换上理性的戏服。 然后偏过头,他朝着敖三点了点头,嘱托:“我离开后,以鑫只能拜托你多费心了。” 这样一个依依不舍的告别现场,敖三的出现本就蹊跷。加之他一身黑衣,表情淡漠,更显得十分突兀。 简亓与敖三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集,后者对前者的评价也不高。他们之间的联系纽带只有程以鑫一人。 但不知从何时起,还多了另一个人。 “早点回来。她在等你。” 这句话,敖三不知为谁而说。 程以鑫咳嗽了两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简哥,你怎么去这么早,伍总定的日子不是明天吗?” “早些过去,也好提前了解N市的情况。”简亓一向给自己留有余地。 “也只有你舍得。”程以鑫拉过对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很是扎眼,他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开玩笑的语气,却满是祝福。 “昨天。” 简亓摸了摸左手的戒指,手指指腹感受着突出的花纹和凹陷的字母。 恍惚间他又回到那个早上。 那个清晨原本并无不同。 发丝在颈间摩挲,丝丝缕缕如细密的羽毛抚摸着肌肤,轻微而敏感的瘙痒和恍惚的梦境交缠在一起,直到紧闭的双目也能感受到视网膜前的明亮,陶桃这才堪堪醒来。 肩头暴露在空气里,整条胳膊也离开了被子,冬日的早晨算不上温暖,凉意窸窸窣窣地窜进了毛孔,连手指间都被冰镇。陶桃翻了个身,下意识地贴近了身边宽阔的胸膛。 简亓醒得很早,他侧过身撑着脑袋,下巴贴着枕边人的头顶,在她的发间蹭啊蹭。他的手掌很大,重新拉好被子将蜷缩在自己怀里的爱人裹好,再牵过她的手贴在胸口,十指缠绵。 暖意重新回来时,陶桃已经醒了。她仿佛回到了爱赖床的年纪,被禁锢在被窝里,贪恋这一方温存。 就好像指缝间的流沙重聚成海,融化的春雪凝结成冰,离开的爱人,回首仍是初见。 “起床了吗?” 简亓的问话是轻吐在耳畔的清晨暖雾。 “……马上。” 劳模你桃姐一如既往不尊重周末,脑子里已经显示出今日待办事项清单。她伸出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左手的无名指上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什刺激了温热的肌肤。 她抬起手臂,手掌照进光里,金色的暖阳从指缝间渗透而出,雕刻出五指的修长轮廓,点缀在指尖之上,晶莹而透明。 戒指待在无名指上。 款式很简单,只有极简单的花纹装饰。但是钻石的大小却绝不低调,分量十足。翻过手,背面刻着两个大写字母——J·T 简·陶 姓氏相连。 她这一生对婚姻的幻想并不多。年轻时也猜想过会被怎样求婚才算好。盛大的、真挚的、热烈的。无数时间线,无数可能性,最终交织而成的那个男主角却从未变过,自始至终都不过一个简亓。 她追求精准的完美,到了人人皆知的偏执的程度。大言不惭过自己的心上人一定要踏着七彩祥云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迎娶自己——就像是任何拥有憧憬的少女一样。 这一次,她虽没算准时间、地点、方式,可是至少算对了人。而这,比什么都重要。 陶桃问:“你什么时候给我戴上的?” 简亓也伸出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是同一对的另一只戒指。 “你在梦里呼喊我的名字时。” 可能别人都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清楚。 你将深埋心底的脆弱和不安留给了深夜的梦境,在被拥抱的那一刻,无助的呢喃也化为酣甜的睡意。 梦里遇见的人,醒来就嫁给他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程以鑫看了看手表,“桃姐怎么还没来?她可不是那种会迟到的人啊。” 陶醉和敖三对视一眼,双双陷入沉默。 陶桃也许不会来。 即使旁人不说,简亓也了解。她是最见不得这种机场送别的人。在无能为力的现实面前掉几滴眼泪、说几句鼓励的话,这样的苦情戏码她演不来。 “要不我打个电话……” 陶醉的电话还没拨出去,简亓已摇头拒绝。 “不要逼她。” 这世间的冷漠分两种,一种是因为无情,一种是因为不忍。 难以承受爱恨的血肉模糊,不忍闻、不忍看。 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 而他比谁都懂得,又如何忍心苦苦相逼。 “叮——”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陶桃的短信。 【四十分钟后民政局门口见,带上你的户口本。】 简亓有时候也会觉得,陶桃这个女人啊,是真的不讲理。 三十五分钟后,他带着户口本,从机场赶到了民政局,隔着一条马路,远远便瞧见了她。 陶桃身穿白色毛衣,头戴酒红色小礼帽。她特意打扮过,耳垂处装饰着白色珍珠耳钉,面上的妆容鲜有地娇艳,淡粉色的眼影配上明红色的唇彩。两颊的艳色如春日桃花,不知是妆容还是羞赧。 他视力那样好,知道今日的她是世间无双的美。 这样不讲理的女人,这样连结婚领证也只发个短信就命令自己的女人。 却是他真实地爱着的女人。 红灯变成了绿灯,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 简亓踏上斑马线,绿灯开始倒计时。 而这短暂的几十秒,从路的这头走向那头——却是往另一个人生走去。 耳边有汽笛声,身旁有擦肩而过的路人。滚滚江潮里,过往的岁月在简亓面前摊开一道生命长卷—— 落幕的舞台,泠泠的钢琴,宽阔滚烫的胸膛。 