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处处修罗场(三国) 作者:半半半子 简介: 穿越进三国游戏,孙婺拥有了无限重生的能力。 灵魂在同一时空不停辗转,她不停被爱,也不停被遗忘,尝尽了孤独的滋味。 直到第一百二十次重生,她突然发现,爱过她的男人们也有了前世记忆。 终于可以不再孤单,激动的泪水不由从她眼角…… ——等等!清醒一下!让她想想这几千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杀人放火当皇帝?!家暴出轨开后宫?! …… 啊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了!!!社死了!!! * 重生之后,陆绩发现,自己前世深爱的妻子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王。 不仅如此,周瑜、陆逊、曹彰……她还有可以装满一整个书架的丰富情史! …… …… …… ……呜呜呜呜。 呕血三升,最后当然还是选择原谅她,呜呜呜呜。 为所欲为女主x忍辱负重男主 ps: 1.女主自定义架空人物 2.结局he,但过程有点虐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虐恋情深前世今生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婺(wù),陆绩┃配角:陆逊,周瑜,孙策┃其它:三国 一句话简介:大型社死现场 立意:家和万事兴​ 第1章 这是孙婺的第一百二十次轮回。 粗略算一下,今年应该是她在这里的第两千四百多年。 而今天,将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在三国游戏里重生一百多回,周而复始活了两千多年之后,孙婺终于找到了跳出循环的方法。 在这里,庐江郡皖口县的郊外,她即将用通过水解之法回到现实世界。 此时的皖口,秋风过境,长江左岸荒草靡靡,岸边站着孙婺与左慈两人。 左慈提醒孙婺,“姑娘毕竟□□凡胎,水解不成便只能沉尸江底。你现在风华正茂,江东军如今也大有可为,前途大好,实在不必冒此风险。” 江岸风太大,孙婺发髻被吹散,发丝在脸上乱拍,她伸手笼起发丝,“先生不必劝。寻了你这么久,我早就在等这一天,即便沉尸江底我也甘之如饴。” 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沉尸江底,要是回不到现实,那她一定会回到她的游戏初始设定——公元195年,庐江郡舒县,孙坚长女孙婺,十五岁。 “你甘之如饴,却难免让旁人伤心难过。”左慈惋惜地摇摇头。 孙婺不以为意,“又不会记得我,他们怎么会难过?” 别说老熟人周瑜、陆逊,就连她亲兄弟孙策、孙权,妹妹孙尚香,一旦游戏重新开始,他们的记忆便会删档,只有她什么都得记着。 重生一两回或许是爽文,一直重生那就是恐怖故事,她早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 想到这里,她心情激动地看向江边祭坛——祭坛三尺见方,由泥砖砌成,台面凹凸不平,其上绘一幅歪歪扭扭太极图,祭坛两边各立一面幡旗,破旧的褐色幡布在风中猎猎作响。 真丑啊…… 从周瑜那里借的精兵并不擅长建造,让他们仿七星坛,结果仿出了这么个玩意儿。孙婺尴尬地转头看左慈,“要不您将就一下?” “……倒也堪用。”左慈是个好说话的老头,他估量了一番,便在祭坛之中站定。 看来比想象的顺利,真好……孙婺深吸一口气,往江中走去。 秋日江水冰凉,渐渐地,没过她的膝,没过她的手,占据她越来越多的视线。夕阳下江水漾着金波,眼前江山如诗如画。 这亘古不变的美景,于她总是牢笼,而她终于要和这牢笼永别了。 浪涛拨弄着她的身体,心跳随之剧烈起伏。就在她打算将身体完全浸入水中之时,隐约间她似乎听到岸边有马蹄声和呼喊声。 她茫然回头。 “阿婺!你别动!”来人说着,急匆匆翻身下马。他一席白色广袖长袍,在荒草间奔跑的身形有些狼狈。孙婺定睛许久才看清来人。 是陆绩,她这一世的夫君。 发现是他,孙婺十分意外。 他们俩虽是夫妻,目前的关系却很冷淡。而且以她的认知,陆绩并没有长途跋涉的体力。 ——这么说吧,她所在的这游戏世界,人物的体质满分一百的话,陆绩的体质大概在十以下。所以,就他这种身体素质,能从千里之外的吴郡赶来,简直就是医学奇迹。 这种体质当然也不配拥有游泳技能。陆绩仓皇踩进水里,却只能晃晃悠悠地朝孙婺伸出手,急切地看着她:“阿婺,手给我!” 两千多年的记忆塞在孙婺脑子里,又多又杂,她一时间没想起来陆绩为什么会过来。 但真要算起来,要不是因为他不肯帮自己,孙婺也不至于倒处搜寻左慈,结果比计划晚了好多年才能离开。 在孙婺眼里他早就罪大恶极。 反正快要走了,她也不介意放点狠话,“陆公纪,若你从前能信我,我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与你永世不再相见,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看他,脚下用力,向江心潜去。 她这具身体体质极好,入了水便是一条鱼,不过瞬息之间已离岸数丈远。 向水底潜去,感受到水压增加,她赶紧依左慈之前说过的,憋住气,将双手垂于腹部,左手包住右手,结太极印。 水压带着死亡的恐惧包裹住她,她将自己所有的感知汇聚于心。那里急速跳动着,不仅因为即将带来的死亡,也因为即将解脱的兴奋。 在这个时候,却忽然有人抓住住了她的手臂,手臂上一股向上的力道将她往水面上扯。 她抬眼望去,这才惊讶地发现,陆绩居然追了上来。 ???她明明记得这人不会水来着。 他一头青丝披散在水中,苍白面色和红颜嘴唇奇异妖冶,像神仙又像妖精。蓝绿色水之背景下,眼前画面极美。 但是……去你妈的! 几乎用了所有力气,她一脚朝陆绩胸口踹去。 陆绩被她这一脚踹得往后退了几步,水波在两人周身涌动,孙婺再抬头时,头顶江水颜色越发深浓,江面只余一点隐约光斑。 脱离控制,她正要调整姿势,陆绩的手却又牢牢揽住了她的腰,柔软唇瓣也覆上了她的唇。 大脑空白片刻,孙婺才明白过来,这人居然硬撑着游了过来,给她渡气! 送到她嘴里的这一团空气,带着一丝血腥味,却像是干渴至极时的一口甘露。缺氧窒息的感觉得到释放,她有一瞬间不想水解了,想回到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但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这一回又将是无尽的折磨。比死亡更大的恐惧漫进孙婺心里,她又气又急,赶紧将他推开。 力道被水压卸去许多,但陆绩体弱,几番折腾此时已然力竭。被她这么一推,陆绩抓住她的手终于松开,身体缓缓向江底坠去。 宽袍广袖在水底绽放如一只蝴蝶,暗淡光线下却隐约可见他神色安详而决然。 看着他,孙婺脑袋发胀……不会吧不会吧?你他妈不会以为你在干什么好事吧?! 她这么想着,身体又被窒息感占领,最后一点意识催着她赶紧手结太极印,可身体已渐渐不受控制…… 不算陌生的死亡再次来临,她的脑海里想起一道魔鬼般声音:“公元215年,孙婺于庐江郡皖口县自溺而亡,享年三十五岁。长江终有逝,东山可再起,三国画卷将重新为您展开……” ???失败了? 别别别!!!求求了求求了!去现代吧!去现代做牛做马做个水蚊子都行!千万别让我回去!求求了求求了求求了!!! ……可是,十秒之后,再睁眼,头顶床幔轻柔,窗外秋高气爽。 她第一百二十一次回到了庐江舒县,回到了公元195年,回到了自己作为孙策胞妹的十五岁。 …… 十五岁的孙婺深吸了一口气,又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妈的,陆公纪,你这辈子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 补充一些设定: 1.女主历史上不存在,相当于游戏里设定了血缘关系的自定义武将 2.年龄全部按虚岁计算 3.人物出生就取字(一岁的陆绩也会被叫做陆公纪),不改名(不会提起陆逊的曾用名陆议) 4.社会风貌不写实 5.水解是尸解的一种,差不多等于投河自杀。祭礼什么的是瞎编的。 6.尽量符合逻辑,但不追求完全符合历史/演义 第2章 孙婺和陆绩的恩怨情仇说起来也不复杂。 陆绩正常寿命只有三十二岁,死得很早,所以在孙婺的记忆里,过去的两千多年,大部分时候,他俩都没什么大的交集。 直到她的第一百一十九世。 陆绩是东吴难得的通晓天文历法和星历算数,并且不会把孙婺说的“无限重生”当做笑谈的人。于是,在第一百一十九世,孙婺突发奇想,让他帮自己推演,如何才能离开这个世界。 从前的陆绩也算是古道热肠,孙婺这么一提,他还真投入了毕生心血,帮她推演出了这套水解之法。 可他一生短暂,等算出来的时候,那一世的他也快死了。 他闭眼前奄奄一息,瘦的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一般。孙婺一时找不到给他续命的方法,但水解这件事一个人完成不了,她在水下结太极印时,必须有人在岸上作法方能成事。 游戏里是这样的,有些技能是人物的天赋,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比如诸葛亮的七星灯,比如周瑜陆逊的纵火计,当时的她以为水解祭礼只有陆绩才会。 于是,她只好在那一世死后,去到了她的第一百二十世,也就是上一世。 到了第一百二十世,为保万无一失,她干脆在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十岁的陆绩。又当老婆又当妈,掏心掏肺对他无比好。 但游戏是有固有设定的,所有技能必须在成年后才能使用。于是,孙婺便对陆绩好了十年,只等他到了弱冠之龄再来帮她这个小忙。 然而,一百二十世的陆绩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她已经孤独地活了两千多年,不记得她已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也不记得什么无限重生、水解之法。 一百二十世的他真正活成了一个世家贵公子,满心都是一些白头偕老的世俗欲望。对于她的请求,他也只轻飘飘一句:“即便真有你所说的永无止境的来世,我陪你去便是了。” 以玩笑的口吻谈着她的苦难,说得好像下一世他就能记住她一样。 劝不动,劝不了。 于是,她离家出走,寻访各处的能人,费了好大的劲才请来左慈。 左慈有多难请?这么说吧,两千多年里,她只见过左慈三次,下一次遇见左慈之前,她大概要先再死个几十回。 所以,陆绩对于她,恩情,确实算是有——就一颗水珠那么大吧。仇怨,那可真的是血海深仇了。 她迫不及待想要报仇雪恨。 ——虽下定了决心,但这两千多年的生活让她养成了亿点点拖延症。 所以,在报仇雪恨之前,她在舒县养精蓄锐,咸鱼躺了一个月。 到了第二个月,她还没开干,孙策从前线回来了。 她哥哥孙策刚满二十一岁,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因为常年征战皮肤略黑,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他风风火火穿过前院时,院子里的两棵橘子树都因为他带起的风轻颤起来。 孙婺正坐在前厅门槛上悠闲地吃橘子,她家的橘子有一种柠檬的风味,橘子果肉一小粒一小粒地在嘴里咬破,一只橘子可以吃一下午,这是她消磨时间的神器。 吃到第二十六粒果肉,她抬头就看见了孙策。 上一世孙策按史实死在了公元200年,实际上到如今他俩已近十年没见。此时看到他,孙婺硬是装成了刚分别不久的样子,擦擦嘴角,“大哥,皖县攻下了?” 去年,孙策领袁术命攻打庐,其间颇费周折。庐江治所舒县,也就是她现在住的地方,去年已被拿下。可庐江太守陆康是个有气节的,在庐江的陆家人有百余,如今死了约一半,他仍带着剩下的人退守皖县,拒不投降。 陆康就是陆绩他爹,算算日子,今天应该就是他死期。 果然,孙策将佩剑递给过来服侍的奴仆,同孙婺道:“陆康那老头已经病得不行了。待他一死,皖县不攻自破。” 这事儿对于孙策来说虽是喜事,他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只一边卸下铠甲,一边又说:“求封太守的信我本已写好,袁术却在这时候召我回寿春……这小人,怕是又要出尔反尔!” “嗯。”毫不意外的剧情。 他们父亲孙坚死后,孙策将母亲与几个弟弟妹妹安置在了曲阿,只带着她前往寿春投奔袁术。 袁术这人反复无常,之前答应任命孙策为九江太守后又反悔,这次答应待孙策攻下庐江,便给他庐江太守的位子,却还是要食言。 脱下铠甲,有仆人端了水过来,孙策洗了手擦了脸,又说:“阿婺,你自小聪明,你便也猜一猜,袁术这次是派了谁来。” 来的人肯定是来接手庐江一切大小事务的,同样的剧情发生过一百多次,这问题没有难度。孙婺分了半个橘子给他,回答道:“袁公路手下那批心腹老将也不多……我猜,论功行赏该是轮到刘勋刘子台。” “哈哈哈哈。”孙策大笑着,一口吃掉半个橘子,“我就知道,连你也不可能猜到。” 居然猜错了? 当然,游戏并不完全遵从历史,会产生一些随机事件,换个太守也在合理范围之内。 于是孙婺想了想,从纪灵到桥蕤到陈兰,将袁术手下大将说了个遍,孙策却一直摇头。 “别……别猜了……是袁耀。”他被橘子酸得龇牙咧嘴,吐着舌头缓了许久才继续说,“……袁术果然是老糊涂了,袁耀这些年来毫无功绩,就算他是袁术儿子,来了庐江叫谁能服气。” 袁耀是袁术长子,如今未及弱冠,年纪小也不曾带过什么兵,打过什么仗,这一下子当庐江太守,确实很离谱。 但看孙策这淡定看好戏的神情,她很奇怪。 按孙策的脾性,遇到这么离谱的事情,现在已经驾马冲回寿春讨说法了。 “袁耀抢了你的官位,你怎么不气?”孙婺好奇问他。 “哈哈哈哈,为何要气?” 他不仅不气,甚至命人搬来一架梯子,顺着梯子三两下爬上屋顶。 “阿婺,你上来。” 行吧。 孙婺捏着自己剩下的半个橘子,也跟着爬了上去。 站在屋顶往四周望去,触目是已恢复秩序的舒县,因战事而歇业许久的钱庄、酒家、粮铺又重新开张,各色幌子在风中招展,吆喝声远远传来。 孙婺怕屋顶要塌,不敢乱动,孙策却踱了几步才停下。 明明没喝酒,明明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怀义校尉,他已经开始指点江山,“阿婺,在这庐江,如今我虽只有脚下这一点立足之地。但迟早,这庐江将是我的!” 停顿片刻,他手指指向北方,又说:“那里,寿春,也是我的。” 孙婺知道,这就是她大哥了,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无比自信地要征服整个世界。 但实际年龄两千多岁的孙婺早早过了中二期,她吃了一小口橘子,很煞风景地提醒他,“这脚下立足之地不是你的,这房子是周瑜借你的,你别不识好歹占为己有。” 孙策毫不在意,“他的不就是我的?” 说完,他热血上涌,当场表演了一个低空跳楼。稳稳落地之后,他又抬头看向孙婺,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阿婺,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这么高兴吗?” 看他这挥斥方遒的样子,孙婺一瞬间福至心灵,猜了出来:“周瑜给你写信了?” 孙策又朝她露出一个笑,点头道:“公瑾和我想的一样,从历阳渡江,吴郡、会稽、豫章……先定江东,再图天下。从前我还有些担心,担心自己不能像父亲那样……可公瑾肯来帮我,我觉得这事儿一定能成!” 孙策眼里激动地泛起了水色。孙婺坐在屋顶居高临下看他,既悲哀又羡慕。 ——如果他发现一统天下之后,他得到的不是千古留名,而是从头再来,可能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单纯而坚定。 他所求的不过虚妄,在孙婺眼里其实还没一刀砍了陆绩更让她爽快。 孙婺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又觉得很奇怪。在从前无数次的重生里,周瑜确实会给孙策写信,但都是在孙策离开袁术到达历阳之后,这一世他写信的时机有点早。[1] 思索间,底下孙策又说:“说起来,公瑾在信里竟十分关心你。” “他说什么了?”孙婺好奇地看向他。 “若我带兵离开袁术,袁术定会留你为质牵制于我。公瑾说,阿婺你这次便别回寿春了,搬去与他母亲同住。他说的也对,周家是庐江世家大族,袁术轻易也不敢招惹。” 周家其实就在对门,但周瑜很久之前便只身去了丹阳郡,并不在家。 在孙婺眼里,周瑜当然是瞎担心。 刚来这个世界的前几世,她确实被袁术囚禁虐待过,过得还确实有些惨。但后来的她不仅熟知了避开各种憋屈情节的方法,而且剑术、骑术、射术都已经历过千锤百炼,小小袁术早不被她放在眼里。 可是,不管是袁耀的事,还是周瑜的信,她怎么总觉得这次重生有点怪怪的呢…… 这时候,有兵士进了屋子,没注意到屋顶上的孙婺,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孙策禀告道:“将军,细作来报,陆康已亡,陆家女眷将携几位小郎君于明晚从皖口渡江,逃归吴郡。” 孙策如今的心思早已不在陆家身上,他随口回道:“知道了,随他们去吧,明日我们便回寿春。” 怎么能随他们去呢! 坐在屋顶的孙婺不再思索这一世奇奇怪怪的事情了,报仇雪恨就在明天! 作者有话说: [1]历史上是孙策给周瑜写信,这里是私设 第3章 按史实年纪来说,陆绩比孙婺小七岁,今年不过还是个八岁的小朋友。真·陆八岁。 上一世的记忆还很新鲜。孙婺在陆绩十岁的时候就住进了陆家,对他相当熟悉。 他是陆康的老来子,小时候锦衣玉食十分受宠,唇红齿白皮肤娇嫩,眼睛乌溜溜,像个玉娃娃。再加上他还有点奶声奶气,总的来说就是相当可爱了。 这种小孩骨头软,竖着砍应该能把他一劈两半,但如果砍一下就把他砍死了,其实并不能感受到多少大仇得报的爽感。而且这一世报了仇,下一世大概还得求他帮忙进行水解祭礼。 其实不如这一世先折磨他一番,等他到了二十岁再武力逼迫他帮忙。 至于究竟怎么折磨他…… 想法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挑哪个,还是先把他抓回来再说吧。 于是,当晚她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她送走了孙策。 孙策临出发之前仍劝她搬去周瑜家住,孙婺当然不愿意,敷衍了过去。 在这个时代,只要是大家族,家里小孩子肯定不会少,然而小孩子真的太烦人了。 就拿他们孙家来说吧,他们家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不算孙羌、孙静两个叔伯家的,就她父亲孙坚这一支就有七个孩子。她,作为孙坚家的老二,有一个大哥孙策,还有四个弟弟孙权、孙翊、孙匡、孙朗,以及一个妹妹孙尚香。 幸好她这群弟弟妹妹都在曲阿玩泥巴,没跟她在一起,不然她每次一重生都得疯。 送别孙策,她便支开奴仆,带了把腰刀,单枪匹马直奔皖口。 舒县与皖口同属庐江郡,放到现代,一个在安徽省六安市,一个在安徽省安庆市,相距两百里,算不得太远,她骑马一天妥妥能赶到。 这里的人口密度、建筑密度也远不及现代,她在郊外一路狂奔,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大别山脉,层峦叠嶂下,稻田与荒草地交错,偶尔能见一些小规模的自然村落。 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皖口倒是建起了一座小型城镇,孙婺抵达皖口时已是傍晚,因是战时,城门岿然紧闭。 她绕开城镇,顺着皖河而行。在到达渡口之前,遇到了个卖茶和饼的小摊子,摊子边三个人席地而坐,就茶吃着点心。 朝不远处望去,岸边系有几只走舸,落日西斜的景象和她水解失败那日一般无二。 渡口边尚无人影,陆家人似乎还没出发。她干粮已经用完,便在摊子边停下,买了些吃食。 为了骑行方便,她穿了一身男子布衣,头发用发带扎了个马尾辫。十五岁的她桃花眼,弯月眉,有一张精致的美人脸,一身男装给她添了些英气,却也很少有人将她认作男子。 大概因为敢独自骑马远行的女子少见,席地而坐的三人里,最年轻的一位男子盯着她看了许久。待孙婺给他一个眼刀,他才自觉唐突收回了视线。 警告完他,孙婺坐在地上喝茶吃饼。吃完,又从怀里拿出一个橘子,补充维生素。 旁边老中青三人正在闲谈,很巧,谈话内容就是陆家。 其中的中年男子十分同情陆绩,“……陆家小郎君也真是可怜,如今也不过稚龄,先后失了父母兄长。小小年纪,如何支撑陆家门户?” 老者却是一笑,“嗐,陆氏乃吴郡四姓之一,属江东望族,人才辈出,何须你我操心?” 关于陆家目前的情况,孙婺也是知道的。 吴郡陆家嫡支,陆绩这一辈,死的只剩他一个了。所以,虚岁八岁的陆绩,今天要回吴郡当陆家家主。 刚刚开始读书的八岁小孩一下子成了家主,如果没人帮忙的话,那就太离谱了。当然,陆康也知道这点,于是死前将陆绩托付给了自己哥哥的孙子陆逊。 陆逊也是个孤儿。他从辈分上来说比陆绩小一辈,但年纪其实比陆绩大五岁。 将八岁小孩托付给十三岁小孩,想想其实也很离谱。但不管怎么说,今天,十三岁的陆逊和八岁的陆绩,要回吴郡重振元气大伤的陆氏了。 之前盯着孙婺看的年轻男子问其他两个人:“你们说的这陆郎,可是怀橘遗亲的那位?” “正是。”老者点点头,对陆绩颇为赞赏,“此子年纪虽小,却至纯至孝,不堕陆家门风。” 摊主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你们说的是陆康幼子陆绩,此子早慧这我知道。可怀橘遗亲是何典故呢?” “这说来也是件美谈。”老者笑着说,“初平四年,袁术攻九江,杀扬州刺史陈温后,自领扬州牧。咱们庐江属扬州治下,陆太守便带了幼子前去拜见。” “袁术在席上摆了橘子供宾客享用,陆郎将橘子藏于怀中。拜别之时,橘子从他怀中滚落,袁术便讥笑他去主人家做客,走时竟还拿主人家橘子。然而陆郎年纪虽小,却十分机警聪慧,他只从容答道:橘子为母亲所爱,欲归以遗母。”[1] “传闻当年他也不过六岁,如此年纪却有如此孝心……”中年人连连叹道,“唉,此等孝子却失了父母,真真是可悲可怜。” “难怪先太守如此喜爱这个儿子。”摊主也颇为感慨,说着,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指着前方渡口道,“听闻陆家家眷今夜便要从这儿返回吴郡,孙策军不会前来围堵吧?” 老者摇摇头,“想来不会。孙郎虽悍勇过人,却也不是什么不仁不义之辈,应当不会赶尽杀绝。” 中年人义愤填膺,“那孙家竖子若是连妇孺都不放过,那便也不能称之为人,畜生罢了!” “……”听到这里,正在吃橘子的畜生,啊呸,孙婺,手里的橘子不小心掉了下来。 不多时,老者和中年人吃完茶点便各自离开,时辰不早了,摊主也开始收摊。 在天色即将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孙婺终于看到两驾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在渡口边停下,下车之人全都身着白衣戴着孝。孙婺数了一下,四个妇女加七八个孩童,果然全是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孺。 看到他们,孙婺嘴角勾起,提刀上马,一夹马腹,朝渡口奔去。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二十四孝》 第4章 天色昏暗,岸边的人举起了火把,陆家的妇孺们正就着火光登上走舸。 火光之下,陆家的孩童们,年长的有马背那么高,年幼的尚在襁褓之中。 在过去的一百多世里,孙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江东,也和陆家结过几回亲,吴郡陆家这些个孩子大多她都认得,所以她一眼便找到了队伍中的陆绩。 之前坏她大事的那么大一个陆绩,如今缩水成了个半人高的小孩。现世的他尚在垂髫之龄,头发不曾束起,自然披散着,远远看过去雌雄莫辨。他的脸庞没了日后的紧致弧度,略有些婴儿肥,只有眼睛,如长大后一般璀璨夺目。 就长相来看,果然是相当可爱。 许是觉得这世间不可能存在连妇孺都不放过的畜生,这群人竟也没带着护卫,只有两个车夫看着尚有些武力。 对孙婺来说,两个车夫自然成不了什么威胁,她催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过去,探囊取物一般,一拉一拽,轻轻松松将陆绩掳上了马。 猎物到手,她不顾身后瞬间哭喊尖叫起来的妇孺们,立即调转马头,朝来时路狂奔而去。 身后的小孩子们炸了锅,哭喊尖叫里夹杂着几声“叔父”、“舅父”。而她怀里的陆绩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被掳上马之后,也不挣扎,只安安静静横坐在马背上,睁着一双与年纪不太相符的、涌动着万千情绪的眸子怔怔看着她,神魂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视线在孙婺脸上流连许久后,他小手方才将她拥紧,眼里含着泪,小奶音颤抖着:“阿……” “闭嘴!”不等他说完,孙婺立即将一张帕子塞进他嘴里,又用早已备好的绳索将他双手牢牢套住。 奔马之上此番动作属实高难度,她麻利做完,终于放下心来。 被自己弟弟妹妹摧残过,她太懂了。只要见到小孩,最好的方法就是一见面就封住他们的嘴,不然闹起来她人都要没了。 幸好她行动够快,没让这小孩吵起来。小陆绩扭了两下,没挣脱开来,最后只剩下了“啊啊啊……呜呜呜”的呜咽之声。 至此,一切顺利,可正当她要载着陆绩远离渡口之时,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孙婺转头看去,身后追来之人身量不高,身形单薄。月光可以让孙婺看清楚他那双十分凌厉的丹凤眼,眼神澄澈,眼尾上翘,透着一股凌冽的少年气。 这双眼睛孙婺很熟悉,是陆逊。 陆逊一边催马上前,一边气急败坏地朝她喊着:“站住!放下阿绩!” 今夜月色皎皎,远处江面上光华涌动,岸边点缀着一簇簇的花火。孙婺骑在马上,耳边秋风猎猎,脚下荒草窣窣,有一瞬间将她带到不知哪一世,自己和身后之人并肩战斗的日子。 也不记得是在夷陵,还是在石亭,只记得江水如练,火光漫天。 想到从前,她心里生出些豪迈气概,又转头与他道:“陆伯言,就此别过,吴郡再会!” 若是一切都与从前一般发展,他早晚会是东吴重臣,他们总会再见。 然而,豪迈不过两秒,夜幕之下,她正要通过前方一座窄桥时,桥头却猛地杀出两人。 两名壮士一身铠甲,骑着马,提着长-枪,摆好阵势,稳稳挡住了她的去路,眼见着要撞上去,孙婺赶紧勒马停了下来。 幸好她骑术精湛,胯-下马人立而起,又稳稳落下。 夜色里两人看不清面貌,逼停她之后,其中一人用长-枪指着她道:“无耻贼人!放下我家小公子!” 在这个时代,打架是这样的,不管战斗力如何,气势一定要足,对骂绝对少不了。 于是,孙婺也骂了回去,“放你妈!” “……”两人微愣了一下,这对骂一时没接的下去。 而她身后,陆逊也追了上来。 此处窄桥由长石搭成,连通皖河两岸,桥下是皖河下游湍急的水流。桥底水波拍岸之声轰隆隆传来,便是听这声响,也知掉下去便是九死一生。 前后受敌,孙婺逃无可逃。 如此情势,陆逊从容了起来,他横马立在桥尾,也不看桥上的孙婺和陆绩,反而看向桥对面的两人,淡然问道:“两位将军为何在此?” 其中一人作揖答道:“还多亏了小公子让我等守住这渡口必经之路。江边地阔不易防守,我等势单力薄未必护得住几位夫人公子。此处乃咽喉要道,却必能擒之。” 另一人顺势拍马屁,“小公子果然神机妙算。” 小公子当然是指陆绩,听到这里,孙婺一把捏住怀里小孩的脸,恨恨道:“你这小兔崽子年纪这么小,心眼这么多,恶心谁呢?” 陆绩:…… 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陆绩,内心心甘情愿地想跟孙婺走。 他知道,面前之人,是他上一世的妻子。 她死前的那一句“我们永世不再相见”让他害怕,自重生以来,他一直忐忑地等待着他们的重逢。 幸而,上天对他很温柔,她对他也很温柔,并不曾将那句气话变成现实。也幸亏有了这次重生,如果她孤独的话,他终于可以和她说一句,他们现在是一样的了。 可今天,他们见面这么许久,他却一句话都还没机会说出口。 危急关头,孙婺当然想不了那么多。倒是小陆绩的脸软软滑滑,有点Q弹,捏起来手感非常好,前几世居然没发现,孙婺一时手痒,又捏了两下。 陆绩嘴里被塞了帕子,整个脑袋成了个肉馅包子,孙婺这么一捏,他嘴里的帕子便像肉馅要被挤出来。 嘴巴间有了空隙,正是机会! 用舌头推开帕子,他赶紧开口:“阿婺,我……” “你他妈别啊呜啊呜乱叫!”说着,孙婺又将帕子给他塞了回去。 陆绩:……呜呜呜呜。 小公子这受辱的情景,看得对面的壮汉怒了,他举着长-枪指向孙婺,“你这贱妇!淫-妇!休得对我家小公子无礼!” “呵。”孙婺不理他,从容不迫拔出自己的腰刀,架在陆绩脖子上,视线在前后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又朝桥头两人命令道:“你们小公子命可在我手里!还不让开!” 刀刃反射着森森寒光,在陆绩脖子上压出了痕迹。 “你……” 利刃抵着陆绩娇嫩的皮肤,这脆弱的生命真真是命悬一线。两名壮汉终究是怕了,他们虽还堵着桥头的位置,心焦犹豫间手上长-枪已不由放下。 “放下阿绩,我让你走。”身后陆逊却强自镇定地轻笑一声,“不然,你若伤了阿绩,你又如何向你主子交代?” 她哪有什么主子? 但孙婺思忖一番,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陆逊眼里,她一个生面孔的女子,劫持陆绩必不可能是因为仇怨,定然是受人所托。见面时她没有将其一刀了结,而是劫持,说明这请托本就是劫持而非杀害。若真杀了陆绩,那便不算是完成请托,也无法向她的“主子”交代。 陆逊当然想不到,她和陆绩还真就是血海深仇。而且就算这一世陆绩死了没能给自己水解,她也可以再等下一世——她一点也不介意当场了结了他。 于是,她手下一用力,刀口扎进陆绩肉里,陆绩纤细的脖颈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 “陆伯言,你错了,我不必向任何人交代。”孙婺冷笑着,不等其他人反应,手下又用力了一分。 这次有清晰的刀刃入肉之声,不过瞬间,月光之下,她那柄腰刀之上已流淌出一滩血! 刀光、血光、浓重的血腥味,以及承受了两刀却一声也没吭出来的陆绩,让此时窄桥的氛围变得诡异而惊悚。 孙婺又看向桥头两人,面色带笑,语气森然,“让还是不让?” 话音刚落,两把长-枪落地,桥头两人惊慌忌惮之下,终是侧身让出了道路。 离开这桥头便是坦途,孙婺一手握紧马绳,一手持刀抵住陆绩咽喉,正要离开之时,其中一个壮汉踉踉跄跄翻身下马,朝她跪地磕头,又哽咽道:“求求女侠放过我家小公子,我们陆大人只剩这一个儿子了,他也不过才八岁……就算女侠与我家主人有什么误会,也不必伤及无辜孩童……” 现在才知道求饶?早干嘛去了? 这样想着,孙婺看了眼怀里的陆绩。他眼睛微眯着,嘴唇开始泛白,已经是一副十分虚弱的模样。这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自己赶回舒县。 她那么多折磨人的方法还没用呢,这小孩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她还跑这么多路干了这么畜生的事情,要真死了她可不要太亏。 这样想着,她将陆绩嘴里的帕子抽了出来,覆在他的伤口上,又系了个结,全当止血。 陆绩眼神迷离着,似乎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意识,他轻声呢喃着:“阿……婺……我……” 好奇怪,怎么像是在喊她的名字呢?孙婺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想听清他说的话。 低头之时,她并不知道,背后有一支冷箭瞄准了她。 箭尖裹挟着强大的力道,穿破紧张滞涩的空气,“嗖”的一声,直插进她的肩窝。 孙婺被这支箭的力道带的往前一倒,携着身前的陆绩,一起从马上摔到了地上。 腰刀砰然落地之时,立即被面前壮汉收缴。晕死过去的陆绩也被另外一人抱走。 马儿受了惊窜进了荒草地,孙婺忍住肩上剧痛,转头看向冷箭来处。在她身后,陆逊手里正握着弓。他被孙婺的嚣张妄为所激怒,嘴唇紧紧抿着,一张脸极为阴沉。 在从前的一百多世里,只要孙婺不作死,一般都能遇到陆逊。在吴郡相遇之后,他们或变成君臣,或成为同袍,或结为夫妻。 所以,他这桀骜又冷静的样子,孙婺再熟悉不过。 而现在,曾经最为熟悉的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她,又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弯弓搭箭,箭尖对准了她的面门,声音极冷。 “说!你究竟是何人!又是谁派你来的!” 第5章 孙婺单手撑在石桥冷冰冰的桥面上,能感受到它由于其下轰隆隆水声引起的震动。她左肩被冷箭刺穿还在流血,手掌被桥上细碎的砂石磕出了血痕,衣服上也沾染了一身泥泞。 她的前方是两名带着武器的壮汉,而她的身后,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以及一把被拉满的、致命的弓弦。 月光在箭尖上汇聚成一点寒芒。寒芒一出,她便将丢掉性命。 掌握着他性命的陆逊,坐在马上,冷静从容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是、谁!” 孙婺忍着疼从地上坐起,用手背擦掉嘴角血迹,瘦弱的身躯佝偻着,咳了两下才道:“我、我是……” 话说一半,发丝被风吹进了嘴里,她勉力拨开发丝,露出一张略显虚弱的脸。 她的发带在之前的追逐中,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披散的发丝让她的脸没有了之前的英气,柔嫩的脸庞甜美婉约,与后宅天真烂漫的女孩们无异,满身的伤又透露出一点楚楚可怜的姿态。 看着这样的她,陆逊脑子里“嗡”了一声,心底莫名其妙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拉弓的手也忽的放松。 可就在这个时候,孙婺猛地从地上跃起,她收起刚刚的柔弱的样子,往前方壮汉身下一冲,夺过他们之前丢在地上的长-枪,便朝旁边一人刺了过去! 既被称为将军,这人反应自然不弱,立即以刚刚收缴的腰刀抵挡。 可他对孙婺的枪法和力量一无所知,将枪尖即将撞上刀背的一瞬间,孙婺一改手势,转刺为劈。长-枪枪柄挥开腰刀,枪尖金属头猛地砸向他头部,一阵钝痛之后,他被敲晕在了地上! 撂下一人,孙婺不敢掉以轻心。耳朵捕捉着风中细微声响,在陆逊第二支箭矢呼啸而至之时,她一甩长-枪,挥开箭矢,转身昂首看向他。 “陆伯言,我是你祖宗!” 寒风带着杀气扑面而来,孙婺立在风中发丝凌乱飞舞,眼神锐利寒冷如冰锥。 陆逊被她这气势震慑住了一瞬,但他旋即又拈起第三支箭,直指向她。与此同时,剩下一名壮士也提枪朝她冲了过来! 箭矢破空而来,箭尖即将刺破她皮肤时,却被孙婺一把握住!她一个翻身,躲过壮士的长-枪扎刺,疾奔两步,将其飞踹在地,又将那支箭狠狠朝他扎了过去! 所有这些不过千钧一发之间,一阵风吹过,现场只剩桥底轰隆隆的水声,以及刚刚那人的哀嚎声。 桥上寂静了很久。 孙婺感受着肩膀传来的疼痛,发觉自己已有些力竭。但在如此高光的时刻,她是一定要装逼的。 于是,她用长-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忍住咳血的冲动,看向对面之人,得意地勾起嘴角,“怎么?陆伯言,你的箭也有用光的时候?” 陆逊没有回答。片刻之后,他面不改色,左手伸到背后,又抽出了第四支箭。 …… 孙婺:草你妈。 桥头的马在刚刚的大战中全都已经溜走,自己也已然力竭,陆逊的射术她心里有数,这一箭她似乎怎么也躲不过了。 她目光触及远处江水。上一次死亡便是在那里,一个多月以前。 今天出师不利说到底还是自己小看了陆家这几个小孩。族人死了一半,这几个小孩后来还能成为东吴重臣,他们当然都是有本事的。 活了这么多世,还能犯轻敌的毛病,说起来自己也挺丢脸的。 不过没关系,这一世失利,她下一世再来一回便是了。 死亡对于她已经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片刻的痛苦而已。况且这一世她不曾付出过什么感情,下一世便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不必感受什么被遗忘的不甘与难堪。 那就这样吧。 她平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陆逊的箭却没有搭上弓弦,他驱马缓步来到孙婺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道:“我记起你来了——阿婺。” 少年人的声音冷冽清脆,说出的话让孙婺身体猛地一震。 一瞬间她只觉得难以置信,脑子里似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还是不记得我?”以及“你要是还不记得我,我下一世便不和你在一起了”这种话,她曾经和陆逊说过无数次。 回答全是“不记得”、“我们认识?”以及“别与我玩笑”。 梦中无数次期待的回答到了她耳边,让她已经力竭的身体一下子又有了力气。她猛地抬起头,什么都还没说,眼里先涌出了泪意。 摇摇欲坠的泪珠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但在这种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嘴唇颤抖着,却又什么都不敢问。 “阿婺……你兄长就是这么叫你的吧?孙婺?”面前陆逊却轻嘲一声,“中平六年,你们全家搬来舒县,我见过你两面……当时你才阿绩这般大,看起来乖巧懂事,天真烂漫。却没想到,长大后成了和孙策一样的卑鄙小人!” …… 孙婺低头擦掉眼泪。草你妈。 “我陆家与你们本无冤无仇,孙策却来攻我庐江,害死我陆氏那么多人……如今他又命你来做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陆逊的声音在孙婺耳边喃喃响着,像是和尚念经,不经意间便将她心底的烦躁尽数勾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大概对她还有忌惮,将她手中的长-枪一把抽了过去。 孙婺受了重伤,身体又没了支撑,一下子软软倒在了地上。 眼神迷离间,她看到了同样倒在路边的陆绩。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她与陆绩真的有自己说的那般血海深仇? 倒也未必。 只不过,既然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便要有成为这世界主宰的觉悟,谁都别想让她不爽快!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陆逊刚刚那句话——“我记起你来了”。这句话在孙婺心里虚晃了一枪,却比杀了她更让她不爽。 总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于是,她用尽力气,又一次从地上跃起,身手像从未受过伤一般矫捷。腰和手一齐用力,将陆逊从马上拉了下来。 待他落地,孙婺翻身坐到他身上,手臂死死压住他的咽喉,一双跳动着火苗的眼睛也死死盯着他:“陆逊,我告诉你!我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在这个世上,我本就可以为所欲为!” 瞬间的爆发有极强的力量,陆逊此时也不过十三岁的小孩,只挣扎了两下,咽喉间的窒息感便很快让他失去了意识。 又干掉了一个。 桥边寂静地过分,孙婺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杀了他,可忽然,她的四周围起了一圈火把,一群士兵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为首之人在前头喝到:“何人在此行凶?还不放开阿婺姑娘!” 好像有人来英雄救美了。 一群人在周围看了半晌,发觉没动静,其中一人提着灯笼凑近了过来。 孙婺朝他看过去。来人侍从打扮,看着有点眼熟。 “哪个神经病派你过来的?”孙婺问他。 来人看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四个陆家人,又看看坐在陆逊身上一声煞气的孙婺,脑子有点晕,结结巴巴道:“是袁、袁袁太守派、派派小的来的。” 孙婺想了想,很快想起来他说的是袁耀。 袁家和孙家如今的关系仍然是交好的状态,他来帮忙也算是正常。 孙婺指了指因为晕的太早今晚很没存在感的陆绩,“把他打包给我送回去,其他人不用管了。” 说完,她拍拍手,从晕死过去的陆逊身上站了起来。 刚一站起,一阵头晕眼花,她也晕了过去。 第6章 陆绩在昏睡中,做了很多、很长的梦。 梦境很真实,一踏入其中便身临其境,与一个月前自己的遭遇有些相似。 一个月前,自己刚刚在皖口的江底失去意识,很快便又睁开了眼,回到了自己八岁的时候。父亲尚在,庐江还未完全失守。 所有的一切又重来了一回,前世便如同一个梦一般刻在了记忆里。 但与一个月前不一样,这次的梦境很少有孙婺出现。 大部分梦境的过程似乎只是在不停地重复,梦境的结局大多都是在他的三十二岁,在酷热难当、疫痢流行的郁林孤独死去。[1] 也有的梦境,起先十分平常。但他尚在吃饭谈话,便忽的戛然而止。 他的这些梦,枯燥、混乱、破碎,却冗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他在梦里闷得喘不过气,却又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灵魂在其中反复受着煎熬,总也挣脱不出。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上一世孙婺和自己说的“无限重生”,原来或许真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梦里忽有一阵风吹来,给他鼻间送来一股清醒的梨花香。眼前光影变幻,最后定格在了他吴郡家宅的后院。 院里梨花开得正盛,月光笼罩着这一树芳华,风一吹,便有雪白梨花簌簌摇落。 树下铺了竹席,席上有一小几,几边坐有两人。 一个是他,十七八岁年纪,一丝不苟地跪坐着,抱着一把琴,正在调弦。 另一个是孙婺,推算下来,该是二十四五岁。她大喇喇坐在席上,左手手肘抵在几上,手掌撑着脑袋,右手握了一壶酒。她大概喝得有些多,两颊嫣红,一脸醉态。 她看着天上圆月,说:“从前我在建业听康僧会[2]讲经,他说,世间有六道轮回。所谓六道,天神道、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人间道。人呢,就按着前世因果报应在这六道里不停轮回。” “当时我就同康僧会说,这世间不止六道,还有第七道,叫三国道。这三国道比地狱道还要恐怖,它不管你生前业报,只要进来你就出不去了。” “……可我好想出去,无所谓哪儿,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也行。”梨花落在她发间,她用手轻轻拂去,眼神迷离地继续看了会儿月亮,又看向不知哪一世的他。 “陆绩,你能帮我吗?” 在一边旁观的陆绩心里一跳,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急切地朝梦境里的自己喊:别答应她! 这呼喊是他的本能。即便已经能隐约体会到她的痛苦,可此时的他觉得,若是想化解这苦痛,也未必一定要用水解那么惨烈的方式。 “能吗?”梦里,孙婺又问了一遍,带着鼻音,楚楚可怜。 “阿婺……”梦境里的自己轻声说着,放下了手里的琴。 装可怜是她的惯用伎俩,一向坚强的人突然脆弱,每次都差点如她所愿。陆绩紧张地看着梦境里的自己,对不知哪一世的自己默默祈求着,别上当,别上当…… 幸好,梦境里的自己不为所动,他冷淡地看向孙婺,“阿婺,你不能直呼我的名讳。” “你该称呼我为叔父。” ! 瞬间,陆绩从梦中惊醒! 他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了好几口气。等缓过气来,一摸脑门,已是满头的汗。 坐在床上缓了许久,意识才逐渐回笼。他刚刚究竟做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不愿再多想,他看向自己的手,是小孩子的手。他现在还是八岁。 忽然,脖子上的疼痛感后知后觉袭来,他触摸到自己脖子上包扎好的伤口,这才回忆起之前桥上的战斗。 他又朝四周看去。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自己躺在床榻之上,面前有一架屏风,屏风旁有一桌案,桌案上有一支蜡烛。屋里除了这些,再别无其他装饰。东边的门大开着,有金色晨光照了进来。 他认了出来,这是他在皖县的起居之所。 刚刚惊醒之时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或许有人已出门向谁禀告。果然,不多时,孙婺脚步轻盈地进了屋来,合上门,将一室晨光挡在屋外。 她穿着身青褐色的襦裙,头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面色愉悦,嘴角带笑,活泼轻快的模样与梦里又是不同。 经历了刚刚的梦境,陆绩原本满心想说的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而桥上的事却还让他担忧着,他看着孙婺,声音沙哑地问她:“阿逊呢?” 距离桥头之战过去已有半月,孙婺身体底子好,如今已快恢复完全。她用自制的火折子点燃桌上的蜡烛,听到陆绩这么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在这个时代,长辈对晚辈、年长对年少,才会用名来称呼,他这样称呼陆逊,显然就是很看重自己的辈分。孙婺记忆里的陆绩大多都是这样的——明明年纪小,仗着自己辈分高,就一定要做出一副一家之主、端庄持重的样子来。 她从前还真以为陆绩的气质与生俱来,可她上一世和他相处了几年,才发现他小时候私下里完全不是这样。撒娇卖萌、情话撩人,样样都会,样样都擅长。总的来说,这人闷骚得很。 “他安全返回吴郡了。”孙婺将火折子盖上,又说,“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叫孙婺。陆逊临走之前把你托付给了我,叫你为我做牛做马。” 陆绩:“你骗鬼?” “爱信不信。”孙婺也不看他,兀自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放在烛焰上炙烤起来。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个间隙,陆绩思绪飘得有些远。 他前世有诸多遗憾,这一世料理完父亲族人的事情之后,总想找到孙婺,和她说一声,他记得她,愿与她相伴。可梦境让他意识到,一则他认识的孙婺或许只是冰山一角,他对他的妻子很可能知之甚少。另外一点,如果孙婺此时再叫他帮她水解,已然隐约了解了她的处境的他,又该用什么理由拒绝? 或许隐瞒才是最好的选择,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不记得前世的八岁小孩,静观其变好了…… 忽然间,烛火摇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看着火光中的刀刃烧起青烟,奇怪地问孙婺:“天光这样好,你为何还要浪费火烛。” 孙婺没有立即回答,她将刀刃另一面也烤了一遍,这才握着匕首走到陆绩床榻之前。 “……忘了告诉你了,我身边不留男人,所以便只能委屈你当个太监。”她朝八岁的小陆绩阴恻恻地笑了笑,又说,“来,把裤子脱了。” 陆绩愣了片刻才气上心头。 他忘记了自己是八岁的小孩,一拍床榻,做出威严姿态,“孙婺,你敢!” 孙婺爬上了他的床,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掀开他的被褥去扯他的裤子。看陆绩这副样子,她冷笑道:“呵,你看我敢不敢!” 作者有话说: [1]历史上陆绩当了郁林太守之后最后还是返回家乡了,这里死在郁林是私设。(关于这个还有个廉石还乡的典故。我男主虽然冷门,但真的很正能量了) [2]康僧会,三国时期僧人,公元247年来到三国时的东吴。他在建业建立寺庙,供奉佛像弘扬佛法。 第7章 孙婺将陆绩裤子脱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继而有仆从在门外轻唤:“小姐,大公子来信了。” 孙婺单手压制住陆绩,朝门外答道:“放一边吧,我现在忙着呢。” 门外仆从却跺了下脚,“小姐,急信!” 孙婺叹了口气。之前受伤太重,她没办法回舒县养伤,便留在了皖县。她的这群奴仆受雇于孙策,前几天从舒县赶过来看到她的伤势后,全都患上了失业焦虑,所以一看到孙策来信就变得战战兢兢。 没办法,总得体恤一下下人。 “不准动!”她警告床上的陆绩。 陆绩不说话,乌黑的眼睛怨念地盯着她,脸颊羞愤之下染上了一层红,他强自镇定的样子落在孙婺眼里还有点好玩。 孙婺伸手在他脸上揉捏了一把,这才开门接过信,当场看了起来。 孙策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很长一段,主旨可以概括成一句话——“赶紧把陆绩送回去!” 之前还强攻陆康的庐江城,孙策现在又一副不想惹陆家的样子。其中原因,孙策在信里没明说,但孙婺也明了。 不过半月,孙策目前已经到达历阳,准备去江东创业了。争夺江东其中重要的一站便是吴郡。 吴郡有非常强大的家族势力——吴郡四姓,陆朱顾张。这四大家族联系密切,比如陆绩的亲姐夫就是后来的吴国丞相顾雍,类似的姻亲关系在四大家族里多得很,孙策得罪一个基本上就是得罪全部。 强龙不压地头蛇,想要真正拿下吴郡,孙策不仅不能和陆家闹翻,还必须尽力弥补和陆家的关系。 所以才有了这封信。 孙婺可以肯定,这信一定是周瑜让孙策写的。倒不是说她哥不聪明,只是如果他是那种做事瞻前顾后的人,之前也不会把陆家逼得那么惨。 她知道按照历史或演义,吴郡这四大家族可以说是东吴的人才培养基地,厉害的文臣武将出了一大堆,对他们孙家非常重要。 但一则经历了这么多世,她真想要一统天下的话,其实也未必一定要依靠吴郡这批人。二则,如果她的每一世都按照同样的剧情进行,那她枯燥的人生岂不是更加枯燥? 总之,她比孙策还不爱瞻前顾后,说了要报仇雪恨,那就一定要报仇雪恨。 “下次大公子问起来,你就说我们什么也没收到。”看完信,她嘱咐了仆从一句,将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啊?”仆从愣了一下。 “啊什么啊,快走,该干嘛干嘛去。”说着,孙婺关上了门。 转过头,她便看到陆绩衣服已经重新穿好。他用被褥把自己裹成粽子,缩到了床角,眼神戒备地盯着她。 “怕什么,一个小手术而已,割完能帮你减掉好多烦恼。你也别想跑,外面全是我的人,你要敢跑我把你腿打断。”孙婺一边说着,又就着烛火将小刀重新烤了一遍。 …… 陆绩又往床角缩了缩,他简直要疯了,他前世的妻子明明不是这样的! 上一世,孙策攻下吴郡不久后,大约为了缓和与陆家的关系,很快便提出了与陆家联姻,要将孙婺嫁与他。 当时他不过十岁,对孙家还有着怨恨,也并不愿意在这个年纪成亲。可孙婺嫁过来之后,全然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至少在他成年之前,她都是整个世上对他最最温柔的人。 ——他当然想不到,上一世的孙婺不过是想提前和他搞好关系,便让孙策赶紧把他俩的婚事定下来。这样等他成年时候,才能念着她这么多年的辛劳,才好水到渠成地让他帮忙水解。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脱离了她的预期而已。 绝望中的陆绩看着孙婺手里泛着森森寒光的匕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垂死挣扎一下。趁孙婺不备,他猛地从床上站起来,打开门窜了出去。 他没跑两步,刚出门就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身材高大,身着茜色绫罗,腰间环佩叮当,一身富贵打扮,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年纪,长相却有些憨厚老实模样。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很快认出了对方。 “陆郎怎的如此鲁莽?”袁耀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对他略有些不满。 陆绩看两眼袁耀的工夫,孙婺追来门口,把他又抱起来扔回了床上,“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 陆绩抿着唇,不说话,一副小受气包的样子。 孙婺看看径直进了屋的袁耀,再看看陆绩,明白陆绩这小模样是怎么回事了——袁耀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孙家、袁家、陆家,再加个周瑜所在的周家吧,他们几家的恩怨说起来还真的颇有些复杂。 这恩怨还要从袁术自领扬州牧说起。“自领”这个词很微妙,说明这不是汉室皇帝封的,而是他自己任命自己的。当今汉室式微,皇帝也管不了这么多。于是,扬州底下几个郡的太守,要是认了他,他这扬州牧就算坐实了,要是不认他,那他就是乱臣贼子。 袁术的出身非常好,四世三公袁家的嫡子,有这身份背景光环加持,即便都知道其本质,扬州各郡太守大多都认下了他这个扬州牧,其中也包括辖地在庐江郡的陆氏陆康,以及辖地在丹阳郡的周氏周尚。 但成为扬州牧没两年,袁术看陆康很不顺眼,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故意刁难陆康,向他勒索三万斛粮食。 要的实在是太多了,陆康给不出。况且袁术的扬州牧本来就不是正经得来的,陆康便愤而反抗,拒不给粮,也不承认袁术这扬州牧的合法性。 于是,袁术派出了自己的头号打手孙策,去攻打陆康。 陆康在庐江素有官声,很受爱戴。要说孙策为什么这么听话地去打庐江,其一当然是因为袁术承诺了打下庐江就让他当庐江太守,另外一点是,孙策和陆康本来就有过节。 这过节还要从公元189年,也就是六年前的中平六年说起。 那一年,周瑜邀请孙策搬去舒县住,还将自己家一处房产借给了他们全家。舒县当时便已在陆康治下,孙策又很爱结交,便去拜见了陆康。 但是,和名门望族的陆家和周家不同,孙家祖上是种瓜的,能跻身社会上层全靠他们父亲孙坚作战勇猛。所以,在陆康眼里,孙家就一个妥妥的暴发户,他并不是很看的上孙策,当时便没有亲自接待,孙策便觉得受了冷落。 ——种种原因之下,孙策攻打庐江很卖命。 至于周家。周瑜和孙策升堂拜母总角之交,感情很好这没的说。但是,周家老宅在舒县,与太守陆康也一直都有交情。所以,孙策攻打庐江期间,周家就有点里外不是人,所以干脆谁也不帮,隔岸观火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牵扯的很多,但究其关键,还是袁陆两家的矛盾。孙家不过工具人,周家更只能算个局外人。 所以,无论哪一世,陆家对孙家一直是普通的怨恨,对袁家才是真的怨恨。陆绩父兄的死,说到底还是袁术逼的,所以他今天一见到袁耀便不爽,那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孙婺也把自己放在孙家的立场上,其实不管袁耀、周瑜还是陆绩、陆逊所在的整个陆氏,最后都成了他们孙氏的臣子,她也没必要偏向谁。 但说不清为什么,她从情感上一直不太喜欢袁家人,于是也没与袁耀寒暄,兀自找了布条将陆绩的手绑了起来,又教育小陆绩,“少挣扎,少痛苦。” 陆绩眼里的怨念更浓了。成了孙婺案板上的鱼肉,他现在甚至犹豫是否该以他们前世的夫妻情分来请求她放自己一马。 而另一边的袁耀进了屋倒是有些拘谨,从孙婺口中得知她要亲手阉了陆绩之后,在门口独自凌乱了一阵,才像个仆从似的同孙婺道:“阿、阿婺,皖县如今已平,再过两日我便要回舒县,你可要同我一道回去?” 皖县只是陆康被攻打之后的临时治所,如今一切安定下来,袁耀这太守当然还是要返回舒县。 孙婺也有点想念舒县家里的橘子,于是点点头,“行,过两日我同你一道走。” 说完,手上的刀也已经准备好,床榻上的人也已经安置好,但转头看袁耀那不想走的样子,她只好开口撵人,“袁怀山[1]若还有事,可下次再与我相约。今日我还有要事,就不相送了。” 听了这话,袁耀也不离开,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近见袁耀已经好多次,他每次都这样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次数多了,孙婺有点不耐烦,“你有什么话可与我直说。” 袁耀深深吐出一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出口:“阿婺,你可信这世间有转世重生?” 这话一出口,孙婺和陆绩都愣住了,两人全都看向了他。 作者有话说: [1]袁耀的字在史书里没有记载,这里字“怀山”是私设 第8章 孙婺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个时期,佛教还不盛行,宗教主要是道教和一些巫术迷信占了大头。六道轮回,以及后来道教吸收佛教观念形成的五道轮回都很少有人了解。 孙婺紧张地看着袁耀,想等他下文,可袁耀差不多能算个闷葫芦,提出了问题别人不回答,他就不说话。 因为得到过太多否定回答以至于不敢说出来的那句话,孙婺在嘴里含了好几遍,才终于战战兢兢地倾吐出来:“你……你也能够记得前世吗?” 袁耀眼睛忽的亮起,一张老实的脸迅速变红,随即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孙婺的心快跳出来了,她期待了这么久,一直盼着世上能有人记得她,却从来没有如愿。但这次似乎是真的,一颗等待两千多年的寂寞的心,终于引起了别处的共鸣。 在这种时候,她激动得已不像是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人,眼泪迅速占领了眼眶,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看到孙婺这反应,袁耀懂了,他也瞬间红了眼眶,眼里涌出了泪,哭的像个孩子一般。情到深处,他“砰”的一声跪到了地上,朝她一边磕头一边哭道:“母后!母后!儿臣有罪!” !!! 孙婺激动又伤感的情绪被突然打断。 她还没顾得上说什么,袁耀抱住了她的腿,泣不成声,“母后,若不是儿臣、若不是儿臣……您也不会突然薨逝,都怪儿臣……” ??? 等、等一下! 你起开!你他妈记起来的究竟是什么啊我的天!!! 麻木地推了两下袁耀,推不动,孙婺只好坐在床沿上独自冷静了好一会儿。 …… 屋子里的空气凝结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在漫长的时间内,她将自己两千多年的记忆梳理了一遍,最后终于隐约回忆起来,在自己的第二十到第三十世左右,她还真给袁耀当过妈。 那已经是一千七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彼时的她还不是现在这副了无生趣一心求死的样子,十分热衷于一统天下,于是自创了一个三十年内一统天下的简易方法,她称之为“外戚夺政法”。 这是从以前玩游戏时获得的启发。如果在195年开局选择袁术,留住孙策、缓称帝,这两点如果都做到的话,凭借袁家的声望,和孙策以及其手下人的勇猛,很容易在游戏开局就拿下整个扬州,以及荆州大部分地区,从而在开局就领先别人一大步。 按史实袁术死在199年,没有特殊情况,无论剧情歪曲成哪样,袁术都得死。而这个世界袁术的儿子就袁耀一个,面前这袁耀,资质平平,还很老实。只要稳住他,再等随时准备继承弟弟地盘的袁绍发动官渡之战,败给曹操,袁术生前的势力便很容易完全落到他们孙家手里。 这是个取巧的方法,好处是少付出,高回报,简单易行,方便快捷,基本上按步骤来就能保证三十年内这天下姓孙。但外戚夺政法初期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她要嫁给袁术,一方面设计推迟袁术称帝时间,另一方面用姻亲关系提升外戚孙家在军中的地位。 另外,这方法还有些好处——袁术死前她的婚姻有名无实,袁术死后作为太后她就有钱有闲有地位,可以开始为所欲为。 但也有坏处。 这类单机游戏的最终目标都是一统天下,但乐趣在过程而不是结果,用这种方法的话统一的过程其实相当无趣。况且一统天下之后这一世就算结束了,会重新开始下一世,这与死亡后的重新开始相比,只是多了个十秒钟的喜庆的背景音乐。 也就是说,奋斗三十年,爽感十秒钟。 一千七百年后的现在,孙婺再想起当时不由感慨万千,一方面觉得当时的自己又懒又蠢,用这方法简直有病,另一方面也很怀念当时尚有人生目标的自己。 话说回来,她使用这方法大概有三世,但都已经相当久远了,绝对都在第三十世之前。难道袁耀虽然有了前世回忆,但只能记起从前的某一世,还自以为自己才转世重生了一回? ……算了,无论如何,只要是能记起她,他大概也能算自己的同类。 她现在的感情,大概是像在末世里独自漂泊了两千多年,终于遇到了一个真正的人类,即使这个人类可能还感染着丧尸病毒什么的,但尚算有共同语言,总归能稍微慰藉一下她这颗心。 想到这里,她颇感幸福地擦掉自己的眼泪,再看看脚下喜极而泣的大孝子,终于拉起他的手,示意他坐到床榻上,“别跪着了,儿子,咱们坐着说话。” 袁耀哽咽着点点头,但当他的目光落到床上的陆绩时,迟疑了一下。 孙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陆绩面色苍白,一脸震惊,小孩乌黑的眼睛在她和袁耀之间迟钝地转了两圈,“疯子”、“神经病”之类的词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的样子。 这件事情对于其他人确实离奇,但真将自己比作末世里唯一的人类的话,她也实在没必要和一个丧尸小孩解释什么。 “陆郎不会将我们的话传出去吧?”袁耀倒是真担忧。 孙婺宽解他道:“你若不放心,等下拔掉他舌头便是了。” 重新拥有了母亲的袁耀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点点头,大个子乖乖巧巧在床边坐下,“那就依母后所言。” * 大概是同类的惺惺相惜,尽管从前并不怎么喜欢袁家人,如今看看袁耀的绿豆眼和厚嘴唇,孙婺竟也觉得舒心。 自以为自己才第一次重生的袁耀对前世的事情耿耿于怀,“当时您去天柱山上为儿臣祈福,路上却被贼人所伤,伤后昏迷一月不醒……母后死时万分凄惨,儿臣如今想来心下仍久久不能平息。无论如何,儿臣今世必是要将那杀人真凶千刀万剐的。” 孙婺为他的孝子发言非常感动,但作为过来人,她还是得提醒他两句:“前世是前世,何必将前世怨恨带到今世来?” 倒不是她圣母。 一方面,没有公元纪年法,这个世界的人很多都记不清自己多少岁,孙婺现在还能记得这是自己的第一百二十一世已经很了不起了,再叫她记住一千七百年前的爱恨,那真的太为难人。 另一方面,这两千多年里,她杀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哪还那么在意别人杀她呢。 “母亲心胸宽广。”袁耀说着,眼里又涌起了泪,“可儿臣咽不下这口气……” 行吧,有目标的人生总比她这没目标的要好。于是孙婺问他:“那凶手是谁你可知道?” “儿臣尚无眉目。但母亲前世昏迷之中曾醒过一回,儿臣问母亲是否见到凶手面目,您当时点了头……” …… 孙婺记忆力与寻常人无异,两千多年的记忆很难全部都存在脑子里。而且这么多世的死法千奇百怪,普普通通被砍死已经不会给她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了,凶手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 但袁耀都不是亲生的还能这么孝,简直感天动地。孙婺不太好辜负他这片心,于是指着旁边已经自闭的陆绩说:“我想起来了,是他杀的我,你弄死他吧。” 陆绩:? 近二十岁的袁耀对十五岁的孙婺一口一个母亲,让陆绩更加确信,“无限重生”果然是存在的。 他内心已经凌乱,但他还尽力保持着镇静,对袁耀说:“若真有你所说的前世今生,想必你对前世的凶手也有所猜测,你不妨说出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孙婺也颔首朝袁耀道:“也是,你不如说说看,说不定我还能想起什么。” 反正单纯靠她自己的记忆力大约是无望了。 说完,她又奇怪地看向陆绩。八岁的陆绩能这么冷静,这很出她的意料,明明前世他怎么都不信重生什么的。简直是薛定谔的陆绩。 第9章 在大多数的人世轮回里,袁耀一直是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他能力资历什么的都很寻常,后来能在孙权手下当个郎中,大部分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家祖上四世三公声望高。他也不擅长交际,即使很多世孙权会将袁耀的妹妹收进后宫,孙婺和袁耀作为姻亲都几乎从无交集。 现在,孙婺和陆绩问起他嫌疑人名单,他又回答不出来,只说自己也不知道,扭扭捏捏真不像袁家那种名门出身的。 有这种儿子也是心累。 孙婺用刀在桌上刻着字辅助自己记忆,划了几刀,又状似无意地抬头问陆绩:“陆公纪,你们回吴那日,小顾陆氏可在船上?” 大顾陆氏是陆绩的姐姐,嫁给了顾雍。小顾陆氏是陆逊的妹妹,嫁给了顾雍的长子顾邵。 陆绩原本还在努力强迫自己接受孙婺曾经当过太后这个事实,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正想要回答,脑子里灵光一闪,改口道:“什么小顾陆氏?” 孙婺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收回了视线,“没什么。” 虽然前世他们小顾陆氏小顾陆氏地称呼惯了,但在这个时间点,陆逊的妹妹还没嫁给顾邵。 她是想用这句话试探一下陆绩,确定他是不是也拥有前世记忆。即使是年少成名的少年天才,陆绩之前的表现太不像八岁小孩。 陆绩这回答算是通过了试验,误会解除。 孙婺又在桌子上刻了两刀,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于是又问袁耀:“那你可还记得我那一世可曾做过什么事?特别一点的那种?” 没有具体事件的话,她连是哪一世发生的事情都定位不出来。 比起发表意见,袁耀显然更擅长说出具体事实,“这倒是有。仲兴五年,您在寿春修建了一座宫殿,名为创造营,搜罗世间各地美男子数百人,并命人教授他们礼仪舞乐……” “等等!”孙婺赶紧打断他。 说到这个的话……她好像想起来了! 陆绩却好奇问道:“搜罗这许多男子做什么?” 袁耀:“自然是用来宠幸的。” !!!不是叫你等等的嘛! 孙婺看到陆绩惊愕夹杂着愤怒的眼神扫了过来,一拳朝他肩上打了过去,“小孩子懂什么!滚一边去!不准听!” 陆绩的手还被布条捆着,被打倒在床上之后,他脸埋在枕头上,喘着气缓了一阵,又露出一只满是羞愤的眼睛,闷声朝孙婺道:“做出这等丧尽天良大逆不道的事情,也难怪你要被人杀害。” “要你管!”说着,孙婺又找来布条将他嘴堵上了。 一顿操作之后,抬起头看见袁耀的脸,她又不免有一丢丢尴尬。 袁耀并不觉得尴尬,“母后,在您昏迷之时,您宠信的那几位,儿臣都曾审问过。他们虽都是您强掳过去的,却都是忠贞好男儿,对您并无异心,想来凶手并不在他们之中。”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我记起来了,当时陆郎也是营中一员……” 陆绩:! 孙婺:…… 如果真的将这三国比作末世,将好看的丧尸拖进洞里嗯嗯啊啊这种事情,真的有人会乐意和另一个人类谈起吗? 谁有那么大的脸啊! 于是,孙婺指着陆绩朝袁耀道:“好的,破案了,就是他干的。” 袁耀却认真想了想,“想来不是,您当年出宫前一夜留宿陆郎住处,晚上嬉戏时弄断了他一只手臂。我记得您遇刺时他还在营中养伤,怕是无力行刺……” 听到这里,陆绩嘴巴还被堵着,却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呜呜呜呜”的声音。 自己从前那么畜生的吗…… 孙婺努力维持住自己作为母后的尊严,她镇定下来朝袁耀道:“前世之事我实在记不真切,也实在不擅长推理。你若仍对此事耿耿于怀,独自探查便可,不必再与我说起。” 说着,她赶紧起身。 袁耀很为难:“可儿臣愚笨……” 孙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了,看着袁耀这自己唯一的同类可怜的小模样,想着这或许会是他难得的有明确目标的人生,又不免对他生出些同情。 想了想,她指着陆绩道:“陆郎早慧,算数推演无一不精,凡事你与他商量便好。” 说完,她便赶紧狼狈地逃离了这间屋子。 * 孙婺现在能确定,袁耀记起的是她的第三十世,也大概记起了自己当时的处境。 活到第三十世时,大部分有趣的事情她都已经尝试过,已然发觉人生可追求的目标寥寥无几。况且,既然都能无限重生,既然在那一世都已经成为了有钱有闲有地位的太后,有这么好的背景条件,再束手束脚下去就没意思了。 这后宫是一定要开的。 于是,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后宫佳丽三千的小目标。 “佳丽”代表质量,“三千”代表数量,想要有质有量地完成这个目标,实现起来事实上相当困难,她挑挑拣拣收集了大概两年多,才挑出那么几百人。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自己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千听起来平常,但仔细算一下,就算不旷工,一天一个都得八年多才宠幸得完! 太恐怖了,幸好那一世的自己早早被砍死了,不然还不知道最后要猝死在哪个男人身上。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隔壁自己的屋子。 整栋房子是当时陆家仓促住进来的,原本也没什么东西,陆家人走后就更没什么东西了。她屋子布局与陆绩房间类似,也是一床一桌一屏风。 她好像已经几百年没这么尴尬过了,一回房间,她便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被褥里。 自闭了一阵,她终于说服自己,她只是做了每一个穿越且无限重生者都会做的事情,她很无辜她没错。 情绪逐渐缓和,她翻身时手却好似摸到了什么东西。 掀开被子,拿到面前一看,是个细小的竹筒。打开竹筒的塞子,她从中抽出了一张纸。 纸上只有六个字,是孙策的字迹——“远袁耀,速还舒。” 孙婺很无语,白天不是已经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了吗?六个字还要再另写一封? 这么想的时候,屋内忽然光影晃动,孙婺朝窗外看去,窗外有兵士正在巡逻走动。 她这才想起来,这屋子外守卫全是袁家的人。 孙策这次东渡,借了袁术扬州牧的名头。但他肯定是想要脱离袁术的,这心思暂且不能让袁家人知道,所以才要这般小心。 这样看来,院子里那封信光明正大给她,不仅是想叫她把陆绩送回去,也是想要掩人耳目,现在眼前这封信才是他瞒着袁家人、最想说的话。 因为能够无限重生,有恃无恐下,她没必要怕任何人。况且袁耀虽然无趣,却是如今这世间唯一能记得她的人,这是她千年的渴望,她暂时还不想与他保持距离。 于是她点燃蜡烛,烧掉了这封信,心里还是决定两日后与袁耀一同返回舒县。 黄色的火焰慢慢吞没纸张,孙婺看着眼前这团暖暖的光,心里多少也有些暖暖的。 即使不曾被孙策记住过,但每一世,至少在开局,她的大哥都会一直念着她。于她而言,他一直是个好兄长。 而寄来这两封信,大概都是周瑜的主意。不过一件小事,还能想的这般细致,确实是他的风格。但说起来也有点奇怪,周瑜一直很聪明谨慎,但以往的他好像也没这样,一开局就这么老狐狸吧? ! 该不会…… 一时分神,纸上的火焰烧到了她手上,她被烫了一下,赶紧甩开。 第10章 两天之后,孙婺、陆绩同袁耀一同启程返回舒县。 重生是在深秋,这一个多月过去,已到了冬天。启程前一天晚间忽然降温,早起时寒风冷得刺骨,地上也结了一层白霜。 自从上次见过袁耀,孙婺两天没出门,拖延症连犯三天,今天早上也是磨磨蹭蹭许久。 来时骑马一天便到,跟着大部队回舒县至少得两天。于是她做好一切准备,垫子、厚衣裳一个不落,这才拢好披风,捧着手炉,带着随从往城外与袁耀会合。 从厢房绕去前厅的时候,她便看见陆绩正在厅前呆呆站着。 被掳来时他也没行李,如今还穿着回吴时的那件白布衣,虽然洗过,前襟却还染着血迹。今早的风又猛烈又刺骨,陆绩脸上有肉身体却单薄,半人高的个子站在那儿像随时就会被风吹走一样。 既然她有了能记得她的同伴,报仇雪恨的事情倒可以放一放了。孙婺此时看这个被自己折磨这么多回的小孩,恢复了一点人性,就难免觉得他可怜。 她走到陆绩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前厅不过空空荡荡,只剩几件家具,不由一头雾水。 仆从替她问了,“陆郎站在这里作甚?” “父亲从前便总爱坐在那儿。”陆绩看着厅里角落边的一张方塌说,“我们到皖县之时他已经病了,偶有闲暇却还与我讲礼易,便是在那里……” 所有死去的人都还会复活,孙婺体会不到他的感伤,只道:“当今活到花甲的便已是稀奇,你父亲七十岁去世也算不得多悲伤的事。” 而且,陆康六十多岁还能生出陆绩来,这种体质真不是一般人,很多人都该羡慕他了。 和陆绩说完,她便命人拉上他,风风火火往城门口赶去。 陆康在皖县死守了一年,忠君的名声虽挣下了,皖县却已经十室九空。从一路的断壁残垣之间赶到城门口,袁耀已经领着几百名士兵列队整齐,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袁耀殷勤地将她送上马车,孙婺坐在车上朝后方望去。步兵大约三四百人。她迟到了该有一个时辰,他们却既不吵嚷也无疲态,纪律十分严明。 没想到袁耀看着没什么能力,却似乎还会治兵。 孙婺虽不想提自己第三十世的事情,看到袁耀却也难免想起他心心念念的那桩事,于是问他:“你们可曾推测出凶手来?” 被问到这个,袁耀先看了陆绩一眼,又朝她唯唯诺诺道:“还、还不曾。” 陆绩正在往马车上爬,小短腿爬不上来,孙婺只好伸手一把把他拉上来,又和他说:“我从前住寿春时便听说你聪明,原来都是骗人吗?这样,我限你三天时间查出来凶手,不然你提头见我。” 陆绩上了车,在一边坐好,不说话,很傲娇。 可队伍一启程,他就没法傲娇了。他们的马车露天、敞篷,因为风大,连原本的伞盖都撤了,陆绩穿一身布衣只能在风中瑟瑟发抖。 孙婺袖中有手炉,衣服也穿得多,自然不觉得冷,于是只在一边用余光看着他。 她心下总还是有些怀疑。 这真的是八岁的小孩吗?在皖口的时候设计瓮中捉鳖,如今被她抓住时刻有性命危险却还不哭不闹,家人全在吴郡却似乎也不急着与家人相见。这不可能是八岁小孩吧? 这个时候,陆绩冻得鼻涕快流到嘴里了,他赶紧用袖子胡乱一擦,又继续缩手缩脚蜷缩成一团。 …… 果然还是个小孩,成年的陆绩长辈包袱特别重,绝对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还是自己想太多,应该不会那么巧,能找到一个记得她的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大哥,还有陆逊,他们都没记得她,陆绩怎么会记得她呢。 他这小大人的行为大约还是因为他辈分大被逼出来的。从前他的好友也全是虞翻、顾雍、庞统这些年纪比他大好多的,少年老成也难怪。 想到这里,孙婺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拿好,车上颠簸,你别弄丢了。” 说完,看陆绩嘴冻得青紫,她又伸手用手心的温度给他脸上也暖了暖,顺便揉了两下。 边捏边说:“陆绩,你这一世怎么就又信转世重生了呢?” 陆绩小心地将擦过鼻涕的衣袖晾到车外,又微微朝孙婺身边靠了靠,睁着一双小孩般的好奇的眼睛看她:“你这么说,是因为我从前也信过吗?” 可不是嘛。第一百一十九世明明只说一遍,他就毫不怀疑地完全信了,到了第一百二十世却又一丝一毫都不信。他的心思真的很难猜。 或许每一世的他都不一样。就如一个钟摆在信与不信之间不停摇摆,这一世又摇到了“相信”这一边。 孙婺这样想着,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一直想办的事情,或许这一世能成。 于是她问陆绩:“等你成年,能帮我一个忙吗?”没等他回答,她又威胁道:“不帮的话,我现在就将你扔下车!” 陆绩当然知道她想要自己帮什么忙,但现在拒绝的话,她大约又要怀疑自己,于是便暂且点头应下,“若我能帮自然会帮你。” 得到了一个承诺,孙婺安心了些,但若要等他成年其实还早。在那之前,她或许该再试试看能不能让袁耀想起更多,还有,她也该尽快和周瑜碰个面…… 来时的稻田和荒草地如今看去已是一片荒芜,马车所过全是干涸的河水和树叶落尽的枯枝,初冬的庐江已是一片寂寥景象。 陆绩在车上依偎着孙婺坐着,身体总算暖和了一些。 马车颠簸着,两人各有心思。过了一会儿,陆绩实在好奇孙婺的前世,于是问她:“阿婺,你前世可还做过其他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孙婺想了想,还真的挺多。 当过皇帝,创建过宗教,造船航海差一点到达澳洲,宣扬适合这个时代的平权思想……能想到的,可以做的,基本上都做过了。 所有这些,不管成没成功,到最后都会回到起始点,所以结果做了也跟没做一样。 看她走神,陆绩又问了一遍:“有吗?” “我经历的可不止一世。”孙婺想了想,挑了一个有点意思地和他说:“就拿曾经一世来说吧,我编写过一本风靡天下的传奇故事,从凉州到益州,从幽州到交州,不管平民还是贵族,能看的懂字买得起书的都争相传阅,不能的也会口口相传。” 不是什么太过离经叛道的事情,陆绩心里松了口气,问她:“什么故事?” 孙婺:“关于我哥的故事。” 陆绩:“孙伯符?” 孙婺摇摇头,“孙悟空。” “……原来你兄长不止孙伯符一个?我竟从来不知道。”陆绩很好奇,“你那位兄长又是做什么的?” 那是孙婺结合西游记编的一个故事,至今也有好几百年了,再回想起却依旧十分清晰。 她说:“我那一位兄长很厉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后来却被压在了一处山下。他一个人独自困在那里两千年,身躯全不能动,只有意识仍可上天入地。于是,前一千年,他每年都用意念做一件好事,以为凭着韧性和功德,总能逃脱那里,可是丝毫没有用。于是,后一千年,他每年都用意念做一件坏事,想叫将他压在那里的人怒而将他送去地狱。可是,那将他压住的人大概已经忘记他了,他恶事做遍也不曾等到谁来审判。” “后来呢?” “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个细皮嫩肉的小道士,他看我兄长可怜,便想要用法术,将那座山劈开,可劈了五百年,也不曾劈动半分。后来我兄长忽然悟了,凡事都得靠自己,于是向小道士学了法术。他在山下费劲全部力气施放法术,才终于将山劈开。” 陆绩听得入神,又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孙婺答道。 陆绩一脸的不信。 想起从前,孙婺悠悠叹一口气,“张辽你知道吗?张文远。” 陆绩点点头,“有所耳闻。” “那一世,下面的故事我还不曾开始动笔,他突袭建业,直闯吴宫,将我一箭射死。所以我被迫太监了。” 陆绩:……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陆绩又问她:“阿婺,张文远射死了你,那你后来找他报仇了吗?” “没有,若是活了那么多世,谁还在意这点恩怨呢?”勾起往事,孙婺不知怎的也感慨起来,“或许这就叫天意,我本就写不了下面的故事。若我也能像我兄长那样逃脱出去,或许我还知道这故事下面该怎么写。可是不说从前,就是如今,我明明还被压在山下呢,还不曾重见天日呢,若叫我动笔,我又能写出什么来?”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陆绩才犹豫着开口:“阿婺,袁怀山说的杀你的凶手,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一直不敢……或许也是不愿同你说。” 这倒叫人意外,孙婺问他:“谁?” 陆绩:“你兄长。” 孙婺:“孙悟空?!” 陆绩:“……孙伯符。” 孙婺:……?! 第11章 陆绩和孙婺虽坐着马车,其余士卒却是步行,两百里需的两天才能抵达。 白日里那一番谈话过后,两人便再没有讲话,倒是在傍晚停车炊食的时候,孙婺命人送了他一件新衣服。衣服麻布织就,虽为了赶路方便不如何华丽,也有些偏大,却十分厚重很能御寒。 风尘仆仆地赶了一天路之后,夜晚陆绩和衣睡在行军帐篷里,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袁家和他有仇隙,他不想和袁耀有什么交集,但他很在意他也能记起前世这件事情,于是便听他将前世经历细细讲了一遍。 在袁耀的描述里,前世的孙婺——他十分敬重的这位母后,因为作恶多端早已树敌无数。但要说谁有嫌疑的话……孙策原本在江夏前线,却在孙婺被砍至昏迷之后,第二天一早就一身是血地赶回了寿春。 江夏与寿春相隔千里,便是日夜兼程也要三天才能赶到,孙策这回来的时机太巧,况且他也无法解释他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有人亲眼见到了行凶之人是孙策。 只不过太后尚在昏迷之中,且孙策当时是仲氏的大将军,又是国舅,位高权重,众人这才不敢将他当场拿下。 和陆绩上一世以及梦里的情景一样,“仲氏”是袁术建立的国号。不过大多数时候,仲氏建国一年多便亡了,在袁耀所谓的前世,这仲氏却似乎绵延了好几载。 大概都是孙婺的手笔。 以为袁耀对凶手还有疑虑,可陆绩问他是否还有其他人有嫌疑时,他却又说不上来,大约实际心里已认定了凶手。 