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同人]焚香祭酒》作者:积羽成扇 文案: 一朝穿越东汉末年,成为清河世家崔氏的一员,一个正史上不曾出现,但听起来十分厉害的角色。 崔琰的叔叔,戏志才的挚友,年仅十八岁,却已经“意态潇洒,风容甚盛,颇有才名”,“君子六艺,无一不通”。甚至,他已故的老师——名士何休在临死前给了个极高的评价:“崔颂,天纵之才也。” 工科生·半文盲·崔颂:……我选择死亡_(:з)∠)_。 穿成古代乱世中的人才,还是综合能力很强的人才,该怎么办? 1、假装撞到脑子变傻。2、一边疯狂学习,努力成为真·人才,一边装X。 崔颂表示:装X什么的,我最擅长了。 这就是一个学水利工程的工科生误入三国时代,为了避免露馅而不断装X,勤思苦学最终成为真谋士的故事。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颂 ┃ 配角:预收《[三国]静候佳音》、《大秦攻略》求收藏! ┃ 其它:三国,大魏,蓝色信仰。 一句话简介:论如何从文盲成为真谋士。 第1章 崔家有子名颂 崔颂的脸已经僵了。 因为长时间想要保持一种风淡云轻的表情,他脸上的肌肉反而变得僵硬起来。 一个小胡子修得齐整漂亮的男人正跪坐在他的对面,宽袖曳地,神色肃穆,口中缓慢却源源不断地蹦着他听不懂的词。 崔颂懵逼了半天,才从男人言行中找到一丝蛛丝马迹,明白对方大概是在说儒家里的经要。 且不说文绉绉的古言崔颂半懂不懂,就算翻译成白话文,对他一个学水利工程的理工生也如同天书。 简直蛋疼。 可偏偏他还要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不时点头,表示一下认可与赞同;或是沉吟思索,以显对对方言论的深刻思考。 实际上早已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 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一莫名其妙的局面的? 崔颂绞尽脑汁地回忆。 除了奢侈地去SPA做了次水疗按摩,他好像什么也没干。 彼时他坐在温泉边上,身后有专业的女按摩师在帮他捏脊,正闭眼享受着,忽然,背后的力道消失了。 他不明白按摩师捏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停了下来,没有睁开眼睛,只催了一句:“继续。” 继续按啊,不要停。前几天打球过猛肌肉酸痛,刚刚那一按可是无比酸爽。 结果按摩的酸爽没来,惊吓的酸爽倒是接踵而至。 “叔父还要听什么?” …… 哪来的浑厚男声? 崔颂猛地睁开眼,装修精致的温泉池和娇娇软软的按摩师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古色古香的装饰和一个畜着山羊胡子的帅哥。 崔颂差点没脱口而出“你哪位”,但遽变的环境让他警觉地住口,低头检查自身。 黛色深衣,宽袍大袖,博带缠腰……还有伸在袖外白净修长得似艺术品的手,都表明这已不是他原来的身体。 穿越。 这个在现代被写烂了的词第一时间窜入他的脑中。 久久等不到崔颂的回复,美胡子帅哥不解地抬眼:“叔父?” 崔颂被第二颗闷雷击中。 竟然被一个长胡子的大叔叫叔父……难道他穿成了糟老头? 这个答案很快就被否定。 因为这具身体的声音十分年轻,像是刚刚过了变声期。还有这双好看的手,怎么也不像是年长者能有的。 崔颂定了定神,故作淡然地颔首。 “你便从头开始讲起吧。” 然后崔颂便跪坐着听便宜侄子讲了一个小时的六经。 他简直悔得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本想借机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没想到得来的是一场精神折磨。 偏偏这是他自己的要求,他又初来乍到,不知道原主是个什么情况,不敢贸然打断,只能硬扛这波精神伤害。 但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尤其是当便宜侄子讲完,还敛衽一揖,摆足了“求指教”,“洗耳恭听”姿态的时候。 崔颂很想知道现在往桌案上一磕装失忆还来得及不。 幸而这个时候走进了两个穿着曲裾的侍女,其中一人举着一个黑红色的漆盘,上面摆着一只小口酒壶,两只瑞兽衔环的酒樽;另一人捧着两张叠在一起、等臂长宽的小案。 “季珪公子,可要用点小食?” 穿着牙色曲裾,梳着倭堕髻的侍女走到便宜侄子身边,移开原来的书案,将吃饭用的小案摆上。 另一个湘色曲裾的侍女走到崔颂的身边,替他张罗酒水,发髻上的衔珠步摇左右晃荡:“公子想要用点什么?” 崔颂不知道这时代能吃什么,只得说一句“照旧”。 两个侍女来得很是及时,不但带给他喘息的时间,还把便宜侄子的名字告诉了他。 季珪公子,崔季珪。 ……怎么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一时想不起来,崔颂也没有再想。 他仔细观摩崔季珪的喝酒姿势,依样画瓢,一手拢袖,一手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或许是原主的本能还在残留在身体里的缘故,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滞塞,别有一番潇洒姿态。 手握酒杯,崔颂略略踏实了一些,不动声色地打量房间,暗暗琢磨自己究竟穿到了哪个朝代。 跪坐在地,分案而食,怎么也得是唐宋以前。虽然汉朝就已经出现了胡床这东西,但基本还是跪坐,椅子的真正普及是在唐朝。 而根据越古旧的朝代,吃的东西越缺乏花样的定理,崔颂已经做好了今后啃窝窝头、欲(食)仙(不)欲(知)死(味)的准备。 比如他手中的这杯酒,淡的可以,还酸溜溜的,喝起来活像掺了水的醋。 言归正传。 有了刚才的缓冲,崔颂在心里打好了草稿,准备向便宜侄子套话。 毕竟被古代用语洗脑了一个小时,现在拿这些组词造句简直信手拈来。 首先崔颂似是而非地夸奖了崔季珪刚才的一番论道(虽然自己一句都没听懂),然后“谦虚”地表示自己才学不够,不能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最后家长里短地扯了一番,扒拉出了几条有用的情报。 总结如下。 1、这具身体的原主和自己同名,姓崔,名颂,今年18岁。因为还未加冠,所以还没有表字。根据乡人的评价,原主“师从名师,颇有才名”,眼前的便宜侄子似乎也对他“颇为推崇”。 …… 得到这条结论,崔颂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一个文盲穿成古代知识分子,还是小有名气的知识分子……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大的Flag? 2、这个叫崔季珪的便宜侄子,是原主长兄的儿子,比原主大了近10岁。 这点崔颂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古人讲究多子多福,又早婚早育。汉武帝六十几岁还生下刘弗陵,有个比自己大的侄子根本不奇怪。 3、现在是中平六年春,坐标洛阳。 理工汪崔颂表示,虽然他也看过几本历史书,但那都是当故事看的,时间之类的细节从来没注意过。这个中平六年是个什么年份? 而且皇帝谥号都是死后所封,生前统一称陛下、天子。他总不能冷不丁来一句“皇帝名讳叫什么,先帝谥号是什么吧?”他要怎么才能知道现在在位的是哪个皇帝? 头疼,一万个头疼。 好在这时,被他视作神助攻的侍女再次款款而来。 “公子,您的信。” 说是信,其实是一只竹简,用一条红娟系成圆筒的形状,装在一口雕着双鱼的木盒里。 崔颂展开竹简,上面的隶书文字再次让他懵逼。 还好隶书和现代汉字的区别已不是特别大,而原主识文断字的本能还在,再看的时候,竹简上的每一个字崔颂都能辨识出来。 开头是「与崔弟书」(写给崔弟的书信),正文阐述了对方的近况,表达对原主的问候,探讨了学术上的问题,并隐晦地透露朋友间的思念之情。 竹简的末端,留了个落款,上书「戏焕顿首」。 这个戏焕应该就是原主朋友的名字。从信中可知,两人关系甚好,戏焕比原主要年长五岁,现在正在颍川游学。 不管是从礼节还是从现实角度考虑,这封信崔颂都必须回,而且是认真地回。 然而……若要回信,称呼可是一个大问题。 在古代,“名”和“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因为古人往往谦称自己的“名”,敬称别人的“字”。所以戏焕的焕,显然是对方的“名”,而非对方的“字”。同理,如果崔颂要给戏焕回信的话,必须要称呼戏焕的“字”才行。要知道在古代,以“字”称呼是一种尊重,同辈之间当面直呼其名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 崔颂是因为未加冠才没有“字”(古代男子通常二十岁加冠,而加冠后才算成年,才能取“字”),所以戏焕只能称他崔弟,但他却不能叫戏焕戏兄——从书信上看,两人的关系应该十分要好,叫戏兄就显得有些疏远了。而且……戏兄,袭胸,这么耍流氓的称呼,他实在叫不出口啊。 崔颂从容不迫地放下竹简,决定再从便宜侄子这边入手,旁敲侧击,撬出点有用的信息来。 “戏焕兄的为人,季珪以为如何?” 崔季珪不疑有他,正襟危坐道: “志才此人,虽性格乖戾,有负俗之讥,但却有命世之才,堪与高祖之陈平比肩。” 陈平,汉高祖刘邦的谋臣,和张良齐名的阴谋家。 可见崔季珪对戏焕的评价有多高。 但崔颂震惊的不是这个。 正如他刚刚所想的那样,古人往往用“名”自谦,用“字”尊称。 崔颂问的是“戏焕”,崔季珪口中却称“志才”……可见这“志才”就是戏焕的“字”。 崔颂此刻都要炸了: 卧槽!戏志才!曹操早期一个超牛逼的谋士!不输给郭嘉和荀彧的奇才! 这人《三国演义》里没有提到,但正史《三国志》里面提到了。 正因为这人早亡,曹操失去一大谋士,向荀彧问计,这才得到郭嘉。 没想到这人竟然和原主有交情! 没想到自己竟然穿越到了东汉末年! 因为野史里说戏志才叫戏忠,刚刚看到戏焕这个名字的时候,崔颂一点也没往戏志才的身上想! “志才……戏焕……” 崔季珪奇怪地看了崔颂一眼:“‘子曰,焕乎其有文章,说的便是志才吧’,叔父曾以此大赞戏志才,今日怎么……” 崔颂:……原主看起来特别有文化怎么办。 崔颂顿时感觉压力山大,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迟早会露馅。现在的他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夫,被刀架着脖子,逼着扮演一个硕士毕业的文化人一样。 可古人的诗词歌赋,引经据典,他一个都不会啊。 这时候崔颂突然想起,自王莽之篡后,东汉时期的男人貌似都是取单名的,所以他们的“名”往往是一个字,如曹操,孙权,刘备。两个字的……不是贱民身份,就是某个人的“字”吧? 所以说……崔季珪的这个“季珪”,其实是便宜侄子的“字”,而不是他的“名”? 而史书记载的往往是“名”,也不知道崔季珪的“名”是什么,千万不要告诉他这个便宜侄子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刚这么想,便宜侄子就补了他一刀。 “琰以为,以志才之能……” 琰…… 崔季珪……崔琰……! ——崔琰?!! 那个据说帅得掉渣,却整天绷着一张教导处主任的脸,连曹操看了都有点怵的三国名士,崔琰?! 作者有话要说:假如崔颂闭眼的时候说了一句:继续啊,给我捏脚。 崔季珪:……………… 关于竹简问题……根据我查到的资料,虽然东汉就有蔡伦改良造纸术,但纸张的真正普及是在晋代。 PS:戏志才在历史上没有记载名,一说是志才就是他的名……戏焕这个名字是我瞎编的。=3= 第2章 一言不合让弹琴 崔颂这边正有点恍惚,以“为主人分忧解愁”为己任的侍女迈着小步近身。 “公子,已是未时五刻。公子可要抚琴?” 抚琴两字将崔颂从“身边都是牛人”的震惊中拉了回来,变作不敢置信的惊悚。 “你说什么?” 一身月牙曲裾的侍女显然不能明白崔颂为何突然变了音,眼带不解地觑了眼他的脸色,又飞快地低下头,“已是未时五刻,公子可要抚琴?” 一直以来都作为“对牛弹琴”中的那只“牛”的崔颂顿时僵硬了后背。 更让他感到可怕的是,坐在对面的便宜侄子,眼中竟流露出了期许的意味。 由此可知原主的琴艺大概很是不错……但知道这点并没有什么软用,不会的东西就是不会,就算身体里还残留着弹琴的本能,他连曲谱都不知道,又怎么弹? 兴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崔琰正襟危坐,肃手一揖:“叔父可有心事?” 崔颂精神一振,正要拿“是啊我心事重重不想弹琴”当理由躲避露馅的危机,却见崔琰并袖再揖,十分真诚地道,“若是此事不宜明言,叔父便以琴曲为载,聊作排解,如何?” 穿着湘色衣裙的侍女麻利地搬了一张琴出来,搁在崔颂身前刚被替换的琴案上。 崔颂:…… 这时候崔颂才想起来,古琴这玩意儿在古代不仅仅是高雅的代表,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抒情。 心情好的时候,弹琴。心情不好的时候,弹琴。无聊的时候,弹琴。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表达,弹琴。高兴得快疯了,弹一首。悲伤得快死了……还犹豫什么,当然是弹琴发泄啊。 正所谓“畅”“操”“引”“弄”,其中的“操”,就是因忧愁而生的一类琴曲。 所以在崔琰和两个侍女看来,“心事重重”的崔颂简直不能更需要弹琴了! 可崔颂觉得自己一点也不! 他还想努力抢救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他的面前就多了一只漆盆,一顶香炉。 “公子请净手。” “……” 事已至此,崔颂只能麻木地任由侍女帮自己洗手,又麻木地点了只香,插在狻猊青铜炉上。 案上的古琴有七根线,琴身乃白桐木所做,琴头雕有囚牛的图案,栩栩如生,一看就是相当高档的工艺品。 崔颂木着脸,左手指腹搭上琴弦;宽袖拂过,宛若在琴上晕开了一滩白墨。 忽然,他重重一压,瑶琴发出一声惊鸣。 崔琰与二侍女皆是一怔。 崔颂面无表情地收手:“颂心中所想,唯有这一声矣。” 崔琰肃容:“愿闻其详。” “季珪可知董卓?”这一句话崔颂斟酌再三才问出口。他虽然不知道中平六年是哪一年,但看他现在生活在洛阳,小日子竟然还过得有滋有味,器具用物无一不精,必定是在洛阳城被烧毁之前。而且两个侍女的表情都十分镇定,半点忧惧都没有,所以……如今外界应该还相对比较平静,至少董卓尚未进京,汉灵帝也应该没有领便当,没到何进和宦官上跳下蹿的时候。 不过现在汉灵帝虽然还没死,估计也离不远了。毕竟崔琰的年龄放在那里,曹操开府的时候他还十分精神,往前推二十年,怎么也该是汉灵帝快要驾崩的那几年吧? 果不其然,崔琰对董卓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痛恨的情感,甚至有些陌生。 “董卓……?”稍稍回忆片刻,崔琰不确定地问道,“可是河东太守董卓董仲颖?” “正是。”素白的指节离开琴弦,崔颂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把高大上档次的古琴,幽幽一叹,“中央疲弊,战乱四起。若要说倾覆大汉的最后一把刻骨钢刀,既非黄巾军,亦非宦官与外戚,而是固守地方的兵马。” 崔琰手腕一抖,酒樽中的酒液溢出少许,在玄色衣袍上点出几道异色。 他惊骇莫名地看了崔颂一眼,沉淀神色,将酒樽搁在案几上。 不轻不重的一声“咔”,一如崔琰眼中的浓重色彩,令崔颂的心随之一跳。 顶着崔琰沉邃无俦的目光,崔颂面色淡然,内心却早已炸作一团。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装逼失败的时候,崔琰敛衽正坐,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 “叔父言下之意,可是暗指董卓会行边章、韩遂之举,造乱谋逆?” 边章、韩遂,东汉末年赫赫有名的西凉军阀,于184年黄巾起义被镇压后兴兵谋反。其军之强大,所向披靡,举国震动。从此西凉之军威名,骇惊天下。 直到汉灵帝死后,这支反军也未退出历史舞台,而是继续作乱,成为一方割据势力。 是的,就是和马超一起,被曹操贾诩一计反间,最后莫名其妙死掉的那个韩遂与他的前任。 听崔琰提起这两人,崔颂才想起这么一茬。 虽说董卓的情况与前两者不尽相同,但他做的事,可比边章韩遂之流更加臭名昭著。 废天子,立傀儡,改五铢,烧洛阳。 恣劫掠,垒郿坞,多杀戮,夷异端。 哪怕他其实勇武过人,豪爽仗义,也注定瑜不遮瑕,在历史这片幕布上留下数不清的黑料。 对于崔颂而言,他并不想做什么“神机妙算”的“预言家”,也不想点评时下英雄。 之所以提起董卓,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急着岔开话题,把弹琴的事圆过去而已。 然而一个瞎扯淡需要一百个忽悠来圆融,如今他必须硬着头皮编下去,仗着“先知”应对一切质疑。 崔颂由着便宜侄子发散思维,老神在在地吩咐侍女再上一樽清酒。 “今兵祸四起,主上多猜忌。便是董卓无此异心,季珪又怎知不会有另外的赵卓,李卓,再赴韩遂后尘?” “叔父慎言!”崔琰被他的那句“主上多猜忌”惊了一跳,便是圣威没落的特殊时期,妄议皇帝也是重罪,“哪怕诚如叔父所言……然则天威尚存,忠君之士遍布天下,京中又有大将军何进总揽朝纲,上军校尉蹇硕护佑君侧。韩遂等叛军虽作乱多年,亦不能动摇大汉根基,叔父何以忧虑至此?” 崔琰说得十分直白,尽管肯定了地方上的潜在威胁,但他显然并不认为那些威胁会直接毁灭大汉的政权。 至少目前不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天子之名和中央军队在,现在的地方势力虽不服管教,却也不至于动摇根本。便是强大如韩遂之军,多次大破朝廷之师,令中央闻风丧胆,也不曾真正威胁过大汉的统治。 其实崔琰的想法并没有错,现今离黄巾之乱、中央被迫下放军权的时日尚短,中央余威犹在,尚未沦落到东周的境地。地方之军再强,绵延数百年的汉祚也不是说推翻就能推翻的。若非汉灵帝死后,外戚集团和宦官互掐把对方掐死了,小皇帝失去了最坚固的后盾,军权旁落,洛阳大乱,东汉政权至少还可以延续几十年——还不是被架空的傀儡状态。 假如不是崔颂仗着先知的便利条件,在现在何进集团如日中天的前提下,他也说不出“外戚宦官算啥,真正搞死大汉基业的是现在正暗搓搓发展的地方豪强啊”这些话。 可惜没有如果。因为急功近利逼狗跳墙,何进不但憋屈地被宦官坑死,还引狼入室,在最混乱的时候招董卓入京,将胜利的果实拱手相让。 而小皇帝的另一把保护伞,宦官集团也被袁绍等人诛杀得干干净净,连根毛都不剩,顿时成了砧板上的肥肉。 崔颂整理完思路,抬手示意侍女把琴搬开。 他漫不经意地掀开香炉顶盖,用小钎子拨弄炉中的香灰。 “何进此人,有勇无谋,行事鲁莽,又与何皇后貌合神离,权利于他,是催命毒药,绝非立身之本。蹇硕等十常侍,贪得无厌,卖官鬻爵,行事下劣而无所忌,且党锢以来,积怨已久,一旦失去天子的庇佑,他们必会自取灭亡。”崔颂盖上香炉,将小钳子放回香案的暗格,“此二者,皆不足与谋也。地方之祸,迟早会成为燎原之火。” 崔琰若有所思地点头,但却没有放过崔颂话中的漏洞:“手持符节、军功赫赫者甚多,野心勃勃者不可胜数——叔父何以单单提起董卓一人?” ——因为我只记得董卓啊。 崔颂觉得这便宜侄子还真是难缠,什么都要追究到底……或许这也是他最后被曹操赐死的原因之一? “董卓?” 崔颂发现,现在这具身体的声音极有特色,不仅音色清朗悦耳,且无论何时都带着一股慵懒的感觉。特别是故意拉长尾音的时候,总有一种漫不经心,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色的味道。 #当我穿越后遇到的最大困扰不是穿帮,不是生存,而是被自己的声音苏了一脸该怎么破# 见崔琰作侧耳倾听状,崔颂唇角微勾,猝不及防地改了话锋, “不过随口一提罢了。颂未曾入仕为官,便是有同边章、韩遂之人,颂也无从得知。只前日恰好听了董卓之名,就拿来卖弄一二……倒是颂的疏忽,叫季珪当真了?” 坐在对面的崔琰被他的“随便”惊呆了,一双帅眼瞪得老大。 不小心演过头,暴露了恶劣本性的崔颂:…… 正在他痛心疾首地默念“浪比一时爽,穿帮火葬场”的时候,他意外发现,侍立在一边的侍女并未露出丝毫异色。就连对面的便宜侄子崔琰,也在最初的瞪眼后很快恢复镇定。 “叔父既然还有心思与琰说笑,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 啥? 未曾发觉崔颂的错愕,崔琰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段话。 半懂不懂地听了半天,崔颂勉强弄懂了大意。 以崔颂的理解,便宜侄子的意思是这样的:叔父才智过人,既然提到董卓,必定是看出了什么,只是出于某方面顾虑,加上琰天资驽钝,所以才不愿与琰深说。琰虽然不甚聪慧,但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总之叔父你开心就好。 崔颂:“……” 他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仔细回味便宜侄子的一番话,去除那些没缘由的推崇之语,还有两条隐晦的信息。 1、原主因为某些原因,导致最近情绪很糟糕,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便宜侄子等人十分担忧。 2、一言不合就耍赖,喜欢调戏大侄子什么的……原主本来就是这个调调。 得出这两条信息,崔颂感到嘴角抽搐的欲望更强烈了。 他以为自己破绽重重,没想到反倒歪打正着,避过了露馅的危险? 崔颂敛衽,面无表情地起身。 ——在地上跪了这么久,感觉腿都粗了一圈。 ——也不知道这些常年跪坐的古人是怎么熬下来的。 见他麻利地站了起来,崔琰一怔,同样整理衣裳起身。 崔颂没有错过崔琰面上的凝重,他故作不知,反关切地问道:“季珪可是累了?要不……” 他正想说“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把人弄走再自己一个人琢磨原主的情况,以免再说下去真的露馅穿帮,却没料到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宜侄子又给了他重磅一击。 崔琰摆袖道:“琰不觉疲乏,只有感天下大势。国无明主,奸佞当道,大势所向,我等士人便是心忧,却无可奈何……” 崔琰慨然长叹,继而又道,“琰昨日既已答应叔父——今日要与叔父共约比剑,又怎可言而无信,临阵反悔?” 崔颂差点没绷住平静的表情。 他知道崔琰喜欢剑术,这个时代的文人也多是文武双全……但是能别一言不合就来比剑吗?他一个只会篮球与散打的普通大学生,拿头跟你比剑啊?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崔小颂:▼ _ ▼真是吡了狗了。 荀彧(被三国杀迷们爱称狗货):…… 第3章 比剑?比箭? 崔颂打量了眼便宜侄子伟岸的身板,又对比了下自己瘦削的臂膀,更加觉得比剑乃是天方夜谭。 他可不想明天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惊天惨案,叔侄比剑,年少的叔叔被误杀#,#某擅剑的士人一夜之间成为蹩脚鸡,是天谴报应,还是才能的沦丧#。 然而便宜侄子一脸正气,那副威严堪比教导处主任的面容,射线般锁定崔颂的目光,都在向他传达一个信息:这剑非比不可。 崔颂没什么表情地与崔琰对视一会儿,拢袖而立,忽然朝侍女吩咐道。 “去取骑服和长弓来。” 崔琰疑之:“长弓?” “正是。”崔颂舒展眉眼,勾唇一笑,“我与季珪约好了比‘箭’,自然是要备好长弓的。” 崔琰一呆,漂亮的山羊胡微微颤了颤:“叔父昨日说的比‘剑’,原来不是比剑,而是要与琰比试骑射?” 虽然射箭硬是要与骑马挂钩这一点让崔颂略感不妙,但比起从来不知为何物的剑术,骑马拉弓他好歹接触过,加上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本能,未必不能上手。 再不济,也比一无所知的剑术要好。 这个时候,崔琰无比感谢自家附近电玩城里的射箭游戏与游乐园里的骑马项目,虽然那坑钱的价位曾让他大骂黑心商贩,但现在想想老板简直是业界良心,要早知道自己会穿越,他一定天天在骑马射箭上烧钱,把这两项技能练到满级。 怀着莫名感叹的心情,崔琰在侍女的服侍下换好短衫,背上长弓,绕过一排硬山顶的屋舍,揣手来到外院的马厩。 马厩不过数十丈长,并排而立,其内只有五匹宝马倚槽而食。居中的一匹,白骢立耳、神骏非常,在听到人声后,昂起马脖子,低低地朝这边鸣了一声。 崔颂不由有些惊异。 一旁,湘衣秀眉的侍女掩袖而笑:“许是公子久不来看‘搦朽’,这小家伙在向您表示委屈呢。” 原来这是原主的马。名字叫做“搦朽”。 崔颂感到自己的文学细胞受到了碾压。 如果是他自己,要给这匹白马取名……目测不是“白毛”就是“白豆腐花”。哪里会是这么不明觉厉的名字。 见他深沉地站在原地,充当木桩,白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崔颂于是走了过去,摸了摸马脸。 然后被糊了一手的口水。 崔颂脸色一黑,借着替马顺鬃毛的动作,将手心的口水全部还了回去。 “搦朽”低头嚼了口马草,黑溜溜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离近的崔琰对这“暗潮汹涌”一无所觉。 “今日的比试之地……可还是官道外的那处兽林?” 崔颂敷衍地点头。 反正他对这里一点也不了解,在哪狩猎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崔琰选了另外一匹青骢骏马,熟稔地翻上马背。 崔颂目不斜视地检查马身,确认马具齐全,虽然不如后世方便,但马鞍马镫都在,某论坛关于“汉末没有马镫”的传言不攻自破。 有原主的底子在,兼之马镫的便利,崔颂轻而易举地上了马,一手牵住缰绳,另一手接过白衣侍女递上来的长鞭。 策马西进,沿着官道一路抵达荒僻的郊外,崔颂一面与崔琰闲谈、一回生二回熟地套着信息,一面绞尽脑汁地回想拉弓射箭的要诀。要是等会儿射空,那可就玩大发了。原主据说是“君子六艺、无一不通”。骑射占了六艺之二,原主就算不能穿杨射柳,小小狩猎也难不倒他。 会为狩猎的准头忧心的……只有他这个冒牌货而已。 崔颂无声一叹,再没了谈话的兴致,只策马扬鞭,让马在官道上驰骋起来。 靠近南面竹林的小道,突然出现一人一骑,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冲上官道,眨眼便与崔颂的马错身而过。 崔颂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面貌,只依稀见到藏蓝色的骑装,皂色的高头大马。 一丝淡淡的幽香萦绕在鼻尖,转瞬即散。 崔颂被这道短暂的香气吓了一跳。 因为生产力的落后,他自穿来的那刻就对古代的生活水平不抱任何期望。可刚刚那道香气,竟比他在现代接触过的任何香水都要好闻—— 清幽疏冷,却又不失温和。 崔颂勒马停驻,回首远眺,那一人一骑早已绝尘而去,只能从背影辨析出那是个年轻的男子,气质卓然。 崔颂只得放下问香的心思,驱马与崔琰并行。 说到香气,崔颂倒是想起一人。 荀彧,曹操手下数得上名号的重要谋士与功臣,在计谋与内政上都颇有建树,更以君子之风与那一身的香气闻名。 ←据说他坐过的草席都能香上好几天。 历史上对荀彧的评价是这样的:“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陈寿)”;“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亵。(曹植)”。 ……也就是个高洁高雅、才智过人、自带香气光环的美男子。 就连三国的狂士祢衡——那个投奔谁就让谁没脸的愤青,在恶意评判荀彧的时候,也只能说一句“借面吊丧耳”(凭着长相参加丧礼;古代吊丧的人需长相俊美)。也算是变相的夸奖了。 崔颂才一转过“刚才那人会不会就是荀彧”的念头,马上又干脆利落地否决。 哪有才穿越过来就一直撞见三国名人的道理?因为原主的关系认识戏志才和崔琰已经是个大写的BUG了,又怎么可能随便出个门,遇上个人就是荀彧?……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崔颂暗暗自嘲,抬眼一扫,自家便宜侄子正端坐于马背,手执长弓,另一手自后背箭囊里拈出羽箭。 箭由毛竹所制,长约三尺;羽翎被炭烤过,尾端略有粘结;箭身削得无比光滑,没有任何图腾之类的标识,只在羽翎前端刻了一道红痕。 再看自己的箭囊,整齐列着十数只同样的羽箭,只刻痕是蓝色,旁的没什么不同。 搭弓,拉弦。 崔颂冷静地瞄准前方,不断做着自我暗示。 只不过是从静靶变成动靶,引弓射箭他早已演练了无数遍,又有原主的身体本能在,没必要退缩。 沉静的眸光中,倒映着箭镞疾射而出的虚影。 只听“噌”的一声,百米外摇动的草垛没了动静。 策马绕道草垛后,刚刚从他们眼中一蹿而过的两只獐子,此刻已倒在地上,头部被同一支利箭穿透。 崔琰赞道:“一箭双击,直取要害。叔父箭术之高超,琰远不能及。” 崔颂面色淡淡地应了一声,内心却无比蛋疼。 ——他原本只瞄准了一只,而且瞄准的是屁股,不是头。 结果却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玩了把一箭双雕的把戏。 只纠结了一会儿,崔颂便舒开了心中的郁气。 明明准头很烂还要被当作神射手,虽然感觉很糟,但总归比穿帮强。 只是这射箭果然不是容易的活儿,射移动的靶子更比静靶难上无数倍,这次能靠狗屎运混蒙过关,下次就不一定了。 感受到庞大压力的崔颂射了这一箭后就不再拉弓,慢慢驱着马,旁观便宜侄子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十箭九中,很快便拉了一小车猎物回来。 跟来的家仆麻溜地收好猎物,为两人更换弓上的弦。 待崔琰射空箭筒里的二十只箭,又见崔颂不动,不由奇怪地询问。 “叔父好似兴致不高?” 担心再射就露馅的崔颂摆了摆手,作出一副“我目前心情很沉重请不要和我说话”的模样。 崔琰心中不解,但他素来敬服这位比他小上数岁的从父,于是停下马,示意家仆为他奉上两只新的羽翎箭。 “既如此,今日的比试不如到此为止?” 听到崔琰的话,崔颂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宜侄子的上道,就听对方又加了一句。 “这是最后一箭,便以此箭定个胜负。” ……说好的到此为止呢? 崔颂面无表情地接过崔琰递过来的箭矢,内心甚伤,但在大学话剧社顶梁柱的职业素养下,他朝崔琰从容地一笑,眼中透着绝对的自信与泰然。 ——死就死吧,不就是射箭吗。就算射歪到天际去,大不了说自己手抖了,或者突然得了什么手疾,只要他不露怯,崔琰便是有所怀疑又能如何? 带着不知道是迷之自信还是自暴自弃的心情,崔颂干净利落地挽弓,对准林间一蹿而过的长角鹿,极快地射了一箭。 这一箭声势浩大,然而崔琰只看了一眼,便知这一箭严重偏离了方向,绝无可能射中猎物。 他正觉奇怪间,却见那箭蹿入半人高的狼尾草,不消一会儿,草丛另一边传来一声惊呼,旋即转为怒喝。 “谁藏在暗处放冷箭?!” 崔颂拉弓的姿势尚未收回,听到这一声惊雷般的暴喝,他神色淡然,脑中却跳出五个血红色的大字。 闯祸了。 药丸。 第4章 西园校尉 尤其是当几个穿盔披甲的士兵拨开杂乱浓密的草,露出对面一辆豪华镀金的马车的时候,这几个血字被无限的放大。 但崔颂还是撑着冷静的人设,不慌不忙地下马,对着车内一壮硕无须的男子一揖。 “颂无状,箭术不精,适才惊扰了尊驾,还望海涵。” 说罢,他悄悄往车上扫了一眼。 这个时代的马车还是敞篷车,四面大开,只在中央撑了一把伞。刚刚那箭,正好射在车上男子的脚边,入木三分。要是再偏一寸,被射出窟窿的就不是车衡,而是男子的脚了。 崔颂暗道好险,同时有些发虚。 他不但箭术要穿帮,还差点伤到了人。 马车里的男人怎么看脸上都写着“我是权贵”,“我很不好惹”,自己这次恐怕惹了个大麻烦。 果不其然,纵使崔颂及时道了歉,那男人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反而不阴不阳地冷笑了一声: “好个清河崔郎,不愧是人人称道的谦冲君子,你若是箭术不精,这洛阳城里,怕就没有几个箭术精明的人了。” 被含沙射影的反讽糊了一脸,崔颂权当自己听不到,老神在在地站在车架前。 是他差点伤人在先,让男人讥讽泄愤几句也没什么。 更何况,这男人的嘴炮,对他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他这一副坦然从容的模样,愈加激起了男子的怒火。 “崔家小郎这是何意,莫不是瞧不起我蹇硕?” 嗯……? 嗯嗯? 熟悉的名字传入耳中,崔颂却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蹇硕? 难道是那个被汉灵帝宠幸,封为西园八校尉之首,和何进互掐,最后被何进灭杀的宦官——蹇硕? 崔颂这回真有点纳闷了。 人总有失误的时候,就算原来的崔颂是黄忠那样的神射手,也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地做到百发百中。而他刚刚已经道过歉,这蹇硕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认准了他是故意为之,以此挑衅恐吓吧? 难道……原主和蹇硕从前就有什么恩怨? “将军此话叫颂惶恐,”崔颂懒懒地扬起唇角,眼中却带着郑重之意,“天下无百胜之军,亦无百善之士。学艺不精,惊扰将军,是颂之过。将军若要责难,颂并无二话,可这‘瞧不起将军’一言,还请将军莫要再提。” 不管怎么样,这帽子他是万万不能接的。 他又不傻,蹇硕就是再招人恨,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士子来轻视。哪怕真瞧不上对方,至少不能放到明面上,落人口舌。 此时,一直缄默不语的崔琰上前行了一礼。 “将军言重。叔父尚未出仕,与将军亦无过节,方才绝非有意惊扰将军的座驾,还望将军大人大量,改日琰必会登门谢罪。” 蹇硕仍然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架旁,距马车不远不近的地方停着一只棕色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位五官端正、但身量不是很高的中年将军。那将军自始至终都未说过话,此时倒是露出了兴味之色:“蹇校尉,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再不上路,恐叫天子久候。” 蹇硕抬起眼皮:“曹校尉若是心急,不妨先行上路。” 那曹校尉哈哈大笑,湛然若神的眼中却并没有多少笑意:“以将军如今的权势,何必和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孩子计较。” 蹇硕的脸色相当难看。 曹校尉仿佛没有看到他的不满,认真地抬头看了眼天色。 “何大将军恐怕已经到了吧?”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让蹇硕脸色大变。他再顾不上崔家叔侄,用力拂袖,愤声说了句“起驾”,便随轱辘前行的马车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中。 被落在最后的曹校尉不慌不忙,遥遥朝崔氏叔侄抱拳,算是见礼;马鞭一挥,驱马跟上前方的车驾。 崔颂回了一礼,心中犹在琢磨二人的对话。 能让蹇硕闻之色变的“何大将军”,也就只有他的死对头何进了吧。 可这个曹校尉……又是何人? 曹这个姓让崔颂首先想到了一个名人,但他不信事情有这么巧。何况,他不记得曹操早期做过什么武官,史书上好像也没说他和蹇硕有什么交集——如果不算五色棒打死蹇硕叔父这件事的话。 天下姓曹的人何其多,既然他对“曹校尉”这个称呼毫无印象,大概对方只是历史上不曾出现或者被一笔带过的小人物? 崔颂将这件事搁置脑后,开始琢磨怎么在便宜侄子那儿把刚才的事混过去。 他仔细观察崔琰的表情,发现他眉毛紧皱,俨然很不高兴的模样。 “既非王孙贵胄,又非三老五更,这蹇硕,好大的排场!” 崔颂有听却没有懂。在便宜侄子那旁敲侧击了几句,才知道刚刚蹇硕坐的叫安车,是给王孙贵胄或是德高望重的年老高官坐的,还是最高规格的四马安车——就算是皇帝坐的金根车,所驾也不过才六匹马。 在这个儒学盛行、礼制分明、仪仗即代表身份的年代,蹇硕的行为算是非常出格了。 区区一个宦官,再怎么被皇帝宠幸,也不该如此逾礼。 难怪崔琰会气成这样。 然而崔琰接下来的话让崔颂有些发懵。 崔琰竟和蹇硕想的一样,以为他刚刚那一箭是故意的。 毕竟经历了两次党锢之祸[1],士人们对宦官的仇恨不是一般的深,互相找茬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蹇硕又是其中最嚣张的一个,看不过去想套他麻袋的人可以绕洛阳城一圈。 再加上原主箭术高绝,素来推崇自家叔父的崔琰觉得:失误什么的都是场面话,自家叔父定是对蹇硕的猖狂看不过眼,所以故意找蹇硕的茬,拿箭吓他,看他出丑。 可崔颂表示自己真是冤的不行。 什么觉得宦官嚣张啊,士人与宦官的世仇啊,“看不顺眼就是要教训那厮”啊……他只是不小心射歪了箭,不用给他加这么多戏的。 说句心里话,崔颂对宦官没什么太大的偏见,人家也不是自愿那啥,难道少了个部件就不是人了么? 不过是不同势力之间的博弈罢了,宦官和外戚,还有世家,每一方都在为自己谋求利益,谁也不比谁高贵。 “我刚才确非有意为之,”崔颂坦然道,他想起《后汉书》中的一句话,在那句话的基础上略作改动,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教训蹇硕的意思,“天下愦愦,独宦官之罪耶?[2]” ——这天下的纷扰,难道是宦官一个人的罪过吗? 他说得很慢,原本清越的声音因此低沉下来。 若是细听,其中似蕴藏着淡淡的无奈与叹息。 ……当然崔颂的无奈是为了自己,为这地狱难度的角色扮演而心累,来自现代的他可没有这个时代士人那些高大上的情怀。但听在旁人耳中,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尚未走远的曹校尉忽然勒马,回头往崔氏叔侄的方向看了一眼。 崔颂被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但还是镇定地抬手,并袖行了一礼。 曹校尉在马背上回了一礼,驾马远去,没有再作停留。 直至这时,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的崔琰慨然长叹: “叔父说的是,是琰浅薄了。” 崔颂:……? 不知道便宜侄子又脑补了什么的崔颂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他坦然表示这次的比试是自己输了,虽然便宜侄子好像不是很赞同的样子,可那不是他需要在意的。 二人打道回府,身后跟着小小的一车猎物。 崔颂借口自己“略感疲乏”,把自己关在原主的卧室,不准闲杂人等打扰。 他这才有时间审查原主的情况。 都说一个人的起居室最能体现他的性情。崔颂绕着卧房晃荡了一圈,初步弄清房里的布局。 卧房很大,由三个小套间组成。最里面是睡觉的地方,摆着一张矮矮的床榻,被月白色的帷帐包围。床榻的旁边有一方坐塌,还有案几、橱柜、箱笼等物,崔颂没有细看,只觉那些东西虽说摆放得尚算整齐,但总体构局十分随意,亏得他不是什么强迫症患者,不然铁定别扭。 再看外间,这里是一处小书房,矮矮的桌案配着矮矮的坐垫。墙角摆着几个梯形的小书架,上面摞满了竹简。最里面的书架上,摆着少量的纸质书。 崔颂翻了翻第一个书架的竹简。 《尚书》、《黄石公三略》、《公羊》……都是历史、策谋、文学类的书籍,晦涩难懂,崔颂只看了个标题就果断放下。 再看第二个书架。 《九章算术》,《氾胜之书》……数学书就算了,怎么连农业著作都有? 崔颂默默走到第三个书架旁。 《神农本草经》、《广陵散》、《围棋赋》、《杜夫子弈论》…… 崔颂差点给原主跪下。 若单单只是书的种类繁多、内容高深难懂也就罢了,原主竟还给每一本书都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且辞藻华美,笔迹风流,哪怕崔颂没怎么看懂,也能从中嗅到不明觉厉的味道。 再结合原主的才名与便宜侄子的态度,崔颂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压力山大,而是压力宇宙大了。 他原本想着自己和原主也就是文盲与硕士生的差距,现在看来,这特么简直是未开化的猩猩和超级电脑之间的差距啊。 崔颂倒在塌上葛优瘫,瘫了一会儿,又爬起来继续翻找书架,看看原主有没有写日记或是自传之类的东西。 找了半天,日记没找到,家书倒是看到几封,附赠一张家谱。 于是崔颂从中得知了原主父母的信息。 父亲叫崔温,字复觉,曾官拜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因党锢之祸辞官归隐,目前在江东某个地方定局,和好友一起提前过上老年人的喝茶生活。 母亲姓周,名和小字未知,江东庐江人士,作为崔夫人的她自然是丈夫在哪她在哪,晚上和丈夫喝茶,白天和闺蜜喝茶。 本以为“自己”父母双亡的崔颂默默将家书丢到一边。 他得庆幸原主的父母现在在遥远的南方,不然他早就露馅了。 压力倍增的崔颂继续在书房晃悠。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试着在竹简上写字,字迹和原主一模一样,风流大气,玉姿凤骨。不仅白捡了一手好字,以后也不必担心会在书写上穿帮。 毕竟字这种东西,十年也不一定能练到大成。更别说模仿他人,形似且神似何其之难。 再者,这字迹既然都已经成为身体的本能,可见原主练字有多么刻苦,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成就。 现在倒是便宜了他。 再看那字。都说字如其人,崔颂观书案上的笔帖,只觉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仿若要挣脱竹简,振翅远飞。 顿时,一个阔达洒脱、骨子里还透着点散漫与矜傲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中。 崔颂心里有了点底,回到塌上继续葛优瘫。 豁达和矜傲另说,现在他要好好散漫一把。至于那些烦心事,等他醒了再说吧。 崔颂枕着菽麦枕头,不消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1]党锢之祸:指东汉桓帝、灵帝时,士大夫、贵族等对宦官乱政的现象不满,与宦官发生党争的事件。事件因宦官以“党人”罪名禁锢士人终身而得名。前后共发生过两次。两次党锢之祸都以反宦官集团的失败而结束,反宦官的士大夫集团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党人被残酷镇压。当时的言论以及日后的史学家多同情士大夫一党,并认为党锢之祸伤汉朝根本,为黄巾之乱和汉朝的最终灭亡埋下伏笔。(——BY度娘) [2] 天下愦愦,独宦官之罪耶?——改写自《后汉书·何进》:“天下愦愦,亦非独我曹罪也。”天下大乱,难道仅仅只是我们(宦官)的罪过吗?虽然是张让等人临死前的辩白,但并非全无道理。 第5章 如何生存 崔颂是被有节奏的敲门声弄醒的。 “公子,天黑了。厨房已经准备好餔食。公子是要在房内用,还是在堂屋用?” 门外,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 崔颂仔细回忆,通过声音辨认出门外的是之前穿湘色衣裙,为他奉酒的侍女——乔姬。 他从塌上坐起,抚平衣服上的皱痕。 虽然不知道餔食是什么,但既然提到天黑与厨房,大概是晚饭的意思? “就在房里用吧。” 崔颂来到最外面的隔间,在案几前坐下。 另一个侍女——身穿月白襦裙的甘姬端来一只铜盆,示意他净手。 直到看到实物,崔颂才知道古代的青铜并不是青色的。后世出土的青铜器是因为氧化和生锈才会变绿,这个时候的青铜,金光灿灿,和黄金比也不差多少。 由于这青铜脸盆十分的锃亮,崔颂竟能通过脸盆中的水看清自己的面容。 眉目如画,英姿凛凛。和前世的自己有五分相似,但整个人就像是从PS美图软件中捞出来一样,360度无死角的优化。 ……这张脸,哪怕减去东汉名士的气质,回现代也绝对是天天被人堵家门口的节奏。 崔颂不想再看,借洗手的动作打散了水中的倒影。 乔姬姑娘端来了他的伙食。 一碗麦饭,一碟煎肉,一盘茄子,一盏葱花豆腐羹,还有一小串葡萄。 看到葡萄,崔颂眼睛一亮。 他还以为自己要啃窝窝头了……没想到伙食还不错? 也是,据说曹丕很喜欢葡萄,这个时候葡萄显然已从西域传到了中原。 亏得他穿的是世家子,要是普通百姓,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别说吃得好了,能不能吃饱还是一个问题。 想到这个,崔颂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视了一件事。 他急需担心的,不止是扮演好原主的角色而不穿帮,还有生存。 如今虽已现出乱世的景象,世家大族犹有余力保全自己;可再过不久,灵帝死,董卓入京,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到时任凭你是百年还是千年的世家,都逃不过颠沛流离、说灭亡就灭亡的命运。 崔颂凝视着精致华美的玉碗,想起史书中——战火兵燹,全民饥荒,汉献帝啃野菜,袁绍吃桑葚,袁术捞河蚌的记载……顿觉自己应该去抱一只粗大腿,以解决日后的伙食问题。 只是,该抱哪根大腿? 刘备就算了,起家太迟,前期一直颠沛流离,跟着他大概得饿死。 公孙瓒据说人品有问题,又记仇,而且炮灰得早,果断不作考虑。 东吴和益州倒是可行,一个鱼米之乡一个天府之国,虽然势力复杂了些,但前期离主战场远,不少流亡北士都选择到这两个地方避难……不过这个时代的南方貌似瘴气比较多,又相对荒凉,兼之路途遥远,一个水土不服说不定就病死在那了。 其他的诸如桥瑁、刘虞、王匡等人,死得太早,更不在选择范围之内。 思来想去,最适合投靠的就只有曹操和刘表。 曹操那虽然也缺粮食,但好歹早期就实行了屯田,混一口饭吃不难。 刘表外宽内忌、优柔寡断,可抵不住他治地能力一流,民生发展得好。“平世三公才”不是白说的,在他那可安定生活二十年。 …… 然而构思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他崔颂现在只是一个没文化没特长的渣渣,哪轮得到他来挑挑拣拣?就算主动倒贴上门,人家也不一定会接纳他。 果然当务之急,还是得提高自身的能力与文化素养——.一来减少露馅的可能,二来更好地适应这个时代,三来也增加混饭吃的资本。 崔颂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晚餐,根据前世的时间管理法,以“重要性”和“紧迫性”为尺度,罗列出今后的学习计划。 1、骑马,射箭,剑术——重中之重。身在乱世,自保能力是最重要的。任你妖孽天才无人能敌,要没有强大的逃命技术与一定的武力值,再灵光的脑袋瓜也要在乱军中被马蹄踩烂。 2、常识,谋略,情商——重要且紧急。在有一定武力值的前提下,必须保证头脑清醒。倒不是说一定要成为谋士,但好歹要有看清局势的能力,注意不要得罪人,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指路吕布和祢衡。 3、文学,琴艺,其他——.一般且不紧急。这几项有一定露马脚的危险,但不是不可化解,可以暂时延后。 等侍女撤走饭桌,关上房门,崔颂先是做了近百个俯卧撑与仰卧起坐,然后摸进书房,借着青铜宫灯上的烛光开始挑灯夜读。 不得不说,和现代亮若白昼的电灯相比,这点火光简直和没有差不多。 而且古文没有标点符号,用语生涩,阅读起来非常吃力。 崔颂几度想摔书走人,可一想到接下来的乱世,想到今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他咬咬牙,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文王将田,史编布卜……” 勉强翻完半本书,崔颂掩了个哈欠。 或许是原主曾背过这本书的缘故,也可能这具身体的记性本就极好,他只草草浏览一遍,便将内容全部记下。可单纯地记住并没有用,很多地方他都没有读懂,更别提有什么深刻的反思。 正愁眉不展间,乔姬姑娘又来了。 还带来了一碗臭气熏天的汤汁。 崔颂:“……这是何物?” 乔姬笑得温柔:“公子又来了。便是公子假装不识此物,这药也是要喝的。” 崔颂面上表情不变,心中却是无比惊愕。 喝药? 因为担心露出破绽,他不敢问是什么药。乔姬约莫看出了他的抗拒,愈加放柔了声音。 “不过强身健体的东西罢了,家主南下前特意交代,要我们每日一次看着公子饮下。公子莫要叫我们为难。” 一听到是便宜老爹的要求,崔颂不再犹豫,接过药碗,忍着捏鼻子的冲动,动作潇洒地一饮而尽。 然后他差点吐了。 这味道……简直…反人类啊! 难怪乔姬话里话外都透出原主不想喝药的意思。要是早知道这药这么一言难尽,他也绝对不喝。 崔颂捂住唇,脸色铁青。 “可有蜜饯?” 乔姬道:“公子许是忘了,这药饮完不能服用他物,否则会影响药性。” 崔颂脸色更青。 乔姬目不斜视地收走碗碟。 “公子可要歇了?” 他只想找个地方把胃里的黑暗药水吐出来,哪里睡得着。 “你下去吧,我再阅一会儿书。” 乔姬行礼退下。 崔颂忍了忍,还是没做出抠喉咙这种不雅的事。 等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从袖中掏出一片丝帛。 白净的细绢上染着一圈深灰色的污渍,那是刚才在喝药的时候被他偷偷倒进袖口的少许药汁。 他将这块丝帛折好,塞进衣襟内侧。 第二天,崔颂起了个大早,以“出去散心”为借口,拒绝了家仆和侍女的陪同,一个人在洛阳城的集市上晃悠。 世道将乱,洛阳城内却依旧热闹繁华。 垆铺与摊贩沿街而设,错落有致,叫卖声不绝于耳。 所有的纷扰与穷苦仿佛都被那一道城郭关在了墙外。 谁又能想到,过不了几年,这里便会化作断壁颓垣,片瓦不存。 崔颂随意闲逛,看似自在实则好奇地观察四周,在一处卖小吃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正在摆弄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搓圆拉扁,还时不时用筷子戳一下,放在小炉子上加热。 那东西一挨近炉子,便有融化的倾向,散发着一股引人涎水的香味。 崔颂奇道:“这是何物?” 摊主憨厚笑道:“饴和麦粉罢了,值不得一提。” 饴……应该指的是糖? 毕竟有个词叫“甘之如饴”,饴不就是甜水的意思吗。 崔颂不确定地想着,再看那摊主的动作,脑中倏然灵光一闪。 “捏糖人?” “人?不不不,敝人只是随意捏些好玩的物什,并不像丹青大师那般替人塑像。”摊主用一部分麦粉搓好一根空心圆杆,剩下的另外和了糖水,做了一只奇怪的,好似两片竹叶连结的糖片,将中心的小孔套在圆杆上。 “公子只要这样,”摊主搓动圆杆,糖片顿时从杆尖飞起,被摊主一口衔住,咀嚼几下吞吃入腹,“就能吃到饴饼,是不是很有意思?” …… 古人真会玩。 见到这简易版的“糖片式竹蜻蜓”,崔颂不觉莞尔,认真夸了摊主几句,掏出五铢钱,让摊主为他再做一个。 等热乎乎的“竹蜻蜓”到手,崔颂在摊主的指导下搓动麦饼棒子,但见“嗖”的一下,上面的糖片成功飞了出去。 只不过这飞的方向不太对,不是向上飞,而是向侧边飞,而且去势凶猛,不但飞出好几米远,还不偏不倚地撞在一人的绀色长袍上。 刚出炉,热腾腾黏糊糊的糖片,牢牢地粘住了那件华服。 崔颂嘴角一抽,认命地过去赔罪。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个伏小做低的声音,正忙不迭地朝那人道歉。 “这位公子,小人无状,用这秽物污了您的衣裳,小的罪该万死……” 隐约听了一耳朵,崔颂的表情有些微妙。 原来弄脏这件长袍的不止他一个人。 也不知这穿绀色衣服的人今天倒了什么霉,竟叫自己的衣服三番两次的遭难…… 作为施难的其中一方,崔颂立即收心,眼观鼻口观心地上前。 “无妨,一件衣服罢了,老人家莫要如此。”纵然一身狼狈,那绀衣男子依旧从容自若,他尤待再说什么,却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崔颂的接近,“仁兄有何指教?” “这位兄台,”崔颂一脸沉痛,“万分抱歉,在下亦弄脏了你的衣服。” 绀衣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绀衣男子:……我的衣服招谁惹谁了? 第6章 财大气粗? 【一】 崔颂看了眼绀色华服上的污渍,一道在前襟,似是什么油腻的东西;另一道在后衣摆,黏糊糊的一团,正是他的杰作。 这一前一后,竟有几分对称。 崔颂收回发散的思维,此时受害的正主已然转过身,正面与他相对:“衣裳既已不洁,上面的污渍是一道还是两道,于攸而言并无区别。”由于发现崔颂未着冠,对方及时改了称呼,倒未因为年龄差距而轻忽于他,“君既已致歉,实不必再挂怀于心。” 这一番话言简意赅,体贴周全。且他目含认真,其中诚意几何,一看便知。 再加上轩然霞举的外表,崔颂不由对对方升出几分好感。 同样是衣着显贵,这人与那趾高气昂的蹇硕,简直天差地别。 崔颂遂不再说场面话。见绀衣男子安之若素,却是数次无意识地扫向衣裳的污垢,他猜想对方应是喜好整洁之人,衣裳上多了两团污渍的感觉必定很不好受。 于是崔颂开口道:“兄台此刻不便行动,不若让在下代劳,唤车送兄台回去?” 这个时代没有成衣店,时人弄脏了衣服,要么回家更换,要么到亲戚朋友家救急。 他跟绀衣男子不熟,邀请对方到自家换衣服反而冒昧,只能帮忙叫辆马车了。 绀衣男子也不和他作无谓的客套,大大方方地束袖一揖:“有劳。” 然而崔颂很快发现这个时代并没有“出租(马)车”这样的东西,牛车也没有。所幸这里就是集市,最东边的那条街分别设有马市与车市,他便一路晃荡过去,自掏腰包组了辆马车出来。 崔颂捏了捏快速干瘪的佩囊,在马市找了位据说诚信可靠、且愿意帮贵人驾车赚点外快的马夫,跟他描述了具体位置与绀衣男子的外貌,让他驾车过去。 适才买马的时候,他听到集市要关门的消息,这才想起古代的集市有营业时间的限制。 这会儿开的是早市,一会儿商贩们就要收拾东西回家,等到午后开大市的时候再出来摆摊。 原打算优哉游哉在集市晃一天的崔颂:…… 社会大环境他无法更改,只能认命地抓紧时间,选无人的时候摸进一家药铺。 “劳药师看看,这帕子上的究竟是何药。” 崔颂递出的,正是昨夜沾上黑暗药汁的那一块锦帕。 发须洁白的老者道了句不敢,接过那方丝绢,用手捻了捻干硬的污渍,将锦帕浸在水中,舀起一小勺,置于鼻翼下方嗅了嗅。 其后,老者往竹篓里取了几根药草,浸入水中,观察水色的变化。 “其他的老朽辨别不出,只知这药方中有酸枣仁、远志二味,皆是温平养心的药物。想来此药剂应是宁心安神,温补五脏之用。” “长期服用,可有殆害?” “无。只一月停一次药,不过量即可。” 崔颂又让药师帮自己把脉,得出“身强力壮”的结论。这才完完全全地安下心,留下诊费离开。 他撩开药铺的垂帘,正值早市结束,各商贩收摊回家,崔颂便沿着街道一路走回。在经过食肆的时候,一侍从模样的人见着他,拱手行了一礼。 “赠我家主子良车宝马的可是公子?” 崔颂有些惊讶,仔细一问,方知这人的主子就是那名绀衣男子。 扯天扯地地寒暄了几句,那侍从转入正题,先是朝他表示感谢,而后取出一块雕刻精美的暖玉,表明是其主人所赠。 崔颂有点懵。他和那绀衣男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又弄脏了他的衣服,怎么就赠了一块名贵的玉过来。 见他迟迟不接,眉眼间好似有推辞之意,那侍从讲明原委,这才让崔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在这个时候,马和马车乃是贵重的东西,虽然没有汉初那样珍贵,但也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绀衣男子本以为崔颂的马车就在附近,所以才提出用车送他的建议……却没想到崔颂一声不吭,直接财大气粗地给他定了辆新车。 这就好比在现代,一个人不小心弄脏了另一个陌生人的鞋子,结果买了辆法拉利送他一样。 何等的土豪与粗暴! 由于对这个时代的金银价值毫无了解,以至于“被土豪”与“财大气粗”的崔颂在得知真相的那刻差点捂胸口倒下。 他能想象绀衣男子在见到崭新发亮还散发着漆味的马车时,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懵逼。 因为他此刻就挂着同样的表情。 无怪人家要送他金贵的玉佩。对方与他既不认识,又无交情,收到一辆昂贵的车,自然要想办法送还。 直接还车的行为太过生硬,送钱又显得庸俗计较,于是只能回之以礼,以同样贵重的美玉相赠。 想通这一节,崔颂接过玉佩。 预计自己可能已在对方那贴上“人傻钱多”标签,他小心地问道:“不知贵主人姓甚名谁?” 他拒绝听到任何熟悉的名字。 那侍从犹豫片刻,似乎因为不曾受过吩咐,不知要不要将主人的名讳透露给他。 而后婉转地道:“家主黄门郎[1],颍川颍阴人士。” 完全不知道黄门郎乃是官职的崔颂:……??? 黄萌(蒙?)郎? 以那人的衣着与谈吐,必定出自士族之家,而这个时期的士族不可能给后代起双字之名,这萌郎(蒙郎?),约莫是某个代号,或者是那人的字。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莫名的戳中笑点#。 总之,对于黄萌郎这个称呼,崔颂毫无印象,也不记得三国颍川名士中有姓黄的人。 这多少令他宽心了些。虽说不小心犯了二,但总归是以后不会再碰上的不相干之人,这段黑历史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崔颂心情松快地辞别侍从,回到家,正值中午,便唤来乔姬,让她给自己准备点吃食。 虽说古时的人大抵只吃两顿,然而上层阶级向来是有特权的。不说皇帝一日四餐,像崔家这样的簪缨世族,明着不敢违制享受皇帝的待遇,私下里弄些点心开个小灶还是没问题的。 乔姬端来一盘炙肉与一碟子胡饼,轻轻地搁在案前。 “公子可要喝茶?” 喝茶?吃饭时喝茶对胃不好吧。 崔颂正想摇头,但一看那炙肉上的油光与焦皮,觉得还是应该泡杯茶,等饭后半小时再喝。 他遂让乔姬先准备好茶具。 乔姬低声应诺,在厨房佣工的帮助下端来了一只……小鼎? 但见乔姬打开鼎的下格,往里面加了点薪草,然后点燃,合上格子,往鼎中注水。 过了一会儿,水烧开了,她依次往里面丢入橘皮、葱、姜等物。 每丢入一样,崔颂的眼角就不受控制地狂跳一下。 直到侍女把盐也倒进去的时候,崔颂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罢了,这茶暂且别煮了。你去取一壶桂花琼浆来。” 崔颂这才想起来,他那考古学的爷爷曾经说过,中国最早的茶都是煮着喝的,即把茶饼揉碎,加入葱、姜、薄荷、枣、盐等物,或者把茶沫弄成米糊状…… #何等可怕的黑暗料理#。 虽然明白浪费粮食是件可耻的事,可崔颂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去喝那又咸又甜还有点辣的茶。 他正想让侍女把这黑暗料理倒了,却见崔琰在这时候穿廊而来,进入厅堂,见着煮茶的小鼎眼光一亮。 “叔父好兴致,琰正想煮杯茶喝,不料叔父这儿已经备上了。” 崔颂:……归你了。 崔颂抿着琼浆,不能直视那边吃茶跟吃罐头一样的崔琰。 各自吃完午饭(茶),崔颂这边正饱腹思睡欲,便宜侄子那竟是饱腹思情操。 在崔琰的示意下,他的女侍搬来了一架外表似琴,但是有25根弦的乐器。 ——瑟。 崔颂脑中拉起了八级警报。 “君子之近琴瑟也[2],”崔琰餍足地叹道,对他发出邀请,“左右无事,不如叔父与琰共奏一曲,倒也不负这满园的春色?” 崔颂:…… 又来?! 崔季珪啊崔季珪,你知道“琴瑟和鸣”是什么意思吗? 【二】 然而这不是元朝,“琴瑟和鸣”还不是夫妻关系的代名词,崔琰更不会知道这一点。 他只知道,弹琴鼓瑟,音律和绝——能够与琴艺超凡的叔父共奏一曲,是何等快意之事! 崔颂要是知道他的想法,绝对会把灌进口中的琼浆如数喷出。 讲道理,对上崔琰的这个邀请,他是很想拒绝的。 可他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昨天才蒙混了弹琴的事,今天若是贸然回绝,会不会让便宜侄子起疑?毕竟原主可是爱琴之人,一天不弹就浑身不舒坦,突然拒绝弹琴,怎么看都不对劲…… 崔颂还在犹豫,侍女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麻溜地搬来瑶琴。 崔颂:……靠! 四有三好的崔颂少爷终是没忍住在心底爆了声粗。 他不断对自己强调“冷静”,任侍女为他净手,又焚了香,做完一系列仪式,这才将琴放在身前的案几上。 崔琰已经酝酿好情感,将手搭在弦上。 崔颂睁着死鱼眼,默默看着华美的木琴。 崔琰开始拨弄前奏,崔颂纹丝不动。 崔琰的瑟音进入正题,崔颂仍然纹丝不动。 崔琰心觉奇怪,抬头看了对面一眼,却见崔颂懒懒抬眸,冲自己洒然一笑。 如此,崔琰再怎么疑惑,也不好直言询问,只按部就班地鼓完瑟,曳袖一礼。 “叔父……” “季珪适才鼓瑟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声音?”崔颂不动声色地抢过话语权。 “这……”崔琰被问得一懵,如实答道,“琰只听到自己的瑟音。” “除此之外呢?” “……”崔琰微愣,见崔颂神色肃然,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琰只顾着指下弦音,倒是不曾注意其他的声音。”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不由看向堂内的主人。 尚未及冠的少年长发未束,一身皂色深衣,广袖曳垂。 隔着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少年唇角的弧度惬意而自然。 “颂心中有一曲,恰能与刚才的瑟音相合,季珪且听。” 崔琰目光灼灼地看了过去。 崔颂道:“还请季珪阖目。” 崔琰听从地闭上眼睛。 …… 一息过去,不曾有声音传来。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崔琰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琴音。 他忍不住睁开眼,却见崔颂安详地坐在原位,两手垂着,连琴桌都没有碰一下。 “叔父……” 你倒是快弹啊!——崔颂从崔琰眼中捕捉到诸如此类的焦灼意味,他不慌不忙地朝对方露出一个高深的笑,风清云浅地说道: “曲已罢,季珪可听出了什么?” 崔琰:…… 如果崔琰是现代人,他当前的心音绝对会被“你TM是在逗我?”“这什么鬼”“是我少看了一个季度的美剧吗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刷屏。 可惜他不是,因而他完全形容不出心中那股子纠缠在一起的诡异感觉,一时间失去了言语能力。 等到崔琰终于反应过来,正要质疑的时候,崔颂摸着琴腹阴刻的隶书文字,及时加了一句。 “此曲,名为‘问心’。” 问心? 再次思索之前的对话,以及让他闭眼却不演奏的用意,崔琰似乎明白了什么。 “叔父……是想让我抛却一切杂音,聆听自己的心声?” 崔颂笑而不语。 崔琰再度闭上眼睛,神态肃穆而安详。 暖阳,鸟语,和风,花香。 因匆匆走过花廊而被忽视的一景一物,活灵活现地涌入耳中。 崔琰睁眼,喟然长叹:“琰懂了。” 这段日子,朝中的局势愈来愈乱,连带他的心也躁动不平。 如今静下来,倒似饮了一口凉水,浮华褪尽,神清气明。 …… 崔颂知道崔琰又多想了,但这正合他意。 他一直坚信——最有效的忽悠,不是千方百计地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而在于无形地引导。根据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角度入手,引导对方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毕竟比起别人的观点,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想法,甚至对自己的判断有着谜之自信。 在此,崔颂还要感谢约翰·凯奇的《4分33秒》[3],感谢琴腹上刻着的“问心”二字。多亏了二者带来的灵感,才叫他在仓促中想到这个方案。 虽然冒险而破绽重重,好歹算是混过去了。 为了不让崔琰回过味,看出自己纯粹是在瞎扯淡,崔颂果断转移话题。 “今欲何往?” 崔颂的意思是: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后面还有一句随时可接的下文:如果没什么事就赶紧走吧,哥顶不住了。 然而崔琰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叔父世事洞察,竟已看出琰的去意。”遂拱手表示叹服,“琰欲前往北海,拜郑公为师。这几日叨扰叔父,还望琰离去后,叔父多加保重身体。” 显然,因为“今”字在古言中拥有多重含义,崔琰把他的话理解成了——“你今后打算去哪里”。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妙的误会…… 崔颂反应极快,以琼浆代酒,遥敬对方一杯:“何时启程?”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本该为自己不用再应付难缠的“侄子”而高兴,结果事到临头,他反而有点舍不得这正气凛然又鲁直端方的“侄子”了。 “且等十日。”崔琰接过侍女递上的玉斗,将斗中的琼露一饮而尽,“三日后便是洛阳文会,名士仕子云集。叔父月韵霞姿,惊才风逸,必能在会上大绽其光。琰总要留下凑个热闹,以不负这千载之机。” …… 收回前言。 崔颂面上风轻云淡,实际上后槽牙都磨圆了。 讲真。 崔季珪,你还是快些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崔颂:(╯‵□′)╯︵┻━┻你再搞事情我要打你了! 崔琰:…… 注解: [1]黄门郎:官职名,更广为认知的一种叫法是“黄门侍郎”,由【士人担当】,是尚书台的郎官,于皇帝与尚书台之间传达公事与机密。[加粗]有别于小黄门、黄门令(后两者是宦官)。 [2]来自《左传》,原文:“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大意是君子弹琴鼓瑟是陶冶情操的表现,并不是玩物丧志。 [3]《4分33秒》:详见百度(喂),总而言之,就是有一个钢琴家在演奏会上呆坐了4分多钟,然后站起来:谢谢大家,我的演奏很成功。以上。 ↓↓↓ ※小剧场※: 多年后,某主公向谋主询问崔颂(崔子琮)的为人。 谋主“黄萌郎”:“子琮生(shen2)性(jing1)豁(cu1)达(zhuang4),慷(cai2)慨(da4)爽(qi4)朗(cu1)。天下名(tu3)士(hao2),不若如是。” 主公:善。 崔颂:…… 第7章 刺客满地走 午饭后,受到刺激的崔颂自觉滚回房间看书,这一看就看到了晚上。 晚餐是汤饼……也就是古代的面条,崔颂嚼着,口感有点像刀削面,味道意外的好。 难怪魏晋流行汤饼宴,西晋某个文学家还特意写文章赞扬此物,大意是路人见到汤饼,忍不住眼睛看直,或舔嘴,或咽唾沫。 原文是这样的:“行人垂液于下风,童仆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自由感受一下。 如今崔颂吃到满意的食物,憋了半天的心情终于好了许多。 管他露不露馅。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且走着吧。 想通了的崔颂决定出去放会儿风。因为古代王城有宵禁的制度,崔颂只得在自家宅子里逛,提着一盏灯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马厩那边。 正在嚼草的白马停下咀嚼的动作,转了个角度,将马屁股对准他。 崔颂抽了抽嘴角,准备拔步离开。 马厩虽然被打扫得很干净,到底还是有些味的,他也不想在这多待。 何况被一匹马嫌弃了……他总感觉心情复杂。 然而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崔颂就走不动了。 身后好似被什么东西拉住,令他无法离开。 崔颂心里清楚,他身后可没有钩子木桩一类的东西,能拉住他衣服的,只有一样。 “松开你的马嘴。”他下意识地开口,又觉得这台词有点蠢,不由抚额,“搦朽,松口。”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身后的拉扯力消失了。 崔颂转过身,只见白马口中衔着一束麦秸,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刚刚还咬着他的衣服,这草是哪里来的? 心里想着没营养的问题,不防白马突然低下头,将口中的麦秸硬塞到他的手上。 崔颂茫然了半天,看看草,又看看马,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似从那双马眼睛之间看到了期待与催促? 他努力琢磨了一会儿,心中蓦地升起一个荒谬的可能。 “……我不吃草。” 白马乌溜溜的眼珠子向上倾斜,仿佛在往天上看。 这个动作,如果主体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人的话,怎么看都好像是在……翻白眼? 见他站着不动,白马用额头愤怒地撞了他一下,纡尊降贵地垂下头颅,去咬他手里的草。 只咬了一口,白马又抬起头,豆眼炯炯地看他。 崔颂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家伙不是送草给他,更不是邀他一起享用,而是示意他喂马。 对此,崔颂表示:不是很懂你们这些古代马的思维。 放着到口的草不吃,非要绕个弯子,把草送到主人手里让他来喂,这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在“邀宠”? 崔颂语重心长:“自己动手,丰衣足——” 马又拿头撞了他一下。 这回撞得有点狠,崔颂嘶的捂住头,不可思议地后退半步:“你真的是一匹马?” 这姿态,这架势,简直和表舅家那个吃不到糖就哭闹撒泼的小侄子一毛一样啊。 这回白马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又像是听而不闻,只一个劲地拿马头撞他。 最终的结果就是……崔颂认命地留下喂马,这才止住了那疯狂的马头槌。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对原主“爱宠”的脾气有了深层次的认知。 难怪白日里侍女掩唇笑曰:“许是公子久不来看望,这小家伙在向您表示委屈呢。” 这哪里是一般的委屈,是泰勒级数式霸道吧? 无怪原主“久不来”,这马的亲热方式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喂了两束麦梗子,白马主动回到马棚,又移了移身,拿身后那不可言喻的部位对着他。 崔颂哑然失笑,自言自语地说道:“还真是个小祖宗……” 过去拍了拍马屁,手被马尾巴抽了一下,也不以为意,“改日再来看你。” 崔颂提着灯准备回屋。 他绕过嶙峋的假山,避开过于黑暗疑似湖水的地方,兜兜转转,终于摸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致摸清了宅内的分布,崔颂在心中过了一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吹灭手中的提灯,进入第二间隔间,他想着现在也就七八点的光景,要睡觉还早了点,便打算坐在书案前看一会儿书。 可在走向书案的半途,他突然顿住脚步。 房内一切如常,物品的摆放也保持着先前离开时的模样,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环视四周,他的目光落在墙上。 那里投落着桌上笔洗的影子,伴着摇曳的烛光轻轻颤动。 崔颂眯起了眼睛。 笔洗和烛灯的摆放和原来一分不差,可这影子倒映的位置……似乎不对。 他记得自己离开之前,这投影的位置要更靠近东边一些。 烛光又不是太阳光,岂会随着时间而更改投影的状态? 既然灯和笔洗的位置没变,那么就是灯芯的方向变了。 可好端端的,灯芯的方向怎么会变? 崔颂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好似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一般,自然地转身,抬步往外间走。 靠近门的外间,墙上挂着一柄七尺佩剑,是原主的所有物,剑名“履霜”,取自《易》中“履霜而坚冰至”之意。 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细小不对的苗头,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可怕灾祸。应当自警。 ……崔颂觉得这就是个Flag,他现在有点方。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除了他以外仿佛没有别人。 可他莫名感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他深吸了口气,在“打开门”与“拿剑”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 他将手中灭掉的提灯往身后一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剑。 细弱的风声从耳后传来,崔颂握住剑柄,回身一挡。 刺耳的摩擦声伴着一闪而过的火花,来自剑的方向传来一阵庞大的压迫力。 崔颂稳稳举着剑,来不及为自己的敏锐反应感到意外,就因对方变动剑招,不得不全心格挡。 此刻他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虽然没法做到主动出击,可不管对方的剑招有多么凌厉迅猛,他都能一招不落地格挡下来。 如同婴儿吮乳、蜜蜂酿蜜,是无需意志控制的本能。 几击不中,已失去最佳时机,那持剑偷袭的蒙面人眼露犹豫,似有退意。 崔颂压力骤减,冷声道:“为何杀我?” 刚刚的剑招,无一不冲着要害。 至于“尔是何人”,“幕后主使是谁”就不必问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回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刺客冷笑一声,借着剑锋交接的反作用力快速后退。窄袖中甩出飞刀,削向角落的柱灯。 那暗器直接切断灯芯,房内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崔颂暗道不妙,正待后退,连着外廊的门突然被人撞开。 一青色布衣,宽肩蜂腰的男子提灯而入,一个跨步便已挡在崔颂身前。 他横剑而刺,剑势凶狠地斫向刺客。 原本差点就能得手的刺客狠狠咬牙,却也知自己再无转圜的余地,飞身而出,借着敞开的大门逃之夭夭。 青衣男子本欲想追,但顾及到身后的崔颂,生生止步。 “主君可曾受伤?” 一切来得太快也变得太快,崔颂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皆是汗渍,心脏砰砰直跳。 他强制平定心绪:“未曾。” 青衣男子转过身,倏然单膝而跪。 “属下巡护不周,让主君受惊,还请主君惩罚。” 崔颂被男子这一下弄得有点懵,大脑艰难地转了半圈,意识到眼前这人约莫是食客、部曲一类的存在。 这一类人依附世家,为主家服务,拥有特殊的本领,同时也有着较大的人身自由,地位比家仆要高出许多。 更通俗点地说,就是权势之家养的谋士与私兵。 眼前之人,崔颂从未见过,但他根据原主留下的文书,知道这座宅院有一个专门保护自己安全的剑客。 由于崔家的本家不在洛阳,这里又是临时住所,因而除却几个家丁侍女外,他的身边仅带了这一个人。 “徐霁明?” 徐濯,字霁明,颍川长社人士,性忠义,擅使剑,职位:他的贴身保镖。 男子应了声是,崔颂收剑入鞘,平心而道:“鞭长莫及,非人力可为,何谈怪罪。” 他虽无怪罪之意,徐濯却不得安心。 崔颂只得再问:“那刺客用剑的路数,霁明可有看出什么?” 徐濯回道:“观之身手,似死士,可……” 哪有那么怕死的死士? 崔颂心知徐濯的未尽之意,暗道:或许对方就是故意为之,躲在暗处伺机谋划呢? 在徐濯的强烈要求下,崔颂回内屋休息,他则守在门外,以免刺客去而复返。 崔颂躺在塌上,久久不能入睡。 在此之前,他曾尝试舞动手中的剑。结果不言而喻,和挥舞柴火棒没什么区别,不仅毫无招式,亦找不到对敌时的感觉。 想来这剑术也是被动技,同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论,是根据外界刺激自然而然做出的反应。 再想那个刺客。原主虽小有才名,但追根究底不过是一个不曾出仕、尚未成年(及冠)的学子,整天闷在家里读书,就算偶有得罪人,也不至于惹来杀生之祸吧? …… 等等。 崔颂从塌上坐起,蓦地想到了一人。 第8章 改变 崔颂想到的人是蹇硕。 毕竟要说得罪谁,挨最近的就是他。暖呼呼热腾腾,想忽略都不行。 至于其他人,他没有本尊的记忆,就是有旧仇也无从得知。 只是,这刺客真的是蹇硕派来的吗? 崔颂不知道,也不能肯定。 毕竟要说得罪,他其实并未和蹇硕结下死仇,仅因为昨日的事而痛下杀手,未免也太荒谬了些。可这里是古代,他不敢拿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这些权贵的想法。更何况人性本就复杂,就是在法治教育的现代,不一样有丧心病狂、自私狠毒的人? 崔颂躺在硬邦邦的塌上,仰头虚视青纱布幔,脑中近乎沸腾的声音渐渐停歇。 怕吗? 当然怕。 真刀真枪的比拼,险些被一剑对穿的险境,说没有感觉是不可能的。 从知晓自己穿越到乱世的那天他就有了觉悟,现下看来,这觉悟大概还不太够。 这个时代的人命,比他想的还要不值钱。 崔颂伸手挡在前方,盯着白皙完美,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五指收紧。 他蓦地从塌上翻身而起。 “霁明。”来不及穿衣,他扯过衣架上的檀色绸袍,随手披在肩上。 打开门,守在外头的剑客朝他低头行礼。 “随我出去看看。” “是。” 崔颂扯着外袍的襟口,不让袍子滑落。他的手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冷汗,被风一吹,透着一股直入心底的寒。 因为刺客的事,他多少有些心乱,以至于忘了府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且不说家仆与侍女,这个宅子里,可还有另一个姓崔的主人。 徐濯一言不发。 他的职责是保护崔颂,以他的安全为第一守则。若非崔颂的命令,他绝不会做多余的事。 是以,不管是崔颂刚刚疏忽了其他人也好,现在急匆匆地出门也好,他都没有半分质疑——更确切的说,连“稍觉奇怪”的心思都不曾有。 崔颂刚走出自己的小院,就碰上了巡夜守更的家仆。 “公子,徐先生?” 对着惊讶的家仆,崔颂讲述了刚才的事。眼见这仆从露出惊慌恐惧之色,崔颂沉声吩咐道:“不用惊慌,去看看其他人是否安好。” 崔颂大步向前,在转口略一顿步, “若无事,也不必大动干戈,各自警醒着些。” 除去佣作,宿在府里的家仆不过寥寥数人,能自保已是万幸,并不做旁的指望。 拐过九曲廊,第一个院落便是崔季珪的住所。 制止了守夜侍从想要唤醒崔琰的打算,在确认后者平安无事后,崔颂叫来崔琰的护卫,让他在此守着,自己则与徐濯继续巡视。 崔颂与徐濯几乎将宅子走了一圈,一切正常,亦无人受伤。 最后来到前门所在,与睡眼惺忪的两个门房问了几句话,便回了自己的卧室。 跨进院落,挥退迎上来伺候的侍女,崔颂一个人走进房间。 检查了一遍屋内的摆设,有轻微的被翻找过的痕迹,但没有丢失任何东西。 视线在房间各处扫荡,在经过一个角落的时候,不受控制地一顿。 那里摆着一只雕饰精美的琴匣。 崔颂注视着匣木,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打开箱笥,将琴抱出,搁在旁边的琴案上。 他定定盯着古朴雅致的七弦琴,左手大拇指轻压剑鞘。 手起,刀落。 囚牛纹饰滚落在地,千金难换的瑶琴从颈部断作两截,发出一声悲鸣。 “主君?” 门外传来徐濯疑惑的询问,崔颂应了一句“无事”,收剑入鞘,走到外室打开房门。 “夜风寒冽,先生快进屋吧。” 他真是被今晚的事给弄傻了。别人要为他的安全守夜,一夜不眠,他还差点把人关在外面冻一晚,人干事? 尽管这是对方提出来的,却也不是他疏忽的理由。 “不可。”徐濯拱手一礼,“怎敢惊扰主君休息。” “怎能说是惊扰。”崔颂回以一礼,“霁明救我于绝境,又为我劳心劳力,让君长伺寒风,如何使得?” “护卫主君乃职责所在,且濯今晚大意,险叫主君身陷囹圄,”徐濯长叹一声,“若再擅行闯入,冒犯主君,濯有何脸面立于此?” 崔颂:……不是很懂你们古代人。我都同意了,你还顾忌什么? 徐濯的坚定反叫崔颂开始怀疑自己让对方进来的想法有没有问题。 可是这个时代关系好的同性都能同塌而眠,和自己的护卫共处一室应该没毛病?崔琰那边不也这样吗? 再说徐濯是食客又不是家奴,更谈不上忌讳。 “先生多虑。”崔颂重新换上敬称,以示郑重,“于颂而言,先生是僚客,亦是友人。若为了虚礼慢待先生,颂于心何安?” 徐濯抬眸看了他一眼,客套刻板的面庞略微动容。 “如此,濯便打扰了。” “先生请。” 徐濯进了屋,却怎么也不肯进最里间,连副间的塌也不肯躺,执意留在外屋。 崔颂知他行事谨慎,不肯逾越,为人又固执少言,遂不再勉强。好歹人进来了,无需吹外面的冷风,他也不用过意不去。 崔颂进入里室,将长剑解下搁在床边,脑袋一碰上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得知前晚有刺客侵入的崔琰,再次被激发教导处主任之魂,在他的耳边念了一个时辰的“安全教育”。 崔颂听得头大,偏偏崔琰虽是比自己辈分低,年纪却足足大了一圈,且他说的都是关怀之语,有理有据,实在拒绝不得。 当仆从汇报“左辅都尉登门”的时候,崔颂的灵魂已经从口里飘出去了一半。 听到请示,他连忙叫门房把人请进来。 左辅都尉是京官,三辅都尉之一,隶属执金吾——也就是京畿的治安官。 还是抓盗贼的那种。 …… 洛阳毕竟是都城,在治安方面比地县级要规范,重视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这不,家仆刚在京畿府报备不久,左辅都尉就登门了。 自黄巾之乱伊始,京畿地区便已严格加强内城的管理,不仅严格把控王城的流动人口,城内住民也梳洗过一次。 可以说,类似身份信息不全、信用值不足够(有犯罪风险)的平民都被迁到外城,一到夜晚,城门垂下,禁止人员流通,内城竟被圈出一个相对安全的领域。 官宦、世家、富绅。环绕王城的内城仅仅住着这三类人,在被治安军保卫的同时,亦拱卫着皇城。 因而,洛阳内城的夜晚是十分安全的。在洛阳城内出现亡命之徒,对三辅都尉而言是难以想象的事。 “足下可有看清刺客的面貌?” “天色太暗,且对方有意遮饰,故不曾看清。” 三辅都尉又问了几个问题,再看崔颂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未曾惊扰他人,诸舍一切正常,无失盗之物?” “贵宅门房亦无发现可疑的行迹吗?” 这是怀疑门房私通外贼,故意把刺客放进来了。 崔颂虽觉得有这个可能,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主观地“有罪推断”。高门大院虽然难爬,翻墙而入也是有可能的。再者门房所在素来由两人巡守。两名门房同时叛变的可能性不大吧? 崔颂实事求是、十分配合地与左辅都尉交代细节,徐濯在旁补充,可他也只是看到刺客的一个侧影而已。由于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对刺客的描述仅是崔颂的一面之词,原本对这件事十分重视的左辅都尉态度开始变得敷衍起来。 “君昨日乍逢变故,或对此事耿耿于心,实则贼人潜入贵府,只为谋财也未定?许是不能得手,便心生怯意,假意要伤小郎性命,实则声东击西,方便自己逃走罢了。” 听左辅都尉的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夺命杀手一辞仅是他的片面之言,现在既没伤到人又没有造成损失,世家子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夸大其辞也是有可能的。 崔颂还未听出其中的弦音,崔琰就已被对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惹怒了。 “依君所言,只要无甚恶果,这阿法乱纪之事便可不追究了?” “下官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只觉本案未必有足下说得这般眼中。崔仕子何故断章取义,将某的推言曲解至此?” 被崔琰直面一顶,左辅都尉也没了好脸色,冷笑一声,言中带针地刺了回来。 崔琰忿然斥道:“便是谋财,其后也动了害人之心!大人意图淡化其罪,将此案定性为‘偷盗未遂’,莫不是听了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害怕上头怪罪?” “大胆。”左辅都尉重重甩袖,被长袖罩着的手抬起又放下,似乎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又被君子之仪生生止住,“一介白身,安敢诽议朝廷命官?” 崔颂直起身,朝左辅都尉的方向行了一礼:“舍侄刚直鲁钝,快言快语,绝非对大人有不敬之意,还望大人海涵。” 左辅都尉的脸色好看了些。他虽不太想插手这件事,但崔家是清河数一数二的望族,到底不想将人得罪狠了。 他便接下了这个台阶:“郎君客气,奕亦有不周到之处,多有得罪。” 最后这个案件被定位盗贼入室,损失财物是一把琴,在南部尉府做了登记。 崔琰痛心疾首:“百年桐木琴心折,铸琴大师业已仙去,此间再无琼音也。” 崔琰在为那把折断的瑶琴痛惜、惋惜、憾惜,身为罪魁祸首的崔颂看起来比崔琰还要伤感,可他实际上暗暗松了口气。 亏得昨晚灵光一现,他在回房的时候想起这危险的琴,一剑把琴劈了,借机把锅甩到刺客身上。 虽然有点对不住原主……至少短时间内是不用再担心被逼着弹琴,从而被人发现不是原装甚至当成妖怪架起来烧。毕竟文人雅士都有些左性,昔年伯牙因知音身故而绝弦,今时大概有一个姓崔名颂,据说很擅长弹琴的名士要开始戒琴了。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这个“一流的琴客(伪)”表示:自己就认准了这把,弹其他的琴?没可能的。 他把断琴的琴匣束之高阁,名为怀念,实为解脱。 崔颂就这样维持着“低落”的心情,每天在房里看书,直到三天后。 在太学院举办的洛阳文会,聚集太学学子、名士,以君子六艺,辨经论经为主,不分经派,不拘阅识,广延群生。 苏东坡曾大赞东汉学风:“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足见此时学风之胜。 事实上崔琰一点也不想参加这所谓的洛阳文会。他有几斤几两,自己心知肚明,不说那君子六艺,光“辨经”就够他头大如斗的。至于作诗作赋……嗯,他觉得还是“一星期内练成神射手”更现实些。 然而想归想,这场文会他还是得参加。 第9章 洛阳文会[一] 其实早在被刺杀的当晚,崔颂就动过跑路的念头。 无关勇怯,只因逃跑是人类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不受理智支配的一种冲动。 等冲动冷却,崔颂就明白过来,跑路的方案完全行不通。 在治安最好的京城,尚且有刺客胆敢入府行刺,要换做别的地方,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若背后主谋真想置他于死地,他就算顺利逃出洛阳,也会在半道上被人截杀。 到时一句“山中多贼寇,死于山贼之手”,算是枉死了。 退一步讲,就算他运气爆棚,或者背后主谋改变主意,不想要他命了,他也不一定能平安回乡。 早在黄巾之乱伊始,天下就已呈乱象。 民生凋敝,苦不堪言,连饭都吃不饱,这才揭竿子造反。 不敢造反的,就落草为寇,抱团抢劫杀人,砍起富户那是毫不手软。 至于贼寇有多少?看看黄巾军的规模就知道了,其密集程度,堪称植物大战僵尸,最高级的扫雷游戏,一踩一个准。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带上一群护卫也不一定安全。何况外贼难挡,内贼更是难防。财帛动人心,君不见史书中有多少名将被手下士兵谋财害命,董卓的女婿牛辅就是因为钱财太多而被自己的属下联手杀害。 山高路远,出远门实不是一个好选择。 相比之下,留在京城反而是最安全的——如果董卓不入京的话。 所以崔颂决定静观其变,暂时先留在洛阳。 算起来,也该到汉灵帝驾崩的时候了。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汉灵帝死完蹇硕死,蹇硕死完何进死……等袁绍诸人屠完宦官,这才轮到董卓进京。 他要想离开洛阳,至少要等到董卓入京的时候。 介时兵荒马乱、朝局动荡,人人自危,幕后黑手必定无暇顾及于他。 假若幕后黑手是蹇硕,则更不必担心——人都死了,还能从地府里派人来勾他魂吗? 当然,就主观上而言,自从昨日绕府调查一圈后,崔颂就对“凶手是蹇硕”这个想法划了个小小的叉。 倒也没有具体的证据与精准的推断,崔颂只是有这么一种直觉。如果刺客真是蹇硕派来的,杀人动机是因为白天的事……那么以这小心眼的程度,在刺杀未遂的情况下,不报复府里的其他人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若真对他心存恶意,怎么也得杀几个家仆以恐吓他。 然而没有。 一击不中即退。没有死脑筋地死磕,也未迁怒于其他人。 这“冤有头有债有主”的风格,有序犯罪的作风,实不像是为了点口头之争就来杀人的。未免自相矛盾。 可,若是幕后之人不是蹇硕,那又会是谁呢? 他一个未成年未当官,闲赋在家的读书人,谁会想要他的性命? 问题又绕到了原点。 原主招惹的仇人也好,便宜爹以前的政敌也罢,没有依据,猜了也是白猜,崔颂索性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专心去想文会的事。 这让无数学子向往,许多读书人挤破头想要参加文会,崔颂唯有两个字:狗带。 对古代士人而言是天堂仙府的地方,于他而言不啻洪水猛兽。 若要做个生动的比喻,那就是:平时常考10分的学渣被拉去参加全国奥数比赛,还是现场竞赛抢答版,被摄像机拍着全国直播,你说慌是不慌? 崔颂苦思了整整一个晚上。以他的头脑,在仓促的时间里只想到了两个办法。 一是装病。此乃下下策,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且不说这病没那么好装,昨天还壮如牛吃了三碗饭的人只隔一宿就病得下不了床的几率有多大,生病可是要看医生的啊,一把脉不就露馅?至于找个医生串通什么……不好意思,这个时代的医生大部分都很有职业道德,兼之时间紧凑,要找个道德败坏的医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退一步说,就是真给他找到了,串通成功了,有个装病的把柄落在医德败坏的人的手上,不亚于一颗定时炸弹。哪天被告发了,他也就可以原地爆炸了。 至于腋下夹东西,肩上绑绳子什么的……血脉不通和虚弱脉象之间的区别,真当医师看不出来啊? 如此看来似乎只有假戏真做……可是苦肉计也不是这么好用的,一来他没有自虐的倾向,二来古代医疗手段匮乏,随便一场大病就能让人立地升天,他可不想作死然后真把自己给弄死了。 抛去以上几点不讲,装病本身也是可一而不可再。不可能每次碰到类似的事就装病,这样瞎子都能看出问题。这次躲过了,下次该怎么办?逃避终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这是下下策,能不用则不用。 第二个办法是以攻代守,大大方方地去参加文会……然后借机离席。 或者做个锯嘴葫芦,全程保持迷之微笑,最差也就是得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评价,怎么都比装病露馅要好。 而且他还可以借机感受一下真正的名士风度与时下风气……这对他融入这个时代、拓展眼界是很有帮助的。 于是,三天后,崔颂抱着“就这样吧还能怎么着”的心态,吃饱喝足,无所畏惧地去参加文会了。 缇衣屐缕,金带玉佩,崔颂迈着公府步,在引者的引路下从容入场。 不得不说崔家的基因甚是良好,无论是崔颂还是崔琰,颜值都堪称是全场巅峰,在一身华服的衬托下像是两团发光体,走到哪亮到哪,令人忽略不能。 正史上记载,崔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民间轶事说他因为长得太帅而被曹操拉去捉刀,代替曹操去接见使者。使者拍马屁说:这魏王(崔琰)真TM帅,但旁边那个侍卫(曹操)更有气度,一定是英雄啊! 虽是笑谈,足见崔琰仪容之美。 由此及彼,崔颂的外表条件亦是十分优异。所以他在通过水盆见到自己样貌的时候,才会生出“还好在现代的时候不是长着这么一张脸不然都没办法出门”的想法。 会场摆在太学内的一处空地上,蓁蓁草圃铺满各式席子,文士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坐,或友好交谈,或探讨文章,文会还未开始,就已呈现一派蔚然学风。 崔颂本该是和侄子坐一起的,但他心里藏着不外道的想法,自然想离崔琰越远越好,遂找了个借口,单独进太学院的茅厕一游,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孤家寡人。 毕竟花园这么大,来与会的学子又这么多,添上太学学子足有千人,找不到侄子的身影也是正·常的。 崔颂这么想着,假装没看到东边伫足远望的崔琰,调转脚步,往西边的方向走去。 行至半途,崔颂注意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不及细想,他状若不经意地绕到正面,看向那人。 缁衣玉冠,面若朗月,跽坐于一方席间,廉隅端方。 走近些许,竟是嗅到一阵温然清香。 此人正是狩猎那天,策马与他擦肩而过,浑身香气比现代任何一款香水都要自然好闻的男子。 彼时未曾看清此人的面容,此时一见,当真不负这无双的暗香。 如琢如磨,冰壶秋月。 无论是颜值还是气质,在这会上都找不到第二人,丝毫不逊崔家叔侄。 崔颂从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一个既能养眼又能净化空气的雅士,不和他拼桌和谁拼? 于是他冉冉地上前。 “在下清河崔颂,敢问兄台大名?” 男子起身一揖,浅色唇梢缀着一抹温善怡人的弧度。 “颍川荀彧,适晤幸会。” 崔颂:…… 第10章 洛阳文会[二] 搭讪有风险,拼桌需谨慎。 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原本等在后面的“在下能否在此就坐”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口。 荀彧是谁?曹操集团的首席谋士,大魏的重要功臣,不是街边大排档拼个桌就能碰上的路人甲。 ……可问题是现在这个路人甲真的是荀彧啊! 崔颂不禁开始怀疑人生。 随便打个猎就碰到三国名人,还在人山人海的文会上看到对方,这得是多么小的概率? 还记得前几天初遇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哦,这人的香气很好闻啊→说到香气不得不提三国名士荀彧→难道这人就是荀彧?→哈哈哈怎么可能,三国名人又不是大白菜——随随便便就能撞上,不可能这么巧的…… 结果事实证明,三国名人还真就是大白菜。 这刺激的,崔颂想,即便现在告诉他曹校尉就是曹操,自称“优”的“黄萌郎”其实是荀攸,他都不会惊讶了。 如果可以,崔颂很想立即拔腿就跑。 可这并不现实,他只得赶走心头的一千头马教主,撑起微笑将搭讪继续下去。 当然,假若时光重来一次,他一定以艰苦朴素为荣,以贪香恋美为耻,坚决抵制风流雅士,离对方越远越好。 介于对方乃是三国有名的文士,崔颂刻意避开文学类的话题,只说了一些“啊这里风景不错”,“人很多嘛”之类无关痛痒的废话,只待寒暄结束早点闪人。 事实证明荀彧无愧香令君子之名,哪怕是很无聊的话题,他也回答得认真凝神,半点不见敷衍。 崔颂好不容易接了两句,正要抱拳告辞的时候,这位美人君子突然给他砸下一颗重磅炸弹。 “慕名已久”,“欲与君长谈”……崔颂简直怀疑对方是否拿错了剧本。 随即,因着荀彧主动引入话题,崔颂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对方拿错了剧本,而是自己低估了原主的“才名”。 早在穿越之初,崔颂就已知道这具身体的原主“师从名师,颇有才名”。可这“名师”如何有名,“颇有才”是多么有才,他从来不曾深入想过。 颇,很,相当,非常也,而非“稍微”之意。 名师,姓何名休,字邵公,与“经神”郑玄齐名的经学大家,人称“学海”,乃是今文经学[1]的领头人物。 崔颂虽然不知道今文经学是什么东西,但这不妨碍他理解“领头人物”这四个字。 ——近似于现代的国家一级教授,还是最权威的那一个。 据说,这位闻名遐迩的学神老师对某崔姓小弟子“甚为喜之”,觉得他乃“天授之才”、“逸群无双”,其余弟子“莫出其右”…… 连“所有弟子加起来都抵不上”这种话都说了,足见何休的期望有多高。 不知为何,崔颂的脑中突然响起了一段丧乐。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就是当小心脏承受不住刺激的时候,脑中就会开始播放丧乐…… 崔颂已然开始胡思乱想,耳边的声音温敦平和,却是被他左耳进右耳出。 现在假装摔倒磕着头还来得及吗? ——崔颂第二次考虑起“变傻”这一方案的可能性。 按理说,原主还未成年,受限于阅历与心性,哪怕被名师夸了又夸,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一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罢了,不至于名声大噪。在真正的名士面前,甚至连个名号都排不上。 让原主成功进入各方视野的,是他三年前写的一首赋。 熊罴折龟筮,硕鼠佩缙绅。 一首《硕鼠赋》,文藻华美,立意大胆,以诙谐夸张的笔触,讲述了一段荒诞的故事: 秦朝有一个农民,名为熊,他的土地被地主兼并,为了生存,只得成为地主的佃户,为地主耕种。 地主的豪田,产量多么惊人!麦桔日日堆高,粮仓年年辟新。吃不完的粮食,卖都来不及卖,砌在仓里,受潮,发霉,被老鼠吃。几年下来,竟养出数只脸盆大的老鼠。 而农民呢?见税什五,辛苦劳作一整年,粮食一半给地主,自己连饭都吃不饱,饿得皮包骨头。 秦国一士人笑他:黔首自实田,何故沦于此?不如再去找荒田,自耕自种,总好过在这受人盘剥。 却不曾想,时下土地兼并之盛,哪里还有荒田可找? 农民道:这里好呀,虽然米饭吃得少,但是可以时时加餐——主家粮仓里养了硕鼠,每只都有脸盆大,足够我儿子吃肉吃到饱。要到别处,指不定就没有这么大的老鼠了。 士人道:我不信,哪有那么大的老鼠。 农民道:不骗你,真的有那么大,而且时时有,四季有,从来不断货。 士人道:这还真是奇了。那些硕鼠真是你家的救命恩人啊,你可要好好感谢它们。 农民道:是啊,我每天都在感谢他们。 后来,农民的儿子罴因为吃多了硕鼠,竟长得越来越像硕鼠。 农民觉得很害怕,可地主却觉得农民的儿子最近变顺眼了,破天荒地推荐他做了一名小吏。 罴的脸一天天地向硕鼠接近,他的官职也一天天地升高。 终于有一天,罴不再是罴,他的身体,脸,手脚,都长成了硕鼠的模样。 而此时的他也已身居高位,手执缙绅,封侯拜相。 …… 崔颂虽然没看懂这个故事,但从字里行间,也能猜出这篇赋暗藏“讽喻”。 熊罴常被古人代指勇士,由罴至鼠,其中的暗指不言而喻。 这篇赋当真好的人神共愤吗? 未必。 可配上其主当时的年龄,含义则完全不同。 三年前,崔家颂郎才15岁。 假若此赋有三分才,因着他的年纪,这才便成了七分。再加上名师不绝于口的赞叹,这七分才,也就成了十分。 然而,不论原主的名声是否存在水分,他的文才究竟是三分还是十分,对崔颂而言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一个连高考作文都写得扑朔迷离的理工汉子,你指望他作诗作赋? 是以,当荀彧提及那《硕鼠赋》的时候,崔颂整块后背都炸起来了。 ……卧槽该不是想跟他来一场斗赋吧? 崔颂连忙正襟道:“今一人言市有虎,荀兄信之乎?” 这是战国策中“三人成虎”的典故,荀彧能将原文倒背如流。可崔颂问得突然,令他不由微怔了下。 “三人言而成虎,”崔颂词穷地斟酌着,低叹一声,“如此抬举,颂愧甚。” 面子里子算什么,与其老想着怎么蒙混过关,提心吊胆地害怕自己露馅,倒不如老实地承认自己不行……要能打消别人关于他“很有才”的想法,那最好,他一定会去烧高香的。 荀彧露出一丝不赞同之色:“君子百行尽,一赋笑千秋。君……何必妄自菲薄。” ……这剧本不对啊! 崔颂有些不敢置信:“非颂自轻,只恩师私溺,将颂视若亲子,故觉千好百好……然颂顽劣驽钝,偶有所得,当不得如此盛赞。” 意思是:这不是谦虚,而是恩师偏爱我,把我当亲儿子看待,所以觉得我哪里都好……其实我是个渣渣,千万不要找我拼赋! 随后,崔颂感觉再谈下去估计就要发生文化界的惨案,于是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再次尿遁。 崔颂离开后,未过三息,一头戴进贤冠,身穿绀色直裾的男子信步而来,于荀彧席前停下。 “叔父。”那人行了一礼,抚衣坐于荀彧身侧。 荀彧拢袖回礼,若有所思地道:“公达以为崔公之子如何?” 荀攸抬眸反问:“清河崔郎?何子之徒?” 见荀彧颔首,荀攸正跽而坐:“可是方才那人?” “正是。公达莫非见过?” 荀攸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将昨日发生的种种一一道出。 “……崔郎站立的方位,与我尚有一段距离。要说他不慎脱手,隔着数丈沾污我的衣摆,我是不信的。大概是他见那老者战战兢兢地赔礼,十分可怜,怕我为难于他,故蓄意将饴糖掷出,托言不慎弄脏我的衣裳,以揽赔偿之责。” 想到后来被送到他面前的贵重马车,荀攸不由一叹, “只为了一陌生老叟,甘愿折损千万家财……如此赤子之心,温恭直谅,实乃春秋遗风,当为罕见。” 如果崔颂此刻还在这,他必定是一脸的黑人问号。 荀彧则道: “崔公之子麒凤芝兰,渊渟岳峙。听闻他以父子礼为何公守孝三年,事何公如父……今日一见,情谊竟深厚至此,提及何公,不由惴惴悢怆,仓皇而逃。又因守孝三年,自持无寸进,拒不受茂才之名,菲薄至此,奈何痛哉。” 此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另一对叔侄眼中成了“纯善谦冲才华横溢有点死心眼叫人心疼的小盆友”、“品德高尚太过君子容易被人欺负去的滥好人”,崔颂绕路去了花园的另一个角落。 这个地方正处于对角线的所在,同时离崔琰、荀彧的位置最远。 还没找个地方坐下,旁边就传来了一个不是很想听到的声音。 “我当是谁,这位不是写赋讥讽蹇将军的‘天授之才’吗?” 这是找茬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1]汉时经学分两派: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 [2]何休应该是公元182年卒的,因为剧情需要,本文将他逝世的时间改到185年。 [3]《硕鼠赋》的故事是作者瞎编的请别认真=3= ※关于慷慨与品德高尚的问题,三国志里多次讲到谁谁谁散尽家财给乡人(荀彧叔侄),谁谁谁豁达好客宰杀了自己的耕牛给朋友吃(董卓),谁谁谁带着全部家产投奔主公(李典)……全部都是赞扬的笔法,所以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就是这样的…… 大概是因为东汉末年官场比较黑暗,到处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市侩贪婪,所以更讲究君子之风,推崇视金钱如粪土的品德吧【望天 而且,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色……正如苏小妹说的,心中有佛看到的就是佛,荀攸荀彧完全是根据自己的认知……把崔小颂的行为美化了【蜡 第11章 洛阳文会[三] 崔颂转身看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处矮亭,里面坐着三个方巾裾衣的儒士,正对着他的所在。 目光在三人中徘徊了片刻,最终落在左边一脸讥诮的方脸士子身上。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国字脸,一字眉,穿着浅黄色的长裾,身上无多余的配饰。 除却面上有些尖锐的神色,倒是可以称得上五官端正,眉眼敦厚,不带丝毫邪佞之气。 对于无关紧要之人说的垃圾话,崔颂一向自带过滤功能,全当对方在迎风放气。 所以他很有风度地朝三人行了个同辈礼,做饭前祷告似的拱了下手,就准备绕路离开。 “慢着——” 崔颂脚步不停。 “你等一等——” 继续往前走。 “崔颂你且站住!” 崔颂伫足,故作惊讶地折身:“竟是在叫我?”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倒显得叫人的一方格外的无礼—— 先是省略称谓不知所云,接着又大声地喧哗。尤其是最后一句喝止,因为急切而拔高了音调,引得附近的几个仕子皱眉,纷纷停止交谈,面带不豫地望了过来。 方脸士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审视,他的脸上有些烧,暗骂世家子惯爱装模作样,拂袖走出凉亭。 原以为,以这些所谓天才的傲气,最初的一句挑衅足以惹怒他们。反唇相讥也好,怒气勃发也罢,只要在这个会上发作,任凭你有天大的才华,也免不了一个气量狭小、不敬前辈、恃才放旷的恶名。 却没想到这个崔颂年纪不大,忍性却是了得,不仅装作没听出他的嘲讽,还若无其事地朝他行礼,自顾自地调头离开? 果如恩师所说,这些世家子心机深沉、沽名钓誉,没有一个是良善之辈。 想到自家才华绝世,却因为出生而处处被世族官宦压一头,终其一生不得志的老师,方脸士子掩去眼中的热意,在众位士子的注视下走到崔颂跟前。 “在下汉阳贺纬,无名小卒耳,久闻君之大名。纬想与君把臂而谈,却见君匆匆而过,避之不及,不由急切了些……刚刚若有言行不当之处,还望海涵。” 自称贺纬的士子说得客气,话中却夹着针:前辈想要和你切磋文学,你为什么躲?难道是嫌弃这个前辈没有才名,不配和你交谈么? 除此之外,他还为自己的失态作了解释:因为迫切地想与名士交流学问,一时心急,没顾上礼貌问题。而他之所以心急,也是因为这位“名士”对他视而不见的缘故。 这些弯弯绕绕,含沙射影,崔颂未必全懂,但暗埋在其中的恶意,他就算是捏着鼻子也能嗅出来。 千言万语,崔颂一言以应对之:“这位仁兄,我适才是去更衣……” ——我刚刚是去上厕所,所以和你打了招呼就走了,有什么不对吗? 一听是贺纬半路拦人,为了所谓的切磋不让人去上厕所,众人看向贺纬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贺纬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你——” 崔颂并袖一揖,笑道:“承蒙贺兄厚爱,既如此,不若我们结伴同行?”——去厕所? 听出他的潜台词,周围人都笑了。贺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认定周围这些世家子沆瀣一气,存心看他笑话,遂不再端着所谓的风度,冷然笑道。 “无妨。你我先较量个一场,再去更衣不迟。” 试着忽略周围异样的目光,贺纬立直背脊:“听闻清河崔郎三岁成诵,八岁通赋,字若仙云,六艺皆精。今日我想与你比试一场,你是应还是不应?” 崔颂问:“你想与我比诗斗赋?” 贺纬面露讥诮,一脸“你当我傻”的神色:“谁人不知清河崔郎最擅作诗作赋,纬虽不才,却也有自知之明,不会自取其辱,滥作诗赋班门弄斧。” 崔颂忍住嘴角的上扬:“你待如何?” 贺纬道:“既是‘君子六艺,无一不通’,那便与我比试六艺中的‘数’,如何?” 理工汪崔颂:…… 贺纬不屑道:“可是怕了?” “你想怎么比?”崔颂双袖对拢,在袖子下面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贺纬讲述了比试的方案。说来简单,其实就是各自出题,考校对方“数”的能力。 崔颂“大方”地将先出题的权利让给贺纬——无关轻敌,更不是犯傻地讲究谦让,事实上,崔颂还未看过古代的数学书,不知道古代数学的题目是怎样的,因而只得把球踢给对方,自己伺机而动。 贺纬出了一题:“今有田广三百六十六步,从四百三十三步,问为田几何?” 崔颂:…… 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 此题乃是由《九章算术》中的计田法演变而来,题目本身并不艰涩,但因数字较大,短时间内难以算清。若是未带算筹[1]与纸笔,仅凭心算,更是难上加难。 一人道:“这贺纬真是好本事,自己擅长‘数’,就激崔家小郎与他比‘数’,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这就是汉阳寒士的作风?” 旁边的人出声附和。 “是极。亏得这贺萧图(贺纬的字)虚长崔郎数岁,都是父辈的人了,还这般刁难一个未及冠的成童,竟也不嫌丢人?” “以他之言,崔郎擅文,比文是班门弄斧;可他怎么不说自己擅‘数’?和崔郎比‘数’倒是正义了?好见识,好正义,我当替他臊一臊。” “当真陋儒!我耻与此人同席!” …… 与贺纬一起来的两名汉阳寒士禁不住掩袖埋面。 却也有刻板迂腐的老学究看不惯崔颂的“轻忽”。 “贺萧图的确有违君子之风,可这崔家的小儿也太张狂了吧?盎公曰: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崔家小儿身负盛名,却要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若在此败于这名不见经传的寒士,他如何面对死去的何公?” 年轻的士子不以为然,但出声的是年老的长辈,他们不便辩驳,遂假装未听到,继续耳语窃声,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 崔颂自然也听到了老学者的那一句话,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引用了唐朝韩愈的名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与贺兄今日切磋论道,互补不足。若颂今日败了,则颂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借口己之短,彼之长,或以年龄为由搪塞,岂非自欺?” 老耆宿捋着胡子,咀嚼那句“闻道有先后”,“互补不足”的话,脸色略微回缓。再听到后面的言语,他不由有些动容:“莫怪何公如此偏溺幼徒。‘学海’的高足,有君子之风,行若由夷,当得贤名。” 贺纬最看不惯世家子有事没事端着的仪态,即便是输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中火气直冒:“答不上便答不上,非要扯这等——” 崔颂张口答道:“一十五万又八千四百七十八步。” 贺纬一惊。 周围的士子亦是一怔,但见贺纬的表情,答案显然是正确的。 贺纬既敢出题,事前定会算好正确答案。可他那时借由算筹[1]与纸笔演算,尚且花了不少的时间,崔颂既无算筹又无笔,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得出六位数的正确答案? 贺纬不信邪,认定崔颂必是事前做过同样的题,遂把先前准备好的,乃至自己平日里研究的难题一一道出。 可无一例外,都被崔颂在短时间内解出正确方案。 “这不可能!” “以心为筹,心明如镜,如何不可能。”崔颂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内心想的是:这些都是初中数学题,乘除法.算圆.约分.开平方.鸡兔同笼.XY解方程,理科生也是有尊严的。 只要有公式,会分析题目,懂得原理,数学题万变不离其宗,没有解不了的难题。当然数字复杂是比较难算,可他是谁?第Z届世界珠心算大赛中国队的代表,A组前十,三位数的乘除法在心中多过两遍就算出来了。 贺纬面若死灰,转念一想,现下不过是崔颂尽答出他的题,如果他也能如数答出崔颂的题,那么两人还是平手,他也未输给这个年轻的世家子! 精神一振,贺纬并袖一拜:“受教。请出题。” 崔颂的题目是:已知球的半径为1尺,求球的体积。 这也是中学数学的内容。然而这个时代没有阿基米德,也没有祖冲之,虽然有刘徽的割圆术,但并未有精准的球体计算公式。 ——在此,他需要感谢兢兢业业的数学老师,在教导数学的时候还不忘科普#中国著名科学家二三事#。 默默给对方挖了个坑的崔颂,不忘在心中为历任数学老师罗列了一百个赞美词。 贺纬也未想到崔颂会出这样的题目,但他很快就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原本尚存的一丝不确定被不屑与讥嘲取代。 秦汉之际,测算球体的公式是V=9/16D3,这是《九章算术》——也就是权威数学教科书的球体计算准则。 虽然发明割圆术的刘徽以“牟合方盖”论证实那个球体公式是错误的,但以刘徽的大才,不也没找出球体体积的正确公式么? 既然没有正确答案,那么《九章算术》上的那个公式就是答案。即便人人都知那一公式可能并不准确,可那又如何,连数学大家都不能算出的难题,莫非你能? 好,就算你给出了另一个计算方法,你又怎么证明你的算法是正确的? 贺纬原以为,崔颂既有如此强大的数算能力,或许能创出一些惊采绝艳的数题也不一定。谁曾想他竟老调常谈,拿一个根本没有正确答案的题目为难人,却不知道他自以为的为难其实是为难自己。 他只需以《九章算术》的算理答之,谁能说他一句错?多少人奉《九章算术》为天书,“牟合方盖”不过纸上谈兵,多少人能信? 想到这,贺纬遗憾地摇了摇头:“你换个题目吧。” 如此简单易答的题目,便是他答了,也胜之不武,徒留话柄罢了。 崔颂瞧出了贺纬的轻视,并不点破:“不必了,就这一个吧。” 贺纬便按照V=9/16D3的公式,报出了一个答案。 然而,在现代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且数学课上没有发呆走神的学生都知道,球形体积的公式不是什么V=9/16D3,而是V=4/3πR3。 π取近似值3.14,更精确的则是3.1415926……无限不循环小数。 崔颂背过“山巅一寺一壶酒”的口诀,可以记到π小数点后20位,加上正确的公式,他算出的,才是更为精确的答案。 崔颂报出了另一个数,贺纬不信,指责崔颂随意编造答案。 正待反驳,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高声扬起,透着桀骜与漫不经心。 “既如此,何不检验一番?”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羊肠小道走出一名少年,约莫与崔颂差不多大,披头散发,却是戴着一只峨冠,眼似冷剑,鼻若玄胆,穿着一身随意的长服,博带曳地,脚踏木屐,款款而来。 少年理也不理对他怒目而视的贺纬,绕路走到崔颂身前。 他的面容虽比崔颂小上一些,身量却是充足,不止高于崔颂半尺,就连周遭的成年人,都要比他略矮一些。 因着他的迫近,仿佛这一片的空气都盖了下来,厚重而沉淀。 “这算法既是你想的,那你也便花些金银,做几个小玩意儿,来证明你所说的并非妄言?” 少年的身体略微前倾,直勾勾地逼视崔颂,眼中好似带着审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被无视的贺纬不由讥道:“怎么,你觉得他那荒谬的算法是对的?或者说……你也是‘一赋笑千秋’的这位崔郎的拥趸,赶不及地替他发言,来征讨我这不自量力的寒士?” “一赋笑千秋?”少年慢悠悠地吐出这个词,侧眼睇向方脸儒士,本就逼人的气势变得愈加猖狂。 先前骂过崔颂“张狂”的老儒士,这回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张狂”。 “打油之作,如何‘一赋笑千秋’?” 贺纬被少年贬低的言辞弄得一愣:这人不是站在崔颂那边的? 他试探着问:“足下以为崔郎之才如何?” 少年轻笑,似哂似嘲。 他轻启薄唇,平静而笃定地吐出四字: “不过尔尔。” 不过那样罢了。 贺纬心中一喜,正要与少年套近乎,却听对方话音一转。 “——之于我而言,不过尔尔;尔等无知无识的鼠辈,却是拍马也不及的。”少年勾唇,修长的手指轻点园子东边的草圃,“何况,你们拍的还不是马,而是驴。” 少年用的词是“你们”。 这一回,不止贺纬脸色难看,被少年扫视过的诸多士子亦面露愠色,怒目而视。 崔颂被少年嚣张的姿态与拉仇恨的本事惊呆了,忍不住问出了在场之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君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避免误会,郑重声明: 这里出来的不是郭嘉……重要的事情说一遍。因为奉孝比颂颂大一岁,而不是小。虽然同样不羁,但没这么狂(至少表面上)。 虽然我很想让郭嘉立即出场……然而! (捧大脸比心)有一个词叫压轴。 。 [1]算筹:古代计算用的小木棍 第12章 洛阳文会[3.5] 少年扫了他一眼,傲然道:“南阳祢衡。”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不屑的笑声。 他们表示:这是谁啊?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乳臭未干、毫无名气的小子竟敢这么狂? 而崔颂,他此刻有点懵,但懵着懵着,他也就习惯了。不就是三国名士跟大白菜一样降价甩卖,时不时地冒出一个吗?这个文会连荀彧都出现了,跳出一个祢衡应该不稀奇……吧? 对于祢衡这个名字,崔颂不可谓不印象深刻。 毕竟这个人可是三国第一脸T,孔融的忘年之交,骂过曹操,喷过刘表,羞辱过黄祖。曹操的一众大将、智囊团,都被他贬得一文不值。 借面吊丧——就是祢衡用来损荀彧的词。连王佐之才的荀彧都被评价“徒有其表只是长得好看罢了”,自己被嘲一句“不过尔尔”……大概可以当赞扬听? 而且,比起祢衡喷黄祖的那句“死公”(死老头子),他对自己算非常客气的了。 从客观上而言,还算是帮他解了围。 想到这,崔颂投之以桃地行了一礼:“就按祢兄弟所言,由颂为大家检验一二。” 祢衡毫无愧色地受了这礼,没有多搭理崔颂,踩着他的小木屐,嗒嗒嗒地走到树下,一个人拢袖站在那,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崔颂在现代见过的怪人多了,对他的无礼全不放在心上。他满脑子想着“检验”的事。考虑到用排水计体积法,古人可能不会认同,他决定做两套模具,更直观明了地证明答案。 做模具需要时间,士子们热闹不嫌事大地杵在原地,没有几人走开。甚至,在园林其他地方,原本没有参与这事的士子在听到风声后,竞相地往这边赶。不一会儿,南面的花苑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占领,连个空闲的落脚处都找寻不到。 