看透的渔火,踏遍的江畔,执手相依的爱人。 一幕幕倒带回忆,一句句誓言动心。 “陶桃,我还在这里。” “你要不要跟我走?” “陶桃,我喜欢你。” “我奉陪。” “陶桃,我爱你。” 你听见了吗? 每一句话,都是我在呼唤你。 对面的陶桃抬起头,撞上简亓的目光。 她在下一秒笑了起来,眼睛弯作月牙。 这样的笑容,是吹面不寒杨柳风,是云想衣裳花想容。 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简亓的眼眸中倒映着爱人的脸庞,他迈开了大步。 风在耳边呢喃,云从头顶漂浮,阳光被发丝刺破。 斑马线上的路人都往后走去,只有他逆着人潮,往前方奔赴。 岁月是一条长河,世间万物,滚滚奔流。他踏水而行,随着过去的潮汐而来,朝着名为未来的大海飞奔。 朝着陶桃的方向飞奔。 他们手上戴着对戒,那是允诺彼此的誓言。 而踏入身后那扇门,爱情将变成生命的责任。 陶桃向他伸出手。 穿越十载春夏,穿越爱恨有差。 “我付出的十几年青春,不如用你的余生偿还。” [在道别之前,什么是你想要完成的?] 在离别之前,在厄运和苦难来临之前,请牢牢牵住我的手。 在离别之前,在天灾和人祸毁灭之前,请不要再放开彼此。 简亓紧紧牵起了陶桃的手。 【完】 【番外】后来的我们 愿你热爱的每个故事,都有一个金石为开的结局。 第28章 推开伍扬办公室的大门时,陶醉的心里还有几分惴惴不安。 虽然他昨天晚上带着宋玄出门吃串被拍到,前天将咖啡泼到Tina的礼服上,但是也用不着总裁大人亲自出马教训自己吧。 陶醉进了门坐下,打了声招呼:“伍总,有什么事儿找我吗?” 伍扬为他沏了杯茶,悠悠道:“陶醉啊,你姐姐这几天状态怎么样啊?” 陶醉笑了笑:“挺好的啊,还是老样子。” 自从简亓离开后,他的艺人皆分给了其他经纪人管理。其他艺人还好说,但是程以鑫这样的大牌必然只有陶桃管得起。她的工作本就不轻松,还得时常分神飞到N市谈一场相距甚远的异地恋,一周里连自己的弟弟都难得见上几面了。 “你呀,劝劝你姐姐,工作上的事情不要那么拼命,能交给其他人的就不必亲力亲为。她也要给别人一些成长的机会。”伍扬苦口婆心,十分诚恳地劝导。 “伍总什么时候开始管这些小事了?”陶醉听得发懵,这个富贵闲人连公司新来的艺人都不认识,竟然开始操心陶桃的工作了。 伍扬放下茶杯,面露难色:“你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也该为以后的事情打算打算了。” 简亓离开半年后,陶桃怀孕了。 消息传到遥远的N城,简亓在电话里这样说:“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 怀孕四个月的陶桃虽然圆润了些,但是那双长腿仍是纤细如初。即使换上了平底鞋,妆容变淡了,气势上仍没有丝毫减弱。 “顾泽新歌发布会的场地今天必须定好,宋玄的新综艺去协调一下档期。还有程以鑫那边,他今天从B城回来,派几个人去接一下,安保上留心一点。”陶桃的嘴像机关枪一样,利落地给下属安排工作。 助理提醒道:“张记者刚刚打电话来想约您见个面。” “什么事?” “大概是达夏和Tina……” 陶桃皱紧了眉头,不满道:“这两个小兔崽子,怎么又被拍到了。他们再这么高调的话,干脆公开算了。” “咚咚咚”,门被敲了三下,达西拎着午饭和水果进来了。 “桃姐,该吃午饭了。”他的声音温柔,却带着几丝督促。 陶桃看了眼手表,只能无奈地放下了手上的文件。 达西是AZY特保公司的一级特保,人长得高大帅气,还做得一手好菜。他是敖三的心腹,从前一直跟在程以鑫的身边,自从陶桃怀孕后便被派到了这里。除了在工作上跑跑腿,还顺带负责孕妇的一日三餐,保证营养健康。堂堂一个特保,活生生被敖三逼成了保姆。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陶桃常常三餐不定,埋头工作而忘记吃饭都是常有的事。但是自从怀孕后,她的饮食起居再不能随意,被医生警告过后,她再如何不情愿,也不能不为了孩子着想。 今日的菜色也很丰富,荤素搭配,三菜一汤。而陶桃没心思品味达西的好手艺,右手夹着菜,左手握着手机编辑消息。 达西洗了两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说着:“桃姐,你今天下午要去医院产检,可千万别忘了。到时候我开车送您去。” “不行,我约了赵总下午谈合作。”她下意识地拒绝。 “啊,这样啊。”达西故作无奈,“那我只能打电话给敖董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搬出敖三这尊大佛。 陶桃抬眼瞪了达西一眼,她被敖三照顾的地方已经很多了,不想为这些事情再打扰对方。于是精明如她,也只能举手投降。 “算了,我晚上再找他吧。”她叹气。 达西无辜一笑,递给她一个去了皮的苹果。 “你这些指标不太正常。明天再来做个更全面的检查吧。” 医生看着陶桃的化验报告,眉间紧缩,表情十分严肃。 “难倒有什么问题吗?”陶桃扯着衣角,心里生出几分慌张来。 “这也说不准。”医生摇了摇头,“你年纪本就不小了,这又是第一胎,难免问题多一些。但是具体情况还得等明天仔细检查后才能了解。” 怀孕后来医院做了不少检查,这却是第一次被要求复查的。陶桃体质不算太好,先前虽然被警示过胎儿的发育不算太乐观,但难倒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吗? 她的心中翻江倒海,糟糕的想法层出不穷,就好像将一张白纸折叠揉捏后,再如何努力地摊平,也无法消去那些丑陋的折痕。 助理的电话在这时又打了过来。 她嗯嗯呀呀了几声后挂掉了电话,然后抱歉地对医生说:“不好意思啊医生,我现在必须立马赶回公司开会。