前世的政斗如今只有袁耀的片面之词,况且明明心里什么都有数,却一定要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陆绩觉得这样的袁耀也十分怪异…… 在谈话最后,陆绩问过袁耀,最近是否做过什么特别的梦,袁耀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他所能记起的似乎仅仅只有那一世。 而这一晚,陆绩睡着之后,却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场景变幻,变成了一间颇为奢华的屋子。屋子很大,脚下地板被擦得锃光瓦亮,四周漆上了云气纹的箱柜、桌案、胡床一应俱全,桌案上摆着一只青瓷罐,和一只十分精致的龟形水注。瓷罐里插着一枝杏花,杏花似才从枝头摘下,花瓣上还凝结着细小的露珠。 右手边是一面珠帘,烛光下映射出各种颜色,璀璨夺目。 珠帘内隐约有响动传来,陆绩往珠帘内望去,里面一张床榻,床榻上有两个人的身影。 他的身体无声地穿过珠帘,便看清楚了床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约莫十八九岁的他,正躺在床榻之上,怒视着压制着他的女人,孙婺。 此时的孙婺大概又喝了酒,两颊有些胭脂色。她衣服虽还好好穿着,头发却已有些散乱,笑得有些邪魅放肆,“你叫啊,你叫啊,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又是不知哪一世的他,被孙婺惹得羞愤难当,朝她怒道:“孙太后也不愿顾忌先皇和孙将军的脸面了吗!” “嘿,你之前一口一个反贼逆党地骂我的时候,便该知我不是什么好人,怎么现在又用那套礼法来压我?”孙婺一边说着一边剥他衣服,“你要是不肯就范,我把你那些个侄子外甥都抓进来,陆逊陆瑁陆尚顾邵顾裕,这个月指标我一下子能多完成五个。” “你简直……”梦里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孙婺。 可是他回吴郡之后的几年反反复复病了几回,身体并不如她那样健康,推开她时竟没推动,反而被她反手压在了床上。 紧接着,她就亲了上去。 看着孙婺舌头伸进十八九岁的自己的嘴里,站在一边的八岁的陆绩不知怎么觉得臊得慌,没眼看。 可别开眼不过一瞬,这个吻就结束了。两人嘴唇分开之后,孙婺眼神略有些迷离看着梦里的他,问:“你嘴里怎么有白桃汽水的味道?” 梦里的他似乎被一个吻剥夺了神智,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白桃汽水是什么味道?” 孙婺想了想,颓丧地说:“……我也不记得了……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说完,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又重新振作起来,“要不你再让我回忆回忆。” 也不等梦里的他回答,她又俯身吻了上去,动作太过单刀直入,床榻上被褥全被她揉皱。 陆绩默默地退到了珠帘之外,而床上两人纠缠间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他略有些惭愧地想,果然无论哪一世,自己都无法抵挡她这样的攻势。 听着声音,珠帘内战况正要更加激烈之时,孙婺却突然又坐了起来,“等等!” 陆绩又穿过珠帘朝他们看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孙婺急切地问。 梦里的他已经意乱神迷,他的手还揽在孙婺腰间,听她问话这才后知后觉放开手,答道:“五月初二。” “哪年?”孙婺又问。 “建……”梦里的他刚要回答,又改了口,“仲兴五年。” 孙婺一惊,“仲兴五年……那就是建安十一年?!” “嗯。怎么了?”梦里的他看孙婺这般反应,也坐了起来。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孙婺没回答他,一边焦急地说着,一边赶忙从床上起来。 可是两个人之前缠绵的时候衣服纠缠到了一起,她起床又太过急切,下床时竟将床上的他带了下来。一声约莫是骨头碎裂的声响过后,他躺倒在了地上,捂着手臂,一脸煞白。 动静太大,侍从在外头小心试探了一句:“太后?” 孙婺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顾不得太多,只同外面的侍从道:“快宣太医,陆郎手好像断了,快找人给他接上!还有,让杏儿进来!” 很快,有婢女进屋。 孙婺和名唤杏儿的婢女将他安置到了床上。梦里的他双目闭着,似已经晕了过去。 但陆绩知道,他每次的梦境所能看到的都是应当他现实经历过的东西,此时床上的他应当并没有真正失去意识。 果然,他看见自己又睁开了眼。而他也借此听到了孙婺接下来的话。 “差点儿我就忘了,葛玄同我说,他那符咒只能延长我兄长六年寿命,三天之内我必须找他再要一张符咒来,不然五月初五他就必死无疑。你快来帮我换身常服,我赶去句容一趟。” 杏儿一边帮她更衣,一边犹豫着说:“先不说皇上是否能应允,句容距此五百里,大将军如今也在江夏,这如何能赶得到?” 孙婺停顿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那我去趟天柱山,碰碰运气,万一能见着左慈,这事便也好办了。” “那皇上那儿怎么说?” “就和他说我去天柱山给他祈福,有我这么好的妈他也真的是祖宗积德……” 两人说完,便离开了屋子,陆绩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涣散,沉沉睡了过去。 第12章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士卒仆从们早起准备朝食,孙婺抽空找袁耀聊天,想试着让他想起除第三十世以外的事情。 然而,袁耀对这世界大约还有所求,对于能记得前世这件事,便总怀着一种财不露白的心思,别说她含蓄提起的第三十世以外了,即便谈到前世,他也不会多说,就算说起,话题也反反复复只集中她死时的事情上。 “……母亲昏迷之时我衣不解带侍奉在侧,母亲去时我肝肠寸断,伤心欲绝之下眼前一黑,便随着母亲一起走了……”说着说着,他又掉了几滴眼泪。 孙婺在心里叹了口气——你那不是伤心死的,你那是因为我死了你也被迫重生的啊。 她没法和袁耀解释这件事,也很难告诉他他这重生其实已经经历了一百多回——他这样的人脑中不存在游戏的概念,能接受转世重生已是不易了。 聊了一个早上,孙婺深觉自己和袁耀之间并没什么同病相怜的战友情,只有一份极为虚浮的母子之情。 聊完,顺便在他那边用完朝食,孙婺回去的时候,碰到了陆绩。 众人都还在各处收拾,长长的官道边上,陆绩穿着泛黄的麻布衣服,上襦下裙,两者都过于宽大,他站在那里像个圆乎乎的纸灯笼。 “小孩子别到处乱跑。”说着,孙婺便顺手拎着这只灯笼往他们的马车边走。 陆绩一只手牵着孙婺,一只手提着襦裙下摆,一边小心地注意脚下,一边说:“便是袁怀山也知道藏着掖着,你为什么要将所有秘密都要告诉别人?” 孙婺一愣,“你这熊孩子还偷听大人讲话?” “本也不是故意的。”其实就是故意的。 “你不明白,我有好多故事可与人说,若不说出来或许我自己都要忘了。”孙婺领着陆绩走在略有些荒凉的官道上,心想,初次重生的人大概会将重生这种事情当做金手指,可像她这样重生次数多了只会觉得这是牢笼,便不会再有那种“财不露白”的心态。 陆绩看她什么都不放在心里的样子,却怕她这旷达洒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于是提醒她:“袁怀山明明心里认定了凶手,却不直白说出来,我怕他有什么阴谋。” 孙婺轻笑一声,“你心思倒多。” 两千多年的人生经历,让她已经能够平稳看待别人的心机。袁耀一直提她那一世的死亡,却不直说凶手,大约是想让她自己回想起来这件事。 其中缘由她无意深究,但经昨天陆绩那么一提醒,她还真的终于记起了从前。 来龙去脉记不真切。但在陆绩提到孙策的名字之后,孙婺便记起了那个雨夜,自己昏迷之前,看到的三十二岁的孙策的脸。 游戏里每个人都是有史实寿命的,一般不会改变。若想缩小这个寿命,杀了这人就行。但若想要延长寿命,只能寻访五个人——谯县华佗、南阳张仲景、句容葛玄、吴郡于吉、庐江天柱山左慈。这些医者或是道士,总有救人一命的办法。 孙策的史实寿命只有二十六年,一生绚丽而短暂。 他是孙婺来到这个世界,除了那些临时雇佣的、对她没什么感情的仆从以外,她遇到的第一个人。大约是有些依赖感,或者是因为志趣相投,也可能本就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她的前三十世,她每一世都会想办法延长孙策的寿命。 昨晚她也想起了第三十世的很多事。那一世,她先是找葛玄,延长了孙策六年寿命。在孙策三十二岁时,她又去了天柱山,便是那一次,她第一次见到左慈,还获得了左慈给的丹药。 后面的事情也记不清晰,只记得瓢泼大雨、泥泞山路,记得自己看到孙策吃了药便放心地调转马头,冒雨赶回寿春,以及最后昏迷前看到的他三十二岁的脸。 当时是否不甘,也无法记起。可她活了一百二十一世,她大哥对她好了一百二十世,那剩下的无法追究原因的一世怎么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没再和陆绩聊什么,两人一路无话地回了舒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11 22:46:20~2021-08-13 00:0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开富贵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嗝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深夜,舒县周家府邸。 周粲[1]十九岁年纪,有一股温和的书生气质。他在屋里点着灯,眼睛看着从兄周瑜前日来信,耳边却探听着外间动静。 今夜新任的袁太守与孙家长女孙婺一同回了舒县,他按兄长所托,于城门外接应时,却被守城将领软硬兼施拦了下来,一说孙婺乃孙将军家眷,太守自会安排妥当,一说天色太晚即将关闭城门且要宵禁。 新来的将领实在不通情达理,但在这舒县,周家虽树大根深,袁氏却兵强马壮,无论哪股势力,都不愿起冲突。 他也并不长于舌辩,与之周旋一阵,无法将其说服,最后只好暂且回家。 然而,兄长有命,不敢懈怠。此时听着对门屋舍外的走动声、说话声,周粲怎么也不敢放下心来。 不多时,有仆人敲门,进门后跪地禀报:“公子,孙姑娘已入府。可小的方才过去送食盒,却被守门士兵拦下了。” 周粲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他:“说了是周家送的吗?” 仆从麻利答道:“说了。我与那士兵说,孙周两家乃通家之好,便是不许我等进府,也该同孙姑娘禀报一声。他们却一概不听,说是没有袁太守命令,所有人一概不得打搅孙姑娘,小的这才回来。” 周粲捏着信的手紧了一下。 孙家女胆大妄为,他本不欲多管。只是他兄长如今与孙策共事,若袁家真要用她来挟制孙策,他兄长怕是也要落不得好。 如今之事他不知如何抉择,只好将今日之事写入信中,寄去了历阳。 * 行路辛苦,经历一路颠簸,孙婺到达舒县家中之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她才发现院子里的橘子树树叶已经快掉光了。 幸好地窖里还藏了一筐橘子,她吃完早餐,亲自去地窖挑了一个之后,便无所事事地坐在前厅门槛上吃橘子。 没一会儿,陆绩过来了。 旧衣服被扔掉,只有一身新衣服的他又跟个灯笼似的站在了院子里。 看到他,孙婺想起了正事,再次向他约好十年之后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我让你住厢房,送你新衣服,你可得记得我的好,待你弱冠可得好好报答我。” 想起上辈子对他好也没有什么用,又威胁他:“若是不听我的,我就杀了你。” 陆绩不回答她,自顾自坐到她旁边,用小孩子似的真诚又好奇的眼光看向她,说话还有点小奶音,“阿婺,你为何要回舒县,为何不去历阳,你不想念你的兄长吗?” 孙婺吃着橘子答道:“这世间没有谁值得我想念。” “可是……”陆绩压低了声音,指着门外来来回回的士兵,在她耳边道,“难道你不曾发现,我们这屋子已被袁家的士卒包围了吗?” 发现是发现了。从看到袁耀的兵士那严整的态势开始,孙婺就察觉了不对劲。 她是过来人,知道重生之人总有许多前世遗憾想要弥补,或是前世未曾实现的雄心壮志想要在这一世实现。袁耀当了太守,有了一支精兵,这就不可能像表面上那样是一个没野心的人。 只不过她本来就是浪尖上起舞的女人,世间波澜不惊她反而要兴风作浪。如今她脚下有个旋涡,她是怎么也要踩进去试试深浅的。 即使她也很想见周瑜一面,但她并没有兴趣参与孙策和周瑜那已经重复过一百次、次次都所向披靡的东渡,见周瑜这件事倒可以往后推一推。 看孙婺不回答,陆绩又说:“你不会是真与你兄长生了什么嫌隙吧?不然怎么不同他一道去历阳,他……” 孙婺敷衍他,“没有,我不过是要在舒县养病。” 陆绩脸色一变,紧张道:“什么病?” “拖延病。这病一旦染上便很难治愈,如今我还得养两个月。待我兄长去攻吴郡我再过去见他,到时我带上你,也好让你看看你们家那一大家子在我兄长面前俯首称臣。” 陆绩瘪起嘴,“……” 两人间沉默一阵,隔了一会儿,陆绩问她,“阿婺,你会做梦吗?” “不会,我从不做梦。”孙婺说着,觉得今早的陆绩有些奇怪,于是问他,“怎么?你这小孩做噩梦了?” 他摇摇头,“不是……” 并非噩梦,而是一个很重要、他却又没法直接说出口的梦。 在昨晚的梦里,他住在名为创造营的宫殿内的一处屋舍之中,手臂正被木板固定住。他甫一入梦的时候,正有婢女在给他拆卸木板。 “本该让太医来为陆郎拆这板子,只不过如今太医都守在太后身边,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来,只得奴婢来了……”婢女一边小心地将包扎用的布条解开,一边说。 梦里的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原因,眉头一直未能舒展,“太后如今还不曾醒吗?” 婢女摇摇头,“不曾。太后这一昏迷,咱们营中也顿时没了规矩,这些天逃走了好些人,玉器、珍珠、玛瑙也被顺走了好些。太后还是太过仁慈了,对他们一直骄纵,这才养出了他们这样见利忘义的脾性来。” 将他手上的布条木板全拆了,她又补充了一句:“陆郎可千万别学他们。” 她话刚说完,屋门被人踢开,进来了两个男子。 一个身形颀长,面目中有一股冷峻凌厉的气质,是陆逊。另一个面相敦厚,温和可亲,是顾邵。 两人如今二十三、四岁年纪,见到十九岁的他时,顾邵依礼唤了他一声“舅父”,陆逊却是拉起他就往外走。 他边走边说:“如今这宫殿已无甚守卫,我带了部曲,待我们出去便将这肮脏地一把火烧了!” 在梦中旁观的陆绩无法揣度自己当时的心境,欢喜自然该是有的,却不知是否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遗憾或是不舍。 出了殿门,他们与伪装成平民的部曲众人将这宫殿付之一炬之时,梦里的他朝不远处的仲氏宫廷望了一眼。彼方宫殿奢华巍然,天光下全不见其中阴私,而这边的火光染红了寿春的半边天,烟尘星火冲天而上。 放完这一把涤荡乾坤的火,他们踏着热浪与烟尘,化作平民往城外而去。 寿春城不知为何早已乱了套,他们很顺利便混出了城,可在城外,他们却遇到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人陆绩认识,是周瑜。 不知从何处披星戴月赶来,他灿若星辰的眼里有了血丝,披风上也有青草与露珠的痕迹。迎面与他们擦身而过,他的眼神蜻蜓点水般在他们身上掠过,又望向了不远处的寿春城。 他向来从容的脸上似乎有什么压抑的情绪,但即便一身风尘,也难掩风雅高华。 待马蹄声远去,顾邵叹了一声,“大都督果然是风姿卓绝。” “大都督不是该在广陵吗?”梦中的他却问。 顾邵答道:“你被孙太后关押多日,是以无从知晓——孙将军进宫面圣时,蹊跷死在了宫中。” 他说起这事还颇有些唏嘘,“袁耀那昏君本想瞒下这事,可朝中孙家旧臣不少,大将军多日未归自是引起了许多猜测,最后便是纸包不住火了……如今,也不止大都督,孙家从前部将全回来与圣上讨说法,宫中如今乱成了一锅粥,仲氏怕是已气数将尽。” 陆逊嗤笑道:“袁孙两家狗咬狗罢了,乱世之中只图安乐还谈什么气数?” 他这句话说完,梦境陷入了片刻的混沌之后,又转换了场景。 作者有话说: [1]周粲,架空人物 感谢在2021-08-13 00:04:09~2021-08-13 23:4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嗝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画面再呈现在陆绩面前之时,已是江面之上。 陆绩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向周围。 江面烟波浩渺,雾气氤氲,两岸青山随着行舟一一朝身后远去,猿声鸟鸣不绝于耳,看这情形,像是在历阳的江上。 而梦里的自己又病了,他面色苍白地倚在船舱边,眼神恍惚地看着山河画卷一幅幅消失在眼前。 而此时船舱内,除了他,还有陆逊、顾邵,以及虞翻。 虞翻头戴绛帻,满面胡须,算起来如今已四十三岁年纪。他捋着胡须,见到故人颇为喜悦,“……我原本在刘子扬刘丞相手下领着西曹掾,如今寿春显见已一滩浑水,于是便辞了官回会稽。不期在此遇见诸位,真是幸会。” 在很多世,陆绩与虞翻都是忘年之交,而在这一世,因为他不曾入仕,两人没有过多寒暄。 倒是顾邵似与他有旧,坐在他身旁,与他甚为热络,“刘晔刘子扬虽有佐世之才,却阿谀不忠[1],而仲翔向来刚直,自是难与其为伍。” 陆逊坐在他们对面,淡然道:“刘晔乃孙太后举荐之人。看太后行止,刘晔、甘宁此等太后党羽的习性便也可略知一二。” “不至于不至于。” 因着前上司刘晔的缘故,虞翻多少也沾了些“太后党羽”,便有心替孙婺说上两句,“孙太后还是极有手腕的,不然也不能替仲氏招揽那许多人才。况且前些年改革官制税制、推行屯田制、发展商业,哪样没有太后参与?太后实则巾帼英雄,比之世间大多男儿都有谋略。只不过当今男子男色惑人,太后近两年有些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罢了……” 他话刚出口,顾邵立即推搡了他一把,又用眼神朝陆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众所周知,陆绩便是孙太后最近最为沉迷的“男色”,是宁愿得罪吴郡士族也要抢回来的新宠。 而船舱边的陆绩一身白色常服,虽有病容,却姿容极美。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眼神飘忽地落在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即便本人似乎不太在意,但顾邵仍怕舅父难堪。他赶紧转移话题,与其他两人聊起了此番宫中的变故。 “我原本以为孙氏兄妹情深义厚,可近日听了坊间传闻才知孙氏势力竟也分了两派。周瑜程普为首的大将军一派,刘晔甘宁为首的太后一派,他们原来早有龃龉,互相看不对眼,也难怪孙将军要大义灭亲。” 说到这里,虞翻收起刚刚的尴尬情绪,摇头道:“坊间传闻岂可轻信?我看刘丞相倒是认定此乃仲氏皇帝的离间计。” 这说法新鲜,陆逊与顾邵顿时都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 于是,小船在江面上轻轻摇荡,船舱内三尺见方的小小天地里,几人开始摸索起四百里外寿春宫廷政斗的经纬。 陆逊脑中将近日线索整理一遍,说道:“孙将军回寿春时一身血污。且有过路人指认,孙将军从太后手上接过药丸似的东西吞下之后,朝着太后砍了一刀。既有人证,这兄妹相残怕是做不得假。” “就是这一点,便极为可疑了。”虞翻手指虚空一点,道:“世间百般兵器,孙将军最擅使枪,为何见太后时携带的却是刀剑呢?况且,孙将军回寿春时,手无寸铁,既不见刀剑也不见□□……” “仲翔此话太过勉强。”顾邵朝他摇头,“江夏距寿春千里之遥,孙将军若是回来,刀剑自然是比□□轻便。至于为何不见刀剑——行凶之后丢弃便是了。” 前番论据被推翻,虞翻又说:“那再说,孙将军武艺如何你我都是知晓的,杀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还不能一刀毙命,让人将她救回了宫中?” 说起这个,顾邵皱起了眉,也觉疑惑,“……许是孙将军一时轻敌或是手下留情了也说不定。” 虞翻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船舱内的桌案,进一步说道:“便不说这兵器,也不说孙将军武艺。当日,有人指控孙将军谋逆想要诛杀太后之时,皇帝还说要等太后醒来再做定夺。可他这话说将将说完,他便秘密地将孙将军杀害,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陆逊却双手抱臂,姿态闲适地倚在船舱上说:“孙将军的死确实蹊跷,却也未必是袁耀所为。既有人证,本就可以定罪,若他无论如何都想诛杀孙将军,又何必说什么待太后醒来再做定夺——除非他本就确定太后醒来之后,一定会指认孙将军为凶手。” 船舱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此番对话下来,顾邵凝眉沉吟许久,也觉得迷雾重重,“你们的话都是有理……世间有几个皇帝愿当傀儡?便是汉室天子六年前也传过衣带诏,更别提袁耀这皇帝如今已是而立之年,怕也是受够了孙氏专权……若是太后醒来,真指认了孙将军,怕是仲氏真要变天。这两位都是强悍之人,内斗起来,袁耀或许还真能一举掌权——可若他所图便是这个,孙将军的死倒是坏了他的事。” 陆逊略一扬眉,上挑的眼角里有一丝嘲讽,“正是。如今孙将军在宫中蹊跷死去,不管是大都督周瑜,还是左都护孙权,怕都不能善罢甘休。真要是袁耀杀了孙将军,那他可真是自掘坟墓。” 说完,其余两人又各自思索了一阵,却都不能冲出这迷雾。 实在梳理不出其中因由,顾邵自暴自弃道:“君子不立于危墙。雨夜出行,只身犯险,孙太后大约是自作自受罢了。” 他这话一说完,耳边传来了雷声。几人往窗外望去,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点点雨水落下,在江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直未曾说话的陆绩还在遥望远处寿春方向,此间才开始飘雨,那边似已是黑云压顶不见天日。 看了许久,他目光才落回船舱内,虚弱地开口道:“你们可知孙将军的死,是在哪一日?”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几人一下子没回过神。 略一思索,陆逊才向他答道:“约莫是在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原来,吃下药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孙策么……” 陆绩呢喃间,整个世界忽然黑了下来,瞬间归入虚无,这个漫长的梦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志·魏书·程郭董刘蒋刘传第十四》 第15章 从梦中醒来,当时发生的一切,陆绩差不多已经明了。 那一世,建安十一年,仲氏朝廷暗流汹涌。 以整个孙氏掌握的大将军、大都督、丞相、左都护这些官职来看,孙氏逼迫袁耀让位这件事大约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但在这个时候,已到而立之年的仲氏皇帝袁耀不甘心成为孙氏的弃子,想要夺得大权。于是,他设下一套反间计。 首先,他大约假托了谁的名义,召回远在江夏的大将军孙策,使其只身返回寿春。与此同时,他寻得一与孙策长相相似的男子,命这名男子在雨夜与太后孙婺相见,并将她袭击至昏迷。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孙婺,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只有太后亲口说出凶手,才能叫众人信服。 第一步棋下完之后,孙策回到了寿春。他身上的血应当是又被谁栽了赃,再加上有人证,一时间便是百口莫辩,只好如袁耀所言,等太后醒来再定夺。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如袁耀的计划进行着,只待孙婺醒来指证孙策,鹬蚌相争,他便可渔翁得利。 只是他没想到,孙策会突然死在五月初五这一天。 孙策的死是天命,没有吃下孙婺求来的药,他的死袁耀也阻止不了。可孙策这突然的死亡,让原本就对袁耀产生怀疑的孙氏一党义愤填膺,他们领着各自部曲,纷纷回寿春向袁耀讨说法,寿春也由此乱成了一锅粥。 彼时他大约还盼望着孙婺醒来能说出凶手。只是可惜,按袁耀的说法,孙婺醒来时,被问及是否见到了凶手面目,她只是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又晕了过去。 孙婺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陆绩很难推测出来了。或是因为伤情过重没能救过来,或是被涌进宫廷的乱军所杀,或是袁耀死到临头狗急跳墙,有无数可能。 但对于孙婺自己来讲,若是能回忆起当时,必然只以为自己是被最为信赖的兄长背叛杀死。日夜兼程为其求生,换来的那一刀,大约比得上万箭穿心。 陆绩醒来时将近黎明,将一切梳理出来时正是初冬至暗时刻,虽是茅塞顿开,却只觉身体内外全是寒气,销魂蚀骨。 他将自己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 到了这一世,孙婺于皖口将自己劫掳回来这种举动,大约会使袁耀猜测出孙婺也拥有了前世记忆。 既如此,如果自己是袁耀会怎么做? 孙婺于举贤用能和政务上都颇有手腕,有她在便可添一大助力。且她喜奢侈、好男色,投之所好应当便能拉拢。但其兄长孙策身为男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且野心极大,不得不除。 所以,倒不如将前世那没有用完的离间计,这一世接着用。 于是,袁耀现下的种种作为——向他们提起转世轮回、装作一个老实的大孝子、对前世孙婺的死表现出的在意——终于都有了原因。 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可此时,坐在孙家前厅的门槛上,坐在孙婺身边,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虽然事关重大,但若真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又不得不暴露自己也能记起前世这件事,其后便是无法拒绝的水解之事…… 一时难做抉择,他便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橘子树。 这时候,有两个仆从手捧布匹进了院子。 看到坐在前厅的两人,其中一人屈膝行了一礼,道:“袁大人命我等将这些蜀锦送与小姐,小姐可要拿去做衣裳?” 孙婺正一粒一粒果肉地吃着橘子,一瓣橘子吃了半晌都没吃完,听人这么说,将橘子塞进陆绩的手里,去看自己的礼物。 袁耀送来的蜀锦,两匹朱红色,两匹青莲色,阳光下光华流转。在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蜀锦寸锦寸金,袁耀送来四匹布简直是把她捧上天。 但她其实已经见识过无数好东西,甚至曾经在建业发展出类似云锦的织品,如今见了这四匹蜀锦便也说不得多惊喜。 想了想,她指着两匹朱红色的蜀锦同仆从道:“我倒不必了,这两匹布你拿去给陆郎做三身新衣,不然他天天只有一身襦裙还怪可怜。” 陆绩内心还正煎熬着,听她这么说,心里酸涩中又有些动容,于是踱步到她身边道:“我也不用,你便自己留着吧。” “不行不行,你这身白灯笼看得我心里丧丧的,不如换个红灯笼喜庆一下。” 说完,孙婺又指着陆绩这身白灯笼似的襦裙同仆从道:“就与这一样的大小、款式,依样画葫芦,再做三身红的出来。” 仆从却是很稀罕那蜀锦,怕暴殄天物便有些犹疑,“也不必给陆郎做这么许多吧?况且这一模一样三身,恐怕以后还要分不清……” “若是怕分不清……那就在三身襦裙上各绣一个大字。”孙婺将陆绩翻过来,指着他背后说,“就在这儿吧,一件绣‘过’,一件绣‘年’,一件绣‘好’,最好用正黄色丝线来绣,醒目。” “那样怕是不好看。”陆绩拒绝,他同仆从道,“什么也别绣,就三件一模一样的吧,我分得清。” “你还把自己当主子了?”她将陆绩推到身后,又和仆从说,“尽快赶制出来,待陆郎换上新衣裳,你们都有赏,就当过年了。” “……”仆从只好一头雾水地领命。 待仆从走后,两人又坐回了前厅的门槛上。 初冬上午的阳光有些暖,陆绩撕着橘子上的橘络,神思不知怎么回到了前世在吴郡家里后院的日子。 晒着太阳,看看书,吃着橘子或是桃李,偶尔交谈两句,他们就能度过温馨美好的时光。可现在想来,不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孤独地在郁林死去,不记得自己曾与她无数次失之交臂,他当然能简单地感受到世间温馨美好。 可对于记得所有愤怒、不甘和遗憾的孙婺而言,在这样平淡的时光里,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 陆绩一直神思游离不说话,孙婺便觉得有些无聊,于是问他:“你在想什么?” 陆绩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她,说:“不知怎么想起了你在皖口劫持我的事情。现在才想起来,你当时劫持我,是因为我和你前世有仇吗?” 回忆起往事,孙婺简直咬牙切齿,“可不是嘛,天大的仇。” 陆绩双手撑着脑袋,一双看起来无辜的乌黑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可若依你所说,你真有那般心胸宽大。既然你不怨恨射死你的张文远,你为什么还会怨恨我呢?” “先别说你与我的仇和张文远与我的仇乃天壤之别,你看,我泄愤过后,不还是放过你了?我本就心胸宽广。”孙婺说。 陆绩又问:“那你放过孙伯符了吗?如果他真的杀了你。” 又被提到了这件事……都一千七百年了,那时的心情早不记得了,有没有放过其实也不记得了,但现在的自己肯定是不会再去计较的。 于是,孙婺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说:“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们做过的事情,只有我记得,我能找谁说理去?还不是只能算了。” 陆绩却想,或许你心底其实一直没有“算了”,你唯一做的只是“忘了”。 ——在他目前能记起的所有世间轮回里,孙策全都没有活过二十六岁。 也就是说,或许就是从那次以后,孙婺再也没有想办法给她兄长续命。 想到这里,陆绩决心解除这个误会,他抬头朝孙婺道:“阿婺,有件事我之前没同你说。” “什么?” 陆绩又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说:“之前袁怀山与我讲起前世之事时,说起过,你兄长在砍伤你之后,很快就糟了报应,于五月初五不明不白死了。”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孙婺呆呆地看着陆绩,好一会儿,才用一种略显缥缈的声音问他:“……五月初五?” 陆绩点头,“对。” 这个日子对于孙婺来说仍然相当熟悉,由此她便能很快推演出许多。厉色在她脸上显现,她愤怒起来,瞬间便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场。 “你之前怎么不说?”她气势汹汹地问。 重压之下,陆绩从容编了个理由,“袁怀山怕他若是说出口,你便会疑心他是在离间你们兄妹,所以嘱咐我别告诉你……可我今日想着,既然你并不在意那些,便也谈不上离间了,我便是说了也无妨……” 他当然知道,若是孙婺去和袁耀对峙,自己也记得前世这件事便会很快暴露出来。但是,若她心中真有千疮百孔,他总该尽力弥补一二。 而孙婺并没有将他的话听完,她回到自己屋里,带上腰刀,便头也不回地朝宅门外而去。 第16章 孙婺跨出宅门的时候,对门周家门前柳树下,周家不知哪房的一对兄妹在争夺一只陶响球。 大的那个大约十岁左右,在后面追逐着,明明很有余力,却装作气喘吁吁。小的才有车轮那么高,奋力疾跑,跑两步又转头看看兄长追上来没有,两人相视便是一阵纯真的笑声,继而又继续追逐起来。 童心无暇,天真烂漫。 孙婺看着他们,不知怎么有些出神,脚步也不由停下。 真要说起来,谁没有一段天真烂漫时光?在她的前三十世,虽也有约七百多年,却还并不像如今这样急迫地想要离开这个世界,那时的自己大约也算得上天真烂漫。 她在现代只待过十五年,当时在这三国却待了七百多年,现代的十五年对她的影响其实已微乎其微,她对这个世界、对孙婺这个身份都产生了归属的感觉。 这归属感是何时消失的呢?之前已经不记得了,最近却又想了起来,大概就是在第三十世的时候。 那一世的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第三十一世大约也思索探究过。可惜,这个世界太扭曲,所有人都没了记忆,也不存在什么案发现场可以让她调查,结果她只好将这件事情埋在了心底。 心底这件事情像是一粒种子,不知不觉生了根发了芽,将她对于孙家和整个世界的信任和归属都一一剥去。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从前的那粒种子或许本就不该被埋下。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如果真的还有什么她想清楚、弄明白的,这件事如今也成了其中之一。 她决定去舒县府衙找袁耀问个清楚。 刚要出门,她却被门口两个士兵拦住了。其中一人朝她抱拳施了一礼,“孙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结合那一世自己死前寿春的局势,以及袁耀这一世的表现,孙婺能将当时的情形猜出个大半,此时对袁耀以及他手下的人便十分厌烦。 于是,她冷哼一声,“我去哪儿可用不着你们管。” 士兵并不让路,“袁大人吩咐了,舒县如今还不怎么太平,姑娘若想要出门,我等必得跟随左右,时刻保护孙姑娘……” 不等他说完,孙婺打断他,“我不必有人跟随,你们好好守着这屋子便是了。” 孙婺一边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面前两人却纹丝不动。 不愿继续拉扯,孙婺“唰”的一声拔出腰刀,眼睫轻轻一挑,“我只问一次,让还是不让?” 两人大约以为她真是什么弱质女流,虽不说话,脸上却有轻蔑神色。 小瞧过她的人数不胜数,大多都没什么好结局。 于是,孙婺拎起刚刚说话之人的领口,腰刀毫无技术含量地朝他胸口一捅一抽。又在另一个士兵大惊失色正要反抗时,反手朝他脖子上划了一刀。 她身手极其敏捷,在两人受到致命伤时瞬间前移,避开了喷溅出来的血液。一套基本操作做完,转头看过去时,两人均已倒地。 就着他们的衣物擦掉腰刀上的血迹,她转身打算去马厩牵马,寂静街道上却传来了小孩子震耳欲聋的哭喊声。 声音来源处,周家两个小孩,大的被吓得瞪圆了眼睛,惊悚地看着她,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敢动。小的那个手里的陶响球掉在了地上,满脸的鼻涕眼泪,哇哇大哭,哭声简直要将人耳膜撕裂。 之前被自己家的那几个小孩摧残得几乎有了应激反应,听到这哭声,孙婺头皮要炸了。 她立即朝小女孩挥舞腰刀,威胁她,“哭什么哭!再哭我把你也砍了!” 小女孩更加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简直是要人命。 不再理她,孙婺捂住耳朵绕去偏门,牵来一匹马,回到前门时才发觉哭声已然变小。周瑜从弟周粲从屋里出来,正抱着小女孩一顿哄。 孙婺和周粲说不上什么交情,于是也不打算同他打招呼,骑上马就要走。 周粲哄着妹妹时发现了她,赶忙抱着孩子走了过来,“孙姑娘!” 孙婺整个人神经都紧绷起来了。果然,那小女孩一见到她又开始嘶吼。孙婺瞪她,她便闭上眼睛继续哭。 …… 幸好有仆从出来将两个小孩抱进了屋里,周粲这才继续说:“我昨夜原本要接你来家中暂住,却被袁太守手下拦住了,有些话便还不曾同你讲……” 说着,他朝左右观望两眼,又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我兄长周瑜来信。如今局势有变,袁氏怕会对姑娘不利。待你我兄长攻下曲阿,变也算有了立足之地。届时我兄长会借返家的名义回来一趟,顺带将你接去曲阿,近日你切勿轻举妄动……” 他话正说着,忽然瞧见正前方已经一片血泊的孙家门口,顿时一愣,“袁、袁太守的两名裨将,怎么、怎么都被杀了?” 孙婺朝他的视线望过去,有些惊讶,“原来他们还是裨将吗?我还当是什么小兵。” 周粲目光回到孙婺身上,将她上下打量几眼,才难以置信地问:“孙姑娘,你动的手?” 孙婺点头。 看她点头,周粲有些急切地责备她道:“这可如何是好?你我兄长还不曾在江东站稳脚跟,还得依靠袁家,你如此鲁莽行事,若是袁家追究,他们岂不是要腹背受敌?你行事便从来不考虑别人吗?” 孙婺已经习惯了不考虑别人。先不说所有的事情都还会重来,就说他哥的理想,一统天下,在她的第四世,其实早就实现过了,只是他自己不记得而已。 周瑜不来接她,她也有办法能找到他,如今她还是得先找袁耀将话说清楚。 这样想着,她不再理周粲,拍马朝府衙而去。 没走几步,她却听到周粲的声音在她身后喊道:“继承父亲遗志去江东起势,你当时什么手到拈来的事情?前线便是再艰苦,他还一直还念着你,如此手足之情你便一点也不顾惜?” 听到这里,孙婺心里有什么被触动,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在第三十世以后,她好像便很少会替孙策考虑什么。在一百二十一世里,被背叛过一世,那便也有一百二十一分之一的概率。孙策对她所有的好都有不确定性,她便也无需有所感念,毕竟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背叛。 可是现在,一百二十一分之一变成了零,她是不是总该再感念一回? 作者有话说: 最近随榜压了点字数…… 第17章 现在的局势,对于孙策来说,还真算不上好。 袁术虽自领了扬州牧,汉室朝廷却又任命宗室刘繇为扬州刺史。州牧和刺史都是一州之长,一般来说只会任命一个,朝廷这举动摆明了是要让刘繇抗衡袁术。 刘繇赴职之时,扬州治所寿春已经被袁术霸占,刘繇便重新选了个办公地点——位于江东的曲阿。 虽然孙策一直在庐江给袁术卖命,但曲阿这个地方,在当时实际上已经是孙家的地盘。他们的舅父吴景以及堂兄孙贲掌握着曲阿,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也全在那儿读书。 而刘繇来到曲阿之后,因为孙袁两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便将他们孙家人连同舅舅吴景家人全赶出了江东。所以,他们现在都已经退至长江另一边的历阳。 孙策去攻打江东有多重原因。其一是要夺回家人的居所,另外更重要的是想脱离袁术谋求自立。自立说起来简单,但别说和以后的刘备、曹操比,就是和袁术、刘繇比,他都很没有那个资本。 作为种瓜家的后代,没有皇室宗亲的身份,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挟天子令诸侯的资本,要真说凭什么自立,大约也只能凭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这种背景条件下,他想攻打江东,只能暂且借着袁术的旗号。现在要是真和袁术闹翻了,江左是刘繇,江右是袁术,他们这一大家子都得去喝西北风。 从前,对整个孙家都失去了归属感的孙婺当然不必在意这些。孙策或是孙权的大业和她有什么相关?而且,若是自己和袁家起冲突,她也有把握冲出重围,就算冲不出,她也能自我了断,下次再来——她习惯了直来直去,对任何事都不需有所顾虑。 可在误会解除的现在,若是再替他兄长考虑一回,在过去的一千七百年里,他次次都死在了壮志未酬的二十六岁,其实也十分可怜。 想到这里,她转头朝周家看去,大约见没说动她,周粲已经不再屋外了。周家大门紧闭,门口垂柳只剩下一两片叶子,初冬正午阳光极好,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全都不再。 他们家门口却出现了一个小孩子的身影,陆绩朝她招了招手,嘴里喊着:“阿婺,等等我。” 大概是之前在舒县和皖县见多了死人,他看到门口两具尸体也不害怕,只小心提起襦裙下摆,跨过尸体。 孙婺坐在马上,看这只灯笼慢吞吞跑了过来,问他:“你来做什么?” “我同你一道去,也好和袁怀山当面对质。”陆绩说。 陆绩在院子里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想,若是真暴露了自己记得前世的事情,也该由自己当面解释才好。 也幸好他出门的时候孙婺还没走远。 然而,孙婺出门这段时间,在听了周粲那一番话之后,心中已有了无数考量。 既然过往不过一场误会,既然这很可能是自己以及所有人的最后一世,不然还是再认真地做一回孙家长女,最多也就两个月,耐着性子等一等,等孙策拿下曲阿,她再和袁耀算账。 这样想着,她正要去扯缰绳调转马头,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为首之人一身绫罗,小眼厚唇,正是袁耀。 身后几人在他的示意下去收拾孙家门口的尸体,袁耀驱马至孙婺面前,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问道:“母后何故要杀了两位将军?” 也不知道她杀人的事情是怎么这么快传到袁耀那边的,但活过两千多年,当过将军、太后、女帝的她,不止擅长武斗,政斗、计略其实也已经信手拈来。 所以,在看到袁耀的时候,压下心底撕破脸的冲动,孙婺瞬间找到了说辞。 她目光在袁耀身上一闪而过,很快端起太后的架子,“两只蝼蚁无缘无故竟也敢拦我去路,如今我是不能自称一声哀家,却也不能让小小裨将爬到我头上来!”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在她面前做低伏小,袁耀立刻入戏,略微压低身形,做卑微姿态道:“儿臣有罪,识人不清才叫母后受了慢待……只是母后将将才回舒县,这又是要去哪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孙家门口的几人,显然不想叫手下几人发觉他在这边的怪异举止。 而袁耀话音刚刚落下,孙婺又略有些悲愤地说:“耀儿,如今我已将一切都记了起来,从前之事在眼前一如昨日……” 听到这话,袁耀一惊,瞳孔不知是因喜悦还是震惊而瞬间瞬间扩张,视线重新落到孙婺身上,却不说话,只待她下文。 “……我一女子既有权势,但无子嗣,又能如何?他既是我兄长,不过是政见不和便要杀我,我岂能轻易放过他?如今我便是要去历阳寻他,他想杀我,那我也得亲手杀他一回!”孙婺说着,又一扯缰绳,作势就要往城外而去。 听她这么说,袁耀掩住面上喜色,赶紧拦住她,“母后且慢!儿臣虽也早疑心他,可孙伯符如今在历阳招募了许多人马,母亲若是就这么去了,不过是白白送死,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 陆绩站在两人马下,被迫又感受了一回这两人的母子情。 不知孙婺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但看着她一副恨极怒极的样子,他内心不由大受震撼。早知道她会演戏,却也没想到她前后变化能这般快。 可是仔细想想的话,经历了这么多世,再怎么不喜欢不擅长的事情,也早就练出来了吧? 紧接着,这两人又是一阵互相剖白,待袁耀手下人将孙家门前的尸体和血迹都清理干净,打发掉其他人之后,他们这才下马往家门口走去。 孙婺将马系回马厩,返回前门时又说:“……如今我才知,这世间竟是连兄长也是靠不得的。我父亲去的也早,耀儿,这世间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陆绩默默跟在她身边,虽是被这话惹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下却总算是松了口气——既然孙婺今天不打算和袁耀对质,他也总算暂且不用暴露自己了。 大孝子继续表忠心:“母亲放心,世间叛逆虽多,儿臣却是向来最敬重您的。” “我对你再放心不过。”孙婺对他露出一个笑,又忽然转了话题,“幸而孙策这逆党上一世遭了报应,死在了五月初五,如今想来真是大快人心。” 孙婺这话一出口,陆绩如遭雷击,原本放下来的心又瞬间被提了起来。 而袁耀正要颔首,忽然想起不对,面色一下子变了,“母亲、母亲怎知……” 孙婺眼神在他脸上逡巡片刻,从他的神色里确定了所有事情之后,便不太耐烦与他继续周旋,“大丈夫何必做小儿女之态,有什么事与我直说便好,何必一边与小孩子说了,一边又要瞒着我?” 这话一出,三人之间立刻产生了诡异气氛。 袁耀目光落在现场唯一的小孩陆绩身上。 这个孩子唇红齿白,长相很有小孩子的稚嫩可爱,虽是早慧,却也时常一副纯真模样。 对袁耀来说,孙策死亡这件事只是个意外,与他想要孙婺记起的事情并无关联,于是他从未同陆绩说起过。陆绩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 自己语气虽重了一些,但气氛变化有些超出寻常,孙婺正想要询问,陆绩却朝袁耀施了一礼。 “这事怀山兄托我瞒着,可我想着,阿婺既然已想起从前恩怨,孙策之死于她便也是件喜事了,倒不如和盘托出,怀山兄切勿怪罪。” 陆绩说话时声音平和沉稳,手心里却是攒了一手的汗。 说完,感受到袁耀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大冬天的,陆绩不仅手心出汗,额头也开始出汗。虽只有一丝可能,若是袁耀能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他大约能避免在孙婺面前暴露自己…… “……这样说来,还得多谢陆郎。” 过了一会儿,不知他是怀了什么心思,但袁耀的话终于叫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孙婺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几圈,虽觉得有些怪异,但心下还有别的事,也没有多想。与袁耀又寒暄两句,便领着陆绩进了院子。 第18章 与袁耀分别没两天,孙婺向他要了个人。 吕范,吕子衡,第三十世她亲封的创造营营长,与她算得上一丘之貉,长相貌美,颇有才能。 和袁耀提起这件事时,袁耀微一愣神之后,露出一个“不愧是你”的表情,便很爽快地应下了。 她要吕范当然不是因为袁耀所想的龌龊原因。第三十世让他帮忙管着她手下几百名男子不过是因为他有一定的管理才能,历史上在孙权那儿一路官至大司马。 三十世的吕范因为被她拐进了歧途,本身也爱奢侈,最后在仲氏官场上也没什么建树。但此时的他,不仅有一些政治天赋,更重要的是,袁家人并不知道,他其实是她兄长孙策的小迷弟。[1] 武斗简单,若是不爽,提刀上马大战一回便好。要真耐着性子将计就计缓住袁耀,早日得到孙策那边的消息,只靠她一个人就有些难。 而且,她不管不顾地过了这么些天,关于周瑜说的“局势有变”现在还完全没有概念,总该找人探听一二。 很快,吕范便从寿春赶了过来。他原本在袁术手下领着差,被调来庐江之后,成了袁耀的主簿。 两人相见是在夜里,吕范全然没有前世记忆,小白兔似的被送来她屋里,还真以为自己是来陪床的,一见面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任君摆布的样子。 孙婺好一阵劝诱,才让他松口。 但袁耀放心让他过来,主要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机密,想来想去他也只能说出一些大致动向。 袁术从前那与徐州吕布、刘备你来我往旷日持久的战斗被延缓,目前士卒全聚集在淮南,大概还是舍不得徐州那一块肥肉。 刘晔被袁耀举荐,已经成为了袁术的长史。历史上刘晔在曹魏官至大鸿胪,但目前他活动范围还在庐江一带,所以在这个时间点招募他不难。 从刘晔的事情上可以判断出袁耀目前还留在庐江的原因——庐江地界内,巢湖附近目前有一支郑宝的势力,其下有士卒一万余人。刘晔早年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事迹便是亲手斩下郑宝,获得他手下这一万余人,交与了庐江太守刘勋。 袁耀大约便是想用刘晔杀郑宝,在这一世尽早获得其部曲。 与吕范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些奢侈品,博山炉、苏合香、朱砂、纸笔,全都投了她第三十世所好,孙婺也全都收下了。 收到这些东西的第二天,正巧陆绩的三件衣服也已经做好。于是,孙婺在前厅里燃起苏合香,顺带支起竹架,将三件衣服也挂在厅里熏一熏。 厅内香气撩人,原本没什么物什的前厅里多了有着“过年好”字样的红灯笼,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 但大概是之前冻着了,陆绩这几天开始生病,反反复复发烧,今天虽然好些了,跪坐在竹席上时却还有些怏怏。 上一世的记忆还在,孙婺知道陆绩这是天生体质原因,过两天便能自己痊愈,担心倒不至于。但看他一直气色不好的样子,孙婺心血来潮想在他额头点个朱砂痣。 于是,盘腿坐在厅里的席子上,孙婺挖了点朱砂放进小瓷碟,一边掺水碾开,一边和他说:“你别闹啊,这叫朱砂启智,我给你点了,你就能变更聪明。” 陆绩打起精神,“好。” “你这一世倒乖巧。”明明上一世别扭得很,她刚去他们陆家的时候,这小孩一点好颜色都不给。 果然这种人吃硬不吃软,对付他还是得用暴力。 孙婺用毛笔笔头沾了朱砂,一边在他额头正中小心下笔,一边说:“还有件事,我记得你与周家也是旧识。我前些天问过了,周粲也说他还记得你,可让你暂住几日。点完这个痣,你明儿便搬去周家住,待我们有缘……哎,你乱动什么。” 陆绩听她的话听到一半,身体不由颤了一下,额头上的痣便被朝外划出了一笔。 “为何……” 话刚出口,陆绩又觉得孙袁若是真起冲突,自己目前既无体力与袁家对抗,大约真要成为一个拖油瓶,于她目前处境实在无益,还不如去周家等待族人来接他。 孙婺叫仆从端来水盆,就着面巾将刚刚点的痣全擦了,说:“不将你送走也没办法。你从侄陆逊我从前也认识,他是清庙之器,为你陆家也是呕心沥血。按他的脾性,既然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他,待他安顿好你陆氏族人,怕是还要派人来舒县寻你。” “从前还好说,你家的人来一次我挡一次。可如今我有别的事,他要在这时来找我算账,我可应付不过来。他要带你回吴郡你便回吧,但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最晚十年之后,我还得找你。” 看陆绩虽不接话,却十分从容,孙婺又说:“他大约也想不到,你在我这儿竟安之若素。” 怕自己露馅,陆绩解释了一句:“因为你这儿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是嘛。”孙婺重新提笔,给他在额头上点了一颗痣。 略显脆弱的苍白皮肤上多了一点圆满的红,陆绩气色一下子好了不少。孙婺捧着陆绩的脸端详片刻,十分满意。 “那我再与你讲一个故事。”她放下笔,收起朱砂,在席上坐好,摆出讲古的姿态。 “从前有一世,有个小孩子,他长得十分好看,皮肤雪一样白,双颊十分柔软,额头还有一点朱砂痣。这小孩样样都好,只不过有个爱骗人的坏习惯。有一次,他骗了我。于是,我便将他的脑袋、手脚全割下来喂了狗,身躯掏空了做成了人皮灯笼,挂在了吴郡城门之上。一月之后,那小孩的身躯经历风吹雨淋便只剩了骨架。自那以后,吴郡再有小孩骗人,那小孩便会七窍流血而死,次次灵验。” 陆绩:…… 陆绩没将她那吓唬人的话听进去。在席上坐着,他脑子里还想着她刚刚夸陆逊的那些话,清庙之器…… 他如今能记起的每一世,自己大多都死在建安二十四年,在郁林。 也还记得陆逊给他写的信,他在郁林的时候,陆逊大多都在丹阳征讨山越。虽知道陆逊本就不凡,但直到死前,他还不曾见到他出将入相的风姿。 刚想细问,他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在皖县时做的梦。 叔父…… 想起这些,他便没有再问。 作者有话说: [1]历史上吕范跟随孙策东渡了,这里是私设 第19章 两天之后,吕范带来了孙策已经攻下秣陵的消息。 这次攻下秣陵的时间比从前早了约有半个月。秣陵就是后来的吴国国都建业,与曲阿相距不过一百多里。攻下秣陵,孙策与刘繇在曲阿的战斗便也不远了。 待拿下曲阿赶走刘繇,兄长他们也算有了地盘。有了地盘就一切好说,孙婺这边也没必要和袁耀继续演下去。 但话说回来,先不说她和袁耀的恩怨是不是要在攻下曲阿时就解决。要是周瑜真来舒县接她,按现在的情形,她要出城,大约也少不了一场战斗。 于是,刚得知消息,孙婺便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腰刀。 她的腰刀是一把基础武器,与传说中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那种有名字的武器不同,耐久忒差,之前战斗过两回,刀口就已经有些卷刃。 如今冷兵器也算得上稀有,仓促间找不到可替代的武器,她便命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炉子,用来磨刀。 这两天下了雪,院子里积雪未消,整个院子寒气刺骨。待炉火升起,院内才燃出一丝暖气。她命人将刀在炉子里加热,将卷刃的地方敲平敲薄,自己则坐在前厅里,就着院子里传来的暖意,温了壶酒,小酌几杯。 趁呆在庐江的最后这一点时间,为了避免浪费,她将袁耀送来的苏合香也全点了。鼻间苏合香淡淡的松香味沁人心脾,唇齿里美酒滋味回味无穷。 闭上眼,舒适的感觉有一瞬间将她带到了最开始的几世。 刚穿越时,她是一个过惯了和平安宁生活的弱鸡十五岁高中生。有多弱呢?这么说吧,要是学校第二天要跑八百米,她能害怕得晚上睡不着觉,半夜给校长写举报信和体育老师同归于尽。 所以,一朝来到乱世,她很久都没适应,对于游戏终极目标一统天下也没多少实际经验。 而且,从本质上说,孙策和她都是乱臣贼子,没归纳出简易方法之前,统一天下的道路上其实经常翻车。 被曹操灭,被刘备灭,被刘表灭,死倒不至于,但难免最后要替别人打工。 其中最无语的一次是在第三世。常规操作,她要给孙策续命,于是去吴郡找了于吉。于吉的符水于普通人来说能延长寿命,但她忘了,孙策和于吉是死敌。 大约是个游戏彩蛋,孙策一杯子符水咕咚喝下,本该死在二十六岁的孙策当场死在了二十三岁。 彼时孙婺还不确定自己能无限重生,而且在那之前,孙婺都会一直给孙策续命,自己活多久就让他活多久,直到游戏重新开始。所以,那一世孙策被自己毒死时,她只觉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哭得不能自已。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还挺搞笑。 耳畔叮叮咚咚的打铁声传来,孙婺支起窗户,看向窗外烧红淬火的刀刃、飞溅的星火,又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她以前好像在哪儿,也见过别人锻造兵器…… 想起来了,是在历阳。 也是最初几世,她与兄长一同起事之时,孙策会打造几样武器——一柄□□名曰“霸王”;两柄长剑,一柄剑刃通红是为“赤锋”,另一柄剑刃银白是为“霜锋”。[1] 霜锋孙策送给了周瑜,赤锋原本他自己留着。但如果她和孙策好感度刷够的话,孙策也会将赤锋送给她。 赤锋算得上她第一把有名字的武器,她从前用着很是顺手。 但大约从第三十一世起,因着有了心结,她便很少和孙策一同起事,也不太愿意和他过分亲近,况且世间也有别的神兵利器可以得到,所以她也有一千七百多年没碰过赤锋了。 如今想来竟还有些怀念那剑的手感…… 神思游离之际,陆绩过来了。 门外的守卫换了一批,袁耀对她少了防心,新来的两个又有之前两具尸体的前车之鉴,并不曾阻拦,十分恭谨地将他领进了院子里。 陆绩今天是一只编号为“年”的红灯笼,红色蜀锦内还塞着别的衣服,整个人厚实得很。他的病大约好了不少,脸庞多了些血色。圆圆脸庞圆圆身体,整个人像个福娃,让人一看就舒心。 “你怎么来了?”孙婺一边招呼他过来,一边问。 陆绩不慌不忙穿过热火朝天的院子,跪坐在孙婺身边,撩起额发同她说:“这痣颜色已经淡了,我便想寻你替我再补些色。” “怎会?”孙婺扶着陆绩额头仔细看过去,果然朱红已经变成了淡粉。 孙婺放下他的额头,道:“上次同你说过这两天别水洗,你是不是没听我的?” 陆绩:“忘了。” 周家仆从多,且有自己的部曲,借住的两天其实十分安心。但陆绩心里一直记挂着孙婺,便想寻个由头回来一趟看看她。 “你知这朱砂多贵重吗?才画上一天就洗了,有你这么挥霍的吗?”孙婺捏着他的脸教育他。捏了一下觉得手感好,又用双手捧住揉搓了几下,沾点福气。 被一顿摧残过后,陆绩看孙婺喝酒熏香十分惬意的模样,放下心来,“是我不对,那我只在你这儿烤烤火,便不用你的朱砂了。” “你倒不客气,蹭我的蜀锦,蹭我的朱砂,还要蹭我的火,你都没点俘虏的自觉吗?” “等着。”说着,孙婺便回自己屋内拿朱砂。 * 舒县城内,道路两边在战时损毁的房屋大多已修补完全,酒家、粮铺重新挂上了幌子。道路上积雪已被铲清,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一派繁荣景象。[2] 陆逊如今还不到十四岁,于这个年纪而言身材已属修长。属于孩童的脆弱稚嫩在他身上已近完全不见了踪影,浑身一股少年的凌冽之气,一双凤眼也透露着锋芒。 他站在城内,眼前的舒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从记事起便被接到了这里,在这里读了许多年书。 从祖父陆康虽年事已高,对他十分可亲之外,也向来严格,只把他当做陆家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陆康于他,不仅是长辈,也算得上师长,对他有极大的恩情。而他的幼子陆绩在辈分上虽是他从叔,却比他亲弟弟陆瑁还要小上两岁,是他看着长大的,绝不能就这样叫别人掳去。 可他在皖口受伤昏迷,醒来时已在返回吴郡的船上。 庐江成年的陆氏男子都已死于战乱和瘟疫,船上剩下的妇孺皆是惶惶。如此情景,他只得担起陆氏重任,领着家人先回吴郡。 一路上,他一直打探着陆绩的消息。可直到在吴郡安顿下来,庐江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消息说,孙婺将陆绩带回了她在舒县的居所,而袁孙两家交情极好,新任的庐江太守袁耀也对孙策家眷礼遇有加。 在他看来,孙袁两家都是专横跋扈之徒、见利忘义之辈,与其口头交涉无异于对牛弹琴。 于是,安顿好家人,将家中事务交于几位旁支叔伯打理之后,他亲自带着两名随从日夜兼程返回了舒县。 进城颇费一番周折。如今进出舒县需要盘查,城内贵族虽可随意,平民却不得骑马。他与随从弃马乔装成猎户,这才终于进得城来。 此时,他站在舒县城内,背后城头的“陆”字旗虽换成了“袁”,城内却是同祸乱前一般秩序井然,似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只不过,罪魁祸首成了一城之主,为虎作伥者成了座上宾,隔岸观火之人也安然无恙,只有陆氏已不复往昔。 目光在故地之上一一掠过,他一边平复着激愤心绪,一边领着随从往孙家而去。 作者有话说: [1]武器名出自百度百科,但三国演义里我没找到相关内容,这里借用一下。不妥删。 [2]第一章设定里写了社会风貌不写实,这里再说一下,私设游戏世界是比历史要繁荣那么一些的哈。 第20章 孙家前厅里,孙婺给陆绩额间的朱砂痣补上了色。 圆圆一个红点,加上他今天气色好,现在的陆绩整个人看着都很喜庆,让孙婺心情也好了起来。 老实说,上一世的陆绩虽然十五岁前都不怎么待见她,弱冠之后也不怎么听她的话。但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他还是挺好一孩子。会请她去华亭品尝四腮鲈鱼,会送她有奇特花纹的贝壳,长得也讨人喜欢,性格也很粘人。 厅外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消停了一会儿,陆绩跪坐在席上,问:“阿婺,如果你真的活过了很多世,那你知道从前的我都有什么样的结局吗?” 挺正常一个问题,可孙婺却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好奇怪,你上次倒没问我这个问题。” “什么上次?” “无事。” 一百一十九世的时候,和他说自己能无限重生,他信了。正常人就算能信,也会想要知道自己前世经历了些什么吧?他却什么也没问。 也许那一世他一直钻研易经,已经变得有些超脱了。 但真要说起他的结局的话,在她记得的大部分人世轮回里,他都被孙权派去郁林那样偏远的地方当太守,无儿无女孤苦一生。[1] 但陆绩今天这喜庆吉祥的样子让她很舒心,她决定编一个善意的谎言。 “你呀,你活到了七十多岁,在我孙氏手下位高权重。你还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为你生了一双十分可爱的儿女——总之,是人人称羡的好结局。” 早已知道自己结局的陆绩因为她的话而感到了沁入肺腑的暖意,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引得孙婺又手痒揉了两下。 心底甜蜜像面前苏合香一般氤氲不散,许久之后,陆绩才又问:“那我家其他人呢?他们的结局是什么?” “谁?你们家那么多人。” “……我从侄陆逊。” 陆家孙婺最熟悉的就是他了。“他出将入相,风光无限。” 这是早已可以预料到的结局,陆绩又问:“婚事上呢?” 孙婺答道:“他娶了我兄长的女儿。我兄长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你侄子陆逊,一个嫁给你外甥顾邵,真是便宜你们了。” 说完,孙婺心里叹口气。只要她不干涉,事情就会如此发展。但一旦她干涉,次次都是修罗场。 孙陆联姻这件事陆绩知道。最近的梦里有自己死前两年收到陆逊来信,信中说他与孙策女结亲,可自己身在郁林无法回去与他庆贺。 他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但他也不能深问,于是又与她说了些陆瑁、陆尚、顾邵的事情,孙婺都颇有闲情一一作答。 待得院里腰刀已经磨好,孙婺放下酒盏去看,陆绩便也起身与她告辞。 孙婺仔细着检视自己的刀,没有相送,他独自走出孙氏院门之时,已是正午时分。 今日雪后初霁,艳阳刺目,与门口守卫擦身而过之时,他不知为何朝门口道路尽头瞥了一眼。福至心灵的一转眸,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他往前走两步想要看清,却不防一人忽的打马而过,将他掳上了马背。 * 冬天天黑得早,孙家主仆夜间也无甚活动,早早用完饭,便都各自入睡。 孙婺白日里喝了些酒,大约有些助眠作用,躺在床上很快便已睡着。由于她从来不做梦,于是睡着之后只有一片让人安心的、毫无情绪的漆黑混沌。 但是未及天明,她这满是虚无的夜晚便被喉间冰冷刺骨的寒意打断了。 她睁眼。门窗紧闭,只能从门缝、窗缝借到一点月色,让她隐约看清面前少年轮廓。而她的喉间,正抵着一把利刃。 “孙婺,阿绩在哪儿!”陆逊的声音低沉冷冽。 孙婺很快从睡梦中恢复意识,认出是陆逊之后,她并不慌张,“你来我这儿之前竟不探查清楚吗?我早将你叔父托与周家照顾,他如今在周家吃好喝好,你要带他走便去周家,没人会拦你,你何必来找我麻烦?” “你不必与我狡辩!”陆逊将匕首往下沉了一分,又说,“今日正午,你家门外,我亲眼见有人将阿绩劫走。我与随从上前追击,直至舒县府衙……” 忍受着喉间的刺痛感,孙婺脱口而出:“袁耀?” 舒县府衙是袁耀的大本营,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听陆逊话里语气不似作伪,孙婺的心沉了下去,可一时又觉得奇怪,“既是袁耀抓走了陆绩,你来找我作什么?” 陆逊冷冷道:“你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真如你说的那样,我可不必叫人在门口演那一出,直接将陆绩送去舒县府衙不就是了?” 大约也对这点有所疑惑,陆逊并不反驳,只又说:“若你与袁耀不是同谋,为何你门口守卫只眼睁睁看人将阿绩抓走,却一声也不吭?” 孙婺一时间百口莫辩。 她门口的守卫原本就是袁耀的人,之前她不在意,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几个守卫总不可能拦得住她。 但现在看来,放任他们却惹了大患。 孙婺又想起之前袁耀送东西过来时,似乎和自己提过,陆绩知道太多他们的事情,不如杀了以绝后患。她当时想着很快便要和他摊牌,没必要多做纠缠,只随口敷衍了过去。 竟没想到这个人如此胆大包天,一次又一次挑战她的底线。 虽然消息还没传来,既然秣陵已经拿下,曲阿应当也已经是囊中之物。她不愿再和袁耀虚与委蛇,便看向陆逊,与他好好商量,“你放开我,我去找袁耀要人。” 陆逊的匕首仍抵在她的脖子上,“你当我会信你?听闻袁耀如今十分看重你,奇珍异宝全往你这里送。若你与他真不是同谋,那我也少不得要麻烦你与我走一趟,用你将阿绩换回来。” 孙婺此时只觉得时间紧迫。从之前袁耀的言行来看,虽猜不透缘由,但他很可能是真的想杀了陆绩。 不说她目前与陆绩相处感觉良好,她也已经做了许多铺垫好叫他十年之后帮自己,陆绩要是现在死了她又得重新再来一回,麻烦得要命。 而陆逊却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少年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却已十分有力。她喉间的匕首一刻也不曾放松,待她起身,她的手与腰也全被他禁锢住。 情急之下,孙婺脱口而出:“你父亲死前同你说,陆氏荣辱全系于你,你都忘了吗?” 孙婺能感受到身后少年身体猛地一顿,“你怎么知道……” 孙婺没有回答,趁他分神,挣脱开他的桎梏,又借着月光,拿起几上酒盏敲晕了他。 作者有话说: [1]历史记载里陆绩有两儿一女,这里是私设 第21章 陆绩被强掳上马时,鼻间的迷香使他很快陷入了昏睡,从而将他又一次带进了梦中世界。 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寿春的巍峨宫殿,而是他所熟悉的郁郁葱葱的吴郡穷隆山。[1] 梦中的自己大约十岁,正独自上山。 山间道路崎岖,一路都无行人,阳光透过茂密林叶洒在地上映出一路斑驳,路边横生的枝条在他身上刮出了几条血痕,更为幽暗的林间不时传来各种怪异的声响。 忽然有一声不知是猿还是狼的嘶吼声从林深处回荡开来,他被吓了一跳,立刻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站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朝林间看去,一边喃喃着说服自己并无危险,一边颤抖着朝前方迈出了腿。 行路过程寂寞而又艰辛,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终于走出这片林子,来到了山顶。 山顶视野开阔,站在此处朝山下望去,能看到无边无际、镜子一般倒映着蓝天白云的震泽[2]。再往上走两步,起先是一片青草地,其中开垦了几块菜圃和药圃,而再往上,便可以看到穷隆山最高处搭起的一座茅草屋。 陆绩一直跟随着梦中的自己,可以与梦里的自己看到同样的东西,听到同样的声音,闻到同样的味道,却总无法知道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 但记忆使他知道,山顶茅草屋是吴郡道士于吉的居所。便也可以由此推断出,梦里他大约是要来寻访于吉。 他跟着自己继续往山上走时,忽然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 于是,他又一次见到了孙婺。 此时孙婺大约十七岁,怀里抱着满嘴鲜血似乎已经死去的孙策,满脸都是泪。她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头发因为毫不顾忌的动作散乱开来。 如此形象的她全不像现实那般随心所欲、自在洒脱,于她而言十分少见的悲伤恐惧全写在了脸上。 她大约哭得眼花,看到面前出现的男孩,缓了一阵,才用沙哑的声音哽咽道:“……你这样好看,你、你是小仙童吗?” 十岁的他很爱说谎骗人。“正是。” 孙婺停止了哭泣,“……我兄长死了,是我、我不小心将他毒死的,你能把他救活吗?” 明明刚刚在林间被吓得半死,现在却又努力做出小仙童该有的样子。梦里的他站直身体控制住面部表情,颇有些生硬地说:“死了便死了吧,我父兄也都不在了,伤痛总会过去,你不必难过。” 孙婺又开始落泪,“我已经活了好多年,可我还是害怕,害怕死,害怕亲人朋友离我而去。” 在自己的梦里,陆绩便只是旁观,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脆弱。但他也知道,十岁的自己虽会被她打动,但大约说不出什么更能安慰人的话。 果然,梦里的自己沉吟片刻,最后只能学着大人的语气和她说一句:“你要坚强。” * 梦醒之时,陆绩睁眼,湖光山色全不见踪影,眼前黑漆漆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不远处似有火把的光亮,而他鼻间是直冲脑门的恶臭和血腥味。 意识逐渐回笼,凭着味道,他记起来,这里是舒县府衙的地牢。 小时候他与家人住在府衙后的厢房里,有时与几个小辈调皮,曾背着父亲偷偷进来过两次,也是同样的味道。 而当他眼前画面清晰起来,他才看清楚面前不远处站着的人是袁耀,也终于知道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双手双脚被捆住,被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醒了?”袁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陆绩躺在地上仰视他,只见他说话时眼神轻蔑,嘴角嘲讽,十足的高傲自大神色,陆绩有一瞬很难想象他该如何才能一直做出人前那种憨厚模样。 “既也有前世记忆,陆郎为何不直说,却瞒着我做些小人行径?”袁耀又说。 刚刚苏醒的不适感还未完全散去,陆绩深吸了一口气,才虚弱地说道:“……我本也不欲与怀山兄争夺天下……怀山兄何必……” 袁耀轻蔑一笑:“我如何能信你?如今乱世,便只记得人之忠奸、计略之长短,于争霸一途便能独占上风。形势所趋,以免你也来分一杯羹,我只得杀你。” 陆绩明白了,对于同样拥有前世记忆的人,除了身为女子且还有其他用处的孙婺以外,袁耀的计划大约是全部杀掉。 自己今日凶多吉少。 ——但袁耀抓住自己却没立刻杀死,或许是想从自己口中套出些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被抓之前看到的身影,若是有脱险可能,自己也应当为陆逊的行动拖延时间。于是,脑中一番思索后,陆绩道:“可怀山兄你可知,你杀了我,却有别人也有前世记忆。” 火光之中,袁耀的神色果然是变了。 孙家门口,在陆绩暴露出他也记得前世之时,袁耀便已下了杀心。改变主意缓些时间杀他,便是想审问一番,以他所知除他们以外,是否还有这样的人。 毕竟与他熟悉的,陆逊或是顾邵,都不是一般人。 多年的宫廷生涯使袁耀也学会了一些言语技巧,于是他只是装作无意,轻笑着说:“若再有别人其实也无妨,我已一面命人寻访郭奉孝、诸葛孔明,一面离间刘备吕布……” 听到这里,陆绩忍不住轻笑,“原来袁怀山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你之才能远远掌控不了这天下,便全寄托于奉孝孔明、云长文远……还有阿婺。” 他现在总算摸清了袁耀这人。记忆里的袁耀也在孙氏手下为官,虽没什么功绩,却也从来规规矩矩无甚错处。只是,上一世成为帝王的经历让他有了不该有的野心,使他真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了。 “哼,自作聪明!”袁耀被他的话激怒,露出暴戾一面,往前直走两步,木屐狠狠踹向他心口。 沉重的力道使陆绩吐出了一口血,胸口的钝痛感晚一步传来,身体因本能蜷缩着,手脚却因被捆住而不能动弹。 他目前的身躯本就还是个孩童,难以抵挡这样的摧残,浑身剧痛中,他的神思又开始迷离恍惚,耳边只有袁耀断断续续的声音。 “……陆绩,若如今在我面前的是你从侄陆逊,那我是一定要杀的,可如今在我面前的是你……我知你无心官场,只专心于学问……只要告诉我还有谁,我也可以放了你,那样你便可作你的浑天图,钻研你的易经……” 没有在意袁耀的喋喋不休,陆绩轻轻闭上了眼。 如今浑身疼痛而疲惫,自己也全然无力抵抗,倒不如暂且先去梦境里寻前番湖光山色…… “袁耀!” 忽然,一声厉喝将陆绩的即将散去的神思又拉了回来。 他勉力睁开眼,地牢门已经被打开,温柔月光从头顶撒下来,他便看到了降临在那里的衣袂染血的女子。 她手握腰刀,血珠正一滴滴从刀尖上滚落下来,发丝在夜风里凌乱飞舞,眼神坚毅从容毫无畏惧。她便只是随意地站在那儿,周身散发的气场便也能叫人不由臣服。 看到这副场面,陆绩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如今的她果然随心所欲,自在洒脱,也无比坚强。 作者有话说: 这章补之前断掉的一更,另外一更大概在凌晨一二点上传 [1]穷隆山,苏州穹窿山古称,作为于吉居所是私设 [2]震泽,太湖古称 第22章 孙婺从自家骑马赶到舒县府衙,先是杀了家门口两个守卫,再是府衙守卫官兵十余人,到达地牢时已将路上遇到的袁耀手下血洗了一遍。 略有些意外的是,地牢外陈列着两具猎户打扮的尸体。联想起自己屋里晕过去的陆逊也是同样装扮,她很快猜出这两人是前来救人而被杀的陆家人。 而打开地牢大门,趁着月光与地牢里的火光,她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袁耀,以及又一副奄奄一息模样的陆绩。 袁耀见到她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被她的气势镇住,顺其自然喃喃一句:“母后……” 孙婺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地牢,带血的腰刀与砖石台阶摩擦出森然的声响,在空旷的地牢里竟显得刺耳。 她边走边笑着同袁耀说:“皇帝如今好大的威风,这般大的事也敢自己做主了?” 袁耀重生不过两月,在那之前是难以摆脱的七年皇帝生涯,被孙婺气势所摄,一时间竟无法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他后退两步,战战兢兢问道:“……母、母后为何在此?” “你背着我做下这么多事,我自然是要来细数你的功绩。” 说着,她已在地牢底下站定。 她今晚走得匆忙,墨黑长发不曾束起,全披散着,直达腰际。她习惯身着襦裤睡觉,出门时也只掀了件外裙笼在身上。衣裙是袁耀送来的贵重物品,原本月白色裙裾颇显气质,缎面也很显少女婀娜身姿,如今却已溅满了狰狞的血迹。 袁耀将她一张偏柔婉的美人脸看了许久,却总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柔弱来,似乎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披着十五岁少女脸孔的老妖怪。 老妖怪站在他面前同他说:“杀我的人、离间我孙氏兄妹情谊,袁耀,无论哪一个,既然你做了,我都必须要你的命!” 这话一出,袁耀脑中嗡的一声,冬夜寒意猛地往他身体里灌,一时间,他也忘记了狡辩,“……你、你都知道了?你怎会……” 从五月初五这个日子不难推断出当日吃下药丸的人不是孙策,从动机来推断幕后之人也不难。如今想起从前,孙婺既恨袁耀设计,也恨自己不曾完全相信兄长。 一千七百年过去,心境再难回到从前,但从前的仇怨今日必须要报。 孙婺握紧腰刀,往前走了两步。 袁耀紧张地往后挪了挪步子,又连声朝地牢外呼喊,却一个人影也不曾出现。 濒死之人袁耀终于摸清了眼前的情势,他来地牢时只以为对手是个手无寸铁且被捆缚住的孩子,所以并不曾带武器。为了避免重生的事情被人发觉,他也并不曾携带随从。 所以,他心底清楚,自己现在势单力薄,根本不是孙婺的对手。 走投无路的感觉不算陌生,他想起了上一世城破的时候。 成为天下霸主的雄心壮志在那时被浇灭了一次,眼见着大都督周瑜带兵冲入宫门,他的心凉到了谷底。 但是,知道周瑜对太后有说不清的情愫,他当时并未求饶,而是在周瑜面前杀死了昏迷中的孙婺,大家一起,鱼死网破。 那是他唯唯诺诺的上一世最为高光的时刻,这一世他也绝不求饶。 心中涌起最后一点勇气,袁耀脱下了老实人的伪装,目光紧紧盯着孙婺,恨声道:“孙婺!你凭什么杀我!你与孙策本就是篡权窃国的乱臣贼子,我便是使了离间计,也不及你兄妹俩阴险的万分之一!况且我也不过是为了保我袁氏基业,我何错之有?你凭什么杀我!” 孙婺并不曾因为他的话而犹疑,她只从容答道:“你当然错了。但你错并不在你使了离间计,而是你让我不爽了。” 说着,她抬起了手上的刀。 面前这个即将鲜血喷溅的人,孙婺曾经将他当做同类,但这在一开始便只是自欺欺人。她所在仍是末世,面前这人也与丧尸无异,她直到现在也还是孤身一人。 “袁耀,若还有来生,但愿你还记得我,也但愿你能警醒着,只要你重生一回,我便定会再去杀你一回!” 袁耀并未呼救或是求饶,他虽往后直退了两步,却很快被孙婺追上。 快准狠的一刀,他的咽喉被割断,他略有些雄壮的身躯“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鲜血溅满了墙壁。 一刀下去,袁耀没有立刻死亡,他咽喉间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手臂弯起想要捂住脖颈上的窟窿,双目圆睁,直直望着地牢的屋顶。 袁耀没有足够的武力与她抗衡,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就着他的衣服擦掉刀上血迹,孙婺跨过他的身体,走向地牢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陆绩。 他的圆脸上还挂着血迹,衣服大概因挣扎而被撕扯破了,成了一个破灯笼。孙婺将他手脚上的绳结解开,他却仍是一副动弹不得的样子。 孙婺拍拍他的脸,叫他清醒一些,又说:“长得好看也算有些可取之处,所以还有人会来救你。不然就你这身手,次次被人无声无息掳去,怕是也别想活到三十二……七十岁。” “说起来,我竟忘记问了……”忽然想起什么,孙婺转头看了一眼已经不再动弹的袁耀的身体,“袁耀为何要抓你?” 陆绩体质本就不好,最近又受伤病连番折磨,已十分虚弱,他往孙婺身边蹭了蹭,“……我,我也忘记问了……” “……” 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陆袁两家本来就有矛盾。 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孙婺又说:“袁耀手下共千余人,目前四散在城中各处,一到天明若叫他们发觉,我们怕都难以逃脱。这样,我将你送去与陆逊会合,明天我们来个声东击西,我将城中兵力引开,你与陆逊趁乱逃走……” “这如何……”刚要说话,血水要翻涌出来,陆绩又赶紧住嘴。 “也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一骑当千。” 说着,孙婺将陆绩抱了起来,跨过已经开始失去温度的袁耀的尸体,朝地牢外走去。 而当她将陆绩放到马上,带着他骑马跨出府衙之时,她真想抽自己嘴巴——没事立什么flag啊! ——她的面前,密密麻麻站满了士兵,他们拿着武器,举着火把,将府衙外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趁她出来,一身形小巧之人窜进了府衙之内,又很快跑出来传达消息,“袁、袁太守死了!” 霎时间,几百双眼睛全都惊恐又愤怒地望向了她。可是,大约忌惮着她一人杀死十几人的壮举,他们却又全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等孙婺开口周旋,其中为首一人忽然道:“袁太守乃州牧独子,他若死了,我们也必将走投无路。不如拿下这贱-妇首级,敬献给州牧,或许还能得一生机!” 他这话一说完,周围之人全都骚动起来。 哎哎哎,别呀,你们要不要考虑跟我混啊! 她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周围的士兵叫喊着冲杀了过来。 如此情势,大战避无可避,孙婺只得力战。在士兵朝她涌过来之时,她立即催马上前,决定奋力突出重围。 初时还好说,战马的冲击吓退了前方一波士兵,而很快便有人从各个方向朝她挥舞起武器。 孙婺的腰刀从无停歇,可当她砍死二十多个人之后,刀刃上已经累积出无数卷刃和断口。最后,这把质量平平的腰刀终于耗尽了耐久度,在一次劈砍中,“啪”的一声折断了。 腰刀断裂的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中竟十分清晰,像是预示着这一世已到了尽头。 难道又得再重来一世? 心里虽是也咯噔了一下,却并无多少恐惧,她将断掉的刀柄插向一个扑过来的士兵胸口,最后看向面前在颠簸中已经吐了好几口鲜血的陆绩。 他脸色苍白,一身全是喜庆而刺目的红。他似也已到了极限,孙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便也心有灵犀似的也抬头看向了她。 孙婺与他目光相触,脑中飞速想着,是不是也该和他说一声下一世再见?虽然他大概并不会记得转世轮回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说吧,与他做一个告别,孤独的人生也得有些仪式感。 “陆公纪……” “阿婺……” 混乱中,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难得的默契将他们隔绝在了刀剑之外的小小世界。 然而,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说下去,从城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整齐清晰的马蹄声。 府衙前的所有人、所有动作似乎都瞬间停止,所有人都看向了道路的尽头,看向圆月之下的城门口。在那里,五百人左右的骑兵队伍,整齐而又迅速地朝他们奔来。 马蹄踏起烟尘,为首之人身着铠甲,手握银白宝剑,皎皎月光下可见他绝世风姿。 是周瑜,他带着骑兵,踏着冷月寒风而来,一直来到了孙婺的前方。他温暖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才传来是一句带着轻叹的—— “阿婺,好久不见。” 第23章 虽有援兵,此时府衙外的街道上更多的是袁耀的人,而他们前面的孙婺显然已难以逃脱。 孙婺近身几人停下的动作很快又恢复,他们挥舞着刀剑便朝她劈刺过来。 “小心!” 刀剑即将朝她胸腹而去,陆绩惊呼了一声,孙婺在见到周瑜的略微失神中回过神来,赶紧俯身躲避。 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在她耳边震颤着,片刻间,她的发丝一缕缕飘落。 “接着。”待她起身,周瑜朝她扔来了一把剑。 轻巧的剑稳稳落在孙婺手中,她拔剑出鞘,血红的剑身像是翻滚着的熔岩,一千七八年未曾使用过的赤锋又回到了她的手里,熟悉的、温热的手感让她觉得自己本就是它的主人。 好像也有其他什么东西回来了,孙婺心中豪情渐生,一边挥舞着赤锋,一边朝密密麻麻的人群说:“也叫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一骑当千!” 说着,她朝周身劈砍而去。 赤锋是吹毛断发的宝剑,劈砍不过两下,底下士卒便已倒下数人,再加上周瑜骑兵威慑,其余人不敢再战,全都战战兢兢朝后退去。 不多时,以府衙大门为界,两队人马开始了沉默的对峙。孙婺牵马退到周瑜阵营之中,却很意外地看到了他身后的吕范。 身为袁耀的主簿,却出现在了这里……难怪大晚上周瑜还能进城,原来吕范不止是她的内应,也是周瑜的内应吗? 而吕范只是朝她微微一笑,便在周瑜的示意下又策马于阵前,同对面士卒喊道:“各位也算我同袍,不如听我一句劝——都有父母家人,又何必负隅顽抗?” “呸!叛徒!不忠不义之徒不配与我们说话!”敌方阵营有人应道。 “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罢了。”吕范丝毫不怒,“别说我,便是刘晔刘子扬领了袁怀山几百精锐,说是要去剿灭郑宝,如今不也是是先一步往丹阳投孙伯符而去吗?” 听到这话,孙婺无奈地开始捏陆绩脸玩。刘晔投袁耀是因为他本来就住在庐江,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去曲阿那边投孙策呢,这个世界的人果然全都喜欢胡说八道。 前边吕范开始了他的劝降工作,孙婺耳边却传来了周瑜的声音,“阿婺……” “嗯?”孙婺应着,朝他看去。 周瑜是非常英俊耐看的男人,他英挺眉眼里透着股端庄稳重气质,是那种一眼便觉得可以依赖信赖的人。 周瑜看着她的时候,情绪并不外露,凝视许久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个笑容将这无声的对话结束。 虽没有对话,孙婺已经确定了自己之前心中的猜测。 即便他是她兄长的挚友,每次重生他们初见面时,他对她虽亲切,却总保持着合乎礼度的距离感。但此时,不管是眼神还是话语,都暗示着,他也记起了什么。 回过头,孙婺回想了一遍自己与他的恩怨。 如今能记起的“怨”似乎没有,若真说有的的话,大概也是在第三世。 那一世,她不小心毒死了孙策。因为这件事,她这杀人凶手便连带着和周瑜的关系也开始恶化。后来,周瑜辛辛苦苦将孙权扶持起来——现在想来这也是个槽点,明明他哥死后该轮到她来着。 总之,那一世的孙权十六岁便继承了兄长的大业,在他站稳脚跟之时,官渡之战还不曾开始,孙曹开始联姻。 于是,孙权、周瑜、张昭几个人便商量着将她嫁给当时才十岁的曹彰。 也是,这么恐怖的女人,当然是送去摧残敌人比较好。 所以,她就被迫代替堂妹去了。 刚进入这个世界时的记忆比后来很多时候都清晰,孙婺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哭唧唧不乐意,但后来去了曹操阵营,见到曹操、郭嘉、荀彧这些人,展开一段新奇的曹魏集团之旅之后,便乐不思吴了。 她记得,因为这段经历,后来有一世,她还蹭了妹妹孙尚香的和亲机会,去了刘备那儿一趟。阿斗很逗,赵云很帅,刘备的小妾们麻将也打得巨好,在蜀汉玩得很开心,后来她也乐不思吴了。 这么想来,那一世也不该有怨恨。 而在那一世之后的第四世,可能是因为第三世与周瑜关系崩了,第四世她便总是刻意疏远他。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疏远关系却越好,你来我往这么几回,直接拜堂成亲。 如今想来那也是非常圆满的一生,她兄长如愿统一了天下,她也如愿和周瑜恩爱白头——她第一二世的时候对周瑜曾有过小小的暗恋,所以那一世对她来说是真的圆满。 只可惜她谈恋爱主要还是因为寂寞,她谈过的所有男人都被她始乱终弃,从无例外。 所以目前这状况,孙婺不知道周瑜记起的究竟是哪一世,又有之前袁耀的前车之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和他搭话。 但细想一下的话,既然周瑜给她带来了赤锋,那必然是在三十一世之前,她想先确定一下他记起的是不是与袁耀同一世,于是将赤锋略往上提了提,压低声音问他:“公瑾,这是大将军叫你带给我的吗?” 抓住他眉间一闪而过的疑惑,孙婺明白了,不是第三十世。 前面吕范已经与众人交涉完,周瑜上前将自愿与他前往丹阳的人进行编队。 孙婺牵着缰绳往后退了几步,盯着他的背影想,周瑜如今对她不会还有什么感情吧?不行不行,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想再和任何人产生什么感情纠葛。 ……要不然还是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但看着满地的尸体,她又觉得头疼,要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能信吗? 心烦意乱之间,怀中陆绩又吐了一口血,他惨白的脸色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陆绩关乎她的水解大事,不能死,于是孙婺再也顾不上周瑜的事情,赶紧将他带回家处理伤口。 回到家,命人给他包扎好,又将他和昏迷着的陆逊安置到了一起,直到东方泛白,她这漫长的一夜才终于结束。 第24章 第二天,陆逊在孙婺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中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却看到自己身畔的陆绩。 他脸色有些泛白,只是额间的朱砂痣给他添了些气色。身上几处看着不重的刀伤全被好好包扎过了,身体温热,呼吸均匀,看样子该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袁耀那里逃脱的,陆逊总算略微放下心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两人说话的声音。 “这两棵橘子树我能挖了一起带走吗?你看,叶子全掉光了,带着土挖出来,再找两个身强力壮的扛着……”声音的主人陆逊不可能忘记,正是昨晚敲晕自己的孙婺。 “我们要尽快赶回曲阿。”另外一人的声音也有些熟悉,“若你真舍不得这里的橘子……你存了种子吗?回曲阿可再栽种几棵。” “……又不是没种过,种不活呀。” 话说到这里,两人停顿了片刻似在无声对峙。 最后还是男人略作了让步,一声有些无奈的轻笑过后,他说:“这次不行,待下次我来庐江,再帮你带回去。” “也成,那我去把地窖里的橘子拎上来,路上我也分你几个,等我,很快。” 说着,女子小跑着走远了,而男子的脚步声一直来到他门外。 屋门被轻轻推开,晨光洒进屋内,陆逊看到了周瑜。此时的他穿了一身白色常服,简单装束却有出尘气质。 见到是他他进来,陆逊有些意外。 两人都属于舒县世家名门圈子里的,从前也见过几回,周瑜比陆逊大着一个辈分,为人一直温恭直谅,叫人敬重。陆逊猜想,阿绩大约就是他救回来的。 于是,他从床榻上起身,朝周瑜施了一礼,“多谢公瑾救下阿绩。” “并非我救的。”周瑜这样说着,目光却被屋内一胡床吸引了过去。 那大约也算不得是胡床,四四方方的胡床边缘用铁钉竖着钉了几根光滑的木条,最上端又用一根木条横着固定住,样子颇为古怪。 周瑜的手指从那怪模怪样的胡床上拂过,嘴角漾起笑,不知回忆起了什么。 过了片刻,他坐在上面,后背轻靠着木条,才继续刚刚的话题,“是阿婺救的,你该谢她。” 想起两次相遇的情景,陆逊对他的话很是意外,皱起眉,“是她救的吗?我只以为她做事狠绝……” 周瑜打断他,“你不该这样说她,她虽任性率直了些,心底却温柔良善。” 虽只有十五岁,动手杀人毫不留情,也能从重重防守的府衙里救出人来,甚至她还知道自己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秘密……陆逊第一次遇到这么难以捉摸的人。 “你这样了解她?”他问。 “嗯。”周瑜这样应着,眼睛波澜不惊落到对面的十三岁少年身上,又补充了一句,“她是我前世的妻子。” “……前世?” 脑中没有转世轮回的概念,陆逊此时并不能准确理解“前世”的意思,于是很自然地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周瑜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并无异常,又改口道:“我与你玩笑的。只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不远千里亲自从吴郡赶到这里?” “阿绩被她抓了。”陆逊回答完,也抓住了他话里的不对劲,“我该知道什么?” “无事。”周瑜释怀,起身友好地同他道,”我与阿婺现下便要动身前往丹阳,你与陆绩可要同行?“ 将孙婺相关的怪异事情先放到脑后,陆逊现在最为关心的还是身在吴郡的家人,以及身边的陆绩。 丹阳郡地界跨江,郡治在宛陵,长江西面这一块由周瑜从父丹阳太守周尚坐镇。而按之前打探的消息来看,丹阳郡在江东的那一块,应当已被孙策拿下。他这次前往丹阳,指的应该就是江东的秣陵、曲阿一带。 他与陆绩不可能继续呆在庐江,而去往吴郡必经丹阳,乱世之中,各处盗匪丛生,且自己的两名随从已经死在了袁耀手下,倒不如与他同行。 这样想着,他心下有了决定。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孙婺、周瑜、陆逊,以及尚在昏迷之中的陆绩,共同踏上了前往丹阳的路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24 01:15:28~2021-08-25 00:0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开富贵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这件事发生在第四世。 孙策活过了二十六岁,他领着父亲留下来的部将以及周瑜、太史慈、甘宁等人,一路高歌猛进,很快拿下了扬州、荆州与交州,率先一步称霸一方。 为了巩固统治,建安十五年,孙陆两家联姻,孙策将女儿嫁给了陆逊。 两家联姻这一天,黄昏之时,吴郡陆宅挂满了红色喜绸,正厅几案上插着桃枝,宽敞的厅里坐满了男男女女的宾客。 由于陆绩辈分高,且陆家嫡支这一脉的长辈只剩下他一个,他坐在上首,主持了这次婚礼。 陆逊与新娘皆是一身玄色礼服。二十八岁的陆逊稳重了许多,身负重任般严肃地进行着自己的婚礼,绝不出一丝差错,也不轻易露出笑。而孙策的女儿不过十四岁,眉目有股英气,很像她的父亲。 她爱笑的性格也像她的父亲。合卺、交拜时笑得露出牙齿,还时不时朝对面宾客中的两位姑姑挤眉弄眼。 陆绩顺着她的目光朝宾客中的两人看去。 一个是孙婺,她盘起头发,一身水绿色华服,静静跪坐着,有了贵妇的温婉优雅。另一个是孙尚香,正值青春年华,有些活泼好动,拉着姐姐说着悄悄话,见新娘子朝这边看过来,她便往那边扔花生壳,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样子。 主持婚礼的他给了孙尚香一个劝诫的眼神,结果被孙婺看到了,很护短地朝他瞪了过来,凶神恶煞像是马上就要提刀砍过来。 婚礼上这小小交锋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礼成之后,宴饮男女自觉分开,男子这边自然是以身为主公的孙策为尊,在他身边的全是一起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将领,几人其乐融融,若不细看,也分不出什么尊卑来。 “主公,公瑾有事耽搁还不曾赶来,但我可得替他说一句……”酒过三巡,程普喝得已经有些醉了,端着酒盏到孙策身边。 “如今您的女儿已许配给陆伯言,儿子也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可公瑾他呢……”他眯着眼睛,打了个酒嗝,又说,“三十六岁年纪,膝下无一、儿、一、女……” 程普是孙坚的部将,按辈分是孙策孙权的叔伯,而且于孙策还有救命之恩。所以,虽不爱谈这个话题,孙策还是很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 孙权听他这么说,却插了句嘴:“公瑾家事何须你我多言。” “仲谋这话可不对了。”程普又转身去和孙权说话,“你当这是家事,可若无子嗣,公瑾他家业由谁继承,部曲由谁继承,这于主公大业有碍,可不止是家事……” “我与公瑾乃忘年交,所以我不得不说……”他又看向孙策,“主公您虽心胸宽大,您的妹妹孙婺,真乃十足的妒妇、悍妇,若她早些给公瑾纳两个小妾,怕是您与公瑾如今也能结儿女亲家了。” 也有几名老将趁着醉意点头应和。 “不过如今也不晚,说起来,我家还有个适龄的女儿,许配给公瑾或许正合适……”韩当说。 “可姐夫说了,他不喜欢别人,只喜欢我阿姐。”坐在靠后位置的孙朗说。 “只是延续子嗣罢了,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 几人的话题一时绕不过周瑜孙婺这对夫妻的家事,陆绩对这件事实在无甚兴趣,借口更衣,便去了后院。 前厅的喧哗声还不绝于耳,踏进后院,春夜凉风拂面,带来一阵清新的梨花香。 在这里,他不期然遇到了孙婺。月色下的华服美人盘着发髻,露出柔美脸庞和纤细脖颈。虽已为人妇,模样却温婉动人。 陆绩眼睛在她身上凝视了一瞬,又赶紧移开。他略一施礼,准备离开,“唐突了。” 孙婺喊住了他,“陆公纪,慢着,我等的就是你。” 她提起水绿色的襦裙下摆,走到陆绩面前,外衫卷起一地的梨花花瓣。 在他面前站定,孙婺又说:“陆公纪,听闻你擅长天文历法、占卜祭祀,兄长出征前也会找你卜上一卦,所有人都说你卜得很准……你能去给我夫君周瑜卜一卦吗?” 陆绩很意外她的这个要求,“卜什么?” “卜什么不重要。”孙婺四下瞧了瞧,这才凑到陆绩耳边,小声道,“总之,卜完你就说他八字不该有子女,有子女就会倒大霉此类,随你怎么编。总之,编完之后让全东吴都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吧?” 陆绩听她说完,看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若是介意子嗣的事情,你该问医,不该问卜。” 孙婺的神色多了些不耐烦,“我不喜欢小孩。” 说完,她又抬起头,破罐子破摔地看着他,“你就说吧,帮不帮?” “不帮。” 孙婺怒视他:“为何?” 陆绩想了想,答道:“你这是弄虚作假,但我不喜欢骗人。” “呵。”听到这里,孙婺眼里露出嘲讽神色,“小仙童你不喜欢骗人?你也好意思说?” 没能确切理解她话里的“小仙童”是什么意思,陆绩只说:“总之,我与你如今也算姻亲,今天你与我说的事情我不会透露给别人,但我也不会帮你。况且,你这方法本来也不能治本,栓得住谁呢?” 扔下这番话,离开后院圆形拱门之时,他又转头看了一眼。 满树梨花之下,水绿色的人影还孤零零站在那里。她温婉外表下有欢脱灵动的性格,可这么远远看着,又觉得满是清冷孤寂,很美,很特别。 回屋换了身衣裳,回正厅时已过了许久。脑中身影挥之不去,鬼使神差地,他又绕去了后院。 然而,此时后院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周瑜不知从哪里赶来,一身常服,腰间配着名剑“霜锋”,他站在孙婺面前,发丝被风吹散了一绺下来。 “那两棵橘子树我让人挖了一起带回来了,这回应当能种活……”路上辛苦,他说话时声音沙哑低沉。 “真的!”孙婺听了,开心地跳了起来,她双手勾住周瑜脖子,将整个身体都贴到他身上。 周瑜一下子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稳住身形,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轻按着她盘起的秀发,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轻笑着,他在孙婺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有些远,声音也很轻,院门外的陆绩没有听清。大概是找到了治本的方法,周瑜将可以拴住自己的线交到了孙婺手中。 于是,花前月下,两人紧紧相拥,密不可分。 “周瑜,我这辈子……不对,我永生永世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树上梨花飘落到孙婺发间,周瑜抬手将梨花花瓣拂开,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也是。” 二十三岁的陆绩在自己家后院门外,看着梨花树下相拥的两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作为自己梦中的一个过客,昏迷着的陆绩在前往丹阳的路途上,虽还不曾醒来,心里已经全是酸的了。 作者有话说: 孙婺:谁在挖我的黑历史!!! 第26章 在前往丹阳的路上,在确定了周瑜也记起了某一世之后,孙婺一直推测着他记起的究竟是哪一世。 他从孙策那儿要来赤锋,这便将范围限定在了一到三十之间。周瑜对她有特别的感情,从他言行来看肯定没错。除了后来五十到七十世之间还有些零星拉扯之外,三十世以内两人交集比较多的应该在第四世到第十五世之间。 她的这段感情一开始浓情蜜意,后来渐渐就烦了,腻了,断了,属于非常正常的和平分手——反正周瑜也什么都不记得,只要她单方面决定分手,下一世他们就又能做回好朋友,简单,快速,无痛。 所以,十五世之后的一百多世,他们基本上都是好朋友。 而十五世之前,于她来说已经属于远古时期。 远古时期的她还没有如今这满身的龙傲天气质,是一个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小怂包,拿着爽文剧本干着甜文女主的活,表面上凶悍得像是大女主,实际上走的还是娇软团宠路线。 但两千年过后的现在,她已经是孙·江湖游侠·铁血太后·无情女帝·婺,再也做不出以前的娇憨模样来。 ——她和周瑜,这两千年的代沟实在太大了。 所以,在历阳江边看着对岸江东的隐约灯火,遥想往昔的时候,他们俩的气氛总是难以避免地冷场。 “……阿婺,上一世你给我写过一首情诗,你还记得吗?”周瑜端坐在篝火旁与她说起往事。 孙婺有些无奈。他之前说“好久不见”,可能他以为的“好久”只是两个多月,但其实已经是两千多年。远古时期的事情她只能记得大概,这么细的细节她怎么可能记得? 大冬天已经够冷的了,孙婺不想气氛继续冷下去,于是朝篝火边又靠了靠,说:“要不你提醒我一句?” 火光映在周瑜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暖,说话的声音也很暖。 “……遥想公瑾当年,阿婺初嫁了,雄姿英发。” ! 这诗!不对,这词! 她还真有印象,她在现代学过,后面是什么来着……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第一次有人和她谈起现代的事情,奇异的感觉充斥在她心里,她赶紧搓着手,活动脑筋。 “啊!想起来了!好像、好像是什么……早生华发,灰飞烟灭。”终于想了起来,她颇有些激动地看向身边的人。 周瑜却疑惑地回看向她,皱起眉,“你写情诗是这个风格?” …… 她写情诗可能是摘抄风格,显然很不走心。 本来还有一丢丢负罪感,想到周瑜连定情诗都能忘,估计他所谓的上一世,他可能也不是很喜欢她,所以她也就释怀了。 “大约是我记错了……” 她这样说完,两人之间忽然又沉默下来,因为代沟带来的尴尬氛围又席卷了岸边。 江水倒映皎洁月光,岸边倒伏着枯黄的芦苇,寒风吹过,江面湿冷的水气往人骨缝里钻。 “当心些。”周瑜说着,用衣袍挡在她面前,又将燃烧着的木柴拨开了一些。利落动作做完,孙婺眼前窜起了一簇簇星火,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 活过这么久,孙婺觉得,有时候情绪比事情本身更让人记忆深刻。 被人照顾着,此时安心温暖的感觉让孙婺似曾相识,可能,他们俩从前也有无数次这样的机会,坐在江岸边看江与月。 江月…… 忽然,孙婺脑中灵光一闪,“最后一句我记起来了,‘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周瑜眼神亮起一丝光,他无声吟诵了一遍,又看向孙婺,“中间该还有两句?” 孙婺又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真记不得了。” “我想了很久也没能记起来,本来便指望着你。”周瑜轻笑一声说,“要是还有其他人能够记起来该有多好。” “若我们俩都记不起来的话,那就不可能有人记得起来。忘了便忘了吧,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 周瑜:“这于我而言很重要。” 孙婺:“时间久了就不重要了。” 周瑜静静看着她,并不反驳,但显然也不赞成。 “真的。”孙婺又说。 * 周瑜赶去庐江时走得匆忙,不曾携带行军帐篷,回丹阳时的帐篷还是从袁耀库房里搜刮出来的,数量紧张,于是,孙婺不得不和陆绩同挤一间小帐篷。 陆绩醒来已经好多天,气色越来越好,脾气越来越差。 孙婺和周瑜叙旧完,回帐篷的时候,便看到陆绩躺在帐篷里,将自己的身体挤到到帐篷边边上,一副自闭的样子。 听到她过来,也不打招呼,也不回头看一眼。 想起自己外出时,他也是同样的姿势,孙婺好心问他,“你吃过了?” 陆绩别别扭扭地哼唧了一声。 孙婺一边将帐篷卷帘放下,一边说:“陆逊没给你送吃的?他都没点尊老爱幼的意识吗?” 陆绩这才开口:“他送过了,我不想吃。” “人小脾气大。”说着,孙婺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只橘子扔到他被褥上,“吃吧,酸是酸了点,多少能填一点肚子。” 陆绩很傲娇,从被褥上摸起橘子,又扔还给她,“不吃。” 什么怪脾气。 “不吃就不吃,饿的又不是我。”一边说着,孙婺脱去外裙,穿着襦裤钻进了被褥。 行军路上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他们俩同盖一条被褥,陆绩的体温已经将被褥暖成了舒适的温度,耳边江水流淌之声与野草窸窣之声也十分助眠。 孙婺闭上眼,意识很快便要开始模糊。 就在她要睡着的时候,陆绩却翻了个身,轻声在她耳边问道:“阿婺,你和周公瑾刚刚在江边谈些什么?” “叙旧啊……”孙婺正要进入虚无世界,突然清醒过来,也翻了个身,看向陆绩,“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孙婺的脸与陆绩的脸大约只有半寸距离,她说话时吐气如兰,陆绩这些天的不安烦躁忽然减轻了一些,他解释:“……我只是有些好奇,不曾想你与他也有故事。” 借着帐篷外透进来的篝火光亮,孙婺看他一双眼睛十分纯澈,以为这个小孩又要听什么睡前故事。 但她已经有些困倦,况且若是叫她回想,也回想不出什么与周瑜有关的有趣的故事。 于是,她捏了捏陆绩的脸蛋,说:“可惜是少儿不宜的故事,所以不能讲给你听。” 说完,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片刻之后,陆绩也翻了个身,继续自闭。 第27章 翌日清晨,从安宁虚无的沉睡中醒来,孙婺发觉自己腰间环上了一双小孩的细长手臂。 她转头看向陆绩。 之前一直昏迷,他没能手贱再次将朱砂痣洗掉,额头圆圆红点十分醒目,加上他皮肤白皙,睫毛纤长浓密,看着依旧是个福娃模样。只是眼底有了两片乌青,算是白玉微瑕。 孙婺一转头,他便睁开了眼。眼中毫无惺忪之态,竟像是一夜没睡。 孙婺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自己的头发拢到脑后,问:“陆绩,你晚上睡觉害怕?怎么还要抱着人睡?” 陆绩松开手臂,将身体往后挪了两寸,“我只是怕做噩梦。” 孙婺猜他大概是被袁耀折磨出了心理阴影,好心建议他:“那你明晚和陆逊他们一起挤大帐篷去,五十多个人睡一起,人多你便不会怕了。” “……我和你一起睡才不会怕。”陆绩又说。 ……什么毛病。 孙婺捉住他的手,放到他脖颈边的刀疤处,“摸摸,摸到了什么?” 陆绩:“……” 两个多月前,孙婺在这里划了一刀,如今伤口已结痂脱落,但凸起的刀疤大约是要留一辈子。 “以前对你好你不领情,对你不好你还粘上来?”孙婺说着,放下他的手,掀开被褥起身。 “还有,开春你也要九岁了,别说什么和我一起才不会怕。等过了江便是丹阳地界,我与你大约只能再同行两天,之后你便要与陆逊取道阳羡回吴,我同周瑜直奔曲阿,我们不同路……” 陆绩打断她:“我想与你一同去曲阿。” 孙婺奇怪地看他一眼,“陆逊不远千里来找你,你不跟他回去?你不成白眼狼了?本来我也不喜欢小孩,你走吧,坚强点,过些年你长大了我再去找你。” 孙婺一边说着,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了一枚铜镜,对镜将头发系好,又随意挑了件丹纱袍披上,出了帐篷。 帐篷外太阳才刚刚升起,东方远道而来的光照亮头顶澄澈的天空,江面只刮着微风,今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 据周瑜所说,今早会有丹阳过来的楼船接应。士卒们已经早起,合力卷起帐篷铺盖,驻扎地一片繁忙景象。 而往身后望去,有一片松树林,寒冷天气里已然枝叶繁茂郁郁葱葱。 回过头,陆逊这个时候过来了。几日风餐露宿,他脸上皴裂起皱,衣服也破了几个洞,完全没有之前贵族美少年的样子。 因为之前有过节,除开两次逼问她为何知晓他父亲临终遗言之外,他们俩基本上能不见就不见。而由于之前逼问都被孙婺挡了回去,陆逊每次见到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而现在,他来帮着收拾帐篷与行囊,撩开卷帘看了一眼,他转头教训孙婺:“既知道路途遥远,你便不该带这么多行李。” 他现在还是个少年,已经有了日后那种严肃的语气。恍惚间像是时光交错,孙婺好像听到了别的相似的话语。 “……既知此行凶险,陛下便不该以身犯险。” 恍惚间她也记起了自己的回答。 “再多说一句屋外跪着去!” 抛下同样的话,孙婺便骑上自己的马,往周瑜所在处而去。 * 周瑜正在江边与吕范交代登船事宜,交代完,领了一支骑兵正要离开,看到孙婺一身红衣朝他奔来,他立刻停了下来。 孙婺在他面前勒马,“公瑾这是要去巡防?” 周瑜颔首。 孙婺感到有些尴尬。 因为等待楼船,所有人在岸边驻扎了一晚,若有追兵,现在也该能追上来了。而这所有人刚睡醒收拾帐篷与行囊的时刻,也是追兵绝佳的偷袭时机。 她原本想提醒周瑜该派人巡防,却已然忘记,既然他也记得前世,便不再是二十出头初出茅庐的周瑜,他内里大概已经是老谋深算的大都督,根本用不着她提醒。 “你要同我一道去吗?”周瑜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半是替她解围地说。 来都来了,白跑一趟回去看到陆逊更是尴尬。 于是,她跟着周瑜一起往松树林而去,在林外巡视一圈,林里荆棘密布,并无异象,他们又勒马于地势高处,眺望江对岸的丹阳郡。 从此处望去,其实只能看到一片又一片茂密的山林。如今虽已光秃秃一盘不怎么好看,但那里和吴郡一样,是她生活过无数无数年的地方,有许多美好回忆。去句容寻访葛玄,在建业建城,在曲阿和兄弟姐妹们蹴鞠…… “这回惹怒了袁术,这些年我们恐怕都没法回庐江,大约得在曲阿抵挡一阵子。”坐在马上,迎着江风,周瑜忽然说起局势。 孙婺想了想,“那便在秣陵建城吧,袁术那儿有徐州刘备、吕布牵制着,我们抵挡其实也不难。” “……便等袁术自取灭亡。”周瑜说着,与她相视一笑。 孙婺看他笑容亲切而开怀,不由觉得,他们俩不聊前世的时候,其实十分默契。 然而,大概由于两人对于前世的信息差太大,聊起前世就次次冷场。 至今,孙婺也不曾告诉周瑜她已经重生了一百二十次的事情——她同陆绩能和盘托出主要是以后还要他帮着水解,况且陆绩什么都不记得,不至于有什么前世纠葛来搞她心态。 可她知道,周瑜和她还真有纠葛,要让他知道自己曾经甩了他,说不定他还得记仇,不让自己好过。就像人死之前不想留遗憾或误会,她很快便要离开这个世界,便也只想好聚好散。 但她的武力值肯定不是从前十五岁的孙婺能拥有的,也不能全部说谎。所以,她有所保留,只同周瑜说,自己虽记得前世,却只能记得一点点…… 然而周瑜对她似乎有十足的信任和包容,也不怀疑什么,也不多问什么,至今看来除了那首词,对她也并无什么所求…… 神思游离间,孙婺敏锐察觉到身后似有马蹄声,她转头望去。 果然,远处出现了一队浩浩荡荡发人马,正从庐江方向疾驰而来,狂奔的马蹄溅起了一片尘土。 “有追兵!”孙婺说着,握紧赤锋,调转马头。 可待她严阵以待看清远处景象,又觉得不太对劲。 远处人马虽有五六百人的样子,却另还有几驾马车上满满当当似是装满了货物——这支队伍作为追兵携带的辎重也太多了些。 而她的身边,周瑜将手掌搭在眉骨处远眺片刻,将手放下之后,朝她愉悦笑道:“子敬来了。” 孙婺松开握剑的手。 原来是鲁肃吗?他怎么来了? 第28章 收拾完行李,将帐篷卷好堆到岸边,楼船仍然见不到踪影。 陆逊和陆绩倚靠在帐篷边,讲起近日吴郡传来的消息。 “吴郡太守陈瑀无能,盗贼严白虎猖獗,吴郡如今不太平。待到开春,孙策大约也要领兵攻吴,陈瑀和严白虎怕都不是孙策对手。”陆逊说。 陆绩回想着从前,记忆中孙策攻吴没有失手过一次。 于是,他说:“孙伯符悍勇,在江东一带也有威望,确实难以抵挡。” “孙贼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陆逊冷冷道。 孙贼…… 知道他们最后都成了孙贼跟班,这话陆绩没法接。 不远处地势高处,孙婺与周瑜正背对着他们,眺望更远处。 看这场景,忽觉似曾相识,陆逊想起了什么,道:“他们看着倒真像夫妻。” 陆绩猛然转头看向他。 注意到他的目光,陆逊又说:“之前你昏迷的时候,公瑾同我说,他们是前世夫妻。之前我不明白,现在却隐约看出来,或许他们本来就该是一对。赤锋、霜锋,红衣、白衣……只是这两人行事风格差的也太多了些,一个雅量高致,一个蛮横无理。” 陆绩本想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前世夫妻”,可是说出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最后只改了口,说:“阿婺也不是蛮横无理。” 阿婺…… 陆逊将他看了又看,本想反驳,看到他额头红痣和一身崭新的、绣着“过”字的蜀锦衣裳,看起来在孙婺那儿过得并不差,最后也只淡淡说了句,“是吗。” 他话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他警觉地朝前方望去。 高处两人并不慌张,反而下马相迎。不多时,他们身边出现了几个人。从他们的位置看去,为首的那个不高不矮,带着发冠,留两撇短胡须,一见面便与周瑜相拥在一起。 陆绩很意外,“鲁子敬怎么来了?” “鲁子敬是谁?你认识?”陆逊问他。 鲁肃是东吴名臣,但目前还不出名,按理说陆绩不应该认识他。陆绩只好编了个理由,“阿婺和我说起过此人。” 但很奇怪,按记忆来说,鲁肃和周瑜此时还不认识,不该这么一副久别重逢样子? 对于鲁肃这样一副久别重逢、激动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孙婺也很意外。 她的疑惑,最后在历阳江上得到了答案。 楼船三层,一共可容纳千人,三楼唯一的小隔间里,孙婺、周瑜、鲁肃来了一次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 “公瑾、公瑾……”鲁肃一手擦着眼泪,一手捉着周瑜的袖子说,“自你与我来信,我便知道,你定然也是记起了什么……” “可是子敬愧对于你,也愧对主公,不曾见主公一统天下便也早早地去了……” 周瑜显然对前世的事情接受良好,他轻拍着鲁肃的手臂说:“无妨,如今你我都依转世重生,想来上天也想叫我们再一次建功立业。” “正是。”鲁肃点头,“主公如今虽还年幼,却深有谋略,定是能成一番大事的。” 他一双兔子眼认真地凝视着周瑜,又哽咽着说:“我与刘子扬有旧,前些日子便说服了他,将他与袁怀山给他的几百精兵全带来了江东,有他相助,此番咱们必能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周瑜点头道:“我还道刘子扬为何与你同来。” “子扬本也不看好袁术,且巢湖郑宝人多势众难以为敌,我便劝他弃了郑宝……” 从前刘晔杀郑宝算得上是情势所逼,袁耀不管不顾派刘晔再去杀一次郑宝,简直是强人所难。鲁肃这么一劝,阴差阳错,刘晔竟然真的又来投他们孙氏了。 但是,孙婺在一边看着,替他们尴尬。 你们说的主公都不是同一位啊!!! 鲁肃的“主公年幼”说的显然是如今才十四岁的孙权,但周瑜如果记起的是四到十五世之间某一世的话,“主公”当然是指孙策啊! 鲁肃看一眼孙婺,又看回周瑜,眼泪又下来了,“可惜我去的早,也不知前世荆州讨回来了没有……” 果然是忠臣,如今还记挂着被刘备借去的荆州南郡。 但如果是四到十五世的周瑜的话,因为孙婺当年喜欢他,应该也会给他续命,这样他应该能亲自收回南郡。 然而周瑜却说:“如今也未可知了。” ? 孙婺疑惑间,周瑜又问她:“说来,阿婺可知,前世荆州收回来没有?” “孙姑娘竟也能记起前世?”鲁肃眼睛一亮,看向孙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隐约记得……”虽然并不知道他们说的前世是哪一世,但不妨碍孙婺回答他的问题,“子敬放心,荆州后来已被吕蒙将军夺回。” 鲁肃因为激动欢喜两颊浮现两坨红,他抓着周瑜袖子笑道:“如此我便也能安心。” 周瑜:“过往已成云烟,如今我们都该图谋当下。” 鲁肃:“正是。” 鲁肃这句“正是”说完,忽然转过头来,同孙婺说:“孙姑娘,别的我都可以当做是过往云烟,只不过我胸中还有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不说上一世死前,便是现在,也绝不能忘怀……” 干笑两声,孙婺问道:“……何事子敬如此挂怀?” 说说看吧,说不定她能记得。 鲁肃擦去眼泪,眼巴巴看向孙婺,“前世您曾著一著作《二话西游》,此书实在精彩,您第二卷 开篇期间,我日日在家等候,便是想第一个阅览,不知此书您后来写完了没有?” ? ??居然是这件事?! 她那本被迫太监的、有关孙悟空的小说…… 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偷偷看了眼周瑜,周瑜虽略有些疑惑的神情,却什么也没有问。 而这边,鲁肃红红的兔子眼楚楚可怜,又看着她说:“不瞒孙姑娘,便是闭眼之前,我也想将这书看完……这两月我便常想,应当就是这执念叫我又重生了一回,其他事都可放一边,无论如何,我都要看到结局。” ……孙婺很无语。 ???你的执念不是建功立业,不是荆州,而是追更吗! * 陆绩一个人坐在楼船一层的船舱边,失神地看着江水。 一晚上没睡,他已经十分困倦,但自从离开庐江时,做过那些叫人心里难受的梦之后,他如今十分抗拒梦境。 孙婺在这个时候忽然过来了。 她坐在陆绩身边,背靠着船舱,将双脚翘在船舷上,双手抱胸,闷闷不乐地道:“陆绩,你别回吴郡了,同我一道去曲阿,我有件事要交与你办。” 陆绩有些意外,“何事?” “我记得你前世写过好多著作,便想叫你帮着写点东西。”孙婺说。 断更了大概有好几百年的文,现在居然还有人在追更,但不管鲁肃是多么情真意切,她是真的写不下去了,她决定可耻地找个枪手代写。 “好。”陆绩没有细问,他本就想同她一起前往曲阿。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江上水波清浅,冬日江风虽有些冷,正午阳光却十分舒适,陆绩躺在船舱边差一点就要睡着,只暗暗掐着自己手心,这才又提起精神。 孙婺看着眼前清澈的江水,却想起上一世自己水解的事情。 自己死前身体虽然无力,却还是结了太极印的,为什么却没成功逃离这个世界?又是为什么,忽然就有人记起从前? 这些天她总会思索这些问题。而如今,她心中有了个想法——虽然说起来有些玄,比如袁耀,比如鲁肃,比如周瑜,他们死前都有想要她记起或者想要做的事情,或许是这些人的执念叫他们留住了她。 她不觉喃喃道:“袁耀想要我替他夺权,鲁肃想要看完我写的故事,周瑜想要知道那首词里漏掉的两句……” 这话被陆绩听到了,他问:“周公瑾想要知道什么?” “一首词,《念奴娇》,他要是知道,说不定就能安心地去建功立业了……”孙婺也不瞒着他,说完又继续喃喃,“如果真是这样,也不知道除了他们,还有没有其他人能记起前世……” 念奴娇…… 太过疲惫,况且离靠岸也要许久的工夫,陆绩决定趁这时间睡一觉。 第29章 江上的梦有纷繁的场景。 夏日艳阳下芙蕖灼灼,赏荷时周瑜将手掌拦在孙婺额头为她遮挡阳光;吴宫宫宴之上,周瑜一边与同袍寒暄,案底下却与孙婺牵着手;出师北上前,两人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紧紧相拥…… 在这些场景中,陆绩是偶遇他们的路人,是坐在他们后排的同僚,是主持祭礼的太常。 陆绩如今学会了挑拣自己的梦,梦中这些不重要的场景,潜意识里总是能快速略过。然而待楼船靠岸,他被人从梦中叫醒时,始终没有梦到孙婺所说《念奴娇》。 和陆逊从船上下来,周瑜已经领兵在一旁引导,一千多人的队伍太过庞大,下船整列又花了许多时间。 陆绩从孙婺那儿知道他也记起了前世,只不过有了袁耀的前车之鉴,他如今不能肯定周瑜是不是真的只是想知道那首“词”,或者还有别的目的,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注意到他的目光,指挥队伍往于湖而去后,周瑜驱马至陆绩面前,“公纪有话想同我说?” 趁他过来,陆绩正好有个问题,“公瑾近来常常做梦吗?” 周瑜停顿了一下,略一思索,答道:“夜夜无梦。” * 当夜,千余之众驻扎在于湖城外。 鲁肃果然十分在意著书之事,晚间也不与周瑜叙旧,直奔孙婺帐篷外,顶着寒风与她商讨更新事宜。说是商讨著作,实际上由于现今的纸十分金贵,写作成本太大,于是两人先讨论了一番如何改良以及大量生产纸张。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帐篷外两人的对话,恍惚中,陆绩进入了梦境。 …… “……主公您虽心胸宽大,您的妹妹孙婺,真乃十足的妒妇、悍妇,若她早些给公瑾纳两个小妾,怕是您与公瑾如今也能结儿女亲家了。” 宴席之上,程普醉醺醺地说着。 “不过如今也不晚,说起来,我家还有个适龄的女儿,许配给公瑾或许正合适……” 梦中程普与韩当的对话与此前一致,陆绩以为自己进入了与从前一样的梦境。他接着看下去,梦中的自己也无异样,借口更衣,便去了后院。 后院春夜凉风拂面,鼻间能闻到一股悠悠梨花香。 而这次的孙婺却不一样了。她一身红衣,站在梨花树下,着装明艳动人,神色却似乎有一丝恍惚。 “唐突了。”看到她,他略一施礼,准备离开。 孙婺正看着一树梨花出神,听他说话便道:“陆公纪,你别走,我找你,想叫你帮我个忙。” 说完,她踱步到他面前,朱红色外衫卷起一地的梨花花瓣。 “何事?”梦中他问。 何事?陆绩想,这梦境与之前太过相似,或许出于同样的原因,过了这么多世,孙婺还是没能自己从困境中走出来。 果然,孙婺在他面前站定,说:“你应当知道,我没有子嗣,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也不可能有子嗣。所以,我想叫你给我夫君周瑜卜一卦,你便说他命中便不该有孩子,也好断了别人往我们这儿塞人的心思。” 说完,她目光灼灼看向他,“陆公纪,你能帮我吗?” 孙婺此时的美貌容颜楚楚动人,然而,再来一回,梦中的他也并没有心软,只将从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这是弄虚作假,但我不喜欢骗人……而且作为姻亲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这方法本来也不能治本,又能栓得住谁呢?” 这话说完,他便告辞离去。 离开后院之时,他转头朝她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这次,孙婺仍旧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了欢脱灵动,是真正的清冷孤寂。 旁观着这场梦境,陆绩十分奇怪——如果是上次之后的某一世,孙婺早该知道其他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不是再来做一次无用功,再来他这里碰一回壁。 然而,梦中他无暇细想,视角只能跟着自己回屋更衣。幸而更衣之后,梦中的他又一次鬼使神差去了后院,他便又一次见到了孙婺。 这次梨花树下只剩孙婺一人,她失神地坐在树下,手里碾着花瓣玩。 听到脚步声时,她猛地抬头,作势便要起身。可在看清来人之后,嘴角正要漾起的笑又悄然消散了去,身体也重新坐了回去。 “你在等谁吗?”待孙婺坐下,梦中的他好奇问道。 孙婺颓然道:“不曾。” “虽是唐突了些……你心里若有事也可同我一说。”大概是被她这样子打动,梦中他并未离开,不怎合礼数地,他也在梨花树下坐了下来。 孙婺奇怪地看着他片刻,也不知处于何种原因,最后真破罐子破摔似的向他敞开了心扉。 “陆绩,说出来你应当也不会明白,其实我有无数种叫人少说闲话的方法。”她双手撑着脸颊,虽仍是颓然,但在这一刻,她的眼中十足清醒。 “但是,我曾经有过非常圆满的一生,后来无数次都不如那一次圆满……所以这一生,我处处小心,想叫所有事情都如那一世那样发展。” 说到这里,清醒散去,眼中又只剩迷茫,“可你们虽不曾变,我却不一样了,我好难叫自己同从前一样。就比如我这身衣裳吧,我已经忘了,我从前穿的是水绿色的,还是朱砂色的,还是月华色的……” 叹一口气,她不自觉落了两滴泪,“我想和以前一样,可是这好难……事到如今,他没有来,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错了哪一步……” 知晓孙婺处境的、现实的陆绩如今已成了局内人,完全清楚了她的动机,也能够体会到她心底的难过。但是他想,如果自己在场,大约除了将她抱入怀中,并不能说出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 然而梦中的那个陆绩还是个局外人,他仔细消化了她所说的话之后,虽有不解,却还是看着孙婺说:“所以最后你只是把自己拴住了吗?” 听到这里,孙婺一愣,也凝视向他。 正厅传来一阵阵热闹的喧哗,而在这寂静的后院里,时空似乎凝滞,只剩一棵繁盛灿烂的梨树,两个默然对望着的人。 过了许久,孙婺才忽然破涕为笑,“你说的对,我栓得住谁呢,我不过是拴住了自己。这世界本就荒诞,我却还一次次迎合,这世界本还有其他有趣的事情,我却不再去探索,再这样下去我该自己鄙视自己了。” 说完,她振作了起来,从树下站起,朝他嫣然一笑,脸上仍带着泪痕,“陆绩,你果然是个小仙童……” 拍拍衣裳上沾染的花瓣和灰尘,孙婺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又转头。 “陆绩,后日我夫君出征,我想叫你主持祭礼,祭礼的鼓吹曲,你便用我那首《拥离》重新填词的《念奴娇》,行吗?” 被她认可大约也很快乐,梦中的自己做出一副大龄小仙童该有的样子,微笑着淡然点头,“可。” …… 这一段梦到这里便结束了,陆绩梦醒时是深夜,帐篷外已没有了说话声,孙婺也已经在他身边入睡。 陆绩的身体靠着帐篷的一边凉飕飕,靠着孙婺的一边却全是暖意。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来缓和心绪,之后,他在黑暗中翻身,从背后抱住孙婺,轻轻唤了一声:“阿婺……” 他以为孙婺听不到,孙婺却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你这小孩……又做噩梦了?” “嗯。”陆绩又抱紧了她一些。 无奈叹了口气,孙婺翻身将陆绩搂进怀里,又说:“睡吧,我在呢,不用怕。” 第30章 是夜,周瑜营帐内,周瑜鲁肃同塌而卧,均久久不能入睡。 鲁肃同周瑜讲了一遍孙悟空破石而出的故事,最后感慨道:“可惜公瑾你上一世去的早,没见到阿婺姑娘这著作。从前我看这书的时候,既想看悟空还能怎么上天入地到处作妖,却又担心他要永生永世被压在山下,看得真真是抓心挠肝。” 周瑜看着帐篷顶道:“孙悟空意识既已可上天入地,已然可以为所欲为,身躯在哪儿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你是没亲眼看,我与你说不出那番感受……”鲁肃思忖片刻,换了种说法,“便是有个人能和孙悟空一同被压在山下,他或许都不必做那一千件好事与一千件坏事。只不过既然无人与他为伴,无人与他伸出援手,他总得自救。” “可是他若真破石而出,他的故事怕也没有后续了。”周瑜又说。 “没呢,没结束呢。”鲁肃从床榻上坐起来,“我今日和阿婺姑娘说过,待到了曲阿,有了纸笔,她便会将这个故事续写下去。” 周瑜为自己拥有一个老实单纯且从不说谎的朋友感到幸运。黑暗中,他按着鲁肃肩膀示意他躺下。 夜已深,行路也艰辛,鲁肃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又说:“公瑾,你也知我交友广泛,身边无数亲朋。可重生一回,我身边这些亲近之人全不记得前世,我还当我便像那孙悟空,成了这世间唯一。幸而遇见你,幸而遇见阿婺姑娘……” “说起来,天下大事虽无甚变化,却不想能在这里见到伯言、公纪。”鲁肃说到兴头上,又从塌上坐起来继续说,“依阿婺姑娘所言,她是因为前世仇怨才将公纪绑来,还有,听闻她亲手斩杀了袁怀山,手刃怀山亲兵数十……说来是我从前狭隘了,我只当她虽文采出众,却也只是闺阁女子,却不想她竟有如此本事,且也能这般快意恩仇。” 鲁肃这一番话倾吐完,便等着周瑜接话,可过了许久周瑜才轻叹一声道:“我与你不同,我虽知她该有变化,却也不知变化会有如此之大……” “正是如此。” 说着,鲁肃又开始兴致勃勃与他新一轮叙旧。 * 第二日,行路不过十几里,陆逊便要与众人分别,取道阳羡,前往吴郡。 他走之前要带走陆绩,却被孙婺好一番阻挠,加上陆绩有自己的主意,最后还是周瑜派了两名心腹,只护送陆逊往吴郡而去。 乱世之中各自割据,丹阳虽属扬州牧管辖,江东这一块袁术却不曾牢牢掌控。如今他的兵卒还在淮南,本想等刘备与吕布鹬蚌相争,如今却也被刘备吕布的徐州兵掣肘,一时之间没有精力报杀子之仇。因而到了江东,没了追兵,行军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想着众人前些日子赶路渡江辛苦,待到达淮水边时,周瑜令众人在岸边驻扎休整,同时命人做竹筏渡淮水。 此时气温上升了一点,上游冰雪大概开始融化,淮河水水位些微上涨,似乎已经有了开春的迹象。 三国时期的人一般一日两餐,有条件的话,孙婺更喜欢一天三顿。橘子已经吃完,她闲着无事便拎了赤锋去淮水里叉了两条鱼,去肠去腮、刮鳞洗净之后,又在自己行李里找来生姜和酒,生姜塞在鱼肚子里,酒涂满鱼身,在帐篷外架了个火堆烤鱼。 而陆绩跟随做竹筏的兵士,在林子里捡回来一根细长的竹子。回到营地,他在孙婺身边坐下,问她:“阿婺,你匕首能借我一用吗?我想做跟竹笛。” “竹笛?你竟比我还有闲情雅致。”孙婺说着,将穿着鱼的棍子交到陆绩手上,“帮我看着火候。” 说完,她便又去自己的行李中找来一把匕首交给他。 接过匕首,害怕劈砍之下竹子开裂,陆绩只能用小刀慢慢磨着竹管。他一边磨,一边向孙婺确认:“你之前说,周公瑾想知道一首词里漏掉的两句,是因为他听过这首词是吗?”[1] 孙婺漫不经心回答:“应当是听过的,只是他忘了。” “那你记得吗?”陆绩又问。 烤鱼已经飘散出香味,孙婺闻了闻,又放在火上继续烤,边烤边说:“我也只知道一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说起来我也很想知道这前两句是什么,再怎么也是千古名句啊,怎么能就这么忘了呢。” 关于《念奴娇》,陆绩并没能梦到这首词的内容。但若说到《拥离》,这是从前就有的乐府鼓吹曲辞,他如今也十分熟悉。 既然《念奴娇》用的是《拥离》的曲调,且周瑜精通音律,如果他有那一世的记忆,或许能通过《拥离》的曲调记起些什么——陆绩不想暴露自己,便不能直接说,只好用这些曲折的方法。 他继续自制竹笛。待将竹管两边磨平,中间打通,给竹笛钻孔时却犯了难,如今竹笛多为七孔,间距不同,发出音响也不同,如何确定孔距便成了问题。 他会琴,也知如何制琴,竹笛用的却不多,一时记不起来孔距,他便抬头看孙婺,“阿婺,你知道竹笛的音孔应该在哪儿吗?” 孙婺的鱼已经烤好,她一边撕着鱼肉吃,一边后悔没有从袁耀那儿剥削点盐回来。听到陆绩这么问,她摇头:“制笛我不会,不过待你做好,我可以帮你试音,我很擅长长笛。” 陆绩想了想,“也好,如果这支不对,我之后再做一支。” 说完,他小手握着竹管和匕首开始挖孔,手上动作时,脑中思绪纷繁杂乱,总能想起之前夜里的梦。在梦里自己总是一个小小陪衬,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甘心。 钻好一个音孔,他又抬头问孙婺:“……阿婺,你擅长什么曲子?” 孙婺刚吃完一条鱼,正招呼着周瑜亲兵将烤好的另一条鱼送给他们将军。打发完此人,她才回答陆绩:“很多,各种曲调改编的都有,我尤其爱重编词曲。” 陆绩看着端着鱼的士兵往周瑜营帐而去,又回眸问她:“哪些曲子?朱鹭?思悲翁?上邪?还是……拥离?” 孙婺想了想,“……最炫民族风、江南style、小苹果、套马的汉子。” 陆绩:……? * 休整了一下午,陆绩的竹笛才终于做完,做成一个能发出响来的乐器时,已近黄昏。 江水漾着金波,岸边升起炊烟,孙婺接过竹笛,见竹笛表面虽粗糙,却与从前宫中所得长笛形制无异,不由夸赞了一声,“不错呀,我虽不会制笛,却用过许多笛子,你这笛子看起来很像回事。” 说完,她将竹笛横在面前,朱唇覆上吹孔,按着记忆里《最炫民族风》的曲调,试着吹奏起来。 可是,欢快的乐声只响起一句,周瑜便过来了。他穿着一身方便骑马的常服,手里拎了一只酒囊。原本想朝这边来,听到笛声便驻了足。 然而看到他近前,孙婺条件反射放下了竹笛,朝他辩解,“我不过试了两个音,我可没吹错。” 在场三人,包括陆绩,都为这句突兀的话微愣了一下。 黄昏的冷风吹过,入骨寒意打破此时的寂静。 最终还是周瑜过来,在孙婺身边坐下,轻笑道:“我可没想指摘你,你何必心虚。” 他将酒囊塞进孙婺手中,又说:“你午时赠了我一条鱼,可惜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便只能回赠你一壶酒了。” 香醇的酒气从手中弥漫开来,有些诱人。此时的天气仍是寒凉,但酒是热过的,捧在手心还能暖手。 “我送你鱼,不过是想谢你不远千里来救我,你也不必这样客气。”话是这么说,美酒在怀,孙婺当即拨开塞子喝了一大口。 温酒入喉,孙婺神经全都舒畅起来。这酒味道很不错,她收下了。 目光从她透露着愉悦的脸庞上划过,周瑜注意到她手中的竹笛,问她:“你新做的竹笛?” “这小孩做的。”孙婺朝陆绩示意了一下,又顺手将手中竹笛递给周瑜,“音孔位置似乎偏了,吹起来有些不太对,要不然你来试试。” 有教养的人拿起别人的东西时会想先经过其主人同意,于是周瑜看向了陆绩。 虽然这只是象征性的眼神询问,虽然在这样的场景下自己简直成了空气,但是,陆绩很小心眼,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竹笛给他用。 可他正要厚着脸皮拒绝,周瑜的眼神却已经收了回去。接过竹笛,在孙婺嘴唇刚刚触过的地方,他的嘴唇也覆了上去。 略试了一下音,《上邪》婉转流畅的音调从此间传开。周瑜眉目低敛吹奏着,谁也没有看,然而不多时,周围已有士兵零星唱和。 一曲终了,婉转的曲声在江岸边低低回响,经久不散。 而在士兵们的喝彩声中,周瑜将笛子吹孔擦拭过后,递回给陆绩,“音孔无碍,只不过竹管内还需再打磨光滑。” 做工尚显粗糙的竹笛又原样回到了陆绩面前,可若是细看,吹孔上还是多了些湿润的痕迹。 陆绩许久都没有接。 这竹笛耗费了他一下午的时间,可在这一刻,他突然便不想要了。 作者有话说: [1]词萌芽于南朝,三国没有。这里的“词”是顺着孙婺说的。 感谢在2021-08-31 12:38:56~2021-09-01 20:0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开富贵、AA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这支笛子,陆绩打算今晚就扔掉。 但在扔掉之前,他得让这笛子发挥出该有的作用。于是他于黄昏时分,费了好大力气将笛子内壁打磨光滑,终于让这笛子有了正确的音准。 晚间士兵们在淮水之滨生了火,一边吃着黍饭,一边享受着行军路上难得悠闲的一夜。而陆绩将竹笛吹孔在淮水里清洗了好多遍,又用衣服将它擦干,这才带着笛子回到帐篷。 午时灭掉的火堆又燃了起来,周瑜白衣温和内敛,孙婺红衣慵懒放肆,两个人坐在火堆边言笑晏晏。他们两人容貌都很美,所以不止是陆绩,周围许多人目光也总被他们抓去。 看着他们,陆绩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做一个开明大度的夫君,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一边说着,他坐到了两人对面,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如此愉悦舒适的夜晚,福娃居然板着脸毫无喜气。孙婺停下说话,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回,问:“你就这么坐着?你不吹曲子给我们听?” 陆绩眼角余光发现周瑜送的酒囊还被孙婺捧在手心,心里的火没压制住,他气呼呼道:“我为什么要吹曲子给你们听?” 这语气……孙婺本来该生气,但看他小大人生气样子有些好玩,便好脾气地哄他,“你这小孩,你做笛子还不是想在大人面前表现?快吹吧,吹的不好我们也不笑你。” 还有正事,《拥离》他是一定要吹的。但总被区分在他们俩之外,好似自己总是多余,陆绩握住竹笛,吹奏之前不甘心地嗫嚅了一句:“我不是小孩。” 孙婺:“你不是小孩你天天晚上做噩梦?” 听到这里,周瑜也笑说:“我道公纪为何问我近日是否做梦,原来你夜夜梦魇吗?” 想起什么,他又说:“若你实在困扰,不日我们便可到达句容,句容葛玄师从左慈,听闻他符咒极灵,或许可去求一求。” “不必麻烦,或许过两日便不会梦到这些了。” 陆绩说完,将笛子横在面前[1],手指堵着音孔,按着记忆里拥离的曲调,吹起了这一首《拥离》。 ——拥离趾中可筑室,何用葺之蕙用兰。拥离趾中。[2] 吹奏之时,他视线一直注意着周瑜。 这首曲子在乐府鼓吹曲辞里算得上冷门,平时很难听到。如果周瑜有那一世记忆,此时听到这曲子多少都该想起些什么,或者勾起他的某些回忆,事后他自己再回忆一番,待想起所有,这件事便可了结。 陆绩抱着这样的想法吹奏着,然而,他没有想到,他完全猜错了。 ——周瑜表情一直平静无波。直到竹笛声渐远,他也没表现出任何意外或者恍惚。一曲终了,他只是微微颔首,“不错。” 倒是孙婺眼神有了迷离,“你这曲子……” …… 孙婺记了起来,这曲子便是后来被她改编成《念奴娇》的那首。 夜间,待陆绩将被褥捂热,她钻进被窝时,仍在努力想通过曲调回忆起《念奴娇》。 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她在被窝里推了一把陆绩,“陆绩,你再给我吹一次拥离。” 陆绩原本还在思索着周瑜的事情,被她一推,便翻了个身面向她,“吹不了,笛子被我弄丢了。” 孙婺:“?这也能弄丢?” 当然是被他故意扔掉的。“……你要想听,我也可以哼两句。” 看孙婺点头,陆绩便挪了挪身子,嘴唇贴近她耳边,轻轻哼唱起来。 声音就在耳边,曲调十分清晰,然而远古情歌实在是太远古,一曲哼完,孙婺歌词一点没想起来。 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明明是曲子,他怎么跟我说是情诗呢?” 陆绩:“谁?周公瑾吗?” “对。好久没听过这首曲子了,你今晚这么一吹,我恰好记起我从前用《拥离》的曲调改成了《念奴娇》……” 孙婺这么说着,看陆绩趴在被窝里认真听故事的模样十分乖巧,又有了些讲故事的兴致:“说起来,这里还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陆绩点头:“想。” 孙婺躺好,“……你先猜一猜,我是和谁学的编曲?” 陆绩想起她今天怕在周瑜面前出错的样子,脑子里已经有了两人讨教音乐的画面,他装作不甚在意地说:“周公瑾?” 答案却很意外,“蔡文姬。” “蔡文姬你不认识,她是个大才女,我第三世被送去和曹操的儿子联姻——曹□□知道吗?”说到这里,孙婺停下来看陆绩。 陆绩却疑惑,“你为何会被送去联姻?” 起因不过是她不小心毒死孙策,一个乌龙引发了一系列悲剧事件。孙婺要脸,不想和他谈自己这么蠢的黑历史,只囫囵过去,“我自己愿意去的。” “后来,我在洛阳结识了蔡文姬,她教我编曲……”说到这里,孙婺又停住了。 陆绩:“然后呢?” 然后……虽然曹魏集团很快乐,但偶尔也会身在曹营心在吴。而她和周瑜的感情开始在第四世,第三世她还是一个卑微的暗恋者,所以就做了这么首怀念周瑜的摘抄风格的歌曲。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我从前原来真的很喜欢他。”孙婺轻叹了口气,感叹着自己那少女心泛滥的远古时光。 “总之,蔡文姬教我编曲,我便改编了这首《念奴娇》。”孙婺总结。 陆绩心里因为她那句‘我从前原来真的很喜欢他’非常不舒服,他瘪起嘴点评,“你这故事没头没脑,很没意思。” “你觉得没意思那便没意思吧,就算曲调在耳边我也想不起这词,我还是不想了。”这样说着,孙婺将被褥裹好,准备睡觉。 “可为什么周公瑾也想不起来呢。”陆绩又凑在她耳边问,“既然你说他也有前世记忆,他不该这样轻易忘记吧?” “你怎么比我还关心这件事。”孙婺将他一把抱进怀里,“睡吧,别想了,越想越想不起来。若是现在不想了,过段时间说不定你还能自己想起来。” 隔着厚重的布料,孙婺怀中仍十分暖,她下巴抵着自己头顶,呼吸能轻抚自己脸颊。因为小孩子的身体,才能占到这一点便宜,美好时光不能浪费,陆绩也决定不想了。 作者有话说: [1]笛子该横着吹,前面写错的地方我改了 [2]拥离原文。关于“冷门”的评价是私设感谢在2021-09-01 20:04:41~2021-09-03 00:0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A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大概是因为近来总回忆起许多往事,孙婺今晚很难得地失眠了。 感觉很奇妙。她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年老时总爱回忆往昔。但由于自己的记忆太多,回忆时很容易记混记错,所以渐渐她便不爱回忆,也因此,她便将爱恨情仇便忘却了许多。 但是可能由于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像是自己的人生真正走到尽头,她终于也开启了自己的老年怀旧之旅。之前对自己这人生深恶痛绝,如今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她漫无目的地回忆着,便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而她的身边,陆绩大概是白日里做竹笛太过疲惫,很快便已入睡。 孙婺无所事事地捏他脸,捏他鼻子,捏他嘴,凑到他耳边说“快起床听故事”,结果陆绩梦里撒娇似的“嗯~”一声,双手搂住她脖子,又压着她手臂继续睡觉。 小孩虽然讨厌,但偏高的体温在冬天简直是个宝贝,让她这个冬天难得又温暖了一回。 孙婺便搂着他继续胡思乱想。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世。 突然失去了所有可庇护她的东西——父母、家人、老师、警察、法律、国家……刚来这个世界时,她也需要什么东西能来庇护她,因此她成了兄长孙策的跟屁虫。那一世她坚决要跟孙策一起去历阳东渡,便扮作男子一起踏上了行军之路。 那时也没有一人一个帐篷的条件,乱世之中其实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她便需要和孙策、周瑜同住。 从历阳出发已是深秋,到达淮水便是初冬。初冬夜晚十分寒凉,被褥也不怎么厚实,夜晚在帐篷里总要缩成一团,略有些凉风吹进帐篷她便要被冻醒,才初冬她手上已生了冻疮。 从有空调、乳胶床垫、蚕丝被的现代,一下子沦落到这种处境,她怂了,哭了,甚至很想就这么死掉,说不定能回现代。 而她的兄长在大事上是个有担当的好兄长,怀揣梦想每日都精力充沛,但从来不细心不贴心,自顾自睡得舒心,倒是周瑜夜间会因为她的低声啜泣而醒来。 “阿婺,你怎么了?”他问。 绝望之时任何一点关心都能瞬间叫她情绪缓和,当时,她边哭边说:“我……我觉得我快要冻死了……” 现在再看当时自己说的话,显然太过矫情,那些睡大帐篷的士兵几乎全部和衣而睡,行军路上一人一个被褥已经很奢侈了,她不该觉得冷。 但她还没有其他人的忍耐力,也自认为没他们那样的体质,她哭得很伤心,“……我好冷……如果我死了……公瑾,你将我一把火烧了吧……记得将我烧透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暖和了……” 如今想来当时自己脆弱得简直叫人鄙视,然而周瑜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翻身进她被褥,从背后抱住了她。 温热感先从手上传来,周瑜握住她的手,说:“……阿婺,坚持到曲阿便好了。” 周瑜的温度将她从绝望之境拉了出来,让她忽然觉得这世界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好处。暧昧氛围中,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望着周瑜好看的脸想,要不她还是先不死了吧,她觉得她还可以再坚持。 他们就这么睡了一夜,之后寒冷的夜里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起睡一两个时辰,他再回自己的被褥。 就这样,她艰难却又温暖地度过了自己第一次行军之路,她一开始对周瑜的情愫大概便是这样渐渐产生。 现在回想往事当然有了不同角度——比如,周瑜当时能坐怀不乱,究竟是因为他真的是正人君子,还是因为他们身边还睡着她兄长呢? 这样胡乱回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噼里啪啦。又不多时,帐篷外传来人说话走动的声音。 孙婺将帐篷的卷帘略微掀开,便看见周瑜正领人冒着雨给守夜的士兵搭雨棚,搭完雨棚,他穿上蓑衣带上斗笠去淮水岸边视察水位。 在大部分人都已安睡的时刻,他这样默默忙碌的样子有些熟悉。似乎自己也曾经也怀着一颗少女心思,在黑夜里这样偷偷地、静静地看他,从不期待他回眸。 然而这一次周瑜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雨夜几乎没有月光,只是不远处雨棚下燃着两支火把可做光源,便是这微弱的光源,叫他们对视上了。 周瑜冒雨来到帐篷前,隐约光线里,孙婺可见雨点从他斗笠上淌下来。 “阿婺,你睡不着吗?”帐篷外,周瑜视线落在她身上。 孙婺刚想将帐篷卷帘掀开,和他好好说话,周瑜却从外边将卷帘抓住,“别掀开,你这帐篷进了水便不好了。” 孙婺依言没有掀开卷帘,只是透过帐篷缝隙露出一只眼睛,“倒不是睡不着,不过是被雨声吵醒。” “雨势不大,应当很快便会停,不必困扰。”说着,周瑜将一根竹管从帐篷缝隙塞进来,“刚刚在淮水边捡到了这个。” 孙婺接过,摸到的是一支像模像样的细长竹笛,因被江水浸泡过如今已是湿漉漉的。 “看着是公纪的东西,被水流冲到了岸边。”周瑜又说。 孙婺将竹笛收了起来,“多谢。明早起来发现你帮他将笛子找了回来,他一定很开心。” “嗯。早些睡,莫受凉了。”周瑜笑说着,也不再多逗留,冒雨返回自己的营帐。 夜晚的风雨让帐篷外又冷了一分,孙婺望着周瑜背影消失在面前,一时间心里冒起许多感慨情绪,果然这就是怀旧的感觉吗。 * 此时的陆绩还在梦中,梦里碧空如洗,是个艳阳天。 遥想公瑾当年,阿婺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 ——梦里,陆绩终于听到了这首《念奴娇》。 地点仍是吴郡陆家后院。这是顾陆两家闲散时的小聚,在座却只有顾邵和陆绩两人。 席上北方来的歌伎们十分擅长吹奏与演唱,将这《念奴娇》唱得苍凉而婉转。而顾邵第一次听这曲子,有些奇怪,“舅父,公瑾定然是指大都督,可阿婺是谁?总不能是孙婺孙夫人吧?” 梦里的他从歌声中回过神,摇头道:“应当不是孙夫人,她嫁去许昌已逾十年,况且这曲子本就是她亲自做的,怎会写这些无稽之谈。” 顾邵:“那阿婺是谁?” 陆绩:“不知。” “所以,你花重金请来这几位歌伎,却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 陆绩在顾邵面前端起了长辈架子,轻啜一口茶,道:“只不过听闻她们会吹唱《念奴娇》,便请回来了——孙夫人虽远嫁去了北方,却也是我们东吴的人,多少都有些情分在。” “你与她能有什么情分。”顾邵笑道。一个轻轻的陈述句,不需人作答。 “说起来,没想到孙夫人竟有如此才情,能作出这样的佳作。”顾邵也啜一口茶,喝完放下茶盏,轻轻摇头道,“只可惜是个蛇蝎美人,竟毒害兄长。” “她并没有……” 陆绩反驳的话没有说完,想起什么,轻叹一口气,他回过头来,视线低垂,喃喃道:“陆绩,你又不是真的小仙童,你怎么救得了她呢……” 这话后半段被顾邵听到了,“什么救不救的,听闻孙夫人在许昌过得极好,除却编舞编曲,还自创了扑克与麻将,夜夜笙歌过得极好。坏女人总是没有心的……” …… 这是一个简短的梦,却透露着许多信息,但他没来得及细想,这梦便醒了。 梦醒时,帐篷外雨声滴滴哒哒,陆绩发觉自己有些口干,脸也在发烫。 又要生病了…… 他心里哀叹一声,勉力与孙婺保持些距离,缩到床铺一角,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加班+卡文,这章发晚了。一般还是凌晨更新哈。 第33章 第二天天亮雨便停了,队伍花半天时间渡过淮水,便往下一个驻扎点句容赶去。 陆绩因为又开始发烧,既走不动路,也骑不了马,便被安置在了装着辎重的马车之上。与他一道被安排在车上的,是因为泥地路滑而不小心崴了脚的鲁肃。 过了淮水便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地带,官道不曾受损,路边皆是良田。 鲁肃颇为欣慰地视察着自己与主公未来的大本营。而陆绩感冒好受了一些,脑中便不断想着昨夜的梦。 《念奴娇》完整的词他已经得到[1]。这首词光看文字,除了第一句简直是白日做梦的“阿婺初嫁了”以外,与情诗毫无联系,反而透着股旷达大气。 他觉得初始的孙婺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多么困难的境地,只要有一丝希望,只要有一点点光,都会努力让自己快乐坚强。 而“毒死兄长”、“嫁去北方”、“小仙童”这些梦里的字眼,能够将昨晚的梦、之前地牢里穷隆山的梦,以及孙婺所说的第三世的故事串联。再加上之前那些梦的片段,孙婺与周瑜的故事已经可以完整地梳理出来。 对于周瑜来说,每一世或许只是不断地重复,只是重复的内容有所区别。但对于孙婺来说,这是一段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全有的经历。 起先是一段单方面的暗恋,既然能厚着脸皮写出“阿婺初嫁了”这种话,这暗恋或许已经到了“反正也没机会不如自暴自弃”的阶段。 之后便是美梦成真。那时她或许还很庆幸自己能够无限重生,也庆幸自己终于能大言不惭地写出“阿婺初嫁了”——正因为曾经不曾得到,那一世便成了她最最圆满的一世。 再后来,圆满的一生不可能复制,愉快地过了几世之后,她便渐渐疲惫了,厌倦了,从而主动将这段故事结束,踏上别的什么征途。 在陆绩看来,整段故事已经结束,这段故事里对孙婺来说不存在什么误会,也没什么遗憾。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她获得了她想要的,也主动丢弃掉了她不想要的,是一个已然完结掉的故事,不该再有什么后续。 想到孙婺,他强撑着身体,伸出脑袋朝队伍前方看去。周瑜和孙婺骑着马并肩而行,愉悦交谈的样子像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嫉妒心作祟,细看的话,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暧昧气氛。 鲁肃顺着他的视线也朝前方望去,见到周瑜孙婺并行,想起这些日子陆绩非常粘孙婺,以为他有什么小孩子才有的占有欲,便回过头和他说:“听说他们在聊什么诗还是词的,这是公瑾心结嘛,他自己想不起来了,总得拉着阿婺姑娘聊几句,你也大方些。” ……你妻子与前夫有说有笑,你能大方? 陆绩这么想着,并不应声。但想起他所说的周瑜这个心结,仍觉得很没道理。 比如他,比如鲁肃,比如袁耀,他们对前世的记忆都很深刻,如果真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就算真忘了,怎么还会将这当做执念? 而且,这首词本就意境悠远,是值得人反复吟诵的佳作,像他,只在梦中听过一遍,便已然能够记住,周瑜也并不是什么记性差的人。 在颠簸的马车上,他又头晕脑胀地想了许久,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难道……周瑜本来就不知道这首词完整的内容?! 可是……这也很没道理。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他们在一起的那几世,孙婺全然没有意愿、也没有必要瞒着周瑜。 至于第三世倒是有这种概率——第三世自己请歌伎大概是念在穷隆山的一面之缘,但周瑜未必真能听到这首《念奴娇》。 但这个可能性也很快被他否决了。他回想起了陆逊同自己说过的话——“之前你昏迷的时候,公瑾同我说,他们是前世夫妻。” 第三世他们显然并不是夫妻——除非周瑜说谎。可周瑜又何必与陆逊说谎? 一时难以摸清其中关窍,陆绩又伸出头看向前方。 周瑜孙婺还在交谈着,算起来已经聊了快半个时辰了……只是拥有已经完结掉的爱情故事的两个人,哪有这么多话可以聊…… 不见前面两个人有想要停歇的意思,陆绩又颓然坐了回去。 他没必要关心妻子的前夫的执念与因由。但若是不将这首词的内容告诉周瑜,周瑜便有了将已经完结掉的故事继续纠缠下去的机会,这当然是他不想看到的。 鲁肃看他三番五次往前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非常热心肠地同他说:“公纪,你总看阿婺姑娘,是不是想听故事?你若想听故事,我也可以讲个故事与你听。” 陆绩不想听鲁肃的故事,但此时他生着病坐在拉着辎重的车上,其实也阻止不了前面的人。于是他只好客气地同鲁肃道:“那便劳烦子敬了。” “这是阿婺姑娘所作《二话西游》里的一个小故事。话说,从前有个小孩,非常喜欢养马,于是养了各种马。有一回,他养了一只头上有角、浑身紫色、带着翅膀,看起来十分高贵的马,取名紫悦[2]。这匹马实在太好看,于是小孩给紫悦建起了宽敞的马舍,给她梳起漂亮的辫子,日日夜夜都与她形影不离。” “然而,有一天天上王母娘娘开蟠桃会,紫悦也想去凑热闹,便冲出马厩,一飞冲天,再也没回来,只剩下小孩独自哭泣伤心欲绝。” 陆绩:……? 鲁肃又说:“阿婺姑娘结语道:爱上一匹飞天马,可我的家里没有银河。[3]所以说,公纪,你总往前看也没用,你又不会飞,你拘不住飞天马的。” 陆绩:……? 待鲁肃这奇怪的故事讲完,陆绩忽然想起什么,他从自己怀里抽出竹笛——昨晚自己扔掉,却又被周瑜多此一举捡回来的那支。 他将竹笛递到鲁肃面前,“多谢子敬与我讲的故事,这故事十分有趣。作为谢礼,此笛请一定收下。” “你能听懂我讲的故事便可,实在无须如此客气……” 陆绩手还伸着,完全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 鲁肃不爱丝竹,但看陆绩这一副一定要给的样子,他还是默默接过了。 作者有话说: [1]《念奴娇·赤壁怀古》只用了下阙,并不完整哈 [2]出自《小马宝莉》 [3]出自《董小姐》 第34章 到达句容已是夜间,为了不惊扰百姓,队伍仍是在城外安营。句容到曲阿不到百里,再辛劳一日,这长途跋涉便要迎来终结。 句容县长大概是得到了孙策的命令,来城外迎接时送来了一些肉食,晚上的黍饭里便很奢侈地加了肉糜。 因为生病加上路途颠簸劳累,帐篷刚搭好,陆绩便和衣而睡。他以为自己要错过这顿大餐,却在夜间被孙婺摇醒。 “再不醒,你的晚餐也要被我吃掉了。”孙婺说着,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又将陶碗和筷子塞到他手里。 帐篷里没有案几,床铺也是直接铺在地上,没有其他可以用餐的地方,陆绩在床上盘腿坐好,迟钝地适应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碗还是温热的。 帐篷的卷帘掀开着,好叫外边的月光与火光洒进账内。帐外没有人影,也已经没有了说话走动声,士兵们应当都已休憩。这碗饭应当是特意为他温着的。 陆绩心里一动,“多谢……” “不用谢我,是鲁肃周瑜他们替你留的。” ……陆绩突然便没了胃口。 孙婺看他不太开心的样子,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病情。但孙婺知道他这病虽然折磨人,但并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夺去他的性命,于是安慰他,“你也别太害怕,你这病虽反反复复,但总会好的,你会活到……七十岁呢。” 陆绩点头,默然扒拉两口黍饭,这才问:“你才从公瑾营帐回来?” “嗯。”孙婺一边利落脱去外衣,一边说,“我在他们营帐里,听鲁肃讲了好多孙悟空的事情……要不是他与我讲起这些,我都快忘记我写过的故事原来那样有趣。” 陆绩回忆着鲁肃所说飞天马的故事,并不觉得有趣。 而孙婺说完刚刚的话,坐在床褥边失神片刻,才又说:“我上一世准备走的时候,以为这世间全是些叫我痛苦不堪的东西。可如今再将从前的事情一一回想一遍,其实也不尽然,苦虽吃过,却也有一些让人温暖快乐的东西……都说人死之前会出现走马灯,我本要离开这世界,却又被拉了回来。或许便是这世界想让我走之前原谅它,叫我也回忆回忆那些愉快的事情……” 陆绩听到这里,放下筷子,问她:“那既然你回忆起了这么多愉快的事情,你还想走吗?” “当然得走。”先不说她能不能原谅它。就算自己最后还是不原谅它,那这个世界也该讲点武德,让她走了。 想到这里,孙婺手指捏住陆绩双颊,“就等你快点弱冠了……还有差不多十一年。” 陆绩躲开她的手,岔开这个话题,“你与公瑾他们还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别的了。”天气还是冷,孙婺也钻进被褥,才继续说,“鲁肃最爱谈天说地,讲了许多旧事,不过大多都是政事,你这小孩又不爱听。” “可……” 陆绩还想继续问,却被孙婺打断,“你快些吃,吃完将东西撤了睡觉,明天我还需早起。” 陆绩:“你为何要早起?” “明日我需进句容城内寻访葛玄,为我兄长求一道符咒……”看陆绩只认真看着她听她说话,孙婺凶他,“你这小孩别磨蹭了快吃!” 陆绩迅速地将黍饭全扒拉进嘴里,吃完鼓起劲跑去帐篷外将陶碗与筷子洗净收好,回来之后放下卷帘,又匆匆忙忙钻进被褥。 “阿婺,明早我能同你一道去吗?”他蜷缩着身子,压低声音,在孙婺耳边奶声奶气地说。 孙婺刚想一口拒绝,转头发现陆绩一双圆眼睛上蒙着一层月光,看起来十分水润可爱,便改了口,“你还发着烧呢,不难受吗?” 生病当然还是难受的,但比起一个人呆在帐篷里,陆绩更想陪伴在她身边。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听闻葛孝先素来一身白衣,飘然出尘,是个谪仙般的老人家,我便也想见一见……况且我也想向他要一个能叫我不再做噩梦的符咒。” “他那儿我熟,没有让人不做噩梦的符咒……”孙婺再想拒绝,见到陆绩可怜兮兮的眼睛,内心奇异地柔软了一丝丝,“……不过若你想见一见他,那倒是可以。” …… 然而,第二天,陆绩并没见到一身白衣、飘然出尘、谪仙般的葛玄。 他见到葛玄时,他已经一身是血躺倒在了地上,老人家慈祥的面孔透露着悲愤与凄怆[1],目光直视着罪魁祸首孙婺。 孙婺习惯性地用被害人的衣服拭剑,边擦边说,“葛玄,长生符赶紧给我交出来,别磨蹭,我还急着赶路。” 因为生着病走路太慢,陆绩便慢腾腾跟在后面,所以没有见到行凶过程。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孙婺大概见面便干净利落地捅了葛玄一剑,再用力一点便能要了葛玄老命。 站在门外,他很震撼——原来“求一道符咒”是这么“求”的吗…… 但是曾经无数次求过符咒的孙婺早已掌握了技巧,这就相当于打boss才能让其掉落物品,真要诚心求葛玄,是求不到什么的,只有打服他,他才会主动献出宝物。 果然,葛玄吐出一口血,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符咒递给了孙婺,“老朽、老朽只有这么一张……” “我知道。”这也像是打boss,boss会有冷却期,必须五年之后,葛玄才能再制出一张新的长生符。要不是这样,她也不必一次一次地来这儿。 孙婺收起了符咒,将赤锋塞回剑鞘,又强盗似的在葛玄屋内翻找了一圈,搜得了另外一张黄色符咒。 她将两张符咒叠好塞进怀里,转头看到陆绩才想起什么,用剑鞘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道:“……这便是葛孝先了,你看够了吗?” 葛玄呜咽着又吐出一口血。 陆绩:“……看、看够了。” “看够我们便走吧。” 说完,孙婺便愉快地拉起陆绩的手,回到营地,与队伍一同前往曲阿。 作者有话说: [1]葛玄当时应该是33岁,但是为了符合“葛仙公”的形象,所以这里写的是老人家 第35章 红色的符咒可以延长寿命,是给孙策准备的。黄色的符咒可以让人突然虚弱,昏迷一段时间,是孙婺给自己准备的。 这同样是她已经能够熟练掌握的技巧。 ——如今在曲阿的,她的家人,除了已经快要去阳羡当县长的孙权以外,与她平辈的全是一群小孩。孙翊十二岁,孙匡九岁,孙尚香六岁,孙朗五岁……她作为长姐,总是理所应当地被安排上带娃的任务。 然而,以香香为最,这群小孩在这个年纪特别能闹腾,而且他们不闹仆从,就只喜欢闹她。 长兄担起了为家族而奋战的重任,她这个长姐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其实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带娃这种事情谁带谁知道,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所以,她决定装死。 正午时间,队伍在河边小憩。孙婺盛了一碗水,用火折子将黄色的符烧成灰扔进水里。 干着活的时候,她不忘吐槽葛玄,“左慈给丹药,于吉给符水,就这个老头只会做半成品,还得我自己将这烧了做成符水……” 陆绩一大早硬撑着起床,又见了血腥,回到队伍的时候身体就更加糟糕。上午在马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睡得头晕脑胀,期间还吐了两回。 此时见到孙婺碗里清水浸泡着黑乎乎的东西,心里又一阵犯恶心。深呼吸缓了许久,他才问:“这是什么?” 孙婺端起碗刚要喝,想起来这件事最好还是和他透个底,于是放下碗和他说:“这是我用来装病的符水,现在喝了,晚间便会发作,到时我将昏迷一日……” 陆绩疑惑地看向她。 “也不是什么大事。”朝他摆摆手,孙婺又说,“若是有医者来为我把脉,一定会说我已病重,需要长久静养。这样我兄长便会给我另找一处宅院,不必与我家那群熊孩子同住……总之,你不必担心,待我醒过来,我便叫人将你接来,你也是时候准备动笔续写孙悟空的故事了……” 孙婺话刚说完,余光忽然发觉不远处周瑜正往这边过来,她赶紧端起黑乎乎的符水一口闷。 喝完符水,她放下碗,擦擦嘴角,再抬头时周瑜正好走到她面前。周瑜今天换了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与前些日子的装束有些不同。 他看孙婺一碗水喝下去,腮帮子都鼓得满满的,一时只觉好笑,“你怕我抢你水吗?” 孙婺艰难地将符水全咽下,指着陆绩干笑两声,“我怕这小孩抢我水……” 陆绩听到这话,也不抬头,也不反驳,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听两人寒暄。一方面因为生病,另一方面因为“妻子的前夫”这样的认知,即便从前很敬重周瑜,陆绩也不太愿意同他搭话。 