崔颂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觉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更头大的是,不少士子“慕名”过来与他攀谈,一茬走了还有一茬,令他想尿遁都不得。 可偏偏他还要维持所谓的“风度”,咬文嚼字地与他们周旋。 这个时候,在树下躲闲的祢衡就成了他的羡慕对象。 然而他的羡慕对象也没法再闲下去。 因为人数渐渐增多,有一股人流渐渐往祢衡那个偏僻的角落移去。祢衡毫不吝啬地送了他们几个白眼,成功地吸引到一波火力。 早在刚刚地图炮的时候,就有很多士子看他不爽了,现在被这么一白,立即有人忍耐不住。 “今日不曾下雨,我等皆着履而来。太学院有一处客舍,内有几双草履,君不若到后方换履,再来与会?”这是暗指祢衡穿的不得体——大家都穿着鞋子衣着鲜亮地过来参加文会,你一个人穿着干杂活时用的木屐作甚?你看看那边的寒士,穷归穷,人家好歹穿了草鞋,也算装扮得体。现在又没下雨,这里又不是你家,你一个世家子,如此的不讲究,随随便便踏双居家的木屐过来,真是有辱斯文。 另一人说:“君未及冠,缘何戴冠而来?”这就是一发直球了。祢衡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离加冠之礼尚早。有个词叫“冠者”,意思是成年人。也就是说冠这东西是成年人(古二十岁以上)戴的,有独特的象征意义,祢衡未满二十而冠,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不仅违礼,还有些可笑。 祢衡并不觉得自己可笑。 他冷冷睇了几人一眼,缓缓开口,语带讥意:“《礼记》一文,想来几位是没有认真读过的罢?” “我等入太学,师从名宿,四书五经,日日习之,如何不知《礼记》一文?” 祢衡束袖而立:“冠者,达也,至尊也。几人若习《礼记》,怎连这都不知?” 他所引用的是《礼记问丧》的内容。这也是加冠的一个寓意,意为超出常人,不同寻常。祢衡表示:超出常人的人要加冠以示不同,我之所以戴冠,不是因为我年满二十岁,而是因为达于众人,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听明白他的潜台词,几个尚算有礼的学子顿时绿了脸。 偏偏祢衡犹觉不够,继续接道:“庸者、俗者、欺世盗名者尚且沐猴而冠,衡内不负心,外不负俗,俯仰自得,无愧于天地,如何冠不得?” “庸者”、“俗者”的太学学子:…… 大家都知道,辩论是容易上瘾的。尤其是辩才敏捷,思维灵敏的辩手,一旦开口怼人,停都停不下来。 祢衡素来好辨,此刻,就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战斗状态。 “冠,贵也。”从广义上说,加冠面向的是所有成年人。但事实上,冠分冠、冕、弁、帻四种。狭义的冠,是贵族专用。这个年代,只有皇族、贵族、官宦与世家的人能戴冠,平民戴的是“帻”,也就是包头用的布巾。论理,祢衡眼前的某几个寒士是没资格戴“冠”的,更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这就是他想表达的意思,直戳几人的肺管子,“君非贵,何以冠?” 这句话,把之前那人的质疑换汤不换药地甩了回去,甩得人脸疼。 “君子不以外物移心,我着木屐,捧冠而戴,贱否?贵否?”——真正的君子从不依靠外表而评定一个人的本质。你们觉得木屐不庄重,很轻贱,可我戴着你们一辈子无法戴上的贵冠,你们说我是比你们卑贱呢,还是比你们尊贵呢? 我穿不穿木屐,戴不戴贵冠,跟你们毛事? “衣冠楚楚,内藏奸邪。此处恶臭难挡,我可不愿再待!” 说罢,他以袖掩鼻,仿佛真的闻到了什么难以形容的臭味,嗒嗒嗒地走开。 被当成排泄物一般臭气熏天的几人:…… 崔颂这边正敷衍应对着或友好或绵里藏针的士子,忽见视线一角有一道黑影匆匆而来。 好似人群中被丢了一颗防爆弹,不少人不由自主地收声,有些难受地看着气势迫人、目下无尘的某人渐渐靠近。 崔颂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抬眼一看,果真是那年纪小小就已初具狂士标识的祢衡。 而狂士靠过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庸夫俗子,有何可谈?” 崔颂:…… 崔颂恍惚想起,在网游里,除了有个词叫仇恨锁定,还有一个词叫同队连锁。 作者有话要说:崔小颂:……大哥,拒邀拒野队。你这群T太可怕了!我只是个LV.1的魔法师啊! 第13章 洛阳文会[3.8] 祢衡的这句话有两种理解,一是“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你跟他们有什么可谈的”;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叽叽喳喳的在说什么呢”。 不得不说,文言文博大精深,一个字可以掰成好几种意思,再加上主谓语的省略,闹出歧义那是分分钟的事。 崔颂认为祢衡应该是第一种意思。 毕竟以他的观察,祢衡狂虽狂,性子却有些孤,看不顺眼了或许会嘲你几句,但要说是主动凑过来只为了地图炮一下,他大概还没这么闲。 历史上对祢衡的评价是“恃才傲逸,臧否过差,见不如己者不与语,人皆以是憎之。” 也就是说,祢衡不但性子高傲,对他人的评价不尽不实,还很不屑和别人说话。 只要是比不上他的,他连理都懒得理,更不用说特地找别人茬了。 现在祢衡特地走过来,嘲了他们一句……崔颂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这是想和自己组队的意思? 这些庸俗的人有什么好聊的,你和我聊啊。 …… 崔颂脑补了一下潜台词,顿时觉得自己的胳膊凉飕飕的。 要是祢衡真是第一种意思,那仇恨可就拉大了。而他作为少有的能被祢衡当做“普通人”(不过尔尔),而不是“庸夫俗子”的士子,甚至还让祢衡“勉强”折节下交,纡尊降贵地过来攀谈……这妥妥的是仇恨连锁的节奏啊。 “那个讨厌至极还看不起我的混帐竟然对此人另眼相看?很好,两个都拉黑了。” 崔颂在心里补全了一场戏,只觉得祢衡抛出的这个“橄榄枝”是个带荆棘刺儿的,接了刺手,不接么保不准直接被当场抽死。 崔颂惆怅了半天,只得折中道:“三人行,则必有我师。颂虽驽钝,亦有搦朽之心,让君见笑。”——大家在一起可以互相学习,我虽然愚笨平庸,却也有励志上进的想法,让你见笑了。 崔颂直接把祢衡那句话的主语默认成了自己,生生扛下这“庸夫俗子”之名。 这也是祢衡那句话的第三种理解——庸夫俗子仅仅指代崔颂,而非其他人。然而这种解释比较牵强,毕竟谁都知道祢衡是什么样的人,目中无人到怎样的程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崔颂认下这名,乃是为诸多士子解围,故意曲解祢衡之意。 而他的那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更是让憋屈的不行的无名士子宛若喝了一口热汤,发自体内的热乎。 孔子都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名士怎么了?名士也有不知道的事啊,说不定刚好被我们指导了呢?我们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也不至于不配与名士交谈吧? “崔君敦睦豁达,雅量高致,非常人所及。” “想我原以年岁小而轻忽于他,实在愧甚。” …… 在士子们看来,崔颂的行为非常难得。因为古代士子极看重名声,自谦是一回事,可谦虚不是谦卑,某些话要是由别人出口,那就是侮辱了。 有的人为了维护名声,甚至甘愿以死明志,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些士子潜意识里认定,崔颂应当和他们一样,是惜名的。刚刚说的那番话,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维护他们这些士子的名声与尊严。甚至,不惜委屈自己,生生受了祢衡的鄙薄。 不得不说这又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解围是真,但崔颂心中所想,完全没有这些士子所理解的那般高大上。 事实上,崔颂的观念与他们截然不同。 因为现代教育与性格使然,美名、脸皮什么的在他看来全是虚的,自黑一下又掉不了肉,别瞎拉仇恨才最实在。 说白了,他只是不想得罪人。至于什么受辱,什么委屈,半点没往这方面想。 所以当周围人连声赞叹,祢衡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对向他的时候,他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状况。 在人群外沿,靠近西园的地方,两名面容俊逸、气质高卓的士子抄手而立,静静听着前方传来的议论声。 二人仿佛对这一情景早有预料,脸上未见讶异与惊叹,倒是有一丝叹息之色。 这二人,崔颂都曾见过。 较为年轻的一人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果如公达所言,崔郎赤子之心,纯善温敦……只这般仁笃,恐为他人所乘。” 另一人眉宇微紧,深以为然:“到底尚未及冠,不知世事险恶,又无长辈在旁教导。君子慎独,诚无垢,思无辱,然则小人难缠。崔郎如此,实叫人放心不下。” 他朝从父一拜,转身往湖畔的方向行去。 那一处人迹最少,地域稍偏,唯有一条曲饶的小径,可蜿蜒抵达亭榭之所在。 亭榭附近,祢衡上上下下怪异地打量了崔颂几眼,拂袖冷笑:“罢罢罢,终究不过是被腐儒教坏的木头疙瘩,衡又何必在这自讨没趣。你既喜欢,便与他们继续聊吧。” ……等等。 崔颂不由一怔。 祢衡的意思是……他原打算带自己脱离这被包围的窘境,隔绝诸多士子的纠缠? 崔颂在内心尔康手。 眼见祢衡扭头就走,崔颂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袖。 祢衡怒而转头:“作甚?” 崔颂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还未感谢祢兄弟先前的仗义执言……” “很不必。”祢衡甩了甩袖子,没甩开,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无耻扯着他袖子的某人,却只换来后者无辜的回视,“清河崔颂,你这是何意?” “颂曾听家师提及祢兄弟,言辞间多有激赏。听闻祢兄弟敏于文,善作赋,颂心甚慕,今日一见,当促膝长谈,以全拳拳之心。” ——大哥,带我走啊。 崔颂眼巴巴地看着祢衡,面带微笑,内心却一点也不淡定。 至于原主的老师是否提过祢衡?这不重要,反正都是山东人,圈子就那么大,祢衡的才名就算没传到中央,在山东名士那一圈子里肯定是听过的,不怕穿帮。 祢衡再次甩了甩袖子,还是没甩开。 明明是崔颂拉着他不放,可因为汉衣的袖子太过宽广,再加上视角的因素,在外人看来,崔颂只是恳切地握住祢衡的手,而祢衡停在原地,显然是有所意动。 袖摆因而甩手而细微震动,倒像是祢衡因为被名士搭讪而心旌神摇,激动地回握住对方的手。 想到祢衡三番两次找崔颂说话,虽然言辞很不客气,却实打实地帮他解了围,一部分人恍然大悟: 原来高调出场,一脸狂妄,还打扮得这么另类,是为了引起名士的注意啊。 这套路深的,竟然还成功了? 一些拜读过崔颂大作,钦慕其文才的年轻学子看向祢衡的目光登时变得无比复杂。 祢衡:…… 祢衡一点也不相信崔颂是想和他比赋论经,甚至久慕其名。 他虽然自傲自负,坚信自己的才学无人可及。可他向来不是掩耳盗铃之人,自己的名气是一是十,他心知肚明。 以他的资历和名气,不及崔颂十一,崔颂或许听过,但绝不会“心甚慕之”。 祢衡不知道崔颂在打什么算盘,只觉得他满口鬼话,推翻了刚刚迂腐死节的观感。 而这人硬扯着他的袖子还言辞恳恳,脸色淡定一点也不像强硬留人的行为,简直…… 祢衡找不到形容的词,如果他来自现代人,倒是能找到一句话描述自己此刻的想法: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崔颂可不管祢衡在想什么。刚刚一群文人围着他辩经论道,讨论学问,他差点没撑住。更离谱的是,竟然还有人求他指点诗赋……再在这待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阵亡了。 所以哪怕是看出了祢衡的嫌弃,他也仍旧揪着对方不放手。 节操算什么,这说不准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了,松手才怪。 暗暗僵持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 当崔颂定做模具送来的时候,他心中一松,忙不迭地松开祢衡的衣袖,指示太学院的仆役照他所说的摆放。 一直被死拉着现在又被干脆利落放开的祢衡:…… 作者有话要说:祢衡[LV.99][坦克大T]:到底组不组队,你说。【亮出冲击炮】 [系统提示,崔颂拒绝了您的组队申请] [系统提示,崔颂同意了您的组队申请] [系统提示,崔颂已离开您的队伍] 祢衡:…… 第14章 洛阳文会[四] 这表现的太过明显,祢衡哪还看不出崔颂是为了摆脱的士子们的纠缠,故意拿他做筏子。 他一面讽刺崔颂的表里不一,另一方面,又觉得崔颂心思活络,好歹比那些迂阔无趣的士子要顺眼些。 如此一想,他暂且按捺拂袖离去的冲动,踩着屐,往模具的所在移了几步。 崔颂让人做的模具既简单又直观,只一个大铁球,一个方形的木桶。检验的过程更是十分的简洁粗暴——先把铁球放进木桶里,然后找人带来一斛沙子,倒进桶里,直到把铁球全部淹没,在沙层边缘刻一道标记。 然后把铁球连沙子倒进袋子里,把铁球刨出,将袋中的沙子重新倒进桶中,再刻标记,最终根据木桶的长宽与两道标记的高度差测量体积。 …… 其实也就是排水法的变异版。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毫无悬念,崔颂的答案是正确的。而贺纬用九章算术中的公式得出答案,与实际差了1/6。 贺纬不敢置信,自己取过模具重新检验了一遍,仍是分毫不差。 他颓丧地放下青铜卡尺,无力地朝崔颂拱手,表示甘拜下风。随后不再多言,径直离开。 崔颂回了一礼,没有洋洋得意也没有得理不饶人,只想找个借口火速退场。 他还记得之前反怼贺纬的时候,用了更衣的借口,正准备来个真尿遁,结果才刚表达了这个意愿,他的手就被人扣住了。 祢衡似笑非笑:“君不是和我一见如故,心甚慕之,意欲促膝长谈吗?” 崔颂:…… 崔颂温吞道:“人有三急,实忍耐不得,不若……” 不若下次再说吧。 剩下的话还未出口,祢衡就已松开他的手,睥睨道,“不若君去更衣,等更衣回来了,再与衡细谈,”视线所及,祢衡目光灼灼,带着看穿全局的明锐,“衡在此恭候君。” 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的崔颂被祢衡推了一把,只得闭上眼跳进去,咬牙笑道:“自然。” 崔颂在侍者的指引下,准备沿着矮亭后方的一条小路抄近道走,结果刚靠近矮亭,就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绀衣玉冠,霞姿月韵,行若松竹。 亭中之人见到他,郑而重之地并袖一揖。 崔颂回以一揖,正想着要不要叫一声“黄兄”,亭中人已先他一步开口。 “在下颍川荀攸,前日匆匆一别,未及与君……” 后面的崔颂已经听不见了。 ……说好的黄萌郎呢? 他此刻是懵圈的。 哪怕已经习惯了三国名人似大白菜一个接一个地冒出,他也未曾想到街上随便撞见还被他弄脏了衣服的路人甲也是其中一员。 就算这个路人甲又帅又有钱性格又好,这剧本也不对啊! 曹操对荀攸的评价不是“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吗?眼前这落落大方,行止自如,气质斐然的君子,哪里“外愚、外怯、外弱”了? 崔颂完全没考虑到人物经历的问题,只觉得自己被史书砍了一刀,脑壳钝疼钝疼的。 黄萌郎=荀攸的真相,让他脑中的弹幕爆炸了,雪花似的到处乱飞。 #浔阳江头夜送客,不知木兰是女郎# #洛阳街头日送车,不知路人是谋主# #春天我割了一茬韭菜,秋天我收获了一堆名士# #装叉好像被大神抓包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不我不是炫富的壕大神你听我解释# …… 千言万语说不出,崔郎只想去尿遁。 因而,在荀攸寒暄过罢,崔颂全然不敢接茬,只表面上地客气了几句,就直言“我还有要事恕我先行一步”,脚下飞快地从小路逃走。 目送崔颂的背影远去,得知他是去“更衣”,荀攸幽黑的眸中划过一丝担忧。 “又去更衣,莫不是吃坏了肚子?” 崔颂已经忘记了,之前与荀彧没谈几句就匆匆告辞,用的也是尿遁。 抵达厕所后,崔颂挥退侍者,掩鼻站在圊溷旁[1]。 老实说,他很想赖在厕所不走,等到文会结束再出去。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不说祢衡拿话堵他,要是他在厕所待得太久,万一别人以为他掉进粪坑,派人来找——古代厕所简陋,掉坑的事屡有发生,春秋时的晋景公就是跌粪坑死的——那就可怕了。 除此之外,这个厕所本身也是个大问题。 讲道理,这厕所真的……太臭了。 他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比这更臭的厕所。 其实也很好理解。 古代排水系统落后,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空气清新剂,偌大一个粪坑放在这里,能不臭吗? 哪怕旁边架子上搁着干花香草,也敌不过这飘香十里的异味。 难怪《世说新语》里说古代贵族上厕所要拿两颗枣塞鼻子,简直不能更对! 崔颂开始觉得这真尿遁是个昏招,他捏着鼻,不动声色地挪出半丈,勉强换了口气后,拔腿就跑。 侍者已经侯在外头,见他出来,把他引到一间熏香的小屋,示意他净手,然后脱下外衣,放到香炉上烤。 崔颂:……别这样,我只是去厕所外沿转了一圈,还没有被熏臭啊。 然而古之士讲究文雅,他一会儿还要去会场,不熏香等于现代的便后不洗手,那可是相当遭人嫌弃的事。 于是崔颂拿澡豆子洗了手,任侍者把自己的外衣烘得干爽清香,套上外衣,重新回到会场。 这么一番走下来,崔颂心觉甚累,发誓以后再也不随随便便尿遁了。 如此想着,他的面上也带出一丝委顿,荀攸见着,更觉他是身体不适,担忧之色愈重。 “不可强撑,若是难以为继,早些离席方为上策。” 崔颂惊讶地看了荀攸一眼,以为他看出了自己对文会的排斥与蹩脚,暗道不愧是见微知著、心思缜密的谋主,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他。 崔颂干脆放松下来。 反正送车的“黑历史”也在这人册上记了名,他可谓是破罐子破摔,再无压力。 “多谢。”崔颂诚心实意地致谢,想到和他“约定”促膝长谈的祢衡,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只颂与人有约,君子不背诺,暂不可就此离去。” 崔颂哪敢爽祢衡的约。毕竟那是让曹操都无可奈何、头大如斗的人物,要真把祢衡惹了,他估计这几天都别想睡好觉。 崔颂此刻内心无比沉痛:叫你手贱,拉什么祢衡,不知道那是三国里的头号战斗机吗,不仅聪明还浑身装满了狼牙棒,见谁打谁,从不顾忌情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和寿星上吊有什么区别? 然而事已著称,再后悔也无用。 崔颂婉转辞别荀攸,去找祢衡,却见这人果然又和别人撕起来了。 是的,果然。 这么大的一个T,站在人群中心,想不吸引火力也难。 和祢衡撕得最欢的正是最早被祢衡喷成狗的那几个人。 那几人是太学学子,平素行君子之风,恭俭礼让,因着受了祢衡的白眼,又看不惯祢衡的作风,开口说了两句,就被祢衡连珠带炮地堵回来,还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 他们没有当场反驳,不是因为被祢衡辩得哑口无言,辩无可辩,而是被祢衡的自恋与机关枪一样的怼人方式弄懵了。 这个时代的士子,哪个不是谦恭自持,曼声铿锵,这货的画风也太清奇了吧? 等他们反应过来,祢衡已经把他们从头到尾地数落了一圈,潇洒走人了。 那几个太学学子气不过,自然要上门找回场子。 这场子一找,先前被祢衡地图炮轰中的“拍驴也不及之辈”也加入队伍,一齐征讨祢衡。 祢衡以一敌十,口舌如簧,地图炮轰轰轰大开,不断有围观的士子躺着中枪,愤而参战。 因而,当崔颂回到原处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被几十人围在中间,宛若前呼后拥帝王出行一般的祢衡。 只是这位“帝王”身边围着的不是拥趸,而是一大帮起义军。 不知在辩什么,有人提到了黄巾贼,说贼头大行巫术,妖言惑众,祢衡既然这么牛逼哄哄,咋不去外面讨伐黄巾贼,用一张嘴把人说死? 祢衡从八种角度论述这段言论的“可笑、可怜、可悲”,把人怼回去后,对于黄巾军头目“行妖术”的说法,他十分不屑:“百戏者的诈唬之术罢了,何值一提?”不过是表演杂技的小丑,你们竟然还说得有模有样的,这是要上天啊? 崔颂帮祢衡补全了潜台词,默默给他点了个赞。在他看来,什么张角左慈于吉张鲁,都是古代的魔术师与布道者,障眼法与忽悠术玩得溜溜的。在对这些人的看法上,他倒与祢衡算是同一战线。 士子中其实也不乏对巫道方术不屑一顾的,可既然这话是祢衡所说,他们怎么也不能附和,只能站在反方的角度拿实例挑他的刺。 “黄巾贼子踏火道而不伤,饮符水而治百病,莫非在你看来也是诈唬之术?”你说这些是不值一提的骗术与杂技,你倒是踩个火,治个病给我看看啊? 祢衡回了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即是诈唬,不诈如何能唬?”既然是骗术,当然不可能真的踩火治病,明显耍了小手段,你是不是傻? 那个士子表示呵呵,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祢衡正要再驳,忽的扫见崔颂,顿时话锋一转。 “何公之徒见多识广,学富五车,想来对此事定有答案。” 说罢,视线直勾勾地锁定人群外的崔颂。 被从天而降的卫星射线轰了个对穿的崔颂:……我有一句粗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作者有话要说:崔颂:……不是说同队免疫伤害吗? 祢衡:你已经离队了。[冷漠脸.jpg] 。 [1]圊溷:厕所。 第15章 洛阳文会[五] 崔颂能说什么?说踏火而不伤是“莱顿弗罗斯特效应[1]”,饮符水而治百病是“安慰剂效应[2]”吗? 即便他解释了这两个原理,对于古人而言恐怕也是难以认同的吧。 感受到四周聚焦的目光,崔颂觉得自己这枪躺的真冤。 “崔兄以为如何?”见他不说话,祢衡重复了一遍,目光中好似藏着两把钩子,非要将他的内里原原本本地勾出来。 崔颂很想答一句不如何,可他虽是被祢衡强行拖入坑中,到底也曾蒙其所惠,被祢衡有意无意地帮着解围。此刻他要是扭头就走,任凭祢衡一人在这受人攻讦,未免不太厚道。 崔颂想了想,开口:“颂不敢妄谈方术,只这踏火饮符的本事,未必就是怪力乱神。” 这算是隐晦地赞同祢衡了。 人群中,对方术巫道不以为然的士子没有吭声,有所忌讳但中立自持的士子默然观望,剩下的一部分人,或对祢衡极看不过眼,或对崔颂抱有恶感,此时皆绷着面容,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此时,一个身穿布衣,在众人怼祢衡时未说过几句话的年轻士子上前一步,执礼道:“敢问君之高见。” 崔颂道了句不敢,直切主题:“颂曾翻阅奇闻轶志,其中一本记载了相仿的把戏。若是知晓当中隐秘,怕是人人都可成为神乎其神的仙师。” 年轻士子含笑询问:“什么隐秘?” “单论这‘过火道而不伤之术’,一物足矣。” “何物?” “水。” 人群中静默了一刻,有一人出声讥嘲: “水灭火,何人不知?可贼头走的不是被扑灭的火盆,乃是熊熊烈火。崔君此言,莫不是在说笑?” 他们在讨论的是黄巾贼的领袖能够在火上行走而毫发无伤的本事,崔颂说水是个什么意思?谁不知道水能灭火,在火上走和在被水扑灭的碳灰上走,能一样吗? “我何曾说过要用水浇灭火盆?”崔颂挺起后脊,不避不让地看向那人,“只需将脚浸入水中半息,再赤脚于火上行走,便可全身而退,丝毫无损。” “荒谬之极。”一人低声斥道,“纵水能克火,寥寥之水,如何抵抗那燎原大火?” 其他人虽未出声,眼中亦尽是不以为然之色。 水虽然能够灭火,可前提是要有对应的量,将脚浸入水中再取出,能沾上几滴水?恐怕脚刚碰上火,那些水滴就被蒸干了,能抵什么用? 崔颂没有为自己辩驳。 他不想和他们解释液体在骤遇极热的时候会产生一层绝缘的气态防护层,在短时间内隔绝大量热度,也不想解释水蒸气导热比液体还慢得多。莱顿弗罗斯特效应[1]涉及热力学的内容,在这些人看来确实像是无稽之谈。 总归崔颂也没指望他们能够接受这个解释。就算是有人相信了“踏火而不伤”是因为沾了水,恐怕也会有人把它归结于“水神保佑”,而不会理解水的形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至于喝符水治病,要么那被治好的人是个托儿,要么就是安慰剂效应[2],涉及心理学范畴,更加不好说明。 未料崔颂的不辩驳,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底气不足。 先前出声质疑的几人正要再嘲,忽见祢衡扯下头顶的玉冠,重重往地上一掷。 离得最近的几人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狂妄无礼的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祢衡摔完冠,披头散发,又褪下自己的外衣,随手丢到旁边。 几个克己守礼的士子被他的行为惊呆了:“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祢衡并不理他们:“取火来。” 崔颂蓦地看向他:“莫非你要——” 祢衡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崔颂被哽得不轻,却也不能就此放弃劝说:“不过口舌之辩,何必如此。”为了和人争个黑白,以身犯险,去闯刀山火海,值得吗? “犬吠尔,我岂会萦挂于心?”祢衡嗤笑,踢开木屐,踩在池塘边的河泥上,“倒是这吠声不止,听得人心烦,不若让他们开开眼,莫要蜀犬吠日,蝉不知雪。” 原本还被祢衡的行为惊到,因他以身犯险检验真相,被他的胆识折服的士子,在听到紧接其后的嘲讽后,纷纷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把祢衡重新拉回黑名单。 之前与崔颂搭话的布衣士子温声劝道:“坐戒垂堂,足下何必以身犯险?”他暗指崔颂所说未必是真,祢衡若去踏那烈火,必然会被灼伤。 说是未必,但在这些士子看来,崔颂的那些话就是谬论,这祢衡还想去踏那火盆,不是作死是什么?想来此人不仅狂,还疯得不轻。 布衣士子许是出自好意,然而祢衡并不领情,甚至没有正眼去看对方:“邻人号丧,惺惺作态。” 布衣士子遂不再多言。 崔颂感觉自己的压力有些大。 他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理论,但他学的不是热力学,可以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仅仅只是知道这个名词罢了。更何况,实践和理论是不同的,达成这个现象最重要的条件是:火的温度必须高于水的莱顿弗罗斯特点(Leidenfrost point)。然而这个点与水质、水温有关,他不会算。 万一火温没达到莱顿弗罗斯特点,那么踏火而过的祢衡,大概要被烧成烤猪蹄了。 在感到压力的同时,崔颂也有些疑惑—— 祢衡的言行一向出人意料,想要亲身上阵以身试险并不稀奇。可他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所言或许全是胡诌?就不怕被自己坑惨了? 崔颂忍不住低声提醒祢衡,却又收到了对方关爱脑子的眼神。 “若是无用,我及时退出火盆便是,于我何妨?——倒是你,”祢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眼,无甚好意地道,“堂堂名士,信口开河,为人耻笑——可比衡要惨多了。” 前半句听着豁达大气,可祢衡偏偏要续上一句嘲讽,使得整句话的深意完全变了味。 听起来还像是对他的幸灾乐祸。 如果不是崔颂早通过历史得知了祢衡的作,说不定已经被他惹恼了。 崔颂不由想到了《希腊神话》里的嘲讽之神,摩墨斯,跟祢衡真是神似,以至于他很想和祢衡科普一下这位西方神明,问问他是什么看法。 这时,园内的仆从送来数十个火盆,依次排开,叠成一条三丈长的火道。 祢衡往河中走了几步,直到河水没过膝盖,方才卷袖上岸,缓缓来到火盆前。 他二话不说,就这么踏了上去。 四周传来少许低呼声。 祢衡面不改色,昂首阔步地走完一整条火道。 随后,由仆从引来的医者替他检查脚板,确定毫无烧伤的痕迹,不用敷药。 崔颂暗暗松了口气,不料布衣士子竟朝他迤逦而来,“足下博闻强识,江遵佩服。不知这淌水踏火之言取自何书,还望足下不吝赐教。” 嗡的一声,他的头好似被金属棍砸了一下。 理论来自哪本书? 自然是来自《物理学XX集解》,可这显然不是能够宣之出口的。 崔颂滞了一瞬,一时编不出合适的书名,只得道:“少时阅读的杂书罢了,倒未曾留意。” 自称江遵的士子似乎有些惋惜,见祢衡踏步而来,自觉地作了辞别。 祢衡一过来,劈头盖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这趟火之法,是从何本书看来的?” 崔颂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措辞,结果得到祢衡“我会信你?”的怀疑注视。 心知祢衡的难缠,崔颂真·信口开河道:“这是孤本。名为《天工开物》。” 引用明朝某科技名著的书名,崔颂毫无压力。 要戳破他,祢衡再活个千年吧。 “天工开物……”祢衡咀嚼着这个很符合他审美的书名,只觉此书的作者定然是个奇人,故能写出世人所不能知的事理。 祢衡又与崔颂说了什么。崔颂摸不着头脑地听了半天,等祢衡兜了好几个圈子,他才明白过来祢衡是想借“天工开物”一阅。 然而崔颂上哪找“天工开物”给祢衡看。不止现代的《物理学XX集解》没有,就连明朝那本真正的《天工开物》也是没得找的。 崔颂只能很坦然地说:“今已佚失。” 不好意思,书丢了,没法给你。 顶着祢衡怀疑的眼神,崔颂无比淡定。他本来就“找不到”书,又没骗他。 或许是祢衡刚才的行为在众多士子眼中太过疯狂,比起亡命之徒亦不遑多让;又或许是那些士子失了一城,士气大跌,他们未再揪着祢衡围讨,只五人、十人地聚在一起,或论经,或针砭时政,倒是散却了火气,专心交流起学术来。 然而在祢衡过来之前,他们也曾为了一个小问题吵嚷不休。 崔颂觉得,祢衡大概是为士子们之间的和谐做出了不可泯灭的贡献。 因着祢衡在身边,士子们都自觉绕道,连带崔颂也成功地获得清净。 崔颂正想在河边混个一下午,耗过这场令人头痛的文会,不妨祢衡突然从怀中取出木牍和刀笔,运笔如飞地在木牍上刻下一行行文字。 眨眼间,祢衡便刻好了三行。 崔颂隐隐感觉不妙。 “你这是……” 祢衡头也不抬:“作赋。” “……” 久未得到回应,祢衡待刻完一小段后,抬头一瞧,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只有一株枯树矗立在他的对面,迎着冷风瑟瑟摇曳着。 还想拉着对方一起作赋的祢衡:…… 作者有话要说:[1]莱顿弗罗斯特效应:液体骤然遇热(达到莱顿弗罗斯特点)会汽化生成悬浮的隔热层,在短时间里阻隔热度。 [2]安慰剂效应:病人并未获得治疗,但因为心里相信治疗有效,而使病症减缓或者不药而愈的一种现象。比如:把维C误当做止痛药吃下,结果真的感觉疼痛减缓。 第16章 短暂平静 祢衡拿着刀笔,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趋步走到他的身边,小心地行了一礼。 翠色耳珰尾端系着青色玉玑,随着低头的动作碰在一起,衬得她的声音愈加清脆甜美。 “崔君让婢子转告公子——因他腹痛难忍,不得不先走一步,望君见谅。” 声泠泠若细泉注入心田,可祢衡全然没有欣赏的打算。 “泥鱼入海,我能奈何?”祢衡摆手示意侍女走开别挡住他的视线,执刀俯首,继续在木牍上刻字。 ——孤鸿衔草过,血鶗鸣子规。 此时崔颂已抄着小道,一路绕到太学院外。 一直守在墙外的徐濯提剑上前,护送他回去。 崔颂还不知道□□的到底是谁,虽说这几天毫无动静,可他半点也不敢放松。 这种不确定的危机,就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头顶,无时无刻不在施加压力。 比起他这个当事人,大侄子和两名近侍的表现更加严正以待。 加强夜晚的巡逻,严格检查入口的食物,向执金吾送去厚礼、请求夜巡官员多加照拂…… 只在中衣袖上绑了一只匕首就算了事的崔颂,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没有安全意识了。 崔颂在离开太学院前,让从者给崔琰带了口信,说自己有事要办需要先走一步。 然后便开始了他的跑路计划。 反正他也在文会上刷足了脸,这时离场正正好。 崔颂回到家,翻找原主留下的手札。 他想找找有没有原主日常练笔时写的诗赋,以备不时之需。 上上下下地翻了一圈,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些。 俯仰担清风,进退断五鬼。 且以此心鉴明月,来日枕戈绝八荒。 …… 崔颂虽然没怎么读懂帛上的内容,但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不明觉厉感,他小心地收好几篇手稿,将它们放到一个红木制的雕花匣子里。 然后,他取出原主以前写的但没有寄出去的信稿,磨墨沾毫,一句一排,参照着上面的行文方式,开始给戏志才回信。 「志才兄,见信如晤。」 撕掉。 「惠书敬悉,迟复为歉。年前匆匆一别……」 加戏太多,他哪里知道原主和戏志才是什么时候分别的?撕掉。 「……亦时时记得君的音容笑貌。」 什么鬼,写挽联吗?撕撕撕。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之如狂。」 靠又不是情书思个锤子啊,赶紧撕了。 …… 不知过了多久,崔颂趴在桌上躺尸,脚边躺满了纸的尸体。 想到这时候书写用的纸还是十分名贵稀有的东西,崔颂赶紧把纸堆拨到一边,改刻竹简。 一个下午过去,崔颂与信笺生死搏斗了数回,终于磕磕绊绊地写完了一封,抄到尺素上,装入双鱼衔珠的小匣子里。 做完这一切后,崔颂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掏空,咸鱼状倒在塌上,好半天才重新爬起来。 他搬出原主的藏书,细细阅读原主的笔记。 这些笔记,有心得,有注释,还有原主衍生的一些思考。文笔简约精致,用词深刻,深入浅出,举一反三,既犀利又幽默,便是崔颂这等什么都不懂的现代人,也看得津津有味,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若不是“崔颂”现在就是他自己,他早倒戈做对方的迷弟了。 崔颂意犹未尽地合上书,抱着双鱼盒子出门,让甘姬替他寄信。 乔姬给他送来一碟炙羊肋与茉莉花酒,搁在食案上。垂衣而坐,乔姬伸出纤纤玉手,转动酒勺,往卮中引入美酒。 举觞,奉酒。 一系列动作流畅而赏心悦目。 青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簪着精心挽起的倭堕髻,格外的好看。 美人在侧,举止风情。沈腰潘髻,明眸善睐。 然而崔颂只多看了一眼,就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美食上了。 他虽然是外貌协会的资深会员,但他更爱美食。 在美食面前,所有红颜都是白骨,咬一口都费劲。 吃完晚餐,恰逢崔琰从外归来,崔颂和他闲谈了几句,就赶在对方询问之前,以“有一本书需要研读”为借口,把自己关进房里。 崔颂继续看原主留下来的笔记云录。在地上跪累了,他索性爬上床,坐着看,趴着看,躺着看。每过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姿势,怎么舒服怎么来。反正徐濯在最外间寸步不离地守着,里面是怎么一副场景他完全看不到。 比起前几天死命硬读的晦涩古籍,这些心得注释生动有趣,崔颂仿佛回到了现代刷帖找乐子的生活,看了一篇又一篇,不知不觉已入深夜。 他打了个哈欠,舍不得把书放下。 半睡半醒间,天空忽的砸下一道闷雷,驱走了所有的睡意。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由小到大,由弱至强,从轻吻到重击。 天地间仿佛再没了其他的声音。 崔颂取过架子上的外袍,斜斜披在身上,走到窗边,隔着窗棂,看向外头一望无际的黑。 他用小剪子拨弄灯芯,调暗室内的灯光,回到床边,仰身躺下。 好半晌,他还是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帷帐。 雨声太大,完全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吧卷吧裹成一个球,塞在床头充当靠垫。重新抓起搁在床侧的书,顺着刚刚看到的地方继续读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灯花轻声炸裂,室内被一片黑暗笼罩,窗外的雨声依旧凶悍滔天,丝毫没有松缓的迹象。可在杂乱的雨声中,好似揉入了一股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最初十分微弱,仿佛从极杳远的地方传来,渐渐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竟撕裂雨声,跌跌撞撞地闯入梦中人的耳中。 当—— 当—— 当—— 钟声……? 崔颂正觉奇怪,却听得外间一阵混乱的骚动,好像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一路撞开旁边的家具。 撞着撞着,那重物就撞到了他的门前。 崔颂抬头一看,正对上徐濯惊愕苍白的脸。 “圣上……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所有疑似诗的不明物都是作者瞎编的,请勿较真。 *所有攻党受党都请不要在文下刷阵营了,让我们举起小手共建和谐评区,剔牙打屁瞎磕叨任君选择。(谁再刷我打谁PP)(……话说今天的短小君一定是被你们给吓萎的[无耻甩锅]) PS:有妹纸问到微博,我的微博名是沉眠者阿尔法(是的作者就是这般中二的少女),虽然不常玩但还是会偶尔登陆TX一下人的[。 。 。 Q:为什么现在才给戏志才回信。 崔颂:回信太难了,我需要酝酿一下。 (酝酿着酝酿着,作者就忘记这件事了。) 戏志才:…… 第17章 短暂平静·续 崔颂还没反应过来这五个字所代表的含义,恰有一道雷殛直劈而下,照亮窗外的夜幕。 少许银光顺着窗隙闯入,射在墙上,宛若一条条缠绕的银蛇。 被这猝不及防的暴雷一惊,崔颂反射性地坐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地味出徐濯的话。 圣上驾崩……汉灵帝刘宏死了? 一时间,崔颂听得耳中的轰鸣声,分不清是被这条消息所摄,还是外头的惊雷太过声势浩大。 转眼看向徐濯,他的脸色仍白得似纸,不见转好。 刘宏谈不上明君,是以徐濯的失态与焦灼并非出自悲痛。 稍微了解一些东汉历史的人,都知道汉灵帝有多么荒唐。 史笔评价,桓、灵时期官场黑暗、毒流社稷,以致本就西斜的汉祚迅速崩沮,化作泡影。若说汉桓帝尚有可圈可点的地方,汉灵帝却是亲手为大汉江山开启了墓葬门。 徐濯的反应如此之大,是因为预见了灵帝之死将会带来的恶果。 东汉最出名的,除了蔡伦的造纸术,就是宦官与外戚之间的权利争夺。 你方唱罢我登场,东风西风互压百年,放眼五千年的历史,可谓是绝无仅有。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因为东汉的皇帝死得快。 或许是基因出了问题,或许是宫廷斗争的倾轧,东汉的皇帝,绝大多数都非常短命。 二十岁死的稀疏平常,三十岁死的算你走运。这般死法,皇室人口再茂盛也会青黄不接。新继位的小皇帝年幼失怙,连路都走不稳,谈何理政?于是太后垂帘听政,和太后一荣俱荣的国舅威风凛凛,外戚专政,乐不可支。 等小皇帝长大,问题就来了。 但凡有点志气的,谁愿意做傀儡?何况外戚专政嚣张至极,连公主的良田都敢明抢,哪个皇帝能够忍得。 于是帝王培养无根无萍的宦官,让他们替自己夺权。 好不容易夺了权了,好么,皇帝又嗝屁了,权利又一次落到外戚手里。 高层忙着夺权,小皇帝来不及一展宏图就已身死,东汉的治理有多坎坷,于此可见一斑。 或许也因为这样,到桓灵帝的时候,二者极重享受,全凭自己的心意过活。 顶上不愿管,底下又吏治黑暗。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太平经一出,天下揭竿而起。 可以说,东汉之乱,归根结底,至少有一半要算在“帝王早殇”上。 且不说汉灵帝刘宏的政治成就如何,他活着,就是一座定山石,镇得外戚与宦官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刘宏并非蠢人。 眼下本就时局动荡,汉祚岌岌可危,刘宏这么一死,便是对今后历史一无所知的徐濯,也明白这噩耗对早已千疮百孔的汉室是多么的雪上加霜。 权力洗牌,纷争再起。 祸起萧墙,内外不安。 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吧? 先天下之忧而忧,这是这个时代有志之士的品格。可对于崔颂而言,灵帝死只意味着一件事。 ——董卓快进京了。 崔颂走下床榻,穿好外衣,伸手将长发拢到脑后:“与我出去吧。” 皇帝都死了,举城同哀,这觉看来是无法睡成了。 崔颂推开房门,适逢崔琰衣冠凌乱,不及整理便匆匆而来。 “当今正值壮年,怎会——”崔琰难以抑制面上的沉痛之色,“金星凌日,荧惑守心。天将大乱矣。” 自董仲舒后,世人爱谈“天人感应”,汉光武更是带起了谶纬之术的潮流。天上的一颗星星变暗了,都能扯到人间帝王身上。金星凌日,荧惑守心本是再自然的天文气象,被太史令嘴皮子一碰,金星和火星就成了预示帝王猝死、灾难四起的妖星。 崔颂对这星象占卜之说保持沉默——在他看来,天上那一点一点的星星,哪个不长得一毛一样,能看出什么区别? 因而崔颂只是随大流地附和了几句,表示了自己对帝王驾崩的痛心,刻奇地宣扬了一把爱君爱国的情怀,就和崔琰去摆路祭了。 白布魂帛,银松挽幛。 附近的人家同样点起了灯,铺设祭台,各守国丧。 崔颂望着绵延不绝的白,站在长廊底下,听着耳边丝毫未减的雨声,心底有一分茫然。 这雨仿佛永无停息,连上天都在为帝逝而泣泪。冰冷的雨水打在木制台阶上,溅湿了素色长袴,将鞋履染上一层深色。 灵帝已死,董卓将至,天下分崩,人命如芥。 他该何去何从? …… 第二日,熬了一宿的众人回堂歇息。崔颂食不知味地吃了不带肉不加油的早餐,回到自己房间开始补眠。 中途还带了一个小小的惊吓。 因着汉灵帝刘宏平素没什么喜好,偏生对辞赋情有独钟,崔琰私下里猜测宫里会不会下旨,让有着“一赋笑千秋”之名的崔家颂郎为先帝写篇祭文。 毕竟崔颂的才名之所以能够远播,有一部分是因为刘宏喜爱他的诗赋,曾“手不释卷,深嘉许之”。 崔颂觉得“我想选择死亡”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心声了。 再这样飚下去,他恐怕得上天。 幸而,不知是宫中正忙着新帝人选的争执,还是其他因素使然,宫里的大佬们没有一个下旨让他作赋,祭文由奉常撰写,中规中矩,十分官方。不痛不痒地歌颂着刘宏的寥寥政绩。 刘宏的头七还未过,新帝的人选就已决定下来。 于此同时,建章宫外还多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蹇硕死了,被何进所杀。 他想奉立王美人之子刘协为帝,并诛何进与宫闱之内。不想事情败露,被“深恨之”的何进反杀。 蹇硕一死,宦官这边生生被砍断了一条大腿,元气大伤。 何进趁此机会收揽兵权,与世族一拍即合,联手排挤宦官。 何进身为大将军,又是国舅,本就大权在握。现在空降在他头顶的那座山没了,皇子外甥变成了皇帝外甥,简直称得上如鱼得水,想怎么游就怎么游。 为了进一步打压宦官,何进开始不要钱地朝世家抛射橄榄枝。 荀家?好好好,颍川有名的大族,可不是什么人家都能养出荀氏八龙的……留在洛阳的荀家小辈已经有职位了?没关系,他不是还有个小他几岁的叔叔吗,这荀文若颇有君子之风,虽年纪尚轻,倒也文雅持重,不若就举个孝廉,让他做个守宫令,替圣上执掌文书吧。 汝南袁绍姿貌威容,广交杰士,袁家簪缨门第,四世三公,定要将此人拉入麾下。 崔家乃是清河望族,世禄之家。人丁旺盛,茂才辈出。那崔琰虽少无甚名,近几年的风评却是不错。又有崔氏嫡支幼子,师从名师,惊才风逸,虽年岁太小,但要是做个郎官,倒也使得…… …… 何进算盘打得好,隔天就往几家派了辟召的帖子。 摸着红边滚金的名刺,崔颂忽然很想和祢衡学上几招,酷炫狂霸拽地将这东西丢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东汉皇帝真的很厉害。不谈政绩(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来不及做出政绩),仅论权术手段。【给汉和帝比心 。 *关于[刀笔]: 词条的解释是:古代在竹简上刻字记事,用刀子刮去错字,因此把有关案牍的事叫做刀笔。 我记得最初知道这个字,就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刀笔是汉晋士子随身携带,用来书写的工具。 三国里的那个谁谁谁就是用刀笔自杀的? CC姑凉跟我讨论了刀笔的用法,我不知道刀笔到底算一样东西还是两样东西(笔+刀)……所以姑且先按自己理解的写吧。有了解这方面知识的大触求科普(づ ̄3 ̄)づ 。 *然后就是古代按虚岁算年龄的问题,这个……我真没注意(懵叽) 总之崔小颂是171年人士,所以……现在应该是19(虚)岁。 第18章 明枪暗箭 崔颂有拒绝征召的权利吗? 有。 这个时代,是否为朝廷、公府效命纯属自愿。 当然,以汉末名士的委婉,是做不出类似战国隐士段干木跳墙逃跑[1]这样的行为的。他们只有一个套路:装病。 不是崔颂为了躲避洛阳文会曾想过的那种装病,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装”,人尽皆知的“装”。 公然说自己有病,身体不好不能任职,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是回绝的委婉说法。 翻开三国历史,到处可见“XXX不就(不任职),告病”的描述。祢衡就更夸张了,别人称病,他称的是狂病,意思是自己随时会发疯发狂,万一狂病发作咬着了人,可不要怪他。 客观的讲,崔颂真心觉得祢衡是这个时代的一股“清流”。 谁都知道告病是表示拒绝的暗语,为了保证双方面子上的好看,不得罪人。到了祢衡这边,愣是给玩出了一朵花来,把委婉拒绝的话整成了威胁。 ——你要是敢辟召我,就要做好被咬的准备,勿谓言之不预。 言归正传。 崔颂认为,以他半吊子的水平,对付何进的辟召只有两种方案。 一是告病拒绝。其中所暗示的含义人尽皆知,意思是“我目前没有当官的意思”,或者“我不想为你效命”。简单、直接、好用。就是有个缺点:碰上心气高的主,恐怕会在他那里留下疙瘩,以为你瞧不起他。 二是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光吃饭,不做事。少说话,多聆听。出谋划策你别管,混吃混喝我最行……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反正他资历最轻,年龄又小,过于锋芒毕露反而会引来不快,谦虚低调才是硬道理。但这也有个问题:他要是玩一言不发,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肚子里真没有货。到时候何进要是问他建议,他答不上来怎么办?说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估计没人会信,肯定会被当成消极怠工……为啥消极怠工呢,难道是因为对毗佐的主官心存不满,或者瞧不起他? 绕来绕去,结局又回到了原点。 既然不管怎么选都可能得罪对方,与其战战兢兢地去当木头人,杵在眼皮底下碍眼,倒不如一开始就别去。 打定主意,崔颂打算让大侄子帮忙,修一封告病书回绝何进。 这封信终究还是没能写成。 在洛阳文会之前,崔琰曾跟他说过,他意前往北海,到名士郑玄处求学。 而名士郑玄,正是被称为“经神”,与崔颂的老师齐名的儒学大家。 对于当世读书人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山高路远、世道险恶,也阻挡不了他们。 可是崔琰选择放弃这一次的机遇。 不是因为恰逢帝丧,通关用的符传被严格限制,而是因为刺客一事,他放心不下比他小了八九岁的叔叔。 在幕后黑手落网之前,他不愿意离开洛阳。 原本因为求学的事,何进的辟召崔琰肯定是要拒绝的。可如今他既然决定留在洛阳,接受何大将军的橄榄枝,入朝为官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也是当今绝大多数士子的想法。纵然何进以前是个屠户,出生贫贱,叫很多士子看他不起,但是谁让何进有个当皇后的好妹妹,带他坐上权利的巅峰呢?要想做官,还得先过何进这个坎,更何况,比起和他们仇红了眼的宦官,何进勉强算是他们这边的人,应他的辟召入仕为官倒也无妨。 这些士子自小饱读圣贤书,为了就是一展宏图,替朝廷效命。至于挂在何进名下,是否真的认同他、为他服务,这就不好说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听到崔颂不愿出仕,崔琰自是免不了惊讶一番。 但他很快就想起当初崔颂对何进的评价: 多勇少谋,行事鲁莽,不足与谋也。 这一评价,老实说,崔琰觉得有点过了。 何进虽然宥于出生,不善远谋,但他从一介草民成为权力中心第一人,又得到名士杨赐的亲眼,拜其为师,终究不是蠢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机敏。 崔琰实在不能明白,为何自家从父会对何进抱有这么大的偏见,认为他“不足与谋”? 如果崔颂能够听见崔琰的心声,他大概会默默吐槽:作为一个早死的炮灰,被史书的春秋笔法一勾勒,谁知道真实的何进是个怎样的人啊? 包括他在内,大部分现代人对何进的印象,都停在“不听劝一意孤行结果嗝屁还引狼入室放董卓进来”的无脑形象上,至于其中是否有内幕,何进本人是聪明是愚蠢,一概不知。 因此,出于先入为主的观念,崔颂对何进的评价就是那十二个字。 而崔琰,出于对自家叔父的拜服心理,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心想何进或许真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起来机智其实脑子里住着一条虫,时不时发作一下,做出掉智商的事? 毕竟他家叔父都嫌弃的不愿做官了……而叔父看人一向精准,这何进,该不是真的有问题吧? 崔琰开始对何进持保留态度。 崔颂丝毫不知大侄子内心的复杂活动,他想尽办法,劝说崔琰去北海求学,不要为他担心。 断人学路无异于谋财害命,要是因为他而让今后正直威严、万众敬仰的崔琰断送了向名师求学的机会,以后每天晚上他都别想睡着了,辗转难安就是唯一的写照。 但让崔颂头疼的是,任凭他说破嘴皮,崔琰仍然固执己见,以他的安危为重,不愿离开。 一如历史上所描述的那般,耿直得叫人无言以对。 虽是有些纠结崔琰的死脑筋,可崔琰毕竟是因为不放心他才会如此,崔颂多少有些动容。 最终,崔颂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又一次开启忽悠的模式,胸有成竹地表示凶手就是蹇硕,立出论据一二三四,而现在蹇硕已经死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谁知道一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的崔琰忽然就不吃这一套了。 崔琰虽然觉得以叔父的才情品德,想要杀他的,除了有旧隙的蹇硕外应当没有别人,可崔颂在这个节骨眼上劝他离开,怎么看都像是不想连累他,要他离得越远越好。 崔颂只想来个咸鱼趴。 忽悠行不通,他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边自信地表示“我心中有数,季珪大可放心”,一边半真半假地指出问题所在:求学机会难得,真为他耽搁了,他这个做叔叔心中该有多难受?崔琰不放心他,可他也挂心崔琰的前途。为什么不彼此退一步,给对方更多的信任呢? 话末他还加了句:若入何将军的帐下,必然是走不远的。当慎思慎行,抓住难得的机会,去郑公处受学。 见崔琰露出动摇之色,崔颂再接再厉,又把“蹇硕就是幕后黑手”的观点拿出来嚼了又嚼,有理有据,说得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或许是因为他表现的太过自信,又或许是他之前的“信任论”说动了崔琰,崔琰虽看起来犹有些勉强,到底还是答应了崔颂的要求。 新皇登基,改元光熹,乃是先帝刘宏的嫡长子,何太后所出,名为刘辩。帝年仅十四虚岁,故何太后临朝听政,权柄由其与国舅何进共掌。 甲亥日,何进听从袁绍的建议,假称因过于悲恸而身染恶疾,拒不入宫为帝守灵。 乙寅日,帝扶灵,设路祭,何进托病不出。 又过了两天,北城之郊,崔颂为侄子送行。 崔颂道保重,崔琰亦道保重。对襟一揖,各自珍别。 等到过了头七,奉常便为先帝刘宏拟好了谥号。 其曰:灵帝。 何为“灵”?不勤成名曰灵,死而志成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神曰灵,不遵上命曰灵……总之不是个好词,是恶谥,满满的否定贬低之意。 有人为奉常的“耿直”捏了把汗,可出乎意料的,对于这个恶谥,新帝刘辩没有任何表示,何太后也睁一眼闭一眼,仿佛不懂这个谥号所代表的含义。 而何进,则是没有时间去管这些细枝末节。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宦官的所有权利都是皇帝赋予的,趁着先帝驾崩,十常侍失去了靠山,新帝年幼不管事,此时不打压宦官,更待何时? 原本嚣张之极,借党锢之由将无数高官一捋到底,连四世三公的袁家都不得不对他们好声好气的十常侍,如今不得不偃旗息,暂时向何进低头。 何进却是忙着痛打落水狗,似要叫他们不得翻身。 谁能料到,在五年前宦官之势最猖狂的时候,西凉名士韩遂曾提出诛杀宦官的要求,那时的何进却是想也不敢想,直言相拒。 对于何进的步步紧逼,宦官们忍无可忍,出钱贿赂何太后的母亲——何进的继母舞阳君,求她在何太后面前进言。 进的自然是谗言。 舞阳君原一乡村寡妇,没什么见识,改嫁给何进之父后,对于丈夫这位“很有主意”的长子,多多少少是有点意见的。 不是亲儿子不心疼,再加上宦官晓之以利,动之以财,几个糖衣炮弹砸下来,舞阳君很快就沦陷了。 她马上进宫去找自己女儿:“我瞧着张让几人俱是好的,早前殿下鸩杀王美人的时候,若非有他们几个,安能保住后位?如今大将军以势相逼,将他们逼上绝路,何为哉?怕是心怀不轨,故擅杀圣上亲信,意欲将圣上握于掌中!” 何太后大惊:“兄长何至如此?” 舞阳君左右窃视,挥退宫女,迫近太后道:“大将军自小心思深重,看似敦厚,实则诈谖无端。正所谓唇亡齿寒,若是大将军真将张让几人打落深渊,你我孤儿寡母,如何护持天子?岂不是要瞧着大将军的脸色过活?” 何太后深以为然,敛容道:“张常侍于吾有恩,吾必保之。” …… 何进全然不知深宫中的暗涌,犹在想着如何打压宦官,一来除去多年来憋屈的恶气,二来也作投名状,以讨好诸多士子。 然而打压归打压,何进却并不想对宦官赶尽杀绝。 不管他帐下的属官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 何进自从拜杨赐为师,每日勤读书牍,将两朝历史翻了又翻。 窦宪之死在他心底敲响警钟。 这位曾经在百年前权倾朝野,连公主都不放眼里随意欺凌的国舅爷,一朝惨死,除了性格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惹怒了太后。 宦官的权势依赖于帝王的爱重,外戚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的一身荣耀,都与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妹妹侄儿联系在一起。 若是尽诛宦官,未免会让妹妹觉得他想架空她的权利,对他产生不满。 事实上,当他前几日将袁绍等人的计谋告之太后,请求废黜十常侍的时候,太后已然不许。 则诛杀宦官,更会叫太后愤怒,不如不提。 何进心中有了打算,就对袁绍大力宣扬的“如若此时不尽诛宦官,则后殆无穷”的言论感到腻味。到底面上还是秉着礼贤下士之风,以礼奉之。 对于崔家叔侄婉拒了他的辟召一事,何进并不怎么在意。 在他看来,崔家颂郎虽说有些才名,到底年岁不足。且做官不是作赋,有点文才的,未必善谋。擅经论道的,未必了解官务。至于琰郎,名气尚且不显,远不及袁氏二子与荀氏叔侄。征辟他们一是为了清河崔家,一是为了表现大将军“礼待士人”、“不拘人才”的作风,是以当崔家叔侄辞谢后,何大将军丝毫不觉得可惜。 何进走在西市,一手牵着马辔,耳中听着市井之民对“蹇硕伏诛”的议论。 对于底层平民而言,他们不懂权利斗争,因着时常听到宦官卖官鬻爵、滥用私权、仗势欺人的例子,便对他们恨之入骨,将所蒙受的所有苦难都扣到他们头上。 平时忌惮着自己的小命,他们不敢大肆谈论。可这回,名为蹇硕的宦官乃是“正当伏诛”,官府已公示了他的罪名,批判一个罪民,手眼通天的阉人们总不至于来找他们麻烦吧? 于是窸窸窣窣叽叽喳喳,不时有咒骂声直传入耳。 “天阉之人,报应不爽。” ……然而宦官都是后天被切割的,谈不上天阉之疾[2]。 “听闻一有名的士子曾写赋暗讽蹇硕。那赋写得极好,连先帝都赞不绝口——似叫什么……《硕鼠赋》?” 何进有些无言,心道无知之民,错把珠玉当作下等的石头,那赋分明是品评时事的经典之作,怎么就和蹇硕那老匹夫扯上关系了? 何进引着马,暗自摇头,一边往前走了几步。才三四步的距离,他忽然见到了一个脸色古怪,看起来比他更无言的人。 不到弱冠之龄,身姿修长,鬓眉若裁,凤眸星目,举止飒然有风。 正在街上瞎晃的崔颂此时无比胃疼。 硕鼠赋=讽刺蹇硕?这算什么讲头?难道是因为都有一个“硕”字吗? 作者有话要说:[1]段干木:战国隐士,为了拒绝魏文侯的招揽,跳墙逃跑。 [2]天阉之疾:隐疾,天生就木有丁丁,你们懂的。 第19章 当垆对饮 时下品评之风盛行,上至世家,下至走夫贩卒,哪怕是他们素未谋面的人物,亦能道出个四五六来。 这些身于底层,终日碌碌劳作的贫民,自然不可能与简在帝心的蹇硕有什么交集,对于崔颂这个“名士”更是一无所知。然而广大人民群众向来不缺乏想象力,那些稍有名气的人物,早在他们心中定下了模板。 蹇硕和其他宦官是一张脸,崔颂和其他名士是另一张脸。 前者嚣张狰狞而丑陋,后者文雅正气而美好。 因而他们极尽可能地贬低蹇硕,恨不得将他踩进泥里;又大肆追捧与宦官站在对立面的崔颂,把他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可事实上,他们既未见过二人,自然不可能对二人有多少了解。人是美是丑,德行是好是坏,他们通通不知,仅仅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给二人套上邪恶与正义的光环,并脑补了一大段生死厮杀的大戏。 其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的程度,差点让崔颂这个当事人自己都信了。 最为高谈阔论的乃是一个卖杂货的商人,约莫读过几本书,知道有《硕鼠赋》这么一篇名赋存在。但不知道他是因为肚中墨水不够,明明没读过《硕鼠赋》还要卖弄才学,还是对此赋有什么误读,他一口咬定这是崔颂与蹇硕撕逼的产物,文才高八斗,直把那蹇硕骂的体无完肤。 “蹇硕那贼,长得是鼠颌犬耳、尖嘴猴腮,偏生喜欢穿儒士的长衣,傅粉带簪。那《硕鼠赋》中就有一段描写蹇硕丑态的句子,栩栩生动,听说把那蹇硕气得起不来床。这不,没几天的功夫,那贼就暴毙宫中,再也不能为恶了。” …… 崔颂惊呆了。 且不说《硕鼠赋》作于三年前,整首赋的内容和蹇硕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蹇硕也不是被气死,乃是被大将军何进所杀。 再者,他见过蹇硕。虽然谈不上有多俊美,但好歹算是面目周正,健壮高大,白净无须,全无猥琐之态。要真长得丑,外貌协会会长汉灵帝会那样宠信他?要知道这个时代,长得丑的连官都没得做。 听着那些荒谬又煞有其事的言论,崔颂有些明白为什么后世对曹操父子有那么多诽谤之言了。 这时崔颂又想起洛阳文会上找他茬的贺纬曾说他“写赋讥讽蹇将军”一事,又想起初见是蹇硕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顿时不由的嘴角一抽。 当时他就觉得奇怪了……现在想想,该不是那两人听信了市井之言,在没有读过原文的情况下,真以为那篇赋是针对蹇硕的吧? 崔颂有些无言,再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大戏,找了一处酒垆,选了个安静的位子坐下。 当然还是跪坐,土台子前摆着几个草垫,供过往酒客歇脚,崔颂是第一次感受古代的酒吧,颇有些新鲜感。 他叫了酒,沽酒的垆主奉上一只酒坛,一只土陶碗,替他斟满。 碗中的酒与他在家中喝到的不同,呈米白色,浑浊不堪,有些像现代混着米的甜酒。 崔颂估摸着这就是所谓的“浊酒”了,小心抿了一口,有些酸,劲一点也不大,味道却是还行。 他小口小口的喝着,不时往街上扫一眼,观察这个时代的风土民情。忽然旁边有一道阴影盖下,遮住了他右侧的光。 崔颂侧头,只见一个须长二寸,美眸阔额的中年男子在他旁边的位上坐下。 他也点了一坛酒,奉碗而饮,一口就见了碗底。 崔颂默默将头转回。 他未主动搭理,对方却是耐不住沉默,开口找话道:“这蹇硕之死,果是大快人心的事。看这洛阳城内,人人喜不自禁,无不拍手称庆,何大将军之举,可道是为民除害了吧?” 崔颂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默默吃酒不说话。 没有得到回应,那人似有些不满,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观足下文气斐然,风姿甚盛,显然不是凡夫俗人,莫非对此毫无想法?” 崔颂放下陶碗:“在下确是凡夫俗子,脑中空空,无甚感想。” 那中年男子梗了下。 未等沉寂多久,又一杯酒水入肚,中年男子再次开口。 “阉人窃柄,秽乱朝纲,有志士人无不义愤难平。今新皇继位,宦官奸佞暂不得兴风作浪,此乃最佳时机,若能将之连根拔除,则世可清,民可安矣。” 崔颂觉得这位大叔真的非常可疑。 这酒垆的位置这么多,他独独坐自己旁边也就算了,还主动搭话,挑的还是这么敏感的政治话题? 崔颂实在不想接话。 于是某个外形十分具有欺骗性,很有名士风流的少年坐在酒垆一隅安静若鸡,中年男子端酒而跽,面上大气豪爽,内心已被这尬聊的独角戏扎了好几个口子。 何进此刻心中是万马奔腾的。 他虽未见过崔颂,但这个时代评定一个士人,第一标准就是“观”。观他的外表,观他的气质,观他的衣着,观他的行止神态。 所谓相由心生,衣既礼,一个人的外观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容姿甚美,气质卓然,行止潇洒有度,穿着高贵得体。 无论怎么看,都是当代名士中的翘楚,绝非普通人。 因而何大将军起了拉拢之心,坐到这位年轻的士子身边,主动搭话。 他想,就凭着党锢之祸和宦官的恶行,天下的读书人没有不讨厌他们的。拿他们做话题,总能成功激起对方的愤慨,然后他再附和几句,借着同一战线的交情与对方结交一二吧? 等对方接纳了他,他表明身份,以礼辟召,将这位少年名士纳入帐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他料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他想了一百种应对的方案,惟独没有想到——对方会不接他的话茬。 这就有点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刚刚他在往这边走的时候,看到另一边的酒台子上坐着一个熟人。 因为对那个熟人有偏见,他只略微点了头,就视而不见地径直过来,也不知道他现在这尴尬的处境,叫那人看见没…… 何进抬头往来处瞅了瞅,正见那位熟人手握酒碗,朝他遥遥一敬。 如果此刻崔颂看向那边,定能认出何大将军的这位熟人,也是他的“熟人”——那位曾帮他解围的曹校尉。 曹操自是注意到何进的尴尬,但他浑作不知,只敬完酒,就低头自饮,全然不管那边的是非。 何进很想就此离开,但叫他怎么都看不顺眼的曹操就在那边坐着,他怎么也不能灰溜溜地走人。 何进便开始大肆谈论宦官参政的弊端,阐述身体残缺之人,心智定然也是不全,让宦官执掌权利,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不仅批判宦官,还将制度本身从头到尾地否定了一遍。 虽言之有物,但略显偏激的观点,直叫曹操眉头大皱。 早在何进向策士问计的时候,曹操就表达过自己对打压宦官一事的看法。 除首恶。即除去罪大恶极的十常侍,而非将所有宦官一杆子打翻。 而何进当时的驳斥之语,与此时十分相似。 曹操暗道“道不同不可与谋”,正要拂袖而去,却听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一道轻笑。 第20章 脸比较帅 “行人绊于崎道,怪石乎?怪履乎?怪道乎?”路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被绊倒,是要怪石头不长眼,怪鞋子不坚固,还是怪山路崎岖难走? 如泉水注入玉石制的杯盏,水花四溅,叮咚清泠——那声音激得人精神一振,宛若被濛濛细雾环绕,说不出的凉爽。 如此特别的声音,听之难忘,曹操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的身份,凝目往那个方向看去。 先前因为视角所限,未曾看清的面孔,如今因为起身的动作,尽数展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朗朗如月,皎皎如玉。 确是他在京郊见过的崔家小郎。 曹操复而坐下,取过早已空了的酒坛,摄在手中。 不起眼的角落,崔颂在忍无可忍地顶了何进一句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呷酒。 何进被这突然发作弄得愣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然是怪自己了。” 山路再怎么难走,会被绊倒也是自己的原因,难道还要去怪一个死物? 却见旁边少年侧目而视,掷盏而笑:“既如此,为何还要怒叱宦官之制?” 何进道:“此二者有何联系?” “宦官当政,起于和帝,”崔颂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所谓宦官,不过为和帝手上一柄刀耳。后人借刀,孱弱无力,无以用,反而伤及己身。不怪己,怪刀,何也?” 宦官之所以能把持朝纲,最初是汉和帝给他们的权力。可汉和帝之所以提拔宦官,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铲除嚣张跋扈、连皇族宗室都不放在眼里的外戚。在汉和帝的年代,宦官,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把锋利听话的刀罢了。后来的小皇帝想要遏制外戚,就学汉和帝的手段,在宦官中培养自己的亲信。纵容而不抑制,偏宠而不防备,在汉和帝时代战战兢兢、不敢为祸的宦官集团,百年后终是变得猖狂起来。 这要怪谁?怪制度本身吗? 可笑。任何制度都有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与时俱进,因时而改,从来没有什么“绝对正确”一说。 世道混乱,不怪制度,应当怪使用制度的人。 不知进取,不懂变通,不会改革,只一股脑地把错怪在一件死物上,怨天尤人恨社会,这算什么道理? 学过辩证主义唯物价值观的崔颂实在不能容忍何进那些非黑即白的言论,更不能接受他在言辞间透出的沙文主义。 “穷乡僻地,与世隔绝,一条河横亘内外。乡人无从过河,无桥可过,终日困于荒芜之地,坐井观天。有人造桥,造福乡人,然桥年久失修,无人愿出资修葺,桥塌了,当怪罪于谁?乡人耶?造桥者耶?” 宦官制度就像是桥,最初对东汉的统治大有裨益。可以说,如果汉和帝不提拔宦官为自己夺权,以东汉皇帝继位时的幼龄,东汉政权早不知道被外戚毁成什么样了。然而随着时间的增长,桥老化了,宦官之制的弊端也就逐渐展现出来。后人不思改良制度,任凭弊端恶化,把宦官们养成一匹不逊于外戚的恶狼,贪污受贿、攻讦士人,将大汉政权搅得一团糟。这要怪谁?开创宦官参政制的汉和帝? 曹操听得入神。他的父亲作为宦官嗣子,从小在宦官家庭长大的他可以说是相当了解这一群体。 弊病自然有,可要把汉室倾颓的罪过全部扣在宦官头上,那简直是笑话。 制度未改,就先把宦官除尽,不说宦官会不会临死反扑,光说内宫的运作,必将全然瘫痪,介时产生的混乱,绝不比现在少。 是以,尽管他一直以士人的立场自居,尽管他明知道自己身份微妙,被大将军与众多士人排斥,他还是在公开的场合,在诸多策士面前,直言“若欲治罪,当除首恶”。 结果被何进与袁绍反嘲了一脸。 心塞了很久的曹操,未曾想到会在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的口中听到与自己相似的观念。 “天下愦愦,独宦官之罪耶?”嚼着这句曾让他勒马伫足的话,曹操宛然一笑,示意垆主再给他端上一坛浊酒,斟满一碗,朝着那少年郎的背影遥遥一敬。 这边,一股脑地朝何进丢了个辩证主义炸弹的崔颂终于冷静下来,告诫自己这里不是现代社会,碰到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思想是件很正常的事。 他晃悠悠地起身,抚平衣上的褶皱,朝何进并手一揖。 “一时无状,望足下海涵。” 说罢,毫不犹豫地,摇摇晃晃地走出酒肆。 “且慢。” 崔颂停下脚步,被酒精晕染得冷光潋滟的眸中略过一道暗芒。 “那么依君之见,以何大将军如今的处境,该当如何?” 以何进如今的处境,该怎么对付宦官? 崔颂回想脑中寥寥关于何进、不甚清晰的回忆,道:“凡事留一线。除恶必尽。” 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要么,不要将宦官逼得太紧;要么,将宦官斩尽杀绝。 但凡历史上的何进二者择一,都不会落到最后那般下场。 崔颂摇了摇头,一步一晃的离开。 徒留何进留在原地,若有所思。 …… 崔颂醉了吗? 没有。 和现代甜酒烈度差不多的酒,就是再多喝几坛也不会醉。 他之所以摆出醉态,是因为先前没忍耐住,朝那一看就可疑的中年大叔放了一顿嘴炮。 当时是喷得爽了,喷完后崔颂想立即拔腿走人。 #如此意气风发实在不符合他低调的人设# 那和他搭讪的大叔可疑归可疑,到底相貌堂堂,衣着华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而他说的那些话……在这个时代,约莫是要被拉去查水表的? 生怕自己之前一番言论把人得罪,或是涉及到什么敏感领域的崔颂,立即就想到了装醉一招。 一个未成年在醉酒时说的浑话,总不至于叫人计较吧? 一摇一摆地走出集市,刚到人烟罕至之处,尽职尽责的徐濯就现身扶住他的臂膀:“主君,可是无事?” 岂知崔颂比他还快,在踏进空巷的时候就立即挺直了身子,脚不抖了,头不晃了,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从来没见过如此套路的徐濯:…… “无事,不必担心。” 崔颂丝毫不觉尴尬地继续往前走,坐上等在尽头的马车,与徐濯一同打道回府。 崔颂下定决心混完这最后的安逸时光,等董卓进京,他就趁乱跑路。 那刺客自上回一役后,再未出现过。饮食也好,日常起居也罢,都和最初没什么区别,不见任何危机与针对。 崔颂不知道这是因为幕后之人改变了主意,还是暂且放他一马,等着酝酿大招。 或者……买凶杀人的真是蹇硕?所以蹇硕一死,他也就安全了……? 依旧找不到答案,崔颂坐在内室里看书习字,继续研究原主的摘记。 只要有事可做,脑中那些“还能回去吗”,“现代的我不会成为植物人了吧”,“会不会让爸妈担心”,“原主的灵魂哪去了难道和自己互穿了”……等等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能被压制住,不至于钻进牛角尖里。 崔颂借着在家休养的名义,每天看看书,写写字,逛逛街,就这么从四月混到八月。 期间他大致读完了原主的笔记,重新翻了遍先秦史,每天偷偷在房里俯卧撑蛙跳,拿剑砍木桩……几个月下来,爆发力强了不少。 让崔颂难以理解的是,这几个月里,荀氏叔侄偶尔会上门拜访,几人的友好值从萍水相逢上升到了君子之交……而崔颂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概是脸比较帅#。 崔颂捏着下颚如此认真地想道。 自从进入八月,荀彧荀攸登门的次数渐渐减少。京中围绕着一股紧迫的气氛,仿佛绷至极限的琴弦,轻轻一掐就会断裂。 崔颂知道,接下来何大将军要开始搞事了。 第21章 何进之死 关于何进的事迹,崔颂知道的有限。而他本人亦对何进没有特别的兴趣与观感,不曾找寻资料探索何进是个怎样的人。 因此,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 何进召董卓进京,打草惊蛇,逼得十常侍跳墙,先下手为强地杀死何进。 袁绍等人杀宦官,为何进报仇。十常侍胁新帝刘辩逃宫,被董卓找到。董卓废少帝,立刘协,在京中兴风作浪,最终一把火烧掉了洛阳城。 这是演义与三国志中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 然而史书多春秋笔法,许多细节与真相都被淹没在似是而非的文字中。 何进确是召董卓进京了,但想出这一策谋的人,不是何进,而是袁绍。 对于这一决定,何进并非全无顾忌。他所召的也不只有董卓一路人马,而是三路。 董卓,丁原,桥瑁。 初此之外,他还派了五路人马去外地征兵。 董卓所率领的西凉军团,多为民风剽悍的外族,臭名昭彰,为士人所恶。 何进心中亦不甚待见这西凉军,只让他们止步于上林苑,隔于关口之外,不让他们踏入洛阳半步。 何进以为这是周全之策,却不想帐中策士多有反对之声。 其中蹦得最欢的,除了陈琳,便要数曹操和郑泰。 这就让何进很不高兴了。 什么叫“吾见其败”,“将恣凶欲”,不够“秉意独断”? 不过是采纳了袁绍的策略,就被说是引狼入室、没有主见、一定会输得很惨?难道他折中了大家的意见,没让董卓进京,只让他在关外驻守的决策,这些人都看不到不成?还是他们觉得,不采纳他们的策略就是错的,必将招致失败……?这曹孟德与郑公业,未免太会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宦官家庭出生的曹操与大牌的很的郑泰,何进本来就对他们意见很大。这回听到这些不顺耳的话,更是生气,当屠户多年的暴脾气一上来,对这两人可谓是没了好脸色。 “休要多言!” 他愤恼地瞪着眼,好似随时都能抽出刀,将这两个扫面子的当成祭牲砍了。 “袁本初之才,莫若君之乎?”就差没指着鼻子直说:袁绍那是人人称赞的天下名士,你们以为自己比得上他吗? 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广布天下。论家世,论名声,论履历,论影响力,曾三次拒绝朝廷征召、刚刚入府为官的郑泰是远远比不上的。 至于曹操……光家世这一点就已经被何进拉入了黑名单。 何进的这番言论太直太伤人,几乎没留什么情面,郑泰被气得够呛,直接挂印辞官,拂袖离去。 在离开前,他还特地找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荀攸,对他说了六个字。 “何公未易辅也!” 这何进我看是不能辅佐的了的,你们看着办吧。 郑泰就这么甩甩衣袖走了,无论其他人怎么劝都不听。 对于大将军何进,荀攸与荀彧早有过一番探讨。 平心而论,何进“素有仁恩”,所率兵士多感念他的恩德……算是比较好的明主。而他广招天下名士,以礼相待,更是为他在士人间立下不错的名声。 可他性格上的缺陷太过明显。 以名辨士,囿于偏见,喜欢用名声来衡量一个人。家世好名声显赫的,重之信之;没什么名气,家世又不显贵的,轻之鄙之。 表面上察纳雅言,折中群策,实则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反对的声音。 老实说,对于这样的府主,荀攸与荀彧是有些失望的。 可出于“正统”,他们还是希望何进能在这次权力斗争中胜出,溯本清流,为党锢翻案,改变黑暗丑陋的官场。 正所谓二人计短,三人计长,心忧天下的荀氏二人递上名刺,再次造访崔府。 作为第三人的崔颂整个人都挂满了黑人问号。 对于何进,他确实了解不多——.一个小说开端就领便当的炮灰,在读者心中能留下多深的印象? 至少,把历史书当故事书读的崔颂,对何进的了解就只有三句话:太后他哥。被太监杀了。召董卓入京。 所以当荀氏叔侄问他怎么看待何进的时候,他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手心却被攒出了冷汗。 荀彧二人可是在何进手下任职的,对何进一定知之甚深;之前忽悠崔琰的那些话,此时是不能再说了。 何进是怎样的人……他不知道,只记得历史上,对于何进的评价似乎很不友好? 停顿了许久,崔颂决定还是保险起见,谨慎是福,拒绝发表意见。 “颂不曾见过何大将军,对大将军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这本来是一句很中规中矩,没什么毛病的话,可配上崔颂出声前那段过长的停顿,霎时让人觉得意味深长起来。 作为容易多想的聪明人,荀氏叔侄心中各自有了的计较。 二人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举杯对饮,时而评点亭外的秋兰,你一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他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好似马上就要即兴做赋一首,歌咏这满园的兰花,直听得崔颂脑壳疼。 比起这死文学细胞的活,他宁愿和荀氏叔侄讨论何进。 眼见侍女们识趣地去园子里摘了两束兰花回来,用小托盘乘好,恭敬奉上;而荀氏叔侄即兴咏了一遍兰花,纷纷将目光投向他,明里暗里示意他来接茬——崔颂深吸了一口气,取过托盘上的一只兰花,掐断花萼。 “天难谌,命靡常[1]。一如此花。”脑中急转,崔颂想到昨晚翻阅的《尚书》,临时从里面刨了一句名言,意有所指地道,“何大将军之举,恐殆祸无穷。” 在下掐指一算,发现何进离历史上的死期不远了,所以各位还是赶紧跑路,别闲着没事在这赏兰花了…… 荀攸最为细致,从崔颂的神态中读出了一些异样,但他并不了解崔颂的外强中干,是以虽发现了不对,却不曾往这方面想。 崔颂并没有深入解说的意思。多说多错,在这些人精的面前,他还是不要卖弄为好。 因而他只是淡淡一笑,让侍女重摘了两束极美的兰花,装入漆盒,赠予二人,无声地表达了送客的意思。 荀氏叔侄亦不勉强,但看他们的神色,显然对崔颂刚刚的话上了心。 临走前,崔颂还对荀彧发出了组队申请:如果荀彧近期想要回乡,请务必知会他,顺带捎他一程。 荀彧有些疑惑,他在京为官,短时间内并没有回乡的打算……不知崔颂的话中为何带着一丝笃定,好似认准他定会回乡一趟。 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崔颂的请求,表明自己若有回乡的意向,定会修书告之,与崔颂一起上路。 在一旁安静不言的荀攸,忽的极细微地眯了眯眼睛。 崔颂自然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董卓进京后,荀彧会弃官回乡——这个小细节还是自家爷爷拿荀彧、程昱二人作对比的时候,特意举的例子,因而他才记住,倒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因着外界世道混乱,贼寇横行,崔颂又尚未掌握原身的武技,有所顾虑,不得不暂时留在洛阳城。 如今他日夜锻炼身手,虽谈不上章法,到底也敏捷有力;而暗处刺客迟迟未动,京外董卓虎视眈眈,也是时候该考虑离京的事了。 总归都要离京,荀家人丁兴旺,京郊部曲数十人……保镖数量可观,不如搭个伙吧。 现在,崔颂就等董卓进京,废帝自立,然后荀彧弃官回乡,自己再蹭一下顺风车…… 嗯? 崔颂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董卓入京后,荀彧回乡了,那荀攸呢? 崔颂仔细回忆,然而记忆有限,他想不起这段细节。 几次无果后,他便放弃了,心想荀攸应当也是跟着荀彧一起回去的,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回房开始他的鬼画符。 当然这鬼画符只是外人眼中的概念,崔颂他,其实在写拼音。 趁着脑中的记忆还算清晰,他要把接下来的历史主线记下来,好好收藏。 至于为什么用拼音而不是英语……嗯,每一个“我认识英语,但英语不认识我”的学生都能懂的。 后几日的发展,与史书中记载的大致相同。 陈琳力谏,何进不听,召集外军呈勤王之势,逼迫宦官引颈就戮。 太后拒之,不愿何进诛杀宦官。异母弟何苗私下警示何进,暗指何进如今的权势乃来自宫中,莫要与太后生出隔阂。何进心有顾虑,表明自己不会大肆诛杀宦官,但却容不得宦官擅权,十常侍若有自知之明,须当奉印隐退,不再插手朝中诸事。 太后大怒,却又接到董卓威恐之信,大惧,罢退小黄门,唯留何进所近之人,算是向长兄服了软。 京中风声鹤唳,将宦官诛尽的传言甚嚣尘上。 张让等十常侍惊怖不已,向何进负荆请罪,晓之以情,一同回忆当初力保太后、扶立辩太子的情谊,恳请他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或许是顾及太后的感受,或许是何进真的心软了,他答应不杀宦官们的性命,只要他们愿意卸任,告老还乡,他可以既往不咎。 何进是这么想,可袁绍不答应了。 他一直主张的就是除尽宦官、为党锢平复,何进这缩手缩脚的样子真叫他看不过眼。 于是他修书一封,催促董卓东进;又假传何进的旨意,把宦官的亲戚都绑了起来。 何进察觉董卓的异动,忙派出侍者将董卓拦在京外,自己则怒气冲冲地去寻袁绍。 “进与公乃金石至交,授公符节,深信不疑,公如此报之乎?”我那么信任你,赐给你执掌生杀大权的符节,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袁绍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何进当断不断,受制于宫中的妇人,实在叫他失望的很。 他便威胁何进:事已至此,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何进大怒,可他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下,重新议定方案。 这个时候,得到家人被抓消息的十常侍,认为何进此人口蜜腹剑、反复无常,只得去找太后,借着往日的恩情,恳请太后让他们回到原来的岗位。 等他们重新执掌宫中的权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假借太后的名义,把何进骗进宫,然后杀了。 何进一死,登时,京中开始大乱。 作者有话要说:[1]天难谌,命靡常:来自《尚书》。表层意思是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深层意思是……皇帝会换人。 。 小剧场: 【系统】您的好友[袁绍]对您发动会心一击。 【系统】玩家[何进]收到100点伤害。 【系统】您的好友[袁绍]对您发动了暴击。 【系统】玩家[何进]收到了999点伤害。 【系统】玩家[何进]血槽为0。胜败乃兵家常事,大虾请重新来过。 第22章 董卓进京 何太后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心软,与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小心思,竟会害死自己的异母兄长。 得知何进的死讯,何太后脑中一懵,知道自己完了。 外戚的权力来自宫中,中宫太后的权威,何尝不是由外戚守护? 一个失去后盾的太后,与断了利齿的老虎有什么区别? 贴身宫女无法理解太后为何惊惧失神、如丧考妣,轻声宽慰道, “殿下且安心,有济阳侯在,定不会让殿下受委屈。” 济阳侯何苗,何太后同母异父的哥哥,比起何进,他与太后的关系更加亲密。 何太后却只是摇头。 何苗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当妹妹的还不知道吗? 不给她惹祸就不错了,还指望他护住自己? 事实也正如何太后所想。 何进进宫,久久没有出来。袁绍等谋士副官断定何进凶多吉少,欲强闯宫中,诛宦官,清君侧。 袁绍早先被何进封为司隶校尉,手握符节,在何进生死不明的情况下,所有北军与何进私部均听从他的调遣,开始攻打宫门。 偏在这个时候,何苗带人赶到,喝令袁绍住手,手执宫中的密旨,意图接手何进留下的部曲与军队。 何苗和何进的关系向来不好,虽是名义上的兄弟,其实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见何苗这么“及时”地过来汇报何进的死讯,又迫不及待地过来继承何进的“遗产”,对何进死心塌地的将士们如何能不多想? “害死大将军的逆贼定是此人,杀了他!” 本就因为何进之死气红了眼的亲信部将吴匡拔出刀,不管不顾地杀向何苗。 何进的部曲们纷纷响应,拔刀而上,疯狂地攻向何苗的私兵,再不管身后的宫门。 袁绍脸色一黑,见边上的北军亦蠢蠢欲动,忙提醒道:“何苗不成气候,然十常侍罪大恶极,不得不除,诸位应知轻重缓急之理。” 北军拱卫皇城,虽听从何进的调遣,到底与何进的亲兵不一样。听了袁绍的话,他们深以为然,开始全力进攻。 此时,一心想要将宦官斩草除根的袁绍不会想到,北军之中有一人悄悄脱队而出,去帮何进的部曲攻打何苗,闷声不响地接手了这支私兵。 这人便是奉车都尉董旻,董卓的弟弟。 十常侍还没来得及把尚书台纳入掌中,抢夺军权,就被北军进攻的消息吓破了胆。 再一听何苗拿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密旨,提前把何进被杀的消息捅出去,他们气得要命,冲进中宫,赶走所有近侍,死死盯着惊惧却要强作镇定的太后。 “大胆,张常侍,你莫不是要反了不成?” 张让等人毫无惧意,待太后色厉内荏地呵斥完,阴阴一笑:“不敢,宫外逆贼作乱,还请太后与陛下随吾等出宫,保重贵体。” 何太后听出了其中的胁迫之意,惊怒交加。可何进一死,宫中被张让等人完全渗透,她便是再怒也无济于事。 十常侍胁着天子、太后与陈留王出宫,还未逃出关外,就被河南中部掾追上。十常侍自知死期已至,乃投河自尽。 然后,听到何进死讯,往洛阳城东进的董卓在半道上捡到了皇帝X1,皇弟X1,附带太后一只,宫女若干。 向来运气爆棚的董卓,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的有点晕。 他连忙挤出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向天子请安。 “卓救驾来迟——” 天子刘辩不过虚岁十四,恰逢宫变,又亲眼目睹待自己极好的十常侍惨死,本就心神不稳,如今看到董卓这张凶悍的脸与他身后罗刹一样的军队,哪里经受得住。 再说京中讲究体面,无论文臣武官都颜值颇正,温声和语,赏心悦目;董卓这西凉来的莽汉,又糙又黑,声如响雷,身上还带着一股重味,简直就是异端,加上那军队中混出的杀气,直接把刘辩吓哭了。 董卓的脸有点挂不住。 不等他心中憋火,年仅九岁的陈留王忽然上前一步,握住刘辩的手:“有此等忠君爱国之将士,皇兄心有所感,欣慰而泣也是人之常情。” 董卓脸色稍好,再看陈留王,不由大感惊异。 陈留王神情自若,举止大方,一点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童。 这皇家气度叫董卓心中的轻视收敛了些,正要再说什么,忽听陈留王刘协笑岑岑地道。 “只是董将军虽为忠君爱国之义士,到底远离京畿已久,竟不知谒见天子,当退军三里,下马除剑,以示敬重?” 董卓大惊,忙跃下马,摘剑束袖,纳首而拜。 再说京中。袁绍率兵攻进宫门,见到宦官就杀。尸横朝野,血流漂橹。士兵们杀得疯魔了,连白净无须的皇宫侍卫都不放过。 得知宫中异变,本在家中休沐的荀氏叔侄久久未言。 二人面前摆着一座棋盘,黑子白子交错,陷入僵局。 荀彧放下白玉棋子。 “崔兄弟……莫非对宫中之事早有预料?” 前几天刚隐晦地说了一番“天命无常”的话,今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也太巧了。 “迟早之事,谈不上预料。”荀攸徐徐接口。论见微知著,履霜而知冰,他不逊于任何人。以何进的脾气,失败是注定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荀攸认为,比起预料何进的死,崔颂的那番话应该另有深意。 天难谌,命靡常。 天道无常,世事无常。 结合《尚书》中的前后文,荀攸抚平袖上的折痕,心中微惊。 万物无常……王权亦如是。 崔郎之意,莫非…… 等到袁绍逼宫屠杀宦官、天子被胁出宫的消息传来,二人蓦地起身,因过于惊骇,不慎掀翻了整座棋盘。 玉制的棋子落得一地皆是,碎裂开来,溅到二人脚边。 “天下乱矣。”荀彧神色肃重,未及整理这一地的残局,动身去寻京畿尉。 荀攸在原地顿了半刻,扬声吩咐仆从替他备马。 “必不能让外军进京。” 宫中的事虽然没有在城中大肆传播,但又是调兵马又是厮杀,民众不是瞎子,谁都知道发生了大事。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生怕蒙受无妄之灾。 崔颂听到城中的动静,嘱咐家中仆从收拾东西,把银钱玉器、书籍珍本藏进地窖,只把不易携带、大件的贵重器物留在外面。 防火防盗防董卓,西凉军进京后到处抢劫,世家富户全不放过,他好歹要把自己的盘缠捂实了,这些带不走的青铜鼎、透光镜、玉屏风就随便他们搬吧。 崔颂已经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佩剑被他磨得锃亮锃亮,那匹脾气很大的马也叫他沟通过感情,拿上好的马草喂得精壮神气,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心怀天下的荀氏叔侄犹在奔波,但都不大顺利。 京畿尉那边的大部分兵力都被袁绍带走,剩下的要维持军中治安,不可轻离。 而荀攸并非身居要职,无权入尚书台发布诏令、阻遏外军入京,只得去寻袁绍。 袁绍在宫中杀的很嗨,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找他。 听说河南中部掾闵贡找到了皇帝,正亲自护送天子进京,他更是毫无顾忌,忙着清洗所有的宦官,誓要在天子回京之前把皇宫“洗得干干净净”。 忙着为自己将来的政治生涯做准备的袁绍没有想到,最后踏入京城的,不止有天子,还有董卓。 终于把宦官连根拔起,结果发现军权落入别人手中的袁绍:??? 董卓进京,不可谓不声势浩大。 连着董卓在内,西凉军团皆人高马大、膂力过人,带着常年居于关外、与匈奴人厮杀的血气与悍气。 京中的将士和他们一比,简直就像是小绵羊。 不说气势与战斗力,光是身高,就普遍挨了西凉军一个头。 袁绍直到真正见到这支军团,才明白陈琳那伙人为什么极力反对召西凉军进京。 此等虎狼之师,亡命之徒,谁能驾驭?一个不慎,就会被吞入腹中,尸骨无存。 袁绍有些蔫了,但他想着董卓远道而来,必定不会带太多人,自己尚有机会,不如趁着董卓刚刚入京,对京中事务尚不了解,先行一步掌控何进的部曲私兵,再把拱卫洛阳安危的北军纳入自己名下。 袁绍想得好,事情却完全不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 连着好几天,董卓的人马大片大片地进京,哪里是“不太多”的样子?袁绍初步估算了下,至少有三四万人。 而整个洛阳的治安军,加上宫里的那些,也不过才七万。 更别说西凉军骁勇善战,京城的军队安逸已久。要是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袁绍彻底蔫了,同时对董卓这个曾经的盟友有些恼火:当初下诏的时候明明说好了你只能带个几千人,不得更多,你怎么搞的,玩阳奉阴违啊? 他想要去拉拢何进的私兵,结果蒙圈地发现,人家已经被董卓那边拉拢走了,原因是董卓的弟弟董旻帮他们替惨死宫闱的何进报了仇…… 再去北军那边,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情况。 坑了何进几次的袁绍,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坑的一天。 …… 董卓一群人浩浩荡荡,在京中民众面前刷足了存在感。 朝中官员无不为这“数以万计”的西凉骑兵心忧,来自后世的崔颂却是知道其中的真相。 董卓带来的,其实只有三千人。 所以,当他站在人群中,与荀攸一起围观董卓自导自演“我的人很多,你们最好识相点”戏码的时候,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有没有前几日出现过的脸孔。 心细如发的荀攸看出他的平静,问他在找什么。 正在专注观察、毫不设防的崔颂,被这么冷不丁的一问,舌头先大脑一步地道出心声:“在找那些人是前两天出现过的……” 毫无修辞的白话,显然是随口道出的真心之语。 荀攸心中微惊。 崔颂的意思是,这声势浩大、数量庞大的西凉军,其实是董卓蓄意营造的假象? “以崔兄弟之见,董仲颖实则带了多少人?” 崔颂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踩坑了,暗自警示自己下次一定要谨慎,把嘴巴缝紧以免祸从口出。 可既然已经叫荀攸听见他的那番话,他也只能再做一回剧透党了。 “不超五千。” 第23章 离开京城 以不超过五千的骑兵,生生营造出千军万马之势,其中的心思,荀攸略微一想,便已通透。 董卓这虚张声势之法太过粗陋,纵然京中的官员一开始不曾往这方面想,被他唬住,但要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回过味来。 可哪怕只能糊弄两天的时间,对于董卓而言也足够了。 休养兵马,摸清局势,抢占先机。 以最快的速度在洛阳城扎根,抢夺军事话语权。 等袁绍等人反应过来,再想限制董卓,已是无可奈何。 从一介小兵成长为一代豪强,除了不可多得的运气,心机与手段同样不可或缺。 董卓护送天子进宫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为自己请功,而是执笏上书,恳请广辟名士,为党锢翻案。 党锢之祸,本就是宦官陷害士人,用来打压士人的欲加之罪。 如今董卓提出翻案一说,意在将遭受罢免、圈禁的士人无罪释放、重新任职。 这是大刷名士、学子、世家好感值的机会。 也是何进想做而没能做、袁绍想做而来不及做的事。 然而这个请案却被皇帝刘辩按下不表。 理由很简单也很实在,党锢之祸虽是宦官用来打击政敌的名号,可最终的拍案者是桓、灵二帝。推翻党锢一案,岂不是说二位先帝做的不对?如今自己的先帝老爹刚刚驾鹤西去,尸骨未寒,他这个做儿子的急吼吼地指正老子的错误,像什么样? 刘辩很想做个孝顺的儿子,董卓却是没心情体谅他的孝心。 连着救驾的那次,这是刘辩第二回 下他的脸面。 这让董卓很不高兴,甚至动了念头,想把小皇帝给废了。 不等董卓摩拳擦掌,把渴望付诸实践,丁原率着他的大部队赶入京城。 丁原的驻地本就在河内,离京城不远,一接到荀家的书信,立马就赶了过来。 风头无两的董将军,终于收敛了些。 他虽然接手了何进与何苗的旧部,但在总军力上,不过和并州刺史兼执金吾的丁原堪堪持平。 看出董卓有废立天子的念头,丁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同时约战城外,用训练有素的军队教他做人。 尽管董卓尚未败北,却是实实在在的被丁原的军队压着打,不由大骇。 其中最让他戒惧的,乃是丁原部下一名小将,猊铠长戟,虎虓英武,其所向披靡,好似一把尖刀,刺哪破哪,生生将他强大的军队割成两段。 董卓肃容问道:“此为何人。” 旁边的裨将军道:“此人姓吕名布,字奉先,乃是丁原帐下一名主簿。” 董卓一脸见鬼的表情。 什么时候丁原帐下的一名文官……都能把他的部将打得不能自理了? “好好调查此人。”董卓道,“最好能叫他为我们所用,替我们除去丁原才好。” 也不知董卓用了什么办法,竟真诱得吕布对丁原产生恨意,咔嚓一戟把人砍了。 有了吕布的帮助,董卓十分顺利地把丁原的残部收入旗下,自此,京中再没有人能捋他的锋芒。 将京中大权尽数握在掌中的董卓,开始广召名士,到处发橄榄枝。 对于董卓的拉拢计划,只有极小部分的人欣然接受,大部分的人都处于将信将疑的观望状态。 还有一部分人,或是看不惯董卓的土匪作风,或是对当局失望透顶、不肯轻易出仕。这一部分人往往身价极高,也很有底气,直言拒绝了董卓的征召。 对于这一部分人,董卓只做了一件事:带兵去对方府里,把人绑出来,强行让人就职。 荀彧的叔叔,荀氏八龙之一的荀爽,就是被强行架出来当官、无限懵逼的其中一员。 董卓来这么一出,加上意图废立皇帝的举措,完全是弄巧成拙,把士人们都得罪了。 得罪的最狠的,就是荀氏一族。 荀家已经卷好铺盖,准备把优秀的年轻一辈送走。 荀彧当仁不让地成为其中一员。 荀攸却是道:“遣送族人一事,有叔父便已足够。攸不才,愿留在洛阳,以待其变。” 知道荀攸决定的崔颂差点从席上跳起来:“你不走?” 荀攸摇头未答。 世家大族,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不可能彻底离开朝堂。洛阳乃是政治中心,总归要有荀氏族人留在这儿待命的。 他比叔叔荀彧年长几岁,由他担任这一人选,再适合不过。 崔颂不是很明白这些世家大族的弯弯绕绕,但他作为一个外姓之人,无权干涉荀攸的决定。 虽是如此,该给的提醒一个都不能少。 于是崔颂隐晦地提醒荀攸要注意自己的小金库,把私房钱藏好。 荀攸:…… 顶着荀攸异样的目光,崔颂大义凛然: 连绑人做官的事都做得出来,这董卓想来是个没节操的……作风这么土匪,说不定他哪天穷的蛋疼了,就会闯到士族家里抢劫一顿呢? 荀攸忍住笑,朝崔颂一揖:“攸谨记。” 此时的荀攸只把这当做玩笑话,全然没有想到,不久之后,这句被他当做戏言的话竟然应谶了。 三天后,崔颂卷好行礼,坐上马车,跟着荀家的车队出城。 荀攸前来送别,崔颂盯着他看了又看,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车队出行,崔颂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遂不再想,坐进马车里开始啃蜜饯。 荀彧送过来一盘胡桃,他照单全收,并回赠了一碟葡萄。 过了一会儿,荀彧派人过来问他要不要下棋。崔颂险些被胡桃芯哽住,连忙表示自己有些“疲乏”,深表歉(jing)意(kong)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然后,崔颂就听到隔壁车架上响起了弹琴的声音。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弹琴者技艺高超,琴音清泠悠扬,情意交融……总之弹得十分好听,就连崔颂这不懂音乐之人,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当然,除了觉得琴声好听之外,他最大的感触就是:想睡觉。 好听归好听,可这马车巅啊巅的,音乐又这么柔美,不叫人生出睡欲才是怪事。 于是崔颂真的睡着了。 本来还想和“君子六艺,无一不通”,“琴艺高绝,堪比伯牙”的崔郎探讨琴技的荀彧:…… 他想,崔家兄弟大抵真的是“疲乏”了吧。 崔颂一觉醒来,只觉得腰被碾过似的痛——古代的车座太硬,路又巅,半途睡着的后果就是腰部跟大象踩过一样,说不出的酸爽。 他懒洋洋地掩了个哈欠,接过侍女递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等到精神了一些,侍女又递上一碗黑乎乎的药。 崔颂抽了抽嘴角,不明白这强身健体的药为什么让他喝了好几个月,就连眼下这急着赶路、不宜熬药的时候也没放下。 荀彧倒是给了他一个最合适的解释:“崔颂”之前为恩师何公守孝三年,不食荤腥,忧思过重。如今出了孝,自当注意饮食,细心调理身体,以免伤了根基。 崔颂接受了这个说法,认命地把那味道堪比剧毒的“良药”喝下。 想到初来乍到的时候,侍女与大侄子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生怕他心情不好的模样……崔颂不由猜测,原身当时心情不好,莫非是因为还未从恩师亡故的悲恸中走出来的缘故? 这么一想,崔颂又默默给原主加了个重情的标签,一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水壶,含了一口,冲淡口中的异味。 车队出了洛阳,驶入孟津。 待到第五日的时候,徐濯从亭驿中带回来一封信。 装着信的竹筒上,有一行刀刻的落款,笔锋凌厉,气势迫人。 崔颂认出这是戏志才的字迹,接过徐濯手中的竹简,打开封盖,从里面取出一片细帛。 这封信的内容,可以用三句话概括: 关外有异动,小心。 主弱仆强,公卿失德,小皇帝肯定要倒大霉。 京城危险,快点离开,我在颍川等你。 落款日,半个月前。那个时候何进尚且活蹦乱跳,一面倒地打压宦官。 崔颂在意的重点,不在于戏志才的神算。 他的所有关注力,都在最后一句上。 ——我在颍川等你。 凭空惊雷,附加十二级地震! 他可以在荀氏叔侄面前大肆忽悠,却绝无可能骗过戏志才。 原因无他,只因为戏志才:和、原、主、很、熟。 随便一个与“平常”不同的表现,就能让这位挚友发现异常,更何况他满身都是破绽,满脑都是抓不完的小辫子。 崔颂盯着细绢上龙飞凤舞的笔迹,故作镇定地将细绢折好,塞回竹筒里。 颍川一定不能去。 崔颂想。 他得走,绕开颍川,到别的地方去。 想到就做的崔颂,当晚就和荀彧提出辞呈。 作者有话要说:(剧场) 董卓:逃得了叔叔逃不了侄子,逃得了侄子逃不了叔叔,库哈哈哈哈哈。 逃走的荀彧:…… 叔叔荀爽:???(黑人问号) 侄子荀攸:…… 第24章 半路劫道 突兀地辞别,自然会被问及理由。 崔颂哪里想过什么理由,只得无奈苦笑。 荀彧见此,明白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遂不再问,只嘱咐他一路小心,并表示夜路难行,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崔颂应了。回到客舍,与徐濯等人说了这事。 徐濯等人有些惊讶,甘姬心直口快地问道:“公子与荀郎君相交甚笃,共行一路,相互照拂,缘何要离开?” 但见崔颂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甘姬忙行了个礼,自道逾矩,与其他人一同退下,去准备出行的用品。 只留崔颂头痛地抚额,心想这半途离开之事确实需要一个说法,不然就算是避开了戏志才那关,身边的亲信亦会生疑。 第二天,崔颂再三与荀彧致谢,准备离开。 他这边的家仆只有寥寥数人,若是单独上路,不宜再用车驾。崔颂想了想,解下车驾上的二匹宝马,连着一直跟在车队的“搦朽”白驹,共计三匹。又去驿站卖了车,购置马匹与马具,凑够数目,策马南下。 崔颂想得简单,北上是洛阳,西进可能会遇见外族,往东又是颍川的方向,唯一的选择,就是南下了。 翻着手中的堪舆图,崔颂圈定了一个目的地——荆州。 也不知道现在的荆州是不是归刘表管辖。 脑中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崔颂收起古代的简易地图,拍了拍白驹的屁股:“可以了,走吧。” 白驹的眼白好似往上翻了翻,迈开马腿,从踏步到慢跑,再到疾奔,越来越快,几乎成了一道残影。 崔颂差点没被甩下来。 这是崔颂第一次骑这匹神驹。虽说早知道这匹马不同寻常,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在高速上极限飚车也不过如此吧? 他死死拉住马缰,用力夹住马腹,眼睛都被风吹得睁不开。 后方传来徐濯气沉丹田的大喊声:“主君何至心急若此?”我们都知道你有“急事”要办,可这也太急了吧? 崔颂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他无暇解释这口黑锅,只想让马快点减速。 “慢——”才刚张开嘴,就被狂风灌了一口,险些岔气。 崔颂俯身,抱住马脖子,将头埋下,“小祖宗,你慢一点啊!” 白驹喷了个响鼻,终于大发慈悲地放慢脚步,以相对正常的马速疾奔。 崔颂直起身,发现自己的头发已被狂风吹得有个性极了,随手捞了一把,松了松被缰绳勒出一道血线的手。 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回头一看,只能远远看到一个小黑点,哪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崔颂抽了抽嘴角,正想勒马而停,前方突然冲出一人一骑,直朝他的方向而来。 大道宽敞,却偏偏往他这边冲,崔颂隐约感到不妙,正要驱马避开,那疑似来者不善的千里之驹竟已奔至眼前。 马背上的人一身窄袖短衣,头戴斗笠,掩去大半面容。 他一手抓着马缰,半个身体腾空,好似表演杂技一般,一脚踹向崔颂胯下的骏马。 崔颂来不及细想,身体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在大脑命令前便已作出反应,拔剑一刺。 剑锋凌厉,对方不得不收回腿,避开被切骨断肉的下场,又从马鞍一侧抽出一把环首刀,迎上逼至眼前的长剑。 锵的一声,长刃交鸣。 崔颂回过神,扫了眼对方手中的刀,诈道:“又是你?” 对方冷笑一声,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纵马与崔颂擦身而过,背道而去。 崔颂既惊且疑,尚来不及喘口气,那人调转马头,又一次冲了过来。 ……原来不是一击即走而是换方向再来一次啊? 心中越慌,身体越是冷静。明明是极快的动作,却好像印在他的视网膜中,被一帧帧地传入大脑,将每一个细节剖析得干干净净。 手中的剑如指臂使,与意识连成一处,一次又一次地挡下凶戾的剑招,予以反击。 不知对战了多少回合,这来历不明的敌人忽然拼着被崔颂刺中的危险,横刀砍向白驹的马头。 崔颂一惊,想也不想地挡下这一刀,冷不防被对方用力一撞,连人带剑地掀下马。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人,哪怕身体还保留着自卫的本能,在马术与战斗意识上也着实差了一些。 当他被撞下马的时候,刀客本欲补上一刀,不防被暴怒的白驹咬住了手,撅蹄子将他座下的马撞退了好几步。 直至此时,武艺高强的徐濯才将将赶至。 “主君?!” 不及慰问,徐濯策马向前,截下欲斩白驹的刀客。 崔颂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手肘支起上身,捂住火辣辣的额头。 真是倒霉,一头栽下来的时候正好磕到头,还好那石头不是特别锋利…… 差不多等他找回方向的时候,会武技的侍女甘姬后徐濯一步赶到,紧张担忧地扶住他的手。 “公子?受伤了吗?!感觉怎样?” 崔颂正想说没事,倏的,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什么,不由愣在当场。 “公子——”甘姬不由拔高了声音。 崔颂放下手,看着掌中的少许血迹,明显有些失神。 见到他头上的血迹,甘姬倒抽了一口凉气,正掏出细绢想要止血,却被一把钳住手腕。 崔颂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何人?” 甘姬脸色煞白,樱唇颤抖,溢出破碎的音节:“公子……?” 崔颂有些不忍,暂时放弃心中的打算,故作反应过来的模样,松开她的手:“是甘姬啊。我无事,不必担心。” 在刚刚的一瞬间,崔颂曾想借着此次撞到头,玩一把失忆的把戏。 戏志才的信给他敲响了警钟。他到底不是原主,随时都有露馅的可能。与其时刻担心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掉下,不如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可他最终还是稍稍改变了计划。 他所要的只是埋上这么一颗种子,挖一个伏笔,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任其发芽……此时装失忆,除了让徐濯他们担心外,并没有更大的用处。 崔颂任甘姬用细绢摁住自己的前额,闭上眼,试图减轻晕眩与呕吐感。 可当他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脑中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清晰,拼凑成一幅幅久违的……现代化的景象。 崔颂看见“自己”坐在图书馆,津津有味地翻看书籍,手边摆着一本《繁简体对照表》,不时用笔记着什么。 明明留着短发,脸也是熟悉的脸,可那闲适的神态与坐姿,总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好似察觉到他的目光,“他”抬起头,朝他一笑,食指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说了六个字。 …… 崔颂蓦地睁开眼。 视线转向金石交鸣的地方,徐濯与那不知名刀客战得不相上下。论武艺自是徐濯更上一筹,可他的骑术虽也算精,到底比不上对方。 很快,那刀客便趁着骑术上的优势,甩开徐濯,绝尘而去。 徐濯自知追不上,遂不再追,下马赶赴崔颂身侧。 崔颂一看他撩衣摆就知道他又要请罪,忙制止了他,再三声明此事并非他的失职,而是自己的马跑太快了。 谁知徐濯欲言又止:“主君急于离开荀宫令,疾马而驰,莫非早就料到此事?” 崔颂:…… 他很想说,他跑路不是因为事先料到有人想要杀他,飚马也是因为马自己在飚而不是他想飚。至于他是因为害怕连累荀彧而离开什么的……这脑洞就更大了。 徐濯错把崔颂的无语当成了默认,一揖到底,沉痛道:“还请主君信濯一回,莫要再独自犯险。” 崔颂哽的不轻,想要解释一番,可又无从解释。 说离开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是什么原因? 说飚马不是因为急着离开?那又是为了什么? “近乡情怯”不敢见戏志才什么的,飚马不是自己飚而是被□□什么的,他说不出口啊。 最终崔颂只能默默吞下这口黑锅,含糊地应了一声。 此时,一直不曾插口的甘姬提出要让懂医术的乔姬替他看伤。崔颂脑袋磕着了不宜走动,不如徐濯留下保护他,而她骑马回去,把乔姬带过来。 崔颂同意了甘姬的建议,被她扶着在路边坐下,隔着细绢捂额,咬牙忍受那一阵阵的刺痛感。 甘姬纵马离去,徐濯持着剑,警惕在四周巡视,不敢离开崔颂半步。 崔颂脑门上的伤口不算深,捂了一下便算止住了血。只淤了些血,肿的有些厉害,看着颇为吓人。 可能是因为失血的原因,他有些昏昏欲睡,正想偷偷掩个哈欠的时候,东边突然传来踏踏的马蹄声。 徐濯以为是甘姬回来了,上前两步,着急的神色变为凝重。 “主君小心。” 崔颂只觉得脑壳又开始疼了。 他惫怠抬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来者为谁?” 徐濯抓紧手中的剑。 “恐是山贼。” 崔颂揉了揉太阳穴,蓦地想到先前撞到头时,位于现代的“自己”对他抵唇说的那六个字。 ——既来之,则安之。 作者有话要说:。 -※剧场※- (既然大家都想知道【原主】去哪了……) 1、 室友:崔颂!出去给我带个饭。 崔大颂:(挑眉) (同辈当面直呼姓名=蔑视+无礼) 室友:喂,你听到没有?(过去拍肩膀) 崔大颂:(在肩膀被“制住”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你是何人? 室友:??? 什么时候我们寝室里有个武林高手了?? 2、 选修课-大学语文-考试现场。 崔大颂:(下笔如飞) 国语教授走近一看:!!! %¥#% 崔教授不是说他的孙子国文很差吗……?EXO?!还秀隶书繁体字? 3、 月考-结构力学。 选择题1:机动法作静定梁影响线应用的原理为:()A、变形条件;B、平衡条件;C、虚功原理D、叠加原理。 崔大颂:……(懵) 第25章 强买强卖·上 来的不是普通的盗贼。 当尘土渐近,十几个舞着大刀、棍棒的壮汉驾着黑马出现,崔颂二人终于得以看清这些不速之客的面貌。 高大体壮,肩宽臂粗,穿着青色桑麻短衣,腰系拳头大的动物头骨,编发成辫,头插羽毛,一看就与时下主流的风格不同。 崔颂在与荀彧组队的时候,也曾遇过几支小规模的山贼,没有一组是这种画风的。 这些“山贼”发现崔颂二人,愈加兴奋地挥舞手中的大刀;没有刀的,就甩动绑满羽毛的大棒,口中咿咿哦哦地吼着崔颂听不懂的音节。 ……这是印第安的食人部落出来吃人了吗? 崔颂不由生出一种“又穿了”的错觉,不等他继续胡思乱想,脑补一千种被蘸酱、凉拌下菜的场景,旁边的徐濯忽然说了一句。 “是氐人。” 滴人? 崔颂从未听过这个词,不觉一愣,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过来这大约是某个外族的代称。 崔颂虽然不知道这几个画风奇特的人想干什么,但一堆人举着大刀,呈包抄之势堵住他们的去路……怎么也不像是过来打招呼的吧? 显然,徐濯也这么想。他略微将剑扬高一寸,侧行一步,将崔颂掩在身后。 这个时候,氐族人疑似震慑威吓的呐喊声终于停了下来。一个头上羽毛最多,疑似头领的青年打马上前,远远绕着崔颂二人打量了一圈,仿佛在观察猎物可不可口。 慢悠悠地从东到西,又慢悠悠地从西到东,那头领打了个呼哨,策马归队。收到首领的指示,前方的几个氐人勒马退向两侧,让开一条窄窄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挨着野草丛的一处空地,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上,阖目小憩。 那人披头散发,满脸尘土,穿的是汉族的襜褕,衣上沾满了草屑与泞泥。 就是这么一个好似流亡难民的年轻人,竟叫那首领模样的人物策马上前,恭敬地抱拳一礼。 “先生觉得如何?” 那人缓缓睁眼,漫不经意地往崔颂的方向一扫,在他的前额处略一停顿。 “马蹄蕨的根,山稔的叶。前者叶片光滑,狭翅微弯,有锯齿;后者长梗楔叶,花如小儿五指。此二者皆喜温,可于附近谷中寻至。” 首领会意,立即派人去找。 这发展让崔颂二人有些看不懂。 徐濯犹疑地道:“马蹄蕨与山稔……听起来像是草药的名字?” 崔颂也觉得是。 可好端端的,这些人找什么草药? 崔颂与徐濯对视一眼,同时升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难道是用来治他头上的伤? 崔颂觉得这个可能太悬,有谁会气势汹汹地堵住素不相识的路人,只为了给对方治伤?抓去试药还差不多。 这么想着,崔颂站起身, “几位……” 离得最近的几人“噌”地拔出刀:“老实点!” 崔颂:“……哦。” 得了,果然是抓人试药来的。 徐濯冷眼盯着这群人,暗自戒备,只要他们稍有异动,便会拔剑而起。 像是察觉到徐濯的杀机,那几个氐人收了嬉笑,目光灼灼地盯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终于,在一触即发的时候,出去找草药的人回来了。 “喏,把这些捣烂了,敷在他的头上,快点。”氐族少年不理会徐濯的敌视,径直把草药丢进他的怀里。 徐濯十分警觉:“这是什么草药?” 氐族少年不耐地白他一眼:“当然是疗伤的草药,”见徐濯不太相信,他眼白翻动得更加厉害,“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们这么多人,要真想对你们不利,你们还能抵抗得了?” 徐濯仍然心存顾虑。 “不信算了。”氐族少年撇撇嘴,正要拿回草药,却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先一步截去。 “多谢。” 氐族少年看了崔颂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主君……?”见崔颂取过草药,徐濯一惊,“您……” 他坦然地掐碎草叶,连汁带渣地裹进细绢里,往额上一贴。 清凉的感觉减缓了连绵的刺痛,亦让晕眩感减轻不少。 “霁明莫要多虑,正如这位壮士所言——若其有加害之心,实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当然,这只是场面话。 真相是原主的笔记中曾画过这两株草,虽没记载名字,但标注了用途:去肿止血。 所以他才这么大胆地把东西接过来。 血虽流的不多,总不能干放着不管。 有药就用,管这些人在算计什么。 被首领称作先生、正拿一根麦秸戳老马耳朵的青年忽然抬头,往崔颂这边瞥了一眼。 崔颂恰巧注意到他的目光,与他四目相对。 “先生”的面上沾满了黑灰,难以看清长相,只一双眼睛尤其好看,无论是眼形还是漆黑明亮的眼珠,都似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堪称绝无仅有。 哪怕是在现代阅美无数,在荧屏网络上见过各种俊男靓女的崔颂,在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亦不免愣了一下。 不合时宜的,他的脑中冒出同班才女写在扣扣签名里的一句非常文艺的形容。 ——比水淡,比酒清。 崔颂以前一直不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现在却是懂了。 那双眼睛的主人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翘唇一笑,丢下枯了一半的麦秸。 “确是如此,若为加害,实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见他开口,首领做了个手势。氐人们打起精神,收拢包围圈,将崔颂二人困住。 崔颂眯眸不言,徐濯沉声质问道: “这是何意?!” “钱货两讫,方为交易之道。”“先生”摸了摸老马的头,敏捷地跳下马背,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君不会天真地以为——这荒原之地,真有什么‘热心助人’的傻大头吧?” 好似为了证明他们不是傻大头,氐族壮汉们纷纷扬了扬手中的大刀与木棒。 对此套路,徐濯有些反应不过来,崔颂却是想着:这样才对。 说白了……其实这伙人还是山贼。 只不过盗亦有道,把“强取豪夺”改成了“强买强卖”而已。 第26章 强买强卖·下 如果是以往,崔颂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强制性买卖。可如今这些药算是恰逢其会,急他所急,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了帮助,不管初衷如何,都当得上一句感谢。 何况确实如对方所说,他们没有帮助自己的义务。用帮助来换取报酬,无可厚非。 所以崔颂十分心平气和:“多少钱?” 徐濯终于意识到这句“钱货两讫”的含义,脸色微微一变。 