我明天再来吧” 医生叹了口气,劝道:“怀孕期间压力不宜过大,工作虽然重要,但也要适当放松一些,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也该为孩子多考虑一些。” 她点了点头,拿起包后走到门口,在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又听见身后小声的嘀咕:“孩子的父亲有那么忙吗?竟然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产检。” 攥着衣角的手仍没有放下,陶桃站在门外,疲惫地闭上了眼。 事实上,并不是有什么会议急着要开,而是有人闯入了办公室砸场子。 陶桃赶到的时候,小助理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望见自己的那一刻双眼放光,如同在荒野里饥饿许久的人看见了粮食。而陈姐正霸占着自己的办公室,将桌上的文件扔的到处都是。 陈姐也是经纪人,论资历比陶桃和简亓都要老,年纪也大上许多,偏偏这几年混得都不如这两个年轻人,手上的艺人至多也不过是个二线,资源屡屡被抢走,早已积怨颇深。过去她也来闹过几次,今日闹出这番阵仗,又不知是为了哪般。 达西陪着陶桃进了门,将看热闹的人都赶走,关好了门窗。 陶桃看着自己的办公室一片狼藉,却不急不恼,嘴角微笑的弧度都丝毫未变,泰然地问道:“这是什么风把陈姐给吹来了?” 陈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愤怒地瞪圆了眼睛,声音尖利地嚷道:“程以鑫和宋玄都在你手上,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连我们的资源都要抢!?” 这话一出口,陶桃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上个星期顾泽接了一个护肤品的广告,前一个代言人就是陈姐的艺人。虽说同一家公司,彼此争夺资源算不得什么好事,但是这个产品的销量持续低迷,即使顾泽不接,广告商也会找别家的艺人。这在陶桃眼里,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简亓走后,陈姐本想接手程以鑫这块大蛋糕,但最终只而接手了一个达夏。陶桃如今手里握着程以鑫和宋玄两大王牌,毋庸置疑成了深度发觉的一姐,再无人能与她匹敌。陈姐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早就受不了这个委屈,才趁着这个名义来闹了一番。 陶桃不以为然:“优胜劣汰这个道理,当年可是陈姐教会我的,怎么如今你反倒不懂了?顾泽能接到这个代言不是我刻意和你抢什么,而是因为他红,而你的艺人早就糊到十八线了。有时间来我这里发疯,不如收拾收拾你艺人的丑闻。” 她最初做经纪人的时候,也很不如意。培养的第一个艺人就出了车祸而亡,之后的两年间接手的艺人也都很平凡,花了一个月求来的通告,轻易就被陈姐抢走。直到敖三将宋玄送到了自己手上,她窘迫的局面才渐渐扭转。 她知道这个行业竞争残酷,因而被别人踩在脚下时她不埋怨,但此时有能力比别人站得更高,她也从不仁慈。 陈姐却不懂得这个道理。她歇斯底里地骂道:“你这个贱女人,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不是靠别人你能有今天的位置吗!谁知道你背地里跟多少男人睡过了!” “你别用你的方法来衡量我。”陶桃冷笑,“我劝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否则别说广告代言,以后什么资源我都不会给你留。” “你这个贱人!!” 陈姐尖叫着就冲了过来,扬手就要给陶桃一个巴掌。 达西冷着一张脸挡在了前头,一掌拍开她的手。他面无表情地说:“这位女士,麻烦你现在出去。”话毕,不由分说地擒住她的两只手反扣在背后,利落地将她赶了出去。 对方不甘心的吼声仍在门外吵嚷:“贱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肚子里怀的也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你的孩子以后跟你一样都是贱货!” “哐”! 陶桃撞开大门,飞速走到陈姐的面前,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 她像一头暴怒的雌狮,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她如同从深渊之中走出,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暴戾与血腥。 “不准说我的孩子!” 夜晚时分,陶醉和敖三在江边找到了陶桃。 陶醉当时就想冲上前去,却被敖三给拦下。 敖三看着她的背影,淡淡道:“你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陶桃坐在江畔的石头上,反复地拨打着同一个号码。 一阵又一阵的忙音,一句又一句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一直到自己的手机耗尽了电量,屏幕暗了下去,她也没能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江面浮动着粼粼波光,灯火从对岸远远地照来,连温度都被过往的风带走。她的背影被黑夜吞没,像一片摇摇欲坠的秋叶。 分不清是怀孕时的抑郁还是一天工作的辛苦,陶桃此刻低垂着头,四肢百骸都浸泡在疲惫里,生不出一点力气来。