然而他跪坐许久,正觉精神不济的时候,周瑜却突然问他:“公纪,这竹笛,你辛辛苦苦做了那许久,现在又不要了吗?” 陆绩抬头,便看到了他手上正握着之前自己做的、后来又送给鲁肃的那支竹笛。 陆绩:…… “这笛子怎么又落到你手上了?”一支竹笛辗转这么多回,孙婺也很意外。 “公纪将此笛赠与子敬,可子敬不爱丝竹,便又赠与了我。”周瑜食指轻掂笛身,又带着笑意看向陆绩,“当时借你竹笛试音时,我看你似乎很喜欢这它,现在又不喜欢了?” 语气是哄小孩的语气,陆绩却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机锋。 陆绩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前后矛盾的举动,引起了周瑜的警惕。一场白忙活没有让他记起任何事,用来试探他的东西,结果反过来被他用来试探自己。 深吸一口气,陆绩打起精神回答他:“不过是为了谢子敬与我讲的故事……彼时我手上也没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 “是吗。” “自然。” 人声嘈杂的队伍里,两人之间只有短暂的对视,周瑜不过多表露,陆绩只假装从容镇定。 周瑜:“那便多谢公纪了。” 陆绩:“不必客气。” 对话到此结束,两人之间开始涌动起一些暗流。 作为同样处于这暗流之中的孙婺,她的思路却被玄色服饰的周瑜、跪坐一边的陆绩,以及两人之间略有些奇怪的氛围,带去了其他的维度。 虽一时记不清晰,但似乎也曾有过与之类似的时刻。 是在什么时候呢…… * 到达曲阿城外时,孙策与父亲旧部程普、黄盖、韩当、祖茂四人都在城外迎接。 若是从前,不可能有这样的阵势——周瑜初加入孙策阵营时还无甚功绩,而且太过年轻,并不能让这些老将服气。 然而这一世,他冒险去一趟庐江,走的时候只带了几百骑兵,回来时却带了一千余人,外加鲁肃、吕范、刘晔三位,当然,也有孙婺和陆绩,已经是非常大的功绩。 军营驻扎在城外,周瑜作为将军要和将士们喝酒庆祝,孙婺与陆绩这两个妇孺,如今还被划分在“家眷”之类,于是便要被带回曲阿城内。 在城门口迎接的是孙权。 孙权开春便要十五岁,是个紫髯碧眼的小少年。他个子长得快,已经快和兄长一样高。见到孙婺,他脸上发自肺腑的喜悦很明显,但与孙家其他乖张的子女们不同,他在行动上已经学会了克制,在平辈里最为沉稳。 “阿姊。”见到她,孙权先是认真作揖行了一个礼。 孙婺回礼。 回完礼,正要提醒陆绩拜见他从前的主公,却发现陆绩已经趴在随行护卫背上睡着了。 陆绩脸色红扑扑,大冷天里额角的汗水蜿蜒滴到地面,呼吸声也有些急促。孙婺手掌贴上他额头,炙热的温度烧的她掌心都发烫。 孙婺心像被揪了一下,正想从护卫身上将陆绩抱下来,忽然想起上一世其实也是这样。 不停地看医生,反反复复好不了。 以前觉得陆绩活到三十二岁很短命,但要不是和他一起生活过,其实很难知道他能长大到三十二岁已经是克服了无数次困难。 视线从陆绩身上移开,孙婺发觉孙权还看着自己,便和他解释:“营中医官为公纪把过脉,他喝完药或许有些困倦,我便不叫醒他了。” “无妨。”说着,孙权又转身领着她往家中而去,边走边与她叙旧。 一开始只是简单寒暄,“阿姊。你回来怕是受了许多苦,母亲和弟妹们都在家等着你,要为你接风洗尘……” 后来说起家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便开始回归少年人的率真,话开始变多,“也幸好你不在家,阿翊、阿匡、香香三个天天吵闹,无法无天。兄长又常在军营很少回家,我也管不住他们,况且待兄长攻下吴郡,我也该去为兄长分忧,不能在家看顾着他们,看来之后也只能叫阿姊提点他们一些。” 孙婺:……我就知道。 知道是知道,听到孙权这么说,孙婺脑袋已经开始发晕。 她猜测是葛玄的符咒开始奏效。等自己彻底晕过去便没谁会指使她带娃,于是她暂且大包大揽地应了下来,“那是自然,本来也是我该做的。” 孙权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又说:“果然我们家是最为和睦的。阿姊你可知?母亲准备了许多吃食,香香还特意给你酿了壶酒……” 孙婺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对劲,停下脚步,“香香才六岁吧?这么小年纪也会酿酒?” 孙权腼腆一笑,略带自豪,“香香如今会的东西可多了,是个小神童。” 小神童…… 孙婺印象里,六岁的孙尚香明明就是个恶魔,别说酿酒这种有产出的事情,她不调皮捣蛋上房揭瓦就很不错了。 光从孙权的描述来看,孙尚香的变化突然且奇怪。 孙婺心底生出一个预感,但目前还不能确定,她心里乱跳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说:“那也真是辛苦你们了。” “本来我们便也是一家人,有什么辛苦的。”孙权道。 孙婺敷衍地笑了两声。 他们一家人吧,大部分时间确实融洽。但是一旦局势不利,总是得上演一出和亲与反和亲的家庭情感大戏。 ——游戏事件发展遵循了许多历史事件,官渡之战前的孙曹联姻、赤壁之战之后的孙刘联姻,都很难避免。 到了这种时候,不管是她,还是香香,还是她堂妹,总有一个要成为政治牺牲品。 当然,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开始几世的困境。到了后来,因为已经学会脱离游戏原本的故事线独自生活,困扰她的也不再是这种简单的事件。 但这一世她逐渐记起了最开始的自己,于是,穿越初期、属于正常人类的感情又让她产生了共鸣。 本来已经不甚在意的事情,孙婺这次却忍不住抱怨:“你现在说的好听,那你以后别总想着……” 可她话没说完,脑中忽然想起了什么。 孙权、和亲、周瑜……赤锋、荆州、词的第一句…… 忽然涌入的回忆让她恍惚了许久,直到孙权喊了好几声“阿姊”,孙婺的神思才被拉回当下。 自己家在曲阿的宅院已经近在眼前,暖黄的光照亮整个宅院,其中温情初时让她万分依赖,后来叫她避之不及。 她倏然回头,身后军营被城门挡住,黑漆漆的那一边,也有什么初时让她万分依赖,后来叫她避之不及。 孙婺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时间会毁掉很多东西。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符水的药效突然发作,她突然晕了过去。 第36章 “公瑾,除了与曹操联姻,我们可还有别的办法?” ——陆绩被人背着回孙家宅邸时,病痛与疲惫相继折磨着他,使他忽梦忽醒。唯一一个能记住的梦里,他没见到什么场景,只有这么一句飘忽的问话,是孙权的声音。 这对话的对象,周瑜,却许久没有出声。 陆绩在梦中没能等到周瑜的回答,忽然他便醒了。 醒来已在床榻之上。因远离地面,塌上不像帐篷里那样阴冷,崭新的被褥没有潮气,被窝里温暖舒适。 睡醒时脑中还有些迷茫,他转头先看到了床铺旁边的小几以及其上的灯盏。如今应是深夜,灯盏上正燃着烛火。 再往前看,他的视线便被一道浅青色帷幔挡住。帷幔上映着两个人影,他们正在说话。 “……公瑾,原本这宅院是为你准备的,可惜阿婺生病需静养,只能先从你这儿借一间屋子。不过你放心,庐江暂且回不去,但无论曲阿还是吴县,你想住哪儿,我定让人给你再修建一座宅院。” 周瑜宠辱不惊,“你无须记挂这些,现在还不是安家乐业的时候。将这宅院让给阿婺也无妨,我已习惯住在营中。” 陆绩逐渐适应了此时的状况——从葛玄那里搜刮来的符咒果然有效,孙婺已经按她计划的那样昏睡过去。而自己这个身份尴尬的外人,自然而然地也被安置到了这里。 自己面前还有重重迷雾,但安定的环境让他感到了舒适。他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去。 这个时候,帷幔却忽然被掀开。 陆绩停下翻身的动作,朝那边望去。洗去风尘的周瑜,与神采英拔的孙策出现在他眼前。与他记忆中一样,这对好友容貌皆是不凡,然而一个气质含蓄内敛,另外一个与孙婺一样是外露的张扬。 陆绩多看了孙策几眼,因这个年纪的孙策于他来说,映象非常深刻——上一世便是在这两年,孙策强行将孙婺嫁给了他,因此让他记恨了很久。 发现强扭的瓜原来很甜之后,陆绩心中自然全是感激,如今再看到他,陆绩心中一声“舅兄”几乎要脱口而出。 “果然醒了。”孙策走到近前,虽是同辈,神情因着比他大十多岁而自然流露出长辈似的关怀,“公纪可好些了?” 陆绩撑着手臂从床榻上坐起,张了张嘴,一时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周瑜却已从帷幔外的桌案上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陆绩接过,温水入喉,身体的不适减轻许多。他清了清嗓子,沙哑地道:“多谢……已无大碍……” 因着需要与吴郡士族保持良好关系,孙策对陆绩很客气,“医者给你把过脉,他说你这病与阿婺的病大同小异,现下虽不致命,却也需久卧静养,我们便将你安置在了这里。因想着不日你或许还要回吴,便不曾另外收拾一间屋子,你便暂且在此处住下。” 不必再来回折腾,且占了自己还是小孩身体的便宜,能与孙婺同睡一屋,陆绩自是又一番谢。 而他与孙策这一阵友善寒暄过后,一直默然立在一边的周瑜却道:“此前我还担心公纪记恨庐江的仇怨,却原来早已放下。” 这话看似寻常,陆绩听了却悚然一惊,他朝周瑜望过去,后者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他身上。 夜间摇曳烛火下,周瑜神情与从前一般淡然寻常,话中却显然意有所指。 陆绩想起白天两人路上的对话。 他所隐藏的秘密,被孙婺怀疑过,此时也被周瑜怀疑了。但与孙婺不同,周瑜足够细心,也很有耐心,这种试探以后或许还会有很多次,他只能耐着性子一次次应对。 “初时虽有过怨怼。但因着阿婺和我说过,孙将军进攻庐江也是迫不得已。我虽年幼,其中利害关系却也能分辨,不会将这件事胡乱怪罪到别人身上。” 孙策很满意他的答案,点头赞许道:“公纪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聪慧。” “阿婺……”周瑜却没轻易放过他,他沉吟片刻,又说,“你这样称呼她,倒好像你们从来就这样熟悉。可我听闻她将你从皖口抓回来,还弄得你一身伤。她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却还能与她如此亲近,也真是奇怪……” 被情敌挑衅说“她不喜欢你”,如果足够自信,陆绩不需要理会。可他并不自信,情敌得到过的“喜欢”,他可能确实从来没有得到过。 陆绩没有忘记,自己仍然处于周瑜的试探之中,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与她亲近,是因为她很喜欢我,她对我很好。给我做衣裳,为我点痣,还与我讲故事,夜间还抱着我一起睡。” 他举这么多例子,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话有理有据。然而话说的有点过,孙策察觉到了异常,“抱着你睡?” 说完,他将孩童模样的陆绩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又摇摇头,消除误会,“冬天行军,夜间确实寒冷,抱着你睡不过是因为你暖和,也算不得喜欢你。” 本就不自信的“喜欢”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否定,陆绩一瞬间身心俱疲。还不如像真正的小孩一般任性,不与他们说话。 于是他瘪起嘴,玩起自己的手指。 周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已经试探了几回,陆绩却完全不愿意透露更多。这孩子一开始被孙婺劫走,周瑜只以为他们有仇。况且他们年龄差距大,所以他怀疑过陆逊却没怀疑他。 就算陆绩努力将所有事情都变得合理,行为也确实有些小孩子气。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跟在孙婺身边,很显然有一些别的目的。 想了想,周瑜决定故技重施,于是他转头看向孙策,“伯符,我想求娶阿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07 02:29:14~2021-09-08 12:0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华琰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一个时辰之后,孙策离开宅院时,东方天空已有些许泛白。 周瑜却并没有返回营帐,而是与陆绩对坐塌上。 塌上摆上了塌几,其上有一套茶具。 “公纪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周瑜一边倒茶,一边说着。 长途跋涉刚刚结束的这一天,并没让他的神经有丝毫松懈,周瑜跪坐在塌上,身形笔直,不见疲态。 陆绩却因为自己的病而难有他那样的精力。因为良好的教养,他尚且还能保持跪坐的姿态,神思却倒处游离,难以集中。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求娶孙婺的话石破天惊,然而他认定的未来舅兄孙策,有些偏心,对于周瑜的话几乎没怎么考虑,便利用自己长兄的身份擅自答应了下来。 似乎不用考虑孙婺的意愿,更恨不得当场立刻亲上加亲。 然而自己的反应也着实糟糕。 孙策应下婚事之时,他脱口而出的“不行”已经暴露了自己。虽然事后用“事关重大,阿婺未必愿意,不如等她醒来再做定夺”这样的话来遮掩,但这样的行为在孙策眼里大概是多管闲事。 幸而周瑜并不强求,最后只说:“确实太过唐突,便暂且将这事搁置,待阿婺醒后我再与她商量。” 便是这句话,让陆绩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周瑜设下的一个陷阱而已。 而现在,陆绩看着对面姿态闲适的周瑜,只能承认,自己上当了。 孙婺洒脱自在不拘小节,相处起来不必处处小心翼翼,这才叫他掉以轻心。而现下细细将此前自己的表现回想一番,却原来处处都是纰漏,他根本没办法解释自己对孙婺婚事的过分关心。 周瑜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之后便静静地看着陆绩,只等他自己开口。 陆绩勉力提起精神,脑中飞速地判断着。 这一次不是自己故意路出马脚,而是周瑜心细抓住了自己的破绽。但周瑜并不是袁耀那样的小人,现下这氛围尚算友好的盘问,或许只是他好奇自己为何要隐瞒。 自己的秘密,不过是想继续借着小孩的身体跟随孙婺,不过是想为以后拒绝孙婺的水解请求提供余地。其中与周瑜唯一有冲突的,大概是他庸俗的、白头偕老的小小愿望。 重生之事的暴露难以避免,但自己做的那些梦、以及那有些诡异的无限重生,其实都不必让周瑜知道。 陆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头时只见周瑜神情依然平静,并不焦急催促。 他低下头继续思索。 他现在关于周瑜的记忆很多,从已有的信息里却很难对应出他记起的究竟是哪一世,如果不对应出来,他很容易露馅。 想到这里时,他却突然记起一件让他一直觉得怪异的事情——听描述周瑜与鲁肃所说前世并不一致,他们俩却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大问题。 然而很快他就释怀——因为周瑜总是死在建安十五年,他比鲁肃死的早,记忆当然会有差别。而自己总是死在建安二十四年,本就可以用这多出来的九年做文章。 陆绩又想起了《念奴娇》,他想起孙婺说过,这大概便是周瑜的执念,将这完整的词告诉他,他与孙婺便也没有什么再纠缠的必要。 陆绩一边暗自祈祷这件事能这样轻易解决,一边重新坐好,道:“公瑾,你心心念念的那首诗,我还记得全篇内容,‘遥想公瑾当年’那首。阿婺同我说起过,你忘了其后的几句。” 周瑜举杯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放下茶杯,看向陆绩,静待他的下文。 “我虽记得全篇,却也好奇你为何会忘记诗的内容。”说到这里,陆绩留了个心眼,他决定与周瑜先做个交易,“所以,你可否先为我解惑?” 不仅坦白了自己有前世记忆,还坦白了自己知道《念奴娇》,陆绩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诚恳,然而周瑜眼神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并不愿意开诚布公,“自然是不够在意才会忘。” 他不提《念奴娇》,矛头直指陆绩最隐秘的心思,“公纪不如先与我说说,既有前世记忆,却从不表露,还潜伏在阿婺身边,究竟是什么居心。” 如果自己真回答了周瑜,那这就不会是平等的对话,而是单方面的质问。可不回答他,等待自己的只会是周瑜继续好整以暇的逼问。 既然周瑜不说实话,陆绩便也编了个理由,“前世阿婺与我有仇,若是让她知晓我也记得前世,我怕她要找我复仇,所以便只好瞒着她。” 周瑜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他直视陆绩,继续问了下去:“怎样的仇?” 天色又亮了一分,说完,周瑜便下榻吹灭了烛火。 陆绩因为困倦,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脑中各种思绪乱飞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周瑜的声音。 “怎样的仇?” 怎样的仇?他和孙婺哪有什么仇,但真说有的话,大概还是上一世自己阻止了她的水解,没能让她解脱。 潜意识阻止自己继续深想下去,而见他久久不答,周瑜在此时又开始了他的逼问。 “伤害她?欺骗她?利用她?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周瑜一边注视着陆绩,一边将各种可能一一列举了出来,观察着陆绩的神情,他最后确定,“原来是见死不救吗?” 陆绩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然而抬头对上的只是周瑜笃定的神情。 上一世的自己应当算不上见死不救,可如今的自己,如果真的已经知道了她曾经的那些遭遇,仍然阻止她的水解,是不是真算的上见死不救呢? 他掐自己的手心,又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周瑜的把戏,是让自己出于愧疚而在谈话中被压制的把戏,别上当。 然而因为年龄、身形的差距,陆绩自然处在了弱势地位,再怎么不卑不亢,也很难拿回这场对话的主动权。 而且因为疲惫,脑子已经开始有些混乱,注意力难以集中,而周瑜显然很擅长这些,很擅长用平和的方式逼迫别人,这次的交谈自己怕是耗不过他。 忽然,脑子里想起前次的梦,陆绩决定赌一把。 于是,他强打起精神,按照之前梦里的话问道:“公瑾,除了与曹操联姻,难道真没别的办法了吗?” 这话说完,周瑜喝水的身形一顿,他倏地抬眸,目光扫向陆绩,再不复之前的淡然。 “原来你记起的也是这……”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轻笑一声道。 陆绩松了口气,自己似乎是猜对了。 可松了口气的同时,陆绩又觉得心寒。第三世孙婺去和亲显然不是心甘情愿——若真是心甘情愿,自己梦里怎会说什么“救不了她”? 此刻的陆绩,为两千年前的孙婺感到心酸,他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真没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有别的办法,而且你明明知道……”说到这里,周瑜停住了。 他看了陆绩许久,才继续说:“原来你是真的知道那首诗吗……” 不等陆绩反应,周瑜又说:“公纪,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忘记那首诗吗?我可以告诉你。建安十五年,我死之前,阿婺从许昌回来,同我讲起她在许昌的事迹,也讲到那首词,只可惜,我只听到了第一句。而我再醒来时便是三个多月之前,因而十分在意未听完的那几句。” “所以,你能否将这首词的内容全部告诉我?” 问题的答案出乎意料地、很轻易地便得到了,可细想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对。 但晨光已撒入屋内,陆绩十分困倦。他疲惫地想,周瑜所说的这些,待孙婺醒来,自己旁敲侧击一番,便也能一一验证。况且这件事总该了结,《念奴娇》他原本也打算告知周瑜。 想要赶紧结束这场对话,陆绩不再隐瞒,一字一句将这词的后三句念了出来: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 周瑜心中默念两遍,自嘲般轻笑道:“原来并不是情诗。” “对,虽读起来有些怪异,却更像是缅怀故人,并没什么儿女之情。”陆绩也道。 又倚在塌几上沉吟了许久,周瑜终于像是释怀,朝目前看起来年纪尚幼的陆绩谢道:“公纪,多谢你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他撤走塌上小几,便踏出了屋门。 房门打开间隙,陆绩看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朝霞映着院内含苞待放的迎春花,绚烂的颜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建安元年的春天。 疲惫再一次来袭,他强撑着身体到孙婺床边,见她正安心沉睡着,这才回到自己塌上,也安心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1]《念奴娇》原文 第38章 沉沉睡过去好久,当疲惫逐渐消退时,陆绩又进入了梦境。 “公瑾,除了与曹氏联姻,我们可还有别的办法?” 这一回的梦接上了前一回,孙权的声音再响起时,陆绩终于看清楚了眼前场景。 这是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地上砖石光可鉴人。大殿正中有一高台,台上有一桌案,其下铺着坐席。桌案后方,紧挨着墙壁有一面气派的龙纹玉雕。地点看样子应该是建业。 殿中有三人,孙权,周瑜,以及他自己。 夜已深,殿外万籁俱寂,殿内烛火幽暗,空旷的大殿内还有孙权的余音丝丝环绕。孙权三十多岁年纪,头戴冕旒,身着赤色锦缎,端坐于大殿之上,有帝王贵气。 “如今我们想夺回荆州,便不得不与刘备交战,在此之前,未免曹操趁火打劫,便只能与曹氏结盟。公瑾,你说,除了联姻,我们可还有别的办法?”孙权又问了一遍。 周瑜立于殿内,一身铠甲,发丝有一些散乱,又是熟悉的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样子。因为向来注意仪容,他脸庞与之前所见并无太大差异,仍是有引人注目的风姿。 足够的睡眠使陆绩又重获了快速思考的能力,须臾便算出来此时的周瑜大约已到了不惑之年。 ——大多数梦里,周瑜活不到这么长,应当是孙婺又用了什么续命之法。 看周瑜眼里还带着血丝,陆绩心想,这几回梦中见面,他为孙策披星戴月赶回寿春,为孙婺披星戴月赶回吴郡,为孙权披星戴月赶回建业——周瑜对孙氏真的算是情深意长、鞠躬尽瘁了。 他又看向自己。 自己正坐在一边,埋头记录着——“黄龙二年,大都督周瑜自荆州回建业。” 他明白了,看来自己是当了史官,这才有幸能旁观孙权与周瑜谈起孙曹联姻。 但奇怪的是,这并不像是第三世发生的事情。 可以推算出来,第三世,孙婺是在孙策被毒死后,也就是她十八九岁年纪被送去和亲。但眼前场景,孙婺应该也已经三十多岁。 心中将此时的状况理清,寂静许久的大殿之内,忽然传来了周瑜的声音。 “陛下,臣想求娶长公主。” 话音刚落,陆绩看着面前的自己手一抖,纸张上被画出了一笔污渍。 他又抬头看向周瑜。周瑜正跪地行礼,向孙权请求赐婚。 孙权因周瑜这请求而愣住了,但震惊之余,他急忙起身,将周瑜扶了起来,“公瑾不可如此,不是与你说过?公瑾于我如同兄长,私下无须这般大礼,也不必说什么君臣。” 周瑜依言站了起来,也依言改掉了称呼,他说:“仲谋,我想娶她。” 大殿内又回归了寂静,周瑜坚定,孙权犹疑,梦中的自己左手紧紧捏着拳头。 长公主是孙婺无疑,梦中的自己心里怎样想的,陆绩难以体会。但事到如今,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类似场合,叹一口气,他只好抛却情绪,继续看下去。 周瑜在东吴政权有足够权威,只要他不想孙婺和亲,那便可以不让她和亲,“他想娶她”已经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足够说服孙权。 果然,眼中挣扎过后,孙权朝周瑜颔首,“孤明白了。” * 现在或许可以明确,周瑜之前与自己谈话时所说的“当然还有别的办法”是什么意思。 孙家女子不止孙婺一个,孙尚香、或者孙策留下来的两个女儿,或者叔伯家的女儿。当然以排行来说,如果孙婺这么大年纪还没出嫁,最该轮到的就是她。 但既然周瑜想娶她,这便也是个简单高效避免由她和亲的方法。 之前自己与周瑜的对话看来是个乌龙——因为有相似的事件走向,他们的对话似乎没有障碍,但实际上很有可能并不是同一世发生的事情。 可回想起周瑜欲言又止的“你明明知道”,似乎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乌龙。而且除此以外,待脑袋清明之后,陆绩回忆之前与周瑜的对话仍有许多疑惑不曾解开。 没等他过多思索,梦中场景再一次转化,陆绩终于得到了所有的答案。 这次是在长公主寝宫前的庭院。 初春阳光有些暖,庭院内栽种了各种树与花,但因是初春,只有迎春花含苞待放。 透过寝宫敞开的大门,陆绩可以看到里边布置。粗略看来,里面和仲氏太后的寝室布置一致,各种精致的摆件、璀璨的珠帘、华丽的装饰仍在。 梦中自己坐在一张胡床与木条打造的坐具上,这坐具他前世用过,孙婺称之为椅子。 而孙婺在庭院里形制怪异的长椅上躺着,神色间再无虚张声势,比此前梦境里的她多了许多沉稳自信气质。 “陆绩,这已经是我的第五十七世了,我最近回忆往事,发现自己已然忘记了许多。”她将脚也缩到长椅内,有侍女见状,给她披上了毯子。 打发走侍女,孙婺又说:“这一世好不容易造了这么多纸,也带不到下一世,不用白不用,你便帮我都记下来。我这一世带去许昌,死前背下来,省的下一世又忘。” 梦中的自己回道:“臣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但你也不用明白,我说什么你记什么便可。”孙婺说着,将自己包裹进毯子里。 然而他却执着于另外与一件事,“臣不明白,公主为何要拒绝都督求娶?” “我和他的故事早结束了,嫁什么嫁。” 话刚说完,周瑜被侍女引入了庭院。 周瑜显然也是得知了自己的求娶被孙婺回绝,他一身玄色直裾深衣,站在孙婺面前,与陆绩见礼之后,面色凝重地将孙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阿婺,许昌路途遥远,与南方习俗也不同,况且我们与曹操迟早还要开战……” 孙婺命人也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又打断他,“不是我也得是别人,还不如是我呢,我对那边最熟。而且本来也怪我这一世忙着搞这些小发明,没顾得上战局。” 打发走侍女,庭院内寂静许久。 寂静之后,周瑜直言:“可我不愿你去。” “你曾经很想我去啊,我第三世的时候被送去许昌,你也从不曾说过不想我去。”孙婺这么说着,又提醒陆绩,“你快记着,正好我借这个机会回忆回忆。” 说完,她又看向周瑜,“那一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重生一回,所以你死之前,建安十五年吧,我还偷偷从许昌跑回来找你,想最后见你一面,结果话都没说两句,你就派人将我押送回许昌。” “那一世我很难过,所以第四世我便不理你,可你却来招惹我……”她一边和周瑜说着,还一边监督陆绩有没有做记录。 “……周瑜,曾经你用霜锋,我用赤锋,我便给我们取了个组合名叫豆腐血旺哈哈哈哈。”孙婺说着说着,忽然笑得不能自已。 可听完这一番怪异的陈述,周瑜只是皱眉紧张地看着她,“阿婺,你病了吗?” “没有没有。”孙婺朝他摇手,摇完手情绪忽然又低落下来,“也可能是真病了,但这里又没有心理医生,我这病也没法治呀。” 深吸一口气,他继续指使陆绩,“刚刚那句不用记,我继续和你说。” “我与周瑜有极圆满的一世,可我复制不了那一世,后来我便与他分手了……” 孙婺又杂七杂八说了好些,将她与周瑜的故事说了个遍,之后她回头问陆绩,“你记了几页纸了?” 自己将纸展示给她看,“五页。” 孙婺叹了口气,“十多世最后只能记下来五页吗,我能记得的也太少了……” “我一个人想记得所有事情太难了。”她最后颓然地坐在了长椅之上,长叹一口气,“周瑜,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有你可以依赖我便心安理得地当咸鱼。后来我出去闯荡了一番,不管是哪方面,都高光了好多回,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神。” “可就算我是神,我也记不住那么多东西……” 周瑜向来温和内敛的眼睛有了猩红,他显然没有信孙婺的话,“阿婺,我许多年没有回来,这些年你在建业过的……” 但孙婺已经陷入了回忆的头脑风暴,她打断他道:“周瑜,你知道吗?我从前给你写过……算是一首情诗吧。遥想公瑾当年,阿婺初嫁了,雄姿英发。我曾经记得特别深刻,可现在后面的几句我已经忘了。” 周瑜轻叹口气,问她:“这首情诗很重要吗?” 孙婺答道:“于我而言很重要。” 迎春花在早春的风中摇曳,在这一千多年前的时光里,两人有了一次漫长的对视。 对视的最后,周瑜在她身边蹲下来,抚摸着她的额头,声音轻柔像在哄她:“阿婺,我会想起来,但你先嫁给我好吗?” 即使周瑜极为诚挚,然而孙婺没有被打动,她眼神缥缈看向周瑜,因为觉得无望,而十分轻易地许下了一个承诺。 “周瑜,待你想起这首诗,无论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 这场梦结束于这个承诺,陆绩从梦中醒来,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终于恍然大悟。 然而,当他从床上起身寻找孙婺时,孙婺已不再宅院之内,问过仆从才知她被周瑜带去了郊外。 陆绩终于明白了所有,但也终于发觉,自己又上了周瑜的当。 第39章 从符咒的昏迷效果中醒来之时,孙婺首先确认了自己确实没和自己家那群弟弟妹妹住一起,继而才想起昏迷前猛然记起的、第五十七世的事。 她已经可以肯定,周瑜记起的就是这一世了。 此前她对于周瑜最为疑惑的便是,他与鲁肃明明记起的不是同一世,两人也向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叙旧时却似乎从来没发现过问题。 现在当然一切已经水落石出——尽管第五十七世周瑜完全不信无限重生,但在自己与他说了那么多,他又亲身经历了一回之后,周瑜应当已经理解了她在五十七世所说的话。 以周瑜的能力,推理出他与鲁肃回忆起的不是同一世应当不难,避免节外生枝瞒住鲁肃也不难。 至于自己,因为之前周瑜给她送来了赤锋,她便一直以为周瑜记起的是十五世之前。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亲口告诉过他赤锋的事情,也并没能想起来《念奴娇》的第一句原来是自己告诉他的。 然而回忆起当时,孙婺简直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社死——那一世是她情绪低谷,于是整个人都有点疯,根本没打算好好当个人,所以完全算得上她的黑历史…… 周瑜显然很在意那一世的自己的承诺,居然还想从自己嘴里套出正确答案。 孙婺心中不免叹气——这就是智力接近满值的男人吗? 然而她正这么想时,智力接近满值的男人准时出现在了她面前,挑破她装病的事情,并将她带去了郊外。 所以,在陆绩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孙婺已与周瑜并肩坐在了郊外运河边。 建安元年的新月如一轮银盘,皎洁月色给运河边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纱。运河边生了篝火,暖暖的照着两个人。 孙婺回曲阿还不曾来得及精心收拾自己,仍是一副有些潦草的红衣打扮,而周瑜洗去风尘,一身素色锦袍,头发束了冠,细心打理下愈发皎然出尘。 孙婺不知道周瑜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和自己谈心,但如果他记起来的是第五十七世,她其实也不用太担心——既然五十七世连自己都忘记了《念奴娇》,周瑜又怎么可能记得呢? 她安心地准备装死。 然而,她这么想的时候,周瑜给她递来了一张纸。 孙婺接过,打开一看,便看清楚其中完整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下阙。 …… 果然,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她的预感是准的!自己和周瑜的故事早已经结束,都怪自己嘴贱瞎承诺,新的纠葛还真就要这么产生了! 自己从前是怎么说的?答应他所有的愿望还是什么的?她都要离开这个世界了,难道还得先帮他完成什么愿望吗…… 孙婺默默将纸合上,镇定下来,打算继续装死,假装自己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承诺。 所以,她干笑两声,将纸条递回给周瑜,“你居然自己想起来这首……诗了?真的太好了。” “嗯。”周瑜点头,又说,“你不多看两眼吗?背下来,省的以后又忘记。” “啊,好。”说着,孙婺又打开纸条,接着火光和月光,将这首词默念了一遍。果然是曾经十分熟悉的语句,苏轼的这首千古绝句,只念一遍,她已然能够记住。 品味了一番词中忧伤与豪放并存的意境,她将纸递还给周瑜,问他:“原来我还曾写过这么好的句子……但你是怎么记起来的?” 若是陆绩在场,听闻这句话,此时一颗心应该又要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周瑜望着眼前篝火,又说了一个谎,帮陆绩瞒下了他的秘密。 “前世,你十多岁时,曾经于曲阿写过这首诗,我见到过却忘了,现在回到曲阿才又记起来。” 孙婺:“……?是吗?” 十多岁的自己还记得这首词,于是在曲阿时写过一回,后来三十多岁才真正忘记?一千多年前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孙婺根本不记得,但这对于她也并不重要。 而周瑜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运河,递给她酒杯,给她倒了杯酒,“也不知我们是不是真‘一樽还酹江月’过。可惜曲阿没有江,便只能在这运河边祭奠这河上月。” 酒水在江边撒过,月光同样给两道清酒流淌出的痕迹披上了一层纱。 周瑜坐回篝火边时想,就算曾经有过“一樽还酹江月”,却也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他的前世,孙婺对于这首词还是“这于我很重要”,可不久之前的江边,她所说已经变成了“时间久了就不重要了”。 这“时间久了”究竟是多久呢? 周瑜这么想着,转头看向孙婺,“阿婺,我那一世之后,你又独自过了多久?” 自己的孤独难以被旁人理解,因而也很少被旁人关怀,听到周瑜这句话,孙婺感觉自己又有了同伴,原本打算装死的她终于还是有所触动。 算了,没必要自欺欺人,不管什么愿望,她都尽力帮他实现好了。 “一千多年吧。”她说。 篝火熊熊燃着,许久,簌簌风声才带来了周瑜的一句:“我记起来的太晚了。” “你不用责怪自己。”孙婺又向周瑜要了一杯酒,一口灌进嘴里,“你陪伴我走过我最害怕最恐惧的时候,我该感谢你。” 周瑜垂下眼睫不置可否,须臾才又抬头,“阿婺,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上一世,我并不曾在建业呆到你出嫁,便独自回到了荆州,可我在回荆州的路上,无缘无故便突然结束上一世,回到了兴平二年,你可知是何原因?” 孙婺想了想,说起这个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死了,所有人都跟着她一起重生。而第五十七世的死亡原因比较特殊,孙婺还真记得。 ——说特殊,是因为这是一个意外。因为寝宫内存了太多纸,甚至联姻前一夜她还在整理陆绩的笔记,一不小心烛火燃到了纸张之上,引起火灾,她便被烧死了。 或许也不算是意外,她本可以逃,最后恍惚中好像觉得去许昌也没什么意思,便留在了殿中,妄想死于火光或许就能离开这个世界。 “阿婺!”这个时候,孙婺身后忽然远远传来了有人呼喊她的声音。 孙婺转头看过去,便见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往这边跑来,听声音,看身高,以及那急切却虚弱的身姿,显然便是陆绩。 “这么晚他也跑来干嘛……”孙婺这么说着,也朝陆绩挥了挥手,“这里!” 周瑜看到了来人,他问孙婺:“公纪似乎很黏你,你们有什么故事吗?” 孙婺不假思索答道:“我与他从来没什么故事。”除了上一世这人坏她大事。 可话刚说完,孙婺却忽然记起,在第五十七世的火海之中,她似乎见到了陆绩。 成年的他有一张极好看的脸,被通红的火光映得妖冶。他艰难进入燃烧着烈焰的寝宫之中,眼被熏出热泪,身形也十分狼狈。 不知经历了多少重艰险陆绩才见到她,失神片刻,他抓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长公主,我来救你出去……” 可话刚说完,他自己先被烟熏得晕了过去,他们俩也很快被火焰完全包围…… 记起这些,孙婺不免感叹,陆绩,你原来还是个白给惯犯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1 00:20:13~2021-09-12 02:0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5530195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因为白白将答案告诉了周瑜,白给惯犯陆绩一颗心一路上都紧紧揪着,见到周瑜孙婺两人时也没敢放松。 到达河岸边,他假装虚弱,倚靠着孙婺,想用这微薄的努力来宣示主权。 而周瑜正在给往篝火里加柴,姿态虽淡定从容,目光却也有意无意看向他。 现在,陆绩已经明确,周瑜想要的是什么。 “求娶孙婺”这个目标或许可以分为两步,第一步是获得孙权或者孙策的同意, 第二步是获得孙婺的同意。周瑜上一世输在了第二步。而如今这一世,第一步也已经成功,第二步可以简简单单用《念奴娇》的答案来换取。 从目前了解的孙婺来看,经历过太多,她对嫁不嫁人,嫁给谁,或者养不养面首,养几个面首,都不会特别抗拒,但陆绩心里还存着一丝与她白头偕老的幻想。 如果袁耀的执念是权利,周瑜的执念是《念奴娇》,鲁肃的执念是孙悟空的故事,他自己的执念应该就是这个了。 所以,陆绩开始了拙劣的表演。 他脸庞在孙婺手臂上蹭了蹭,虚弱道:“阿婺,我冷……” 孙婺看着他小奶狗清澈而又楚楚可怜的眼睛,抓着他的衣袖擦去他额头的汗,无情拆穿他:“别骗人,你热的流汗了。” 他赶紧改口:“……梦里冷,我梦里做噩梦了。” 陆绩眉目如画,朱唇殷红,已经有了长大后那样绝色美男的雏形。 孙婺记起刚刚脑中画面,虽然白给这事显得他很憨憨,但愿意陪自己一起死,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憨憨吧。 “你不会是创伤后遗症吧,我之前砍你让你没安全感了?你以前没这么难搞啊……”孙婺嘴上数落着他,却还是将他搂进了怀里,“你最好还是想办法治一治你的病,你马上也要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一直和我一起睡吧?” “为什么不可以。”陆绩沉浸式地将表演着一个任性无知的小孩,他顺势搂住孙婺的腰,脸庞紧贴她的身侧,“我想永远睡在你身边。” 孙婺:“……”感觉他有大病。 周瑜羽睫微抬,看向陆绩,“公纪若是害怕,以后同我一道睡吧。” 陆绩搂孙婺腰的手搂的更紧了,前世他对周瑜再多的好感,都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而消失殆尽。 他正要礼貌拒绝,周瑜却又说:“正巧明早我便要带兵去秣陵,公纪可与我一道去。” “秣陵?”孙婺很意外,“你才刚回曲阿,又要去秣陵吗?” 秣陵是将来的建业,如今还不曾改名。 周瑜颔首,“以免袁术来犯,这几年我会领兵暂且驻扎秣陵。公纪这般软弱,或许该与我一道去历练历练。” 曾经端庄持重的陆家家主,如今变成了一只绿茶,他继续恬不知耻地假装软弱,“多谢公瑾,可我看到战争流血也会做噩梦。” 周瑜:“……” 孙婺想着还需要陆绩给自己当枪手,续写孙悟空的故事,便一边抚摸着绿茶的脑袋,一边回绝道:“没关系,这小孩年纪还小,才会这样,等他长大一些胆子就大了。” 陆绩点头,“正是。” 周瑜:“……” 原本计划之中的两人独处,如今成了三人行,周瑜觉得有必要与陆绩谈一谈,便将自己的令牌交给孙婺,“酒已经喝尽,阿婺可否去营中再为我取一壶来。” “没问题。”孙婺并未多想,接过令牌,便骑马往郊外大营而去。 而眼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陆绩终于收起儿童的敏感脆弱,露出了属于成人陆绩的端庄持重。 周瑜看他一秒变脸,轻笑道:“你装的倒很像。” “没你会装。”陆绩坐直身体,因为病还不曾好全,免不了咳嗽两声。 陆绩掩住口鼻,压下不适,又问:“你和她都说了什么?” 此前趁他生病,对他进行逼问,其实有些过分。周瑜好声好气同他道:“我知道你喜欢她,但你不必这样防着我。求娶阿婺的事情,我早已和伯符解释过,他并不会当真。” 陆绩仍是戒备地看着他,不接话。 “若是她愿意和我在一起,前世……一千多年前,她便会和我在一起。刚醒来时我还有些想法,可听子敬讲了孙悟空的故事,却又觉得不必这般强求——故事结束便结束了,再硬写下去不过是狗尾续貂。所以我才自请前往秣陵。” 说到这里,一切有理有据,且看情形,周瑜并没有同孙婺说起他隐瞒的事情,陆绩神色不免缓和了几分。 周瑜又说:“我不知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但以我的经验,强求反而叫你们关系更加尴尬,你不如早些放手。” 皎洁月色之下,如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互相试探这么久,他们终于坦承。 然而陆绩并没有被周瑜说服,“因为你知道,你们有过圆满的一世,你才能这么说。” 他们俩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既然已被他窥见许多秘密,陆绩也决定坦白:“我能记得的,比你的多,大概有十多世吧。但无论哪一世,我都只是一个陪衬,见得到她或者见不到她,能得到她多一些的目光,或者得不到。我还没看到我与她的圆满结局,我不可能甘心。” 从孙婺和鲁肃那里得到的信息,周瑜还以为所有人都只会记起一世,陆绩的话让他有些意外。然而,想起孙婺此前所说“我与他从来没什么故事”,周瑜忽然又有点可怜他。 “可你曾经对她见死不救,如果她知道了,她会原谅你吗?” 陆绩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像是在说服自己:“人总会有些私心,我这样做本就合情合理。” 说完,他岔开话题,“公瑾,这样放手,你真的没有遗憾?” 周瑜沉吟片刻,苦笑道:“也有些遗憾。只不过遗憾的是,自己回忆起来的不是最圆满的那一世。那一世的故事怕是阿婺也忘记了,无人见证的话,大约也等同于从不曾存在过。” 看他少见的惆怅表情,陆绩心中有些触动。 第四世的故事,陆绩在梦中见到。他曾经宁愿没有见到,此时却似乎还有些用处。 “我记得。”他说。 “是吗?发生了什么?” 陆绩回忆片刻,说出了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场景,“在我家后院梨花树下,她说,她永生永世都只喜欢你一个。你说,你也是。” 足够喜欢才会说出“永生永世”,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这“永生永世”是多么枯燥漫长。 这样看来,承诺并未兑现,然而已经足够圆满。 最后一点点遗憾也被抹去,周瑜脸上漾起愉悦的笑容,“多谢。” * 抛去伪装后的一番畅聊,让三个人都得到了安慰。 第二日,在野外露宿一夜后,周瑜回到营帐,孙婺与陆绩也返回曲阿城内。 为避人耳目,孙婺与陆绩鬼鬼祟祟走小道回家。 孙婺边走边说:“我从前将这些人全当做我的同伴,可现在想起来,我做过好多坏事,他们要想起前世,大概都要来找我麻烦——毕竟不是人人都想周瑜这么心胸开阔嘛。就比如说葛玄,万一他记起前世,你说他会怎么做?” 陆绩想起之前看到的葛玄的惨样,觉得不回砍她几刀,葛玄应当不能消气。 “你还做过什么坏事?”他问。 “挺多,我后期一直挺放飞自我……”然而孙婺话没说完,便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翻她家的墙。 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年纪虽小,却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她发丝全部束起,杏眼桃腮,脸上有两个梨涡。 墙头上的人正准备往院里跳,一回头见到鬼鬼祟祟回家的两人,便气势汹汹地喊到:“阿姊!我就知道你是在装病!” …… 孙婺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她和孙尚香,应该确实没什么仇吧? 第41章 番外一 即便后世都知,曹操子嗣众多,其中芝兰玉树者也众多。但第三世刚嫁去许昌时,孙婺觉得并不是那么回事。 就拿他的夫君曹彰来说吧,因为他出生在中原,便不太看得上出生在江东偏远之地的她,总爱迷之自信地在她面前各种炫耀。 从他十岁的时候,他的画风就不太正常。 “这饴糖你没吃过吧?送你吃了。” “这蜀锦你没穿过吧?裁了给你做衣裳。” “这么圆润的珍珠你没见过吧?你要是想要……” 话没说完,因为偷拿母亲东西,他在哥哥弟弟们面前,被脱了裤子一顿揍。 后来他到了弱冠之龄,身材变得粗犷,长出一身肌肉,他的画风就更不正常了。 某日,他外出打猎带回来一只活着动物幼崽,丢在她床上,说:“这小东西你没玩过吧?送你玩。” 彼时孙婺正在手工雕刻麻将牌,看到一个毛茸茸被丢在自己床上,以为是小猫小兔子,伸手就要摸。待看清毛茸茸头顶一个“王”,她才连退两步。 在她床上的明明是一只炸了毛的、露着獠牙的老虎幼崽! 太离谱了,她朝曹彰吼道:“曹子文!” 曹彰恶作剧得逞,憋着笑道:“何事?” 就算他是笑着的,因为他不怎么在意容貌,又喜爱与人搏斗,脸上还有几道疤,看起来仍是凶神恶煞。 孙婺吼完,记起自己此时寄人篱下,声音一大就要被门外仆从听去,不得不压低声音:“你将这老虎抱回来干什么?!” 曹彰一本正经答道:“不日我须得随军出征,怕你寂寞,便与你寻个伴。我全是好心好意,你可别不识好歹。” 孙婺:“……你这算什么好心好意!万一这老虎长大了,吃掉我怎么办?” 曹彰想了想,“放心,若它吃了你,也有我杀了它替你报仇。” 孙婺:“……”我怀疑你就是想让我死。 诸如此类,在许昌的十年里,孙婺人生中无数次想当寡妇。 然而,除去这糟心的夫妻生活,其余大多都很顺心。 因为被送来许昌和亲,她终于深刻体验了一回这世界“女人如衣物”的扭曲三观。大概出于一种补偿心理,来到许昌之后,她便致力于提高许昌女子生活质量,自制了麻将与扑克牌。 待曹彰跟随曹操出征之后,她便迫不及待地约了妯娌们打麻将。可是曹丕之妻甄宓身体有恙,曹植之妻崔氏要照顾孩子,一连几天她都无所事事,最后干脆拉来小叔子曹冲一起下围棋。 如今的曹冲也是十岁出头,大概由于不是一个妈生的,他的气质与十岁时的曹彰完全不同。 他现在还是总角之龄,脑袋上扎着两个发结,其余披散的头发像烫过一样垂直柔顺。他眼睛很亮,滴溜溜的,看起来非常灵动聪慧。 “嫂嫂不思念故土吗?”小孩子曹冲一边下棋,一边问。 “不想。”孙婺不假思索。既然回不去,想也是没有用的。 曹冲又说:“也是,三哥对你如此好,什么稀奇好玩的都紧着你,也难怪你不想念江东。” 孙婺很不认同他。在孙婺眼里,曹彰那个钢铁直男,完全不懂什么是“对女孩子好”,要是拎到现代,估计得单身一辈子。 “你觉得他送我的都是好东西?既然这样,我屋子里还有只老虎呢,你要不要?”孙婺说。 “我可不敢要。那是三哥特意为你挑的,最乖顺的小老虎,他不肯给我。” 孙婺:“特意给我添堵的?” 曹冲:“特意逗你开心的。” 曹冲是三国有名的神童,和他对弈很费脑子,孙婺一边思索着该如何下子,一边又说:“仓舒,我经历过许多事情,明白了许多道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别多想。别人若是对你好,只要他不直说,那就不存在什么‘喜欢’或者‘特意’。他们不挑明,不过是给自己留余地,这样以后辜负了你、出卖了你,他们也不必感到愧疚难堪。你看,我现在少想了很多,所以每天都很快乐。” 曹冲下棋的手停顿了一下,忽而换了个话题。“可是听说,周瑜领孙权之命,正指挥水军往荆州而去,怕是要与我们死战,嫂嫂一点也不担心吗?” “荆州?”孙婺猛地抬头。 对于孙婺来说,这是有些遥远却十分熟悉的地名。她忽然想了起来,如今已经是建安十三年。在这一年,即将发生三国史上最传奇的战役之一——赤壁之战。 在曹冲的提醒之下,孙婺一颗放飞自我的心终于沉了下来。难怪甄宓与崔氏都不来和自己打麻将…… 她曾经的亲人朋友们和历史上一样,仍是选择不向曹操投降,孙曹联姻已经成了个笑话。 直到此时,她才发觉,她这颗弃子,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 发觉自己处境变得微妙,孙婺主动降低了自己在曹家亲眷中的存在感,推掉一切不必要的交际,省的给自己添堵。 当时她在北方已经呆了好多年,除了曹家这些亲戚,也结交了一些别的朋友,其中就有蔡琰蔡文姬。 蔡琰从南匈奴回到中原不过一年,因为她也有远离故土的经历,所以经常劝孙婺。 “从前被掳走的人不计其数,最后能返回故土的能有几人?你既然来了,也别存什么妄想,便在许昌好好活着吧。” 蔡琰的人生经历太过坎坷,被掳去北方,在北方度过了艰难的十二年,回中原时又不得不割舍掉母子之情,与两个孩子分别。 当时孙婺以为,这些游戏NPC,或者说历史上的人物,和他们比起来,自己的经历连他们的皮毛都算不上。所以同情蔡文姬的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因而她很想保住这份幸运。 而且活到第三世,她都还没有喜欢或者适应战争。从未被逼到必须揭竿而起的地步,比起一统天下,她更喜欢打牌下棋当咸鱼。 所以,孙婺思考了很久,为了避免曹操赤壁大败从而迁怒于她,孙婺决定当个白眼狼——应该也算不上白眼狼,毕竟是孙权周瑜不仁不义在先,她这么做顶多算是互相伤害。 总之,她给曹彰去了一封信,里面只写了四个字——“小心火计”。 去信是在深秋,回信已是初冬。 收到回信的时候,孙婺正在训练佩奇。“佩奇”是她给小老虎取的名字,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它已经学会拆家了,特意给它建的木栅栏被啃断了两根,然而其余比如坐卧行立,它一概没学会。 与回信一同到达的是一筐菰蒋,菰蒋也就是茭白,多生长于河网密布的南方。 曹彰或许想用一筐菰蒋慰藉她思乡之情,然而鲜嫩的菰蒋经过几天的运输,到达孙婺手中时,已经发黄变软,蔫了吧唧,不好吃了。 孙婺用这蔫掉的菰蒋喂佩奇,佩奇不吃,只能喂真的小猪。 将曹彰的一筐心意送给猪之后,孙婺问带信回来的士兵:“三公子见到信还说了什么吗?” “三公子起先只说知道了……”士兵一边恭敬回答着,一边呈上信笺。 孙婺点头,送过去的信虽简洁,曹彰作为曹魏未来的一员大将,应该也是能明白她的意思,赤壁惨败或许能够避免。 她这一世在东吴受了好多气,到时候抓住周瑜孙权,她一定要到他们面前嘲讽一番。如果这群手下败将想来抱她的大腿,那也是坚决不给抱的。 “权弟原来还知自己有个亲姐姐?” “公瑾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想让我替你们在曹操面前美言几句?求我啊。” ——脑中构思了一番捉住周瑜孙权之后的场景,孙婺心里已经开始爽了。 然而她打开信笺,却见纸还是自己送过去的那张,“小心火计”四个大字还在,只不过“计”字上画了个圈,打了个叉,被改成了“烛”。“小心火计”成了“小心火烛”。 ? 她满头雾水望向士兵,士兵这才继续说下去:“……三、三公子还让我带话,夫人您就算喜欢捣鼓那些小玩意,也该抽空多读点书,别再写错别字了,再写错别字他也要笑话您了。” …… ? 所以,由于有着天差地别的脑回路,曹彰没能领会孙婺的意思,赤壁之战的结局也并没有改变。 作者有话说: 除东吴以外的其他阵营,大部分出场都在最后一卷以及番外。 ps:最近三次元事情太多情绪有点奔溃,没有一一回复,但是很感谢大家的评论哈~ 第42章 番外二 赤壁之战胜利后,孙权势力进一步扩大,孙曹刘几家进入了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 由于母家势力变强,孙婺在许昌并没有受到特别明显的排挤。只不过,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曹彰后院的妻妾逐渐多了起来。 曹彰的后院,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怀着对这个时代女性的同情心理,孙婺向来不为难她们。况且没了甄宓、崔氏与她玩耍,正好叫这些妻妾们一起打牌,从此曹彰后院再不曾出现过三缺一的窘境。 那也是一段乐不思吴的美好时光,孙婺像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太太,没了人生抱负,舒适惬意地享受着自己的晚年。 ——当时她也是这般定义自己的第三世的。她以为事不过三, 第三世应该已经是她轮回终结的时候。 然而,若真这么想的话,她回忆自己前三世,只觉得自己真是白瞎了这穿越、重生的机会。 从事业上说,她虽然在前两世跟着孙策取得了一些功绩,却从来没有见证自己的势力一统天下。从感情上说,活了三世只出嫁过一次,嫁的还是一个与她毫无共同语言的憨憨,她更加失败。 她心里曾经对周瑜有一点小小的暗恋,前两世觉得他很忙,自己也不是恋爱脑,也没必要打扰他走事业线。但成为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太太之后,她难免觉得遗憾。 就算不恋爱,也总该说一声,表白一次吧? 但是,赤壁之战后,她与东吴的信件往来便受到了严密的监控——虽然原本也没多少信件往来。她基本上不可能掩人耳目地进行表白。 所以,和蔡文姬学会编曲之后,她试了好几首曲子,终于用《拥离》的曲调完美结合了《念奴娇·赤壁怀古》。 一开始她教歌伎们演奏,妄图隐瞒掉创作者的身份,然而由于音乐本来就是只属于社会上流人士的东西,很快她是作词者这件事便被挖了出来。 事情被爆出来的时候,就跟明星被爆绯闻一样,引起了轩然大波。 看过现代那么多娱乐八卦,孙婺虽没经历过,却也看过猪跑,立刻信誓旦旦表示——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令人欣慰的是,她的憨憨夫君曹彰,在这件事情上显示出了对她绝对的信任。 无论谁向他进“谗言”,他都会直接反驳,有人喋喋不休百般纠缠,他甚至直接拔刀相向:“你们一个个离间我与夫人,究竟是何居心!” 曹彰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又有些凶恶,总能唬住别人,所以渐渐地,后来暗示他头顶发绿的人也少了。 孙婺经历过失手毒死孙策,从而百般辩解也无人肯听的难堪境地,如今看曹彰这般维护她,心里竟暖暖的有些感动。 她手指捻着衣裳袖口,带了些感激,带了些羞愧,软着声音问他:“曹子文,你为何能这样坚定地信我,万一那确实是我写的呢……” 曹彰斜眼看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骗鬼呢?你写的出那种文章来?那词曲子桓子建听了都说好。你心里没数?你连字都认不全!” 孙婺:…… 虽然没法心心相印,也从来不曾心有灵犀,孙婺和曹彰就这样过起了阴差阳错却意外和谐的夫妻生活。 第43章 春夜子时,曲阿城内万籁俱寂,城东南一处宅院内,先登校尉韩当的家眷们都已熟睡。 没有月光与星光的浓重夜幕下,孙婺穿着自制夜行衣,轻巧跳进这座宅院。 宅院建的仓促,只有一间正房与一间厢房,韩当随孙策进攻吴郡之后。韩当的一妻二妾、一子三女共七人分别住在这两间屋内。 孙婺凭着记忆潜入正房,用火折子暂且辨别屋内格局。 屋内两张床榻,一张床榻上只有一个妇人,另一张床榻上睡着一个妇人与一个三四岁的孩童。 火折子的光在男孩眼前闪过,他突然便睁了眼,纯真无知的眼光迷茫地望向光源,又转而看向火光后蒙着面的孙婺。 见到这双眼睛,孙婺确定没认错人。她趁孩童还没来得及出声,用赤锋剑柄敲晕他,继而小心地将他抱起,轻轻推开正房大门,走了出去。 韩当妻妾们睡得太熟,且孙婺行动轻巧利落,这一番动作不曾惊醒任何人。 春夜有一点点冷。这是孙策前往吴郡、周瑜去往秣陵之后,曲阿第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天色乌黑一片,能让孙婺看清脚下路的,只有不远处城墙上火把带来的光亮。 她脚尖轻点地面,小心不留下脚印。飞燕一般绕过前厅,她来到院内水井处,毫不留情地,她将怀中温热的三岁小孩扔了下去。 随着划破夜空的“扑通”一声,小孩落水溅起的水花一直冲出了井口。孙婺退后一步闪避,在正房传出人声的同时,她从容翻出墙外,在韩当宅院盛起的火光和嘈杂的呼喊声中,扬长而去。 绕过两条街道,即将到达自己家时,孙婺却在自己家门口的砖石路上看见了陆绩。 相处不过几个月,陆绩已经长高了一些。因为有了她母亲吴夫人的照顾,陆绩终于有了合身的衣服。牙色织锦素雅,很合他江东名士的气质,只是额间朱砂痣颜色久久不退,给他原本一身的书香气增添了一丝妖异感觉。 “不是说好了在屋内等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孙婺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他的手往家里走。 “我不放心你……” 陆绩话刚说完,不远处韩当家中忽然传来了夫人尖利刺耳的叫声,声音刺破黑夜,使周围不少处屋舍都逐一燃起了灯。 陆绩转头朝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回过头和孙婺说:“你没留下痕迹?” “没有。” 韩当家中妇孺的哭喊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孙婺勾起嘴角点头,“听这声音,这畜生是真的已经淹死了。他们应该会以为是这熊孩子夜晚偷偷跑出门,不小心摔进井里的,不会联想到我身上。” 然而陆绩没有接话,与她一起进屋,又小心关上了门。她的宅院只有两名仆从,今晚已被孙婺打发走,他们俩进了宅院便无须过分小心。 孙婺倍感轻松地在院内走着,却见陆绩沉默不语。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孙婺问他:“你觉得我心狠手辣?” “是孙尚香执意想要杀死韩综,你愿意帮她,你们姐妹的事情我也不想插嘴。”陆绩握着她的手进了屋,一边点燃烛火,一边说,“可我觉得不该是这个时候,韩综如今不过是三岁小孩,人事不知的年纪,能有什么错呢。” “你觉得他可怜不过是你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孙婺脱去夜行服,又说:“前几世,他在武昌时淫-乱不轨,后来怕被我权弟追究,带着部曲叛逃曹魏。为了拉拢部下,他还将自己家的女眷,姑侄姐妹什么的,全赏赐给了部下,你可怜他现在三岁……” 孙婺话说到这里,屋外又是撕心裂肺的女人哭声,孙婺待这一浪声音弱下去,才又说:“她们还不如现在哭一哭,省的以后被这畜生送人时再哭。” 陆绩没想到韩综是这样的人,听孙婺这么说,他点点头,“那他确实该死。” 暂时还无睡意,且屋外有人往韩当家中赶去,屋外太过嘈杂,孙婺便坐在塌上和陆绩继续闲聊。 “可不是嘛。这世道法令废弛,韩综到了曹魏竟然还能成为座上宾,又是当将军,又是封侯,被他欺侮过的女子却连姓名都留不下,不可悲吗?也不是因为香香的执念,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有时也该我来替天行道。” 陆绩:“倒看不出来你这样古道热肠。” 前两世是她情绪低谷,总觉得人生毫无意义。经历过周瑜的事情,再由孙尚香的提醒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她才又回忆起自己确实也得到过温暖,也有过一些很有意义的成就。 “热情不曾被消磨时,我很愿意伸张正义啊。”孙婺坐在塌上颇有些感慨,“我曾经也是女侠。” …… 孙婺认为自己是女侠,而在孙尚香眼里,她这位姐姐更像是一个女魔头。 尤其是她才和孙婺透露了一句,自己很想杀掉韩综,结果第二天韩综就突然溺死在自家水井中。 自以为重生了一回的孙尚香很心疼姐姐,以为她在庐江经历了什么非人的经历,才养成了如今这样暴戾的性格。 于是,第二天,她支走陆绩,和孙婺说起了心里话。 “阿姊……你别看我现在不过七岁,可我的经历说起来十分曲折离奇。”女孩眼眸里满是怜悯,她弯曲着小手,安慰晚辈似的抚摸着孙婺的头发,“说出来你别惊讶,也别害怕。” 孙婺从没见过这样的孙尚香,她们姐妹俩的相处模式有过变化,初期是互相斗嘴,后来她懒得跟孙尚香计较,加上相处久了也有了感情,便对这个妹妹便处处维护。 她不知道孙尚香是不是还受了其他什么刺激。虽然这是自己的最后一世,她很不愿意节外生枝,但孙尚香与她情谊很不一般,若是能帮,她还是要帮的。 于是孙婺深吸一口气,也面色凝重地同她道:“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 “阿姊,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但是,其实……”孙尚香面色凝重,紧握着孙婺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其实,算起前世,我如今已经六十一岁了!” 孙婺:??? 孙婺:……就这? 孙婺抽出自己的手,也抚摸着孙尚香的头发,情真意切道:“香香,不瞒你说,我如今已经两千多岁……” 然而她话没说完,手却被孙尚香一把抓住。 孙尚香很急切,“阿姊!你当我是在骗你吗!你该信我,我没有骗你!” 孙婺:“我也没有呀……” “我真不是与你戏言!”孙尚香又打断她,“上一世你一直浪迹天涯,我们俩虽鲜少见面,可我却知你一直在我身边。在江东时有人敢挑衅我,夜间你就烧他家房子。在孱陵时赵云之辈敢阻拦我,你就断他手臂。上一世你虽与家中绝交,却一直在暗中护我……” 孙婺:过誉了,都不过是本江湖女侠的举手之劳而已…… 孙婺的心里话没说出口,而孙尚香的眼泪已不禁从两颊流淌下来,“我知你受过很多苦,旁人都说你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你不该是那样的人。你虽不与我说,心中却一定很渴望家人。你帮了我这么多,这一世,总该我来照顾你。” 孙婺:…… 形势偏离了孙婺预料。 和袁耀、周瑜这两个不太真诚的人打过交道,孙婺如今长了心眼,不会主动暴露自己的过去。可她没想到,孙尚香却是个难得真诚的。 可能孙尚香当多了妹妹,这一世她很想当姐姐,居然还有一颗迫不及待照顾别人的心。 ……行吧,满足她。 于是,孙婺正色道:“那便拜托你了。” 孙婺过分的淡定让孙尚香有些惊讶,但她不曾多想,她单纯地不想再让自己的姐姐继续当女魔头。六十一岁的她对十六岁的孙婺,有着教育感化的责任。 “阿姊,这样……”孙尚香抹去眼泪,又说,“前世的事你不记得,那你也不会知道,兄长攻下会稽之后,会将王朗请去吴郡讲学,到时候我与你一同去听他的课,咱们也学一些仁义之道。” 孙婺:“……不必了吧。” 王朗是三国著名经学家,学识非常渊博,后来还在曹魏当上了司徒,但现在他正在会稽当太守。 让他在吴郡讲学,其实是以前孙婺离开江东前,建议孙策这么做的。在吴郡建立书院、安排人讲学实际上是很奢侈的事情,孙策能够答应,是出于拉拢吴郡士族的需要。 她自己有一颗当女侠的心,所以并不曾去上过什么课,但当时年纪小还不能建功立业的,比如陆逊、陆绩、顾邵、张温,以及他们孙家几个小孩都去了。 上课本身她不抗拒,但要和那么多旧人一起上课,她不太愿意。 孙尚香又教育她说:“你不想去,也得替陆公纪考虑,他总得回吴郡吧?他总得再多学些东西吧?这么小年纪可别不学无术。” 陆绩还身负着当枪手的重任,怎么可能让他不学无术呢。 看孙尚香这般热切,孙婺一时难以拒绝,于是胡说八道:“我也不是不想去,只不过我们俩也没多少学识,但我听说吴郡顾陆两家都是书香门第,一想到课上风头都要给他们两家拿去,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然而,听到这里,孙尚香朝孙婺狡黠一笑,露出两个可爱梨涡,“阿姊,你放心,课业我都记得呢!绝不给孙家丢脸!” 孙婺:…… 原来你早就想扮猪吃老虎了吗?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讲一个笑话。我认识一个作者,榜期结束前一天,她因为一些事情失眠了一整晚。但是为了不被关小黑屋,第二天晚上,她用从来没有过的手速赶榜,浑浑噩噩地写完了五千多字。正当她松了一口气时,她突然发现,因为简单的计算错误,她少写了30个字……所以,她最后还是被关进了小黑屋。哈哈哈哈呜呜呜呜…… 第44章 孙婺到了曲阿之后,一直在借病休养,除了此前暗杀韩综以外,她平日里只有睡觉、喝酒、吃饭,以及与陆绩闲聊这四件事。 一方面由于无聊,另一方面由于吴夫人总来和她嘘寒问暖,孙婺想着,也是时候拖着“病体”去探望一下母亲。 于是,这一日,她扶着婢女的手臂,一步三喘地回到了孙家大本营。 孙家大本营是一处两进的院子,前面一进有一间门房与一间厢房,分别住着仆从和孙策的妻妾。后面一进也有两间屋子,住的便是母亲吴氏以及几个孩子。 刚踏进孙家大门,孩子们闹哄哄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孙翊声音高亢,孙匡声音尖利,混杂在一起让孙婺原本尚算健康的脸色霎时变白了一分。 不怪孙婺嫌弃自己家这屋子。虽然他们家这布局已经算是曲阿的大户人家,但这个时代普遍的生活水平太低,而他们家人口又太多。孙策孙权都离开了家,剩下家眷也有八个人。除去仆从的那间门房,要是加上自己,九个人挤三间屋子,房子还都没有隔音,正常现代人谁受得了啊。 平心静气往前走了两步,在前院打闹的孙翊、孙匡两个,应该是得了谁的嘱咐,见到她立即捂住嘴,只从手指缝里传来两声“阿姊”。 年纪相差太大,孙婺与他们没什么好说的,点头算是应下,便在仆从的指引下踏入了后院。 后院里晾了一排衣物,靠墙有一丛翠竹,翠竹边铺了竹席,摆着瓜果,席上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她母亲吴氏,不到五十岁年纪,因为这些年颠沛流离,皮肤枯黄满布皱纹,头发也已经花白,只发间插着一支金簪略显贵气。 另一个背对着她,是七岁的孙尚香。孙尚香有了前世记忆,不再像从前那么调皮,沉稳跪坐在席上。分明是垂髫之龄,头发无需扎起,她却在脑后束了一个发髻,无甚装饰,干净利落。 而在她身旁,坐着另一个女孩。女孩身形比孙尚香小了一圈,孙婺看背影觉得有些陌生。 “阿婺。”吴氏见到她,亲切朝她喊道,示意她坐过去。 吴氏说话的时候,女孩转头,孙婺便看到了她那张让人惊艳的脸。她年纪虽小,却有着瓜子脸、柳叶眉,皮肤白皙水嫩,眼睛清澈明亮,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玉质天成。 原来是韩微,韩综的姐姐。 孙婺在吴氏身边坐下,记着自己还需要装病,便装模作样咳了两声。 “你身子不好,便好好养病,何须过来?”吴氏握住她的手,关切道,“本来住的也不远,你有什么想要的,叫人来传个话便可以。” “是女儿应该的……”孙婺说完半句,便喘两口气,一副病弱的样子。 她抬眼,便见孙尚香朝她露出了佩服的眼神。 吴氏却开始絮叨:“哪有什么应该?你常年不在我身边,不知我有多心疼你。我儿子虽多,女儿却只有你与香香两个……” 说到这里,她突然改口,“啊,现在也不止两个了。” 她空出一只手拉住韩微的小手,又和孙婺说:“这是韩微,你韩义公韩叔叔的女儿。她母亲……哎,如今我也要将她当做亲女儿抚养,你便也是她的亲姐姐了,可得多多照顾她。” 孙婺:…… 太突然了吧。 然而韩微反应很快,她立即双手平举于胸前,低头弯腰朝孙婺行了一个大礼,又用轻柔稚嫩的声音喊了一声:“阿姊”。 孙婺抬眼将她打量一番,没有立即应声。 在三国这么多人物里,韩微能让她有印象,主要是她生了一副好皮囊,嫁人却总是很晚,有点奇货可居的意思。不知是她父亲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主意,韩微曾经妄图插足她的婚姻,恶心过她几回。 比如她和周瑜在一起的时候,韩当就总说他这个女儿嫁给周瑜正合适。 当然此类建议都被她和周瑜挡了。就像第四世,周瑜从弟弟周粲那里过继了两个孩子,渐渐也没人拿她不能生育说事。而韩微后来一直没嫁人,直到被韩综送给部下。 韩微对她来说,伤害性不强,侮辱性还是有一点的。 但这世间女子很不容易,就算有一点点小小的过节,其实也没必要追究,况且除了远古时期这说不清的过节,韩微一直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人。 这样想着,孙婺笑着朝韩微点头,“妹妹。” 看孙婺点头,孙尚香笑着扶起韩微,“阿姊病着呢,照顾微微的事情交给我便好。”和韩微十分熟稔的样子。 与母亲妹妹们寒暄不多久,说了一些生活琐事,孙婺便借口疲惫离开了孙家。 孙尚香自告奋勇送她回去。 “……阿姊,你应当奇怪我和微微为何如此亲密。不瞒你说,我想杀韩综,便是因为前世我与她亲如姐妹。她是石城侯亲女,身份也尊贵,最后却被韩综送给部下,被欺凌至死,她很可怜。”孙尚香个子小,却努力托着她的手臂,边走边说。 “……而韩叔独子一死,他的一妻一妾害怕责备,也相继投了井,只剩下一名妾室与三个女儿。微微是嫡女,韩叔还在吴郡前线,她如今无人照顾,母亲这才将她接进家里。” 孙尚香一边走着,思前想后许久,又说:“阿姊,你虽没有说,但我知道韩综的死是怎么回事……不是我责备你……不对,也怪我,我不该和你讲起韩综……” 原来多死了两个人,难怪韩微成为了她妹妹…… 孙婺看孙尚香自责,安慰她道:“先不说这事是我做的,你不用内疚。本来替天行道这种事,要么犹豫不决,要么总得有些牺牲,这些人死了便死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阿姊你还和前世一样……”孙尚香看着她这无所谓的神情,无奈叹气。 而孙婺想了想,烧甘宁房子、和赵云单挑这些事情,即孙尚香所说的“前世”,应该是第七十世左右。 她这漫长的人生,经历过当怂包、依赖别人的咸鱼期,经历过走事业线的、有人生目标的奋斗期,经历过身为“神”却总被遗忘的第一次迷茫期,之后到了七十世左右,是刚刚经历完迷茫,消极中努力自我拯救的时期。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杀过很多人,做过一些坏事,但从来没得到审判。 像孙悟空的故事一样,到后来一千年,她已经开始有些放飞自我。所以,人杀的多了,她便不那么看重人命了,更何况这些人都还会再次活过来。 “是啊。”孙婺趁机说,“你叫我去学些仁义之道,可我本性便一点儿也不仁义,我想我定然学不会,其实也不必浪费这个名额……” 听到这里,孙尚香又抓起孙婺的手,“阿姊,别多想,待兄长拿下吴郡会稽,我是一定要带着你与微微一道去听王景兴的课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还年轻,才十六岁,能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 仍然没能拒绝成功,孙婺只好以后再找机会,但她忽然想起什么,“韩微记得前世吗?” 孙尚香摇头,“我试探过好多人,也只有我与众不同。” 孙婺现在知道的“与众不同”的人包括周瑜、鲁肃、袁耀、孙尚香总共已经有四个人了,她很怀疑孙尚香“试探”的能力。 防人之心不可无,孙婺提醒她道:“你可别向她暴露你的秘密。虽然杀死韩综,我们本心是好的,但要是让她知道我害她没了弟弟母亲,怕是要和我们没完。” “自然不会叫她知道。”孙尚香说着,无奈叹一口气,又板起脸严肃教育她道:“孙婺,我虽称呼你‘阿姊’,可我实际年龄比你大了四十多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所以你得记着,我无论做什么,你都无须担心。” 孙婺:…… 行叭。 第45章 在曲阿,孙婺的病一养就是两年。 两年里,吴郡与会稽终于被攻下。又经过孙尚香的努力,孙策确定了“将吴郡建设成与颍川齐名的学术胜地”的方针,一座书院在吴郡悄然建立起来,王朗也被威逼利诱留在了吴郡。 这两年里,《二话西游》的续本也终于完成。 纸张由鲁肃提供,孙婺写了个大纲,便将这件事全部交给了小神童陆绩。原本想着他能写个十万字也就不错了,可陆绩的写作能力很让人惊喜,交稿时递给了她一百多页纸。 孙婺太久没看过小说,这文甫一完稿,她便亲自装订好,兴致勃勃坐在塌上阅读起来。 然而看了十页,她看不下去了,将陆绩叫来房间。 陆绩头发扎起两个羊角,原本婴儿肥的脸庞瘦了一点,露出些许棱角。因为生病以及写书,他这两年很少出门,皮肤很白。配上额间朱砂痣以及黝黑深邃眼眸,倒有些这个世界少见的、精致小鲜肉的感觉。 他这一世与她相处得很自然,进屋便拖鞋上塌,在她对面坐下来。 “陆绩。”孙婺严肃对他道,“大纲你究竟看了没?我孙悟空怎么变成女的了?” 陆绩波澜不惊反问她,“孙悟空原来不是女孩子吗?” 孙婺:“……我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孙悟空是我兄长。” 陆绩想了想,“可你说过,孙悟空无所不能。既然他无所不能,那变成女孩子应当也不在话下吧?” “……” 无CP修仙文变成了性转言情,孙悟空和小道士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故事性也没多少,全是些日常琐事。这么奇葩的剧情真不知道陆绩是怎么写出来的。 孙婺很无语,但她不愿在这件事上花太多精力,又看了两页,没看下去。于是在书封上写了句“谢绝写作指导”,便将书稿寄给了鲁肃。 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完成别人执念”这件事上的敷衍,目前为止,除了孙尚香的执念完成得尚算成功,周瑜或许也能算得上成功,袁耀那是完全断绝了他的念想,鲁肃看了续写的这狗屁不通的故事,大约执念会转变成心理阴影。 果然,建安三年元月,鲁肃回曲阿时,见到她便是一副愤愤然的表情,满脸都是对她这个烂尾作者的痛恨。 倒是他身边的周瑜,刚刚才从秣陵赶回曲阿,笑着安慰了她一句:“也不算狗尾续貂。” 孙婺心虚地接受了他的评价,回家收拾前往吴郡的行李时,和陆绩提了一嘴,“看来也只有周瑜能理解你,只有他觉得你写的还能看,说你不算是狗尾续貂。” 陆绩很自信,甚至哼起了歌,“我写的本来就很好,你该看完。” “日常琐事有什么好看的?” “可孙悟空想要的就是那样的生活,我给了孙悟空想要的生活。” 说着,陆绩小心翼翼将自己手抄的副本也塞进了行李之中。 孙婺朝他看去。他现在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孙婺忍不住问他:“你这么开心,是因为我们终于要去吴郡了吗?” “算吧,也因为他说我没有狗尾续貂。”陆绩说。 孙婺不懂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她也继续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准备前往吴郡。 作者有话说: 我改了分卷,从下一章开始正式写吴郡上篇。明天开始会恢复日更。 第46章 “公纪,现在,我有一件事要去做。它源于我的一己私念,或许背离了先祖的期待。但凡我动一下心思,我便能在耳中听到我父亲的咒骂,你父亲的叹息,还有先祖们的捶胸顿足声。但我好像一只脚已经踩进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再回头已经来不及……” 陆逊的声音飘渺遥远,他眼眶泛红,眼眶中泪珠滚动,闪烁着,颤抖着,一碰就碎般的脆弱。 说完此前这番话,他从身后取出一把弓箭,递给他面前的陆绩,“你现在或许可以拉我一把,抹掉我那些肮脏龌龊的想法,好让我不要带着悔恨愧疚去见先祖。” 目光从陆逊的脸上往下滑,眼前的弓有强健光滑的弓臂,笔直强韧的弓弦,是他常用的那一把。箭尖在月光下泛着冷白而锐利的光,直刺入陆绩眼里,让他有一阵晕眩。 场景太过陌生,前因后果全无头绪。陆绩恍惚过后,忽然明白这又是在梦中。他朝四周望去,地点仍然是他家后院,月夜、盛开的梨花树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树下对坐着陆逊和他。 陆绩有些震惊,他不明白多么难的抉择,会让陆逊选择以命相抵。 然而没等他多想,梦里的自己已将弓箭递还给了陆逊,并轻声安抚道:“你去吧,你想做的事情,未必真肮脏龌龊。祖先们若真要怪罪,那也是我准许的,你无需愧疚。” 这一场景中的对话只有这两句,而这两句对话,在陆绩漫长的、关于吴郡、郁林琐碎日常的梦里,几乎是一闪而过。由于陆逊在梦里表现的太过不寻常,这反常的对话终于还是叫他抓住了。 场景的最后,陆逊迟疑地接回了弓箭。画面定格在这里,陆绩最终也没能知道,陆逊究竟做了什么背离祖先的事。 须臾梦醒,他睁开眼,窗户间透进来一缕晨光,耳边满是唧唧啾啾的鸟鸣。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去,却忽然想起,今天是吴郡书院开课的日子。 洗漱完毕,行至前院,只见院内种有一株枝干粗壮的柳树,柳条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柳树边是厨房,其中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这样寻常的画面不知重复了多少世,陆绩立在院中忽又觉恍然,忽然前厅内的说话声引得他转头去看。 大门敞开的前厅里,陆逊正在与亲随交谈。他如今已经十六岁年纪,曾经脸上的少年气已经散尽,上位者气质尽显。 和梦里挣扎的陆逊不一样,面前这个陆逊才是他熟悉的,不苟言笑、成竹在胸的陆逊。年少时历经坎坷,极早便担起重担,于是对他来说,很少有什么“难题”。 与他说话的亲随陆伯原是陆家远亲,他是服侍陆绩父亲陆康的老人了,如今已须发皆白。他俯首时恭谨谦然,已将陆逊当成了陆家新的主人,“严白虎的尸首您已亲自见过,城外山越想来已元气大伤。吴县城厚,如今代理太守政务的朱治朱将军也颇有才能,抵御此等乌合之众应当绰绰有余……” 他的话到此为止,同样没头没尾。但结合从前的梦,以及前世的经历,陆绩能将他的意思揣摩大概。 ——这几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世家大族不招揽部曲便难得庇佑。但光是维持家族便已是左支右绌,若此时招揽部曲,更是难以为继。陆伯的意思是,招兵买马劳心劳力费神伤财,倒不如安心倚靠孙家。 对于现在的困境来说,这无疑是个轻松的法子,而陆逊却并不为其所动,他不疾不徐道:“陆伯,您可记得,我们回吴郡后,吴郡太守换了几个?陈瑀、许贡、朱治,有敕牒的,没敕牒的,不管是汉臣还是汉贼,带一队士卒,乌泱泱挤上城墙,插上一杆旗子,便是一城之主了。盗匪一般,也不知读过几年书,这样的人我们该如何依靠?” 停顿片刻,大约想起往事,他的声音带上了些恨意,“更何况,朱治乃孙策手下,若不是孙策攻庐江,我陆家何至于如今这般。” 庐江成了陆家难以忘怀的痛,一提到这,空气变得死寂,不远处灶房内的声响都兵戈相交般让人惊悚。 沉默许久,陆伯才叹息一声,道:“庐江之事惨烈,我等亦是不敢回想。只是乱世哪顾得了那么多,先得活下去,才能想别的。况且您也知道,黄巾之乱后,盗贼四起,吴郡的世家大族,哪个还有往日荣光?一雪家仇、光耀门楣、惠及后人,可都不是现在该想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有意替孙策开脱,“当年的是非对错也难以分辨,破虏将军孙坚死后,孙郎除了倚靠袁术狗贼又能如何?袁术狼子野心,孙郎年轻气盛,咱们陆家之人……哎,也只能叹一声老天无眼。但转眼再看如今,孙郎与袁术反目,花了钱粮修建书院,修缮官舍,将家中子弟送来,便是有意与我们交好。依老奴愚见,咱们大可与孙策和平相处,不必再想其他。” “即便他有意交好也无用。”陆逊却依旧决绝,“他虽骁勇,可既与袁术反目,南下便更是师出无名,身份与严白虎又有何异?况且他这样嚣张的行事风格,只怕最后也要与严白虎同样下场。既然他不能长久,我必不可能将陆家将来寄托于他。” 陆绩在屋外听着两人对话,心想陆逊对于局势,对于孙策的了解都无甚错处,只是他定然想不到有孙婺这样的异数。按孙婺的计划,这一世应当会保全孙策,不至于叫他早死。 屋内沉默一阵,陆逊又说:“父亲说陆家荣辱皆系于我,不是叫我将陆家命运交给被人摆布。不管统辖吴郡的是谁,曹操,袁术,袁绍,或是别人,为免成为任人宰割的棋子,为免兔死狗烹,万不可为了一点甜头就倾心相托。现下处境是难,但你我绝不能懈怠。部曲的事情我会亲自操办,你不必忧心。” 陆逊说完话,视线忽然越过屋门,看到了陆绩。 两人目光相对,陆逊略有诧异。而陆绩这才发觉他嘴上说着“处境艰难”,却目光深邃,眼神坚定,十分从容,似一切尽在掌握。 与他略生疏地点头致意,陆绩忽又想起早晨的梦境,想起梦里他那张沧桑脆弱的脸,与现在的坚毅自信模样有天壤之别。 陆绩不由疑惑,曾经的他,究竟遇到过什么样的难题? 第47章 好不容易建成的“吴郡书院”,沿用了汉代以来地方官学规制[1],占了吴郡治所吴县位置极好的一块。左边是吴县府衙,右边是陆家祖宅。 孙婺与孙尚香进入书院,木质结构的正厅外刷了朱红色的漆,屋顶斗拱飞檐,颇为气派。 看着眼前的书院,美好的学生时光恍如昨日,孙尚香眼里不自觉涌起泪。 