先生没想到崔颂如此“上道”,竟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他终于正眼看向崔颂,视线在他衣袂处的绣纹上停顿一会儿:“一金。” 徐濯怒了。 “一金?区区几株草药,何值一金?” 一斤黄金,都够买下一间药铺子了。 崔颂虽然不知道一金是多少钱,但看徐濯的态度,肯定不会少。 他既然已经明白这些人在本质上乃是强盗,对于他们的狮子大开口,便也不觉惊讶。 听到徐濯的质问,“先生”不以为意,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何值一金?莫非阁下觉得,以你家主人的尊贵——他的性命,尚不值一金的价钱?” 徐濯哑然。 “随处可摘的寻常药草,确实值不上那么多钱。”他淡淡地道,“然则玉璧无价,不在其身,荆玉蒙尘,弃之如履。若无人问津,纵是无价之宝,亦不过是好看些的石头罢了。药草之有价,药草之无价,何异于此?” 徐濯很想说这是强词夺理,可他不善言辞,实在找不到反驳之言,只得斥道: “此为坐地起价,挟恩图报——” “是极。”“先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一点,“起价一金,承蒙惠顾。” 徐濯正要再说,被崔颂拦了下来。 “他说得有理,那药‘救’我性命,莫说一金,十金也是要给的。”崔颂饱含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后者却是老神在在,对他的目光视若未见。 “只我二人出行匆忙,身上未带这么多银钱,不若在此修书一封,送至洛阳,让家人送来?” “先生”并不买账:“何必那般麻烦,玉饰与良驹,择一留下便好。” 崔颂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先生”之前的那番话,乍一听好似在挤兑徐濯,呈口舌之快粉饰自己抢钱的行径,可崔颂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也不知道是与古代名士交流得久了、弯弯绕绕接触得太多,还是昨晚看原主笔记里的《隐喻篇》看得中毒,他总觉得……对方好像在暗示些什么。 抱着先入为主的看法,崔颂观察四周,果然让他发现了少许异常。 围住他们的氐人,各个身强体壮、面目凶悍,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狠戾……崔颂心中一跳,猜测这些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强盗,约莫是见过血的。 可是这样的一伙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人劫财,而玩强买强卖的把戏? 崔颂觉得有些说不通。 直到徐濯怒而反驳,那些氐人目露凶光、蠢蠢欲动;而“先生”淡淡的一句“以你家主人的尊贵”,就让氐人们动作一滞,敛去浑身杀气的时候——崔颂才反应过来。 原来氐人们不是不想杀,而是不敢杀。 他们怕他身份“高贵”,贸然动手会引来无尽的麻烦,这才忍着,以“交易”为名,行敲诈之实。 崔颂能想到这点,还要仰赖于祖父给他讲过的三国小故事—— 听说贾诩在辞官回乡的路上曾被叛乱起事的氐人抓捕。氐人们本要杀他,一听他假称是太尉段颎的外孙,便再不敢动手;又听得有重金酬谢,竟亲自相送,一路护送他回乡。 可见此时这些落草的贼寇,对豪强士族们尚是十分忌惮,不被逼得急了,不会轻易地与他们结仇。 说白了,这些人只是活不下去,想要讹点钱财罢了。哪怕他们杀惯了人,能不招惹的麻烦,便不会去招惹。 是以,只要他还顶着这“出身贵重”的名头,对氐人们客客气气,不要作死,暂时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这“先生”所说的——“尊贵的性命,当值一金”,恐怕也是这个意思。 破财消灾,用钱买命,很划算。 而后的那句“荆玉蒙尘,弃之如履”,“无价之宝,无人问津”,应当是在暗指这群人乃亡命之徒,心狠手辣,为了钱财什么都做得出来,最好不要激怒他们。否则,这些朝不保夕、提着脑袋过活的人可不会管你是否出身世家贵胄,有没有后台,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好。 读懂了这些,后面的行为也有了解释。 不动声色地打断徐濯的反驳,在他提出“让人送钱来”时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个“先生”,果然与这群人貌合神离、并非一心。 早在寻药之初,崔颂就已感觉到这群人之间的违和感。“先生”看似受首领礼待,实则游离于队伍之外,被所有人敬而远之。而他同样无意融入这个团体,与氐人们一起,就像是两块同极的磁铁,挨得极近,却无时无刻不在相互排斥着。 不由的,崔颂对这位“先生”产生了一点好奇。 而这位神秘先生的好意,他大概要辜负了。 “此马凶野难驯,到底与我相伴多年,难以割舍……而此玉,”他摘下腰间的温润美玉,握住下端的吊穗,“如此粗劣不堪的玉,怎能做道谢之礼?” 周围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 崔颂知道这些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认为他吝啬小气,舍不得良驹美玉,故意找理由推脱。 他也不解释,径直将玉佩丢给首领,用行动化解他们的敌意。 “我头上有伤,需要静养,不知可否向诸位借宿几日?”崔颂摆出世家子的风仪,环顾一圈而揖,“待伤势好转,家人[1]来寻,袁谭另有重谢。” “袁谭……”首领略一沉吟,“莫非是汝南袁氏的公子?” 崔颂没有回答,神色间却多了一分自矜之色。 首领朗声大笑,将质地、成色皆绝佳的玉佩纳入怀中:“当然欢迎。袁公子能来,我等蓬荜生辉。” 崔颂听着首领的客套,不见敷衍地应付了几句。不经意地转头,正好撞入一双清潭似的黑眸。 崔颂原以为自己如此的“不识好歹”,“先生”定会如当初的祢衡一样,对他报以关怀傻子的凝视。可如今那双不见波澜的眼中没有任何质疑的成分,唯有审视与探究。 崔颂移开目光,转向另一侧的徐濯。 徐濯仍然死死握着剑柄,青筋暴起,唇角紧抿。崔颂朝他略一颔首,示意自己另有打算,让他不要担心。 崔颂放弃离开的机会,甚至主动踏进狼窝,并不是因为脑子一抽,不顾自己的安危,妄图以身犯险。 相反,这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的决定。 此时,得到示意的徐濯同样冷静下来,回想崔颂之前说的“养伤”,他隐约猜到崔颂如此行事的原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与其应付躲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从背后下手的刺客,倒不如深入虎穴,与虎共眠。 福祸相依,阴阳互转。对他们而言算是威胁的猛虎,对刺客而言,同样也是妨碍。 如此,这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成了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徐濯松了口气,握着剑柄的手略微放开了些。 他的这番猜测,八九不离十,惟独漏了一点。 崔颂不顾隐患,宁愿火中取栗、走钢丝桥也要与这些凶悍的氐族人共处一室——除了把他们当做自己雇佣的保镖,借势自保外,还有一个原因。 他需要借他们的手,找人。 第27章 各怀鬼胎 崔颂首先要找的是甘姬他们。 照理说, 此处离他们的出发地虽远, 但以甘姬的马术,一个来回不至于耽搁这么久。更何况,他们与氐人在此僵持了将近一个时辰, 连氐族的少年都已从山谷里寻药回来, 她们就算是慢慢打马, 也该到了吧。 迟迟未至,恐怕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崔颂隐去心中的担忧, 故作矜持地与氐人首领交谈。 由于他出手大方, 又“是”名扬四海的袁氏家族之人, 首领对他相当客气。 因此,当他隐晦地提起自己与家仆走失,故意强调银钱包裹都在他们身上,想请氐人们帮忙寻找的时候, 首领没有多作犹豫便答应了。 了却这桩事, 崔颂又说起了他想找的另一个人。 “身长七尺, 头戴斗笠,鹄颚勾鼻,虎背熊腰, 以环首刀做武器?”首领重复这段描述, 竭力回忆片刻,摇头, “未曾见过……袁公子提起这人, 莫非与他有什么纠葛?” 崔颂微微一叹, 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此人亦是我的家仆,名为大虎,跟着我也有数年。前日,我救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那老翁鹤发童颜,竟能一眼道出我的身份,颇为神异。后来,老翁赠予我一卷牛皮纸,称是答谢礼,让我三日后南下,等到荆州之时再取出来翻看。岂知,那大虎好奇心甚重,竟不等及至荆州,背着我,私下翻看……” 首领与其他氐族汉子听得入神,唯“先生”与徐濯面露异色,目光莫名地看了崔颂一眼。 自这一眼后徐濯就飞快地低下头,眼观鼻口观心,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先生”则是像在看什么稀奇物,视线在崔颂身上停留了许久方才收回。而后他唇角微勾,驱动那匹老马到树荫下休息。 这一边,先前为崔颂寻药的那个氐族少年,因着好奇心被勾起,忍不住出声催促道:“后来呢?那牛皮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首领等人没有出声附和,但都竖耳聆听。 崔颂幽幽一叹:“我也不知。” 在挨了几把眼刀后,他慢慢地补充了一句,“因为那大虎在看了牛皮纸后,竟将那纸盗去,半夜里对我痛下杀手。” 说到这,崔颂怒而拂袖,忿忿不平,“想我袁家待他不薄,没曾想他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人。幸而当晚徐先生听到异动,没让那厮得逞,可也因为那厮的算计,使得我与徐先生二人与其他家仆走散……今日他在路上设伏,意图击杀我二人,”崔颂指了指自己刚刚止血的额头,“我头上的伤,就是那厮的杰作。” 徐濯默默埋下了头。 首领道:“那牛皮纸中到底写了什么,竟让那小子如此行事?” 崔颂回道:“我听从白翁的嘱咐,未曾看过纸中的内容。因而此事只有天知、地知、白翁知、与那厮知了。” 氐人们交耳私语,窃窃讨论,可没有一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崔颂仿若感叹道:“这大虎的全家都在我袁族门下做事,他三番两次地截杀我,应是怕我回去后,禀报家主,祸及他的家人吧?” 首领心想,这就更加奇怪了。 既然家人都被主家捏着,那大虎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背叛主家,还想杀了主家的少爷? 白翁的牛皮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竟叫他不管不顾,连家人与自己的未来都置之不理了?要知道,大虎纵是杀了“袁谭”,掩去自己背叛的罪名,尚有一个护主不利之罪。他也讨不到好。而他若是选择逃跑,袁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又能逃到哪里去。 除非,那牛皮纸上的内容,足以改变他的命运,重要到……让他恶从胆生,宁可得罪袁家,也要独吞那卷纸上的内容。 首领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起来。 有什么东西会这么重要,能够激发人的恶欲与胆量,哪怕是拼死也要独占的? 牛皮纸……一卷薄薄的牛皮纸。 莫非……是藏宝图? 首领压下心中的欲念,故作冷静地询问:“那纸大约多大,袁公子可是知道?” 崔颂比划了一番,首领暗自估测,正好是一张中型堪舆图的大小。 至此,他的心跳得更快。 崔颂宛若对他的心思一无所觉,犹自愤懑苦恼着:“那厮此次暗算于我,莫要叫我再见着他。他若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首领心中不以为然。 早在崔颂对钱财庶务毫不上心,明明要价一金,却送出价值十金的玉佩,还表明“此玉乃是不堪货色,我当另有重谢”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大少爷简直不通世事,傻得冒泡,丝毫不了解人间疾苦。 如今一听见他独自逞凶,口中放着狠话,竟是半点没想到牛皮纸的关窍,首领不由的对他更加轻视。 出身高贵,却是脑中塞草,骄矜奢侈。如此之人,不如多留他一段时间,既哄得他奉上钱财珍宝,又能作饵引得大虎上钩……到时他再杀死大虎,独吞藏宝图,指不定这袁谭还要为他“帮他复仇”之事,对他感恩戴德。 如若能因此与袁门交好,钱势两得,这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首领对崔颂愈加豪爽热情,同仇敌忾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袁公子放心,此事就交给白某了。若那贼胆敢再来,白某定会剐了他,替袁公子除去这口恶气。” 崔颂抱拳感谢,“希望白首领到时能留个活口,好让谭问个明白——我袁家待他优容,他缘何要背主叛逃,对我痛下杀手。” 首领心想也是,藏宝图如此重要,那大虎未必会带在身上,还是留下活口,随时备着严刑逼供为好。 至于“袁谭”的要求?很简单,下一剂药把那大虎毒哑,挑断手筋丢给他就是。若这“袁谭”不识好歹,因此怪罪他……首领带笑的眼中掠过一丝阴翳。 为了事先有所准备,他试探道:“等追回了那牛皮纸……” 崔颂面上浮起一分毫不作伪的厌恶之意:“一张腥臭的破纸,竟也叫伺候多年的仆从反水背主?想来那东西乃是邪肆之物,蛊惑人心。而那白翁鹤发童颜,甚为妖异……我本以为他是得道之人,现下想想,神人哪会如此神叨,故弄玄虚,叫救命恩人蒙受这无妄之灾?定是哪座山头出来作乱的妖人,而那破纸正是他用以做法的器具。如此邪物,谭可不敢再要。” 首领一喜,言不由衷地附和:“确是如此,那牛皮纸使袁公子受这血光之灾,恐是夺人气运的巫蛊之物,定要烧毁才好。” …… 崔颂与首领各自演得开心,“先生”站在人群之外,隔着一众氐人冷眼旁观,轻轻捋顺老马耳背的鬃毛。 “‘袁’公子……?呵,有意思。” 经由“大虎”一事,崔颂与首领顺利达成统一战线,相谈甚欢。 首领表示自己对“袁公子”一见如故,被他的慷慨与气度折服,很想与他做个朋友。而后他再次强调,“袁公子”的事就是他的事,他一定会帮崔颂找回走散的家仆,生擒“叛徒大虎”,替“袁公子”出气。 对此,崔颂矜持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犹自高人一等,没有因为首领而放下身段与他称兄道弟。 首领倒也不觉生气。他深知这些世家公子的德行,崔颂越是矜傲,他便越相信这位出手阔绰的小郎乃是袁氏的小少爷。原本尚存的些许怀疑一扫而空,首领待崔颂愈加亲厚。 “瞧我这脑子,袁公子刚刚受惊,头上还带着伤,怎能再劳公子在此荒野之处听白某闲聊,”首领派出两个下属先行打马回寨,整理出一个向阳通风的空房间来,“袁公子,请随白某移步。待白某为公子接风洗尘,公子可在寒舍好好休息一番。” 他环视周围的十余个族人,不怒自威。 “袁公子乃是白某的座上宾,谁若怠慢,莫怪白某不顾情面,将他逐出马寨。” 崔颂做出一副受用的模样,眼睛没有闲着,极快地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情一一望进眼底。 他注意到,一个个子最高、狼眼虎臂的氐族壮汉面露不满,飞快地闪过一丝忍耐之色,甚至还往“先生”那边扫了一眼。 崔颂记下这个人的样貌,脑中浮现三个大字: 把这件事留在心里,他骑上马背,跟着大部队一路向西。 耐不住寂寞的搦朽喷了个响鼻,哒哒哒迈到“先生”那匹老马面前,绕着皮包骨头的老马走了一圈。 崔颂根据他与马祖宗这段时间的相处经验,姑且猜测它这是好奇了。 “先生”本不想理会崔颂与他的马,可这一人一马绕着他晃悠,着实见了心烦。 哪怕闭上眼睛,这时刻变幻方位的光影亦会投在眼帘上,十分闹心。 “你有何事?”“先生”睁开眼,懒洋洋地问道。 “我无事。”崔颂答道,一人一马继续绕着“先生”兜圈。 “先生”的眼神在他看来已经很不友善了:“既无事,为何要做此怪异行径?”策马绕着人兜圈,搅得人不得清静,却又声称不是特意来烦他的……这是闲得慌? “我确实无事,”崔颂一点也不想背这个锅,不得不松开缰绳,为自己正名,“是我的马有事。” “先生”见崔颂不曾驭马,那马却仍带着他转圈,不由转移目光,将视线落在马脑袋上。 “这是作甚?” “它大约是……”崔颂顿了顿,绞尽脑汁地斟酌着形容词,“对你座下之马……十分的好奇。” “是觉得它丑吧。”先生毫不客气地戳破,两指并拢挡开突然伸到眼前的马头,“让你的马离远一点,我不喜欢这股麦豆的味道。” “……”崔颂一手捞住马头,悄悄地伏在马颈上嗅了嗅,只嗅到一股草香,“你怎知它今早食了麦豆?” 崔颂:。 先生抬袖掩鼻:“恶臭熏天,迎风十里,如何不知?” 讲道理,豌豆虽然会产生硫化氢,但在没有加温的情况下,生成的硫化氢不足以形成臭味。 “先生”的鼻子是过滤器做的吗?这都能闻出豌豆的臭味? 崔颂觉得匪夷所思,但他还是拍了拍马头,让它把脖子以上的部位收回来。 先生放下衣袖,从袖中取出一卷马鞭:“袁公子自便。在下的老马驽钝迟缓,恕在下慢行一步。” 崔颂还未肿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见“先生”扬鞭,用力往马屁股上一抽。 然后崔颂连人带马的飞了出去。 ——“先生”抽的不是自己的马,而是崔颂的。 当崔颂因为突如其来的加速,不得不抱住马脖子的时候,“先生”在后方吹了个呼哨。 崔颂不敢置信地回头,只见“先生”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驱使老马向前。 见他转过头来,扬了扬手里的马鞭,朝他变化口型。 不送。 一点也不想飚马的崔颂,再次体会了一把“‘马’路杀手”的滋味。 因着这段小插曲,当崔颂来到氐人们的马寨,由寨中少年帮忙清洗额头上的伤口的时候,他问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们的‘先生’……他是何人?” ※※※※※※※※※※※※※※※※※※※※ -小剧场- 搦朽:聿聿。(讲道理,我没见过这么丑的马) 老马:咴咴。(臭小子,信不信老夫抽你?) 搦朽:嘿儿。(得了吧,你又没手,怎么抽我?)(嘚瑟) 老马:咴咴。(老大!) “先生”:(微笑扬鞭)驾。 连人带马飞出去的崔颂:??? 第28章 疑云丛生 因为首领要他们奉这位“袁公子”为上宾, 所以,对于“袁公子”的问题,名为白隆多的少年丝毫不敢怠慢。 他放下手中的药杵,很是认真地答道:“先生他是汉人。” 崔颂:“……” 见崔颂一脸无语, 白隆多有些慌张,忙急着补救:“先生他……他是来自大汉的士人……” “……” “跟袁公子您一样……” “……” 白隆多几乎要哭出来:“其实我不是很了解先生,袁公子你饶过我吧。” 见少年一副怕他怪罪的模样,崔颂有点哽, 再三强调自己没有生气,等药换好, 就以出去透气为名, 火速远离这间矮小的草坯房。 当经过氐人们用来交易商品的“白马殿”时, 他见着了一张相对眼熟的面孔。 正是那个子极高、狼眸虎臂, 让崔颂觉得“有故事”的氐族大汉。 此时,高约一米九的氐族汉子正与殿中的负责人玩扯皮游戏。 “一月前你曾承诺将最烈最好的酒留给我, 如今怎能言而无信?” “白普路,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白马殿’的规矩?其一,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其二, 若是几人看中同一件货物,需得先比较他们的‘功绩值’,‘功绩值’相仿的, 再依照各自出价的高低, 决定货物的归属。”商铺的负责人敲了敲店内悬挂在横梁上的木牌, “而你, 本月的功绩值远低于那位,这最烈最好的酒,自然是不能给你的。” 高个壮汉忍怒道:“那‘春杏酒’一共十坛,难道匀一坛给我都不行?” 负责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匀?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还讲究施舍一套?” 高个壮汉被这句“施舍”激怒了,正要发作,那负责人赶紧叫来镇店的勇士,把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也不是我白玛不讲理。‘白马殿’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要想破例,必须交纳五十倍的货金。这酒本就不便宜,五十倍……你交得起吗?” 高个壮汉狠狠瞪着负责人,拳头握紧、松开,再握紧、又松开……反复许久,终是顾忌的情绪占了上风,没有在此处大打出手。 “半坛……半坛我还是交得起的。” 他的声音弱了些,垂下眼,似是示弱,更似是祈求。 负责人毫不心软,他在马寨落户多年,早知道这白普路是个怎样的人。 “少做出这副可怜的模样,我不吃这套。还是那句话,‘白马殿’不接受赊账,更不可能将货物一分为二——这半坛的说法,你就不要再提了。” 高个壮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光。 旁观许久的崔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挪动脚步,走近“白马殿”的铺门。 “若要破例,这一坛‘春杏酒’是多少钱?” 负责人讶异地看向他,上下打量,收起放肆嚣张的姿态:“这位便是首领提过的袁公子吧——也不多,仅仅十缗钱罢了。” ……这个缗又是个什么计量单位? 崔颂一头雾水,试探性地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片金叶:“予我几坛。” 从刚刚二人的对话,崔颂能听出这十坛春杏酒很不便宜。他本以为这片金叶顶多只能换个一两坛,未曾想负责人竟一脸春光地接过,让人把十坛酒都搬出来。 “袁公子就是爽快。此乃十坛春杏酒,不知公子是否需要在下帮忙,将这十坛酒搬到您的住所?” 负责人变脸之快,叫崔颂不免一愣。 名为白普路的高个壮汉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崔颂反应过来,让负责人先帮他把八坛酒搬回去,又叫住白普路。 “壮士可要与袁某共饮一杯?” 白普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视线不自觉地落在那封着泥的酒坛子上,终是点头答应。 二人各抱一坛酒,来到后山一处僻静的草地,席地而坐。 白普路见崔颂盘腿而坐,不避讳草地的脏乱,也没有死守世家贵族“不箕坐”的讲究,对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多少改观了一些。 “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一定很注重自身的仪态,不会与我们这些劣等人同流,什么都不讲究。” 从现代而来的崔颂表示,21世纪□□的糙汉子们谁会管地上脏不脏,坐姿好不好看。大家打球累了都是直接往地上一坐,有的干脆躺倒。只有来看比赛的女孩子会小心翼翼地拿纸垫在台阶上,并且考虑穿裙子适不适合坐的问题。 反正他现在穿的不是空裆的深衣,而是窄袖短裳的骑马装。既然不怕走光,身边又没有守礼的士人——且他骑马骑了一天,两条腿都软成了面条——再为了所谓的好看而选择不舒服的坐姿,那就是找罪受了。 但这些是不能付诸于口的。因而崔颂并不接话,只扬了扬手中的酒坛。 白普路会意,拍开酒封,仰头就灌。 崔颂学着他的动作,揭开封泥,往口中倒了一口。 所谓的“最好的烈酒”,度数与现代的啤酒差不多。所幸质量不足数量来补,三个篮球大的酒坛子,若要一口气喝空,对酒量一般的人而言也是够呛。 白普路喝了半坛,终于将土坯坛子放下,视线远眺,投向对面的小山包。 “为何请我饮酒。” 被当面拆穿动机不纯,崔颂十分坦然。 “想要问你一些事。” “关于部落的不说。” “人呢?” “视情况而定。” 崔颂一笑,随手将酒坛搁置一边。 “那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阶下囚……” 崔颂凝目:“什么?” 白普路咽下口中的酒,一把拂去脸上的酒渍:“本该是我们的阶下囚,最终却成为了首领的座上宾。” ……本该? 崔颂没有插话,以眼神示意对方继续。 “你知道我们以前是做什么的吗?”白普路忽然转了话题,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强盗。”崔颂毫不犹豫。 白普路一怔,忽的嗤笑一声,不无讽刺地道,“没错,强盗。还是穷凶极恶、杀人劫财的马贼。” 崔颂没再接话。 或许是喝了太多的缘故,白普路虽然没有醉意,却有一股热意涌上头,促使他产生倾诉的欲望。 “老子本来就是贼,刀尖舔血,写意快活,想杀就杀,凭什么要听一个毛头小子的吩咐,玩什么狗屁的‘各取所需’? “那白索朗一定是脑子被驴踹了,才会任由那个阴险狡诈的小子作妖。且等着吧,不止我,寨里很多好战的兄弟都看不惯这事。‘兵不血刃’算是什么鬼理由,白索朗那小娘养的,做个首领畏畏缩缩,是男人还怕流血不成?” 毫不避忌的污言碎语令崔颂不由皱眉。 白普路见着了,哈哈大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所以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就是虚伪,端着个什么劲?谁生气的时候不想骂他娘几句?” 他眯起眼,仿佛注意到了什么,上下打量着崔颂,“先前因着满脑的血污倒没注意,现下近距离的一瞧……啧啧,到底是世家出来的贵公子,这水灵的,连隔壁镇的娼伶都——” 崔颂眸光一寒。 在他动手前,白普路被冷风一激,有些飘飘然的大脑顿时清醒。 想到手中的酒乃是眼前之人所请,又记起了首领的叮嘱,他咽下那些不该出口的话,讪讪一笑,忙道自己酒气上头,刚刚的话乃是胡言乱语,还请袁公子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因为白普路及时住口,没有真正说出那句侮辱人的话,又及时地道了歉——虽说并未有多少诚意,倒让崔颂暂时发作不得。 加上他还有想要探知的事,姑且忍下了教训对方的念头,冷冷地道。 “阶下囚是何意?阴险狡诈又有什么说头?” 察觉到崔颂的态度变化,白普路自知理亏,虽不觉得自己有错,但也不敢再说什么污秽的话:“我们马寨素来行那杀人劫财之事,那小子倒霉,跟着汉人的商队踏入我们的领地,自然成了我们的阶下囚……” 崔颂抓住端倪:“汉人的商队?” 刚到这个马寨,他就以各种理由绕了一圈,可以说是将整个寨的情况都大致摸清。别说是一整个商队了,除了“先生”与他,整个寨中唯一的汉人就是徐濯。 既然未曾见到,莫非这些人已经…… “都被你们杀了?” 白普路冷哼一声:“我倒是想杀,可惜被那小子摆了一道。” 先生? “那小子非但放跑了那群人,弄得我们灰头土脸,还借着另一个……”白普路蓦地顿住,恶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略过这段细节,“也不知首领怎么想的,如此狡诈多端之人,竟想拉拢于他,也不怕玩火自焚,把我们所有人都葬送了!” 崔颂很想知道被他刻意隐瞒的是什么内容。然而白普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如刀,格外清明,崔颂明白此时不管怎么旁敲侧击,都问不出真相,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只得姑且压下这份疑惑,转而问道。 “那么……你知道‘先生’的名字吗?” “当然知道。” “姓甚名谁?” “他……”白普路眼珠子一转,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崔颂抓着酒坛、白皙修长的五指上,“袁公子想要知道?” “不说罢了。” “倒也不是不可说。”白普路嘿嘿一笑,咽了咽口水,眼中暗光一闪,“我与袁公子甚合眼缘,一见就心喜……” “锵”的一声,一柄利剑扎入他身前的土中,险险擦过腿根。 崔颂挂着矜持的笑,手握剑柄,一点一点地将剑从土里拔出。 “我这剑,也与白兄非常投缘。” 白普路出了一生冷汗,待到反应过来,不由对崔颂怒目而视。 但那凶煞的目光,在触及锋利的剑锋时,免不了卸去几分狠意,多了些底气不足。 崔颂拔出剑,抖落剑身上的土屑。 剑长七尺,本就离着对方极近,被这么一抖,更是时不时地逼近对方,好似在他身前比划。 “一时手滑,还望白兄赎罪。” 白普路脸色铁青,暗恨自己没有带武器过来。可即便再窝火,剑锋所指之下,他也只能忍气道:“不敢。” 崔颂收回剑,拿自己搁在一边的酒坛子试了下剑的锋利程度,便提着剑走了。 被砍成几瓣的酒坛子应声破碎,浓稠的酒液哗啦啦地流出,倾满草地,顺着地势流向白普路的方向。 白普路面色阴沉,拍地起身,将手中喝空的酒坛重重往地下一掼。 “真当自己是座上宾了?果真和那……一样不识好歹,待我白普路掌权,定要叫你二人好看。” 想到脑中的画面,他阴阴一笑,已是在心中下了决定。 …… 崔颂收剑往回走,仍觉胃里一片翻涌,恶心的不行。 他曾因为一个学妹的求救,踏入过一个不入流的酒吧,自然知道白普路最后那个眼神的含义。 如同被毒蛇的毒液黏上……令人作呕。 走进寨中的饲马区,崔颂喂了搦朽几把马草,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偏过头,见到马厩的角落缩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一个绑着麻花辫,头插灰色羽毛的年轻人正替那马刷着皮毛,口中念念有词。 崔颂走进几步,听得他在说“先生又去哪了”,“唉先生让我来帮你刷背,你千万别动”……三句不离一个“先生”,不由有些惊奇。 “你是‘先生’的侍从?” 那年轻人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的刷子丢出去。 他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而黝黑的脸。 “你是……袁公子?” 年轻人忙行了个礼:“我不是‘先生’的侍从,不过是受了‘先生’大恩,因为私心而想替他做些事罢了。”他学着读书人的咬文嚼字,但因为带着浓重的外族口音,听起来格外别扭,“我倒是想成为‘先生’的侍从,可他不许啊。”最后一句说得格外的轻,带着点不解与苦恼。 崔颂心中一动,问道:“你很了解‘先生’?” “不敢说了解,”年轻人认真地说道,“我只知道‘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他自东边远道而来,智谋无双,才华横溢,姿容昳然……” ……就那一脸灰,骑着老马的难民样,还姿容昳然? 对于这位先生迷弟的话,崔颂深表怀疑。 同时,“从东边远道而来”总给他一种“从东土大唐而来”的槽感。 “先生并非不爱清洁之人。”年轻人忿忿不平地反驳了他的怀疑,“先生初来之时亦与公子一般风容卓然,若不是……” 他忽然闭口,生硬地截断辩解,换回了“总之先生就是各种好你不能误解他看人不能看表面”的赞扬流。 对于“先生”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把自己弄成难民的模样,崔颂虽有些好奇,却并不十分在意,他自动过滤掉迷弟所有不靠谱的赞词,直入主题。 “我听说先生乃是汉人,为什么会留在此处?”根据白普路的说法,那位白首领有拉拢“先生”之意,莫非是他以武力胁迫,强行留人? 可“先生”既然有本事放跑整个商队的人,一个不留,为什么自己不逃? 年轻人被崔颂问得一愣,努力思索了片刻,“一开始是走不了,后来……我也不知先生为什么不走。”思及眼前这位新来的客人,他脱口而出道,“不过……袁公子与先生一样来自汉族,被首领奉为座上宾,倒是与先生十分相似。” 相似……? 崔颂心中一动。 原来如此,也只有这能解释得通。 “先生”既然留下,定是与他一样,想要借氐人的手做些什么。 “你可知道商队的事?为何首领与白普路,对待先生的态度会如此不同?” “您见过普路大人了?”年轻人睁大眼,微微露出一点惊惧之色,“您可要小心一些,这位大人……丝毫不讲恩义,为所欲为,就连首领也不被他放在眼中。当初若不是先生,我定是活不了了。” 原来有私仇在,难怪提起先生时他十分的轻蔑,同时又咬牙切齿,怒叱对方“阴险狡诈”。 也不知道“先生”做了什么,竟让白普路对此事闭口不言,讳莫如深。 崔颂便以此询问眼前的年轻人。 “我虽目睹了前后,却是不能明白先生的手段。”年轻人回忆往事,面上露出一丝惊奇,“且我身份低微,并不能入首领的帐,因而我也不知道首领与诸位大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诸位大人似乎起了争执,各自拔刀相向……首领的主帐一片混乱,等到几位大人重伤,山外忽的传来其他部落的号角……”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们本是附近山脉最为强大的部落,占领了水草肥美、最为富饶的山头。经此一役,那座山头被其他部落占领,曾经的第二首领带着一半的部族反叛,投靠敌方部落,首领则带着剩余的人,辗转下山。而第二首领之所以叛离……听各位大人的说法,似乎与先生有关。” 崔颂了然。 难怪白普路幸灾乐祸地说,不止是他,其他好战的勇士也看不惯首领重用先生的决定……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因素在。 不管己方内讧、敌对部落成功侵略的事有没有“先生”的手笔,光是策反第二首领、削弱部落一半战力这事,足以让稍有身份的氐人心怀怨忿了。 而首领……看似礼遇“先生”,实际心中想着什么,谁又知道? 崔颂本以为自己趋利避害、踏入杀人不眨眼的贼窝,已是胆大包天、十分冒险的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更加胆大包天的在——玩的这么大还敢留下,这“先生”,当真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他的胆量。 “你可知先生的姓名?”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这个问题。 年轻人点了点头。 “我知道。不过你们汉人的名字有些绕口,我偷偷练了好久,才将先生的名字学会。” 听着对方蹩脚的通用语,崔颂不觉意外,再次问道。 “他叫什么?” “先生姓‘糕’。” “……高?” “是的,‘糕’,”年轻人重重点头,“名为济崖。” 高济崖……? 崔颂再三回忆,确认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又问了对方几个问题,最后不知怎的扯到了“给马刷背的正确姿势”,get到一项新技能的崔颂一边往回走,一边考虑下一个目的地。 才迈出五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碎碎念。 “先生到底去哪了,莫不是去取‘春杏酒’了?” 才以土豪行径买下所有春杏酒的崔颂:…… ※※※※※※※※※※※※※※※※※※※※ [二更]+[三更] 有没有【第四更】……嗯,看缘分了。 -小剧场- 大白:是忍辱负重还是浪?选一个吧。 崔小颂:能浪则浪。 先生:不能浪也要浪。 第29章 共酌一杯(上) 崔颂又往“白马殿”走了一遭。经过询问,他从负责人口中得知, 原先依照“功德点”预定春杏酒的……正是先生。 依照白米——刚刚在马棚遇到的先生的迷弟——所说, 先生酷爱美酒, 听闻“白马殿”搜罗到十坛后劲无穷的春杏酿, 他特意去询问功德点, 这几日出谋划策, 为马寨的建设贡献了无数脑力, 终于达到了兑换的标准。 崔颂脑中莫名冒出一处戏:先生与春杏酒姑娘两情相悦, 自己则是那横刀夺爱的纨绔,心虚不是一点点。 因而, 他立即回到首领替他安排的草坯房,准备让人将剩下的八坛酒送到隔壁。 在叫来帮手前, 他忽然改变了注意。 崔颂推门而出, 越过隔开地界的篱笆,踏进隔壁小院。 隔壁小院正中立着一块大石头, 高一丈,约莫有现代双人床那么大。先生跪坐在石头上方,悬腕提笔,好似在写着什么。 崔颂走了过去, 拱手一揖:“高兄。” 先生没有理他。 崔颂重重咳了一声。 先生停下笔,给面子地瞥了他一眼。 崔颂重新行礼道:“高兄, 可否赏脸小酌一杯?” 不知是不是角度问题, 崔颂仰视着石头上的先生, 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高兄?” 听见先生意味不明的反问, 崔颂回顾刚刚的那句话,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高兄不肯赏脸?” “……并非如此。”先生放下笔,忽然问道,“袁兄从何得知在下的姓名?” 崔颂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奇怪。这寨里的人都认识先生,随便找一个问不就知道了,为什么要说“从何得知”?他的名字难道还是保密的不成。 “谭适才与白米兄偶遇……”那白米对先生如此推崇,又帮先生养马,可见关系亲近。他既然说先生叫高济崖……总不可能有错吧? 虽说相信心中的判断,但基于谨慎,他还是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先生搁下手中之笔,左手撑着石壁,纵身一翻,轻敏地从石台上跃下。 他抚平袖口的褶痕,面不改色地道:“并无。” 崔颂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先生已越过他,漫步走向他的小屋。 “酒在哪,”先生翻过篱笆,转过身来看他,“还不过来?” “……” 来到古代这么久,崔颂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反客为主……半点也没有汉代士子风度与矜持的文士。 哪怕是高傲不羁、离经叛道的祢衡,多少也保留着时下士人的特质,未曾随意到这种程度。 这不拘小节堪称自来熟煮鸡蛋快的作风,让崔颂有一种自己是在和现代人交流的错觉。 他忍住心中的激动,快步上前,朝先生打了个招呼:“Hello。” 先生挑眉:“……虾篓?” 崔颂:“美少女战士。” 先生:“窈窕的女子与……战士?” 崔颂:“火影忍者。” 先生:“……篝火之影与隐忍之人?” 崔颂:“……” 先生:“……” 难道是村通网的学神? 崔颂暗暗想着,接着试探道:“习大大?” 先生:“……” 崔颂:“你说。” 先生:“说什么。” 崔颂:“给点反应。” 先生:“……君想知道竹席长几何,宽几何?” 崔颂:“……” 他很想回到三分钟前把自己的嘴缝上。 “君到底想说什么?” “当我没说。” 崔颂引着先生来到自己的草坯房,推门而入。 先生一眼就瞧见墙边摆着的八个酒坛,不由扬眉:“还有两坛呢?” 崔颂没想到先生一眼就认出这是春杏酒,毫无防备地被他问住。 停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喝了。” “一人喝两坛?”先生那双小勾子似的眼转了过来,明摆着不信。 “我又不曾说是我一人喝的。”崔颂道,“且打住吧,这八坛酒你都搬走,总归是你先预定的,而我并不爱喝。” “无功不受禄。”先生缓缓说道,“但要以这八坛酒收买在下,尚且少些筹码。” 崔颂觉得“先生”这登竿子就爬的技艺简直登封造极。 “先生多虑,以先生脸皮的厚度,怕是三百石沙土也难承其重。” 被他一刺,先生并不生气,反而坦荡地并袖一揖,认真道:“丑话说在前,总好过互相谋算、同舟异心。只是未想袁兄并无此意,是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嘉在此与袁兄赔礼,还望袁兄包涵。” 先生毫无预兆的道歉,举止看似随意,然而目光与语调都十分认真,不见丝毫敷衍。 如此一出,倒让崔颂觉得刚刚刺的那一句似乎有些过火。 “是我行事不当,横刀夺爱在先;未曾说明原委,引得先生误解在后……先生有所疑虑,实属正常,我不该出言讽之。” 同样道了歉,崔颂注意到一个问题。 先生的自称……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济崖二字,被他念得好似唱歌似的,一个连音就晃过去了。 崔颂虽有些不解,到底未曾细想。 先生过去抱起一坛酒,遥遥与他致意。 “袁兄所说,可是‘共酌’?” 崔颂一怔,笑道:“自然。” 月上柳梢,人约共酌。 院中某块宽阔平坦的石台上,二人并肩而坐,各自拎着一坛屉锅大的酒坛,对月共饮。 夜空晴朗,月明星稀。 崔颂喝着口中对他而言不算美味的酒,仰头看向天上的星辰。 他对星象星座这类事物毫无研究,可人类即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于浩渺壮阔的事物,总带着一种天然的崇拜与向往,似乎光是看着,就能让躁动的内心平静下来。 旁边的先生亦是闷声不吭地喝酒,偶尔喝得烦了,便与崔颂有一茬没一茬地寻着话题,二人从月亮的形状聊到寨中形形色色的人,见解奇异,角度刁钻,与其说是分析点评,不如说是闲极无聊的吐槽。偶有不同见解,倒也不亦乐乎。 最后一坛子酒见底,聊得没话题了,两人又开始互扒。 从生辰八字到过去履历,想到什么扒什么,毫无逻辑,毫不讲究,堪称即兴而至。 崔颂这才知道先生仅仅比他大了一岁……同样是个未加冠的伪成年人,却在这扮老成,把人耍得团团转。 而后,不知怎的,崔颂听着“高济崖”一口一个“ji(y)a”,因为惯性连读而把自己的名字吃掉了一个音节,忽然福至心灵,玩笑般地问道。 “莫非是我听错了,济崖兄的姓名,其实是‘郭嘉’不成?” 第30章 共酌一杯(下) 崔颂发誓他真的只是随便说说,没有别的意思。 先生捏着酒坛的动作一顿, 偏过头, 定定地注视着他。 皎皎月光落入眸中, 好似银辉跃入清澈见底的湖畔, 说不出的惑人。 “并非袁兄听错——” 崔颂心道果然, 正待再饮一口美酒, 忽听先生又加了一句。 “而乃白米嚼字生涩, 以致误解, ”先生放下酒坛,以手背拂去下巴的酒渍, “在下姓郭,名嘉, 颍川阳翟人。” 崔颂:“……” 察觉身边突然没了声响, 郭嘉转头去看,只见崔颂一手盖着双目, 做出一副抚额的模样。 “袁兄这是……?” “今夜月光太甚,叫袁某不能直视。” 他真的只是随便说说,什么高济崖=郭嘉,他想也没有想过。要不是“先生”把济崖二字连起来读, 一直自称“家”,他也不会想起三国里的郭嘉, 更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 说“你该不会就是郭嘉”吧……结果, 一个硕大的旗帜插到脑门上, 拔也拔不下来。 随便开个副本都能遇上大神号,说出来你敢信? 要不是确定自己不曾捡过名为系统的金手指,崔颂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传说中天命所归的崔傲天,穿越到三国来收集名士神将的卡牌,从此称王称霸,一统天下…… 在自我吐槽之下,崔颂终于克制住难以平静的心情,把所有的震惊与不敢置信通通压下,并借着抚额的动作未让郭嘉看出来。 “先生既然知道……为何直至此时才说?” 他可是高兄、济崖兄地叫了好久,郭嘉却一直没有纠正。要不是他心血来潮地说出他的真名,郭嘉是不是就准备一直瞒下去了? 虽然理智与这段时间相处的感觉告诉崔颂——郭嘉不纠正他绝不是为了看好戏,而是有其他原因。可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微妙的感觉。 郭嘉淡淡道:“姓以承嗣,名乃代号。君子相交,不过‘合缘、知心、执礼’罢了,姓甚名何,又有什么要紧?” 想来他是觉得没有必要特意解释……崔颂想起先前郭嘉确实从未刻意误导过他,且一直自称“嘉”,是他自己先入为主,以为“济崖”才是郭嘉的名,这才闹了乌龙。 “再者,”郭嘉眼中的空茫渐渐化开,变作一丝笑意,“袁兄弟一上来就称我为‘高兄’,彼时你我二人尚未相交,我自然不能为了正名一事,让白米兄难堪。” 他们那时候不过初见,交情泛泛,郭嘉就当他是个陌生人。虽然知道白米口音有误,给崔颂造成了误导,可若是郭嘉解释了这件事,就等于将白米的缺陷明白地指出来。郭嘉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个才认识还不熟悉的人,而去拆朋友的台。 至于后来,应该就是郭嘉所说的……“名字只是个代号,没有特意纠正的必要”,所以就一直没有解释,直到崔颂问起,才将一切解释清楚。 古人重视的姓之传承,名之寓意,在郭嘉这就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且他护短护得理直气壮,完全不照牌理行事,也难怪会在历史上留下“负俗之讥”的评价。 崔颂对于郭嘉“不曾澄清”的最后一丝异样感,随着他的坦然消失殆尽。 然而,不等他松一口气,郭嘉突然别有深意地来了一句。 “是以,我也未曾问及‘袁弟’的真名。” 忘记自己也在披马甲的崔颂:…… 郭嘉挨近几分,似笑非笑道:“虽说君子之交合缘于心,不在其名。可嘉既已将名坦然相告,若‘袁弟’再隐瞒于兄,是否太不公平了些?” 崔颂没想到对方会在这里等着他,一时有些失语。 他抬眼看了郭嘉一眼,庆幸这擅长给人挖坑的家伙是友非敌,略微坐直了身体,朗声道: “清河崔颂,无字。能与郭兄相逢,实乃三生之幸。” 他把三辈子抽SSR的运气都拿来了,才能挖白菜似的遇到如此之多的三国名人。 郭嘉不知他心中所想。听到他的真名,郭嘉略微阖眼,载满银光的鸦黑色瞳仁顿时吸摄了所有光影,转为幽深。 “崔颂……”郭嘉道,“莫非是‘学海’何公之徒,名扬冀州的那一位崔郎?” 崔颂:“……何公之徒可以有,名扬冀州就不必了。” 听到他的话,郭嘉吭哧一笑,前一刻的异状消失无踪,转而去捞手边的酒坛。 酒坛甚轻,晃了晃,杳无声响,显然已是空了。 郭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目光灼灼地转向崔颂。 “不若再来一坛?” “晚上饮这么多酒,不怕明早起来肝疼。”脚盆大的酒坛子喝了一半,哪怕是啤酒的烈度,崔颂也已有了些许醉意,“少年人,爱惜身体,祝君长生,切莫贪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的事,待到明日再想吧。”郭嘉面上微醺,只一双黑瞳,亮得惊人,“生于乱世……谁又知明日…如何呢?” 崔颂由坐变卧,手臂磕到旁边的酒坛,嫌碍事地将它推开,困乏地阖上眼睛:“明日?太阳依旧升起,碍眼的人依旧碍眼,就这样过呗。” 郭嘉垂目望向崔颂的侧脸,半晌,翘唇轻笑:“说的也是。且就这样过吧。” 他撑着有些昏沉的头,又去摸酒坛子。 摸回自己的酒坛,发现还是空的,随手往下方一掷。 视线迷离地找了好久,终于在崔颂手边找着目标。 他探身过去,隔着“挡着路”的崔颂,伸手去够那只酒坛。 手落空了三次,才终于抓住坛口,一把将那土坛子抓了过来,昂首而饮。 透明的酒液顺着唇角一路滑下,摸过下颚,落入襟中。 剩余的少许垂直落下,恰好落在下方崔颂的位置,溅在脸上,直接把半睡半醒的崔颂给凉醒了。 迷蒙地睁开眼,见着上方的罪魁祸首,他一把抹掉脸上的酒水,伸手挡住淅淅沥沥下雨一般往下滴溅的酒液:“傻了吧唧的,还喝呢?” 酒气起床气一起上头的崔颂猛地夺过郭嘉手中的酒坛子,动作麻利地砸了。 第31章 苟且之事(上) 咣当一声,酒坛子砸在石台下面, 碎成几瓣。 郭嘉尚且维持着高举酒坛的动作, 等到酒坛子的碎裂声传来, 他才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里空了。 “酒呢?” “在君腹中。”被酒坛碎裂的声音一激, 崔颂找回了少许理智, 捏了捏被石头硌得有些疼的脖子, “这上头怪凉的, 回屋休息吧。” 比起微醺的崔颂,饮了更多酒的郭嘉醉得不轻。听到崔颂的话, 他有些迟滞放下手,将半个身子探到石台外。 “酒呢?” …… 崔颂确定自己无法与一个醉鬼讲理, 摇摇晃晃地起身, 扒着石台慢悠悠地滑了下去。 郭嘉还在上面,一边往外探脑袋, 一边支着醉态迷蒙的眼左右张望。 他的眼睛本就昳丽非常,蒙上一层酒雾后,更似云兴霞蔚的碧空,叫人移不开目光。 崔颂带着纯欣赏的心情歪头看了一会儿, 拍了拍冰凉的石壁:“酒在屋中,郭兄不下来吗?” 郭嘉停下漫无边际的寻找, 眼中溢出明亮的光, 手撑石台利落地跳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两步, 又强制站稳。 “走吧, 回屋。” 崔颂当然不可能再带郭嘉去喝酒。脑中尚存一丝理智的他明白节制为何物,准备送郭嘉回房休息。 提及屋中的酒……只是为了把人哄下来而已。 崔颂认为自己十分清醒,借着月光找到郭嘉的住所,伸手一指:“走吧,到我房里喝。” 郭嘉往他所指的地方看了一眼,郑重其事地点头:“好,走。” 说完,他晃悠悠地坐到地上,找了处松软的草甸,又改坐为躺。 ……说好的走呢? 因为酒精而有些滞涩的大脑彻底罢工,崔颂看了郭嘉两眼,忽然不确定刚才自己刚才说的是“走”还是“坐”。 崔颂走了过去:“不喝了?” 郭嘉半阖着眼,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两眼放空。 等到崔颂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郭嘉突然张口:“皎皎云中月,皑皑酒中影。” 崔颂伸手扶他的动作一顿。 “杯中无一物,玉斗罩苍穹。” 崔颂默默后退一步,掩上耳朵。 郭嘉闭上了眼睛。 …… 就这样? 崔颂蹲下身:“起来。” 郭嘉毫无反应。 崔颂捏了捏额角,认命地抓住他的胳膊,架在肩上。 此身与他穿越前差不多高,接近180公分,郭嘉体态修长,亦差不多是这个高度。架他回屋不算困难,但也谈不上简单。 崔颂挪啊挪,终于将郭嘉带回他的住所。 本准备将人往塌上一放就走,但他忽然停住,微微皱眉。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往屋内从左到右地扫了一圈,又从右往左地扫了一圈。 来回看了几次,他才反应过来。 搁在桌上的紫鞘佩剑,摆在墙角的六个酒坛……这不是他自己的房间吗? 他本想去郭嘉的住所,把人安顿好,怎的绕了一圈,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崔颂晃了晃有些发晕的头,正打算架着郭嘉去对面的屋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 崔颂的意识虽有些迟缓,但潜意识中的警觉心还在:“谁在那?” 没有声音。 崔颂把郭嘉往旁边的地上一搁,提起案上的剑。 拔剑而出,他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何人在此?” 四周岑寂无声,墙角的酒坛安静地摆着,一束冷风从门外穿入,拂动内室粗布制成的帷帐。 崔颂冷哼一声,拔剑而出,刺向那片帷帐。 帷帐一动,一柄大刀险险隔开崔颂的剑锋,从帐里蹿了出来。 “且慢——” 崔颂并不理他,借着半醉半醒的状态,仅凭本能刺出数剑,招招刁钻,将那黑影逼至墙角。 “且慢!我并无伤人之意!” “深更半夜,手持利器侯在房中,若无伤人之意,莫非是与我手中的剑问候不成?” 崔颂一剑隔在他的颈间,眯眼,“是你。” 来人体格高大,五官刚硬,正是马寨内最强壮的战士白普路。 崔颂眼底的怀疑更深,并着手中利剑向前一步:“深夜来此,有何图谋?” 白普路挺起背脊,毫无心虚之态:“借酒而来。” 崔颂以祢衡式关怀傻子的目光看他。 白普路忍气冷笑,眼神污浊而带着讥讽:“总好过堂堂世家公子,深夜与人行那苟且龌龊之事,败坏士人之德。” 崔颂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苟且龌龊……?什么鬼? 白普路的眼里好似藏着两柄粘稠湿滑的钩子,自崔颂因为酒精而染上少许红晕的脸颊,略微凌乱、前襟湿了一片的衣上滑过,又转向另一边被暂时安置于地,身上更加狼狈的郭嘉。 “可是白某打扰了袁公子的雅兴,又言语直白,让公子恼了我?” 那赤裸裸的目光,终于让崔颂反应过来。 他的第一想法是:白普路故意污蔑他与郭嘉,以此激怒他,好转移自己深夜擅闯他人房内的恶行。 但当崔颂看见白普路眼中的暗芒,他不得不确定,这不是对方的权宜之计——而是他真的这么想。 三更半夜,房里无人。他架着郭嘉进自己的屋子,两个人又都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面带酡红,身上湿了大片……的确很像那什么之后又欲求不满地来屋里再那什么。 崔颂的脸不由一黑,捏着剑的指骨咯吱作响。 白普路仍在火上浇油,尾音暧昧地低语道:“袁公子好本事,初来乍到就将这狡诈如狐的小子拿下。此等手段,白某自愧不如。” 眼见他露出一道意味深长、心照不宣的笑,一副“你我乃是同道中人,何必着恼”的意指,崔颂差点捏不住手中的剑。 “但论玩的手段,自小熟习礼教的袁公子必然不如在下。”白普路两指夹住剑锋,往外推了推。被从天而降的闷雷轰了个严实的崔颂一时不差,剑锋被推得偏了方向。 白普路见此,以为崔颂被他说得心动,故作斯文地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二人之乐,哪抵得上三人?” 崔颂惊呆了。 但他来自信息大爆炸的现代,不多久就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的脸色黑如锅底。 “你再满口胡言,污蔑我与郭兄清白,诋毁圣人,休怪我手中之剑不客气。” 白普路也沉下脸:“敢做不敢认,还要在这装得道貌岸然——瞧不上白某直言便是,还要再次惺惺作态。这汝南袁氏的家风,白某算是领教了。” 崔颂总算明白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他也懒得再做辩解,锋利的剑锋重新对准对方的喉口:“心藏奸邪,自然看什么都是污秽——你且闭上嘴,先将你来我房中一事解释清楚,否则……你既说领教了我袁某的家风,不如于这胸前开上一口,再行领教一下?” 白普路目中淬毒,崔颂寸步不让,空气闷浊不堪,叫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皆未注意到,倒在地上的郭嘉,蓦地睁开了眼。 ※※※※※※※※※※※※※※※※※※※※ 今天又是短小君……明天再接再厉! -小剧场- 先生:听说你shui了我?(摸下巴) 崔颂:(青筋)……闭嘴。 第32章 苟且之事(下) 白普路收敛眼中的狠色,朝崔颂似模似样地行了一礼:“听闻汝南袁氏诗礼传家, 未曾想竟也会做这等疑邻盗斧之事。白某确是为借酒而来, 不知会撞破二位的……” 感受到喉口的凉意, 他识相地闭嘴, 铁青着脸道, “若有冲撞, 还望袁公子海涵。” “借酒?”崔颂稳稳举着七尺长剑, 并不相信这套说辞, “你打算怎么借?” 白普路将手伸进怀中,感受到剑锋更近了一分, 他瞪起铜铃大的眼:“我要取借酒用的物什,袁公子何必紧张。” 崔颂不理他, 剑锋向下挑出他怀里所藏之物。只听“咚”的一声, 一只绣着白云的青色布囊掉在地上,被红绳环绕的开口松松垮垮地打开, 掉出一本书。 这年头,以纸做成的书籍算是稀有之物,崔颂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书掉在地上,白普路有些心疼, 想将书捡起来,又碍于颈间悬着的冰刃不敢去捡:“这便是白某的诚意。” 崔颂心下奇之, 拿剑鞘翻过书面, 恰见扉页的几个大字:《太平清领书》。 …… 莫不是张角的那本神棍之书? 崔颂正不确定地想着, 又听白普路说道:“此书传达天命, 内含修仙袪邪之道。若袁公子肯割爱,将这几坛春杏酒让与我,我愿将此书借与袁公子,供君一阅。” 他的语气十分自信,还带着大方慷慨的意味。 然而崔颂很想告诉他:这玩意儿现代多得是,随便哪个国学网都提供了在线阅读,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且不说此书是真是假,”崔颂道,“异士方术,我并无兴趣。以无用之物换有用之物,你可觉得这买卖值当?” 白普路打量崔颂的脸色,确定他是真的不感兴趣,不免有些吃惊。 他本想着“奇货可居”,哪怕袁氏公子不热衷术数道法,对这书总该有着好奇。而在好奇心驱使下,“袁谭”必然会答应他的要求。此时再谈起擅闯住所一事,他只需一口咬定自己是为了借酒而来,“袁谭”便不好再与他计较。 谁知道事情竟和他料想的不一样? 明白这“袁公子”不好糊弄,白普路心下急转。 即便事态未照他所想的发展,他也不曾松口,坚持自己就是来借酒的。 未经同意就进屋?他在门口等了半天,主人迟迟不归,他被冻得不行,只好进屋躲一躲。 藏在帷帐后面?还不是在门边瞧见衣衫不整的二人,怕打搅袁公子的好事,这才出此下策。 崔颂:……你继续编。 见崔颂油盐不进,自认为已向对方服软的白普路有些恼了:“袁公子远道而来,我白氐一族尊你为上宾。但此处到底是我白族的地盘,公子如此咄咄逼人,是否过了些?” 狡赖不行,那便耍横。不管故意还是无意,他闯的都是自家的地盘,“袁谭”一个借住的外族人,还敢跟他撕破脸不成? “既如此,有请白壮士随我走一趟。正好,谭亦想问问白首领——如此待客之道,可是贵寨的传统?” 崔颂不想再和白普路废话。这家伙既然有恃无恐,认定自己一个外来者不敢对他怎样,那就如他所愿,不动手,只把他交给他那位亲爱的首领大人。 崔颂早从寨内其他人口中得知此人与白首领面和而心不合,将这事闹到前边去,那位白首领多半会乐见其成。 如崔颂所料,二人并不对付。 一听到他话中的潜台词,白普路蓦地变了脸色。 面部肌肉绷紧,细微地颤了颤,又缓缓松开。 他晦涩不明地看了崔颂一眼,搭在衣襟旁的手猛一痉挛,仿佛下一刻便会暴起伤人。 “咣”的一声。 白普路怒目圆睁,缓缓地倒了下去。 郭嘉揉了揉额头,一副宿醉头疼的模样:“当真聒噪。” 崔颂无言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白普路身后的郭嘉,低头扫了一眼,从砸人用的“凶器”上一晃而过。 如果他没看错,这土瓦子碎片……好像是春杏酒的酒坛? 崔颂转向墙角,果不其然,那里只剩下五个坛子,歪歪扭扭地列成一排。 崔颂粗略估算地上的水渍,有些不可置信:“你又喝了半坛?” 虽然这酒的烈度不高,可酒坛容量不小,一坛半的量……可以抵得上现代20瓶啤酒了。 郭嘉抬袖揩去唇角的酒渍,向前晃行一步,将白普路昏迷前藏在手中的袖箭踩在脚下。他半醉半醒地眯着眼,带着点鼻音道:“什么时辰了?” “三更。”崔颂捡起地上的《太平清领书》,随手翻了翻,“郭兄可对此书有兴趣?” “纵是无稽之谈,只要言之有物,便有可读的价值。”郭嘉懒懒答道,朝崔颂伸手,接过太平经。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他哂然一笑,“瑕瑜互见,可听之,不可信之。” 崔颂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郭嘉在说什么。 但他一脸淡定,“无可信,便只能信这凿凿之言。张天公的威力,大抵如此。” 郭嘉将书放下,敛去面上的不经心:“确实。” 二人维持现场的原状,找来附近的巡夜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告之。那巡夜人不敢擅自做主,又惮于首领“不得怠慢贵客”的吩咐,只得压着昏迷不醒的白普路去主寨,找首领定夺。 而后,郭嘉便与崔颂告辞,摇摇晃晃地回自己的住处,临走前还顺走那本太平经。 崔颂洗了把脸,往屋里那张硬塌上一躺,就着未散的酒气,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梦中,他好似看见“自己”在与其他系的同学打篮球。同队的室友历经千辛万苦,将承载全队希望的最后一球传给他,而他微微一笑,站在三分线外,隔着重重人型大山,将手中的球抛出,精准地丢了个空心球(clean shot)。 哨响,得三分,比赛结束。 他们学院的球队,最终以2分之差,胜过了隔壁学院。 …… 如此会丢三分球的一定不是他。 擅长近距离射篮但总是与三分球相爱相杀的崔颂十分冷静。 他往前走了一步,穿过兴奋呼喊的人群,试图看清梦中的“自己”。 而“他”不负所望地转过头,隔着拥挤的人群,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目光。 似曾相识,却又陌生至极的笑容。 “善战者,求之于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1]” 崔颂:“……说人话。” “与其被动等待,不若主动出击。” 崔颂正想再问,却听见四周的嘈杂声越来越大。 一只不知道从哪出现的大象慢吞吞地走到池子边,拿鼻子汲了一抔水,对准他“哧”地喷出。 那象鼻好似水枪,喷了数十秒也不见减弱。 …… 崔颂抹去脸上的水,面无表情地坐起身。 哪里有什么大象,不过是他在睡觉的时候适逢下雨,屋顶漏水,淋了他一脸罢了。 崔颂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哗啦啦滴下的雨水,拧干被打湿的衣角。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真能体验一把“破屋又遭连夜雨”的感觉。 雨越下越大,连珠成线地落在床沿,溅到他的手臂上。 崔颂往旁边挪了挪,又往旁边挪了挪…… “我X,怎么到处都在漏水?” 正愤闷无奈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两声急促的敲门声。 崔颂取过佩剑,跳过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走到外室将门打开。 门户敞开,映入眼中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崔颂毫不犹豫地把剑横了过去。 “君是何人?” ※※※※※※※※※※※※※※※※※※※※ [1]由《孙子兵法》中的两个半句组合而成,意思是善战的人会努力创造有利的局势,就像把石头从很高的山上推下来一样。 第33章 同塌而眠 刚把剑横出去, 崔颂就意识到了不对。 尤其是当那人抬起眼,露出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时候。 “我二人好歹也算有一夜的交情,崔弟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 崔颂连忙把剑放下,将门外淋得透湿的某人拉进屋。 “雨下的这般大,郭兄冒雨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郭嘉捋去发上的水珠,淡声道:“嘉为避雨而来。” 崔颂:…… 大哥, 你大晚上放着自己那间遮风挡雨的屋子不待,出来淋个透心凉, 再到我的房间避雨? 察觉到崔颂有些微妙的表情, 郭嘉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解释道:“嘉的那间屋处处漏水,无一处立锥之地。故不得已, 只得来打扰崔弟。” 崔颂了然,他这边虽然也是豆腐渣工程, 但是好歹屋子大, 姑且能找到一两个干燥的地方。 再看自己好几处漏水的房间,崔颂挑好位置, 把湿了一角的木塌和草筵拖了过去。 他又从白首领让人准备的衣笥中取出一件干净的长衫, 连着擦水用的布一同递给郭嘉。 待郭嘉擦干头发,粗略地梳洗了一遍, 换上干爽的衣服, 屋外的雨仍然没有减小的趋势, 哗哗然若倾盆而下,又似永无歇止的瀑布,用规律的水声,弹奏引人入眠的夜曲。 崔颂撑着难以抵抗的睡意,试图找一样东西来凝聚他的集中力,以免真的睡着。 他先是观察屋顶上的破洞,然后发现此举和数绵羊没什么区别,只会更加让他昏昏欲睡。于是他果断转移目标,打起精神把视线往下转。 房里的东西就那么几样。死物缺乏吸引力,那就看活人。 忙着与雨水奋斗的郭嘉,就这么从上到下地被崔颂剖析了一遍。 老实说,刚打开门的第一眼,崔颂还真没认出对方来。 不管是最初的偶遇,还是后来举盏共饮的时候,他的面上都蒙着一层草灰,令崔颂一直未曾看清真容。以至于乍见光洁清爽的面孔,崔颂直接排除了郭嘉的选项,当成陌生人来防备。 大约是有点“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崔颂打量着神态自若的郭嘉,心中颇觉新奇。 不同于荀彧皎皎如玉,整个人好似在发光的俊美;亦不同于毓秀内敛,俊隽但毫无侵略性的荀攸;与伟美威严、正气凛然的崔琰,高大英朗、轻狂张扬的祢衡相比,更是毫无相似之处。 郭嘉的外表,乍见之下并无想象中的惊艳,但若是细瞧,一眉一眼,都似月光杯中的清酒。抿一口清淡入喉,再饮一口则烈劲烧心,回味难忘。 也是因为见多了古代的名士,崔颂才知道——原来“气场”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 如果说荀彧是浸在水中,触手温热的暖玉;荀攸是外温内炙,将所有的热度小心锁好的玉炉;崔琰是未曾开锋,坚硬挺拔的箭竹;祢衡是锋芒毕露,连剑鞘都给劈断的利刃。 那么郭嘉,就好似烟芜之地中的冰潭,冰潭中的烈焰。初见时云烟茫茫,容易让人辨不清方向;待到穿越烟霭,见到那极淡极浅、无尽幽深的潭水,又叫人忍不住想要探寻;可当你跃入潭中,方惊觉那水冰冷刺骨,直拒人于千里;直至最后,若有幸为他接纳,带入水下的地域,便会在尽头找到安静灼烧的炽火,予你一片光明。 崔颂不知道这样的评价是否准确,不过是根据自己与他们相处时的感觉,勉强做出的比喻。 或许是崔颂看得久了,又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郭嘉倏地转过眼,不避不移地与他对上。 “可看够了?” 崔颂毫无被抓包的尴尬感:“屋内就你一尊活人,不看你看谁?” 郭嘉挑眉,放下正欲系带子的手,衣襟大敞地走了过来。 凑近后,他坐在崔颂旁边半人远的位置,手背向上,单手支颚:“既如此,嘉也瞧瞧这冀北第一名士。” 崔颂与郭嘉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终是架不住眼酸,抬袖掩了个哈欠。 郭嘉缓下目光,往身侧一指:“天色尚早,君且再睡一会儿。” 崔颂抱了两团衾被过来,一团丢给郭嘉,然后裹着自己那一份往塌上一倒,再不及细想其他的事,继续与周公会晤。 待崔颂进入梦乡,这一回,他没有再见到现代的“自己”,而是梦见自己拿刀与白普路对砍,两人的刀乒乒乓乓,各自在敌方的刀面上砍出好几道缺口。 虽然知道这是梦境,但是因为太逼真的缘故,崔颂还是冒出了些许冷汗。 再一想当时看似无事,实则有些惊险的情况,他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否有些浪过头,没了刚开始来到这个时代时的谨慎。 虽说郭嘉与这个时代的人不太一样,让他暂且抛却名士这一身份的拘束,多了一分自在,少了一分桎梏,可他们如今身陷寇营,便是谈得兴起,亦当自制约束,浅尝辄止,怎么也不该饮那么多酒。 崔颂做完反省,和白普路互砍得有些累了,正准备到旁边休息一下,谁知那姓白的现实中烦人,梦境中也讨嫌,不依不挠地冲过来,再次朝他挥刀。 他下意识地反手一挡,两人的刀双双脱手,飞到旁边的菽麦地。 “你真是够了!” 十分困乏的崔颂愤怒到了极点,也不去捡那插入麦地里的剑,直接捏起拳头,朝那张狞笑的脸上砸了过去。 结果却在半途被人截住。 “亏得我动作快……崔弟纵是不满我占了你的半张塌,也不用动手打人吧?” 这声音……? 崔颂蓦地一愣,眼前的梦景飞快地撕裂。待到他睁开眼,眼前的景象从朦胧到清晰,率先映入视野中的,是一弯含笑的唇。 视线向上,正对上一双流光溢彩、如缀晨露的乌眸。 崔颂眨了眨眼,感觉到手上的异样,视线向下,发现自己正维持着出拳的姿势,而手腕的部位,被郭嘉牢牢抓住,不得再近一步。 意识到自己差点在睡梦中把同塌的郭嘉揍一顿的崔颂,心里有些发虚:“可曾伤到你?” “不曾。”确认他已彻底清醒,郭嘉松手,故作认真,实则满是戏谑地道,“倒不知道崔弟,是否有梦中杀人的习惯?” 崔颂:…… 那倒没有。不过你在不久的将来,会遇到一个“好梦中杀人”的主公。 有了这段插曲,崔颂再没了睡意。挂在帐中的土坯灯台尚未熄灭,昏昧的烛光微微摇动,在墙角落下明灭不定的重影。 他支起身,视角更迭,在郭嘉手边、靠近外榻的位置看见一本倒扣着的书。 不管是书的质感,还是封面上的字,都给崔颂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他一把捞过那本书,翻开内页,果不其然在上头看见《太平清领书》五个大字。 崔颂不由挑眉。 “你该不是一宿没睡,一直在看这本书吧?” 他记得郭嘉离开前就顺走了这书,现在东西又重新出现在他的房间……难道郭嘉冒雨前来的时候,怀里还不忘揣着这本太平经? 郭嘉默了一瞬:“此书虽文思驳杂,多有荒诞之语,某些观点却是新奇有趣,有诸多可取之处。” 崔颂:…… 直说不小心看入迷了不就好了? 崔颂也曾与室友在网吧打了一宿的游戏,熬夜修仙至天明,能明白这种停不下来的感觉。 然而明白归明白,酗了那么多酒又彻夜不眠,白天又要与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斗智斗勇……这家伙,是不是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点? 想到历史上郭嘉的结局,崔颂想也不想地将太平经压到自己枕头下面:“既然如此有趣,那便借我读几天吧。” 郭嘉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正待张口,崔颂已重新倒了下去,拿头压住菽麦芯的麻布枕头。 这回纵是郭嘉想取回书,也不能将崔颂搬开。他自不会看不出崔颂的用意,故作深沉地一叹: “如此,嘉倒是看不得了。” 崔颂对耳边的“哀叹”听若未闻,将被子一裹,指了指帐内的灯。 “灯光幢幢,照得人难以入眠,郭兄不若把它熄了吧。” 郭嘉眨了眨眼,确定这书是拿不回来了,只得起身去熄挂在房柱上的灯。 当他走到土坯灯前,正要将灯芯挑灭的时候,外边突然响起了一叩即止的敲门声。 仿佛有谁想要叩门,又生生止住,怕影响到房内人的休憩。 郭嘉朝榻上看了一眼,见把自己裹成蝉蛹的崔颂未曾注意到方才的声响,他三两步走到门前,取下门栓。 打开门的瞬间,门外之人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但当门扉大敞,二人直面相迎的时候,门外人的神情,由惊讶变作了惊疑。 旋即,青锋出鞘,朝他直刺而来。 郭嘉反应极快地退后一步,避开利剑的锋芒。 门外的徐濯没料到对方竟能避开,正待再出一剑,忽听郭嘉轻飘飘地道:“君大约是误会了什么。” 声音有些耳熟,徐濯一时没能想起来,那边郭嘉已退到安全的位置,朝向刚从被窝中冒出一个头的崔颂,无奈地道:“崔弟再不出来,嘉今日可得交代在这了。” 崔颂听到门口的嘈杂声,本就准备起身一看,如今听到这番话,他连忙挣开身上的被褥,提剑下床。 靠近门扉,他瞧见郭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之色,甚至在注意到他的时候,多了一分玩笑之意。 “莫非嘉长了一张图谋不轨的脸,竟叫崔弟与徐勇士皆忍不住拔剑相向?” 崔颂往门边看去,门边站着一个手持七尺长剑,剑气凛然的侠士,果真是一日未见的徐濯。 白首领虽是答应了替他寻找走散的家仆,可因为甘姬等人久久没有消息,消失得又十分蹊跷,崔颂只得说服徐濯跟着寨内出去采点的人员行动,借以打探消息。 如今不过一天的功夫,徐濯便已归来……难道他已经知道l 甘姬他们的下落? 徐濯没顾得上崔颂在想什么。他万万没想到敲响自家主君的房门,来开门的却是另一个陌生的人。以至于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擅闯了主人的房间,想要对他不利。 所以他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出,却没想到结局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眼前此人与自家小主子颇为熟稔,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在徐濯听起来有些耳熟,结合整个马寨的详细情况,徐濯惊愕地发现,眼前此位……似乎就是那位氐族人的“先生”。 在这个时代,只有关系亲近之人才会选择同房而卧、同榻而眠……徐濯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出门的功夫,自家主君就和马贼们中的一人成了莫逆之交。 崔颂与徐濯解释了郭嘉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徐濯收剑入鞘,抱拳致歉,郭嘉道了句无妨,心知徐濯有话要与崔颂密谈,便以困乏为由,去往里间,留崔颂二人在外。 第34章 驱逐出寨(上) 崔颂向徐濯问了结果,得知甘姬他们原来是与自己二人遭遇了类似的事, 被其他部落劫去, 这才迟迟不曾与自己这边会合。 恰好徐濯跟着寨中的采办人员, 以寨中多余的马草, 向附近的部落以物易物。其中有一件小药臼, 底部刻着篆体的崔字, 正是由乔姬随身携带, 轻易不离手的东西。 他便循着这条线索追问。一开始收了药臼的异族人假称该物是他们从过往商贾手中所得, 后来听采办人员提及徐濯“背后”的袁家,到底有所顾忌, 改口“有几个汉人至族中做客,这药臼或许是误混进去的”。 而后当徐濯提出想要见“客人”们一面的时候, 那异族人苦不堪言, 表示自己只是一个跑腿的小角色,不敢擅自做主, 须得请示他们的头目。 由于那异族人的部落与交易地相隔尚远,而徐濯又挂心身在贼窝的小主子,他只得同意对方的提议,让其先回部落请示首领, 自己则与白氐族的人回返寨中。 这一回来,就撞见泼天洒下的大雨。与他一起的采办氐人与寨内的其他人忙着迁移牲畜, 修补粮仓, 徐濯见着了, 也跟着忙了一会儿。直到入了五更, 雨水将将止住,才算彻底闲了下来。 他回房间换了身衣服,想着寨中龙蛇混杂,兵荒马乱,到底放心不下,便来崔颂房前。见屋内竟亮着灯烛,他略一犹豫,轻轻叩动房门。 他本做好打算,若是无人回应,就守在门前等候主君醒来。谁知门不但开了,开门的还是贼窝里的“军师”,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出于食客的职责与主子安危的考虑,徐濯不得不多嘴问一句:“那姓郭的‘先生’……主君可觉得可信?” 徐霁明素来极有分寸,因着郭嘉就在屋内,他上前两步,挨近崔颂,将声量控制在既能让他听清,又不会让里面人听见的程度。 崔颂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概是历史与后世的艺术形象,让崔颂对“郭嘉”这两个字先入为主,感观良好,再加上之后的相处,他实在无法用任何恶意揣度对方,只得如实道:“颂……愿意相信郭兄。” 徐濯闻之,遂向崔颂行了一礼,不再多言。 天色微亮,崔颂本想劝徐濯回房休息,未曾想后者在听过昨晚的事后,坚持不肯离开,一定要留下替他守卫。 白普路的劣行,让这位尽忠职守的剑客对整个马寨的戒备足足提升了十倍。 可徐濯奔波辛劳了一天,又一宿未眠,崔颂哪能让他再强撑。花了好大的功夫把人劝回去,关好房门,崔颂走到里间,正见郭嘉躺在外侧榻上,双目紧闭,好似已经睡着。 “被子也不好好盖……”崔颂低声自语,替人把被衾掖好,然后吹灭灯烛,蹑手蹑脚地翻过这堵障碍物,进到榻的内侧,蒙上被子睡回笼觉。 第二天,天色大亮。因着前一晚夜里的大雨,寨内积水颇深,一些地位较低的氐族壮年挽袖清理水洼与泥沼,将牲口赶到高处,不让它们往下面走。 太阳从云边探头,他们又将昨晚被淋湿的粮草铺在竹架子上,分批晾晒,忙得足不点地,顾不上其他事。 或许也是因着这个,白普路昨晚被压去首领帐,迟迟没有消息,等到寨中忙碌了半天,一切运作如常,白首领才让人请来崔颂与郭嘉二人,并召集寨中说得上话的成员,开始清算昨晚的事。 早在白氐族尚且辉煌的时候,就有一些高层爱和他这个新上任的首领对着干,这白普路就是其中之一。如今部族没落,人心不稳,急需立威,这白普路又三番两次地挑衅他,给他没脸,此次抓到这家伙的软肋,白首领自然不会放过。 白首领先是严厉地斥责白普路,暗指他的行为鬼鬼祟祟,不但违背“寨中不得偷抢内斗”的规定,还惊扰他们的贵客,将他这个首领的命令当做耳旁风,情节恶劣,当按照族规处理。 所谓的族规,是上一代老首领留下的规定。 偷抢同族、内斗者,轻则罚役一月,重则赶出部族,永不收容。 忤逆首领、意图犯上、勾结外部反叛的,轻则赶出部族,受人唾弃,重则……予以制裁,摘首级以儆效尤。 白首领倒是想摘白普路的首级,可他的罪名太难界定,说内斗都十分勉强,要给他扣上谋逆的帽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哪怕是他“鬼鬼祟祟”,疑似做出“寨内偷抢”的行为,也有很多人不以为然。 那“袁谭”再怎么被首领奉为座上宾,亦不过是个外人,寄人篱下,暂住在他们寨内。别说白普路擅闯他的房间了,就是强占了那块土地,他们也不觉得哪里不对——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凭什么还要避忌一个外人? 那郭嘉就更别提了,知道点内情的高层都对他意见甚深,要不是这小子太过难缠,叫他们吃了好几个哑巴亏,别说擅闯居所了,他那片拔了一半茅草的屋顶现在在不在还是两说。 几人注意到郭嘉面部整洁,且换了一身干净合身的衣物,笑意盈盈,想起前段时间众人联手坑人,却仅仅只让对方沾上一身尘土,反叫自己一群人跌进粪坑,没脸至极的事,纷纷变了脸色。 更可恨的是这小子一点也不像那些讲究仪态的汉人,非但不介意自己的一身狼狈,还泰然自若地顶着那身“战利品”在他们面前晃了好几天,每天都在提醒他们当初究竟做了怎样的蠢事。 “先生终于舍得换下那身盛装了?”其中一人看不惯那耀眼的笑,忍不住出声刺道。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这话除了让他得到首领的瞪视,起不了任何作用。 郭嘉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冷眼与冷嘲,他轻轻一笑,十分随意地回道:“沉闷了几天,也该换身衣服让空气清新些了。” 几个跌坑的氐人神色遽变。 “恰逢天降甘霖,借此清洗一番,去掉一些晦气也是好的。” 几个氐族勇士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 白首领握拳咳了一声,岔开话题:“以诸位之见,白普路犯禁一事该如何处理?” 听到首领的用词是“犯禁”,有心者各自意会,明白了首领的打算。 白普路不傻,自然也听出他的意思,不由激动得想要站起。只是他的手脚被捆缚着,口中塞了布条,不仅行动不便,亦无法破口大骂。 首领一系开始陈述上一代首领有多么英明,无规矩不成方圆一说有多么的正确,白普路明知故犯,且平时对首领多有冲撞,可见心思叵测,怀有异心。这样的人,再留在寨里恐为祸患。 另一部分人则很不高兴,尤其是亲近白普路的勇士,他们认为这事乃是小题大做,根本算不上什么。 双方各执一词,中立党则在一旁看戏。 首领见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做出一副为难之色。左右难决之下,他朝郭嘉与崔颂二人一揖:“先生与袁公子以为如何?” ……这是在玩祸水东引? 崔颂很不想管这颗皮球,可他与郭嘉既然已和白普路结下梁子,要是再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必定会生出无数事端。 不管是理智还是私心……他都觉得首领暗指的“将人赶出部族”的处置,十分的诱人。 崔颂尚迟疑不决,就听郭嘉毫不避忌地道:“我与此人素有嫌隙,此人又是我唤人绑来的……嘉之决意,白首领何须再问?” 白首领未料到他如此直白,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口。 第35章 驱逐出寨(下) 他将目光转向崔颂:“袁公子呢?” 这称呼倒是在不经意间提醒了崔颂——他此刻所扮演的是出生显贵、不通庶务的高门公子,而非人情通达的清河名士。 再结合刚刚郭嘉的回答, 崔颂微扬起下巴, 尽显矜傲的同时, 目光中稍稍带了点不满:“此人深夜私闯袁某的住所, 行事鬼祟, 图谋不轨, 莫非还要袁某替他求情不成?” 两人的“耿直”叫白普路一系的人无话可说, 只是两人虽然表达了的立场, 关于白普路的具体处置却是一丝半点都不曾提及,烫手的皮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又回到白首领的手中。 小算盘落空的白首领闷声接过,亲自来当这个恶人。 出于不为人道的私心, 他不留情面地给白普路挂上“内盗”“违令”两项大罪, 将人赶出部族。 亲近白普路的几人脸色难看,可首领的决断并没有转圜的余地, 纵是打了擦边球,亦叫人反驳不能。而他们几个势孤力薄,平时虽爱与白普路起哄生事,一但事发, 并不敢与首领叫板。 他们只得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副首领。 副首领约莫三十出头,面貌端正, 体态矫矫, 他自进帐之后便一直抄手而立, 不置一言, 便是在首领刚刚征询意见之时也未曾想到他,着实缺乏存在感。 可就是这么一号好似背景布的人,在接收到几人求助的目光后,出乎意料地支了声。 “念在初犯,小惩大诫如何?” 对于副首领的求情,白首领并无丝毫惊异,他语气淡淡的,不见亲近亦不见疏远地道:“益西大病初愈,还是莫要掺和此事了。” 副首领低叹一声,仿佛有所不忍,掀帘离帐,再不顾里面的是是非非。 崔颂注意到,原本冷眼旁观的中立党,此时神色各异,有几人甚至明显地表现出了不满,又强自掩去。 崔颂心觉奇怪,不由看了郭嘉一眼。只见郭嘉抄手而立,眼帘微耷,对这些异动全无兴趣。察觉到他的目光,郭嘉视线偏转,朝他心照不宣地翘起唇角。 ……并不能Get其中真意的崔颂,只能绷住心中的疑惑,回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见此,郭嘉笑意加深,崔颂老神在在地收回目光,内心却在纠结:刚刚那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终,白普路被连铺盖带人地丢出马寨。此事看似告一段落,而崔郭二人与白首领是受益者。 然而郭嘉却道:“此间将乱,君还是早早离去为妙。” 崔颂心知郭嘉的话必定有所依据,遂毫无质疑地回道:“既如此,不若郭兄与我一同离开?” 郭嘉摇头:“待时机成熟,嘉自会离去。” 崔颂暗道郭嘉留在此处果然事出有因,极有可能与他一样,想要借氐人的手做些什么。 至于郭嘉的警示……由于古人的措辞素来委婉,崔颂未曾领会到这个“将乱”的严重程度,再看郭嘉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潜意识地认为这个“乱”并不是大事。 于是他开诚公布道。 “郭兄既不肯离去,何以劝颂?颂入这虎狼之地,所图为何,郭兄想必早已洞悉……颂与郭兄一样,意欲驱虎以吞狼,又何惮深入虎口,身陷险境?” 郭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嘉失语……当浮一大白。” 崔颂:…… 所以说的好好的为什么又想找借口喝酒了? 崔颂默然无语地与郭嘉对视片刻,忽然认真地道:“言之有理。” 他找来寨中分派物资的人员,递上半吊钱,吩咐他架柴烧火,给郭嘉上了一大碗……白开水。 郭嘉:…… 崔颂十分坦然:“人生在世,当浮一大白……开水。” 郭嘉迟疑地反问:“……白开…水?” “此为关外某地的叫法。煮沸为开,凉水为白。这煮沸又晒凉的水,便被称作白开水。”崔颂眼也不眨地胡扯道,“饮这白开,神清气宁,当属人间一大快事。” 郭嘉嘴角微抽。 崔颂把碗推了过去:“郭兄所言极是,正当浮一大白。” 对着碗中寡淡清澈之物,郭嘉低首望了半天,倏尔一笑,接过陶碗,一饮而尽。 崔颂自己也渴了,另找了一个碗,品茶一般喝着这煮开又晒凉的水。 偶尔路过的氐族勇士,便看见寨中的这两位“客人”,坐在草甸上,围着一口土瓦大缸,一人一口碗,像在享用某种美味。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往二人的方向靠近了一些,用力翕动鼻子,却没有嗅到任何香气。 犹带余温的瓦缸水雾氤氲,升起道道白丝。见崔郭二人拾碗对坐,小口啜饮,不曾放下,几人心中好似有爪子在挠,恨不得凑过去看看二人究竟在享用何物。 只是想到今日才被驱逐的白普路,几个氐族勇士心中顾忌重重,终究没有一个人选择上前。 但在这一日,马寨之中兴起了一阵流言—— 新来的袁公子,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一饮一啄都十分讲究。他在靠近后山的地方设下仙宴,宴请与他同为汉人的郭先生。仙宴之美味,竟让那位矜傲神秘、挑嘴难缠的先生手不释碗,流连忘返,不仅为此给了袁公子好脸色,还与他称兄道弟,再续下回之约。 事后从白米口中得知这一流言的郭嘉:“……” 偏生白米对这诡异的沉默毫无所觉,半是好奇,半是嘴馋地向先生咨询:“先生,袁公子设的宴当真那么好吃吗?……嘿嘿,我也想尝尝呢。” 郭嘉扬眉,冷静地指出流言里最大的漏洞:“袁公子虽出自高门大族,但身边仆役皆尽走失,他一个不沾烟火的世家子,如何能在寨中摆下仙宴?” “这事啊,寨中都传遍了……”白米凑近郭嘉,分享秘密似的压低嗓音,“袁公子身边的徐勇士,其实深藏不露。” 汉朝士人尚武,郭嘉自是能够看出徐濯剑术高超。然而结合白米刚才的语境,他并不觉得对方是在夸奖徐濯的武艺。 果不其然,不祥的预感很快应验,白米在卖了个小关子后,神神秘秘地接了下半句,“听说徐勇士乃是周时名厨易牙的后人,深得庖厨之术,这仙宴,自然是他为先生准备的。” “先生,你就告诉白米吧,那无上美味的佳肴,到底名何,色何,味何?” 郭嘉轻笑:“寡水一碗,有何可谈。” 白米不由哀叹:“先生何必卖关子,白米不敢多作奢望,可就是听听解解馋也好呀。” 见实话无人肯信,郭嘉仰身往榻上一枕,丢过去一只蓝色布袋:“既如此,你便去问袁公子吧,顺便拿此物替我换一坛酒来。” 白米疑道:“先生不去取那‘春杏酿’了?” 郭嘉闭合着眼,散漫道:“我要你去取的,正是这‘春杏酿’。” 白米更觉奇怪,但见郭嘉没有深谈的意思,他乖觉地停下询问,将蓝色布袋揣入怀中:“再过半月就是重阳节了,我还要去‘白马殿’领些艾蒿与蓬子,先生要不要……” 未尽的话语卡在喉间。 郭嘉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平素清淡如水的黑瞳此刻笼上了一层寒霜,让他透不过气来。 白米也经历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刚刚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 虽然略有不同,但刚刚一瞬炸开的,确实是…… 杀气。 ※※※※※※※※※※※※※※※※※※※※ -[三国杀小剧场]- 郭嘉:想不到此间还有与嘉一样迎风做浪的勇士。【铁索连环】,【自挂闪电卖血】 崔小颂:【被铁索炸到濒死求桃状态】……误会(咬牙)。 荀彧:此乃驱虎吞狼之计……【啪叽,残血清零求桃】 曹操:(抽嘴角) QAQ魏国卖血流伤不起。 第36章 能饮一杯无 可当白米凝目细视,郭嘉已恢复往常的模样, 举止散漫, 闲适随意, 好似前一刻那个陌生的先生只是他的错觉。 或许是他看得有些久了, 引得郭嘉调转目光, 向他挑眉询问道:“在瞧什么?” 白米多盯了两眼, 确定那黑得乌沉的眸中只印有清风明月, 旻云昊天, 不由小心问道:“先生可是心情不好?” “谈不上好,倒也谈不上不好。若是白兄能叫袁弟匀一坛酒给嘉,嘉定能忻愉酣畅。” 白米无奈道:“白米只怕先生喝高了, 又不知往哪个旮旯就地一躺,叫人找也找不得。” 口中虽是抱怨, 白米还是带着沉甸甸的蓝色布袋去了“袁公子”的住所。 崔颂听闻白米的来意,默然无语了半晌:“哪里来的仙宴佳肴,不过寡水一盏罢了。” 白米有些怀疑,但见崔颂不像说谎的样子,不免有些失望。他从怀中取出郭嘉托付的布袋,转手交给崔颂。 崔颂接过, 不解其意。 “先生让我以此物,向袁公子换一坛酒。” 一听到酒这个字, 崔颂在失语的同时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想到郭嘉喝酒时的狂放与无节制, 他觉得自己的肝有点疼:“郭兄又想喝酒了?” 就是郭嘉全身长满了乙醇脱氢酶(代谢酒精的物质), 也不够他这牛饮的速度吧? 崔颂很想一口回绝。怎奈早前在还未见识过郭嘉酒量的时候, 他已许诺将所有的酒赠予对方,且他和郭嘉虽然投缘,到底相识不久,不好在私事上多加干涉,只得按下不表,打开蓝色布囊,取出里面的物什。 一册木牍与一卷帛书。 郭嘉给他这个做什么? 崔颂展开帛书,只见上面的字体龙飞凤舞,记载的是一篇类似于游记的散文。该文深谙讲故事之道,用词诙谐而生动,情节精彩而引人入胜,将崔颂的胃口吊的十足,仿佛回到了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在起点泡书的日子。 他一口气将全篇看完,然后在全文最后看见了郭嘉的落款。 崔颂:…… 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 但博君一笑,能饮一杯无? …… 郭大段子手挺会玩的啊? 崔颂将帛书塞回布囊,打开木牍。 木牍上面是同样的字迹,写着关内关外各大外族的生活习性与特征。 他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收好两样东西,将白米迎进屋。 他找来一个巴掌大的酒瓶,取酒勺舀满。 而后以指沾墨,在竹板上留下同样的五个字—— 能饮一杯无? 白米带着酒瓶与竹板回去交差。 郭嘉看到回书,将酒瓶往案上一搁,提笔去了院子,倚着大石台练字。 过了几天,白米来找崔颂,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惊悚:“先生竟然没饮那坛酒。” 崔颂也十分吃惊:“当真没饮?” 再一询问,得知郭嘉这几日都在石台上悬腕书写,不仅戒了酒,连门也甚少迈出。 崔颂心中纳闷。郭嘉莫非终于意识到酗酒的害处,决心改正这一陋习潜心向学了? 又听白米接着说道:“我觉得,先生这几日有些奇怪。” 崔颂暗道,酒鬼不饮酒了,能不奇怪吗。 白米思索了许久,迟疑地接了句,“似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崔颂念着这四个字,想到自己也有数日未见郭嘉,便与白米同路,来到那块大石台的所在。 如白米所说,郭嘉跽坐于石台上方,提笔悬腕,落笔如飞,神色端肃,竟一点未曾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崔颂站着看了一会儿,见郭嘉专心行文,心无旁骛,便不做打扰,默然离开。 之后两天,郭嘉依然深居简出,除了去马寨的伙房领用伙食,几乎没怎么出门。 偶尔在道上碰面,也只是点头致意,匆匆而过,不作停留。 崔颂由此确定,郭嘉这几日确实是不太对劲。 他开始以为郭嘉是在和自己冷战,但仔细一想,他上次的行为并无不妥,而且以郭嘉的心性,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而着恼。 再回想郭嘉的神色与举止,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凝重。 崔颂向白米问清了异状最开始那天的所有对话,最终圈定范围,确定郭嘉的异常与“重阳节”有关。 心中有了计较,崔颂吃了一口从伙房领来的粟米,忍了忍,终究没有吐出来。 大概是前几日下大雨,粮食受潮的缘故,这两天的米满是霉味,实在难以下咽。 崔颂默念了好多遍“这是食不果腹的乱世,不是衣食无忧的现代”,“人都要饿死了谁管发霉的大米有多少黄曲霉素会不会致癌,吃了会不会中毒”,忍着恶心勉强扒拉了几口,等到饥饿感略轻,立即放下碗筷,找清水漱口。 作为一个食量大,口腹之欲极强的年轻男性,崔颂唯一的选择就是勒紧裤腰带,一边遐想现代的各种美食,一边啃野菜……其中的艰辛,更坚定了他好好学习以后抱个粗大腿、顿顿吃肉的决心。 当天晚上,崔颂饿着肚子入眠。梦中一大桌美食摆在他的身前,盐焗鸡,干烧鱼翅,油焖春笋,西湖醋鱼,冰糖甲鱼,水晶肴蹄……他咽了咽口水,正待坐下享用,却发现餐桌前已坐了一人。 举止风雅,慢条斯理,而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到来,那人抬起头,举起未执筷的那只手:“Hi~” 崔颂一脸惊悚。 另一个“崔颂”放下手,飞快地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蹄:“不过是学你们这边的方式与你打了个招呼,何必如此惊讶?” 崔颂回过神,在桌前坐下,提起筷枕上的木筷开始夹菜。 “你是本尊?” “你若是,我便是。” “为什么我们能在梦中会面?” “梦,与现实相邻。” “……” “这个笑话有点冷,不必在意,让我们重新读档一遍,”另一个“崔颂”道,“为什么我们能在梦中会面——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通过这几日对你们这个时代的研究,如果用玄学解释,或许是我们与各自的世界尚存一丝联系,所以能通过彼此,横跨千年的时间,以梦境这种奇异的形式相见;如果用科学解释,大概是量子力学的退相干理论[1],正因为有了我们互相穿越的前提,所以能够观测到彼此,而在‘观测’到的一瞬间,原本相异、不接连的时空,在特定的时间点建立了联系,这也就是你在梦中见到我、而我在吃饭的时候看见你的原因。” 崔颂:“好像有点道理。” 他突然反应过来,“等等,这里不是你的梦?你在吃饭?” 见“崔颂”点头,他恨恨夹了一筷子菜在嘴里,果然没有任何味道。 “太不人道了,我在古代啃野菜,你在现代吃香喝辣……我觉得我下次应该带一口麻袋过来。” “崔颂”微怔:“颂薄有家财,君何至于啃野菜?” 想起原主家各种金贵的摆件,这“薄有家财”四个字听得崔颂嘴角一抽:“你来到现代后,没看三国的历史么?” “崔颂”起初不知三国为何,但只一转念间,便明白崔颂所指的必定是自己所处的朝代:“不曾。颂对‘身后事’并无兴趣,且史书一物,说白了也是第二手资料,口口相传的故事尚且失真,何况是多年后由局外人书写,又添加了许多掌权者、写书者主观因素的‘历史’?当故事看尚可,但若涉及己身,读这所谓的历史,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不待崔颂接话,“崔颂”又道,“既以野菜为食,想来不是颂之缘故,而是帝王星陨,天下大乱,耕田尽废,民流离而不得安?” 虽然“崔颂”所说的与他现在的情况有些出入,但这确实是几年后的景况。 想到身边就有一根现成的粗大腿,崔颂正襟危坐,将眼下的事态与京中的局势一一告之,认真问道:“我该怎么做?” “崔颂”开了一瓶红酒,倒入高脚杯中:“首先你得多读书。” 崔颂:“……” 眼见气氛冷了,他不慌不忙地补充道,“这不是玩笑话,我来到这个时代的这半年,也是每天泡图书馆、努力汲取互联网上的知识,方才没有在人前出糗。你看我,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崔颂扫了一眼,并没看到所谓的白发。 但是“崔颂”的话提醒了他——别看现代人在古代举步维艰,古代人要适应现代生活同样十分艰难。他自己好歹读过一些历史,对古代一些思想习俗有所耳闻,“崔颂”对现代可是一无所知。高科技、全球化与开放思想对“他”的冲击,其懵比与抓瞎程度,绝不亚于自己。 正如“崔颂”所言,不管将来有没有换回来的机会,目前的他们除了努力汲取知识,早些适应各自的时代,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除了各自的努力,也需要可靠、共享彼此秘密的外援,”“崔颂”为崔颂倒了一杯红酒,比了个cheers(干杯)的手势,“吾友,来一起开黑么?” “……互帮互助我能理解,这开黑指的是……?” “崔颂”一脸淡定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练习册:“这题求导了,然后怎么算?” “……” ※※※※※※※※※※※※※※※※※※※※ [1]退相干,通俗的称谓是“波函数坍缩效应”,是量子力学的基本数学特性之一。指的是原本连续分布的波函数概率幅,在经历“观测”之后的瞬间退变为离散分布于某一特定点的δ函数(狄拉克δ函数,在特定的一个点值为无穷,其余所有点值为0,整个函数图形总面积定义为1)的现象。夸张地说,退相干效应指的是“当没有人看月亮时,月亮只以一定概率挂在天上;而当有人看了一眼后,月亮原来不确定的存在性就在人看的一瞬间突变为现实。”(——百科) 第37章 两个崔颂 崔颂一步步地列出计算步骤,等到求出答案, 他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大半年没接触高数题, 满脑子之乎者也, 重新捡起这些还真有点不习惯。 解题完毕, “崔颂”收起练习册, 从包里取出一本《太公六韬》, 开始为崔颂恶补古代兵法。 崔颂:……我是谁?我在何方?为什么我的眼前有东西在转? 尽管“崔颂”的解说妙趣横生, 语言用的浅白而精辟, 可在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想要一下子上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崔颂”也明白这点,因此在讲完一小节后, 加了了几个小故事,帮助对方理解。而后不再继续, 留一点时间给崔颂消化。 等到饭店的服务员端上甜品,“崔颂”看了看手表:“也该是你梦醒的时候了,走之前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你们古代都是怎么过重阳节的?” “登高,赏菊,吃重阳糕,祭祖。”“崔颂”在崔颂略带黑气的目光中, 慢条斯理地勺了一块松糕布丁,“九为阳数, 双九是个好日子, 适合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想到这几日的野菜大餐, 崔颂觉得前途无亮。 “所以你就过来庆祝了?” “不。只是听说这家的饭比较好吃, 所以过来体验一下。”“崔颂”放下餐勺,餮足地往长椅上一靠。等到空气中的温度明显下降了许多,他举手作投降状,“好了我不再刺激你了……还有别的要问么?” “你的仇家是谁?” “……嗯?”明澈的凤眼微微睁大,“崔颂”一字一顿地重复他的话,语气中夹着浅浅的不解,“我的仇家?” 崔颂将前两次被刺杀的事据实相告。顺便说了毁琴一事。 “身外之物,何须在意。”“崔颂”对他砍琴一事并无微词,甚至为他的机变露出了少许赞扬之色。而后,他神情凝肃,认真回忆片刻,十分肯定地道:“颂不曾与人结仇。” 如果原主不曾招惹仇家,那两次的刺杀又是怎么回事? 不管两次遇上的刺客是不是同一个人,从他们的行事作风看,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下手毫无保留,显然是想置他于死地。 若非深仇大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截杀究竟从何而来? “人无伤虎意,虎有吞人心。颂不曾与人结仇,却未必不会有人对颂心生暗怨。” “何解?” “打个比方,”因为正经对话不自觉切入文言模式的“崔颂”,重新换回了白话文,“你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白玉瓶走在街上,视线被瓶子挡住……” “……带着那么大的白玉瓶招摇过市,会被抢劫的吧。” “……”“崔颂”顿了一下,道,“我只是假设一个场景。” “好的,请继续。” “此时有另外一个人,情况与你相同,然后你们撞了……” 崔颂扬眉:“真·碰‘瓷’现场?” “崔颂”自动过滤掉他的吐槽,“玉瓶碎了一地,你会责怪那个人么?” “不会。”崔颂直截了当地道,“其一,这是无心之失。其二,双方都有责任,而且责任对等。”……没事搬什么白玉瓶,闲得慌。 “但是对方不一定这么想。” 崔颂秒懂。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不会去想前因后果,不会去想自己的过错与别人的难处,就喜欢怪罪别人。要么,为了一件小事得理不饶人,小心眼,记大仇,好像别人吸了一口空气都欠他似的。 “所以,可能有一件在你看来是小事的事,让某个人记了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极有可能是这样。”“崔颂”点头,“但是具体是什么人,我也毫无头绪……你小心些。” 崔颂应下,抛出第二个问题:“给我来一份#戏志才的攻略#,我怕在他面前撑不到三秒就露馅了。” “崔颂”将戏焕的性格、喜好、生活习惯粗略描述了一遍。“可还有别的想问的?” “有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怎样说服他戒酒?” “酒里有屎,屎里有毒。” “……”崔颂抽了抽嘴角,“如果我想打你,你会怎么说服我放弃这个念头?” “来打我吧,你打我几拳,下次入梦的时候我就在你面前吃几盘菜。” “……”崔颂吸了口气,“你能正经点吗?” “这确实是颂的答案。”“崔颂”说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吧。” “假如有一个人在临近重阳节的时候心情不好,那是什么原因?” “也许他觉得插茱萸很蠢?” “我只觉得你这个回答很扯。” “或者他讨厌重阳糕的味道?” 崔颂无力吐槽,但是想到郭嘉上次对豌豆气味的敏感与嫌弃,他竟有点相信了这个诡异的答案。 “又或许,”“崔颂”收起面上的随意,缓声道,“触景生情,也不一定。” 触景生情…… 崔颂若有所思。 “至于戒酒……饮与不饮,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若无心去戒,任你说破嘴皮子,又能如何?” 虚心接受,死不悔改,不外如是。 做与不做全看个人意志,只有自己能为自己负责,旁人插不了手。 崔颂觉得另一个自己说的很有道理,眼见周围的景物带上了一层薄雾,似有醒来的迹象,他抓紧时间问道:“你呢,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暂时没有。” 崔颂有点不信:“不担心在熟人面前露馅?” “最初的时候确实破绽百出,”“崔颂”从包里取出几张白纸,“但有这个。” 崔颂定睛一看,认出上面写着的是话剧台词。 他在大学里报的社团就是话剧社,是被表演系的学姐坑蒙拐骗进去的,最后莫名其妙地成为社团里的顶梁柱,每天串串戏,念念台词,被社长大人传授表演的经验……也亏了这,让他演技直线上升,没在穿越后露馅。 “我刚来的第一天,你室友就问——崔颂啊,你是被穿了还是排话剧排疯了?” “……”崔颂一听就知道这是四号床宓路问的,“你怎么回答?” “‘被穿了’。”“崔颂”道,“然后低头看剧本——那个剧本的故事有点扯,而且你们的简体字,说真的,我至今都有点不习惯。” “你就直白地告诉他你被穿了?” “反常即妖之事,越是轻易得出的答案,越不被人所信。”他接着道,“宓路见我不再理会他,只顾翻阅手中的剧本,便道‘话剧社有毒,又疯了一个’,啃着棒冰走了。” “为了知道‘被穿了’是什么意思,我摸索着使用手机上的百度——多亏隔壁王杰在用手机上网抄作业,给我示范手机的用法,且手机可以手写输入,不然……” 是的,同样是两眼一抹黑,古代“崔颂”的优势在于:他可以用互联网这个大杀器查疑解惑,且自身双商爆表,对人心把握得十分通彻,能将各种问题举重若轻地化解。 至于崔颂? 他虽然没有百度,可现在,他有了一个不是百度更胜百度的外援。 古代知识储备量LV.100√,还能使用互联网√。 哪怕是遇上了大神“崔颂”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要动动手指,叫他百度一下,1+1>2,经过百度&人形百度的双重过滤,所谓的问题还会是问题吗? 虽然只能在梦中询问,不能实时使用,可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天降馅饼,绝无仅有的意外之喜了。 这个时候,“崔颂”忽然道:“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还是有问题想问的。” “什么?” “你的Steam[1]密码是什么?” “还有LOL、守望OW、H1Z1等游戏的账号……为什么拿手擦脖子?” “手动再见。” “……” 最后崔颂还是把一连串的账号密码报给了“崔颂”,并在临走前向他咨询击剑、搏斗的技巧。 “崔颂”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要给他亲做示范。 崔颂走近几步,“崔颂”丢给他一只没用过的筷子:“动手吧。” 崔颂抓着光秃秃的筷子,努力催眠自己手上握着的是剑,双目一凛,抬手刺向对方。 下一秒,眼前的人蓦地消失,与此同时,他感到喉口一痛,一只手臂从他的肩膀绕过,以肘窝勒住他的咽喉。 “兵者,势也。势不如人,宜先发制人,狡道而取之。” 而后松开手,似有所感地道,“看来也是时候道别了……替我向志才兄问好。” …… 崔颂从梦中醒来,摸了摸僵疼得好似落了枕的脖子,对现代各种舒适的软枕无比的怀念。 他捞起榻边的外衣,掩着哈欠出门,天色蒙蒙亮,一轮红日挂在山峰的尽头,半明半昧,好似随时都会坠落,说不出的压抑。 被这宛若恐怖片背景板的场景一激,崔颂清醒了许多。晨风有点冷,他正准备回房睡个回笼觉,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个白花花的影子…… 崔颂走了过去,站在绕满野蔓的藩篱前,终于看清那道影子的真实面貌。 一袭白衣,长发未束,发梢尤带着水汽,显是刚刚沐浴过。 纵然衣着简素,那身濯然之姿,仍叫崔颂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郭嘉?” 郭嘉并未发现他的到来,含眸而立,唇弓一张一合,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崔颂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正奇怪间,只见郭嘉从怀里取出一只酒瓶,掀开酒封,手一倾,任凭瓶中的清酌直泻而下,在他身前划过一注清泉。 待到酒水没入泥中,崔颂后知后觉地想到—— 这莫非是在……祭祀? ※※※※※※※※※※※※※※※※※※※※ 【总之带双引号的“崔颂”是古代版的大颂,不带双引号的才是我们的主角】……机智如你们一定能够看懂的(′∩ω∩`) [1]Steam:Sream平台目前是一款全球最大的综合性数字发行平台。玩家可以在该平台购买、下载、讨论、上传和分享游戏和软件。 第38章 九九重阳 视线前移, 崔颂在郭嘉脚边的草甸上见到几只陶碗, 里面装着牲畜的肉,碗下还垫着一方素帛, 确是祭祀无疑。 郭嘉祭完酒, 弓身拾起垫在碗下的素帛,展开诵念。飒飒冷风带来几个被吹散的字节,崔颂侧耳倾听,辨出这是一篇祭文。 一些华美生僻的词藻他听不太懂, 加上距离有些远,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 崔颂蹲了许久, 才捕捉到只言片语。 待到吟诵完毕,郭嘉用燧石点燃芒草, 及至火旺, 折好素帛,将之递入火中。 天光微明,郭嘉垂眼注视火光,神色莫辨。 俄而,他一把抓过脚边的另一个酒坛,拍开封泥, 仰头而灌。 大片酒液未能及时入口, 顺着唇角打湿两颊, 沿着下颚一路滑落, 没入衣襟, 将缟色深衣浸得透湿。 崔颂迟疑片刻,没有再往前一步。 他将篱边的蒿草恢复原貌,动作轻缓地离开。 如此一来,崔颂彻底没了睡意。他绕着马寨走了一圈,发现寨中的人已起了大半,都在为重阳节做准备。 白马殿的人搬来一大缸清水,用竹勺泼洒,名为“祓禊”,口中念着求福之词。 掌管杂务的人指挥氐族年轻人搬移蒿草、艾叶,按照一定的数量发放给寨中的其他人。 厨房的人在熬一大锅面糊,等到锅热,打下手的小工往里面洒了些木犀花,顿时清香袅袅,嗅得人食指大动。 见他到来,厨房的负责人殷勤地将他迎到用餐的地方,将刚出炉的一屉篷饵(重阳糕)摆在他的跟前,递上一小杯菊花酒。 饥肠辘辘的崔颂立即开动。兴许是饿得久了,以往对甜食并无特别喜爱的他,竟觉得这篷饵格外香甜,吃完一整屉也不觉得腻。 等到食用完毕,他接过氐族少年送来的艾草环佩,挂在腰带上。 重阳宜登高、出游,寨中的年轻汉子套马栓绳,吆喝着去山里遛上一圈。 崔颂在热闹的大堂见到正找他的徐濯,甫一会合,就有白马殿的人员起哄,想让他与徐濯加入。 他们虽未得见徐濯的身手,但在外出采买的时候与徐濯同行一路,知他马术不错,顿时起了较量之心。 崔颂犹记得被赶走的白普路,想到他那番“我们本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寨中的人大多都与我一样”——不以为耻,反以凶恶残暴为荣的言论,他对这些寨中莽汉不免报了十二分的戒备。只是如今他与这些人暂无利害冲突,今日又是好日子,与他们暂时一道也并不要紧。 存着锻炼马术的念头,以及入乡随俗的想法,崔颂去马厩牵了“搦朽”,与寨中众人一同入山。 路途中没有出什么特殊的事,崔颂与寨中的人疯了一天,及至天黑的时候才回到寨。安置好马匹,移步回房。当途径分割两院的篱笆,他随眼一扫,没在白天设祭坛的地方看到人影,便心宽神清地回了房,洗漱一番,倒头睡觉。 等到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候,崔颂又见到了熟悉的白雾。 及至白雾消散,他往前走了数米,正好看见另一个“崔颂”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手捧一本《时间简史》,潜心阅读。 他又靠近了几步,“崔颂”若有所感,抬头看向他的所在。 “你来了。” 崔颂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心照不宣地,“崔颂”取出包里的纸与笔,开始“互通有无”。 例行学习后,见崔颂写下几句不连续的古语,“崔颂”挑眉:“这是什么?” “听别人念的,不太懂,好像是一篇祭文?” “崔颂”探过头来,正眼审阅纸上的断句残章,取笔改了几字,又照着自己的猜测将破碎的句子补全,大致还原出这一段祭文的原貌。 然而上面的用词有些生僻,崔颂盯了半天,仍觉似懂非懂。 “崔颂”将这段文字改成浅显的白话文,赞道:“落字生玑,情义凿凿。此等高才纯孝之士,颂竟无缘一见,当真一大憾事。” 崔颂沉默。经大腿的翻译,他不但读懂了这段祭文,还能感受到行文之间真切深厚的感情。 自然而然,毫不作伪。不经修饰的压抑与悲恸,透过这短短的一段文字扑面而来,让人感同身受。 ——祭亡父。 “崔颂”注意到他的沉默,叹了一声:“你想回家吗?”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崔颂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我回去了。到这边来挺累的,今天骑马的时候一直犯困。” “就和睡觉的时候一直做梦睡不好是一个道理。”“崔颂”道,“快回去吧。” 崔颂是被尿意憋醒的。 夜风凉寒,他披上外衣,一边掩着哈欠,一边拉开大门。 去附近的茅厕解决了生理问题,崔颂眯着眼往回走,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借着灵敏的反射神经稳住身形,崔颂低头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一团白色不明物,被漫地疯长的野草裹在中间。 如果不是刚才差点被绊倒,踩塌了几束草,他还真不知道这草里“别有乾坤”。 崔颂矮下身,借着朦胧的月光,辨认出那是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 而且十分眼熟。 “……郭兄?” 崔颂左右打量了一圈,发现这里正是白天他见到郭嘉祭酒的地方。 想到上次醉酒时,郭嘉也是随地一躺,崔颂揉了揉发麻的太阳穴,认命地将人捞了起来。 旁边还摆着祭祀用的燔肉与酒瓶,未燃尽的小块素帛,未曾整理,崔颂不由怀疑郭嘉是否一直在这,没离开过。而自己回来时之所以没看到他,全因草长太高,将卧倒在地的他遮了个严实。 崔颂正准备将人扶进屋里,忽有一阵妖风迎面而来,吹动地上的白布碎纸。一时间鬼风哭号,野草披靡,格外渗人。 崔颂还未踏出的脚步一僵,低头看了看杂乱的地面,弯下身,将地上的碗筷摆放整齐,又挖了个小洞,把酒瓶与未燃尽的素帛一同埋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想了想,朝碗筷放置的位子俯身拜了两拜,这才架起郭嘉,步履飞快地离开。 急着离开的崔颂不曾注意到,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 第二天,白首领派人来请崔颂,说是抓着了大虎。 崔颂懵了好半天,才想起这大虎是何许人也。 正是他为了借刀杀人——借氐人的手抵御刺客,而胡乱编造的一个名字。 崔颂当初编造这个故事,主要是为了防备刺客再次出手,本也没指望氐人们能做什么,结果首领这边竟然告诉他——人抓到了?! 吃惊归吃惊,崔颂还是第一时间赶去现场。 结果发现……被抓到的“大虎”根本不是刺客,而是一个他不认识的莽汉。 “此人并非大虎……” 白首领惊讶道:“我见此人鬼鬼祟祟,意图趁夜潜入寨中……原以为这就是背叛袁公子的贱仆,竟是弄了个乌龙?” 崔颂感觉白首领的言行有些违和,仔细琢磨,却找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此人确实不是大虎。大虎虽常年从事劳作,身强力壮,但远没有这般高大。” 纵然未曾得见刺客的真颜,几次交手,他对刺客的身量记得十分清楚。 眼前的这个“刺客”,猿臂虎头,身板高出常人一大截,比起汉人,反倒像是氐族这边的…… 且等一等。 崔颂停下思考,重新打量“刺客”的眉眼。 深刻的五官,高耸的额头,确实带着氐人的风貌。 崔颂心下生疑,却听首领又道。 “白某虽听袁公子描述过大虎的外貌,到底未曾亲眼所见……想帮公子抓住那厮,怎奈有心无力。不知公子是否擅长丹青,如能绘制一幅大虎的画像,叫白某参详一二,白某定能将那贼捕获,交予袁公子发落。” 首领的这番话,更让崔颂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想来这“抓到可疑的刺客”是假,拿来试探他是真。 白首领……莫非在惦念着那莫须有的藏宝图不成? 崔颂有了决断,借此机会,再次提起甘姬等人的事。 “袁某不擅笔墨,倒是走失的家仆中,有一人堪称丹青大手,且与大虎共事多年,”崔颂话锋一转,“前日我与白首领提及家仆于隔壁部族‘做客’一事,首领答应替袁某交涉一二,不知今日可有消息?” 一见白首领有所停顿,崔颂就知道前几日应下的事,对方并未上心。 然而白首领却是道:“这是当然……白某正要去杨氏的部落,未知袁公子是否同行?” 崔颂心中惦念着甘姬等人的安危,正要答应,便见门房匆匆来报—— “郭先生求见。” 郭嘉进门,一身水色襜褕,领口微敞,发未束,垂于肩胛,疑是匆匆赶至。 白首领朝郭嘉执以一礼:“先生来得正好,白某正欲去杨氏部落交涉,寻回袁公子的家仆。只杨氏一族素来心高气傲、不好相与,不知先生可有高见?” “如此,嘉便与阁下走一遭。” ……诶? 不止崔颂,白首领也有些吃惊,但他很快平复表情,拱手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第39章 逃亡之路 崔颂不明白郭嘉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估摸着对方大概是有自己的打算, 遂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与首领等人一同上路。 跃马而行, 崔颂扫了眼与自己相隔一车之远的郭嘉, 见他散着发,神色怠倦,偶尔揉额虚目,似是宿醉未醒的模样, 不觉多了几分担心。 催马靠近些许,得到一道带着询问的回视。 “何事?” “……你可有事?” “袁兄多虑。”郭嘉移开目光, 他此次所驾的并非老马, 而是另一匹神骏非常的宝驹,马蹄铮铮, 一扬鞭, 就将崔颂甩后了数米。 崔颂注意到首领等人不经意移过来的视线,那带着审视的意味令他放弃了与郭嘉深聊的打算,专心驭马,不再多言。 赶路的过程十分无聊,只闻马蹄错落,只见漫天黄土,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 马队绕入一处陡峭偏远的山道, 崔颂忽的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昨日他与寨中勇士踏青策马, 绕遍整个山头, 未曾休歇。当时不觉如何,如今隔了一天,又纵马狂奔了一长段路,大腿内侧与骑服厚实的布料剧烈摩擦,竟在少许的麻木中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崔颂略一皱眉,猜测或许是皮肤被磨破。痛觉不显,却令人非常不适。 望了眼远处蜿蜒陡峭的山路,他握紧缰绳,正准备扬鞭而上,忽见郭嘉倏地勒马,在山隘处停下。 他这一停,首领亦停下马来,连带其他跟来的寨中人一同勒紧缰绳,谷中传来大合唱般的马嘶。 首领驱马回返:“先生为何停下?” “此路虽近,可前两日降大雨,隘中山道恐积水甚深,泥泞难走,反倒会拖累行程,不若改道。” 首领考虑片刻,点头同意。 不用走这一条颠簸的山路,崔颂心下略松。调转马头,与郭嘉漫不经意投来的目光对个正着。 崔颂正有些奇怪,却见郭嘉已经收回视线,神色淡淡,策马跟上首领的坐骑。 又行了半日,朔风呼号,风沙漫天。缘溪而行,见所有人脸上皆有一些疲色,首领示意众人停下休整一二。 几人去溪边取水,几人聚一处闲聊,还有几人取出干硬的面饼,就着冷水硬啃。 崔颂下了马,虽不至于两股战战,但也觉得半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靠在一株桦树上歇了一会儿,慢慢地灌了半壶水,眼尖地扫到首领那边拦下一只苍鹰,从鸟爪上取下一块布料。 将布料展开后,只一眼,就让首领脸色大变。 崔颂心中不解,还未想出个所以然,便见首领叫来几个心腹,私语了几句,那几人就各自下去,和打水的、进食的几个族中壮汉说了些话。 不一会儿,几乎所有的氐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慢慢围了过来。 崔颂意识到不对,抬手按上腰间的佩剑,坐在他对面的郭嘉忽然抬起头,目带警诫,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崔颂垂下手,戒备地盯着逐渐靠近的氐人。 细看之下,几人脸上俱带着难掩的敌意。 崔颂更为警觉,冷眼瞧着他们步步逼近,截住所有的去路。 他扔下空水囊,照着以往“袁公子”的派头,不满地皱眉:“白首领这是何意?” “袁公子莫要着恼,白某刚刚收到部族来信,需要回寨一趟,怕是不能陪公子去杨氏部落了。”白首领面带阴鸷之色,用语尚且有礼,但多了几分强硬,“不过公子无需担忧,白某虽有急事脱不开身,但已吩咐下属,务必护送公子前去杨氏部族交涉。” 而后他像是强忍某种情绪,走向另一侧的郭嘉:“先生可有什么话要说?” 一眼扫过,俱是不善的目光,郭嘉睨然一笑:“疑邻盗斧,想来不管嘉再说什么,君都不会信了。” 白首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略缓:“并非白某不信先生,只如今情况特殊……且先生让我等改道而行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 郭嘉淡淡道:“君未免太看得起嘉。嘉倒有一言想赠予君:兵贵神速,迟则生变。君是否还要在这与嘉虚耗?” 白首领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挂在身侧的手猛握成拳,显然在极力克制。 未几,他冷笑一声,“有礼”道,“那么,便请先生原地等候,等白某回去料理完急事,再与先生详细探讨。” 话一落下,便有数人出列,站在距郭嘉不远亦不近的地方,看似护卫,实则监禁。 