她懂得悲伤忧愁无用,却听不进任何安慰和道理,任由江风吹疼眼眶。 她没有了孑然一身的洒脱和无畏,却平添了执手前行的桎梏。不得不用一个人的身躯支撑起两个生命和三个人的家庭。砌筑坚强太难,而脆弱像强力病毒,一旦有片刻沾染,整个身心便就此沦陷。 她忽然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平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的,戒指戴上手指的那一刻,他们注定了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而此刻他本该陪在自己的身边。 陶醉走上前,将外套披在陶桃的肩上。 他说:“姐,江边风大,我们回家吧。” 她点了点头,转身前最后看了一眼这波澜起伏的江面。 第二天陶桃还是选择了一个人前往医院。 她来得很早,妇产科的人不算太多,只有一两位孕妇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她们微笑着摸着自己的小腹,一转过头就能看见陪在身边的丈夫。 每次产检时陶桃总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她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腹中小生命在逐渐孕育,并且一天天长大。这种奇妙的感觉和完成一个项目或是谈成一笔交易完全不同,她明白,这是一个缓慢的、倾注心血的过程。 陶桃自身是一个缺乏母爱的人,她从前对所谓的亲人的爱都只冷眼旁观,因为没有切实体会过,因而很难理解那种骨肉相连的缘分是怎样的存在。而如今的她一日比一日鲜活,从前死去的麻木的情感开始复苏,她开始变得柔软。 这个尚未诞生的小生命会是什么样子,她无法预测,但是她一定会努力给予最好的母爱——将自己缺失的那一份也一同补上。 就这样胡思乱想间,等待的时光便很快打发掉了。 妇产科的小护士已经认识了陶桃,她领着对方前往检查室。途中,小护士问道:“你先生怎么没陪着你?” “他……”陶桃垂下眼帘,难以作答。 小护士自顾自地说着:“我不是告诉他交费处就在二楼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陶桃楞了几秒,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先生啊。他在你之前来办了检查的手续,他现在已经交完费用了才对。”小护士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左顾右盼张望了片刻,忽然拽着陶桃的袖口说,“原来在这里啊。” 陶桃抬起头,走道尽头站着一个男人,他逆着光走来,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是真实的生活,而不是苦苦等待的梦境。 简亓瘦了许多,脸部线条变得格外锋利,单薄的衬衫也显得空阔。他大概来得很急,右手提着行李,唇上一层青色的胡渣还未及时刮去。他好似在大漠风霜里走了一遭,身形变得硬朗,目光却更加温柔。是可以肩负起更大责任的模样。 小护士笑呵呵地说:“你先生可真好啊,一下飞机就赶来医院了。” 是啊,他是最最好的人。 陶桃走到简亓的跟前,双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温度和触感传到大脑神经,她这才有了真实感。一瞬间就酸了鼻头,佯装无坚不摧的那颗心突然就委屈了起来。 “我一直在等你。”她扑进他的胸膛,紧紧揽上他的腰身。 简亓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像安慰、像告白。 他在微笑的同时也红了眼眶,说道:“我回来了啊,陶桃。” “我再也不走了。” “你们放心吧,胎儿很健康。” 复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微笑着向两位准父母说道。 经历了一夜忧愁的陶桃这才松了一口气。简亓揽住她的肩膀,无声中给予她安慰。 医生补充道:“但是孩子母亲还是太瘦了,要多注意保养身体,否则母子的健康都很难得到保障。” 简亓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 刚刚走出医生办公室,门外一众帅哥美女冲了过来。 “怎么样怎么样?宝宝没问题吧?” “宝宝肯定很健康,你们不要担心!” 陶醉打头,领着身后一串人马,七嘴八舌地发问。 陶桃疑惑地看着这群人,偏过头和简亓对视了一眼,满头问号。 如果说陶醉是宝宝的舅舅,来医院探望是理所应当,敖三作为陶桃的朋友,算是孩子的干爹,也有理由一同前来。那么剩下的几位…… 程以鑫理直气壮:“三儿是我兄弟,那我也是宝宝的干爹!” 宋玄也拍了拍胸脯:“我我我也是干爹!” Tina撩了撩头发:“那我就是干妈……哎呀这样好显老啊。” 达夏拦着Tina的肩笑呵呵:“她是干妈,那我就是干爹咯。” 得。两大经纪人的孩子尚未出生,已经有半个娱乐圈的明星争着做他的干爹干妈了。 简亓搂着陶桃,笑道:“你看,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有我,还有我们。” 若凭一己之力无法在这艰难的世道走完,那至少还有我们与你比肩同行。 而你此刻终于陪在了我的身边。 第29章 若干年后。 一年一度的深度发觉family con在万众期待中如约举行。知名记者贺呵呵领着实习生小弟前往后台进行采访。 第一次采访就能遇上顾泽这样的一线明星,实习生兴奋到相机对不上焦,拍了一堆废片。 