她将书院里里外外摸了一遍,最后跑到院子里一只大水缸前,将水面上的浮萍全部捞起,又惊喜地和孙婺说:“阿姊,我的鱼还在,没有死。” 六十一年像是白活,她举止仍活脱脱一个娇憨少女,将手伸进水缸,和她的鱼打招呼,“又能和你们再见面,真的太好了。” 见她这兴奋模样,孙婺忍不住问道:“你的鱼还记得你吗?” “或许吧。”孙尚香一边捉鱼一边说,“只是它们又不能说话,不能与我叙旧。” 红色的鱼摇摆着鱼尾,从孙尚香指尖溜走,逃命似的潜向水缸深处。 孙婺看着眼前场景,隐约记起从前,笑道:“看来是记得你的,它们待你一如从前。” “倒好像你知道我从前什么样似的。”孙尚香说笑着撸起袖子,手继续往水底探去。 “我自然是不知道,哪能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能重生一回?” 说完,孙婺在正厅门槛上坐下。 面前场景于她也不算多么陌生,故地重游,这时或许该觉得恍如隔世,然而这“世”隔得太多,她完全没了孙尚香那样的兴奋感。 这两年再没出现什么能够记得前世的人,所有事件都已完成,距离陆绩长大还要九年,剩下的又只剩等待。 书院的晨光千篇一律,孙婺感到有些无聊,从袖口拿出一枚毽子抛着玩。 孙尚香与她的鱼叙旧完毕,坐到孙婺身边说:“要是我能不停地重生,不停地回到这个年纪该有多好。” “那你可能会疯掉。”孙婺回答她。 孙尚香不以为意,只以为孙婺不爱读书,从半空中接住抛起的毽子,又塞进她手里,安慰她道:“阿姊,读书没你想的那么乏味。何况书院建成如此艰难,兄弟们想来都不能,你也该珍惜。” 事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美丽。孙家兄弟们不能来读书,其实是因为孙策南下缺人手,男孩子们难免要早些背上官职,属实拔苗助长了。而孙婺和孙尚香这些只有联姻时才能发挥出作用的女孩们,放吴县来养两年也无大碍。 女子无用,这世界的人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孙婺便敷衍孙尚香道:“该珍惜的我自然会珍惜。” 忽然书院门口传来嘈杂的人声。孙婺转头望去,原来是老同学,顾家与张家的几个孩子。为首之人是顾邵,他如今十五岁,与他父亲顾雍长了一张相似的圆脸,慈眉善目,看着很是宽厚和气。 顾邵待人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与他们行礼后,往正厅里打量一番,见没有别人,又说:“伯言与舅父原来都还没来吗?” 孙尚香对老同学很客气,笑着点头道:“分明住的最近,他们却总是最晚来的。” 顾邵咧嘴笑道:“先生大约也要来了,我去将他们俩请来。”说完便往院外而去。 顾邵这一走,剩下的人木头似的伫立在院中,面面相觑无所适从,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其中缘由不难猜。作为孙家人,作为女子,孙婺与孙尚香两个人与“吴郡书院”四个字实在格格不入,免不了叫其他人暗自议论。 不多时,又来了几个吴郡世家子弟,书院一时变得嘈杂。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世家大族们子孙多了,实则也鱼龙混杂。 有人窃窃私语道:“听闻交趾风俗,男女集会,自相可适,便可认作夫妻,不必过问父母。又说日南郡男女皆裸体,不以为羞。世间既有那般女子,眼下有这般女子又何足为奇?”[2] 这话说完,几人之间传来一阵哄笑声。 孙尚香心大不曾发觉,孙婺心中却在冷笑。 记忆中确实要上演这一出。 上一次她没准备,白白被骂了,因着声音小又没找着说话的人,结果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一次她特意留心,暗自盯着人群,总算抓住了这个叽叽歪歪的小人。这人十四五岁年纪,个子不高,青春期到了,红鼻子肿的像草莓。 记忆里他是朱桓的某个侄子,无名小辈。 手中掂了掂毽子,她站起来,将毽子往上空一抛,一个扫堂腿,将毽子踢了出去。 本是出其不意,可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又一阵脚步声,红鼻子立即转头去看。这微小的偏差使毽子擦过他的脸颊,只留下一道血痕。 孙婺正觉可惜,“啪”的一声,毽子却被人接住了。 孙婺朝书院门口望去,陆逊笔直站着,手中正握着她的毽子。陆绩顾邵在他身侧。 两年多不见,陆逊长得虽然愈发俊秀凌厉,而此时再见面,他却仍与这一世皖口初见一样,沉着脸愤怒看着她。 又是这样。 按他最珍视的陆家家风,孙婺若是顺着他的脾气,或许能得到忠犬一只。但经历了这么多,现在看他这满身的刺,孙婺恨不得一根一根拔掉。 院内一时寂静无声,孙婺看着陆逊,挑衅道:“原来来了一只丧家……” “阿婺!” 她的话被打断,陆绩接过毽子屁颠颠跑来递给她,“你踢歪了。” 福娃陆绩虽然长高了一些,脸也不如从前那样圆。但因为他本身就好看,孙婺一见就舒心,想着“丧家之犬”这种刻薄的话误伤了陆绩可不好,她目光从陆逊身上掠过,笑道:“那我再来一回。” 笑着从他手中接过,她抛起毽子,来了一记凌空抽射。 毽子由两枚五铢钱与布片制成,有些分量。红鼻子此前被毽子划伤的地方流了血,尚还捂着脸呼痛,这一次毽子已“咚”的一声,砸在了他脑门上。 被毽子击中,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直接摔倒在地上。他额头迅速鼓起抱,继而疼出了眼泪。 红鼻子一手捂脸,一手捂头,恨恨道:“乡野、乡野……泼、泼妇!” “我挺你前番言语,又是交趾风俗,又是日南民风,还以为你博闻多识,原来骂起人来只会这两句吗?” 孙婺走到他身边,一边屈身捡起自己的毽子,一边又说:“看你年纪不大,我好心教导你一回。” 红鼻子看到毽子又回到她手里,吓得赶紧往后爬了两步。 而孙婺只是掂着毽子,在他身前站定,“首先,这书院是我兄长所建,不建在曲阿却建在吴县,是他心胸开阔想要惠及你们吴郡子弟——此前吴郡可连一座像样的书院都没有。” 孙婺往前走一步,红鼻子便往后退一步。 “其次,你似乎看不惯我与舍妹入学。可先和熹邓皇后[3]也曾开设邸第,教导经书,五岁以上,不论男女,皆可入学。况且我与舍妹入学,是得了王景兴首肯的。王景兴是谁?他师从太尉杨赐,通晓经文,又深受百姓爱戴。王景兴都不曾说什么,你这小小白身,也敢议论?” 孙策攻下会稽时,将王朗王景兴抓来奉为上宾,软硬兼施让他当了书院的先生。 当然,孙婺表面说的是女子上学的事,实际当然是孙策“乱臣贼子”的事实——吴郡子弟不服孙策,可既然汉臣王朗都服了,你们这群尚不曾出仕的百姓,还敢不服? 她的性格和孙策更相似,喜欢武力威胁。这一番警告的话说完,院内的世家子弟个个目光低垂,不敢多言。 她再看向陆逊,他却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满身刺,毫不收敛。 他这反应也不算出乎意外,孙婺没有孙权那样的好脾气,也没有孙权那样的耐心。既然其他人都暂时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了,她也放弃给陆逊顺毛,挥了挥衣摆,趾高气扬率先进了书院正厅。 作者有话说: [1]汉代要求各级地方政府普遍设学:设在郡国的称为“学”,设在县(县、道、邑、侯国)的称为“校”,设在乡的称为“庠”,设在村落(“聚”)的称为“序”。这边直接说书院,算是私设吧。 [2]交趾、日南风俗出自《三国志·吴书·薛综传》 [3]出自《后汉书·卷十·皇后纪第十》 第48章 接连一个月,王朗都在教习周易。 孙婺在现代时就偏科,比如数学,请多少家教,上多少课外辅导班都没有用,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上课就昏昏欲睡。 周易对于这个世界的她,也就相当于数学了。 到了书院,她自觉坐到学渣专属的最后一排最角落边。孙尚香在她前一排坐下,转头恨铁不成钢地同她道:“陆公纪课上对答如流,几回被老师夸说是天纵之资。陆伯言、顾孝则也常有不同常人的见解。你再不好好学,风头全被他们拿去,我们孙家又要丢脸。” 孙婺狡辩:“我坐最后一排可不是厌学,兄长修建这破学院花了好些钱,为的可不是我们,为的是叫吴郡子弟早日成才,好为我孙家所用。我若不坐在这里监视他们,他们不好好学,可不浪费掉兄长这一番心血?” 孙尚香显然不信,一边从佩囊中拿出纸笔,一边说:“你这样深明大义,那晚上别抄我居学作业啊。” 孙婺没有被她威胁到,只说:“抄你的还不如抄陆绩的。” 孙尚香在佩囊里翻找半天,没找到笔,气呼呼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来上课是为了什么?还不是趁着重生一次别再被他们比下去,你倒好!” 孙婺提醒她,“课业你不是都记得吗,你想要耍威风自己来呀。” “……”想起自己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孙尚香又羞又气。手里在佩囊中摸索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她愈加生气,将佩囊往桌案上一甩,双手叉腰,不理孙婺了。 这是记忆中熟悉的姐妹冷战标志,孙婺心想孙尚香重生一回也不改心性,莫名为她感到欣慰。 两人没冷战多久,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进了书院。小个子的韩微穿了一身不起眼的浅黄色的衣裳,在孙尚香面前站定,递给她一支笔。 “香香,你昨夜忘记将笔收起来了。”韩微声如蚊蚋,低眉顺眼,乖顺的样子总叫人心生怜意。 看到她来,孙尚香浑身气焰立马灭了,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笔,道:“我方才找半天,还是你细心。” 说完目光扫到孙婺,她又瘪起嘴“哼”了一声。 孙婺没理她,看着韩微这乖巧懂事的样子,心想她讨人喜欢也不无道理,只是胆子实在太小,连跟着她们一起来上课都不敢,可见实在是太过弱不禁风了。 韩微送完笔正要走,孙婺忽然瞟见她袖中似有纸张,便好奇问道:“韩微,你袖中藏着的,是信吗?” 听孙婺这么说,韩微身形一顿,摸了摸袖中物什,才缓声道:“是我父亲的来信,近日收到的……” “你父亲失了独子,难免多挂念你一些。”孙尚香想起她和孙婺做的孽,愧疚心驱使下,安慰她道,“你家人也是可怜,如今我还把你带来这里,叫你与他们分离。你在家闲来无事便多与他们写写信吧。” 送信实则也需许多人力物力,书信往来其实奢侈。但孙婺想起自己之前快刀斩乱麻毁了韩微一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孙尚香说完,韩微仍呆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孙婺想她大约在等自己的回应,想了想,也宽慰她道:“仆从说你整日闭门不出,在家织布,实则不需你这般辛劳,闲来出门转转也无不可。” 韩微不看孙婺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这才往屋外而去。她刚踏出门槛,便撞上了总是掐点上课的陆逊和陆绩。 韩微很有规矩,唤了两人表字,点头算是行礼,便离开了书院。 孙婺正要转头,忽然觉得不对。韩微认得陆绩不奇怪,毕竟陆绩在曲阿时便总与自己在一起,可她整日不出门,怎么也认得陆逊呢? 想了想,她又不由觉得自己简直草木皆兵。她们住在陆家祖宅旁边,当了一个多月的邻居,这么久了,韩微还能不认识陆逊吗? 这样想着,她又安下心来。 不多时,王朗来上课。不出所料,他刚念两句,孙婺身体便不由自主趴下了。幸而王朗是个极为宽松的老师,从来不多管闲事,只任凭她自生自灭,因此她睡得极好。 睡时无梦,醒来时也很清醒。朦胧中,目光聚焦处正好是陆绩,他扎着两个羊角辫,肤白貌美小福娃,只是目光无神地盯着窗外,似在发呆。 咦,原来学霸上课也走神的吗? 王朗苍老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成性存存,道义之门’[1],此句何解?” 孙婺继续看向陆绩,后者仍是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没人回答,王朗又问了一遍。 想起孙尚香要给孙家长脸的宏图大志,孙婺立即伸出脚,轻踢前面孙尚香,又在她耳后压低声音道:“机会来了!千载难逢!” 被她突然催促,孙尚香顾不得其他,连忙抢答:“学生知道。” 王朗很欣慰,笑着捋了捋胡须,“你说。” 孙尚香:“嗯……嗯……” 孙尚香之前信誓旦旦说课业她都记得,孙婺以为是真的。待看到孙尚香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脸都憋红了,孙婺这才发觉孙家的老脸又丢了一次。 王朗叹息一声,不再对孙尚香抱有希望,转而点名陆绩回答问题。 被点到名,陆绩这才将目光从窗外转回来。他声音虽还有些稚嫩,却语调轻快,对答如流。 这可太糟糕了…… 这么件小事过后,别人看孙尚香的眼神都带了调笑。 剩下的课时,孙婺没有了睡意。她观察着前面的孙尚香,发觉她低垂着头,肩膀抖动着,似是羞愤到了极点。 孙婺能够理解孙尚香。学渣大概都会做这样的梦——重生一回吊打学霸,叫学霸给自己提鞋。 然而以孙婺的经验,人的能力是有上限值的,天赋不够,重生多少次都难以达到顶尖水平。比如她重生一百多回,除去武力值达到了顶尖,在计略方面,抛开经验不谈,诸葛亮、司马懿、郭嘉、周瑜、陆逊,她很难斗得过。而在经学方面,他也同样斗不过陆绩。 凭借经验和努力,她能做的很好,但未必做得到最好。 如果觉得内心受伤,为了安慰自己的自尊心,孙婺通常会选择贬低别人。 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和孙尚香已经支离破碎的姐妹情,待下了课,她无视掉孙尚香铁青的脸,安慰她道:“你莫气,不过小事而已。陆绩在经学方面,确实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但他一心扑在这上面,尤其周易礼记,若在太平盛世,他或许还能当个博士,可如今外面乱的很,他学这些有什么用?真喜欢钻研周易,他还不如拜左慈为师,早日得道成仙。我们也不一定要和他比的。” 孙尚香仍然绷着脸,默不作声收拾自己的东西。 知道这次丢脸对她的打击太大,孙婺又加了把劲,“你若不服,改日找他单挑,打得他跪地求饶,看他不叫你祖宗。” 默然无声,大约用孙婺的话自我安慰许久,孙尚香才终于释怀,她恨恨道:“你说的也没错,我们孙家人可瞧不上他们这种文文弱弱的样子。” 孙婺也连连点头,“极是。” 相视一笑,姐妹俩总算又和好如初。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周易·系辞》 第49章 姐妹俩又无波无澜地上了几天课,直到这天下学时刚进门,听到奴仆们在院内八卦,两人默契地站在门外偷听。 院中一人一边汲水一边说:“平日里陆家总死气沉沉静得很,这几日怎似乎热闹许多?好些人进进出出,门槛都要被踏破……” 另一人在捶打衣服,“嗐,还不是陆家那位公子过寿嘛。” “哪位?” “辈分最长的那位,十一岁了。世家规矩多,听陆家下人说,原本十岁是办成童礼的,但因着先庐江太守陆康的孝期还未过,便拖到了今年。三年孝期既已满,这寿宴便要大办。” 汲水的提起一桶井水,坐到同伴身边,颇为讶异,“既是要大办,我怎不知。”说完忽觉僭越,又忙改口,“主子们知晓了,本也不必知会我等。” 听到这里,孙婺与孙尚香四目相对,两人用目光表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大消息。 门内仆从捶打着衣物,继续说:“你难道不晓得?主人家与陆家本就有仇怨。陆家也没有孝期一过,便将仇人引进门的道理。” 另一人嗤笑一声,“什么仇?既做了同窗,还整日将从前的仇挂在嘴上?我看还是陆家没了往日风光,嘴上说着大办,实则只能随意应付。” 洗衣服的停止了捶打,道:“怎就随意应付了?你平日与陆家少有交道,这才不知。我敢打包票,学院上下也就主人们收不到请帖。况且你大可不必小瞧陆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我看……”她压低声音,“万一哪天主人家没落了,他陆家也不会没落。” “你……” 再后面的话微不可闻了,大约贬低了主人心里有愧,话到最后,锤洗衣服的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咱们胡说这些做什么,主子们都是女子,不能当家,收不到请帖也是自然。” 关于陆绩十一岁大寿的八卦说道这里便结束了,孙婺与孙尚香回屋时皆是忿忿。 “我说同窗们这些日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原来都是商量着去陆家庆贺,独独剔除了我们。”孙尚香气不打一处来,“欺人太甚!” 孙婺生气陆绩回吴后就与她没之前那么亲近,在曲阿时明明常常粘着她,现在却连过生日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她说。 “果然是只白眼狼,养不熟,对他好全是白费。”孙婺也盘腿坐到塌上,怒气冲冲道。 孙尚香一愣,“你说谁?” “陆绩啊。” 回忆一番她与陆绩在曲阿的相处日常,孙尚香不解,“你何尝对他好了,不是常常支使他做这做那吗?我看他被你支使得团团转,也从不见推辞。你别怪罪错了人,这缺德事多半是陆逊做的。” “不管是谁做的,这般小家子气,特意瞒着我们,好似我们多稀罕这宴会似的,真要请我我才不去。” 孙婺话刚说完,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韩微回来了。 孙尚香转了态度,和气对韩微道:“回来时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 收起对陆绩的怨气,孙婺也转头朝韩微看过去,发觉她浅黄色裙摆上沾了泥水,想着城内道路平坦,近来也不曾下雨,孙婺便提醒道:“你若无聊,出门闲逛确有益处。但城外盗匪横行,你也不过一个女孩,记得要多加小心,万不可走得太远。” 韩微忙嗫嚅道:“这几日闷热得很,我便在官衙后边的柳树下稍作乘凉,并不曾出城。” 她略抬眉眼,发觉孙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裙角的泥渍,于是又说:“只是归家时遇上了陆家仆从,他们从华亭运来了两个大水桶,路上颠簸,水便溅出了许多。” 孙尚香这才发觉韩微衣服上的污渍,她十分好奇,“华亭距此两百里,他们不辞辛劳运两个水桶来做什么?” “说是陆家近日摆席,特意从华亭运来了四腮鲈鱼。因怕鲈鱼死在半道,便一路换水送了过来。”韩微答道。 听到“四腮鲈鱼”四个字,孙婺刚收敛的怨气又释放了出来。 好个陆绩,在曲阿时与他闲聊,她还曾说起过自己最爱的吴郡美食乃远在华亭的四腮鲈鱼,如今办个寿宴运来鲈鱼,竟还瞒着她。这小孩表面上乖巧懂事知恩图报,实则不知好歹。 孙婺在心中暗自做了决定,四腮鲈鱼,陆绩一条也别想吃到! 于是,到了夜间,万籁俱寂之时,孙婺来到了陆家宅院之外。 为防止盗贼,陆家外墙砌得很高,孙婺在院外垒起几块砖石,又用一根竹竿抵着地面借力,这才攀上院墙。 找准位置,她双手扒着墙头,待脚尖够到院中水缸边缘,她借着这着力点成功翻了进去。 陆家前院,正中是一个水井与一棵柳树,大门正对前厅,院子两边一边是三间厢房,另一边是厨房。 一进院落,她踮起脚直奔厨房。凭着前世记忆,她找到了一盏油灯。将油灯点燃,她果然在厨房内的水缸里发现了几条游动着的鲈鱼。 她从灶上找来水瓢,一瓢下去,正准备捞上一条,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声音。 “鲈鱼这样活蹦乱跳,你怎么带回去?” 孙婺一惊,连忙转头。 陆绩正提着一只灯笼站在厨房门口,十一岁个子还不够高,只到厨房门的一半。他衣服仍旧是白日里那一身,额头朱砂痣红艳,脸上带笑,比平日里亲切许多。 他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竟好似早知道她要来。 孙婺对他还有气,阴阳怪气道:“你这样的身份,竟也纡尊降贵大半夜守在橱门外防贼吗?” 陆绩走到她身边,一手搭着水缸边沿,好奇宝宝似的一本正经道:“你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过真心好奇你要怎样将这鱼带回去。” 说完,他便眼神示意孙婺继续。 孙婺当仁不让,“呵,那你可看好了。待我捞起这几条鱼,便敲晕它们,将它们串在身上翻墙回去,这样你寿宴没了主菜可不怪我。” 陆绩很大方,“你若能带走便全是你的。” 于是,真小人·偷鱼贼·孙婺撸起袖子,抄起水瓢,划进水缸。 第一下,没捞到。 第二下,没捞到。 第三下……陆绩不看了,他在厨房的桌子上摸了两只碗,两双筷子,“你这计策也真是怪,鱼是能到手,弄的满身血腥难道合算吗?” “既然你这般爱干净,要不然送我两条鱼,再将大门打开,放我出去,也省的我将你家院墙弄脏。”孙婺一边说着,手上动作仍然不停。 捞了好几下,然而这些鲈鱼果然鲜活,扑腾着从她水瓢边逃脱好几回。 陆绩观战片刻,终于看不下去,“别捞了,恰好我在后院煮了一条鱼,可分你半条。”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春意正浓,陆家后院梨花树开得极盛,花枝交错,纯白而绚烂。树下有一只陶炉,陶炉下方炭火正在闪烁着荧红的光。 陶炉内“咕嘟咕嘟”地响。掀开盖子,用筷子轻戳鱼背,鱼肉便蒜瓣似的散开,洁白莹润的鱼肉弥漫出诱人的香味。 孙婺见这架势,有些奇怪,“你怎知我要来?” “别多想,这可不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吃食。”陆绩分了一块鱼肉到孙婺碗中,“我回厨房拿碗筷时碰巧见到你罢了,我还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任谁也想不到你也会偷鸡摸狗。” “那你也真是有雅兴,半夜一个人出来吃独食……”孙婺话说一半,后知后觉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触到了逆鳞,于是换了话题道,“你真当你陆家铜墙铁壁防得了小贼?” 她将后院环视一圈,又说:“前院好歹加高了些,但你这后院,院墙这样低,徒手便可攀爬。还有这梨树,枝丫旁逸斜出,已经探出了院墙,正好给人落脚。” 她指着树上一处道,“我从前便常常踩着那根枝丫翻进院来,从不曾叫人发觉。” 陆绩抓住了重点,“你从前翻进我家来做什么?” 翻墙进来做什么?孙婺略一思索才想起来,彼时自己目的不纯,绝不能和陆绩说。 “总之不曾偷你家东西。”她敷衍着,将碗中鱼肉送进嘴里。 她怕陆绩追问,然而夜风吹过,陆绩忽然一阵咳嗽,差一点喘不过气,小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小身板,半夜就不该操劳。”孙婺轻拍他的背替他顺气,“想吃独食也可使唤仆从,叫他们看着你吃独食不香吗?” 孙婺啰嗦一阵,陆绩脸上潮红褪去,只是喉咙有些沙哑,略带些气喘。他放下筷子,再也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 孙婺见他这样,心里久违地闪过一丝担忧。她重新坐好,接上之前的话题,又说:“我从前翻墙进来,看到了你这样的孱弱少年,小仙童一样,便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我说,城外穷隆山上有个仙人名叫于吉,你去求他,便能让他治好你的病。后来你上山找到了仙人,果然治好了病,每天活蹦乱跳,为所欲为。” 孙婺心想,如果这是最后一世,延长寿命没什么意义,但能让他这些年好受一些也好。 听她这么说,陆绩想起自己确有前往穷隆山的记忆,只是过程似乎不太一样。一时不知她是记混了,还是在瞎编。暂且不管这些,他楚楚可怜地望着孙婺道:“既然你知道仙人住处,何不带我去一趟?穷隆山那样大,我怕我寻不到路。” 去一趟倒是不难,只不过于吉行踪虽固定在穷隆山,但时常在山里采草药,未必一次就能找到。孙婺被他看得有些心软,便应道:“后日学院休假,我去替你求一趟药。”说完又乘机道:“我帮你可都是要求回报的,我之后要你做什么你可不能推辞……” “后日?”陆绩打断她道,“你不来我家赴宴吗?” 意外获得了陆绩的特别招待,发觉他对待自己实则与从前也无异,孙婺心中的气消了不少,“不必,你有这心我便心满意足了。先不说你们未曾送来请帖,真去了我也尴尬。” “我们这样亲近,你想来随时可以过来,也免得次次翻墙。”陆绩倚在梨花树下,双手交叉在胸前,颇有副小大人的样子。 幼年陆绩和成年陆绩的身形在这一瞬间交叠,奇异的十分融洽。 忽然孙婺脑中闪过一句自己的声音,“要是还有下一世,你要珍惜现在的他,他长大可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似乎就是上一世自己的自言自语,在那之前,她以为的陆绩就同梨花一般,孤高清冷,指尖一掐就要留印子。也同梨花一般,花期极短,十多天便要凋谢。 陶炉底下的火焰逐渐熄灭,鲈鱼散发出最后一丝余香,朦胧中将她拉回上一世。在她将自己水解的目的和盘托出之前,她和陆绩曾有过同样融洽的时光,在梨花树下品鱼共饮,只是那时的陆绩比现在大一些,个子比她还要高,长得极好看,一沾酒脸上就多一抹艳色。 孙婺在脑中勾勒出陆绩五年之后的样子,这么好看的少年,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过了两千多年才正眼看他。 她正兀自恍惚,墙边忽然传来声响,她抬头看去,却见一蒙面人将将攀上墙头。 好家伙,才说过陆家后院最容易攀爬,这就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 为了偷鱼方便,孙婺今晚只带了把短刀。见到来人,她取出短刀,目光挑衅地与小贼继续四目相对。 今夜月光大好,小贼见到院中两人先是一愣,继而不顾孙婺□□裸的威胁,顺着墙头窜至远离梨树的一面,继而从身后取出武器。 孙婺见他利落的身形便知不好,见此情形便将陆绩塞到梨花树后,再回过头时,便见到月光下箭尖锐利的光。 冷光一瞬间释放,呼啸声不同寻常,孙婺匆忙翻身躲过。 一回头,箭矢边的梨花被劲风吹散,箭尖全部陷入地面,箭尾还在细微而剧烈地颤动着! 这样的力道,孙婺见过,不可能出自于弓,是出自现在远距离武器的天花板——六石弩。 以目前的技术水平,很少有人能获得这样高端的冷兵器。孙婺心中不由一沉,原来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而是蓄谋已久的大盗! 这样远的距离,一把短刀难以抵挡。但一味躲着,也不过是任人鱼肉。孙婺立刻做出了决定,她趁着盗贼给弩上弦的空档,往墙边冲去。 一般盗贼就算拿到六石弩,因为不够熟练,上弦难免要许多时间。 孙婺赌的便是这不短的时间——冲上墙头,拿短刀抵住其咽喉,便一切尽在掌握了。 然而,她没跑两步,便迎来了第二支箭! 箭尖从她手臂擦过,孙婺躲避间摔在地上。顾不得疼,她瞬间在脑中理清了目前形势。 她显然又一次低估了盗贼,这是一个熟手。以现在的情形,若强行爬墙,下一次,箭尖便要指着自己脑门了。 此时不能硬上,她全神贯注盯着对手,心中计划着先躲过这第三支箭再说。 就在箭矢第三次准备释放的时候,月光下箭尖忽然转了方向。 孙婺心中大叫不好,一转头,果然看见陆绩从梨花树下窜了出来。 “陆绩,回去!”孙婺自然知道他是想去搬救兵,但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怕是一支箭也躲不过的。 陆绩不顾她的劝阻,拼命朝门廊奔去,孙婺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第三支箭比想象中来的晚,孙婺回头望去。箭尖寒光仍在,只是面对陆绩时,来人似有犹豫。 孙婺立即从地上站起,可不等她松口气,便听到了“嗖”的一声,以及箭矢入肉的沉闷声响。 于此同时响起的,是孙婺脑中的“嗡嗡”声,即使见惯了生死,可不知怎么的,她这一瞬间竟不敢回头看陆绩。 她有些难以置信,这两千多年第一次发觉需要珍惜的东西,难道就这么碎了? 直到墙头黑影缓缓落下,砸到地面上,她才反应过来——盗贼果然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些,出师不捷,就这样死在了陆家后院。 回过头,只见陆绩好好的坐在地上。在他身边,陆逊沉静从容地收起了自己的弓。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孙婺为自己适才的多愁善感感到奇怪,陆绩已经来到她身边,攥起她的手,不曾遇到什么生死危机似的说:“你难道又遇上了什么不好对付的仇人?” “你怎知就是我的仇人?明明是在你陆家遇到的盗贼。”孙婺嘴上这样说着,也攥紧了陆绩的手。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陆家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特别的盗贼,这盗贼确实大概率冲她而来。 “你自己引贼便算了,将盗贼引来我家,便不怪我不欢迎你。”陆逊说着,也不看他们,兀自上前检查起盗贼尸体。 孙婺不顾他的冷嘲热讽,牵着陆绩的手跟了上去。 盗贼的蒙面巾被扯开,很普通的一张脸,孙婺对他全然没印象。 陆续有仆从打着灯笼来到后院,借着灯笼的光,只见盗贼携带的那把六石弩,弩机崭新,望山、悬刀被铜郭包住。望山刻度精准,悬刀只有少量划痕。 “这么精巧的弩,不像是普通盗贼能造出来的东西。”孙婺提醒陆逊。 陆逊对□□类武器颇感兴趣,他将这把弩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回答道:“城外还零星有些山越聚居,或许是他们从军队里抢夺来的也说不定。” 看盗贼的身手实则也不像山越,但此时孙婺还没有头绪,便也不再多说。 这番折腾之后,陆绩体力已显然支撑不住,他将半个身子倚靠在孙婺身上。陆逊见状,吩咐仆从将陆绩带去休息,又同孙婺道:“应当不必我送你吧?” 口腹之欲已经满足,眼见查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孙婺也不愿在陆家多待。她转身便熟门熟路往陆家正门而去。 正要走出门廊,却听陆逊道:“来者不善,怕不止这一次,你这些日子多加小心。” 孙婺领了他的好意,转身正要道谢,却见陆逊仍低着头,颇有兴致地拨弄着弩机。 孙婺的记忆里,他用弓的时间更多,但拨弄六石弩的场景也有那么几回…… 心头突然涌上一些不好的回忆,她立马回头,什么也没说,离开了陆家。 第51章 回家时为了避免惊动其他人,孙婺又一次采用了翻墙的方法。 进到屋内,孙尚香睡得正好,她嘴角的口水流到了枕头上,梦中却也不忘擦拭嘴角。 看她这样,孙婺倍感温馨亲切。躺回到自己床上,总算为自己对陆绩的感情找到了缘由——自己又不是机器,即便总被忘记,那些亲情、友情、爱情,总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不能轻易消减。 将盗贼的事情放到脑后,她准备睡觉时,脑中却全是陆逊握弩的画面。 一开始的画面还是在陆家后院,到后来全是在西山行宫,带着满室血光。 不想回忆的画面挥之不去,最后被强行从她记忆深处拉了出来。 ——那是她第七十六世的事情。 她当时正在研究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方法她已经想过很多,也形成了一些理念,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既然这个游戏遵循了大部分的游戏设定,那游戏的终极目标,一统天下,如果成功,总该给她一些奖励。 ——当时的她还不能相信,所谓奖励只有一首喜庆的背景音乐。 之前之所以只有一首背景音乐,当然只是因为最后一统天下的皇帝不是她自己。一旦这么想了,她心中便产生一股执念——自己必须当一次皇帝。 说起来,她曾经帮着自己的势力,完成过一统天下的目标,却从未亲自实现过。其中原因,一方面是当皇帝需要操心太多,不适合她的咸鱼性格。另一方面,以女性身份统一三国,是完完全全的地狱难度。 很多次,由于她的不凡表现,许多三国名人都会对她非常服气。 但是每次收服这些人,她觉得这一世自己要事业有成的时候,这些名人转头就拜在了孙权或者孙策门下。让她一时不知道,是这群名人眼瞎,还是自己眼瞎。 为兄弟做嫁衣裳次数多了,渐渐的她也只能承认——虽然都是一家人,但在这个世界,一方面身为女性,一方面被性格所囿,她并没有自己兄弟那样的号召力。 尝试几回全部失败,孙婺决定使用一个不太光明的手法,来圆自己的皇帝梦。虽然有些龌龊,无论如何,当了皇帝再说。 于是,第七十六世,黄武三年,孙婺发动了一次宫变。 当时,因为到处征战,孙婺在吴国已经累积了极高的功绩。 从身份上看,她是孙权的亲姐姐,且身为女子,既无夫君,又无子嗣。从能力上看,指哪儿打哪儿,所向披靡,她脸上几乎刻着“最强工具人”五个大字。 所以那时她很得吴王孙权器重。 但是,宫变不可能只靠她自己,尤其是宫变成功之后,想要东吴不散架,必须有股肱之臣的支持。 她将当时吴国的肱股之臣考察了个遍,最后看中了陆逊。 所以在宫变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很多铺垫,从一开始言行便顺着陆逊的喜好,好让他们的相性更佳。多年战友情,再加以威胁,她不信陆逊不站在自己这边。 初期颇为顺利。 孙权获封吴王时,守卫并不严密。孙婺趁着孙权在西山避暑时,带着剑与弩,直闯孙权的避暑行宫。 其中过程实在是记不清了,诸如如何买通守卫,如何携陆逊同行,如何将陆逊捆在隔间,让他旁观自自己行凶,这样琐碎的事情太多。 然而她与孙权的姐弟情多少还是有些,所以后来的事情总是叫她难以忘怀。 其中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孙权被一剑刺倒在地上的样子。 “阿姊……”彼时他嘴唇颤抖,不住地轻声呢喃,语气里全是难以置信。 她当时的感情,可能比较复杂,但应当还是喜悦多一些——这时的她已经和第三世很不一样了,再不会因为兄长得死而哭泣,甚至亲手杀掉关系尚可的弟弟,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在发现躺在地上的孙权仍有挣扎余力时,她将宝剑往外抽了一寸,又用尽全力猛的往地上一刺。 这一次,“咚”的一声,血液飞溅,孙权被钉在了地上,再也挣扎不了,一句“阿姊”也呢喃不出来。 他的血喷溅了孙婺半张脸。这一番动作很费力气,做完之后,孙婺坐在地上,疲惫地擦拭着脸上血迹。 温热的血从她脸上流淌滴下,又黏又腻,怎么都擦不干似的。 擦了好几下,结果血糊了满脸,她最后只能放弃,起身去往隔间,拿出陆逊嘴里被塞的布条。 一边动作,她一边说:“吴王还没有死,给你个机会,杀了他。” 让陆逊手上沾血,才能保证他们俩处于同一战线。 然而陆逊剧烈的喘息着,眼中冒火似的恨恨盯着她。 “你别想着替吴王复仇,你看他,奄奄一息,救不活了。”孙婺转头看了孙权一眼,后者双眼圆睁看着她的方向,但目光因为失血过多而难以聚焦。 孙权身体和唇角都涌着鲜血,只剩下最后的微弱喘息。 孙婺又回过头继续看向陆逊,声音极为平静,“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要是不听我的,你就是杀害吴王的凶手。” 她给陆逊松了绑,又将一把弩放到他的手中,“但只要你射出这一箭,你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也可放任你陆家为所欲为。” 孙陆两家的命运掌握到了陆逊的手里,他用颤抖的手拿起弩,却许久也没动作。 孙婺并没有着急,精疲力尽过后,她闲适地躺到窗边塌上,欣赏着龙涎香与血腥味混合的古怪味道,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她提醒陆逊。 “陆逊,你也别想杀我,到时候你出了这屋子,怎么和人解释两个孙家人的尸体?真这么做了,你陆家是一定要被诛全族的,你又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的临终遗言?” 在孙婺看来,这件事不难抉择。然而在剧烈的内心挣扎过后,陆逊双手仍旧颤抖,他眼睛通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道:“孙婺,我从前以为你虽行事嚣张,对人却很有情义,我把你当……却原来,你根本就不能称作是个人。” 看陆逊精神已经被折磨到崩溃边缘,孙婺心下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事十拿九稳了。 最重要的一步即将完成,孙婺忽然表达欲作祟,对着他一番自我剖白:“你说我不是人,那我就不是人吧。我本就与众不同,和你们都不一样。你看我现在满身是血的样子,觉得我很残忍。或者,你以为我毫不留情的杀死一个人,是怀着什么优越感,对旁人总是轻蔑憎恶。可你又怎么知道,就算我用刀剑将孙权钉在地上,对他,对你们这样的人,我心里也全是羡慕……” 自我剖白只有这么一半,再说下去陆逊也不会懂。孙婺回过神,又看向地上的亲弟弟。他很坚强,还努力地呼吸着空气。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突然的,孙婺一瞬间便有了流泪的冲动。 压下心中的怜悯,她别开脸去,催促陆逊,“快点,你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像是回应她的话一般,她话刚说完,便是“嗖”的一声! 孙婺身形被箭的力道带的一晃,片刻之后,她才发现,那支利箭已经贯穿了她的胸膛。 忍着胸前剧痛,她转身朝身后看过去,看到的便是陆逊手握六石弩的模样。 他不再彷徨,眼神坚定,做出了自己认为对的抉择。 而孙婺死前,可以说相当后悔——自己一番剖白结果只感动了自己,还给了陆逊可乘之机,让她又一次的自我拯救胎死腹中。 所以,真的,反派死于话多。 …… 待回忆完这段辛酸的记忆,天也亮了。 睁开眼,孙婺又迫不及待希望陆绩赶紧长大。即使后来她还是成功当了皇帝,但她自始至终没能拯救自己,只能依靠他了。 第52章 白天还有课,孙婺在课上补觉时,想起昨晚的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盗贼的目标很确实是自己,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在陆家后院。 可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陆绩吗?这人畜无害的小孩,能惹什么仇人? 或者是陆逊? ……近来有小道消息说他在招兵买马,这举动惹到了谁也说不定。也或者还有什么人记起前世,嫉恨他从前的功绩,想要在他发迹前便灭了他的口——总之他的处境似乎也不太安全。 若目标是自己,有了防备的情况下,她必叫对方血本无归。然而,以陆逊现在的年纪,真有人杀他,怕是不好招架。 想到这里,她歪头看向陆逊。后者波澜不惊,表面上在听课,案上摆的却是不相干的书卷。 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被一箭射死的记忆又乌云压顶似的涌上心头。孙婺继而想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她还没来得及回忆的后续,渐渐的,愤怒、怜悯、愧疚……各种情绪织成密网,让她透不过气来。 白天心里五味杂陈,晚上回到家仍然不能安心,孙婺便同孙尚香商量:“虽说咱们没收到请帖,陆绩亲口同我说了,我们想去赴宴便可直接去。要不然,你明日同我一道去陆家赴宴。” 孙尚香半信半疑,“我见你一整天都在瞌睡,从不曾和陆公纪说话,你莫不是想吃鱼想疯了,说这些话来诓我。我可不去,被赶出来的话怪丢脸的。” “我与陆绩这样的关系,你怕什么。”孙婺继续劝她,“他好歹也是陆家长辈,一家之主,自然不会任凭别人将我们赶出去。” 许是也垂涎鲈鱼,孙尚香没经得住劝,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应完,她又转头问韩微:“微微,你去不去?” 韩微原本坐在塌边一言不发,只乖巧地听她们讲话。被这样问了,这才略显迟疑地点头。 孙婺本没想到韩微这茬,这孩子虽与她们一同生活,但从来少言寡语存在感低。孙婺没什么兴趣照顾孩子,作为长辈常常失职。不用她劝,韩微自己愿意出门也好。 于是,到了第二天傍晚,华灯未上,孙婺便领着她们去了陆家。 眼下的陆家布局虽无不同,却比记忆中更加整洁。残破的窗门修补好了,院中的野草被连根拔除,水井边的苔藓也消失了踪迹,整个焕然一新。 陆家大办宴席的用意其实很明了——陆康在世时死掉的那一半陆家人,给陆家祖宅蒙上了太久的阴影。除旧迎新,直到现在,上一辈陆家人的印记终于被消除,陆逊和陆绩站到了这舞台的最中央。 陆家更新换代的两人正准备迎客,见到孙婺几人,陆绩笑得自然,而陆逊极是冷淡。 热脸贴了冷屁股,孙婺心里不爽,便挑眉朝陆逊道:“你不欢迎我,也不必这样写在脸上。” 陆逊也没什么好脾气,“你想的简单,以为来了不过是添几张案几。可先不说前夜才……”他话说一半,忽然有客来到,他撇下一句“空闲了再和你说”,便与陆绩一同前去迎客。 仆从利落地在正厅里添了三张桌案,引客入座,又替她们斟好茶。 陆家果然是树大根深,眼见着暮色愈加深浓,来宾也越来越多。他们互相行礼叙旧,将前院挤得熙熙攘攘。 不知敌人会不会趁着陆家忙碌,再一次出手,孙婺暗中一一检视,却不曾发觉异样。 孙尚香顺着她的目光扫视一番,有些好奇,“我看陆公纪虽站在人群里,却怎么总一副不理人的样子?” 这种场面孙婺不是第一次见,几乎不用想便能说出原因,“他怕失了辈分,所以不怎么搭理和自己年纪差不离的小孩。年纪大留了胡须的,又不爱和这小屁孩称兄道弟。敏感又傲娇,活该孤单一辈子。” 说完,她目光扫回到陆绩身上,只见他眉头轻轻皱着,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成长期经历的打击太多,智力虽没受影响,注意力却总不能集中。 孙婺想了想,转头和孙尚香说:“都这样了,我看也不用管什么男女之防,论起辈分,咱们算是与陆绩同辈,要不然你去与他说话?” 孙尚香摇头,“首先,他未必领我的情。其次,你与他这样亲近的关系,你不去和他说话,为什么叫我去?” 孙婺还等着陆逊的话的后续,怕自己乱走叫人找不到,见劝不动孙尚香,只好说:“你不去便不去吧,只是等会儿你别自己坐不住,跑出去瞎玩,这里可没看上去这么安全……” 孙尚香表情淡淡,似乎很不以为意,孙婺正要继续说,忽然发觉不远处陆逊正在朝自己使眼色,看样子他终于有空闲和自己谈正事。 顾不得其他,孙婺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到了偏厅,屏退仆从,陆逊道:“有件事情或许该与你透个底……” 只说了一句,他目光忽然迟疑,又补充解释一番:“你或许以为我对你兄长有恨,便以为我不过危言耸听。但一则阿绩信你,我对你也并无恶意。二则我……” 孙婺打断他,“我知你陆家家风,不必和我解释,你说什么我都信。” 孙婺配合的态度让陆逊有些意外,他语气也变得和缓,“前夜的事我觉得蹊跷,上午得空便去了一趟府衙。” “也是应该的。”孙婺点头道,“朱治代理吴郡事务,虽没有正式的文书,城内出了事也该他负责。” “可我去的时候,他并不在府衙内。于是我便又去了城外大营,里面只留了几个看守。我托人打探到了消息,说是你兄长给朱君理来信,要他带兵去阳羡扫平山越。”陆逊又说。 孙婺终于明白他先前那段铺垫是怎么回事——虽是世家子弟,也算一介白衣,他原本不该能够打探到这些军事机密。 然而孙婺信他,不只因为知道陆家正直的家风,也因为熟悉他的人品和手段。 他的消息应当不会有错,这样的变故在之前任何一世都不曾有过,孙婺不由皱眉,“朱治这趟要去多久?山越大多潜伏在山中,战斗多迂回,他是打算长期作战?” “从打探到的消息来看,他十日之内便该回来——可此事仍然十分蹊跷。”陆逊目光凝重地看着她,“自从严白虎势力被消灭之后,周边一直太平,他或许以为不会出什么乱子,于是接了命令也没多想,便领兵去了。可他这一走,城内便出现了装备精良的盗贼,这不像是巧合。” 事情好像变得复杂了。 不管敌人是想杀她,还是杀陆逊,支走城外大军都显得太过兴师动众。 可城内还有什么能让别人这样警惕? 孙婺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问陆逊:“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想灭了你陆家?” “你不关心你自己,倒来关心陆家……”陆逊这样说着,但或许是出于谨慎的性格,仍是仔细考量了一番。 片刻之后,他继续道:“不管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们都绝不会得逞。首先,守城士兵未被支走,吴县城防也厚,我们闭门不出也足以撑过十日。其次,就算他们闯进城来,我陆家也并不是毫无抵抗之力……” 然而,他话没说完,忽然顾邵急匆匆闯了进来。 “伯言!不好了!公纪被人劫走了!” 第53章 来到案发现场时,后院只留下了凌乱的脚印。 目击者只有一个仆从。他见到两个蒙面盗贼怀中各自夹着一个小孩,从墙头翻了出去。这两个小孩,一个是陆绩,还有一个经宾客确认,原来是韩微。 自华亭而来的鲈鱼终究还是错付了,没有人再关心今晚的佳肴,宴席草草收场。 陆逊得知消息之后便带人外出寻找,孙婺和孙尚香守在陆家,以防敌人杀个回马枪。 想着陆绩坎坷的成长期又多了一些坎坷,孙婺心里蹭蹭冒火,不自觉将这件事怪罪给了孙尚香。 “你怎么不看好韩微?让她引陆绩去后院做什么?” 孙尚香坐在前厅席上,本也等得焦急,被孙婺这么问责,立即怼了回去:“是你让我们与他搭话,我本就不愿意。微微好心,她看陆公纪可怜,又想着要事事听从阿姊,这才去了。还有你凭什么说是她将陆公纪引去后院的?她一个客人还能叫走主人吗?就算你要算账,也该将这账算在陆公纪身上,别这样瞎赖好人。” “……”自知这火发的不是时候,孙婺不再与她争辩。但她心里百分百相信陆绩的智商,明明前夜才出了事,陆绩没理由带着另一个孩子去后院……出过袁耀的事情,当下她不敢完全对韩微放心。 只是事实还不明了,就算有怀疑,孙婺也只好叫自己先冷静,想办法将陆绩救回来再说。 孙尚香与孙婺各自安耐住心中烦躁,对坐良久,直到面前松油灯即将燃尽,两人都毫无睡意。 门外仍然一直传来急促紧张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孙尚香终于忍受不了焦灼的气氛,问道:“阿姊,你说他们会出事吗?” 孙婺心里也没把握,只好简单答道:“官府虽指望不上,城内各处都有陆家、顾家的人手在搜查。夜间城门紧闭,盗贼出不了城,出没出事,出什么事,天亮时分总能知晓。” 她这样说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被他们忽略的重点—— 他们所有的布置都基于敌人无法出城。可是,此时城门确实紧闭着吗? 朱治都能被支走,守城士兵真的可以信赖吗? * 等到天亮,陆逊仍旧一无所获。 疲惫地回到家中,等待他的也没有好消息。 顾邵刚从府衙回来,眼底带着两片青色。因为整夜的忙碌,他声音已经沙哑,“朱君理不在,他将城中事务全都交与了卢主簿。卢主簿循规蹈矩,便是我与他说了,城中如今有贼人,或许与山越有关,该闭门抓捕,他却也不听,说是不可妨碍民生,今日一定要开城门。” 开了城门贼人若是逃走,将更难搜寻。不知陆绩将面对什么,陆逊因为心焦而毫无困意,“我现在去城门口守着。” 说完,他马不停蹄赶到城门口。 赶到之时,城门已经大开,有三两平民进进出出。城门边上,孙尚香正站在高处,盯着这些来往人群。 孙尚香原本心中一团乱,见到陆逊,便打开了话匣子,“你总算是来了。夜里阿姊放心不下,于是天色还未亮,我们赶到了这里。可不知为何,今早城门开得极早,我们来时便已有人进出。阿姊担心贼人已经出了城,单枪匹马便出去追寻了。” 陆逊心沉到了谷底,他有意质问守城士兵,却被孙尚香拦住,“不必问,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我盘问了几回,他们只道是长官的命令。” “出城之人一一盘查了没有?”陆逊停下脚步问她。 孙尚香颔首,“大早上有一对夫妻带着一双儿女出城,怕是贼人乔装。” 孙尚香人小鬼大,说话有条有理。可望着她孩童的身形,陆逊仍不能放心,他正要再与士兵套些消息,城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陆逊转头望去,便见孙婺身着一席红衣骑在马上,她身形矫健,风姿飒飒,身下骏马马蹄扬起尘土,风一般就要冲进城门。 城门口嘈杂声起,城中不许骑马,城门守卫一边朝她呼喝,一边举起武器摆好阵势,准备将她拦截。 骏马不曾减速,在即将到达城门口的时候,孙婺才拉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又稳稳地在守卫身前落下。 两名守卫被她这阵势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待骏马站定,其中一人才喝了一声:“大、大胆!” “不敢。”孙婺利落翻身下马,不与守卫过多纠缠。将马匹与随身之物给守卫检查过后,立即牵着马进了城。 “阿姊!”孙尚香朝她挥手。 看着面前两个疲惫而急切的人,孙婺扫了身后守卫一眼,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说。” 于是,繁忙的一夜过后,回到陆家前厅,陆逊、孙婺、顾邵、孙尚香疲惫地围坐在一起。 孙婺从袖中取出一块青色布条,递给陆逊,“你看是不是陆绩的东西?” 陆逊接过。 眼前布条沾染了血迹,边缘并不规整,且皱成一团——徒手从衣服上撕下来,又一直紧紧握在手心,才会有这样的痕迹。应该是昨夜藏匿在城中时,陆绩所为。 顾邵也看到了这布条,他闭上眼叹了一口气,“舅父昨夜所穿,确实是青色的袍服。” “你在哪儿寻到的?”放下布条,陆逊看向孙婺。 孙婺:“穷隆山脚下。再往上全是灌木,难以行走,我只好带着这布条先行回来。” 顾邵忧愁之情溢于言表,“穷隆山?果然还是山越。之前的山越首领严白虎已被击杀,山中应当只剩一些余孽,想来也不难对付……只是穷隆山地势复杂,搜寻起来怕是麻烦。” “虽是余孽,却像是已与官府勾结,不然怎能轻易将人送出城外?”陆逊想到关键,手不由握紧。 孙婺骑马狂奔许久,此时跪坐不过片刻,便觉腿有些酸,她改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我在路上百般思索,便也能想通了。从前陈瑀在任时,为了对付兄长,便已与严白虎勾结。吴郡内士卒还有许多陈瑀的旧人,或许也有与山越相识的,两方余孽相互勾结本也不难。” 毕竟在一些吴郡人眼里,孙策那样的贼,比严白虎那样的贼,只是多了个体面一些的身份而已。 几人沉默片刻,顾邵皱眉问道:“……舅父为何会被掳去呢?他性子明明很好,年岁也小,不该与人有仇怨。” 陆绩被掳的缘由无人知晓,孙婺直觉与自己有关,只是此时能想起的记忆里,她根本找不到线索。 “坐在这儿干想只是浪费时间,等待也不过让我们越发被动。”陆逊从席上站起,走到墙边,正要取下壁上挂着的弓,最后又换成了另一边的弩。 “伯言,你要往何处去?”看到陆逊往屋外去,顾邵也立即站了起来。 陆逊脚步不曾停留,“我领一队人马前去穷隆山搜寻。” “你一夜未睡,要不然先休息一下……” 一看到陆逊握弩,孙婺便没来由浑身不自在。但心中记挂陆绩,她随即起身,“我与你一起……” 然而两人都没有将话说完,忽然一支箭矢射进正厅,“咚”的一声,将一张绢布钉在了墙上。 孙婺毫不犹豫立即出门查探,而陆逊拔下箭矢,取下绢布,只见是一张穷隆山的地图。地图上没有字,只是山腰一处标注了颜色,引诱着他往此处去。 “没找到人。”不多久,孙婺气喘吁吁回来,也看向了他手中地图。 陆逊说的对,敌人进不了城,就算进来了也未必能和陆家一战。但现在敌人来了这招引蛇出洞,明显是想转移战场,叫他们自投罗网。 看完手中地图,两人一对视,忽然又一次心有灵犀。 这显然是一个陷阱,但他们一定要去。 第54章 偶然的心有灵犀让孙婺想起他们俩后来深刻羁绊的开端。 她的第七十六世,被陆逊射死之后,其实并没有轻易放弃,实则当时情状也没有她放弃的余地,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成了她内心唯一的使命。 她的思路没有变,从年纪、能力来看,仍是没有人比陆逊更适合。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在陆逊心中,没什么能比得上陆家“忠诚正直”家风的重量。 彼时她缺乏筹码,无法说服陆逊,只好俗套地用上了美人计。 然而,此前一千多年,相处机会极多的情况下,他们俩也没产生感情线,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陆逊对她来说是极难攻略下的男人,即便对他顺从,也不过能让他对自己更客气一些。 孙婺到了那个心理年纪,也没剩下什么少女情怀,实在不懂怎么谈恋爱。只好趁着来吴郡读书的日子,模仿陆逊从前几任妻子,事事顺着他哄着他。 在当舔狗的日子里,她发觉普通的讨好很难奏效,相敬如宾不可能改变陆逊的底线,于是她将主意打到了陆绩身上。 这陆家的宝贝疙瘩从小病恹恹,如果她去穷隆山找于吉薅些药草符水,替他治了病,自然便能成为陆绩的恩人,相当于陆家的恩人,也相当于陆逊的恩人。 于是她单枪匹马去往穷隆山上的草屋,于吉不在。她趁机将草屋翻了个底朝天,能用的不能用的成品半成品塞满怀,心满意足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她遇到被蛇围困的陆逊。 根据游戏的热知识,单体攻击武器很难应付群体攻击,陆逊拿一把弓想要突破蛇群围攻,三头六臂也不够。 于是她提着刀,大杀四方,将陆逊救了出来。 不过举手之劳,比起让她天天给他赔笑简单得多,况且他有固定寿命,就算没被孙婺遇上,他也绝对不会死。 这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没放在心上,等回到城内,她才发觉事情有了变化——陆逊开始主动帮她补习功课了。 这样的变化让她有些不敢相信,孙婺试着给他做了个服从性测试。 在陆逊又一次化身学习委员的时候,孙婺一本正经和他说:“你自己上课偷看兵书,还管我听不听课?你要真为我好,就该懂我心里在想什么,快些,将你的作业拿来给我抄。” 她的冥顽不灵让两人冷战了几天,最后她还是得到了陆逊的作业。 事情到了这里,她有了成功离开的希望——以陆逊原来那种顽固的性格,现在能帮她抄作业,以后就能帮她谋反,她已经掌握了两人关系的主动权。 再后来,为了一击即中,她常常半夜翻墙进陆家和他约会,以维护好这段感情。 有一次,梨花树下,陆逊一千多年来第一次和她敞开心扉。 孙婺探进了陆逊的内心世界,知道了他父亲的临终遗言,也终于明白年少失怙的他,表面再坚强,也想要能够被保护一次。她举手之劳的英雄救美,歪打正着走近了他的心里。 作为交换,陆逊想要听她的心声。 然而彼时她审视自己的内心,并没什么纠结隐秘,十分纯粹。于是她说:“我只希望别再有下一辈子了。” “什么这辈子下辈子,你的想法怎么天马行空?”大概因为这青涩的爱情,陆逊说话比其他时候俏皮,脸上的笑意敛去后,他认真道:“阿婺,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记得你。” 她内心毫无波澜,“说什么大话,好像你真有这个本事。” 原本的暧昧氛围被她一句话打散,孙婺恍然一阵才发觉尴尬,只觉得自己这心境真不适合恋爱。 为了自己的谋反大计,她勉力找补:“我不是说不信你,我不过是也觉得下辈子什么的太过天马行空……” 陆逊等她说完,垂眸轻叹一口气,又看向孙婺道:“阿婺,若我真不记得你,你定然是你不够喜欢我。你自己不付出十分的心意,叫我怎么有那本事?” 他的眼睛灿若星辰,因为从来言行一致,正直可信,他的话似乎也格外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一个人孤单了太久,分明只是毫无深意的打情骂俏,彼时的她却像在黑暗中看到了微弱的希望和光,让她一瞬间以为真的有人可以记得她。 夜风有些冷,孙婺抱紧自己的手,想用浑身的力量鼓动起那一点点光。 或许真的是自己不够努力,果现在这条当皇帝的路也不能成为终点,她必须要握住这一点点光。 许久之后,她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那么,如果这一次也没结束,我多试几次……付出十分的心意,你……” 说到这里,她越过陆逊的肩膀,看到了在门廊边站着的孩童陆绩。 不谙世事的小孩一脸单纯,满眼好奇,也不知偷看了多久。 孙婺心里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顾不上他。她从陆绩身上移开视线,抓住陆逊的手,将自己刚刚的话补充完整,“你千万不能骗我!” 后院内,突然的肌肤之亲将暧昧氛围又聚拢了回来。 陆逊望着他们紧握的手,嘴角漾起暖暖的笑意,又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我不骗你。” 月色正好,梨花香甜,陆逊被氛围驱使着,靠近孙婺,一个吻就要落下。 一方面被他的承诺蛊惑,另一方面也算是在计划中,孙婺正要闭上眼,忽然余光看见小小看客陆绩仍然睁着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孙婺瞪他。 陆绩眨眨眼,继续看。 她的勾引男人的龌龊事,居然被一个小孩偷看了去。 孙婺赶紧推开陆逊,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追到门廊边向他砸过去,“臭小孩!看什么看!我他妈忍你很久了!” 这下子,陆绩终于知道害怕,拔腿就跑。 …… 在孙婺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陆绩也同时梦到了这个场景。 当时的自己大概真的是毫无杂质的好奇,然而旁观了梦境的陆绩,不仅是在梦中,直到醒来,他心中也五味杂陈。 梦醒时他身处一间林中小屋,山中的风透过床吹进来,凉丝丝。 屋外人声、脚步声、牲畜叫声,略有些嘈杂。 窗前,韩微已经成了山越的座上宾,她脱下小孩子的伪装,正端庄地跪坐在窗前,阅读着一卷竹简。 发觉陆绩醒了,她轻啜一口茶,贵妇般慵懒道:“陆公纪,你心中怕是有许多疑问。我将你引去后院,害你被掳来这里,可这实在是你陆家咎由自取……你若是想知道缘由,我也可……” 陆绩还没从酸涩的心绪中缓和过来,脑袋昏昏沉沉。他翻了个身,打断韩微道:“你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听。” 听到这话,韩微一怔。 她转头看过去,陆绩正用被褥裹紧脑袋,蜷缩着身体,像只鸵鸟似的,却十分淡定地接受了自己又被劫走的事实。 第55章 午后,待亲随将人手筹集好,孙婺、陆逊等人便带着人手去往了穷隆山。 穷隆山坐落在吴县西郊,毗邻震泽。山上树木茂盛,山中道路崎岖,除了去山顶拜访于吉的,其余很少有人来往。 到达山脚,从树林间往上望去,如盖的枝叶遮挡下,林间阴暗如同傍晚。山上只有前人走过时留下的小道,且常被草木覆盖,只能隐约分辨方向。 陆家招募私兵也不过几月,加之从庐江跟回来的陆康旧部,总共也只能凑齐一百三十四人。 大规模的山越集团需要农耕或者抢掠才能维持。生活痕迹许久都不曾被人察觉,孙婺估计山里隐匿的敌人规模不大,最多几十人。他们这一百多人的部曲本该够用,但敌人在暗处,占了地利,这人手便有些捉襟见肘。 孙婺与陆逊合计,山上地势复杂,以免全军覆没,将这一百三十四人一分为三,他们俩各领一队上山,顾邵与孙尚香领一队在山脚待命。 平日里孙尚香常常忘记自己六十多岁的实际年龄,没脸没皮和孙婺斗嘴,临危之时却很有担当。 她那一张还没完全长开的脸写满严肃,一本正经同孙婺道:“阿姊,冲锋陷阵本该我来,但我受困于这身子……不过你放心,你若遇上危险,吹响铜角,我必奋力救你。” “不必,你照顾好自己便可。”孙婺不以为意,自顾自擦拭赤锋。 “你不记得从前,不记得曾经对我的好,我却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孙尚香一把抓住孙婺的手,“我这辈子除去替微微报仇,也想让你开心一些,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她话没有说完,忽然被陆逊打断。陆逊望着孙婺说:“时间不早了。” “这便动身。”听到催促,孙婺不再多说,领着自己的人手就要往林中而去。 陆逊与她擦身而过,严肃疏离的样子和早前回忆里的和善亲密大相径庭,让孙婺忽觉怪异。 孙尚香所谓的“对她的好”,大多只是自己消遣时的随意之举,却让孙尚香一直记得。而她对陆逊的那么多次的“十分的心意”,一次也没被记住,真是不公平。 然而这只是两千多年里,种种不公平中的一种,孙婺很快将它抛诸脑后,一头扎进林中。 山间全是崎岖难行的小路,越往深山里走,树木越是繁茂,光线越是昏暗,耳边蛇虫蛙声也越来越聒噪,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嘶吼声阴森可怖。 只有被砍伐掉的荆棘与倒伏的野草让人安心——既然确有山越活动的痕迹,他们至少能确定他们不曾迷路。 以防敌人布下陷阱,孙婺拿着地图走在前头,一边与士兵用武器敲打地面,一边向前推进。陆逊领着后面的大部队,小心提防着两边与身后的风吹草动。 初时所有人都神经紧绷,但除了被蛇虫咬到、被荆棘划伤,也没有什么大的伤亡,渐渐众人才略微放松下来。 这样行路半个多时辰,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空地。 荆棘灌木全被除去,树木也被砍伐,午后阳光从这片空地上方直射过来,林中森冷的风也终于带上了暖意。抬头远望,可见震泽与天相接,景色极为秀美。 这块空地或许是前人布置的观景台。孙婺这样想着,不敢放松警惕,又继续用赤锋剑鞘敲打地面。 这一敲,她发现原本表面松软内里扎实的泥土声变了,略显沉闷的“咚”的声音,剑鞘的触感也与之前不同。 “停!”她赶紧喊住众人。 然而陆逊招募的这批新兵,大多都没有实战经验,也不能完全做到令行禁止。有几人反应慢了一拍,没收住脚,还是往前踩了上去。 泥土下藏着薄木板,几人重量一压,木板立刻“呲”的一声裂开,一人慌张中拉住同伴躲过一劫,另外却有四人一同摔进了土坑。 土坑下插着三排削尖的木杆,木杆穿透四人身体,伴随着尖叫哀嚎,鲜血四处喷溅。 孙婺往坑中望去,只见一人扒住坑沿,只刺穿了脚掌;一人以跪坐的姿势着地,大腿被划出深深的血痕;一人被两根木刺贯穿肚皮,胸腔起伏着却动也不敢动;还有一人恰好被刺穿了脖颈,伤口汩汩往外冒血。 不仅坑下之人全是哀嚎,坑上的人见此情景也是惊惧异常。 “不许动!”以免更大的慌乱,孙婺喝住众人。 看他们镇静下来,她扫了一眼坑下情况,点出六人,“你们将这坑底这几个救出,抬去山下,其余人与我继续赶路。” 救人是出于人道精神,四个人中能救活一半都算幸运。本来上山的也不过百人,加上留下来救人的,一下子损失了十个,孙婺很是心疼。 听着坑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厉声同其余人道:“早与你们说过军规,原来却只当做耳旁风,这一次念在初犯,我有一个救一个。下次再有这样不听命的,便准备自生自灭吧!” 说完,孙婺便领着其他人继续排查面前的陷阱。小小一块空地,前前后后有两个地刺,与两个翻板深坑。 此处这一耽搁,陆逊带着的主力部队跟了上来。 看着眼前可怖的陷阱与血迹,他站立在当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孙婺回头查看救援情况。只见伤了腿脚的两个已经被救了上来,脖颈被刺穿的咽了气,鲜血流满坑底。 还有一个肚皮被贯穿的,神智尚且清醒,满眼是泪地看着同伴,乞求般喃喃着:“救、救我……” “先将这两个送下山,底下的不用管了。”视线从坑底拉回来,孙婺同救援士兵道。 坑底的士兵还在呜咽,模样很是凄惨,陆逊这一世经历的战争还不多,难免恻隐。 孙婺一眼看破他的心思,“你别动他,他肚子上窟窿堵不住,一拉出来,血和肠子流一地,马上就要死。你又不是没经历过战争,不知道这多残酷吗?” 陆逊明知她说的对,但他虽震惊于她一路上表现出的老练,却也不满她喧宾夺主的语气,“他们是陆家的人,本就该我来做主。且先不说当朝女子不能为官,你也并无官职在身,你不必总用上级的语气同我说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想起他们确实已经不是无话不说的战友,孙婺不与他继续争辩。 正要转身领兵继续往前走,孙婺又回头道:“你若想陪陪他,给他点临终关怀也不是不行,我带人在前面走的慢,你可以先在此地先休憩片刻……” 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树林暗处有数道箭矢朝他们射来,箭矢声惊起林间飞鸟,后排士兵未来得及抵挡,立刻倒下去几个。 “还有埋伏!”孙婺一边拔出赤锋,一边指挥己方士兵躲避。 一支箭矢直刺她面门,孙婺挥剑格挡,“叮”的一声,箭矢被弹开,她手却被震得一麻。 普通弓箭没有这样的力道,她看向陆逊,“又是六石弩。” 陆逊扫向周围,眉头不由皱起。 六石弩的弩机精巧,难以批量制造,即便是吴郡也没有几把库存,周围这些弩也不知从何而来。 混乱中他拿起自己手中的弩,可贼人隐于暗处他根本无法瞄准。 “撤回林中!”反应到己方在明处,全成了活靶子,陆逊连忙指挥士兵往林中躲藏。 士兵们听命躲进林中,陆逊再看向孙婺时,她正灵巧迅速地在林中穿梭,竟是直往箭矢来处而去! 不要命了吗? “孙婺!”陆逊想要喝住她,然而士兵撤退的嘈杂声,以及中箭之人的哀嚎声将他的声音淹没,孙婺仍是头也不回地窜进了敌人的阵地。 林中的箭矢仍是不断地朝他们射来,只不过没了光亮,又有树木遮挡,士兵们逐渐镇定了下来。 为不暴露行迹,他们自觉屏息。一时找不到目标,箭矢声也逐渐稀疏。 林中突然安静下来,鸟儿也陆续飞了回来。 陆逊藏在树后寻找着孙婺的踪迹,然而斑驳树影隐匿了她的身影,陆逊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忽然,不远处连续传来几声喊叫,以及贼人倒地的声音。 短暂的平静忽然被打破,弩声一声接一声尖锐而急促。 不能再坐以待毙。陆逊一边推测敌人大致方位,一边拿起自己的弩,换了位置准备反击。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再敢放箭,我就杀了你们的首领!” 陆逊此时正换到另一株大树之后,他朝声音来处望去,便见前方一束光从树叶空隙中洒下,正巧落在孙婺身上。 她正用一把通体红色的剑,抵着一个贼人的脖颈,身形优美而矫健,神色轻佻而得意。 “还不将弩放下!”孙婺又说了一遍。 “二、二当家……” 山越大多本是良民,很识时务,孙婺利剑逼近一寸,二当家终于还是一脸晦气地吩咐众人,“还不快快将弩放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隐匿在林中的十多人放下弩,走到了明处。 难以与近百人的士兵为敌,这些人全成了俘虏。 第56章 俘虏们被陆家亲随押送下山,陆逊孙婺两队合为一队,将二当家手脚捆住,押在队伍前头带路。 二当家个子不高,长相也算憨厚,手上有劳作时留下的细碎伤口,实在不像这种规模的山越集团的二把手。 或许为了保命,他很老实地将路上其余的陷阱指了出来。 安全行进一段路,孙婺见他识趣,便状似随意地问他:“这边也没你同伙,你无须顾忌。不瞒你说,我等实在好奇,你手中的弩是怎么来的?” 二当家这回只是干笑,嘴张开哆哆嗦嗦半天,又合上了嘴巴。 见他还是有所顾虑,孙婺只好软硬兼施,“你也知道目前情势,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你们剩下的人也不过是瓮中之鳖。其他人的性命我不能保证,但只要你说了,我便能饶你一命。机会难得,你可千万别不识好歹。” 孙婺这话刚落,负责押送的陆家士兵配合地将二当家的身体压得更低,二当家受到肢体威胁,痛得一头冷汗。 孙婺扫一眼负责押送的人,只见此人虽然眼生,却身材魁梧训练有素,想来是陆家的精锐。 虽一路都很配合,二当家在这件事上却很嘴硬,“……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弩,不过……不过是我们用铜片木料制成的玩物罢了。” 被这样敷衍,孙婺冷笑道:“怎么,穷隆山上有矿吗?给你们收集锻造出这么多铜片?” 这一回,二当家低下头,紧抿唇不说话,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眼见从他嘴里撬不出更多,孙婺只好回过头继续赶路。 没走几步,身旁一直沉默的陆逊忽然说道:“六石弩为官府所有,若只是一两把外泄也就罢了。这么多弩,也只有你父亲旧部追随你兄长攻下江东时,才能收缴的到。” 只要孙策活着,孙陆两家的矛盾就难以调和。听陆逊这么说,孙婺以为他又将矛头指向兄长,转头一本正经盯着他道:“就算曾经有仇,但你别忘了,我可是同你站在一起的。” 心里似是被她带嗔的目光搅动,陆逊眼神不由自主回避,片刻后才解释道;“我不过想说,或许是你兄长麾下出了叛徒。” 陆逊的话其实没错,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孙婺心中其实也难免有这样的猜想。 但前世的经验无法给她指引,她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发觉气氛怪异,连忙朝两边望去。 山路一边是陡坡,另一边是茂密的树丛。暮色悄然而至,从枝叶缝隙往外看,天空暗了一个色调。傍晚的风吹拂树叶发出簌簌声响,除了树叶声与他们的行军声,山中再无别的声响。 ……不对,没有鸟鸣! “小心埋伏!撤退!” 孙婺一边发出指令,一边将二当家拉到身前,用剑抵着他的脖子质问道:“之前那般配合,原来都是装的?快说!这里埋伏了多少人!” “什么埋伏,这、这怎么可能……”二当家踉跄站稳,皱着眉一头雾水。然而他的疑惑还未得到回应,一支箭“嗖”的一声穿过密林,射中了他的胸口。 鲜血涌出,他仍保持着疑惑不解的神情,身体缓缓瘫软了下去。 孙婺根本来不及问他更多,二把手的死亡没有给敌人带来半点迟疑,箭矢与滚石雨点一般地从山上倾泻而下,她只好丢下身前尸体,躲避滚石挥开箭矢。 她一边自保,一边趁着空档看向身后。 事发突然,队伍一时间又乱了阵脚,后头一堆人拥挤着往后退,其中几人被滚石砸中,滑下了陡坡,引起一片哀嚎声。 前头的算是陆逊亲自培养的精锐,除去押送俘虏下山的亲随,这些人是他最信任最得力的部下。他们倒没有那样慌张,一个个都在勉力抵抗着。 即便目前还有一战之力,这样下去还是要损失惨重。敌人似乎有用不完的武器和陷阱,他们的战力远超过预期,再这样下去,己方简直是以卵击石。 孙婺正打算再行险招独自上山,她动身之前最后扫一眼陆逊的精锐,不经意间却注意到押解二当家的那人。 他护在陆逊身边,身手比其他人利落,神情也比其他人镇静。这么多世过去了,理论上这样高素质的陆家士兵,孙婺不会没印象,然而此人却太过眼生。 孙婺心中正觉奇怪,便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反射出森冷的光,在所有人应接不暇的空档,“噗嗤”一声刺进了陆逊的左肩! 原本正抵挡着滚石和箭矢,忽然遭到背刺,陆逊身形不稳就要往陡坡下跌去。 “陆逊!”孙婺呼喊着,条件反射般冲过去,一剑将内奸砍倒,又在陆逊即将滑下陡坡的时候拉住了他的手! 肩膀上的伤口并不深,然而受伤的一瞬间,陆逊只觉得整个肩膀又麻又辣,左手很快便感到脱力。 显然,匕首是淬了毒的。 更让人心跌到谷底的是,这么快的见效速度,极有可能是某种见血封喉的剧毒。 毒效发作,加上耳边箭矢声呼啸而过,震得陆逊脑中嗡嗡作响。他感受到右手上的温度和力量,抬头看向孙婺。她仍是那张温婉动人的脸,与他在皖口见到时没什么差别。 在这样紧张而脆弱的时刻,陆逊的思绪忽然飞得很远。 皖口,那算是他们俩真正的初见,与彼时同样的怪异感漫上陆逊心头。好像他们从前就认识一样,一个对视就能牵动出翻江倒海的情绪,只是彼时是莫名的心疼,此时是满心的遗憾。 他究竟是在遗憾什么呢? 濒死之际,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意识逐渐模糊,他只最后握紧了孙婺的手,呢喃出一句:“阿婺……” “别废话!你快爬上来!”这样的危急关头,孙婺根本没注意到他已经中毒。感觉自己也快支撑不住,她只能催促陆逊。 然而她话音刚落,“轰隆”一声,一颗滚石卷着尘土从她身后滚了下来。 她急忙侧身躲过,然而滚石的力道,加上手中陆逊下坠的力道,还是将她拖下了陡坡。 甩不开陆逊的手,也无法控制身体往下滑,孙婺只能在心里无奈轻叹,都什么猪队友啊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30 21:38:57~2021-10-01 02:2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udu_budian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陆逊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睁开眼,起初他视线模糊,混沌中只能看到树叶间散落的柔和月光,继而是飞虫携来的微弱荧光。 费力地眨眨眼,陆逊发觉自己似乎是在山腰一处安全的平地。其他感官尚未恢复,濒死的紧张恐惧暂时褪去,他看向离他不远处的孙婺。 朦胧的、轻纱般的光线将孙婺的身形勾勒出来,让她像月亮一样皎洁柔美。此时她不像是个真实的人,反而像光与水汇聚而成的一幅静止的画,永恒的,虚幻的,触不可及。 许久之后,待感官恢复,眼前画面多了许多细节,场景才真实起来。 真实的孙婺当然没有他想象中美好。 幸好滑下陡坡时没有丢掉武器,孙婺正打算从陆逊身上割块布料。后知后觉布料主人已经醒来,她手上动作没停,“我小腿擦伤了,借你衣服包扎。” 陆逊还没从之前的情绪中撤离,嘴巴微微张开,却想不出任何回应。 孙婺也没有等待他同意,割下一块布料,将自己小腿处的伤口包扎好,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幸好只是擦伤,不耽误赶路,你等我……”孙婺说着,转头看到陆逊缱绻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以她的经验,支撑陆逊行动的似乎是一串代码,逻辑分支完整严谨,千年从不出错。她救了陆逊,必然触发他的感情分支。 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之前为了让他按照承诺记起她,她设计过很多次英雄救美,期望之光燃了又灭,灭了又燃,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想要的结果。 失望太多次现在已经毫无怨恨。 孙婺在他面前蹲下,还是想要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她轻声问:“陆逊,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情吗?在皖口之前。” 以前的事情?陆逊一下子想起在庐江时周瑜说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来这里?” 好像他真忘记了什么一样。但这太过荒谬了,他一颗心全在复兴陆家上,对这些世俗之外的事情总是敬而远之。 于是,他没有动摇,声音沙哑而坚定道:“我不信鬼神。” 因为失败过太多次,孙婺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只是随着他的真心吐露,像是触动心里某根弦,引起不同时空的情绪共振,熟悉又浓烈的孤独感让她很不舒服。 站起身,她手中掂着剑,仰头将他们的处境在心中掂量一遍,又回头在陆逊身前蹲下,和他道:“不知道你脑子还清不清楚,虽然有固定寿命,战斗中的死亡不能避免。也就是说,你中了毒,马上就要死了,但我没那么多时间,我得走了。” 陆逊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面临着生死危机。他忽然想起被抛弃在陷阱里的人,一瞬间寒意裹挟全身。 没有人会甘心去死,事到如今他才能体会陷阱底下人的处境,绝望将期待绞成一根细细的线,紧紧系在同伴身上。然而他也明白,这根线太脆弱,随时都会被绷断。 陆逊紧紧盯着孙婺,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想轻易放弃。用尽力气,他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救我。” 于吉就在山上,他其实还有一线生机。孙婺原本打算碰碰运气,但现在他已经不想救这个骗子了,“你现在清醒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等下你就能亲眼看到自己手脚溃烂,不成人形,你也会感到痛苦难当,生不如死。这样吧……” 她抽出剑,抵住陆逊的脖子,又说:“我直接给你个痛快得了。” 这样的回答十分决绝,陆逊心中那根期待的线还是断了。大概真的是回光返照,或者心里不再紧绷,他有了更多思考和说话的力气。 他勉力从地上坐起,倚靠在山壁上,目光清冷望着孙婺,“你这么冷血……好像从来没将我当做同类。” 孙婺冷笑,收起剑。 这种话太可笑了,好像在指责她一样。但明明她一直期待他成为自己的同类,所以才被他的承诺骗了那么久。 就算现在,有人已经能够记得前世,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这样出尔反尔,现在居然还反过来责备她。 触及到心里最难堪的点,孙婺心里窜起小火苗,说起反话,“你说的对,我从不屑与你为伍,我最怕有人与我一样。我不走了,我现在就等你死,然后吃掉你的肉,饱餐一顿。” 擦拭掉嘴角流下的暗红色的血,陆逊目光从她身上轻轻扫过,淡定答道:“我中毒了,你不能吃。” 他静静坐着,不再挣扎,临死之时仍一身陆氏风骨。不信鬼神,不惧生死。 明明他一直都是这种样子,相信他简直是自己鬼迷心窍。 那么多年的心意全喂了狗,孙婺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要是你遵守了承诺,我一定会救你。但你浪费了我好多年的期待,我现在已经不将期望放在你的身上。你要是不愿意我给你个痛快,你就自己慢慢死在这里吧。” 说完,她便提起剑,攀着山石,头也不回离开了这里。 费了极大的力气爬到山道上,孙婺才发觉山道上的情形也并不乐观。 丛林间隐约可见火把的光亮,以及窸窸窣窣的人声。伤口还隐隐痛着,她一个人寡不敌众,只好藏匿进灌木丛中,屏住呼吸。 两人从她身边路过,一人用刀潦草地在灌木边划拉,一边抱怨。 “先不说那两人现在九死一生,再不放心也该等天亮再来搜寻,这样打着火把怎看得清?”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吗,万一走火,整座山都得烧个干净。哎,火把拉远些,别将草木点着。” 藏在灌木中的孙婺,以为自己要暴露,结果火把转了方向,火光只在自己头顶一扫而过。 错过了猎物,两人继续边走边说。 “原本咱们在山上过得好好的,自从韩家军来了之后全都变了。对了,你见着二当家尸体了吗?” “嗯。在他们眼里,咱么算什么呢。他们这些人骨子里就是坏的,韩姑娘看着那么小,不也是铁石心肠……” “可惜咱们逃也不能逃……” 两人渐走渐远,孙婺从他们口中终于确认了事情的始作俑者。 韩微…… 孙婺在脑中将所有与她相关的事情清理出来,许久也没理清思绪。正要放弃,她脑中浮现一张恐惧脆弱的脸。 事件逐渐变得清晰。在她坏事做尽的第七十七世,不止陆逊、孙权,她其实也利用伤害过更多人。所有人跟随着她的心境,进了次地狱。 ——而目前她面对的情形,大概就是因果报应。 第58章 嘈杂声逐渐平息,穷隆山上的竹屋里透进来清爽的风。 没有见到仇人尸体,韩微夜不能寐,她在屋内徘徊许久,最终还是与陆绩说起自己的故事。 韩微命运的转折发生在黄武三年夏。吴王孙权于武昌避暑,随行包括孙婺、陆逊、孙尚香,还有她。 起初一切平静如常。 夜晚她与孙尚香在宫道上散步,夜风微凉,花香袭人。孙尚香一边走一边提起她的弟弟韩综。 “我猜你也知道我想与你说什么,兄长念在已故韩老将军的份上,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韩综这些年做的实在过分,要不是你父亲威名在,这些年他哪能这么风光?” 发觉孙尚香已有不满,韩微一怔,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他总归是我弟弟……以前他那么小,在我面前咿呀学语,谁看都是个单纯的孩童。只是后来与父母分隔多年,才被恶仆教坏。我以后多劝劝他,他或许会改过自新……” 这是韩微难以摆脱的家族责任,就像孙尚香如今的地位是依靠孙权,她没有父亲与丈夫,如今能依靠的只有弟弟。 毕竟多年闺蜜情,孙尚香也不忍对她过多苛责,“罢了,他碍不着我什么事,只不过怕他自己作死祸及家人,尤其是祸及你。他要是实在收不住他的性子,你叮嘱他离我阿姊远些,我看阿姊想杀他不止一两回了。” 韩微对孙婺有种难以言喻的惧怕,她一手撑着灯笼,一手揉着衣角,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并行了许久,才后知后觉一路上都不曾见人影。 孙权受封吴王不久,宫中规制不严,初时两人只是略觉得奇怪。直到行至行宫主殿不远处,看到原本该有守卫的殿门外只剩两盏昏暗的灯笼,她们才发觉情形诡异。 凉风拂过面颊,没有了花香,只有浓烈的血腥味。 或许是没有预想到事情会脱离控制,或许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孙尚香没有通知任何人,便轻手轻脚来到了殿门前。 韩微对孙尚香向来顺从,因此即便心中已有了极不好的预感,她还是跟着孙尚香,与她一起透过门缝,看见了毕生难忘的惨状。 殿内正中央是一片血泊,鲜艳而浓稠,在摇晃的灯火中极为刺目。 血泊边,吴王孙权倒在地上。一柄利剑将他钉在地上,像钉住一条案板上的死鱼。他脑门上还竖着一支箭,箭尖笔直插进他头颅。血从他脑门、眼睛、鼻子、口腔流出来,一滴滴全往地上汇去,将他的衣衫浸得通红。 满地的赤红中,孙权那双碧绿的眼珠正死死盯着门口。