崔颂哪怕不知二人之间的哑谜,看这架势,加上刚才的只言片语,如何看不出是寨中出了变故,而白首领疑心郭嘉,怀疑其中有他的手笔。 崔颂朝郭嘉的面上看去,只见他神色泰然,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心绪。 不管哪个时代,抱团与排外的现象都屡见不鲜。 平时并不明显,一旦突发状况,族群之间的天堑便显露无遗。 崔颂明显感觉得到,自白首领接到那封飞鹰传书,氐人对他的态度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的恶念与敌意,丝毫不比郭嘉所受的少。 在白首领的示意下,几个高头大马的氐族勇士“护送”崔颂上路。名为保驾护航,实为半胁迫的行为令崔颂更为凝重,不得不去细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突发事件,让白首领连表面功夫都无心敷衍,还更加急迫地想要得到那莫须有的藏宝图? 直到行出五六里,崔颂犹想不透。想起郭嘉曾经警告过他“此间将乱”,劝他早点离开,他不由猜测这突发事件是否真的和郭嘉有关。 日暮时分,崔颂寻思着另一个自己多次提到的“先下手为强”的论断,结合昨晚有关“离间计”的梦中教学,现学现用,以金钱为饵,以猎食为因,一踩一捧,成功激起几人之间的内部矛盾。 而后,他带着一小串被处理好的猎物,趁乱离开。庆幸的是,他以前参加过定向越野,学过辨向、地理识别与定位,虽对这块地域毫无了解,但要原路返回不难。 他决定回头去寻郭嘉,正好他的马也被氐人们扣在那,正好一并寻回。 崔颂计算着时间与距离,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将将走了二分之一的路程。一路疾走,终于见到那条熟悉的小溪,崔颂正觉口干,便到溪边饮水,什么干不干净有没有寄生虫的问题都被他抛到脑后。 等到饮了半饱,他默念“水是有自净能力”的,把牛皮囊装满,拍去腿上的灰尘准备起身。 身后倏地传来混乱的声响。 其中夹杂着刀剑、怒喝、惨叫,崔颂忙将身形掩入河边半人高的蒿草间,警惕地审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人影幢幢,火光滚滚,一路人马举着拳头粗的火把,手起刀落,与前方只有寥寥数人的行商厮杀。 不……或许已不能称之为厮杀,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隔着重重草杆,崔颂屏住呼吸,默声数数。 五……十……二十。 杀人的那方,至少有二十人,且各个都是好手。 只片刻的功夫,这一场屠杀便已结束。 崔颂脑中紧绷着一根弦,心跳却意外平静,在黑暗之中能听到稳定而有规律的咚咚声。 借着聚集的火光,他看清了那些人的面貌。身形高大,体态骁勇,与他遇见的那些氐人穿着相似,身上的凶悍之气更甚。 那是真正穷凶极恶,视人命为草芥的血气。 “真是痛快,切这些倭瓜就跟切菜一样,一刀一个,爽利得很。” “这些不长眼的秦人[1]就该缩在他们的猪圈里,非要送上门任我们屠宰,就怨他们不长眼吧。” “嘿,快看看这些人都带了什么,老祖宗说秦人一个赛一个有钱,这几只秦猪又是来走商的,肯定有不少好货。” 这群耀武扬威的屠夫嗓门极大,即便隔了数十米,对话内容仍被崔颂听得清清楚楚。 崔颂一动未动,耐心地等这群人离开。 却不防一人突然说道:“这秦猪的血喷得有够恶心,把老子的刀弄得脏兮兮的,可别弄坏了老子的宝刀。” “这有什么,那边不是有一条溪吗?过去洗洗就是了。” 崔颂暗道不妙,果不其然,摇曳抖动的几串火光在原地停留了半息,忽然往他的方向靠近。 崔颂打量附近的地形,衡量双方的武力差距与待在原地不被发现的可能,当机立断,选了草叶较为茂密的方向,猛然一冲。 “什么人?!” 察觉到异动的屠夫们将火把往溪边一探,照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几人顿时炸开了锅。 “那衣服是——” “这里还藏了一个,是秦人!” “秦彘[2]必须死,快去宰了他!” 兴奋高昂的声音令崔颂心中一沉,他虽不知道那群人为什么叫自己“秦人”,但从他们的对话中明显能感觉到毫无缘由的恶意,好似凡是穿着汉服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 借茂密的树丛遮蔽身形,崔颂一路疾跑,一路观察地形。 跑了几分钟,他突然察觉到不对。 这里是一条小山脉,他所往的方向正是一道隘口。然而越是往前,溪流越是密集、湍急,交错密布,编织成网。再往前行,指不定会被溪流挡住去路。 此处山涧不宽,但也颇有深度。 而他与原主皆不通水性。 这时要想改道已无可能,崔颂只得祈祷前方隘口不要被溪流阻隔。 老天爷这次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等到林叶渐疏,隘口渐近,前方水路纵横,一道长河直通关隘,断绝去路。 而旁边是一座百米高的山脉,与河流呈并行之势,将他困在这一隅河床边缘。 陡崖峭壁,要想翻山而过简直天方夜谭。崔颂深吸了口气,拔出腰间的佩剑,再次打量这道无情的山壁,在靠近河边、约一人高的位置找到一条窄小的裂缝。 那道裂缝约半人长,二尺宽,勉强可容一人侧身而过。 崔颂略一犹豫,踩着下方嶙峋的岩石,挨近洞口。 里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崔颂拿剑探了下深度,又摘下腰间玉珠往洞中一丢,等到回音传来,他毫不犹豫地收剑,侧身钻入洞中。 等他藏好身形,外面远远传来嘈杂的声响。 眼睛还未适应洞中的黑暗,崔颂索性阖上眼,侧耳聆听洞外的动静。 视觉封闭,听觉愈加灵敏,在那些遥远的怒叱中,崔颂忽然捕捉到一丝格格不入的声音。 极细微,却离他极近。 崔颂心中一惊,立即睁开眼:“谁……?” 压得极低的质问,被一只手从身后捂住。 ※※※※※※※※※※※※※※※※※※※※ [1]秦人:秦朝统一六国,车同轨,拓交通,北方和西方的邻国往往称中原人为“秦人”。直至汉晋,部分偏远地方仍沿用此称。 [2]彘:猪。参见“人彘”。 第40章 山壁之中 崔颂的心沉入谷底, 此时已来不及拔剑, 他反手一肘,用力撞向后方, 被那人另一只手截住。 “安静些。” 带着冷意的声音十分熟悉, 崔颂睁大眼,不敢相信事情有这么巧。 略一偏头,借着山壁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正见郭嘉侧耳凝眸, 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作,郭嘉回过头来, 眸中的冷意尚未散去, 眼若寒潭,折射粼粼碎光。 待到与崔颂四目相对, 郭嘉一怔, 似是也未想到事有如此之巧,闯进来的竟是他,立即松手,改为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往里挪了些。 怒叱声由远及近,伴着几声不入耳的咒骂, 那支心狠手辣的外族人已然迫近。 崔颂屏气凝神, 只听外面道。 “那小崽子倒是逃得快, 可别叫老子逮到。” “这就跑没影了, 该不是跳进河里顺流跑了吧?” “听说南蛮子善泅水, 莫非那秦彘是从南边而来?” 崔颂注意到,在听到“秦彘”这个词的瞬间,郭嘉目光一变,搭在膝上的手倏然一紧。 在崔颂的记忆中,郭嘉素来风逸洒脱、散漫不羁,从未有过如此锋锐失控的时候。 出于谨慎,崔颂忙抓住郭嘉的手,用力一握。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痛感,郭嘉回神,尤未散去戾气的寒眸转向崔颂,撞入一双同样明亮、却暗含担忧的眼睛,神色略缓,攥成一团的手缓缓松开。 两人相顾无言,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秽语不绝。又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歇,似是人已走远。出于谨慎,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随后是几声不甘的怒骂。 “妈的,真不在这……” 声音再度远去,这次没再回来。 郭嘉随意往身后的山壁上一靠,目光平和,看不出在想什么。 崔颂打量山洞,见此处占地约一厘半,换算成现代单位大概是十平方米左右,洞内有些潮湿,脚下不平,只他们此时的落脚处稍显平缓一些。 郭嘉从身侧取出了什么,微偏过头,试着将那东西凑到后肩。 崔颂不解:“郭兄在做什么?” 挨近一看,眼瞳微缩,“你受伤了?” “一点小擦伤,不碍。” 郭嘉浑不在意,因着动作艰难,崔颂便道: “我帮你吧。” 郭嘉也不客气,将几片草药往崔颂手上一塞,留给他一个后背:“那就有劳崔弟了。” 动作迅速的,就差直说“就等你这一句”。 崔颂抽了抽嘴角,撕下一片里衣,裹上几片紫珠叶,细细捣烂。 拨开郭嘉的后领,确实只是擦伤,不过有些严重,犹在渗血。他将成糊的药草往上一贴,用那一小条衣料绕过肩膀与腋部,在前方打了个小结。 做完这一切后,郭嘉又递过来几片止血散淤的药草。 崔颂:“……?” 就在他暗想“莫非还有其他伤口”的时候,郭嘉淡淡加了一句:“既然得闲,纵是蝇头小伤,也该细细处理。否则,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若不慎感染,必为大难。” 崔颂仍有些迷茫,却见郭嘉往自己的胯间扫了一眼。 崔颂:…… 因情况紧急,变故横生,他早已忘了大腿内侧被磨伤一事,此时更是疑惑:郭嘉是怎么发现的? 见他迟迟不接,郭嘉不由扬眉:“崔弟可要嘉帮忙一二?” 崔颂噎了一下,虽知这不过是玩笑,但还是飞快接过那几片紫背天葵:“郭兄‘好意’,颂心领了。” 因为磨伤的部位着实尴尬,郭嘉十分自觉地背身,整理袖囊中的物什。 崔颂以最快速度处理好伤口,随后便与郭嘉交换彼此离开后的遭遇。 崔颂的自不多说,监视郭嘉的人可比监视他的多了两倍,为了摆脱他们,着实费了一番苦功夫。 郭嘉肩上的伤,就是经过一段陡坡时,冒险滑下而擦伤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颂想到白首领前后堪称极端的态度差异,终是忍不住问道,“寨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让他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得了?” 郭嘉道:“你可记得,当日白普路被驱逐出寨时……嘉与你说过什么?” 崔颂记得很清楚。 “此间将乱?” 可这四个字,究竟是郭嘉预见了今日之难,还是说……如今的局面是他一手促成的? 郭嘉显然看出了他的困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与他听。 以郭嘉的识人之能,寨中各人的性格秉性,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审问白普路的那天,崔颂也在现场。当时帐中的人大多是熟悉面孔,除了一人。 副首领益西。 那位副首领极缺乏存在感,沉默寡言,几乎被首领一系的人孤立。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句话。 “念在初犯,小惩大诫如何?” 只这么一句求情的话,还被首领不冷不热地堵了回去。 崔颂认真回忆当时的情况,发现不管是副首领的言行、神态,还是其他人的反应,都显示这位副首领是个心软重情之人,与汲汲钻营的白首领截然不同。 郭嘉却是嗤笑道:“狼群中闯入了一只羊,还在悠然吃草——这种荒唐的事,嘉是不信的。” 崔颂如醍醐灌顶。 副首领看似心善绵软,一直被白首领打压……可在马寨那种地方,真正软弱的人是做不到那个位子的。 何况……若真心善,便不会不分黑白,只是流放就为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求情;若真重情,便不会一触即止,甫一碰壁就掀帐离开,来个“眼不见未净”。 副首领为白普路求情的行为,显然是在作秀。 更有趣的是,当副首领被白首领挤兑,失意离场的时候,不止他的嫡系打抱不平,许多中立党亦对首领有了不满。 可见这位副首领极擅长收买人心。看似透明人的尴尬处境,或许也是他博得同情的一种示弱? “早在白首领将白普路驱逐出寨的那一刻,今日之事便已注定。”郭嘉道,“放蛇归林,里应外合。马寨易主,不过是迟早的事。” 原来如此……白首领为了排除异己,把白普路赶出马寨,不仅彻底得罪了这条恶狼,还引起了许多人不满。副首领只需略一挑拨,以他的威望,夺权并非难事。而被赶出去的白普路,心中定然不忿,一旦找到机会,必会引着外来人马杀回去。今日白首领带着一队嫡系离寨,正是绝好的时机,留在寨中的首领亲信腹背受敌,必将败北。 白首领看不透其中的玄机,于是怀疑到郭嘉的头上。 然而此事确与郭嘉无关,若要强行攀扯,也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罪名。 冷眼看犬咬犬,毒蛇斗恶狼。 郭嘉通达虑远,善识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认为某位姓崔的小兄弟虽然“才名远播”,博闻强识,心思灵活,颇有几分小聪明,但对人性之间的弯绕尚差几分了解。 再想到对方待人以诚,过于纯然的性子,郭嘉心想自己若是不管,这小子定要吃个大亏,于是又将寨中的弯弯绕绕一个个掰碎了,一点点地与他讲,直听得某崔姓小盆友双眸微睁,叹为观止。 「颂……愿意相信郭兄。」 想到那晚崔颂与徐濯的对话,郭嘉便觉得怎么也不能放心。 哪怕疑点重重,一个“愿意”就将信任托付。 得亏是遇着了他,若换作其他心怀叵测之人,不知要如何是好。 崔颂并不知道自己不走心的一句话引起了某位仁兄家长式的责任感。听着郭嘉环环相扣的分析,崔颂在咋舌的同时,感觉自己的眼前又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着实受益匪浅。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崔颂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郭嘉这是刻意分析给他听的。认真道了谢后,他一边琢磨刚刚的所听所闻,一边消化。郭嘉也知道他需要时间整理这些黏糊的东西,亦不做打扰,抄袖闭眸,倚墙小憩。 才闭眼没多久,就听到耳边传来“啪”的一声。 郭嘉眉梢微挑,正待忽略这声异响,却听耳边又传来“啪”的一声。 他不得不睁开眼:“你在做什么?” 崔颂比他还要面无表情:“打蚊子。” 水边容易滋生蚊虫。崔颂前世就是易被蚊虫叮咬的体质,没想到换了个身体,还是摆脱不了饲料的宿命。 郭嘉定睛一看,崔颂露在衣裳外的部位确实多了几个大包。 一条弯曲的蛇形,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且忍忍吧,洞中没有驱蚊止痒的药草……”奇异的红肿,配上崔颂此刻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好笑的。然而一身清爽的郭嘉终是不忍心幸灾乐祸,虽说安慰的不痛不痒,到底厚道了一回。 崔颂其实有些不平:“为何只咬我一人……” 照理说喝酒之人也是十分招蚊子咬的,为什么他被咬成馒头,与他隔了半米的郭嘉一点事也没有,这不科学! “谁让崔弟风流蕴藉,叫蚊虫也见之心喜。” 听到这半调笑半逗弄的话,崔颂哽了一会儿,不输阵地挑眉:“郭兄说的有理,毕竟会咬人的蚊子都是母蚊子……保不齐是见我太帅,所以专盯着我咬呢?” 郭嘉忍不住笑了。只是对于“咬人的蚊子=母蚊子”这点,他只以为是崔颂话赶话的胡诌,并未当真。 这河边的蚊子,就如那天边的星辰。 在未经污染、绿化一级棒的古代,河边的蚊子就如天边的星辰照了个镜子。 只这谈话的功夫,他身上的包又不知多了多少。 那些蚊子甚毒,咬出的包又大又痒,叫人不堪忍受。 崔颂忍无可忍,在耳边又一次传来嗡嗡声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摘下佩剑,连着厚重的剑鞘往旁边一砸。 咣的一声。 身后的山壁,被他拍塌了。 ※※※※※※※※※※※※※※※※※※※※ 徐濯:主君,郭奉孝那小子可信吗? 崔颂(想了想历史记载与后世艺术形象,又结合这几日的相处):反正我信。 郭·求闪电·嘉(压住上翘的嘴角,沉痛道):子琮心思纯正,恐为他人所趁…… 崔颂:……说人话。 郭·自挂闪电·嘉:不要轻信他人……嗯,我除外。 第41章 无妄之灾 崔颂没想到自己这一下会这么给力,顿时吓了一跳。 郭嘉扯着他避开散落的石块与灰尘, 等到动静结束, 上前检查塌陷的山壁,发现那里露出一条一人长宽的甬道, 一看就是人工挖的, 想来原先的山壁乃是后来有人为了掩人耳目砌成, 因后方中空,这才被崔颂轻而易举地砸开。 差点以为自己变成大力士的崔颂有些惊疑不定, 现代生活过久了,这小说般的情节让他有一种不真实感。郭嘉倒生出了几丝反思之意,自从来到这个地方, 他匆匆审查周遭的环境, 却不曾细致地检查洞中山壁。 哪怕是暂得安全,也不该如此疏漏。 崔颂检查甬道口的土质, 确认这条通道还算稳固, 不会像之前的山壁一样被他轻易拍塌。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之前闲谈的时候, 他和郭嘉商量过:他们二人都不会水,无法从水路离开,这处山隘对他们而言就是死路。而那群刽子手还不知在哪里晃荡,总归不会离得太远, 万一出去撞上了, 根本无路可逃。 只是, 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呆在洞里, 没吃的没喝的, 早晚也是死。 崔颂检查身上的补给,躲避刽子手的时候没顾太多,现在只剩几串处理好的肉片,水囊早不知道掉哪去了。 郭嘉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综合考虑之下,他们只能等明日黎明时分离开山洞。碰不上那群人最好,若是不慎遇上,双方的状态差距也能降到最小。 二人本已做好早睡早起的计划,不过现在才辰时,折算成现代计时才19点多,不说现代人崔颂,土生土长的郭嘉在这个时间也是睡不着的。 而且这里被人特地挖了通道,怎么想里面都很有可能藏了什么,如果是有用的物什,或许能助他们突围。 没有过多的犹豫,等确定通道中的空气没有异常后,两人决定进去。 郭嘉早有准备,用猎物的油脂与竹管做了个简易的油灯,此时用燧石点燃,灯光虽弱,但聊胜于无。 谁也不知道通道尽头是什么,崔颂小心翼翼地走着,就怕前面突然跳出个人,或者有什么机关暗器。 然而转念一想,这是真正的古代世界,不是武侠小说与盗墓小说,碰上别有洞天的山壁已经够离奇了,机关暗器什么的未免想的太多。 至于跳出个什么人……有谁会封死出口,把自己封在山里?就算有,不见阳光又不吃不喝这么久也早就死了。 崔颂稍稍放松下来,驱走脑中的胡思乱想。 通道并不长,走了十几秒便已到达尽头。 尽头是一间半天然、半人工的洞府,顶上被水流侵蚀,呈现蜂窝状的洞孔,竟还透下月光,在地表洒上一片银辉。 计算了一下方位与距离,崔颂确认此处靠近隘口的河流,因而顶上山壁甚薄,直通天光。汛期水涨,倒灌而入,留下冲刷腐蚀的印迹。 岩洞尽头有一只牛皮包裹的木箱,不知是谁放在那。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一些普通的器具,模样崭新,似是行商走贩留下的货物。 二人兴趣寥寥地关上箱子,打量四周,洞中除了这口箱子外,再无别的东西。 左右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暗道。除了刚刚那条被掩藏的路,此处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山洞。 崔颂有些无言。毕竟以常理而论,被特意掩藏的暗室里定然放着重要或珍贵的东西,什么绝世武功、惊天宝物、天材地宝、神兵利器……就一箱成色寻常的货物,实在落差太大。 郭嘉丝毫不知他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既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便准备退出岩洞,回原来那处方寸之地。 这里比原来那小块地方还要潮湿,又透光漏风,实在算不上休息的好地方。 崔颂也表示同意。毕竟以此处岩石的腐蚀程度,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塌了。 “此处石壁虽有些松软,一时半会儿倒不会塌陷。”听了崔颂的顾虑,郭嘉如此说道,“除非地动……” 只要不地震,这里还是安全的。 就在这个时候,崔颂突然感到山壁不明显的震了一下。 崔颂:…… 郭嘉:…… 崔颂诧异地看了郭嘉一眼,后者抽了抽嘴角,迅速抓住他的手臂:“走。” 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落石无数,脚下难以站稳,眼看通道就在眼前,只差几步就能抵达,地面蓦地陷了下去。 等到崔颂恢复意识,他发现自己正倒在一斗碎石间,顶上开了个大洞,皎洁的月光撒下银辉,让他如坠梦中。 睁眼迷瞪了许久,听着水滴落在石板上,规律有节奏的声音,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归脑中,崔颂一惊,猛然坐起。 由于起身太急,手臂往地上用力一撑,右手肘部竟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感。 崔颂倒抽了一口凉气,借着月光检查自身,发现肘部肿胀淤血,明显突起一块,看起来触目惊心。 试着转动小臂,锥心的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崔颂眼前一黑,等到缓过来的时候,粘稠的冷汗布满后背,被夜风一吹,冰凉砭骨。 崔颂估计自己的右臂可能是骨折了,暗道时运不佳,托着右肘艰难地起身,走了两步,旁边的小石堆突然破开,从里面爬出来一个人。 崔颂:…… 这仿佛鬼片特效的场景令他愣了一会儿,等到那人咳嗽一声,崔颂连忙上前,用完好的那只手把人拉了出来。 郭嘉借着他的力离开石堆,刚想道谢,岂料还未站稳,突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朝旁边倒去。 崔颂反应极快,左手一引一拉,将郭嘉带向自己这边。 坚硬的脑门砸上肩膀,崔颂忍不住抽了几口冷气,龇牙咧嘴了半晌,反手环住郭嘉的肩膀让他不至于倒下,这才勉强平复面部的肌肉:“郭兄,没事吧?” 郭嘉攀上他的肩膀,借力站稳,脸色有些苍白:“嘉……大约是有点事的。” 崔颂忙道:“怎么了?” “崔弟的肩膀坚如磐石,砸得嘉有些头晕。” “(笑)崔弟这仿若吃人的目光,看得嘉更加晕眩了。” “郭兄既然有心思说笑,想来并无大碍。”崔颂觉得自己的肩膀有些沉——大概是地陷的时候摔了下来,或被落石砸中,除了伤势严重的右臂,全身都像是被套麻袋打了一顿,疼得要命,“既无大碍,能否将尊胳膊挪开?” “恐怕不行。”郭嘉的笑中终于多了一分无奈与抱歉,“我的腿折了。” 崔颂:…… 低头看了一眼,郭嘉的站姿确实有些奇怪。 重心在右腿上,左腿裤脚沾了少许血迹。 崔颂叹了口气:“正好,我的手也折了。” 郭嘉:…… 崔颂心想,难怪家中老人常说好奇心害死猫,他和郭嘉不过进道查探了下,就一个折了手,一个折了腿……真正意义上的难兄难弟。 “这也算有难同当了吧。”郭嘉不算宽慰地宽慰了一句,在崔颂的帮助下坐到一处开阔的地方,“让我看看你的手。” “先顾一下你的脚比较好,都流血了,肯定比我严重。”崔颂退开一步,左右环顾,看到了那只牛皮木箱,“我去找点东西。” 箱子因为地震与塌陷的缘故,整个翻倒过来。崔颂好不容易单手将它扶正,打开锁栓,将箱顶翻开,一样样地取出里面的器具。 蟠龙纹陶壶,紫竹排箫,九枝灯,漆盒,红木妆奁,丝绸罗锻…… 崔颂取出最后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他从未见过,看起来像两只紧密相连的白玉酒杯,嵌在铜制台子上,被两只环形凤凰衔住杯口,合成一个整体。 崔颂掰开凤凰口,发现两只杯子都能拆下。 他正觉得口渴,这两口杯子刚好可以拿来用……正好与郭嘉一人一个。 崔颂在做饭用的甑里找到几块木炭,灵光一闪,拿过蟠龙纹陶壶,又找了几块光滑的石头。 秦汉的壶不同于后世的壶,往往体积很大,高颈侈口,有点像后世的宝特瓶。 崔颂正准备用这个壶,做一个简易的净水器。 他先用牛皮纸将壶口封好,折下排箫上的一根管子,将有孔的那头削尖。而后他将壶身倒置,凿开壶底,依次放入绸缎、木炭、绫罗、细沙、绡绢、小石子、绡绢、大石子、绡绢。 做完这一切后,他用竹管尖锐的那头刺破牛皮纸,连着壶口嵌入甑锅的凹口,又用大釜在旁边的水坑里勺了一釜浑浊的水,从壶底倒下。 崔颂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掰断排箫最长的两节,连着两块干净的绸缎,一齐带回郭嘉那边。 现在他们仍然位处山壁之间,因为地震,整个岩洞塌陷的缘故,他们掉落了一段高度,以致通往山外的甬道距他们有两米高。两人如今一个手残,一个脚残,通往甬道的山壁又平得像被切过一样,根本没法爬上去。 然而,即便再急,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养好伤势。他们身上带着的粮食不多,希望在饿死之前能找到逃脱的办法。 骨折不是小伤,此处缺乏治疗条件,他们只能先做应急处理,将伤肢拿竹管与布条固定,以免二次伤害。 在崔颂的要求下,郭嘉先处理好自己的腿,又帮崔颂绑好胳膊,过后才问道:“你刚刚蹲在那做什么?” “净化水。”崔颂道,“应该差不多了,我去生火。” 崔颂将净化好的水煮开,又往壶底灌了一勺浑水,用未使用的绡布把两只玉杯擦得干干净净,倒入开水,提着天平似的玉杯台子回到郭嘉身边,“渴了吧?喝点水。” 见到那凤凰衔口的两只孪生酒杯,郭嘉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崔颂有些奇怪:“怎么了?” “无事。”郭嘉很快恢复如常,接过杯子饮了一口。 崔颂没有放在心上,吹凉玉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我再去取一杯来,放凉了给你清洗伤口。” 郭嘉目送崔颂远去,眨了下眼。 ——崔弟他……约莫真的不知这是合卺杯[1]吧。 ※※※※※※※※※※※※※※※※※※※※ [1]合卺:即交杯。起自周礼,两器(瓢)之柄相连,以之盛酒,夫妇共饮,表示从此成为一体,名为“合卺”。 (多年后的无责任小剧场) 郭·乌鸦·嘉:睡也睡过了,交杯酒也喝了,你要负责。 崔·立旗小能手·颂:???(黑人问号) 第42章 生死危亡 崔颂完全不知道他心中“刚刚好”的玉杯有什么寓意,他在一处碎石中找到自己的佩剑, 拿了回去, 又将晾好的开水搬了过来,拖来一口大锅, 把点燃的木炭丢了进去, 权当灶用。 深秋夜晚的洞穴就算没风也十分的冷, 两人虽年轻力壮阳气足,也架不住洞中的湿冷, 何况又都是伤患,不得不多注意些。 崔颂在那堆器具中翻找了一会儿,寻着记忆找到一只暖炉, 把暖炉一起带回去。 有灶又有暖炉, 总算驱走了少许寒意。当崔颂抱着一叠充当被子用的布料回去的时候,郭嘉正拿着一把匕首, 把处理好的肉干削成小片。 崔颂看了一眼, 只见那匕首刀刃锋利, 削铁如泥,刀身上无多余的刻纹,仅在刀柄上雕有繁复的纹饰。 他在翻找箱子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柄匕首,想来这是郭嘉自己的东西。 等郭嘉削好一小碟, 崔颂接过碟子, 放到甑锅上蒸。 蒸好的肉干总算没那么硬, 两人食不知味地填了点肚子, 略收拾了下, 围着炭火取暖。 两人还未酝酿出睡意,坐着闲聊了一会儿。崔颂想起白日的事,捉到几个疑点,问道:“追着我到山洞外的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似乎对汉人很有敌意……还把汉人叫做秦人?” 崔颂实在叫不出某个具有侮辱性的称呼。 郭嘉一顿,从旁边取过一块拿来固火的木板,用匕首信手雕刻:“秦合六国,自此‘秦人’之名遍乎天下。自高祖以来,上下皆以‘汉人’自称。然则一些外族仍习惯‘秦人’这一称呼,山高水远,不曾易辙。此山就有一族,自称武威匈奴族,与北匈奴郅支同出一系,见汉人便杀……”郭嘉停手,“他们,就喜欢称汉人为‘秦人’、‘秦彘’。” 崔颂低声道:“我们遇上的,就是这一族的人?” “应当是。”郭嘉放下匕首,将木板递给崔颂,“这是附近的地形图,好好记一下。” 崔颂接过木板,瞠目结舌。 单论技法而言,这与最精致的堪舆图也不差什么了。 崔颂顺势将话题转到地图上,不再提那些人的事。 虽然这一回郭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出郭嘉对那些人的排斥……不是单纯的反感,而是更加激烈的情绪。 因而尽管有些疑惑,崔颂还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由于最初醒来的时候动作太大,让右手手肘伤上加伤,疼出一身冷汗,刚刚忙前忙后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一静下来,汗水蒸发,凭白多了几分寒意。 在这股寒意之下,崔颂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郭嘉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又被他的一个喷嚏打断。 郭嘉往灶中添了把火,朝他招手:“坐近点。” 崔颂拿绮罗蹭了把脸,慢慢挪了过去。 还没坐稳,郭嘉就拿布匹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裹成粽子。 崔颂:…… 郭嘉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将旁边放了炭火的暖炉往他怀里一塞。 “不至于吧……” “防微杜渐,忧在未萌[1]。”郭嘉又给他裹了一圈,“还不知要在此地滞留多久,万一生病,不过白白受罪。” 崔颂艰难地从“蚕蛹”中挣出手,也抓起一团布料往郭嘉身上一套,正好蒙上他的头:“郭兄言之有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闹剧,所有的布料缠成一团,好似大打出手过一般。 经历一天的逃亡,此刻松懈下来,浓厚的睡意涌上意识。 崔颂裹着“薄被”,靠着身后的山壁沉入梦乡。 半睡半醒间,他往热源的方向挪了挪,挨上一个软软的抱垫,毫不犹豫地将头压了过去。 被当做抱垫的郭嘉无奈地放下拨火用的钳子,把某人往地上滑的脑袋扶正,稳稳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抓住滑落的“被子”,避开某人受伤的手,一点点地掖好。 一夜无梦。 当崔颂被尿意憋醒,迷糊地睁眼,他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一个不太硬也不太软的枕头上,同时,他的头顶压着某个重物,令他动弹不得。 崔颂稍稍偏了下头,发现那不硬不软的靠枕正是郭嘉的肩,而头顶上的重物,乃是郭嘉的头。 如此一来,他枕着郭嘉的肩,郭嘉又枕着他的头,两人相互倚靠,他竟没法抽身。 一旦他将头挪开,失去支点的郭嘉必定会往旁边栽去。想要不惊醒对方去解决三急问题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崔颂看了看月色,估摸着时间大概是三更……差不多凌晨一点的样子,他不由更加犹豫,想着要不要再忍一会儿。 又一阵睡意袭来,崔颂重新闭上眼,在重新被周公召唤之前,他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哔啵”声。 警觉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任何异动。 崔颂不免有些奇怪,安静等了一会儿,再次听到清脆的破裂声。 这一回叫他找到方向,往南边的墙角看去。 几块碎石滚了下来,除此之外好似没有别的异动。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碎石滚下来? 难道又要地震了? 崔颂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他从前虽然没亲身经历过地震,但也知道一些地震是有余震的。 他正想要叫醒郭嘉,又听咔嚓一声。 那处掉落石子的山壁,蓦地破开一个大口,汹涌奔腾的水流如同烈马,一往无前地冲了进来。 崔颂面色一变。 他在外面看的时候山洞只有一人高,塌陷却让地面降了两米多……也就是说,此刻他们的位子低于地平线,而这个地方接近外面那条最大的河流,山壁甚薄…… 崔颂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叫醒郭嘉。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洞中便已积了半寸高的河水。 郭嘉面色凝重,借崔颂的力起身,冷静而迅速地打四周洞:“崔弟,将牛皮和竹管取来。” 崔颂依言而行,坚持让郭嘉拄着他的佩剑当拐子用,而后才动身去拿郭嘉点名的东西。郭嘉将牛皮一分为二,各自连上竹管,用绢条绑成两只皮囊。 这个时候,山壁上的破洞越来越大,涌入洞中的水亦越来越急,很快就没过他们的膝盖。 这个塌陷的地洞宽阔平坦,没有可以停脚的高点。通向出口的山壁又格外平坦,完全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崔颂正想着“拿剑往上面一个个地戳落脚点”现不现实,郭嘉忽然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连鞘塞入他的手中。 “从那边走。” 郭嘉给他指了另一个方向。崔颂转眼一看,靠近破洞的那面山壁坑洼不平,显然比这边好爬。 而且山壁上方还有一个照入天光,可以看见星空的大洞,虽然高约四米,比甬道出口两倍的高度,但经崔颂初步估算,发现那边的成功率远比这边高。 如果崔颂没有受伤,以原主的身手,爬上那个天洞大约有五成的胜算。可他折了右手,这胜算就降到了二成。如果再背一个人…… “还磨蹭什么,水升上来了。”郭嘉将其中一个牛皮囊装入绮罗卷成的简易梭型背包,飞快地绑在崔颂的背上,用力推了他一把,“快走。” 崔颂惊愕地回头:“可你——” “没有可是。”郭嘉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还没有试过……” “没有时间给你尝试,而失败的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能逃一个是一个,还是两个人一起陪葬,这在郭嘉看来连选择题都算不上。 无关情感与道义,这是最理智的判断。 见崔颂迟迟不肯动,郭嘉又笑道:“不过各安天命罢了,也别把嘉当舍身为人的高士,要是崔弟爬的时候抓不住岩壁,从上面掉下来,嘉是不会给你做肉垫的。” 一如以往的玩笑话,却无法让崔颂感到半点轻松。 心情格外沉重,倒还是强自压下所有心绪,与郭嘉杠了一句:“以你现在这不良于行的状态,想接也接不着我吧。” 崔颂吸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捆成三角形的右手:“攀岩需要上臂的力量,如今我的右手无法行动,要爬上去必定十分困难……正好郭兄伤了腿,何不让我当郭兄的腿,郭兄当我的手,齐心协力,一同离开这里?” 崔颂认为“自己背着郭嘉,郭嘉一手勾着他,另一手与他一起攀岩”是个可行的方案,郭嘉却只觉得他异想天开。 “不过徒增难度。”郭嘉非常冷静,“二人配合与一人行动终究不可同日而语,纵是凑齐了二手二脚,增加的却是两个人的重量。” 不说别的,光只让崔颂背他这一点,就足以让崔颂消耗两倍以上的体力。这山壁本就难爬,一个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哪怕是全手全脚,背上他一个成年男子也徒增了无数负担,何况是现在右手受伤,平衡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只凭一条左手,承受两个人的体重,带着一个大包袱爬上这面难以攀爬的山壁……不说四米,纵然高度缩减一半,也是难如登天的事。 以崔颂的判断,如何不知其中的艰辛,如此言之,不过是找理由,不想让他留下罢了。 “崔弟之谊,嘉铭感于心。”郭嘉站稳身,抬起手,并着剑柄拱手一礼,“只这世上许多事都由不得人,并非一个‘想要’、‘不愿’便可任意左右。 “崔弟不必心忧于嘉,水能将人溺毙,亦能以身相托。 “待到水起,嘉或能凭借箱板等物随水上游,再不济,也有这牛皮囊做气袋,这便是天命给予的一线生机。 “借着此壁爬上洞顶的生机也不过一线,崔弟何必执着,拘泥这毫无意义的同进共退? “所谓各安天命,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眼见洞中的水没上大腿,崔颂仍没有行动,郭嘉不由皱眉:“为何不走。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等你讲完。”崔颂朝他一笑,一点也不急地搭着胳膊,“继续讲啊,我洗耳恭听。” 郭嘉:“……” “等水满上来,正好真的‘洗一洗耳’。” 见郭嘉被他噎住,崔颂上前两步夺过自己的佩剑,随手一抛。 反正要攀岩逃生,这么长的佩剑是不可能带上的。郭嘉估计也是看着这点,才拿自己的匕首与他交换。 郭嘉勉强站稳:“你……” “此剑名为‘履霜’,郭兄可知何意?” 郭嘉盯着他的面庞,只见他神色安然,看不出任何心绪,慢声道:“诗曰:‘纠纠葛屦,可以履霜。’礼曰:‘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易曰:‘履霜而坚冰至。’无论哪句,都可做自警之用。崔弟将此剑起名‘履霜’,是想遵循君子之心、君子之孝还是君子之智?[2]” 崔颂摇头:“这是君子的解释,非颂之意。 “诗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薄冰上踏过尚且战战兢兢,若无平地支撑,‘履霜’又当如何? “或是不自量力,跌入万劫不复之渊……”泛着白浪的河水没过腿根,崔颂却好似一无所觉,毫不在意,“人生在世,不过‘问心’耳。哪怕今日因不自量力而命丧于此,颂也遵循心意,不会徒留遗憾,不会被愧悔纠缠一世。既问心,且听从于心。郭兄以为如何?” 即便因为迫不得已而毁了另一个自己的琴,他仍继承了其中的意念。 问心无愧,如此而已,仅此便够。 郭嘉冁然一笑,朝他伸出手。 “嗯。” 崔颂略微矮下身,借着河水的漂浮力,十分顺利地将郭嘉负上,递过去一条细长的衣带:“把我们两个捆在一起,捆得紧点。” 郭嘉伏在崔颂的背上,用衣带将两人的腰捆了几圈,系上死结:“好了。” “抓紧我。” 崔颂提起一口气,目光坚毅地抓住上方的岩石,往上踏出第一步。 ※※※※※※※※※※※※※※※※※※※※ [1]防微杜渐,忧在未萌:取自《宋书》,指当错误的思想和行为刚有苗头或征兆时,就加以预防与制止,坚决不让它继续发展。……不要问我为什么用三国后朝的成语,怎么写得顺怎么来(伏地) [2]诗=诗经,礼=礼记,易=易经。君子之心、君子之孝、君子之智分别对应前面三句引用。 第43章 误入女国 刚开始的时候, 有水的浮力在, 崔颂尚未感到多大的困难。当他离开水面,进一步往上爬的时候, 难以抓牢的岩石, 打滑的手,无从着力的脚下,都让他举步维艰。 “匕首给我。”郭嘉将手伸入崔颂前襟内部的囊袋,取出匕首, 按住刀柄底部的两处突起,用力一掰。 如同被分开的七巧板, 这柄短小的神兵“锵”地一分为二, 变作两只更薄的小刀。 郭嘉将其中一把递过来,崔颂惊讶万分地翻动手中的小刀, 毫无痕迹, 仿佛本身就是独立的一把。 在郭嘉的协助下,崔颂将刀插入石壁,以刀开路。等到稳定身形,踩着底下被凿开的刀痕向上,再由郭嘉出手,交替着重复同样的动作。一开始仍是无比艰难, 等到上爬了一段距离, 两人找到了默契与节奏, 开始稳定地向上攀爬。 然而这种开路方式非常的消耗体力, 尤其是位处下方的崔颂, 不但要多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且二人的重心与平衡点都由他掌控,需要付出十二分的力气与精力。明明洞里冷得砭骨,他却一直在往下滴汗。 郭嘉隔着衣料也能明显感受到灼热的湿度,他低眸凝视,明若星辰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担忧。 这是崔颂第一次真正意义地体会“汗如雨下”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即便是温室效应的现代,最灼热的夏季,在户外打球也从未有过如此透不过气的感觉。 前额的汗水顺着眉骨划下,在即将迷离视线的时候,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替他拂去。 脸上温凉的触感让他恢复少许清醒,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待到距洞顶还有二米时,崔颂感觉左手已然失去知觉,青筋爆出,血迹斑斑,麻木地抓着硌人的刀柄,不时地痉挛颤抖,似乎随时都会无力地松开。 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不断喘着粗气,无法再踏出一步。 却听耳边传来似远似近的声音:“不若我先下来,你靠着我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再以此地为着力点送你上去……” “你闭嘴。” 崔颂想也不想地沉声喝止。 虽然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甚至透不过气,崔颂的意识仍然十分清醒。 凭郭嘉如今的状态,以右脚、双臂为重心,确实能够在山壁独自坚持一段时间,甚至能够帮他一把,助他再往上攀爬一截高度。 可是,那之后呢? 纵是他借郭嘉之力,勉强爬到洞顶的位置,也绝不会再有力气回头来救郭嘉。 而郭嘉左腿已折,根本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爬上去。 哪怕为了喘一口气,让郭嘉下来,在这难以着力的半空,他们两个伤患也没法完成半空接力的动作。 如今之计,除了拼一把,一口气登顶,再没别的办法。 崔颂继续奋力向上,看上去不算太远的终点宛如隔了一条天堑,仿佛永远也无法抵达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天顶的裂缝终于距他只剩半米的高度,而他也终于濒临极限,连抬手这一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绑了死结的绢带因为剧烈的拉扯而挣开,郭嘉见此,欲顺势解开绳结。 在这最后也是最艰难的关头,他必须做点什么。 但在他的手抓住绢带的前一刻,快要散开的细绢边缘被崔颂低头咬住,无声拒绝了他。 郭嘉不由睁大眼,耳边急促的呼吸时强时弱,眼前少年几近离散的瞳孔倏然聚焦,一股作气,踩着凹痕往上一撑。 等到爬出洞口,放下郭嘉之后,崔颂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旁边栽倒。紧咬不放的绢带亦无力地松开,翻了两圈,松松垮垮地落在地上。 刚刚踏上石壁,还未稳定身形的郭嘉一惊,连忙去拉崔颂。然而他慢了一步,指尖划过衣角,最终没能捞到人。 “崔颂!” 噗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郭嘉丢开手中的匕首,想也未想地跳了下去。 崔颂做了个梦,梦见大象变成一辆战车,在他身上碾来碾去。 后来大象又吸了一鼻子水,喷了他满脸满身。 崔颂动弹不得,任凭大象对它动手动脚,舔了舔干燥的唇,虚弱地吐出一个音节:“渴……” 别光顾着喷啊,好歹给我喝点。 而后大象的动作蓦地温柔了下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只象腿小心翼翼的垫起他的头,象鼻子卷过一片巨大的荷叶,里面盛着甘甜的露水,轻轻地凑到他的唇边。 崔颂无力地喝着荷叶中的甘露,慢慢的,干渴的感觉减弱,被另外一股强烈的冲动取代。 仿佛所有的水流都在往丹田沉积。 崔颂面色一变,挣扎着从梦里爬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大象、荷叶、潭水都消失了,变成一道明亮的光—— 崔颂睁开眼,被迎面而来的强光刺得暂时性失明,连忙抬起胳膊抵挡,却发现胳膊又疼又麻,动作迟钝,简直不像自己的。 他的脑中一片浆糊,发现手臂的异常,他不觉想到:大象踩过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直到现在还如此酸爽…… 不对,哪来的大象。 崔颂狠狠晃了晃头,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笼。 “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熟悉的声音透着关怀,崔颂抬眼一瞧,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正要回答,突然感到丹田一沉,霍地变了脸色。 郭嘉被他难看的表情吓了一跳,声音里亦透出几分焦急:“到底哪里不舒服?” 崔颂摇头,掀开被子就往外冲。然而郭嘉坚定地将他按回床榻,他只能咬牙挤出四个字:“我去如厕。” 郭嘉一句“你受伤颇重,体力透支”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挤在喉咙口。 他掩袖咳了一声:“大门外出左转五丈……” 有什么东西嗖地飞出大门,只一眨眼的功夫,床上已经没了人影。 过了一会儿,崔颂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挪了回来。 “现在感觉如何?” “头疼。”崔颂实话实说。不只是头,他的身上也像被拖拉机碾过一般,“饿。” 郭嘉掀开帐篷招呼了一声,立即有白净文弱的侍童端着热腾腾的肉汤与羊奶进来。 崔颂这才有心思注意周围的环境。 毡毛帐篷,竹制床榻,塌边铺着厚厚的野兽皮毛,帐角挂着弓。 这是……哪? 崔颂看向郭嘉,郭嘉看懂他眼中的询问,示意他先坐下吃饭。而后,等侍童告罪离帐,郭嘉坐在崔颂对面,神色颇有些奇妙地说道:“这里是母日麦族。” 崔颂夹了一块肉,一边咀嚼,一边模糊不清地反问:“哞沈么族? 郭嘉看着他鼓起的腮帮,忍住想戳一下的冲动,给自己倒了杯水:“母日麦族,说得通俗一些,就是女羌。” ……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哪里通俗。 同样没听过女羌这一说法的崔颂不再纠结称呼,反正是某个游牧民族的代指,叫A还是叫B并不重要。 见他心平神静,郭嘉不知想到了什么,出声提醒道:“这个族有些……不一般,你注意些。” 崔颂有些奇怪:“‘不一般’?” 若单纯是字面上的意思——这个部族的某些事物与其他部落不一样,郭嘉必定不会特意提出。 这个不同……或许指的是一些闻所未闻,令人难以接受的习俗? 见郭嘉话说一半,提点也点得十分隐晦,崔颂想起刚刚出去解决生理问题时在门外看见的守卫人员,终是放弃了寻根问底的冲动, 就在崔颂脑洞大开、胡乱猜测其中隐秘的时候,帐外传来一阵高昂的欢呼声。 崔颂掀开帐子,发现门外的人员都冲到栅栏外,似在迎接一支骑兵。 那支骑兵身穿藏红色的两档铠,头戴同色羽翎兜鍪,背挎长弓,手执马鞭,一个塞一个的英姿飒爽。 最重要的是……这队帅得叫守卫们脸红心跳的骑兵,全部都是女人。 走在骑兵最前列的那名女子大约双十风华,背着最大、最精美的长弓,蛾眉入鬓,悬鼻樱口,顾盼生辉,每走一步,绑在脑后的两根长辫便随之左右摇摆,英武生风,叫人挪不开目光。 她正与后方众人说着什么,忽然有人往这边指了指。她就势往这边一看,视线落在崔颂身上,登时眼中一亮。 这名疑似首领的女子踏着马靴大步走了过来。 “郎君,你醒了?” 崔颂拱手一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虽然郭嘉未及提起,但崔颂清楚地记得他昏迷前是落了水的,而郭嘉与他一样不通水性,又折了腿,无法在水中畅游。救了他们二人的,必然是这个部族的人。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首领,不论如何,谢她总归没错。 首领姑娘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还未等崔颂再加几句感激的寒暄,首领姑娘突然话锋一转,有些突兀地道:“小郎君不必客气,叫我元娘就好。” 崔颂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却听元娘姑娘洒脱地笑道:“睁开眼来,倒比睡着的时候还要俊美,”她折下路边的鲜花,递到崔颂面前,“若真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不若以身相许?” 崔颂呆滞地顿了顿,只半秒的工夫,便收起脸上的一切异常,学荀彧的君子之仪温雅地笑道:“姑娘心善幽默,常人不及之。” 元娘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开玩笑。”她拉过崔颂的手,轻轻地将鲜花放在他的手心,“自我见着你,就决定将你抢来做我的压寨相公。” 崔颂:…… 元娘推着他的手,让手指慢慢合拢,将娇嫩花瓣关在掌心:“鲜花赠美人。请收下我对你的钦慕。” 崔颂哭笑不得,终于明白郭嘉的那句“不一般”是怎么个“不一般”法了。 “元娘姑娘……”崔颂斟酌用词,“你的救命之恩,颂定会衔环以报。但是婚姻之事并非儿戏……” 元娘叹了口气:“替你接骨的时候,我不慎看了你的下腋……如此,我若不对你负责,你的名节岂不毁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 崔颂脑中有无数字母乱飞,最终留下三个字母:W,T,F。 男人被看个咯吱窝就要结婚不然就毁名节……什么鬼? 崔颂嘴角抽搐,偷眼看向郭嘉,但见郭嘉一脸正色,然而眉梢微拧,显然憋笑憋得辛苦。 因着崔颂久久不言,兼之面部绷紧,看起来有些“忧愁”,元娘心中怜惜大起,低声宽慰道:“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 “噗……”郭嘉终是没忍住笑出来。虽然他很快就收敛了面上的表情,但那一瞬眉眼舒展,星眸落银辉的笑貌,仍叫不少人看个正着。 红妆如火的骑者们纷纷露出欣赏与迷恋的目光,元娘亦被这道美丽的风景吸引,盯了郭嘉的眼睛许久,喃喃赞道:“真漂亮……” 想到“崔小郎”的“忧愁”,元娘心中一动,对郭嘉说道:“我也很喜欢你——看你照顾崔郎的模样,你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崔郎忧郁难解,一定是不愿与你分开的缘故,不如你和他一起嫁给我,怎样?” 郭嘉的笑还未完全收回,就和脸上的肌肉一块僵住。 崔颂从未见过郭嘉如此尴尬的表情,不由心中一乐。 元娘见崔颂的眼中有了笑意,更觉自己的决定无比英明。 “崔郎笑了,可是想通了,愿意嫁给我了?” …… 崔颂:……对不起郭嘉兄弟,我要向你真诚地忏悔。 ※※※※※※※※※※※※※※※※※※※※ 崔颂:让你笑我:-D 郭嘉:让你笑我:-D 第44章 心有所属 郭嘉大约也意识到这戏不是那么好看的。出于统一战线的自觉, 他将目光转向崔颂,一脸担忧地道:“崔弟气色不佳,可是还有哪里不适?如今已至安全之地,万不可强撑着。” 崔颂一怔,待与郭嘉的视线对上,他心领神会,左手握成拳举到唇边,轻轻地咳了几声。 “是我不好。”元娘歉意地道,“小郎刚刚遭受大难, 正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我先走啦,小郎且安心静养,有什么缺的, 告诉顽奴,把这当做自己的家,莫要客气。” 郭嘉轻拍崔颂的后背, 示意他不要停下, 自己代为作揖道谢:“多谢姑娘。” 元娘出帐,细心地放下帘子:“小郎伤势未愈, 仔细着莫吹着风了。” 随后, 脚步声伴着金属碰撞的声音远去, 元娘带着一众女骑者离开。 崔颂放下手,一时觉得心情有些……难以言喻。 又有侍童端进来一个小篮, 里面盛着五六个李子似的水果。 崔颂拾起一个, 看着自己被绑成粽子的右手, 正考虑要不要连皮啃,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取过果子,三两下剥去外皮,递还给他。 崔颂看着红灿灿的果肉,胃口大开,把果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生津甘甜的汁水溢满口腔,等他吃完一个,旁边又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果子。 崔颂摇了摇头,郭嘉便自己吃了,拿细绢擦去手中的汁液,然后拉过崔颂的左手,替他擦净指缝间的果汁。 崔颂再喝了几口肉汤,擦了嘴,让人把餐具撤下。 郭嘉道:“刚刚虽是权宜之计,然崔弟身体未愈,确实应当好好休息。” 郭嘉想让崔颂上榻休息,最好能再睡一会儿。但是崔颂实在睡得久了,怕再躺下去脑袋更疼,婉拒了这个提议,只坐在榻上,与郭嘉大眼瞪小眼。 在娱乐方式匮乏的古代,养伤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郭嘉自觉造成眼前这一局面,他责无旁贷,遂主动寻找话题,给崔颂讲一些奇闻异事。 故事中蕴藏着为人处世的哲理,还涉及策略与人心,崔颂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就将一个时辰过了大半。待到郭嘉讲完一段,他意犹未尽,请郭大段子手再讲。郭嘉却只摇了摇头,蘸了茶水在塌边写上“静”“养”二字。 崔颂哽了一下,眼眸微转:“不若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崔颂便将自己看过的故事,加了一层古代滤镜,以另一种方式描述出来。 现代人比之古人,文学修养或许远远不及,但要论精彩诡谲的故事,绝对不输半步。何况这是汉末,还不是小说演义盛行的明清。 于是郭嘉毫无意外地掉坑了。 互相挖坑、又不肯将故事讲完,只拽着悬念吊着对方,想让对方先讲的二人面面相觑,又恢复最初对坐无语的情景。 “那屠户是如何知道盗贼的去处的?” “双蛇绕珠(SOS)究竟有何深意?”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静默。 郭嘉扶额,先一步投降。 他继续讲述屠户乙的故事。眼见说完一个小高潮,有人在帐外求见,说是奉大首领之命来送东西。 两个垂髫小童各捧一只大雁,另外有名个子高挑的女将抱着一方雕工简约的木琴,率先上前一步,执礼道:“元娘要我代她向二位郎君问好,听闻中原男子素爱风雅,以抚琴为雅事,特要我送上瑶琴一副,给郎君解闷。” 崔颂:…… 这是他第一次感谢自己折了手,不需用弹琴来“解闷”。 郭嘉谢过女将,收下木琴,但婉拒了那两只大雁,客气地目送几人离开。 崔颂不明白郭嘉为何单独拒收大雁。郭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悠哉游哉地道:“雁乃采择之礼,崔弟可是想收?” 这个时期的各项礼仪仍然遵循周制,行礼经。若两家要行秦晋之好,结昏礼(婚礼),则需纳采问名,以大雁为采择之礼,做聘婚之用。 崔颂十分庆幸那两只雁已经被送回去了,不然他可能会手疾发作,连雁带盘地丢出去。 经此插曲,“被求嫁”的事又一次被提到明面上,让人忽略不得。 崔颂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见此,郭嘉道:“我观元娘并非不讲情理之人,直言拒之无妨。” 崔颂点头。郭嘉取过被放在榻边的木琴,避开腿上的伤处,横在身前,按上琴弦。 一曲清缓悠扬,如溪流山涧,春花盛开。哪怕崔颂不懂音乐鉴赏,来到此地之后更视古琴如猛虎,也不禁觉得这首曲子弹得十分好听,连带着头疼都减轻了不少。 然而再优美的曲子,对崔颂而言也只是听过就罢,最多附加一个作用:催眠。 他就这么歪在榻上睡着了。 郭嘉一曲弹罢,觉得崔颂应当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正想让他继续讲解某河上的惨案,却见他早已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所以那个双蛇绕珠(SOS)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嘉只觉心中有一把小勾子在挠,再没抚琴的兴致。 盯着崔颂看了许久,郭嘉替他盖好毛毯,撑着一只竹竿出门。 睡梦中,崔颂好似置身于一片棉花中,四周柔软而温暖,让他舍不得离开。 没过多久,眼前亮起一束光,在镜子里看了十八年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好久不见。”“崔颂”合上手中的《百科全书》,目光向下偏移,正巧落在他的手上,“受伤了?” 崔颂拉开椅子坐下,端过他面前的牛奶喝了一口,简略描述了自己的遭遇,将细节部分一笔带过。 随即,他果断寻求外援:“如果有一个女子想要娶你,该如何拒绝?” “崔颂”迟疑道:“娶……?” 崔颂点头,讲述了女羌部落的情况。 这种类似于母系社会的部落,“崔颂”也只在史书上见过。他从未接触过此类热情豪放的女子,此时作为崔颂的万能军师,竟也不慌不忙,打开手机迅速浏览网页,然后选出在他看来可行性最高的方案。 “听你所说,那位姑娘体贴心善。只要以心有所属为理由拒绝,她应该会知难而退。” 崔颂怀疑地看着“崔颂”。 “崔颂”神态自若,看起来胸有成竹。 这个问题姑且算是解决了,轮到“崔颂”让他答疑解惑。 “你和柳江雪是不是很熟?” “柳江雪?”崔颂如实相告,“算是熟人,大嫂的表妹……怎么了?” “这位柳姑娘最近总是抱着一本《三国志》,想与我一起探讨。”“崔颂”若有所思,“以前也是这样?” “有过两次,不过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崔颂说道,“那时候她手上拿的是《三国演义》,说是要与我讨论三国的历史……” “然后?” “第一回 她说乱世女子生活不易,像貂蝉,寄人篱下,说是司徒的养女,其实连婢女都不如。王允到处宣称自己待貂蝉如亲女,私下却任意辱骂,恶意怀疑她偷人……待她表明心志,才欢喜地将她送人。又说貂蝉对肥董卓曲意奉承,对虎吕布虚情假意,身不由己,着实可叹。” “崔颂”轻笑:“世道无常,人皆蝼蚁,上至王孙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可说是身不由己,哪只其中一人可怜?” 如貂蝉这般,好歹衣食无忧,不管她以身饲虎是情势所迫还是心怀大义,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改变未来而努力。真正可怜可悲的,从来不是“身不由己”,而是无法为改变未来而努力。 或因为不可抗力,或因为自身。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崔颂点头:“正是如此。我哥让我安慰她,我就和她说——貂蝉不过是个虚拟人物,正史上并没有这个人,很不必为她伤心……但是她好像一点也没高兴起来?” “崔颂”同样不懂小女子的心思:“柳姑娘大约是性情中人。” 崔颂继续说道:“第二次她跟我提起,三国里孙策和周瑜分别娶了大小乔——两人既是兄弟也是连襟,成就了一段佳话……问我对兄弟连襟是个什么看法。” “奇怪的问题。” 崔颂深以为然:“我和她说,正史上用的词是‘纳’,也就是说大小乔都是小老婆,孙策和周瑜二人算不上连襟……” “结果柳江雪气得一个月没和我说话。”崔颂一脸莫名其妙,“她到底为什么生气?” “崔颂”摇头:“女子的心思,我怎么会懂。” 崔颂遂将这个疑惑抛到一边:“对了,大神,你可否教我弹琴?” 堵不如疏,以防将来因为不会弹琴而露馅,还是早点学比较好。 弹得好不好另说,要连基础都不懂,想不露馅都难。 “崔颂”找了一家琴行,崔颂一路跟着,发现他能看见“崔颂”周围十米内的人与物,而那些人既看不到他,也碰不着他。 手把手地教了古琴的基础,宫商角徵羽所对应的琴弦,“崔颂”便开始演示弹奏。 担心古曲太过繁复,让崔颂连调子都记不住,“崔颂”选了现代的流行曲,从《千本樱》到《权御天下》再到《禁忌的边际线》,修长的手指飞快划过琴弦,引来围观者无数。 崔颂:EX0 Me?这个手速与节奏,你告诉我是入门曲??! 崔颂被惊得直接从梦中苏醒过来。他猛地坐起身,发现帐中只有他一个人,郭嘉不知行踪。 想到郭嘉腿上有伤,崔颂正要掀帘子出去,外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小郎,醒了吗?我能不能进来?” 掀到一半的帘子一抖,崔颂的手蓦地僵住。 外面“咦”了一声,元娘一把提起帘子,与他正面相对:“你要出去啊?” 崔颂含糊地应了一声。见元娘目光灼热,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烧出个洞来,崔颂忍不住后退一步,按着另一个自己的主意,委婉地表示自己心有所属,恐怕要辜负她的厚爱…… 元娘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意思,冷静地反问:“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能和我说说吗?” 崔颂:…… 等等,他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来着? 一滴冷汗落下,崔颂着急地转动目光,恰好看见远处与正与一个人交谈的郭嘉…… ※※※※※※※※※※※※※※※※※※※※ 千本樱-古筝: 权御天下-筝+鼓(从1分16秒开始) 禁忌的边界线-钢琴(从1分30秒开始) 第45章 不妥之处 正所谓现编不如捡现成的, 崔颂一眼扫到郭嘉,毫不犹豫地把他当做模子,胡编乱造,勾勒出一个莫须有的“心上人”。 “我喜欢的人……聪慧机敏, 体性通达,不拘绳墨,时常有出人意料的举措……不合眼缘之人,被他忽之若草, 觉得他傲慢可憎;若是被他接纳,则如浸温水, 相处舒泰, 不自觉地敞开心怀,恨不得与他对酒畅饮……” 有了模板,剩下的就容易很多。 崔颂几乎是脱口而出, 根本不曾细想。 “他的眼睛非常干净,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能看透人心, 令一切光影无所遁形…… “被他凝视的时候,仿佛能看见整片星空, 让紧绷的心绪放松下来。 “……弹的琴也非常好听, 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嗜酒如命算一条……经常喝醉了往角落一躺, 让侍从一顿好找。而且有时候太过随心, 完全不考虑会给自己造成怎样的麻烦……” 一开始的时候元娘听得十分认真, 待说到“嗜酒”,她的秀美狠狠一皱,听到最后,已是一副薄怒之色。 “这是哪家的娘子?明知过饮有害身体,还死守着杯中之物……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好好照顾,又怎么照顾小郎,怎么生下健康的麟儿?” 崔颂:…… 刚刚入戏就被元娘的声讨拉回现实,听到“生下麟儿”几字,崔颂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在心中给躺枪的郭嘉烧了三炷香。 “还总是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不归家,这样的娘子,哪怕千好万好,也必定是不会疼人的。” 元娘因为义愤填膺,声音未经控制,向外扩散,引来远处二人的注目。 见郭嘉看了过来,崔颂心里有些发虚,掩饰性地举起袖子咳了一声。 元娘见崔颂脸色有些奇怪,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话有诋毁人家心上人的嫌疑,气闷地停下声讨。 “在小郎心里,我真的不如那位娘子么?” 崔颂很想拔腿就跑,但他忍住了,发挥自己多年浸淫话剧台本的戏骨,幽幽叹道:“我只喜欢她一人,旁的人就是千好万好,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娘咬了咬唇:“纵是她不顾小家,也不懂得疼人?” 崔颂憋住擦汗的冲动,露出一个忧悒而温柔的笑:“便是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好,在我心里,她也是最好的。” 元娘懊丧地垂头,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甘。 “你啊你……多情苦无情,情深而不寿,你可不要被她伤着才好。” 崔颂只想安静地做个“为情所苦”的忧郁少年。 元娘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等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英姿飒爽地转身离开。 走到半路的时候,郭嘉恰与一位牧民完成交流,撑着竹拐子往回走。 两人迎面碰上,元娘道:“脚伤未愈,出来作甚?有事可以嘱咐小奴,一定妥帖地帮你做好。” 郭嘉道:“闲得久了,出来走走。”没有说自己是外出寻草药来的。 见元娘面带郁闷之色,郭嘉往她的来处看了一眼。 “姑娘似是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难事?” 元娘率直坦荡,素来藏不住事。此刻被主动问起,她便忍耐不住,竹筒倒豆地全部倒了出来。 “我族自古流传着五不嫁,嗜酒便是其中之一。被欲念左右,恣意妄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的人,又怎么有余力去照顾别人?” 郭嘉:…… “竟还醉得幕天席地……如此不讲究,便是不被野兽食,不被山贼砍杀,夜风凉寒,常年风寒入体,一旦哪日病倒了,还要小郎倾力照顾……这哪是有担当的家主会做的事?” 郭嘉一开始并不知道被元娘吐槽的是谁,但当人设越来越熟悉,他满心只剩下“……”的无限刷屏。 膝盖中了无数箭的郭嘉嘴角微抽,见元娘义愤难平,说出的话有理有据,他竟开始莫名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真有不妥之处。 至于元娘的那句“心上人”,郭嘉并没有当真,就算用脚趾头想,他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不说他对崔颂的了解,光只刚刚那飘忽的目光,郭嘉就已肯定,崔颂必定是拿“已有婚约”之类的理由来忽悠元娘,又找不到那个人,情急之下便拿他来当模子。 想到与他对视时,崔颂只差在眼中直写心虚二字的模样,郭嘉有些好笑,随便和元娘共同讨伐了那“嗜酒”、“不顾家”、“不疼人”的娘子几句,撑着竹竿子回去了。 一掀开帐子,就见崔颂背对着他坐在榻上,好似在研究帐上的细纹。 郭嘉也不拆穿,慢慢地挪到榻边。 榻有些矮,大约是怕他坐下的时候扯到伤腿,崔颂还是搭手帮了一把。 “伤筋动骨一百天,郭兄腿伤未愈,还是仔细着些好。” 关心的话一出口,其他的便容易许多。 他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之前的情况,包括自己“借用”郭嘉人设的事。 郭嘉早有预料,对此毫不在意。 不一会儿,一直照顾他们的侍童又扛来一大箱东西。金银器皿,玩物摆件……连腰带毡帽都有,说是首领送来的慰问品。 一听是元娘送来的,崔颂险些绷不住面上的表情。 等侍童走后,他立即转向郭嘉。 “我已婉拒元娘,明言自己心有所属……为何她还会送这么多东西过来?” 而且还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箱子都差点卡住门,这在崔颂看来绝对的不科学。 郭嘉悠然道:“女子的心思千回百转,崔弟怎知自己不是歪打正着,反让元娘更难放下?” 崔颂怀疑地眄他一眼:“莫非你懂?” 郭嘉笑着呷了口茶,不作回答。 乡人常说他通透人心,却不知世间万物皆有迹可寻,不过“多看”、“多听”、“多想”罢了。 看的多了,琢磨的多了,便能把握得十不离九。再究其本性,易地而处,这最后的一分不确定亦能成为肯定。 女子也是人,纵人性繁复诡谲,比之奇策兵法来,倒也难不上许多。 崔颂见他这副情态,有些不服,将柳江雪的事更名换姓,改了时代,换汤不换药地讲述了一遍。 “郭兄既明理通达,可知这刘姑娘到底是何心思。” “女儿家的心思,嘉未必懂,然而凡事皆有因果,若从动机入手,剥丝抽茧,追本溯源,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侍童奉药而入,郭嘉接过药碗,试了温度,递给崔颂,“照崔弟所说,刘娘乃是岑郎兄嫂之妹,二人本就是姻亲关系……若刘娘嫁与岑郎,岑郎与他兄长可不就成了连襟?” 崔颂正准备一口气将汤药灌下,听到郭嘉的话,刚含入口里的药水顿时喷了出来。 “刘娘之语,实为试探心迹……”郭嘉眼明手快地偏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喷泉攻击。 见崔颂咳得厉害,郭嘉忙拿手巾擦去他唇角的药汁,一边轻拍他的后背。 “怎么了,莫非这药还是很苦?”郭嘉接过药碗尝了一勺,虽有几分苦,但比起女羌族药师准备的草药,这点苦味明显算不得什么。 郭嘉曾听徐剑士提过——崔颂怕喝苦药,对过于苦涩的东西都十分抗拒,因此特意在他熟睡之际,出帐去寻女羌族的药师,拿疗效相同、但味道不呛人的其他药草替换。 谁料崔颂还是第一口就吐了出来。 崔颂不知郭嘉心中所想,满脑子都是刚刚那道惊雷。 他回忆以往的相处,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会喜欢一个总是惹你生气、和你话不投机的人?” 郭嘉见他神色不对,再听这番言论,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在心中给那位“刘姑娘”点了个蜡,将药碗递回,正待劝说崔颂趁热喝完,帐外突然传来吵闹声。 崔颂将药汁一饮而尽,让郭嘉不要走动,自己出帐查探究竟。 外方已乱成一团,争执声,吆喝声不绝于耳。许多人聚集在西边的毡房前,忙里忙外,空气中凝聚着紧张的气氛。 崔颂沿着草地一路向前,途中险些被忙得昏头转向的侍童撞上,轻巧避开后,恰好看见人群前蹙眉踱步的元娘。 元娘见到他,脸色稍霁:“吵到你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这里的事我一会儿就处理好了。” “出了什么事?” 崔颂环顾一圈,发现地上倒了几个垂髫儿童,伏在地上呕吐抽搐;旁边还有几个鼻青脸肿、被大人拉开的豆蔻少女,眼底带着青黑,看起来十分暴躁。 “是他!都是他害的!他是短狐,带来灾难的恶鬼,只要他死了,卫郎的病就能好了!” “对,放开我,弟弟妹妹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让我们打死他?” 顺着几个少女仇恨的目光看去,只见被隔出一小圈空地,形同孤立的一间茅屋前,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独自站立,背脊挺直,眼中含煞,衬得他脸上占据大半的黥印格外渗人。 崔颂矮下身,接过药师手中的葛布,用葛布拂去孩童唇部的污渍,轻按下颚,让他把口张大。 待看到牙根上的一丝黑线与口腔中的水肿,崔颂神色微凝。 这个难道是……重金属中毒? 第46章 三个问题 崔颂心中惊疑不定, 耳边的争执声越演越烈。 那几个吵闹不休的少女不甘心被人制住,一面对黥印少年横眉冷目,一面怒骂着,意图挣开束缚,冲上去揍人。 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 让元娘的脸色十分难看。 “够了。” 她冷声叱责, 锐如刀刃的眼神一一划过闹事的每一个人,看得人心底发慌,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 元娘这才缓了神色, “事情还未有定论, 何况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 救人要紧。” 几个少女勉强咽下火气, 然而, 站在她们身后, 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蓝衣女子忽然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 “受难的不是你家的孩子,公义博爱的大首领当然端的住了。” 元娘皱起眉:“碧蓝, 我知道今天的事让你很不好受, 可你也不要因此将怒火迁到无辜的人身上,于榔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蓝衣女子尖锐道,“卫郎他们就不是孩子了?母神神谕, 凡身带妖魔图腾的,就是妖魔的化身。马于榔天生黢面, 是灾难的化身, 正是他带来邪魔, 害得卫郎他们遭此磨难。否则好好的,卫郎几个怎会……怎会做此怪样?” 在部落的人看来,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与其说是生病,倒更像是中邪。 所以,听完蓝衣女子的这番话,元娘不由沉默。崔颂不懂其中的是是非非,见几个孩童抽得厉害,刻不容缓,忙抬头道:“取羊奶来。” 众人一怔,蓝衣女子首先反应过来,拧着眉头发难:“寨里乱成这样,你还在这提要求?” 见蓝衣女子强忍怒气,崔颂明白对方一定是误解了。 “姑娘莫恼,在下要羊奶是为了救人,并非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蓝衣女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旁边的猎手上前一步,带着少许敌意说道: “你想取多少?” 崔颂也不确定以几人的中毒状况需要多少蛋白质。 “越多越好,救人要紧。” 那猎手听完勃然大怒: “什么叫越多越好?若真是为了救人,你会连‘需要多少’都说不上来?羊奶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看你是想借机生事,为自己谋求私欲,真以为有一副好皮囊我们就会忍你吗?” 猎手身边面露焦色的同伴亦是没了好脸。 “谁许你来添乱的?” “快把他赶走,别在这碍事。” “祭司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外乡人过来凑什么热闹?” “说不定就是这外乡人搞的鬼,以前我们可没遇到过这种事!” 眼见地上的孩童眼白外翻,已有休克的迹象,崔颂再顾不上礼节,不耐地推开来赶人的猎手,用未受伤的手抱起症状最严重的孩童便往牧场敢去。 猎手们又惊又怒,正待追赶,却被一人横臂拦下。 那人并非元娘,而是最开始质疑崔颂的蓝衣女子。 蓝衣女子不复先前的暴怒之色,若有所思道:“我看他不似在捣乱。先让他试试吧,都说中原人有着一身的好本领,或许他真的有办法。” 说完,冷冷地睇向黥面少年:“你最好祈祷卫郎他们没事,否则……” 杀意弥漫,蓝衣女子一声令下,带着一半猎手抱起剩下的孩童离开,去的正是崔颂所走的方向。 黥面少年亦冷漠而倔强地瞪着她的背影,半晌,忽然转到她的身后。 一人撑着竹杖,缓缓地自东边的毡房走出。 郭嘉脸上已没了随意的笑容,他仔细地环顾一圈,最终停在元娘身上:“首领,我们谈谈。” 元娘看了看剩下的族人,有些犹豫。 郭嘉看出了她的顾虑:“不用避开人,在这里谈就好。” 元娘点头:“你想说什么?” 虽然这位郭家郎君看起来恣情随性,不拘礼节,不太靠得住的模样,但元娘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对方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可以一信。 郭嘉道:“嘉需要问三个问题。” 元娘道了声诺:“请说。” “第一,那几个孩子的父母,是否与族中的其他人有隙?” 一听这个问题,元娘便明白了郭嘉的用意,不由心中一凛——莫非他看出了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照实答道:“那几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实在人,从不与人红脸……寨中的人虽有摩擦,但彼此之间守望相助,要说我们当中有人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我是不信的……” 说到这,元娘不觉咬了咬唇。 是啊,连她都这么笃信了,也难怪碧蓝会往马于榔身上想。 邪祟之说,她是不怎么信的,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人为…… 卫郎那几个孩子,可是经常欺负黥面的马郎的啊。 元娘内心的纷涌郭嘉并不知晓,他神色未变,抛出第二个问题:“今日我去取水的时候,被守卫拦下,不让我在寨中的池子里取……我见这池子与幼童的小毡房离得极近,而寨中的成人多半在后山的溪涧里饮水,并不靠近这里一步,莫非……这池子有什么禁忌不成?” 女族族人们纷纷露出警惕之色,元娘用本族独有的语言快速地讲了几句,做好安抚,谨慎地转向郭嘉。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我相信郭郎不是什么歹人,也便不瞒你了。但凡族中需要用水,都要自行出寨,到外面去寻。这池子的水……是专门给族中的孩子用的。” 郭嘉暗道“果然”,未来得及再说什么,身后传来略带沉重的熟悉的声音。 “这池中的水,恐怕有问题。” 正是崔颂去而复返,身边跟着神容激动的猎手。 那猎手对上元娘的目光,立即道:“首领,那羊奶真的有用!卫郎他们好了不少,已经不再抖了。” 元娘放缓了神色,执手朝崔颂做了个不太标准的汉礼:“多谢崔郎鼎力相助,元娘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猎手的喜悦凝在脸上,顿时有些讪讪。 哪里是首领冒犯了贵客,明明是她们…… 想到这,猎手脸上一红,磕巴道:“是我们的错……” 崔颂对此并不挂心,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池池水上。 虽然没有条件给他做水质调查,但他问过病号们的饮食起居,排除不可能答案,明显有问题的就只有这口池子。 他翻开衣袂,露出雪白的内袖,折叶为器,俯身取了一勺池水,倒在素袖上。 只见在池中清澈无比的水,一沾上雪似的罗袖,就晕开了一层黄色。 元娘一惊:“这水……这不可能!” 族中之人亦惊疑不定。 “这可是神石所镇的水啊,怎会……” “神佑之水,竟然……” 神石? 听到这个说法,崔颂往池中一看,果然在靠近池子中央的位子见到一块半人高、非常毕加索的石像。 崔颂丢开叶子:“那石头是什么?” 元娘:“那是……”她迟疑了许久,不知是否要将族中的秘辛道出。 郭嘉撑着竹竿慢慢挪到崔颂身边,毫不避忌地道:“可是那石头有问题?” 见郭嘉挪得吃力,崔颂本想搭上一把,无奈自己也是个伤残人士,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极有可能。”崔颂道,“在没有污染源的情况下,哪怕池塘的自净能力不如活泉,也不该出现这么严重的重金属污染……”要知道这里可是绿色天然的古代,除非紧挨矿地,或是人为,否则水源就算再怎么不干净,也不会出现严重的无机污染。 根据地势与地质排除矿山的可能……池中央的不明石头怎么看怎么可疑。 在场的族人纷纷变色,有几人几乎要愤声质疑,又因为崔颂的“功劳”而生生止住。 元娘深吸了口气,声音带着些颤抖:“崔郎……可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块圣像乃是我族的镇族之宝,拥有净化水源、清心开智的功效,怎么会……” 清心开智?如果那块石头当真是污染源,含有大量的重金属,影响智力发育还是轻的。重金属对蛋白质的不可逆伤害,足以毁灭细胞,让器官坏死,乃至夺走性命。 可既然这些人都将那块石头当做圣物,那么,他若要求检查那块石头,必然也是不允的。 崔颂往池中查探。池中之水确实比外面的活水要清澈许多。显然中央那块石头必然含有沉淀成分,近似活性炭的作用,能让池水在“物理”层面上显得十分干净。 至于其中的化学成分…… 透过清可见底的池水,崔颂见到几条游鱼。那几条鱼在水中恹恹游行,没有半点活力。 崔颂让郭嘉倚着他,取过对方手中的竹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竹竿伸入水中,极轻地碰了一下池底的鱼。 那鱼动了动,忽然翻白上浮,飘到水面。 崔颂心中有数,又取了一叶水,倒在一片巨大的桑叶上。 他让草地中随意捉了一只甲虫,搁在桑叶边缘。 那甲虫伸出口器触了触叶片上的水,不多时,竟不动弹了。 族中的猎手看得清明,一个个惊恐无言。 郭嘉于此刻轻声道:“第三个问题……你们部族,可与其他外族有隙?” 在元娘后怕懊恼的泪光中,郭嘉转过头,一字一顿缓缓道,“这所谓的‘圣石’,究竟是谁给你们的?” 第47章 郭嘉献策 元娘的脸色几番变化, 朝族人嘱咐道:“将圣石取来。” 族人神色惶惶。被指名的那人颤声应喏,脱去外袍,卷起裤脚探入水中。 没多久,那半人高的石像便被送到崔颂的手中。 崔颂一手提着石头,掂了掂, 颇有些分量。观其色泽硬度, 不难看出这是一块矿石。 “卫郎等人的症状,确实与这块石头有关。”听得四周一片哗然, 崔颂凝重道, “诸位若是不信, 可将这块石头浸在水缸中,等上一日,再喂与甲虫喝。到时候,一切自有分晓。” 元娘等人已信了大半。 忆起郭嘉的询问, 元娘斟酌言语,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原来,这座石像既不是女羌族的传世宝物,也不是外族人送来的赠礼,而是她们的战利品。 三个月前,扎格斯(武威匈奴)族的一小支部队在附近劫掠,被女羌族的猎手们打退。当时遗落的物资中,就有这么一块石头。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石头是什么, 还是后来扎格斯(武威匈奴)族几次三番来找我们麻烦, 我们才从零碎的对话中猜出这块石头的用途……”元娘颓然道, “出于谨慎,我们也做过试验,让强壮的猎手喝过‘圣石’净化的水,当时并未有任何问题,却没想到……” “或许是因为浸泡的时间太短,石头上有一层保护层,暂时隔离了其中的有害成分,所以那个时候你们并未发现问题。”崔颂宽慰道。随即,他察觉元娘刚刚说的“扎格斯(武威匈奴族)”,他好像在哪听过。 努力回想了片刻,他侧过头,正见郭嘉眸光沉沉,唇角微抿,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 崔颂忽的就想起了这个词为何会给他一股熟悉感—— 在他和郭嘉藏身于山洞之际,郭嘉曾告诉他,追赶他而来、一口一个“秦彘”的凶恶之徒,自称扎格斯(武威匈奴族)。 那个时候,郭嘉的神色也如此刻一般,压抑沉默得令人心慌。 “至于我族与扎格斯族……确实是水火不容。”元娘道,“那群贼人杀人如麻,视道义人情如草芥,我们只恨与这样的恶徒比邻而居,如何能和他们和平相处?而他们不但狠如猛兽,还将女子视作……物品,自然也对我族没有好感。可即便如此,我族也一直自卫自守,不曾主动得罪于它。” 言下之意,元娘仍然觉得圣石的事是个意外。这“圣石”确实能使浑浊的水变得清澈,或许扎格斯人也不知道其中的玄机,以为石头能净化水源……所以才在石头被女羌族得到后,几次派人来找茬。 郭嘉否决道:“扎格斯人心性凶恶,睚眦必报,随心所欲,从不计后果。若他们将此物视作珍宝,必会想尽一切办法夺回。元娘可仔细想想,扎格斯人这几次的‘报复’,可符合他们一贯以来的作风?” 听到这番话,元娘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的确……有些奇怪。可我女羌族自问不曾伤害他们,他们为何要设下这等丧心病狂的陷阱?” 所有女羌族的下一代这三个月以来喝的都是池子里的水……扎格斯人,是想灭他们女羌人的族吗? “伦理道德于他们而言都是可笑之物,在他们看来,不具备匈奴血统的都是两脚羊,是可随意宰割的牲畜。”何况在女羌族女子地位极高,恐怕早已戳了他们的肺管子,“侵略与野心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哪里是‘人不犯我’,就能够不犯人的?” 在场的女羌族人无一不震惊,无一不恨得牙痒。 元娘抑制住气得颤抖的手,将马鞭握出一道扭曲的痕迹。 她朝二人再度一礼,郑重道:“二位大才,不知可否赠与我族几句良言。” 崔颂回以一礼:“元娘救命之恩,颂尽些薄力也是应当……出谋划策之事颂不擅长,倒是知道一些净水的办法。” 元娘忻然拜谢。 郭嘉道:“嘉有三策,如何抉择,但听元娘心意。” 元娘敛容:“愿闻其详。” “忍一时之气,合纵连横,灭除心腹大患。此为上策。 “伺机而动,暗自结交其他部族,共同抵御扎格斯人。此为中策。 “将‘圣石’之事按下不表,加强巡卫,警惕扎格斯人的动向。此为下策。” “三策各有优劣,还请元娘细细斟酌。” 听完这一番话,崔颂顿时觉得压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很有分量。 元娘还在认真思忖这“三策”的深意,守在元娘身边的一个猎手忽然质疑道:“为何不能直接找扎格斯人复仇?这上中下策都绕七绕八的,要我们暂时忍了这口气——且不说这口气能不能忍住,对扎格斯人示弱毫无用处,只会换来他们变本加厉的欺凌!” “你的话,我只能认同最后一句。”单脚容易疲乏,恰好旁边有支撑物,郭嘉遂毫不客气地将自己大半重量压在崔颂肩上,“一时之快与长远之计,如何选择都算有理……然而嘉想问上一句——直接去找扎格斯人复仇,你们,打得过么?” 猎手一噎。 确实,扎格斯人的凶猛远近驰名,或许他们真的是强壮的匈奴人的后代。他们虽然击退过扎格斯人,但那是在己方人数多于对方三倍的情况下……更何况现在也证明这是扎格斯人的阴谋,说不定扎格斯人是故意输给他们的。 元娘挥退猎手:“能被郭先生列为上策的,必定是最好的策谋。元娘请教先生——这上策,具体该如何实施?” “在此之前,嘉要先问一句贵部落与杨氐族、白氐族的关系。” “杨氏一族高傲,虽然我们与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关系却一直不冷不热……至于白氏,我们不曾接触过。” “既如此,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等。” “等?” 郭嘉点头,没有多作解释:“还有一事。” “先生请说。” 郭嘉侧眸,将崔颂欲言又止的模样尽收眼中,了然一笑:“崔弟有家仆数人,如今身在杨氐的部落……还望元娘代为交涉,请杨家将人送回。家仆中有一人略通医术,可让她替卫郎等人治病,为他们调理身子。”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互惠共利,不管是元娘还是其他羌人,没有不答应的。 唯独崔颂惊讶地看了郭嘉一眼,没想到自己还未说出口的请求竟被郭嘉先一步说了。 元娘决定立即写信送往杨氐,同时,对于“三策”,她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郭嘉,于是请了郭嘉崔颂二人,入主帐一谈。 元娘参照郭嘉的建议写完“交涉信”,封入竹筒中,插上翎羽。 “先生的三策,‘上’与‘中’二策,在元娘看来甚为相似,何故一为上,一为中?” 郭嘉回答:“兵者之道,在于势,在于权。主动出击,借力造势,掌握主动,必为上策。如能权衡利弊,借势避难,立自身于不败之地,必为中策。若是只能守成,纵然一时无忧,终免不了被动难安,此为下策。” 元娘听得两眼晕眩,本该更加云里雾里的崔颂竟是意外地听懂了郭嘉的意思。 得益于另一个“崔颂”几日来的恶补与教导,他对兵法中的一些专业术语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郭嘉的言论,最通俗的理解就是:在该蛰伏的时候蛰伏,寻找机会主动出击,借助一切能借助的,将不利因素化为有利,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懂大局,随机应变,力图求稳以自保,这算一般明智的做法。至于“被动的防御”,这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不予提倡。 总结来说,就是主动>被动,创造有利条件>等待有利局势,和另一个“崔颂”曾教导他的“势不如人,宜先发制人,狡道而取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崔颂若有所悟。 元娘想不通,只得从“上策”的字面意义上入手:“先生说要‘忍一时之气’,要我们等。那究竟要等多久,而且……为什么要等?” “等一个与杨、白二族结盟的合适契机。”郭嘉道,“如果我估计的没错,最多不过一个月,白氐一族将逢巨变。那时即是与白氐一族结盟的最好时机。” “那杨氏一族呢?”元娘问,“杨氏与扎格斯彼此看不过眼,而这几年以来我族与杨氏互通有无,与杨氏结盟应当是水到渠成的吧?” 郭嘉并不似元娘这般乐观:“没这么简单,其中必定还有波折。” 其他的话元娘都能听进去,只这一件事,她认为郭嘉将结果想得太遭,等她送给杨氐的信一到,与杨氏结盟不是问题。 然而,几日后,与崔家仆人一同来的,是一封客气的回信。 大意是: 我们将贵部落视作朋友,愿意报以最大的诚意与善意。但是我们热爱和平,那扎格斯人虽然可恶,不让他们参加我们的集市也就罢了,何必大动干戈。这结盟的事,还是算了吧。 元娘不敢置信地将信读了两遍,再看郭嘉的时候目中带着折服:“竟真的拒绝了……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郭嘉毫不犹豫地回答: “先造势,再游说。” 族中的下奴带着回来乔姬去给卫郎等人枕脉,崔颂亦一同跟了去,主帐中只剩元娘与郭嘉二人。 元娘再次向郭嘉表示谢意,郭嘉却是摇头道: “不必谢我,我与扎格斯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因此,必定会助卿……除恶务尽。” 第48章 攻营占地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当寒冷的朔风夹着第一片雪来到西山,崔颂与郭嘉的伤势亦有了痊愈的迹象,虽然被乔姬严厉禁止一切剧烈活动,但最基本的行走已是没了问题。 由此崔颂可以窥出乔姬的医术水平着实不错,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 能在两个月内治疗到这种程度, 纵是对医术一无所知的崔颂也明白其中的不易。 同样接受治疗的寨中孩童也渐渐恢复过来,然而重金属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哪怕在现代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女羌族的下一代们算是半毁了, 这让寨中的猎手们愈加痛恨带来这一切的扎格斯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事那天, 那个叫马于榔的黥面少年被众人为难的时候,崔颂和郭嘉就事论事的态度在无意中帮了少年一把,还了他一个公道,自那天后, 寡言又阴沉的黥面少年便时常跟在二人后头,隔着不远不近的位置,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像一只毫无存在感的幽灵一样飘着。 寨中有热心的半大少女忧心忡忡地提醒崔颂:这鬼之子该不是在下降头(一种害人的巫术)吧?你们可要小心点。 崔颂不由黑线。依照汉律,黥为肉刑,所谓的黥面,不是天生就长有丑陋的胎记,而是在脸上刺字。除了某几个少数部落有这神奇的习俗, 在古代, 这一般是罪人的象征。 比如汉高祖时候的黥布, 本名英布,就是因为犯了秦律而被刺了脸。 这少年小小年纪就受了墨刑,女羌族的人又对汉人的刑罚了解甚少,于是就把他脸上的刺青当成天生的,视作神降之罚,对他避之不及。 这黥面虽看得渗人了些,但崔颂在现代什么杀马特没见过,马于榔脸上恐怖的黑色纹路完全激不起他内心的波动。至于郭嘉,对一个小小年纪就因家族之罪惨遭肉刑的少年生不起任何偏见,亦是平常以待。如此一来,这马姓少年来得更勤了。 而其他部族的局势,确实如郭嘉所料——一个月前,白氐族大乱。原本坑了白首领一把,夺得部族领导权的白副首领毫无预兆地被亲信毒杀。而当部族陷入混乱,被白副首领关押的白首领想要借机夺回权利的时候,一支强大的队伍黄雀在后,飞快地镇压了乱军,占据山头。 白首领在混乱中中箭身亡,新来的黄雀清点幸存的族人,将他们融入自己的班底。 本该没落的白氐族就这么壮大了两倍不止,引来周边部族的注目。 经过查探,其他部族都知道吞下白氐族的“黄雀”不是别人,乃是曾经联合外族夺走自家山地、将自家部族生生割走一半人马的前·白氐族副首领——白荣。 白荣的事迹,崔颂曾听白米提过一二。而根据白米的供词,白氐高层之所以对郭嘉戒惧甚深,就是因为白荣成功反叛的事,其实是郭嘉一手促成的。 再想到郭嘉两个月前肯定地说“白氐族将逢巨变”,崔颂不由怀疑这巨变是不是也有郭嘉的手笔。 尤其……白荣占领北山不久,就让人将困在寨中的徐濯送到了女羌族。 等到白氐族的局势平定下来,元娘听从郭嘉的建议,在寨中制造乱象,令所有孩童闭门不出,加强了寨中的巡备。 翌日,女羌人大张旗鼓地砸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集结壮年去找扎格斯族讨要一个说法。 待到杨氏送信过来询问,女羌人闭口不言,只回了封态度强硬的信,告诫杨氏不要替扎格斯族说和,否则就是女羌的敌人。 女羌人的愤怒本就真的不能再真,如此一来,杨氏心中也有了想法,干脆借着贸易交流的名义,邀请女羌族人去杨氏部落。 谁料元娘竟一口回绝,杨氏之人无法,只能自己派遣族人,带着一车货物来女羌族拜访。 比起以往,女羌人对杨氏的人可谓是冷淡了许多。这让素来傲慢的杨氏人有些不习惯,还有些着恼。但同时,他们对女羌的状况愈加感到不解。 当得知重新融合成大族的白氐人同样派了人来拜访,杨氏的负责人不由大吃一惊,暗自打听消息,得知女羌人与白氐人都中了扎格斯人的暗算,故联合一气,预备复仇。 杨氏的负责人更加坐不住了,继续打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只言片语中拼出“真相”。 原来扎格斯人野心勃勃,不但意图夺取西岭的绝对话语权,还设下陷阱,几乎灭了女羌族的下一代。 想到女羌族这些日子的动荡竟来源于从扎格斯族那获得的一块石头,白氐族据说也吃了不少暗亏,杨氏负责人心中警铃大作,努力回想本族这几个月来与扎格斯人的交往是否有什么异常。 杨氏一直是西岭众部落的贸易中心,与各族都有买卖往来,哪怕扎格斯人再凶恶孤僻,也有交换物资的需要,自然与杨氏做过好几笔买卖。 想到自己部落竟也收过扎格斯人的东西,不知里面是否下了邪毒,杨氏负责人脸都绿了,立即修书一封寄给首领,在族中一查,还真发现有几样器具十分可疑。 杨氏再不犹豫,立即向女羌族表达了结盟抗扎格斯的意愿。 至此,联盟顺利组建,面对强大矫健的扎格斯人,女羌族终于有了一抗之力。 知道内情的崔颂只想给郭嘉写个大大的“服”字。古人的弯弯绕绕果然不是他一个现代人能懂的,明明被扎格斯“下毒”的只有女羌人,白氐人来女羌也不是为了结盟的事……怎么最后两者都自愿与女羌部落结盟,对扎格斯人除之而后快了? 是的,在杨氏来女羌部落的时候,女羌族与白氐人压根就不存在结盟的事。但诡异的是,在杨氏与女羌人成功结盟后,元娘在郭嘉的指导下写了一封普普通通的问候信……白氐族的新首领,竟然也在回信中表明了自己欲与女羌族结盟、共同消灭扎格斯人的意愿? 当晚,满腹疑惑的崔颂成功入梦,在梦中询问另一个自己,却见对方笑而不答,只回了一句“不过虚虚实实罢了”,又列举了几个现代空手套白狼的皮包公司的案例,从心理战术领域到经济领域,大谈“借”的运用。 万万没料到自己又多了一门现代经济学课程的崔颂:…… 等崔颂头疼地学完了另一个自己口中的“入门课程”,临近冬至,寨中众人穿上厚厚的裘衣,开启秋季储存下来的酱菜坛子,割下房梁上挂着的腊肉,饱食三天。 待到山涧结冰的时候,女羌族人正式向扎格斯人发难,先一步在扎格斯人时常掠夺的路段设下埋伏,借地势拦下一小支扎格斯族的人马。 这支人马约二十人上下,作为劫掠者,他们各个彪悍,但架不住人数上的差异,纵然还未全然败退,亦被堵在山涧中,进退不得。 与此同时,元娘、白荣、杨氏副统领各自领着本族的一支精壮人马,从三个方向直奔扎格斯人的大本营。 选了正道,又大张旗鼓的女羌人很快被扎格斯人发现,派出相应的人马拦截。不多久,杨氏的人马亦逼近了扎格斯人的大营,双方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杀。 剩下的白氏族人,选的是一条最偏、也最难走的山路。 等白氏的先行部队翻过悬崖峭壁,站在高处俯视下方的营寨,底下的争斗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扎格斯人虽然凶悍,到底未曾想过女羌族的人竟然会与杨氏的人联手,更没想到他们竟有胆量冒着恶劣的风雪前来袭营,猝不及防之下,竟陷入了被动之势。 等到营中又派遣了一支人马外出支援,让族中剩余壮士集中把手营寨大门,山顶的白氐人摩拳擦掌,明白这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却不料随行而来的郭嘉淡淡道:“再等一会儿。” 见族人们面露质疑,白荣一锤定音道:“就依先生的。” 不多时,杨氏部族节节败退。杨氏首领见势不妙,忙叫人敲打铜锅,下令收兵。 就在这时,郭嘉起身道:“进攻。” 白氏族人衔枚束甲,沿着峭峰一路向下。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白氏族人大获全胜,将扎格斯营地全数攻下。 捷报传来之时,郭嘉眉目略缓,看向一旁缩成球形的崔颂,只见他蹲在角落,对着白雪皑皑的山壁不知在观察什么。 郭嘉走了过去:“崔弟,我们该走了。” 崔颂回过神,拉紧身上的皮裘缓缓起身。 他本不是怕冷之人,无奈在现代穿惯了严实的羽绒服与毛衣,古代衣裳的保暖程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在下山的中途,郭嘉问道:“崔弟刚刚在看什么?” 崔颂没什么可瞒的:“穷极无聊,恰好那处山壁上有一处蚁穴,便多瞧了几眼。” 他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看到传说中的大杀器——行军蚁,虽然只是亚种,但在非热带地区,在冬天见到这类蚁种已是十分稀奇的了。 二人跟着白氏部族来到内营主帐,被绑成粽子的扎格斯俘虏列成几排跪在雪地中,郭嘉连看都未曾看上一眼,径直走到白荣身前。 白荣指了指主帐旁边的一顶小毡包,低声道:“先生所寻之人,就在里头。” 郭嘉掀帘而入,崔颂跟着进去,只见帐中榻上坐着一位须发尽白、形容枯槁的老者。 郭嘉放下帘子,在距离老者三丈的地方停住。 旋即,撩袍跪下。 第49章 及冠取字 这一举动十分突然, 崔颂还以为郭嘉的脚伤又犯了,差点伸手去扶。 但见郭嘉磕首道:“是嘉之过,让叔祖受苦了。” 老人伸手示意郭嘉起身:“你原本并不知道我被困于此地,何过之有。” 郭嘉的叔祖? 崔颂有些吃惊, 摒气敛声,听老人讲述他的遭遇。 老人与郭嘉祖父一脉乃是颍川大族郭家的分支,虽算不上显赫,但也殷实。 到郭嘉父亲这一代,族中被党锢之祸波及, 又因战乱, 不得不西迁避难。 在举家避祸的途中, 他们遇见了狠毒的扎格斯人…… 当时西迁的郭家三十余人,几乎全部丧生在扎格斯人的手中,只有在外求学的郭嘉与另外两个年轻学子逃过一劫。 “我本该在半年前就死于这群贼人的屠刀之下,未曾想贼人的首领虽将汉人视作牲畜,却对汉族的兵法感兴趣。”老人露出不知是痛恨还是嘲讽的神色,“得知我恰好懂得一些匈奴文, 那贼头竟让我翻译兵法……当真可笑, 我郭定怎会助纣为虐?可是, 若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 老人探出瘦骨如柴的手,从里榻抱起一团毡布。 郭嘉仿佛猜到了什么:“这是——” 老人掀开毡布一角,露出一张小小的属于婴孩的脸。 “这是奕儿, 你十二从兄(郭)瀚之子。为了让奕儿活下来, 我只得与贼头虚与委蛇, 佯作答应替他翻译兵书。” 这个答案令郭嘉有些意外。因为他的第十二位堂兄——郭瀚,当时与他一样在外求学。那个时候未曾听说郭瀚的妻妾有孕在身,因此老人一说这是郭瀚之子,郭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必怀疑,这确实是十二的孩子。”不知为何,老人没有作更多的解释,只肯定了孩子的身份,让郭嘉抱了抱,又将孩子放回里榻,“嘉儿也到了及冠的年龄……竟被这一番变故耽搁了。” 老人长叹一声,不顾郭嘉的劝阻,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你父亲与祖父俱已不在,如此,就由老夫替你着冠吧。” 加冠,象征着成人,亦是一种祝福与期待。 因情况特殊,繁复的冠礼被简化了许多,老人却因此愈加郑重,亲自献器,为侄孙祈福。 加冠之后,便是取字。 “不惧凶险,入纷乱之地;冷静筹划,为亡父雪耻。幼而颖,及学成,不忘侍奉双亲;报父仇,乃不惮生死,孝心可嘉……此为‘奉孝’。” “从今日起,‘奉孝’,即为汝字。” 郭嘉得了字,将摇摇欲坠的郭定扶到榻上。 多年的摧折早已掏空了郭定的精气神,一朝解脱,他竟显出油尽灯枯之象。 郭嘉请他好好休息,亲自抱了郭奕,掀帐而出。 小小婴孩不到周岁,瘦弱无力,却十分乖巧,在郭嘉怀中不哭不闹,睁着眼好奇地打量周围。 郭嘉没有走出多远就停了下来。崔颂见他面色凝重,以为他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低声安慰了他几句。没想到郭嘉止住他的话,如临大敌地问:“这般年纪的幼童应该吃什么?” 崔颂默了片刻,不确定地道:“应该是母乳……牛羊乳之类的吧。” 要命,他怎么知道古代婴儿吃什么,要搁现代一包奶粉就解决了。 崔颂不知道郭嘉在这方面比他还懵。听了他的话,二话不说便带着郭奕去找白荣……讨要雌马。 白荣让人挤了马奶送来,随后新的问题出现了:郭奕不肯喝。 郭嘉尝了口马奶,一股腥味萦绕舌间,确实难以入口。 怎样去除马奶中的腥味——如果是常年混迹某江小说的读者,绝对会列出杏仁、茶叶等答案。 但当这个问题落到崔颂与郭嘉头上…… 崔颂:去腥好像要……加醋? 郭嘉:记得一本奇闻录中记载,张骞从西域引进的山蒜(大蒜)能够去腥,要不试试? 于是郭奕先后经历了醋马奶与山蒜奶。 乖巧的郭奕大哭。 最终,刚赶到此地的元娘看不过去,让人取了清香去味的山茶,方才解救了小小的郭奕。 崔颂与郭嘉二人眼巴巴地被元娘数落了一顿,灌输了无数育儿常识。 折腾了大半天,等到天彻底黑了,她才放过二人。 自此元娘接过了照顾郭奕的任务,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安排他的饮食起居。 是夜,因为攻下这处营地还没多久,众人来不及安排住所,只得照着原有的屋舍分配,几人挤在一间。 主帐东边的三间毡房,元娘、乔姬以及原先照顾郭奕的女奴占了最东面的一间,共同照顾幼小的郭奕。 崔颂与郭嘉二人则住在西面的毡房,离东面的那间有一段距离,但若有什么急事也能及时赶到。 郭嘉坐在灯下,翻阅着不知从哪找出来的书册。 在榻上咸鱼躺的崔颂实在闲极无聊,一个鲤鱼打挺,准备穿上外衣出去走走。 郭嘉放下手中的书册,瞅了他一眼。 “外头这般冷,还是莫出去为妙。” 崔颂动作一顿,想起这是没有羽绒服的古代,室内烧了炭火,且有一定的密封性,这才没那么冷,而外面又是山又是大晚上的…… 崔颂恹恹地倒了回去。 郭嘉知他无聊,想了想:“听闻崔弟精通音律,诗赋双绝……” 崔颂:不,谢谢。 一听郭嘉开头,崔颂就知道下文肯定不那么美妙,他佯叹一声,做出一副落落寡欢、干什么都没心情的模样。 郭嘉果然就此打住,放下书册,走近床榻。 “崔弟何事烦忧?” 不等崔颂回答,郭嘉又道,“可是为了……那‘大虎’一事?” 崔颂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大虎”是谁。 他和荀彧分道扬镳后,没多久就被刺客截杀。后来遇见白氐族的人,因为担心刺客卷土重来,他就向当时的白首领编造了一番经历,把刺客的特征描述了一遍,给他起名“大虎”,并说自己被家仆“大虎”背叛,有意误导白首领,让他误以为其中有利可图,希望能借氐人的手防御一二。 崔颂没有想到——就跟他在洛阳城里第一次被刺杀的时候一样,刺客一击不中,竟是偃旗息鼓,藏起狐狸尾巴,不再现身。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都快忘记这一隐患的时候,郭嘉却还记着,甚至见他神色不豫,当场就问了出来。 因着崔颂迟迟不答,郭嘉以为他默认了:“崔弟且放宽心,营地刚被攻下不久,这几日,三位首领必会加强警备,”以郭嘉的通透,从一开始就明白“大虎”只是个幌子,也猜出少许真相,知道有人想加害崔颂,“嘉曾与白荣谈及此人,前日白荣递来口信,说是有族人在北鞍山见过他。” “用不了五日,定让‘大虎’束手就擒。” 崔颂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的有点晕,他万万没想到郭嘉竟会对这件事上心,还为他辛苦谋划。 万般复杂的心情,最终只浓缩成一句: “多谢了……郭兄。” “崔弟唤我奉孝便是。”郭嘉取了字后,再叫“崔弟”便觉有些别扭,“若没记错,崔弟也已过了及冠之龄?” 崔颂想了想,还真的是。这具身体的生日是在十月,已经过了二十周岁的生日。因为他原本的生日是在三月,而且魏晋以前的人都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他潜意识里就给忘了。 现在听郭嘉这么提起来……好像,他也该行冠礼了? 一想到自己不久前才在现代参与了成人礼,现在又要体验古代版的成人礼,崔颂很想扶额。 好在崔家的长辈都不在这,他就算想加冠也没的加。 郭嘉也知道这点。 不过……虽然崔颂的冠礼因故推延,但他确实已经成年了。如果之前已有长辈为他取字,此时以字相称也是使得的[1]。 那么崔颂有字吗? 崔颂仔细回忆了一把,想起曾经看过的家书中,确实有提到过他的字。 “子琮……” 崔父曾经写了一封书信,以闲聊的口吻提起表字的事,说与族中老人做过商量,决定在他及冠的时候给他取字“子琮”。 ……说到底差不多是内定的表字,但谁也不能保证加冠的时候会不会更改成别的。 结果郭嘉就这么叫上了,一口一个“子琮”,在崔颂委婉地提醒后,还满不在乎:“若真如此,到时再改口也不迟。” 从此郭嘉成了郭奉孝,崔颂成了崔子琮。 郭嘉又向崔颂询问“大虎”的事,问及种种细节,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眉间不易察觉地皱起。 过了两日,当三族联盟瓜分完各自的战利品,做好善后,准备各回各家的时候,白氐族的勇士扛了一个人回来。 虽然事发当时崔颂并未看清刺客的真容,但凭借衣着与身形,崔颂可以肯定眼前的壮汉就是他要找的人。 崔颂想要审问对方,但被郭嘉拦下。 “审讯一事,还是交给白荣首领吧,他比较擅长。” 崔颂想起在白氐寨中听见的传闻,又想到郭嘉不但说服白荣结盟,还令他帮忙寻找刺客,现在又将人交给他审讯,不由有些好奇: “你和白荣首领是朋友?” 郭嘉淡淡答道:“不过利益往来罢了。” 崔颂没再多问,坐在帐中等待结果。 大约一炷香后,白荣回来了。 ※※※※※※※※※※※※※※※※※※※※ [1]*注意:冠礼与取字的设定有改动……胡扯成分很多,仅为剧情需要,不要信不要信。 一般加冠是要在宗庙而且仪式复杂讲究,没有文中这么随便……而且取字是冠礼的一部分,有兴趣的亲可以查一下XD。 第50章 尘埃落定(上) 白荣回来得早,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那人倒是嘴硬, 撑到现在还不肯说。” 崔颂隐约意识到白荣的审讯不是他所理解的审讯, 必然带上了阴私的手段。他觉得有些不适, 但也没那个闲情对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发善心, 只能努力忽略这种感觉。 郭嘉看向白荣:“莫非连你都拿此人毫无办法?” 白荣朗笑一声:“先生不必激我, 此人虽犟, 亦不过是忍耐一时罢了。最迟明晚, 定叫此人吐露真言。” “如此, 静候佳音。” 白荣斗志昂扬地离帐而去,才掀了帐子, 就见一人站在帐前,正好堵了他的去路。 “你是……袁公子的家侍?” 崔颂闻声抬头, 看见甘姬一身藕色襦裙, 俏生生地立在那。 “妾甘氏。”甘姬手中捧着一只瓦罐,低头致礼, “来为公子送药。” 一听到送药二字,崔颂脸都青了。 自和家仆失散,待在外族部落的这几个月里,除了折了手的那一次, 他再没喝过汤药。本以为喝苦汁的日子已经到了头,没想到乔姬一回来, 最先问的不是别的, 竟是他的身体状况。在他明确地表示除了手伤自己没其他任何不适后, 乔姬还是押着他灌了一大堆药汁……除了治手伤的药, 还有那剂自他穿越最初就一直喝个没停的“强身健体汤”。 崔颂不能理解——这具身体他也让药师检查过了,不说强壮如虎也是健康如牛的吧,哪怕因为守孝,这几年来吃得不好又伤了心神,慢慢用饮食调补就是了,有必要一直喝这些苦汁吗? 何况是药三分毒,再这么喝下去,他怕没病都能喝出病了。 他便将自己的疑惑说与乔姬听,然而乔姬只是摇头,说这是崔颂老爹的意思,她不能擅自违背。 因为这事,略通医理的郭嘉还特地取了药渣,仔细分辨成分,又在崔颂喝药的时候跟着尝了一口,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确实只是普通的安神健体药。 跟崔颂曾经咨询的药师意见一致。 崔颂没了办法,继续跟乔姬协商,乔姬一开始死咬着不松口,等到崔颂耍赖把药全部倒了,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将服药的周期从三天一次改为十天一次。 可即便如此,在半年来的味蕾摧残下,崔颂还是闻“药”色变。 如今见来送药的是甘姬而不是乔姬,崔颂不免有些奇怪:“今日怎是你来送药?” 甘姬滤好药汁,送至崔颂跟前。 “今日卫郎等人不适,乔姬正在为他们诊脉,就让我送了药来。” 崔颂道:“既如此,先搁那吧。” 甘姬一双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崔颂。 崔颂投降:“算了,拿来吧。” 他苦大仇深地喝完堪比剧毒的药汁,捂着嘴慢吞吞地往外挪。 郭嘉忍俊不禁,款款跟上。 “那药嘉也尝过,确实难喝得紧。” 可惜这表示共鸣的言论不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在此刻说来还有一种“风凉话”的感觉。 崔颂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捂着嘴继续走。 因为药的味道实在刺激,他的眼部腺体被呛得发酸,竟是在阳光的照射下生出了少许水光。 郭嘉忽然停下脚步,困惑地蹙眉。 崔颂走着走着,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回头一看,见郭嘉像掉落的钱包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路中间:“怎么了?” 郭嘉回过神,压住刚刚一瞬间萌发的奇异感觉,几步上前:“无事。子琮接下来有何打算?” 崔颂不知他问的是哪一方面:“先四处逛逛吧。” 郭嘉知他想岔了,直白道:“等此间事了,子琮欲往何方?” 今后要去哪里? 崔颂有些迷茫。 天下扰攘,四海崩裂,乱世之中,要如何选择栖身之地? 郭嘉见他沉默,上前一步,低声道:“子琮若是抉择不定,不如……”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嘹亮的啼哭声。 崔颂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半大少年慌乱地抱着另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手忙脚乱地哄着。 少年脸上刺着黑色文字,纵是隔了一段距离,崔颂也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的名字好像是…… “马……于榔?” 正是被一部分女羌族人视作邪祟,前段时间一直跟着他与郭嘉的黥面少年。 没想到崔颂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马于榔大吃一惊,飞快地抬头瞄了他们一眼,伸出手掩住怀中婴孩的口,试图盖住他的哭声。 或许是察觉到了马于榔的慌张,或许是被堵住口,难以啼哭,婴孩停止哭闹,睁大一双宛若清洗过的、琉璃似的眼,怯怯地看向崔颂与郭嘉二人。 崔颂从没见过这个婴孩:“这孩子是……?” 马于榔局促地低头:“这个孩子被放在厨房的草笼子里,听说是原来扎格斯人的……” 马于榔不忍说出口,但崔颂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扎格斯人向来仇视汉人,不但肆意杀害,还有吃人之举。 这孩子被放在那种地方,恐怕…… “我与元首领说了……她同意让我照顾这个孩子……”马于榔埋着头,声若蚊蚋,“但是我好像照顾不好。” 此时的马于榔丝毫没有当初被人孤立质疑时的漠然与倔强,仿佛一个普普通通,有些内向又有些自卑的少年。 崔颂见他踧踖不安,安慰道:“你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知道怎么照顾小婴儿,多向元娘他们取取经,很快就能上手了。”缺乏论据,他就地取材,毫不客气地“卖”了郭嘉,“别看郭兄运筹帷幄,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的模样,还不是第一天就把郭奕弄哭了。” 郭嘉嘴角一抽。 如果他没记错,当时弄哭郭奕也有子琮的一份吧…… 见马于榔惊讶好奇地望了过来,郭嘉没有去拆崔颂的台,绷着脸道:“凡事都有一个从不熟悉到熟悉的过程,无需沮丧,吸取教训便好。” 崔颂假装没听懂郭嘉话中的深意,赞成地点头:“正是如此。” 马于榔受到鼓舞,抱着小婴孩上前:“能请二位先生为他起个名字吗?” 起名废崔颂将目光转向郭嘉。 郭嘉思忖了片刻,想起刚刚婴孩嘹亮的哭声:“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1]。就起名马钧吧。” 没什么文学细胞,对诗词一窍不通的崔颂:“……嗯。好名字。” 事实上他压根不知道郭嘉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却面不改色地称赞,毫无节操。 古人不管给什么起名都要寓意、意象、立志、引经据典……他这个伪古人简直心累。 不过话说回来……马钧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马于榔同样没听懂郭嘉的前半句,他的关注点在另一样事上:“随我姓?” 他无比惊讶,甚至有些惶恐。 郭嘉道:“有何不可?” “可我,我是罪人之后……”马于榔压下声,艰难地挤出后半句话,“若要他跟从我的贱姓……” “何为贱?”郭嘉肃容,“天不罪人,而由人定。这天下从来没有天生的罪人,哪怕被定了重罪,也未必真的有罪。” “贩夫走卒,纳鞋织席之徒,为生计忧;倡伶优人,乐工百师,各传其技,莫非贱乎?纵被千万人轻蔑,难以昂首,亦可坚守本心,振其衣,濯其足,又与他人何干?世上未有贱者,不过自我轻贱罢了。” 这不是崔颂第一次觉得郭嘉的三观与现代相合了。他在心中给郭嘉点了32个赞。 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难道出生在贫困的家庭,或者家里长辈坐了牢,就要被一棍子打死,活该接受别人的白眼吗? 郭嘉的这番观点,别说在阶级严苛的古代要被当做异端,就是在现代也十分难得。 要知道在讲究(相对)平等的现代,尚有不少人仗着自己有钱,不把穷人当人,视人命为玩笑。 打骂流浪汉,对服务员颐指气使,瞧不起环卫工人,自视高贵……这些还算轻的。我爸爸是某刚,我爸爸是某江,小心我叶良辰让你混不下去……每年都有同等脑缺钙的大爷成为热门话题,登上各版头条。 崔颂绞尽脑汁从高中语文课本上扒拉下一句古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年轻时还是穷得叮当响的小混混,黥布也被刺过面,后来做了异姓王,要不是因为叛乱被杀,也算是一跃成为人上人,当得励志的典范了。 听了郭嘉与崔颂的话,马于榔大受触动,再三向二人道谢。 入夜,崔颂正在梦中睡得香甜,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旁边有一只手摇着他肩,生生把他晃醒了。 “奉孝……?”他眯缝着眼,还未完全清醒,“天亮了……?” 崔颂仍有些迷糊,郭嘉已从枕边取过外衣给他套上。 “出事了,我们出去看下。” 崔颂慢半拍地闭上眼,等到“出事了”三个字在他脑中走了一圈,又猛地睁开。 “出了什么事?” 郭嘉给他罩上斗篷:“边走边说。” 崔颂与郭嘉来到帐外,一直到营寨的东北角。 郭嘉一边走一边解释:被白荣关在柴房的刺客不知怎的逃了出来,正好被巡夜的人发现,引起了整个营寨的骚动。 抵达出事现场,崔颂见到前方的情形,不由睁大眼。 ※※※※※※※※※※※※※※※※※※※※ [1]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出自汉·贾谊《鵩鸟赋》 第51章 尘埃落定(下) 现场一片混乱。 各种杂物东倒西歪,徐濯右手的整条袖子都被染红, 乔姬正围着他打转, 两人额头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另一边, 刺客倒在地上, 两眼泛白, 口舌犯紫, 已毒发身亡多时。 崔颂顾不上去管变成死尸的刺客, 关心地问道:“霁明怎么样了?” 乔姬有些着急:“止不上血……敷了止血的草药, 完全没用。” 可惜她的金针在上回被杨氏劫掠的时候不慎遗失,不然还可以试一试刺穴。 崔颂心中一沉。血流不止, 失血过多,这在现代都是要人命的事, 何况古代。 见徐濯流出的血是暗红色, 确认没有伤到动脉,他毫不犹豫地撕下一段中衣, 叠成条带状,在徐濯伤口下方紧紧绕了两圈,系上结。 乔姬无暇惊讶他的举措,见血流不止的情况有所改善, 她略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担忧起来:“这只是权宜之计, 如果没办法止血……” 崔颂问:“不能用线缝合吗?” 乔姬道:“一般的缝针过于粗大, 没办法缝合伤口。我倒是有一根极细的银针, 但是……” 郭嘉代她说出未尽之语:“丝线太过脆弱, 便是徐兄能忍受针扎之苦,只怕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丝线尽裂,伤口又将重新裂开。” 不说以乔姬的医术能不能成功,他们总不能找麻绳来缝吧? 崔颂来回踱步,眼见徐濯的脸越来越白,在紧迫之中,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缝合……合?” 他遽然想起前世在电影中看到的一个情节:一个印第安人受伤,抓住行军蚁的上颚对准伤口,待行军蚁死死咬住他们的伤口后,斩下它们的身体,而脑袋还死死咬着伤口…… 行军蚁的口腔拥有强大的咬合力,印第安人便借此缝合伤口。 可那毕竟是电影里的情节,能不能在现实中运用…… 郭嘉注意到他面上的迟疑:“子琮可是想到了办法?” 崔颂将行军蚁的特性与自己的顾虑说了一遍,当然,在叙述的时候,他把电影改成了“某本游记”。 乔姬犹豫不决,唯徐濯分外从容,认真地看向崔颂:“就按主君说的办。” “可是……”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不是么?”