贺呵呵摇头叹气道:“你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等一下我带你去采访程以鑫,你岂不是要把我相机砸了?” 实习生双眼亮晶晶,天真地问道:“我听说今天程以鑫要和宋玄同台表演诶!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 “那当然。”贺呵呵炫耀资历般说着,“想当年我刚入行的时候,他们可是王不见王啊。可是如今他们的死对头经纪人都结婚生娃了,同台演出算什么?” 聊到以前的八卦,实习生好奇道:“贺哥,我听说以前简亓曾经被调到分公司来着,怎么后来又回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贺呵呵挑眉,“伍扬虽然是老狐狸,但他简亓也是一匹野狼啊。当年桃姐怀了孕,简亓写了份申请,说是不忍心抛下怀孕的妻子独自在外打拼,如果不能回到重庆,他宁愿辞职。” 实习生疑惑:“那伍总就这么答应了?” 贺呵呵摇了摇头:“当时陶桃怀了孕,公司又没有其他能肩负重任的人,简亓不回来,这么大个公司连个主持场面的人都没有,伍扬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啊。” 实习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后,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小孩问道:“咦,这么会有小孩在这儿?” 角落里,一个穿着迷你西装的小豆丁正吃着棒棒糖朝外头的舞台张望着。他眨巴着大眼睛,在人生嘈杂的后台毫不害怕。 陈姐从化妆间出来后发现了他,她看见这样可爱的孩子独自一个人待着,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她捏了捏小豆丁软软的脸蛋,笑眯眯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呀?要不要跟姐姐去当练习生呀?” 年近五十岁的陈姐竟在五六岁的孩子面前自称“姐姐”,脸皮也是颇厚。 小豆丁仰起小脸,一脸矜贵地说:“我妈妈说了,要拐我当练习生的都不是好人。” “你妈妈是谁呀?”陈姐问。 “奶奶你又是谁呀?” 小豆丁无意的一句话,却一箭戳伤了陈姐。 “哒哒哒”,身后响起高跟鞋的声音。小豆丁闻声甩开陈姐的手,飞奔进一个女人的怀抱。 陈姐转过头,在看见陶桃的那一瞬间,又被狠狠刺了一刀。 陶桃给了对方一个白眼,抱起小豆丁往外走。 “儿子,我们走。”她的声音温柔又骄傲。 走到观众席的时候,敖三打了一通电话来。 “陶桃,今天演唱会结束后记得戴上炫炫和以鑫来我家吃饭。今晚达西掌厨。”敖三嘴里还嚼着火腿肠,说得含含糊糊,身后还有做菜的嘈杂声。 达西抱怨道:“敖董,我明明记得我是个特保来着。” 小豆丁听见电话里的声音,抱着手机脆生生地喊道:“达西叔叔!我要吃烤火腿肠!” 敖三乐了:“哎哟,不愧是我干儿子,跟我口味一样啊。” 简亓走来,抢过电话:“你再带我儿子乱吃东西,我就封杀程以鑫。” “哟呵,你有本事试试,我敖三……”他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已经挂断。 陶桃想象着电话那头敖三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笑道:“你和三爷怎么天天为了儿子争风吃醋。” 简亓抱过小豆丁,哼了一声:“谁争了,我才是亲爹。” 陶桃瞧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心情格外爽朗。 此时,演唱会进行到了尾声,一曲终了,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去,所有伴舞人员也都通通退场。 台下的观众显然意犹未尽,他们挥舞着荧光棒,齐声呼喊着:“安可!安可!” 陶桃回过头,昏暗的灯光里只能看见一种颜色在黑暗里闪烁、发光。观众的呼喊声围绕在他们的四周,空气都同一频率地共鸣。 她问道:“为什么每次要到安可的时候,观众往往比开场还要激动?” “大概是因为,余味让人难以拒绝。”简亓揉了揉小豆丁的脸,笑道,“很多时候,人们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往往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爱恨,而只是因为抓着那点残余的滋味,舍不得、不甘心。” 当初若不是舍不得,若不是不甘心,紧握着对彼此爱恨的残念,他们也不会一念执着了若干年。 灯光乍然亮起,绚丽缤纷的舞美配合着激烈滚烫的音乐,滚滚烟雾中,程以鑫和宋玄一跃而起,两束追光灯照耀着他们。火焰和烟花随着音乐节奏喷射而出,荧光灯海将人群染成耀眼的红色。全场的氛围都在那一刻被点燃。 小豆丁也随着音乐律动笨拙地扭扭脖子和屁股,舞蹈学得有模有样。 光芒烟火都落入了陶桃的眼眸,她的右手牵着儿子,左手被简亓紧握在掌心。喧闹在侧,而她无比安心。 “现在可真是好时候呀。” 后来的她这样说着。 END. 【番外】小豆丁的烦恼 小豆丁到了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童年生活与同龄人其实不太一样。 从记事起,他的生活都是规规矩矩、有条有理的。 每天早上七点闹钟响起后起床洗漱,穿上妈妈昨晚给自己搭配好的干净衣服,拿着当日的零用钱和家门钥匙,然后步行到小区门口的达家兄弟早餐店,吃完达西叔叔准备的早饭后,再搭乘陶醉舅舅的顺风车去学校。