他愤怒而狰狞的面孔让韩微吓了一跳,不受控制地,她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引来殿内骚动,殿内她不曾注意的角落,忽然窜起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两人满目阴沉,一身血迹,赫然正是长公主孙婺与辅国将军陆逊。 自己当时那样失态,如今想来自然悔恨,可韩微当了三十多年的闺中女子,脑中还很单纯,没有宫变,没有手足相残,于是她的一切动作皆出于本能。 孙尚香却比她冷静得多,见殿中两人追了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你快走!给我的人报信!我拖住他们!” 韩微脑中已是一团浆糊,只顾听命行事。她丢下孙尚香,转身就跑。 直到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她心底还存有一丝希望,即便为人冷漠也总该有些人性,孙婺不至于对亲妹妹下手。 然而她忽略了这个事实,既然手里已经沾了亲弟弟的血,再沾一回妹妹的血其实更加容易。 “阿姊……”孙尚香刚吐出这两个字,一支利箭袭来,急促又利落的“噗”的一声后,她的劝诫、警告、求情全部被终止。 听到中箭声时,韩微脑中嗡嗡作响,脚下虚浮发软,一个踉跄便跌坐在了地上,回头便看到孙尚香躺倒在殿门前的台阶上。 “该你了。”目光从孙尚香身上挪到韩微身上,孙婺将手中的凶器递给陆逊,云淡风轻说道。 接过弩,陆逊轻闭双眼,再睁开时有了决断。他冷漠而熟练地给弩上弦,继而将弩对准了韩微。 意外来得突然,仇恨还未酝酿。如果死亡在这一刻到来,或许韩微不会带着那么大的怨气重生。然而就在扳机即将被扣动的时刻,躺倒在地的孙尚香忽然有了力气,她一跃而起朝陆逊扑去。 意料之外的阻挡让陆逊的弩偏了几分,箭矢从韩微脸庞擦过,插进了她的脚踝。 韩微脚踝受伤,侥幸保住一命,而孙尚香重重跌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夜风寒的彻骨,韩微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眼中泪水弥漫,许久才看清楚前方场景。 不远处,孙婺已经走到孙尚香身前,她一张脸仍如同魔鬼一样,毫无感情。 “你很想她活着吗?我本来不想你死,我不想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你看到了今天的事情,你活着对我来说风险太大。” 孙婺抚摸着孙尚香的头发,语气忽然有些缥缈,“但她没什么用,我可以让她活着。” 孙尚香嘴里大口吐着血,她没有力气再说话,痉挛片刻便彻底没了声息。 于是,韩微这个没用的人,被软禁数十年,一边自责着,一边怨恨着,见证孙婺称帝,见证这个邪恶的王朝一点点蚕食整个天下。 …… “你们陆家也是帮凶,陆绩,或许你在这件事中不曾参与太多,你还是必须得死。”仇恨酝酿了数十年,倾吐完之后,此时幼小的韩微已经满脸疲态。 竹屋之中,听完韩微的叙述,陆绩终于知道孙婺所说“放飞自我”与“做过好多坏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可以理解为像孙悟空那样,做坏事以期望得到审判。也可以理解为,因为所有事情都会重来,为所欲为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做任何事都不会受到约束。 而更多的,他意识到,自己与韩微才是同类,是被孙婺拿捏的玩物。 “未免后上山的人发觉异样,最迟明天早上,不管找不找得到他们的尸体,我都会先杀了你。”韩微又说。 坐在塌上,陆绩也很疲惫。 前世经历让他以为自己算得上是孙婺最重要的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玩物。他将她看得那样宝贵,却没有分到她的一点爱意,唯一的作用也不过是再过几年帮她水解。 记起前世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反而让自己越难受。前路对他来说毫无希望,只有漫长的折磨。陆绩想放弃了。 “好。”于是他点头,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预告。 第59章 孙婺坐在陷阱里,心想自己可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白天还警告过那群新兵,可一时大意,脚下不慎,现在掉进陷阱里的成了她。 陷阱太深,坑壁太滑,她腿还有伤。况且此处距山越大本营应该已经不远,敌人们虽因为夜深已经归巢,待天一亮,立刻便能发现自投罗网的她。 所以或许真的是因果报应,她现在也是死到临头。 她抬头看天,树叶缝隙间有一轮圆月,像安装在天上用来监视她的眼睛,尽职尽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在看我的笑话吗?想看我这个反派咎由自取?”与月亮对峙良久,她质问道,“可我、可我当了皇帝也没有结束循环,反而众叛亲离没人理解,你让我找谁说理?” 月亮和千百年以来一样毫无反应,月光冷冷的,全是轻蔑和嘲讽。 欺人太甚! 一怒之下,她从身边抓起一块小石头,朝天空砸去。 “我还不是被你逼的!要不是怎么也出不去,我会那样对他们吗!” 石头掉落在坑外,滚动两下没了声音。 没有得到回应,反而牵扯到腿上伤口,她疼得青筋直跳。 “真是晦气……” 总之按现在的情形,孙尚香和顾邵不可能上得了山,陆逊陆绩也是凶多吉少,她已经到了绝境。 “死就死,还了这笔债,下辈子我再来一次。”揉了揉腿,她又警告月亮,“欠你的我一次性还完,下次别再搞我了!” 已然没有回应,她只当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达成共识,闭眼躺倒在坑底。 睡一觉,养精蓄锐,醒了就自刎,开始下一个循环。 她的计划简单粗暴,然而闭上眼,她的脑海中却不停闪过孙权的脸,孙尚香的脸。 孙权说“阿姊,多亏有你”,孙尚香说“我想让你开心一些”,可说着说着,鲜血就从他们眼睛、鼻子、嘴巴里流淌出来,然后他们的脸迅速枯萎腐烂,只剩下骷髅和血泥。 这些血腥的画面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许久不能入睡,她只好对自己说:“自责也没有用,别再想这些了。” 她刻意引导自己回想一些开心的事,然而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拉着她,让她继续回忆第七十七世。 两股力量互相拉扯,最终意外地让她回忆起了那时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时她刚刚坐稳吴王的位置,听说陆绩又要病死了,便给陆绩准备了符水。 一方面是要奖励陆逊在宫变中的表现,另一方面也想重温年少时光。她亲自将符水送到陆家,在陆家后院回想一番陆逊的承诺,准备翻墙回去时,却路过了陆绩住的屋子。 她透过窗户看陆绩,原本天真的小孩早就长成了虚弱的大人,他的脸苍白一片,唇色暗淡。只是他底子好,说话时眼里带着淡淡笑意,让他多了一丝神采。 陆绩对他身边的陆逊说:“她是为了拉拢你才替我求的这符水,可是不必了,我此生也没什么遗憾。” 屋内陆逊沉默片刻,将符水放置在卧榻边桌案上,问:“公纪……你是在怨恨她吗?” 那时孙婺受到的怨恨太多,根本不在意陆绩这么个炮灰角色对自己的恨。而且她堂堂吴王陛下,没道理在这里听墙角。 她正要离开,却听到陆绩微弱的声音:“……我从很早开始便一直在看着她,所以总觉得世界对她很不公平。就拿先王孙权来说,因为兄长离世,他便顺理成章继承了兄长的势力,后来获封吴王。可我看孙婺做的更多,诱惑你、战场拼杀、礼贤下士,以及处心积虑的宫变,她做了这么多才能站上这个位置,如果不做便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在我看来,如今这些都是她该得的,你无须自责,她也无须自责……我很钦佩她。” 这种话是孙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她停下脚步,又看向屋内。 陆绩神色仍是淡淡的,只是或许因为刚刚说了太多话,他两颊晕染出一点点红,配着他的五官十分好看。 而陆逊背对着她,沉默许久才笑着说:“你好像比我还要了解她。” 陆绩也坦然笑起来,“或许就是这样。此前你带着弓箭来找我,想让我阻止你。可是你不知道,我本就期待你站在她那边。” …… 这一小段回忆,在孙婺的人生经历中微不足道,在第七十七世,也没能让她彻底原谅自己。 可是在这一刻,心里涌出暖流。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即使在最无助最黑暗的时候,她其实也不是孤身一人。 陆绩说的或许是对的,她没必要自责,也没必要以死还债。她不想死了,她想再拼一拼。她迫不及待想看到成年的陆绩,想再听他说一遍那些类似的话。 坐起身,她又抬头看向月亮。 月光似乎比之前柔和了几分。 “抱歉,我不欠你什么,这条命暂时不能给你。”说着,她利落地从地上站起。 然而她低估了自己的伤势,刚一站起,脚下剧痛,她又摔了下去。 好痛…… …… 她绝望地发现,装逼是没有用的,意念也是没有用的,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解决不了此刻的困境。 她只好乞求月亮,乞求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的主宰或者神明,“……要不然,之前恩怨一笔勾销,你救救我这一回吧。” 说话的时候,她将脸埋在双腿之间,颓然丧气,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 然而头顶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好。” ?! 她猛的抬头,便看到了陆逊的脸。月光下他原本濒死的脸已经恢复了生机,又成了意气风发的样子。 孙婺很震惊,“……你、你没死?!” “算是因祸得福,你虽见死不救,却让我遇到了一位仙人,他给了我一些药。”陆逊站在陷阱外围,目光在周边搜索一圈,找来一根藤蔓,将一头抛了下来,“抓住,我拉你上来。” 他说的仙人十有八九是于吉,这么凶险的情况还能碰上于吉,他简直锦鲤附身。 孙婺没有再多想,她抓住藤蔓,借着陆逊的力,终于爬了出来。 爬上来费了好大力气,休憩片刻,她带了点愧疚又带了点感激地问陆逊:“既然……既然我对你见死不救,你还来救我?” “原本我并不想救你,可谁叫我路过时,你求我了呢。”陆逊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拂过,收回时又换了温和些的语气,“就算你不把我当同类,你总归是个人,说到底我们还是一样的。” “嗯。”孙婺意识到,有时候自己的孤独感是自找的。就比如此刻,他们寻常友人般地聊天,哪还会觉得孤独呢。 “你腿上的伤好了吗,我这里还有些药。”陆逊又说。 于吉的伤药药效快,孙婺欣然从他手中接过。将腿上的包扎掀开,她借着月光涂抹伤口。 忍着疼将药涂完,她又听到陆逊说:“你问我的那些事,在我临死的时候,见到仙人的时候,我才开始怀疑……” “什么?”孙婺转头看向陆逊,发现他正静静看着自己,目光温暖柔和。 他轻声说:“……如果我真忘记了什么,你可以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孙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其实完全没必要,记不起来已经很幸运了,记得的人才痛苦。 而且她现在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无暇顾及这些。 于是她提议道:“先别说这些了,我们赶紧去救陆绩吧。” 第60章 陆绩睡觉时手脚仍被绑着,虽然困倦,脑海里却全是前世今生各种画面。 比如前世自己生病时,孙婺粗糙却尽心地给他喂药;比如这一世他们一起睡帐篷,一起吃鲈鱼……这么多回忆,他多少能从中抠出一点点甜。 然而一旦想到这是她为了近早离开自己而使的手段,这点甜全成了玻璃渣。 他睁着眼睛,一夜未睡,直到竹屋窗户缝隙间透出一丝白。 随着这黎明的光从一丝变成一片,窗户被撬开,紧接着窗外出现了两个人影。 ——陆逊先一步轻巧地翻窗进屋,又搭手将孙婺拉了进来。 落地时孙婺没站稳,往前一踉跄,正好撞进陆逊怀里。 陆绩正觉诧异,还未出声询问,一阵衣料摩擦声后,陆逊将孙婺扶稳,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早和你说过,我一个人能把他们带出去,你不必跟来。” 孙婺没有呛他,反而顺其自然在他手里塞上绳子和布团,也同样压低声音,“知道你厉害。你绑韩微,利落点。” 陆绩看陆逊嘴角有笑意,又看孙婺一瘸一拐走到自己床前,最终什么也没说。 “见到我你傻了?怎么一点也不开心?”坐到床边,孙婺一边替陆绩解开束缚,一边小声说,“不会是还没睡醒吧?” 陆绩被玻璃渣伤了一晚的心还没有痊愈,又被她与陆逊的亲密举止扎了一刀,他不说话,也不看她。 “我千辛万苦跑来救你,你就这种反应?”孙婺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 陆绩咬牙在她面前硬气了一回,他绷着脸冷漠道:“我不需要你救。” “哈?”孙婺解绳子的手一顿,看看他,又看看另一张床。 另一张床上,陆逊封口捆绑一气呵成,韩微突然被捕,挣扎不过,嘴里的布团也吐不出,只能望着他们无声嘶吼。 “韩微,是不是你和陆绩说了什么?”孙婺质问韩微。 韩微嘴里塞着布团,说不了话,但她没有否认,一双眼睛望着孙婺简直要喷火。 孙婺心里有数了。 她回头,摸着陆绩脑袋问他:“别人在你面前说我坏话,说我是大魔头,你就信了,所以要和我划清界限?” 陆绩正襟危坐,冷声道:“孙婺,我不是小孩,我心里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睛清澈如水,静静的,毫无波澜。 陆绩的此时的形象,和记忆中他作为自己夫家长辈的样子相重合,孙婺不由一怔。 但她很快将这种奇怪的想法抛开,“还说不是小孩子,这么朴素的正义观,被别人两句话就改变立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长大了心胸宽广海纳百川,根本不是这种样子。” 一边说着,她继续将陆绩手上的束缚也解开,“前世和你说那么诡异的事情你也能信,做那么多过分的事你还来帮我……你要真不是小孩,怎么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要疏远我?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辛辛苦苦跑来救你?我现在也没别的什么期待了,就希望你快点长大。” 说完,她才想起屋里还有陆逊,于是她转头同陆逊道:“你替我去门口把个风,我还有话要和他们讲。” 陆逊正倚在门边倾听他们的对话,听孙婺这么说,他没有动。“你现在还真会使唤我。” 孙婺被这叔侄俩突变的性情搞得很懵,“……咱们都过命的交情了,你不会还要我哄你吧?” “既然是过命的交情,你又有什么不能当着我面说的?”陆逊反问。 两人目光相触,孙婺以为又要和他唇枪舌战一番,陆逊却突然收回目光,黯然道:“我的错。我浪费了你的期待,不怪你将期待放到别人身上。” 说完,他便推门出去了。 ……什么嘛。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孙婺才将思绪重新拉回到陆绩身上,“我刚刚说什么来着,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肯定不会害你,我现在就想你快点长大。” “迫不及待等我长大,然后帮你那个忙吗?”陆绩静静望着孙婺,将多日的怨念一次性倾吐出来,“阿婺,包容也是有限度的。我现在只觉得你把我当做一条狗,养大了好给你看家护院。或者是把我当做一张救命的符咒,时机到了就可以烧成灰烬……之前我心里总有一点期待,希望我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可我越来越觉得,你本来就是铁石心肠,不肯对我……” 孙婺迫不及待来救陆绩,不过是想再听他说点暖心的话,结果事与愿违,收获了一大堆抱怨。她不想听这些逼逼赖赖,直接捂住他的嘴。 “坐好了!不准说话!”她怒气冲冲下达命令。 陆绩刚说到动情处,眼里还有没来得及擦掉的泪,看着孙婺又恨又气。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自己反思一下!” 说完,等到陆绩真安静了,她才放开手,调整情绪,走到韩微床前。 “将你关了那么久,果然还是让你学聪明了一点。”她目光落在韩微身上,对于这个敌人却生不出什么恨意。 她从袖中取出几块木牌,丢在韩微面前。 “我们这么轻易地进来,不过是因为解决掉了你父亲的人。山上其余都是山越,没了约束,他们未必会来帮你,我劝你别大喊大叫。” 借着光,隐隐约约能看到木牌上的“韩”字,韩微神情一下子变得萎靡,身体也不由地颤抖起来。 “说起来,你父亲怎么会这样信你,交给你这么多人手?”一边说着,孙婺拨开了她口中的布团。 韩微恨恨看着孙婺,“原来你也什么都记得。” “我就是奇怪,为什么我和别人说起前世,很少有人信。怎么你一说你父亲就信你了呢。”孙婺一边问着,一边随意地翻看竹屋桌子上的物件。 绕不开这个问题,韩微沉默许久才回答:“他对我将信将疑,但他知道,是你杀死了我弟弟。” 孙婺这下明白了,大概自己之前将韩综丢到井里的时候,露出了什么马脚。韩当面上不想和孙家撕破脸,便暗中支持韩微的复仇计划。 为了个儿子,韩当还真是下了血本。 韩微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然而试了好几回都挣脱不过,她终于放弃,喘着气说:“孙婺,不过就是一死,我愿赌服输。” 孙婺坐到她身旁,说:“你不用这样硬气,你父亲这回也该告老还乡了,你可以和他一起。” 杀掉她最稳妥也最简单,但这件事没办法那样简单地解决。 韩微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孙婺,一言不发。 “指证你就是幕后主使的证据这么多。”孙婺指着床上的木牌说,“我本来还想,要是将这些证物交给孙尚香,她该怎么看你,明明她一直将你当做亲姐妹,比我还要亲……” 韩微收回目光,木然看向地面,仍然一句话也不说。然而从孙婺的视角看过去,她绑在一起的两只手已经在微微发颤。 “此前我总觉得别人对我的感情很虚假,可这一次我发现,要是他们能记得,他们也会对我很好,这才是最宝贵的……生命或许就这么最后一次,孙尚香对你这样好,你就打算这样白白辜负吗?” 经历了长久的岁月,韩微不像以前那样纤细脆弱,等孙婺说完,她转过头来,“你不必说这么多,这次我斗不过你,但不代表我已经屈服于你,我对你的恨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消解。” 孙婺不以为忤,思索片刻,又问:“你想和香香一起回曲阿吗?” 韩微愣住了。 “这次的事情我可以隐瞒过去,你和她一起回曲阿,或者去别的地方,总比死在这里好。若是过了十多年,你还想来杀我,你还能再有一次机会。” 孙婺觉得自己给出的条件已经够好了,于是目光灼灼看着韩微。 韩微不敢相信,“你真的……” “真的。”孙婺笃定道。 反正十多年后自己应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管她还来不来复仇呢。 韩微神色总算松动,孙婺看自己说服了她,心里一颗石头落下,又转身去看陆绩。 陆绩已经擦干眼泪,乖巧地坐着。 “你看,我也不是很坏是不是?”孙婺又坐到他身边哄他,“我曾经做了很多坏事,或许你也对我失望,可我都会改嘛。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行不行?” 她对小孩子的耐心已经要在陆绩身上用光了,要是他还不知悔改,她已经准备好棍棒教育。 死在韩微手上的机会已经没有了,给他逃避长大后的难题的机会也没有了。陆绩疲惫不堪地问:“你真的会改吗?会对我好一点吗?” “那当然,我现在就已经对你这么好了。”看到陆绩总算变正常了一点,孙婺又加上一句,“以后会对你更好。” 话里好像有一点若有似无无的甜,陆绩想起上一世和她在一起时,也有争吵,她好像很难做出这么多让步…… 明知道或许是在望梅止渴,陆绩最终还是没抵挡住她这点小恩小惠,伸开手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声“那好吧”。 事情虽然有波折,最后都完美解决,孙婺心情舒畅,也抱住了陆绩。 瘦小的身体紧贴着自己,暖暖的,孙婺心想这小孩这么心软,其实还是挺好哄的。 这样想的时候,另一个不好哄的人打开了竹门,“我们的人来了。” 待看到屋内场景,不好哄的陆逊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有件事情感觉有必要和大家说一下……作者最近怀孕了,之前两次请假都是去医院产检。作者本身是个社畜,而且还要保胎,精力有限,之后应该不能保证日更,真的很抱歉。 稍晚补上另外一更 感谢在2021-10-04 01:50:00~2021-10-05 22:1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王祖贤老公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回到山下,孙婺给孙策周瑜分别去信,有所掩饰地叙述了事情经过。 韩当被从轻发落,孙尚香被勒令带着韩微回曲阿照顾母亲。 孙尚香收拾行李时发了一通脾气,“兄长忒偏心,凭什么叫我回曲阿,你却不用。怎么说你也是孙家长女,家里有什么事,也该你主持大局才是。” “你少抱怨了,我与兄长在庐江呆了那些年,我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不过是觉得我顽劣,要我多得几年教化才让我留在这里的。”孙婺漫不经心安慰她,“我看你也实在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活了那么些年,你胸中学识足矣。不如回曲阿再将武艺精进一些,好早日披甲上阵,当个女将军。” 说话的时候,韩微默不作声盯着她。 孙婺发现她的目光,又同孙尚香补充道:“你练武的时候将韩微也带着,别让她下次无声无息就被人抓住了。” 韩微听了她的话抿起嘴唇,仍是不说话。而孙尚香被人点中心里的将军梦,再看看韩微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兴致勃勃继续收拾行李。 这场不大不小的绑架事件,后续处置花费了许多时间。朱治回城将城外山越又扫荡了一遍,城内内奸被一一清扫,书院也停课许久。 到了第二年开春,前线消息,孙策攻下庐江,孙婺也在这时收到了周瑜的来信。 攻下庐江,豫章便也是囊中之物。但一方面这一世地盘扩张太快,另一方面出了韩当的事情,周瑜与孙策手下可用的人太少,于是周瑜打起了陆逊的主意。 劝陆逊放下家仇前往庐江,这任务自然是被交到了孙婺身上。 任务奖励是一只庐江的橘子。 “这么抠门。”孙婺躺在塌上,一边剥橘子一边自言自语,“这事儿哪那么简单啊。” 她的前前男友周瑜拿得起放得下,也不用人和他讲道理,他就一心搞事业去了。但她的前男友陆逊真的难哄,从山上回来之后就一直和她闹别扭。 这几天陆绩生病没来上课,孙婺好心和陆逊提起晚上前去探望,也被他冷漠拒绝。 这事拖下去很没意思,吃完橘子,她决定接下任务,动员她的前男友也去搞事业。 于是当晚她就熟门熟路翻墙进了陆家。 从后院一直信步到陆绩卧房,她意外地看到了和回忆中类似的场景——卧房中,陆绩躺在床上,陆逊侍奉汤药,只是两人现在要年轻很多。 陆逊语气悠长:“……我之前一直将你当做小孩,现在才发觉你知道的好像比我更多。” 或许经过了精心照顾,陆绩气色不错,静静凝视着他说:“我本来就是你的长辈。” 孙婺被陆绩这样子逗笑了——若是成年了端这种长辈架子还好说,现在他个子比陆逊矮了一大截,像一个小学生在教老师做事,天然就少了气势,看着太过滑稽。 她的动静被屋内人发觉,陆绩看到她便也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而陆逊转头看到她,默然将汤药放好,沉着脸出来。 关上卧房的门,陆逊问她:“你来看他?” 孙婺收敛笑容,道:“不是,找你。” 陆逊听了,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叫来仆从继续给陆绩喂药。 “去后院说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仆从手中接过披风。 “行。”孙婺说着便跟上他的脚步。 “你下次要来直接从前门进来,不必每次都爬墙……”陆逊正要将披风披上,目光落到孙婺身上,动作却顿住了。 听他这么说,孙婺觉得好笑,“不是你不让我来吗?现在还反过来怪我?” 陆逊没接她的话,将披风递到她怀里,道:“才开春,晚上冷。” 梨花都已经含苞了,其实并不怎么冷。但孙婺知道,陆逊有点固执,和他在这种小事上纠缠很没必要。 利落穿好披风,孙婺边走边和他说起周瑜的来信。 解释完周瑜的意图,孙婺又劝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也该知道,我们对陆家真是毫无恶意。如今扬州大部我们已经拿下,兄长的野心当然不止这些。因此,你要想建功立业,你要想光耀门楣,现在正是时候。” 陆逊在梨花树下的石凳坐下,目光如常,毫不心动,“世家大族没别的人了吗?他为什么会找我?” 周瑜找准陆逊,肯定是因为他有前世记忆加持。然而孙婺不想和他透露太多,只能瞎编,“还不是之前你在穷隆山上的表现传到庐江了嘛,不管是我兄长还是周瑜都对你刮目相看,恨不得立刻将你引入麾下……” 陆逊打断她道:“那你不是也该一起去?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活着下山。” “……你不必太过自谦,无论是事发之前便招兵买马的先见之明,还是危机之时的沉着冷静,全都叫人佩服。况且这事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毕竟你去了庐江便能立刻得到重用,总比留在吴郡籍籍无名要好。” 孙婺说了这么一大堆,然而陆逊仍然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似乎没有一点兴趣。 ……真是不好哄啊。 跟陆逊迂回太难了,果然这件事办不成。孙婺后悔白吃了周瑜的橘子,应该原封不动送还给他来着。 干坐着也没意思,孙婺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陆逊却突然开口。 “也不是不能去。” 孙婺见他一脸认真不似说笑,发觉还有转圜余地,又立马坐了回去。 “你说。” 陆逊沉默许久才开口:“在山上的时候,我和你说过,我要是忘了什么,你可以一件一件告诉我。如今已经过了大半年,你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孙婺连忙解释,“实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说出来不过徒增烦恼。你也烦恼,我也烦恼,何必呢?” “既然你都记得,所有烦恼你都已经承受,对你来说便谈不上什么增不增。”陆逊仍然不为所动,“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从前的事情,即便全是烦恼的、痛苦的,我也还是想知道。所以这次我不是请求你,而是如果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帮孙策什么,我便需要你将从前的事情都告诉我。” “……” 孙婺很希望自己面对的是周瑜,不用多说他自己就想开了。或者面对的是陆绩也行,软硬兼施哄两句他就能妥协。 然而面对陆逊,要他妥协真的太费劲了。孙婺只能疲惫地说:“你真想听?你真想听的话,这事儿根本说不完。” “一晚上也不够你说吗?” “你要想尽闻其详,还真说不完。况且如今情境,我夹杂了许多个人情绪,你叫我说我也难免偏颇,对你很不公平。”孙婺想将这件事拖到以后再说,于是提议道,“要不然你等我几年,等我静下心来,将之前的事情写下来给你看,总比现在胡乱说的要真实些。” “几年?” “十年。”孙婺想卡着这个时间点,等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根本没人能再来烦她。 然而她忽略了陆逊的语气,陆逊明明是诧异和反问,自己却给了一个让人不能接受的答案。 陆逊将她看了很久,才总算妥协了一点点,他问:“我们有那么多纠葛吗?” “……还真不少。” “那五年吧。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你对我还有怨恨,你才会说什么不抱期待……但我觉得自己还算正直可信,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这几年你可以再想想,再考虑考虑……只要别对我不公平就好……” 说完,他看向孙婺,眼睛微微眯起,柔和的轮廓中似乎多了些迷茫和期待。 孙婺内心被他的眼神动摇,情绪好像回到从前他们恋爱的时候,她一颗心总是又甜又苦。 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很快便在脑中定下了计划。她不想再回忆一遍那些纠葛,等陆逊一走,他便将这写故事的事情交给小神童陆绩,随他怎么编,能交差就行。 于是她痛快应下,“五年就五年,我还要在这里读几年书,过几年我再去找你。” 孙婺说话时,一朵含苞未放的梨花从树上落下,陆逊诧异地将它接住,护在手心。 许久才抬头回应她,“那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5 22:17:46~2021-10-06 02:3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306725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番外 黄武三年春,长公主孙婺卧房内,轻纱红烛,一室旖旎。 从凌乱的床榻上坐起来,陆逊穿好衣服,目光又落回到了床榻之上。 孙婺满头青丝披散,露着半个肩膀,正盯着烛火出神,全然没有与他送别或是多寒暄一句的意思。 等了许久仍没回应,陆逊又将刚刚穿好的衣服解开,“我今晚在这儿过夜。” 孙婺这才回过神来看他,“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又没人拦你。但你之前不提前想好,这衣服穿了又脱是怎么回事?” 陆逊不说话,脱了外裳翻身上床,伸手便去孙婺挠咯吱窝。 “喂,一把年纪了你别这么……”孙婺很鄙夷他的幼稚行径,然而没能阻拦住他,自己后面发出的声音全是“哈哈哈哈呵呵呵呵”。 闹了好一会儿,陆逊才捧住她的脸。 孙婺看他嘴角有笑,眉头却皱着,不免奇怪,“你怎么了?” 陆逊嘴角笑意全部敛去,一边抚摸着孙婺的脸颊一边说:“……最近我常常想起在吴郡的时候,你费尽心机对我好的时候……” 说着,他眉头皱得更深,“现在……我觉得我好像是你豢养的猎物,你把我引诱进你的牢笼,之后就什么也不管了。” 孙婺听他这么说,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之前,自己远嫁曹营,被迫豢养的一只小老虎。 因为怕被老虎吃掉,她每天都尽量满足老虎的胃口,好吃好喝的全给他备着,从来不曾懈怠。她觉得自己对陆逊也是这样,为了今年夏天的宫变,她已经兢兢业业讨好他这么多年。 “我可没有不管你,这些年我已经什么都满足你了。”她说。 “满足?”陆逊眉头并未舒展,他目光从孙婺脸庞滑下,触及到她半裸的胸。 他一边伸手去剥孙婺衣服,一边说:“你说的是这个?” 才云雨过一回,孙婺有点吃不消,赶紧挥开他的手。“走开!你一天还得吃两顿?” 陆逊轻笑着收回手,平躺到孙婺身边,看着她说:“我不是想和你玩笑,只是最近我越来越不安……离开吴郡之后,你这颗心好像就没放在我身上过。” 孙婺心里一跳,因为计划的宫变很快就要实施,她最近在暗中布置各种细节,在陆逊身上的疏忽确实是有的。 她连忙补救,“我这一世可没喜欢别的男人,我的心怎么没有放在你身上?” “你的心明明全在谋夺天下上。”陆逊说。 实际上他说的没有错,但此时孙婺只能狡辩,“你难道不想建功立业?我们都是有野心的人,难道我还得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才算得上‘将心放在你身上’?” “你操心太过了,明明有吴王,有我,有文武百官,你没必要这样殚精竭虑。而且,我也不需要你操持家务,只是……就像今夜,你能多和我说些话,让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便不会多干涉你什么。” 孙婺转头看他,他也目光诚挚地看着自己。能和她说出这些话,实际已经很尊重信任她了。 她心里有些动摇,当了这么久的亲密战友和爱人,这一世他们感情很不一样。因为上一世经历导致自己一直拖延着不敢说的事情,现在好像可以说出口。 “陆逊。”夜晚有些冷,话刚出口,她裸露的肩头便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好像察觉到她的冷,陆逊手掌覆上她的肩,又神色郑重道:“没事,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陆逊。”孙婺深吸一口气,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如果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我希望那人是我。” 屋内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陆逊语气变得迟疑,“……你是想当吕雉?还是邓绥?” 话已经出口,不可能再收回,孙婺挑明,“我想当皇帝。” 又是一阵沉默,孙婺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力道逐渐沉重。 “那你想怎么做?”陆逊又问。 “我要暗杀孙权。”孙婺说。 陆逊将手从她肩头移开,神色冷厉道:“你疯了,他是你弟弟,他也从来没做错什么。” “你不帮我?”期待落空,孙婺心里先是迷茫,继而变成了一片冰凉。 陆逊从床榻上坐起,似乎被她的话激怒,他三两下穿好衣服,“公主,你该知道,我陆家从不做忘恩负义之事。”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离开了长公主府。 这一夜之后,孙婺十分后悔自己早早透露了自己的计划。 陆逊的性格她是知道的,他自己看重的事情很难让他妥协。如果按照原本的剧本,拖到宫变当日赶鸭子上架,她不信这么多年的情谊,陆逊还能再一次用箭指着她。 只是现在自己提早说出口,让陆逊有了变通的余地,他肯定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 后悔归后悔,孙婺没有收手的余地,她等了太久,就算没人帮,她也得全力以赴再试一次。 她继续按之前的计划部署,然而没多久,孙权召她入宫,劝说她远嫁交趾,与交趾太守士燮之子士徽联姻。 孙权只是给了个提议,并不是非去不可。交趾气候炎热,瘴气丛生,此前一千多年她都没去过几回,要是从前,孙婺肯定说什么都不去。 然而只要拖到夏天,孙权去武昌避暑,死在那里,也就没这些事了。于是孙婺欣然答应下来,只与孙权说好,等天气凉快再出嫁,便又回去进行宫变的准备工作。 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晚上总是睡得很沉。忽然有一天她半夜醒来,却看见屋内烛火摇曳,自己床榻边站着熟悉的身影。 “忘记叫仆从拦着你了……”她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陆逊,你找我有事?” 许久不见,陆逊已经变得有些憔悴,他目光紧紧盯着孙婺,冷漠问她:“你真要去交趾?” 当然是不会去的,但已经不是一路人,孙婺不可能向他透露更多,只含糊一句“嗯”。 陆逊不信,“骗人,你的那些野心就这样放下了?” 本来对他就没多少真感情,计划被他打乱先不说,现在还来扰她睡眠,孙婺脾气上来,朝他发火,“放不放下与你何干?!你觉得你自己是我的猎物,我现在已经将笼子打开,你爱往哪儿去往哪儿去,还回来做什么?难道你当我会舍不得吗?” 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困意来袭,孙婺躺下,“麻烦吹熄烛火,自己回去。” 陆逊没有动,很久之后才又开口,声音有了一丝疲惫,“我打算回一趟吴郡,你要同我一道去吗?” “吴郡是你家乡,与我又没什么关系。”何况她现在已经焦头烂额。 话说完没多久,她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听说了陆逊回吴郡的消息。没有心思再管他,可信任的名单被她列出来,可争取的,她还得在动身前往避暑行宫前逐个攻破。 然而遇到后来她越绝望地发现,之前一些人愿意站在她这一边,是因为她掌握住了辅国将军陆逊。现在陆逊态度暧昧,其他人便也一个个动摇了。 有点可笑,自己之前的计划似乎完全没有了实施的余地。 如果人生有希望,不管这希望多么渺小,都还能支撑她活下去。但希望消失的时候,情绪首先支撑不住,孤独感压抑感决堤,行为变得暴躁不可控制。 如果是在现代,她可以去看医生,去吃药,然而在这里她只能硬熬,死了都不能解脱。 昏昏沉沉又过了几天,陆逊从吴郡回来,又站在了她床榻前。 “我听人说了你这些天的动作,你果然还没有死心。” “……”孙婺知道自己现在无精打采很不体面,但她不想和他说话。 “还说我是你的猎物。没有我你怎么变得这么可怜?”陆逊说着,坐上床榻,抚摸她的脸颊。 孙婺偏头躲开,咬牙道:“要不是轻信你,我才不会变成这样。” 说完,她又喊来仆从,“我没和你们说过吗?以后不准放他进来!” 仆从战战兢兢解释:“奴婢们见公主您最近怏怏,这才……” “你们还真是厉害了,竟然以为能替我做主,谁把他放进来的自己去领军棍,打死了扔出去……” 孙婺还没说完,陆逊双手又抚上她的脸颊,“我也不想你变成这样。” “关你什么事!” 孙婺刚要挣脱,陆逊又说:“你放心吧,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孙婺一怔,“……你说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你的野心,我会帮你实现。” 陆逊的眼神依然认真诚挚,向他的为人一样正直可信。 心里好像有什么在复苏,眼睛也露出了一丝光,她不敢相信,“……不过是回了一趟吴郡而已……你在吴郡看到了什么?” “院子里的梨树开了一树的花,你从前常爬的那堵墙依然光滑,隔壁的吴郡书院书声琅琅……就好像我们从前在的时候一样。” 陆逊说着,目光变得渺远,“我还看到阿绩,和他说了一些话……” 听他这么说,孙婺想起在后院偷听他们说话的小男孩陆绩,又想起那一晚对于自己十分重要的陆逊的承诺。 不管这一次能不能成功,她其实都还有一点希望。 像是看完了医生,吃完了药,孙婺情绪又有了支撑,她喃喃道:“吴郡真好……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我以后陪你去吴郡,给你十分的心意……” “如果不成功,我们就是叛党逆贼,只有死路一条。”陆逊神色却变得凝重,他握紧孙婺的手,“既然决心做了,我们必须成功。” “嗯。”孙婺也握紧了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向了一条歧途。 第63章 建安九年秋,在吴郡享受了五年多的悠闲时光之后,孙婺和陆绩还是动身去了前线江夏。 两人从吴郡出发,过江之后抵达庐江。庐江与江夏之间路途遥远,且不能再走水路,于是,为了讨一辆马车,他们来到了庐江富户赵府院内。 赵家家主赵笃是陆家故旧,听闻陆绩前来,在院中前厅好一番招待。听了他们的来意,很客气地出了前厅亲自替他们张罗。 “你这身份出了吴郡原来也这么好用。”赵笃走后,孙婺坐姿一下子松懈下来,手撑着坐席懒懒道。 因为没带别的帮手,她这次行动低调了很多,女扮男装,很不起眼。 “不过是父亲余荫庇佑。”陆绩已经十七岁,小时候软绵绵的声音如今变得泉水一样清冽悦耳。 “也或许是陆逊这些年风头盛,给你陆家争了许多光……”孙婺说着,忽然发觉虚掩的厅门外长出好几双眼睛。 透过光,能轻易分辨出是三个女孩。她们正一窝蜂挤在门口朝里面偷看。 顺着女孩们的视线,孙婺也朝陆绩看过去。 他身材瘦弱修长,因还未行冠礼,发丝全拢于耳后。小时候玩笑时给他点的朱砂痣已经消去,脸庞因少见阳光而比常人更干净白皙。他自己长得眉目如画不说,还时时刻刻注重仪态,一举一动端庄优雅,很有贵族美少年的矜贵气质。 再看看门外的那几双眼睛,果然是被美少年勾住,有的直愣愣,有的含羞带怯。 “门外有几个女孩在看你,你快出点洋相,叫她们死心。”小声说着,孙婺推陆绩一把。 陆绩身形稍稍晃动,转头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却仍是坐得笔直。 …… 都提醒他了,他还这么注意形象,不会是青春期到了,一颗心蠢蠢欲动了吧? 这可不行,孙婺这么想着,又重重推他一把。 陆绩这下没坐稳,就要往身侧倒去,他连忙搂住孙婺的手臂保持平衡。 孙婺差点被他带倒,坐稳之后甩开他的手,边揉自己手臂边说:“哎,原来你不仅个子长了,力气也变大了……” 陆绩半躺在席上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他这次没有立刻坐好,眼里带着笑意问孙婺:“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看我?” “我……”孙婺话还未出口,门口传来脚步声,几个女孩一哄而散。没过多久,赵笃进了门。 在两人面前坐好,赵笃和颜悦色道:“两位放心,最好的车,最快的马均已备好,明日便可送两位启程。” 陆绩早已整理好仪态,听赵笃这么说,从容行礼道谢。 “公纪不必客气,我从前受你父亲恩惠颇多。实则……”赵笃又说,“方才我也已命人将厢房收拾妥当,若是不嫌弃,两位今晚便可住下,也省的明早奔波劳累。” “不必了。”趁陆绩还没说话,孙婺连忙拒绝,“行李都还在驿站,我们总还得再回去一趟。” “这好办,我命人跑一趟替你们取回行李也就是了。”赵笃又说。 ……这赵笃热情太过,加上刚刚门外的场景,孙婺简直怀疑他想半夜将女儿塞进陆绩房里。 偷瞄陆绩,发觉他老神在在不置可否,于是孙婺狠心拒绝赵笃,“蓦然来访已觉羞愧,若再麻烦您,真叫我们惶恐。我们现下也不愿过多叨扰,这便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拉着陆绩起身。 陆绩也不反驳,但他本身注重规矩礼节,临走之时仍少不了一番客气,许久之后两人才终于走出赵府。 回驿站的路上,孙婺对今天的事情耿耿于怀,教诲陆绩道:“生而为人,能力、精力到了一定年龄才能显现,在此之前,不管行动还是意念都难免幼稚,做事情容易行差踏错。所以也难怪礼法有规矩,二十岁才能行冠礼。虽说你周边的人娶亲都早,但为了你自己好,你要想娶亲,二十岁之后再考虑才好。” 陆绩嘴角微微扬起,“你怎么说起这个?” 还不是你越来越招蜂引蝶,要是我自己的大事还没完成,你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孙婺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为了一己之私,毫不顾忌陆绩的终身大事也很无耻,又说:“距离你冠礼也没几年,实则也可以提前准备。你父母虽不在,但我照顾你这么多年,加上我熟识的人很多,定然能替你寻一个好姑娘,你现在还不必为这事操心。” “好姑娘?”陆绩脚步停下来,注视她的眼睛,“你知道我心仪什么样的姑娘吗?” 孙婺想了想,除了上一世自己嫁给他,她还真没见陆绩有过别的感情线。而他们俩那微弱的感情线,本质上还属于是自己霸王硬上弓。这么看来,两千年的单身狗,给他找个心仪的估计真不容易。 莫名安心了一些,孙婺走路也轻快起来。她边走边说:“你心仪的姑娘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若是到了年纪你还没有成亲,那只能说你太过挑剔,这是你自找的,我也无能为力。” “我心仪的……”陆绩想说什么,然而孙婺已经快步走到了前头,他只好咽下想说的话,跟了上去。 * 第二天一早,孙婺和陆绩带着行李早早来到赵府。 赵笃早已在门口迎接,见到两人,他脸上满是愧疚,“真是对不住。”他握住陆绩的手道:“一切本已妥善安置好,可是今天一早,替你们备下的马车被别人强征了去……” 孙婺诧异多过愤怒,“什么人这样大胆?” “他们也并不是什么歹徒强盗……虽强势了一些,他们也给了足够的钱两。”赵笃有些尴尬,“院内还有别的马车可用,他们却非要那一辆,说是要去江夏给亲人探病,耽误不得。如今只能替你们重新备一辆旧的,路上或许会颠簸一些,怕要耽误你们的行程。原本都和你们约定好,却出了这么件事,因而我实在愧疚……” “无妨。若是有别的车,我们也是可以用的。”陆绩宽慰他道。 他话刚说完,从赵笃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满眼的泪,脸庞憋的通红,她从父亲身后钻出来,抓着陆绩的衣摆哭了出来。 “阿圆、阿圆一大早将你们的车擦得干干净净……”说着,她用手背擦掉眼泪,“知道那是你们的车……阿圆想要拦着……” 说到委屈之处,她嘴一瘪,眼泪越流越多,“但他们不听阿圆的,说什么、说什么都要……” 被小女孩这样拉着,陆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轻抚她头顶,安慰她道:“无事,你别哭。” 小女孩被安慰之后,脸更红了。 “阿圆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突然发觉陆绩衣摆染上血色,赵笃将女儿抱进怀里,握着她满是血痕的手问道。 阿圆吸吸鼻子,努力忍住哭泣,说:“……阿圆、阿圆想追没有追上,摔了一跤。” 孙婺认得她是昨天在门外偷看的其中一个女孩,只是不知道她年纪这样小,也不知道她这样单纯善良。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赵笃若是不想追究,孙婺也懒得多过问。但小姑娘可爱可怜,平白无故被人弄哭,孙婺侠义心起,便很想替她报仇雪恨。 看到赵府门外有一匹马,孙婺问赵笃:“他们走了多久?” “他们前脚刚走,你们后脚便来,约莫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赵笃一边抱着阿圆安抚,一边答道。 “那借你马匹一用。”说完,她将自己肩上的行李扔给陆绩,骑上马便往城外而去。 城外是一大片农田和荒地,路上杳无人烟,没过多久,她便在官道前方看到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刷着朱红色的漆,有盖有窗,干净而精巧。车子前方有四匹骏马一同拉着,因而车速极快,甚至与她骑马不相上下。 “站住!”她朝前方喊去,然而马蹄声、车轮声足以将她的声音掩盖。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敢在她兄长的地盘这样嚣张,真让他们跑了,无疑是给孙家丢脸。孙婺一手牵住缰绳,燕子般轻巧俯身,在马疾驰的过程中,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 “站住!”她又喊了一遍。 仍无回应,且由于自己的骑的是一匹老马,老马体力逐渐不支,与马车距离即将拉远。 此时不能再犹豫,孙婺将手中石头对准马车的马匹,全力掷了出去。 石头正好砸中一条马腿,马失前蹄,“嘶”一声倒地。紧接着,多米诺骨牌似的,其他三匹马被车衡拉着,也一匹匹摔在地上。 一块石头造成了重大交通事故,一瞬间便是人仰马翻,扬起一大团灰尘。 孙婺跟上,用手在面前挥了挥,等灰尘散去一些,她才看清面前情状——车是好车,还不曾散架,车里的人却像竹筒洒豆子,全被抛在了地上。 除了车夫,一个是仰头看着她,咬牙切齿却又敢怒不敢言的鲁肃。 一个是眉头紧皱,抱着自己的腿,似乎受了重伤的……诸葛亮? 还有一个是十六岁左右年纪,身穿男装的……张星彩? 这三个人…… 孙婺有点懵——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组合? 灰尘又散去了一些,张星彩转头朝她看了过来,突然眼睛一亮,“舒桐,是你!” 作者有话说: 张星彩设定是张飞的女儿,名字采用的是《真三国无双》游戏里的设定 终于把第三卷 全修完了,之后全力更新第四卷~︿( ̄︶ ̄)︿感谢在2022-02-13 19:07:36~2022-04-29 23:1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某君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孙婺没来得及回应张星彩什么,便收到了鲁肃的表情信号。 他小胡子翻动着,嘴唇不停重复口型“快走!”,孙婺目光在三个人之间逡巡一圈,回到鲁肃脸上,又看到他的口型在催促——“假装不认得我们,快走!” 孙婺隐约明白了,这一世的变数不只是她。既然有了记忆,周瑜或者鲁肃或许有别的什么计划,这一回可能被她无意中打乱了。 “萍水相逢,再见!”说着,孙婺立马调转马头。不管身后一声声清脆的“舒桐”,她一路疾驰回了赵府。 赵府门前,另一驾马车已经备好。阿圆止住哭泣,小脸上挂着泪痕,拉着陆绩的衣角问:“……你、你什么时候再回庐江?” 孙婺在他们面前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口仆从,低头摸摸阿圆的脑袋,“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阿圆立刻又委屈地瘪起嘴。 赵笃见她一个人回来,带着歉意道:“适才想要叫住你,可惜没叫住,叫你白跑一趟。” “赵府马车确实不一般,那样的速度,神仙怕是也追不上。” 她将此事一笔带过,又一阵寒暄道别,便与陆绩一同踏上前往江夏的路途。 路上她将这件事情梳理一番。 按诸葛亮的反应,显然不认识她,于她而言便没什么关系。张星彩那一声“舒桐”,摆明了她有了之前的记忆。而与“舒桐”这个名字所关联的记忆其实十分明确,两千多年里,她只有在一百一十二世才使用过这个名字。 幸而一百一十二世大体上简单,没什么叫人尴尬的修罗场。就算张星彩也是因为什么未能满足的遗憾才将那时的事情铭刻进心里,应当也不难解决。 因此,她一路上心情都十分轻松,与陆绩游山玩水似的慢悠悠来到江夏。 然而到了江夏,她首先面对的不是张星彩,而是孙策。 见面之时,因为要带兵前往柴桑,孙策穿着铠甲,很是英武。 “子敬将你在庐江做的好事都与我说了!”并没有过多寒暄,孙策见到她便是一顿训斥,“我本也不指望你能替我分忧,但你别忘了你也姓孙。总这样惹是生非,早晚得坏我大事!” 孙婺莫名其妙被一顿骂,心里很是火大。对付孙策她有独特的方法,于是立刻假装委屈,“你派子敬去接个无关的人,却不曾想过派人来接我。好歹我也是你妹妹,总该比别人对你而言亲近一些。你说我忘了我姓孙,究竟是谁忘了还不知道呢。” “哎,你……” 孙策刚要反驳,有士兵进来禀报,“将军,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知道了。”孙策听到禀报便走,离开时又给孙婺抛下一句,“这几日你在府中禁足,没我命令不准出门!” …… 孙婺在屋子里生了半天闷气,直到下午,周瑜前来探望。 “你兄长临走之前叫我过来开解你。”在屋中坐下,周瑜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示意孙婺在他对面坐下。 周瑜性子原本就稳重,又有前世记忆加持,此时气度沉稳干练,孙婺自然而然便依言坐到了他对面。 他给孙婺也倒了一杯茶,问道:“在生闷气?” 孙婺右手撑着脸颊,闷闷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你知道,我记得很多东西,若是记忆也算年龄,我比你们年长了很多很多岁。可我即使比我兄长年长这么多,却仍然免不了被他训斥,这真的……” 这真的太操蛋了。 更别说这一世要不是她,孙策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现在她简直是好心没好报。 周瑜点头表示理解,继而从袖中取出一颗橘子,递给她:“何必放在心上,无论你年纪多大,他总会将你当做妹妹。” 橘子黄澄澄的,圆润可爱。孙婺接过,觉得好笑,“你又想要用一颗橘子收买我?兄长我便不说了,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知道那么多,你可别把我当什么小妹妹。” 周瑜轻抿一口茶,“你这么说,好似我该将你当做老祖宗。” 孙婺被“老祖宗”这个称呼逗笑,停住笑,边剥橘子边和周瑜商量,“那老祖宗求你一求,将我屋外的守卫全都撤走成吗?” “禁足也并不是真想惩罚你。”周瑜放下茶杯,缓声向她解释,“只不过原本想要招揽孔明。上一回在庐江,孔明看到了你,也知道是你弄断了他一条腿。虽然现在已经好全,但要是叫他知道始作俑者是主公的妹妹,怕是不肯得用。所以只好委屈你暂且别抛头露面。” 孙婺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有了前世记忆,他们想要招揽诸葛亮其实毫不意外。 “所以你们借口诸葛瑾病重,将他接来探病?”她又问道。 周瑜颔首,“子瑜乃孔明兄长,他胸怀宽广,能言善辩,可如今却还没能将他说服……” 孙婺立马有了判断,“刘备都得三顾茅庐呢,你们这三两句劝肯定是不行的。” 敏锐察觉到她话里的笃定,周瑜抬眸看她,“看来你能传授我一些经验?” 孙婺尴尬一笑,“若是经验,也只能算是个失败的经验……” 说到这里,她不由停了下来。 这其实不太好和周瑜解释——游戏也有缘分这种设定,有的将这叫做“相性”,有的叫做“羁绊”,作为玩家其实很难将刘备诸葛亮这样强关系的组合拆开。 “即便是失败的经验,或许也能让我得到些教训。”见孙婺久久不言,周瑜轻扣着桌面道。 见他非要问,孙婺只好继续说:“……我曾经在隆中给诸葛亮当过书童。当时我与你的想法别无二致——叫他被刘备招揽了去,还不如为我东吴所用。于是,我故意将进山的路一一遮挡,又假扮渔民将刘备几人劝返。便是这样,也没阻止得了他见到诸葛亮。因而我猜,这其中缘分很难阻挡。你想要他为我兄长所用,怕是要白费心思。” 说完,见周瑜抿唇不语,孙婺又说:“你若真觉得他是个威胁,还不如趁现在他人在江夏,直接解决了好。” 听完孙婺这一番话,周瑜仍是不置可否。 “算了,如果是我,我自然想快刀斩乱麻,省的夜长梦多。但我也知道你对他惺惺相惜,不忍心下杀手,只是这你的选择会很难。”孙婺提醒他。 周瑜轻笑,“对你而言难,对我却未必。” 孙婺被他这自信的样子说得一愣,然而他很快转了话题,“说起来,你为何要去隆中当书童?你这样潇洒自在的个性,去隆中难道只是为了招揽孔明?” 她化名“舒桐”去隆中当书童,只是为了个很幼稚的原因,说出来怕被周瑜笑话,她便一本正经道:“当然只是为了招揽他。既然我出身便是这个身份,自然便有这个立场,总得为了家族荣誉做些什么。” 周瑜满脸笑意,并不戳破。 又随意闲聊几句。前前男友善解人意,与他对话如沐春风,没过多久孙婺心中原本的怒气被消散不少。 未几,见孙策交代的任务已圆满完成,周瑜便起身告辞。 临走之时,周瑜想起什么,“对了,你禁足这些天,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公纪吗?” 孙婺细细思索,觉得陆绩应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最后想起别的事,这才咬牙切齿道:“我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但你见到鲁肃,替我和他说一声,多谢他在兄长背后告我的状,待禁令解除,我必然要好好报答他一番!” 周瑜畅快笑着应下,这才离开。 第65章 陆绩到达江夏之后,便被安置在了陆逊的府宅。 陆逊人在柴桑,身负重任,偌大的院子如今只有陆绩一个主人。但因有陆家故交前来拜访,前两日也不觉冷清。热闹了两天,等到第三日,故人散尽,他又听门房禀报周瑜来访。 “我特意与别人错开,所以才晚来了两天。”相对而坐,周瑜说道,“况且,有些话或许也不该让别人听到。” 陆绩穿一身浅碧色丝绸襜褕,姿态闲适从容,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按身份本该我去拜访你,劳烦你跑这一趟,这算是我的疏忽。” 摆摆手,周瑜轻笑道:“我也不过是来给你传个话,怕你从别处听到太过担忧——阿婺禁足在家,这些天你若是想见她,怕是要见不到……” 察觉到陆绩神色微变,周瑜又宽慰道:“不过小事,过些天她自然能出来。” 陆绩依言放下心来,替他斟上茶,道:“多谢你特意告知我。” 周瑜接过茶,目光在他身上审视许久,一番思索之后又说:“上次分别时,你与我推心置腹说了很多,现在我们也算互知根底。因而这一回,我也想与你推心置腹说上几句。” 听到他说出真正的来意,陆绩坐好,抬眸静听他的下文。 “你的婉转的心思我自然理解,只是现在你再这样坐在我面前,我难免觉得可惜——以你的身份、气度、学识,若一颗心全扑在情爱上,不免有些浪费……” 陆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既然答应前来江夏,必然做好了替你们效力的准备,力所能及的,我自然不会推辞。” ——陆绩对形势有敏锐的认知,他的父亲陆康是声名远播的汉室忠臣。或许能量有限,但此时名不正言不顺的东吴政权需要他的支持。 周瑜点头,又说:“你能明白最好,但除此之外,我这么说也是想劝你。你对她的心意持续了这么久,若一颗心仍全扑在情爱上,难免画地为牢,患得患失。不如分些心思做点别的,心态坦然一些,或许还能助你放手一搏。” 陆绩黯然低下头,他一直处在一个艰难的境地——他的机会大概只有一次,说出自己的爱意、让孙婺知道自己记得从前,很可能让她愤怒。然而不说的话,她就永远体会不到,他们的关系总是不能更进一步。 他倒是也想分些心思做点别的,却总没什么事情能牵扯住他的精力。 周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也摸索出了大概。他的好意只能点到即止,多余的他也无能为力。 他很快转了话题,与陆绩闲聊几句,临走之时,他又提了一句:“中秋我会在府中设宴,你若得空,不如一道过来。” 怀着些许感激,陆绩欣然应下。 到了中秋这天,陆逊还未回来,陆绩独自赴宴。 华灯初上时,周瑜府中已是济济一堂。因为有前世记忆,堂上之人他全都认得,张昭、鲁肃、虞翻、顾雍、诸葛瑾……除了这些同僚,也有个让他意外的人物,诸葛亮。 诸葛亮比他记忆里还要年轻一些,他泰然自若坐在人群当中,与这些东吴文臣含笑宴饮。 对陆绩来说,这场面颇有些诡异。 因为他记忆中与诸葛亮交集最多的,是诸葛亮作为刘备使节,前来柴桑,劝说孙权与刘备联合,一同对抗即将南下的曹操。 记忆中诸葛亮与东吴众人的相交,也不是这样愉快。除了周瑜鲁肃与诸葛亮意见一致,彼时东吴文臣赞成投降曹操的居多,于是他在堂上一番舌战群儒,东吴文臣几乎全被得罪。 而此时,记忆中曾被怼得哑口无言的虞翻,一边给诸葛亮敬酒,一边颇有深意地问:“久仰诸葛孔明大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俗。只是您胸中这经天纬地的才华,总不可能将其埋没在山林之中。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我总想问上一问,您这样的人物,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明君呢?” 虞翻这一问,在座的笑谈声忽然降了音量,十多双眼睛全都齐刷刷朝诸葛亮看去。 被这些眼睛盯着,诸葛亮却依旧笑得坦然,他接过虞翻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才道:“何谓良禽?譬如凤凰,譬如孔雀,譬如喜鹊,譬如仙鹤?品类不同,所择之木自然不同,仲翔怕也不好叫仙鹤栖凤凰栖过的木,喝孔雀喝过的水吧?” 陆绩以为他就要这样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然而还不等人接话,诸葛亮忽然又正色道:“但仲翔若非要问我谁是明君,这问题也简单——我认为的明君必然有两个要点,一是皇室正统,二是仁慈爱民。” 这话说完,堂内忽然鸦雀无声。 这两点,孙策其实一个都不占,诸葛亮这话摆明了不给面子。 陆绩朝上首周瑜看去,周瑜极好地掩盖了怒意,默然抿酒。 ……诸葛亮人在这里,或许是周瑜存心招揽,但今天这情境看下来,怕是周瑜所图,前路艰难。 陆绩这样想着,又看回诸葛亮。这一回,他的目光没有触及诸葛亮,却被他身后一个跪坐着的书童的吸引了注意力。 跪坐着的书童身材娇小,有一张小圆脸。她鼻间上翘,眼角一颗泪痣,虽然身着男装,却显然是一个甜美少女的长相。 在吴郡的这几年里,陆绩做过许多许多的梦,也回忆起了非常多的事情。拥有这个长相的少女张星彩,也曾在他的记忆中短暂地出现过。 那只是一个很小的片段,发生在诸葛亮舌战群儒前后。 那一天,陆绩在鲁肃宅院后门不远处,偶然发现了正在就地分赃的孙婺与张星彩,于是便躲在一棵柳树后偷看。 张星彩一边将一包朱砂往自己袖口里藏,一边惊喜地同孙婺说:“舒桐,你怎知鲁子敬家里有朱砂?” 孙婺也在自己袖中藏了一部分,边藏边说:“猜的。” “那你这么快就偷来这么多朱砂,你怎么知道他家朱砂藏在哪里?” “我们不是偷,是借!”孙婺严肃教诲张星彩道。 “那你怎么……” 或许觉得张星彩话多,孙婺打断她道:“猜的。” “你可真是神通广大。” 佩服地赞了一声,张星彩将朱砂藏好。袖口变得沉甸甸,她想起什么,又问:“朱砂是到手了,可我们怎么和先生解释这些朱砂的来历?” “解释什么?”孙婺不以为意,“就说是捡到的呗。” “先生怎么可能信,何况我前些天才和他说我们正在收集染料,正缺朱砂……” “你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孙婺一惊,停下了手中动作。 “你不是叫我在你们中间传话?” “我叫你在我们之间传话,是因为我杂七杂八的问题问的他烦了,所以我想让你当个传话筒。你只要问他各种染料配比、如何提纯燃料这些技术难题就行,不必和他透露过多我们的计划。” 孙婺叹着气说完,将剩下的朱砂全部藏好,又问:“那你和先生说了,他怎么说?” 张星彩挠挠头,“他只给了八个字——本末倒置,华而不实。” “……”孙婺叉着手沉默片刻,又说,“别管他,咱们做咱们的。” “……可是我们的进度这样慢,孔明球现在还不见雏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它飞起来?” 孙婺又叉手沉默片刻,这才语重心长对张星彩道:“星彩,你的观念不太对。咱们做的不是‘孔明球’,而是‘彩虹色的孔明球’。你要知道,我们渴望的不只是科学,更是艺术,是有着人文精神和浪漫主义的伟大发明。先生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单纯的发明家,他不可能懂我们。你明白了吗?” 张星彩:“……” 孙婺:“你还不明白吗?” 张星彩:“……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只不过是想看咱们的孔、彩虹色的孔明球飞起来。所以你要是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找我就行。” 孙婺很满意,笑着和张星彩道:“果然你才是我最好的帮手。” …… 这段回忆只有这么一个片段,陆绩在梦中也听得云里雾里,而且整件事情与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然而这些年陆绩常常能回想起来,是因为彼时孙婺浑身散发的愉快情绪,让他每次回想起来总是很安心。 其余的,比如为什么孙婺改名成了“舒桐”,为什么要称呼诸葛亮“先生”,这些好奇心都被他努力抑制住了——知道的越多,反而越能证明自己对于孙婺的无关紧要。 他总会被这种微妙的情绪纠缠,或许该像周瑜说的那样,分些心思做点别的…… 他神思飞远的时候,忽然有声音又让他清醒过来。 “陆公纪。”是清脆的女声。 陆绩抬头,便看到了张星彩的脸。 张星彩环顾四周,待确认了没有人关注到这边时,她又压低着声音说:“陆公纪,你、你还记得彩虹色的孔明球吗?” “……”陆绩一怔,半晌没有回答。 “你果然记得!”半天没等到回答,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答案。张星彩脸庞绽放出笑意,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惊喜,“太好了!” 陆绩很诧异,原以为关于这件事,他又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一个默默无闻的旁观者。 ……但原来这件事,还真和他有关系。 第66章 宴会上只潦草聊了两句, 第二天,书童打扮的张星彩便从陆家后门前来拜访。 陆绩命人准备了茶与糕点招待,关上门,屏退了其他人。 张星彩看到案几上的糕点便忍不住舔嘴唇,在陆绩的示意下,她立即拿起一块绿豆糕,边吃边问:“陆公纪,你可曾见到过舒桐?” 预料到她会这么问,陆绩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不曾。” “幸好你不曾见过她,不然你必然要失望……”张星彩将糕点咽下,拍拍胸脯顺气,又说,“你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一个笨蛋。” 陆绩:“……” “你可别不信。”张星彩给自己倒了茶,边喝茶边说,“我前些天在庐江见到她,唤了她好多声,她都没有一点反应,像是脑子坏掉了一样。我说怎么没在隆中见到她,或许她变笨之后,在前往隆中的路上迷了路……” 陆绩打断她,“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只是不记得你了?” “就算她和孔明先生一样不记得我,那她也不该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吧?她那时的反应、头也不回一下的反应,就像我叫的不是她一样。况且,若她不是变成了笨蛋,就算只是萍水相逢,她凭什么也不回应我一声……”张星彩杏眼圆睁,十分执着地想要说服陆绩。 “……”陆绩听孙婺简单提过她在庐江见到故人的事情,不想与她继续在这个点上纠缠,便顺着她的话说:“对,你说的有理有据,她应当真的变成了一个笨蛋。” 张星彩很满意他的回答,又喝了口茶,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起孙婺的事。 “这样说来真是可惜,明明她以前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点子。就比如说孔明球……啊,说起来你或许不知道,毕竟你加入我们的时候,你还是皇叔的阶下囚,当时我们已经只剩下燃料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话说回来,她原本想将孔明球称呼作‘热气球’来着,很古怪的名字是吧?但或许这才应该是孔明球原本的名字,只是因为想着这玩意的原理和先生发明的孔明灯类似,又想着希望先生也能出点力,所以舒桐才改了名。” “只是后来她和我抱怨过好多回,先生也没出多少力,白白得了冠名权,实在不公平。不瞒你说,我私下里也这样想,毕竟我也出了许多力,我比先生热心那么多,因而还不如将它改称作‘星彩球’呢。” 张星彩是个思维很发散的话痨,这一大段话说完,也不等别人接话,又抱怨起她的顶头上司诸葛亮:“我这一回亲自张罗孔明球的事情,才明白先生是真的无趣。他关心国家大事,关心黎民百姓……这倒也没错。但他做这些小发明,却只关心实际用途……但凡他多想一想便能知道,如果我们登上孔明球,再顺着孔明球踩到云朵之上,或许便能见到世界之外的世界,这不是很……浪漫吗?” 她话说完,终于停下来注视着陆绩,等待陆绩肯定的回应。 然而陆绩没被她的长篇大论带偏,他实事求是道:“先有家国安定,百姓安康,才能有你们这样奢侈的烂漫。孔明做的是实事,我以为无可指摘。” “……”张星彩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脑中思索许久,又反驳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浅薄。你知道舒桐是怎么说的吗?她说,你怎么对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怎么对待你。你要是整天想着与世界作对,那你迟早被折磨个半死。既然这样,还不如努力创造和享受美的东西,这样世界才会对你温柔。” …… 没有亲口听孙婺说,但陆绩足以明白她在说出这些话时的心境——因为与这个世界斗争无数次全都失败,她或许终于决定妥协,不再挣扎逃离,而是开始安心享受生活。 如果她一直是这么想的也就好了,显然她这样的妥协没有持续很久,不然她不会在后来又寻求水解的办法。 张星彩回味着孙婺的话,感叹道:“说得这么高深,舒桐可真是个天才。” 陆绩黯然敛眸道:“……可惜她现在变成了一个笨蛋。”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一阵,直到张星彩便遗憾的氛围中抽身。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橙色的布料,递给陆绩。 陆绩接过,在手中摩挲一下,很快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织线排得很密,分量怎么却这么轻?” 张星彩颇为得意,“这是我这些年的成果。舒桐说过,孔明球伞盖的布料织得越细密越好。因为需要用热空气带动球体上升,布料密度太低,热气就会散到球体之外。而除此之外,布料也得轻便,不然太重便飞不起来。” 这布料是世家贵族都很少能得到的珍品,陆绩不由好奇:“织染出这样的布料,看来花费了你很多银钱。” 张星彩摇头道:“不管是布料,还是染料,或者雇佣织娘的银钱,都是我从糜竺那里借的,过程其实也不怎么艰辛。” 糜竺原是徐州富商,早早便跟随了刘备,这些陆绩都知道。只是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张星彩道:“借?你不会是偷的吧?” 张星彩很坚定,“不是偷的。舒桐说过,只要决心以后会还,就都不算偷——我已经做好了以后归还的觉悟。” “……” 这女孩真是完全被孙婺洗脑了。 “所以这回你又织染这布料是为了什么?”说着,他将布料递还给张星彩。 张星彩接过布料,听陆绩这么说,欢脱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黯然,“这对你来说或许也只是一件小事……可是,之前我们耗费了那么多心力,最终还是失败,我心里总是遗憾。” 陆绩并不清楚事情的后续发展,但他相信张星彩这个话痨会自己说出来。 果然,张星彩神色有些尴尬,“当时舒桐告诉我,被我存放的伞盖被老鼠咬了洞,根本没法用的时候,我一颗心像掉到冰水里一样。” “……虽说是我的错,这我不否认。但她耐心忒差。我说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她却不愿将同样的事情做第二遍。你不知道,我为之付出了好多心力,即便重生一回,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张星彩说着,又目光灼灼看向陆绩,“伞盖所需我已准备完毕,但燃料相关我涉及极少。幸好上天保佑,你还记得,所以我想麻烦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 关于“彩虹色的孔明球”的所有,对于陆绩来说都新奇而诡异。然而想起周瑜劝诫自己,该分心做些别的,这似乎又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思虑再三,陆绩还是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30 23:51:30~2022-05-02 20:2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一连几天足不出户,孙婺开始在屋内练习插花。 一朵海棠,两根松枝,并一只小瓷碗,剪枝、塑性、插制,精心雕琢之后,花色鲜艳欲滴,枝条层次分明,既有空间错落的美感,也带着些微的禅意。 孙婺心满意足地将插花摆在床前桌案上,便听到屋门口周瑜的声音,“我印象里你并不懂插花。” 孙婺转头看他,只见他这次没带橘子,只带了一壶酒。 “若是你也像我这么闲,迟早能成为插花大师。” 周瑜在她对面入座,将酒递给她,品鉴一番她的海棠插花,道:“果然像是大师手笔。” 接过酒壶,估摸着诸葛亮一时半会搞不定,周瑜的探望大概只是安抚,孙婺还是忍不住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出门?” 果然,周瑜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我今天来找你,不过是怕你这些天闷得慌,所以来与你闲聊几句。而且恰巧我昨日收到了你兄长来信,他在信中与我说了件怪事。” ……果然依旧出不了门。 虽然禁令还未解除,但若是半夜溜出去,估摸着难度也不大。 孙婺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仍配合周瑜:“兄长他说了什么?” 神色有片刻犹豫,周瑜略作了些铺垫,“你做事总是随心所欲,但伯符作为你兄长,难免会替你操心。见你和公纪这些年也算亲近,他到了柴桑,与伯言小聚之时,便以两家结亲试探了他的口风。” 孙婺:“……难为他替我操心了。” “你莫觉得伯符多事,他确实是好心。” “不是你想的那样。”发觉周瑜似乎误会她在埋怨孙策,孙婺连忙解释,“其实,连我都将婚姻当做手段,真心实意嫁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在考虑我的婚事的时候,能将我的好恶算进去,确实已经算是对我的偏爱。” 说完,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说回先前的话题:“你方才说,他说了件怪事?” 周瑜颔首,“结亲之事,你与公纪年纪虽差了不少,辈分却合适,伯符原以为伯言定然能同意。却没想到,伯言说,你还欠着他一个说法,在你全部坦白之前,陆家不会接受你。” 孙婺:“……” “直接问你,怕又要与你争吵起来。因而伯符托我来问你,在吴郡的时候可曾与陆家另外又结什么仇怨?”周瑜问她。 “能有什么仇怨?况且我也没有和陆家结亲的心,我本来就不需要他接受我。” 话虽这么说着,孙婺想起了自己让陆绩乱编的那本故事书。在她的示意下,那本书的内容又长又枯燥。本以为过了五年,陆逊的好奇心能减退一些,她大概也能就这么敷衍过去。但看他目前这执着的样子,就算拿到了书,估计还得挑三拣四。 书还在陆绩那里存放着,看来今晚得抽时间去他那边一趟,将书拿回来。趁陆逊还没回来,她还能再增补一些细节,让故事看起来更真实可信一些。 因为曾经的坦诚相待,周瑜有心替陆绩助力一把。但他目光在孙婺身上停留许久,见她似乎确实对陆绩没什么心思,敛眸思索片刻,于是又将话题引到陆绩身上:“说到公纪……我发觉他有些特别。” 孙婺:“哪里特别?” 周瑜解释,“别的人总将情爱当做消遣,譬如音乐这般,或许会喜欢,却绝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我只见过他这么一个,明明胸有乾坤,聪明过人,却极为重情,将情爱放到了很重要的地位……” “这样……吗?”孙婺并不认可周瑜的说法,明明陆绩这千年单身狗怎么也不像恋爱脑的样子。 但周瑜这么说或许是出于别的角度,于是她还是谢道:“多谢你好心提醒,或许他这一世小时候受到挫折太多,所以变得女孩子气了一些,我过些天好好教育他一下,一定将他纠正过来。” * 送走周瑜,当夜,孙婺便偷偷溜出去,来到了陆府。 她从院子攀墙进入,很快便通过烛光搜寻到陆绩的屋子。门口并无仆从随侍,她心中正感叹今天格外顺利,目光却透过门缝,看见其中对坐的两个身影。 一个身量高些,姿态规矩严谨,脸庞英俊秀气,是十七岁美少年陆绩。 另一个身材娇小,圆脸俏皮可爱,杏眼单纯无辜,是约莫十六岁的少女张星彩。 孙婺正要推门的手停了下来,又朝里边多看了几眼。 屋内灯火摇曳,张星彩正滔滔不绝说着江夏城里各种八卦,而陆绩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手里还不停拨弄着什么。 说着说着,张星彩与陆绩商量:“孔明先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况且他最近好像也有别的事,或许过些天便要回隆中。你看,要不然我和他说一声,我以后就跟着你吧?” 陆绩停下手中动作,沉思片刻道:“你跟着我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孔明未必会同意。” “你先别这么说,先生原本也不怎么管我,况且他要是不同意,我偷偷跟着你,他也拿我没办法。总之你别泄气,我先问问他。” 张星彩的问话有点离谱,陆绩对人很有分寸感,绝不会轻易同意。 孙婺这样想着,一心以为陆绩要拒绝,然而他却点头道:“那便随你的意。” 得到回应,张星彩笑得像朵太阳花,又甜又率真。 笑完,她继续开始八卦。 孙婺觉得她有些聒噪,于是挪到屋外门柱下,开始梳理头绪。 张星彩肯定记得些什么。 想当年她化名“舒桐”跟着诸葛亮,在刘备麾下混了段时间,于是与身为张飞之女的张星彩也算有些交情。张星彩这女孩没什么心眼,除了话痨之外,似乎也有点颜控。 当年陆绩带兵,不小心成了刘备的俘虏,孙婺想着他也算自己人,便将他从狱中捞出来,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做研究发明。 难道就是在那时候,张星彩对陆绩有了心思,爱而不得,甚至重生一回还要再试一次? 而陆绩,他正好到了青春期,对漂亮女孩心动也在所难免…… 没错了,深更半夜共处一室,以及这两人郎才女貌的样子——难怪周瑜提醒她,陆绩变成了一个恋爱脑…… 孙婺心中五味杂陈。 不多时,陆绩与张星彩从屋内踱步出来,孙婺目光又追上他们。 陆绩将张星彩送到后门,张星彩十分自来熟地说:“我过两天还会偷偷过来,你记得给我留门。” “嗯。”陆绩简短应道。 这样道别完毕,陆绩便回头往屋中走去。 在孙婺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爱情,他之前原本有些病态的脸有了更多神采,走路都要轻快一些。 在他快要进屋的时候,孙婺连忙抬脚拦住他。 陆绩这些天被燃料的事情牵扯了很多精力,这回被孙婺拦住,抬起头再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有些惊讶,脸上也不自觉露出笑意,“你怎么来了?” 孙婺心情却并不美妙,“我怎么来了?我这么多天没来找你,也没见得你来我府上问候一声,现在你还问我为什么来了?” 自己之前早就告诫过他,行冠礼之前千万别想情情爱爱,不然被人拐跑她又白忙活一场,结果这人转眼便把她的话当了耳旁风…… 然而她这一番质问的话发泄完毕,两千年的单身狗站在她面前,身形清冷单薄,目光有些迷惑,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愤怒。 很莫名的,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质问她:“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孙婺将陆绩看了又看,又被脑中声音蛊惑,忽然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单身两千多年才开花的老铁树,自己竟然还想阻挠他的姻缘? 于是没等陆绩发问,她赶忙改口,缓和了语气,“……我来也没别的事。不过是来找你拿书,之前拜托你写的那本。” 陆绩从疑惑中回神,道:“我现在去替你取来。” 望着陆绩的背影,孙婺心中仍然十分纠结,仅存的道德感在劝她成人之美,可私心她却仍想当个棒打鸳鸯的妖怪。 不多时,陆绩带着书回来,递给孙婺。 “多谢。”说着,在道德心的催促下,孙婺转身便走。 可走了不过两步,她的私心占了上风,于是又转身和陆绩说:“我刚刚见到到张星彩离开……我也没呆多久,我前脚来,她后脚便走了——我是想说,你也知道,与我相关的事情有些诡异。我之前也见过她,知道她有着以前的记忆。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因而你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带着什么目的,或许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或许是想将你吃干抹净……总之,你与她相处,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因为已经知悉了张星彩的目的,陆绩并未将她这番话放在心上,反而轻笑点头以安抚孙婺:“你放心。” …… 放心个鬼啊! 被吃干抹净也不怕,陆绩这恋爱脑,估计是没救了。 孙婺这样想着,愤然转身离开了陆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2 20:29:12~2022-05-04 22:0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凛然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夜晚躺在床上,孙婺心情烦躁,无法入眠,半睡半醒之间却想起了上一世的一件事情。 那是她嫁给陆绩后,陆绩十七岁的某一天。 