徐濯安然道,“若是不行,也只能说濯命该如此,主君不必挂怀。” 确实不可能有更坏的情况了,救人如救火,乔姬不再犹豫:“公子说的‘行军蚁’,此处可有?” 崔颂说他在营寨后山见过行军蚁的巢穴,事不宜迟,白荣派了族中强壮的勇士,在崔颂的带领下前往那处地点,寻找蚁穴。 “小心些,行军蚁是食人蚁,牙口极其锋利,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知道这可是二战中吃过一支军队的彪悍生物,即便是亚种,也容不得轻视。 随行队伍中有擅长捕兽的猎人,崔颂与他讨论了一番,做了个简易的捕蚁篓,在苫盖内侧撒了点糖水,放在最合适的位子。在顺利引来几只行军蚁后,白族的猎人忙盖上苫盖,催促大家赶快离开。 有了缝合伤口的办法,在乔姬与三族巫医的努力下,徐濯的伤势终于得以稳定。崔颂担心他的伤口发炎,问了乔姬许多问题。徐濯心中感念,愧疚道:“是濯办事不力,没能拿下恶贼。” 崔颂连着两回被人刺杀,作为他的护卫,徐濯每次都没能捉住对方,已是自觉失职。如今好不容易活捉了刺客,还未挖出幕后主谋,刺客却当着他的面服毒自尽,而他未及阻止…… 徐濯不由深深自责。 相较之下,自家主君不但毫无怪罪之意,反而尽心尽力地为他医治,予以关切,这让他愈加难安,一开口便是请罪。 崔颂还未说什么,乔姬已忍不住替徐濯分辩:“此事并非全然是徐君的错,他这两日肠胃不适,对上乍然出逃的刺客,难免力有未逮。” 崔颂也没想过要怪徐濯,放跑刺客的又不是他,他能及时发现异常过来阻止已经很尽责了,何况还为此受了重伤。至于刺客服毒自尽……这就更扯不上过错,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自残不成? 所以他十分诚恳地安慰了徐濯几句,让他不要多想,好好养伤。 至于刺客……失去了这个线索虽然可惜,但留着他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线索断了也就断了,人没事就好。 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再加上中毒而亡,崔颂正想问乔姬需不需要把人火葬以防土地污染,却见郭嘉蹲在尸体旁边,正要拨开他的下颌观察。 崔颂忙过去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这个可是剧毒。” 看刺客整张脸都紫得发黑,这毒必然十分霸道,怎么能随便碰? 郭嘉无辜地扬了扬手中的小钳子与纱绢:“我没有直接碰。” 崔颂松了手,看着郭嘉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番。等他检查完毕,崔颂问:“发现了什么?” 郭嘉不答反问:“你知道什么毒会令人嘴唇发紫?” 崔颂暗想:我怎么知道……也就小时候看了几集柯南,知道氰化物中毒会嘴唇发紫有苦杏仁味……不过话说回来,古代有氰化物吗? “嘴唇发紫是因为缺氧……但凡能让人无法呼吸的毒,都会呈现这种死状吧。”最终,他只能这么笼统地回答。 眼见郭嘉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崔颂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明明穿的是三国,怎么突然就有了一种……走错了片场的感觉? 然而他穿的确实不是犯罪现场,郭嘉并没有如推理小说中那般开始各种分析,相反,他格外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沉默下来,崔颂直面死状惨烈的尸体,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在法治社会长大,第一次见到死人,还是如此狰狞的死状,不管他的神经有多么坚韧,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一点冲击。 即使他一直对自己强调:天灾人祸千千万,就是相对和平的现代,每天也有十几万人死亡,来到这朝不保夕的古代,他应该及早调整心态,适应这些场面。如今的汉朝名存实亡,战乱四起,民生凋敝,此情此景,他以后只会见得更多。 可纵然理智上做好了准备,他还是感到后背发冷,胃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想吐又吐不出来。 刺客犹睁着眼,仿佛带着怨恨与诅咒,直勾勾地瞪了过来。 崔颂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视线仿佛被黏住一般,怎么也移开不得…… “不要看了。”郭嘉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开数步。 崔颂仍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肩头骤然一沉。 崔颂:“……好重。奉孝你是不是胖了?” 故意用力按着崔颂肩膀想转移他注意力的郭嘉嘴角一抽:“别贫,快回去休息吧。” 回到屋舍的时候不到五更,崔颂倒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旁边的郭嘉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脑袋。 “别折腾了,好好休息。” 崔颂深感无奈:“我也想睡,不过可能神经亢奋吧,睡不着。” “神经……亢奋?” 想到古代好像没有神经一说,崔颂只能一本正经地胡扯:“一种形容罢了……精神经过刺激变得高亢兴奋睡不着。” 郭嘉坐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既然睡不着,”郭嘉道,“我们来作赋吧。” “Zzzz……” 听到身边忽然变得绵长粗重的呼吸声:“子琮?” “Zzzz……” 郭嘉无声一笑,重新躺了回去。 “好梦。” 最终装睡变真睡的崔颂,又一次来到久违的现代。 不同于这边的天寒地冻,那边正是炎炎夏日,“崔颂”一个人坐在寝室里,穿着T恤,咬着绿豆棒冰,脖子上挂着毛巾,显然刚从篮球场回来。 “Salut(你好)!”“崔颂”问候道。 被用法语招呼的崔颂:…… 他感觉自己的小心脏又受了一回刺激:“上次是英文,这次连法语都学了?” 下次见面,不会精通十六国语言了吧…… “崔颂”满不在意:“只会这一句而已……前几天有个法国籍的学妹找我问路,顺便学会的。” 见崔颂眉目间带着倦色,“崔颂”道,“几天没见,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崔颂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他:“就是这样……线索又断了。” “乔姬跟你说,刺客用来‘自杀’的药中有一味恤草?” 崔颂没在意他特意咬中的两个字:“是。” “崔颂”咬了口冰,缓缓道:“恤草无色无味,不致命……唯有一点特殊,此草,只在渭桥生长。” 对汉朝地名全无概念的崔颂:“渭桥?” “渭桥临近长安。” 崔颂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 “无妨。”“崔颂”丢了冰棒棍子,用毛巾擦去手上的汁液,“不管是不是有意为之,去一趟长安便是。” “去长安?” “既然对方抹了所有的线索,只给我们留下这一个线索……那就如他的意。总要他现出形,才好抓住他的尾巴。”一边说着,“崔颂”又拆了一根冰棍,“总归是我惹出来的麻烦,肯定是要帮你解决的。” 崔颂也不跟他客气:“别的另说,你再教我两招,这样我也有点底。” “崔颂”用实战教他被敌人制住的时候该怎么反击,大约是动作大了些,隔壁同学过来砸门: “525,你们寝室养熊呢?安静点!” “崔颂”应了一声,往书桌上一坐,抄着双手:“刚才教你的都会了?” “差不多吧。”估量着时间,崔颂觉得自己也该醒了,“我走了。” “嗯。”“崔颂”说道,“临走前……还是再给你个建议比较好。” “什么?” “不要轻易地相信人。” 崔颂不明白另一个自己为何突然这么说:“你……” “记住了。” 崔颂仿佛从云层掉落,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郭嘉正在旁边吃早点,见他醒来,放下手中的陶碗:“饿了吧,快去洗漱,先喝点豆汤垫垫胃。” 等崔颂坐在食案前,脑中犹在回想另一个自己与他说的那些话。 郭嘉见他神思不属,没动几下筷子,摘了个蒸糕塞进他的嘴里:“发什么呆?” 崔颂取下蒸糕,脱口而出道:“我要去长安。” 郭嘉执著的手一顿。 他放下碗筷,转头凝视着崔颂。 “为何?” 崔颂总不能说这是另一个自己的意思,也不可能说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般凭白让人担心的话来,他只能故作无事,含糊道:“我去长安寻个人。” 郭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榻边,削牍研磨。 没过多久,他拿着一卷写好的竹简,放进木盒中,扣上锁扣交给他。 “这是——” “嘉在长安有一旧识,若是子琮有为难之处,可拿着此书前去,他定会全力相助。” 崔颂接过这分量极重的简书,正要道谢,被郭嘉制止。 “嘉倒想与你同去,只是……” 他不能丢下需要照顾的长辈与幼侄。 郭定已然时日无多,而郭奕还小,亦不可能冒着寒冰朔风,长途跋涉。 因而,纵然心中再是担忧,他也只能将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压下,托远方的好友多为照顾。 崔颂也知道这点,本就没想过和他同行,但见郭嘉对那“好友”似乎十分信任,他不由生出几分好奇。 “你这位旧识是……” “他姓钟,”郭嘉道,“单名繇,表字元常。” 第52章 与子绸缪 钟繇? 崔颂差点因为过度惊讶而把盒子磕地上。 对三国历史有一定了解的人,多少听过这个名字, 此人是魏朝三公之一, 至于另外两公, 一个是“据说”被诸葛亮骂死的王司徒,另一个则是“传闻”心思不定,被管宁割席断义的华歆。 崔颂之所以对钟繇有印象,还要得益于一款名为三国杀OL的卡牌游戏。这款游戏里钟繇的技能十分好用, 以至于他天天选钟繇玩,玩的久了, 这个名字也就烙进了他的心底。 崔颂万万没有想到, 郭嘉给他介绍的好友, 竟然是钟繇。 比起实际的行动,所有的言语都显苍白。崔颂没有多说客套话,只暗暗记住郭嘉的心意。 见郭嘉仍有些不放心, 崔颂半玩笑道:“莫非奉孝对我毫无信心?” 郭嘉忧虑道:“刺客一事未定,终究令人难安。” 崔颂也觉得刺客的事就像达摩克里斯之剑, 一直挂在他的头顶,让他一刻都不得放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另一个自己的提议,希望能在长安把事情解决。 就算他寻不到幕后黑影,不是还有大神崔颂给他抱腿吗?总会有办法的。 崔颂想得很开,郭嘉见他如此乐观,忍不住沉下声。 “记得防备你身边的人。” 崔颂被吓了一跳:“此话何解?” 另一个“崔颂”让他不要轻信, 现在郭嘉又让他防备身边的人……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 郭嘉徐徐道:“嘉只是奇怪……为何每一次刺客都能未卜先知, 在子琮落单的时候下手?” 第一次便也罢了, 哪怕对崔府的地形与府内之人的作息十分熟悉,还能说是巧合——第二次,崔颂与荀家车队分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竟与刺客狭道相逢……时机之精准,绝非一个巧合就可盖过。 崔颂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不由细思恐极。 “我身边的人有问题?”他知道郭嘉既然说了这番话,心中必有决断,“你觉得谁可疑?” 郭嘉喟叹一声:“嘉不知道。” 未等崔颂开口,他又道,“除了普通家仆,徐、甘、乔三人……皆有殊异之处。” 三个人看起来都有问题? 在崔颂的惊愕中,郭嘉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全盘托出。 徐濯作为他的护卫,每次都赶得凑巧。看似及时地赶走刺客,保卫了他的安全,可实际上,一不能生擒,二不击杀,三则从不在第一时间赶到……如果不是崔颂自带武艺,每次都能与刺客周旋,等徐濯赶到的时候,他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再说刺客服毒自杀一事,当时离刺客最近的是徐濯,外人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乔姬说他那几天恰好肠胃不适,一个身体一向强壮的武士,怎么突然好端端的闹起了肚子?寨中的食物都是统一处理的,连稚嫩的幼儿吃了都没事,他一个习武的成年人,突然就水土不服了?虽说他的手臂收了重伤,差点去了半条命,然而这个世上,可是有苦肉计这一说法…… 乔姬作为他的近侍,懂医毒之术,且前两次事发时都不在现场,刺客服毒时又最早赶到……亦有几分可疑。由徐濯的证词可知,刺客当时意图逃走,后来被他阻了,于是服毒自尽。这在郭嘉看来亦是奇怪得很。刺客若有自杀之心,无需等到这个时候,在牢里自戮岂不痛快。他既忍了刑罚之苦,有心逃走,就不会因为一时的困窘而自尽。 如此一来,善医善毒的乔姬又多了几分可疑。 最后是甘姬。甘姬亦是他的近侍,会武,看起来无甚可疑之处。唯独两点巧合令郭嘉有些不对味。一是第二次刺杀时,她与徐濯最早赶至,后来去寻乔姬,却与乔姬一同失踪,一去不返。 二是刺客服毒的那天,为崔颂递送汤药的甘姬无声无息地站在帐外,恰巧听见白荣与他们的谈话。 未有明确的证据,郭嘉不好妄自断言,只能直言提醒崔颂,要留心这三人,不要太过信任。 所谓疏不间亲,如此直白地让他警惕身边的从者,可见郭嘉真的把他看做是自己人,并且一心为他打算。 崔颂向来是“人报我三千,我回人一万”,郭嘉如此,他自是对郭嘉更加亲厚。 有了这番插曲,再加上徐濯有伤在身,在透露自己要去长安的信息后,崔颂本想让徐濯留下,但架不住他的强烈反对。兼之郭嘉说了一句“此时朔风酷寒,不若稍等几天,等天暖一些了再走”,于是崔颂没有立即动身;缓了小半个月,等徐濯伤势好转,他带上这段时间准备的物资,与众人道别。 长亭外,郭嘉递给他一只被蓝色布带缠绕的硬物。 崔颂解开布带,发现里面是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这把匕首崔颂见过,不止见过,他还曾用它破开山壁,带郭嘉逃离绝境。 ——这正是二人困在山洞时,郭嘉交给他的那把匕首。 那个时候他们一逃出山洞就落入水里,匕首也在那时遗失了。后来,元娘因为感激他们,特意带着族人去河里打捞,郭嘉的匕首,崔颂的佩剑,都被他们找到,物归原主。 如今,这把匕首和在山洞时一样,被郭嘉一分为二,其中刻着睚眦的子匕首被套上特质的刀鞘,用布带牢牢裹着,送给了他。 至于另外一半,自然还在郭嘉手上。 虽然只是其中的一半,但整个刀刃锋利流畅,完全看不出被分开的痕迹,而且威力不减,仍然削铁如泥,无需多想便知这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崔颂觉得这件礼物有些贵重,可他突然想到——在古代,赠刀似乎是一种郑重的礼节,代表朋友间的信任与重视,不好拒绝。 崔颂只能收下这把匕首,思索了片刻,取下腰间不离身的玉坠,回赠给郭嘉。 郭嘉道:“此刀名为‘绸缪’,与另一把‘独觞’本为一体,今赠与子琮,望子琮一路顺风,好自珍重。” 崔颂有些不舍。到底是他在古代第一个投缘的朋友,不似荀氏叔侄那样的君子之交,颇有些现代好哥们的感觉。 “奉孝也要保重,”他郑重道,“酗饮伤身,万不可贪一时之欢而不顾惜身体。” 充当背景板的白米忍不住嘀咕:“先生要能真记住才好……” 郭嘉重重地咳了两声。 崔颂将目光转向旁边的白米,“此事还需要白兄多做监督。” 白米表示义不容辞:“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时刻看牢先生,不让寨里的人卖酒给他。” 郭嘉无言:“只是偶尔小酌……” 不过他这“小酌”的量,比一般人多一点罢了。 最终,崔颂带着家仆等人上路。 他的白驹宝马“搦朽”在白氐族变乱的时候被人扣住,后来不见所踪。也不知怎么回事,这马四处乱走,兜兜转转,竟来到女羌族的牧场偷吃,被抓了个正着。 为了逃跑,白驹在牧场里搅风搅雨,最后还是来帮忙的徐濯认出了它,说这是崔颂的马,方才结束一场闹剧。 崔颂找回这个小祖宗,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几人一路北上,等抵达长安的时候,正是开春时节,同时,他们听到了一则消息—— 董卓迁都了。 许多人以为董卓迁都是被十三路诸侯(演义18路,正史13路)给吓的,其实不然。董卓迁都,最主要是因为白波军与匈奴的威胁。 知道董卓迁都的事,崔颂便对长安之行抱了疑虑。最终他还是选择继续前进,以不变应万变。 期间他在梦中回过一次现代,就“绸缪是什么寓意”这一问题咨询了另一个自己。 作为一个“文盲”,他压力很大,古人这动不动就给东西取名,还引经据典、追求雅致深意、用意象表明心迹的习惯,每次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俗人。 另一个“崔颂”问:“是筹谋还是绸缪?” 他在纸上用隶书写下“绸缪”二字。 “崔颂”有些惊讶:“看来这位朋友确实对你情谊不浅。” “这话怎么说?” “崔颂”把手机递给他:“度娘在手,天下你有。” 崔颂对他偷懒的行为感到不可置信,但还是接过手机,自己查询起来。 百度:绸缪chou2mou2 1、紧密缠缚。示例:未雨绸缪。 呃,是让他未雨绸缪的意思? 他再往下看。 2、连绵不断。 3、缠绵悱恻的恋情。 …… %*@什么鬼,郭嘉送给他的东西不可能是这种意思吧? 他再继续往下看,终于在最末尾找到答案。 8、情意深切。示例:“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汉·李陵[1]) 对了,郭嘉说另外半把匕首叫「独觞」,可不就是“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的意思吗?……不过等等,这首诗到底啥意思? 毫无诗歌细胞的崔颂又开始纠结,最终将目光落在“情意深切”四个字上。 反正就是“情意深切”的意思吧,具体的意境还是不要管了…… 崔颂将「绸缪」放进袖子的暗囊中,贴身携带。前往长安的一路并不太平,流民苦大仇深,饿殍尸横遍野,他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忘不了那些惨烈的场景,而这,仅仅只是开场。 当他们终于抵达长安城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 崔颂取了从洛阳城带来的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书,递给守城士兵。 其中一个士兵带着文书进城,剩下的仍然拦着他们,分不清善意还是恶意的目光直往他们身上扫。 甘姬对这些肆无忌惮的目光有些恼怒,但却发作不得。 不一会儿,士兵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军官。 “胡骑督,就是这几人。” 被称为胡骑督的军官上下打量着他们,见他们身上佩着外族人赠送的行囊,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 “如今长安乃是国都,天子脚下,岂容尔等随意进出?” ※※※※※※※※※※※※※※※※※※※※ [1]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据说此诗只是假托李陵苏武之名,作者另有其人。但一般默认是李陵的诗。 ※久违的小剧场: 崔·懵圈·子琮:缠绵悱恻什么鬼……多义词真可怕。 郭·乌鸦·奉孝(深沉):现在不是这个意思,以后就不一定了。 崔·毒奶·子琮(果断):奉孝的意思我明白了,兄弟情深嘛,我懂我懂。 崔·毒奶·子琮:…… 第53章 贾氏文和 崔颂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人拦在城外,上前一步, 行了一礼:“在下是洛阳的学子, 携仆从而来, 因故需在长安住上几日,还望骑督放行。” 此时的学子讲究游学之风,加上时局混乱、对人员流动的管制大不如前,在崔颂出示身份证明后, 守城官本该放他进城,却不知为何, 这位做主的胡骑督并不肯把路让开。 这位胡骑督全名胡辅, 是董卓部将胡轸的族弟, 官至北门骑督。董卓迁都后,长安城门便由这位胡骑督负责,主管一切大小事。 听了崔颂的话, 胡辅毫无反应,只懒洋洋地问道:“你原来担任什么官位?” 崔颂升起不妙的预感:“颂不曾出仕。” 因为年龄和守孝的缘故, 原主没有任官。前年被举茂才,也被他推了,婉拒不受。 果然,这个答案让胡辅愈加敷衍:“既无官职,就别入城了。天子迁都不久,我等自要加强防备。要是什么猫猫狗狗都想往长安挤, 置天子的安危于何地?” 前面的话还算有些道理, 后面的简直难以入耳。两个护主的侍者当场就想发作, 就连徐濯也面露愠色。 崔颂倒是一脸平静,不过态度冷了下来:“不知这是圣上的意思,太师的意思,还是……骑督的意思?” 胡辅冷哼一声:“末将领命守卫城门,毗护都城安危,自是职责所在。” 也就是说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了? 崔颂有些摸不准,胡辅不让他们进城,究竟真的是为了长安的治安,还是别有所图……比如,借机捞上一笔。 崔颂遂缓缓道:“颂薄有家资……” 胡辅轻蔑一笑,露出不耐之色:“不必说了,都落魄到使用外族的行囊了,能有多少家资……快走快走,别堵着城门,若冲撞来往的贵人,你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崔颂:…… 使用外族的行囊怎么就落魄了? 这东西虽然不如汉人的东西精致,但要结实得多,绝对适合长途运输。 为了减少被打劫的麻烦,几人穿的都十分朴素,可朴素不代表穷酸啊,崔颂实在不明白胡辅认定他们“落魄”的结论是哪来的。 他正待解释,却见胡辅转移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被他们留在后头的马匹。 “这几匹马倒是不错。”胡辅眼露精光,显然在打着小心思。 崔颂立即道:“骑督大人,我等可没有卖马的打算。” “卖?”胡辅冷冷一笑,“天子新迁,百废待兴,正是需要这些物资的时候。你们不思报效国家,主动上贡,还想卖?” 崔颂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番无耻之语。 他以为胡辅对他们的马有贪念,顶多不过强买强卖,用低廉的价格强行收入,或者当做买路财,用入城一事来威胁他们。 却不料,胡辅竟想空手套白狼,一分钱不花,让他们“上贡”。 既不让他们入城,还想强抢他们马,这胡姓骑督简直猖狂! 身后的家仆开始躁动,崔颂彻底收了笑,冷声道:“青天白日,骑督未免太不将律法放在眼里。” “放肆的是你们,”胡骑督一扬手,在城门站着的卫兵纷纷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为了天子,臣民哪怕粉身碎骨也是应当的,何吝于一匹马?你既为学子,就该回报天子,几匹马都舍不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胡辅这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确实厉害,不仅气得徐濯等人火冒三丈,还一时反驳不得,憋屈得紧。 这番逼迫下,崔颂倒是冷静下来:“若天子下令,莫说这几匹马,纵是献上全部身家又有何妨。”他摊开手掌,“敢问胡骑督——天子谕令在何处?” 胡辅不豫道:“我等为天子尽忠,何需天子谕令?” “怕只怕某些人假借天子的名义,暴内陵外,玷污天子的圣名。”崔颂面朝皇城作出恭敬之色,“陛下年少有为,爱民若子,必不会做那些横征暴敛之事……胡骑督觉得呢?” 胡辅神色微变。 他拿圣上的名义“借马”,没想到竟被这小小学子以同样的名义堵了回来。 什么年少有为,爱民如子,鬼都知道小皇帝只是个牵线木偶,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可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他脑子没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胡辅被反驳得有些着恼,向来目中无人的他示意卫兵快些动手,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 见几个卫兵逼近过来,气势汹汹,徐濯怒道:“此乃前大司农,光禄大夫崔复觉之子,尔等岂敢动手?” 胡辅脸色不变。且不说他不信徐濯的说辞,哪怕真是高官之子——这些西凉兵百无忌惮,向来只听从董太师的命令——他们连世家大族都敢抢杀,又岂会畏惧。 徐濯等人未想到这群卫兵竟胆大若此。正当情势紧张,一触即发之际,怒火中烧的徐濯无意中往旁边看了一眼,正巧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文和兄?” 惊讶之下,徐濯顾不上满腔怒火,脱口而出。 正要从城门一角悄悄进入的中年男子脚步一顿,像是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惊讶地回头。 “霁明兄。” 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 这边闹得如此厉害,崔颂不信中年男子没注意到。他见对方意图悄悄入城,心知对方并不想蹚这趟浑水。却没想到,在被徐濯叫破身份后,中年男子竟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半点不见勉强与不愿,反而面带关切。 “我记得霁明兄成了清河崔家的宾客,莫非这位是崔家的士子?” 中年男子一句话点出崔颂世家子身份,让原本想把中年男子赶走的胡辅神色微变,再顾不上他的不请自来。 这个中年男子,不止徐濯认识,胡辅也认识。 不过胡辅的认识,仅仅局限于“知道”罢了。 他知道此人姓贾名诩,字文和,乃是董卓女婿牛辅帐下的一名辅军。此人官职不高,身份不显,但因为颇明事理,说话做事有一套章法,又很识趣,所以胡辅对他有点印象。 但这“有点印象”,完全不到重视的程度,更别说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几人了。 所以在贾诩过来的时候,胡辅的第一想法是呵斥驱赶。却没想到贾诩先声夺人,让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那个叫崔颂的学子当真是世家子……虽说他们作为董卓亲兵,并不怕得罪世族的人,可这得罪也是要有意义的得罪,为了一点点小利就去招惹大族,他又不是脑子有病。 胡辅已经生出少许退缩之意,可他好脸面,刚刚又如此嚣张,实在拉不下脸。 徐濯在崔颂耳边小声汇报中年男子的身份。 崔颂一听中年男子的大名,大为吃惊。 贾诩……?那个被称为毒士,不但改变了汉献帝等人的命运,还让曹操吃了大亏,痛失长子与爱将,险些连自己也交代了的贾诩? 崔颂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贾诩,更没想到贾诩竟然与徐濯有旧。 知道崔颂是世家子后,胡辅一开始还板着脸,依旧对崔颂几人不假辞色。但当贾诩靠近胡辅身侧,小声耳语了几句,胡辅忽的面色大变,再不复原先的倨傲,客客气气地请崔颂进城,还呵斥了手下人,让他们给崔颂道歉。 崔颂甚感奇怪,不由好奇贾诩到底与胡辅说了什么。 送崔颂等人入城后,胡辅便回了城门。贾诩领着崔颂与徐濯进入驿舍,陪他们在靠近窗口的一桌坐下。 双方彼此寒暄了一番,又各自做了介绍。在知道崔颂名字的时候,贾诩似是十分惊讶,显然也听过原身的才名。 崔颂很怕被这传说中的老狐狸看出什么……虽然现在贾诩还很年轻,未必有今后的老奸巨猾。可贾诩年少时就能把氐人骗得团团转,忽悠了所有人全身而退,崔颂丝毫不敢小瞧他。 好在他向另一个自己学了两个月,此时竟也绷得住,与贾诩言笑晏晏,你来我往,至少表面上看算是相谈甚欢。 酒水三巡,徐濯问出了崔颂同样好奇的事:“文和与那胡骑督莫非有交情不成?怎的一句话就让那骑督改变了态度,二话不说放我们进来了?” “诩一届小官,哪有这等面子。”虽是陪着喝酒,但贾诩饮得十分克制,并不叫自己有一分醉的可能,“不过秉公劝诫一句罢了。” 贾诩说得很官方,崔颂、徐濯知他谨慎,不再多问。 若真剖开来讲,贾诩对胡辅说的其实是两句话。 一句话提到了董卓,给胡辅敲了警钟;另一句话则是奉承,给胡辅铺了台阶。 似胡辅这等由董卓一手带领,贪婪剽悍的西凉兵,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董卓,董卓的态度就是他们的风向标。董卓将目光投注于金钱上时,他们就去抢;董卓想要威名,他们就宰了普通百姓,假装讨贼而归;董卓不爽袁氏,他们就自告奋勇灭了袁家……不巧的是,董卓在迁都的时候排除异己,诛杀了许多老臣,把士人们得罪狠了,心里有点后悔,最近对“收买人心”、“擢用名士”十分感兴趣。 胡辅不敢违背董卓的意志,在知道崔颂不仅是世家子,还可能是名士后,他只能服软。更别说贾诩还善解人意地给了他一个台阶。 崔颂不明其中内情,可读过贾诩传记的他,十分清楚贾诩对人心的把握,因此除了好奇,没有其他诸如惊讶之类的感觉。 几人坐了一会儿,忽听外面吵吵嚷嚷,似是闹了起来。 崔颂等人听着外面的惨叫声,脸色渐渐变了:“发生了什么事?” “想是董太师的军队又在‘维护治安’了,”贾诩平静地坐在原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蓦地感叹了一句,“也难怪乎——荀公达此等人物,竟做出‘刺董’这般冲动的事。” 崔颂手一抖,差点将酒樽摔到地上:“你说什么?” ※※※※※※※※※※※※※※※※※※※※ -小剧场- 贾·乱武·诩:(偷偷摸摸地靠近城墙)(OS: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徐·鹰眼·濯(惊讶):文和兄! 贾诩(叹了口气)(一脸惊讶热情地迎了过去):霁明莫慌,我来帮你。 徐濯(感动):多谢文和兄。 崔颂:…… 第54章 长安重逢 贾诩透露的消息, 可谓一道惊雷,震得崔颂心乱如麻。 荀攸刺杀董卓? 崔颂努力想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有关记载,却是徒然无功。三国历史,他在中学时代囫囵读过几遍,记了个大概。一些细节, 以及不重要的事迹, 他早已忘得彻底。 就如这荀攸刺董一事,他便毫无印象。 相比崔颂的失色,贾诩显得格外平静。在丢下这个爆炸性消息后, 他若无其事地喝酒, 仿佛刚刚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没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见崔颂的神色几番变化, 贾诩放下酒樽, 淡笑道:“诩另有他事, 就此别过。” 贾诩离开驿舍,独留崔颂坐在原地, 心乱如麻。 根据史书上的记载与后世学者的分析, 贾诩是个惯会明哲保身的人。所以,他不愿多沾的表现并未让崔颂感到异样。相反,对于贾诩, 崔颂带着一种“可远观不可靠近”的忌惮。贾诩的不亲近,反而让他舒了一口气。 事实上, 就刚刚贾诩透露荀攸消息的行为, 已经算是一种善意, 足够让人惊讶的了。 怀着对荀攸的担忧,崔颂顾不上休憩,向驿舍之人问明长安狱的所在,即刻动身前往。 走出驿舍,外边的喧哗已然停止,四周人烟稀绝,道路两边的摆设七零八落,鲜血混着尘土,刺目而惊心。 整条街死气沉沉、分外压抑。视线尽头,还未走远的官兵推着一辆槛车,领头的一人手上提着一个包囊。在那深色包囊的底端,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滴落,沿着来路留下一串不规则的长线。 目睹这一幕,几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更令人浑身发冷的是,槛车里衣着褴褛的平民被堆成一个小山包,颈部以上空空如也,一动不动地躺在车内,好似被贩运的牲畜;栅栏之外,推着槛车的官兵大声笑骂,若无其事地炫耀着手中的“军功”,兴致高昂。 乔姬等人低下头不愿多看,徐濯似要提剑上前,又生生忍住。 此情此景,比沿路所见的饿殍遍野、白骨漫山更加让崔颂难以接受。 穿越最初,他对这个时代只有浮于表面文字的理解。他所想的只有“怎么不在人前露馅”,“怎么在乱世中活下去”,未曾考虑别的东西。 可当乱世一点点展现在他的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幕,让他除了“活着”这一主命题外,多了点别的想法。 在保全自身的同时,他是否……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徐濯恨道:“素闻董卓与其兵属行事残暴,在洛阳之时便嗜杀劫夺,今日一看,其恶之重,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颂则是想起贾诩说的那句“无怪乎荀公达此等人物,竟做出‘刺董’这般冲动的事”。崔颂与荀攸相交数月,对他的为人,不说全部参透,好歹也摸得七七八八。荀攸外温内炙,心细如发,也因此,这般形同地狱的残酷情景,对他触动恐怕比常人更深。 能让一个事备而后动、从不鲁莽的人做出贾诩口中的“冲动之事”,董卓的倒行逆施,必然已超出了世人忍耐的极限。 曾经隔着纸张还未有什么,当历史转为现实,崔颂心下对董卓无比厌恶,对荀攸则是愈加担心。 以董卓的为人,会如何对待意欲刺杀他的士人?他隐约记得董卓有烹杀官员的事迹,若是董卓暴怒发狠…… 崔颂不敢再想下去,不断安慰自己历史上的荀攸好好地活到官渡之后,是为曹操效命多年的谋主,必然不会折在这里。 心忧之下,脚下的步伐不免快了几分。 当崔颂来到长安狱门外,正是日头高照。威严的狴犴挂于门楣之上,无情地俯视众人。 崔颂还未靠近台阶,就被戍门卫兵拦下。 “你们是什么人?” 崔颂讲明来意,提出探监的请求,被卫兵毫不犹豫地拒绝。 “黄门侍郎冒犯太师,欲行谋逆之事,乃重罪之人。你这小小士子,还是莫要蹚这趟浑水为好。” 崔颂见卫兵言辞坚定,想到自己在城门外的遭遇,他用眼神示意家仆,用了不管是哪个时代都能通用的一招——塞钱。 然而卫兵还是不为所动:“士子请回吧。” 眼见戍在门前的这支卫兵对己方虎视眈眈,甚至有几人举起了手中长矛,崔颂不得不改口道:“既是规定,我等即刻离去……只我心忧故友,能否请军士帮个忙,替我携一封书信进去?” 卫兵没有说话。 家仆垂首塞过去一个袖囊。 卫兵收袖道:“长安狱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地方,就替你送这么一遭。只不过这来往之物皆要检查了方可送入,万不可携带违禁之物,亦不可在信中传递不合时宜之事。” 为防罪犯“里应外合”,被关在牢里还不安分,如此规定也在情理之中。 崔颂谢过卫兵的提点,从包里取出一片布帛,简单地写了几句。 书信交出后,卫兵检查了一遍,要求他出示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书,并在名册上登记姓名。 做完这一切,卫兵满意地点头,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甘姬见崔颂沉默忧愁,低声问道:“主君,接下来该如何去往?” 崔颂心中烦乱,想到包囊中的另一只信匣,他做出决定:“去寻钟元常(钟繇)。” 几人走后,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个戴着儒冠、身着常服、相貌不凡的中年文士翩行而至,见着他,先前与崔颂说话的卫兵行礼道:“尚书郎大人。” 中年文士见到旁边翻开的名册:“这是……?” “今日有人意欲探访荀侍郎,被我阻了,那人便留下书信,求我转交给他。” 听到卫兵提及荀攸,中年文士眸光微变。 他来到名册前,见到上面矫若游龙的字体,不由大吃一惊,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叹。 “此字风流飘逸,方圆兼备,笔墨工巧,即兴而起,尽兴而终,神有灵而无一丝匠气——好字,好字!……不对,这字我仿佛在哪见过?”中年文士死死盯着名册上的字,剥去书法赏析后,他终于辨识出了那些文字的含义。 “清河……崔颂?是何子之徒崔颂?”中年文士放下名册,一把抓住卫兵的手,状若癫狂,“人在哪里?那个人往哪里去了?” 卫兵吓了一跳,很快又习以为常,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往那条巷子去了,大约……” 中年文士甩下卫兵,急冲冲地冲了出去。 期间儒冠掉落,他也不理,随手提起就往前跑。 卫兵暗想:自己还没给尚书郎说明对方的体貌特征,他这么跑过去,能找得到人吗? 随即又想,依着尚书郎刚才的神态,或许认识对方也不一定。遂将此事抛到脑后,不再深虑。 旁边一个卫兵凑上来:“这尚书郎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如此作态?”刚刚那好似发狂的模样,也忒吓人了。 戍在门边的另一个卫兵道:“你是没听过钟书郎的事迹。这位痴迷书道,为了一本古字籍能在城外蹲守一天,甚至还与上官大打出手……这等痴人,连蔡中郎的大门都堵过了,为了几个好看的字而去截人——又何足为奇?” 不解的卫兵恍然大悟:哦,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钟繇钟元常。 另一边,探访钟繇的崔颂等人好不容易找到住址,却扑了个空。 递上名刺,几人往回走。走到一处二进的宅府,门前种着两棵榆树,一名垂髫孩童蹲在树旁拔草,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复又低下头。 此处与驿舍仅隔了两条街,想到在驿舍门口发生的事,崔颂走过去道:“这几日不太平,你快些进屋去吧。” 那孩童摇头:“先生很快就回来了,等到先生我就回去。” 崔颂想到同样外出的钟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家先生是……?” 孩童懵懂地看着他:“先生姓戏。” 罕见却似曾相识的姓氏让崔颂的后背炸起了汗毛。 虽然这姓戏的不一定是他所想的那人,但以他穿越以来的尿性,不安的警铃在他越摇越响。 “不知你家先生的名讳是?” 同一时刻,相隔半条街的另一条巷道,钟繇沿着卫兵指引的方向,终于追上了一人。 那人瘦削英隽、神清气明、气度斐然,戴着一方雪青色的纶巾,穿着同色长衣,正沿着巷道徐徐而行。 此等不同于常人的名士之风,立即吸引了钟繇的注意。对了下年龄,钟繇认定这位年轻的士子便是他想寻的那人,却还抱着一分谨慎,将一路提着的儒帽戴好,急匆匆地上前。 “小友留步!” 前方的年轻士子闻声驻步,拾袖掩去唇边的一声轻咳,转过身来。 “足下有何指教?” 钟繇一把抓住士子的手,又觉失礼,低声告了罪,而后激动道:“小友可是来自清河的崔家?” “清河崔家……?”士子眸光微动,朗朗道,“君要寻的,可是何邵公(何休)之徒,清河崔家的颂郎?” “正是!”钟繇讲明来意,还未来得及向士子表示赞叹与激赏,便见对方温然一笑。 “我并非足下所寻之人,”那人低咳了一声,“在下来自颍川,姓戏,名焕,字志才。” 第55章 初一十五 “先生姓戏,名焕, 字志才。颍川定陵人士。” 好的不灵坏的灵, 未想到这戏姓之人, 竟真的是戏志才。 崔颂内心奔涌着一万条河流,面上还要做出些许惊喜之色。 甘姬等人同样欣喜异常,乔姬曼声道:“公子可要在此等候戏郎?” 崔颂佯作意动,继而, 微微皱眉,摇头道:“尚不是时候, 我们先离开此地。” 他劝小童去门边等候, 在乔姬等人不解的注视中, 镇定自若地撤离。 回到驿舍,乔姬犹豫再三,尽职地询问:“戏郎那……公子是否要修书一封?” 崔颂摇头:“先待我解决了‘大虎’一事……在尘埃落定之前, 还是莫让志才兄担心了。” 虽然知道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但他现在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 只得用刺客的事做文章,能拖一刻是一刻。 崔颂不想联系戏志才,乔姬等人也只能听从。乔姬见崔颂神色倦惫,脸上失了血色,关切地道:“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许是累了。不碍。”赶路了几个月,怕是再强壮的人也有点吃不消。何况一路上见了诸多触目惊心的景象, 身体与精神都时刻紧绷着, 实在疲惫至极。 乔姬闻言, 立即让家仆布置卧室,伺候主人洗漱。 等到崔颂上了榻,乔姬掩了房门,在快要完全阖上时又止住:“公子可有觉得吐纳困难?” 已经有了睡意的崔颂蓦地睁开眼,神色莫名地看向乔姬:“……未曾。” 乔姬避开他的目光,屈颈行了一礼,阖上门。 等到脚步声远去,崔颂支起身,思索乔姬临去前的那一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确实不曾感到呼吸困难,但这几日疲于赶路,偶尔会觉得有些胸闷。 乔姬那一问,究竟是出于医者的敏锐,还是…… 想到刚刚那一眼的躲闪,崔颂的脑中不由响起了两个截然不同、却表达着相同寓意的声音。 “记得防备你身边的人。”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郭嘉与另一个崔颂,或直白或隐晦地让他提防身边的人……这个需要防备的对象,是否就是乔姬? 同一时刻,隔了三条大道的深巷,钟繇正与戏焕作揖告别。 二人同出颍川,作为乡党,自有一层亲近在;钟繇又见对方见识不俗、谈吐雅致,顿生相见恨晚的感觉。怎奈戏志才与人有约,自己又牵挂书道,只得互通了住址,就此别过。 临走前,戏志才恳切道:“钟兄若是寻着崔郎的下落,还望告知在下。” 钟繇稍觉意外:“志才这是……” 戏志才笑道:“焕,久慕崔郎之名,只盼能见上一见,不虚此行。” 百米外的崔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披上外套,放下支着窗的叉杆,回到榻上休息。 且不说钟繇回到宅府,得知自己与某崔姓“名士”失之交臂后是如何的捶胸顿足。戏志才返回居所,从小童口述中得知白日发生的事,若有所思。 温声让小童先回屋去,略作整顿,戏志才再次出门,行止间不见犹豫,径直走往驿舍的所在。 小憩片刻的崔颂眼见天色已黑,腹中空空如也,决定爬起来觅食。 往外绕了一圈,不见乔姬的踪影。 这时甘姬上楼而来,手中端着一只食盘。 “此处饮食简陋,公子且将就着用些。” 以往为他准备吃食的多是乔姬,如今见不着人,崔颂不免多问了句:“乔姬在何处?” 甘姬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之色,将餔食摆好:“未曾见到,应是有事出去了吧。” 崔颂心下生疑,一语不发地用完晚餐,准备在宵禁前出去看看。 岂料他刚走到楼下,就见门边站着两人,正在有礼地交谈。 其中一人乃是驿舍的官员,而另一人,头戴雪青色纶巾,长身而立,只是一个侧影,便叫人觉得文雅清爽,忍不住升起结交之心。 然而崔颂却一点也不想上前,甚至有了逃跑的念头。 原因无他,只因为驿舍的丞官,对那文士称的是“志才”。 志才,还能有哪个志才? 崔颂恨不得在脚底抹一层油,可门边的二人显然已发现他的存在。 丞官往前一步:“临近宵禁,崔郎是要外出?” 崔颂的视线略过后方的戏志才,后者笑意融融,仿若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眸平正地直视他,竟让人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崔颂的心如同云霄飞车一般转了一圈。他将一切忐忑压下,回了一个笑,自然道:“旧友来此,颂自是要下楼迎接的。” 丞官恍然大悟,识趣地执礼道:“敝人正要四下巡视,就不打扰二位了。” 不管崔颂内心是如何的尔康手,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丞官从后门跑路。 有时候,过于“善解人意”也不是一件好事…… 事到如今,崔颂只能硬着头皮,努力回忆另一个自己所传授的《戏志才-攻略全集》,噙笑上前。 “原想等收拾妥当再寻志才,未曾想,倒让志才先找着了?” 戏志才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状,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背:“荀氏一族回返颍川,我从荀文若口中得知你中道离开,料想你必会来长安一趟。恰好我也有事需来长安,就来此截人了。” 崔颂很是不解,不明白戏志才认定他“中道离开必定回来长安一趟”的依据是什么。可他担心露馅,不敢试探,只得无奈一笑,暧昧不明地说道:“当真瞒不过志才。” 戏志才正了神色:“听闻去岁你家在洛阳的宅子进了盗贼,怎么回事?” 崔颂不想节外生枝,加上他刚对乔姬等人说“自己是为了不让志才白白担心才不去找他的”,做戏须得全套,于是轻描淡写地道:“小小内贼罢了,志才无需挂心。” 见崔颂无意多谈,戏志才不再深究,看了眼墙角的漏壶,眼见宵禁将至,自然而然地提出留下与崔颂共度一晚的要求。 以戏志才与“崔颂”的交情,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榻上睡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然而这个“寻常”,对于崔颂而言无异是可怕的。 崔颂正绞尽脑汁寻找规避的方案,忽听窗外一声惊雷,继而风声大作,雨水如金玉之石一般落下,僻远静谧的驿舍顿时被纷杂的雨声包围,变得嘈杂起来。 狂乱的雨点敲在窗棂上,溅起一束束水花。屋内的地面被这突如其来的骤雨打湿,更多的雨水意欲侵略内部,借着狂风的势头飞进屋内。 崔颂连忙迎身向前,假借关窗的动作,暂时避开戏志才丢给他的难题。 所谓“及时雨”,大约便是这般及时吧? 或许是崔颂的动作太过顺畅,戏志才不作他想,到另一边关闭窗屉。 等窗屉合上,所有支窗用的棍子被取下,二人的外衫皆被沾湿了少许。 崔颂正想提议到楼上去换件衣服,忽然,门外传来大力的拍门声,一阵高过一阵,连吵嚷的雨声都被完全盖过了。 “开门!开门!快点!” 戏志才轻轻皱眉,拉住准备去开门的崔颂,大步向前,拉开门栓。 站在门外砸门的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大汉,一身游侠装扮,背后背着一把长刀,燕颔虎须,眼睛大如铜铃,好似无时无刻不在瞪人。整张脸都写满了凶悍二字。 这个一看就很不好惹,很有恶贼面相的游侠一见门开,立即挤进屋内。 纵然戏志才很有预见性地退后了两步,还是被对方粗莽的动作推攘了一把,险些撞到门边的墙。 不知是因为飘雨的夜风太冷,还是刚刚的那一推撞,戏志才拾袖低咳了两声,面上的血色少了几分。 崔颂脸色微沉。那游侠进到屋内,大咧咧地抢了最中央的主座,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抢了垆上温着的一壶酒往口里灌,一边用挑剔的目光扫视崔颂与戏志才。 崔颂见戏志才咳得厉害,急忙去关大门,不料,又有两人踏门而入,捞着被打湿的宽大衣袍,另一手护着文人的竹箱,急匆匆地进来。 眼力极佳的崔颂凭着一照面的功夫就看清了两人的面容。 巧得是,这两人,他都认识。 “真是山村匹夫,官设的驿所,岂是你放肆的地(方)——”其中一身浅黄长裾,方脸平眉的士人一进屋就愤愤不平地指着游侠谴责,结果视线不经意地与崔颂对上,顿时像被填了一嘴米糠的鸭子,狠狠地噎在原地。 他手上犹抱着竹箱,提着湿哒哒的衣摆,仿若痴傻地瞪着崔颂,半天说不出话。 另一个士人见他停下,不解地上前。 “萧图兄,发生何事了——” 那布衣士人绕过方脸士人,同样看见了前方的崔颂,顿时也默了。 两次戛然而止,让整个驿舍变得安静而诡异起来。 唯有游侠一无所觉地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喝酒,对那方脸士子的斥责毫不在意。 进来的两个士人,正是崔颂在洛阳文会上见过的寒门文士——贺维与江遵。 前者拦路与他较量了一番数学,后者曾在祢衡踏火盆时出声阻止,还向他请教“踏火而不伤(莱顿弗罗斯效应)”的出处。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二人。 崔颂忍不住用指腹磨了磨下巴。 这……算不算是狭路相逢? 第56章 志才论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名叫江遵的布衣士子,他摆出一个和善的笑, 拢袖上前: “世间不过一个巧字——没想到能在此处与崔兄弟遇上, 真叫人欣喜不已。” 崔颂实在没看出江遵二人哪儿有欣喜的样子。尤其是贺维, 目光趋于呆滞, 一副受到刺激的模样, 怎么也不能把江遵的客套话当真。 将门关上, 崔颂侧过身, 为戏志才挡住门隙间的冷风, 回了江遵一个同样“和善”的笑:“确实是巧。二位远道而来,又受了风雨, 不若早些上楼换洗一番,以防寒气入体。” 不速之客一茬接着一茬, 光戏志才就够他头痛了的。崔颂完全不想应付江遵与贺维, 只准备说些场面话,早点把两尊大佛送走。 听着双方违心的寒暄, 大马金刀坐着灌酒的游侠嘲讽似的笑了笑,毫不遮掩的嗤笑在安静的大堂显得有些刺耳。 江遵微垂下眼,神色如常。崔颂犹记得对方进门时对戏志才的无礼,索性当作没听见。听着戏志才压抑而难以自抑的轻咳, 想到史书上寥寥无几、最终止于“早卒”的记载,崔颂不由有些烦闷, 草草向几人拱手:“在下友人身体不适, 就此别过。” 崔颂扶着戏志才上楼, 将他安置在自己的榻上。 “我观志才身体欠妥, 可有寻过医?” 另一个自己从未提过戏志才的病症,想必这病一定是近期显的征兆。 戏志才摆摆手,饮过崔颂递上的热水,待咳症有所舒缓,才道:“小小风寒,不碍。” 崔颂欲言又止。虽忌于历史,对戏志才的身体状况有所怀疑,但他与志才不过初次相见,又有着怕被怀疑的顾虑,终究不好多说,只隐晦地提了一二,希望戏志才能早日重视身体的异状,免去“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 旧友重逢,免不了秉烛夜谈。 纵然崔颂心中乱跳,可这场硬仗,他不得不打。 二人先是叙旧了一番,又互相倾吐了各自的近况。包括钟繇与荀攸的事。 崔颂方才知道,戏志才这一路也不太平。 山高水远,乱军劫掠,盗贼猖獗。一人带着一个小僮,从颍川赶到长安,途中遇上的危险,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提及董卓,崔颂意外地发现,戏志才对董卓的观感,远没有其他的士人那般糟糕。 “这天下方呈乱象,局势未定,若有一强权者,为衰颓的汉室扶以一臂之力、力挽狂澜,未必不能稳定朝纲,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戏志才目光毅然,“董仲颖行事为人诟病,但他若能集权柄、除乱军、安天下,便是私德有损,亦不妨为一方枭雄、千古功臣。” 戏志才的观点,与时下主流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崔颂从他的言谈中读出了对“中央集权”的推崇与对“君君臣臣”的轻视,暗暗吃惊之余,对于史书记载的“负俗之讥”也有了理解。 如此言论,在以儒家为主流的汉朝,必然是要受人讥议的。 戏志才既已提起了这个话头,言谈之间毫无避忌,崔颂自然也不可能保持沉默。 他努力回忆另一个自己这两个月以来的教导,试着代入另一个崔颂的立场,接下这道论题。 “然则董卓毫无治国之能,虽有擢用名士之心,却更爱排除异己。残杀百姓,此乃不仁;四处抄略,掘皇土,广铸币,此乃不义;除张伯慎(张温)、杀袁次阳(袁隗),此乃忘恩;烹大臣、灭袁氏满门,此乃丧尽天良、人心尽失。比之暴秦,尚且过焉。上至官宦,下至庶人,提起董卓无不两耳发麻,又惧又恨,敢怒而不敢言。荀子曰,‘四帝二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1]’。远非董卓可及。董卓之所作所为,以吾视之,必将天降丧乱,不得长久。” 戏志才道:“芟除敌患,聚资而退,何过之有?唯独一点——董仲颖手段太过粗糙,又不懂得制约亲兵,方才惹得众怒。若制定法度,改弦更张,以身作则,‘奉法者强则国强[2]’,何愁不能安邦固国,枯木逢春?” 崔颂忍不住问:“则民若何?” 董卓的统治如此残暴,官宦士子尚不能保全自身,那普通百姓该怎么办?史诗中记载:董卓的军队滥杀无辜百姓,拿他们的人头充当讨贼的军功——为了彰显自身的强大,连虐杀无辜弱者这种事都能做出来,如何指望他爱民、利民? 不管什么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都有一道平衡。压迫的极致是反抗,一旦平衡被打碎,接踵而来的就是造反。 “若无一统,战乱流离,死去的百姓会有多少?生命都不能留存,何谈‘民若何’?” 崔颂哑然。确实,根据后世资料,凡是大分裂期,人口锐减的数值都令人心惊胆战。距后世分析,东汉人口约有五千多万,到魏国建立的时候,人口只剩下几十万!一百个人中只活下了一个,连曹操都忍不住写下“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纵观各个朝代,盛世也好,暴政也罢,只要维持着大一统,又无过多的天灾人祸,无论人民过得如何,人口总数至少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兴,百姓苦;亡,百姓苦。[3]”究竟是“兴”更苦还是“亡”更苦,谁也不能断定。单论惨烈程度,战乱带来的伤害,可比一个昏聩的政权要深厚得多。 可想到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崔颂对董卓的恶感颇深。不说曹老板、孙碧眼、刘皇叔,就是袁绍、袁术、刘璋,任凭哪一个摄政,在他看来都比董卓好无数倍。 “今天下英杰辈出,匡扶社稷者,何独董卓一人?” 何况董卓马上就要被王允设计杀死了,看好谁也不能看好董卓啊。于情于理,崔颂都不想戏志才蹚这趟浑水。 谁知道,崔颂不提则罢,一提到“天下英杰”,将话题引到袁绍等人身上,就引起戏志才的一声冷笑。 早在董卓迁都之前,十郡的州牧便已举旗反董。 “如今义军盘踞旧都、举伐董之旗,而天子羸弱,不说义军怯弱不前,只知飨宴,纵是消灭董仲颖,又当如何?” “充其量,不过是重蹈春秋之覆辙罢了。” 崔颂感觉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竭力保持泰然的姿态,借着给戏志才倒水的机会努力搜刮应对的言论。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在他缓缓倒茶的时候,身后传来戏志才不咸不淡的声音。 “崔弟何以不言?” 杯中的茶险些溢出,崔颂放下茶杯,学着另一个自己的神态,挑眉反问:“你我意见相左,正如杨朱和墨翟[4],颂不想白费口舌,亦不想与志才辨个高下,倒不如闭上口,做个安静聆听的听众。” 戏志才笑,脱履上榻。 “崔弟仍是看得通透……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 崔颂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有些濡湿了。 劫后余生躺在床上,崔颂右侧着身子,还没适应与“陌生人”同榻的不适,旁边突然有一只手伸来,揽住他的后背。 崔颂浑身的肌肉瞬间僵硬。 “怎的后背如此之湿?” 崔颂平复狂乱的心跳,故意放慢语速道:“许是先前关门的时候,不慎被雨水打湿了。” 戏志才似未起疑,关切道:“可带了换洗的衣物?若就此合着湿衣入睡,恐有寒邪入体,不可怠慢。” 崔颂应了一声,到外室的衣箧旁换衣服。 他并未注意到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 崔颂本来还想让乔姬给戏志才看一下病情,结果敲了门,开门的是甘姬,说乔姬还没回来。他只得无功而返,同时心中对乔姬的疑虑更深。 这一夜,许是太累的缘故,崔颂并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天色昏昧,当崔颂醒来,发现旁边的被褥空了。戏志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榻,只留下早已冷却的被子。 崔颂先是喊了戏志才的名字,又在房间里、走廊外找了一圈,并未发现对方的身影。 他不由觉得奇怪。戏志才不像是会不告而别的人,那么,人到底上哪去了。 走廊的空气有些闷,崔颂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屉。 这一处正对着后院的马厩。凭借绝佳的视力,他一眼瞧见马厩里毛白似雪、神骏非常的自家爱马,以及旁边一个……穿着雪青色长衣的男子? 崔颂把窗子推得更大,确认那个提着一束草料,正温柔抚摸马头的人正是戏志才。 崔颂下楼,通过后院来到马厩,马儿正好将那束草料吃完。 戏志才回过身,还不等崔颂问“怎么如此早”,便道:“我要向你讨要‘搦朽’——你照顾了它这么久,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崔颂一懵,看着“搦朽”各种讨好地拿头蹭戏志才手心,而戏志才同样亲昵地摸着它的头,脑中划过三个黑人问号。 “搦朽”是戏志才的马?可是另一个自己从来没说过啊…… 崔颂看向戏志才,对上那双云雾暗萦的双眸,脑中忽的灵光一闪,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 [1]出自《荀子·议兵》 [2]出自《韩非子·有度》:大意是严正法纪,则国能昌盛。 [3]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4]杨朱:战国杨朱学派创始人。墨翟:既墨子。一个贵己,一个博爱,二者理论相悖,同时占据时代主流,故有“杨墨之争”。文中指两人意见相左。 第57章 疑心暗鬼 另一个“崔颂”清楚地知道他的处境。如果“搦朽”是戏志才的马, 如此重要的事,他应当会提醒自己。 莫非是“崔颂”忘记了? 脑中闪过熟悉的脸,好似运筹帷幄,什么事都了然于心的可靠模样, 崔颂实在无法相信“疏忽”这个理由。 ——不要轻易地相信他人。 这虽然是另一个自己告诫他的,但若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去相信——比起初次见面的戏志才,他宁可相信“崔颂”。 所以……问题如果不是出在“崔颂”身上,这“搦朽属于戏志才”一事, 必是子虚乌有。 是戏志才撒了谎?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崔颂几乎按捺不住狂乱的心跳,状似无奈, 实则警惕地盯着戏志才: “志才莫要与我玩笑。‘搦朽’虽顽劣, 若要舍予志才,我是万万舍不得的。志才若是喜欢,改日我另寻一匹良驹, 簪缨戴冠送入志才府中。” 戏志才摩挲着马颈,适时露出遗憾之色:“那便罢了。” 天气尚未变得酷热, 崔颂的后背已冒出一层热汗。 他赌赢了。可戏志才的样子, 实在叫他摸不准刚刚的话到底是试探,还是单纯的玩笑。 是玩笑便罢了……如果是试探, 那岂不是说明, 戏志才已对他生出了疑心? 崔颂回想另一个自己的神态与言行,实在不知自己是哪儿出了纰漏。 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对之前的机锋毫无所觉, 笑问戏志才是否用了早饭。 见戏志才摇头, 他遂提出共进早餐的邀请。 即便如今的崔颂在权谋方面有所欠缺,但他近乎本能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越是引人怀疑的时候,越不能后退。所谓虚虚实实,他表现得越泰然,便越能减轻戏志才的怀疑。只要他不作死,不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谁能轻易地往“换了芯子”这方面想呢? 想通了关窍,崔颂愈加镇定。戏志才与崔颂一起吃完早饭,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没有再多说别的。 崔颂不知道戏志才是否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但他一点也不慌张。比起言语试探,在行为举止方面,他可以说是无需担心。且不说他在这几个月与另一个“崔颂”的相处中,有意无意地记住“他”的喜好与习惯,光凭这具身体留下的本能,便足以令他撑过绝大多数场合而不露馅。 吃完饭,崔颂开始准备今日的行程。 除了再去长安狱探一探,他还需四处走走熟悉长安城的格局,去钟繇家登门拜访。 由于担心过多的接触会增加自己露馅的可能,再加上今日要探望的荀攸被扣上了“意图谋害董卓”的罪名,而戏志才言语中是倾向董卓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崔颂找理由拒绝了戏志才的陪同,只让徐濯陪自己走一趟。 出门前崔颂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乔姬,状似无意地问她:“你去了何处?” 乔姬行了一礼:“公子容禀。乔姬昨日出去补给药材,未曾想看错了时间,恰好赶上宵禁,只得在外留宿一晚。今早购置了药材,不敢逗留,回来向公子请罪。” 崔颂看到乔姬手上确实拎了一个包裹,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但他对乔姬的怀疑并没有因此减轻分毫。 恰巧看错时间,赶上宵禁的时候出门?如此巧合,不得不让他多想。 更何况,在他的印象中,乔姬可没有这么粗心。 心中已然打响警报,崔颂维持着平静的神色,道了句无妨,让乔姬下去休息。 在和徐濯前去长安狱的路上,崔颂一路保持沉默。往常寡言少语,若非必要甚少开口的徐濯却突然出了声:“乔姬这几日为找寻草药之事焦头烂额,因为疏忽而错过宵禁之事……濯斗胆,恳请主君莫要与她计较。” 崔颂停下脚步,默然咽下“你如何得知”、“你为何要替她说情”等脱口之语,调节了面部的神态,转头笑道:“颂并非要追究什么……不过,生逢乱世,女子在外过了一夜,总归是令人担心的。” 徐濯见他面上带笑,松了口气:“是濯莽撞了。” 明明已是转暖的天,崔颂竟觉得身上发冷,好似身边环绕着一层冰屑,在阳光下升华,吸走全部的体温。 一时间,郭嘉的温语在他耳边反复回荡。 徐濯为何每次都能在刺杀中及时现身,又屡屡令刺客逃走? 一向强壮的他,为何在与刺客对峙的当晚腹泻不适? 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医毒之术的乔姬,为何在刺客丧命当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亲眼目睹刺客服毒自尽? 如今,他们一行人方才赶到长安城,初来乍到,不说道路不熟、人情不知,他们当中也没有生病受伤的人。就算是防患于未然,需要准备草药,也不急于一时。既然如此,乔姬的言行岂不可疑?更让崔颂觉得可怕的是,在他未做表态的时候,徐濯竟然主动开口向他求情,生怕他对乔姬感到不满似的。 再一想到刺客“服毒自尽”的当晚,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只有徐濯和乔姬,崔颂的心越来越沉。 或许,“崔颂”和郭嘉提醒他防备的,不止一人。 如果徐濯和乔姬真的如他所想,那么,极有可能是这两人联合上演了一场好戏,一起将刺客杀人灭口,又为彼此打着掩护,避免其他人的怀疑。 若真如此…… 崔颂将手探入袖中,悄悄握住匕首的刀把,又缓缓松开。 武器总归能带给人少许安全感,何况,这把名为“绸缪”的短刃,不止锋锐,更代表着深厚而不作伪的友谊。 哪怕触碰的感觉冰冷而坚硬,只要将它握在手中,仿佛就能快速地安定下来。 调整好心态,长安狱已近在咫尺。 崔颂本是打算过来再探探口风,岂料原先对他不假辞色的卫兵竟热情地朝他打了招呼,昨天交托书信的卫兵队长更是热络地道: “公子今日还是来探望荀侍郎的?还请稍待片刻。” 崔颂觉得自己大概是见了鬼。 卫兵队长也知道自己这前后不一的行为十分古怪,他深沉地叹了口气,凑近崔颂,低声道。 “公子莫要见怪,我等底层小兵也是身不由己。荀侍郎君子之风,大仁大义,只可惜这世道……唉。虽然我等心有不平,无奈人卑力微,哪敢擅自做主,让您进去探望?好在今日尚书郎提前知会我们,以官印为证,愿为您做担保,要我们为您放行,我们也不用左右为难了。” 这话说的十分体面,崔颂听过便罢。 “你说尚书郎……?” 卫兵队长恭敬道:“是钟尚书郎,钟元常大人。” 钟元常……钟繇? 崔颂着实有些惊讶。没想到昨天错过的支线,竟以这种形式重新展开。 想到戏志才说昨日碰到钟繇,还说钟繇在找他……崔颂恍然大悟。想必钟繇昨天从卫兵口中得知他的事,又得知他给荀攸送信,所以才急着联系他吧?毕竟根据历史记载,钟繇和荀攸的交情非同一般,荀攸被董卓的人关进监牢,钟繇必定十分焦急。 既然是钟繇的意思,左右不是坏事,崔颂遂依从卫兵队长的要求,杵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一个面貌英朗,略有些发福的中年文士急匆匆地赶来,头上戴的儒冠被汗水打湿,却来不及擦上一把,焦急地走到崔颂旁边。 “是崔公子吗?”高昂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气喘还是激动。 目测来人就是钟繇,崔颂本该十分欣喜才是,哪知一看清钟繇的模样,他不由吓了一跳,十分的欣喜削弱了三分。 倒不是钟繇长得有多么抱歉,相反,他的颜值是相当能打的,哪怕是有些虚胖,也绝对说得上赏心悦目。 让崔颂惊异不定的是钟繇此刻的表情,怎么那么像……饿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见到一条肉骨头的柴犬? 望着那几近发绿光的眼睛,崔颂实在觉得:这场景不对。 还不等崔颂想出个所以然,钟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起那足够引起小儿夜啼的盯视,朝崔颂行了个平辈礼:“劳君久候,请随繇一道入内。” 以钟繇的年龄与官位,委实不用对他行平辈礼。 然而崔颂无暇思考这些,出于对荀攸的担忧,崔颂顾不上钟繇的怪异表现,与他一同踏入长安狱中。 监狱内部采光极差,当厚重的大门阖上,便仿佛隔绝了一切外部光线,唯有沿路挂着的煤油灯,跳动着昏昧的火光。 配上墙上雕刻的诸多凶兽,倒真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 在狱卒的带领下,崔颂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沿途的监房一片死寂,不知是没有人,还是里面的人已形同死尸,散尽了最后一丝生气。 就在这令人发憷的寂静中,几人不知走了多久,等到他们沿着台阶一路通往地下,这才听到隐约的声响。 似呻吟,似惨叫。 崔颂不由停下脚步。 钟繇扯了扯齐整的小胡髯,好似要说点什么。旁边一脸木然的狱卒先他一步开口道: “二位大人,荀攸荀公达就在前方拐角的槛房里……” 话未说完,崔颂已面色大变,快步冲了过去。 钟繇阻拦不及,抓了两把胡子,紧随其后。 越是靠近,那似呻吟似惨叫的声音便越是清晰,还伴着古怪的、令人牙疼的滋滋声。 崔颂已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方寸大乱,可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平和清朗的声音自旁边穿来。 “崔弟?” 崔颂定睛一看,这叫住他的,不正是荀攸吗? 虽是关在槛中,略有疲惫之色,但却衣衫齐整,神态自若。那一连串的惨叫,显然不是发自荀攸之口。 然而凄厉的声音近在咫尺,若非荀攸,那么…… 崔颂下意识地往拐口走了两步,循声看去。 “崔弟!”荀攸急切地出声制止,但是晚了一步。 看清那边的情状,崔颂的瞳孔剧烈一缩,仿佛有一柄利刃,将他眼中的光芒绞碎。 第58章 顺水推舟 令人作呕的味道飘在空气中, 久久不散。 崔颂胃中一片翻滚,勉强唤回有些凝滞的思维。 哪怕他提前做了心理建设,眼前的场景仍带给他极大的冲击。 那是比刺客死状的凄惨、饿殍遍野的悲凉更加让人不适的恶心与惊怵,像是恶魔的钩子一般扯着他的注意,使他无法挪开视线。 直到眼前一袭儒衫遮去所有画面,他才猛地回神,大口地喘息几秒,勉强压下涌上喉咙口的恶心感。 原来是落后一步的钟繇见情况不对,忙几步上前, 挡在他的前面。 “这是……”崔颂艰难地动了动唇, 发现自己竟已口干舌燥。 而刚才的一幕,仍在他的脑中不断回放。 大鼎,油锅, 奇怪的铁具, 被吊在架子上浑身是血、肉眼可见少了几个部位的人……还有这混合着血腥与焦臭的怪味, 如若濒死挣扎的呻吟——这是酷刑!在现代人看来违背人伦,绝对无法接受的残忍行径! 崔颂退后半步,抑制住混乱的情绪,蓦地看向荀攸。 荀攸所在的牢房,恰好面向这场酷刑,避无可避。 钟繇见此, 叹了一声, 低声解释道:“公达(荀攸)与伯求(何颙)等人密谋诛杀董卓, 未料中途消息走漏, 被董卓部将抓入大牢……由于证据不足,又有其他士人在外周旋,董卓虽给公达、伯求定罪,却不敢处置,只下令将其他‘谋逆者’带到此地,当着他们的面处以酷刑,妄图借此让他们认罪……伯求(何颙)经受不住,于牢中忧惧自杀……惟有公达(荀攸),在此独坐了月余。”钟繇的那声叹息,此时听来更像是对荀攸的钦佩。 崔颂终于从那早已模糊的记忆中,捕捉到一些历史的痕迹。 史书中似乎确实曾将荀攸和另一人做过比较,另一人忧惧自杀,而荀攸神态自若……如果史书记载的便是这件事,荀攸又如何能不“神态自若”呢? 董卓大费周章地在狱中表演炮烙大刑,为的就是让他露出破绽。一旦荀攸表现出丝毫异样,等待他的便是一杯鸩酒、一座青坟。 崔颂难以想象,在这样形同地狱的幽暗监狱里“神态自若”地生活上一个月是怎样的感觉。更遑论唯一的同伴还在他的面前忧惧自尽,荀攸当时,是如何保持住那份冷静的呢? 崔颂的目光与荀攸相对,那双眼睛一如以往,沉稳平和,可崔颂分明感受到——其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发生了质的变化。 就好像……荀攸,已经不再是他所知的那个荀攸。 “攸乃阶下囚,崔弟不计较自身安危,前来探视,此攸之幸也。”荀攸言语温绎,语气间却带着疏远之意,“然则此地污秽,崔弟还是莫要久留,早些离去为妙。” 他又看向钟繇,“元常兄的好意,攸感激不尽。这背德丧伦的酷刑,攸这一月来已是习以为常,元常兄无需担心……” 崔颂明白荀攸不想让他和钟繇被牵扯进来,一句“习以为常”不过是为了宽慰他们——精神上的凌迟,比肉体折磨还要难熬。身体上的疼痛总有麻木的时候,心灵的创口,只会越来越深,直到有朝一日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复原。 至少,将心比心,这种精神上的酷刑他一刻都不想忍受,更不可能以平常心对待。 这一瞬间,崔颂对董卓的恶感达到了顶峰。 过去阅读史书的时候,他虽觉得董卓的部分行迹过于凶残,对董卓本人的功过尚能客观评价;如今亲眼见到董卓治下黎民的惨状,亲眼见到董卓的恶行,亲眼见到自己的故友遭受这种折磨,所谓的“辩证性评价”全是狗屁。 他不再是历史长河外的局外人,他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时代——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一个传记就能简单代表的历史人物,而是鲜活的、被人性左右的个体。 曾经的他想独善其身……活在这兵戈扰攘的乱世,谁又能真正地独善其身呢? “若是董卓暴毙……”崔颂听到自己的口中吐出魔咒般的字节,惊得钟繇立即扭头看他,荀攸亦神色微变,眼含讶异。 唯独崔颂最为平静,仿佛他刚才并未说过那些话,掸袖与荀攸道别。 “公达且好好休息,颂过几日再来拜访。” 说完他便转身往外走去,身后传来荀攸略带急切的制止:“崔弟切勿冲动行事……” 声音渐渐消失在后方,又有杂乱的脚步声越逼越近。 “崔家郎君且慢……”及至长安狱大门,钟繇追上他的步伐,压低声音道,“崔家郎君,你……” “钟书郎安心,颂心中有数。”崔颂急欲离开,忽而想起郭嘉所给的简书,便从袖囊中取出那装有简书的木盒,交与钟繇,“此乃友人郭奉孝所书,现交托于君。” 听到郭嘉的名字,钟繇微怔,连忙接过木椟,取出简书。 阅读完郭嘉的书信,钟繇再看崔颂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惊异,他拢了拢一小撮胡子,沉吟片刻,徐徐地道:“既然崔家郎君胸有沟壑,繇就不多问了。不知可有什么地方是繇能帮得上忙的?” 崔颂说了一番谦辞,向钟繇要了一张长安城的堪舆图,并问了王允的府邸。 是的,就是传说中那位用貂蝉美人计联合吕布杀董卓的王允。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一时冲动,想马上冲过去把董卓干翻,或者冲到王允家毛遂自荐,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拿到他想要的信息后,他来到王允府邸附近,没有进去拜访,而是装作无意经过的路人,在附近地带徘徊。 这一看似无意义的行为,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件怪事。 昨日冒着大雨闯进驿站的游侠莽汉,与另一个在洛阳文会上做和事佬的叫江遵的士子,竟然也在王允的宅邸附近出没。 自然不可能这么巧,大家都是恰好路过王允的家……崔颂仗着身手利落,远远缀在二人后头,直至二人一前一后地入了王允府。 崔颂想了想,不再靠近王允的府邸,转而往回走。 等到崔颂回到驿舍,刚进院门,就见甘姬笼着手,好似有些焦虑地站在台阶前。 见他归来,甘姬神色略缓,眉目间仍是忧心忡忡。 不等崔颂询问,甘姬主动伏首向前:“公子……” 崔颂摆手示意免礼:“发生了何事?” 甘姬朝后方偷觑了两眼,确定四周无人,掩袖与崔颂耳语:“方才,戏先生问了妾几个问题……妾心中难安,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必须报与公子知晓,再由公子定夺……” 一听到和戏志才有关,崔颂直觉不妙,他努力集中精神,尽量平静地道:“志才与你说了什么?” “戏先生问……”甘姬垂下眼睑,“公子是否于几月前伤着了头……” ……问他有没有伤到头?果然,戏志才对他的怀疑,已经上升到他有没有摔坏脑子的程度了吗? 崔颂自嘲地揶揄了一句,本想挥退甘姬步上台阶,忽的,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什么,让他抬了一半的手生生止住。 “你刚刚说,志才问的是……几个月前?” 如果戏志才单纯因为他和原主不同,觉得他像是摔坏了脑子一样变了个人,为什么会问“几个月前”这么一个确切的时间? 要知道戏志才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崔颂”,而他是一年前和原主互换了身体,也是那时候给戏志才寄的信,就算戏志才早就发现了他的异常,也该从一年前开始问起……为什么偏偏是几个月前? ……等等,几个月前,他还真“摔过脑子”。 崔颂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离开洛阳,和荀彧的车队分离没多久,就遇上了刺客。而后他从马上摔下,恰好磕破了额头。 那时他灵感一现,当着甘姬的面本想假装失忆,最终还是放弃了。 崔颂细细打量甘姬,见她欲言又止,便安抚道:“但说无妨。” “妾身不知道戏先生为什么这么问,不敢多说,却也不敢说谎,只得将当日的情形一笔带过……”甘姬犹豫再三,似是十分艰难地做了决定,“后来妾身想起……早晨乔姬带着药草回来之时,妾身曾见一人隐在帘后,或许那人便是戏先生……” 明面上甘姬是在提醒他:或许是戏志才撞见了带草药回来的乔姬,这才发现了端倪。 然而崔颂从这这段话中,读出了更多的内容。 如果那人真的是戏志才,他起疑后必会先去询问带回草药的乔姬。而不管是崔颂受伤,还是精准的受伤时间,都不可能是戏志才自己猜出来的。如果甘姬所言无误,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告诉戏志才这些的,都是乔姬。 想到这,本就对乔姬疑心重重的崔颂,对她的警惕达到了顶峰。 冒着宵禁采药的行为,也愈加像是藏着阴谋。 不过,这件事对崔颂而言也不算完全没有好处。 戏志才既然知道他在几个月前伤了脑袋,那么,他只需顺水推舟,把不同于原主的生涩推锅给“伤了脑袋”就好。 毕竟是严重的头伤,有什么后遗症都是可能的。 想到这,崔颂安了心,心想大不了借着撞了头的理由赖皮到底,兀自回了房间。 推开房门,正见一人坐在榻上。 “志才兄……”崔颂还未找到话题,就见戏志才仿佛十分痛心地凝视着他,眸光深深。 “崔弟……可愿信任于我?” 崔颂:……? 第59章 如此神医 崔颂已经做好了面对质疑的准备,更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不管戏志才怎么怀疑, 他都要把话题引到几个月前的意外上, 一口咬定是自己摔了脑子的缘故。 岂料戏志才没按常理出牌, 第一句竟然是问崔颂愿不愿意信任他? 崔颂有点懵, 不明白戏志才这是什么意思, 只得保持沉默。 一时间,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也不知道戏志才如何理解他的沉默。见他面无表情、久久不语, 戏志才眼中闪过“果然如此”的意味, 放缓了声,斟酌着开口:“你几个月前受伤一事,我已知晓……” 这怎么都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态度。 崔颂隐隐察觉到异常, 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微妙的直觉让他抓住时机, 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那又如何?” 这一化被动为主动、略显咄咄逼人的反问实在冒险得很。然而戏志才并未因此生气,甚至连怀疑都不曾,反倒情深意切地同他做了一番剖析,句句诚恳,字字真切,听得崔颂咋舌。 等到戏志才说完, 崔颂才弄明白对方所说的信任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戏志才不仅瞧出他与原主的不同, 还察觉到了他在面对戏志才时的小心与不自然。这种小心与不自然, 被戏志才理解成了“戒备”。 而当戏志才无意中得知“崔颂曾于几个月前磕破头”, 他自然而然地把“崔颂”表现出的一样当作磕破头的后遗症, 并用他的思维将一切脑补成型: “崔颂”因为头伤的缘故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由于乍然失忆,清醒时正遭遇不名人士的追杀,“崔颂”对一切都充满了警惕与防备,在这样的心态下,“崔颂”隐瞒了自己失忆的事实,谁也不信任,对他这个半途杀出的“挚友”更是戒心重重…… 对于戏志才的这番脑补,崔颂只想说:聪明人就是想得多。 不过崔颂也得感谢戏志才的多想,好歹他不用为了不露马脚,编出更多的谎话,最后因为破绽重重反被这些聪明人看穿。 另外还有一件事是崔颂没有想到的——他刚摔伤脑袋那会儿,曾想过将计就计假装失忆,后来觉得不妥,便对甘姬假说那是玩笑之语。没想到戏志才知道这件事后,更加确信他在当时失去了记忆,因情况不明,所以忍耐不发,假托玩笑之名,掩饰失忆的事实。 对此,崔颂有些无语又有些庆幸,他放弃假装失忆的念头,结果反而成了戏志才确认他失忆的证据。如果当时崔颂主动用“失忆”这个理由掩饰自己的异常,会不会反倒因此被戏志才看出什么,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脑中闪过诸多念头,然而已经装X成习惯的崔颂只是沉默地站着,戏精附体似的飞快调整眼神,看向戏志才的目光中多了一份锐利:“为何要说这些?我又为何要信任你?” 戏志才此时的情绪比起刚入门时依然稳定了许多,他拂衣起身,在崔颂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志才曾对天起誓,天下寰宇,唯有崔子琮不可欺,不可谖。无论子琮是否信我,我都会竭尽所能,毫无保留地帮你。” 毫无华丽浮夸的辞藻,却更显真诚。 崔颂注意到戏志才对他称呼的改变,然而他无暇关注,只在考虑一个问题。 戏志才主动说要帮他……虽然崔颂不知道这所谓的“帮”具体包含了哪些方面,可他不敢轻易接下这只看似可口的馅饼。 好不容易才避免了露馅的危机,一旦崔颂接受戏志才的帮助,势必要增加两人的接触……接触时间一长,谁也不知道戏志才会不会找到更多破绽,发现他是个冒牌货。 因而崔颂十分犹豫。戏志才见他不愿表态,并不强求,而是郑重地提议,让崔颂和他去城内医馆看一下头上的旧伤。 崔颂刚想拒绝,忽然想到一直以来帮他处理伤口、调养身体的都是乔姬。如今乔姬形迹可疑,他怎么也该找外面的医生看一下,防止乔姬在他身上动了手脚。 想起前段时间偶有胸闷的症状,崔颂更加重视,爽快地答应戏志才,和他一起去寻医馆。 二人照着长安城的布局图,找到上面标识的几家医馆。然而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找到了正确的地址,房舍前也挂着代表医馆的布幡,却是大门紧闭,门前落着许多枯叶,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一连几家,皆是如此。 找人一问,才知道这些开馆的医者都被董卓抓去了——因为迁都匆忙,又杀了大量或反抗、或老弱的官员与百匠,宫中的侍医竟是没剩几个。于是董卓便捉了民间的医匠充数,赶到万岁坞伺候董卓军及百官去了。 这个年代医者等同百工,在掌权者眼中和牲畜一般,根本毫无人权。 戏志才虽然身体抱恙,但他并未在长安城的医馆就医,因而也不知道这件事。 崔颂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被他们找来问路的挑夫见二人仪表堂堂,有心卖个好,便为他们指引道:“二位郎君想要寻医,小的倒是知道一位,那位可是救死扶伤的神医,很有一些神仙手段,连快要死的人都能救活呢。二位若是方便,小的这就领二位过去。” 戏志才直言道:“医馆中经验丰富的医匠都被董太师带走……这位神医既有如此本事,为何没被宣召?” 抓了一堆医术普通的医匠,却让所谓的神医流落在外,董卓像是这么傻的人吗? 听到戏志才的质疑,挑夫有些不高兴。因为阶级差异,上层人士也许会看不起医者,他们这些活在底层、指望医师救命的人可不一样。何况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神医的厉害,对这位“活神仙”推崇至极,由不得他人轻视。然而二人一副文士的打扮,他招惹不得,只好忍气道:“当然是因为神医淡泊名利,只想为小老百姓救死扶伤,从未想过加官进爵的事……那么多医师都被董…太师带走了,如果不是神医怜惜我们这些穷苦贱民,留下来为大家治病,我们这些人哪有活路在?更何况,神医那可是神仙手段,只要捏个手诀,立个障眼法,又岂是董…太师能够找着的?” 从挑夫的语气变化可以看出,他几次想大骂董卓,却又深深恐惧于董卓的淫威,只能不甘不愿地尊称一声“太师”。 想想也是,以董卓对普通百姓的迫害,上至富豪乡绅,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对他痛之入骨。 虽然挑夫说的什么“神仙手段”让崔颂感觉很不靠谱,但他还是决定去见见这位神医。 也许这人当真医术了得,所谓的神仙手段正是其他人对他医术的一种夸赞呢? 于是崔颂给了挑夫几枚小钱,让他带路。 挑夫带着他们七拐八拐,从相对干净整洁的街道,一直带到更偏僻、更拥挤、更脏乱的贫民聚集地。 就在崔颂怀疑挑夫是不是要带他们到偏僻混乱的角落谋财害命的时候,挑夫终于在一处仅容一人通过、堆满垃圾与杂物的巷口停下。 崔颂的手犹按在佩剑上,就见挑夫郑重地朝前方行了个跽拜礼。 “就是这了。” 挑夫往旁边让了让,崔颂终于见到了神医的居住地。 这是一座顶上盖着茅草、十分粗糙的土坯房。不似现代农村土坯房那般平整稳固,眼前这间矮小的房屋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土坯,由泥土块简单砌成,墙面凹凸不平,毫无牢固性,让人忍不住怀疑——一旦下雨,这座泥土房会不会变成泥水倒下来。 门口仅六尺八寸长,崔颂与戏志才需要弯腰才能进入。 或许是来得巧,屋里并没有其他病人。崔颂打量屋内摆设,发现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仅仅一个土炕,一张草席,一个破烂的箱子,和一把椅子而已。 一个矮小黑瘦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草席中央,见到他二人,不起身也不打招呼,神态平静,好似真有几分武侠小说中的高人模样。 崔颂讲明来意,那神医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坐在旁边,也不拿案几和脉枕垫着,就要给他把脉。 把了左手把右手,神医掀开眼皮,瞅了瞅他的面色,慢悠悠地开口:“阴阳失衡、热邪内侵,最近有点上火……” 崔颂想到舌头上的一粒泡,觉得这“神医”还是挺靠谱的。 然而他今天来的目的可不是降火,因为戏志才就在旁边,他不好直说自己的怀疑,只能曲线救国,先提起自己几个月前的脑伤,再借着后遗症的名义,隐晦地询问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 神医仔细地打量着崔颂曾经受伤、但现在已经连疤痕都看不见的额头,说了一大堆医理,大意是:头伤最为复杂,虽然皮肉已经愈合,但不知道里面怎样,需得先服一剂汤药,看看效果再进行下一步治疗。 说完神医撩开土炕旁边的帘子,从一个类似狗洞的后门那儿钻了出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碗黑漆漆的不明液体。 “这是第一帖药,你且喝了,十日后再来。” 神医递药的中途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截住。 “这是什么药?” 戏志才抓住药碗的另一侧,盯着那黑漆漆、散发着驳杂草药气味的汤汁,眉峰渐渐蹙起。 神医冷下脸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来我这看病,就要遵守规矩,听从医嘱。若是问七问八,便请移步,出门右转到别的医舍去。” 崔颂心想这人难道是怕被他们偷去药方,所以不愿意透露药的成分? 虽然知道古代的技术人员大多敝帚自珍,但对方未免也太小心了。哪怕他们知道这剂中药的所有成分,不知道各种药的剂量也配不出药方来。要是胡乱用量,不但可能没有效果,还可能把良药变成毒药。 眼见神医好像动了真怒,用力将手往回收,似要夺回药碗,将他们赶出去。崔颂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喝了这碗药再安抚神医的情绪,哪知戏志才分毫不让,既不让神医夺回药碗,又阻着崔颂,不让他碰这碗药汁。 正当僵持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哭号。 “任神医,求你赐下神符,救救我的孩儿吧!” 这哭号声听得崔颂眉心一跳,他盯着那碗汤汁,用力洗了洗鼻翼,发现碗里飘来的不仅有草药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焦味。 崔颂眼皮子一抽,内心被三个字符刷屏: WTF? 第60章 恰逢其会 崔颂都已经做好喝药的打算, 谁想到竟然来这么一茬。 神符是什么鬼, 这医馆还兼职驱邪的? 再看戏志才手中那不知名的黑汁,崔颂马上有了不好的联想。 这所谓的神药,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符水吧? 戏志才似是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脸色顿时难看了一个色度, 重重将碗搁在窗台上。 那神医倒是老神在在, 背着手走到屋外,似模似样地给妇人怀里的孩童切脉。 触摸到孩童滚烫的手, 神医的指尖一抖, 顺势抬手抓住自己干燥的胡髯, 肃容道:“此乃热邪入体, 来势汹汹,夫人需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准备后事吗? 妇人心里一慌,哭号得更加大声,苦求神医救命。 神医为难地摇头:“邪鬼凶猛,任某只能尽力一试, 剩下的, 任凭天命。” 然后, 在崔颂瞠目结舌的注视中, 神医取过戏志才搁在窗台上的药, 踱步回返, 就要将这药递送到孩童的口内。 中医讲究对症下药。哪怕是同一种病, 也要根据症状的轻重增减药剂, 哪有这样随便拿一碗就灌的,以为这是普通的凉茶吗? 崔颂终于确定这所谓的神医就是个骗子,正要阻止,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抓住神医的手。 “人命关天,你却还要在此装神弄鬼?” 戏志才及时拦下神医,冷声低喝,目光满是凌厉。 神医抖了抖灰白的长髯,挣开戏志才,退后一步:“装神弄鬼?你若是有本事,何不出手替这小儿医治?” 那妇人见神医要撂挑子,顿时急了眼,大骂戏志才多事,握拳就往他身上锤,似要与他拼命。 戏志才并不理这躁狂的妇人,伸手一推,将人推开数步,矮身查探幼童的情况。 妇人又急又怒,待要冲上前去,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夫人莫急,我这好友略通岐黄之术,或许有办法医治令郎的病。” 耳旁的声音如山涧溪流,泠泠动听。妇人一时充血的大脑好似被这水流浸过,蓦地冷静下来。 又听自己的儿子有救,哪怕心里存着几分怀疑,到底不敢耽搁儿子的病情,擦干眼泪站到一边,忐忑地看着二位士子。 妇人这才注意到,为他儿子查探的年轻人,和刚刚拦住她的年轻人,皆是一副学子的打扮,无论长相还是气度都与这个穷苦的地方格格不入——不由慌了慌,生出了几分后悔。 崔颂拦下妇人,见她不再莽撞地往前冲,便转而关注戏志才那边的情况。 俗话说久病成医,尽管戏志才不曾系统地学过医术,可他因为自幼身体不佳,时常询医问药,也琢磨着看过几本医书,对大部分的草药药理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戏志才检查幼童的病征,有了初步的结论,但又无法断定,于是抬头,招呼崔颂过去。 崔颂刚走到戏志才的身边站定,就听到一句令他想要拔腿就跑的话:“子琮博览群书,可知这是什么病?” 崔颂:…… “博览群书”四个烫金大字砸下,崔颂的脑中顿时跳出否认三连的表情包,[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jpg。 察觉到诡异的沉默,戏志才反应过来,想起某人已经“失忆”,莫名生出一种孤身作战的怅然。然而孩童高烧不退,病情刻不容缓,他沉思片刻,转向妇人道:“如今首要的是让令郎的烧退下来……夫人可知附近何处有药舍?” 正忐忑又带着一丝希望的妇人顿时面露苦涩。 原来,董卓不但召走了所有的医匠,还对城内的草药进行大肆搜刮。 如今城内的草药数量稀少,价格更不是普通劳动人民能承担得起的。 崔颂朝戏志才耳语了两句。 他想起因为采药而失踪了一晚的乔姬,心想莫非是自己想岔了,乔姬并没有赶着宵禁出门,而是因为草药难寻,耽搁了时间,又不曾留意,这才被宵禁困了一晚? 戏志才听闻乔姬那里或许有他需要的药材,眉间略松。他见崔颂取下腰间佩戴的香囊,让妇人去驿舍找乔姬并转达几句话,便抱起孩童,将他安置在背风又能透气的地方。 情况依然很不乐观。 哪怕有了药材,还有擅长医术的乔姬在,一来那些药材中未必有对症的几味药,二来不管是赶路还是煎药都要耗费不少时间,而这男童已经烧得神志不清,随时都有性命之危,恐怕撑不了那么久。 崔颂也明白体温太高的危险。 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有效的退烧手段实在匮乏。比较靠谱的是物理降温,然而所谓的酒精退烧缺乏可行性。且不说以这个时代的酒精浓度能起到多少效果,如今兵荒马乱,粮价飙升,普通人连饭都吃不起,哪有余粮酿酒。官方提供的酒不但价格高昂,更是管制严格,不许流通倒卖。 如今比较可行的,就是给病患补充水分,并用凉水擦拭身体的办法稍加控制体温,减轻持续高烧给身体带来的负担。 崔颂和戏志才说了自己的想法。戏志才闻言,将目光转向这里的主人。 从刚才起就被忽略了个彻底的神医看着两人来回忙碌,颇有鸠占鹊巢之势,此刻见二人提出要求,虽是为了救人,心里到底存着一丝不乐意。 戏志才看穿他的心思,蓦然冷笑:“本以为你这所谓的神医纵然招摇撞骗,到底有着几分悬壶济世的慈心, 是我高看了你。” 神医脸色难看,心中十分不忿。 “若非有我,这里的人活得毫无盼头。生了病就得硬扛,要么躺着等死。你这不知人间疾苦的读书人,倒在这说风凉话。” 崔颂接道:“若非有你?有你又能如何,无非是喝下一碗不能治病的符水,换一种方式等死罢了。” 神医被噎的不轻,恼怒道:“你怎知没用?这病邪皆怕正气,心中有了正气,不惧病邪,自然百病皆消。任某虽然医术不佳,却也担不起这草菅人命的罪名。” 崔颂有些惊讶,没想到这神医还知道意志力对人体的影响。 然而所谓的安慰剂效应并不是万能的,意识可以改变物质,却无法决定物质——以为靠着强大的精神就能战胜所有疾病,未免异想天开。 崔颂倒是想和对方再辩两句,然而这里还有一个高烧昏迷的孩童,刻不容缓。他借机缓和了语气。 “想来神医也有为难之处……你我皆不愿看这孩童命丧,何不暂且放下这是是非非,先将人命救下,再论其他?” 神医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既然砸场的给了他台阶,他顺势而下:“也罢,你俩在这守着。” 说完便去汲水。 有了□□的补充,又给身体表面擦洗降温,幼童到底撑到乔姬带药来的那一刻。 幸运的是乔姬的药包中正好有对症的药,经过诊治,幼童的病情得以稳定下来。 乔姬留下两帖药,几人便准备离开。 先前骂过戏志才的妇人有些尴尬,对着救命恩人讷讷道谢。 戏志才不平不淡地受了。 崔颂多看了戏志才两眼:若是寻常人,出于好心出手,却被当事人当做捣乱的恶人,恶语相向,必然十分恼火。而戏志才不,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的态度和行为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哪怕最后妇人被打了脸,对他十分感激,戏志才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就好像和之前的恶语相向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崔颂同样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救急不救穷,他们只是恰逢其会,正巧救了人。城中的情形远比他们所想的恶劣,非个人之力能够扭转。 然而崔颂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间矮小昏暗的土坯房里,见到一个对历史而言说关键又或许不那么关键的人物。 正巧在几人即将离开之际,一道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少许犹疑:“阿父……你有客人吗?” 来人是任神医的女儿,崔颂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只见她低眉垂首,带着家侍的柔顺姿态,侧身向他们行女子礼。即使未曾看见正脸,只露出一小半白皙的侧颜,亦让人觉得面容娇好,赏心悦目。 如果只是如此,那倒也罢,崔颂最多感慨这假神医的女儿真是一点也不像他。就在崔颂几人走出房门,准备沿路返回的时候,小土坯房中传来刻意压低,但还是能让人隐约捉到一耳朵的对话。 “红昌,你怎么回来了?” “阿父,我……” 姓任,名叫红昌…… 崔颂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怪异。 任红昌,这个看似普通的名字,或许大部分人对它毫无印象。但是听过戏曲,或是读过野史的人,或许知道任红昌是谁。 这是一个在民间传说中广为流传,但不管是在正史,还是三国演义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名字。 但要是说起这位任姑娘在三国演义中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家喻户晓。 她叫——貂蝉。 “子琮?”戏志才停下脚步。 崔颂不想让戏志才看出异常,面不改色地抬步跟上,只暗中记下这间矮房的地址。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认路的行为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不过两天的时间,他就再次见到了任姑娘。 第61章 郭氏子弈 说到貂蝉, 不免让人想起三国演义中著名的离间计。 而历史上的吕布确实也是因为与董卓的侍女私通, 与董卓嫌隙更深。 既然真的有貂蝉这一号人的存在, 若想除去董卓, 最快的方式便是顺水推舟, 推动历史的进程。 在崔颂看来, 三国中最擅长离间计的,非贾诩莫属。 可惜贾诩此人深谙自保之道, 对他没有好处的事,他不可能去做。如今贾诩算是董卓部下,想要借他的力除去董卓, 难。还有可能会被他反咬一口。 如此想着, 崔颂与戏志才回到驿站。戏志才道了句另有他事, 再次踏门而出。 崔颂正欲回房小歇, 却被人叫住。 来人是那名叫江遵的士子, 仍是谦和的模样,端方有礼地朝他一揖。 说完几句寒暄的话, 崔颂才从古代文人惯有的婉转含蓄中听出江遵的来意。 “君可曾拜访王温侯”, 崔颂一时没反应过来王温侯是谁,毕竟说到“温侯”大家首先想到的基本会是吕布。待江遵说了下文,崔颂才明白过来这所谓的王温侯竟是王允的代称。 原来, 历史上的王允虽然没像演义里那样向董卓进献貂蝉,但因为曲意逢迎, 很受董卓信任与重用, 不但官拜司徒, 录尚书事,还被册封为温侯。 #温侯这个封号仿佛自带毒性,两个温侯都没有好结果# 江遵这话问的很有意思。他一个身无官职、还未成年的毛头小子,问他有没有去拜访位列三公的王允?作为一个国家的主要领导人,日理万机,若是随便哪个士子心血来潮都去拜访一下,王允还要不要干活了? 因此崔颂猜测,江遵的意思大概是:你有意向王允毛遂自荐,成为他的幕僚吗? 这个问题让崔颂有些意外,虽然他也想过——身为“名士”向王允自荐,被征用的几率是多少,可他向不向王允自荐……和江遵有什么关系? 虽觉疑惑,崔颂还是如实答道: “不曾。” 江遵露出惊讶之色:“以君之才,足以在王公帐下居一席之地,何以不至?” 崔颂“谦虚”道:“承江兄谬赞,纸上谈兵之士,不敢到王司徒府上班门弄斧。” 已经到王允府上“班门弄斧”过的江遵多看了崔颂两眼,不确定他这是真的自谦还是在讥讽自己。 却见崔颂神色坦荡,看不出一丝真实想法,江遵捉摸不透,只得收起那些隐晦的心思。 “所谓交浅言深,是在下莽撞了。”江遵作了一揖,道别离去。 正准备听下文的崔颂:……? 崔颂当然不是在嘲讽江遵,但他确实对王允无意——或者应该说,在其他人面前,他必须对王允无意。 浪得嗨,死得快。且不说他还没想好以自己的半桶水智谋要不要踩王允这趟浑水,就说现在的格局——王允是什么人?他可是站在权力中心的大佬,虽说是董卓事件的赢家,但他的同好可没有那么幸运。枪打出头鸟,一枪崩死一个,君不见伍孚等人是什么下场?更别说王允还没有笑到最后,没笑两声就被郭汜他们清算了。 所以,就算他要为王允做事,他也要当站在幕后的那个人。 崔颂的这些想法,江遵半点也不知道。他被崔颂那句疑似嘲讽的话惹得胡思乱想,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崔颂看穿。然而他的心里还抱着一分侥幸,倘若崔颂并未看出他的意图,在他说出道罪的那一番话后定会出声挽留,因而他故意放慢脚步。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崔颂开口。 实际上崔颂并不是江遵所想的那样,他只是还没习惯古人的这些弯弯绕绕,完全没想到自己应该意思意思一下,客套地留人而已。 崔颂觉得跟这些古人沟通真是心累,每天都要提心吊胆不说,还一个个藏着掖着,猜个意思猜上大半天。此时他不免怀念起郭嘉来。也就只有和郭嘉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不到时代的隔阂感,自然交谈,无需端着紧张,不用提起十二万分的心思来应对。也不知道郭嘉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离开氐人的营寨了? 另外,戏志才今日表现的有些奇怪……早上他可完全没表露出要出门的意向,刚才却神色肃穆,说有要事要办。究竟是什么要事,让他临时起意,在已经变天、随时可能降大雨的情况下出门? 同一时刻,身在阳翟的郭嘉鼻子一痒,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鼻尖,另一只手稳稳地抱着怀里的婴儿,走进一座隐蔽的庄园。深入十几丈,被一个穿着朴素青衫的文士拦住去路。 “十六子侄,你可别忘了我族祖训——非郭氏一族,不得踏入此地避难。” 他看着郭嘉怀里的婴儿,眼中尽是不赞同之色 郭嘉没有因为文人的严厉而退缩,他坦然一笑,脚步不停地往庄内走,“从叔多虑了,这正是郭家子。” 文士讶异道:“你还尚未娶妻,怎会……” 郭嘉没有直接回答:“十二从兄[1]是否已经平安归来?” 文士曰:“因逢战乱,道路不通,郭文广仁孝,接到族长书信后立即辞去学业,回乡守孝。现已归家多日。” 郭嘉辞谢文人,抱着婴儿朝郭瀚(郭文广)家走去。 郭嘉步伐飞快,等他走远,文人才反应过来——郭嘉一回来就去寻找郭瀚,莫非……他怀里的婴儿是郭瀚的? 却说郭嘉一路来到郭瀚的住所,大门紧闭,叩响房门无人应答。问左邻右舍,得知郭瀚有事出门,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本该在家中好好守孝的人此时竟不在家,纵是郭嘉等得,他怀里的小婴儿也等不得。郭嘉毫不犹豫地调转脚步,往自家的宅邸走去。 所过之处,房屋稀稀拉拉的散着,要问人烟,竟比房屋还要稀少。 他这一脉早已凋零,尤其是他这一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儿,父、祖皆亡,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 郭嘉推开已然掉漆的大门,走入家中。里面冷冷清清,带着久无人居住的萧条,只有两三个旧仆在院中打扫。见他归来,两人皆是一怔,赶忙抛掉手中的扫帚,慌张地上前朝他问好,带着几分生疏。 “恭迎郎主归家。” 物是人非,触景伤情。 郭嘉虽有些伤感,却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他让两人先去准备婴儿能吃的食物。家中并没有现成的乳汁,下仆只能一家家地敲响附近人家的大门,终于在一户尚且富庶的人家家里淘来一只母羊,要来一碗羊奶。郭嘉询问二人,弄清楚是哪一户之后,亲自前去,用价值不菲的玉佩与那家兑换了这只母羊。 再说郭嘉所寻的郭瀚,他其实并未走远,而是在与族中出众的年轻士子一起商讨未来的出路。正说到酣畅之际,三叔祖家的嫡次子来找,并告诉郭瀚,自家二叔在族中碰到了郭嘉,郭嘉还抱着一个婴儿,还问郭瀚在不在族里。 “十六弟找我?”郭瀚不免有些奇怪,他和郭嘉关系不过尔尔,并不亲密,不知道郭嘉一回来就找他是因为什么。 郭原年纪尚小,又与郭瀚关系极好,听到郭瀚的反问,他直剌剌的道:“真是怪事,十六从兄[1]说那婴儿是我郭家的子嗣,然而十六从兄尚未娶妻,族中有训,尚未娶妻者不可纳妾,这不足岁的婴儿又是哪来的?莫非……十六从兄在外养了外室不成?”郭原纳罕地看了郭瀚一眼,半开玩笑地道,“只是十六从兄为何一回来就找十二从兄,总不至于——这孩子是十二从兄的吧?” 郭瀚本没有把郭嘉找他这件事放在心上,可听郭原这么一说,他心中一跳,升起一道不安的预感。这孩子莫非是……?他佯作不在意地询问孩子的大致月龄,与心中不可外道的那件事对上一对。发现时间恰好能接的上,他顿时心下一沉,强笑道:“怎么可能?我一直在恩师处学习孔孟之道,倘若妻妾有孕,又怎会不知?” 郭原笑笑,未将这番话放在心上。他不知道郭瀚的心中早已翻江倒海。郭瀚不动声色地询问郭嘉近年来的动向,得知他竟然去西北寻找西迁的郭氏族人,郭瀚基本确定——郭嘉就是为了寻他而来,那婴儿还真有可能是他的骨肉。 然而他并不想承认这个孩子。他是谁?阳翟英才,名士管幼安的高徒。怎么能让人知道,他当初因为贪生怕死,找寻借口抛弃学业,悄悄跟随一部分郭家族人西迁?又怎么能让人知道,他为了逃离外族的残杀,不惜引诱外族少女,利用她,哄骗她,乃至与她翻云覆雨,麻痹外族人的警惕心?而他为了成功逃离,狠心抛弃族人,独自逃离一事,更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阴私。 他一个大男人,想要怎么样的孩子没有?外族人生性放荡,凶残而不知羞耻,谁知道那外族少女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 郭瀚打定主意,不管郭嘉怎么说,他都不会承认那个孩子是他的。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郭嘉的到来。直到天黑,他终于坐不住,主动来到郭嘉家中。 下仆迎他进门。郭瀚走到堂中,看见正在逗弄怀中的婴儿的郭嘉,见到他来,也只是不平不淡的打了声招呼。 郭瀚假意咳了一声。 “听说十六弟找我,所为何事?” 郭嘉定睛看了郭瀚一眼,缓缓道:“我自西北归来,在六叔祖临终前见到了他。”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会儿,竟不再继续说下去。 郭瀚心中有鬼,不及细想这停顿是什么意思,作出一副急切悲痛的模样:“你竟见到了我祖父?我祖父他们……究竟被何人所害?” 郭嘉没有回答,仿佛第一次认识郭瀚一般,将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直看得郭瀚心里发毛。 “六叔祖的临终之言,十二兄真的不知道?” 郭瀚有一瞬间的慌张,但想到自家祖父哪怕再恨铁不成钢,也必定会维护自己,不由放下心来:“十六弟这是何意,我自三年前至管先生处求学,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祖父……如何知晓祖父的临终之言?” 见郭嘉不答,他只得自己引入话题,“郭原那小子净爱胡闹,竟说十六弟带回来的是我的孩儿……” 郭嘉本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闻言,冁然一笑:“十二兄多虑。” 在郭瀚不解的注视中,郭嘉一点点地拢紧婴儿身上的包被,“还未与十二兄介绍——这是奕儿,我郭嘉郭奉孝的儿子。” 远在长安的董卓府,一个卫兵朝青衣士子行了一礼,为他拨开竹帘。 “戏先生,太师已恭候多时。” ※※※※※※※※※※※※※※※※※※※※ [1]从兄=堂哥。 郭·渣男·瀚(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三连):这不是我的儿子你看我们长的一点都不一样balabala…… 郭·洞察·嘉(淡定地看着他舞):当然不一样,因为这是我的儿子。 郭瀚:??? 第62章 再遇貂蝉 戏志才进去的时候, 董卓正在大发雷霆。 自董卓排除异己, 诛杀袁家几十人, 杀死张温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后, 底下人心浮动。原本对他呈观望姿态的世家, 对他的态度开始微妙起来。一些自诩忠君爱国的士人, 竟当面与他顶着干。董卓杀鸡儆猴地杀掉这些士人,盛怒之下还烹煮了几个大臣, 本以为能震慑一二,没想到起到了反效果,反而引得更多人公然反抗, 甚至密谋行刺。 董卓自是不能放过这些人, 抓到几个就杀几个, 不知不觉间, 他手下的鲜血越来越多。等他反应过来不能再这么下去的时候, 他杀的人已经数不胜数。底下人对他的敢怒不敢言,士人们对他的怨气, 都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更让董卓焦头烂额的是, 被屠了族人的袁绍与袁术组织了一支关东义军,趁着他与匈奴及白波贼互掐的时候,拉了忠君爱国的大旗来讨伐他。 一言不合被围殴, 不逃是傻蛋。董卓就此迁都长安,把大本营往西边迁, 自己留在洛阳与敌人对战。 因为在政敌和对外关系的处理上太过粗暴, 董卓吃了不少闷亏。无奈之下, 他接受了李儒的引荐,将某位声名不显的戏姓士子奉为上宾。 一开始他还不怎么瞧得上这毫无名气的年轻寒士,直到对方提出几点有预见性的论断并一一实现,他才收起轻视,真正地礼遇对方。 他听从戏志才的建议,设局赢取名士蔡邕的好感,并重用非西凉出身的徐荣,将袁绍等人的义军拦在关外。 如此,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军事上,他都得到了一席喘息之地。 见到戏志才,董卓勉强收起怒气:“先生来了,快快入座。” 董卓将佩剑推到腰的一侧,盘腿坐下。 “胡轸那孺子竟然中了孙坚小儿的奸计,兵败鲁阳,这可怎么是好?” 胡轸是董卓的主要部将之一,奉命征讨“逆贼”孙坚,却没想到中了孙坚的空城计,错失进攻的最佳时机,以致败北。 董卓气过后,开始思量对策:“来人,传羽檄给吕布,让他去把孙坚小儿的首级拿下!” “不可。”戏志才出声制止。 “先生有何高见?”董卓挺直后背,才注意到戏志才一直没有坐下,“先生且到卓到身边坐下,与卓细细道来。” “《礼记》曰:‘有丧者专席而坐[1]。’焕乃戴孝之身,怎可居尊位,与太师比邻?” “你们这些文人恁地这么多规矩!”不悦之下,董卓不再端着文邹邹的腔调,一口西北方言脱口而出,“罢了罢了,你是坐是站都随你,快把孙坚小儿的事说说。” 董卓有心礼贤下士,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耐心有限,用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这番大粗人的姿态,哪怕是最初不曾粗暴行事、得罪士人,也有许多文人对他嘀咕不已。 戏志才低叹一声,倒也没有再劝董卓。 这位主公,只可循序渐进。莫要说的多了,引他着恼。 “吕奉先(吕布)虽然勇武,却与胡文才(胡轸)不和,不可将二人调至一处。” 董卓有些不以为然,但没有反驳:“那当如何?” “徐文茂[2](徐荣)可退之。” 徐荣?又是徐荣?这徐荣再厉害,也不能一个掰成两个用吧?他刚刚派徐荣去汴水阻击曹操,把曹操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这要是把徐荣调走,荥阳又被围攻怎么办?而且,孙坚又不是静止不动的靶子,人家打的是游击战,一中即退,谁知道他下次打的是哪座城池? 戏志才仿佛听见了董卓的心声,曼声道:“袁绍等人虽聚众谋逆,却是如同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一则群龙无首,表面上奉袁本初为首领,实则各怀鬼胎,不敢全面迎战;二则起兵仓促,兵马优劣不一,与西凉军相比,如蒲草对刀剑,不堪一击。” “不如让徐文茂在梁东屯兵,守株待兔,定能将孙坚拿下。” 他的声音虽不高,却带着几分笃定,仿佛孙坚一定会经过梁东似的。 董卓觉得这简直是扯淡,但想起前几次的经历,觉得这戏志才确实有几分料事如神的本事,姑且将信将疑地同意了。 戏志才在董卓府待了一刻钟左右,便低调地请辞,从宅邸后院一处偏僻的小院悄无声息地离开。 此时,与胡轸不和、每天都在想怎么坑死对方的吕布,在听到胡轸吃败仗后,仰天大笑三声,兴冲冲地跑到太师府,准备落井下石。 他的眼角扫到匆匆离去的戏志才,与下仆一指:“这是何人?” 下仆行了一礼:“应是太师的幕僚——戏先生?” 戏先生?不曾听过。 认为这只是个小角色的吕布不感兴趣的离开。 戏志才回到驿舍,见一年轻士人坐在一楼大堂饮茶。 正是昨天冒雨赶至的三人当中的一个。 戏志才不知道江遵的名字,亦没有攀谈的心思,只与他淡淡颔首,便准备上楼。 然而戏志才不想与他攀谈,江遵却是想。 他出声留住戏志才,说了与拦下崔颂时几乎一样的话。 效忠王允? 戏志才审视地看了江遵一眼,自谦道: “王温侯,平世三公才[3]也,焕无才无德,不敢高攀。” 江遵:??? 这对话有点耳熟啊,仿佛似曾相识。 一个小时前才从崔颂那儿碰壁的江遵,体会到了一千年后才有的“读档从来”的感觉。 戏志才不再多言,目不斜视地上了楼。 他走之后,江遵才慢慢回过味来。 “平世三公才”?在和平的年代具有封侯拜相的才能? 江遵在心中暗暗加了一句。 ——那乱世呢? 现今正逢乱世,戏焕却夸了一句“和平年代的治世之才”。这戏焕的意思,莫非是不看好王允,觉得他在这乱世里掀不起多少浪花? 又想起崔颂也是用相同的理由拒绝,自称“纸上谈兵之士”,贬低自己抬高王允……看来那崔颂也和戏焕一样,瞧不上王允,不愿为王允效命,这才故意说些自谦的话。 江遵虽然并不赞同他们对王允的评价,却也开始思考为王允谋划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江兄管这人作甚?”贺维不赞同地皱眉,“崔颂也便罢了,多少有些才名,难免高傲些。似这姓戏的无名之士,若要推荐给太师,岂不寒碜。” 江遵摇头,真是个憨货,竟连刚刚那段话的玄机都没参透。 这么想着,口中却道: “若真是平凡无奇的无名之士,如何与闻名冀北的崔颂称兄道弟?” 贺维哑然。 “闻名冀北”的崔颂,此时正忙着熟悉地形。 他一连三日在长安城内晃悠,拿着城里的堪舆图熟悉布局。 自从他离开外族的部落,便几乎没有在梦中见过另一个自己。少了场外救援的他,似乎又重新回到那种束手束脚、底气不足的处境。然而他知道,与“崔颂”的“互通有无”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他可以向“崔颂”学习古代名士的基本修养,却不能依赖他的帮助。想要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幸而这几个月他在梦中恶补了许多,虽说比起这个时代的人精们还差得远,但也没有一开始那样摸瞎。 董卓的事,他多少有了一点灵感。纵观历史,那些有一副好牌,最终却打了个稀烂、一败涂地的霸主,除却运气因素、人心因素与人格缺陷,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为他们“不听谋士言”。范增之于项羽,田丰之于袁绍……想来,要让董卓“不听谋士言”,最有效的手段还是离间。只要董卓对手下之人产生猜忌,不管是多是少,在做出决策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排斥那人的意见。 就是不知道……董卓手下最举足轻重的谋士是谁?史书上对董卓的记载不多,关于谋士的信息更是寥寥无几。李儒算一个,贾诩勉强能算半个,除此之外,似乎再无第三个人。 大脑高速运转着,他在走过一个转角之际,不慎与人相撞。凭借良好的身体素质与反射神经,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卸去冲力,同时扶住与自己相撞、即将跌倒的那人。 一阵香风传入鼻尖,崔颂忙松开手,低声道歉。 “是妾身冲撞了。” 身着海棠色襦裙的年轻女子退后一步,目不斜视地露出最恭顺的姿态。 崔颂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想让眼前的女子抬起头,好看清她的面容,但又想起这里是古代,这么做容易被误会成登徒子。崔颂仔细回忆一番,通过衣着打扮认出眼前这位姑娘正是两日前他在某个伪神医家门口碰到的任姑娘。 传说中的貂蝉就在眼前,崔颂不由感慨世界真小。 虽然不擅长与年轻女性交谈,为了收集战略信息,他还是试着尬聊一番。 “恕在下冒昧……姑娘可是任神医之女?” 女子惊讶地抬头,露出白皙柔美的面庞。 “公子您是……?” “前两日,我与朋友恰好在贵府外……见过姑娘一面。” 女人敛容一拜:“小女子任氏,还未感谢公子的救人之举。” 崔颂:“?” 任红昌道:“公子仁义。医者父母心,家父虽不是什么杏林圣手,却也并非铁石心肠。家父面皮薄,未曾向二位公子道谢,便由小女子在此代为谢过。” 崔颂还以一同辈礼,见任红昌面露犹豫之色,似还有其他的话要讲。 “任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家父虽医术不精,在药理方面一窍不通,但他曾经师承乌角先生,擅长通过面色诊断病情……”任红昌轻咬薄唇,“您的那位朋友……身患不治之症,恐怕……” 崔颂一怔。 “(恐怕)……于寿数有碍。” ※※※※※※※※※※※※※※※※※※※※ [1]出自《礼记》,守孝的人需要一个人独坐,且不能坐尊位。 [2]徐荣。确有其人。但是历史上只有姓名,没有记载“字”,文茂这个字是作者瞎编的。 [3]平世三公才:本来是形容刘表的。是贾诩对刘表的评价。意思是太平盛世的治世之才(仅限太平盛世 第63章 崔颂此人 “于寿数有碍”, 这是命不久矣的委婉说法。 崔颂知道历史上的戏志才死的早, 然而人总是会下意识地回避那些不想面对的事, 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 直到被人当面指出, 才会有一种不得不面对的仓惶感。崔颂就是这样,原以为戏志才只要好好调理,或许能改变历史上的早亡结局。却被貂蝉迎头一棒,告知他得的是不治之症, 无药可医。 他不由想起另外一个“崔颂”。如果“崔颂”知道他的挚友必死无疑,那他…… “可有缓解之法?”崔颂问。 任红昌道:“须得心境开阔, 无忧无愁。如能安心休养,或许有喘息之机。” 崔颂将这句话记在心中,又细细询问病症。 几番拼凑之下, 他辨识出戏志才得的, 应是肝肺综合征。这种病起源于肝脏的病变, 最终影响到肺部,出现咳嗽、喘气甚至呼吸衰竭的症状。器官上的疾病,即使在现代也很棘手,他听当内科医生的堂哥说起过这个病例,得此病的人必须通过现代手术治疗,才有存活的可能。 崔颂心情沉重地向任姑娘道谢,辞别前突然想起一事。 “颂也有一事要提醒姑娘。‘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虽然令尊并非这怀璧之人, 但颇负盛名……名声太过, 对令尊而言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任红昌露出不解之色:“公子……?” “莫要忘了黄巾之乱,张角所凭为何。” 张角…… 任红昌想通其中的关窍,恐惧地睁大眼。 发动黄巾起义的张角,正是借助医术、符咒的手段,在给人治病的时候宣扬太平道,由此发展教众。 张角的教众,主要是农民,手工业者等生活的穷苦的人,这些人得到张角的医治,把他当做信仰,张角的名声越传越大,转眼间竟发展了几十万教徒,遍布青、徐、荆、扬、幽、兖、冀、豫八州。 除了没有宣传太平经,任“神医”如今的所作所为、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医术,以及对这一代穷人的影响力,仿佛就是张角的翻版。 想到这,任红昌真的怕了。她父亲虽然没有张角的心思,可很多事不是你说一句“绝无此意”,就能逃得过的。 如今她的父亲安然无恙,只是因为他的神医之名目前只在贫民之间传播,还没有传入大人物的耳中。一旦被上层人物察觉,哪怕不被当成张角之流灭杀,也会被控制,抓去当他们的专属医师。