在学校上学、吃午饭,直到下午放学被敖三叔叔接去他的别墅,吃完晚饭、写完作业后,大约在晚上七点左右,再被父母接回家。爸爸准备宵夜,妈妈读故事书,小豆丁喝完热牛奶后就进入了梦乡。周末时爸妈会暂时放下工作,一家三口会在家制作料理或者出门游玩,偶尔爸妈工作繁忙,小豆丁也会有各位干爹干妈陪同在侧。 很长时间里,小豆丁以为所有的小朋友都是这样过来的。他的生活平静而有规律,爸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也有友好的亲朋相伴。 十岁的小朋友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模样。 直到那个晚上,条理分明的世界出现了一丝裂缝。 可能是那一晚的牛奶喝多了些,小豆丁半夜朦朦胧胧掀开被子想去厕所,却听见屋外不寻常的声音。 他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房间外昏暗的米色灯光倾泻而来,灯光下、玄关口,妈妈提着行李箱走出了家门。穿着黑色拖鞋的爸爸站在原地,深深地埋下了头。 小豆丁歪着脑袋看着父亲单薄的侧影,他从未在一个人的脸上看见这样的情绪,以他的年纪,他还不明白该如何形容这个表情,该如何解释这个不寻常的情况。 接下来的三天,小豆丁都没有看见妈妈。 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早晨的衣服搭配变了风格,晚上读的故事书从《夜莺与玫瑰》变成了《海的女儿》。他询问爸爸:“妈妈在哪里?”温柔的父亲为他盖好被子,只说过几天妈妈就会回来。 直到一周过去又是一周,言而有信的爸爸第一次没有兑现诺言。 满腹心事的小豆丁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看起来很成熟的同桌,同桌阅剧无数,对于班上有几对小情侣了如指掌。 同桌了解了情况后忧心忡忡地说:“以我的经验看来,你爸妈这是要离婚了啊!”他感叹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爸妈要是离婚了,你爸爸肯定还会再娶后妈,你后妈还会再生小孩,到时候就没人要你了。” 小豆丁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当即愤怒地站了起来,狠狠推了同桌一下。他辩驳道:“你胡说!” 可是他完全忘记了现在是上课时间。 连着两个电话都没有拨通,老师更平添了三分怒火,她威胁道:“今天你家长不来,你就别想回家!” 小豆丁拨弄着手指,无奈地报上了另一个号码。 很快,一个穿着破洞裤的男人冲进了办公室。这个男人刚进门就看见了噘着嘴可怜兮兮的小豆丁,心中升腾起怒火,操着重庆话就冲着老师嚷道:“你这个老师啷个回事?这都几点咯还不放学?我们家娃子要是饿了咋子整?” 老师从业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家长,她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戴着黑色墨镜、一脸黑社会气息的男人,支支吾吾地问:“您……您是……?” “老子是你三爷,”敖三挡在了小豆丁面前,一幅野狼护鸡仔的架势,“这是我儿子。” 老师擦了擦汗,宽慰道:“您别冲动,我今天就是想跟您聊一下您儿子上课推搡同学的事,其实我也知道简……” 敖三打断对方:“老子以为是啥子事。不就是上课打架吗?你三爷我小时候天天打……”他讲到一般忽然停住,大喝一声,“你竟然上课打架?!” 小豆丁垂着脑袋委屈地说:“是他先说我爸妈要离婚了,我才……” 敖三的眼皮跳了两下。 “干爹,我爸妈是不是要离婚了?” 离开学校后,小豆丁刚刚坐进敖三的跑车里,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他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雏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你瞎说什么呢?”敖三揉了揉他的小脸,递给他纸巾。 小豆丁擦了擦脸,抽泣道:“可是我明明看见妈妈提着行李箱走了。她好几天没有给我读故事书了。妈妈走了这么久,爸爸一点都不难过。” 敖三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孩子,只是说:“你爸妈感情好着呢,他们很相爱。” “真的吗?”他疑惑地抬起头,“可是我从来没看见爸爸亲妈妈,他们也总是各自出差。有时候 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却什么话都不说。” “我爸妈,是真的相爱吗?” 连相爱是什么都不懂得的小朋友这样问道。 敖三楞了几秒,这样的问题显然超过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可是倘若敷衍回答,谁知道这个小脑瓜里还会想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思考了几秒后,他拨打了一通电话。 “喂,你把你手里所有关于简亓和陶桃的照片都发给我一份。” “凭什么?凭我是你们周刊持股百分之四十的神秘股东。” 小豆丁茫然地看着自己干爹气势汹汹地打着电话,隐约听到电话那头回了一句“神秘个铲铲”。 “现在就发给我,我很急的。”话毕,敖三挂掉了电话,自信满满地看了看自己的干儿子。 回到别墅的时候,照片已经全部传了过来。 敖三按照时间顺序,点开了一张张的照片,向自己的干儿子说道:“你看这张,深度发觉的大合照,站在最后排的就是你爸妈。