当年她在陆家前院的柳树下用竹篾编了个躺椅,回忆初始便是她躺在躺椅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前厅里她的夫君陆绩。 彼时,美少年陆绩穿了一身碧绿色绸缎,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唇红齿白很惹人注目。 “青春期了吗?怎么跟只公孔雀一样?”孙婺一边盯着他,一边自言自语。 这时候,陆绩恰巧回头。他眼尾上翘,狐狸似的,回眸极有风情。他的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身上一掠而过,又回到了手中的书页上。 春天的风吹拂在孙婺脸上,柳枝也在她脸颊边挠着痒痒,陆绩这惊鸿一瞥让她心里荡起了涟漪。 垂涎男人美貌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与现代的娱乐消遣相比,因为没有了科技辅助,美食、游戏的乐趣都要差一个档次。但情爱之事,却能获得与现代同等的乐趣。 将陆绩看了又看,孙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两千多年以来,虽然动心的时候屈指可数,但一夜风流的事情她还真没少干,不如…… “不行不行!”没细想下去,她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捏了一把。 “他帮你推演出了水解之法,他未来还会帮你离开,他是你的大恩人,你不能将他当做消遣的玩物!”拍拍自己脸颊,孙婺小声告诫自己。 说完,她又忍不住看向陆绩。 “明明以前称呼他族叔的时候,他穿衣素净得跟朵白莲花似的,怎么现在花里胡哨的……” 这次自言自语的时候,陆逊恰好从她身边经过。 陆逊大概听到了她说的后半段,立即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陆绩之后,又开始诲人不倦,“孙婺,这话本不该我说,但家中我最年长,因而我必须得提醒你——阿绩是你夫君,你须得敬重他。” 孙婺在躺椅上转过头,手掌搭在眉骨上,眯起眼问他:“我这些年对他掏心掏肺,不算敬重他吗?” “既然你敬重他,那你们还在分房睡吗?”陆逊压低声音,避免叫旁人听到。 “……?” 因为记忆被重置,陆逊说话格外实事求是,举手投足间也是一身正气。 然而孙婺心情有些微妙,“……你这样关心你小叔叔的房中事?” “即便你身份特殊,但没有子嗣、没有夫君宠爱,一切都是枉然。”陆逊神色不变,“当初是你非要嫁进来的,早有人告诫过你强扭的瓜不甜,现在你落得这般境地也是作茧自缚……” “一来为了家族安定,二来为了你自己……”说到这里,大约也觉得难以启齿,他语气略有迟疑,“总之,我劝你主动一些,早日有个子嗣你也安心。” 孙婺盯着他,“因而,你的意思是,你劝我早点和他……” 当时,她的前男友很大方:“对,我劝你和他早日圆房。” …… “你真这么想?”孙婺又与他确认了一遍。 这回,陆逊轻轻扫她一眼,一副不想与她过多废话的样子,继而背着弓径直出了门。 …… 既然有人怂恿,孙婺决定将道德放一边,先消遣了再说。 于是,大半夜,她喝尽一壶酒,套上清凉的衣服,钻进了陆绩的卧房。 屋内点着灯,陆绩原本正倚在塌上夜读。看到孙婺进屋,他便一声不吭看她表演。 “今晚好冷。”孙婺也不尴尬,顺其自然从陆绩手上接过书,是一册《洞真藏景灵形神经》。 “这书很好,但你不如明天再读,别伤了眼睛。”说着,她将书收到床边小几上。 “也不见你平日读书,你怎知这书好?”陆绩问她。 “从前略读了一些,其中尸解之说奥妙无穷,可惜我天生不擅长这些道法玄学,不然我便亲自研读了。”一边说着,孙婺钻进了他的被窝。 蓦然肌肤相亲,陆绩略有些不自然地往床内侧移了移,又假正经道:“都是些旁门左道而已。” “……别说那些了,我好冷。” 说着,孙婺双手搂住陆绩,迷蒙着眼仰视他,捏着嗓子唤了一声,“公~纪~” 像是被开水烫到,陆绩身体一颤。 “之前分房睡是因为你年纪小,怕耽误你学业。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因而我觉着也是时候了……”孙婺说着,欺身压制住他,鼻尖蹭蹭他的鼻尖,“你说是不是?” 瞬间,陆绩脸颊泛起薄薄的红晕,他身体本能地往后挪,却忽然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清醒了一些。 “你喝酒了?” “即便喝了酒,我也是清醒的。”孙婺又用嘴唇轻蹭他的嘴唇,丝绒般的触感很特别。 她伸出食指,一边感受他嘴唇的触感,一边轻声安抚他,“等下你别紧张,我来教你。” “……”陆绩脸颊又红了一点,但各种挑逗也没让他失去理智。 “阿婺。”他抓住孙婺乱摸的手,注视着她道:“无论怎样的答案都可以,我只想听你的实话——你今晚为什么过来?” 为什么过来?总不能直说是因为自己见色起意吧? 孙婺想了想,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因而我怕若是继续这样,你与我离心太久,哪一天另外娶妻,必然要撼动我的地位。” 陆绩松开她的手,轻声嘟囔了一句:“我倒没觉得你有多喜欢我……” 然而陆绩还是好哄的,给了他一个答案,他也不再推三阻四。 孙婺利落地将他衣服脱光,年轻的肌肤光滑细嫩,孙婺在他肩上亲了一口。 “阿婺,其实我们这么多年夫妻,你说的撼动你的地位什么的,你全然不用害怕,我永远……” 听到过太多“永远”,孙婺瞬间下头,立即打断他,“我劝你别说了。” “你怎么了?”发觉异样,陆绩转身,握住她的手问。 孙婺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告诫他道:“你别说什么永远,什么永远只喜欢我一个,什么永远不会忘记我。我知道你此时此刻或许是真心,但我统统不相信。” “可我真的没骗你……” 烛光下的美少年轮廓美好,容□□人,孙婺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还是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于是捂住他的嘴,道:“你别说了,我今晚过来就是想一夜风流,没别的意思,你别扫我的兴,行吗?” 两人对视着,陆绩眼中的困惑逐渐消弭,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这样多好。”看着陆绩变得顺从,孙婺放开捂住他嘴的手。 然而刚一放开,陆绩便将她推开,穿上衣服,气冲冲地离开了卧房。 …… 如果不是偶然想起,孙婺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对陆绩做过这种事。要是记忆能存档,她很想将这一段直接删除。 从回忆起来的这段事来看,陆绩对感情要求真是高,居然完全不接受别人对他见色起意,也难怪当了那么多年单身狗。 但是细想下去,这个年纪的陆绩这么有原则,这一世却还愿意让张星彩跟着他,看来他们俩也算真爱了。 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孙婺点了灯,从自己床头摸出即将交给陆逊的作业,又拿来笔,将陆逊怂恿她勾引男人这一段,补充进了书里。 第69章 忙碌到天将亮,孙婺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睡前百爪挠心,待一觉醒来,她心里仍很不是滋味。 瘫坐在床榻上,她想,以她和陆绩这些年的交情,这只单身狗终于遇到真爱,她理应祝贺才是。 而且老实说,陆绩谈恋爱,与帮不帮自己的忙,这两者之间未必有必然的关联。只要陆绩还留在她的身边,她完全可以一边吃他们的狗粮,一边继续胁迫陆绩帮自己的忙。 可刚想到这里,她脑子里便突然有了画面—— 陆绩与张星彩抱着一对儿女来给自己拜年,他们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两个大人郎才女貌不说,他们的小女孩翘鼻子像只小猪,小男孩额头点着红痣像只福娃。 她摸摸小猪的脑袋亲了一口,又抱起福娃,说:“小陆绩,你长得真好看,你知道吗?你爹小时候长得和你一样,那时他与我关系极好,整日与我形影不离。在他小的时候,我给他头上点了痣,我还抱过他呢。” 小男孩很懂规矩,奶声奶气跟她打招呼:“大娘好!” “……”她生气地将小男孩放回地面,又怒冲冲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被吓一跳,觑了觑自己爹妈,才又看回她,怯生生道:“祖、祖母好……” …… 孙婺赶紧拍打自己脸颊。肯定是因为昨晚没睡好才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揉着自己的脸,她脑子里的画面又不由自主转移到张星彩和陆绩身上。张星彩好看是好看,但走的是甜美可爱风,算不上绝美。但陆绩那张脸就不一样了,纯与欲随意切换,尤其是记忆中在床上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一声:“真是好白菜被猪拱了。” 陆绩这颗白菜被她摧残过好多回,后来她小心呵护,总算将他呵护得娇嫩欲滴,连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现在眼睁睁看着被别人摘走,她怎么可能舍得? 真是后悔,要是在她刚重生的时候,自己摧残他摧残得更狠一些,比如在被袁耀打搅之前,眼疾手快直接将他阉了,其实就能避开现在的烦恼。 但往事不可追,陆绩现在成了恋爱脑,阉了他自己也别想再求他帮忙。比起想这些有的没的,目前还是该同张星彩见一面,打探清楚她还有没有别的目的才好。 于是,补了一觉,待天色暗下来,她又偷偷溜了出去。 孙婺对诸葛瑾在江夏的住所不熟,混进去,摸索好半天才透过一间厢房的窗户,看到诸葛亮和张星彩。 现在比三顾茅庐诸葛亮出山的时机还要早几年,诸葛亮还很年轻,他长得清俊儒雅,着一席白衣宽袍广袖坐在席上。 张星彩仍是书童打扮,她侍立在一边,正说着自己的打算。 “先生,您也知道,我之前去隆中是为了找寻舒桐。可你不认得她,我在隆中等了许多年也没有见到她。更别说我这些年捣鼓的玩意,你也没帮上什么忙。对我来说,您还不如我才认识几天的陆公纪。他对我尽心尽力,无论我有什么问题,他都会尽心帮我。我觉得跟着您还不如跟着他,您看既然这样,要不咱们就这样分道扬镳吧。” 诸葛亮似乎已经习惯了张星彩欠揍的说话方式,他目不斜视,颔首道:“可以。” 孙婺没想到诸葛亮这么爽快,张星彩同样没想到,她兴奋地滑坐到诸葛亮对面,“真的?您同意了?” “我又有什么不同意的,只不过……”诸葛亮微蹙眉头,又说,“你也说了,我没帮上你什么忙。你之前口中常念叨的舒桐,更是没影。你自隆中时便开始准备的事情,既然已经做了一些,且事事都是你在操心,你还不如劝陆公纪同你一起去隆中,你何必非要留在江夏?” 认真想了想,张星彩有些迟疑,“我哪能这样麻烦他?” 诸葛亮一边倒茶,一边语气舒缓道:“此前,你来隆中虽出乎我意料,你的身份我心里却是一清二楚。你是有父母姐妹的人,亲情不可断绝。他却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情势如此,你何必舍弃父母亲情去迁就他?” “……”张星彩开始犹豫。 见她一时下不了决心,诸葛亮轻叹一口气,又说:“你心地太过善良,处处为旁人考虑。可你须知,若真想做成一件事,怎么便捷便该怎么来,断不可顾虑重重——你之前总问我染料、火油,你爱钻研,这很好。但你这样下去必然因小失大,成不了事。你称呼我一声先生,因而我也要教导你——若是心中有抱负、目标,便无须总顾及人情、面子。” 孙婺趴在窗外偷听到这里,心里暗叫不好。 诸葛亮这样的口才,打动张星彩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从他话里的意思来看,他显然不打算顾及诸葛瑾的面子,也不打算顾及周瑜的人情,准备找机会离开江夏了。而且,往深一层次想,带走陆绩,对他最大的好处便是路上能多一个人质——也难怪他要对张星彩这样诱导。 孙婺也不免担心——若是寻常时候的陆绩,应当不会是上这样的当。但他现在恋爱脑成这样,对张星彩尽心尽力,说不准还真会被爱情冲昏头脑。 张星彩一直不说话,诸葛亮最后又加了一把力,“还有一点你得考虑,你们同我一道去隆中,是天高海阔任凭自在。但留在这里,陆公纪现在虽有闲暇,但以孙策周瑜的野心,他之后怕也少不了公务,又哪有时间陪你折腾?” 须臾,张星彩被洗脑成功,“我明白了,我明晚便去他那里一趟,与他再商量一回。” 说完,她小脑瓜转了转,对诸葛亮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先生您说的真是极对,想到了我之前不曾想到的东西,我一定会说服他同我们一起走!” ……不管张星彩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孙婺不打算再和她谈了。 要是张星彩只想跟着陆绩,就算他们的孩子喊她大娘或者祖母,她勉勉强强也还能……不对,绝对不能接受。但她可以选择眼不见为净。 然而,张星彩要是想带走陆绩,那是万万不可的。 这触及到了她的原则,在让陆绩帮自己水解这件事情上,其他所有,包括道德,都可以先放一放。因而,不管陆绩恋爱脑到了什么程度,她这回都必须棒打鸳鸯了。 第70章 棒打鸳鸯的方式本该有千万种,但不知道为什么,孙婺第二天想来想去,满脑子全是再勾引陆绩一次。 剧情她已经想好。 夜里她再溜去陆家,将陆绩哄到床上。 等到张星彩来找陆绩,透过窗户看见陆绩居然金屋藏娇,一气之下必然要冲进卧房,双手叉腰,气势汹汹指着她,责问陆绩:“她、她、她是谁!” 这种时候,一旦陆绩想要回答,她就将陆绩按住,捂住他的嘴,然后眯起眼挑衅张星彩,“我和他一起长大,拉过他的小手,亲过他的小嘴,和他睡过同一张床,我们在庐江、丹阳、吴郡都亲密无间,相亲相爱近十年,你说我是谁?” 接着,张星彩应当会向陆绩求证,她或许杏眼微红,委屈巴巴盯着陆绩:“她……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陆绩必然是要挣扎的,必然要迫不及待向他的小女友解释。那她就干脆压在陆绩身上,亲上去,堵住他的嘴。 事情发展到这里,张星彩应当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了,不动嘴也得动手。 然而,张星彩虽然话痨,吵架却不是她的对手,要是闹到动手的地步,张星彩也毫无胜算,只能哭唧唧跑回家找诸葛亮告状。 ——这样的剧情让孙婺感到既解气又满足。 但之前脑海中被叫“大娘”的画面,让她有了些年龄危机,她换上粉嫩的衣服,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好半天,为了避免被张星彩认出来,最后又戴上一张面纱,直到夜色暗下来,这才出门。 * 孙婺出门的同时,陆绩正在看陆逊的来信。 自从张星彩三番五次来找他,他的第一百一十二世的记忆被逐渐填充。而关于孔明球燃料的关键,他也从记忆中寻找到了来源。 煤炭、蜡烛都不足以带动孔明球,唯一可靠的只有火油。这种燃料稀有,然而记忆中柴桑恰好便有储存。 陆逊做事雷厉风行,前些天陆绩给他写信提及此事,今天便收到了来信,信中说到他三天后便会带着火油回江夏。 柴桑离江夏不远,两天路程便可到达。也就是说,五天之后他便能抵达江夏。 记忆中陆逊与孙婺牵扯太多,陆绩捏着信踌躇许久,最后却也只能将信收好,为了静心,另外找了本《墨经》来读。 不多时,他卧房的窗户忽然被人撬动,孙婺携着一身酒气,翻身跳进了他的卧房。 她穿了一身略显清凉的粉色衣衫,外面虽套了件深色外袍,胸脯却若隐若现。她额头扑了细粉,上眼睑抹了一点胭脂,还多此一举地覆上了面纱。 “阿婺。”陆绩被她这身打扮弄得云里雾里,“你是要来我这里唱戏吗?” 孙婺当然是过来演戏的。 她在诸葛家与陆家必经之路上等候许久,直到看到张星彩的身影,这才马不停蹄赶到这里。 “……你看什么《墨经》啊,《洞真藏景灵形神经》看完了吗?”赶路太急,她说话还有些气喘,一边说着,她将书从陆绩手中抽走。 “陆绩,我得和你说件事……”将书丢到一边,她脱下外袍,爬上陆绩的床榻,“咱们塌上说。” “喝这么多酒也不怕伤身。”陆绩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又将灯盏移到床榻边上,这才与孙婺面对面跪坐好,开口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孙婺摘下面纱丢在塌上,将茶一口气喝完,心想着张星彩应该很快就要赶到,她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全倾吐出来。 “陆绩,你或许不知道,前些日子周瑜告诉我,我兄长想我和你结亲——你不用露出这样惊讶的表情——我比你大了七岁,代沟太大,我知道你心里必然不愿意。你将我当长辈,我当然也是一样,总将你当个小孩。可即便一直将你当做小孩,与你相处这么久,看你长成现在这模样,我也难免日久生情……” 孙婺脸一开始还脸不红心不跳,但盯着陆绩好看的眉眼看久了,又回忆起记忆中他触感极好的唇与肌肤,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陆绩倒还算镇定,从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接下来的话将会更加羞耻。孙婺心想,大不了今天棒打鸳鸯之后,她将自己刚刚说的话全赖在醉酒上,这才咬牙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既然你不愿意,我自然也不会强求,你以后娶什么样的妻子我也全不会过问……只不过虽不要什么夫妻之名,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想要点夫妻之实。你……明白吗?” 说完,她便做好了被陆绩推开或者拒绝的准备。 被拒绝其实也没关系,只要自己掌握拖字诀,拖到张星彩过来,让张星彩产生误会,进而两人决裂,她也能算大功告成。 日后陆绩找她算账,她死皮赖脸说自己只是发酒疯,什么都不记得了,大约也能将这件事情圆过去。 然而陆绩注视她许久,只云淡风轻问了一句:“你对我究竟是真的日久生情,还是只是想要床笫之欢?” 孙婺内心正在为之后的剧情做准备,思路和他不在一条线上,但潜意识里她总觉得回答后者,会搞得自己像个荡|妇一样,于是答道:“自然是日久生情。” 听到这样的答案,陆绩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敛眸轻叹一声:“你又骗我……”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张星彩走路也忒慢了…… 孙婺一边关注着窗外动静,一边敷衍地哄骗他:“我没骗你。” 陆绩也看向窗外。 窗外月色暧昧朦胧,与上一世也没什么不同。看了许久,他将目光从月亮移到孙婺身上,喃喃自言自语道:“可是我也害怕,怕我什么都不做,你随随便便就被别人抢走。就算只是床笫之欢,这次我也想……” 这时候,孙婺终于听到了屋外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既然这样,就别磨蹭了。”也没听清陆绩说什么,孙婺欺身上前,解开他的衣带,将他推倒在床榻上。 没有意料中的反抗,陆绩顺势搂住她的腰,十分顺从,“嗯,这次我不磨蹭。” 孙婺还没想明白他这摆烂的态度是怎么回事,门外,也与她脑中的剧情不同,张星彩没有从敞开的窗户偷看,反而很正直地敲响了陆绩卧房的门,“公纪,我是星彩,我来找你了!” 回过神来,孙婺心中难免得意——哈哈哈哈,“公纪”叫得倒是亲热,你不知道你的小男友已经被我拿捏住了吧? 时机正好,陆绩也很配合,剩下来就到了她给张星彩泼冷水的时刻。 她起身,从塌上摸起面纱便准备去开门,却被陆绩的手臂带倒。 “你别动。”陆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与她对视片刻,又温柔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我去将她赶走。” …… 片刻之后,门外。 陆绩:“我今晚有事。” 张星彩:“行,那我明晚再来找你。” 两句话的工夫,张星彩打发走。孙婺半躺在床上,听完两人的对话,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事情。 少顷,陆绩坐回到床榻边,他手指轻抚孙婺额头,声音暧昧而有磁性:“阿婺,其实我对你也一样。” 原本还思虑万千,孙婺忽然被他的声音撩到,心里痒痒的,自己的声音也忍不住软了下来:“……什么?” 没有立刻回答,陆绩细细吻过她的脸颊、脖颈,这才克制着答道:“……对你日久生情。” …… 红烛帐暖,折腾半宿,直到两人完成了记忆中没有完成的那部分,孙婺心中才隐约冒出个答案——原来陆绩并没有喜欢谁,他只是青春期躁动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0 21:35:28~2022-05-12 23:0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hato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第一百一十二世,汉中。 春光正盛,绿草如茵,孙婺与陆绩于一处山坡上闲聊。 孙婺:“我托孔明卜过天象,三天之后天朗气清,偶有微风,是放飞热气球的好日子……嗐,你别说,之前他对我这发明爱理不理,和他说起明天我就要大功告成,明明没有邀请他的意思,他还非要来旁观。可见他面上对我不屑一顾,实则暗戳戳也想大开眼界。” 陆绩:“或许他只是想看你出洋相。” “你好没当俘虏的自觉。”孙婺斜睨他一眼,又说,“你心里不看好我的发明,背着我大概也在暗自嘲讽。可你别忘了,这里边也有你出的一份力,否定我就是否定你自己,你别挖坑给你自己跳。” “我不是不看好你的发明,只是你只想过怎么飞到天上去,却不想想怎么飞回来。若只是在这里扶摇直上,等没有了热气再慢慢落下来,这倒好说。可你若是被风吹到深山,或是卷到海上,只怕是九死一生。不过是想离天空更近一些,却弄得丢掉性命,不就是出尽洋相吗?” 孙婺:“……多谢你的关心,但你属实想太多了,不管深山还是大海我都甘之如饴——我已经做好了为科学和艺术献身的准备。” …… 陆绩徘徊在自己的梦境中,感到难得的安静祥和。没有风雨变幻的政治斗争,也不再是血腥味浓重的黑夜。春风温暖和煦,山坡上野花野草肆意盛开。 梦境还在继续,听到孙婺的话,梦里的自己一哂:“为什么要献身?天很蓝,风很温柔,你不想再多感受一会儿吗?” 孙婺答道:“别看现在天朗气清,转瞬便是疾风骤雨。况且空气和微风能给你多少实感?那些大风啊,大雨啊,从你脸上挂过,狠狠砸在你的身上,才会给你钻心的疼,刺骨的冷,这样你才会知道什么是真实的感受。” 对孙婺来说,即使有过欢愉,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不愉快的体验——陆绩身在自己的梦境,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况且要真有谁能宽慰她,她也不会一心想要离开。 天高地阔,他们在天地间渺小如蝼蚁一般。 陆绩正被无力感侵扰,却听梦里的自己说,“我这里有把伞,可以借你。” 一把彩虹色的伞,赤橙黄绿青蓝紫。 白皙修长的手将伞递给孙婺,“若有疾风骤雨,撑起伞便是了。天总会再晴,春天也总能如约而至,你何必忧心?” 孙婺坐在草地上,湿润的眼睛将他看了又看,最后迟疑地接过伞,打开。 春光透过伞盖,映在她脸上五彩斑斓。 她惬意地躺下来,旋转伞柄。花朵似的伞盖引来蝴蝶,她看着蝴蝶笑起来。 “陆绩,你说的没错。既然我都在钻研科学和艺术了,其实我自己也明白,世界这么大,我还有很多美丽灿烂的事情没有体验过。所以……” 她看向陆绩,“不能离开其实也没什么。” * 在陆绩徜徉梦境的同时,现实里,孙婺躺在陆绩身边,一边盯着睡梦中的陆绩,一边接受道德感的谴责。 “孙婺啊孙婺,之前还说什么想要棒打鸳鸯,还不是你想起勾引失败的事情所以想再来一次?你也算看着他长大,怎么就能动这种歪心思?偷溜过来一次不够,还连续来好几回,你可真是有够龌龊的!” 黎明将至,烛火即将燃尽。她的身边,陆绩似乎做了个好梦,薄唇勾起笑,脸颊弧度优美,美少年模样十足动人。 孙婺看得心痒,在心中辩解道:“这小模样天天在眼前晃,谁能把持得住?从上上世,到上一世,再到这一世,我也算是禁欲了大几十年,这种时候我怎么矜持得起来?也别说什么恩人、自小的情谊,这个世界的人全都是NPC,四舍五入就是我的陪玩……” 她这么想的时候,陆绩忽然睁开眼,与她对视。 …… 孙婺被他看得不自然,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不能离开其实也没什么…… 在自己的梦境中获得指点,留住孙婺好像也不是什么完成不了的事情,这么多年来陆绩头一回感到畅然。他伸手捧住孙婺的脸,道:“阿婺,你有时候应当会觉得你过得像神仙吧?” 孙婺脸庞被陆绩捧在手心,仍是不自觉拢了拢衣衫,“你是说这几晚吗,还好啦……” 陆绩放下手,“我是说,听你的意思,你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生命,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人生这么多乐趣,于你而言便有无穷无尽的乐趣,真像神仙……” “不知其中滋味的人才有你这么幼稚的想法。”孙婺打断他,“你年纪小,也难怪。但凡你多一些阅历,便会知道,人想要无穷无尽的生命是因为人会死,人怕死也是因为人真的会死。神仙又不会死,他们怎么会觉得‘不会死’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所以,你说我像神仙我或许可以认,你说我有无穷无尽的乐趣,我可从没这么觉得。” 说起这些,忽然便没了意思。窗棂间透进来的光晃了她的眼,她转了话题道:“天亮了,我也该回去了。原本禁令还没解除,我天天瞒着那么多双眼睛偷跑出来,实在是很不给公瑾面子。就这么着吧,我消停几天,之后就不过来了。” 一番话说完,她上衣已经套好。 起身前她想起什么,又说:“你所说的,星彩找你重制孔明球的事,你不记得以前,这样确实有些难办。但多动动脑子,以你的智慧自己应当也能解决。若实在觉得棘手,便来找我吧。但你一定记住一点,你如今效忠于我兄长,千万别被别人哄骗离开江夏。” 陆绩半倚在塌上,低声道:“……对你而言真的没什么乐趣吗?” “什么?”孙婺正要起身,听到陆绩这么说,又坐了回去。 少年目光低垂显得有些落寞,孙婺略一反思,立刻便知道了答案——所谓“不能说男人不行”,经过她两千年的验证,确实是条真理。 特别是对陆绩这样敏感的青少年,云雨过后表现出无趣的样子,更是在无情地打击他的自尊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孙婺赶紧补救,“遇到你之前确实没什么乐趣,可我现在不是遇到你了嘛。遇到你之后,尤其是最近,我感到十分的有乐趣。” 她话说完,陆绩只是抬眸看着她,神情没有丝毫放松。 晨光洒在陆绩的脸上,玻璃般脆弱无暇。孙婺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疼,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又说:“真的,没骗你。” 似乎有一声叹息,陆绩伸手覆上她的手,紧接着将她一把搂进怀中。 陆绩的声音轻柔,带着难言的诱惑,在她耳边响起,“罢了,你要是没有无穷无尽的乐趣,我便给你带去无穷无尽的乐趣,只要你别……” 他的话没有说完,翻身压制住孙婺。 孙婺抬头看看窗外,晨光大好,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然而陆绩吻得她心痒难耐,理智失防,她只好将道德什么的暂且抛到九霄云外…… 这一番折腾之后,已是日上三竿。 “怕是有人发觉我不在寝殿,我得赶紧回去善后。”孙婺说着,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衣衫。 陆绩体质差,他双颊发丝被汗水浸湿,说话还带着喘息的余韵,“你可从正门回去,近些。” “多谢提醒,不必相送。”利落地穿上鞋,孙婺便匆忙往大门口赶去。 上床一时爽,事后火葬场。陆绩萌娃的样子那么多人见过,真叫别人知道她对小自己七岁的孩子下手,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踏出陆绩卧房没几步,她迎面便撞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男人。 她的前男友陆逊身姿挺拔,一身青色常服。他的脸庞比之五年前成熟不少,只是大约赶路辛苦,身上沾染着尘土,眼中许多红血丝。 两人见面都是一怔。 “你怎的知道我今早回来?”陆逊先开口。 话说完,他嘴角难得有些笑意。 …… 孙婺怎么会知道呢?她要是知道,哪还能胆大包天,大早上的和他族叔翻云覆雨? 她敷衍地朝陆逊笑了笑,挪动脚步,“巧合而已。” 陆逊嘴角笑意未减,“虽是巧合,能第一个见到你,也算……” 孙婺打断他,“我还有急事,下次再聊。” 说完,她便加快了脚步。然而,正要擦肩而过之时,她的左手手臂被猛地抓住。 “真、真有急事……”她一边说着,抬头却见陆逊目光正死死盯着她的身后。 孙婺转头望去。 陆绩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他衣衫尚未穿戴整齐,脖颈处露了一片春光,皮肤上还残留着昨晚以及今早欢爱的痕迹。 见两人看向他,陆绩慢步走上前来,自然地握住孙婺的右手,将一条面纱塞进她手中。 大概是这几日亲密相处的缘故,他语气变得亲昵,“阿婺,这是你前些天晚上掉落在我房中的。之前从后门进出用不着,今天你还是戴上为好。” 孙婺:“……” 院内静得只剩鸟鸣,左手手臂陆逊的力道逐渐加重,右手手心陆绩的手也不松开。 真真是美色误人,孙婺一时之间只觉得万分后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2 23:07:52~2022-06-12 19:1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莺与玫瑰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还是你心细,多谢了。” 硬着头皮与陆绩道完谢,她左手接过面纱,右手挣脱陆逊钳制,便转身疾步往大门而去。 没走两步,孙婺便听到陆逊朝她厉声喝到:“站住!” 听不见听不见…… “孙婺,你给我站住!” 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她果断撒开腿往外跑! 笑话,凭什么给他站住?要交的作业都还没补完,再加上今天这事,一旦被他缠上不得交代个没完? 然而她一路跑到大门口,才发觉陆家大门上横着两道门闩。 ……神经病啊,大白天的还锁门? 费力拨开第一道门闩,陆逊已经追上来了。 他信步而来,在孙婺面前站定,“你跑什么?” “早说过我有急事。你平安归来确实可喜可贺,但现在也不是我给你庆祝的时候……” 拨开第二道门闩,孙婺又转头语重心长对他说:“确实是火烧眉毛的急事,你也体谅我一下。” 说完,她便去开门。 陆逊伸手抵住门。大门将将打开一条缝,又“砰”的一声被合上了。 孙婺:“?” 陆逊倚靠到门上,“你这样满嘴谎话,倒还好意思指责我不信守承诺。” “少血口喷人,让开!” 陆逊岿然不动。 …… 孙婺好言相劝:“没见我行色匆匆?你自己不体谅人,还张口就说我满嘴谎话……这样,我和你发誓,今早睁眼起我就没说过一句谎话,你让我走行不行?” “你的急事与我无关,我说你满嘴谎话,也不是说你的急事,我指的是此前的五年之约。”陆逊神色严肃地说。 “哈,你说那本书啊。这更不能算谎话了,五年里我写了这么厚一本。”她伸出拇指和食指给他比划,“这么厚。咱们的事我事无巨细全写进去了,我这就回去给你拿……” “我说的是——”陆逊猛地拔高声音。 怒意和不耐烦席卷而来,孙婺只好闭嘴听他说完。 “我说的是……”陆逊压抑住怒气又说了一遍,“你也有过承诺,在我启程来江夏之前,你说过要对我公平一些,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忘了?” 确实已经忘了。孙婺思来想去,根本记不起来自己说过些什么,她道:“公不公平也是该由我来判定,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但我并不觉得我对你不公平。” 一边说着,她往陆逊身后看去。 幸好陆绩体贴地没有跟过来,不然场面还得更加尴尬。 沉默片刻,陆逊才说:“记不起从前确实是我的错……” 孙婺:“知道错了你还挡我路?”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做过什么事才会让你一直耿耿于怀,才会让你这样一直敷衍我。” 陆逊目光从她身上冷冷掠过,“现在我觉得,或许我一开始就想岔了,哪有欠债的追着债主算账,况且以你的性格哪有人能欠你的债?你不过是仗着我什么都不记得,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身上来,让我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让我惭愧自责,你自己却好心安理得地逍遥快活。” 听到这里,孙婺也再没什么好脾气,她冷笑一声,“你说的没错,我向来背信弃义、是非不分……” 陆逊补充:“水性杨花。” “……”孙婺咬牙切齿,“水性杨花。我变成今天这样都怪我自己。我明明有机会避免这一切发生。要么在皖口,要么在穷隆山,我早该让你死!这样我就能像逛青楼一样天天逛你陆家,或者将陆绩掳回来当面首,何其逍遥快活,哪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说完,两人怒目相视。 许久,秋日晨风有些萧瑟,吹起院中几片落叶,将陆逊心中怒意也吹散了些许。 他轻叹一口气,还是做了退让,“抱歉,我说的有些过分,我今天……” 孙婺打断他,“少废话,让开!” 陆逊没有动。 “让开!不然我拔剑了!”其实她今天并没有带剑。 怒气散尽,陆逊眼中最终只剩疲惫。他从门前挪开,“我从柴桑赶回来,原本很想见到你……” 孙婺拉开门,“你已经看到了。” 正要出门,她想起什么,又转身对陆逊说:“还是,我总是敷衍你,不是因为对从前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是对我而言,与你的那些事情无趣得很,实在是不值一提。” 说完,她便跨过了门槛。 出门时她心里还在嘀咕,大早上的被前男友捉奸可真是晦气,转身便看到了大门外的前前男友。 孙婺:“……” “你也爱听墙角吗?”她问周瑜。 周瑜从墙壁便的阴影处走出来,慢步到她身边,“我来拜访公纪,没想到伯言回来的这么早,更没想到你也在。” 孙婺干笑两声:“嘿嘿,好尴尬啊,第一次偷溜出来就被你发现。” “可见你坏事做的并不熟练。”周瑜说着,和她一起往回走。 “可不是嘛,我极少做坏事。”孙婺熟练地撒谎,走了两步,她问,“你不去拜访陆绩了吗?” “不碍事,先送你回去。” 路上没什么人,孙婺还是谨慎地戴上了面纱。 周瑜笑说:“你做的倒也周到。” 孙婺赧然:“兄长禁令不敢忘。” 说起孙策的禁足令,她想起陆绩和张星彩的热气球事业,又说:“我如今还在禁足,若是陆逊要来见我,你便替我挡着。但若是陆绩寻我,一定是有要事,你可以让人放他进来。” 周瑜摇头,“要么都见,要么都不见。你可以明目张胆地偏爱谁,但我不行。” 孙婺有一些政治敏感度,能体谅周瑜的难处。她想了想,又说:“那你偷偷找人替我给陆绩传个话,和他说,要是想见我,在后门处敲三声,自然有人会引他来见我。” 暗戳戳地偏爱陆绩显然是可以的,周瑜点头应下。 沉默着并行许久,周瑜忽然开口:“伯言曾经问过我,怎样才能想起忘却的事情。可惜,我虽然能记得,却帮不了他。” 晦气的一天即将有惊无险地度过,孙婺心情愉悦,“不怪你,玄学嘛,毫无规律可言,这谁能算得出来?” “你还有心思宽慰我。”周瑜轻笑一声,“方才在门外,我听你说了那么多狠话,还当你是真的生气。” 孙婺解释道:“陆逊与我是旧相识,我也算不得什么暴脾气,若是他能听我好好说,我自然是能哄就哄,可惜他这性子太难对付,因而我好言相劝也没有用。” 周瑜深深看她一眼,“看来是我想错了。” “什么?” “我以为你在意的是他不记得你,原来你在意的是他不好哄。” “能记起我的人那么多,谁还稀罕他一个。”孙婺笑说。 她这么说完,忽然想起自己这一世刚重生时对陆逊的敌意,立即意识到自己其实在意过。 那些能记起她的人,周瑜是因为好奇,袁耀是因为野心,孙尚香是因为友情,韩微是因为复仇。孙婺暗自想过,要是谁能因为爱情而记起她,那应该就只会是陆逊。 但很快她也想开,毕竟她穿越的是三国,又不是什么言情小说,哪能指望这些野心勃勃的男人耽于情爱。 不会有人单纯因为爱情记起她,她早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第73章 第一百一十二世,汉中。 同样的山坡,同样的晴朗天气,澄澈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棉花似的云,一盏精致的、色彩斑斓的孔明灯像一只彩色的鸟,在空中越飞越高。 这场放飞热气球之前的模拟演练,观众仍然是孙婺和陆绩。 孙婺躺在山坡上盯着孔明灯看了许久,忽然道:“看到这些云,我总算想起来一开始,我为什么要做孔明球了。” “或许你会觉得好笑,之前有段时间,我觉得这世界是假的。太阳、月亮、云上都装着监视器,有人在世界之外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我想,云上应该会有楼梯,顺着楼梯拾级而上,便可去往真实的……世界之外的世界。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这么一段话里,陆绩能听懂的很有限,他歪头问孙婺:“你觉得我也是假的?” “你当然不是假的,只是那时候我可真是,嗯……”她想了想,“不自量力。” 陆绩静静地看着孙婺。 被他好奇的目光盯着,孙婺的表达欲蠢蠢欲动,“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其实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兄长,名字叫孙悟空……” 陆绩打断她:“你兄长不姓舒吗?” “……”孙婺:“同父异母。” “那也应该姓舒。”陆绩提醒她。 孙婺假装没听到他的提醒,继续说:“我的兄长孙悟空十分勇敢,但又有点叛逆。彼时世上所有人都害怕天上的神仙,他却不怕。神仙们重此抑彼虚伪至极,孙悟空看不过去,便去天上偷吃神仙的仙丹,大闹了神仙的宴会。” 陆绩听得入神,问她:“然后呢?” “没然后了,总之我兄长天下无敌,我以前想像他一样,后来才发现自己自不量力。不管是楚门还是孙悟空,我都很自不量力。” 陆绩想了想,认真点评道:“你的故事虽然短,却也很有趣。之前我曾在书中看到过,有些人修炼尸解之法以成仙。跨越人神之别进新境界,我以为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但没想到还有孙悟空这种人,敢以血肉之躯与神仙作对。” “可不是嘛。”孙婺叹一口气,在山坡上躺平,“我以前不自量力自比孙悟空,被锤炼两千年之后才终于看清自己。我看起来挺厉害,实际上弱小可怜又无助。嗐,还是想太多,又不缺什么,纵情享乐多好,闹什么,反抗得了什么,早晚还不是被捶一顿?” “那你还要去云上看一看吗?”陆绩问。 “……”孙婺一愣,“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我之前那些想法不过是天马行空,不自量力……” 陆绩眼睛亮得像星星,语气也全是鼓励:“在你说这些之前,我以为你这发明异想天开华而不实,你这么说了才让我刮目相看。或许真有世界之外的世界,你要去云上看一看吗?” “我这么随便一说,你还真往心里去。没什么好看的,自欺欺人而已。”孙婺不以为意地笑着,又示意他看天空。 “你看那孔明灯,它已经穿过云层飞远了。要真有什么世界之外的世界,它总该被阻拦在那里——这逻辑你懂吧?就像濒死之人更信怪力乱神,我异想天开不过是因为我无能为力。现在我清醒了,所以待我明天乘上孔明球,先不说能不能摸到云,就算能摸到,我也不会去看。” 陆绩迟疑道:“可是既然你那样崇拜孙悟空,心中真的甘心吗?” 孙婺摇头,“我不敢不甘心。” 沉默片刻,陆绩说:“要不然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孙婺皱起眉看他,“你知道我这是九死一生吧?我都没想过怎么落地,十有八九要掉落深山或是海里,你来送命做什么?” 陆绩:“或许云上真的有别的世界呢?” 这么无厘头的想法都能当真,要是别人,孙婺肯定得怀疑这人智商有问题。但陆绩智商肯定是没问题的。 她解释道:“这么说吧,我这是抽象的说法,其实我不想跑云上面去,我确实有一些难以实现的理想。我就是想,嗯……就是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有什么难的?这也需要孙悟空的勇气吗?”陆绩问。 “很难,真的,我试了好多回也没成功。幸好现在我已经看开了。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深吸一口气,“留在这里也没什么。” 空气里有花香,是甜蜜梦幻的味道。这是孙婺漫长的生命里,唯一一次心甘情愿留下来,她相信以后还会有奇妙的际遇,也会有值得她留下来的人。真心这么想着,世界也变得格外美好。 陆绩却很执着:“可你心底还是想要离开吧?要不要再试一次?我可以帮你。” 孙婺不以为意,“你要怎么帮我?” 陆绩:“倾我所能。” 孙婺笑道:“不必。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但这件事上你帮不了我。” 说完,她抬头看天,孔明灯往东飞去,已经快看不见了。 陆绩随她的目光看过去,又一次劝她:“你想去江东吗?那里是我的家乡,我可以带你回去。那里水路纵横物产丰富,莼菜清甜,鲈鱼鲜美,与汉中很不一样。” 孙婺:“我知道,但是……” “就算之前失败过很多次,或许这一次能行。”陆绩又说。 如果真的能离开…… 江东的莼菜和鲈鱼已经快要吃腻了,她其实更想吃冰淇淋、蛋挞、泡面,就算已经记不得味道…… 但努力总会是徒劳,她经受住了诱惑,“不去,为了热气球费了那么多心思,明天我就要以身证道了,这时候离开不是前功尽弃吗?” “既然是自欺欺人,没必要有始有终。”陆绩握住她的手腕,“再试最后一次吧,像孙悟空一样。” 孙婺被他说的有些恍惚。 她从前常常会暗中自比孙悟空,想象自己被压在五行山下等待人救,想象自己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逃出生天。如果孙悟空在这里,有人劝他不要放弃,他会想也不想拒绝吗? 怎么可能会呢? 要不然……再试最后一次,再反抗一回? 失败了那么多回,再失败最后一次也没什么。如果能找到离开的方法当然最好,找不到她也可以重新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看着天空的云,风平浪静的心里又荡起波澜。 许久之后,孙婺看向陆绩,“多谢你的鼓励,那我……再试最后一次。” 陆绩心满意足,“你放心,我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 陆绩:呜呜呜呜我好傻 第74章 孙婺半夜被冻醒时,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已快入冬,在秋天的薄棉被里蜷缩着也不能取暖。她喊来仆从,换了被褥,将床榻重新铺陈一遍。 还未重新就寝,忽有仆从来报,陆绩从后门前来拜访。 “这大半夜的……”孙婺嘴上抱怨着,还是忍着睡意让人将陆绩引了进来。 外面雨势不小,陆绩穿着蓑衣,一进屋,身上的雨水湿了一地。他斗笠下的头发也湿哒哒贴在额边,脸上沾着雨珠,唇色一片苍白。 孙婺将他这狼狈的样子尽收眼底,好奇问他:“怎么,你被赶出来了?” “嗯,无家可归。”他将蓑衣斗笠卸下交给仆从,里面却只有一件单衣。 “你睡觉的时候被赶出来的?”孙婺又问。 “嗯。” “行李都不带?” 仆从收拾一番便退下了,待门一关,他便上前搂住了孙婺,将头紧靠在她肩膀上,“太匆忙,没机会收拾行李。” 他神色虚弱,眼睛湿漉漉,一副小可怜模样。 孙婺顺势抱住他,却忍不住笑道:“你别装可怜。陆逊什么样我能不知道?他虽然执拗,却也顾全大局,可不会为了这些小事就和你反目成仇。快说实话,你是不是自己想离家出走?” 陆绩将将从一百二十一世的梦境中醒来,梦境叫他一时心情复杂,这才不管不顾地赶了过来。 但见到孙婺,他只是轻敛双眸,说:“我只是怕你这些天无趣。” 孙婺推开他,调侃道:“我发觉你可真有点绿茶。明明没人赶你走,你还点头说是被赶出来的。明明是你自己无趣来找我,还要说是怕我无趣……” 陆绩不回答她,又孩子似的伸手要抱抱,“阿婺,我冷。” “你这不是活该?下大雨还大半夜跑出来。”她摸一把陆绩的后背,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我这里可没有男子的衣物,要不然你脱光光钻我被窝里去。” 刚铺好的被窝便宜了陆绩,待他在床上躺好,孙婺将两人的衣物扔到屏风上,也钻进了被窝。 孙婺迷迷糊糊正要入睡,被陆绩滚烫的皮肤贴着,她热得浑身出汗。 于是她推开陆绩,“你太热了,别抱着我。” 陆绩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孙婺热得醒了过来。她正想朝陆绩发火,陆绩却已在睡梦中松开了手。 “陆绩?”她发觉有些不对劲,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滚烫。 大概是发烧了。 外面还在下雨,这时候钻出被窝估计会冻得发颤。孙婺不想再起床,便在陆绩耳边说:“反正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病死,你就忍着点吧。” 说完她又闭上了眼。 耳边陆绩的呼吸声微不可闻,被窝里的温度也刚刚好,孙婺却忽然翻来覆去睡不着。 病不死,但病着估计会很难受。 算了。她还是咬牙从被窝里钻出来,开门吩咐仆从去准备姜汤。 做好一切,她重新钻回被窝,已经毫无睡意。 她就着烛光看陆绩的脸,美少年脸庞弧度优美,她又忍不住感叹:“你这么好看,可惜存在感有点低啊,要不然我肯定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就算对他上辈子的所作所为有怨恨,现在怨气也消失殆尽了。 她用手指抚摸陆绩纤长的睫毛,恶趣味地欣赏他眼睫一颤一颤的样子,又说:“之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但你之后会帮我一个大忙,所以,我现在也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不管多难,只要能做到我就帮你。” 也不知道陆绩醒没醒,孙婺在他耳边问:“趁我走之前,陆绩,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陆绩紧抿着嘴,眼睫不停颤动着,似在半梦半醒之间。 孙婺推了推他,“就这一次机会,我还有几年可以帮你完成。说吧,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许久,陆绩才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想和你坐孔明球……去世界之外的世界……” “世界之外的世界?”孙婺已经记不清这句话的出处了,但她知道张星彩和陆绩有联系,提到孔明球的话,或许是张星彩和他说的也不一定。 陆绩侧了侧身体,似乎想要继续入睡,孙婺赶紧捧住他的脸,轻轻捏一下他的脸颊,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愿望?我可办不到,你再重说一个。” 陆绩烧得昏昏沉沉,眼睛也不能睁开,听到耳边的催促,他下意识地说:“那你别水解……” 孙婺一愣,立即拒绝:“不行!” 话一出口,她才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自己和陆绩说的从来都是“帮自己一个忙”,从来没和他提过尸解或是水解! …… 怀疑的种子种下,她立刻变得警惕。 这一世刚见到陆绩时她就有所怀疑,试探过两回没结果,她心中便认定陆绩不记得她。但现在再想想,陆绩对她出乎意料的亲昵,对前世今生的平静接受,以及不时表现出的超出年龄的心性和智慧,所有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她!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怪!被他骗了近十年之久! “陆绩。”她说。 陆绩似乎仍在半梦半醒之间,没有反应。 “陆绩!”她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 陆绩终于惊醒。他眼睛睁开,仍然是湿漉漉的、泉水一样清澈。 可真能装。 两人四目相对,许久之后孙婺在床上坐好,冷笑一声说:“我原来以为你不记得前世,是一个新的陆绩,那前世你欠我债也未必要还……” 陆绩已经意识到自己昏沉之中说了什么,他想要从床上坐起,但他身体本就虚弱,加上高烧,身体才撑起一半,又滑了下去。 这副样子让孙婺动了些恻隐之心,她深吸一口气,收敛一些被欺骗而产生的怒气,又说:“陆绩,前世的债我可以念在你无知而放过你,毕竟不知者不罪。但现在,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就和你摊开来说。为了离开这里,我已经想尽了办法,其中辛苦,在丹阳,在穷隆山,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这么说吧,上一世水解那件事,你曾经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掐灭它,让我痛不欲生。但你现在还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帮我这么一回,咱们也算是两清了,我不会再计较你上一世的袖手旁观,也不会再计较你这一世的欺瞒,你看怎么样?” 陆绩静静看着她,平静地听她把话说完,目光温和沉稳,再不是十多岁青涩少年的样子。 “阿婺,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要多。”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下定决心。此时他声音沙哑,不疾不徐,“在你求我帮你之前,两千多年里,你对我没有过一丁点恩惠……” 身体太过虚弱,他缓一口气,又说:“所以,其实我也没必要帮你。” 孙婺死死盯着他,见他毫无悔意,忍不住冷笑,“什么心软,什么孩子气,原来都是我想错你了。我还以为,你上一世不帮我,只是因为你不相信我的经历。这一世只要让你信了,你总会明白我的苦楚,一定会来帮我。谁能想到呢,原来你本来就冷血。也难怪能在我身边装这么久。” “阿婺,你没必要钻牛角尖,留下来也没什么……”陆绩去牵孙婺的手。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手发着颤。 孙婺甩开他的手,“别说了,你滚吧。” “如果你留下来,我可以……” 孙婺下床从屏风上扯下他未干的单衣,扔他身上,“滚!” 陆绩沉默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时,他转头说:“你已经试过最后一次了,并没有成功。” 直到陆绩穿着单衣淋雨离开,孙婺一直双手抱膝呆呆坐在床榻上。许久之后,仆从端着姜汤站在门口无所适从,“主人,这……” 孙婺三两步上前,将姜汤连碗带盘子一并扔了出去,这才回床上重新睡了过去。 第75章 一连好多天,江夏的天气阴雨不断,一天比一天冷,直到立冬才转晴。 孙婺闭这些天闭门不出,周瑜陆逊谁也没见。生着闷气的同时,她心里也无比清醒——之前朝陆绩发脾气,是随心所欲的情绪发泄。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陆绩不来认错,她还是得放下身段费点心思去哄。 于是到了立冬这天,她将自己收拾一番,带上这些天补好的作业,出了门。 原本还想偷溜出去,从后门离开时他才发觉门外的守卫已经撤了。 她逮住一个仆从,指着门口,“人呢?” 仆从也摸不着头脑,“……上头说是禁令解除,您可以自由出入,便无须人守着了。况且,这本来不就是形同虚设么……” 不算形同虚设,光明正大出门与翻墙出门却有差距,不用将衣服弄皱,她至少更体面些。 她到了陆家,陆逊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也说:“你倒是容光焕发。” 之前的小冲突已经不算什么,孙婺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他,“给你,两清了。” 陆逊接过,随手翻看两页,“阿绩的字迹,你当我不认得吗?” 孙婺信口开河,“他要练字,我念给他叫他落笔,也算是帮他忙。” “你真当他会一直帮你圆谎?”陆逊说着,将书卷收好,目光在她身上停顿片刻,才又说,“他之前生了一场重病。” 那晚的雨那么冷,陆绩淋雨回去肯定是得卧床的。 孙婺对他还有气,于是只冷淡地“嗯”了一声。 “你当时怎么没来看他?”陆逊又问。 孙婺不以为意道:“我那时候来做什么?躺床上病恹恹跟个废人似的,问他什么他也只能哼唧两声,那我还不如不来。” 见她神色不似说笑,陆逊声音冷了几分:“我有时候真的奇怪,你这么刻薄,我们……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我也奇怪着呢,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喜欢,难道还妄想有回应?” 话说到这里,陆逊神色不善,孙婺也没兴趣与他继续周旋,于是越过他朝陆绩房中走去。 刚要和陆逊擦肩而过,陆逊却说:“他走了。” 孙婺停下脚步,皱眉,“去哪儿?” “不知道。” 孙婺直奔陆绩房中,屋内空荡荡的,一尘不染。已经没有了陆绩生活的痕迹。 她又跑回陆逊身边,“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 孙婺:“他究竟去了哪里?我不信你不知道。” “他想去哪里,如果不想你知道,自然也不会让我知道。”陆逊冷冷看着她,“你也少自以为是,就算再喜欢,他也未必愿意总围着你转,处处迎合你……” “我管他愿不愿意!他还欠着我债,就这么跑了。他以为他跑得了?天涯海角,他跑哪里我捉不回来?”孙婺放下狠话,怒气冲冲离开了陆府。 还记得之前孔明说要将陆绩带走的事,她七拐八绕去了诸葛府。 诸葛瑾诸葛亮全都不在,问了随从才得知,诸葛亮执意要回隆中,今天正是启程的日子,周瑜诸葛瑾正在郊外为他送行。 她又立即策马赶往郊外。 幸好时辰还早,诸葛亮还没启程。她远远看过去,周瑜、诸葛瑾、诸葛亮三人正在长亭对饮。与他们不远处,有两辆马车。 陆绩或许藏在其中一辆里。 她将马栓好,偷偷溜到马车边。 周瑜明察秋毫,立即便发觉了她,诸葛亮顺着他的目光正要转头,周瑜向他举杯,“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诸葛亮回过头,也朝他举杯,“公瑾雅量,此生不忘。” 孙婺松一口气,掀开后一辆马车的车帘。里面有一个铁制容器,容器里是提炼好的火油,另外有几样机械,和一些行李。 孙婺扫一眼便明了,陆绩的热气球燃料部分算是做完了,能这么快完成,他知道的果然不止上一世那么多。 放下车帘,她又掀开前一辆马车的车帘。 车里坐着一个人,张星彩。 张星彩看到她,正要惊呼出声,孙婺连忙窜进马车,捂住她的嘴。 张星彩从孙婺指缝中挤出几个字:“舒……舒桐……” 孙婺朝她做出噤声的手势,见她安静下来,这才放开手。 “舒桐,总算又见着你了,你是在前往隆中的路上迷路了吗?为了能早些见着你,我早早便去了隆中,死皮赖脸留在先生身边,可你怎么就能迷路呢,害我浪费好多年光阴……” “我没迷路。”孙婺赶紧打断她,“我只不过是觉着前世先生看不惯我,恰好我也看不惯他,所以不愿再去隆中。” “……果然你也都记得!”张星彩震惊之后又恍然大悟,“我说前回见你,你掀翻我们马车,怎么头也不回就走了。原来你是想报复先生,我还以为你变成了一个笨蛋。可你其实不用这样,他记不得你,你要真想报复他,不如来隆中,在他衣服里放小虫子,给他茶水中吐唾沫……” 孙婺:“这些你都做过?” 张星彩:“……” “我来找你,也不是和你说这些的。”话题被张星彩扯远了,孙婺赶紧打住,“我来是想问你,你知道陆绩去哪儿了吗?” “他呀。”说到陆绩,张星彩眼中露出些许崇拜的光,“他可真是个神童。我原本以为,将孔明球的原料复刻出来,至少也要好多年。你知道的吧?之前孔明球没能放飞,我一直很遗憾……之前我还犹豫不定呢,是留在江夏陪他一起做完呢?还是将他带去隆中……” 孙婺:“所以他去哪儿了?” 张星彩:“他就住在江夏,陆府,你知道吗?离孙将军府不远……” 孙婺:“……” 没得到陆绩的消息,孙婺忽然觉得很疲惫。 “他已经走了,离开了江夏。”孙婺说。 张星彩一愣,“去哪儿?” 没有人知道。 “我方才还没说完。”得知陆绩离开,话痨张星彩仍然兴致不减,“他可真是神童。就算都有前世记忆,我复刻伞盖也花了好多年,他却这么快就帮我做了出来。前些天他将燃料罐送来给我的时候,真是让我震惊。只是他一下子瘦了好多,跟芦苇似的,一吹就要倒的样子。现在想想还有些心疼他,他太过热心肠了,也不必非要在我离开之前帮我做好,他这样,也叫我不知该怎么报答他才好。” “他还和你说什么了吗?”孙婺问。 “没有。”张星彩答道,“他总这样,为别人做很多事却不爱邀功,这很难得。就拿我娘来说吧,她给我爹缝一件衣服、做一顿饭,都要反反复复念叨好久。因为她说,我爹那样粗心,要不在他面前念叨,他就不可能记得我娘的好。我娘是个普通人,她想别人记得她的好,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想法。但陆公纪不是这样,他很心善,也不在意什么回报……” 孙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或许你并不不了解他,前些天,他还因为我从未给过他恩惠而不肯帮我。” 张星彩想了想,说:“……那你一定是让他太为难了。” 有什么为难的,也不用他付出什么。孙婺想。 她抬起头,张星彩在她面前,少女脸庞太阳花似的灿烂夺目。 孙婺忽然想起之前自己脑海中的画面。陆绩和张星彩,一夫一妻,一儿一女。 不知怎么的,她喃喃道:“你要是觉得他好,你嫁给他,和他成双成对在一起多好……” 张星彩粲然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可我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科学和艺术。” 孙婺:“……” “而且,我以为你这一世是笨蛋,原来你上一世才是真的笨蛋吗?”张星彩又说,“谁都知道他喜欢你。” 陆绩对她的喜欢,孙婺当然能感受到。只是她经历的“喜欢”很多,且反反复复却不永恒,所以渐渐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珍惜的东西。 “或许我和你父亲一样,别人不说就不会记得他的好,或者干脆忽略他的好。”孙婺说。 张星彩不以为意,笑道:“那你以后别这样了。” * 送别诸葛亮和张星彩,周瑜支走诸葛瑾,和孙婺一同回城。 周瑜说:“公纪离开江夏是我准了的。” 孙婺从心事中回过神,“他去哪儿了?” “我不曾问。他的性子你我都明白,不会放任你不管。或许他只是想远离俗世纷扰去某个地方散散心,总有一天会再回来。” 两人并行几步,周瑜又说:“你也该体谅一下他。” 孙婺明白,自己总是刻意忽略一些东西。她说陆绩冷血,可她心底知道,陆绩最心软。只不过他不想自己走,才说出那些话。 不用自己去找,他肯定还会回来。 孙婺轻舒一口气,“嗯。” 不经意转头,诸葛亮的马车已经快看不见了。 “诸葛亮招揽不来,我以为你会杀了他。”孙婺说。 “也不是没有想过。”周瑜笑说,“只是后来我想,成一方霸业,乐趣不在霸业本身,而在御人、权谋,少不了与人相处、斗智斗勇。若常常以前世记忆为依凭,行事之间难免失之人性,也少了乐趣。” 孙婺点头,“你真清醒。” “你气走了我手下一员谋士,不如亲自顶上?” 孙婺脑中还回荡着周瑜的那番话,她没给陆绩什么恩惠,却一直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情,确实已经“失之人性”了。 陆绩原本就不欠她什么。 “……你可能得另请高明,我不想等陆绩了,硬逼着他帮我,对他不公平。” 还是去找左慈吧,虽然很难,或许要花上几百上千年。 周瑜停下脚步,“你想去哪儿?” 孙婺还没什么头绪,但或许左慈在北方出现的概率会高一些。 于是她说:“跨江而上,随遇而安。”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卷写完啦。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怀疑我可以恢复日更(抠鼻) 第76章 建安十三年,许昌,曹丞相府院中跪着两排家奴,正等着上头来人分配去处。 孙婺跪坐在第二排最右,听着左边的女奴阿秋小声倾诉她的经历。 “我祖上原本是长安的官吏,之前战乱失散了,全家只剩母亲、我,以及三个弟妹。母亲以前养尊处优,后来却只能替别人浆洗维持生计。我原本嫁过人,却不料丈夫早亡,夫家嫌弃,只好离家自寻出路。幸而我这次被丞相府看中,待发了月钱,或许能接济娘家母亲弟妹一二。” 底层人很苦,这样惨的遭遇,阿秋说起时平淡如常。 “你呢?”她问。 孙婺想编个更惨的身世来安慰她,“我乃庐江人士,家中原本也算富有,可是前些年匪盗不断,家中钱财早被洗劫一空。后来父母活不下去,只好将我卖了。” 说完,抬头看阿秋神色平平,她又编的更狠一些,“再后来,我从主人家逃出去,回到庐江,却发现因为战乱,父母兄弟全都亡故,连坟冢也无。自此,济济一堂的一家人只剩我孤零零一个。” 阿秋这一回同情起她来,“也难免……听说江东孙策凶狠残暴,攻下庐江时怕是不少人家破人亡。不过你也别伤心,这孙贼害死你兄弟姐妹,必然也害死了别人的兄弟姐妹。做了这么多恶事,迟早要遭报应。” 信息失真,孙策在北方的名声差得离谱,孙婺尴尬点头,“……确实。” “那你祖籍庐江,怎么又千里迢迢前来许昌了呢?”阿秋又问。 孙婺离开江夏寻访左慈已经第四年。前几年她一直在各处名山大川寻找,直到年初,她脑中才萌生出一个想法——既然有左慈戏曹操的典故,她潜伏到曹操府里,说不定真能看到典故重演呢。见到左慈就有希望。 “乱世哪有自由,你要是问我为什么会被卖来许昌,或许是因为许昌繁华吧。”她说。 两个苦命人惺惺相惜,阿秋对她说:“既然你孤苦无依,不如将我当做姐姐,我比你年长,经历得也多一些,或许能给你些指点。” 孙婺:“……多谢阿秋姐姐。” 对孙婺来说,混进丞相府的首选是来自荐当个谋士,但她女子的身份担着很大的风险。假扮女奴虽然平日要辛苦一些,但胜在可以低调做人,暗中观察。 现在她多了个姐姐相互照应,也算是意外收获。 两人闲聊不多时,院中来了人。一个是买下她们的丞相府管事,另外一个面容姣好,衣着朴素却打扮精致,看样子是府里得宠的婢女。 婢女目光在两排奴仆脸上扫过,最后走到孙婺身边站定,同管事说,“就她吧。” 管事一愣,看看孙婺,有些为难,“孟禾姑娘,你可没说要选个女子,况且兽园那地方也不是女子该去的……” 孟禾斜睨他一眼,“都是各位夫人首肯的,要你多嘴?” 好歹曾经也在丞相府当过“夫人”,兽园孙婺还算熟悉,那是曹彰私自建的动物园,搜罗了些豺狼虎豹,时不时来几场人兽大战。听起来似乎每次都得死几个人,但因为曹彰总是亲自上阵,实则也没别人牺牲的机会。 工作不危险,但兽园在郊外,不利于她掌握丞相府的一手消息。 于是她好声好气和孟禾商量,“孟禾姑娘,奴婢自幼胆子小,怕是看管不了……” “去练练胆子不是正好?”孟禾又走回到孙婺面前,一只脚踩住她的衣裳裙摆,“况且,你以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衣裳被踩住,孙婺身体被带的往前一倒,差点给她跪下去。 因为太久没受过这种屈辱,孙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而待她反应过来,怒气值已经满格。所有事情都有之后转圜方法,但这种委屈绝不能受,她直起身子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人按住,阿秋忐忑着自告奋勇,“姑娘,要不然我替我妹子……” 孟禾看也不看她,只冷笑一声道:“如今送死竟也有人赶着去。行,你便同她一道吧。” 说完,她便离开了院子。 * 虽然受了极大的侮辱,兽园实则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兽园管事第一天便笑呵呵叮嘱孙婺和阿秋,“阿婺你管虎笼,阿秋管豹笼。一日喂两顿,早一顿,晚一顿,其余时间歇着便好。只是若主人要来,你们一定记着提前给他们多喂点,务必将食物塞满它们的胃。一则喂多了显得圆润威武,二则这些畜生喂饱了便瞌睡,主人与之搏斗也能全身而退,毕竟丞相公子也是金尊玉贵,疏忽不得。” 一开始两人还以为这是安慰的话语,几天之后,她们才深刻体会到——曹彰的动物园,除了曹彰,其他员工全在摆烂。 渐渐的,由于太过空闲,阿秋也从其他同僚那里收集到了不少八卦与孙婺分享。 “我说那孟禾姑娘也是奴仆身份,怎的就能有那般做派呢。原来她是曹家二公子的宠婢,也是府内几位夫人的爪牙——丞相府是什么地方,多少女人想挤进去,夫人们自然得警惕。你呀,也就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能这样因祸得福。” 孙婺并不想要这样的福气。左慈戏曹操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她得尽可能跟在曹操身边,才能第一时间围观曹操社死现场,才能抓到左慈。 “阿秋,那你有没有打听到,怎么才能被调去丞相府中?”她问。 “你要去丞相府中做什么?”阿秋皱眉,转而又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知你吃过很多苦,不愿再飘零无依。只是丞相府是什么样的地方,几位公子又是何等的身份?你虽有姿色,却不可妄想。” “我不是……” “丞相也不可妄想……” “……” 孙婺被她教育得无言以对。这时候,兽园管事急匆匆跑过来,“还愣着干嘛,主人来了!” 孙婺一愣,“老虎我还没喂呢!” 阿秋也慌了,“豹子我也没喂!” 管事没理她们,又匆忙其他正在唠嗑的人。 “曹三公子被豹子吃掉可怎么办?”没得到回答,阿秋急得直跺脚。 孙婺决心摆烂到底,“他自己一意孤行要与猛兽搏斗,被吃掉也是活该。” 不多时,曹丕曹彰兄弟俩进了兽园。曹丕身姿挺拔,曹彰更显魁梧,两人皆是相貌堂堂。 管事迎上去,“您怎的突然过来,若是提前给个信,我等才好做些准备。” “不妨事,和二哥路过,便带他来瞧瞧。”曹彰也不多与管事寒暄,在老虎笼子外捡起一根菜叶。 孙婺心里一跳——菜叶子是她闲时喂兔子玩的,穷举无聊时也会喂给老虎,妥妥的虐待老虎。 曹彰将菜叶子丢进虎笼。 许久没吃东西,老虎饿疯了,将菜叶子一口吞进肚子里。 曹彰笑道:“嘿,这老虎还真吃素。” 曹丕一眼看破,“怕是手下人尸位素餐,没好好喂养。” 说着,他目光落到笼子边垂手侍立的孙婺身上。待看清她面容,神色不免有些讶异,“原来你这兽园不仅豢养猛兽,也蓄养美人。” “什么美人?”曹彰回头,目光不经意与孙婺对上,不由怔住。 “阿……”他正要脱口而出,又连忙忍住。目光从孙婺身上转到老虎身上,最后又转回到孙婺身上,脸上开始憋笑。 “没想到你这样的身板,却将这老虎养得极好,今后记得再接再厉。”他拍拍孙婺肩膀,脸上憋不住了,嘴咧到耳根,“今日高兴,我要命人做一副虎鞍,给你也封一个牵虎小官。” 曹彰显然也有了些前世记忆。他这姿态使孙婺尘封的记忆被慢慢打开——曹彰这个人,确实要与众不同一些。 “待你将这虎驯得如神驹一般温顺坚毅,我便要骑虎南下,直捣江东。届时我左手拎着孙策头颅,右手拎着周瑜头颅,骑着老虎在江夏柴桑转那么一圈,也不知该有多威风哈哈哈哈。” 曹彰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其他人看得莫名其妙。 孙婺心里万马奔腾。 ……曹子文,你有病啊! 第77章 自从第一次在兽园见面,曹彰三不五时便要来兽园。 孙婺在他面前难免破防,装不出也不想装出不认得他的样子,于是少不了被各种问询。 曹彰:“你为什么会来许昌?若你说是为我而来的,我必然不信。” 孙婺很欣慰他有自知之明。 曹彰又说:“排除掉你夫君我,能让你挂心的,也只能是你那群小姐妹了。虽然她们记不得你,我还是央求我母亲替你组了局,将你那几个玩得好的宗室贵女也请来。怎么样,去吗?” 孙婺:“我去给我以前的小姐妹端茶递水吗?” 曹彰:“既然你不远万里前来找她们,端个茶递个水很难?” 只要见到左慈,孙婺能头也不回地去水解。东吴的人能让她惦记的都很少,更别说她两千多年前的许昌小姐妹了。 “我并不想念她们。”她说。 曹彰奇怪,“既然你也不是为她们而来,你来许昌做什么?” 来围观你爹的社死现场啊。 “……我与兄长有隙,因而不得不离家出走。”孙婺瞎编。 略一沉思,曹彰说:“叫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你的兄弟们可真不是东西,孙权也是,孙策也是。”想了想,又说,“周瑜也是。” “……”自从来了许昌,她东吴的人被黑得太惨,孙婺下意识维护,“也不全是他们的错,我自己想要来的。” 曹彰不置可否,一边给老虎喂菜叶子,一边换了话题,“你不去我母亲的宴会便算了,过两天我们手足几个要去狩猎,你记得跟着我。我手下就只有你这一个牵虎官,若是抓到老虎,总得劳烦你费力拉回来。” “万一你捉不到老虎,我这一趟不是白跑?”孙婺说。 曹彰想了想,“捉不到老虎,我就抓两只兔子给你玩。” * 狩猎当日,没捉到老虎,曹彰果然射到了两只兔子。兔子们在火里烤得香喷喷,被送上了餐桌。 说是负责看管猎物,由于猎物全在餐桌上,孙婺两手空空,只好坐在曹彰身后,充当伺候饮食的婢女。 他们左手边坐着曹丕,右手边坐着曹植。 前些天见过的婢女孟禾坐在曹丕身后,她上了妆,螓首蛾眉,在一众仆从之中十分夺目。待曹丕落座,她便体贴地替主人斟酒,手指纤细灵巧,抬起酒壶时尽显柔媚。 举动有些招摇,曹彰目光也不由落在她身上。 孟禾显然和丞相府的公子们很熟,她柔声调侃道:“三公子盯着奴婢看做什么,想喝酒便自己倒呀。” 说完,她视线轻飘飘扫过孙婺。大概是因为现场只有她们两个颜色出众的婢女,孟禾对她满是敌意。 这么多奴婢在场,哪轮得到曹彰亲自倒酒,曹彰也转头看向孙婺。 他的意图全写在脸上了,孙婺只假装不懂,也柔声说:“三公子盯着奴婢看做什么,想喝酒便自己倒呀。” 说完,孙婺眼尖地发现,孟禾斟酒的手顿了一下。 “哪能使唤你呀。”曹彰不以为忤,挑了只杯盏,从自己的酒壶里倒了一杯,递到孙婺面前,“喏,赏你的。” 在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中,孙婺正要接过酒杯。但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好像被他整过,又收回手。 曹彰:“还得请你喝?” 孙婺:“你酒壶里有东西。” 曹彰不怀好意朝她笑道:“蛇胆而已,正好给你壮壮胆,省的以后被人欺负。” ……曹彰对她的认识可能还停留在两千多年前,以为她是一个背井离乡从穷乡僻壤来到大都市的小可怜。 孙婺只好严词拒绝,“我不胆小,不必壮胆。” 两人推拒之间,孟禾忽然笑盈盈道:“前些天这位姑娘还说自己胆子小,死活不愿去兽园,怎么忽然又改了说法?” 曹彰没理孟禾,仍然盯着孙婺,“喝了。” 孙婺:“不喝。” 曹彰:“喝了我赏你一只兔腿。” “……”孙婺:“那你换壶酒我就喝。” “你少做梦。” 这时候,曹丕自己刚被斟满的杯子递过来,“一盏佳酿,没掺别的。” 孙婺正要拒绝,发觉孟禾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想起她多日前的嘴脸,孙婺立马改了主意。 她目光也轻飘飘扫过孟禾,又朝曹丕殷勤笑道:“多谢二公子。” 然而酒杯还没接过,便被曹彰夺了过去。 曹彰仰头一口饮尽,又得意地将酒杯杯口朝下,展示给她看,“嘿嘿,不给你喝。” …… 大概被他哥的小学生行为整的很无语,曹植另外起了话题,“刘表遗孀似有降意,荆州唾手可得,父亲不日便要启程,三哥这回也要随军南下吗?” “那是自然,孙家的男丁我早就想会一会了。”孙婺不肯喝的酒,也被曹彰喝完。放下酒杯,他朝孙婺挑眉,“你要不要一道去,给我当个马前卒?” 曹彰的言语挑衅孙婺已经见怪不怪。她仔细想了想,跟随曹彰去荆州,确实能离曹操更近一些。但来回路上太折腾,加上东吴那边有周瑜陆逊两个火计技能拥有者,她担心自己混在曹军中间会不小心被烧死。 “还是不去了吧。”她说。 左慈在曹操行军路线中出现的概率太低了。 “三哥一意孤行去荆州,你走之后,母亲怕是要日夜替你担心。”曹植又说。 曹彰撕了只兔腿递给孙婺,又说:“怎会?母亲不是总嫌我碍眼?” “你或许不明白,女子大多口是心非。”曹丕意有所指地说着,目光看向孙婺。 感受到他的视线,孙婺放下兔腿转头看过去,却冷不防看到了孟禾阴沉的脸色。 …… 孙婺有点烦了,她们这种无意义的争锋,一两回也就算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敌意真挺没意思的。 曹彰走后,她作为家奴,在许昌或许也要接受来自别人的敌意,想了想,她还是改了主意。 “我还是同你一道去荆州吧。”她和曹彰说。 毕竟无论在哪儿、做什么,都不过是找到左慈前的煎熬或是消遣。 曹彰以为她果然口是心非,了然一笑道:“呵,女人。” 第78章 在几场不咸不淡的争锋之后,孙婺最后微笑着朝孟禾表示和解。 她不全面报复回去,是因为她意识到,也是时候为之后的生活做准备了——如果维持现在的心性和行事风格,回到现代,她大概得在局子里度过余生。 到了傍晚,狩猎结束后,孙婺和曹彰一同回程。 狩猎辛苦,马车摇摇晃晃跟摇篮似的,孙婺很快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似乎有些难闻,她昏沉中忘记了时间地点,慵懒地吩咐:“掀一下帘子。” 隔了许久,依然一股酒味,她只好翻了个身,又说:“陆绩,我喝了酒,掀一下帘子。” 片刻之后。 “你可真是喝多了,滴酒未沾还能醉得不省人事。”曹彰的声音。 孙婺这才清醒过来。 她揉揉眼睛,看到了坐在她对面的曹彰。她想起来,自己今天确实没有喝酒,倒是曹彰一连喝了好多杯,因而满车厢的酒味。 曹彰也照样可以使唤。孙婺闭上眼,“不过是动动手的事情,你掀一下帘子,我要睡觉。” “我又不是陆绩,我不掀。”曹彰说。 “……”孙婺只好起身,将曹彰身边的马车帘子挂起。 做完,又躺回去倚在车厢边准备入睡。 曹彰端坐车厢另一边,向她八卦,“陆绩是谁?没听你说过。你偷偷养的小白脸?” “嗯。” “那他去哪儿了,怎么没跟着你?” 她哪里能知道?四年前那个雨夜之后,她再也没能见到陆绩。后来她到处游历,偶尔也能收到周瑜的来信,却从来没有陆绩的消息。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悄然消失,音信全无了。 “说啊,去哪儿了?”曹彰又问。 “死了。”她说。 说完,她便闭上眼继续准备睡觉。不经意谈起陆绩,她以为自己心中应当不会有什么波澜,可闭上眼却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 这四年里,她有时候想再见陆绩一面。一开始她觉得要再骂他一顿才能甘心,后来想要是能在走之前和他道一声谢也好。 许久之后,曹彰似乎发觉了她的情绪,安慰她道:“你也别伤心,小白脸嘛,许昌多的是,过两天我再替你挑几个。” 孙婺正要睡着,听他这么说,朦胧中答道:“不用……挑不到那么好的了。” * 说了不想养小白脸,没几天曹彰还是给兽园送来了一打美男。 为了以后不进局子,孙婺很克制。和管事商量过后,她将美男们全部充作了兽园铲屎官。怕他们无聊,又重新制定了繁重的工作任务。 孙婺原本清闲的工作变得更清闲,她每天督促十二个美男撸猫铲屎,欣赏他们苦不堪言的社畜生活。 这一天,十二美男被安排将猛兽们一个个拉去池子沐浴,兽笼外一时只剩阿秋与孙婺两个。 自从与曹彰重逢,孙婺与阿秋的关系便有些淡了。许久,阿秋才犹豫着过来与她攀谈。 “我原本以为三公子看上了你,还当你也要去丞相府当夫人,心里悄悄替你开心,但……总之,这些天我也不是故意与你疏远。” 孙婺理解她,因为这些天奇奇怪怪的遭遇,在阿秋眼里,曹彰和她应该都已经是变态了。正常人谁敢和变态说话啊。 “无妨。再过两天我便要跟随三公子离开许昌,你在这里也好,钱多事少,也不用担心娘家母亲和弟妹了。” 她说完,便发觉阿秋背后,老虎颇有些暴躁地在笼子里踱来踱去。 “沐浴等下就轮到你了,别急!”她安抚老虎道。 阿秋转头看看老虎,又回过头和孙婺说:“岂止事少,如今是什么事也无需做了。对了,昨日我与管事闲聊,原来他们大多都由孟禾姑娘挑选的,也难怪个个长相都那样出众……” 孙婺在脑中回忆十二美男的长相,和陆绩比起来,颜值没一个能打。 “也就在许昌算得上出众,若是将他们带去江东,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孙婺话刚说完,阿秋身后的虎笼内,老虎忽然咆哮着人立而起。 “哎,你急什么!”孙婺刚要训斥它,忽然发觉铁笼的门已经错开,她心里不由一沉——虎笼根本没上锁! “小心!”眼见老虎就要扑向阿秋后背,孙婺连忙将她拉开。 阿秋没防备,一下子便跌坐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虎笼被完全撞开,老虎嘶吼着,前爪落在了她们脚下寸许处。 幸而还有铁链绑着,它才不至于将两人扑倒。 老虎还在坐着扑击的动作,阿秋被吓得不轻,坐在地上又往后挪了几步,这才捂着胸口喃喃,“怎、怎的没上锁……” 还能为什么?联系阿秋刚刚说的话,答案呼之欲出。 大概弄死自己不好和曹彰交代,孟禾便指使人来了这么一出,没什么实质性伤害,却也能吓唬吓唬人。 好像有只蚊子在自己面前飞来飞去。孙婺被蚊子叮个一两回还能克制,这么没完没了的,谁能忍住不把它拍死? 不想忍了。待暮色降临,她便偷偷潜伏进了丞相府。 曹丞相府人口众多,在仆役房外守株待兔一个多时辰,孙婺才堵到孟禾。 她依然有着超过一般奴仆的美色,在府里地位肉眼可见的不一般。 见到孙婺,孟禾面色难掩诧异,却并不惊慌,“你怎么在这里?” 孙婺尚未回答,她自己心中有了个答案,嗤笑道:“也不知三公子怎么就着了你的道,你这么快就被金屋藏娇了?” 孙婺不与她废话,“兽笼是你让人做的手脚?” “兽笼?”她目光将孙婺上下打量一番,“没伤到你算是你运气好。但你心里也该有数,不止是在许昌,就是在行军路上,我想让你不好过,也容易得很。” “你也少去三公子面前告状,三公子宠爱的婢妾多的是,别以为自己得他两天青眼就飞上枝头变凤凰……” 孙婺从袖中抽出短刀,“你当我是来和你理论的?” 说完,她钳制住孟禾,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出声,另一只手手起刀落,利落地割开了她的喉咙。 毫无防备,孟禾瞳孔一缩,身体剧烈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便软倒在了地上。 孙婺丢下她的尸体,收起刀。 又杀人了。 看着一地的血,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次就算了吧,之后还是要克制。 第79章 两天之后,是曹操南下出征的日子,许昌郊外举行了出征仪式。 因为被编入粮草队伍,孙婺能够远远地围观。她踮起脚,略微能分辨——祭台中间矮个子的是曹操。个子高些白衣服的是荀彧,荀彧要留守大后方,这次只是送行。荀彧不远处站着程昱、贾诩。而穿盔甲的将军们,她能看见并认出来的有曹仁、夏侯惇。 人太多,台上的声音也传不到她这里,踮脚太累,孙婺还是放下脚听前面个子高些的士兵现场解说。 “天也祭了,地也祭了……嚯,这回重头戏来了。”一人说。 “咦?祭旗的是谁?这单薄的样子……看起来怎么像是个女子?”另一人说。 “嗐,是女子才对,你难道不曾听说?前日丞相府遭了贼……” “守卫严密的丞相府也能遭贼?” “可不是嘛。初听闻时我也惊奇,据说这贼人进丞相府如入无人之境,在府内为非作歹许久,被发现时却只留了个背影,袖口都没让守卫摸着。” “这般目无王法?那贼人偷了什么东西?” “倒没偷什么东西,杀了一人,一刀封喉。这样犀利的手法世所罕见,因而传言都说那是个女魔头。” “女、女的?!” “正是女子,丞相府内动用了好多人力,后来封城搜了一日,总算叫人将那女魔头抓住。喏,今日正好拿来祭旗。” 听到这里,孙婺又踮起脚朝台上看去。 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押解着,头发披散,面目难辨,只是从瘦削的骨架,勉强可以看出是个女子。 孙婺抬头之时,行刑者已经挥起屠刀。 一刀挥下,人头滚落,鲜血溅满曹字军旗,台下立时群情激昂,齐声呼喊,声音震耳欲聋。 祭旗之后便是鸣鼓出师,曹彰也驱马赶来。他是此行的粮草官,要指挥粮草先行。 马前卒孙婺行至他身边,低声问他:“听说丞相府前日遭贼,凶手真是台上那女子吗?” “怎么不是,二哥亲自抓回来的。孟禾死了,他难免气愤难过,一夜都没合眼,辛辛苦苦才将人抓回来。” 曹彰下马与孙婺并行,看到她一身男装,头顶绾了个男式发髻,便手欠地去揪,“你这打扮也是新奇。” 孙婺躲开,“可我远远看着不像,女魔头哪能那样娇小柔弱。” “二哥见到过一眼,虽未看清面容,还真就娇小柔弱。”他将孙婺上下打量一番,又说,“听他描述,身量也就和你差不多。” “怕不是你二哥随意找了个人应付差事吧。”白白替她死了个人,孙婺心底难免有些异样。 “他应没应付差事我不知道,许昌城内人心总得先稳住。”曹彰靠近她一些,不怀好意地故意吓唬她,“或许女魔头还真就逍遥法外。而且,传闻女魔头奇丑无比,因而只杀美人,先毁其容,再一刀毙命……这么说你是不是怕了?” “……”孙婺:“怕了。” “呵,叫你喝蛇胆酒你不喝,胆子这么小。” ……孙婺突发奇想,又是豺狼虎豹又是蛇,要是曹彰去了现代,应当早就上了动物保护协会黑名单了吧? 看孙婺不接话,曹彰又说:“其实你也不用怕,咱们现在不是离开许昌了?女魔头怎么也寻不到你身上。” 