等他们发现她的父亲名不副实,她父亲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崔颂其实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些。可这两日,他在熟悉长安城的时候,与许多底层人士接触,发现那位任神医的影响力大得出乎他的意料。 得到警示的任红昌忙向崔颂行礼道谢,匆忙起身,想要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父亲。 “任姑娘……”见任红昌有意离开,崔颂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公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崔颂动摇了一瞬,终是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并无他事。如今外面不太平,姑娘快些回去吧。” 在这封建时代,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更何况,接受现代平等思想的他始终不能像这个时代的谋士一样,毫无心理负担地算计别人。 急着回家的任红昌再次谢了崔颂,道:“今蒙公子大恩,小女子愿为公子尽些绵薄之力。公子若有难处,可到寒舍,小女子必结草衔环以报。” 任红昌离开后,崔颂亦没了继续逗留的念头,返身回了驿舍。 回去后,崔颂本打算到榻上睡个午觉,却被打扫厅堂的杂役拦下,说有客人在等他。崔颂走到类似会客厅的房间,见里面坐着一人,正是前几日见过的钟繇。 见他到来,钟繇起身:“几日未见,贸然来访,小友莫要见怪。” 崔颂与钟繇客套了一番,向他询问荀攸的近况。 等到杂役温好一壶热酒,端上矮几,钟繇想到今日的来意,委婉地向崔颂问道:“小友是否已经见过王温侯?” 见王允? 崔颂奇怪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前几日貌似向钟繇问过王允的住址。 “……” 其实他那个时候只是随口一问,踩个点,打听王允的坐标以备不时之需,谁知道钟繇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听钟繇的意思,似乎以为他打听王允的住址,是为了去找王允共谋大事? “颂并不曾去王温侯府上拜谒。”崔颂回道。因为不知道怎么向钟繇解释,索性不提。 钟繇闻言,误以为崔颂遇到了困难,委婉地表示:如果没有见王允的门路,他可以为他牵线……总之就是,董卓暴虐,大家都想除掉他,和王允一起混是比较安全的,不要一个人单干,冲动是魔鬼啊…… 崔颂:…… 虽然感激钟繇的关心,但是他真的不想去找王允。 不说最后会不会共沉沦,单说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伪谋士,去人才济济的王允帐下当幕僚,这不是分分钟穿帮的节奏吗? 他只得故作深沉地一笑,谢过钟繇,表示自己心中有数,不用替他担心。 钟繇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想到这是郭嘉交好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便安下心来。 崔家小友或许是在等待时机吧。 了却心中的一桩事,钟繇还想跟崔颂探讨一下书法的奥妙。这时,他的扈从在门外低唤了一声,进来后,与他耳语。钟繇听完,停了片刻,向崔颂辞别。 钟繇离开驿舍,七绕八绕,从一条窄巷进入一处隐秘的府邸,当他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有身份的诸如王允、黄琬等官员,寻常的则是一些尚未入仕的读书人。崔颂在驿舍见过的江遵与游侠也在其中。 原来明面上谢绝访客的王允,竟在此集结了一大帮群党,他明面上与官员维持泛泛之交,不朋党,实际上是为了麻痹董卓,避免他的猜忌。 此刻,他们正在商量“除董”大业。钟繇入座后,见到茵席尾端坐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士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旁边的同僚注意到他的目光,向他介绍:“这是江遵江守之,何子的高徒。” 一名武官心直口快地质疑道:“是吗?江郎之名,我竟不曾听说过,说到何子高徒,最为闻名的不是那位小弟子吗?” 另一人感慨道:“正是,那位崔家小郎君,如今也到了弱冠之龄,若不是这乱世烽火阻隔,我真想见见这个年轻人的风采。” 江遵保持着温和谦恭的微笑,仿佛这些耳边的议论声并不存在,他并没有被人与另一名优秀至极的学子比较,更没有被人当面说“这个人没名气,我没听说过,该不会是来滥竽充数的吧”这样的话。 坐在上席的南阳士人许攸皱眉。 对帐下这些主要幕僚颇有关注的王允出声关切道:“子远怎了?可有哪里不妥?” 许攸道:“世人总爱用名声作为评价他人的标尺,这样不妥,很是不妥。论文才,或许崔颂有那么几分;可要说到才干,依我看来,那大名鼎鼎的崔颂,未必比得上江守之。” “哦?”王允奇道,“子远如此笃定,莫非见过崔家小郎不成?” “有过几面之缘。”许攸说道,“那崔颂,表面上文质彬彬,如琢如磨,实则高傲自负,目无尊长。要论才干,更是不堪盛名。” 钟繇皱眉:“足下此言是否太过偏颇?” 许攸回道:“钟书郎似乎并不曾见过那崔颂,怎知我说得偏颇?” 钟繇本想为崔颂正名,忽然想到崔颂不来投效王允,似乎另有用意。钟繇犹豫了一番,索性任许攸逞口舌之快,放弃辩解。 见他不言,许攸嗤笑一声,将视线投至另一人身上。 那人坐在尊位,身着华服,气度斐然。 “大鸿胪卿,您以为呢?” 在场所有人中,唯有这位刘姓的大鸿胪卿最为特殊。 他不仅是高级官员,还是宗室。 同一时刻,另一处地方也有人在讲崔颂的坏话。 “那荀文若(荀彧)劝解不成,带着一小部分族人先行离开……听闻他与那沽名钓誉的崔颂交好,不知是否是同一类人。” 听到缥衣士子的这一番话,郭嘉持酒杯的手一顿。 第64章 负俗之讥 同桌的郭图正要附和, 敏锐地捕捉到郭嘉的不寻常反应, 连忙改口:“怎么突然提到崔家这位。” “今日不是我从兄的老师——何邵公(何休)的忌日吗?”缥衣士子感慨道, “我从兄去拜祭恩师, 还未回家……这崔颂, 说来也算我从兄的师弟了。” 郭图顿时八卦心起。眼前这位缥衣士人的堂兄,姓严名导,字仲明,与那位年轻的冀北名士师出同门。 “怎的, 严仲明与崔小郎有龃龉不成?” “这是自然。崔颂仗着自己少有才名,素来眼高于顶, 不将师兄们放在眼里。可他那才又当得几分?不过是年纪小,长者们为了勉励他,故意夸大了。那所谓的名赋, 要是与真正的名士之作相比, 岂不贻笑大方。”缥衣士子评头论足道, “偏那崔颂,不仅擅长讨老师的欢心,老师死后,为了扬名,他竟以父礼守孝三年……” 缥衣士子说到兴头,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郭嘉将酒樽放下。因为不曾刻意控制力道,陶制的杯底与桌面磕了个正着, 发出的声音正好打断缥衣士子的话。 “是否名不副实, 姑且不谈——以你之意, 尊重恩师,以父礼待之,此举竟是错的?”郭嘉淡淡道,当他看向对方之时,乌黑的瞳中仿佛藏着一只在黑暗中发亮的箭镞,直刺人心,“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高尚的抨击之语。” 郭图差点没把口中的酒一口喷出。 他见鬼似的看向郭嘉,似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这位小爷平素不爱管闲事,哪怕再怎么不喜,顶多心里笑一句“此人脑有疾,无需理会”,不会浪费口舌与对方纠缠,怎的去了一趟西北,竟改了性子? 更何况,这也不是缥衣士子第一次抨击崔家颂郎了。上回郭嘉听了一耳朵类似的话,不过说了一句“此人非君子,勿要深交”,并未和对方当面撕扯,今日怎么…… 缥衣士子自觉被人驳了面子,不禁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师兄们谁人不知,崔颂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几乎不曾生过病。既如此,又怎会在守孝的时候一病不起?竟还高调地请名医诊治,生怕别人不知。从古至今,只听说过为父母守孝而形体消瘦的,为老师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 “既是以父礼守之——‘为父守孝而病’能得世人夸赞,‘为师守孝而病’怎就要被诟病?同是‘父孝之礼’,父亲当得,而老师当不得?” 见缥衣士子有些语塞,郭嘉接着道,“若说为师守孝而病乃是沽名钓誉,那口口声声地宣称自己对恩师‘像对父亲那样’,却不能真正做到一视同仁,反而将自己的老师和父亲区别对待的,岂非更加沽名钓誉?” 缥衣士子脸色一变。 阳翟的乡人们都知道,他的堂兄严导以纯孝著称,敬长辈,重师道。其中最为人称赞的,就是他在父亲头七的灵堂上哭得呕血的事迹。可是同样以重师道闻名的他,在恩师去世后,只为恩师服了三个月的“齐衰”。原本为老师守“齐衰”礼也算十分隆重,值得称道,可前有他“为父哭灵呕血”,后有崔颂三年的“斩衰”礼(最重的守孝礼节),对比之下,堂兄严导为人称道的“尊师如父”便显得有些不对味。 郭奉孝此语……分明是在影射他的堂兄。 不等缥衣士子找到辩驳的话,郭嘉掷盏起身。 “以五服之礼作谈资,是为不孝;对他人所哀之事心怀恶意,妄自讥议,是为不仁;四处宣扬,毁谤他人,是为不义;背后诳语,出言不逊,是为无礼。” “此等——不孝、不仁、不义、无礼之徒,与之对坐,便是这酒肆的酒香再浓,亦令人作呕。” 言毕,拢袖即走。 郭图吓得连酒杯都握不住了,赶紧起身追在郭嘉后头。 在追上郭嘉之前,他脑中的念头转了几转。 他很清楚郭嘉的性子——“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1]”,今日竟能引得郭嘉如此发怒,不知道这崔家颂郎,何时得了郭嘉的青眼? 行至人烟稀少之地,郭嘉放慢步伐。 “公则缘何跟在嘉的后头?” 郭图将冷冰冰的手笼在袖中,快步上前与他耳语。 “辛仲治(辛评)来信,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良禽择木而栖,不若我们寻一明主,助其逐鹿,不仅能够一展宏图,还能庇荫后人。” 郭嘉无动于衷,笑道: “若为匡国,君可出山;若为安身,则时机未到。” 郭图不赞同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早日投效,方能让明公牢记你的功绩。” 郭嘉不以为然,但没有立即反驳:“依你之见,应当投靠谁为好。” “四世三公的袁家,袁本初。” 在驿站的崔颂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没多久,又打了第二个。 方才进门送汤水的甘姬关切道:“公子,需要再添置一件衣服吗?一会儿我唤乔姬过来为您诊脉。” 因为对乔姬心生戒备,崔颂本已放弃让乔姬为戏志才治病的打算。然而今天知道了戏志才身体的真实情况,经甘姬这么一提,他又改了主意。 聊胜于无,哪怕乔姬并不值得信任,让她为戏志才看看,做个参考也是好的。 “乔姬在何处?”崔颂问。 “婢子不知。”甘姬道,“我去寻她。” 甘姬出了门,不一会儿,独自一人回归。 “公子……我找遍了驿舍,并未寻见。许是她有事出去了。” 乔姬又一次不见踪影? 崔颂对乔姬的猜疑随之到了顶峰,可又隐隐觉得哪儿不对。 “志才回来否?” 甘姬回道:“戏先生巳时三刻回房,如今还在房中,未曾出来过。” 那就是和他一样,还没吃午饭。 崔颂让甘姬去准备一点清淡有营养的食物,让她分成两份送到自己房间。 甘姬应喏。 崔颂来到二楼,在快要抵达房间的时候,见一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低着头匆匆而来。凝神细视,竟然是“不知所踪”的乔姬。 乔姬也看到了他,没有迟疑,不躲不避地朝他走来。 崔颂直截了当地问:“你今日去了何处?” 乔姬道:“甘姬有少许腹泻之症,正巧,治腹泻的药里有一味用完了,妾便打算去外面寻。”乔姬犹豫了一会儿,似是下定了决心,“原不想与公子说道此事……可是甘姬这几日的言行颇为可疑,我方才外出寻找药草,中途想起温着药罐的的炉子还未熄火,匆匆赶回,却见甘姬与那江姓士子窃窃私语,妾又想起,前些日子错过宵禁,亦是受了甘姬的误导。妾不敢大意,遂来向公子禀报。” 崔颂算是体会到了古代版的塑料姐妹情。这二人平日里看着你好我好,没想到竟在他这儿相互揭短。甘姬与乔姬的说法有很大的出入,有且至少有一个人在撒谎。而此时崔颂也终于想通刚才甘姬回话时,他感到的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 甘姬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乔姬的坏话,可结合这几日的对话,甘姬看似多次为乔姬开脱,实则让他无意间加深了对乔姬的怀疑。甘乔二人,究竟谁在撒谎陷害对方,他应该相信谁? 崔颂在心里摇了摇头。古人讲究驭下之术,不算其他家仆,他目前接触最多的就是甘姬三人。只应付这三个他就已感觉头秃,更不用说那些霸主,手下谋士、武将何其之多,要统领他们,不知道要死多少脑细胞。 不管怎样,作为主人最重要的是保持高深莫测,不要被下属看穿。 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让乔姬退下,自己走到房门前,推门而入。 甫一进门,就看见戏志才坐在窗边,衣着单薄。他的右手握成拳状,微微掩住唇边低不可闻的轻咳。 距他一尺之远的窗户敞开着,料峭的冷风长驱直入,一点一点带走屋内的热气。 崔颂从衣箧里拿了一件外袍,走到窗边。他把外袍递给戏志才,转身想要关窗。方一伸手,还没碰到窗棂,便被戏志才制止了。 崔颂感觉握住自己的手冰凉刺骨,再看戏志才的面色,苍白中带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 崔颂无奈:“身体不适,就应当好好爱惜自己,莫要吹冷风着了凉。” 戏志才说自己并不觉冷,倒是在这屋里待久了,有些发闷。 崔颂想到他的病,沉默片刻,道:“那便多加件衣服吧。”说完,不容分说地为戏志才披上外套。 戏志才没有拒绝,崔颂见他一直看着窗外,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目之所及,乃是一处阴暗隐蔽的死胡同,正是前些日子……董卓亲兵滥杀无辜百姓的地方。 那里留下了一地狼藉,地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却无人敢去打理。 少数幸存的同族悄悄过来收尸,更多被屠戮全家的人,曝尸于外,被饿得发疯的野狗啃食。 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崔颂别过头去不愿再看,戏志才却一直望着那处,不曾挪开目光。 崔颂直直盯着戏志才的眼,仔细辨认。那难以察觉的,晦暗不明的光,确实是……不忍。 经过几天的相处,崔颂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戏志才与郭嘉的不同。虽然在史书上二人都有“负俗之讥”的评价,言行大胆而不被社会主流接受,看起来似乎是同一类人,可实际上,两人的性格天差地别。 郭嘉表面上不拘绳墨,不被传统思想与礼教束缚,可在他的心中,自有一套三观的标杆,能在任何环境下保持自我,原则性极强。 戏志才则恰恰相反,他守礼节而知廉耻,内里却称得上愤世嫉俗。但他又是矛盾的,一方面能理智而冷漠地肯定董卓的统治,另一方面却又怜惜弱小,对董卓滥杀的这些人心怀恻隐。 理智与情感截然相反,必将带来无休止的痛苦。正所谓怒伤肝,忧伤肺,戏志才的病,大抵来源于此。 而心病,比身体上的病痛更难医治。 崔颂想要叹息。 若是一般人碰上这样的矛盾与为难,定会选择逃避,理智与情感两者择一,戏志才却不,他既没有放弃理智屈从于情感,也没有仅仅遵循理智而逃避自我。他行事理智,同时将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暴露在炙热的火焰上,任其烘烤,近乎惩罚性质地直面以对,直至自己燃尽。 如他这般,哪怕身上的痼疾有救治之法,又如何救得了心病? 董卓府,董卓骂退吕布,正兀自生着闷气,忽闻下人禀报:李儒来访。 董卓传召李儒,急声道:“行军之事,戏志才已提出了暂缓之法,然而城中世族人心浮动,为之奈何?” 烹杀大臣都不能震慑他们,还起了反效果,让畏惧他的文人怒不可遏,反抗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董卓心累不已,觉得自己头顶的毛掉了不少。 李儒道:“若无组织者,这些文士不过一盘散沙,如今之际,是投石问路,找出那暗中策划、意欲不轨之人。” “怎么个‘投石问路’法?” 李儒抬头笑道:“太师以为,荀公达(荀攸)如何?” ※※※※※※※※※※※※※※※※※※※※ [1]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王昶对郭嘉之嗣子郭奕的评价,大意是,对入了他眼的人,情谊如山一般厚重,对看不惯的人,像草一样忽视。 有亲问到戏志才的结局,我只能说,这篇是全员(主角阵营)HE,大家莫慌。 第65章 投石问路 董卓在脑中搜刮了一圈, 才在记忆的角落找到荀公达的大名。 没办法,树敌太多,反对他/密谋刺杀他/当面指着鼻子骂/已经冲冠一怒朝他拔剑砍来的人可以绕着长安城来回十几圈,荀攸作为其中一名可疑对象, 被他丢给下属后,转头就忘。要不是荀家是大家族,荀攸本人也小有名气, 他还真不能想起荀公达是哪一号人物。 “那荀攸还未认罪?” “言行举止,坦然自若。吃得好,睡得好。” “竟是这么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董卓讶异道,“莫非他当真不曾谋划刺杀之事?要真是这样, 不如……再关个几天就把他放了?” 现在他在士人那边的压力很大, 如果放了荀攸,或许能改善他的处境。 “主公听我一言。”李儒道,“荀公达是否无辜,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 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是荀家人,除却死去的慈明(荀爽), 他是如今长安城内唯一的荀氏子,在文人中拥有一定的声望, 这便够了。” “文优的意思是……” “不管荀公达有无刺杀主公之意, 与荀公达一同被捕的何颙现已自杀, 我们手上掌握了何颙谋逆的证据, 便可强行拖荀公达下水。怎么处置荀公达,还不是主公一句话的事?”李儒正襟危坐,“只要师出有名,那些文人纵然再恼再恨,也无法在此事上道主公一句不是。而主公,可借着荀公达,找出这些逆贼幕后的策划者。” 董卓有些意动,口中却道:“然而以戏志才的意思,荀公达此人本太师是万万动不得的。” “戏志才的谋划,主公只可听其一半。” 董卓不豫道:“这是何意,这戏焕不是你推荐的吗?” 李儒并没有被董卓的脸色吓到,他镇定地为自己辩解:“儒敬佩志才的谋略,因此向主公引荐他,可惜志才一切皆好,唯独除了一点——太容易心软,行事间便多了几分束手束脚。” “戏志才不愿动荀公达,一是太过谨慎,怕再引起士人那边的反弹;二是惜才,不愿主公再杀有识之士。然,借荀公达‘问路’,利大于弊,志才必然心知这点,不过是不愿为之罢了。” 曾面不改色劝说董卓毒杀少帝的李儒再进谏言,“大丈夫,谋划大业,岂能妇人之仁?” 董卓哈哈大笑:“好!说得好!还是文优知我心意!” 李儒这才道:“何况荀公达此人表现得太过泰然,我让狱卒在他眼前处置受刑之人,日日严刑拷打,在瘆人的惨叫声中,荀公达竟面不改色,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若他确实无辜,那便罢了,假若荀公达参与了谋逆……此人未免太可怕了些,如此隐忍之人,他日必成大器。而他有逆反之心,将来必会成为主公的心头大患。” 董卓眼中露出刺骨的杀意:“既如此,便将此人交给文优处置。” 被董卓臭骂了一顿的吕布怒气冲冲地离开后院,即将从后门出。 “婢子恭送将军。” 蛾眉螓首,香风萦绕。吕布却是没有心情欣赏美人,满身戾气地离开。 任红昌在吕布走后,方才抬首,不懂声色地松了口气。 这位将领身上的气势,与太师相比不遑多让,让她不自主地感到畏惧。 任红昌正欲回返,便见与她同房的婢女鹫蜓引着一文士打扮的人从小道而来。 她连忙低头。 “先生慢走。” 李儒扫了一眼,认出这是董卓的侍女貂蝉。 ……不怪他记性好,实在是董卓起的名字太有特色,清一色的动物+昆虫,什么鹫蜓、雁蛴、豹蚋,这都是些什么鬼啊,也就貂蝉这个名字好听一些。 李儒在心底暗暗吐槽,摇头走了。 任红昌别了鹫蜓,从管家那里挂了名,便从角门而出。 不知为何,今日竟有一种莫名的心慌之感。 那一日,她听了崔颂的警示,立即赶回家告诉父亲。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父亲竟然知道这些。原来那一日,戏志才离开后,当晚递了一封信笺。信中的大意与崔颂说的差不离,但分析得更加深刻。 别看他这个“神医”现在没事,那些大人物们也未必有闲情雅致管他这个小虾米,在底层贫民中有如此声望终究是一种隐患,一旦有变,那便是摧枯拉朽的灭顶之灾,逃都来不及。 戏志才警告任神医尽早离开当前的住所,不要再顶着神医的名头出诊,最好能带家人离开长安。 戏志才说得很透彻,亦列出了解决之法。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任神医的女儿在董卓府上当婢女,不是轻易能走的。而女儿在董卓府,任神医又如何能一个人离开? 因此,纵然得到警示,任神医仍然心怀侥幸,不愿离去。 哪怕女儿跪下相求,他也只是口头应着,说过几日就走,左拖延一日,右拖延一日,一直拖到现在。 任红昌打定主意,今日不管如何,她必须要说服父亲逃离长安。 可她没有料到,机会向来转瞬即逝,不会厚待任何人。 这一日,再次出门踩点的崔颂,在西城隐蔽的角落捡到一个狼狈哭泣的少女。 长安狱中,荀攸望着栅栏外空荡荡的地面,眸光深深。 今日没有逼供,没有在他眼前施刑,不闻半点人声,实在不同寻常。 不用面对那残忍的精神折磨,荀攸非但没有送一口气,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事情有变,而且是往坏的方向变动。 若是董卓已不耐烦,腻了这无休止的逼供,想要杀他泄愤,那便罢了,怕只怕…… 在这寂静若死,昏暗无光的牢房里,荀攸独坐了一天。 天黑之际,他拍了拍身下的草席,和衣而睡。 半里开外,温暖明亮的房间里,李儒放下酒樽。 “那荀氏逆贼如何了?” “今日坐了一天,并无异样……因为无人更换灯油,刚刚底层的光源灭了,”狱卒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那荀攸……” “他如何?” “那荀攸……”狱卒露出敬佩之色,“他安然地睡了。我们在暗道再三确认,确实是睡了。” “哈哈哈……”李儒大笑,“果不出我所料,荀公达此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了。” 他抚摸酒杯上鸟兽纹饰,口中说着可惜,面上一派清冷,“要说荀公达不曾有刺杀主公的心思,我是不信的。如此,也不算我李儒枉杀了你。” 饮完最后一杯酒,李儒起身,取过架子上被铜炉烘热的外衣。 “走吧,莫要让荀公达久等了。” 崔颂带着貂蝉来到前段时间买下、用来当临时歇脚处的一间小型屋舍。原来的主人外出避难去了,因为走的匆忙,留下了大半的家具与物什。 崔颂让貂蝉在榻上小坐,见她小脸冻得通红,便提了一只陶壶去烧水。说起来,他会用古代的柴火生火,还要得益于万能小助手·郭嘉的悉心教导。 貂蝉见他忙活,不安地起身:“这些粗活,还是让妾身来吧。” 崔颂婉拒道:“客随主便。如今你是颂的客人,不是太师府上的家侍。” 貂蝉与崔颂推辞了几句,见崔颂坚持,只得作罢。 等到热汤递上,貂蝉的情绪缓和下来,崔颂这才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 貂蝉神色悲戚,极力克制着泪水,娓娓道来。 原来,貂蝉因为心中的不安,决定回家一趟。当她到家时,家中一片狼藉,空空荡荡。向左邻右舍打听消息,被告知任父已被董卓的卫兵抓走。 貂蝉急忙去府上打听消息,得知起因竟是一个被任父医治过的盗贼。那盗贼在长安城内行窃的时候被人抓了个正着,当场便被打了一顿,还扬言要棒杀他。原来,他偷的乃是董卓部将胡轸家的公子。盗贼知道后,立时吓得腿软,他想起偷盗时听到的秘辛,这胡家公子的妾室得了重病,找了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为了讨好胡公子以换取活命的机会,他将曾经为自己治过病的任父推了出来,并夸大其名,打包票说这位神医乃是扁鹊在世,一定能治好那妾室的病。 胡家公子信以为真,派下人去找任父。任父除了会治点风寒小症外,他的技能点全点在望闻问切的“望”上面了——只会看病不会医,这连名医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他又哪里能治得好? 尽管他能看出那妾室得的是什么病,可不会医治,知道病的名字有什么用?那胡公子本就是个任性暴烈之人,哪管任父有没有真材实料,他只要结果,要的是药到病除。见任父不能治,听了盗贼信誓旦旦的话而对任父期望极高的胡公子,因为落差太大,只觉得自己被耍了一通,不由怒火中烧。 夸的这么神乎其神,还不是庸医一个?怒气转为杀意,便想杀了任父泄愤。 当然,这个胡公子也不是个蠢人,自家父亲刚刚吃了败仗,他比往日谨慎了许多。怕任父是个“关系户”,胡公子在下手之前,特意去打听任父背后是否有大人物替他撑腰。一来二去,竟引来了董卓的谋士李儒的注意。 李儒听完原委,让胡公子把人交给他处置。 “李儒?”崔颂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仔细回忆。他只记得李儒在三国演义中有鸩杀少帝的功绩,其他的一概不知。李儒是个怎样的人,他带走任父究竟有何目的? 无从得知。 天色渐暗,貂蝉敛衽起身:“多谢公子,妾该回去了。” 目前还未知李儒的打算,崔颂叮嘱貂蝉,暂且按兵不动,不要引起李儒的注意。 临别前他问貂蝉,董卓身边有哪些谋士。貂蝉回道,董卓身边的谋士不少,但大多是摆设。受重用的就只有两个,除了李儒,另有一个穿灰衣的文士。问及姓名,貂蝉说不知,那谋士十分神秘,只在与董卓谋事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太师府,谈完就走,出入都走最偏僻的后门,从不参与会宴。 崔颂只当这是一个不曾记载在历史上的,隐藏在董卓背后的高人。他又向貂蝉寻问吕布,貂蝉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人,但还是如实道:“吕将军,骁勇而有威严,令人望而生畏。”听着像是普通的陈述,不带丝毫旖旎的味道,仿佛两个人并没有私情。 崔颂又多问了几句,发现的确不是他的错觉,吕布和貂蝉就是打照面的关系,演义里的一见倾心并不存在。不仅如此,听貂蝉的描述,董卓对她也没有所谓的迷恋。 “太师手握天下权柄,府上美人无数,怎会看上妾身的蒲柳之姿?何况太师……禀性暴烈,动辄打杀,妾身唯恐自己伺候的不好,每日战战兢兢,岂敢心存妄想?” 董卓改立献帝以后,大权独揽,要什么样的美人就有什么样的美人,连宫里的妃嫔宫女都捞出来给自己享用了,更别提其他人献上的各式各样的美女。貂蝉虽然是董卓的侍女,但因为其年龄小,又非董卓喜欢的类型,董卓对她无甚兴趣。 崔颂回到驿站,戏志才并不在房内,待到天黑,宵禁时间过,戏志才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朝过后,一个消息如平地惊雷,砸在士人们的心头。 董卓已掌握荀攸谋逆的铁证,要荀攸老实交代整个事件的主谋。荀攸宁死不从,被董卓一怒之下打折了腿,关进长安狱中最黑,最脏,最冷的牢房,三日后处以“具五之刑”。 何谓“具五刑”?这是沿袭秦朝的一种残酷刑罚,先在脸上刻上象征罪人的字,再割掉鼻子,砍掉脚趾,用鞭子活活抽死,然后砍下脑袋,枭首示众,最后把多余的肉切下来,拿到集市上贩卖。此刑法极其残忍,是专门为犯了“夷三族”大罪的人设计的酷刑。 此消息一出,立即遭到了所有士人的反对。 “荀攸罪不至死,何况是如此严酷的刑罚。” 董卓冷笑:“以下犯上,意图行刺帝王,这还不‘罪不至死’?” 质疑者无语,谁都知道荀攸是因为被怀疑预谋刺杀董卓而被抓起来的,跟圣上什么事? 可是董卓说有就是有,他强硬惯了。要证据?没有,拳头要不要? “此乃‘夷三族’之刑,未夷三族而‘具五刑’,有违天和。” 董卓继续冷笑:这可是谋逆之罪,以你的意思,我是不该网开一面,放过荀攸一家,而该夷他们三族了? 质疑者哑然。 不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流氓不讲理。不怕流氓不讲理,就怕他流氓的同时还一堆歪理。 不管人们怎么反对,董卓都能将他们一一反驳回去。 因为董卓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大家习惯了他的强硬与流氓,是以人们虽然觉得董卓这是强词夺理,却只当他是在排除异己,未曾深想。 一部分士人继续向董卓进谏,另外一部分则选择静观其变。未过多久,又有一条消息传来,原以为有三天时间缓冲,寻思着曲线救国的士人坐不住,那些作壁上观的士人亦坐不住了。 但凡参与除董大业的,人人自危。 据闻,荀攸在狱中受了刑罚,伤口发脓,当夜便发起高烧,说起胡话来。董卓的谋士李儒向董卓进言,想要趁此机会撬开荀攸的口,将参与谋逆者一网打尽,并引荐了一名神医,全力吊住荀攸的性命。 当钟繇将消息带给崔颂的时候,已是第一日的下午。 崔颂沉默许久,与钟繇一拜:“还望钟书郎为颂引荐。颂,愿投身于王温侯帐下。” 钟繇与崔颂打了预防针,说了当日王允召集反董义士时发生的事。 当崔颂听到许攸说他坏话这段,不禁疑惑。 许攸?是那个背叛袁绍,帮曹操烧了袁绍的粮草,最后因为每天吹嘘自己功劳、鄙视曹操而被杀的许攸吗? 原来的“崔颂”何时得罪了这人? 钟繇又道,王允不是偏听偏信之人,自己会帮崔颂在王允面前正名,让他不用担心。 带崔颂去见王允之前,钟繇犹疑道:“小友与大鸿胪卿有旧?” ……大鸿胪卿是哪位? 崔颂深感头秃,含糊其辞地带过这个话题。 同一时刻,刘曜府。 “大鸿胪卿,有一江姓士子求见。” “不见。”当他刘曜府是什么地方,无名之士也来拜谒? “那士子说,等大鸿胪卿看过这封尺书,再做决定不迟。” 刘曜本不欲理会,又觉得看看无妨,便接过那条方寸大小的丝帛,展开一看。 他沉下脸,将丝帛丢进炭盆烧毁。 “让那士子进来。” 江遵在家仆的指引下掀帘而入,刚绕过屏风,就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眼。 “你的那封短书是何用意?” 尺书上,仅仅写着四个字。 ——君与崔颂。 江遵泰然道:“在下相信大人与崔郎‘渊源’颇深,因此,赠与大人一条重要的情报。 “那崔家颂郎,如今就在这长安城中。” 刘曜彻底沉下脸,阴恻恻地盯着江遵:“那又如何。” “大人莫要误会。”江遵这时才姗姗行礼,“遵,只为投诚而来。” 董卓府,吕布不满胡轸打了败仗却无惩罚,还要因为所谓的“神医”而受到褒奖。 “我待太师如父,太师如此,叫布如何能服?”他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抗议。董卓不耐烦了,让他去问坐在角落老神在在的李儒。 “此乃李文优之计也。” 吕布将炮火转向李儒:“先生此举,莫非是亲胡轸那厮,而轻布乎?” 明知道他和胡轸不对盘,还要帮胡轸捞个功劳,向胡轸示好,这不是跟他吕布作对是什么? “奉先言重。”李儒轻飘飘地打着太极,“我无意帮扶胡文才(胡轸),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主公的大业。” 他这样的态度只让吕布觉得敷衍,且十分虚假,愈加牵动他的怒火。 “然则此事不公,叫布如何能忍?” 虽然已经极力控制语气,吕布还是无法忍住他的牢骚。 董卓大怒,抄起身边的手戟就丢了过去。 “竖子,你想误我大业不成!?忍不了就给我滚!” 尽管吕布已侧身闪避,那手戟还是擦过了吕布的衣袖。 吕布神色骤变。 第66章 出谋划策 吕布借着低头的动作掩去眼中的愤恨, 厅中顿时寂静得可怕。 李儒见事态失控, 忙出声缓解:“这伺养兵器之人当真可恨, 竟护养不力, 使戟上的系线挣断, 以致主公不慎脱手, 险些误伤了吕将军。” 李儒毫不犹豫地将锅推到为董卓保养兵器的小兵身上。董卓这时也冷静下来,接到李儒的眼神示意, 再看戟上用来固定的细绳正巧裂了,便顺着台阶而下:“文优说的是,那伺弄兵器的小卒在哪,我定要好好惩罚他。” 言辞间颇为理直气壮, 仿佛刚刚那危险的一幕,真的是因为绳子断了, 而非他故意为之。 李儒进言道:“如此玩忽职守之人,需得处以极刑才是。” 三言两语, 就要夺走一个无辜小卒的姓名。 李儒却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一来,哪怕不能糊弄吕布, 至少也能维持明面上的和平。如果吕布能够依照他的指引迁怒于那个小卒, 那更好,杀他能快速平息吕布的怒火。 二来,他李儒做事必定不留隐患。对方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卒,然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多少英雄豪杰在阴沟里翻船?他把锅推给对方, 难保对方不会记恨, 既然如此,不如得罪到底,一不做,二不休。 所以这个提议对李儒而言如呼吸般自然。吕布不知李儒的险恶用心,但他没心情归罪一个倒霉催的无辜小兵。 “不必了。布既无恙,先行告退。” 说董卓掷戟是手滑?呵呵。 吕布此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原本对董卓十分尊敬,若董卓能承认一时的冲动,向他表示歉意,他或许能既往不咎。然而董卓并非能够承认自己错误之人,加上李儒顾及董卓的脸面,巧言狡辩,这就让吕布很不爽了。 差点没了小命,你一句手滑就想揭过? 在不爽与愤恨的驱使下,吕布耿直地请辞。 吕布不接这块遮羞布,还当面打脸请辞。这使李儒有些尴尬,董卓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等吕布走后,董卓阴着脸,询问李儒:“依你之见,奉先可会因为此而记恨于孤?” 李儒道:“那就要看吕将军本人是如何想的了。” 心中却道,性命攸关之事,要不记恨谈何容易。 这种真话是不能讲的,以免到时万一真有什么,惹来董卓的迁怒。 董卓没有说话,心中对吕布已经产生了疑虑。 再说出门的吕布,因他素来在董卓府中有头有脸,管家亲自派侍女送他出门。巧的是,那送吕布的侍女正是貂蝉。 吕布起先并没有留意送他的侍女,直到他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衣香。 你向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因为这细微的熟悉感,他张口即道:“抬起头让我看看。” 貂蝉闻言一惊,却只能顺从地抬起头。 吕布认出貂蝉正是前日——当他听闻胡轸吃了败仗准备落井下石,却被董卓大声辱骂之时进屋送酒的小侍女。因为她打断了董卓对他的羞辱(虽非有意为之,却在无形中替他解了围),吕布因盛怒而显得凶狠的语气不免缓和了几分。 吕布不想为难貂蝉,歇了发火的心思,让她送自己出了后院。半途中他遇到了另外一人。那人他前些日子在董卓府外见过,盛怒之下,竟未曾留意对方。 对方却是注意到了吕布。正是戏志才,听到这几日沸沸扬扬的留言,明白是李儒向董卓进言,利用荀攸设下陷阱,以荀攸为饵,诱出并除去政敌。 他在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求见董卓,道上见吕布怒气冲冲地离开,不由蹙眉。 他加快脚步,厅外执勤的侍人见他匆匆而来,正准备为他掀开竹帘,一人自厅内掀帘而出,与戏志才直面相对。 刚出来的李儒不避不闪地打了个招呼。 见戏志才没有与他叙旧的打算,李儒亲自为他拨开竹帘,笑道:“志才请,主公已恭候多时。” “文优似乎信心十足?” 李儒摇头:“儒与志才,不过政见不合,志才之能,儒如何不知?我二人皆未主公出谋划策,各凭本事罢了。” 以董卓的性格,即便他李儒不出这些阴毒的主意,董卓也忍不了多久。 戏志才心知李儒是在暗示自己——他的行事作风不合董卓的心意。 又咀嚼着“政见不合”四字,想到他与崔颂的“杨墨之争”,默然许久。 他走进厅中,早听到他与李儒对话的董卓安坐上位,朝他一指。 “先生坐。” 自董卓进驻洛阳,日益膨胀,他对手下人的态度不复原先的亲昵豪爽,动辄打骂,唯独文士例外——董卓能堪重用的谋士就这二三人,竟能强忍住自己的脾性,对他们耐心至极。 董卓原以为自己不听戏志才之言,与李儒暗地里处置了荀攸,戏志才多少会有些不快。却不想戏志才神色如常,没有任何怨言,且一进门就直入主题,询问李儒的“引蛇出洞之计”,为其完善细节。 这不代表戏志才赞同李儒与董卓的做法。他只是理智地明白:覆水难收,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徒劳,不如设法补救,将不安定因素降到最低。 见戏志才如此行事,董卓心道,果不出李文优所料,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戏志才听到荀攸没事,并不意外。 李儒行事,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又怎会真的对荀攸下手? 戏志才为董卓提出几点补充,董卓抚掌而赞:“就依先生之言……此事就交托给先生了。” 在董卓看来,戏志才这人什么都好,人聪明又不惹事,深合他这个主公的心意。唯独一点,戏志才只提计谋,却不融入。不说宴会,议会从不参与,就连他自己提出的策略,也只是讲个大概,从不沾手。因而,比起能够亲力亲为,为他办事的李儒,董卓自然更倾向于后者。 对于多疑又操控心极强的董卓而言,不拉戏志才下水,始终无法对他付诸多少信任。 戏志才读懂了董卓的言外之意,明白这是迟早的事,遂作揖领命。 另一边,王允接见了崔颂,不管他心中作何想法,对崔颂都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 此时屋内还有几人,对崔颂瞧不上眼的许攸不在其列。 众人商讨反董大计。 王允道:“间之(离间计)。” 一人问,要离间董卓与谁。 王允道:“诸位看吕奉先可行?” 众人皆默。 不是反对,或觉得这件事不可能,而是这件事风险太大了。吕布素有骁勇之名,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说服吕布弃暗投明。谁都知道吕布与董卓亲如父子,万一游说失败,被盛怒的吕布一刀砍了怎么办?退一步说,哪怕吕布没有当场砍掉自己,也难保他不会把自己抓起来,去向董卓告状,到时候还不是难逃一死,甚至死得更惨。 因此众人——不管是觉得自己有能力说服吕布的,还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足的——都沉默不语,不予应答。 钟繇见众人无一人说话,正要揽下此事,却有一人先他一步,接了王允的话。 “愿为代劳。” 崔颂拱手一礼。 若要提及谋略,目前的他远远比不上这个时代的谋士,但要说到嘴炮,他自信不逊于人。 更何况,他还有知晓历史走向的优势,又从貂蝉那儿知道了一些辛秘,怎么也比其他人多了一些成算。 王允连道三句好,问崔颂需要什么帮助。 崔颂回了一句:“颂一人足矣。” 在场文士,或钦佩,或觉得崔颂此人太过狂妄,许攸所言不虚。 一人耻笑道:“崔郎声名远播,可别落得与荀公达同等的下场。” 钟繇肃容:“此言差矣。崔子琮与荀公达,皆为忠君爱国之义士,其行可表,其心可嘉,君若觉得不妥,不如承此重担,为温侯走一遭。” 出声讥笑的文人闭嘴了。 钟繇之言,按照现代人的说法就是:你行你上啊。 文人畏惧吕布之名,只得认怂。 崔颂倒不曾理会文人的讥嘲,这种人他在现代见得多了,当他放气就好。 众人又谈起营救荀攸一事,你一言我一语,无人能拿出个章程。 王允始终沉吟不语,待到众人讨论得差不多了,方开口道:“听闻荀公达此时被安排在牢狱的最底层,不若一二人前去探个究竟,以便计议。” 王允有着他的考虑。且不说荀攸能不能救,该如何去救,总要确定人是不是还活着的吧?不然到头来冒着被董卓察觉的风险去救一具尸体,那也太可笑了。 从领命后就一直沉默的崔颂突然开口:“颂有一计。” “焕有一计。”戏志才对董卓道,“荀公达深陷囹圄,逆党必然不敢妄动……” 董卓正听得认真,忽听戏志才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在来此途中见到吕将军,似有薄怒,未知发生了何事?” 董卓怒道:“吕布小儿果对吾心存怨怼!” 戏志才皱眉:“太师何出此言?” 董卓就将之前的事简单说了。戏志才道:“文优此举不妥,虽将此事揭过,但以吕奉先的性子,必然心存芥蒂。” 董卓道:“那便杀了。” 戏志才险些失语:“……不可。一则太师与吕布尚未反目,若要杀之,名不正,言不顺,让其他武将如何自处?况吕布骁勇,杀了未免可惜。二则吕布手持黄钺,亲兵众多,军中威望颇重,若要灭杀吕布,能成,或致军心不稳,引来叛乱;若不能成,吕布必将反叛。” 还有一句话戏志才没讲,若是董卓一起疑心就想杀人,以董卓的性子,岂不是手下的能人都要被杀光了? 董卓道:“那依你之见……” “太师筑坞堡,掌天下权,握善战之师。逆贼心怯,不敢直面太师,必然使那挑拨离间之计。”戏志才铿然道,“吕布乃太师左膀右臂,太师只需略施小计,贼人定会迫不及待地上钩……而太师,亦可借此安抚吕布。” 同一时刻。 “此计,虽不高明,但行之有效,贵在神速,”崔颂道,“另外,只策反吕布一人,未必能成功地诛杀董卓。击蛇七寸,还需叫董卓孤立无援才是。” “若何?” “董卓身后必有高人相助……只需使二者离心,战必胜矣。” ※※※※※※※※※※※※※※※※※※※※ 戏志才:我有一计,可让逆贼伏法。 崔颂:我有一计,可叫董卓与其谋士离心,乃至杀之。 见面后…… 二人:卧槽? 第67章 捷足先登 回到宅邸的吕布发了好大一通火, 家仆们战战兢兢,个个安静如鸡。 不多时,门房来报,有客来访。 怒火冲天的吕布没有心思会客, 正要回绝,门房递上一张名刺。 名次的最外面,盖着一个印章, 乃是董卓的私印。 吕布怒火更甚, 恨不得将这名刺撕成两段, 可怒火之后, 残存的那一丝理智又让他接过这只竹简,视线随着指尖的老茧下移,落在拜访者的名字上。 戏焕。 闻所未闻的名字。 吕布吃不准董卓派此人来是何用意,到底不敢怠慢, 让门房请人进来。见到人后,吕布认出这是他在董卓府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灰衣士人,虽忌惮董卓的威严, 但并未将对方放在眼中,不怠慢, 也不殷切, 只叫下人奉上热酒, 就算尽了礼仪。 戏志才自进门起便一直看着吕布, 直到吕布因为他近乎失礼的注视而快要有发火倾向的时候, 他才收回目光, 认真道:“吕将军,你恐怕要大祸临头了。” 吕布的一腔怒火硬生生的卡在胸腔,他想起太师府上发生的事,再一想董卓的为人,不由信了几分:“请先生详细说来。” 戏志才道:“吕将军可知董太师为何要试探于你?” 试探?吕布不由一愣。这是何意? “先生的意思是……” “吕将军自太师府败兴而归,怎会不知在下之意?” 吕布顾不上对方言语上的冒犯,连声道:“你是说……太师对我丢掷手戟只是试探之举?” “听闻将军怒气冲冲地出了太师府,”戏志才不答反问,“将军此举,可是恨上了太师?” 吕布背冒冷汗:“何人竟敢胡言乱语,我对太师忠心耿耿,视若亲父,怎会有记恨之心?” “将军之忠义,焕心知肚明,”见吕布神色微缓,戏志才又道,“然奸佞作祟,意图使离间之计,若将军当真上当,必大祸临头,殃及一家老小。” 又一次吊起吕布的紧张感后,戏志才补充道,“将军今日之言行,已让太师生疑,将军须得补救才是。” 吕布此刻哪来得及去想董卓“试探”一事是不是真的,他甚至顾不上憎恨,满脑子都在考虑补救之法。 “还请先生教我。” “将军勇武过人,为太师帐下第一猛将,”这一番话说得吕布心中稍安,“只是……”吕布心中又是一紧,“正因为如此,那些逆乱之人便将目光投注于将军身上,施以毒计……” “报告将军,有一士子求见。” “不见!” 吕布正是心烦意乱之时,哪有什么闲心去见劳什子读书人。 与恼怒的吕布不同,戏志才并没有因为被打断而感到不快,相反,他像是早有预料:“将军不妨一见。” 吕布不解。 戏志才敛衽起身,“在下便在屏风后面等候将军。” 虽是讲究儒雅之风的文人,对方的言行却有着不容回绝的味道。眼见戏志才径直去了屏风后面,吕布略一思索,让人带那求见的士子进来。 来人意欲为何,戏志才心知肚明。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鼓动吕布去见那人,并藏身于屏风之后。 他的脸上本带着淡淡的、成竹在胸的微笑,可当拜访之人开口,他唇边的弧度蓦地一僵。 “将军可知——”崔颂行完礼,抬头直视吕布,“自己已是大祸临头了?” 吕布的额角突突直跳。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跑过来咒他完蛋? 心中不悦,吕布口中却道:“愿闻其详。” “将军以为董太师如何?” 吕布心中警铃大作:“太师英明神武,犹如天神下凡,岂是你我能够置喙的?” 崔颂皱眉。 不对。 根据貂蝉透露给他的情报,吕布先是被董卓辱骂,后被丢掷武器,险些伤了性命。吕布不可能对此毫无芥蒂。 哪怕吕布心警觉心极强,不敢说董卓的坏话,也不该把董卓夸上了天。 这赞美假得,仿佛董卓本人就在屋里似的。 崔颂大致扫了眼房间布局,在西北角的五彩画屏风上顿了顿。 “吕将军说得对,是我逾越了。”崔颂迅速转开话题,无节操地跟风,狂拍董卓马屁。 听着崔颂对董卓的“歌功颂德”,吕布更不爽了。 可他不好发作,只能敷衍地应和几声。 崔颂见吕布的反应,明白自己所料不假。 这房里绝对藏着人。 他又吹了董卓几句,果断请辞。 吕布:……这人到底干嘛来的? 等崔颂一溜烟地离开,吕布才想起对方似乎还未通报姓名。 戏志才走出屏风,望着已经落下的竹帘,向吕布请辞。 如果吕布是现代人,他此刻恐怕要祭出[黑人问号]的表情包了。 平日里无人采访,今天一来来俩,一个话说一半就走,另一个也要效仿? “方才与先生聊得正酣,未料被中途打断……先生之语振聋发聩,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他还想知道怎样在董卓那儿刷好感,这才说了一半尚未进入正题,怎么也不能放人啊。 戏志才收回目光,明白崔颂的出现多少对他产生了影响。他原打算将吕布的仇恨引到反董人士身上,以吕布为饵,将主要成员一网打尽。他料想过无数可能,唯独没想到首先现身来找吕布的竟是崔颂。 以崔颂的性格,不该出这个头才是。 戏志才神色凝重,却对吕布泰然道:“将军勿忧,而今之计,需得将功补过,向太师表示诚意才是。” 吕布府外,崔颂七绕八绕,回到前些日子购置的落脚点。 再三确定无人跟在身后,他长舒了口气。 还好没像《三国演义》里演的那样,什么刀斧手藏在壁衣后面伺机砍人,要不然他能不能全身而退还真不好说。 他本有六分的把握说服吕布,怪只怪他选的时机太不凑巧,竟被人捷足先登。 方才在吕布房内,屏风之后定然有人。那人不是董卓——董卓没这个闲心,也不会事必躬亲——但一定是董卓的亲信,所以吕布才有那样的反应。 他甚至可以大胆猜测,藏在屏风后面的,就是在董卓背后出谋划策的神秘高人。 他果然还是太心急了。 崔颂自我反思了一番,进屋烧了一壶热水,倒入瓮中,隔着麻布捂热冷得似冰的手。 他取出穿越之初用拼音记下的三国大小事件及人物关系图,再三确认,将布帛收入怀中。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崔颂仔细辨认,三长,一短,二长,是貂蝉。 崔颂打开大门,将貂蝉引入房中。 貂蝉进门便问:“公子这边进展如何?” 崔颂摇头苦笑。 貂蝉虽觉失望,仍柔声宽慰。 崔颂又向貂蝉询问董卓的近况,貂蝉一一道来。通过这些零碎琐事,崔颂可以确定董卓确实如历史上所说是一个多疑的人,心下略安。 貂蝉向崔颂汇报完毕,问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 自她向崔颂求助,并自告奋勇以来,崔颂一直告诫她不要冲动,小心为上。除了刺探一些不知道是否有用的情报,不曾插手旁的。 距她父亲被抓已有两日,担忧与无从下手的无力感牢牢绑住她的心,眼见崔颂这边进展不顺,貂蝉不由急了。 事实上,崔颂比她更加着急。荀攸身陷囹圄,命在旦夕,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候,任何不顺都会让人焦心烦躁。 可他也有他的原则,他不能做到视人命如草芥,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 让貂蝉帮忙打听情报已是让她涉险,那些连他自己都毫无把握的事,又如何能叫她参与其中。 他只能安抚貂蝉,尽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好不容易说服貂蝉再耐心等待一日,他将貂蝉送至巷口,道别之后,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崔颂上前探个究竟,只见几个读书人围着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张布告。 几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崔颂隐约听到许攸、逆贼等字眼。 崔颂借助身高优势,站在人圈外快速阅览布告内容。 第一条大意是:在神医的帮助下,逆贼荀攸暂且保住性命,并被诱供,道出部分谋逆者的名单。南阳许攸等三人赫然在列,现已被卫兵抓捕,将在生日后语与逆贼荀攸一同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第二条大意是,司徒王允,政绩斐然,有大功,特赐金银玉器若干,加光禄勋,以示嘉奖。 这两条布告放在一起,不免让人多想。若非崔颂穿越而来,了解历史的走向,恐怕他也会怀疑——荀攸许攸被捕一事是否与王允有关。如今这两条信息并列,也不知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纯粹是个巧合。 另外,关于荀攸病重而被诱供道出同谋者名单一事……以崔颂对荀攸的了解,荀攸意志之坚定,哪怕再病重,也不可能因为旁人的二三语诱导就供出朋党。 因而看到这条消息,崔颂的急切与焦虑反而冷却了下来。 他回到驿舍,还未进门,就被一股强力扯住后衣摆。 话说两头,当貂蝉回到太师府,正忙着安排宴会事项的管家见到她,劈头盖脑地责骂了一顿。 “到哪去了现在才回来?要是耽搁了太师的大事,看你有几条小命能抵。”见貂蝉垂首,温顺认错,赶时间的管家没功夫继续教训,“罢了,你快将这份名册送到太师那。” 貂蝉依言。 当她端着放置名册的托盘来到董卓房外,正巧听见里面传来李儒的声音。 “太师,且留着那任姓妖道的小命,或有大用。” 接着是董卓有些懊恼的声音:“文优你晚来了一步……” 貂蝉手一抖,脱手的漆盘直直往地上坠去。 第68章 貂蝉之恨 托盘离手的那一刹那, 貂蝉的心也随着托盘直直下坠。 完了—— 就在貂蝉被绝望感包围之时,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蓦地抓住托盘。 下坠的心与托盘一同停住。 “小心一些。” 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上方响起,貂蝉一怔。 那人越过她,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坛, 拾阶而上,来到正门前。 “往里通报一声,吕布求见。” 站在竹帘外的侍者低声应喏, 掀开竹帘进去。没一会儿,侍者掀帘而出,请吕布进门。 直到吕布的身影消失在竹帘后头,貂蝉才彻底缓过来, 胸膛里的心脏扑通作响, 几乎要跳出胸膛。 不多时,四处巡逻的卫兵见到她,与她招呼:“貂蝉姑娘, 你怎么站在这?” 貂蝉蓦地回神, 平复混乱的心跳,朝卫兵腼腆一笑。 “这是大管家要我交给太师的名册,我正准备交予太师。” “那你快些去吧, 别误了太师的正事。” 貂蝉应诺,款款走上台阶, 将名册交给门口的小侍, 托词不敢打扰大师会客, 让他代为递送。 实则是不敢进入, 唯恐因为不平的心绪在董卓那儿露出破绽。 侍者答应,掀开竹帘进门, 貂蝉拢袖站在竹帘下方,努力集中精神聆听屋内的动静。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攒着,沁出冷汗。 极度的恐慌让她无法成功地聚集注意力,只得努力捕捉最关键的几字。 “如那姓任的妖道性命还在,倒是可以好好利用。” “也是我气过头了……谁叫那犊子神医太过无能,连吾孙的小疾都治不了,留他何用?”董卓的声音仿佛形成无数扭曲的漩涡,将貂蝉的心神吸入其中,碾成一块块碎片,“我一气之下便·将·他·烹·了。” “太师莫气,此事尚有补救之法,儒需要的也仅仅是这妖道的一个名头罢了。经儒打听,这姓任的妖道似那张角、张宝之流,在民间颇有声誉,尤其在贱民之中,竟有人奉他为神,若是利用的好,或许……” 竹帘发出响声,侍者从房内而出,对貂蝉道:“东西已交给太师,貂蝉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貂蝉似被惊醒,垂着头,强行稳住声调:“多谢小郎君。” 她急匆匆地离开,绕过九曲回廊,来到无人的湖边茫然坐下,怔怔地盯着清澈的湖面。 湖中的倒影一圈圈地破碎,一并模糊了她的视线。貂蝉猛地睁大眼,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而那打碎湖面倒影的,是她的眼泪。 仓皇四顾,精致无俦的林园宛若世外桃源,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茫然,无助,悲痛。这些脆弱的情感,渐渐被浓郁的仇恨取代。 她想不管不顾地冲进房董卓屋里与他拼命,可她的脑中出现另一道人影,及时唤回她的理智。 幻象中的那人一如以往,告诫她要小心为上,不要冲动。 貂蝉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回应道:诺。 她擦干眼泪,缓缓起身。 “你在这做什么?” 貂蝉一惊,忙低下头:“小婢……” “是你?” 貂蝉惊讶抬头,来人竟是吕布。 想到刚才还是吕布帮她接住托盘,使她偷听的事没有被人发现,忙倾身行了一礼,向吕布感谢道:“刚才多谢将军了。” 吕布盯着她红红的眼眶,想问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你送我出去吧。” 貂蝉依言照办。 另一边,驿舍里,崔颂被从身后扯住了衣角,连忙回头,猛的对上一张放大的脸。 那脸又大又白,两个眼睛瞪得像铜铃,鼻孔里冒着热气,一头白色的杂毛迎风招展。是的,白毛。拉住他不让他走的正是“搦朽”,那匹性格独特的马。 崔颂这才想起自己因为忙碌,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搦朽”了。 “隼——”马从鼻子里喷出热气,好似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你是自己自己跑出来的?” 本该在后院的“搦朽”竟然出现在前院,莫非是它自己挣断缰绳过来找他? “抱歉,这几天忙着事,一直没有去找你。”崔颂摸了摸马的鬃毛,试图安抚,却被“搦朽”一口咬住了手。 崔颂:…… 虽然“搦朽”咬得并不是很用力,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只马咬住了手,这画面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崔颂露出帅气的笑,试图继续沟通:“这位仁兄,我知道错了,你先把我的手放开好不好?”他想抽出手,然而,那马嘴虽然咬得不痛,却如同焊死了一般,任他怎么努力都抽不出。 “搦朽”一直拿眼白对着他,时不时地鸣叫两声,似在控诉。一人一马僵持了许久,直到崔颂说破了嘴皮子,与它约法三章,保证不会再犯,它才不情不愿地松开尊贵的马口,表示暂且放他一码。 崔颂把“搦朽”哄回马厩,回到二楼房间。房间内,甘姬正拿着抹布打扫卫生。 崔颂看着甘姬姣好的侧脸,故意放重脚步。 甘姬连忙转身朝他行礼。 崔颂问:“你可认识那位叫江遵的士子?” 甘姬动作一顿:“江士子?”她恭谨地道,“那位江姓士子曾找我打听公子的事,似乎对您别有企图,我躲避不过,就胡言乱语地打发了他几句。” 听起来毫无破绽,却与乔姬说的截然不同。 光凭二人的说辞,不免让人觉得甘姬更加可信。她被江遵拦下询问的时候恰好被乔姬看见,并添油加醋地说与他听。 崔颂没有再说什么,但对某些事,他已了然于心。 午饭过后,崔颂收到一个布囊。 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竹片。 竹片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像是树叶的图案,这是他的校徽,同样也是他与貂蝉约好的暗号。 崔颂匆忙赶到落脚点,推门而入,貂蝉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望着少女脸上的木然,崔颂若有所觉:“……抱歉。” 貂蝉摇头:“我要董卓死。请公子助我。” “任姑娘……” “不是公子托付于我,而是我求助于公子,还请公子勿要顾虑,”貂蝉咬牙,“公子做得,妾如何做不得?只要公子教我,我就能为公子分忧解难。请公子助我。” 看着貂蝉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与仇恨,崔颂深吸了一口气:“颂明白了。” “是妾让公子为难了。”貂蝉深深一拜,“我与吕将军有过几面之缘,公子若要从吕将军处着手,兴许能用上妾。” “吕奉先的事现在还不急。”吕布那边已被董卓的人密切关注,近期不宜再做接触。何况荀攸的事是个局,他需得更改计划,从另一边入手。 他与貂蝉讲述他的想法,这也是他向王允提出的离间计。 要知道董卓此人生性多疑,自他夺得大权以来,表面上礼贤下士,实则暴躁刚愎,哪怕有几次从善如流,亦要按照自己风格行事,硬生生地把一手好牌打烂。 自古以来,人性的弱点从未更改:一旦有了怀疑的种子,只需要一点点火苗,就能让其茁壮生长。所以,以董卓的性格,要让董卓对他身边的人产生疑心并不再信任其实很简单,一个小小的引子就已足够。 貂蝉曾经说过:自从鸩杀少帝,仿佛是怕自己遭遇同样的暗杀,董卓每次用餐前都会用银针试毒。 然而银针变黑的原理是氧化或者硫化。古代没有提纯技术,制毒过程中往往掺入少量的硫化物,这些硫与银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硫化银,从而使银针变黑。所以,要让银针变黑,根本不需要任何毒,只需要一些含硫的物品,比如鸡蛋黄之类的,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试想一下,如果董卓所信任的谋士亲手奉上汤水,那汤水被银针试出“毒”来,董卓会有怎样的感想? 这是整个计谋的出发点,但要成功地实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具体细节上,他与王允探讨了许久,确定了最终方案。 貂蝉仔细听着崔颂的叮嘱,将每一个要点牢记于心。 分别之际,崔颂忽然叫住貂蝉。 “万事小心,一切以你的安全为前提,”崔颂将手探入袖中,取下袖囊递交给她,“还有……外面风大,带上这个吧。” 貂蝉打开袖囊,只见里面藏着一块质地上佳、极轻极薄的白色丝绢。 今日无风。然她神色憔悴,形容狼狈,一路上不知收了多少异样的注视,心中的悲恸与被指指点点的难堪令她仿佛置于寒风之中。这块昂贵的丝绢,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貂蝉低声道谢,取出丝绢,欲将袖囊还给崔颂,被他制止。 “此囊夹层还有几封尺书,如有难处,可打开一观。” 貂蝉应声,戴上丝绢,从后门离开。 她牢牢抓着那只小巧的布囊,走出数十步,回首而望。 被泪水侵蚀的脸颊被柔软的白绢包裹,似乎减轻了少许疼痛。 “妾与君……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重新迈开脚步,这次再没有回头。 别人都认为董卓最器重、最重要的谋士是李儒,但她知道,对董卓影响最大的,是那个灰衣文士。 貂蝉转眼便做了决定,往太师府最偏僻的小道走去。 虽然这灰衣文士平日神出鬼没,几乎不曾在人前现身,但今日董卓在府中会宴亲信,她偷偷看过名册,谋士名单上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说不定就是那个灰衣文士。 因为还未完全确定,她不曾告诉崔颂,只暗暗将名字记在心中。 ——戏焕,字志才。 她要对付的,就是此人。 第69章 中招之人(上) 貂蝉之所以选择在董卓府最偏远的小道上等待, 是因为这叫作戏志才的士子行踪十分隐秘,每次来去太师府都会选择偏僻无人的路线。 如果今日戏志才前来赴宴,她将有很大的可能在道上碰见他。 或者是老天垂怜,貂蝉在小道两旁的海棠林内等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 真的等来了她想等的那人。 她摘掉面纱,以最快的速度朝道上冲去。 戏志才听到左侧急促的脚步声,正欲回头,忽有人撞了他一下, 撞得他一个趔趄。 “抱、抱歉!”清脆而慌乱的女声自耳畔响起, 接着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穿着侍女服饰的女子好不容易找回平衡, 担忧而畏缩地看着他, “小婢该死,实不该……您还好吗?” 戏演到一半的貂蝉见对方脸色惨白, 一时忘了刻意的伪装,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无事。”左手虚握成拳按住胸口,戏志才忍住强烈的咳意, 朝貂蝉摆手,“你退下吧……且小心一些,不要再撞到其他人了。” 貂蝉一愣。 她已做好被为难的准备, 甚至设想过最差的结果。岂料, 对方非但没有怪罪她, 反而嘱咐她小心一些…… 明明被她撞得面色发白, 好似随时会倒下…… 怔神之间, 戏志才已绕过她,一步步走远。 貂蝉回过神,猛地转身。 那背影挺拔而坚毅,脚步坚定平稳,一点也看不出重病的模样。 可刚刚有过近距离接触的貂蝉知道,那人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若是其他人,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侍女冒犯,责骂都是轻的,可他没有半句怨言,甚至还怕她再得罪人,特意叮嘱…… 这样一个称得上君子的人…… 貂蝉原本坚定至坚硬的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不对,不是这样的。貂蝉暗道。若真是温柔的人,为何要成为董卓的幕僚,助纣为虐?怪只怪他替董卓出谋划策,残害百姓,做尽丧尽天良之事。若非他们利用她父亲,意图以他为饵,对付有志之士,他父亲又怎会因为医术不精而触怒董卓,招来这杀身之祸?何况,她在刚才撞上戏志才之时就已下完套。既然已经已经踏出了复仇的第一步,这事就由不得她后悔。 貂蝉下定决心不再去想。她正准备离开,脚刚迈出去就踩到一个硌脚的东西。 低头一看,地上落着一只蓝色的布囊,开口大敞,有小半只竹简掉在外头。 貂蝉拾起布囊,上面还留有余热,应该是刚才那个叫戏志才的士子遗落下的。 纤纤素手取出竹简,打开一看,险些握不住这坚硬之物。 这个字迹……貂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她从头翻到尾,在最后落款看到二字:戏焕。的确是戏志才的笔迹。 她又从怀里取出另一块尺书,两相对照,确认是同一个人所出。 怎会……?! 貂蝉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戏志才,怎会是写信警示她父亲早点离开的那人?! 纵然她父亲不幸遭难,可那全是因为她父亲不愿离开之故,这救了村民、又留字提醒他们的士子,对他们父女有着实实在在的大恩。 貂蝉心乱如麻,哆嗦着将竹简与尺书收回怀中,匆匆往戏志才离开的方向赶去。 不行,绝对不能—— 等等—— 貂蝉脚步一顿,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往前。 如果戏志才就是写信警示她父亲的恩人,那么…… 他岂非就是与崔郎同行的……他的朋友? 戏志才为董卓效命,且为董卓首席谋士一事,崔郎知道吗? 必定是不知的吧,崔郎曾问她董卓最倚重的谋士是谁,肯定不知他的朋友竟与他为敌……倘若崔郎知道…… 貂蝉将所有念头抛到脑后,专心去追赶戏志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必须把人追上,把“那东西”收回来才行。 可是貂蝉沿着那条路追了许久,沿途看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对方的身影。她急得冷汗直冒,正准备回头再找一遍,被偶然撞见的侍女拦下。 “原来你在这?管家找到你许久,大家都在忙着宴客之事,你快些来吧。” 貂蝉心急万分,一时之间找不到脱身之法:“我……我肚子疼。”因为鲜少说谎,她的声音有些发虚。 幸而因她追了一路,额冒冷汗,眼中被泪水浸泡而蔓延来的血丝尚未消退,倒真有那么几分肚子痛的模样。 侍女不疑有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可你必须过来。我们现在人手不够,大管家明令要求带你回去。先委屈一下,忍忍吧。很快就好了。” 貂蝉无奈,只能跟着侍女走。 管家见到她,先是斥责了一番,叱她最近总是躲懒,时常看不到人影。貂蝉卑微致歉,管家又骂了几句,因时间紧迫,只得将事情轻飘飘地揭过,让她与一众侍女一同布置会场。 由于心系戏志才的事,貂蝉急着去厨房把某件算计戏志才的东西取回来,她向管家提出自己想去厨房打下手的意愿,却听管家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驳回。 “又想躲懒?这可由不得你。” 貂蝉面色一白,不敢再提。 她一直从巳时等到午后,直到会宴开始,也没找到机会将“那件物品”取回,更遑论去寻找戏志才。 时间一寸寸地逼近,貂蝉手心渐湿,站在会厅的一角,躲在柱子后头焦虑地望着大门。 如今之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在酒宴开场前,伺机走到戏志才的身边—— “铛铛铛——” 编钟发出美妙的乐音,酒宴正式开始。 貂蝉愈加焦急地看着门外,一个个文士武将鱼贯而入,沿着两旁的矮几依次坐下。 终于,大门口出现一道颀长的灰色身影。 貂蝉眼中一亮,捧着手中的酒器上前。 “貂蝉,厅内酒水不足,你快去后院找人一起抬一坛过来。” 半道插入的声音令貂蝉一僵:“可是……” “快去!”管家瞪她一眼,显然已关注她多时。 貂蝉不敢节外生枝,只得照办。 等她回来的时候,厅内已坐满了人。 时间愈加紧迫。她找到戏志才的位置,想到他的身后伺候,然而戏志才身后已经站了另外两名侍女,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她想厚着脸皮去求管家,又怕引来管家的怀疑。 正犹豫不决间,董卓来了。 董卓一来,全场肃静。 貂蝉不敢轻举妄动,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管家让她为前排的武将筛酒,貂蝉应下。 她心不在焉地替那武将布置,险些把酒倒出杯外。她及时回神,连忙止住倒酒的动作。 一只大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再来。”那人道。 貂蝉听到熟悉的声音,偷偷睇视,好巧不巧,那人竟又是吕布。 吕布同样注意到了她,扫了她一眼,别开目光。 貂蝉此刻无心关注吕布这边,她盯着董卓,紧张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见他接过侍者递上来的酒杯,执起桌子上的银筷在酒液上轻轻碰了下。 取出筷子后,银筷与酒水接触的顶端被染成了黑色。 离得最近的奉酒侍女双腿一软,整个人跪了下来,手里的酒坛摔落在地,碎片四溅。 整个大厅顿时变得哑然无声,董卓举着那根顶端被染成黑色的筷子,面色阴沉似罗刹。 所有近侍全部跪下请罪。管家强自镇定道:“请太师治罪。” 董卓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何人竟敢毒害于吾,吾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管家忙在董卓耳边附耳,再三保证自己在厨房的时候已经用银针检查过所有酒菜,那时所有的酒都没有问题。 董卓阴沉沉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冷汗直冒。 “记得你说的话。”董卓实际上已信了管家所说。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不大可能做出在酒水里下毒这种蠢事。既然府里的人能排除一半的嫌疑,那么,今天来参加宴会的人就得好好检查一下了。 “你快去问个明白。”董卓吩咐管家召集厅内的下人询问一番,管家照做,回来与董卓汇报。 除了下人,来宾没有一人靠近过厨房。然而此处厅堂在开宴前就摆满了酒器,凡是在开宴前进入会厅的人都有嫌疑。 “我有一言。” 一个董卓麾下的无名谋士道,“太师,何不一一排查?那下毒之人既是在厅中作案,众目睽睽之下又时间紧迫,想来必有不周之处。” 他的话吸引了董卓的注意:“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毒,岂是无形之物?这毒溶于酒水,那人若要下毒,必然要借宽大的袖口遮掩。既在袖中下毒,那毒便极有可能沾在袖上。太师可叫人仔细检查一下所有人的衣袖与双手,将之浸入水中,再用银针一一检验,兴许能揪出那人来。” 呵,异想天开。 李儒心中嘲讽道。 那下毒之人既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且不被人察觉,又岂是泛泛之辈?势必胆色过人,并有着充足的准备。此等胆色与能力并存之人,又岂会那么蠢,把毒弄在袖子上?哪怕真的不慎沾上,也早找借口出去处理掉了,还等你来抓呢? 虽是这么想,但是李儒未置一词。因为这无名谋士的提议对他有利。不管最后能不能揪出下毒之人,先洗掉他的嫌疑再说。 哪怕最后什么都检查不出来,董卓怒火的也是由这个傻瓜幕僚来扛,与他李儒无关。 “就依你说的做。”董卓让亲兵把控厅堂的大门,不放任何一个人出去。 卫兵们端来许多水盆,包括管家与诸多侍女在内,每个人都把手和袖子浸到脸盆里,拿银针检测。绝大部分人都通过了检测,无一人有问题。 貂蝉亦成功通过,悄悄看向还被卫兵控制着的戏志才,一颗心提到了顶点。 她曾有多么希望计划达成,现在就有多么希望计划失败。 如果戏志才因她之故被董卓杀死…… 很快,用来检查的水盆被搬到了戏志才的身前。 第70章 中招之人(下) 就在貂蝉紧张万分之际, 戏志才淡然地将手和袖子伸进前方的水盆里。 卫兵将银针放进水里,很快便有了结果——银针竟然没有变黑。 貂蝉仿佛体会了一把坐云霄飞车的滋味——如果她坐过云霄飞车的话。 松了一口气后,貂蝉不免又有些疑惑:怎么会这样?她分明把“那东西”洒在戏志才的袖子上了呀。 貂蝉不解地看了眼戏志才的袖子,又将视线转到卫兵的所在, 未曾注意到,当她移开视线之后,戏志才若有所觉地扫了她一眼。 检查继续进行,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人。 那人正是李儒,他一脸无所谓的笑,还有闲情逸致让旁边的侍女给他准备好擦手的毛巾。准备就绪后,他将手伸进面前的脸盆, 卫兵将那根银色的筷子放入脸盆里沾了几秒, 将筷子取出。 原本是最后的例行公事,卫兵随意地一瞧,正准备将银筷放下, 忽的, 他眨了下眼,取过一旁的粗布将银筷擦了擦,猛地看向李儒。 李儒的脸瞬间绿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将手放进脸盆之后检测出来的结果竟然是—— “筷子变黑了!”旁边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句。 “这不可能!”李儒不敢置信地大嚷。 那个要求检验的无名谋士也是一惊, 他没想到这方法竟然真的有用,真把下毒之人给抓了出来——还是个大人物。 那无名谋士有些慌张, 慌张的同时心中竟升起了说不出道不明的快意。这可是董卓身边的首席谋士啊!如果能将他拉下马…… 想到这儿, 他发出一声讥诮:“如何不可能?证据确凿, 难不成还有谁嫁祸于你?” 李儒灵光一闪。 对, 嫁祸! 但凡了解董卓的人,都知道他有验毒的习惯,那么,就不可能在饮食上下毒来谋害他。既如此,这下毒之人的动机就很值得探寻了。如果对方在知道董卓习惯的前提下还这么做,那一定是有意为之。 其用意,看他现在的百口莫辩就知道了——设此局者,乃是为了陷害于他。 要成功设下这局,首先要了解太师府的布置,还要对府内的运作了然于胸,这样才能无知无觉地下毒,躲过厨房验示那一关。同时,对方还需是一个通谋略的人,这样才能顺利布局,甚至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成功嫁祸,让他李儒百口莫辩。 能做到这两点的,在这个厅堂内就只有一人,而那人也是今天唯一与他有过近距离交谈的—— 李儒蓦地看向戏志才。 “志才为何害我!” 戏志才沉默不言。面对李儒的控诉,他的神色极其冷静,眉头却是微微一皱。 董卓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二人之间徘徊。 他阴沉沉地道:“文优,我待你不薄。” 李儒连忙辩解:“这是嫁祸!儒仰仗太师的庇佑,对太师的忠心,太师难道不知?何况我又岂是那种蠢人,此等拙劣之计,如何是儒之所为?” 董卓哑然。 当证据指向李儒的那一刹,董卓曾对他起了强烈的杀心。可经李儒这么一喊,他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何况李儒过去帮他许多,当初局势未定、强敌环伺,是李儒助他除去政敌,废立新帝。可以说,如今他能够夺得大权,站稳脚跟,李儒至少能揽一半功劳。他和李儒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好李儒才能更好。没有他董卓,李儒早被那些“忠君爱国”的酸儒拉去给先帝陪葬了。又怎会毒杀他除非,李儒想取而代之。 见董卓有所动摇,那位无名谋士急了。 若检查结果并非指向李儒倒也罢了,可如今因为他的提议,李儒成了谋害太师的疑犯,他刚刚又讽刺了李儒,与李儒的梁子就此结下。既然已经把人得罪了,若让李儒无罪脱身,岂不是要遭受李儒的报复? 谁都知道李儒心狠手辣,绝非心胸宽广之人……与其等着被他报复,倒不如乘机将人踩进泥里,由他做这太师府的第一谋士。 想到此,这无名之士反驳道:“李文优此语当真有意思得紧——正是因为此计拙劣,不似你之所为,你才能以此为由自证清白。此乃障眼法,不正是你李文优最擅长的吗?” 亲近的人都知道他董卓有验毒的习惯,如果真要害他,又怎么会在酒中下毒?正因为此事违反常理,所以董卓才在李儒自辩后开始相信他。可如果,李儒反其道而行之呢? 董卓神色捉摸不定,想到李儒先前乍然喊出的那句话,看向至今没有说话的戏志才:“志才,你可有话要说?” 口称志才而非戏先生,不代表董卓对戏志才愈加亲昵,反而是个危险的信号。 戏志才发出一声轻笑,音量不高,但因为大厅里鸦雀无声,他平静的笑声竟传遍了整个大堂:“太师明鉴,我等感恩太师知遇之恩,为太师效力,何人敢行这忤逆之事?” 若在平时,董卓听到这番话定会自得,可如今,这宛若敷衍的言论令他很不满意。 对于文优(李儒)的指认,戏志才竟然避而不谈,没有一个正面的交代? “然则……”戏志才话锋一转,“今有奸宄虎视眈眈,若此为奸宄的离间之计,太师匆忙处置文优,岂非正中下怀?此事疑点甚多,如我所料不假,或可证李文优之清白。” 李儒脸上扭曲的表情一僵。 他攀咬戏焕,而他却要证明他的清白? 不,更重要的是—— 戏焕要为他正名,那算计他李儒的定然不是戏焕。 不是戏焕,那又是谁? 董卓帐下不该有这样的人存在,他李儒,怎会被不知姓名的人无声无息地算计? 董卓未想到戏志才竟会说这样的话:“如何证明?” “若此为逆竖之计,其用意在于挑拨太师与我等。为了让此毒计万无一失,必然会在所有酒中下毒。太师只需将堂内所有酒器打开,一一检验,一切自见分晓。” 董卓依从戏志才的提议,让亲兵拿银针去各个酒坛前挨个检查,果不其然,所有银针都变黑了。 董卓看似信了戏志才的话,不再追究,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那无名谋士冷汗直冒,退到人群后头,企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偷偷地觑着戏志才,不明白这是从哪儿冒出的人,竟三两句就打消了董卓的怀疑。 经此插曲,董卓哪还有心情继续会宴,让底下人自行解散,自己阴着脸走了。 “志才兄……”李儒追上前,想要与戏志才说话,被戏志才制止。 “文优无需多言。焕今日所言,非是为了君,而是为了主公的大计。” 李儒讪讪道:“多谢。” 有些话说出口就不能收回。李儒明白事已不可为,他与戏志才的芥蒂已生,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徒然,遂干脆利落地道别。 戏志才离开宴厅,沿着小路抵达客舍,从那取了一只包囊,离开董卓府,回到他在城内的住宅。 书僮出门相迎,他嘱咐了几句,书僮应声,取来他需要的几件物什。 戏志才打开从太师府带回的包裹,里面放着一件灰色外袍,与他身上穿的这件十分相似。 他将那件灰袍的袖子浸入水中,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取来银器,同样放入。 不一会儿,银器上结了一层黑色。 书僮呆在原地:“先生,这是……” 戏志才摆手,让他不要多问,将东西撤下。 他果然没有料错,今日下毒之人,其目的不在毒杀董卓,而在离间他与部将幕僚的关系。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与李儒。 他想到那个撞了他的侍女,猜测“毒粉”就是那个时候洒上他的袖口。 那时他在董卓府,被那穿着湘妃色襦裙的侍女撞了个正着,他强忍着咳意,直到出了海棠林,再也压制不住,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了数声。 等咳嗽结束,他放下衣袖,几块鲜红的血迹好似怒放的梅花,在纯白的袖口盛开。 若穿着一身污秽的袍服前去赴宴,未免太过失礼,他想也未想,找来府内的一名侍女替他换了外衣。 却是恰好避开了此次嫁祸。 此次的嫁祸之计虽不甚高明,却行之有效,正中董卓的软肋。以董卓的多疑,此事过后,不仅对他与李儒保留疑心,对其他幕僚部将恐怕也不再信任。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他整日疑神疑鬼,不信任何人,刚愎独断,直至众叛亲离。 只是他想不通,纵然有侍女的帮助,里应外合,那设局之人又怎能算计到谨慎如斯的李文优(李儒),又是如何瞒过厨房的检查,将那杯毒酒送到董卓案前。 他更想不通的是,对方如何料定董卓会检查所有人的袖子是否藏毒?那出头的谋士不似被人收买,行踪亦在董卓亲信的监控之下,为何那么巧,独独提出检查袖子这一建议? 除了对暗处敌人的捉摸不透,还有一件事是他不愿去想的。 设此局之人的身份。 只希望,不是他所想的那人才好。 他让书僮为自己铺设书案,从暗色包裹里取出另外一物,乃是他借布画之名,向管家要来的董府下人的身世资料。 以董卓之惜命,伺候他的下人必然身家清白,所以,对这方面有所忽略也是在所难免。 他不知道那个侍女的名字,只能从头翻阅名册,一目十行。很快,目光停留在一行小字上。 貂蝉,原名任红昌,父任无疾,世医匠,家住…… 此时,远在太师府的貂蝉心焦不已。 她想把戏志才为董卓卖命的消息与离间计的结果传递给崔颂,然而董卓因为“险遭”毒杀,虽未处置府里的下人,却严令管家加强防范,所有人不可轻易进出。 没法离开董府的貂蝉只得回到卧房。与她同住的侍女尚在前院伺候,她一个人坐在榻上,正待休憩片刻,忽见枕下压了一只布囊。 第71章 各怀心思 貂蝉疑惑地拿起布囊,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小小的竹板,上面写着字。 她警惕地扫视四周,见无人, 到门边把门栓上,走回榻边,仔细查看竹板上的字,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 霍然一惊。 她飞快地将竹板倒扣在床上, 在榻边来回踱步。片刻,又将竹板拿起。 竹板上的字迹方正刻板, 好似印刷而成, 完全看不出笔锋。显然是写这封短信的人故意为之是。 上面只有寥寥几字—— 酒宴。海棠林。衣袂。 这几个词乍看毫无联系,让人莫名其妙。可对貂蝉而言, 这封短信正好戳中她心中的阴私。 至于送信之人的身份,通过“海棠林”这三个字,她基本可以确认—— 对方极有可能是戏志才。 难道戏志才已经识破他们的计划? ……不, 不管戏志才有没有识破这个局,既然戏志才知道她在他的袖中下毒,并成功地避开算计, 为何在董卓质问他的时候不揭发她? 还有李儒袖中的毒是怎么回事, 她未有机会接近李儒, 更别提暗算他。 貂蝉将竹简揣入怀中, 到屋后取了一抔泥, 覆在竹简上。而后,她将竹简用麻布包好,重新放入布囊中,贴身放好。 虽然不知道戏志才这封短信是为了警告她还是有别的目的……她要先将这块竹简藏好,找机会去找崔颂,将一切告知于他。 又一日,距董卓放出狠话要处置荀攸的日子还有一天,民间突然传来一句童谣,“天悠悠,水攸攸,若逆流,天不留”,说二攸(荀攸和许攸)乃是天眷之人,杀了他必遭天谴。 这话一听就是无稽之谈,让人嗤之以鼻,但是对董卓等一些——对谶纬之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来说还真有点作用。他曾因为一个没根据的迷信之语就顺手冤杀与他不合的前上司(张温)的人。 李儒无语,谶纬之言从来都是统治者(帝王)的舆论工具,什么时候反而成为对他们的制约了? “我并非要太师非杀二攸不可,二攸不过是诱饵,太师只需做个样子,等逆竖之首落网,要怎么处置二攸,还不是太师一句话的事?” 董卓道:“身居高位者,有令必行,倘使到时逆竖有所警觉,不上这个当,吾该如何收场?” 李儒一哽,他万万没想到董卓所顾虑的竟然是这个。 他想说你要是个皇帝不敢出尔反尔也就罢了,你现在还只是个霸主,屁股都没坐稳呢,就开始考虑这些了?要说对自己人守信那也对,毕竟为了人心是该言出必行,但你现在是在谋大计,争霸之路就是兵不厌诈。考虑信义,你以为这是春秋时代吗? 更何况,谋事在变,万事都是变动的,利用荀攸之计还未有定数,何必顾虑这些? 然而不管李儒内心如何吐槽,他明面上是不敢拂董卓的脸面的。更何况前几日出了“下毒”事件,正是他夹着尾巴的时候,哪敢在董卓跟前兴风作浪 “太师说得是。是儒考虑不周。”李儒曲意逢迎了几句,已然开始谋划出路。 以他对董卓的了解,“毒杀”事件不会就这么算了。一时的不追究不代表永远不追究。这次的事已成了一道鱼刺,梗在董卓喉头。哪天记起来了,一个不爽了,也就是他李儒与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了。 李儒一边暗恨自己的大意,一边萌发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与其被动地等待兔死狗烹的结局,不如早谋出路……另择明主? 就这样,“二攸”之事暂时得以回缓,王允私下接见崔颂,与他对饮。 “诚如小友所言,荀公达与许子远暂保无虞。只可惜我方亦中董贼的离间之计,近日参与密会、商讨反董大业的有志之士竟不剩几人,个个称病不至……值此关键之际,真叫人顿足不已。” 崔颂已找王允汇报过拜访吕布的结果,详细讲述了那天的情况,认为事有变,不宜马上拉拢。王允深以为然。 如今崔颂听了王允的抱怨,言中有“这些人也不想想他王允要真是钓鱼执法,何必只抓许攸一个,早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了”的愤懑之意,崔颂道: “温侯莫恼,温侯之心,我等具知。然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崔颂的意思是,其实大家都知道你不是董卓的钉子,但是因为反董事业一直不顺利,叫人看不到希望,再加上前段时间总有义士死亡,董卓手段又那么残忍……伍孚被虐杀后,一部分读书人人已经有点心怯了,再加上荀攸、许攸莫名其妙被发现参与反董一事,董卓又声称要对他们“具五刑”(残忍而侮辱的刑罚),所以他们萎了。 这要放在现代网游里,就是双方士气的问题。一方强而另一方弱,要想增强己方士气,只要削弱对方之士气并做点振奋己方人心的事就好。 王允问:吕布是不是不能拉拢了? 崔颂答:并非如此。拉拢还是要拉拢的,只需要静待时机。 二人达成共识,王允承诺事成之后必有中风崔颂客套了一番,心道事成之后他就跑路了,再大的官再丰厚的赏赐也是枉然。 又数日,戏志才至董卓府与董卓密议,临走前,随手指了个侍女相送。 被指到的貂蝉低眉顺目,低声称是。 她忐忑地送戏志才出府,等了许久,未曾等到戏志才的只言片语。 她想起这是太师府,人来人往之下,戏志才未必敢与她摊牌,遂放下心来。岂料,没过多久,戏志才突然开口:“予你此计者,可是崔郎?” 貂蝉一惊,立即否认:“不是!” 戏志才淡淡道:“那便是了。” 貂蝉有些懊恼,知道这些谋士们不好糊弄。戏志才对于他们来说是敌非友,她打定主意咬定口风不说。 再环顾四周,原来他们已经走入太师府的小道,虽然附近仍有一些人,但距离较远,如非大喊大叫,无人听听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如此一来,戏志才与她的对话就像是普通的询问,不会引起注目与怀疑。 戏志才又道:“你的父亲是任无疾。” 貂蝉被提起了心神,转念又悲怆地想,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万事皆休,现在提起她的父亲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她会因此而将所有的事告诉戏志才吗?仍是一语不发。 “——他还活着。” 貂蝉遽然抬头。 戏志才见貂蝉不敢置信,好似怀疑自己听错的模样,重复了一遍:“你的父亲任无疾,他还活着。” 貂蝉神情恍惚了须臾,赫然怒道:“休想骗我!” 她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仿佛这几日的悲痛与忍耐都在这一刻爆发。 戏志才等她发泄完,才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貂蝉。 “这是你父亲的尺书。” 一指大小的竹牍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蚊蝇小字。 安好,勿念。 墨迹尚新,且那写错了笔画的“念”字,确实是她父亲一贯以来的错法。 貂蝉下意识地想要接过那块竹牍,但被戏志才先一步收回。 “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的父亲,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无论是你我的谈话还是我为董卓谋士一事,不可告诉第三人,包括清河崔颂。” 驿舍内,外院马棚,崔颂正拿着自制刷子为马刷毛,还未刷完,眼角看到一人慢步朝他走来。 “崔兄,”来人是那姓江名遵的士子,与他打了个招呼,“此马可是崔兄之马?当真神骏非常。” 崔颂与江遵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两句,十分疑惑——这姓江的士子每天都跟他玩偶遇、套近乎,到底想做什么? 虽说文会上也有士子“慕名前来交谈”,但崔颂的直觉告诉他,江遵找他绝非是单纯的“慕名相交”。 “搦朽”正享受着刷毛的乐趣,忽的被人打扰,不豫地打了个响鼻。 崔颂拍了拍马背以示安抚,以最快的速度冲洗完毕,与江遵话别,假意提着木桶欲走。 江遵见崔颂欲就此离开,不得不进入正题。只听他长吁短叹,说反董大业受到阻挠,士人们又呈观望的态度,未来堪忧。只怕再过不久,反董的士人联盟就会形同一盘散沙,任董卓搓捏而毫无办法。 崔颂见他一副忧国忧民的愤青之态,回说未必。 江遵精神一振,问他是否有了反董的妙计。崔颂似无意地道:计谋已初步成型,正准备找时间将帛书交给王允。江遵又说了些“如此甚好”“有崔兄的锦囊妙计必能马到成功”之类的奉承之语,二人就此别过。 崔颂踏入房间,甘姬见他提着木桶回来,常服的一角被水渍打湿,她忙上前接过木桶等物,替他更衣 “此等腌臜的活计交给婢子就好,怎劳公子亲力亲为?” 崔颂道了句无妨,换好衣,倚几而坐。 甘姬见他的手因为浸水而有些发白,忙道: “天气寒凉,公子不若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崔颂从善如流。甘姬煨好酒送上,崔颂饮了一杯,放下酒樽,甘姬劝他再饮。 崔颂让甘姬打开支摘窗,望着窗外的景物,独自浅斟。 甘姬见他望着窗外的弄堂,与他讲起弄堂里的趣事。 崔颂一手持着酒杯,另一手支着矮几,偶尔回应一二句。酒过三巡,或许是不知不觉喝得酣醉,他渐渐没了声响。 甘姬见他头颅渐垂,唤了一声“公子”。 崔颂毫无反应,她又叫了好几声,俱无人应答。 甘姬轻声道:“公子,天气冷了,小心着凉。”顿了一顿,无人回应她,她又道,“婢子扶您去榻上休息。”便伸手去扶。 她一面扶着无知无觉的崔颂,一面将手探入他的衣襟。 未几,又取出手,伸入他的衣袖。 她捏住一物,正欲将手抽出,忽的,被另一只手抓住。 第72章 心思为何 甘姬一僵, 缓缓抬头,正对上崔颂带着冷意的目光。他的眼睛清亮明澈,哪有半点醉意? 甘姬惊慌不已:“您没……” “这酒虽美,可惜却是下料之物, 颂是万万不敢喝的。” 遂将一块浸湿的碎布丢掷在地。原来他滴酒未沾,所有酒液都借长袖的遮掩倒在这块布上。 甘姬冷汗直冒,意欲解释。 崔颂抓着她的手用力往外抽,连同一只小小的袖囊一起从袖中抽离。“啪”的一声, 袖囊坠地, 露出几片空白的竹牍。 “这可是你想找的东西?” 甘姬脸色渐白,明白今已人赃并获, 不管是装傻充愣还是以自荐枕席为理由对方都不会相信, 只得垂泪道:“是妾迷了心窍,因那江姓士子的许诺, 竟想将公子写予王温侯的锦囊偷来交予他。” “他许诺了你什么?” “江士子……许妾之妹为妾。” 前一个妾是自称,后一个妾……是指江遵许她妹妹做小? 那江遵仪表堂堂,看似文质彬彬, 观其衣着,虽朴实低调,玉佩等配饰却是十分贵重的材质, 若非豪族, 必为富户。这样一个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士人, 对于家世平凡、为人家婢的适龄女性来说确实有一定的吸引力。 然而…… 崔颂道:“你不用拿江遵作幌子, 你是谁指派而来的细作, 我早已知晓。” 甘姬惊讶:“您果然记得。” 只是诈她一诈的崔颂:…… 他之所以说出上述的一番话,是因为甘姬认错认得太快。若他是甘姬,哪怕知道对方已确定自己图谋不轨,也要本能地为自己辩解两句,岂会轻易地将一切和盘托出,让自己坐牢背主的罪名? 谁曾想甘姬虽被他唬住,却说出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纵然不知道甘姬的话含了多少信息量,崔颂仍努力让自己显得深沉难测。 “那又如何?” “您…莫非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崔颂放开她的手,学着另一个“崔颂”惯有的语气与神态笑道:“原还以为你会忍耐得更久一些,竟如此沉不住气。” 也不知道甘姬脑补了什么,突然面露惊恐:“灵帝之死,果真与您有关?” 崔颂:啥玩意儿?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崔颂感觉自己受到了少许惊吓。但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飞快地沉下脸:“休要胡言乱语,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何人敢为?你又怎敢妄加揣测?” 或许是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失魂,或许是一贯来和善温文的崔颂突然疾言厉色叫她无措,甘姬面无人色,抖若筛糠:“妾……是妾莽撞了……” 崔颂深感头痛。他本想借着甘姬这条线抓出意欲谋害他的幕后黑手,岂知他对甘姬的诱供竟往离奇的方向发展,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又不能直接询问,否则甘姬就会知道他在诈她,除了让她增强防备紧闭口风之外不会有别的作用。 崔颂将甘姬说的那三句话仔细嚼了嚼。 「果然记得。」 「莫非早就知道。」 「灵帝之死果真与你有关。」 这三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除去背后的信息量,光凭字面上的理解,能读懂的只有第三句。可第三句简直是无稽之谈。什么叫灵帝之死与他有关系?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好吗,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每天都安分地在家里摸鱼,哪来的机会弄死灵帝?一直在他身边的甘姬明知道他不曾进过宫,怎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还是笃定的语气? 至于原来的那个“崔颂”,那就更不可能了,他与“崔颂”互换身体的时候灵帝还没领便当。又不是电饭煲,按个预约按钮就能提前设定煮饭时间,“崔颂”难道还能在跑到现代之前“提前按下预约键”决定灵帝的生死吗? 心中觉得无比的荒诞,且毫无头绪,为了避免对方逃走,他只得将人打晕,用布条绑住手脚。 如果甘姬确实就是透露他信息,引来两次追杀的叛徒,为何她不直接对他下手?怎么看都是身边的人直接加害成功度更高,除非,有什么原因让她只敢偷偷背叛,不敢亲自动手。 他又不免担心起貂蝉来。貂蝉在董卓身边做事,对他抱着仇恨,不知会不会被看出端倪?这几日貂蝉那边音讯全无,若董卓中计,必回加强对府上的控制,没有音讯也是理所应当。可没有音讯不一定代表计策顺利进行,还有另一种极端的可能…… 崔颂正担心的时候,有人敲响他的房门。 崔颂将甘姬藏在壁衣后,拉开门,门外站着乔姬。 “公子,有您的信。” 崔颂接过,随意找了个理由让乔姬去找徐濯传达,自己拆开竹简上的系绳,打开浏览。 他不准备将甘姬的事透露给乔姬知道,确定甘姬是奸细不代表乔姬和徐濯就完全可信了,这也是这段时间他为什么找理由支开二人,自己一个人行动的原因。 崔颂仔细查看竹简,只见竹简上画着一副草图,还有几个小小的字母,乃是他教给貂蝉的接头暗号。 看到暗号,崔颂心下略松,再回头看那副草图,上面画着一人发怒,数人跪下的场面,应该是向他传达计谋成功之意。 只是……旁边这张笑脸是什么意思?为计谋成功而庆祝吗?不对,这带笑之人站在一群跪下之人的后方,且穿着男式衣裳,不是他也不是貂蝉。 那这带笑之人……是谁? 想不通透,崔颂决定亲自去问貂蝉。 崔颂正欲从驿站后院的小门抄近路去“落脚点”,却见一人穿着斗篷站在巷口,似已在那站了多时。 崔颂打量了两眼,试探道:“任姑娘?” 那人转过头来,正是貂蝉。 貂蝉见到他,有一瞬间的慌张之色。 “发生了何事?” 貂蝉摇头,闭口不言。 崔颂心想貂蝉既没有像以往那样在“落脚点”等他,来了驿舍又不进去,必然有什么变故,遂压低声音道:“跟我进来。” 貂蝉点头,温顺地跟在他的身后。 进入房间,貂蝉首先去壁衣旁关窗,见壁衣下面躺了一人,唬了一跳。 崔颂与她解释甘姬的事,貂蝉咬紧唇,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 崔颂回说这个不急,先让她讲明“毒杀(吓)董卓”的结果,董府的近况以及董卓的动向,问她有没有碰到什么麻烦。 貂蝉低下头,说自己没碰到什么麻烦,将那一日的情况与董卓的反应如实地说了。 “看来这个灰衣的谋士确实难缠,竟没有中计……还好那一日我恰好在外遇见李儒……” 貂蝉讶然抬头:“是公子……?” 崔颂应下,但没有多说过程。 那一日的情形太过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的。 “那灰衣士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参与酒宴之人众多,纵他再隐秘,也该有一两人认识他吧?” 貂蝉重新埋首:“旁人都称他“子房先生”,俱不知其真实姓名。” 子房……张良吗? 崔颂若有所思,未注意貂蝉眼中的躲闪。 崔颂知晓了董府之事,心中有点底,又想到甘姬那几句不着头脑的话,对貂蝉道:“有一事想要劳烦姑娘……” 貂蝉忙道:“不敢居‘劳烦’二字,公子直说无妨。” 崔颂与貂蝉耳语,貂蝉先是一怔,随即立刻答应。 她拨开壁衣,仔细观察甘姬的发型,借着水盆重新梳妆。 在崔颂看来,甘姬与乔姬同住,与外私通的东西应不在她的房中。甘姬看似直爽,实则比乔姬小心,自然也不大可能在身边留下证据。 然而比起时时出门的乔姬,他似乎没见甘姬离开驿舍,那她是如何与“幕后指使”联系的? 事情既然一筹莫展,不妨找个替身,或许能有意外收获也不一定。 恰好貂蝉与甘姬身量相仿,他便向貂蝉提出了这个请求。 崔颂往楼下走,身后跟着乔装打扮、低垂着头的貂蝉。他们在院子里晃荡了一圈,又回到大堂上楼。刚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正好碰见想要下楼的江遵。 江遵热络地与他打了声招呼,侧身让路,让他们先上楼。 崔颂有礼回应,道了声谢,离开最后一节台阶。 埋着头的貂蝉朝江遵的方向行了一礼,预备跟上崔颂。 不知是否是楼道太窄的缘故,追赶崔颂的貂蝉与正准备下楼的江遵擦肩而过时,意外地被撞到了肩膀。 “抱歉。”江遵虚扶了她一把,继续下楼。 貂蝉仍然眉眼低垂,将被硬塞入手心的白绸藏进袖中。 回到房内,貂蝉将那白绸交给崔颂。 原来甘姬的内应真的是江遵,不知这二人是如何勾搭上的。 崔颂打开白绸细看,这才知道:甘姬与江遵二人本无瓜葛,因着江遵向甘姬打听有关他的消息,二人才搭上话。 江遵的措辞客气而有礼,如果他用妾位许诺甘姬进行利益交换,又怎么会是这种语气? 如果“许以妾位”一事根本不存在,那么甘姬偷取他“计策”的目的是什么?接近江遵的目的又是什么?单纯为了拉他一起背黑锅吗? 崔颂再一次仔细翻看白绸。 质地细腻,绣有暗纹。 这是极其贵重的布料。江遵的衣着一贯低调,又风尘仆仆而来,怎会带着此等质地的白绸? 崔颂想到另一个的“崔颂”为他讲解的世族二三事,将白绸拉直,拿到窗边,对着阳光查看。 华丽的暗纹,由十二种不同的图案,隐约组成一个字—— 「刘」。 第73章 君请入瓮 ……刘? 崔颂思忖道, 是他所理解的……宗室的那个刘吗? 这江遵,莫非和宗室有关?甘姬又在当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崔颂将白绸收好,此时有仆从在外通禀,说钟繇来见。 已是申时, 崔颂让貂蝉先走,自己下楼,迎接钟繇。等带进门,与他对坐。钟繇说明来意, 原来他虽已知晓荀攸的事乃是董卓设的一个局, 但他仍然十分忧心,在没有见到荀攸本人前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崔颂亦是如此, 可荀攸已被董卓关在长安狱防御最严密的一层, 由董卓的人亲自看管,要想见到荀攸谈何容易? 钟繇道, 可在上巳节那天静待良机,接着便与崔颂附耳。 崔颂听了他的打算,颔首道:“如此, 颂欲一同前往。” 钟繇道:“此行凶险,一人去即可,子琮何必与我一同冒险?” 崔颂回道:“既是涉险, 二人比起一人来总归有个帮衬。何况颂亦挂心于公达, 寝食难安, 元常此言, 可是将颂当作贪生怕死之人?” 他并非傻大胆, 吃饱了撑着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荀攸是他在穿越后所交的第一个朋友,不论如何他都无法对荀攸的处境无动于衷。 钟繇见他执意如此,不再相劝:“既如此,明日繇再来与君长谈。” 因天色不早,已是日落时分,二人达成共识后,钟繇便与崔颂告别。 崔颂送走钟繇,忽然看见几个私兵打扮的人站在门口,视线往他这边瞟。 崔颂不动声色地侧身,准备进门。私兵中的一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拦住:“可是前大司农的公子崔颂?我家主人想请您一叙。” 尽管拦住了他的去路,可对方的态度十分客气,极力表达着他的善意。 “你家主人是……” 那人道:“我家主人,乃是当朝大鸿胪卿。” 大鸿胪卿? 崔颂想起前几日钟繇曾经问过他的一句话:“小友与大鸿胪卿有旧?” 这大鸿胪卿……就是钟繇说的那人? 听到是原主的朋友,崔颂稍稍放下心来。可他并不知道那大鸿胪卿是谁,只得再问:“敢问贵主人尊姓大名?” 那士兵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恭敬地回答:“家主姓刘。” 或许是为了避讳,他并没有说出全名,可这已经足够崔颂心惊肉跳的了。 又是刘?这个刘,和江遵白绸上暗绣的刘字有什么联系吗? 一听到是姓刘的人,崔颂顿时打消了过去见一见的念头。他露出疲惫之色:“今日在下身体不适,咳咳咳……恐怕无法前去大鸿胪卿府上拜谒。” 嘴上说着遗憾的话,他向私兵表达了等病好了再找时间去府上拜访的意思,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准备回房。 但他才绕过这个私兵,就被另一个私兵拦住:“家主与君相交多年,感情甚笃,现府中早已备下软榻美酒,酒乐盛宴,还请公子稍稍麻烦这一趟……等到了府上再做安顿。” 崔颂心中微沉。 不对。这事不对。 如果这大鸿胪卿真的与他有交情,这些人又怎么会在他以生病为由拒绝叙旧时候还拦着他并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这样的行为……分明是强请啊。 他又再次咀嚼钟繇的那句“有旧”,暗嘲道,有旧可不一定是旧交,还有可能是旧怨呢? 崔颂当即决定绝不去那劳什子大鸿胪卿府。他见这几个私兵看似恭敬和善,实则强硬无礼,正好呈分抄之势拦住他的去路,便做好了打上一架、强行突破包围的准备。 岂料,那最先与他搭话的私兵突然开口:“有一事忘了知会公子……公子的朋友也在府上,但他病得极重,家主便留他在府上养病,未将他送回驿舍……” 住在驿舍的病得极重的朋友…… 崔颂几乎立刻想到了几日未归的戏志才,心中一紧。 虽然戏志才留书说有事出去几天让他不用担心……可如果是他为了隐瞒病情…… 想到这崔颂再也顾不上当中可能隐藏的危险,哪怕明知道这位大鸿胪卿来者不善,他也决定先跳下这个为他挖下的大坑,再见招拆招。 崔颂表示他同意跟他们去刘府,但提了一个要求——他要和他的侍女吩咐几句。 私兵客气道:“府上离此地颇远,现已临近宵禁,时间紧迫,还请公子即刻与我们上路。” 崔颂面上愈从容,心里愈凝重。他已经完全确定这次相请是一场鸿门宴,竟连与家仆传递消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但他只犹豫了一瞬,仍决定跟他们去刘府。 到达刘府,见到正主,只见那位大鸿胪卿坐于上座,深衣广袖,高冠玉笄,一双细长的眼称不上友善地盯着他。 既然对方连寒暄都不愿,崔颂亦无需客套。 他直截了当道:“我朋友在哪?” “你还真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刘曜冷哼一声,不知是夸是贬。他击掌三下,立时有卫兵进门。 “去将客房那位请来。” 卫兵曰诺。 崔颂冷下声:“他重病在身,怎能让他过来?带我去他的房间。” 卫兵小心地看向刘曜,见他毫无反应,只朝他摆手驱赶,忙低头退下。 崔颂这才回过味。 如果戏志才当真病得厉害,刘曜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把人抬来前厅。 所以,病得厉害应该只是刘曜为了引他过来的托词,至少,哪怕戏志才确实身体不适,也只是略有不适,并不严重。 想清这些,崔颂放心了许多。只是他没想到,不但理由是假的,连人也是假的。 当看清被卫兵引来的布衣士子时,崔颂:“……” 他转向独自饮酒的刘曜:“大鸿胪卿这是何意?” 这人什么时候成了他的朋友了?他怎么不知道? 江遵先向刘曜行了一礼,再面带微笑地转向崔颂:“崔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崔颂此刻是恼火的。哪怕刘曜直接告诉他:我是骗你的,我这里没有什么重病的戏志才,也好过现在这种情况。 江遵见他神色有异,故作黯然地对刘曜道:“刘兄,你见着了,我虽仰慕崔郎之才,却不敢以朋友的身份自居,您实不必为我引荐。” 刘曜冷笑:“你是他的师兄,只有他不敢的份,哪有你不敢的道理?” 江遵与他师出同门? 崔颂不由一凛,正当他以为自己穿帮了的时候,又听江遵笑道:“恩师门生无数,在下不过是最无才学最不起眼的一个,不过幼时有幸得了恩师的一二指点,听了几堂课罢了,实及不上崔郎。他乃是恩师首徒,又岂是遵能够相比的。” 得过何休授业的士子众多,不同届的学生彼此间互不相识乃是十分正常的事。崔颂安下心来,虽然江遵如此自谦,崔颂还是向他行了一礼道:“原是江师兄,颂先前不知情,有诸多无礼之处,还望海涵。”这当然只是客套话,他才没有与江遵兄友弟恭的意思——这江遵与大鸿胪卿一唱一和,联合起来针对他,不知道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他想到江遵交给“甘姬”的那张白绸上暗刻着那个刘字,莫非……那白绸是刘曜府上的东西? 刘曜好像是专门等着挑他的刺一般,见他与江遵说着场面话,再次开口讥嘲道:“不愧是有君子之名的名士,总爱在这些明面上的事上下功夫。当年为恩师守父孝,有模有样地做了三年,引来赞誉无数,怎么,才第四年就原形毕露了?也是,今逢战乱,人人自顾不暇,怕是无人欣赏你的‘纯孝’。” 崔颂暗道糟糕,他力求不让旁人看出破绽,考虑了许多,却忘了问询问“恩师”的忌日。以“崔颂”对老师的尊重,必然会在他的忌日那天祭拜,可他不是那个“崔颂”,他并不知道何休的忌日啊! 身边的人,也未有一人提醒…… 崔颂突然意识到不对的地方。 今日是他成为“崔颂”后第一次与刘曜见面,他没有祭拜何休,刘曜是怎么知道的? 刘曜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崔颂,只见崔颂神色平静,目光似与他对视,又似没有,仿佛并不把他放在眼中。 “你果然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崔颂淡淡说道,让人听不出什么语气,却叫刘曜变了脸色。 崔颂不在人前祭拜何休……是因为知道自己在他身边安插了人手,故意为之,诱他暴露? 刘曜忍不住脑补,将一切歪向阴谋论的角度。 “那你当日……说自己酒醉,记不得前一晚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崔颂现在最讨厌听到的就是“某一日”,“某事”,“是否”,“XX所XX”之类的用语,这些人说话都像打哑谜一般,可他对他们所说的事全无了解,又从何猜起。 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如果真的像他猜的那样——甘姬幕后的指使者是刘曜,那么刘曜就极有可能是派出刺客来杀他的人。 如今刘曜将他请到府里,与他说了这许多,而不是一骗进府就把他就地解决,这就说明:要么,刘曜并不想杀他,至少现在不想;要么,刘曜对他有杀心,但是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是前者,那倒也罢,如果是后者,他必须当机立决,让刘曜不敢对他下手。 崔颂不知道的是,在他忌惮刘曜的同时,刘曜也在忌惮他。 这位宗室成员看着眼前这位风容如旧的名士,见他轻动嘴唇,大无畏地吐出一句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此神态,令刘曜神情恍惚。他的记忆,随之回到了一年前。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饮得大醉,掷盏喝骂。 “刘宏(汉灵帝)无能,不若早些死了——” 尚存的几分理智,令他吞下剩下的半截话语——让位于我。 彼时,同样酒醉的名士露出与此刻同样的神情,回了一句同样大无畏的话。 “要他死,又有何难?” 第二日一早,貂蝉在董府海棠林外的小道拦下戏志才,向他求救。 “你重新说一次,子琮他怎么了?”戏志才沉下脸,“什么叫做‘他失了踪影’?” 第74章 远方来客 貂蝉六神无主, 将她所知道的一一道来。 原来,昨日因为钟繇突然来访,又临近宵禁,她不及与崔颂道别就匆忙回府。 今日一早, 她去驿舍找崔颂,却被驿舍的人告知崔颂昨晚一夜未归,他的家仆、客卿以及前来会见的钟繇都在找他。 貂蝉觉得此事不对, 又牢记崔颂的嘱咐,不敢轻易暴露自己,只得忧心忡忡地离开。 她回到董卓府后越想越慌。以她对崔颂的了解,若非毫无准备, 他绝不可能消无声息地失踪而未留下只言片语。 思来想去, 除了戏志才,她实在找寻不到能求助的人。 戏志才听了她的自述,顾不上这是在董府, 急匆匆地往外走。 貂蝉想要同去, 被戏志才制止:“你这几日频繁进出已经够显眼的了,且在府上等候消息吧。” 他先到驿舍询问,找不到有用信息, 抑制住心底的焦躁,飞快地在脑中罗列可能性。 莫非是崔颂参与反董一事败露, 被董卓的人抓去了?他不由想到这个糟糕的结果。可心底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不会的, 以崔颂的机变, 不会这么轻易地让董卓抓住马脚。 找不到线索, 他正准备离开驿舍再做打算。倏然,视线瞥过大堂一角,不由停顿住。目光凝聚之处,一个驿官正握着酒樽饮酒。 戏志才心中微动。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年前与崔颂分别之际,对方曾说过的一句戏言。 彼时,与他把酒共谈、依依惜别的崔颂端着酒盏,坐在月色朦胧的窗边,昂首望月。 他们正提到一个相面者的无稽之谈。那相面者对他二人作了薄命批语,被他二人视作装神弄鬼之辈。大约是有些醉了,崔颂在结束话题后,倏然叹道:“朝纲弛紊,饥馑连年。何人能安享天年?” 戏志才的大脑早已喝得昏沉。在崔颂说完这一句后,戏志才只能看见挚友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半睡半醒之间,戏志才仿佛听到一句: “或有一日,我将命丧于刘子明之手。” 他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却见崔颂卧在榻上,早已睡沉,未知之前的那句话究竟是他的呓语,还是自己的幻觉。 等第二日酒醒,戏志才向崔颂询问,崔颂一脸莫名。 他不记得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 戏志才又问,崔颂是否知道刘子明是何许人。 崔颂不予回答,反而揶揄他的较真:“酒醉之语,岂能当真。” 不是“不知”,而是“岂能当真”……也就是说,这刘子明,确有其人? 见好友没有详谈的打算,戏志才只得作罢。 可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辗转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同姓同字之人。 大鸿胪卿,刘曜。 他未听说刘曜与崔颂有什么瓜葛,不确定刘曜是否就是崔颂口中的那个刘子明。然而刘曜如今就在长安城内,在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他线索的前提下,戏志才决定碰一碰运气,去刘曜府一探虚实。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有贸然去大鸿胪卿的宅邸,而是绕了远路,请某位大人物与他一同前去。 当戏志才与那位大人物到刘曜的府上递上名刺,被请入厅中,崔颂与刘曜正有序地坐在主宾之位,各自小酌。 看起来相安无事。 戏志才心下一松,反观崔颂,见他到来,不可避免地露出几分惊讶。 坐在主位的刘曜早就从递上的名刺得知来者的姓名,他站起身,与戏志才请来的老者行了一个晚辈礼:“蔡中郎,别来无恙。” 刘曜面上谦逊有礼,心中却是冷哼。 他听江遵提过这个戏姓士子,本以为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没想到竟能请到蔡邕压阵……请蔡邕来,莫不是怕他吃了崔子琮? 刘曜透过眼角的余光剜了从容自饮的崔颂一眼,暗道,此人心机深沉,哪需他人来救? 接收到眼刀子的崔颂依照主客的顺序,等刘曜行完礼,方与戏志才二人互通礼节。 他此时也想到戏志才大约是为了救场而来,遂又多了几分底气。 天知道他昨天是怎么成功忽悠刘曜的。只能说,人在危急情况下果然潜能无穷。他能在鸿门宴的开场迅速分析清楚利害关系,并抓住刘曜对自己(原崔颂)的忌惮强行装逼,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连他自己都要为自己激情鼓掌了。 也多亏刘曜与他的利益冲突没到不可调和的程度,不然,纵使死再多的脑细胞,也只能坐等GG。 昨日,在试探中途发现刘曜虽对他有杀心,但更有拉拢他的心思后,崔颂顺着杆子套话,借此确定了三件事。 1、甘姬确实是刘曜的人。这么说其实也不太准确,准确来说——应当是刘曜掌握了甘姬外祖家的罪行,以此威逼利诱,要她做他的眼线。甘姬身为崔颂的近侍,全家都在崔氏族人的掌控下,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背叛,只能违心地刘曜传递一些信息……当然,光是这就足够让她心惊胆战的了。 2、洛阳城内的刺客,确实是刘曜养的死士。凭借甘姬提供的堪舆图与巡逻路线,成功地避开护卫,在他房内设下埋伏。 3、刘曜之所以对他产生杀心,是因为刘曜于一次酒醉后失言,说出类似于刘宏(汉灵帝)去死、由他取而代之的话。这话恰好被原来的那个崔颂听见了。虽然“崔颂”事后表现得什么都不记得,但刘曜怀疑崔颂是装的。刘曜害怕自己大不敬的话与想当皇帝的野心被人知道,从而引来杀身之祸,遂决定先下手为强,把“崔颂”灭口。 但令刘曜没想到的是,他只来得及派人去试探崔颂的身手(还未真的痛下杀手),没过两天,刘宏(汉灵帝)竟然真的死了。他一方面放下心来,不用担心被刘宏那厮报复,另一方面,被压制许久的野心蠢蠢欲动。 同时,他又因为这件事而对“崔颂”产生畏惧与忌惮。刘宏身强力壮,几个月前还自称无上将军四处阅兵溜达,怎么“崔颂”才说了一句“要他(汉灵帝刘宏)死,又有何难?”,没多久刘宏就真的死了?这这这……莫非刘宏的死是“崔颂”的手笔?刘曜顿时慌得不行,生怕“崔颂”一个发力,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刘曜不敢再对崔颂下手,又担心崔颂知道自己曾派人刺杀他(虽然试探居多,且没有得手),一个不爽把自己阴死,顿时陷入纠结之中。 他很想拉拢“崔颂”,但又怕他记恨,只得让甘姬密切关注,试探一二,自己则躲在幕后,装一个透明人。 直到这两日,朝中有异变,他的野心重新展露头脚,拉拢崔颂的想法压倒了对他的戒惧。恰好甘姬利用江遵,向他传递崔颂在长安的消息,于是刘曜假装礼遇江遵,一面警告甘姬,一面派出亲信,到驿舍接人。 可怜江遵自以为用崔颂的消息换取刘曜的庇佑,却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个彻底。 崔颂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当然,说另一个崔颂“和灵帝的死有关”他是不信的,汉灵帝死的时候“崔颂”已经与他互换身份,难道还能远程操控左右一个帝王的生死吗? 崔颂将套出的信息总结完毕,又萌生了新的疑问: 既然刘曜在汉灵帝死后就已收手……那在他离开洛阳后遇见的刺客又是何人所派? 崔颂带着这个问题离开刘曜府,得到大文豪蔡邕老爷子的亲切慰问,表示,有空可以他府上一坐,聊聊文学。 崔颂笑着称谢,但他知道自己八成是不会去的,文学什么的完全是他的苦手啊。 蔡邕走后,崔颂与戏志才道谢。两个好友许久不见,本应有许多话要讲,但是不知为何,戏志才显得颇为冷淡,也没有回驿舍的打算。他自称有要事在身,需得先走一步,便转身离开。 崔颂不知道戏志才救了自己之后为什么会是这么一番冷淡的态度,不由暗想,莫非戏志才看出了什么,开始怀疑他的身份? 崔颂有些犹豫。他何曾想顶替别人的身份?何况戏志才对“崔颂”情谊至诚,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主动坦白,道出一切。 只一会儿的功夫,戏志才便已走远。 他行止如风,加快脚步走进另一个巷口,转弯的刹那,猛地撞在墙上,以手捂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近乎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戏志才移开手,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鲜红藏起,虚握成拳,纳入袖中。 他透过杂乱的竹板往外看去,确认身后无人跟随,神色略松。在原地休息了许久,等到双手不再发颤,他才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城外。 落日熔金,正当城卫们准备拉起城门,封闭城池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全员戒备!” 众人提起武器守住城门,紧紧盯着前方的官道。 未过多久,官道上烟尘滚滚,只见一轻骑破尘而出,往城门的方向冲来。 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应该不是敌袭,然而城守们不敢懈怠,对着前方大喊: “入城者下马!违者斩立决!” 来人速度不减。正当卫兵队长决定下令射箭之际,那人蓦地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城门前。 “报上姓名!” 来者在距城守一丈的地方停下脚步,摘下斗笠。 他身形颀长,容貌甚佳,漆黑明亮的双眸令人见之难忘。 暮风寒冷,他丢下手中的马鞭,呼出的热气模糊了眼底的疲惫。 “颍川郡,郭嘉。” 第75章 合适人选 崔颂赶在宵禁前回到驿舍, 正好与还未离开的钟繇碰头。 想到昨日的约定,崔颂连声道歉。钟繇见他无事,长舒了一口气,说平安就好,又问他是否遇见了什么麻烦。崔颂不想节外生枝, 只道自己在友人家喝酒, 不慎大醉, 又再三与钟繇致歉,言道因为自己的不慎而让钟繇久等, 平白担心了这大半日, 改日定要做东请罪。 钟繇有心与崔颂长谈,无奈宵禁将至,他只得与崔颂辞别, 将满肚子的话推到明天。 钟繇走后,乔、徐二人上前行礼, 欲言又止。 “此事不必再提。”崔颂制止道, 又问,“可曾报官?” “谨记公子叮嘱, 未过三日之期,不敢擅自做主。” 崔颂料想这大概是另一个自己的吩咐,并未在意。 “只是……”乔姬接了个转折连词。 “只是什么?” “我们在找寻公子的时候发现甘姬, 她被人绑缚在公子的房内, 口中被堵……我向她询问公子的行踪, 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只一个劲的摇头,不敢言语。”