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再看这张,这个时候你爸妈分手了,所以他俩离得老远。” 小豆丁揪心地问道:“我爸妈还分手过?” “额,这不是重点,来来来我们看这张。”敖三尬笑了几声,点开了另一张照片。 彼时,小豆丁的父母都已成长为了业界精英,而他们在夜晚执手相依,眸中闪烁着最简单纯粹的 爱意。 敖三说:“这是你爸妈复合的时候,被一个记者偷拍到了。你看他俩又是牵手又是拥抱的,啧啧啧,酸死单身狗。” 小豆丁眼中的哀愁逐渐消散,他迫不及待地翻到了下一张照片——光芒璀璨的摩天轮下,角落里的一对男女深情地亲吻着对方,五彩的霓虹灯点燃夜空,烟火也在江畔绽放。 “靠,这什么时候的照片,我没见过啊。”敖三撇了撇嘴,“算了,不用我解释你应该知道他俩在干啥吧。” 下一张,是在婚礼上。新郎握着新娘的手,专注地为她戴上戒指。而新娘眼中泛着泪光,目光所即,都只是眼前唯一的那个人。 “这是你爸妈举办婚礼的时候。虽然简朴了一点,但是很温馨。”敖三笑着补充道,“对了,你爸妈手上的这个戒指,是你爷爷奶奶的当年的定情信物,你爸爸重新镶了钻,还刻上了他们俩的姓氏。” 敖三点击下一张:“这是你爸陪你妈做产检的照片……靠,姓贺的怎么连这个也拍了。” 小豆丁凑近了屏幕,指着母亲鼓起来的肚子,问道:“我是不是,也在这个照片里?” “当然。这张照片里也有你,只不过你不记得了而已。”敖三笑了,“很多事情也是这样,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小朋友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其实你妈妈不见你,是因为……”敖三欲言又止,他原本答应了对方要隐瞒这件事情。 “告诉他吧。” 宋玄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他们身后,他笑了笑,劝道:“告诉他吧,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能够感受到一切。” “炫炫……”敖三犹疑。 宋玄拍了拍自己兄长的肩膀,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灿烂无忧,他淡淡道:“其实小时候我父母出事,我也能感受到的,可是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等着你们亲口告诉我。” 人人都从小孩子成长为大人,却在长大的那一瞬间,忘记了过去的自己是谁。 敖三握住小豆丁的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要再给Tina接这些傻白甜的角色了,她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转型了。”陶桃嫌弃地将手里的剧本扔在了一边,嘴不停歇,“还有,今年的新人怎么回事?还没出道呢就开始闹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我接手宋玄的时候,别提多省心了。” 水果刀沿着苹果表面削开一条长长的果皮,简亓耐心地倾听着对方的话,附和道:“现在的练习生怎么能和宋玄他们比?就好像你不能拿现在的经纪人和你比一样。” 陶桃瞪他一眼:“你这话听着可不像在夸我。” 简亓将果皮扔进垃圾桶,无奈又包容:“你前天刚刚手术,今天就接着工作。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那你也该在乎在乎我和孩子,小豆丁很久没看见你了。” 病床上,陶桃穿着素色病号服,她的面色极为苍白,唇边仍无几丝血色。经历了一场大手术,她越发显得瘦弱,明明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却仍无法忍受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个向来一丝不苟的男人一夜未睡,胡渣还未刮去。为了照顾自己和孩子,简亓在家和医院两边来来回回地跑,公司的电话邮件仍旧一个接着一个。她也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简亓将苹果切好放进碗里,递到陶桃的手边。他握住对方的手,掌心仍旧温暖。他说:“最需要你的不是公司。是我和孩子。” 她和她的爱人都不浪漫,生意场上巧舌如簧,一两句哄人开心的情话却反而不会编。他们很少亲口说着“我爱你”,可是往往一个牵手,就好像什么都诉说了。 “简亓。” 陶桃饭扣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她说:“过两天我就回家养病吧。再不回去,小豆丁怕是以为我这个做妈的不要他了。” “好。”简亓点点头。 “然后,我们休个假吧。我们一家三口好像很久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了。” “好。”他俯下身,在陶桃的额头轻轻一吻,“你是一家之主,我都听你的。” 敖三捂住小豆丁的眼睛,将他从病房门口拉走。 “行了,别看了,下面的内容不适合小朋友观看。” 小豆丁茫然又疑惑:“我妈妈,生病了?” 敖三叹了口气:“这病拖了很多年了,你妈妈不想让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所以没告诉你。你看到她提着行李离家出走,其实是来办理住院手续。你爸爸得照顾你,当时才留在了家里。