孙婺:“嗯……你说,会不会有种可能,女魔头跟我们一道,也正在前往荆州?” 轻蔑一笑,曹彰曲臂给孙婺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看到了吗?”他问孙婺。 “嗯。很壮硕。”毕竟他在曹操的儿子里别具一格,是个崇尚武力的家伙。 “就她那样的身板,我一拳一个。” 孙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说不定女魔头也能一刀一个你呢?” “杞人忧天”四个字写在了曹彰脸上,“就算她能一刀杀了我,我身边满是亲信护卫,你以为她能近得了我的身?” “……” 孙婺:“确实。” 队伍已经启程,孙婺不再说话开始沉思——她需要考虑如何避免参与到赤壁之战中去。胜负于她而言意义不大,但她担心东吴实力过强而彻底打乱左慈和曹操的故事线。 她满腹心事,本来以为女魔头的事情已经翻篇,过了一回儿,却听曹彰无奈叹一口气说:“别想了,放心吧,有我保护你。” * 到了夜晚,队伍在野外驻扎。 七月明明该是暖和的天气,入夜却凉得很。冷风一吹,她身上的男装便显得有些单薄。她裹紧衣服,坐在帐篷边,独自看着星空。 好久没有住帐篷了。 上一回住帐篷还是……陆绩在她身边的时候。小孩子身体温度高,那时候还是凛冬,与他在一起却似乎比现在还要暖。 曹彰第一回 路过,问她:“你坐这发什么呆?” “又冷又饿,只好发呆。”孙婺说。 没过多久,曹彰第二次路过,丢给她一块肉干。 孙婺接过,将又柴又硬的肉干塞进嘴里,用了好大的劲咬下一块。 真难吃啊。 想吃热腾腾的、鲜嫩多汁的鲈鱼了。在梨花树下,起一口锅,鲈鱼炖得香喷喷…… 曹彰第三回 路过,看她一块肉干半天没吃完,叉腰问她,“吃饭也不好好吃,想什么呢?” 嚼了许久,咽下肉干,孙婺说,“我在想一个老头,这个老头会做鸡肉,他做的鸡肉很美味——鸡肉外裹上面糊,在油锅里一炸,外面颜色金黄,脆的掉渣,里面鲜嫩多汁,香的不行。我小时候很爱吃。” 说完,她不自觉想咽口水。 曹彰:“这么好吃,你怎么不跟老头学学?” 孙婺:“有人替你做的时候你自己会想做吗?不都是失去了才会知道珍惜?” 曹彰想了想,“那老头还活着吗?” “……活着。”要是回到现代,肯德基应该没倒闭吧。 “在江东?” “……嗯。” “那还行,不算失去,这次打过去,你再找他教你。” 头顶星空渺远,孙婺忽然有些迷茫,“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见不到肯德基老爷爷,怕找不到左慈,好像也有一点点怕再也见不到陆绩。还是再见一面比较好吧,不然和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滚”,想想都有点遗憾。 孙婺没说话,曹彰又追问,“说啊,怕什么?” 孙婺思绪被拉了回来。这一次究竟能不能走成都不好说,做什么杞人忧天? “怕你们这次南下又要惨败。”她说。 “呵,真是瞎操心。”冷笑一声,曹彰便走了。 孙婺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来,自己又忘记问了——能记起前世的人都是有所记挂,也不知道他记挂着什么。 但想想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算有心事或许他也早就解决了。 还是不问了吧。 作者有话说: 日更失败……[苦涩] 第80章 到达荆州之后,蔡瑁、张允劝刘琮投降,因而荆州所属长江以北地区,很快便被曹操掌握。曹操的军队初来乍到,不习水战,曹操便命蔡瑁、张允训练水师,孙婺只跟随在曹彰身边,混个清闲。 夏口就在一江之隔的对岸,远远能看到舟船上飘摇的“孙”字军旗。两边士卒时不时有点小摩擦,战前氛围剑拔弩张。 对岸孙策、孙权、周瑜都在,孙婺三过家门而不入,十分淡定。倒是曹彰话里话外觉得她不想家,怪得很。 孙婺与他解释,“想家又有什么用?没有你爹的允许,我私自登船就是死,那我何必做白日梦?” 曹彰严词教育她,很一股直男味:“能不能去先别说,你想家就直说,别总叫人猜。” 孙婺觉得他这撺掇她过江的态度很奇怪,便不接他的话。 看她沉默不语,曹彰又说:“其实这事也不是做不成。周瑜少时读书有一同窗名叫蒋干,今日正好自荐过江,想要劝降周瑜。你要是想去,打扮成他仆从模样,和他一道过江呗。” 孙婺怀疑他异想天开,“你想叫我帮你爹劝降周瑜?” 曹彰:“我想叫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别等他们死了之后你见不到。” “……” 他这更是异想天开了,不说赤壁之战的标准结局,因为东吴那边开了天眼的人有好几个,战力根本不比曹操弱。 她没有必要去夏口,但自从去了许昌,她与周瑜很久没有联系,因而也一直没有陆绩的消息。 见一面也好,省的开战之后倒处乱哄哄,更难得到他的消息。 于是,孙婺试探着问:“……你与蒋干有交情?” 曹彰想了想,“略有一些。” 虽然不太信他,孙婺还是说:“……那我去一趟就回,你帮我同蒋干通个气。” 大概曹操儿子的身份很好用,或者受到了什么武力威胁,蒋干很快应下了这差事。 于是,第二天,孙婺换了身装扮前去渡口。 到了岸边,她才发现曹彰已经登上了船。他穿了一身布衣,也做仆从打扮。可因着身材魁梧,他远比“主人”蒋干还要引人注目。 孙婺对他很无语,“……你不会也要去夏口吧?” 自以为给了孙婺一个大惊喜,曹彰神情难掩得意,“谁叫你胆小如鼠想去不敢去,我便只好亲自陪你去咯。” 孙婺刚塌上船板,船夫便要收回船锚。孙婺赶紧拦住。 “你真想好了?”她看向曹彰,怀疑他有病,“你可是曹操的儿子,你不怕我兄长将你押下当人质吗?” 曹彰:“就你怕这怕那,我一直生活在北方,你们的人谁认得我?” 孙婺很佩服曹彰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生态度——他就一点没想过,还会有别的人记得前世,会知道他是曹操的儿子。 她去见周瑜,周瑜肯定心里有数,事情简单的很,带上曹彰可真就不方便了。 孙婺胡乱编个理由:“我不是怕这怕那,只不过我兄长最讨厌北方人。他见我带个北方人回来,说不定提刀就砍。” 曹彰自信冷笑,“怕什么,我还打不过他吗?” “……” 跟他废话没有用。孙婺推曹彰,想将他挤下船。 然而曹彰是真的力气大,根本推不动。 孙婺转而求助蒋干,“蒋子翼,你劝劝他,叫他别跟着我们碍事。” 曹彰争辩:“谁碍你事了,没我你这事能成?” 见两人争执不下,蒋干尴尬地笑两声,鼓起勇气小声道:“……要不您俩都别去了?我与公瑾素来交好,实在也用不上二位……” “你少管闲事!”曹彰凶神恶煞朝他吼了一句。 蒋干噤声。 武力镇住船上两人,曹彰又吩咐船夫,“开船开船!” 船夫收锚摇橹,孙婺也停止了劝说,在船上坐好。 太野蛮了…… 等以后回到许昌,她将自己弄进丞相府里之后,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好。 不多时,三人便到达了江对岸。 如今已是初冬,江风凛冽,岸边草木已经枯黄。 江对岸不远处便是周瑜的营帐。蒋干递上拜帖,三人便在外等待。 曹彰等候无聊,看看江面,看看不远处营帐,又看向蒋干。见蒋干心神不宁,他很奇怪,“子翼,周瑜很可怕吗?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原本十拿九稳的招降之行,因为被迫塞了两人,蒋干心中郁郁。 “公瑾温文儒雅,与我也交情匪浅,我心中自然不惧。只是……”他咬咬牙,大局为重,不得不再三叮嘱他,“这回事关重大,公瑾注重礼节,您可千万别……” 他话未说完,给他们通传的士卒又拿着拜帖回来了。 他将拜帖递还给蒋干,“都督说了,既然您已效力曹贼,与他便再无什么同窗情谊。开战在即,他也无暇再与您叙旧,您还是请回吧。” 蒋干:“……” “不让进?咱们难道乘船来这么一趟是来观光的?”曹彰一头雾水问蒋干,“你不是说你们交情匪浅吗?” 蒋干:“……” 这也是孙婺起初没想到的。 蒋干盗书算是经典事件了,蒋干来访于周瑜而言其实是好事——只要他前来拜访,夜晚准备一封蔡瑁、张允通敌的假书信,反间计水到渠成。 但她也能理解周瑜——同一个计策用两次就没什么成就感,况且现在两方实力差距已不必再用一次反间计。 只是……他不见蒋干,他们三个呆呆站这里,就……挺蠢的。 孙婺试探着和通传的士卒说:“要不,您再和都督说一声,还有别人一同来访。就说……就说是个女子就成。” 这么说,周瑜应当能够明白。 然而士卒已经有些不耐烦,他果断摇头,“我们都督可不是什么人都见。” 孙婺:“……” 这小兵也太不识好歹了。 然而,在她们孙家的地盘,孙婺还没拿出大小姐做派,曹彰却已经不掩纨绔气质。 他恶狠狠道:“通传一声能断腿吗?” 看守的士卒见状,手握在了刀柄上,“少废话,快滚!” 曹彰确实也不爱废话,一手打落他的刀,又用力将他一推。 看守被打,营帐里即刻冲出几人,眼见便要引发一场小冲突。 正要引起骚乱时,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孙婺转头看过去,便见到陆逊。 他正收起弓,看到孙婺,他神色忽有些晦暗不明,最后才平静说:“我带你们过去。”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十章完结,最近想稍微修一下前两卷,有修文提示大家无视就好 第81章 拜见周瑜不是关键,孙婺其实只是想知道陆绩的消息。如果还没有他的行踪,她现在乘船返回曹营,也省的打草惊蛇。 于是,见陆逊抬步便要往营帐走,孙婺忙伸手拦住他。 她心中有一丝期待:“其实倒也未必要麻烦你。你如今可有陆绩的消息?他有没有回来?” 陆逊还没回答,曹彰好奇插嘴:“陆绩?你的那个小白脸?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啊?难道你故意骗我?亏我还给你送那么多美男。” “……”孙婺真想封住曹彰的嘴。她就知道,带上这货只会碍事。 陆逊脾气本来也算不上好,被招惹了这么一下,目光从曹彰身上移回孙婺身上,忍不住讥讽她:“你走之前不是说天涯海角都能捉到他?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倒处找不着,所以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孙婺一时也很想封住陆逊的嘴。 没必要再与他好声好气的了,孙婺冷冷道:“所以他究竟有没有回来?给个准话,没回来我也不必去见周瑜……” “不可不可!”听她这么说,别人没接话,蒋干倒是急了,他给陆逊深深行了一礼,“莫要听这厮胡言乱语,我乃公瑾旧识,今日求见实有要事,还烦请这位将军带路。” 明明也曾日思夜想,多年未见现在关系也未能缓和,陆逊看着孙婺,有话想说又咽了回去,转身往营帐走去。 而蒋干的招降任务终于柳暗花明,他喜滋滋跟在陆逊身后。 所有人都各有心事,只有蒋干兢兢业业地做着主线任务。孙婺不忍再干扰他,追上他与他低声道:“我与周瑜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便不耽误你与他叙旧,待你们聊完我再进去见他吧。” 蒋干乐的不被曹彰孙婺两人碍事,连连点头应下。他谢过陆逊,先行进入帐中。 帐外只剩下三人。 陆逊抬步想要离开,可他心底总有什么在叫嚣着,提醒着他自己的不甘心。 他还是向心底的那些感情服软了,停下脚步看向孙婺:“你刚刚问我什么?” 孙婺觉得自己方才问的已经很清楚,况且她人都已经到这里,有什么就直接问周瑜好了,根本没必要在他面前受气,于是阴阳怪气道:“哪敢劳烦您呢。” 陆逊的服软没有得到回报,他等待片刻,见孙婺确实不打算再问他什么,这才终于沉默离开。 最终只剩孙婺与曹彰站在帐外吹冷风。 大概冷风叫人清醒,曹彰思索许久,忽然恍然大悟道:“刚刚那位我记得,陆逊陆伯言,战场上见过几面……这么说来,你口中的陆绩我也有了眉目,是陆康的小儿子吧?” 孙婺:“嗯。” 曹彰:“陆绩没死?那你好好的干嘛要说别人死了,也难怪陆逊一脸要吃人的样子。” 刚才明明是你说的啊…… “真是不明白,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想家,结果原来是想小白脸吗?”曹彰又说。 “我来这里不是被你劝的吗?”孙婺很奇怪,他怎么总以为她想家。 她话说完,忽然腰上一疼,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 她转头,便看见一个小男孩正站在她身后。 小男孩八九岁年纪,眉目间已有些英气,他的身材在这个年纪算得上壮硕,至少比陆绩小时候结实许多。 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像陆绩小时候那样乖巧。面前这小男孩一脸坏笑,正将她当做习武的木桩,手执一柄木剑便要劈刺过来。 “孙绍你这小兔崽子找死是吧?!”孙婺有些生气,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木剑,另一只手臂勒住他胸口,将他制服在自己身前。 “放开我!”小男孩孙绍没见过这种阵仗,扭来扭去想要挣脱,挣脱不住又张嘴去咬孙婺手臂。 孙婺丢下木剑,虎口掐住他下巴,“你还咬人!信不信我把你下巴卸下来?” 武力相差悬殊,孙绍不挣扎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齐飙。 “你快放开我!哇——我要找我爹告状,呜呜呜呜。” “我还要找你爹告状呢!你这熊孩子没大没小的……” 说着,她后知后觉这一世孙绍还没见过她这位姑姑,这样大逆不道其实也能理解。 她松开手,放开孙绍,“臭小孩一边玩去!别在这打扰大人说话!” 孙绍木剑也顾不得捡,哭唧唧跑远了。 曹彰目光从狂奔的小孩背影上移回,有些嫌弃她,“你怎么打小孩呢?我都不打小孩。” “那你不是打小动物吗?我还不打小动物呢。” 孙婺说完,闲得无聊,又和他解释,“那小孩是我兄长的长子,很能调皮捣蛋。不瞒你说,我最讨厌小孩了,叽叽喳喳烦人得很。所以我们家那么多兄弟姐妹,比我年纪小的,我都不怎么爱亲近,我就和我兄长最要好。” 曹彰:“那你还和他吵架离家出走?” “平日拌嘴未必感情淡薄。你也记得前世,曹丕曹植平日里一起喝酒打猎,那样和睦,最后还不是兄弟阋墙?我们姓孙的,和你们姓曹的不一样,我与我兄长平日里斗气,感情却极深。” “就因为和孙策斗气,你跑许昌去?”曹彰不能理解。 孙婺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随口说:“我对那边熟嘛,闲极无聊就去了。” 两人说话间,孙绍拉来了靠山。 “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那个……”孙绍抹了一把鼻涕,双手叉腰,很有底气,“那个大坏蛋,她抢我木剑,她掐我下巴,她还打我,她怎么敢!” 孙权被小侄子拉来当靠山,原本想训斥几句了事,见到多年未见的亲姐姐孙婺,便怔在了原地。 见靠山还不动作,孙绍泪眼汪汪扯孙权袖子,装可怜催促道:“二叔快给我报仇!” 孙权回过神来,转身便给了孙绍屁股一下,“反了你了!还不快给你姑姑道歉!” …… “哇——”屁股挨了一下,孙绍没绷住,又声嘶力竭大哭起来。 第82章 因为孙绍打岔,本来只需要与周瑜一两句话打发的事,忽然节外生枝,孙婺被迫先去拜见孙策。 大概还在谈什么要事,帐中鲁肃也在。孙策也不避讳这位下属,坐在主位摆出训人的气势,指着孙婺问:“你也知道回来?” 其实明天一早她就得走,还是去敌营,说出来估计要惹孙策生气。 孙婺不能解释太多,甚至和他说话还需要茶一点。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明天就走。” 一把年纪了,孙策果然还是很吃这套。他立马和缓了一些,“你呀……行了行了,坐下吧。小时候非要跟我去庐江,长大也不肯安稳,真是我前世造孽才有你这个妹妹。” 孙婺依言,心安理得在他身侧坐定。而曹彰跟在她身边,很识趣地扮演奴仆兼保镖的角色。 本来理应离开,鲁肃见到她来,忽然来了劲,也兢兢业业走起了主线剧情。 他坐回自己位子上,也不顾他们兄妹叙旧,朝孙策作揖道:“主公,我想起一事——原先与刘皇叔联姻之事,因令妹尚香推阻而未能成事,如今正巧阿婺回来,真乃适逢其会,不如……” 他这番突兀的发言,引得孙婺、孙策、曹彰全都看向了他。 曹彰先憋不住,冷笑说:“果然你们姓孙的还是要靠女人……” 孙婺赶紧给他一记肘击,他这才闭嘴。 打断得有些迟,孙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这不识好歹的随从身上。 孙婺忙向他解释,“此人姓章,乃我外出游历时遇到的。他原本也算得上将才,只不过有些桀骜不驯,因而说话没轻没重,兄长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孙策将曹彰打量一遍,点头:“看着确实孔武有力,也不是畏首畏尾的样子。稍后可与我比试一二,若真是将才,不如在我麾下建一番功业。” …… 眼见孙策有招揽的意思,孙婺头都大了,果然带着曹彰各种不方便。 “再议、再议……”敷衍着孙策,她又转身压低声音和曹彰说:“你先出去,完事我再找你。” 曹彰:“凭什么?” ……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和这个人说话也得技巧。孙婺想了想,板起脸同他道:“你非要跟着我,是不是想窃取我们家的机密?我告诉你,我虽身在曹营,心还是向着我孙家的。虽说你们打仗,我一个女子有心无力阻止不了,但你也休想从我这套什么情报。” “谁稀罕。”曹彰嗤之以鼻。为了显示自己是正人君子,他立刻起身告辞。 激将法成功,看他出了营帐,孙婺这才松了一口气。 待不相干的人走开,鲁肃又说回之前的话题。 “……属下那样说也不全是为了与刘备交好。实在刘皇叔乃人中豪杰,是可托付一生的好人选,况且令妹也不可一辈子孤苦无依,总得寻个良人。” 孙策深明大义,摆摆手道:“刚刚出言不逊的那个,还有陆家那两个,我看都是可托付一生的好人选,倒也不必非在姓刘的里面挑。若实在挑不来……先嫁一个试试,不行再换下一个。” 反正他妹子有他罩着,也无所谓她想嫁哪个。 但鲁肃不死心,他立刻接话,“那不如先试试刘皇叔。” …… 鲁肃这么执着,孙婺怀疑是因为自己之前写小说烂尾,他蓄意报复。 然而孙婺还未来得及怼他,帐外传来熟悉的人声。 “子敬何必妄自菲薄?” 周瑜不疾不徐说着,与几人见礼之后,坐到孙婺身侧,“刘备势小,以现今局势,就算联姻,也该他来求我们,没有我们送人过去的道理。” 周瑜自然风华依旧,鲁肃被立刻说服。和其他人聊得心累,直到周瑜进来,孙婺才真觉得有了同盟。 于是,待他坐定,孙婺立刻在他耳边小声问。 “蒋干呢?” “尚未离开。” “反间计?” “嗯。不给他一封假书信,怕他也不好与曹操交差。” 两人窃窃私语间,鲁肃因为孙刘联姻被全票否决,又和孙策说起别的事。 孙婺想起来曹彰和周瑜前后脚过来,周瑜应该见到了曹彰。不太放心,又在他耳边小声问:“方才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碰见一个奴仆打扮的人?” 周瑜看看她,笑着调侃,“你不留下来替我做事,还跑去了敌人那边?” 看来是见到并认出来曹彰了。 孙婺略有些尴尬,“帮你当间谍嘛。” 然而关于事件之后的发展,她知道的,周瑜都知道。另一方面曹彰也不是傻子,并没给她透露过什么军事上的事。 没有任何机密可以说给周瑜,她这间谍当得太水了。 幸而周瑜也并未将她的话当真,见孙策鲁肃谈话要结束,周瑜才在孙婺耳边说:“我们还有要事商议,你不如先去我帐中。” “……哦。”孙婺一愣,迟疑着应了下来。 ——这感觉很怪,明明聊得好好的,周瑜这赶人的态度,好像是怕她反过来当曹操的间谍。 但她的前前男友毕竟是个事业逼,况且也很委婉地照顾了她的情绪,孙婺还是依言起身告辞,出了孙策营帐。 帐外已是傍晚,天空阴沉灰暗,风从江对岸卷来,裹挟着江面的水汽,刮在人身上是钻心刺骨的冷。 没有看到曹彰,估计有人安排了歇脚之处。孙婺双手抱胸,缩着身子先往周瑜营帐而去。 大约是得了什么指示,这一次她不曾再受到阻挠。畅通无阻地掀开周瑜帐帘,一股暖意带着香气扑面而来,她赶紧侧身钻了进去。 搓搓手,她抬头才看清帐中有一盏烛火,暖橙色烛光边坐着一人。 他青丝柔顺披散着,烛光下肌肤朦胧透亮,双目水光潋滟。他坐在那里,焚香看书,静得让人不自觉屏息。 冷风卷进帐中,将他手中书卷吹开一页,陆绩这才转头。 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或是愤怒,乍然重逢,孙婺一时之间只觉得茫然。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看到她,陆绩放下书,朝她露出个轻快愉悦的笑。 孙婺后知后觉——明明自己才是活过两千多年的人,在他的面前姿态却落了下风。 好像在这之前从未有过什么争执一样,陆绩略带着些调侃反问她:“那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83章 因为蒋干强烈的做主线任务的决心,周瑜不得不配合他表演群英会和蒋干盗书。周瑜营帐作为表演场地,晚上人来人往,并不适合孙婺与陆绩叙旧。 于是两人夜间在江岸边生起一团篝火,一边烤火一边闲聊。 因为之前的不欢而散,再见面实则有些尴尬。 孙婺将炭火翻来覆去拨弄,最后才胡乱找到一个话题,“所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学会了一些东西。”陆绩却不觉尴尬,他一脸云淡风轻,“四年前你叫我帮你,当时一方面我确实不想帮,另一方面实则我也无从下手。” 四年里他似乎经历了很多,面对曾经的难题已经不带什么情绪,已然能够淡然地侃侃而谈。 也不做什么铺垫,他直接说起主题,“现在想来很奇怪,为什么你认定我成年才能拥有技能?这不是熟能生巧的东西吗?在你眼里到好像有个确切的年龄限制。” 游戏设定,使用技能有一些门槛,说了大概陆绩也不能明白。 “你八岁的时候可不像会这些的样子。”孙婺说。 “确实不会,所以要学。这些年我拜访了一些人,水镜先生、诸葛孔明……他们虽不懂尸解一门,玄学方面却多少有些造诣,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这次大概能确保万无一失。” 孙婺的心被他几句话扰乱——嘴上说着不会帮她,最后还不是倾他所能来帮她了? 但如果她真能将陆绩看做一个没有感情的NPC,那自然好说,随意利用随意舍弃,自己自在最重要。 可真将过去两千多年的事情挑挑拣拣地罗列出来,好像也只有他一直真心实意地陪伴着自己。就算他没有持续不断的记忆,重新来过的时候他也一如往常。 有他在其实幸福且难得,没理由不珍惜反而去伤害——孙婺已经不想叫他帮忙了。 于是,她特意岔开话题:“那你这四年里可曾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陆绩想了想,“趣事倒没什么,只是多见识了一些风土人情,也记起了从前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记起我在郁林的事。郁林有象,硕大如屋宇。我偶尔见山中富户乘象出游,看起来威风凛凛,心中很是羡慕。”他笑说着,轻松的表情让孙婺也觉得舒畅。 “因为被封郁林太守,得去传播中原教化,因而我总得端着,不能亲自逮一头象当坐骑,所以难免遗憾。”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因而我想,等办完你这件事,我便要前往郁林,乘象出游,这样我也算美梦成真了。” 在陆绩说出“办完你这件事”这六个字时,孙婺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就好像……夙愿瞬息便能达成,自由触手可及。陆绩将一个极大的惊喜摆到了她的面前,她有一瞬间觉得目眩神迷。 片刻之后她才克制住自己,继续避重就轻,“那你可真是志向远大。” 篝火“哔啵”响着,涌起跳跃的星火,四野寂静,一时只能听到江水奔涌声。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谁也不要提。日积月累的陪伴她无以为报,那至少不要欠他更多才好。 陆绩应当能领会她的意思,然而他将孙婺想要避开的话题,一句话全部挑明。 “那就明天吧。做完你这件事,我们俩都能早一些梦想成真。” * 陆绩单方面决定明天就帮孙婺水解。 孙婺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扯太久,便敷衍着同意了。 ——她用这四年做足心理准备之后,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才能略微把持住,若再与陆绩谈论下去,她怕自己真的不管不顾直接伤害利用他。 面上同意,但回到孙策帐中,她立刻借来纸笔给陆绩留了封信。 信中大意是她要离开一阵子,去寻左慈,水解的事也无须他再帮忙。 这封信写完,她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加上一句,若是找不到左慈,会再来麻烦他。 寥寥几字的信写完,她在灯下枯坐许久,直到东方黎明光亮,她才将信放好,嘱咐帐外士兵天亮交给陆绩。 她做完这一切,估摸着蒋干已经盗得书信,便出门与曹彰、蒋干会合。 大约是周瑜特意安排,夜晚守卫并不充足。往江边而去的路上,蒋干怀揣着什么,贼头贼脑的。曹彰也已跟在他身边,人高马大,没有奴仆的样子。 孙婺追了上去。 见到她,曹彰有些意外,“你晚上不睡?” 孙婺奇怪,“睡什么?你们回去,难道想丢下我不成?” 黎明的风比夜间还要凉,孙婺不由将身体裹紧。曹彰见状,走到她前面,替她挡住风。 三人鬼鬼祟祟来到江边,船夫还在等候。 蒋干偷得书信,喜悦中又难免战战兢兢,见到船便赶紧跳上去,将自己藏身在船舱中。 就要离开夏口,孙婺站在岸边,下意识看向先前和陆绩说话的地方。 篝火的火苗已经熄灭,只余下些红光忽明忽灭。先前两人的对话似乎只有瞬息,陆绩的脸她还没有看够,“谢谢”不曾说出口,再见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孙婺叹一口气——见了这一面,也该满足了,为他们都好,还是尽力去找左慈吧。 恍惚中,曹彰的话忽然打断她的思绪,“就送到这里吧。” “啊?”孙婺抬起头,发现曹彰正注视着自己,她一脸茫然,“你和我说?” 曹彰点头,“嗯。你回去吧,没必要同我一道回去。” 孙婺:“?” 曹彰双手抱胸站在岸边,一副酷酷的样子,“这算是我上辈子的遗憾,跟你做了那么多年夫妻,送你那么多小玩意也没见你开心,结果临死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也难怪你不与我亲近,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夫君。” 孙婺被他搞糊涂了,“你什么意思?” 曹彰:“你不是一直很想回家?这一世咱们没联姻,我觉着还挺好,免得你再来受罪。我一个人在许昌过的好好的,没想到你还自己跑了过来。” 孙婺:“……然后呢?” “起先我还以为是你的兄弟们欺负你,想着这次来给他们些颜色瞧瞧。但来了这么一趟,见你们兄妹和睦,才发觉是我杞人忧天。既然这样,我也能放心让你回家了。” “……”曹彰的话叫孙婺有点感动,但她也很好奇,“你一个人怎么给他们颜色瞧?” 曹彰想了想,老实说:“没想过,总之先来了再说。” 孙婺:“……” 这一番真情实感的话说完,曹彰爽快与她告别,“那就这样吧,现在我再将你护送回来,也算是弥补我上一世的疏忽。不用送了,你回去吧。” 孙婺:“……” 她第三世是不是很想回家,她哪里还记得?她知道曹彰想起前世,必然是有诱因,却没想到是对这种事耿耿于怀。 见曹彰要走,孙婺赶紧拉住他袖子,循循诱导他:“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这一世改了主意,并不想回家?” 曹彰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呵,我上一世不懂女人,这一世还不懂吗?” 自以为是地说完,他大跨步登上船,指挥船夫起锚。 孙婺也急忙跨上船,脚还没踩上船舷,却又被曹彰一把拦了下去。 “?”孙婺苦口婆心,“真的,我真的不想回家。我爱许昌。” 曹彰霸总冷笑:“口、是、心、非。” 孙婺:“?” 两人话说完,船夫已经收起锚,船橹抵住江岸轻轻一推,瞬时便离岸丈许。 眼见着曹彰真要抛下她回曹营,孙婺急了,朝他喊道:“我真不是!你等等我!让我上船!我还得回许昌有要事呢!” 曹彰笔直站在船尾,不知道是不是在耍帅。 直到太阳从江面升起,他才在朝日的红霞中回头:“阿婺,若被我父亲的兵士逮住了,记得报上我的名号,我可保你一条小命。” …… 天已大亮,小船追赶不上,孙婺呆呆看着曹彰的背影,满脑子只剩下草你妈。 第84章 重新找一条小船回曹营也不是不行,但一回头,见到已经全部熄灭的篝火,想起陆绩,想起他准备的惊喜,孙婺心莫名急速跳动起来。 某种程度上,曹彰说的没错,“回家的诱惑”对她而言根本难以抵挡。 ……要不然,就今天? 她也没什么可挂念的。不关心这一次赤壁之战的结局,对别人的事业或者爱情,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至于陆绩,不管他表面多么平静,拖下去或许更让他煎熬。 就今天吧。 大概也有什么在暗中指引,所以她才没能顺利回曹营。她根本不必矫情,快刀斩乱麻最好。 于是,她回头,要回了自己准备给陆绩的信,烧掉,又去周瑜营帐找陆绩。 陆绩不在。 周瑜正在看一张舆图,见到她来也不意外,“天未亮的时候,他向我借了几人往东而去了。你若是要找他,沿江而上五里左右应当可以找到。” “他去做什么了?”孙婺有些奇怪。 “我见他带了些旗幡,多余的没问。”周瑜说着,目光又落回舆图之上。 旗幡? 孙婺想起来,自己只顾着让陆绩帮忙,却忘了水解需要砌一座祭坛。自己顾此失彼,倒是他确实真心实意在帮自己。 “那我去找他。” 孙婺正要走,忽然想起自己应当是最后一次见周瑜了,又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他,“多谢你帮我们。” 周瑜原本一心扑在战略上,闻言这才抬头看她,笑问:“怎么,你们言归于好了?” 孙婺:“……嗯。” “那看来这次他能得偿所愿了,他好像一直想和你有个圆满的结局。” ……可能也算不上什么圆满的结局。 孙婺沉默半晌,说:“公瑾,我走了。” 周瑜点头,“好。” 嗯,后会无期。孙婺心想。 * 找到陆绩时已是正午,江岸边祭坛砌得规整,旗幡在寒风中飘扬。 陆绩独自站在岸边,身形在寒风中更显瘦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刮倒,被浪卷走。他目光静静地落在江面上,脸上恬淡柔和,神思不知飘去哪里。 听到脚步声,陆绩回头,“你来了。” 根本做不到完全无情,见到他之后,孙婺内心忽然变得柔软,她又开始迟疑,“……要不然,我先陪你去一趟郁林?” 陆绩笑笑,不置可否。 “我刚刚站在岸边。”他说,“我在想接下来这件事。说起来有些怪,这于你而言或许是水解,于我们——我说的是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其实算得上是祭祀。” “从形式上来看根本就是祭祀。将你祭祀给这江水,我们继续踏上既定的轨道。出谋献策、攻城略地、建功立业……不会因为你的出现而担上什么风险,也不必再替你忧心。” “嗯……”孙婺倒没站在这种角度上想过。 “你自然不必想象你走之后的日子,可我之前总被困在这里。直到最近我才终于明白,我没什么可惧怕的——于这里而言,你本来就是多余。所以,不用等以后,也不用去郁林,就现在吧。” 孙婺不知道他是为了说服他自己才这么想,还是为了让她少些负罪感才故意这么说。 但她意识到,自己确实享受过很多回,他于细节之处给的善意。 受过的恩惠太多,原本想说的“谢谢”反而因为太浅薄而说不出口,孙婺凝视他许久,最后只能说出一句:“那我走了。” 陆绩也凝视着她,举重若轻地说:“好。” 再一次将感官重新浸没于江水之中,孙婺除了与上次一样的激动以外,却比上一次要平和一些。 身体在水中随波而动,她回忆这一世发生的事,总觉得自己满身的戾气被洗去很多。 曾经的怨恨、厌烦、绝望、不甘都慢慢得到治愈,似乎是这个世界在她走之前,非要将她扣下来,让她重新审视这里的一切,好让她能给它打一个客观的评分。 她在水底,抬头能看到水面之上这个世界的太阳,冷冷的,却也有一些温度。 “算了,我原谅你了。”她在心底说。 就这样和解吧…… 手结太极印,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最后,她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全是陆绩。这一世他帮了自己太多,他就像一个小太阳,不遗余力地将她一点点从黑暗中解救出来。 或许会感到遗憾,回到现实以后她再也不可能遇到他这样好的人了…… 心中带了些怅惘,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正当她要归入虚无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浑厚的声音—— “公元208年,孙婺于庐江郡皖口县自溺而亡,享年二十八岁。长江终有逝,东山可再起,三国画卷将重新为您展开……” ??? 这声音…… 不……不会吧!!! 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心脏急促跳动起来,十秒之后,她猛地睁开眼! …… 头顶是轻柔的床幔,窗外是温和的阳光。 古色古香的屋内布局一丁点也没有改变,没有错,这里是庐江,舒县。 她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皮肤,是她十五岁时娇嫩的状态。 好的,她又重生了一次。 放下手,在床上换了个姿势,闭上眼,睡觉。 …… …… …… 妈的,累了,毁灭吧。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卷写完了 第85章 兴平二年秋,寿春,扬州牧袁术的府邸乱作一团——袁术长子袁耀,那么大一个袁怀山,一夜之间突然不见,全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愣是没找着。 而在袁术府邸不远处的一处废置作坊的地下室里,袁耀被五花大绑在孙婺面前。 地下室密不透风,隔音极好,因而躲过了所有人的搜查——能找到这么一处绑架勒索胜地,完全是因为孙婺以前和孙策密谋造反时留下的经验。 现在,孙婺一边踱步,一边漫不经心地和袁耀闲聊。 “耀儿,上一回你死之后,我一直觉着后悔。再怎么也算母子一场,我本来不该那样对你。” 因为之前大声呼救,袁耀的声音已经沙哑,意志也不再坚定。 他虚弱着服软,“母、母后……儿臣错了,你绕过我吧……” “知道错了?”没有趁手的刑具,孙婺拿了根赶路时用的马鞭,甩在地上“啪啪”声清脆悦耳。 “那你一定能记得,上一回我最后和你说了什么。”她盯着袁耀说。 袁耀脸色乍变,哆哆嗦嗦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再次重生,孙婺满心的愤怒无力。之前没仔细想过这种可能,真重生一回,她不敢再去找陆绩。她怕见到陆绩之后,陆绩会睁着一双纯真的眼睛问她“你是谁”。 ——要是状态再回到一百二十一世之前,回到所有人都会记忆删档的时候怎么办? 她太害怕这样的结果了。 于是她在庐江平躺了半个月,最后才鼓起勇气试一试袁耀。 所以,在袁耀说出第一声“母后”的时候,她终于能松一口气,而袁耀也完全成了她的发泄对象。 朝他身上甩了一鞭,孙婺又问了一次,“说!我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袁耀身上多了一条长长的伤痕,皮开肉绽。他尖叫过后,呼痛的声音都在颤抖。 眼泪鼻涕乱淌,袁耀抽泣着说:“您、您说……若还有来生……要我警醒着……我重生一回,您便来杀、杀我一回……” 孙婺弯起嘴角,“呵,既然你还记得,我总不好言而无信。” 她挥起马鞭,又是毫不留情的两下。 “我说我后悔,不该那样对你,也不是我胡说……”这次改为用脚踹,孙婺将满身怨气全发泄出来,“一刀杀了你真是太便宜你了。” 没一会儿,袁耀已经浑身是血,脸肿得像猪头。 上一世孙婺是真的生气,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孙婺并没有一定要杀死袁耀的心了——况且她还不能确定,除了他,别人是不是也都还保留着记忆。 暂且留他一条命也无妨,孙婺丢下了马鞭。 袁耀被她的动作吓得起了应激反应,浑身一颤,又呜咽着说:“儿臣、儿臣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您、您放过儿臣吧……” 秘密? 孙婺有些好奇,在他面前站定,“你说。” 袁耀吸吸鼻子,很狗腿的样子,“上一回我不曾来得及告诉您……陆、陆公纪也记得前世。他一直瞒着您,也不知道有什么坏心眼……” …… 孙婺又捡起马鞭。 “你现在才说!还!有!屁!用!啊!” …… 将袁耀打得奄奄一息,趁夜扔到袁家门口之后,她赶去了历阳。 顺利与周瑜会合,两人相顾无言。 ——明明上一回与周瑜见面,孙婺心里想的还是“后会无期”,结果也没过去多久,他们就又见面了。 而更尴尬的是,她迫不及待地选择了在赤壁之战前水解。周瑜在他人生最高光时刻即将到来时,被强行拉回到十三年前,心情大约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又一同登上船,前往丹阳。 怀着些许愧疚之心,孙婺将水解的事情也向周瑜全盘托出。听完,周瑜便默默望着江,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而孙婺忽然想起陆绩之前说的话。 水解于她是重回自由,于他们这些“三国土著”来说,确实更像是祭祀。将她这个多余的人弄走,他们才能重回既定的轨道。 重生一两回或许还能忍受,再这样下去,周瑜、陆绩这些人估计也忍受不了她了,或许以后这些人要齐心协力想办法将她弄死。等她一重生就将她浸猪笼,或者火烧、下蛊、凌迟什么的…… 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周瑜目光柔和看着自己,才又安心一些。 “真切体会这么一次,才能隐约知道你的心境。也难怪公纪虽然喜欢你,却也愿意让你走。”周瑜坐在船舱边,声音给了她一些安慰。 孙婺有些尴尬,“可惜我还是没能走成。” 周瑜沉默片刻,说:“……刚刚你和我说那么多,不知怎么的,让我想起了孙悟空的故事。” “什么?” 孙婺有些意外,明明这次他没与鲁肃联络,一个人踏上了前往丹阳的路途,怎么忽然想起孙悟空了? “我之前觉得奇怪,孙悟空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遇到小道士。既然小道士有解救他的方法,这个故事便也该圆满结束了。可是小道士没有能解救孙悟空,而是孙悟空从小道士那里学会了解救之法,自己拯救了自己。” 周瑜笑着,声音似乎能驱散她的彷徨,“……可见你也知道,你想要获救,不可能全指望别人,最后还是得你靠你自己。” 并没获得什么提示,孙婺低头看向自己脚下。 靠我自己?我又不会水解。 就算陆绩肯教她,哪有自己给自己水解的? 她又默然看向船舱之外。 水波清浅,江风凛冽,与上一世无异。 孙婺看着永不停歇的江水,却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自己坐在这里时的遐思—— 能记起前世的人,心中应当都有些执念。将他们的执念一一化解,或许自己才能离开。 袁耀断绝了他对权力的念想,周瑜的好奇心得到满足,鲁肃追更的小说有了结局,孙尚香替好姐妹报了仇,韩微真正反抗了一次,张星彩又一次追梦,曹彰成为了自己为的“好夫君”…… …… 还剩陆绩。 上一世的最后,自己走得太急迫,她还没问过陆绩,他究竟为什么会记起前世,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憾或者不甘心。 可能也只有自己能将他解救出来,可能这就是“靠她自己”吧。 ——陆绩帮了她很多,现在也该她去帮他了。 想到这里,孙婺又振作了起来。 第86章 吴郡。 因为太过激动,孙婺仍没走正门,翻过后院围墙,她溜进了陆宅。 陆康又死了一回,好不容易从庐江逃回的陆家家眷仍旧惶惶,没人顾得上她这个小贼。穿过后院,直奔陆绩卧房,她一眼便看到了独坐塌上的小孩。 他脸蛋有点婴儿肥,眼睛圆溜溜,只不过因为目光游离而显得有些呆。 见到他,孙婺心底不自觉便有些开心,也不顾不得走正门了,从窗外翻进了屋。 “陆绩小朋友,你好呀!” 对于陆绩来说,这应该是个惊喜吧。她想。 然而见到这么个女贼闯入,陆绩仍旧呆呆的。他注视着孙婺片刻,木然问:“你是谁?” 原本雀跃的心一下子被浇了一盆冷水,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恐惧。她很怕别人忘记她,更别说这样得到又失去。 曾经的孤独绝望又袭上心头,孙婺看着他,自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也呆呆说不出话来了。 少顷,陆绩忽然又迟疑着开口:“阿婺?” …… 孙婺回过神来,提起陆绩领口,“臭小孩!你吓我干什么!” 陆绩脖子被她牵扯住,一开始没顾得上回答。等踮起脚,喘息了两声,他才说:“不是想吓你,我只是不敢想……” 孙婺放开他。 被松开束缚,陆绩坐回床榻上,理了下领口,又向她解释:“我以为你走了,在你这具躯壳里的是别的什么东西,看到你第一眼我还以为是我自作多情。” “我倒希望是你自作多情。” 劫后余生一般深呼出一口气,待心跳平复,孙婺盘腿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愁眉不展的,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开心。”孙婺又说。 陆绩想了想,“你现在心情尚佳,或许是你已经接受了你又重生一次这件事。可我乍然见到你,知道你又失败了,自然没法替你开心。” 孙婺随口说:“你是怕我找你算账吧?这一次或许是你技艺不精,我才没能离开。” “不该是这个原因。之前那四年,我已经细细研究过所有的古籍,拜访过所有与之有关的人,就技艺而言我能确保万无一失。你或许该从其他方面寻找原因。” 陆绩坐在塌上说着,双手撑着脸蛋,小孩子动脑筋的样子有点可爱。 有点喜欢他这副样子,孙婺朝他挪了挪,离他更近一些,“陆绩,你有什么遗憾或者愿望吗?” “没有。”陆绩想也不想就说,“我没什么遗憾的。” “别骗人。” “……”陆绩:“之前我当然有一些诸如让你不要离开之类的愿望,可既然我最后愿意帮你,便证明了我已经死心。我没别的什么愿望了,你该走就走,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 陆绩的愿望,或者说遗憾,孙婺当然能猜出来。 他是个恋爱脑,他愿意让她走,但他也一直想要一个圆满的一生,他现在大概就只剩一个白头偕老的世俗欲望。 “我已经想过了,唯一的差错就在你这,不替你弥补或是达成,我就走不掉。”孙婺说。 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而是因为别的什么目的,那就算白头偕老也并不圆满。 不怀着离开的目的在一起,这件事对孙婺很难。她自然期待陆绩能说出些别的、能够简单达成的愿望,但离开的最后一步,总不可能太过简单…… 陆绩好像看出了她的难处,想了想,说:“……那我想去郁林骑大象,你要陪我去吗?” ……? 孙婺:“先不说这是不是你最真实的愿望……上一世我以为你只是和我开玩笑,难道你真这么幼稚的吗?” “我暂时想不到别的。”陆绩说。 骑象倒不是不行,只不过郁林实在太远,孙婺不太想去,“……现在?” “嗯。” “……要不和陆逊说一声?” 陆逊应该不会同意他去——陆家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他这几日不在吴郡,我们可以趁这个时候走,免得他阻拦。”陆绩很坚持。 “……” 也行吧,从陪他去郁林开始,试着让他感到人生圆满。 * 赶了两个多月的路,徒步走了两千多里,两人才到达交州地界。 交州的冬季也如春天般温暖,山林植被郁郁葱葱。 距离到达郁林还需要几日路程,在浔江疾行的扁舟上,陆绩指着岸边树木孙婺科普。 “最高的那棵是海桐;树叶全在顶上伞盖一样的是棕榈;那边矮一些的灌木是女贞……” 孙婺对植物并不感兴趣,而且她一路上已经被南方的蛇虫瘴气搞得没脾气了,于是只坐在小舟上敷衍。 “好看”、“不错”、“确实”…… “交州盛产珍珠玛瑙,到了郁林,你可以搜罗一些做首饰。”陆绩又说。 孙婺觉得自己做首饰有些麻烦,想了想说:“我看不如去海边捕捞生蚝,烤了吃最好。” 陆绩:“……郁林不临海。” “……” 气氛有片刻尴尬,过了一会儿,陆绩说:“有件事,之前忘和你说了。” “你说。”孙婺一边用手驱赶蚊虫,一边说。 “在吴郡,你找我的时候,伯言不在……其实是因为他想去曲阿等你。” 孙婺停下手上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他找我?他找我有事?” 陆绩很平静,“嗯,他都想起来了。” “……”不知怎么的,孙婺心里有些别扭,“他想起了什么?” “应该是……全部。” …… 孙婺现在对陆逊其实没什么多余的感情。但是如果陆逊也还有什么遗憾,这一世不解决,岂不是还得有下一次? 她回头看看来处。来处是望不到头的崇山峻岭,吴郡已不知在何方。两个多月的路程再来一遍,光是想想,她脚已经发酸。 这么重要的事情,到这里了才说…… 孙婺看向陆绩,陆绩孩童模样,一脸无辜。 …… 陆绩这个人,大部分时候确实纯良,可偶尔还真有些坏心眼。 “你要是生我气现在可以回去,我也不一定要你陪着。”陆绩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倔强的小眼神。 又来了,又开始装绿茶了…… 毕竟现在他最重要,孙婺不得不哄小孩似的哄他,“行了行了,我不生气,我陪你。” 这一世还很长,不知道之后还会有什么际遇,陆逊的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解决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9 17:52:43~2022-07-10 19:0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桑榆未晚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带足了盘缠,到达郁林之后,两人在一处山脚下建了一栋竹楼。隔了一年,他们又花了整整五万钱,去郁林城郊的市集弄到了一头小象。 小象只有半人多高,肤色还有些泛红,走路时鼻子一甩一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约是贪玩掉了队,这才被人抓住。 陆绩的心愿得到满足,他坐在小象背上,威风凛凛地回村。 路上时不时遇到山中村民。 在山下住了一年,村民们和她已经很熟,看到他们和小象,立刻走不动路,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满脸的好奇和羡慕。 赞叹完活泼的小象和威风的陆绩,也有人拉着孙婺,心疼她,“阿婺,寡妇不容易,何况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怎能他想要你就买?你以后可不能这样惯着他。” 也有人替他们未雨绸缪,“这畜生长这样结实,三两下能踩平庄稼,也能把你们屋子拱走,实在不好养。还不如转手卖出去,至少能得五十钱呢!” 大冤种孙婺尴尬地一一敷衍过去,将小象和陆绩一起牵回了家。 竹楼二层住人,一层养象。将小象栓在一楼之后,天天有村民前来围观。 家里成了马戏团,孙婺时常觉得社死,她忍不住问陆绩:“乘象出游也算是满足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吴郡?” 陆绩一愣,想了想说:“我还没骑够呢,再说吧。” 因为有了独一无二的宠物,陆绩最近在山里的孩子们中间很有威望,他大概是真的很快乐。但孙婺实在不适应郁林的气候,又不能逼迫威胁他,只好继续好声好气和他说:“你别忘了你这身体里可是个大人,这么大个人,天天在山里当孩子王很有趣吗?” 陆绩不能反驳,却说:“如果现在回去,我一定还会觉得遗憾。” “……” 不能让他遗憾,要让他有个圆满的一生。孙婺只好继续在山里当大冤种。 然而小象脏兮兮引蚊虫,不能耕地不能杀了吃肉,也不能抓老鼠打鸣,每天还要给它准备好多蔬菜树叶,孙婺每天忙里忙外,过得苦不堪言。 某天,陆绩不在时,里正来访。 里正是个精神矍铄的高个子老头,他很热心肠地给孙婺传递消息:“我今儿听说,交州有大人物在征收大象,一只象五百钱呢!阿婺,你要不要拿你这象换这五百钱?” 小象最近长了个子,横冲直撞将她的竹楼撞歪了一个脚,孙婺正在费心修缮,忙得满头的汗。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动心。 但陆绩还没回来,想他或许不愿意,孙婺只好说:“现在还不能给您答复,要不我明天再去找您?” 看她一时不能做决定,知道他们家有个娇气的小孩,里正苦口婆心劝她,“知道你疼小孩。但你难道不曾发现?小孩嘛,你晾着他的时候,他一副可怜兮兮乖巧听话的样子。但凡你多宠一下,他就立刻就蹬鼻子上脸了。都是这样的——小孩,要打,不要宠。” 里正这话简直说进孙婺心里去了。 因为要让陆绩感到圆满,孙婺常常琢磨他的情绪和想法。 最近她发现——以前经常武力威胁陆绩的时候,陆绩明明很乖。现在不用武力了,他明显变作很多。 这样下去不行。 这样想着,孙婺立刻将小象上交。 …… 因为小象被送走,陆绩一晚上没和孙婺说话。而为了治他,孙婺这次坚决不哄。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冷战。 到了第二天下午,里正再次来访。这一回他带来个男人。 “阿婺,今儿来找你,是有件大好事。”里正看了看一楼的满地狼藉,犹豫了一下,“嗯……去屋里详谈?” 五万钱追回了五百,已经算是件大好事了,孙婺对他心存感激,连忙将他们请上竹屋二楼。 竹屋一楼虽然因为养过大象而有些脏乱,二楼却被陆绩布置得极为雅致,隔断处挂着白色轻纱,屋子中间有一张檀木小几,几上博山炉正徐徐散发出清香。 ——到了山野林间,他仍旧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陆绩正倚在窗边看书,看到有人来,冷冷瞥他们一眼,又换了个位置继续看书。 孙婺也不给他面子,向里正解释:“这小孩没了小象,觉得丢面子,所以正在发脾气呢。” “无妨无妨,小孩子嘛。”里正笑呵呵说着,在小几边坐下。他身边的男子也跟着坐了下来。 “阿婺你也是个爽快人,我便不拐弯抹角了。”里正说,“之前是我疏忽。直到昨日经过,见你正在修缮房屋,才知道你一个寡妇有多不容易。你一个女子要做男子的活计,还要拉扯一个孩子,虽说有些钱粮傍身,总归难以立足,因而我昨夜我一夜没睡,就想着替你找个依靠,这不……” 说着,他看向他身边的男子。 孙婺也看了过去,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身高约莫六尺,矮的很。长相嘛,也算不上多丑,只是眼睛太小,有些……嗯……不好看。 “这是大柱。大柱正巧也是个鳏夫,父母双亡,因而没有公婆要照顾。况且他有的是力气,修房子种地全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他膝下尚无子女……”里正显然很满意这件婚事,说话时满眼的势在必得。 …… 孙婺很无语,她这具身体现在明明也才十七岁,也不知道别人怎么就认定她是个寡妇。 “其实我……” 孙婺正要开口解释,大柱忽然起身。 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手里拿了个小玩意,走到陆绩面前,亲切地递过去,又摸摸他的头。 “阿绩小乖乖,叫我一声爹,这竹蜻蜓便送你。” …… 陆绩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 孙婺心里也不由惊叹,山里的人可真敢想啊。 * 因为下午的一番打岔,孙婺也顾不上和陆绩冷战了,赶紧使唤他。 “阿绩小乖乖,帮我倒杯茶!” “阿绩小乖乖,我饿了,去做饭!” “阿绩小乖乖,我肩膀疼……” 陆绩不堪其扰,将书往地上一扔,选择同归于尽,“你再喊!你再喊我就去认大柱当爹了!” “你去啊,正好叫你爹再花五万钱给你把小象买回来。” 说到小象,陆绩又不说话了。 发现没了回应,孙婺挪到他身边坐下,手臂蹭蹭他的手臂,“怎么,威风也威风过了,把小象卖了也是没办法,你怎么还生气?” 陆绩捡起书,倚回窗边坐好,“我生什么气,威风是一时的,快乐也是一时的,全都由你,我本来就没得选。” 这说的是什么啊…… 孙婺搞不懂他,“你以前明明那么好,总是事事迁就我,可不像现在这样矫情。” 陆绩:“自然,你做事本来就专断独行惯了,又怎能劳烦你来迁就我?” ……不能说人话吗? 默然无言间,忽然灵光一闪,孙婺终于开了窍——一定是因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喜欢他,所以他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了。 于是她想了想,“你是不是不想回吴郡?” 陆绩抿着嘴,不说话。 那就是了。 陆绩习惯性迁就她,但又实在不想她回吴郡,所以才拿小象当借口。 ……猜他的心思可真是累。要让他觉得圆满,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沉默一会儿,陆绩才又开口:“总之你想回吴郡你自己回去,我不想回去。” “谁说我想回吴郡了?我不想回吴郡。只是不卖掉小象,房子天天得修,我们还怎么过日子?”孙婺说。 这次本来就该她迁就他。 说完,孙婺伸手抱住他,轻抚他的背,“你别生气了,过几天我再去买几只小猪仔。” 陆绩这次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不生气了。 “那买了小猪,你也别一声不吭就将他们卖掉。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你一声不吭回了吴郡,又一声不吭就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他闷闷地说。 孙婺叹一口气,“你是不是傻,养猪又不是为了卖——杀掉吃肉的时候我提前和你说。” “……”陆绩:“嗯。” …… 这天之后,山里孩子们中盛传,陆绩本是富家子,因为对孙婺有恩,从而使她以身相许,不离不弃。 母子关系终于掰回成夫妻关系,两人又继续在郁林生活了下去。 第88章 由于一开始的大手大脚,孙婺和陆绩逐渐变得拮据。几年之后,两人不得不沉浸式地体验起平民生活。 陆绩体弱,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只能抄书写字作画。这种不实用的东西,山里没有愿意花钱买的,于是孙婺次次托人送去县城,也偶有富贵人家愿意出价。 这日晚间,陆绩正在屋里清点两人的家当,孙婺从外面回来了。 她“蹬蹬蹬”跑上二楼,将一串钱币丢到陆绩面前,将桌上陆绩饮了一半的茶水一口气咽下,气冲冲说:“真是白瞎了我的信任……我之前以为里正是好人,才将你的字交给他……” 陆绩掂了掂钱币,很开心,“这不是有钱了吗?这么多,该有二十钱吧?” 字画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商品,况且也不是什么名家真迹,里正前往县里时愿意捎带上,不管能不能卖出去,陆绩已经很感激。 “有冤大头愿意买,我当然也开心。”孙婺躺下,将头枕在他腿上。 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又说:“可这次他没自己去,让他小儿子张屠户去了。我去找张屠户要钱,你猜张屠户怎么说?他说他见临浦县长时,拿出你这字,县长没看上,倒是县长的客人看上了。这客人是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陆绩停下数钱的手。 “这里能有什么大人物?县长大人已经算是天大的人物了。以前里正说什么‘交州的大人物’,我当是士燮来了呢,结果还不是他手下一个跑腿的?这地方太偏了,没真的大人物愿意来。” 孙婺说着,发觉自己跑题,又将话题拉回来,“这也不关大人物的事。他花二十钱买了你的字,算他有眼光。只是他随手给了张屠户一只琉璃杯,结果张屠户回来之后和我炫耀了一个时辰。” “……”陆绩:“你就是为这生气吗?你很想要那琉璃杯?” “我又不是没用过好东西,要那玩意儿干嘛?”孙婺不屑地说,“只是我实在看不得他们家的嘴脸,明明是占了我们的便宜,还要在我面前炫耀,这算怎么回事?” 怀里是一个有些可爱的山野村妇,陆绩忍住笑意轻抚她的发丝说:“那也没办法,谁让他爹是个官呢。” “那算什么官……”孙婺说着,想起什么,“说起来我还打算请他明日来杀猪来着,现在想想,这钱给他挣还不如我自己挣,明天我自己杀算了。” 陆绩不同意,“那是何必?弄得满身腥。” “你是不知道。”孙婺坐起来,“若是请他来杀猪,今日你这二十钱得全送他,还得捎上几斤猪下水。我们现在这么穷,这不是割我们的肉吗?” 陆绩心中有丝微妙的惭愧。 孙婺又躺了回去,感叹:“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当平民和当皇帝一样累。” 在郁林的日子,孙婺每天狩猎饲养动物伺候庄稼,忙得很。陆绩看着她,觉得她难得这样活泼,也再没见她露出过忧愁神色,以为她很享受这样的日子。 这下听她这么说,他不免担忧:“阿婺……” “别叫我阿婺。”孙婺打断他,“你整日看书写字高雅得很,就我天天为生计奔波,实在不公平。不准叫我阿婺,叫我陛下。” 陆绩忍不住笑出声,“陛下。” 孙婺也笑起来,伸手捏他脸,“还笑,没有你陛下我,你以为你吃的到肉,看的到书?” 陆绩收敛笑意,“所以陛下,你明天真的要亲自杀猪吗?” “那是自然,我不仅要亲自杀猪,还要将这事做好做大。这样以后别人杀猪都不找他,全来找我,断掉他们财路。”孙婺一本正经说。 裙下之臣陆绩立刻献上马屁,“陛下好计谋。” …… 屋外悄然笼上夜色。越过竹楼的窗户,能看到一盏又大又圆的月亮,皎洁而美满,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摘下来。 以前心思太多,孙婺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而简单地生活过。 她看着月亮,情不自禁感叹:“其实,当平民比当皇帝开心多了。” “是啊。” 不再是远在天边触不可及,她的眼鼻、肌肤、发丝都能真切触碰到,陆绩也从未这样开心过。 他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凑到孙婺耳边,轻声挑逗她:“……陛下,别吃肉了,吃我吧。” * 第二天,孙婺吃完早餐便神清气爽开始杀猪。 两百斤的猪仍是一刀毙命,杀完用杠杆原理将猪挂起来放血,一人便能搞定。 紧接着,庖丁解牛一般,两扇猪肋骨,四只猪腿,一个猪头,以及里脊、猪尾巴、下水等被一一分割好,整整齐齐摆在竹楼下。 她做事游刃有余,邻里们干完农活便来围观,个个夸她技术好,承诺说以后都来找她杀猪,再不去张屠户那里了。 大仇得报,又多了个谋生手段,孙婺谢过邻里,给他们送出些边角料,便喜滋滋收拾残局。 这时候张屠户却来了,他一身横肉,走路带风,两三步杀到她脚下。 孙婺见到他,不由挑眉,“怎么,你也来看我杀猪?可惜你来晚了。” “看你杀猪做什么。”张屠户鄙夷地看了眼她满身的污渍,又说:“阿婺啊,今儿可不是来找你的——阿绩在吗?” “我夫君昨晚累着了,你……”正要答话,孙婺目光忽然落到他身后,不由一怔。 ——陆逊远远站在那里,白色衣袍不染微尘。 …… 第一百多回的初相见,陆逊终于明白沧海桑田。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他紧紧盯着孙婺,目光颤动像水面上破碎的月光。 场面突然变得死寂,张屠户一时无措,挨到孙婺身边说:“你愣着干嘛,这是看中阿绩字画的大人物,从江东来的,有权有势得很,咱们可惹不起,你赶紧将他叫出来拜见!” 又不是我在发愣。孙婺心想。 她再看看陆逊,说话于他似乎很艰难,她只好揩掉手上的油,将他引上二楼。 “你来得巧,上来吧。今日杀猪,我给你也添一碗。” 第89章 傍晚,竹屋二楼,轻纱,凉风,还有香气浓郁的炖肉。 贵客来访,孙婺陆绩两人忙活许久才终于坐下。 陆逊沉默着看他们俩忙里忙外,脑中回忆蜂拥而至,甜蜜的和痛苦的轮番上演,最后回忆的是他和孙婺的一件小事。 那是在吴郡,不知第几回的初相逢,当夜晚风极好,窗外群星璀璨,孙婺穿一身艳丽的嫁衣,急切又小心地问他:“陆逊,你还记得我吗?” 彼时婚事不是出于陆逊自愿,也不知道孙策非要将妹妹嫁过来有什么目的,于是他冷冷的不说话。 “……或许是我以前没有特别喜欢你,所以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孙婺急切地抓住他的手,“可这两回我已经竭尽全力,真心都捧出来给你看了,你可千万别再说你不记得我!” 孙婺眼里有沉甸甸的期待,陆逊觉得自己似乎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什么债务,他烦躁地说:“你发什么疯,硬要嫁给我的是你,你要真觉得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大可将你这真心捧给别人!” 说话太不留情面,但习惯了受伤疼痛就并不会太明显。当时孙婺只是失落地松开手,脸庞脆弱阴沉。 …… 而此时,孙婺坐在他对面,因为将期待放到了别人身上,因为将真心捧给了别人,所以格外轻松欢快。 她吃了一块瘦肉,又将自己碗里的肥肉夹掉,丢进陆绩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补补。” 陆绩无奈笑道:“你怕油腻我就不怕吗,这我可吃不下……” “那怎么办?我们这么穷,总不能随意浪费。”孙婺想了想,“……那要不然丢了喂猪吧。” 陆绩略带点嗔怪地问她:“喂猪吃猪肉你怎么想的?” “嗯……那只能扔了。浪费一点没关系,我现在能杀猪,多少可以挣些。”孙婺说。 “嗯。”陆绩笑着夸她:“你真厉害。” …… 从张屠户口中知道他们的位置,在临浦枯坐一夜,天未亮启程……直到现在,陆逊都没吃一口东西。 面前的炖肉他一动未动,然而两个主人眼中只有彼此。在陆绩将一块瘦肉夹给孙婺时,他终于打断他们。 “阿婺,我有话想和你说。” 屋内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便被打断,陆绩终于放下筷子,他轻叹一口气说:“张屠户家的帮忙做了饭,我还不曾谢过他们。失礼了。” 说完,他客气地起身离席。 屋里只剩下陆逊和孙婺。 孙婺也没有了吃东西的兴致,她放下筷子,见窗外暮色沉沉,她找来油灯。 正要点上时,她又迟疑,“家中不富裕,要不就不点了吧,你有什么话快些说。”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什么杂念。 陆逊看出来她并不是为了赶客,而是真切为了家计考虑,不由苦笑:“如今我还没有你的油灯重要吗?” 话说出口才发觉嗓音沙哑干涩,不像自己的声音。 孙婺也发觉异样,她倒来一碗水递给他,“我向来不周到,但你口渴了怎么也不直说?” 陆逊接过,没有喝。 “没料到你是这样的处境,因而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从袖中找出一块玉,交给她,“抵你的茶水和烛火钱。” 孙婺也不客气,愉快接下,“多谢了。” 这番话说完,孙婺点上油灯,两人又继续沉默下去。 这些年孙婺在郁林过得忙碌又开心,很少会想起离开的事,也很少会想起陆逊。现在想想,其实他之前什么都记不得,真的很幸运,现在突然又想起来,对谁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她瞥一眼陆逊,后者目光仍是晦暗幽深,唇紧紧抿着,一大堆心事无从开口的样子。 他不说话,然而孙婺的任务还得进行下去,因而不得不考虑陆逊究竟还有什么遗憾或是不甘心。 ——因为之前并没有记忆,他真有什么遗憾,可能也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上辈子好像很想拥有记忆来着,可现在他既然已经全部记起来了,那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渐渐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月光被云层遮住,因而能看到满天繁星。 陆逊看着星空,想起刚刚的回忆,说:“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想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对话。” “你希望有什么样的对话?”孙婺问他。 陆逊其实希望她再问一次‘你还记得我吗’。可她明明以前每次都问,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兴趣。 还没得到陆逊的回复,忽然一阵凉风灌进屋内,吹得灯火摇曳。孙婺起身去关窗,然而经过陆逊身边时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抱住。 孙婺:“……” “……阿婺,对不起”陆逊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心中有无限悔恨——他说了大话,他是个骗子,在吴郡的时候,他太过轻巧地给出承诺,让她白白付出那么多。 他的怀抱其实很熟悉,孙婺被他紧紧抱着,隐约间忽然明白,或许他没什么不甘心,他只是想来道个歉。 “没关系。”她说。 真心实意。 并没有立即放开手。从陆逊的视角看过去,窗外陆绩正在外面等待他们谈话结束,却不巧让他目击到了这种场面。 看到他,陆逊又不由喃喃道:“希望他别和我一样,也让你失望……” 知道他说的是陆绩,孙婺笑道:“不会的,他在竭尽所能帮我,他这次应当不会让我失望。” “嗯……”片刻之后,陆逊放开了她。 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也没必要再多逗留,他说:“那我走了。” “好。”孙婺说。 在他即将踏上楼梯时,孙婺又喊住了他。 “陆逊,你不必责怪自己,在那个时候,我总得给自己找点希望,不然我也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因此明知你的承诺不可能作数,我也全身心扑了上去……其实这样也好,就算走了条歪路,也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要好。所以当我现在平静下来再回想,偶尔也会感激你,你也别再自责了。” “嗯。”陆逊轻声应下,离开了竹楼。 第90章 陆逊离开后的几年里,孙婺忽然开始做梦。 她已经两千多年不做梦了——那样其实很好,不然那么多记忆,她根本分不清梦境现实。现在突然做梦让她很不适应。 而在这些年的梦里,每次梦到的都有陆绩。 在穷隆山的和她说“你要坚强”的小孩子陆绩…… 在汉中鼓励她“再试最后一次”的青年陆绩…… 在吴郡和陆逊说“我一直看着她”的油尽灯枯的陆绩…… 梦的多了,她怀疑是不是陆绩给她下了什么咒。然而陆绩总不承认,她也跟玄学有结界似的,怎么都弄不明白。 这一次,孙婺又梦到了他。 梦里是在吴郡陆宅后院。院里梨花开得正盛,风一吹,便有雪白梨花簌簌摇落。 树下铺了竹席,她和陆绩坐在席上。 她说:“从前我在建业听康僧会讲经,康僧会说,世间有六道轮回。所谓六道,天神道、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人间道。人呢,就按着前世因果报应在这六道里不停轮回。当时我就同康僧会说,这世间不止六道,还有第七道,叫三国道。这三国道比地狱道还要恐怖,它不管你生前业报,只要进来你就出不去了。” “……可我好想出去,无所谓哪儿,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也行……陆绩,你能帮我吗?” 梦里她殷切地看着陆绩,然而陆绩很装,他一本正经说:“阿婺,你不能直呼我的名讳。你该称呼我为——叔父。” “……” 孙婺灌下一口酒,有些不自然地说:“所以,叔、叔父,你能帮我吗?” 陆绩调着琴弦,思索片刻说:“你我也算一家人,我自然会帮你。只是愿不愿帮你是我的事,能不能帮你也是我的事,等我能帮上忙了,我定会去找你。可是既然你自己无能为力,品茶喝酒斗鸡走狗都行,让自己开心一点,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梦到此为止,孙婺半梦半醒之间恍然,陆绩曾经说的话也曾让她多撑过了几十年。 就算现在,她其实也在践行着他的话,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多开心了好多年。 从梦里醒来,窗外正风雨大作,雨滴砸在竹屋上,激烈如马蹄声。寒风从竹屋的缝隙钻进来,刮在身上冰雪一样冷。 被窝里还有些暖意,孙婺翻身想抱住陆绩取暖,这才发现他人不知去了哪里。 她慌忙从床上坐起来,挡住风点上烛火,陆绩这时却回来了。 他从竹梯上来,浑身湿哒哒地淌着雨水。衣物湿透紧贴着身体,因而格外纤瘦。 孙婺给他找来赶紧衣衫,忍不住抱怨:“大晚上的你出去做什么?有本事淋湿了生病了别叫我伺候。” 陆绩脱去衣物,擦干身上雨水,钻进被窝,凑近孙婺取暖,这才说:“雨这么大,我被吵醒后怕猪圈被淹,于是去扑了一层茅草。” “……”孙婺凶他:“这么冷的天你去关心猪,不来关心我?” 陆绩闷声笑道:“猪要生崽了才去多关心它们一些,不然我一定更关心……” 他话说一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都压抑不住浑身的颤动,他捂住自己的嘴,好像在避免将内脏咳出来。 孙婺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在脑中计算着时间…… 最后她想起来,现在是建安二十三年,陆绩已经快要死了。 * 孙婺是高端玩家,知道游戏里能救命的NPC就那几个,离他们最近的还是身在吴郡的于吉。 从于吉那里求药或者说抢药对她很容易,只是路程太远来回可能得小半年。 她在孤身来回和带陆绩回去之间陷入两难。孤身离开的话,这么多年没和陆绩分开过,她有点舍不得。但带着他回去,又担心路途坎坷折腾得他半路人没了。 思来想去,觉得丢陆绩一个人在郁林,说不定也要被种田喂猪这些琐事折腾得人没了,于是孙婺决定带上他。 和陆绩说了,陆绩却不置可否。 “于吉的药我之前也体验过一回,不过是多活几年,身子骨却没怎么变,仍是病恹恹的很没意思。” “能多活几年已经够不错的了,你还想怎样?”孙婺一边给他喂药一边说。 山里没什么好大夫,只有些神棍。孙婺只能给陆绩喂些自己采的草药,以及热水。或许是抵不过天命,药效不佳,陆绩仍是一天天病重。 “可路上太颠簸,或许赶不了多少路我就会生不如死。”陆绩又说。 听他这么说,孙婺很后悔自己之前只顾着生计,不曾提前安排他的事情。但事已至此,趁还有一年时间,她们总得再努力一下。 “不然我买了家当,雇两个挑夫,将你一路抬回去?”孙婺说。 陆绩却说:“阿婺,你就没想过再试一回吗?” 他的脸很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神极为严肃认真。 孙婺很快意识到他说的“再试一回”是什么意思。 可是其实,就像玩游戏,如果一直被虐自然不想玩。可一旦让人发觉出乐趣,又难免会想着“再玩一把”。她现在很快乐,因而事到如今,她倒没那么迫切地想走了。 就算真要走,也可以再玩两把再走。 孙婺迟疑间,陆绩又说:“倒不是说真的像你走,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还不如重新换一副好身体。况且水解太过玄妙,一次两次都没成功,之后也未必能成——我们总得多试几次才行。” 不过二十多年,孙婺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改变。从不想再玩,变成怕再玩不到。 怕一切尘埃落定,自己真的离开,她问陆绩:“这一世你觉得圆满了吗?” 她心里想,要是陆绩回答圆满,她可以用自戕来重启下一世,受了那么多苦,没必要在自己最开心的时候突然结束游戏。 然而陆绩想了很久回答说:“自然不圆满,我的八岁到三十二岁,都是很好的日子,我还想再体验一回。” 也好,那再试一回吧,算是真正离开之前的演练。积累些经验,也尝试排除掉一些其他的干扰因素,到时候想走就走。 虽然不希望是这次,她以后总归还是要离开的。 * 这一次去不了皖口或是夏口,只能前往浔江岸边。 浔江两岸青山环绕,少有人烟,猿声鸟鸣不绝于耳。浔江乃一条支流,弯弯绕绕奔流到这里,即便是在汛期,水面宽度也不及长江一半。 因为才下过雨,这一天天气不似往日闷热,阳光却十分灿烂耀眼。 岸边又砌起一座祭坛。 孙婺在江边徘徊许久,想起又得在水底喝好多水,心想这水解的方式也是够阴间的,要真还要很多很多次都成功不了,她肯定对江水也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说不定以后还真就不愿意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这一回重生之后要立马去皖县,偷偷和陆绩会合将他带走,不然她一次次重生跟玩似的,别人未必不对她有意见。 然后又想,这一回可不能浪费钱财买大象了,置办些房屋田产,就他们这样辛勤劳作的人生态度,不到两年他们就能成为郁林首富…… 陆绩目光追随着她,忽然笑着说:“阿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圆满的一生是不能重来的。” 好像确实说过,只是…… “你不是说你并不觉得圆满么?”孙婺心里有些不安,回头问他。 “嗯。”陆绩笑起来,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所以要是能有圆满的一生,我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孙婺想了想,也说:“你这不是废话吗?自然是没有遗憾才会觉得圆满。你下一回再像这一次这样好好对我,我保证让你体会到人生大圆满。” “好。”陆绩笑着说。 …… 孙婺又一次将自己浸入水中。 为了避免溺水时的窒息感,她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眼睛上,注视着这一次的水解。 浔江的江水更蓝一些,点缀着太阳散落的光。这铺天盖地梦幻的颜色,好像能侵入人的脑海,温柔地编织出一个个梦境。梦境凝聚了千年的悲欢离合,却纱一般轻,水一般柔,搅得她昏昏欲睡。 在江水的暖流中浮浮沉沉,她身体轻飘飘像在梦境中徜徉…… 忽然,似是过了千年,又似乎只是一瞬,耳畔传来“嘀——”的一声,她猛地睁开眼。 抬头是一面镜子,里面的人有一双熬夜的熊猫眼,剪了一头短发,穿着粉色的居家服。 ——是她,这还是她的十五岁,属于现代的,她的十五岁。 眼前的事物变了。变成了鼠标、键盘,还有一台已经蓝屏的显示器。“嘀”声或许就是电脑死机的声音。 显示器的光像江底一样冰冷。 呆愣片刻,溺水窒息的感觉才涌上来。孙婺大口喘气,却好像在吞咽江水一样不能缓解。最后浑身力气用尽,她只能精疲力竭地倒在电脑桌前。 …… 许久,等到阳光透过卧室窗帘照到她的脸上,门外传来爸妈催她起床吃早饭的声音,恍惚感才终于褪去一些。 她从电脑桌前坐起来,看向电脑桌旁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和自己说:“有人付出了全部让你重新回到这里。已经很圆满了,别再觉得遗憾。” 第91章 大结局 2022年,A市的研究生宿舍里,孙婺正趴在宿舍床上奋笔疾书。 四人间的宿舍只住三个人,老二老三结伴从食堂回来,看到她,老三问:“你又在给你男朋友写信吗?” 孙婺:“是啊。” 十五岁之后,她经常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穿越过,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她爸妈为了给她戒网瘾,强制给她注射了什么致幻的药物。 总之,现在别的不说,她的网瘾是完全戒除了。 老三又问:“你男朋友不用手机吗?写信这么麻烦,发短信多好。” “别说了,他男朋友连邮件都不收,只收纸制信。挺奇怪一男的。”老二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说。 老二是孙婺本科室友,两人一起保研,因而很对她很了解。 老三不由有些羡慕,“你们可真浪漫。” 其实也算不上浪漫。 孙婺给陆绩的信里写的全是今天吃了什么,上了什么课,要么就是吐槽导师。 一开始,十五岁的时候她还会写自己的思念,甚至每天一封从不间断,现在已经退化到一两个月一封了。 这封信很快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要是跟陆绩说自己又被导师要求读什么英国文学,就算陆绩能看到,估计也不可能感兴趣吧。 于是她将信折好,放进信封。 老二忽然从书桌前转身,两眼放光地和孙婺说:“你知道我们本科专业新招了一个神仙学弟的事情吗?” “没有。”孙婺将这封无法寄出的信放好,问她,“新学弟他能长生不老?” “什么嘛,我是说神仙颜值。我昨天特意转了三趟车去新校区围观,果然绝了。” 孙婺:“多好看?” 老二:“能让人为了他放弃学术的那种……” 你不是分分钟想放弃学术?那新学弟也没多好看嘛。孙婺心想。 老三也说:“我也在微博上看了,学妹发了九宫格,自动贩卖机边上那张真的杀我。” “是吧?无辜好奇的眼神可真的太纯了,就,想把人拐回来宠爱的那种。”老二遇到了知音。 完成了这个月的写信任务,孙婺在床上躺平,问她们:“可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动贩卖机无辜好奇?” 老三:“天生这张脸吧,天然纯,老天爷赏饭吃。” 孙婺想了想,不太认同,“说不定他只是不会用自动贩卖机呢?” “……” 两人自动略过她的话,老二拿着手机挪到老三身边,将手机递给她看,“我还是喜欢古典风的这张。因为我感觉他仪态很好,穿古装绝对好看……”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宿舍的门。 宿舍大门正打开通风,同门师姐站在门口。 “孙婺,老林让你明天给本科生带个课,你有空吗?” 孙婺从床上坐起来,“大几的?” 师姐:“大一。” 老二赶紧举手,“大一!我可以!” “你这次这么积极?”师姐好奇地走到她身边。 “我也想关爱一下新生嘛。” 然而看到她手机里的内容,师姐立刻明了。 “人家才十八岁,你多大了,干嘛老牛吃嫩草?” “看一下也不行吗?”老二说着,并不强求,又转头看向孙婺,“孙婺你明天可以要一下学弟的联系方式吗?” 因为曾经休学过三年,孙婺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她没什么兴趣,摇头说:“我跟他年龄差更大,我可不想亵渎他,而且我都有男朋友了。” 说完,她便找出手机,和导师沟通代课的事。 * 第二天,孙婺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终于到达了位于大学城的新校区。 她们学校本部建于百年前,建筑低矮,尚有许多植被,新校区却很现代化。从大门进入,迎面是修剪规整的花坛,再往上有一座喷泉,而最前面的是学校的图书馆。 图书馆有十层楼高,看起来像一本翻开的书,玻璃幕墙包裹之下恢弘庄严。 在这么现代化的地方,孙婺有时候会浑身不自在。 她赶紧躲到一旁的树荫下。 树荫下有一个自动贩卖机。 今天阳光格外灿烂,孙婺也有些渴了。于是她拿出手机,有些笨拙地扫码。 喝什么呢? 咖啡、可乐、汽水? 最后选了一瓶橘子味汽水。 冰凉凉的橘子味汽水握在手中,她好像获得了什么慰藉,一下子从对现代化的不适中解脱出来。 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陆绩。 她喜欢吃橘子,陆绩其实也喜欢吃。这么好喝的东西,在游戏里可尝不到,要是能带给他尝一尝就好了。 可惜她再也不可能回去…… 叹一口气,收拾好心情。她抬头,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脸色有些白,唇薄而红,眼睛很亮,眼型勾人。孙婺紧紧盯着他,移不开眼。 好像有人在远处喊:“哎,陆绩,走不走?” 陆绩笑起来,比阳光还要耀眼,“孙婺学姐,中午好。”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小伙伴们的阅读和支持,真的非常感谢~ 接下来计划有下面这些番外: 1.陆绩现代番外 2.重写第三世,拆成曹彰和周瑜两个番外 3.陆逊带着记忆穿越回过去的追妻火葬场番外 另外,放个预收文案,算是曹彰故事线的引申,有兴趣的小伙伴点下收藏哈~ 《我兄长他不可能这么强!》 赵崇是帝后最宠爱的小儿子。 天之骄子,不爱斗鸡走狗,不屑勾心斗角,无欲无求佛得很。 就连关系最亲密的和嘉郡主提出想远嫁西凉,看到男才女貌一对璧人,他也只是云淡风轻说一句“好”。 ——后来他才知道,西凉即将有一场宫变,世子沈西榭早就自身难保,更别提心思单纯的和嘉。 可待他星夜赶去西凉,佳人血肉已归尘土。 佛心不再清净,他将西凉反贼血洗了一遍。 重生,回到和嘉出嫁前,赵崇直闯沈西榭下榻的馆驿,一柄利剑差一点刺穿沈西榭的喉咙。 “无能之辈,和嘉也是你能肖想的!” * 和嘉郡主令微是皇后的养女,她有一个名义上的哥哥赵崇,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亲哥哥沈西榭。 得知亲哥在西凉处境艰难,她暗中谋划同他一道回去,从旁支援。 帝后全无异议,却没想到向来不问俗事的赵崇忽然来访,将她训诫一通。 “田氏弄权,西凉实权早已旁落……” “西凉王病重,不日就要归西……” “沈西榭更是个草包,回去就是送人头你还跟他?” 言辞恳切,令微正要被说动,屏风后的沈西榭已经拔出剑来。 “说谁草包呢!单挑!” #义兄与亲哥哥不共戴天是什么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