乔姬小声道,“我二人还以为公子遇到了歹人,便没有向钟书郎隐瞒。” “她现在人在何处?” “在房内休息……” 话未说完,崔颂已大步往前走,不忘催促乔姬跟上。 来到甘、乔二人的房间,崔颂本欲推门而入,忽地想到这里是女子的住所,动作一滞。 “进去看看。” 乔姬应诺进门,没一会儿便走了出来。 “公子,甘姬不在屋内……” 东窗事发,逃跑也在意料之中。崔颂能猜到甘姬逃往何处,姑且将这件事放到一边,让侍者各自退下,独自一人回房。 他见房中的香炉被人挪了位置,近身上前,打开炉盖。炉中残灰里躺着一片折叠的柳叶。 摊平叶片,上面用墨石写着几个不规则的符号,正是他教给貂蝉的暗语。 上面写着貂蝉不久前才打听到的情报:荀攸平安无事。 虽然不知道这情报是从何而来,是真是假,但貂蝉一定是想通过这条信息,阻止他为了见荀攸而随钟繇一同冒险。 当日,王允聚集有志之士共同商讨解救荀攸一事,崔颂曾向王允献上一计,但那个计谋终究没有启用。 一是因为吕布这方被人捷足先登,二是因为许攸被捕、王允被加封的檄文让他确定了两件事—— 荀攸一事是个全套。 王允集团中可能有内鬼。 既然荀攸病重一事是假,且他的计谋有一定的可能已经泄露,那便不宜再行。 静观其变是最理智的做法。 然而不见到荀攸,他与钟繇怎么也不能放下心,他便决定跟随钟繇前去,趁上巳节防备最松懈之际,到狱中一探。 当然此举其实非常不妥。如果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他不会让自己与钟繇行此险招。 正在寻思替代之策的崔颂没有想到,有人以一种阴错阳差的方式,为瞌睡的他送来了枕头。 昼刻已过,全城宵禁。 夜兽伏在城中,唯有一处灯火通明。 太师府内点着长灯,董卓坐于尊位,一人于他对席而坐,华袍曳地。 “子明别来无恙。” “太师贵安。”那人并袖一揖,袖子垂落,露出一张自矜的脸,正是大鸿胪卿刘曜。 “子明深夜来访,所为为何?” “听闻太师选贤任能、擢用名士,曜这里恰好有一合适人选,便唐突上门,来做这牵线之人。” “哦?能入子明之眼,想必此人的才华相当了得。” “那是自然,此人师从名师,自身亦是闻名冀北的名士。” “姓甚名谁?” “清河崔颂,字子琮,乃是何邵公之徒。” “此人我略有耳闻,”董卓哪里知道什么名师名士,不过随口附和了刘曜一句,“不知此等名士是否愿意效忠于我?” 再好看的兵器也得趁手才行,从基层小兵做起的董卓深谙这个道理。 “当然,”刘曜睁眼说瞎话道,“不过略有名气的小小士子罢了。为太师效力,荣幸之至,哪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之说?” “哈哈哈哈哈,子明兄真是深得我心。”董卓让侍女上酒,多给刘曜斟了几杯,“那好,明日你就领着这位小友到我府上来吧。” 说完,董卓觉得腹中饥饿,吆喝侍女端上饭菜。 仆从端上长约一丈,宽约三尺的大型案板,各种美食佳肴不要钱似的往上面端。想来帝王的排场也不过如此。 刘曜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低下眸,闷声喝酒。 董卓叫完菜才想起了什么,往下首道:“先生今日留下陪卓用饭可好?” 坐在董卓下侧的是一个打扮极其低调的灰衣文士,刘曜进门前早就注意到他的存在。因为自持身份高贵,刘曜不曾主动搭话,将他无视了个彻底。如今见董卓言语间颇有几分耐心,不由惊奇地看向那头,重新开始打量起那位布衣文士来。 虽然董卓为了捞能人雅士给自己效命,时常“礼贤下士”,但真正客气对待的还真没几个。 他叫那文士宠辱不惊地道:“一切依从太师。”并不似阿谀谄媚之人。 刘曜明白这人定有几分大才,十分得董卓的看重。 他正想跟对方谈近乎,忽听董卓对那人问道:“子明方才所推荐的人,先生以为如何?” “素未谋面,不敢妄加揣测。”戏志才一口饮尽杯中清酒,神色未变。 “崔子琮(崔颂)虽说文风蔚然,但他将将及冠,不过是一毛头小儿,哪里比得上先生的大才?”刘曜畅快地笑了两声,借踩崔颂之举吹对方的马屁,以做示好。但他并没发现,他想要结交示好的人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冷。 “焕,不过是不足道的庸才,岂敢叫大鸿胪卿高看。” “啊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太过谦虚了,”董卓哈哈大笑,大掌拍在案上,震得碗筷叮铃作响,“你戏志才若是庸才,这天下岂非全是蠢才了?” 刘曜笑着附和:“正是。” 接着便是饮酒飨宴,偶尔夹了几句董卓对政敌的怒骂,别无他话。 酒宴过后,因为天色已晚,刘曜便在太师府歇下。 等到四下无人,他的从事(属官)上前附耳。 “大鸿胪卿,足下(您)曾言,要卖崔子琮一个好——” 刘曜刚洗漱完毕,正是舒畅之时,闻言想也不想地道:“崔颂不曾出仕,我替他博得高官厚禄,难道不是卖好?” 从事小心斟酌着言辞:“可是当今士人,但凡有气节的,多以为董卓效力为耻。崔颂以纯孝、礼义闻名,只怕为董卓效力,实非他之所愿……”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还卖什么好啊,人家是正正经经的君子,你问也不问一句,强行拉他去为董卓卖命,这分明就是结仇。 刘曜立即道:“崔颂心气太高,我正想杀杀他的锐气。若此能羞辱他一二,那便再好不过了。” 从事无力吐槽,不知道刘曜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强行挽尊。 他万分无奈地退下,并在心里祈祷:自家主官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可别带来什么祸端才好。 然而,大概是东汉末年的神灵们都去异世界旅游去了,从事的祈祷并没有抵达神前—— 戏志才在第二日拜访吕布,宾主坐定,他直截了当地说出此番前来的意图。 “上回将军不是问焕可有消除太师怀疑的办法?焕曾言:只需用计引出逆贼,必能将功补过,将军可还记得?” “布谨记先生教诲。只是这逆贼蛰伏在暗处,宛若墙上的黑影,实在叫布捉摸不透、无从入手啊。” “无妨。焕近日洞察到其中一人的身份,可供将军谋划。” “是谁?” “大鸿胪卿,刘曜。” 第76章 开始表演 刘曜不会想到他的“拉拢”会给自己招来怎样的灾祸。 他没发现被董卓器重的灰衣幕僚正是他白天刚见过的戏志才, 素来眼高于顶的他甚至没有正眼瞧过这位无名士子一眼,更不会将他与董卓帐下的首席幕僚联想到一处。 他第二天一早就找到崔颂,跟他说了自己为董卓引荐的这件事。 崔颂摸不清刘曜这是什么操作,正在斟酌措辞, 就听刘曜感慨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道:知道为董卓效命这件事实在委屈你了,但往好处想好歹也是个官啊,你都及冠了总要点履历的, 就捏着鼻子给董卓那个大老粗打会儿工吧balabala…… 崔颂:……你都这么嫌弃董卓还为他拉拢人才? 如果是几天前的崔颂, 或许会因为刘曜这自作主张的引荐而烦心,但他今日恰好改了主意, 正愁找不到机会打入内部, 结果这刘曜竟然阴差阳错地送了一个过来,省去了他去找王允的功夫。 刘曜见崔颂迟迟不语, 误以为此举真的惹恼了他。想到汉灵帝的灵异死亡事件,刘曜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而今天下扰攘,烽烟四起。董卓冒天下之大不韪、倒行逆施, 做尽丧尽天良之事。君就不想替天除害,假意侍奉董卓,伺机取他性命吗?” 崔颂心中一动。 前几次与王允谋划的时候都未见到刘曜, 现在看来, 刘曜并不知道他已经加入了王允阵营? 未等崔颂接口, 刘曜又道, “我此番绝无害你之意。过去我们有诸多误会, 希望能尽释前嫌。”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崔颂默然无语的话。 “许子远(许攸)对你出言不逊,已吃了足够的教训,还望你对他网开一面。” 崔颂: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不知道刘曜为什么认为许攸被抓是他的手笔,只得慢悠悠道:“大鸿胪卿此话从何说起?对于许子远的遭遇,颂遗憾之至,只望有朝一日能沉冤昭雪。” 然而看刘曜的表情,显然并不相信这是他的真话。不知道是不是崔颂的错觉,他觉得刘曜对他的态度更客气了。 见此,崔颂不再做无用的辩解。他与刘曜一同前往董卓府面见董卓。 或许是基于清河崔颂的名声,初次见面,董卓对他的态度尚算客气,只那双独属于武将的眼内含锋锐,带着几分估量货物价值的意味,让人由衷地感到不适。 “清河崔郎?久仰大名。” 崔颂上前一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 董卓端坐着任他行完礼,见他一礼完毕,竟是并袖躬身,维持着这一动作没有抬头,不由奇道:“小郎这是作甚?” “颂,乃是为前黄门侍郎荀公达(荀攸)而来。” 刘曜表情一僵,看向崔颂的目光仿佛在在看一个疯子。 董卓的声音阴沉了八度:“哦?” “我与荀公达是金石之交,对他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荀公达绝非逆乱之人,颂,愿以性命担保,望太师明察秋毫,恩赐一分生机。” 在他的身旁,刘曜的表情开始趋于呆滞。 董卓紧紧盯着崔颂,虽是在笑,那笑却比恶鬼和善不了多少。 “你当着我的面,为重罪者开脱,就不怕我取你性命?” “死,何人不怕?可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昔日太史公(司马迁)有一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果我今日因为贪生怕死而不敢直言进谏,一则有违道义,明知有无辜之人即将送命却不挺身而出;二则有违情义,任好友至交蒙受不白之冤却不替他声张正义;三则有违忠义,令太师因为错杀义士而被天下之人诟病。” 崔颂的语气慨然而有力,后背挺得笔直,一双凤眸不闪不躲,毫无畏惧地与董卓对视, “士,应当守六德,有气节。为了我一个人的性命而丢掉士人谨守的德行,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玉石落地,鸦雀无声。 未知过了多久,董卓抚掌大笑。 “其心可表,其勇可嘉。既如此,就依你所愿——重新调查荀公达‘谋逆’一事。” “多谢太师。”崔颂郑重其事地又行了一礼,声音中略带了些焦灼,“听闻公达身染恶疾,不知我能否前去探望?” 董卓挥了挥手,不在意地道:“去吧。晌午有个午宴,你不如留下,等吃完了饭,我领人带你去。” 崔颂再三致谢,与刘曜掀帘而出。 刘曜挨近他:“太师竟然会答应你的请求,我还以为……” 崔颂不欲理会,低声道了一句“恪守本分(隔墙有耳),莫要多言”,便加快脚步,与刘曜拉开一段距离。 刘曜立即闭嘴,安静地由着侍者引路。 两人进入宴客厅,里面高朋满座。才一进门,就有数十道目光唰唰唰地投射过来。 崔颂的视线与王允不期而遇,双方皆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佯作不认识。 崔颂没想到董卓在“下毒事件”后,只消停了两天,又开始大肆设宴,不但叫了自己的亲信,连朝廷官员都请来了许多。 崔颂顶着层层注视,坦然地在席末坐下。 见他如此,刘曜眉头一皱,在原地伫立片刻,竟走到崔颂身边,在他隔壁的位子入座。 崔颂想不通这人怎么就黏上自己了,没有多做搭理,暗自打量厅内的诸人。 他一眼看到与他同坐末端的某位谋士。那谋士面有不忿之色,兀自喝着闷酒,不理会众人,亦没有人与他交谈。 这名谋士正是“下毒事件”中提出要检查众人袖口的无名谋士,崔颂能认出这人,不是因为貂蝉的转述,而是因为他与这人曾单方面地见过。 “下毒事件”的前两天,崔颂通过貂蝉、王允的情报与暗中的调查得知有这么一号人存在:本事不大,却心气甚高。崔颂去这人常去的酒馆守株待兔,恰好听见他在抱怨自己的不得志。 崔颂便买通了另一个酒徒,在离他不近不远的酒垆坐下,大肆谈论富户家的秘辛。 依照结果来看,那“对花心丈夫充满怨恨的富户夫人在袖中藏簪,最后因为衣袖被刺破而被发现”的故事确实起到了引导性的作用。 在崔颂暗自打量的时候,另有几人亦在打量他。 其中一人乃是坐在前列的吕布,他认出了崔颂,一口闷尽杯中之酒,沉声询问:“这是何人。” 貂蝉上前斟酒的动作一滞,差点没抓住酒器。 她本就因为崔颂的意外出现而有些惊慌,乍听吕布的询问,更是惊惶不已。 “婢子不知……或许,是太师的客人?” 吕布应了一声,不再看向席末。 那一日此人来自己府上吹了董卓一番就跑,当时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但事后渐渐回过味来。 他不是傻子,此人来自己府上必然另有目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放弃了。虽然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姑且静待其变,找个机会一探究竟。 吕布打定主意,不自主地对崔颂多了几份关注。 此时,门口的侍者又迎进了新的客人。 众人一看,正是尚书郎钟繇。 崔颂恰好有些口渴,倒了一杯酒自饮。见钟繇进来,他本想放下酒樽打个招呼,不期然地看到了跟在钟繇身后进来的一人的样貌,含在口中的酒差点喷出。 第77章 有朋远来 郭嘉怎么会在这?! 崔颂勉强吞下喉中的酒, 再抬眼时,正好对上一双明亮的黑眸。 郭嘉与崔颂的目光一触即离。 他跟在钟繇身后,等钟繇在靠近中前方找了个位置,准备入座的时候, 他上前一步,附在钟繇耳边低语了几句。 钟繇蓦地看向崔颂的所在,眼中带着惊讶。崔颂朝他轻轻颔首, 钟繇此时已平复了心绪, 同样颔首致意。 除此之外, 他们再无别的交流, 仿佛不过是普通的点头之交。 郭嘉站在钟繇身后,佩剑而立,与另一个带刀的扈从站在一处,看上去是以钟繇的保镖自居。 然而他的样貌气质, 怎么看都不像是平常的剑客。 在座之人多有将目光投向他的。一个与钟繇关系较好的、坐在他身侧的官员直言相问:“元长,这是何人?” 钟繇含糊地回答:“是我家中的一个小辈。” 旁边的人一听,还想再问年龄几何, 是否婚配,就听外面侍者大唱“太师到”, 连忙各归各位。 董卓进门, 见崔颂坐在末座, 驻足道:“小郎乃上宾, 何不在前方入座?” 本就安静的大厅, 因为董卓的这一句话而静得落针可闻。 崔颂感觉周围的气氛凝滞了许多, 他恍若不知,不卑不亢地回答:“颂,不过一介白身。既非尊长,又无功德。怎敢越过诸位肱骨之臣与能人雅士,腆颜坐于尊席?” “你们这些文人啊。”董卓似有些薄怒,似有些无奈,终究还是没有勉强崔颂,自己在守卫的拥护下坐上了主位。 董卓此举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却替崔颂引来了众人的注目。除了熟人,其他人心中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好奇。 崔颂对他们而言是一张生面孔,又十分年轻。相较董卓以往的作风,他刚刚的行为已经足够礼贤下士。而向来眼高于顶的大鸿胪卿刘曜,竟然也纡尊降贵,陪崔颂一起坐在末座。这让众人惊讶之余,纷纷在心中猜测起崔颂的身份来。 在前座的吕布,想法与众人稍有不同。他想到那天崔颂来他府邸,把董卓大夸特夸,吹得惊天地泣鬼神,不由暗自纳闷:难道拍马屁有这么大的作用?为了避免董卓的记恨,他是不是也该效仿一二,狂吹董卓马屁? 此时,厅中的位置差不多已经坐满。董卓坐在上首,环顾四下。他大致扫过整个大厅,传唤二管家上前。 “志才何在?” 作为董卓的心腹,二管家当然知道董卓口中的志才指的是何人。 他请董卓稍待片刻,自己沿着大厅的边角悄无声息地出门。 过了好一会儿,管家悄悄进门,走到董卓身后禀报。 “回太师,戏先生说他身体不适,先行回去了。” 董卓有些扫兴。 然而戏志才身体不太好的事他是知道的,也没有多心。 “那你多找几个名医,替他看看。他是要成大事的人,成天病恹恹的,如何与那些奸宄相斗?”然后便示意管家宣布开席,自己大口大口地享用眼前的美味佳肴。 崔颂顶着来自四周的打量,接收了包含各种意味的视线,不禁有些头皮发麻。他索性自我催眠,假装自己是在排演话剧,而那些让人如坐针毡的目光不过是观众传递过来的欣赏与赞叹。 这么一想,他感受到的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 期间,刘曜多次试图与崔颂搭话,甚至还拿江遵的事当谈资。 崔颂多少能猜到江遵是想拿自己的事与刘曜交换筹码,结果反被甘姬和刘曜利用。但他没想到,刘曜为了向自己卖好,竟如此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向他投诚的人,不由对他又多了一分反感。 整个宴会直到结束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在座的不全是董卓的亲信,至少有一半来自于朝廷命官。因此,董卓也不可能在这议政,大家保持着明面上的恭谨,传杯弄盏,却没有一人胆敢饮醉。 在这场平淡的宴会中,崔颂一边品尝着精致得夸张的美食,一边将所有在场之人的样貌与神态举止记在心底。 他发现,李儒在整场宴会中与其他人的交流极少,唯有董卓询问时才笑着回应两句,与情报中的性格不符。见微知著,崔颂基本可以确定,李儒在那场“下毒事件”后,立场已然变得不妙。 酒宴散席,崔颂自言有要事在身,谢绝了所有意图与他攀谈的人。 他与待命的侍女说了一声,便被领到了后厅。 董卓没有拿荀攸的事糊弄他。宴会结束,董卓的亲兵带他来到长安狱,出示令牌,畅通无阻地抵达防备最严密的牢狱底层。 守在最底层的狱卒确认了令牌的真假,打开石室的开关。 厚重的石墙冉冉升起,在崔颂“竟然还真有这东西”的瞩目中,牢门大开,里面一览无余。 一块石榻,几丛蒲草,四面墙,再无他物。 荀攸站在牢房正中,从容不惊。除了更消瘦了一些,几乎没有别的变化。 见牢门大敞,他缓缓转过目光。在触及崔颂的一瞬间,那双沉静的眼中终于多了几分异状。 因为董卓的人就在身后,崔颂必须时刻控制自己的言行。然而激动的心情做不了假,他快步上前几步,走近荀攸。 “公达——” 他才唤出一个名,就被荀攸不动声色地截断了下文。 “这几位是……?” 荀攸早已猜出外面几人的身份,却佯装不知。 崔颂会意:“这几位是太师帐下的能士。太师谅我一片苦心,准许我来此探望。” 说罢,他露出了诚恳的感激之色,仿佛董卓当真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菩萨。 因为近在咫尺,崔颂清楚地注意到荀攸极细微地抿了抿唇,似乎在忍耐笑意。 崔颂接着道,“公达莫要担心,所谓清者自清,太师明察秋毫,已答应重新调查,用不了几日,一切都将沉冤昭雪。” 荀攸朝着牢门的方向拱了一礼:“多谢。” 在外人看来,荀攸是在感谢太师的“明察秋毫”,但只有当事的两人知道,荀攸这是在向崔颂表达谢意。 两人又聊了几句,隐晦地交换了信息,便在董卓亲信的催促下互相道别。 崔颂离开后,荀攸收敛神色,眼中闪过几丝动容与担忧。 董卓亲信送崔颂出长安狱,便要回去复命。 崔颂向几人表达了感谢,又随便吹了董卓几句,在几人走后动身回返驿舍。 刚一踏入目的地,就听到后院传来几声急促的马鸣。 崔颂认出这是“搦朽”的鸣声,连忙赶往后院。 远远地,见到“搦朽”在对一个熟悉的人影打响鼻示威。 “……奉孝?” 第78章 昔日有山 虽然已经在宴会上见过一面, 在此重逢,崔颂还是惊喜非常。 “奉孝!” 只见着一个背影,崔颂便迫不及待地快跑上前。 身穿浅色襜褕,头戴小冠的年轻士人应声回头,唇角眉梢皆带着忻悦的笑意。 “子琮。” 便也转身欲往他的方向而来。 本是一副故友重逢、美好无俦的画景, 岂料崔颂忽然变了神色。 “小心!” 郭嘉感受到身后的杀机, 侧身一避, 躲过擦肩而过的风飙。 那卷过他身侧的庞然大物急急刹住,调转方向又朝他的所在冲来。 崔颂来不及喝止, 就见“搦朽”已逼近郭嘉咫尺之内, 就要将人撞飞。 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郭嘉脚下偏转,利用微小的角度差带动上身, 在短短时间内做出最有效的回避。 避开马头后,郭嘉蓦地抓住马缰, 利落地翻身上马。 想要撞飞的对象竟然坐到了它的后背, 这让“搦朽”愈加暴怒,前肢猛地上扬, 想把郭嘉甩下马背。岂料这人虽看着清瘦,手劲却是不小。兼之马术了得,“搦朽”非但奈何他不得, 反而因为被他拽着鬃毛, 把脖子上的皮都给扯痛了。 又来回折腾了半晌, 它怏怏地打了个响鼻, 停止闹腾。 老实说崔颂是有些惊讶的。他在外族营寨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郭嘉身手不错,如今一看,岂止不错,几乎可以称得上不俗。 但他仔细一想,这里又不是重文抑武的宋朝。秦汉以军功封爵,游侠之风盛行,全民尚武。士族的佩剑不仅是装饰,亦是防身利器。不说便宜侄子崔琰是个剑术高手,曹操之子曹丕也凭借他的高超剑术在历史文献中留下各种奇闻秩事。如此想来……郭嘉身手了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那他为什么会觉得惊异呢? 崔颂想了又想,觉得大概是因为历史上的郭嘉因病早逝,后世文学作品与游戏形象中的“病秧子”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所以才给人一种病弱的固有印象吧?然而很多人不知道,剑术卓绝的曹丕,其实也与郭嘉一样只活了三十多岁。 一想到寿命的话题,崔颂不免有些沉郁。当日在婼族营寨,因为他二人在山洞内受了伤,外族医匠与乔姬曾为他们把过脉。当时除了外伤,并未检查出郭嘉的身体有别的病症,健康得不能再健康。或许是因为乔姬与那位医匠医术不精,无法检查出郭嘉的暗症,或许……郭嘉在出征乌丸之际所患的乃是急症,并非是他体弱多病的缘故。 崔颂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肩膀被轻拍了一下。 “怎么了?吓着了?” “不……”意识到这只是个玩笑,崔颂抬眼,与郭嘉对视了两秒,视线转向一旁,发现闹腾的马已经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被拴在马厩里。 “你的马还是一如既往地精神。” 崔颂暗道这个“精神”应该语带双关。自初见那回被郭嘉抽了一鞭子马屁股后,“搦朽”便一直耿耿于怀,每次见面都要闹腾一回。 他替“搦朽”与郭嘉道了歉,并打了声招呼,走到马厩旁边,为“搦朽”解开缰绳。他先是严肃地教育了一番,严厉批评它想要撞人的行为。等说得差不多了,再给个甜枣,喂棵马草摸摸马背以示安抚。 将这位小祖宗成功地哄住后,崔颂带郭嘉回房,互问近况。 崔颂由此得知郭嘉的那位叔祖在他们离开外族营寨的第二个月就已去世,郭嘉带着未足岁的郭奕回到颍川,将郭奕认为亲子。 在对那位亡故的郭家叔祖进行一番悼念后,崔颂问不免有些奇怪:就算郭奕那位失踪的父亲已经罹难了,郭奕也应该由族里的已婚男子收养才是,怎么会让郭嘉一个未婚无子的年轻人养育? 郭嘉看出了他的疑问,正色道:“非我不愿与子琮细说其中的因由,只,家丑不可外扬,不想用这些无聊之事污了子琮的耳朵罢了。” 崔颂听他虽未明说,却直白地表了态,便不再多问,转言道: “奉孝怎的来了长安?何时来的?” “我将奕儿托付给族中长辈,便只身一人上路,于昨日来到长安城。”将自己的经历寥寥带过,郭嘉忽而正容,“若只迁都,董卓尚在外与众路兵马对峙——那倒也罢,如今董卓缩回这一隅之地,意欲筑城自守,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天下之乱流,将随着董卓一同在长安城聚首。若长安城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动荡,在那之前,怎么也要将你与元常二人带离此地。” 崔颂没想到郭嘉竟然是为了自己与钟繇而跋山涉水、以身犯险,他朝郭嘉郑重一揖:“恐怕颂要辜负奉孝的一番心意。” 便将荀攸与董卓的事一并托出。 郭嘉早有预料:“无妨。元常那边也是如此。既是你二人的知交好友,嘉自不能袖手旁观。何况长安城虽风云涌动,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对郭嘉多有了解的崔颂其实早就猜到他的回答,因而崔颂的关注点并不在这段话上,而在另一个隐秘之处:“奉孝何时离的颍川?” 郭嘉不加思索便给了回答,答完的瞬间,他意识到了端倪,抬眼看向崔颂。 崔颂在脑中大致算了一下颍川到长安的路程,得出结果后不由皱眉:“长途跋涉,奉孝应当早些休息。” 哪怕只是得了一个大概值,崔颂仍然可以肯定郭嘉在赶路途中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几乎不曾休息,忙催他去小睡一会儿。 然而郭嘉并未有休息的打算:“此事不急,你们的打算与计划我大致从元常那儿知道一些,你先与我谈谈城里的近况与董卓的动向。” 早在外族营寨的时候,崔颂就已领教过郭嘉对自己的轻忽——仗着年轻康泰、精力充沛,便无节制的透支体力,非要一次性地将想要做的事都完成不可。再加上无节制的饮酒,哪怕现在看上去非常的健康,他的身体其实也存在着无数隐患。 想到重病缠身的戏志才,崔颂忽然有些烦躁,甚至可以称得上恼火:“奉孝莫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君子一饮一食、一言一行都应有迹可循,万不可率性而为。” 潜台词:做人要有自制力,该休息时就得休息,别不拿身体当回事。 郭嘉虽然不明白崔颂为何突然发怒,却听得出他对自己的关心,及时改了口:“是嘉的不是,子琮且消消火。打也好,骂也罢,任君出气。切莫要让这头顶的火烧着了房子,若烧着了,我俩今夜可要流落街头了。” 崔颂有种一拳打空的无力感,然而面对郭嘉的玩笑与那蕴藏笑意、如若曈昽的明亮双眸,他胸中的那股子气就像一个被戳扁的气球,转眼就散了。 崔颂舒展眉眼:“既如此,奉孝何不快些找个地方和衣而睡,莫非还要学那垂髫小儿,在睡前缠着父母听故事不成?” 他同样以揶揄的口气以作回敬。郭嘉并不恼,回应道:“那便麻烦子琮了。” 崔颂:??? 他的本意是调笑郭嘉:难道要像小孩子一样的听睡前故事?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郭嘉靖顺水推舟,反将了他一军,就势让他做这睡前故事的讲师。 崔颂打量着郭嘉眼中浓郁的笑意,眼眸一转,弯起了嘴角:“诺。”竟真的讲起故事来。 郭嘉还来不及惊讶,就听崔颂朗声道: “昔日有山,山间有庙,庙中一僧,提笔作赋。所作者何?昔日有山,山间有庙,庙中一僧,提笔作赋……” 其实也就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他在讲故事。讲的是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无限循环)”的魔改古文版。 纵然隔了近两千年,郭嘉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从前有座山”这个段子的鬼畜。 到第十五次循环的时候,郭嘉嘴角的弧度逐渐僵硬。 直至第三十次循环,他解开外袍,飞快地往榻上一仰:“嘉已睡着,还请子琮饶过。” 终于扳回一城的崔颂停止精神侵害,满意地起身。 城西,一个平民女子打扮的年轻女性低头快走,不期然的被一队卫兵拦住。 “抬起头来。”卫兵队长命令道。 自董卓迁都以来,每日都有卫兵随机抽取路过的行人调查来历,以防有身份不明的人混入城中。这些卫兵领着这样的差事,工作之余,不免存了些私心。 他们时常拦住样貌美丽的女子盘问,假公济私,贪图口头上的便宜,甚至动手动脚。 这些腌臜事,甘姬是知道的,她也尽量将自己打扮得又丑又土,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 但她的努力总归有几分作用。这些卫兵虽然拦下她,却是兴趣缺缺,偶有咸猪手触碰,但几人眼中并没有迷色与绮念。 卫兵们问她来历,她随口胡诌,说是城西李姓富户家的佣人。 几个卫兵对视一眼,渐渐收了脸上的漫不经心。 “拿下!” 甘姬一惊,嗫嚅道:“奴家惶恐,竟不知何时得罪了几位军爷。” 卫兵队长冷笑:“城西根本没有姓李的富户。大胆贼婆,你到底是哪方的细作,还不老实交代。” 他们几个常年在城西耀武扬威,城西的富户都被他们搜刮了个遍。有几只肥羊,怎会不知? 既是随意编造身份,此人必定来历可疑,这下可立功了。 甘姬咬牙,想要用武力脱身。就在这个时候,几个卫兵的行动被一个将军装扮的中年男人喝止。 “游将军——”几个卫兵正想说明情况,却听那男人道。 “此人我认识,你们把她放了吧。” 卫兵们不敢违逆,各自退开。 那男人救下甘姬,却并不与她交谈,甚至不曾看上一眼就转身离开。 甘姬并不认识这位“游将军”,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撒谎救下自己。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习武之人通常耳聪目明,她眼尖地看到游将军走到一个清瘦身影的身旁,与他颔首,随他一同离开。 甘姬认出了那道清瘦的身影,心中一动。 原来是他—— 卫兵队长上前冲她道歉,谄媚而辗转地询问她与游将军是什么关系。 甘姬模糊地道:“我侍奉的郎主,正是游将军的上峰。” “原来是太师府上的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虽然奇怪董卓府上的人为何要“撒谎”隐瞒身份,可卫兵队长并不敢贸然询问,乖觉地选择了沉默。 成功套话的甘姬却是一惊。 想到董卓的部将刚刚竟然跟在那个清瘦身影的身后,甘姬倏然轻笑。 戏焕(戏志才)竟然能使唤董卓的人……看来这回是天要助她。 “公子……莫要怪妾心狠。” 低不可闻的呢喃,被风彻底吹散。 第79章 作茧自缚 早些时候, 甘姬虽被刘曜所胁迫,做了他的内应,但她并不曾直接对崔颂下手。究其原因,一是乔姬与徐濯二人不好糊弄,崔颂更是文武兼优、洞察明彻, 无论她下毒还是动手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反而会暴露己身, 累及家人;二是主仆一场,多少有些情分在, 她不想做得太过。又心怀侥幸, 以为只要不直接参与,自己的小聪明就不会被人察觉。 作为侍奉了崔颂多年的家婢,甘姬对这位看似好说话实则冷然的主君十分忌惮。可不知道是不是坠马“失忆”的原因, 自从灵帝驾崩后,崔颂忽而变得温善起来。甘姬一面愧疚不安, 一面却因为这分温善, 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正是这份不该有的心思,让她铸下大错。 原来崔颂什么都知道!她就像个跳梁小丑, 上蹿下跳,殊不知自己的丑态早已展露无遗。而他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不多说, 也不多做阻拦, 一如以往。 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崔颂用人向来不疑, 却也不会多加信任。 作为主家,他堪称仁厚。只要不越过那条线,哪怕仆从做错了事,惹了大祸,他也不会过分怪罪。可一旦越过雷池半步,便是雷霆出手,毫不手软,再无转圜的余地。 甘姬这个时候终于有了一分后悔。她恨自己被崔颂近年来的仁善麻痹,竟忘了他的不好惹。可这时候懊悔已经于事无补,她的家人是崔家的佃户,在受崔家的庇佑同时,亦被崔家所掌控着。若是崔颂回到崔家族地,将她的事告诉族长,那她的父母、兄弟就彻底完了。 一想到后果,甘姬恐惧非常。恶念在恐惧的哺育下飞速萌芽,她狠狠地想:既然横竖都没有活路,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崔颂回不到崔家族地即可。 要知道世道动荡……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既已打定主意,甘姬索性扯虎皮拉大旗,与卫兵们攀谈起来。 卫兵们因为那“游将军”的维护存了几分奉承的心思,一时间,双方也算相谈尽欢。 甘姬不动声色地套话,得到许多有用的消息,又根据几人的言行,找到目标,点名要求其中一个卫兵送她一程。 在剩余几人的艳羡注视下,她与那个卫兵离开街市,来到人烟罕至的小巷。 “实不相瞒,”待确定四下无人,甘姬忽然幽幽一叹,“我奉太师之命乔装改扮,在城中游荡,乃是为了设局,试一试某位的忠心。” 一听此话,卫兵认定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忙殷勤道:“姑娘但请托付,小的一定尽心而为。” 甘姬颇满意卫兵的上道,故作欣喜道:“有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卫兵忙道不敢当:“不知太师要姑娘试探的是谁?” 甘姬故意左看右看,在确认消息不会“走漏”后,让卫兵凑上前,在他耳边吐出了一个名字。 卫兵一惊,带上了少许迟疑,不复原先的热络。 甘姬见他犹豫,神色冷淡了些,浅笑道:“若你觉得为难,妾身另找他人便是。” 卫兵虽然心中有所顾虑,但一想到这女子是游将军力保的人,必然不是什么可疑分子。哪怕出了什么问题,也有游将军在前面担着,一颗心便放下一半。何况刚刚目击者甚多,十几个卫兵都看见了,不怕游将军不认。 那卫兵便恢复了奉承之态:“不为难,不为难。姑娘勿恼,小的恰好有些门路,注定是要帮姑娘达成这事的。” 晌午时分,李儒回到府上。仆从接过李儒脱下的斗篷,为他宽衣倒水。等做完这些,见李儒坐着休息,并无他事,那仆从胆子放大了些,笑着进言:“府主,胡将军府上送来一美姬,容貌秀丽,擅长剑舞,现下正在门房处。府主是否要见上一见?” 李儒近来压力大增,好不容易得闲,听到胡轸给他送来一个美女,哪有不应的道理。 “那奸猾小子,不枉我多次替他美言。”李儒笑骂,让下仆把舞姬带上来。 家仆带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低着头,身量修长,比寻常舞姬多了一份英气。李儒虽有些失望女子的容貌,但因为这份英气,倒也有几分兴致。 “听说你会舞剑,舞一段给我看看。” 那美人依言。 因为李儒素来谨慎,不许府中之人随意携带利器,那舞姬便取了剑鞘开始舞起来。 李儒见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并非花架子,在欣赏的同时,心中萌生少许警觉。 一舞完毕,那舞姬行了礼,安分的站在原地,并未上前。 李儒赞赏道:“刚柔并济,不错。姑娘安心地在府上住下吧,少什么就与管家说道,不用拘谨。” 李儒正要让女子退下。岂知,女子羞赧的垂下头,“府主容秉,胡将军有一事要妾身转达。” 她左右窃视,有屏退下人之意。 李儒哈哈一笑:“无妨,这些都是我的忠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堂下的舞姬正是甘姬。她见李儒看似文雅,实则强硬,不敢再作要求,便小声道:“胡将军知道府主与戏志才面合心不合,便要我转告府主,那戏志才,有一要好的故交,名叫崔颂,正在长安城内……” 李儒神色专注,耐心地听她讲完,缓缓点头:“文才(胡轸)有心了。我先让人带姑娘去厢房安置,下人若有不周到之处,姑娘可知会管家一声,无需避讳。” 甘姬谢过,跟着李儒的得力仆从来到后院。 那仆从一路指引,客客气气地为她介绍:“姑娘在此安住,大可放心。我家主子得太师偏爱,府中有太师亲兵把守,盗贼逆竖无法闯入……” 甘姬正欣赏着满园的芍花,那仆从突然脚下抹油,飞快地跑走, “……当然,就算闯入了,也插翅难飞。” 甘姬刚觉不妙,就听那跑远的仆从大喊,“拿下!” 只一会儿的功夫,花园里突然冒出两支全副武装的士兵,将她团团包围。 甘姬大骇,色厉内荏地高喊:“你们好大的胆,我乃胡轸将军府上之人,是李儒府主的贵客,你们想做什么!” 那仆从冷笑:“府主有令,拿下刺客,不论死活。” 这两支士兵竟是正经的西凉军,步伐整齐划一,喊声震天。 甘姬又怵又怒,使出十八般武艺奋力抵抗,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又无兵器,很快就束手就擒。 那仆从在她一丈之远的地方站定:“你是何人所派?” 甘姬犟嘴:“我是胡将军府上的舞姬……” 仆从冷喝:“一派胡言。胡将军岂会不知道我们府主与戏先生的关系?” 甘姬愣住。 “快说,你到底是何人所派?” 甘姬额头冒出层层冷汗。 怎么会……难道李儒与戏志才的关系不像她所想的那般?可那几个卫兵分明说二人关系不睦——二人同为董卓器重的谋士,应该互相别苗头才是,怎么可能一团和气?! 仆从见她迟迟不答,眼神示意。挨近甘姬的士兵立即拔刀出鞘,威胁之意一目了然。 甘姬只得说了实话:“我是前大司农崔温之子,清河崔颂的侍女……” 家仆鄙夷道:“若是崔颂的侍女,为何要府主借崔颂牵制戏志才?” 甘姬哑然。 “可见你满口谎言……”正说着,一个侍帘小僮扫跑来,在仆从身后耳语。 仆从沉声道,“这是府主的意思?” 小僮点头。 仆从扬手:“就地处决。” 甘姬脸色骤白,疾声道:“我说的是实话,我当真是清河大族崔家的婢女——” 声音戛然而止。 仆从转身就走,向李儒复命。 李儒坐在侧厅,悠闲品酒。 他向来珍惜小命,知道那舞姬会武,保不准临死反扑,自然不会去做什么“当面对质”的傻事。 听到仆从“刺客已伏诛”的回复,李儒冷笑: “你去胡家传信,看这女人是谁送上来的。胡轸竟蠢得让人占了空子……哼,武夫就是武夫。” 仆从领命。 李儒一口将杯中粢醍饮尽,心中觉得腻歪。 他相信这事跟胡轸无关,但不可避免地对胡轸起了芥蒂。 今日有个别有用心的女子借胡家的名义来他府上搬弄,是不是改日,就有个图穷匕见的刺客借胡家来取他性命了? 想到此,他不由对胡轸起了几分恼恨。 他让人请戏志才过府,与戏志才说了来龙去脉。 “……那女子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崔颂的婢女,却过来挑拨你我二人,还暗示我将那崔颂关押入狱……且不提崔颂乃清河名士,在太师那挂过名,单论你我二人的关系,我又怎可能做出那种事?怒极之下,便将人就地格杀。” 自“下毒事件”后,李儒每逢见到戏志才便尴尬不已。他有心修复他与戏志才的关系,这番话与其说是征询,不如说是示好。 “你看,我和你情比金坚,主动帮你把人咔擦杀了给你扫尾”……类似于这种意思。 戏志才没想到自己对甘姬的仗义出手险些为崔颂引来祸端。他原是好意,因为认出了崔颂的婢女而拜托游毅出面解围,没想到对方也注意到了他,还利用这场解围试图陷害崔颂。 在听到李儒已把甘姬灭杀的消息时,戏志才不由皱眉。 死无对证,这让他有些躁闷,可不得不领李儒的这份情。 从李儒府上离开,戏志才立即前往太师府,暗中联系了貂蝉。 当天下午,貂蝉便找上了崔颂。 第80章 郭嘉论董 自从在董卓宴席上见到崔颂, 貂蝉就想找他一问究竟。如今接到戏志才的嘱咐,她再也按捺不住,将崔颂约到他们的“根据地”,把甘姬与李儒的事掐头去尾地讲了一遍。 她照戏志才的意思, 特意隐瞒了他的存在,只说自己是无意中得知的。 崔颂听后,不由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早猜到甘姬逃离后,既不敢投奔刘耀, 又不敢独自一人离开长安,只能在长安城内徘徊。已做好应对的他, 低估了人性之恶。 想来又有些懊恼, 如果当时不是刘曜突然上门,他根本不会给甘姬逃跑的机会。 崔颂毕竟不是李儒。作为法治社会长大的三好青年,在他的潜意识里, 杀人是犯法的。罪犯应当交给执法机关处理。如果遭遇了生命危险,反杀, 那叫正当防卫, 否则就是防卫过当,甚至蓄意谋杀。 因而在消除隐患与杀人灭口之间,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半点后者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他却忘了这是古代。 甘姬的行为虽未给他造成实质的影响,却不啻当头一棒。 “要规避怪物的伤害, 难道要把自己也变成怪物吗?” 他有些迷茫。 幸而, 因为他的防备, 参与王允的谋划也好,去见董卓也罢,从来没让甘姬几人知道。因此甘姬哪怕有算计的心思,也缺少了发挥的余地。她陷害他的行为,反而打消了李儒对他的怀疑。否则,要是甘姬假借他的名义在李儒那兴风作浪,李儒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身为主人的他。 貂蝉说完正事,忍不住道出她挂怀了许久的问题。 “公子怎么会出现在董卓的宴席上?” 为了不让貂蝉担心,崔颂同样做了隐瞒,没有将刘曜的那一部分告诉她,只说自己正想打入内部,就托人说项,与董卓见了面。 可即便崔颂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貂蝉仍有些忧愁:“公子何必参和……董卓暴虐不堪,在他跟前露了名,只怕讨不到好。” 她说的很委婉,中心意思就一个:与董卓打交道太危险了。 崔松安慰她: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过了明路很多事能方便许多。 想了想又道,入了董卓的眼皮子底下,未必就有危险。在背后小心谋划也不一定安全。例子就是王允与许攸。他们一个每日与董卓打交道,一个躲在背后出谋划策。结果,王允加官进爵,而许攸却被抓起来了。 貂蝉这才舒展眉眼,又与崔颂说了董卓府上近期的小道消息,起身告辞。 崔颂回到驿站,发现郭嘉已经醒来。 郭嘉见他面色有异,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崔颂叹了口气。因为郭嘉在他心中多少有些不同,是除了另一个崔颂以外唯一能坦露些许真实心思的人,就把事情简略地提了一提。 郭嘉听了他的话,一针见血地道:“子琮如今所纠结的,可是甘氏险些造成的恶果?” 崔颂顺着这个思路考虑,觉得如果仅仅是甘姬逃跑,他未必会如此纠结。反而是甘姬的死讯,非但没有让他觉得高枕无忧,反而徒增烦恼——他的思维方式与三观似乎并不适合古代的生存法则。 郭嘉听了他的困扰,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若是你在发现甘姬背叛后,第一时间将她处置了,如今的情状会是如何,你现在又是何种感觉?” 崔颂先是不解,待仔细琢磨,他终于回过味,明白了郭嘉的意思。 诚然,他若是能狠下心,将甘姬灭杀……或许能省些事,但总归是弊大于利。首先,他心里未必好受——即使为了自保,他也做不到不把人命当回事。其次,诛杀甘姬,他就能杜绝各种危险,躲过所有的明枪暗箭吗?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还可能会因为粗暴的手段而留下无数隐患。好比董卓,杀人无数,却不曾有一日安生。 “人生在世,直意以畅怀,曲意以生计。既然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好,子琮又何须徒添烦恼?” 人违反自己的意愿是为了过得更好。既然不能过得更好,那就该顺从自己心意,率性而为,否则不是找罪受吗? 听着有点像歪论,但又有几分道理。崔颂如若醍醐灌顶,再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他感念郭嘉的另类安慰与开导,又说了几句,不知不觉地论起了“灭董”之法。 “诡道之四: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1]” 郭嘉的思路是这样的:在双方差距悬殊的情况下,首先要转换双方差距——即毁灭对方优势,增加己方优势;增加对方劣势,削减己方劣势。 董卓最大的优势在于他执掌了朝政大权,且武力值强大,兵员强悍,经过这几年的抢劫,银、粮、威望都不缺。 而董卓这人的劣势也很明显,外表宽厚,实则刚愎,义气有余而驭下水平不足,一碰到事就想着杀人,做事简单粗暴。 既如此,不如先想办法架空他的权力,让他无兵可用,无力可使。 所以离间计在其中的作用确实占了很大的一部分。如果能里应外合,让董卓众叛亲离,那一切都将变得明朗。至于操作思路,正所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2]。他们可以利用董卓性格上的弱点(多疑,自大),加以放大,诱他入陷阱,自己把亲信或远离,或处置,或夺走权柄。 当然,光让其内部分崩离析还不够,如今城里的兵将们几乎全是董卓的嫡系,哪怕董卓死了,但凡有个能出头的人,就能迅速镇压长安城。甚至这些西凉兵可能因为董卓的死而失去了制约,变得更加混乱。哪怕王允这边能成功策反一部分部将与士兵,也不代表他们能高枕无忧——首先,能策反多少部将士兵犹未可知,其次,哪怕策反了那些人,那些人就真的可靠吗?城内的反董人士大部分都是文官,哪怕加上世族家的家丁护卫,比起董卓的兵力来说也是不过是滴水对长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因此,他们还需要一两个外援,这其中又涉及平衡牵制之术:既要让外援能强过长安城的兵力,防止兵变,又不能让外援太过强大,反戈一击,反咬一口。这儿就有个现成的前车之鉴:董卓被何进作为外援邀请入京,最后趁着外戚宦官两败俱伤,渔翁得利侵占了洛阳城。 至于其他因素,比如董卓的个人发挥,董卓帐下的凉州势力(代表人胡轸、郭汜)与外来势力(代表人吕布、徐荣)的矛盾,同样不可执一而论。 所以反董大业远没那么简单,还需从长计议。 崔颂听得眼晕,突然想到自己身负重责,请教道:“若要策反吕布,奉孝可有好的提议?” 又说了自己被捷足先登的事。 郭嘉道:“此事可为,要诀在一个字。” “什么字?” “等。” “奉孝的意思是……” “吕布执掌并州军,与凉州军的胡轸积怨已久。你我所要等的,正是——” 他点沾酒水,在榻边写了一字: 胡。 ※※※※※※※※※※※※※※※※※※※※ [1]十六字出自《孙子兵法》。 [2]八字出自老子。 第81章 引江入海 城西的一家酒垆内, 零星地坐着几个酒徒。 酒垆老板正坐在土坯台子里头打哈欠,眼角瞥到东边突然亮堂了一下,原是油腻污糟的粗布帘子被人掀开,一个穿着邋遢的中年男人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酒垆老板没有因为男人的糟糕外表而轻视怠慢, 相反,他以一种堪称谄媚的态度热情地迎了上去。 “杨伍长,今日还是来五壶石冻春吗?” 一听到这话,原本把好奇目光投向男人的酒客立即埋首饮酒, 本就没多少喧哗声的酒垆彻底安静了。 伍长虽然是最小的武官,基本等于无的那种, 可长安城内的武官代表什么? 但凡内城的军士, 都是董卓辖下。董卓的兵子素来声名狼藉,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兵也无人敢靠近,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触了霉头。 那伍长被引到一个相对干净的炉前坐下, 第一时间给上齐了酒。 伍长立时干了两盏,见垆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顿觉扫兴, 将半空的坛子往土台子上狠狠一拍。 “这酒肆莫非死人了不成,连个杂狗鸟雀的声音都没有!?” 他的嗓子又粗又哑, 带着长年刀尖舔血的戾气, 让酒垆里的人纷纷抖了抖,敢怒而不敢言。 酒垆的老板怕这混子一个不爽真给这里添个死人, 忙上来救场。 “哎呦, 杨伍长, 这狗叫鸟鸣有什么好听的。我这有几件趣事,说来给伍长解解闷。” 伍长怒色稍散,示意店家快讲。 酒垆老板先是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趣事——商人惯会察言观色,他见伍长听得眉毛倒竖,知道伍长不爱听这个,忙悬崖勒马,换了另一个话题。 “还有件趣事,小的原是没胆子讲的,不过今日杨伍长在这,怎么也得说出来与杨伍长一起乐呵乐呵不是?”他给杨伍长斟了一卮酒,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神秘道,“那吕奉先自恃太师义子,眼高于顶,对胡将军多有冒犯。他平日里爱逞威风,这几日却安分地坐在府里,你道怎的?那小子得罪了太师,正老鼠似的缩着呢!” 吕布与胡轸有旧怨。这杨伍长乃是胡轸之族弟胡辅的手下,酒垆老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然对吕布处处贬低。 果然,杨伍长很吃这一套。但他官职低微,虽然对吕布十分不屑,却不敢附和着说吕布的坏话。 他装模作样道:“你这是哪听来的消息,可别平白污了我们吕大将军的英明。” 酒垆老板知他德行,笑道:“哪能呢。我这麻雀之地虽然地方逼仄,消息却是灵通。吕奉先吃瘪一事千真万确,说来还与胡将军有点干系……” 杨伍长皱眉:“胡将军在外拼死征战、固国安邦,与他有甚干系?” 酒垆老板夸张地叹了口长气:“可不是。胡将军在外出生入死、劳苦功高。谁料到竟有那起子小人,自己贪生怕死缩在城中,却还揪着胡将军一次战役的失利,借题发挥,要求严惩胡将军……” 杨伍长闻言,大掌重重一拍,险些把土台子拍塌:“那吕……欺人太甚!” 这一下把酒垆老板惊了一跳,他看着被杨伍长按着的土坯台子,心疼极了,“……多亏太师明察秋毫,没有听从吕奉先的挑唆,反而把他骂了一顿,叫他在府中反省。” 飞快地说完后续,又为杨伍长满上一卮酒,“来来来,杨伍长喝酒,喝酒……”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杨伍长将五壶酒尽数饮尽,一身酒气地离开。 酒垆老板送走杨伍长,暗暗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回垆内打瞌睡。 又过了几盏茶的时间,其中一个酒客结账离开。那酒客往酒垆的东面走,过了几道小巷,在一家普通门户的石墙旁边停下。 这一处位置恰好荫蔽凉爽,一人站在葱郁的白果树之下,手捧书简,悠然阅读。 虽穿着朴素,只松散地挽了一只乌木笄,但观其容貌气度,宛如荒原中唯一的一支松竹,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酒客小步上前,走到那人身侧耳语。 那人听完酒客的话,微一颔首,交给酒客一只灰色无纹饰的钱囊与一个半尺高的纯陶酒壶。 酒客掂了掂钱囊的重量,又拨开酒壶的木塞嗅了嗅味,露出满意之色,朝他拱手告辞。 风起,吹起那人的长袍,露出别在腰间的精致断刃,竟是与崔颂那柄“绸缪”伴生的“独觞”。 与那酒客交涉之人,赫然就是郭嘉。 另一边,杨武长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酒劲渐渐上头。他找了个无人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准备解决生理上的难题。即将扯腰带之际,脚尖不期然地碰到一个半软半硬的东西。 低头一看,只见满是杂物的地上露出一片赤色的衣角。他拿脚底板踢了踢那堆杂物,从底下露出一个人头。 杨伍长醉得有些眼花,弯腰凑近一看,惊觉那张脸甚是眼熟。 “这不是李家的小贼吗?难道死在这了?” 地上穿着赤色军服的人,竟是吕布所辖的并州军的士兵。 吕布与胡轸结怨已久,连带着各自统领的兵子都看对家不爽。 杨伍长一边嘀咕,一边俯下身,摸了摸李姓士兵的鼻息。见人没死,他嘁了一声,打算起身就走。然而,就在即将迈开腿的前一秒,他突兀地想起不久前在酒楼里听到的消息,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该死的吕贼!等胡将军归来,看你还不夹紧尾巴?”瞪着地上的“吕贼狗腿子”,杨伍长转了转眼珠子,被酒气熏红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他不轻不重地踢了士兵一脚,见对方未醒,便解开系带,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把士兵的脑袋当作虎子(汉末时的夜壶),往鼻孔嘴巴处浇水。 杨伍长正身心舒畅时,忽然有一支五人的城卫从巷口经过。 那几人隶属并州军,本不欲理会闲事,可他们的视角恰好正对着杂物,地上之人的衣着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几人对视一眼,立即上前。 吕布一脚将枰踢翻,踢翻后尤不解气,又把放着青铜绘云纹笔洗的红木矮几踢飞。 “胡轸小儿,区区一伍长也敢欺辱布的兵士耶?” 他双目怒瞠,面色发青,仿佛被兜头一尿的不是并州军的士兵,而是他自个儿。 “欺人太甚!” 吕布不知道的是,在外领军的胡轸同样愤怒非常。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身份不明的女子怎能随意进献!” 接到族弟的信,得知他被下人煽动,向李儒献了一个“说是那个下人远房表妹”的舞姬,谁知那舞姬险些在李儒府上闹出点事——胡轸真恨不得飞回去把自己的族弟打上一百二十个耳刮子。 他忍着怒气读完,在推卸讨好的字句中摸到了重点。 “城西的巡城兵引荐?游毅解围?” 游毅,官拜武卫将军,是司隶左冯翊功曹游殷的族弟。 想到上回吕布参奏自己擅自掳掠时,游殷曾联名附议,胡轸顿时心头大恨,新仇添上旧恨,誓要将这两个非凉州集团的椽子除去。 时年四月,征东将军胡轸罗列武卫将军罪状十二条,中郎将吕布罪状十四条,加羽檄传至董卓案前。 与之同时上达的,还有吕布所书《奏劾胡轸二十二项大罪》。 由此,作为西凉集团与非西凉集团代表的胡轸和吕布,将二者之间的纠纷正式搬上案台。 他们知道自己被对方弹劾后,各自气了个半死,再度上书互掐。写满了对方坏话的文书雪花一样地飘到董卓的书案上。 董卓武官出身,本就不耐烦看这些,现在连主簿的念述他都不想听了,直接叫主簿代笔,把两人分别喷了一顿。 胡轸还好,山高皇帝远,跟董卓碰不上面,收到董卓的警告都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了,不给蹦跶就熄火几天;比较惨的是吕布,他就在董卓的眼皮子底下,在主簿下达批评文书后,董卓犹觉得不爽,又把吕布传召过来,当面骂了一顿,叫他不要搞这些香的臭的,多干点实事。口水沫子喷了吕布一脸。 由是吕布更加愤愤不平,认定董卓又在偏袒胡轸。人都是这样,好的时候千好百好,一旦有了嫌隙,以往的回忆都成了妖魔鬼怪。 吕布想起董卓曾经向他掷戟的事,对董卓更加恼恨。 又过几日,不知从哪传出吕布与董卓侍女有染的消息,吕布愤怒之余,不免有些惊慌。 就在这个时候,别家的说客上门了。 第82章 劝说吕布(上) 并州军的小队伍碰上倒霉的杨伍长, 自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崔颂与郭嘉分工协作的结果。李姓士兵的躺枪也罢,胡辅的调查结果也罢,少不了二人在当中穿针引线。当然, 直接干预是大忌。二人并未露面,且在事后扫尾,哪怕有人看出其中的蹊跷,也找不到证据。 事成之后, 崔颂被郭嘉拉着喝遍了长安城的酒肆,半点没提正事。 崔颂惦记着还未完成的策反任务, 直言询问什么时候去游说吕布。 郭嘉给他比了三根手指。 崔颂:……比心? “再等七天, 此事自见分晓。” 崔颂握拳咳了一声。 不怪他认错……实在是郭嘉刚刚做的数字七的手势太像现代的“比心”,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以前去过的某场演唱会——台上的天王把拇指与食指交叠,对歌迷单手做出一个比心的手势。 崔颂便与郭嘉度假似的晃荡了七天。期间还有一次接受王允密召, 郭嘉陪他同去了,开局就对王允丢出了几个直击灵魂的叩问。 “若能击毙董卓, 当若何?若不能, 当若何?” “董卓余部反叛,当若何?群雄虎视, 当若何?匈奴与外军趁火打劫, 当若何?” “朝臣各行其是,当若何?阳奉阴违, 当若何?” “何以赈灾, 何以抚民, 何以贮粮,何以守城?” 王允开始的时候还耐着性子答了几句,待到后来,对于郭嘉没有停顿的追问,他虽未明显地表现在脸上,实际上已是十分的不悦。 “义士有心了。这些问题——待到发生的时候,允自会解决。现在多谈也无甚大用,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郭嘉闻言,夷然一笑,并不反驳。崔颂见情况不对,打圆场绕开话题,又与王允寒暄了两句,告辞退下。 待走出几道街,崔颂见郭嘉安静不语,虽知道他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萦怀,但还是忍不住宽慰:“王温侯或许有别的考量……” 郭嘉显然是真的不在意,见到崔颂这副斟酌的模样反而失笑:“这是自然。嘉弱冠之貌,无名之士;贸然登访,王温侯必有所顾虑。兼之所问逾越而锋锐,自不可能开诚布公。” 这不是反讽,也不是含沙射影。郭嘉语气平静至极,不带任何主观色彩。 崔颂不解:“那你为何还……” 明知道王允不会回答,还毫无顾虑、毫不客气地问出尖锐敏感的政治问题,这不是平白惹嫌吗? “嘉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郭嘉笑容渐消,如湖水般清透的眼中多了几分慎重,“就只怕,王温侯当真认为嘉之所言乃无中生有、杞人忧天。” 凡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能在“牵”前考虑到所有最糟糕的结果并提前想好对策,一切皆休。以他所见,王允空有文治之才而无定国安邦之能,失去董卓这座太岁,实祸非福。 崔颂回想历史上王允的结局——好像刚杀了董卓没多久就被董卓部将反杀了——不免有些唏嘘。 “所以,”郭嘉话锋一转,眸带狡黠,“待董卓一死,救出你那位朋友后,我们就溜之大吉。” 崔颂早有这个打算,闻言笑道: “巧了。颂也是这般想的。” 等第七日一过,密切关注吕布动态的崔颂二人获得貂蝉传信,确认吕布这两日“心情不佳”,正是“威逼利诱”的好时候。 既然想跟吕布拉关系,就不太好两手空空地上门。 郭嘉却是既不带金也不带银,只准备了一只嗓门嘹亮的野鸡。 崔颂:“……?” 注意到崔颂眼中的疑惑,郭嘉解释道:“礼以为之用,周公吐哺而归心。若能策反吕布,以上礼待之又有何妨?” 崔颂仍是不解,又听了几句才明白过来—— 原来,在汉朝,送野鸡是士人之间的一种理解。野鸡就是“雉”,取谐音“挚”,认为野鸡这种生物“不可诱之以食,不可慑之以威[1]”,“士行威介,守节私义,不当转移[1]”,也就是说,野鸡们在士人看来品格高尚,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不为五斗米折腰,腿一蹬就能发个牌匾,上书「道德的模范」五个大字。 所以士人之间常常用野鸡当礼物,表示对对方品格的赞扬。 吕布不是士人,郭嘉却用“雉”为礼,虽给了吕布极大的尊重,但在时人看来,未免有些离经叛道,指不定还要被士人斥责“有辱斯文”。 郭嘉以为崔颂不能理解他的做法,便特地做了解释——“礼以为之用”,礼不但是礼节,还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只要基本的礼节到了,不管目的是什么,对象是什么,在他看来都无关紧要。 然而郭嘉弄错了一件事——崔颂根本不是因为不能理解他的做法而感到奇怪,而是完全不知道这个典故。 哪怕崔颂恶补速成了许多汉朝的常识,却仍然有遗漏之处——比如这个士人之间互送野鸡的礼节。 再次迷之过关的崔颂决定找个机会查漏补缺。也多亏他眼前的这个人是郭嘉,哪怕他真的犯了错也无需担心。 带着这样的想法,二人提着一只野鸡,朝吕布府上递上了拜帖。 吕布作为董卓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又是名义上的义子,平时给他送礼的人不知凡几。可他送了收了这么多孝敬,还是第一次收到野鸡这种……可以称得上朴实无华的登门礼。 吕布家的客卿是个擅长逢迎的读书人。他恰与吕布商量时事,见到这两只野鸡,一张口就给吕布打了两个马屁:“这对野雉来得巧,来得妙!将军之路定会像这对双雉——福气双临,步步高升,声名远扬,义气无双。” 吕布给丁原做过主簿,自然是读过书的。他知道雉的含义,知道这东西和官运亨通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然而好话谁不爱听,何况这东西本身是个好兆头。 再者,雉实际上也代表了士人之间对彼此的赞扬,是身份的象征,代表着为人与身份上的双重承认与重视。 不说吕布本身对这种礼物的看法如何,这种别出心裁的礼物,总归是产生了奇货可居的效果。 吕布想知道到底是谁送给了他这么神奇的礼物,便叫门房把人放了进来。 见到来人,他瞿然一惊:“是你?!” 崔颂曾拜访过吕布,又在董卓的宴席上露过面,早就做好了,会被吕布认出来的准备。 崔颂原想直接担任说客这一角色,但郭嘉不同意,只让崔颂陪他演一场戏,由他游说吕布,不让崔颂沾手。 崔颂细想其中缘由,惊觉郭嘉此举约莫是为了保护他。 ※※※※※※※※※※※※※※※※※※※※ [1]“不可诱之以食,不可慑之以威。士行威介,守节私义,不当转移。”出自汉·班固的《白虎通义》 第83章 劝说吕布(中) 今不同往, 崔颂前几日刚在董卓眼前挂了号,再加上董卓进场时的那一句问候,不明内里的人都以为他得了董卓的赏识。这个时候,他若是劝说吕布反董,吕布难保心里不会有别的想法。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相信他事小, 要是当面听完他策反的话, 转头就去告诉董卓, 那才叫麻烦事。 崔颂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点,但他从不是为了自保就让朋友帮他抗风险的人。何况郭嘉也随着钟繇去了那场宴席, 虽说会厅很大, 与会的人又多,坐在最前头的吕布大概率没有注意到郭嘉,但凡事都有个万一, 他不想郭嘉为他担险。然而郭嘉表现得太过胸有成竹,又直言, 让崔颂不直接插手劝说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策反吕布, 并不是让他置身事外,仍需要他一同前往。所以在听过郭嘉的详细计划后, 崔颂最终还是同意了。 如今来到吕布府上,见自己已被认出,崔颂大大方方地上前见礼。 “奉先将军, 许久未见, 近来可好?” 热络得仿佛与吕布是阔别许久的朋友。 吕布愣了一愣, 想起崔颂上次“花式吹董卓”的盛举, 疑虑尽消,以为这人习惯了逢迎。纵是热络得他有些不自然,但好歹人家送来了如此有诚意的礼物,总不好因为他比旁人热情就把人赶出去吧? 那吕布的客卿见二人似乎与吕布熟识,又见吕布一副默认了的模样,便安静地呆在一旁,不敢插话。 不多时,见吕布投过来征询的目光,还以为吕布嫌他待在这里碍事,便识趣地一笑,站起来说:“想来将军与二位美士有要事要谈,我便不打扰了。” 刚用眼神示意客卿支点招的吕布:??? 因着客卿已经起身,吕布不好这个时候出声挽留,显得他很没底气,便大手一挥,让人退下,独自应对崔颂和郭嘉二人。 用小花招支走了吕布的客卿,崔颂二人应吕布的要求坐下。 他们与吕布不是真的相熟,自然不可能开门见山赤果果地挖墙脚,只说着一些不找边际的闲谈。但架不住郭嘉口才了得,崔颂同样擅长机变,几番闲聊之下,竟很快地在吕布这边达成了交情。 俩人仿佛真是为了交友而来,就这样毫无不耐地与吕布交谈了大半天。及至晌午,吕布自然而然地留二人吃饭,二人亦自然而然地应了下来。等到酒菜上桌,直到这个时候,崔颂才转变话题:“上回来拜访吕将军,本想求将军引荐……到底因为自身德才资质不足,自惭形秽,遂匆匆告辞。”他将上次半路溜走的事拿了个理由粉饰,一笔带过,极其自然地切入话题,“后因缘巧合,有幸谒见太师。” 一提到董卓,吕布就想起了这几日的糟心事,神情晦暗了少许。 郭嘉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笑着接口:“只可惜我出身微末,不然定要和崔兄弟你一样——寻些门路,为明主效力。” 郭嘉虽然没有提到董卓,但经过崔颂这一茬,他口中的“明主”自然而然的被吕布理解成了董卓,这让吕布不由有些气闷。 可他作为董卓的“义子”,不好因为两人表现出对董卓的“拥戴”就兀自发火,只得自己憋着,险些憋出内伤。 崔颂与郭嘉对视一眼,惆怅地叹了口气:“郭兄折煞我了,我虽见着了太师,却也仅仅只是见着,并不曾入太师门下,谈何效力?” 郭嘉险些被他这煞有其事的演技逗笑,抿紧唇角的弧度:“这是为何?” 崔颂摇头不语,将写满忧郁的脸侧了个角度,确认吕布能够看到:“太师手下人才济济。武可安邦者,如吕将军;文可定国者,如李博士[1](李儒);我虽有报效贵上之心,怎奈……哎。”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拾起酒杯,不再言语。 吕布见他如此“失意”的模样,想了想,终是没有说话。 郭嘉道:“不若找李博士疏通一二?” 崔颂摇头:“李博士何许人也?岂敢劳驾?” 郭嘉:“听闻李博士于城西有一家雅舍,常有慕者寄书信,崔兄弟何不试试运气,去那儿文书自荐?” 吕布因为胡轸的事对李儒意见很大,现在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不离李儒,忍不住把酒杯往桌上一磕。 “那有何难,何必去找李文优?我替你去义父那儿说一趟便是。” 吕布在董卓面前极少以义父代称,在旁人面前却是截然相反,是以众人只道吕布与董卓亲厚,唯有李儒、胡轸这些亲信,与偶然撞见龃龉的貂蝉、来自未来的崔颂知道内情。 “不敢劳烦将军……” 崔颂才冒了个头,就被吕布截断。 “处士莫非是瞧不起我吕奉先耶?”带着渺茫希望去找李儒引荐,却不要他吕布的帮助,这是什么道理? “绝非如此。”崔颂矢口否认,“将军乃太师帐下执掌一军的将帅。我虽尚未入仕,却是文士之数。将军为我引荐,恐怕会引起太师的误解,若是因此叫太师对将军生出些许芥蒂,那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言辞凿凿,诚恳非常。吕布恢复了冷静,又再度皱眉:“此话何解?” 崔颂不答反问:“若将军的裨将与门客相交甚笃,将军是何想法?” “你我又未相交……”吕布的话顿住,后背激了一身冷汗。他说未深交,董卓就能真的信了么?以董卓的多疑,少许风吹草动就能给人定罪。他吕奉先虽不会主动与旁人交结,但也不轻易与人结仇,若有人求到他这,他能帮一把也就帮了,却未想透武将应当有所避忌的道理。现下想来,董卓对他的态度每况愈下,莫非便是怀疑他与人交结? 可不对啊,李儒那厮每次与董卓说那胡轸老贼的好话,董卓对李儒和胡轸可是…… 吕布越想越觉得不对,心中浮出了几丝不安。 崔颂见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顺势告退。 吕布心乱如麻,无暇顾及二人,摆手让他们自便。 崔颂想着后世的文史资料,暗想,后世之人多以为吕布这人徒有威猛,却反复无常、极易受人挑拨,决计轻率,《演义》中更是直接扣上了“三姓家奴”的大帽子。实则史书上的吕布并不曾认丁原为义父,与董卓的父子情,也不过是董卓用来拉拢吕布的一个手段。吕布也曾顾及“父子”之名,对反水之事颇为犹豫,是王允的一句“他朝你丢戟的时候,有想到你们情同父子吗”让吕布打消犹豫,与王允一同灭杀了董卓。 崔颂尤记得当初囫囵吞枣看《后汉书》时,对吕布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反复无常,而是其中一个很有意思的词:不安。 与董卓的侍女私通,“益不自安”;在袁术手下打工的时候,因为纵兵抄掠,“不安而复去从张扬于河内”;张扬手下因为李傕的悬赏而对吕布摩拳擦掌,吕布“惧,走奔袁绍”;投奔袁绍后,吕布向袁绍请兵,被袁绍拒绝,“布不自安,因求还洛阳”。 吕布既“恃功”,因为自己的功劳而骄傲恣意,又会在事后后悔,因为“不安”而行事反复。 因而,要想劝说吕布,不必狠劝,只要抓住他的弱点,扩大这一份“不安”便好。 其余的,不过是增重的稻草罢了。 在吕布这边种下了一枚种子,崔颂二人将目光落在了其他人的身上。 ※※※※※※※※※※※※※※※※※※※※ [1]博士,古官名。秦汉时掌管书籍文典、通晓史事的官职。这里是对李儒的尊称。 第84章 劝说吕布(下) 再说吕布这厢。因为崔颂与郭嘉有意无意的引导, 结合这几日的遭遇, 吕布深感不安,在厅中来回踱步。 忽的,他想起前几日戏志才来时所说的话。 “逆贼……将功补过……大鸿胪卿刘曜?” 吕布心中一动, 已是有了计较。 游毅府, 二人对席而坐。 待到茶凉, 游毅叹了口气。 “此事仅是推断, 未必会沦落到那般严重的地步。” 戏志才压抑地咳了两声:“以我对李文优的了解,遇到此事,他定会追究到底……”话说一半,他忍不住又咳了咳,“胡轸素行刻毒、睚眦必报,你族兄本就与他有着旧怨, 经此一事,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游毅为他倒了杯水, 迟疑道:“你的身体……” 戏志才没有去接, “此事,说来还是我连累了你……” “不必挂怀。纵然没有这件事,以胡轸那小人必得志的习性, 迟早有一天会朝我们发难。”游毅容色一整,眉眼俱是锋锐, “大兄已将楚儿送走, 哪怕当真……我们也毫无畏惧。总归不是他死, 就是我亡。” 室内一片寂静。 许久, 戏志才取过杯盏,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游毅见他喝水活似饮酒,知他心情不佳,踌躇再三,开口道: “董卓之事,你待如何?” “此言何意?” “不要装糊涂,你分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仅此而已。” 游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非我想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只你看看董卓,自他揽得大权以来,做过多少妥当事?若不是你和李文优(李儒)及时扯着他,以他那暴虐寡义的德行,早就引起暴动了。” 见戏志才不语,他心里憋得慌,一个劲地扼腕,“董仲颖以前何等勇武,何等豪侠,怎就变成这番模样?” “花无常开日,你又如何强求一个人坚守本心、不屈不移?” 游毅一噎,即刻反驳:“那你呢?你就没有因为董卓的改变而改变自己辅佐他的意愿?” “焕之所求,至始至终都不是所谓的‘明主’。” 游毅蓦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瞪着戏志才。 “焕今日的来意业已传达,长台保重。” 游毅僵硬地目送戏志才远去。过了许久,他长吁一口气,惊觉自己后背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再说崔颂与郭嘉,他们在吕布这边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只等它发芽,茁壮成长。然后他们便在城北的地段游移,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有目的性地蹲点埋坑。 还未来得及收割成效,董卓那边突然心血来潮,把崔颂招了过去。 到董卓那儿的时候,崔颂见到了一个熟人。 这熟人在“下毒事件”中居功甚伟,正是献计要求检查各人袖口、导致李儒吃瘪的无名谋士。 那无名谋士虽不认识崔颂,但见他年纪轻轻,竟被董卓特意请来,心中不免郁愤不平,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崔颂与太师见过礼,太师让他入座,直接说明来意。 “有一士子向我建言献策。我对你们文人的弯弯绕绕向来糊涂得紧,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崔颂:…… 他第一反应是董卓失了智,随即隐约猜到董卓的意图,低声应诺。 侍者得董卓授意,接过董卓手里的帛书,先拿给崔颂看。无名谋士心有不满,但不敢多说什么。 崔颂粗略地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一开始带着的几分好奇与漫不经心,逐渐变作沉重与疑惑。等一目十行地将帛书看完,崔颂将东西还给侍从: “敢问太师,这份策论是何人所写?” 董卓随口道:“一个姓江的后生。” 江?莫非是江遵? 崔颂第一个便想到了他。 如果献策者是江遵,就能解释这封策论带给他的熟悉感了—— 这封策略上的观点,他曾经在“崔颂”藏在书箧最底下的一本册子上看过,创作者是“崔颂”的老师,何休。 那本册子上的观点,本身并不是策论,仅仅只是一种比较随意的,关于士族发展的前景,以及隐患的探讨。其中有几点内容,对于匡正社会秩序很有借鉴意义,然而,这几点想法虽然便民利民,却是违背了世家大族的利益。何休心知这本书不合时宜,便在写完的那一刻就将它束之高阁,未曾予他人看过。 后来何休病重,将所有孤本与自著的、未公开的书籍,全部交给了小弟子。 崔颂不知道江遵是如何知道这本书里的内容的,但转念一想,江遵曾听过何休的授课,算是半个弟子,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看过何休写的草稿也不足为奇。 董卓见崔颂神色沉凝,让侍从把帛书送给无名谋士阅读,而问崔颂:“小友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崔颂没有立即回答。这份策略的内容,他早已看过,对于安定平民、稳固朝纲、集中皇权有着很大的促进作用;同时,遏制了士族发展的势头,在牟取民心的同时必然会引来士族的不满。 董卓若是在这个时候选择安抚人心、压制士族,其实是很不明智的。外戚与宦官双双倒台后,被党锢之祸压制的士族迅速翻身,几乎掌握了朝中大半的话语权。哪怕董卓兵力再强,性子再霸道,也不能不顾及他们的想法。 董卓心知自己的心腹大多都是粗人,掌控朝廷还要靠士族,所以,向皇帝请命,平反党锢之祸,这就是一个示好的姿态,为了收买士族的人心。 只可惜董卓耐心有限,一有不顺心就强势压制,导致后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件不是得罪人的,把士族们惹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哪怕已经把人都得罪完了,但因为董卓实力强大,又未真正触犯到士族的根本利益,所以,双方目前尚且出于平衡状态。虽然有许多有志之士因为看不惯董卓的暴行,或是有其他想法,急着拉他下马,但其实还未存在集体的,根本上的冲突。 如今,外患四起,内部不稳,董卓若是在这个时候使用打压士族的政策,跟自断双臂、自取灭亡有什么区别? 见他迟迟不语,董卓目光深沉:“若有想法,但说无妨,无需避忌。” 无名谋士这时候也看完了策论,听到董卓的话,意有所指地道:“崔处士年纪轻轻,乍闻此等大事,怕是不敢进言。”他表面上好像在为崔颂开脱,实际上是在暗指崔颂年轻无知,心中毫无成算,遇到这种实质的问题便不知所措。 崔颂不说话,倒不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江遵此举的意图昭然若揭。若他是为了用这个策论坑董卓一把,完全没必要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江遵在策论最后署名著姓,这代表他给董卓献上这份策论,是打着奇货可居的心思,意图在董卓这方谋求名利。 崔颂与另一个自己如同兄弟,并不想恩师的心血被人剽窃利用,拿来谋求利益。然而,为了恩师,他不能发声,不能指出这些建言的真正的主人。以董卓之能,并不能很好地发挥这些建言的作用,只会引来无妄之灾。商鞅五马分尸的例子在前,他可不想恩师因为这些人的私欲而走上商鞅的后路。 见无名谋士咄咄逼人,崔颂沉吟了片刻,郑重道:“我觉得不妥。” 并非这封策论的思想不妥,而是当下的情形、献策者与决策者的目的不妥。 无名谋士铆足了劲儿要与他抬杠,听他这么说,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哪里不妥?我看这些策言句句在理、字字珠玑,每一条都切中要害。你可别因为人家江姓后生才华告绝、高瞻远瞩,就生了攀比之心,不问缘由地加以否认。”就差没指着鼻子直说崔颂嫉妒他人,这才故意贬低。 崔颂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索性任他造作。 董卓问他:“你再好好想想,这些策言到底如何?” 崔松毫不犹豫地道:“我觉得不妥。”仍然不肯多说原因。 无名谋士面露嘲讽,大肆夸赞、一一罗列这些策论的精华所在,字里行间无不讽刺崔颂的不识货。 听完无名谋士巧舌如簧的论述,董卓没有多说什么,挥手让崔颂退下。 崔颂明白董卓心里已有了决意,这封策论必将得到推行。 他淡定告退,心里则想着,没想到他们还没给董卓挖好坑,董卓就已自己给自己挖了个超大的坟墓,还迫不及待地跳下。 等到崔颂走后,董卓才拿出另外一张帛书,上面写着一段话:遵与清河崔颂有隙,恐为崔颂不喜。若有诽谤之语,恳请当面对质。遵之所言,发自肺腑;遵之忠义,日月可知。还请太师明鉴。 江遵或许是因为知道崔颂获得了何休的许多著书,极有可能察觉这些策言的出处,所以在献策的时候特意写了这些话,一方面为自己开脱,另一方面顺手给崔颂挖了个大坑。他哪里想到崔颂不仅没有跳下这个大坑,反而冷眼看他作死。而他也因为这一句话与这一份策论,将自己带入死路。 至于无名谋士,江遵的“伯乐”,为了排除异己,尽耍小心思,却不知道这些自作聪明的行动让他在后来——这封策论激起众怒之时,被董卓推出来当了替死羔羊。 崔颂回去后,同郭嘉说了这件事。 郭嘉道了句,可惜了。 崔颂知道他在可惜什么,此等意义重大的策论,被埋没了可惜,被人拿来胡乱使用亦是可惜。 郭嘉误解了崔颂的沉默,宽慰道…… 第85章 众叛亲离(一) “明珠蒙尘, 不过时候未到。待到海清河晏之时,拂去上面的尘埃便是。” 崔颂还在构想接下来的布局,听到郭嘉这一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顿了一顿,才想明白郭嘉说的是什么:“这是自然……恩师高义, 写下此番策论, 非为名利, 不过是为了‘学’字本身。” 崔颂想起那本书上类似编者按的自述。 “故异想天开,大胆谬言。后世之人, 如有时遇, 尽可自取。” 何休并不在意虚名浮利。他一生专研经学,心质纯粹。为了所坚持的学术,他潜心耗费十七年心血, 集之大成。他的政治言论大多揭露时弊,非为一利之私。 许多著作从未公开, 甚至不曾署名, 也不愿署名。 那些不懂其中深意,又无视何休警示与规劝的人, 哪怕窃去了高论,也讨不到好,反而会招来祸事。 事态的发展不出崔颂的预料。几日后, 董卓参照江遵献上的策论, 大肆改制, 引起士族们的强烈抵制。董卓一意孤行, 以权镇压,结果受到更为猛烈的反弹。 被蒙在鼓里的李儒、戏志才二人,得到消息后皆是一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李儒在心里怒骂:“这是活腻歪了不成?这一招烂牌,再多兵马也得完蛋。” 又转念一想,董卓闷不吭声地放了个炸弹,甚至不曾咨询他李儒,这是何意? 莫非……果真因为下毒一事对他心有芥蒂,戒备如斯? 比起董卓的前景,李儒更关心自己的未来。一想到董卓藏在这番行动下的深意,李儒就觉得坐立不安。 他来回踱了几十步,抬头盯着墙上的挂弓,又看了眼酒杯中的蛇影,咬牙下了决定。 “良禽择木而栖。董仲颖(董卓),你且好自为之吧。” 另一头,戏志才得到消息后,立刻前往董卓的居所。 董卓见他前来,没有冷遇,但也没有以往的热情。 戏志才心有所感,然则要事在身,无暇顾及这些:“太师,近日来在朝中推动的行制……” “志才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 戏志才心头一凉,蓦然抬头:“太师——可是焕做错了什么?” 董卓脸颊上的肥肉颤动,瓮声瓮气地道:“你没有错。只是这件事我意已决,你就不用多嘴置喙了。退下吧。” 戏志才执拗不退:“请太师听我一言——” “你不用多说,退下!” 戏志才上前两步:“今日便是死谏,也要请太师听我一言!” “大胆!”董卓一双虎目射出寒光,朝左右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容戏焕在此放肆,还不把人拖下去!” “自汉光武帝开国以来,士族之治便根深蒂固——纵使要拔除士族的势力,也不当在此等重要关头进行!你还未稳定根基,如何能挖掉根脉?!你若强行如此……唔咳咳,咳咳咳——” 又急又长的一串话说完,被卫兵强行拉扯往外拖的戏志才再也抑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鲜红的液体不但溅落在他的衣裳上,还有少许喷在与他推搡的卫兵的脸上。 被高超的雕工与磨磋技术修整得华丽锃亮的石质地板落满红花。那执行命令的卫兵心生恻隐,松了手上的劲道,抬头向董卓请示。 “太师——” 董卓同样有所触动:“罢了。你们带他去太医令那看看……悠着些。” 一干人走后,侍女上前,将厅堂的地面重新擦得一尘不染。 无名谋士从屏风后面走出,行礼:“太师……” 他很担心董卓被刚刚的事影响,改变主意,不再推行变制。 如果董卓反悔,他不但会失去一展身手、取信董卓的机会,还会平白承受士族们的怒火。 是以,虽然与戏志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无名谋士还是訾言道:“这戏焕倒也有心,可惜了……” 董卓闻言,用力冷哼了一声:“有心?他对我只能算略尽忠心,对我的家婢倒是‘有心’得很。” 无名谋士假笑:“许是一时糊涂?” 董卓冷哼不语。 自他得知戏志才与貂蝉有过密切接触后,便时不时地想起那一日殿堂验毒时的情状。 「志才为何害我!」 李儒那时候的震惊与震怒,不似作伪。 何况李儒说的十分在理——他们这些亲近之人,哪个不知他的习惯?明知他会验毒,还行下毒之事,岂不荒谬? 况且他珍重性命,把府里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别说下毒,就是府里多了一只苍蝇,他也能即刻揪出来。 因此,那件事始终透着蹊跷。无论是动机还是犯案手段,都令董卓摸不着头脑。 直到董卓得知戏志才与貂蝉有染一事,顿时豁然开朗。 如果是亲近之人与内侍里应外合,确实有可能寻到府中的漏洞,伺机下毒。 至于动机?李儒那句「为何害我」便足以说明原因。 如果下毒之人是戏志才,那他的目的就只可能是一个——将李儒拉下马,取而代之,成为他董卓最器重的谋士。 单看这件事的结果,谁最得利? 戏焕,戏志才。 不但让他对李儒生出疑心,不敢再重用李儒,转而将他捧上幕府第一谋士的宝座,予以了大把的权柄,还“仁慈”地为李儒说了好话,换来李儒的感激。 这戏志才,果然心智非凡。 董卓自觉已看穿了真相。 他其实不在意戏志才对李儒的“陷害”,也不管他与自己的侍女是否真的有染——他对貂蝉毫无兴趣,若手下有人看上貂蝉,必回眼也不眨地打包送上,以做拉拢。 唯独一点。董卓能够容忍手下人相互算计、互相攻讦,却容忍不了他们算计到自己头上。 在董卓看来,戏志才给自己“下毒”这件事犯了大忌,简直不把他董卓放在眼里。 所以,哪怕再是惜才,董卓也决定先把戏志才冷落上一段时间,杀杀他的锐气,让他清醒清醒,弄明白自个儿的身份。 至于李儒……也先一并冷着吧。这些老人跟着他久了,一个个都有了别的心思。不如先冷落搁置,待到他们惶恐不安后,再好生安抚,这样才能对自己更加忠诚。 董卓想得很美,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好生安抚”之前,他已众叛亲离,被吕布斩于宫门之外。 傍晚时分,崔颂与郭嘉二人正准备吃晚饭,门人前来通报,有一女子求见。 不多时,一个低着头,穿着青色襦裙的女子驱步而入。待抬头现出真容,崔颂不禁讶然起身。 “任姑娘……?” 貂蝉并袖欲拜,被崔颂制止。 再抬首时,已是泪盈于睫:“此事全乃妾之过错,本无颜来见公子……只,戏公子命在旦夕,不敢隐瞒……” 崔颂瞿然色变,立即动身,跟着貂蝉来到一处简陋的民舍。 方一进入庭院,崔颂就察觉到几阵异样的声响,立即拔剑而入。 第86章 崔颂之怒 屋内, 一个带着嘲弄的声音透过半开的门缝,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我家先生都这样了,你还过来说风凉话,这是人会做的事情吗?” “你这奶娃娃牙尖嘴利得厉害。你家先生出气多进气少的衰样可不是我害的。自己行事不检点, 一失意就做出这副模样,怎么,别人还说不得了? ” 崔颂撞门而入,屋内对峙的二人同时收声, 朝门边看来。 见到崔颂与他手上的佩剑,书僮惊疑不定, 无名谋士则是愕然中带着几分慌乱。 “你不是那崔颂——”无名谋士话说到一半, 见崔颂提着剑往里边走,顿时吓得声音发抖,“你、你要作甚?!” 银光闪过, 无名谋士来不及惨叫,头上的葛巾就连同诸多头发被一起削了下来。 他仓皇抬头, 正对上一双如蒙寒霜的凤眸。 “闭嘴。” 无名谋士顶着一头乱发, 吓得噤若寒蝉。 崔颂径直越过他,匆匆来到榻边, 将剑搁在榻底, 去查探戏志才的情况。 书僮本想拦住崔颂,但被他刚才的行为与气势所慑, 终是没有付诸行动。 床上的青年双目紧闭, 脸色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又密又长的睫毛在眼底的那片白色间投落了一层虚弱的阴影, 显得熟悉的面庞消瘦憔悴了许多。 崔颂一时心乱如麻,喉中有些发哽。 在与貂蝉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从貂蝉的口中得知了戏志才的病征。可那时,貂蝉亦告诉他,戏志才的病虽是不治之症,但还未严重恶化,至少还有五年的寿命。 兼之平日里,戏志才除了偶有咳喘,并未有别的症状,精神尚佳,崔颂便决定先灭杀董卓,将荀攸救出,再询医问药,找寻救治戏志才的方法。 可谁知,戏志才竟然在替董卓谋命,不但为了董卓殚尽竭虑,耗费心神,还因为董卓的乱来与猜疑怒极攻心,致病重呕血,昏迷不醒。 崔颂既懊恼于自己,怨自己因为戏志才的故意疏远而有所顾虑,未及时发现他的异状;又恼恨于董卓等人,恨他们胡作非为,行事不忌,如此糟蹋有功之臣。 “医匠怎么说?” 书僮此时认出崔颂正是当初告诫他“这几日不安全,宜快些进屋”的士子,又见他对戏志才尽是拳拳关怀之意,便卸下了心防,朗声道: “太医丞说,先生情况不太好,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闻言,崔颂稍稍安心了些。门边的貂蝉亦擦干了泪,眉目间的悲戚散了少许。 崔颂眼角瞥到蹑手蹑脚往门边退的无名谋士,不由冷笑:“再动一步,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无名谋士被之前的那一剑削去些许头发,虽然发根还在,算不上被髡[1],但他仍觉得受辱,只碍于崔颂的气势与佩剑,不敢发作罢了。 如今被崔颂这么一刺,怒火攻心,当即喝道: “崔颂你好大的胆!我乃太师幕僚,奉命来此,你非但恫吓、羞辱于我,还想取我性命?你的眼中可还有太师,还有圣上?亏太师对你青眼相看,你莫非要效仿那些逆臣贼子,罔顾君恩?” “君?董卓算哪门子的君?你才是好大的胆,竟将圣上藐视至此!” 无名谋士一慌,知道自己惊怒间说错了话,气势上顿时弱了几分。 又见崔颂蓦然起身,手提宝剑,眸露杀气,顿觉腿软。 “只是一时口误……”无名谋士知道这时候不服软不行,崔颂这边不仅占着人数上的优势,还持有利器;他就算想跑,门边还站着一个深浅不知的郭嘉,根本逃不了。 正当他心惶惶之际,从进门起就不曾说话的郭嘉忽然轻轻一笑,慢悠悠地开口:“义士何必动怒……” 无名谋士一听这话有调解矛盾之意,不由精神一振。 却听郭嘉话锋一转。 “我看义士你这造型别致得很,毛发比那猿猴长了一寸,与你正正合适。” 无名谋士脸色一黑。 这话什么意思?拿猿猴和他比?还“长了一寸正好合适”,这不是在骂他只比猴子好那么一点点吗?! 他气得抬起手:“你——” “我如何?” “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如此羞辱!” “你这义士倒也有趣的紧,莫非你这狼狈的模样是嘉害得不成?不过是你口中无德,激得我这有游侠之风的朋友义愤填膺,替天行道斩下你的冠发。自己黑了心肠,一失意就做出这副模样,怎么,别人还说不得了?” 无名谋士初时一听就觉得这话十分耳熟,等听到最后,立时瞠目结舌—— 这不是他之前讥讽戏志才时所说的话吗? 如今被人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无名谋士觉得脸上臊得慌,强烈的羞辱感席卷全身,令他恨不得当场甩袖怒骂。 可就在他竖起眉毛,准备不管不顾地臭骂郭嘉一顿的时候,崔颂提剑走近。映在无名谋士眼中的,是一张在他看来格外杀气腾腾的脸。 “奉孝何必与他多费口舌。看我一剑斩下他的头颅,就此清净。” 无名谋士双腿发软,见崔颂果真横剑而来,忙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我同在太师帐下效力,何必做到这等份上?” 郭嘉心知崔颂的意图,配合着拦住他的剑:“子琮,且息息怒。” 崔颂道:“此人谋害志才,我绝不饶他。” 无名谋士刚缓了口气就惊得一抖:“谋害?不不不,我可没谋害他啊。” “休得狡辩。若非谋害,你来此地作甚?” “冤枉啊,我真的只是来看看……”虽说想落井下石,但他真没想过害戏志才的命啊。 眼见剑光逼近,无名谋士脑中灵光一闪,急忙开口:“慢慢慢——若说谋害,有一人才是真有谋害戏焕的嫌疑!” 崔颂手中的剑悬在半空,眸光一沉:“是何人?” “正是那建言献策的江姓士子!他进太师府谢恩,恰好撞见戏焕与貂蝉在林中会面……后来与太师问答时,‘似无意’地说了这事。太师找了家仆前来问话,有人对证,说自己曾见到貂蝉与戏焕在后院海棠林外的小道上会面。” 江遵?! 崔颂面色一冷。 确实,江遵见过志才,认出他不足为奇……可是以志才的谨慎,怎么会让人撞见他与貂蝉会面? 貂蝉惊讶极了:“这不可能,我这几日从未与戏先生私下相见。倒是海棠林那一回……”貂蝉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停住。 “海棠林那一回怎了?” 貂蝉埋下头:“都是妾身的不是。是妾身拦住戏先生的路……未想到竟被人看见。” “你为何拦住志才?” 貂蝉闷声道:“妾身歆慕戏先生……” 崔颂想到来这儿的途中,貂蝉交代了她父亲的事,以及戏志才跟她的约定,当时并未提到她对戏志才有任何爱慕之心。 以貂蝉至真至纯的性子,不该在那等慌乱的情况下,还能掩藏她对戏志才的爱意。 可若是貂蝉并没有爱慕志才,她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忽然,崔颂想起了一件事。 “志才来刘曜府上救我……莫非是你与他通风报信?” 貂蝉一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崔颂心下了然。 他早就有些奇怪,那段日子戏志才时常外出,一离开便是好几天,如何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失踪并来相救? 他本以为是那天戏志才恰好回到驿站,没想到…… 崔颂心中愈加难受,仿佛有一把烈焰在最脆弱的地方炙烤。 他非但间接导致志才此次的磨难,甚至,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屡次设局离间董卓与他“最器重的谋士”。 崔颂甚至有些迁怒貂蝉的故意隐瞒,却又明白这样的迁怒太过自我。 貂蝉被志才以她的父亲作为交换条件,要求严守他的消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貂蝉对他坦然如一,而罔顾她的亲生父亲? 无名谋士察觉出几人之间的异样气氛,清了清嗓子:“若无事,我先离开了……” 崔颂抬头看了无名谋士一眼,发红的眼眶更显得他容貌摄人。 他挑唇一笑,轻描淡写地道:“自然是会放你走的,” 无名谋士舒了口气。 “不过,还要请你在这留上几天。” 听到后文,他隐隐觉得不妙:“你这什么意思?!太师对我十分器重,我不见踪影,他定会派人来寻——” “你放心。等时间到了,就算你不敢去见董卓,我也会扛着你去见他。” 不敢见董卓?这是什么意思?! 无名谋士心中的不妙感愈重,他来不及多说,蓦地后脑一痛,失去了知觉。 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过了片刻,榻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弱的咳嗽。 书僮惊喜道:“先生醒了!” 同一时刻,大鸿胪卿府上。 “没想到董卓器重的戏志才就是你与我提过的戏焕。多亏你及时发现,要不然,哼……”刘曜灌下一口酒,心生恼恨,“也怪我那天没仔细查看他的样貌,竟被他耍了一通。” 刘曜自己没认出戏志才,反而怪对方装模作样——分明是崔颂的挚友,却装作不认识,害他为了拉拢戏志才而在戏志才面前贬低崔颂,徒增笑话。 刘曜越想越气,用力拍了桌案一记:“若这二人联起手来在董卓那儿说我的坏话,那还了得?” 江遵心里讥笑刘曜,面上却是不显:“大鸿胪卿放心,经此一事,董卓必然已对戏焕生了心结。幸好大鸿胪卿在董卓府上有几位眼线,捉住了那戏焕的错处。不然,纵是我认出了戏焕,也拿他没有办法。” 刘曜哈哈大笑,正要与江遵继续推杯置盏,突然见门房慌张地前来通报。 “郎、郎主!我们的府邸被卫军包围了!” “什么!?” ※※※※※※※※※※※※※※※※※※※※ [1]髡,即髡发,剃去头发。一种被认为带有羞辱意味的刑罚。 因直言触忤刘璋,被璋髡钳为徒隶,因此短发。——《三国演义》 第87章 棋差一着 刘曜连忙问:“是谁的卫兵?可有名目?” 门房道:“是董太师的近卫, 奉旨捉拿士子江遵。” 刘曜异样的目光射向江遵。 江遵不慌不忙,整理衣裳起身:“既如此,我出去会上一会。” 刘曜被江遵的冷静感染,稍稍冷静了一些:“也好。兴许有什么误会,我与你一同前去。” 反正卫兵的原话是“捉拿江遵”, 又不是捉拿他刘曜, 他有什么可怕的。 江遵又道:“萧图或许与此事有关, 可请他一并同去。” 刘曜闻言,让下人去客房请贺维出来, 便收拾了衣容, 和江遵一起去府门迎接董卓的使者。 领队的卫兵见到他们二人,先是朝刘曜行了一礼,然后傲然地对江遵道:“你就是江遵?” 江遵作揖:“正是。” 领队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对后面人命令道:“拿下。” 刘曜退后一步。 江遵被人抓住,神色未变:“敢问几位军长, 捉我可有名目?” “你妖言惑众, 进献那狗屁倒灶之策,触了众怒。如今朝廷上下沸反盈天, 不拿你谢罪,拿谁谢罪?” 江遵道:“可我从未进献一言一策。” 领头人冷笑:“你狡辩也是无用。” 江遵仍然一派平静:“几位军长要抓人,可有画像?若无画像, 就不怕抓错人吗? “哪有什么画像, 你当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 还值得太师下发画像?” “那可有人见过为太师献策的江士子?”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领头人心中不快, 突然有一个士兵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领头人一惊,低声问:“当真?” 那小兵道:“确实如此。带‘江遵’去给太师谢恩的那天,我正好在府上执勤,与‘江遵’打了个照面。眼前这个人,跟我那时见着的……绝对不是同一个。” 领头人沉吟片刻,再向江遵发问的时候慎重了不少:“你不是江遵?” 江遵道:“我是。” “嘿,那真是奇了,难道你江遵还会变脸不成?” 江遵道:“这正说明向太师献策的人并不是我……这位军长,可否让我看一看那份策略?” “那是献给朝廷的秘要,你以为是集市上任人观看的猪头肉啊?” 旁边的一个士兵插嘴:“听说每个文人的笔迹都不尽相同。要知道这人是不是献策的‘江遵’,我们可以对照一下笔迹,一看便知。” 领头人劈头盖脑地斥道:“说什么傻话?笔迹这东西难道不能模仿吗?何况我们又不是查案的人,你管这江遵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江遵’,先带走再说。” 恰在这时,贺维跟着刘府的仆从匆匆赶至。 “发生了何事?” 贺维刚一开口询问,之前出来指认的兵士就对领头人说道:“校尉,前几日与太师谢恩的江姓士子正是此人。” 卫兵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在贺维的身上。 贺维觉得寒毛倒竖,转向被制服的江遵:“守之,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遵眼带沉痛地看向他:“怎么一回事?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贺萧图你——为何要冒充我的名义,向太师进献不实之策?” 贺维瞪大眼:“不是你让我——” 江遵语气渐厉:“你是想让我,为你做这替死之鬼?” 贺维闻言破口大骂:“你这无耻蟊贼!是你自己说你忧心天下,不得不进言献策,救黎明百姓于水火之中;又怕见到董卓,心中怨恨,被人看出,误了大事,这才叫我代你前去。怎么事临到头,把一切都推到了我的头上?好好好,别的事我们暂且不提,就说那戏志才,戏志才的事你要怎么分辩?分明是你……” 江遵现出不可置信之色:“我视你为至交好友,你为何要如此构陷于我?” 贺维又气又急,直冒冷汗。他张口欲辩,却听到领头人下达了无情的命令:“一起带走。” “冤枉!我是冤枉的啊!” 反观贺维的慌张与恐惧,江遵显得格外平静:“我随你们走便是。其中的是非曲直,相信太师定会明辨。” 目睹这一切的刘曜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他知道内情,他差点就被江遵的精湛演技给骗过了。 然而刘曜没有吭声。 在他看来,这一切与他毫无瓜葛。 不管董卓要抓的是江遵还是贺维,或者两个一起抓,反正只要没牵连到他,那就是无关紧要的事。 刘曜想得很美,却不知道有一个人把他当作经验值,积极地在董卓那里告他的恶状。 当卫兵们押解着江、贺二人回到太师府,其中一个亲兵去向董卓汇报情况的时候,吕布正在董卓面前展示他的忠心: “……此事千真万确!我见刘曜行事鬼祟,故暗中调查,结果发现他与逆贼勾勾缠缠,计划着谋逆大业。这一回的不实之策,名义上是刘曜府上的客卿所献,我等又焉知这不是刘曜的意思?——名为献策,实为暗害,真乃毒计也!” 董卓面庞发黑。细细一想,吕布说的有道理啊! 他按照江遵献上的策论颁布政策,结果,还未有所成效,就把朝堂掀了个底朝天。 士族们各显身手,用尽手段向他抗议——有的挂印辞官,有的非暴力不合作,只几日的时间,朝政就彻底瘫痪了。 想到这,董卓顿时气得掀了桌案。 “刘曜这条宗室老狗!我对他如此客气,他却对我阳奉阴违,背着我行此下作之事——看我不将他碎尸万段!” 吕布连忙进言道:“义父莫气,我马上就去取那刘曜的狗头,切下来给您垫桌脚。” 董卓拍拍他的肩膀,笑得畅然:“还是奉先最最忠心,旁的人都比你不得。” 别人都比不得……? 吕布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怕是不见得吧。 那胡轸,不就仗着和董卓同是西凉人,早早地跟了董卓,而对他们这些后来加入的“外来军”喝五吆六,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吗?那个时候董卓是怎么做的?一味地偏袒胡轸,让他们这些“后来的”一个劲地受气。 吕布越想越窝火,越想越不平,心中阴霾渐深。 又听得近卫汇报捉拿江遵的事,吕布顺势将一肚子的恼火发泄在了江遵的头上: “这是在演什么把戏?弃车保帅?” 虽然江遵和贺维两个小人物在他眼里谈不上“车”和“帅”,但眼下这番闹剧,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在其中。 董卓本来想把江遵与贺维压上来问个究竟,如今被吕布这么一说,顿时没了兴致,摆手道:“真是扫兴。拖下去一起杀了吧。” 董卓并不想知道事情真相如何,也不想知道谁有罪,谁又是被无辜牵连的。这两个人当中总归有一个是献策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更何况,他素来随心所欲,想杀便杀。他曾为了摆威风,把普通农户的头砍下来充作乱臣贼子,洋洋自得地宣扬自己的功绩,杀几个令他不快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江遵没有想到,哪怕他费尽心思,给自己留了数条后路,最终仍然棋差一着,险些被吕布的一句话断送了性命。 他素来自负心计,相信自己只要能与董卓当面对质,就能起死回生,非但不被问罪,还能获得董卓的青睐,至此飞黄腾达、入相封侯。 但他错算了一点——董卓的不讲理,是真的不讲理。 董卓连见他一面都不愿,丝毫不给他发挥的余地。纵是他巧舌如簧,能把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耍的团团转,也无计可施。 然而,他到底命不该绝,竟在即将被处刑的时候,遇上了“贵人”。 城西。 戏志才醒来,第一时间便见到了跪坐在榻边的崔颂。他的目光在崔颂隐隐发红的眼眶边逗留了一瞬,不禁蹙眉: “子琮怎么会在此?” 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他说的话,只有近在咫尺的崔颂听了个一清二楚。 崔颂连忙在旁边的案几上倒了一杯温在瓮中的热水,又扶起志才: “先喝点水润润嗓。” 戏志才坐起,就着崔颂的手,把陶杯中的热水慢慢地喝了。 饮完水,他看到了侍立在门边的貂蝉,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戏志才的视线在房内绕了一圈,在郭嘉与倒在地上的无名谋士身上略一停顿。 “能否请几位先出去片刻,我与子琮有话要说。” 郭嘉一笑,朗声称诺,还体贴地把地上的人形物体扛了出去。 貂蝉欲言又止,最终一语不发地垂下首,跟着郭嘉一同离开。 书僮关切地打量戏志才的面色,在接收到戏志才的注视后,后知后觉地指了指自己:“先生,我也要出去吗?” 得到肯定,书僮嘟囔了一声:“那先生你可不能硬撑着,累了就休息,可不能再这么吓人了。” 他离开房间,带上门,留崔颂与戏志才二人对榻而坐。 因为心中积存的话太多,崔颂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迟疑再三,转向一边的红木案几:“药尚温着,先把药喝了吧。” 戏志才无有不可。闷声喝完药,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崔颂,勉力伸手,在他的鬓角边逗留了一刹,最终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 “是我违背誓言,欺瞒你在先……你莫哭了,只是小病,不值得你如此。” 崔颂猛地抬头,神色愕然:“哭?你看错了吧,我并未哭泣。” 戏志才看向他发红的眼眶。 崔颂咬牙:“颂确实不曾哭过。” 什么是“哭”?双目泣泪,那才能称为哭,他顶多是哽得慌,一时情绪激动,憋得有些难受罢了。 戏志才知他倔强,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正要再做宽慰,又听崔颂说道。 “你也不必瞒我,推说什么小病……你的病情,我已知晓。” 戏志才骤然失语。 “另外,有一件事,我需告知于你,” 崔颂直直地盯着戏志才的眼,一字一顿地道, “我非‘崔颂’。” 第88章 对榻而谈 崔颂丢下一发闷雷, 却见戏志才神色平静。仿佛崔颂刚刚说的,不是惊天秘密,而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感叹。 已做好各种准备,等待裁决的崔颂, 一时之间有点接受不了这样的平静。 他甚至升起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个房间难道被按了暂停键?还是他刚刚的表达有误,戏志才没听懂他的意思? 崔颂顿了顿,郑重地道:“这不是玩笑话。” 戏志才仍然一派平静:“我知道。” 崔颂又道:“我也没有喝酒。” 戏志才替他补充:“你想说——这也不是酒醉之语。” 崔颂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搞不明白这件事的发展:“……你, 就这反应?” “那我应该是怎样的反应?” 崔颂有些头痛:“不管是怎样的反应, 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戏志才叹了一声:“我不知道你在困惑什么, 惟有一点……子琮,你需知晓,一个人就算改变得再多,他的本质也是不会变的。” 崔颂仔细琢磨戏志才的话, 蓦然失语:戏志才这是……不相信? 因为不信他之所言,坚信他就是崔颂,所以丝毫不觉得惊讶, 比他这个开诚公布的人还要冷静。 本质…… 本质是一个玄妙的词。他与另一个“崔颂”虽有几分相似,但在性格, 兴趣, 还有其他许多事上, 存在着显著的不同。他不觉得戏志才会看不出来。 “志才难道忘了, 我与原来的我性子相异, 并不相同。” “事与时变, 本性难移而脾性易改。是以初出茅庐者多冲动,经事者多隐忍圆滑。” 崔颂听明白戏志才的意思,他是说:一个人的性格会随着环境而变化。年少的人大多是冲动热血的,在经历社会后,将会有所沉淀,收敛心气,变得沉稳圆滑。 这句话,他赞同,也不赞同。或许一个人会随着环境而改变,但是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一个人的心态与行事作风或许会变,但TA的人格是很难改变的。 他与另一个崔颂,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 戏志才又道:“更遑论……你忘却了许多事,应当也忘了——你曾经的性子。” 崔颂被这神来一笔弄得一愣。 “实则你如今的模样更让我怀念。自何子仙逝,你心性大变……如今因为意外伤着了头,忘却过往纷争,回归原样,或许是幸事也未可知。” 崔颂:??? 他一脸懵地看着戏志才感慨怀念的模样,半晌才听明白过来。 原来,戏志才与“崔颂”相交十余年,可以算是总角之交。在“崔颂”的少年时代,他的性格与自己十分接近。后来何修去世,他少逢巨变,又发现何休的死另有隐情,心神动摇之下,一夜之间变得心思难测。 崔颂想问“何子之死,有何隐情”,可话临到口,终是转了一转:“可我不喜弹琴,毫无乐理情操。” 戏志才摇头:“你本来就不爱弹琴。” 崔颂又是三个黑人问号:怎么可能,“崔颂”不是每天都要弹琴吗? 又想,“崔颂”确实没说过他喜欢弹琴。在这个时代,弹琴作为君子六艺,是必须掌握的技能。或许,“崔颂”的弹琴,就跟现代学生每天都要做作业一样,只是一个习俗,并不代表喜欢? 崔颂只好道:“我毫无诗赋之才。” 戏志才笑道:“你本也不爱作赋,专喜术数,不过恩师乃经学泰斗,承其衣钵罢了。再者,作赋非一朝一夕之事,不可一蹴而就。许多人十年磨剑,尚且做不出佳作。而你失去记忆,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晰,又逢世道变化,静不下心,所以觉得困顿。待此间事了,你潜心修学几月,自无凝涩。若有疑难之处,尽与我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颂觉得这个世界简直玄幻了。以前他绞尽脑汁地演好“崔颂”的身份,防止露馅;现在情况竟然反了过来,要他绞尽脑汁地证明自己不是“崔颂”?? 崔颂不再纠结所谓的“本质”,将他穿越的事仔细措辞,和盘托出。 “这事或许听起来匪夷所思——我本名亦叫崔颂,是千年后的官学士子。某一日外出,闭眼小憩,一睁眼,就来到千年前,成了‘清河崔颂’。”说完,他又补充道,“而‘清河崔颂’,则代替了我,在千年以后生活。因为我们有时会在梦中相会,所以互通经历……” 崔颂越说越觉得这话听起来十分的扯淡……虽然这“扯淡”就是真得不能更真的“真相”。 “庄周梦蝶,不知周也。你怎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崔颂差点被戏志才的这句话噎住。 他当然知道“庄周梦蝶”的典故。这个典故讲的是:庄子做了个梦,在梦里他是一只蝴蝶,不记得自己是庄子。醒来后,庄子才发现自己是人而不是蝴蝶。可是,那个蝴蝶梦太逼真了,就像真的一样,庄子分不清蝴蝶的他是一个梦,还是身为庄子的他是一个梦。又或者,他既不是蝴蝶也不是庄子,他既是蝴蝶也是庄子? 戏志才这个时候拿出庄公的例子,是在间接地问他:你能确定自己是哪一个崔颂吗?也许另一个‘崔颂’只是你在梦中虚构的一个幻影;也许,你关于一千年后的“记忆”只是梦中的幻想? 崔颂不敢再想下去。这个灵魂叩问涉及到道家的哲学,容易把人绕晕。 他想不明白,明明他在与戏志才开诚公布,怎么最后竟上升到如此魔幻的哲学问题。 他默念了一遍我爱马克思我爱唯物主义,将那可怕的自我怀疑彻底压了下去。 崔颂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你身患重病,不宜劳神,那董卓……”崔颂停口,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他是想劝戏志才保重身体,不要再为董卓那样的人燃尽自己。可是,转念一想,他虽然不是戏志才,不能理解他的坚持,但换位思考一番,戏志才不惜消耗生命也要为董卓谋划,这说明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或许是忧国忧民之情,或许是大展宏图之志。打着“为他好”的名头,让戏志才放弃对他而言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是否太过自以为是了? 若他与戏志才只是普通的政敌,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劝他反水,可戏志才于他…… 哪怕撇去“另一个崔颂的挚友”这一层身份,他也不能等闲视之。 可若是不劝?那也不妥。 一来戏志才的身体不宜劳神费力,董卓又对他心生猜忌;二来董卓必然灭亡,到时,身为董卓帐下居功至伟的谋士,戏志才焉能有好结果? 戏志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然则,董卓虽然已经现出颓势,但尚有转圜的可能。胜负乃常事,唯有尽心一搏。若最终免不了失败,那也是天不应,人不合,非战之罪。至少……尽心耳。” 崔颂有所触动。 戏志才定睛凝视了他许久,缓缓接道,“何况,你……” “?” “你是否还记得……何子的死因?” 崔颂摇头。他没有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另一个自己也不曾与他提过。 刚才听戏志才说何休的死另有隐情时,他想问其中因由,但没来得及问出口。 “那便罢了。” 戏志才不欲多说,但崔颂已经被吊起了好奇心。 “恩师的死,究竟有何隐情?” 戏志才犹豫了一瞬,又听得崔颂道, “若是不能知晓其中内情,我将寝食难安,还请志才坦诚相告。” “这件事还未有定论,我不好妄加猜测。”戏志才道,“倒是过去的你,似乎认定何子之死与先帝有关。” 先帝……?那不就是汉灵帝刘宏吗? 崔颂又想到甘姬与刘曜。这两人认定灵帝的死是“崔颂”的手笔,该不会,是真的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这怎么可能,他和“崔颂”相处了那么久,“崔颂”是怎样的人他还不知道吗?再说,灵帝是在他来之后死的,那时候“崔颂”早就交换到现代去了,灵帝的死怎么可能跟他有关? 崔颂不再多想,见戏志才面有疲色,忙劝他快些休息。 离开屋子,看见书僮和貂蝉正站在园圃里说话,郭嘉则是站在院外的阡陌小道上,远眺四野,似在打量附近的地貌。 崔颂走了过去。 董卓府。 蔡邕被引入上座,面色沉肃:“仲颖之策,虽是良策,然牵连甚多。如今内忧外患,行此之策,非但不妥,还会招致灭顶之灾。” 董卓叹道:“只怪我太过心急,不曾请教伯喈,今该如何是好?” “好在仲颖及时止损,早早罢停,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这样吧,士族那儿,我代你说项。不过刚刚我过来时,见你的兵士要杀一名江姓士子?” “这江姓士子正是献策之人。他不与我说清其中利害之处,害我得罪于士族,自然要杀了这一‘元凶’,好平息士族的怒火。” “糊涂啊糊涂。”蔡邕恨铁不成钢地瞪他,“此等大才,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你怎能张口就杀?何况他师从名士,又是太学学子,你若杀他,岂非要惹恼他的同门?” 董卓虽然有些不快,但还是耐心地听完蔡邕的训诫: “伯喈说的是。那便……不杀了?” 蔡邕捋了捋胡子:“不但不能杀,还得重用。” “可士族那边要怎么交代?” “事已铸成。你就算把他杀了,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倒不如……” 第89章 众叛亲离(二) 董卓将身子往前, 接道:“倒不如留下他。伯喈既然称他‘大才’,那他就是有大才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可以尽释前嫌。怕只怕,他心有异心,不肯效忠于我。” “仲颖何出此言?” “试想, 他所献的策论如此精湛, 看问题看得如此透彻, 一定是个胸有沟壑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策论的禁忌, 不知道这些策论不宜马上施行?” “这……” “他却什么也不说, 任我按策论上的内容颁行朝政,以致朝廷大乱。这份策言,我足足颁行了五日。哪怕他一时半会忘了提点, 见到朝中异变,也该再次献书, 让我停止变革。可这五日以来, 他只安静如鸡地缩着,不置一言。莫非, 是故意为之,好叫我得罪士族?”董卓越说越气,觉得自己一定是真相了, “此人贼心可诛, 我如何能留!” 蔡邕停下捋胡子的手, 眉头拧成一线:“你之猜测, 也有几分道理……”他略微沉吟,“不过,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不如把那江士子叫来,当面对质。这样,仲颖要杀他,也师出有名,不会落人口舌。” 董卓应诺。趁着近侍去找人的功夫,他又询问蔡邕: “那刘曜,我又该如何解决?” 忽听董卓提了个不相干的名字,蔡邕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刘子明怎了?” “我欲杀之……” 蔡邕差点被董卓惊得心脏骤停:“又杀?且等等,刘子明做错了什么事?怎的引起了你的杀心?” “那江遵是刘曜的幕宾,我怕他图谋不轨……” “此事未有确凿证据,怎能轻易下结论?况且,那刘曜可是宗室,是刘家的人。你鸩杀少帝,已被天下读书人戳脊梁骨,如今若再妄杀刘曜,岂非又要落人口舌?” 董卓毫不在意:“酸儒之辞,何须畏惧。” “你你你——”蔡邕气得直瞪他,手抬至半空,摔袖就走,“如此说来,我在你的眼中也是酸儒了?好好好,我这酸儒马上就走,绝不碍你董太师之眼。” 董卓连忙去拦,又是认错,又是好言相劝。好话说尽,蔡邕才转身回返,叹道。 “仲颖若想匡扶社稷,必得顾惜名声。凡事三思而后行,师出有名才行。” 董卓面上称是,心中不以为然。 蔡邕看在眼中,更是慨然无奈。 就在这时,吕布掀帘而入,丢下一个布囊。 “义父,我将刘曜那厮的狗头给你取来了。” 带血的布囊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停在蔡邕的脚边。 吕布这才注意到房内还有一个蔡邕,放下长戟,抱拳招呼: “蔡中郎,别来无恙。” 蔡邕差点没厥过气去。他觉得自己“有”恙,特别,极其,非常的“有”恙。 “你……你……” 他先是颤巍巍地指了指吕布,接着又转过方向,颤巍巍地指向董卓。 董卓有些尴尬,吕布则是一脸莫名。 蔡邕怎么也没想到,他好不容易说服董卓不要乱杀刘曜,前脚刚说服,后脚吕布就把那刘曜的头带进来,丢在他的旁边。 他“你”了半天,接不出半个字,最终用力甩手,囊括千言万语地“哎呀”了一声,跪坐在地上捶胸顿足。 “社稷休矣,社稷休矣!” 董卓见蔡邕如此作态,暗道此事莫非真的不妥?便抬头拿那铜铃般的眼珠子瞪吕布: “逆子,看你做的好事!” 吕布真的委屈得不行。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啊?做错了什么了?不是董卓说要“将那刘曜碎尸万段”,他才抱着为董卓分忧解难的心思去杀刘曜的吗?他办事效率如此之高,怎么头取来了,董卓非但不嘉奖他,还又责骂了他一顿? 吕布沉默地挨着责骂,蔡邕仍在唉声叹气。 董卓想起之前正是吕布对他说刘曜“其心可诛”,他才对刘曜起了杀心,对吕布的责怪又不免多了几分。 “逆子,你这逆子!平日里不做些好事,只会进谗言,排除异己!” 董卓身形肥胖,此时站在墙边,手挨着了墙上悬挂的马鞭,遂随手取下,指着吕布的鼻尖, “是你说刘曜与反贼勾勾缠缠,如今又急吼吼地取他性命,是何居心?” “义父,那刘曜确实和……” “还敢狡辩,看我不打死你这逆子!” 董卓正要挥鞭,被蔡邕喝止。 “且慢。” 董卓倒不是真想打死吕布,闻言便停了动作。 蔡邕临近耳顺之年,行动有些不便。 他艰难地起身,面向吕布道。 “将军说刘子明有谋逆之心,可有证据?” “自然有。” 吕布找来自己的扈从,取拿来一叠竹简。 蔡邕打开,匆匆浏览了一遍,问吕布:“敢问将军。是否还有别的证据?” 吕布道:“这难道不能说明他的勾结之罪?怎么还要别的证据?” 蔡邕蹙眉:“这上面只有刘子明几次探视许子远(许攸)的记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吕布道:“那许攸密谋谋害义父。刘曜与他关系密切,不是反贼是什么?” 蔡邕有些恼了:“这如何能一概而论?许子远(许攸)之罪,尚未盖棺定论。而刘曜与许攸出自同门,念及旧情前去探视又有什么过错?他若真的图谋不轨,必然心虚畏怯,又怎会有胆子去找许子远?” 吕布一时辩驳不得。 蔡邕面有惋惜之色:“怕是误杀了好人矣!” 董卓同样心有戚戚焉。刘曜与他关系尚可,被枉杀了不说,还要叫他董卓平白背负骂名。董卓有些憋闷。经此一事,他对吕布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忍不住又骂吕布,将边陲将士的彪悍与粗野表现得淋漓尽致。 眼见吕布的脸色愈来愈黑,蔡邕忙出来充当和事佬。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为好。” “唉……” “那江遵……” 董卓道:“对对对!快请江士子上来!那起子混账到哪偷奸耍滑去了,怎么还不把江士子请过来!你,快过去催上一催。” 不一会儿,江遵被人带了上来。 他虽然衣裳狼狈,面有余惊,但总体而言仍是十分从容,颇有高士之风。见到董卓,他自然流畅地行礼,面上并没有丝毫怨怼之色。 “拜见太师。” 只这一下,就拉高了董卓和蔡邕的好感。 董卓仔细打量江遵,意外地发现他并不是上回过来谢恩的那个“江士子”。 蔡邕示意董卓发问。 董卓压下心中的疑惑:“你既献上良策,为什么不告诉我它的弊端与局限?” 江遵又作了一揖,侃侃而答。 “实不相瞒,那份策论非我所献。” 董卓“哦”了一声:“难道你不是江遵?” 江遵回道:“我姓江名遵,表字子明,泰山钜平人氏……” 董卓冷哼一声:“那份策论分明就是你江遵所献,还敢抵赖?” 江遵道:“那策论确实是我写的,但这献策之人并非我也。” 蔡邕听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有人冒用你的名义,向太师献策?” 江遵道:“正是如此。如若不信,可当场核对字迹。” 董卓许之。 于是拿出帛书,又叫江遵当场书写,逐字对照,字迹果然不同。 “虽大致相同,但于细微之处无一处相似,非同一个人的字迹。” 蔡邕作为书法名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差别。 江遵的字写意流畅,虽有几分矫饰,但能看出飞龙在天之势。 而献策之人的笔迹,只是字形相同,意境上却差得很远,过于拘泥而流于下乘。可见其主是个不懂得变通的人。 董卓粗眉毛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这是怎么回事?” 江遵闭口不言。 蔡邕劝道:“若有隐情,就与太师直说,他定会还你清白。” 江遵还是不言。 董卓道:“你扭捏什么,快说。” 江遵敛目而立。 董卓拍案而起:“怕是哑口无言吧?你既说不出因由,就让奉先把你砍成两半,丢出去喂狗。” 吕布在一旁暗恨。 平时恣意打骂,这时候又想到他了? 江遵的嘴跟河蚌一样严实。 眼见董卓即将发作,蔡邕先一步对江遵疾言厉色道:“这时候还不说,当真想背负‘谋逆’的罪名去黄泉哭号吗?” 江遵喟然长叹:“是遵遇人不淑,无颜面见太师。” 