不过你放心好了,你爸爸不在的时候,还有你舅舅,还有我们。” “所以……”小豆丁皱着眉头,艰难地思索着,“我的爸妈还是相爱的?” “当然啊。”敖三拍拍他的小脑袋。 “那为什么别人的爸妈不是这样的?” “谁说和别人不一样就是错误的呢?” 敖三看着远方,难得正经而认真地说道:“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每对爱人也都有自己表达爱的方式。就好像你的父母爱你和干爹爱你是不一样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本质上都是在乎你的。” 小豆丁确认道:“就像我喜欢妈妈,爸爸也喜欢妈妈,虽然方式不一样,但是本质一样?” “是啊。”敖三点头。 “那,干爹你喜欢我妈妈吗?” 敖三愣了一下。 数不清的年岁里过往的无数回忆,在某一个瞬间变成骨中骨、肉中肉。成人掌握分寸,小孩却能肆无忌惮。那些敖三忘了说的、隐而不答的、舍弃了又捡回的,时间久了便再无人会提及。 他却是第一个这样问的。 “我们都喜欢她。” 敖三笑了。 END. 【短番】新年快乐 第30章 深度发觉到了年底的时候总是很热闹。 大抵伍扬这个年纪的人都不喜欢冷清,除了年底雷打不动的family con,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他也总会请全公司的人一起聚餐,却总被吐槽饭店选址经年不变。 往年陶桃总会忙着带艺人上跨年演唱会,这样的聚餐倒没什么时间参加,但今年演唱会改成了录播,年底的最后一天,反倒空了下来。 桃姐难得赏脸一聚,向她敬酒寒暄的人几乎排起了长队,陶桃虽仗着自己千杯不醉,酒过三巡,一张瓜子脸早已通红。 每年的零点,江边总会有烟花秀,这个饭店观赏的视野极佳,伍扬索性包了通宵,陪着各位一同跨年。临近十二点,众人早已放下筷子,聚集在了落地窗边。 趁着这个间隙,陶桃奔向了洗手间,抠着嗓子吐了个翻江倒海。吐完再补个妆,好似一切如常。 回来时,饭桌上已经没人,自己座位前却多了一杯温水。她疑惑了片刻,转眼瞧见陶醉的位置上也有喝剩下的半杯水,心里轻叹一声,弟弟真的长大了。她喝了这杯水润了润喉咙,片刻后胃中果然舒服了许多。 还有五分钟即是零点,窗户前面围满了人,等待着观赏烟花秀。 陶桃看了眼挤在人群中的陶醉,不愿意打扰他,也没有兴趣凑热闹。她揉了揉太阳穴,走上天台。 冬夜风大,气温很低,天台上空无一人。陶桃随意找了个长凳坐下,吹了吹冷风,反觉得清醒了许多,不再那么昏昏沉沉的。 她其实觉得很累,每年年底回过头去看看这一年,有那么一瞬地骄傲,有时候却又觉得这些都并非自己想要。一年又一年,她踩着别人的后背越走越高,醒悟过来时才发现无路可退,不往前进,便只能摔个粉身碎骨。 手机开始不断发出提示音,点开屏幕,许多人已开始提前发送新年祝福。其中一个消息,却很是惹眼。 “祝大家新年快乐,接下来的一年我们也一起加油吧!” 陶桃点进消息窗口,发送者是简亓。 几乎每一年的节日,她都会收到一条这样的消息。起初她还有些疑惑,后来才明白过来,不过是简亓群发消息时忘记将自己排除在外罢了。 既然是群发,她也坦然地从不回复。 从不。 第31章 “服务员,麻烦给我两杯热水。” 简亓看着那个黑色背影冲进洗手间,犹豫了片刻,拦下了一位服务员。 他走到陶桃的位置上,放下了一杯水,另一杯水倒掉了半杯,然后放在了在陶醉的位置上。他这人一向谨慎,将对方的心思揣摩地一清二楚。 可是他却也很难明白自己是如何想的。明明上一秒还在人群中望着江景,下一秒已跟在那个人的身后,一同上了天台。 简亓站在天台的门口,前方是陶桃的背影,瘦削又单薄的背影。 他拿出手机,点开消息窗口,极其缓慢地打下了一行文字——祝大家新年快乐,接下来的一年我们也一起加油吧。然后再加上一个感叹号。 却只发给她一个人。 简亓他,从来不群发消息的。 等了两分钟,不出所料地,仍没有对方的一个回复。 “姐,新年快乐!祝明年的你比今年的你还要美!” 这是陶醉的声音,前方的人大概是开了外放,正和自己的弟弟亲切对话。 于是简亓听见了陶桃的回复。 “你也是,新年快乐。” “我也不知道该祝福你什么,金钱名利好像太物质了,幸福快乐却又太虚幻。那就祝你……平平安安吧,无论在哪里做着什么事情,都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只要知道你是平安健康的,我就能够放心了。” 简亓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明明知道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又不禁动容。 旁人说桃姐如何尖酸刻薄、百毒不侵,他却懂得这个人骨子里的温柔。只是这份温柔并非人人能瞧见,她比谁都害怕,因而心扉总是紧锁,但若有人能走进去,方知那是怎样一个落英缤纷的天地。 如今这个世上能走进去的人,却只有陶醉了吧。 他轻轻叹息一声,默默转身离去。 转身的一瞬间,时针、分针、秒针都指向了数字12。 背后,无数烟花,临江绽放。 第32章 陶桃看着消息窗口,最新的一条消息是陶醉发来的语音。而自己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她明明说了很多话,却没有按下语音键。 几秒后,手机灯光自动熄灭,只剩下黑色的屏幕。 屏幕上,倒映着自己的半张脸,以及身后,自己来时走过的,天台的大门。 在那个人转过身的一刹那,无数烟花同时迸发,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住了她喉间的一声呜咽。 “新年……快乐……” 她喃喃开口。 却无人听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