遂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娓娓道来。 根据江遵的说法,他与贺维是在洛阳文会上认识的,彼此惺惺相惜。后来他们一起游学,又一起逃难,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江遵平时有什么著论,或是好的想法,都会贺维分享。哪知贺维竟会盗用他的杰作,将它献给太师。 又因为江遵与贺维分享这篇策论时,并未提到其中的弊端与局限,贺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贸然献给董卓,这才引起了动荡与混乱。 吕布奇道:“既然那贺什么的盗用你的策论,为什么不写自己的名字?偷完东西还写你的名字,那贺什么的难道是个傻子吗?做这种出力不讨好、帮你白白宣传的蠢事?” 江遵镇定道:“那是因为这个策略,我曾给旁的人看过。贺维心知署自己的名会被人识破,影响他的名誉,所以就写了我的名字,然后冒充我,谋求太师的赏识。” 董卓听江遵这么一说。想起“江士子”确实有过来谢恩,还领走了许多奖赏。 想来,上回那个“江士子”就是江遵说的……冒充他的贺维了? 董卓此时已经信了九成,却又听吕布再次奇道: “这策论既是你写的,想来你一定十分熟悉,闭着眼就能认出来。那为什么朝政颁布后你不过来说明真相?你既知道这份策论的弊端,便应知道其中的严重性,为什么不上书制止?听说你是刘曜的客卿,不可能没有门路。而你刚刚所说的,全是你的一面之词,谁能证明?蔡中郎救下你的时候,贺维已经死了。你与贺维这事,怕是天知地知,你知贺维知吧?他一死,还不是任你嘴皮子磕碰,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江遵面色如常,心中却是窝火得很,暗恨吕布的多事。 “我前几日得了风寒,并不知朝中异变……”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前两个问题,正气凛然道,“我之所言,句句属实。这份策论确实曾予旁的人看过,其中一人就在城中——” “是谁?” “我的老师,何休。”江遵道,“以及何休的入门弟子,清河名士,崔颂。” ※※※※※※※※※※※※※※※※※※※※ PS:蔡邕不属于任何阵营,所言皆为“直言”,即做他认为正确的事。 《后汉书》记载,蔡邕纯孝正义,被董卓“厚相遇待”。董卓死后,蔡邕曾为他叹惋,从而惹怒王允,被王允下狱,死于狱中。 第90章 众叛亲离(三) 董卓疑道:“清河崔颂?可你当时不是另写一信, 说崔颂与你有隙……” 说完,蓦地反应过来。 向他献策的人是贺维,不是江遵,那么那封另外附上的信应该也是贺维写的。 江遵道:“与崔颂有隙的不是我,而是贺萧图(贺维)。” 说罢便把洛阳文会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当时参加文会的士子都知道这件事。” 董卓点点头。 如果贺维与崔颂有仇, 那就说得通了。 贺维知道崔颂认识江遵, 也读过他的策文。所以,贺维在冒充江遵、献上策论时, 故意附了那样一条私信。 因为他冒用江遵的名义献策, 所以读过江遵策论的崔颂在听到这是“江士子”献上的策论时,并未发现不妥。同时,因为他明说二人之间有隙, 董卓不自觉间就对崔颂话语的可信度打了个折扣,也不会将他们二人放在一处, 避免了贺维穿帮的可能。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 董卓差不多完全信了江遵,又想到自己当时问崔颂“此策如何”时, 崔颂直言不讳、认为“不妥”,他不由叹道。 “只恨我当时没听崔颂的话,没想到这篇策文是真的‘不妥’啊!” 江遵眸光一闪:“崔颂的才名享誉天下, 恩师生前便格外偏爱于他。以他的眼力, 自然能看出这篇策文的弊端。要是他当时能规劝太师, 分析这篇策文的利弊, 阻止策文的施行就好了。” 董卓闻言,眉头一皱。 江遵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崔颂既然知道这个策论不妥,不合时宜,为什么不当面指出利弊,劝他不要施行? 他却只说了“觉得不妥”四个字,别的不说,也不解释,如何能让他信服? 就不知道他只说不妥,却不解释原因,到底是明哲保身,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还是故意不说,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董卓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不管是哪个答案,都足以说明——那崔颂毫无替他谋划的心思,无法重用。 蔡邕很是了解董卓,一听江遵这话,觉得不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为崔颂辩道: “我见过崔士子,对他甚有好感。崔士子玉洁松贞,文采玢璘。不直说原因,大约是他以为这策乃是江士子你本人所献,挂念着同门之谊,不愿陷你于不义罢了。然而他又不愿欺骗太师,便只说‘不妥’,不说旁的。太师你且想想,如果崔颂当真存心隐瞒,或是怀有异心,又何必告诉你那篇策文不妥?推说自己不知,或是一个劲地吹捧就好,何苦直言不妥,引得太师不快?” 董卓一想,是啊。当时崔颂明明可以随大流,顺水推舟,没必要唱反调,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伯喈说得有理。” 江遵见此,忙改口道:“遵只是一时有感,未有别的意思。” 吕布这时也开了口:“我瞧那崔士子谈吐了得,不似寻常人,待人又实诚。义父你可不要冤枉了。” 董卓闻言瞪了吕布一眼。 吕布不爽地想,这又是怎么了,他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董卓则是心道:这兔崽子还有脸说?那刘曜的事不就是他搅和出来的? 董卓扬声道:“既然如此,就叫那崔颂过来,看他如何说道。” 江遵好似不经意地开口:“听说太师府上有一名戏姓幕僚,近日身患重病……” 董卓心中起疑,冷下脸:“你怎么知道此事?” 江遵一顿:“大鸿胪卿曾与我说过此事。” 董卓一听,刘曜如此关注他府里的事,是何居心? 还说给自己的幕僚听,这无耻的狗崽子,死得不冤。 江遵不甘寂寞:“敢问太师,是否真有此事? 董卓不快道:“是又如何?” 江遵道:“我认识一人,姓戏名焕。” 董卓非常惊讶:“你竟识得志才?” 江遵道:“不过是有几面之缘,泛泛之交。倒是崔家颂郎与戏志才交情深厚,以兄弟相称。” 崔颂?董卓想起上回刘曜向他举荐崔颂的时候,他曾向戏志才征询意见,戏志才说自己“没有见到人,不好妄下论断”,顿时又犯了疑心病。 依照江遵所言,戏志才与崔颂两人不但认识,而且还交情深厚,那为什么戏志才那时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还有那个崔颂,对他并无效忠之心。今有荀公达(荀攸)的事在前,戏志才的事在后。根据太医丞的回话,戏志才看起来是不太好了,崔颂是否会因此记恨上他? 董卓自认为——他之所以能磋磨吕布、戏志才等人,不用有太多的顾忌,是因为他掌握了他们的弱点。只要针对他们的弱点,满足他们的“渴求”,就能将人牢牢掌控。至于打压与磋磨?那不过是为了更好控制下属的一种手段罢了。 崔颂的情况则不一样。一来崔颂并未向他表过忠心,二来董卓对他缺乏了解,未探知他的“渴求”,更没有捉住他的错处与弱点。这样的人,他不能用,也不敢用。 为此,董卓歇了招揽崔颂的心思。在他看来,崔颂虽颇有名声,到底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士子,对他帮助有限,且毫无威胁,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决定将他放置一旁,做冷处理。董卓原来还想把崔颂叫过来,与江遵对峙一番,现在却觉得没那个必要了。 又想到戏志才身体情况日渐糟糕,恐怕没有心力继续替他谋划,他必须找一个新的谋士,替代戏志才的位置。 董卓第一时间想到前段时间被他提拔的无名谋士。想到他一力支持自己变革,思考看不出那篇策论的弊端,董卓心下暗恨:那个不中用的东西,还以为他是被埋没了的良玉美珠,没想到就是个草包货! 至于李儒……李儒虽有大才,终究心狠了些。董卓自己心狠,并得意于自己的心狠,却不希望自己的下属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对于李儒,他始终存着一分戒备,且下意识地想要找个人与李儒相互制衡。 气愤忧虑之余,董卓将目光投落在眼前的江遵身上。 无论是处变不惊的仪态,还是被蔡邕肯定的能力,都能展露此人的不简单。 若是为他所用…… 想到此,他对江遵的态度顿时转了个大弯儿,亲切而豪爽。 “不说这些了……今天江士子遭此横祸,某心甚愧,幸好伯喈及时赶到,避免大错的铸成。此乃某之幸也。来人!摆上几桌上好的筵席,我要亲自为江士子压惊。” 江遵一见董卓这模样,便知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荣辱不惊地道:“谢太师,太师唤我守之便好。” 侍从早已麻利地搬来桌案,奉上美酒。 董卓亲自用酒器替江遵勺了一盏佳酿,笑声几欲震顶:“哈哈哈——守之,来,我敬你一杯。” 蔡邕早就从江遵之前的言论中察觉到少许不妥,但他未有实质证据,不好名言,只得装作不知。但他对江遵的印象一路下滑,开始怀疑他的人品,再不复原先的激赏。 见董卓与江遵把盏共谈,相处甚欢,蔡邕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辞了酒宴,匆匆离开。 吕布见蔡邕病遁,只剩董卓与江遵二人你来我往,心中颇觉无趣。 他正想请辞,忽见董卓把头扭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你这逆子,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江士子谢罪!” 吕布眸光一寒:“布何错之有?江遵又何德何能,当得起布的谢罪?” “逆子,还敢狡赖!你先是出言挑拨,害我未问清缘由就处置守之(江遵),险失伊尹之才,后又喋喋不休、不依不饶地与守之别锋芒,当我不知你的心思!还不速速认错,以守之的磊落,定不会与你计较。” 吕布听罢气得瞪圆了眼。 他如何不知道董卓的心思?董卓想拉拢江遵为他效命,他吕布管不着,但凭什么拿他吕布作筏子,来讨好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庶人?把他吕布当成什么了? 吕布心绪不平,与他长久忍耐,按压在胸中的愤懑一同爆发了出来。 他倔然道: “布无过错,无需向一小儿谢罪。” 董卓上前两步蹬翻了为吕布准备的食案: “逆子,连我的话也不听,反了不成!” 吕布将凌厉的目光投向董卓,唬得董卓忘了喝骂。 吕布声若洪钟:“不——敢——,我看义父今日许是喝得多了,竟胡乱予人罪名,布不敢顶撞,先行告辞。” 说罢,昂首挺胸,迈着大步离开厅堂。 董卓倒抽了口冷气:“这混账——” 一直冷眼旁观的江遵此时连忙上前:“都是我之过错,太师切莫动气,气急伤身。” “这哪里是你的错!”江遵这一劝,反而让董卓更加恼怒,“这混账,仗着我的宠爱,愈加不把我放在眼里——” 江遵不再多言,看向敞开的大门,平静一笑。 他能将轻视他、讥笑他的官员,表面上赞许他的才华、实则鄙夷他的出身的许攸送入监狱;将把他利用完后就当玩意儿养着解闷的刘曜、平日里只会聒噪惹人心烦的贺维送入地狱;将不搭理他示好的戏志才、崔颂二人一个气得病发,一个断绝仕途;自然也能整治这不识好歹的吕奉先。 怒气冲冲离开的吕布不知江遵的想法,一腔怒火全数喷在董卓的身上。 “董卓狗贼,竟敢如此欺辱于我——” 同一时刻,与戏志才开诚布公失败的崔颂离开草庐,走到郭嘉身旁。 第91章 李儒发威 郭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 崔颂道:“劳奉孝随我走这一趟……” 郭嘉摇头:“子琮此言未免太过见外,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戏兄现在情况如何?” “尚可,现已睡下。再过一刻便是宵禁时间, 看来我们今个儿只能在这留宿一晚了。” 郭嘉道:“也好。” 崔颂问:“董卓那谋士现在何处?” 郭嘉指了指农舍的后院。 崔颂顺着他的指示看去, 那个方向除了一堆不能藏人的杂草, 就只剩一口底部破了个打洞的水缸。 崔颂顿了一顿:“……是在缸中?” 郭嘉道:“正解。且不去管他,现在我们先来商量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崔颂闻言绷紧了精神, 却见郭嘉认真托着下颌。 “今晚……” 崔颂侧耳聆听。 “我们该吃什么?” 崔颂:…… 见崔颂半天不答话, 郭嘉在凝视他的眼光中,意思意思地加了点疑惑成分。 崔颂心知郭嘉这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便同样佯装思考了片刻, 回道:“红烧奉孝如何?” 郭嘉眼露笑意,不过这一回是真的有些疑惑:“何为红烧?” 崔颂想起这个时候还没有铁锅, 便随口乱诌:“就是把奉孝烧成鲜艳的红色……” 郭嘉煞有介事地点头:“甚好。一道菜不够用, 再加一道‘子琮甜酪’如何?” 崔颂默然无语:“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饿了。” “不用担心,”郭嘉指着农舍的西北角, “我刚刚去看了,灶上有食材。在你出来前,任姑娘便已做好晚食, 一起去看看吧。” 城内, 李儒正在书房内看书, 突然收到董卓的传召。 这是自“下毒事件”以来, 咸鱼了许多天的李儒第一次在休沐时间被董卓的人找上门。 李儒非但没有任何欣喜与兴奋,反而有些厌烦。 这个时候董卓派人来找他,铁定没有好事。 大晚上的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李儒在心里骂了董卓千百遍,面上却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跟着董卓的传侍兵去了董卓的府邸。 一进入厅堂,就见董卓坐在上座,左侧坐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士子。 李儒隐约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故作不知,笑着上前行礼: “见过太师。” 董卓受完这礼,摊手指向江遵: “这是江守之,有命世之能,丝毫不输于志才。” 听到董卓拿戏志才作比较,原本对江遵进行选择性过滤的李儒终于抬头打量了江遵几眼,虚虚行了一个平礼:“江士子。” 江遵起身回了一礼:“久仰李先生大名。” 各自入座。 董卓击掌二声,一侍者端着金漆云纹盘上来,漆盘的上方盛着一枚竹简。 李儒见竹简上端插着一只鸟羽,心知这是从前线军中送来的急信。 董卓道:“这份羽檄我已经看过,你们两个也看看。” 侍者端着漆盘,脚步渐缓,似在犹豫这份密信先给谁过目为好。 李儒见此,心中不快。 他作为董卓账下首席谋士,居功至伟。以往遇到这种事,董卓的下人肯定想都不想,直接把东西盛到他眼前,哪有过这种犹豫的态度? 这些下人都是以董卓的意志为尊,他们的行为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董卓的态度。 见侍者为难,江遵“善解人意”地道:“长幼有序,李先生先看吧。” 李儒挑了挑八字眉,觉得这江士子说话真有意思,还……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什么叫“长幼有序,李先生先”?这是在暗指他李儒除了年长几岁,与江遵比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李儒觉得可笑,懒懒道:“听到没,还不把东西拿来给我。” 却是分毫不接江遵的挑衅。 这点子嘲讽的招数,早在他李儒碌碌无为的时候就已接触过无数回了,自然免疫。而江遵,在李儒看来连对手都算不上,不值得他耗神费力。 上方的董卓对下面的暗潮涌动视而不见,他一个人喝着酒,对慢慢挪步的侍者道:“磨蹭什么,还不把东西给文优(李儒)?” 侍者如蒙大赦,立即把东西放到李儒案前。 因为早知道董卓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李儒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感觉。他翻开竹简,粗略阅览了一遍。 这份急信是胡轸寄来的,里面陈述了游殷和游毅两兄弟的“滔天大罪”,恳请董卓将游家夷三族(灭族)。 李儒:…… 李儒一切尽在不言中地无语了半晌,怀疑这胡轸到底是喝醉了酒乱发羽檄呢,还是脑子彻底坏掉了? 游殷和游毅两兄弟,一个官至司隶左冯翊功曹,一个官至武卫将军,虽然并非一等一的高官,但是一文一武,身居要职,人脉广泛。 尽管你胡轸是董卓十分倚重的亲信,也不能因为个人恩怨,随口胡诌就想把这两兄弟弄死啊,这胡轸到底是疯了还是疯了还是疯了? 转念一想,胡轸平时一有大举措就会写信询问自己,如今竟然半点没知会他,直接致信董卓……往日的孝敬也敷衍了许多。莫不是见他最近“失势”,便生了怠慢之心? 李儒老奸巨猾,通过不易觉察的细节便知晓了胡轸的心思,心中冷哼。 不愧是董卓所偏好的亲信,真真跟他一个模样——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忘了他以前是如何在董卓面前为他打掩护,甚至不惜数次得罪吕布的? 李儒便不再想搭理此事。反正胡轸对自己心生轻慢,他自作死随他作,真干预了说不定还得惹一身的骚。他胡轸作死,关他李儒什么事? “游家兄弟的事,我知之甚少,不便多嘴。还请江士子阅上一阅。” 江遵一边翻阅竹简,一边对李儒笑道:“李先生不了解游家兄弟,此话当真?那遵怎么听说上次武卫将军(游毅)给你府上送了一名舞姬?” 李儒眼神一凛。 那个叫甘姬的女子,他事后查过。此女本被西城卫捉住追查身份,却被武卫将军游毅担保,最终释放。 他虽然不知道游毅为什么会为此女出面做保,却也查清楚送她进胡府的不是游毅,而是西城卫中的一员。 这江遵,如何知道游毅与甘姬的事?哪怕旁人对他李儒府上多有关注,也只会以为那舞姬是胡轸所送,不会带出背后的游毅。 除非…… 李儒所料没错,江遵之所以知道甘姬的事,正是因为甘姬的一系列行为里有他的手笔。 早在甘姬潜伏在崔颂身边的时候,他们二人便已勾结在一起。 后来,甘姬被崔颂抓到错处。那天正是江遵与甘姬私下交换情报的日子,江遵久久等不到甘姬的情报,心知甘姬那儿一定是出了纰漏,便设计让刘曜强请崔颂进府,借此机会将甘姬救走。 甘姬逃离驿舍后,本想投奔刘曜,是他巧言恐吓,让甘姬以为刘曜想杀她来讨好崔颂,又不懂声色地挑拨,激起甘姬对崔颂的仇恨,灌输“只要在长安城内解决崔颂就能拯救全家人”的想法,从而以身犯险,冒充舞姬进入李儒的府邸。 虽然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失败了,但他从甘姬口中得知“戏志才为董卓效力,且地位不低”一事,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刘曜,成功算计了戏志才。 不过,江遵从甘姬那得到的消息不尽为真。 例如他知道甘姬借游毅的威势进了李儒的府上,但他不知道,甘姬并不是游毅送进李儒府的,中间还隔了个胡府。 就是这么一点区别,导致李儒发现异常,并将他与甘姬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江遵做好了看好戏的打算,却见李儒惊讶地睁圆了眼,啧声道,“江士子,话可不能乱说。那名女子并非游将军所献,反而与大鸿胪卿刘曜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 一听到刘曜的名字,江遵握酒杯的手一僵。 李儒冷笑:“我本想着,人既然已经死了,那便一了百了,让他安心地去了吧。哪知江士子的这句话竟提醒了我。” 他站起身,朝着董卓作了一揖。 “太师容禀,儒要进言状告一人。” 董卓其实很不想让他说话,但他虽有压制李儒的心思,无奈除了病恹恹的戏志才外,手下的聪明人没一个能比过李儒的,现在还不能和李儒撕破脸,只得任凭他发挥。 李儒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毫不犹豫地就给江遵放了个大招:“大鸿胪卿刘曜,先是收买清河名士崔颂的婢女,意图谋害崔颂;后又让那婢女假借胡将军的名义,进我府上,意图行刺于我——敢问刘曜是何居心?” 江遵没反应过来这一发展。 这时,李儒又转过头来,将炮火对准他:“听闻江士子曾经是刘曜的幕僚,深受器重。儒斗胆问一句,刘曜之谋划,到底为何?我李儒,可曾有半点得罪刘曜的地方?” 江遵只得再次起身:“李先生……” 李儒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还想请问江士子——刘曜的这些行为,你知道多少,又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江遵神色大变。 第92章 诛心之语 李儒这句话可谓是诛心之语。不但诛心, 还直切要害,把江遵扎了个透心凉。 江遵毕竟年纪轻,尽管城府深重,被人这么当面指出心底的私密,不可避免地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只这刹那间的异常, 在场的都是人精,又有谁看不出来? 然而江遵不知道的是, 刚刚的话实际上是在诈他。 甘姬自入长安城后, 一直没见过刘曜,所托之事都是借助江遵这个中介,又怎么可能会被人发现她与刘曜之间的关系? 然而李儒此人老奸巨猾,就算是诈唬,也唬得声势浩大, 底气十足,这才把江遵骗倒。 江遵想矢口否认,又怕李儒这边真有什么证据,一时之间竟不敢反击。 待董卓怀疑的目光扫了下来, 江遵心中一紧。 “李先生这话, 遵可听不懂了。”他硬着头皮道,“什么崔颂的侍女,什么谋害先生, 这些事, 我闻所未闻!” 李儒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刘曜确实有做过这件事, 而你不知情了?” 江遵心知这是一个言语陷阱, 万万不能跳。他做出激愤的模样,狠狠甩袖:“我不知道!我相信刘大鸿胪卿绝不是做出这种事的人,敢问李先生可有证据?” 江遵此时已出了对策。他先表明立场,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之后又用了“相信”二字,暗指刘曜的事他确实是不知情的,但作为刘曜的幕僚,信任主君的人品。最后才让李儒出示证据。这样,就算李儒真拿出证据,他大不了就是故作震惊一下“没想到大鸿胪卿刘曜是这样的人”,“我错信了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江遵想得极好,可李儒是何许人也,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打算? 是以李儒根本不接他的茬。江遵不敢说话,他就正面刚。江遵要正面刚,他就剑走偏锋:“还真奇了怪了,崔颂与刘曜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那崔颂又与你师出同门,刘曜何必跟他过不去?” 江遵心道这两个人怎么会无怨,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出口,只得一口咬定:“我不知。” 李儒道:“崔颂是你的同门师兄弟,你怎会不知?” 江遵道:“我与崔颂关系泛泛……” 话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李儒刚刚那句话偷换了概念,他一时不查,竟然踩进了陷阱。 他想改口补救,李儒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既然关系泛泛,他又怎会看过你的策论?” 江遵想也不想地道:“我与他师出同门,老师看过我的策论,便把那策论交给崔颂阅读,询问他的看法……” “何休天下名士,岂会做出不经同意就随意传阅他人心血的事?想来,把策论给那崔颂看,是经过你同意的了?” 江遵咬牙:“正是。” “那么,崔颂对你这篇策论的评价如何?” 江遵一愣。 “你可要想仔细了再答。等你回答后,我会叫来那崔颂当面对质,若是和你回答的不同,那便是你在撒谎。对着太师撒谎,你可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江遵一时无言,他只知道崔颂认为这策论“不妥”,并不知道崔颂的具体想法。 可面对李儒的咄咄逼人,江遵不得不答。他打起精神,故作平静道:“崔颂对那篇赋如何评价,我并不知晓。” 李儒仰头大笑:“你不知晓?那是你的心血之作,是一篇奇策!何休经过你的同意,将那策论交给崔颂阅读,竟然不告诉你崔颂对这篇赋的见解?而你,竟然也一点都不好奇?” 江遵一口咬定:“我确实不知。老师把策略交给崔颂看,崔颂还没说出见解,老师便去世了……” 李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那可真够巧的。” 董卓这时候出来打圆场。他虽然已经对江遵生出疑心,但是,江遵是他要抬举的人,若是李儒今天真的把他皮子拔下来,他董卓的脸面也不好看。 “行了,文优。这些只是小事,何必大动干戈。” 李儒在面对董卓的时候,完全不似面对江遵时的咄咄逼人,而是一派心平气和的模样。 他一边跟董卓回话,一边觑眼看向江遵: “不是我李儒小题大做。我只怕,有人恬不知耻地盗窃他人的心血,没得半两能力还要搅风搅雨。欺骗我等事小,就怕他滥竽充数,扰乱太师大业。” “恬不知耻地盗窃他人心血”,这句话仿佛最锋利的刀,把江遵的脸皮刮下一层,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无法善了,便气愤地哼道:“那就叫崔颂前来对质。” 董卓本来还抱着偏袒的心思,待听到李儒说到“假冒”,“影响大业”时,立即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他之所以对江遵特殊对待,是因为他有大才。如果江遵的才干是假的,那他有必要为了江遵和李儒闹得不痛快吗?况且,如果江遵真的是无才之辈,他重用江遵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董卓不由又将心偏到了李儒这边。结果刚一回转,就听到江遵说要找崔颂前来对质,不由有些惊异。 江遵竟然愿意跟崔颂对质,难道那策论确实是他所写的?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屡次被李儒捉到漏洞?还是说……他和崔颂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交易,两人早已串通一气? 江遵并非自大地认为自己不会露馅,也没有跟崔颂串通。他之所以在面见董卓的时候跟他说,自己的策论被崔颂看过,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他当时被吕布追问,话赶话之下,不得不推出崔颂,好增加说服力。加上那种情况下,董卓不一定会找崔颂过来对质,他便大胆一为,又三言两语地挑拨了两句,让董卓放弃辟召崔颂的念头。 另一方面,哪怕董卓真找来崔颂对质,他也不怕—— 他知道崔颂秉性纯孝,这份策论触犯了整个士族的利益,在士族们已经被这策论激怒的时候,崔颂绝不会指出那份策论的真正主人,让自家恩师徒背骂名。所以,不管崔颂对自己盗取何休心血一事再怎么恼火,他也只能替他遮掩,并看在“同门”的份上拉他一把。 哪怕崔颂一时没想通,江遵也有自信说服崔颂帮他。 然而江遵漏算了两点。他没有想到,自己让贺维以“江遵”的名义陷害戏志才的事会被崔颂知道,他也忽略了——就算崔颂为了何休的名声与生后安宁,将真相牢牢封在口中,也有的是办法报复他。 大约是江遵找崔颂对质的行为让李儒嗅到了几分猫腻的味道,李儒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第一时间将江遵堵得哑口无言,而是仔细打量江遵的脸,不放过每一个细小的神清。 江遵怕李儒看出什么,不愿李儒盯着他,遂出言挑衅道:“李先生怎么沉默了,不是你口口声声指责我说谎吗?怎么,我要求找人来对质,你反而不敢了?” 李儒没理他,一双狼目一错不错地对着他的脸,直看得江遵心头发渗。 意识到自己非但被李儒牵着走,如今还慑于他的气势,江遵又恼又恨。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胆怯,他上前一步,厉声道:“若找来崔颂对质,证明我不曾说慌,你当如何?” 李儒敷衍地反问:“你想如何?” 江遵冷笑:“李先生与我,非同道中人。遵不可能与意图陷害我的人共同谋事,你与我,只能有一人留下为太师效命。”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李儒还真想拍拍江遵的肩膀,跟他说:“算了我直接认输把效忠董卓的机会让给你吧。”可惜,就算李儒这么做了,董卓也不会放过他。 他知道董卓太多太多秘密,若不能为董卓用,必定会被董卓杀死。 所以,李儒若想另投明主,首先要做的事便是…… 弄死董卓。 董卓尚且不知道自己的“作”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死”,更不知道他“不得不器重”同时又“有心压制”的第一幕僚此刻正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弄死他。 董卓只看着眼前的事。眼见江遵胸有成竹,如果能证明江遵所言为真,李儒的话只是错误的猜测与无礼的构陷,那么,便能借题发挥,拿住李儒的错处,顺势打压他的声望。 因此,董卓即刻道: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文优你觉得呢?清河崔颂为人端方磊落,想来是不会随意说谎的。” 你也知道人家是“不会‘随意’说谎”,而不是“不会说谎”? 李儒一见董卓这模样就腻味得很,董卓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他一看便知。 他李儒为董卓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以前董卓虽然对他有些防备与猜忌,但至少明面上十分尊重,现在竟连装都懒得认真去装,还为了个不知所谓的黄毛小子算计他? 如何不叫人齿冷! 李儒的怒火节节攀升,他对董卓的最后一点情面被磨了个精光。 或许“下毒事件”是董卓疏远他的导火索,可董仲颖此人,本就是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草莽! 李儒最终怒极反笑:“那便依太师所言。” 第93章 当面对质(上) 当董卓的卫兵找到崔颂的时候, 已是子时,折合成现代计时约莫是十二点。 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被挖出来的崔颂格外地不爽, 将董卓从头发根问候到了脚趾头。 同榻的郭嘉一样睡眼惺忪, 困乏地呼了个哈欠,套上长袍:“我与你同去。” 董卓的卫兵生硬地道:“对不住, 太师只请了崔士子一人。” 郭嘉有礼地反问:“你们太师大半夜地请崔士子过去,可有说过‘不许他带上护卫’?” 卫兵闻言一愣:“倒是不曾。” 郭嘉轻笑:“那不就是了,我是崔颂的贴身护卫, 同去有何不可?” 如果崔颂现在正在喝水, 估计会一口喷出。 那卫兵有些无语:“你是贴身护卫,怎么会和崔士子共睡一榻?” 郭嘉道:“不时刻贴身相伴,怎么称得上是贴身护卫?敢问军长, 可有哪条律法规定贴身护卫不可以与主君共睡一榻?” 见卫兵答不上来, 又道, “何况这间农舍地方狭小, 我们在此借宿, 只得委屈江士子与我一间了。” 卫兵哑口无言。他们明知对方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却半句都反驳不得。更可怕的是,待仔细咀嚼对方刚刚说的话后, 他们竟然觉得挺有道理。如果不是这人懒得掩饰行止气质,他们差点就信了。 “罢了,把他一起带上。”卫兵什长不想在这细枝末节上纠缠, 痛快地做了决定。 他们戌时三刻收到命令, 去驿舍找崔颂的时候扑了个空, 花了好长时间才在这里找到人。卫兵什长不敢再做耽搁,在他看来郭嘉的要求只是小事,应了也就应了,能请走崔颂、回去复命才是正理。 等到崔颂出门的时候,他特意往貂蝉与戏志才的落榻处看了一眼。 ——因为这里只是戏志才临时养病的地方,院子不大,房屋也有限。为了照顾姑娘家,他与郭嘉让貂蝉在唯一的空房歇下,自己二人则是找了附近的农户寄宿。 许是崔颂二人与貂蝉、戏志才的院落离得较远,貂蝉二人又睡得很熟,他们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仍然户门紧闭,窗屉一片漆黑,不见灯亮。 崔颂松了口气,悄悄加快脚步,将卫兵们往反方向带离。 等崔颂抵达董卓府邸的时候,厅堂内的几人早已昏昏欲睡。 董卓正打着小盹,肥嘟嘟的胖手稳稳地撑着下巴,即将熟睡之际,他的头往下重重一点,立即醒了过来:“谁敢造次?!” 这一吼把厅里的其他人都吓醒了。 董卓怒目圆睁,威武地往下扫了一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时辰了?” 站在一旁,因为困倦而神游的侍卫早被董卓的那一声惊雷喝醒,此刻听到董卓的询问,忙看向墙角的滴漏,回答道:“回太师,现在是子时三刻。” 董卓木愣了一会儿,突然愤怒地拍打桌案:“混账!去找崔颂的兵子都是干什么吃的,临近深夜了还不过来复命!” 刚刚带崔颂进门的什长尴尬地上前行礼。 刚刚才发作过一遍,若是高高拿起,低低放过貌似有点说不过去,想到这,董卓严厉斥道: “你们好大的胆,如此怠慢我的命令,是不是也想怠慢我?” 这一队卫兵仓惶不安,忙躬身认错。 什长解释了其中缘由:“……我们去驿舍的时候,扑了个空……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着人。” 停顿片刻,又道, “崔士子还有一‘贴身护卫’,我们夜一并带来了,正在门口候着……” 董卓毫不在意地道:“那就让他在门口候着。” 却是不肯在听什长的汇报,转而将目光移向了崔颂:“你大半夜不在驿舍歇着,跑那么远干嘛?” 崔颂不答反问:“敢问太师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董卓也就是随口一问,崔颂不回答他他也不在意,心道这清河崔颂果真没有逢迎自己的意思。 他觉得兴趣恹恹,又想早点去睡觉,索性开门见山,说出了请崔颂来的理由。 崔颂:…… 诶,不是——就这点破事,大半夜把人从被窝里刨出来过来“面圣”? 崔颂在心中默默泼了董卓和江遵一盆洗脚水,泼完后不解气,又往江遵脑门上多泼了两盆。 江遵不知道自己在崔颂脑内剧场里的凄惨模样,他站起身,笑容可掬: “便有劳崔兄弟了……” 崔颂颇有些无语。 这江遵做了缺德事后,一声不吭地拖自己下水……他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替他遮掩马脚? 崔颂温吞道:“江士子这话,倒叫我为难了。” 江遵脸色一变。他反应极快,整袖走到崔颂身边,躬身一揖: “不知道遵何时得罪了崔兄弟,遵在这里赔礼了……只这件事关乎遵的名誉,还请崔兄弟仗义执言,不要因为个人喜恶而刻意与遵为难。” 话一说完,他稍稍放下作揖的手,露出泛着寒光的眼与无声蠕动的唇。 那无声的二字,正是何休。 崔颂觉得十分可笑。这江遵自己德行有亏在先,竟然还倒打一耙,说他因为个人私怨而不愿作证。临了最后,又拿何休威胁他。 他是不想何休因为这些小人的卑劣行径而步上商鞅的后尘,但这江遵似乎没有意识到,此刻最迫切想要遮掩“何休之言”的,不是他崔颂,而是江遵他自己。 李儒虽然没有瞧见江遵威胁崔颂的小动作,但以李儒的心智,能把事情猜到八九不离十。 他见江遵明面上言辞凿凿,细听之下却有几分不合理的生硬,嘲弄道:“这又成了崔士子的不是了?这好的坏的都让江士子你一个人说了。” 见江遵想要反驳,李儒话锋一转,“不过,我看江士子你倒是真有几分可怜。被友人(贺维)负心,被府主(刘曜)拖累,如今,竟然连同门师兄弟(崔颂)都要找你的不快?嗯,可怜,真可怜。连我这等铁石心肠的人都生出了几分怜惜呢,更不用说我们‘仁慈’的太师了。” 李儒被董卓埋汰这么久,也不是吃素的,在讥讽江遵的同时顺带不轻不重地刺了董卓一下,“可见,这说话的技巧尤为重要。说得好了,东施也能成为惹人怜爱的西施呢。” 崔颂差点没忍住笑场,他一直以来对李儒的印象都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没想到也是个妙人。 江遵皱眉:“李先生,你纵然不信我说的话,又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江士子误会了。”李儒此刻又露出平易近人的模样,显得格外地好说话。但他吐出口的话语,与“好说话”一词搭不上半点关系,“我只是奇怪——清河崔颂的君子之名闻名遐迩,你江遵到底有何德何能,能让这样一个渊渊君子因为厌恶你而做出蓄意污蔑之事?” 江遵道:“正是因为不解,所以我才直言相问。事无不可不对人言,或许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言辞间颇为自信,好像他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似的。 李儒打量了他两眼,又看向另一边老神在在,看他们两个互掐的崔颂,暗道:希望江遵等会儿还能这么自信……这崔颂至今没有多说一句话,分明是在蓄势。他可没有丝毫要帮江遵的意思。 董卓只想这件事早点结束。他不去理会李儒的发言,径直问崔颂:“崔家小郎,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因为个人恩怨而构陷另一个士子,不仅会让你的名声染上瑕疵——在我府上扯谎,我也是不会轻饶的。” 李儒诧异地抬头,看向董卓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然而董卓其实并不是真的傻了。他之所以“神来一笔”给崔颂增压,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是即将被他重用,似乎很有才干,但声名不显的年轻文士;而另一个,则是才名远播,但未必有握筹布画之能,也不会被他所用的年轻君子。 一个触手可及,一个不能为他所用,要怎么做要偏袒谁,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至于……若是江遵当真的没有才能,是一个滥竽充数之人? 董卓冷哼。 等确定他真的滥竽充数的庸才,再收拾他不迟。 他董卓能将一个人捧上天,自然也能将他狠狠摔下,从云端丢进泥里。 对于董卓的威胁,崔颂有过耳,没有入心。 他横任他横,反正……明日乱葬岗见。 崔颂眼也不眨地道:“太师和江士子误会我的意思了。” 几人朝他看来。但见崔颂神态自若,毫无遮掩地丢下一枚重磅炸弹。 “几位不知,颂于几个月前伤着了头,有些往事记得不甚清晰……”他“歉然”一笑,“是以,江士子要我作证一事,确实有些为难。” 江遵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一喜。 不管崔颂说的是正是假,这事都对他有利! 李儒狐疑地打量崔颂,不知道他是真的失忆,还是改变了主意,向江遵做出了妥协? 崔颂当然没有向江遵做出妥协。他之所以不直接公布江遵的恶行,一来,时机未到,二来,就这么揭破他的谎言,给他个痛快,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第94章 当面对质(下) 如果在这个时候揭露江遵的恶行, 董卓或许会因为被愚弄而恼羞成怒,把江遵处以极刑, 但也仅限于此。同时, 失去“新欢”的董卓,极有可能再一次地把目光投回戏志才的身上, 这不是崔颂想要看到的。 何况,打老鼠怕碰倒了瓷瓶。此时公布真相,江遵势必会狗急跳墙, 攀扯他与何休, 惹来麻烦。不如先把老鼠赶进另一个没有瓷器的房间,这样便不会束手束脚,陷入被动。 崔颂索性顺水推舟, 先给江遵判个死缓。要他给江遵作伪证,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江遵误解了崔颂的意思, 以为他改变主意, 决定帮助自己。 在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 他故作沉痛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崔兄弟你……” 崔颂不想看他的表演,也不想让他太过轻松愉快, 转折道: “不过,若要证明这份策言是江士子所作,倒也不难。” “如何证明?” “真金不怕火炼, ”崔颂故意停顿了一瞬, 见几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才继续道,“这份策言微言大义,想必,写下此篇奇策的乃是一个博古通今的命世之才,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治国之能。” 江遵忙道:“崔兄弟过奖了……” 崔颂忍住“呸”他的冲动:“既如此,这份策言对于‘他’而言,既是学识的精华,也是高山的一角。” 李儒立即意会,笑眯眯地转向江遵:“崔士子说的是,江士子既然有此大才,不如针对如今朝中的弊病再写几篇策论,也好为太师分忧解难。” 江遵咬牙道:“我倒有心为太师再献几策,然则朝政之事不可轻忽,要写下奇章妙策,恐怕非一朝一夕之事……” 李儒接话:“那你便慢慢写。正所谓扬长避短,你既然有治世之才,就该发挥你的这一分才能,为天下万民谋福造利。”潜台词,写你的“治世”文章去吧,别的少插手。 江遵暗恨李儒打蛇随棍上,担心董卓真的采纳李儒的建议,只让他做些策文,处理杂事,而不让他参与其他要务;又怨崔颂没事找事,好端端的说什么“治国之能”。 江遵心知李儒就像一条毒蛇,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被缠上,索性不搭腔,转向董卓道。 “遵不才,愿竭尽所能报效太师。” 话说的含蓄,但清楚地向董卓表达了一个意思:太师,我的志向是当你的幕僚,指哪打哪,别把我分配到民生岗位。 然后,在回身之际,他借着董卓与李儒的盲区,悄悄朝崔颂使眼色。 崔颂岿然不动:对不起,你拨打的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江遵见崔颂迟迟未动,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威胁。 崔颂觉得自己不能再辜负江遵这接二连三、“含辛茹苦”的威胁,便并袖上前,适时地露出惊讶之色:“二位如今在争论的,难道不是那份策论的著作者吗?” 李儒嗤笑道:“我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江士子竟较了真。这才名还没确定呢,就开始挑起位置来了?” 江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愤恨地将目光瞪向崔颂。 他算是明白了,崔颂根本不是在帮他。就是之前的松口,怕也是戏耍他的成分居多——先是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当头一棒,联合李儒一同羞辱他。 又想到李儒与崔颂一唱一和,故意挖了许多言语上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不由又恨又急,心道: 前有狼,后有虎,无处可退,为之奈何? 董卓觉得腻歪,对崔颂与李儒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崔士子,你之前说——你有办法证明那份策略是否是江士子写的,你要怎么证明?” 崔颂道:“我想说的,李先生方才已经帮我说了。策文是死物,才能是活物,若要证明江士子便是那篇策文的著者,只需证明他的才能即可。” 董卓无趣道:“你也觉得应该按文优所说,让江守之‘再写几篇策文’看看?我倒觉得江守之说的在理:奇策难得,非朝夕可得。你们这些文人应该再清楚不过——有才华的人,或许能在吟诗作赋的时候信手拈来,但于‘政’字一道,非钻研数年者不可妄言。” 崔颂笑道:“这是自然。但我见江士子写下‘抑制士族,安民利农’之法,想来他对士族弊病与水利农事已了解得十分透彻。如今士族因为近日之事浮动不安,不若江士子想个法子,解决此番忧患?” 李儒也笑:“合该如此!这次的风波全因江士子的策言而起。江士子的策言,最了解的当然是江士子本人,让江士子处理此事再合适不过了。” 不得不说崔颂与李儒已经摸透了董卓的性子。 董卓听了他们二人的话,仔细想了想,觉得二人说得很有道理。就算这次的事是贺维搅合出来的,这策言总是江遵写的吧?江遵惹的事,当然要江遵自己处理干净。 董卓很自然地把锅全部甩到江遵身上,分毫没意识到:这件事,该负主要责任的是他自己。 江遵一看董卓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恐怕讨不到好,忙道:“太师容禀……” 董卓一拍桌案:“你二人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江守之,限你五日内解决朝中难题,若不能解决,你也不用到我府上来了。纸上谈兵之士,我不屑养之。” 江遵脸色骤变,又很快恢复如初:“……诺。” 董卓张大嘴,打了个震天响的哈欠:“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几人行礼退出。 待下了三两级台阶,来到中庭,李儒皮笑肉不笑地与江遵作了一揖:“江士子,你可得好好地‘出谋划策’,不要辜负太师的期望。” 江遵亦假笑道:“这是自然。” 李儒又与崔颂行了一平礼:“崔士子,儒先走一步,告辞。” 崔颂回了一礼,目送李儒离开,然后取回进门前被卫兵扣下的佩剑,看也不看江遵一眼,转身就走。 走了十几步,见郭嘉正站在前方的回廊下,正要出声相唤,突然听见后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崔颂!” 崔颂警觉地转身,正瞧见江遵颇有些扭曲的面容,“崔颂,你——” 意识到附近还站着董卓的卫兵,江遵硬生生地止住即将出口的话,恨恨咬牙: “你……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崔颂在某种程度上是佩服江遵的:不但时刻演戏,还演得理直气壮,毫无半点心虚之感。明明是他做的坏事,却弄得好像是别人迫害他一样。 崔颂淡淡道:“江士子言重了,你若问心无愧,自该潜心为太师谋划,而不是找我质问。” 说完,不再理他,径直离开。 “你休想走!” 江遵正想去抓崔颂的胳膊,被一柄佩剑拦下。 第95章 众叛亲离(四) 江遵脸色难看:“让开。” 持剑横在中间的郭嘉露出一个并不怎么友好的笑:“江士子, 夜深了,我家郎主需要回去歇息。你就算再不懂得礼节,也该有点不惹人嫌的自觉吧?” 江遵的脸忽青忽白,他瞪着同样停下脚步往回看的崔颂,冷笑一声:“好好好, 不愧是清河崔颂养的剑客, 和你家主子一样牙尖嘴利——” 唰的一声, 一道白光闪过。 一根细小的头发迎风飘落,让江遵闭了嘴。 郭嘉收剑入鞘:“好叫江士子知道,我不但牙尖嘴利, 我的剑也不遑多让。” 江遵面若白纸, 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不敢与郭嘉直面对干, 扭头向旁边的卫兵大吼:“你们都是死人吗?竟然容许旁人在太师府动刀动枪?!” 他恨自己丢了颜面, 更恨这些卫兵竟然不出手制止,任他受辱。 这个地段站着的四个卫兵隐晦地翻了个白眼白眼。 他们当然是故意不出手帮忙的。 这个江遵, 看着温文和善,一得势就本性毕露。 他记恨前几日被卫兵抓捕时受的辱,在太师面前上眼药,害得那天去刘府的卫兵全都扣了银饷,卫兵队长还挨了军鞭。 他们几人虽然不是受害者,但与那几个受害的卫兵感同身受, 对江遵自然毫无好感。 反观郭嘉, 虽然只在院中站了一会儿, 但他不倨傲也不谄媚, 言行泰然从容,与他们如邻家小友般交谈,又谈吐风趣。要帮着谁,该向着谁,还用问吗? 卫兵们心中不屑,但因为之前的教训,他们明面上仍维持着足够的恭敬,抱剑行礼道:“江公子赎罪,这位侠客动作太快,我等阻拦不及。” “那你们现在为什么不将他拿下?他在太师府动手,端的是没把太师放在眼里。” 郭嘉佩正佩剑,悠悠道:“我对太师仰慕敬佩,没被我放在眼里的是那些扰人的跳蚤。” “你在太师府中庭动刀动枪,还恐吓侮辱太师的幕僚,如何不是不将太师放在眼里?” 一直没开口的崔颂冷声道:“江士子怕是忘了,你如今还不是太师的入幕之宾。” 江遵哑然。他自成功获得董卓的青睐后,便一直以董卓的幕僚自居。激愤之下,竟把心底的隐念脱口而出,忘了他还未有一官半职这件事,一时间被崔颂堵得尴尬。 他正要解释一二,又听崔颂不疾不徐地加了几句, “何况,江士子方才来势汹汹。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江士子欲在这太师府的中庭对我狠下杀手。郭剑客身负保护我的职责,自然要拦下江士子,略作警告。敢问江士子,此事怎就扯上‘不敬太师’了?若你认为‘在太师府动手’,就等于‘不敬太师’,江士子先前对我张牙舞爪、大呼小叫,是否也有‘不敬太师’之嫌?” “我……” 崔颂不等江遵反驳,厉声道:“还是说,江士子竟然有如此大的颜面,竟能代表太师——只需要你稍有不满,就能任意给人扣上‘冒犯太师’的大罪?” “我看‘任意给人扣大罪’的分明是你!”江遵深吸了口气,他知道今晚在崔颂与李儒面前表现得太不冷静,试图找回风度,“我只是想与你好好说一会儿话,你不理不睬便也罢了,竟还污蔑我要对你下毒手?” “怕是江士子耳朵不好使,听不懂‘不明就里’四个字。”崔颂道,“瓜田李下。若我是你,此刻应当回房研磨书论,而不是在这做疑似‘威胁’的不齿之事。” “我问心无愧……” “若江士子仍要与我纠缠,不如我们去太师面前对峙,让太师替我们分辨分辨?” 江遵脸色忽明忽暗,用力甩袖道:“未这等小事打扰太师,亏你说得出口!” 说罢转身就走。 卫兵的眼中现过一分嘲弄,对崔颂二人行礼: “崔士子,夜深了,吾等护送二位一程。” 宵禁后不可随意在城中走动,崔颂心知这点,回了一礼:“有劳了。” 几人正要离开,另有一个卫兵从弯道趋步而来: “二位且慢。太师说,深夜把二位叫来,实在过意不去。二位不若在太师府住下,也好免去奔波之苦。” 崔颂与郭嘉对视一眼。 这番话说得颇为客气,可董卓若是真的念及他们二人来去不便,早在他离开会厅的时候就该提了。现在才找人过来说,更像是临时起意。 到底是董卓反应太慢,还是他……存了试探之心? “多谢太师。” 不管怎样,崔颂与郭嘉都承下了董卓的这番“好意”。 无论是真心还是试探,对二人来说并无区别。与其大半夜地跑几公里回去睡觉,不如接下这主动送上门来的五星级豪华酒店套房。 崔颂与郭嘉两个都是务实之人,自然欣然接受。 崔颂托执勤的卫兵帮忙,让他天亮去城外巡城的时候顺便给某处农户送一封信,便与郭嘉一同去董卓让人准备的卧房睡觉。 那歇息处的卧房本有两间,但二人出于谨慎考虑,仍是在同一处歇下。 天亮后,二人申请离开,并未遭到阻拦,董卓也没有再召见他们的意思。 他们没有就此放松,在驿站内住了几日。光缩在驿站内也是不妥,二人该干嘛干嘛,时不时去集市上溜达,看看百戏,惬意自如。 又过了三日,宫中突然传下指令,称司隶左冯翊功曹游殷与其族弟武卫将军游毅谋反,褫革二人官职,夷三族。 命令一下,朝中又是一番动荡。 吕布第一时间便去见了董卓,为游家鸣不平。 “游殷在乡间素有贤名,而游毅英勇善战,忠心可表,如何会行这谋逆之事?依我看,必定是胡轸挟私报复,残害忠良,还望太师明鉴!” “我儿,我知你素来与胡文才(胡轸)不和,只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掺合。” “我之所言,句句肺腑,岂敢有分毫私心?胡轸递上的证据有多个可疑之处,不尽不实,不真不切,还请太师——” 董卓猛地拍翻桌案,连带着臂上的肥肉也震了几震。 “混账!你的意思是说我没长眼睛,分不出真伪?” “布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给你诸多颜面,你倒好,一个劲地与我顶——当我不知那游毅素来崇拜你的武艺,令你洋洋自得?你平日里与胡轸小打小闹,我多有纵容,任你胡嚷。可今个儿是什么时候?谋逆大罪,你也敢为了一己私欲,在我面前搬弄是非?” 董卓将案上的酒器全部拂到地上, “狗东西,给我滚下去!” 吕布拖着被酒水浸湿的裤脚离开太师府,匆匆上马。 策马奔驰间,烈风吹起鬓角的一缕黑发,亦露出了凶狠阴鸷的一双眼。 武卫将军游毅拖着一身刀伤躲在巷内,耳边尽是西凉军到处搜捕的喝骂声。 不知谁喊了一句:“在那里!”便有无数盔甲撞击的声音飞快地靠近,将他的所在团团包围。 游毅知他性命将休,正要死战,突然有一个健壮的游侠从天而降,带着他脱离重重包围,甩掉追兵,一路逃到偏僻无人的民舍。 游侠极快地瞟过左右,选了一家毫无特色的民舍,拖着他闯了进去。 踹开大门,里面竟有两个轻装打扮的文士相对而坐,架着小炉子温酒。 游毅一怔,正要说话,被游侠扬手一拦,飞快地阖上门栓。 “江湖救急,你二人都不要发声,”游侠挥舞了两下手中的大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要不然,我一刀一个,把你二人的脑瓜子切下来。” 正捏着酒勺搅酒的崔颂蓦然无语。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倒霉,好端端地在“根据地”坐着,竟然祸从天降,不但被人破门而入,还被这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威胁? 第96章 灭门之仇 崔颂正无语的时候, 忽然有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稍作用力地停顿了片刻,取过他手里的酒勺。 崔颂回过神,看着接过他的活, 正在滤酒的郭嘉,寻思着刚刚按住他手的那一下,大约是让他放宽心, 不要担忧的意思? 郭嘉忙着手中的工作,不曾抬头看那二人,低声道: “请自便。我们允许你二人在此避祸,不过……酒是没有的。” 说完, 将温好滤好的酒推给崔颂, 自己又另盛了一碗。 游侠瞪大眼盯着前方的酒垆,使劲耸了耸鼻子,嗅到一股清甜之气。 他忙摘下素色面巾, 又用力吸了一大口, 浓郁醇香的酒味进入他的鼻腔,令他露出餍足之色。 他马上压低声音道:“那怎么成,光看你二人喝酒, 这也太难捱了。” 游侠摘下面巾的时候,崔颂才发现他是那日冒着暴雨先江遵、贺维二人一步闯进驿舍的壮汉。想到这人那一日对戏志才的粗鲁行径, 崔颂不由皱眉。 郭嘉注意到崔颂的神态变化, 想也不想地回绝了游侠的暗示。 “那你便捱着。”说着, 将杯中的清酒喝掉了小半碗。 “你——” “这位侠士……”哪怕因为感恩之心, 一路上对游侠不曾有半句质疑的游毅此刻亦无法保持沉默,斟酌道,“我们不得已闯入这里,已是打扰。这酒本是这二位郎君之物……侠士喜欢饮酒,若毅此次大难不死,必会寻便世间的美酒佳酿,以报侠士大恩。” 听得游毅此言,游侠歇了闹腾的心思,撇嘴道: “你也不用谢我,你家蒙此不白之冤,我既遇到了,就不会坐视不理。其他的事,等你躲过这次劫难再说吧。” 游毅行了一大礼,又看向崔颂二人,犹豫道: “虽然我们已暂且甩脱追兵,可附近仍有官兵搜查。万一……岂非连累二位。” 游侠挥挥砍刀:“待那时我们杀出去便是,我也不是临死了还要找垫背的王八蛋,你们大可放心。” 这话既是对游毅说,也是对崔郭二人说。 崔颂心想,哪怕游侠真有这份心思,等追兵过来搜查了,牵不牵连也由不得他们。 不过有这一份心总归是好的,如果不是惺惺作态,这二人倒也是良善坦荡之辈。 郭嘉饮尽一杯清酒,问:“不知这位兄弟所犯何事?” 游侠看了游毅一眼,游毅没有遮挡隐瞒的意思,将他的遭遇一一道来: “……因有士兵与我私下授信,我连忙离开兵府,可当我赶到家宅的时候,已然迟了一步,满门都被就地格杀,门楣断裂,门庭尽是鲜血。” 崔颂没有想到,董卓不仅暴烈刚愎,对自己的下属也能如此蛮不讲理与心狠。 “君欲何去何从?” 游毅握紧手中的佩剑,切齿道:“我与董贼,不共戴天。必手刃之,生啖之。” 崔颂见他双目通红,恨意浓烈,刚想说点什么,手中就被塞了一杯温酒。 扭头往一边看去,正见郭嘉拾起了自己那只酒杯,朝他疏懒一笑: “喝酒。” 崔颂会意,与他对敬,小口啜饮。 游毅一个人自由发挥了半天,见崔颂二人无动于衷,正色道: “我观二位样貌气度,不似寻常人,乍遇持刀闯入的身份不明者也能不形于色,必有一番大作为。而今朝纲衰颓,董卓把持权柄,暴虐乱行,二位何不与我一起,寻一二同好,伺机推翻董卓,为君清测?” 崔颂持酒盏的手一顿,继续沉默饮酒。 “游将军未免太抬举我二人。”郭嘉灭掉炉火,自哂道,“我二人普普通通,只懂得闲事饮酒,无事作赋,哪里敢做这掉脑袋的大事。” 崔颂:…… 抱歉,这里还有一个连作赋都不懂的咸鱼。 郭嘉听不见崔颂心底的吐槽,继续道,“……正可谓胸无大志。刚刚的事,我们只当没听过,还望游将军不要再提。” 游毅急道:“二位处士何必妄自菲薄?董卓毫无爱民之心,只懂得搜刮金银宝物,寻欢作乐,长此以往,大汉将颓——” “游将军。”郭嘉出声打断他的话,虽是笑着,话语却显得分外的不客气,“你刚才担心追兵搜查此处,连累我兄弟二人。如今要我二人与你一起,又不怕连累我二人了?” 崔颂默默饮酒。 郭嘉说得正是他所疑虑的。此人几息前还说着怕连累他们的话,没多久就想拉他们下水,一起反董……倒不是说这行为本身是错的,只是他们萍水相逢,相互间缺乏了解,一见面,啥也不问,就劝人一起造反,这真的是…… 崔颂在心中暗暗摇头,抬头去看游毅的反应。 游毅脸色微酡,不知是羞是恼:“是我鲁莽了。” 游侠从游毅诉说身世起就开始一语不发,他见游毅碰了钉子,顺着门缝往外打量:“走狗们往那边去了,我们走。” 游毅便与崔颂他们告辞,与游侠一同离开。 确认二人真的离开后,崔颂合上门,回到原来的座位: “你觉得他是故意的吗?” “不好说。” “或许他被仇恨蒙蔽了眼,所以才做出这个不合理的举动。” “这只是其中一个‘或许’。” 郭嘉收拾好案上的狼藉, “他是董卓麾下的将领,为董卓卖命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这次的事,你觉得他会不会继续为董卓卖命下去?身为将领的他,比朝臣更能体会董卓对百姓的漠视与凌虐。董卓残暴并非一天两天的事,他若真的高义,早该另寻高就,或者挂印辞官。我们并不清楚他原来对董卓的态度,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像董卓的某些将领一样,以虐杀凌辱百姓为乐。” “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董卓布下的一个局。” 因为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崔颂故意用一个荒谬的猜测来揶揄郭嘉,怎知,郭嘉非但没有一笑置之,反而露出少许神秘之色。 “未必是,也未必不是。” 王允府,正在书房写信的王允收到门房传上来的汇报,一滴墨水洇在他刚写的最后一个字上。 王允叹了口气,将缯帛揉成一团,去厅堂见了来客。 甫一见面,王允就认出这游侠曾来他府上拜谒过。当时对方想成为他的护卫,但他顾忌着这人来历不明,便婉拒了。 如今又见到此人,王允假装自己不识得他,只与游毅说话: “如今满城风雨,游将军为何来此,何不速去避祸?” “还请温侯救我。” 游毅想要跪下,被王允止住。 “不可如此!” 游毅双目通红:“温侯,董卓倒行逆施——” 王允退后一步:“游将军,我不向太师告发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唉,你速速离去吧!” 说罢,背着手转身,疾步往堂内走。 “温侯……?王司徒?!” 游毅想要去追,被王允府上的护卫拦住:“游将军,请止步。” 游毅无法,只得和游侠再次离开。 后来二人又暗中奔波,一面躲避卫兵的追捕,一面暗中联系品行高洁的朝臣。 游毅本想先逃出城再做打算,怎奈城墙太高,城门又被重兵把守,插翅难飞,只得随着游侠在城中游离,四处劝人“反董”。 大多数人不是拒绝见他,就是听了他的提议后,严辞拒绝,将他赶出。有的还想拿他去董卓面前换好处,结果被游侠识破,凭借高强武艺带他逃离,令他更添了几分感激。 等到游毅将认识的人都拜访了个遍,好不容易说服了几个官员与军长,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时候,被他视为大恩人的游侠从背后袭击,将他砍倒。 倒在血泊中的游毅不敢置信地瞪着朝他走来的壮汉,却见对方狰狞一笑。 “你已经没有作用了,就此安息吧。” “???” 第97章 李儒之叛 太师府, 董卓听着手下人的汇报,盛怒之下又毁了一张顶好的案几。 “这吃里扒外的混账!我早知他意图谋逆,以下犯上,果不其然也!” “太师息怒,”江遵坐在客卿之位, 手执鹅毛扇, 打着凉风, 做的却是煽风点火之事,“好在太师及时发现他的恶行, 并借他之手拔出了几个不臣之臣, 也算是一桩幸事。” 董卓重重冷哼一声,道:“多亏你出此良策,让我看清了那些蟊贼的真面目。” 说着, 又深觉气愤,喝令卫兵道, “传令, 将收押在天牢的游家人全部杀了——施以俱五刑,给我全部施以俱五刑!” 卫兵应诺。江遵好整以暇地旁观董卓大发脾气的模样, 觉得畅快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可惜。 可惜了,那王允与崔颂竟是没有上当。 原来,游家被满门抄斩的事是假的, 一切都是江遵的手笔。 包括士兵给游毅通风报信、游侠及时救下游毅在内, 全部都是江遵精心安排的结果。 几日前, 胡轸传信向董卓举报游家图谋不轨、意欲谋反。董卓虽信了几分, 但顾及到游家在朝中、军中颇有几分人脉,又逢士族躁动、朝政动荡,便觉得此事烫手,不好处理。 董卓向李儒求策,谁知李儒因为董卓对他有打压之意,十分干脆地做了那笨重的编钟,打一下,响一下,给的意见还十分敷衍,全是什么“宜按下不表”、“需仔细查明真相再行打算”的废话。 董卓想找戏志才,又想到自己前两天才狠下了他的脸面,不但不听他禁行士族之策的劝阻,还把人逼得病重吐血。如今朝中大乱,证明戏志才当时的谏言是正确的,董卓总觉得自己十分没脸,便不想为了游家这种小事去找戏志才,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横也不行,竖也不行,董卓只得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上了还在试用期的江遵。 没想到的是,江遵还真的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假装把游家的人全部满门抄斩(实则全部抓起来收监),再派个士兵“冒着杀头的大罪”通知军府里的游毅,接着让游毅目睹门前血迹,被“刚好”执行完命令的西凉军追杀,从而对灭门之事深信不移,然后派出武艺高强、富有正义感的“游侠”搭救。 乍逢巨变、满门被杀、九死一生。如此跌宕的经历,一定会让游毅对“救命恩人”吐露真情。 “反正太师对游家的人是‘假杀’,如果游家真的无辜,太师再把人放了便是。” 计划执行前,江遵是这么对董卓说的。 “可是……”虽然江遵的计划听着天衣无缝,但不知道为何,董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若游家真的无辜,会不会因为此事而记恨于我?” “怎么会?”江遵讶然道,“游家被揭发的是谋逆大罪,本该夷灭三族,是太师不愿冤杀朝臣,这才施以小计试探。游家应该为了太师的明察秋毫而感恩戴德才对,又怎么会埋怨太师?要真的如此,这游家也太不懂事了。” 这话可谓是挠到了董卓心里最痒的地方。 在董卓看来,雷霆雨露俱是恩典,为人属臣就该受着。他不想冤杀忠实的下属,想办法证明游家的清白,这是他难得的仁慈,游家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若有,那就是游家小心眼,不懂事,忠心待定。反正千错万错,不管谁错,那都不是他董卓的错。 于是董卓重新将江遵奉为上宾,待遇俸禄堪比李儒。 计划执行后,江遵立刻在执行过程中加了许多自己的小九九,准备趁着这个天赐良机排除异己。 他与那游侠结伴来到长安,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实则早就把对方性格摸透,轻而易举地就把人给控制住,为自己所用。那游侠就是他手中的剑,随他挥舞。 只可惜,他谋划了这么多,想除掉的人没有除掉,只引出了几只无关紧要的小虾米。 董卓不知道江遵心中的遗憾,在派人把游家真的灭门之后,他胸中的怒气减轻了许多。 过了几刻,卫兵前来复命,还捎带了另一条消息: 他们在处理游家人的时候,找到了无名谋士。 董卓晃了老半天神才反应过来这个无名谋士是谁。想到朝中的混乱正是因为此人的吹嘘所致,董卓气不打一处来,随意挥手道:“杀了,丢乱葬岗。” 又想到这事还是江遵的策论惹出来的祸事,他对江遵刚回暖的好感瞬间又降了回去,冷声道:“士族之事,你要如何解决?” 自觉打了一胜仗,正享受扬眉吐气快感的江遵,冷不防被董卓这记闷棍打中,笑得勉强:“太师放心,遵一定会竭力解决……” 董卓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江遵不敢置信地瞪着董卓远去的背影,一边暗恨董卓的狗脾气,一边气恼于自己忙活了大半天,董卓竟然连个赏赐都没有,简直吝啬到极致。 董卓倒不是因为小气才不奖赏江遵的,而是他想起了烦心事,又迁怒了江遵,一时之间给忘了。 因为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董卓每次不爽的时候,都会做点事给自己找乐子。有时是烹杀他看不顺眼的大臣,有时是到宫里抢两个低位妃嫔耍耍,花样还不带重。 最近,董卓找到了新乐子: 和李儒炫耀自己的英明神武。 于是,自以为完美解决掉“游家谋逆案”,还牵出萝卜带出泥、揪出好几个“乱臣贼子”的董卓,把整件事洋洋洒洒地交代了一遍,隐去了江遵在其中的作用,写好信,让人快马加鞭地送给了李儒。 接收到加急密信的李儒:“……”有病病?? 李儒重新看了一遍全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忍不住怀疑起董卓的智商。 什么鬼玩意儿,逼人谋反,还一副“我就知道他会谋反”的高人样,到他这里炫耀,怎么这么能呢? “好话歹话说尽,让你‘暂且按下不表,等查明真相再行打算’,你倒好,逼得人反你不说,还任他四处宣扬……这是嫌你名声不够臭?对你不满的人不够多?” 什么神仙操作,还不如一开始直接把人冤杀了得了。 李儒气极反笑,暗道,要是董卓现在还是他潜心辅佐的主君,他早就咬舌自尽了。 李儒沉思了片刻,写了封信,派人加急送出。 这封信不是送给董卓的,信的开头,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致吕将军。 当天晚上,和游毅谈过话、但凡露出一丁点反董之意的官员都被卫兵五花大绑,或就地格杀,或送至长安狱。 一时间,本就有了些许乱象的朝廷愈加人心惶惶。 第98章 李儒劝吕 王允收到消息, 将浓密的胡髯捋得毛光锃亮:“果然有诈。多亏两位小友及时告知。” 想到那几个朝臣的下场,王允遗憾地叹气,痛心道:“这董卓,行事是愈加猖狂了。” “董卓如今之行事,正如那回光返照的重病之人, 再折腾也折腾不了多久。”崔颂不欲多作无谓的感叹, 立时进入正题, “敢问温侯,我等之计划是否已经筹备完毕?” “小友放心, 只等东边再进一步, 就可立即收网。”王允做了个收拳的动作,见崔颂低着眼眸似在沉思,忍不住问道, “小友,不知董卓那婢女——” 他见崔颂直棱棱地看了过来, 眸光清亮, 似无暇的玉珠,所有阴私都在这双眼中无处遁形, 不由别开了目光,“董卓那婢女,听说与吕布有些交情……” 崔颂猜到了王允的打算, 直言道:“此事不妥。江士子曾向董卓告发府中幕僚, 说其与侍女有染, 被牵连的正是那个婢女。” “江遵小儿, 我看他相貌堂堂,没想到竟是个趋名逐利的小人。”王允想到近来发生的事,怀疑自己这边的人接二连三被挖出“反董”的证据就是这小子在背后插刀,忿恨之余,对于举荐江遵的许攸也多了几分怨言,“那许子远,真真是识人不清。” 崔颂不好接茬,见此,一直由崔颂出面谈话,自己沉默不语的郭嘉忽然开了口: “江遵有小谋而无远见,必会自取灭亡。温侯且安心,但凡董卓信重他而多于李儒,只需几日,董卓自毙。” 因为前次郭嘉的几个不客气的质问,王允对他的态度仍有几分微妙,但并未表现出来: “如此便好。” 崔颂察觉到王允对郭嘉的疏淡,行礼道:“温侯若没有别的吩咐,恕我二人先行告退。” 王允同意。二人走后,王允的近侍不满道:“这士子,怎么仗着有几分才华,对侯主如此轻忽。” “无妨。重情义之人虽然官途上走不远,但用着放心。” 听了王允的话,近侍心中一动。 这话是不是等于说明……王温侯会收这二人做幕僚,但不会许以高官厚禄? 近侍愈加恭敬,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是“官途上走不远”的,下次见面客气就好,无需用心讨巧。 同一时刻,吕布府上迎来了一个满脸灰斑的老人,自称是管家的亲戚,来府上投奔。 不多时,管家亲自过来把人迎了进去。 老人走进厅堂,坐在上首的吕布立即起身相迎: “李先生,恭候多时。” “老人”佝偻的背慢慢挺直,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交给侍从。 侍从将帛书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状,将它奉给了吕布。 吕布飞快地看完帛书,神色大变:“这!” 李儒给吕布看的,正是董卓写给他的信。 “我来此之前已经确认过,董卓对游家的人全部处以‘具五刑’,游毅的尸身亦被人在粪坑中发现,死状凄惨……” 吕布听了李儒的话,心情无比压抑,牙邦子咬得咯咯作响。 倒不是说他与游毅的关系有多么好,实际上,他们的交情最多称得上是一般。吕布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反应,只因为一个词:感同身受。 同样作为与胡轸有旧怨,且非凉州出身的武将,吕布在知道这件事后,脑中有个盘桓不去的想法: 如果胡轸这次对付的不是游家,而是他吕布…… 一把自己代入游毅的处境,吕布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简直荒唐!” 吕布徒手撕掉缯帛,又想起这东西是董卓写给李儒的信,抬头迟疑道:“李先生……” “无妨。”李儒看也未看地上的废布料,一撩袍角,竟是要跪下的模样。 吕布大惊:“先生,万万不可!” 遂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扶住,“先生此举,岂非折煞我?” 李儒泣泪:“我今日前来,非为其他,乃是为了向将军请罪。” 吕布想起二人过往的恩怨,脸色有些不好看。 李儒见此,干脆利落地跪下了,一边痛陈自己过去的不是,说自己“被人蒙蔽,对不起吕将军”,一边举着花样痛骂远在关外的胡轸,骂得他头上生疮,脚底发脓,听得吕布舒爽不已。 李儒何等心智,见吕布神色转好,忙又说了自己最近的遭遇,在吕布面前卖惨。 他很有技巧地将他与江遵的对峙描绘成吕布对抗胡轸的情状,很快便引得了吕布的共鸣。 几番下来,纵是吕布对李儒过去的偏帮仍有什么想法,此时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与李儒相谈甚欢。 吕布让人搬来一坛老酒,与李儒共饮。 酒过三巡,李儒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趁着气氛正好,对吕布道: “太师此举……我与将军说句实在话,我这心里啊,总有些惴惴不安。” 吕布喝着闷酒,对李儒的话颇为赞同。 李儒长叹了口气,开始唱起了词赋: “昔怀秦末,楚汉对争……” 吕布本以为李儒是因为饮了酒,歌性大发,不唱歌就不痛快,哪知听着听着,他竟然从赋词里听出了不少东西,脸色渐渐变了。 这个辞赋讲的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其内容并非歌功颂德,反而另有深意。 “……狡兔死,走狗烹,良臣名将,共下一锅……” “韩信大逆不道,当杀。彭越大逆不道,当杀。还有罪臣英布……” “你本戴罪之身,再骁勇,又如何?叛楚投汉,主不得容,等那彭越身首异处,就是你英布命丧之时……” 咣当一声。 吕布手上的酒杯被他失手摔在了地上。 李儒不再唱赋,掩面啜泣。 英布,汉朝的开国功臣,不仅与吕布同名,能力与遭遇也有少许重合的地方。 英布本是秦朝的罪人,骁勇善战,后来跟随项羽打天下,被刘邦策反,扭头和其他人联手一起击败项羽,为刘邦立下汗马功劳。 李儒虽未明说,但任凭谁都知道他是在借古喻今。吕布这个当事人更是对号入座,把游毅想做彭越,把英布想做自己,顿生萧索之感。 至于刘邦与董卓的货不对板,被他无视了个彻底。 听闻李儒在哭,吕布也有几分想哭。 然而吕布一贯认为流泪非大丈夫之行事,便歇了这念头,让人给李儒打水净脸。 待到李儒缓过心绪,吕布倾身道: “先生因何而哭?” 李儒回道:“儒之所以痛哭,非惟将军,亦是为了儒自己啊!” 说着,便用客观的角度将自己的功劳陈列了一遍,又道, “我虽不敢自比陈平、张良,到底也为太师立下些许汗马功劳,如今外患未定,竟被太师如此猜忌、冷落,如何不哭?” 第99章 明日当头 听了李儒的话, 吕布心下大震。 是啊,现在大业未定,董卓尚有许多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就已对他们动辄打骂、随意打压。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他与李儒还能有好结果吗? 吕布想起董卓当初招徕他时, 头戴鎏金睚眦长冠, 身穿赤色虎纹战袍, 威风赫赫,只一场切磋, 就让他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丁原之武勇, 比之我如何?” “不及董侯一二。” “那奉先何不弃丁原而效忠于我?只要你肯答应,我立即奉上金银美酒,豪宅沃田;所辖之军, 任尔驱使,宝器良驹, 任尔挑选。” “这……” “以君之才, 何至于在丁原帐下做一小小主簿?丁原那厮,实耽误奉先耳。” 吕布动摇了。 士为知己者死。有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赏识他、提携他, 他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他吕布,岂会甘愿一辈子做一个不起眼的文官?在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武夫底下过活? 于是他杀了丁原,转身投靠董卓。 董卓确实如之前承诺的那样, 重赏他, 重用他, 甚至说出“视为亲子”这种话。 吕布以为自己遇上了明主, 可没过几个月,这份知遇之恩就被打得千疮百孔,一日日地磨碎。 或许是从董卓变得愈加自大、愈加喜怒无常开始,或许是从西凉军对并州军的排挤与董卓的偏袒、视而不见开始。 “昔日太师礼贤下士,故我等尽心以报。哪知世事易变,人心易更,你看今日之太师,可有半点当初的豪爽与念旧?我知吕将军惜英雄、忠良主,可你看看太师这几个月的行事,哪里称得上英雄,又哪里能称得上良主?” 吕布犹疑道:“我等为太师卖命多时,如今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可知这城中,明里暗里反对太师的人有多少?” “先生的意思是,联合这些人……?” “秀才举义兵,十年不成。单凭这些人成不了大事,但要最快地在兵变后控制都城,没这些人不行。”李儒此时十分冷静,哪还有半点动情痛哭的狼狈,“事成之后,这些人未必不会视我们为眼中钉……不过无妨,以如今的势态,拥兵者为王,等我们吃下城外大军,谅他们不敢多说一个字。” 吕布大骇:“这……” 李儒上前附耳,在他耳边嘀咕了半晌。 吕布神色明灭不定:“……让我再想想。” 李儒弯起一道略带邪气的笑,躬身行礼:“若将军定下主意,可照信上的方式告知儒,儒必倾力以助将军。” 吕布回以一礼,目送李儒离开。 李儒走后,吕布的一亲兵低声道:“将军,此事非同小可……” 吕布抬手示意亲兵噤声:“李儒这只老狐狸,看来也被董卓逼得狠了。” 亲兵不敢接口。 吕布自语道:“无妨。目前本将军与他尚且有着一致的利益关系,不怕他使坏……且看着吧。” 他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丢给亲兵:“你去找文远(张辽),让他过来陪我喝一杯。” 亲兵应下。 李儒与吕布这边的动作,江遵一无所知。 事实上,江遵知道自己给董卓献上的计策是害人的伎俩,名为试反,实为逼反。可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江遵的目的是转嫁自身危机,顺便除掉不顺眼的人,游家无不无辜,被不被灭门,他半点都不在乎。 所以,他故意模糊了因果与逻辑,又在最关键的一环里安插了自己的人。即使游毅软弱无能,被灭门了也不敢反抗,他也有办法达到目的。 只可惜,时不凑巧,不但让那两个碍事的人躲过了陷阱,还蹦出一个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的无名谋士,变相提醒董卓,让董卓想起策文的事,又把怒火迁回到他的身上,责令他早日解决士族之患。 江遵无法,只得在董卓给他准备的奢华房间里思考对策。久无头绪,在心底狠骂了罪魁祸首一通。 “可恨的崔颂……” 虽然他非常想找崔颂的晦气,但并不敢直接动手,唯恐逼急了对方,对方真到董卓面前说出一切真相。 江遵只得一个人默默地内伤。此刻,他不得不怀疑崔颂是故意把他逼到狭路,又给他留下一线生机,让他惶恐憋屈又发作不得。 “这崔颂当真可恨,莫非吃准了我为了自保,不会说出何休的事?他就不怕我无法保全自己,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江遵脑补了一番自己揭露真相,何休被掌握舆论的士族们谩骂、鞭尸,崔颂懊悔不迭,在何休墓前自杀谢罪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 “什么人?” 被人忽然打断思路,江遵格外地不爽,语气染上了几分怒意。 “江先生息怒,小的奉太师之命,有要事相禀。” 江遵拉开门:“什么事?” “太师得到消息:朝中不知怎的竟传开了……说前几日的变法都是江先生的主意。” “什么?!” 江遵大惊失色。 他想凭借这篇策文得到董卓的赏识与重用,不代表他愿意用自己的名义得罪士族、平白承担他们的怒火啊。 “是谁意图害我!” 他的脑中闪过几个名单,但被他一一排除。 崔颂……应当不是他。以崔颂的性格,就算他想害自己,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董卓……没道理是他。事情已经发生,人人都知道这次变法是董卓帐下“某谋士”的主意。在他想出解决办法之前,董卓爆出他的名字有什么好处?他江遵毫无名气,并不能替董卓吸引火力,董卓这样做,除了白白害他,没有半点作用。 想不出害他的人,江遵只能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了一顿,努力压下渐渐发酵的不安。 他安慰自己,只要待在太师府,只要他对董卓还有利用价值,那些人就不能拿他怎样。可不知为何,萦绕于心的不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加浓厚。 这一日下午,在驿舍玩陆博的崔颂与郭嘉接到吕布的邀请,请他二人上府一叙。 郭嘉“杀”掉棋盘上的“枭”,起身捋平衣服上的折痕: “时机已到——满筹。” 二人轻装抵达吕布府上,走到正堂时,被吕布亲自相迎。 “何敢劳将军亲迎?” “二位这可就与布生分了。”吕布派人伺候他们入座,忽然面露愁容,长长地叹了一声。 崔颂已猜到吕布此番唤他们来的用意,故作不知,明知故问道: “将军正值明日当头,何故兴叹?” 第100章 诱劝吕布 吕布道:“布近日深感不安。要问其中缘由, 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又长叹了口气,“思来想去,身边之人多憨实之辈,竟找不到可倾诉的, 只好冒昧请二位前来,望勿见怪。” 一番客套话后,吕布进入正题:“布犹记得……崔士子你第一次上门登访时, 开口便对布说了一句:‘将军可知, 自己已是大祸临头了?’不知崔士子是否还记得。” 崔颂当然记得。 当时他准备伺机策反吕布, 自是先声夺人, 一见面就丢了颗重磅炸弹,吸引吕布的心神。哪知被董卓的人先下手为强,不仅引出吕布的戒心,还躲在暗处窥视。 幸而崔颂及时发现了不对, 口风一转,给董卓丢了无数个马屁,溜之大吉。 上回他与郭嘉提雉拜访的时候, 吕布丝毫没有提及此事,崔颂还以为吕布已经忘了, 没想到竟在这里等着。 再一寻思吕布今日请他们来喝酒的举措, 崔颂心中有数, 学着吕布方才叹气的模样, 怅然道:“记得。” 吕布忙问:“崔士子那一日何出此言?” 崔颂并袖道:“在此还要先向将军道罪。” “此话怎讲?” “那日, 颂本秉着警示将军之意登门, 未料到竟在将军府中发现太师的眼线。颂担心因为自己的唐突而连累将军,便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匆匆道别。” 吕布也想起那一日崔颂拜访时,董卓器重的谋士戏焕就躲在屏风后,紧皱的剑眉松了几许: “这不怪你。不过,你那时候竟能发现异状,也算本事不小。” “将军谬赞。” “那一日,你到底想向我警示什么?” 崔颂做出一副犹豫状,然后,在吕布执意的凝视中,取出一份帛书:“还请将军过目。” 吕布拿过帛书一看,神色大变。 “你怎会有这东西?!” “实不相瞒。我在进城的时候,曾与胡轸将军的族弟——胡辅校尉有过争执。后听人说起这胡校尉报复心甚强,因为心内不安,我便对胡府的情况多关注了几分,没想到竟发现了这份书信。” 吕布沉着脸不语。 “一发现这东西,我便急着来寻将军,怎料……” 吕布摆手:“不用多说了,多亏你警觉,不然……” 不然,若让董卓的人发现这封帛书,不光是胡轸和李儒,他吕布与送上帛书的崔颂全都讨不了好。 原来,这份帛书乃是胡辅所写,收信人是胡轸,上面不但记载了他贿赂李儒的事,还写了董卓不为人道的阴私与恶癖。 一想到胡轸就是用这恶癖讨好董卓,得到董卓的纵容,吕布就恶心得想吐。 再加上上面记载的贿赂一事,吕布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早就发现李儒总是有意无意地帮胡轸打掩护,之前在董卓面前直言质问,李儒还说自己是为了董卓的大业,并不存在私心。今日李儒来府上和他请罪,说自己“受人蒙蔽”,对他吕布多有得罪……现下看来,这李儒哪里是受人蒙蔽,分明就是得了胡轸的好处,与他沆瀣一气,联合起来给他下绊子! 现在好了,不知怎的李儒和胡轸、董卓闹掰了,就来讨好他吕布,企图用花言巧语迷惑他,当他吕布是傻子不成? 吕布气恼不已,又想到自己之前差点真的被李儒忽悠,与他共谋大业,更是愤懑不平。 心绪起伏之下,吕布不由对崔、郭二人更生了几分亲近。 在他看来,崔颂将这件事透露给他知晓,对崔颂而言完全没有好处,反而冒了极大的危险。再加上之前的提雉之礼,吕布认定崔颂与他结交的心思是真诚的,而崔颂先前对董卓的赞誉,不过逢场作戏。于是吕布便把李儒告诉他的话遮头去尾地转达了一遍,并掩去李儒的名字,只说这是一个朋友的提议。 话一说完,吕布就去看崔颂和郭嘉的反应。 见二人反应有异,吕布躁动道:“可有什么不对?” 崔颂在吕布看来本是一个爽利人,不知为何此刻竟有些吞吞吐吐:“将军的这位朋友……是否是太师的亲信?” 吕布神色微变:“是,则如何?不是,则如何?” 崔颂欲言又止,似乎想说的话十分的难以启齿。 久未出声的郭嘉开口道:“将军莫怪,崔士子乃君子,君子疏不间亲,若直言其中的不妥之处,未免有挑拨离间之嫌。” 这其中果然有不妥?这两个士子都看出了不妥? 吕布忙向郭嘉问道:“既然崔士子心有疑虑,能否请郭士子直言相告——这其中到底有何不妥?” 郭嘉同样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吕布真是快被这两人急死了:“无妨!你们有什么话都直说无妨。我知道二位的品格,绝不会怀疑二位的用心,布愿以诚待二位,还请二位坦诚相告。” 郭嘉正坐:“既如此,还请将军恕我斗胆一言——将军的这位朋友,可信否?” 吕布心下一沉:“这是何意?” 崔颂叹息道:“将军的这位朋友,予将军的提议里有少许不妥之处,故我等心存疑虑……” 不等吕布反应,郭嘉接口道:“正是如此。这最大的不妥,一在于‘远水救火’,二在于把将军推到了风口浪尖。试想,引关东那边的外援,长高水长,力有未逮,这便罢了。那关东之军,将军预备与谁为盟?河以西者为董卓部将,岂会轻易背叛?若向董卓告密,岂非万事皆休?河以东者义军集结,各怀异心,又与将军无甚牵扯,若与他们联合,将军不怕重蹈何进引董卓之覆辙?若非以上二者,则余白波、匈奴,那更是与虎谋皮,殆害无穷。” 崔颂续道:“将军手握重兵,若将军真想另谋退路,实不必舍近求远……就不知这提议是将军的那位朋友所出,还是太师的意思?” 吕布悚然一惊,想起戏志才曾对他说过的话,觉得崔颂这猜测不是没有可能。 戏志才把董卓掷戟一事归结于对他的试探。而近段时间李儒虽然受到董卓的冷遇,把李儒逼得主动来找自己结盟,可谁也不能保证这不是李儒和董卓联手演的一场戏,为了检验他吕布忠心的一场戏。 吕布此刻万分后悔自己放走了李儒,又庆幸自己并未在李儒面前透露过多的想法。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不安:“布虽未接受那人的提议,却也不曾拒绝,若那人真是为了太师而试探于我……那……” 如果这真的是董卓试探他的伎俩,哪怕他并没有答应反叛的事,光只“犹豫”这一条就足够让董卓记恨猜疑的了。 “将军勿忧。”郭嘉起身走到吕布下首,低声耳语。 吕布认真听着郭嘉的提议,时不时地点头。 第101章 双攸出狱 却说李儒回去后, 称病不出。他并不知道自己策反的吕布已被二次策反, 凭借他对吕布的了解与自身智谋的自信,他相信拿下吕布是十拿九稳的事。 因此, 他将目光转到另一人的身上——且不说那江遵被他与崔颂联合攻讦,必然怀恨在心,光是江遵之前的小动作, 就足以令李儒生出杀心来。 李儒将江遵列为“要除掉的名单”中的头一人, 趁机在士人之间煽风点火,进一步扩大士人们的不满。 在董卓如有实质的怒火中,江遵不得不硬着头皮纾解士人们的怒火。董卓采用他的提议,在朝中试行两项安抚政策,结果都不痛不痒。 眼见董卓已经失去耐心,江遵愁得掉了大把头发,惶惶不安之间, 他给崔颂写了一封信。在信中,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还写明:如果崔颂能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那他一定会奉上孤本珍籍, 并告诉崔颂一个有关何休的重大秘密。 崔颂其实并不相信江遵说的话, 也对他的珍籍、秘密毫无兴趣,只是现在尚不到处置江遵的时候。既然计划允许, 且事关“崔颂”的恩师, 他便假意答应了江遵的请求, 予以纾缓之策, 并要求他立即兑现承诺。 江遵让人送来了两只陈旧的竹简,经郭嘉核实,确实是难得的孤本。但对于另一项承诺,江遵却是遮遮掩掩,只抛出了一些难辨真假的言语。 江遵的解释是,他要崔颂帮他彻底渡过难关后才肯道出秘密。可根据崔颂与郭嘉的判断,江遵的回信中有几处矛盾的地方,想来那所谓的“何休的秘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如此一来,二人加速了策略的推行,一面继续与吕布保持“君子之交”,一面和王允筹备计划,力求万事俱备。 而江遵在拿到崔颂的计策后,深思熟虑了一晚,并未在其中看出任何陷阱。他记下策略,第二日就去找了董卓。 初平三年三月廿三日,天子斥责了变革的几位官员,降其官位,全面停止新政,并对利益已受到伤害的士族予以安抚。 初平三年三月廿四日,天子发布诏书,大意是:新政最初是为了养民,初衷是好的,但没想到考虑到现实问题云云。又说荀攸许攸等人,磊落敦厚、秉正持道,现已查明几人并未参与谋逆,下令释放他们,并加以赏赐,以恤其心。 朝中的人哪个不知道董卓把持朝政,皇帝的意思其实就是董卓的意思。眼见董卓做出了让步,不但停止新政、予以补偿,还处置了执行新政的手下,释放了荀攸、许攸等士人新秀,他们见好就收,暂时停止了闹腾。 毕竟董卓的脾气从来称不上好,他们拿了好处当然要适可而止。不然若是彻底惹恼了董卓,又引得他大开杀戒,那可就糟了。 至于其中一部分坚定“反董”的朝臣,更是对此喜闻乐见。被释放的几人本就是坚定反董的青年义士,与他们有着一定的革命交情。眼见几人终于平安地被释放,他们在高兴之余,亦警惕着其中是否有诈,并不敢与几人接触。 唯有崔颂第一时间去长安狱大门口接回荀攸,替他接风洗尘——董卓本就知道他与荀攸交好,他为荀攸接风的行为并不算出格。 倒是同样被释放、却无人问津的许攸站在圜土边上,嗤笑道:“不愧是清河名士,竟无惧于董太师的威赫,来接牢狱之徒,在下佩服,佩服。” 崔颂早从钟繇那知道许攸对他的批判,不意外对方会将炮火对准他,只当做没听到。正史上的许攸如何暂不评价,但他知道,许攸最后就是因为口舌之快与自满被杀。 和崔颂一道来的钟繇与刚出狱的荀攸同时皱眉,正待说些什么,一人比他们更快地作出反应。 “这是自然。子琮璞玉浑金、俯仰无愧,钦慕者不知凡几。如今‘真相大白’,荀君与许兄无罪释放,我等便来为荀君接风洗尘……我见许兄独自一人在此等候,想来是为许兄接风洗尘的人还未到罢?” 许攸一哽,想张口骂人,但见与他说话的郭嘉神色诚恳,言笑晏晏,又觉骂不出口,骂了只会显示自己无理取闹,只得憋住一口气不上不下。 这说得都是什么话!他讽刺崔颂沽名钓誉,这郭嘉竟然把他的反讽当成称赞,接过他的话头,把崔颂吹得品德高尚、不畏强权、世间少有?还“钦慕者不知凡几”,这郭嘉哪只眼睛看出他是在钦慕崔颂了!听不出来他是在反讽吗? 许攸当即被恶心得不行,想开口大加讥嘲,哪知郭嘉突然又跟了一句“如今真相大白,荀君与许兄无罪释放”,立刻让他打了个激灵,把即将出口的冷笑狠狠地咽了回去。 他之前讽刺崔颂“竟然不怕得罪董卓,为了展现自己的义气来接荀攸这个吃牢狱饭的人回去”,郭嘉这句“真相大白”像个从天而降的大锤,咣地给了他一下狠的:董卓都说荀攸和你无罪了,你非要拉着荀攸,以有罪之人自居,是何道理?你承认自己有罪?犯了谋逆之罪? 许攸不免有些害怕——他虽然是反董的一员,可这牢狱之灾远比死亡恐怖。他在里面待了短短几日,差点没发疯,死咬着一口气才叫自己没有承认谋逆的事,免去了五马分尸之苦。身边的人不知自杀了多少个,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若是在这里被抓到把柄…… 想到这里是长安狱,周围很有可能有董卓的眼线,许攸抖得厉害,不敢再用这个话题来刺崔颂。 眼见他这边生出了退缩之意,郭嘉却仍不肯放过他,又拿“接风之人”说事。谁不知道皇帝的通告已发放了大半天,要有接他的人,早就来了,怎么可能迟迟未到,这分明是恶心了他、警告了他还不够,还要往他的痛脚上踩上一脚。 如此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辈欺辱,许攸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想不管不顾地骂对方一顿,却恐怖地发现自己竟找不到骂嘴的地方。 郭嘉从头到尾都客客气气的,许攸若是大骂,在旁人眼中就是莫名其妙对着客气有礼的后辈发火的蛇精病。 说郭嘉恶心前辈?郭嘉只是接着他的话轻描淡写地夸赞了崔颂,只一句话就带过了。 说郭嘉威胁前辈?郭嘉说的是事实,何况并未有言语上针对他的地方,这理由根本站不住脚……而且许攸也害怕董卓的人拿住他话语中的把柄,不敢拿这事做文章。 说郭嘉以下犯上踩前辈的痛脚?郭嘉最后一句话在旁人听来是一句诚恳的关心之语,他要拿这个说事,必定会被旁人指责是他自己太过敏感,有为难后辈之嫌。 许攸只得一个人默默承受属于自己的内伤,充分意识到这个叫郭嘉的年轻人是个硬茬子,不好惹。 又想到自己在长安狱里只待了几日就差点疯掉,那个荀攸竟然在里面待了几个月还没疯,甚至神态清明、言语有序,许攸心里不由抖得慌,不敢再堵在这找几个人的不快,输人不输阵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崔颂几人回到驿舍,荀攸与郭嘉各自道礼,众人入座饮酒,为荀攸接风洗尘。 不多时,驿舍的侍从来报,有一人登访,寻见崔颂与郭嘉。 几人虽在聚饮,却只是私下小酌,不好将来客拒之门外,便让侍从请人进来。 待侍从将访者引入门,众人皆有几分惊讶。 来人是董卓麾下数得上名号的武将——素有骁勇之名的吕布。 第102章 盟书 几人起身, 迎吕布入座。 崔颂让侍者取来酒杯, 亲自为吕布斟酒: “将军有事,派家仆来传信便是, 何敢劳将军亲临?” 吕布道:“我与二位以平礼相交,何必拘泥?听闻二位为黄门郎接风洗尘,某便来讨一杯酒。只希望二位不要嫌我不请自来就好。” 崔颂忙道“那是自然”, 向吕布介绍钟繇与荀攸, 又向钟繇与荀攸介绍吕布。 介绍完后,他加了一句:“吕将军品性高洁,值得深交。” 钟繇与荀攸知道吕布的身份,心中各有想法。听崔颂说完最后一句,两人有了计量,面对吕布时的态度更自然了些。 崔颂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拍吕布的马屁,实际则是给荀攸二人的提醒。 吕布对其中的暗喻毫无所知。听了崔颂真诚的赞扬, 他十分高兴, 但还是遵循时下人的美德谦虚了几句。 又见钟繇、荀攸二人举止大方、神情泰然,吕布对二人生起了几分好感。尤其是荀攸, 吕布从董卓那里知道了荀攸在牢狱里的表现, 对他既有好奇, 又有敬佩。 吕布先与崔颂、郭嘉二人对饮了一杯,而后自己满上, 举着酒杯面朝荀攸的方向, 做出敬酒的姿态。 “这杯为荀门郎接风洗尘。” 他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又道:“布斗胆一问——不知荀门郎对太师, 究竟是何想法?” 吕布这一发直球打得在场的几人有些难以反应。 崔颂下意识地看向郭嘉。郭嘉见他将目光投向自己,便往崔颂坐着的茵席那儿挪了挪,提起炉上的酒壶给他倒酒。 崔颂会意,低头看向酒杯,只用耳朵捕捉另一边的动静。 有些警惕的钟繇见到郭嘉的举动,借饮酒的动作掩去眉眼间的焦虑,同样竖起耳朵关注着荀攸与吕布之间的问答。 荀攸自这次牢狱之灾后,变得内敛沉静、寡言少语。听到吕布这一不走寻常路的询问,他的脸上没有额外的表情,平静得仿佛吕布刚刚问他的不是敏感的话题,而是“什么饭菜好吃”、“是圆月好还是弯月好”之类的再平常不过、又有些无聊的问题。 “不知将军想要从我这听到哪一种答案?” 吕布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他知道荀彧在长安狱最底层那一处逼人发疯的地方平安地度过了几个月,没有被逼疯,也没有变得偏激癫狂,显然心性了得。 如今见荀攸进退自如,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几个月的精神折磨而变得软弱唯诺,吕布发自真心地感叹:这荀攸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么想着,吕布爽朗一笑,行了个代表歉意的酒礼:“是布冒犯了。布并无他意,只近日心有所惑,故冒昧问之。” 说完,他便把前两天对崔颂郭嘉二人的说辞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又道:“虽然我已知道说这话的人别有用心,但他最初说的话,确实有着几分道理。” 狡兔死,走狗烹,鸟未尽而良弓藏。眼见董卓愈加刚愎、暴虐,行事肆无忌惮,作为半路加入的部将,吕布怎么也摆脱不了这样的顾虑。 荀攸听出了弦外之音:“将军的意思是……?” 吕布知道空口白话不能让几人撤开心防,遂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几人传阅。 “这是我与某位朝臣的盟书。” 吕布所说的盟书,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盟约,而是双方或多方共谋大事之时,为了防止其中一方轻易背叛所签订的限制性条例,颇有几分现代合约的味道。当然,因为共谋之事见不得光,盟书上的内容十分隐晦,还加了立誓赌咒。约束双方的不是无意义的赌咒,而是相关的利益。 就如吕布拿出的这份盟书,上面有王允的字迹与官印,虽然并未写明盟约的内容,却清清楚楚地陈列了二人所交换的利益。一旦其中一方反水,另一方将盟书公布于众,绝对能拉另一方下水,来个典型的“要死一起死”。 吕布将这种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传阅,也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心思实诚,竟对他们的人品毫无防备之心。 ……不,或许并非毫无防备。单论武力值,几人非吕布的对手,无法从他手上抢到盟书。何况吕布乃是董卓亲信,若就此空口白牙地去董卓那儿揭发,最后倒霉的是谁还不一定。 不止崔颂和郭嘉,荀攸、钟繇二人也都参与了王允组织的反董计划,怎么可能认不出王允的字迹。 只在场的都是人精,故作不知,把舞台腾出来任吕布发挥。 “诸君请看,此书上面写着:事成之后,我将右迁升任上级将军,仪比三司,进封列侯——你们也知道如今掌权的是何人。以诸位的才智,应当能看出这封盟约背后的内容吧。” 吕布大咧咧地说道,语序有少许混乱,可在座的几人全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和谁结盟能获得爵位的好处? 那人总不是董卓,吕布作为下属,不可能订立这份带有平等性质的盟书。 可权柄又在董卓手上,吕布要跳过董卓封侯,必定要董卓下台才行。 吕布这话摆明了就是向崔颂几人宣布:自己已参与了反董大业。 在吕布拿出盟书之时就已猜出吕布用意的几人想法各异。荀攸不动声色地往崔颂和郭嘉的方向看了一眼,猜到这是他们的手笔。 钟繇听着吕布堪称真诚的劝说,顿时生出几分微妙之感:他们与王允谋划已久,理应是他们劝吕布一起反抗董卓,没想到现在竟然反了过来,变成吕布千方百计拉他们入伙? 这样的结果称得上卓有成效。正所谓劝降不如诱降,能诱得吕布主动参与此事,比起用言语策反吕布,其中的低风险与高收益是显而易见的。 在场的都是经历大风大浪、绷得住的,只适时表现出惊讶与犹豫,不曾让吕布发现异常。 又过了几日,在吕布坚持不懈的劝说下,几人终于有所“松动”,向吕布“投了诚”。 另一边,当江遵知道崔颂亲自去接荀攸,以为自己已经摸透崔颂帮他的真实用意——为了救荀攸出狱——原本因为崔颂答应帮他而提至十成的警惕顿时减轻了不少。 “原来他与荀门郎不但有交情,还交情不浅。” 江遵对此颇为满意:只要能抓住对方的弱点,他就能让对方乖乖地为他所用。 是故,再次去信时,江遵措辞客气地请崔颂指点,话里话外却总是不经意地带上荀攸。 不是威胁,更甚威胁。 江遵借此机会,成功收到数个实用“策略”,一时之间,意气奋发,在董卓席下获得更多的话语权,插手了不少政务。再看回信中隐隐压抑着的、敢怒不敢言的漂亮字迹,他倍感心情愉悦,深觉扬眉吐气。 因此,当他有一日惬意地在房中品酒,房门突兀地被人凶狠地撞开,董卓的卫兵煞气十足地举着兵器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 吕布(爽朗笑):王温侯,这几位是我耗费数日才拉拢到的高才,总算不辱使命。 王允(看着那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第103章 董卓之死(上) 当董卓的卫兵破门而入的瞬间, 江遵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这几日在董卓帐下呼风唤雨惯了,潜意识里坚信自己不会踏上末路,遂怒喝道:“谁许你们进来的?!给我出去!” 领头的卫兵“呸”了一记:“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逞威风。” 那一口痰正好吐在江遵造价不菲的衣袍上。江遵搁在膝上的拳头紧了紧,但他仍不肯起身, 色厉内荏道:“你们胆敢如此放肆, 等我禀告太师——” “哈哈哈, 太师?太师现在恨不得扒了你的皮!”说完,不再跟江遵多作纠缠, 命令身后的卫兵, “给我绑起来!” 江遵机关算尽,却至死不知道自己为何走到了这一地步。 他恐惧,慌张, 愤怒;咒骂,疯语, 求饶。 直到被拖出门的那刻, 他目眦欲裂,充满血丝的眼直直地瞪着火烧天际的霞云, 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用力挣扎并大喊: “崔颂害我!崔颂害我!” 因为他的反抗过于激烈,卫兵毫不犹豫地将他打晕。 其中一个卫兵迟疑道: “他刚才口中念着‘崔颂’……” 另一个卫兵嗤笑了一声:“这人疯言疯语, 就当没听见吧。” 又一人大笑:“正是如此。我今日真是解气得很, 这龟犊子平日里嚣张成什么样, 合该有今日。你要想向太师邀功, 不如想想戏志才、游将军是何下场。” 最先开口的卫兵一凛,不再提这个话题。 太师府正堂,被汇报已将江遵处以五刑的董卓尤不解气,提着长戟乱刺了一通。 “奸邪小人,竟敢诈我!” 董卓气恨不已,恨不得将江遵的尸骨拖出来再狠抽一顿。 气罢,想到如今的局面,他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他分明见江遵想出行之有效的对策,安抚了士族与朝臣,又为自己献策,帮助自己集中权柄。哪知道这一切竟是假象。 等董卓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已在关东的兵线上吃了好几场败仗。朝中运作看似正常,实则多有凝滞。想要整顿,身边竟无可用之人。 董卓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发现得用的下属与门客,外调的外调,病的病,死的死,剩下的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已与自己离心。董卓怒不可遏,准备责问江遵,却不料原本暗波汹涌,但能勉强维持平静的朝廷再次炸开了锅。 士人之间突然开始流传起一则赋文。董卓对诗赋这类文人的东西不感兴趣,因而不曾留意,等他察觉不对之时,那篇赋文已传得人尽皆知。 原来,那篇赋文是之前江遵献上的“促进民生之策”的完美补充。赋文里针对“因为颁布策行而导致士族利益受损”这一现象进行剖析,并提出解决之策,力求双赢。 赋文的结尾还有一段与正文不相关的话,大意是:士子江遵,枉读圣贤书,窃取前人的心血为自己谋利。为了不使这利民之策被曲解、被利用,遂放上完整版本,以正视听。 文人最忌剽窃,对此深感不齿。何况因为江遵这剽了一半的策文,不少世家的利益受到冒犯,世家心中本就憋着一口气,经此一役,众人心中的不满全都爆发了出来。只短短的时间,盗窃策文的江遵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董卓迫于压力,另一方面因为震怒,连当面对峙都不曾,直接叫人把江遵拖去杀了。 江遵死后,无人可用、两眼摸瞎的董卓再次想起了戏志才和李儒,甚至还想到了崔颂。 他派人请来李儒,一见到面,就起身相迎,朗声大笑道:“文优,你终于来了,我可等你很久了。” 见董卓想把前头的事当作没发生过,李儒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一派“久被冷落,如今终于熬出头,我心里激动但我得忍着”的欣喜模样:“太师找儒,传唤一声便是,儒随叫随到。” 董卓相当满意李儒的态度,和那糟心的江遵一比,总算是重新体会到了李儒的好,态度愈加和善。 他担心李儒记着前头的事,让人端上来最珍贵的烈酒和美食,邀李儒共食。又请人端来无数至宝,打着让李儒掌掌眼的名义,任由李儒挑选。 李儒对董卓的示好无动于衷,但他心智过人,乐得和他演戏,顺便捞上最后一笔。 忽然听董卓叹道:“不知志才现在如何了。” 李儒继续在心中冷笑:现在知道关心,早干嘛去了?吃了人家这么多的好处,因为一星半点疑心,就把人气得吐血丢到一边,要不是戏志才命大,险而又险地挺了过来。等你想起来,人连坟头都冒草了。 疯狂吐槽的李儒冷不防听到董卓的下文,“我见他甚是喜爱府中的貂蝉,正想着做主,把貂蝉赐给他,也好留个知冷知热的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身体。” 惊得李儒筷子上的小肉丸差点掉了。 李儒把肉丸按进粳米里,心想这貂蝉不是吕布那小子有意思的人吗,怎么戏志才那也插了一脚? 想到自己与吕布的盟约,李儒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吕大老虎努力一下。 他沉吟着捋了捋漂亮的胡子:“这……是不是要问一下志才?” “志才还在养病,这点小事就不用让他费心了。何况年轻人皮子薄,我要真的问了,指不定他不好意思,不肯接受呢?哈哈哈哈哈……” 李儒抽了抽嘴角:“我觉得还是问一下为好……” 不等他说完,董卓忽然笑着指他:“李文优啊李文优,平日里你可爽快得很,什么时候这么磨叽了?难不成——你也看上了那小小的侍女貂蝉?” 李儒:“……” 董卓对他挤眉弄眼,用凉州方言道:“这里就你和我,害羞个啥子咧?纵算你这年龄能当貂蝉妹的爷爷咯,也不打紧的嘛,有喏给你撑腰,谁敢多打一个屁?” 李儒:“……”气得一口血哽在咽喉。 他面色僵硬地离开董卓府,私下见了吕布。 他一脸忧愁地对吕布道: “董卓知道你对貂蝉有意,便将那侍女赠给了戏志才,欲让你求到他那儿,任他摆布。” 吕布狠狠皱眉:只用一个女人就想叫他吕布任凭摆布,怕不是有猫饼? ※※※※※※※※※※※※※※※※※※※※ 李儒:董卓什么时候能死,我等不及了。 吕布:董卓什么时候能死,我等不及了。 董卓卫兵:太师什么时候能死,我们想跳槽。 第104章 董卓之死(下) 吕布心中不快, 再看李儒,想到他曾经不但坑害自己,如今还想拿自己当挡箭牌,吕布的心情愈加糟糕。 他不由冒出一个念头:李儒该不是故意编造这些来骗他的吧? 李儒发现吕布脸色不对,但他只以为吕布是被貂蝉的事气的, 完全没料到吕布已经阴差阳错地猜到了真相。 他又发挥了一阵, 假惺惺地说自己会为吕布夺回貂蝉, 让他放心。直到吕布的脸色渐渐黑如焦炭,这才满意地离开吕府。 李儒不知道的是, 因为自己的这一番表现, 吕布已然对他升起杀心。 另一边,董卓到戏志才落脚的农舍慰问。他仿佛忘记了不久前所发生的事,对戏志才嘘寒问暖, 勒令旁边的众多医官全力为戏志才调养身体。 戏志才虚弱地道谢,似是因为过于疲惫, 并未有更多的话语。 为了表示自己的看重, 董卓抨击此处的简陋,要求戏志才随他一同回府静养, 但被戏志才巧妙地拒绝。 董卓看着戏志才那瘦得脱形的身影,想到他曾经的尽心竭力,到底生出了指缝大的愧疚。 “那你便在这儿好生地养着。不过只留你一人在这我是不放心的, 我那有一侍女名为貂蝉, 最是体贴不过, 我回去就派人送她过来, 在这好好照顾你。” 听到貂蝉的名字,戏志才下意识地想要皱眉,但他生生地忍住了。 不等他确认董卓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便又听董卓道。 “我听那江遵说,你与崔颂早就认识——既如此,在刘曜为我引荐崔颂的时候,你为何说自己不识得他?这几日你病情险恶,崔颂时常来探望你,可见你们确实早已认识。” 戏志才平静道:“焕是为了避嫌。我与子琮虽有几分交情,但深知他善文墨而疏庶务,于太师的大业无益。可当时我若坦言相告,岂不打了大鸿胪卿(刘曜)的脸?” 董卓信了戏志才的说辞,对拿这个借机挑拨的江遵更多了几分不满。然而江遵已死,此时将事情掰扯清楚只会降低他这个主公的权威。何况现在更重要的是安抚戏志才,而不是其他。 “无妨,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崔颂既有文才,可替伯喈打打下手,任其在野岂不可惜?” 董卓以为自己看在戏志才的面子上抬举崔颂,戏志才多少会念他几分好。可他哪里知道,自己此刻正在风口浪尖之上,所谓的“抬举”,不过是一只催命毒针,被“抬举”的那人非但得不到好处,还有可能被害了性命。 在他这番话落下后,原本对一切无动于衷——既不激动,也无憎恨的戏志才蓦地握紧拳,眼中掠过一丝狠色。 因为视角缘故,董卓并未察觉戏志才的异状。 半息后,戏志才低咳了一声,掀开缊衾:“既是用人之际,焕又怎能苟卧于床。但凡太师不嫌弃这残破之躯,焕自当竭尽所能,为太师效死。” 听到戏志才的效忠之语,董卓顿时欣喜不已。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前一刻,最后一个不愿与他反刃相向的谋士因为他的一时兴起,终是决心置他于死地。 董卓又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让人拉来马车,带着戏志才回府。 又过了两日,东面战事败退,与游毅交好的部分军士借机反叛。董卓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派遣援兵。 他分别询问李儒和戏志才二人,得到的都是“宜速增援,雷殛镇压”的答案。 董卓此时正是缺乏人手、捉襟见肘的时候,但他舍不得抛弃东线,加上两个倚重的谋士都建议他增援,便咬咬牙,让自己的堂弟董旻,女婿牛辅,以及将领李傕各带一支兵力,火速前往关东打击义军余部与南侵的外族势力。 就在城中大军半数而出的第二天,民间突然开始流传一则民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恰恰隐喻董卓的灭亡。 董卓听到了这首民谣,然后……没啥反应。 他没能意会民谣的深意,而一眼看穿民谣寓意的谋士纷纷缄口,没一人来提醒他。 除却生出离心的李儒和戏志才,其他谋士亦是如此。这些人把李儒和戏志才的前后待遇看在心里,更是目睹了无名谋士和江遵的惨死,谁还敢去董卓面前献忠心? 又过了几日,皇帝召董卓进宫。董卓带上心腹,坐着五驾马车,声势浩大地进入皇城。 行至掖门外,突然有一支精兵持着长戟从两路冲出,自往车架而来。 “放肆!”董卓见其中几人持戟围住自己的车架,用力冷哼,“大胆贼狗,尔公(你爷爷)在马上讨生活的时候,尔等还未出生呢!” 说罢,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微微用力,就要拔剑而出。 !! 董卓瞪大眼,竟怎么也拔不出剑,反被袭击者一戟刺中,翻下车架。 情急之下,他大喊:“奉先!奉先救我!” 吕布提戟而上,却不是对着刺客,而是向董卓的头颅刺出: “董卓老贼,我奉圣上之令取你狗命,纳命来!” “你这背主弃义的庸狗,你敢!” 董卓愤怒大喝。但他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便被吕布摘下头颅,命丧当场。 对着掉落的头颅,吕布用指腹拂去脸上的血印,畅快一笑: “老贼,你也有今天?知道你的护身宝剑为什么拔不出来吗?你可还记得当场对我掷戟的时候,那个为你养护武器,却被你枉杀的小兵?如今接替了他的位置、为你养护武器的人,正是那小兵的义兄弟,你杀了他的兄弟,我们要他在你的武器上动手脚,他岂有不答应的理?” 死去的董卓仍瞪着铜铃大的眼,好似死不瞑目。 跟在车架后方的李儒听到“掷戟”、“养护武器的小兵”这几个字眼,顿觉不妙。他小心地滑下车架,想要偷偷地溜走,被从天而降的一支大戟拦住去路。 李儒面色骤变,极快地抿出一道笑,转身:“奉先将军……” 吕布沉着脸上前:“李文优,你当初欺我、辱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李儒面颊抽动:“奉先,且听我一言……” 吕布冷然道:“不听。你妖言惑众、口才了得,我怎敢再听你的话?” 说罢,手起戟落。 智计卓绝的一代毒士,竟如此轻易地结束了性命。 吕布提着李儒的脑袋,漫步走到车架前。 那个看似不起眼,却助董卓迅速站稳脚跟的文弱谋士此时坐在车内,闭目养神,不见任何逃跑的意图,也不见丝毫的忧虑与惧色。 哪怕是董卓、李儒惨死,也不见他有分毫动容。 像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又像是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吕布还未靠近戏志才,就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张开双臂,坚定地挡在他的身前。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少女,沉声喊出她的名字: “貂蝉。” 第105章 事后 吕布将长戟抛给副将, 微微垂首凝视眼前的少女: “董卓之罪罄竹难书,戏、李二人为虎作伥,便是我饶得,天子、众朝臣、百姓也不饶得。今董卓暴毙,他二人必死无疑, 你又何必……”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眼中藏着一撮火焰, 让他再也说不出大义凛然的话来。 “貂蝉姑娘,不必如此。”车架上传来几声零碎的低咳, “焕乃将死之人, 又是戴罪之身,你如今虽算焕的家侍,却也无需挡在焕的身前。吕将军并非冷心之人, 不会因为今日之事而为难你。”最后一句话压得极低,“何况, 你于这世间尚有牵挂, 不可意气用事。” 貂蝉咬住下唇,没有挪动脚步。 她知道戏志才是在提点她, 劝她不要做这徒劳无功之事。他还提醒道:她的老父尚且活着,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谁来为老父养老送终。 一瞬间, 貂蝉险些心神动摇。 但她终究没有退后一步。 她抬头望向比她高出两个头的英武将军, 音如黄鹂, 质如磐石:“敢问将军, 救命之恩,是否该以性命相报?” 貂蝉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指戏志才救了她父亲性命这件事,但听在不知内情的吕布的耳中,还以为貂蝉说的是她在说董卓面前救过自己一次的恩情,拿此挟恩图报,让自己放过戏志才的性命。 顿时,吕布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若今日是其他人以恩情相胁,他早就一戟挥过去了。如今他只是沉着脸,并未有更多的动作。 就在这时,过来摘取胜利果实的王允携一干大臣匆匆赶至,笑呵呵地走向吕布: “吕将军且慢,我们今日能成功灭杀董卓,这位戏姓高杰功不可没。正是因为他向董卓假献忠诚,潜在董卓身边,在获取他的信任后布下大网,让董卓成为无耳无眼之人,我们今日才能如此轻松地‘清君侧’。”就差没直说:嘿,小伙子,这是我们的人,还是个重量级的,你可别误伤喽。 吕布:??? 戏志才不动声色地皱眉,却见王允已靠近他的车架,和善地与他行了个见面礼: “先生大才,此等高义,必将流传千古,芳名百世。” 戏志才眨眼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用眼角余光四处搜寻,在文臣之末见到了束袖微笑的崔颂。 他早已做好了与董卓一同灭亡的准备,当吕布率兵围住他的那刻,自是无心反抗。 他知自己寿数无多,既然不能在有生之年辅佐强悍的主公镇压四海、抵御外敌,那便弃了这无用的性命,与行将就木的大汉一同覆灭。 可他不曾想过,即便崔颂忘了他,忘了与他的约定,最终仍在他沉入泥潭之前,将他拽了出来。 纵然他已萌生死志,这个时候也必须打起精神,接下王允予他的冕冠。 为他在王允面前揽下虚名,救下他性命的是崔颂。若他不认这虚名,必将给崔颂引来杀生之祸。 一瞬间将所有利害关系捋清的戏志才扶着护柄走下马车,毫无异状地与王允商量后续安排。 吕布张口欲言,但他终究没有提出疑议,低眸扫了眼身侧的貂蝉,转身离开。 没人理会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董卓。一代枭雄死得如此轻易,众人只唏嘘了片刻,便沉浸在“大贼已诛”喜悦中。 董卓的死亡并不是偶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众谋臣武将集思广益,将董卓的活路全部封死。 那个在董卓兵器上做手脚的小兵是崔颂找到的。早些年读三国的时候,他便觉得董卓的死应当还有史书中不曾细写的隐情——董卓死时的模样像是一个无法反抗的普通人,全然不见传记早期的勇武。 莫非是因为年老体衰、耽于享乐而疏于锻炼,又或者……纵欲过度? 一切不得而知,他也不会因为历史的记载就坚信董卓一定能被吕布杀死。 但他想到荆轲刺秦时,秦始皇因为拔不出剑而绕柱走的故事。 再强的武者,失去趁手的利器也会如同拔了牙的老虎,十分的武力难以发挥出三分。 要在董卓的武器上动手脚还不被对方察觉,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最好的办法是使剑身看上去毫无异常,但一劈就断,使董卓难以察觉且无暇反应。 然而能让金属变脆的东西,崔颂只知道一个液氮,这个时代却并无提炼液氮的工艺。倒是可以重铸一柄脆弱的剑,但这样做会改变剑的重量,同样不可行。 直到他们在排查在董卓身边伺候的人时,发现为董卓养护兵器的士兵,与前一个被董卓与李儒枉杀的养护人交情甚笃,这才寻到了突破口。 恶行得恶果,正是“失道者,亲戚畔之”。 董卓既死,王允作为胜利一方的领头人,成为新的朝堂掌舵者。 皇帝年幼聪慧,对王允多有倚重。 赏赐如流水般进入王允的府邸,民间对王允的歌功颂德三日三夜不曾止歇。 众人将王允比作古之明相,王允口道不敢,心中着实意气奋发。 一日,王允请群臣宴,酒酣之际,左中郎蔡邕突然放下酒盏,喟然叹道: “董卓本也是一代枭雄,可惜不听吾等之言……” 王允在董卓的淫威下憋屈了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掀翻董卓,一舒心中的闷气,如何听得蔡邕这番喟叹? 他勃然变色,怒掷酒卮喝骂道: “蔡伯喈,董卓残暴不仁,如今自取灭亡,众皆欣悦,你做此思怀模样是何道理?” 蔡邕被此喝骂,酒醒了大半:“司徒息怒。董卓确实多行不义,死有余辜。然,邕私下以为,董卓人杰也,过去的他予兵宽厚,礼贤下士,若董卓听取群言,不行倒行逆施之事,或许能辅助君王……董卓虽有种种不是,到底于邕有提拔之恩,故如此感慨——邕只略有叹惋罢了,并无他意。” 蔡邕专注学术,为人颇为较真。 他此言本是合情合理,却戳中了王允的痛处。 说到底,王允能有如今的成就,还真要感谢董卓的“提拔之恩”。 若非董卓信众,将朝中诸事交由他处理,他如何能暗中联合群臣,将董卓置之于死地? 蔡邕这段自我剖析的话,在王允听来便尤为刺耳。 与感念提拔之恩的蔡邕相比,借曲意逢迎董卓上位,又在董卓死后大肆庆祝的王允仿佛是个笑话。 “董卓蔑视天子、欺辱百姓、残害忠良,天理难容!你不思天子之计、百姓之计,只念着自己受到的好处,为一狗贼叹惋,你如何面对天子,面对大殿上枉死的忠烈,面对苦不堪言的百姓?” 王允喝令守兵将蔡邕拿下,“蔡邕老夫,心怀异心,与董贼沆瀣一气,我当诛之!” 守在堂门的卫兵犹豫了一瞬,还未有所动作,一人龙行虎步地迈入大堂,杀气腾腾地往里走:“某来迟一步——温侯要拿下哪个贼人,吩咐我吕布一声便是。” 来人正是吕布。 却在此时,又有一人起身离席,凛声道: “王司徒此举不妥,还望三思。” 王允黑沉着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起身制止他的,乃是不久前与他相谈甚欢的戏志才。 第106章 散宴 面对此次诛杀董卓的“头号功臣”, 王允再气也不能不管不问地把人一并拿下。 “你这是何意?”王允看似冷静了下来,但只要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怒火不降反升。 “今大事初定,若以言定罪,群臣心中难免惶惑不安, 此为其一;蔡书郎文才旷世, 素以忠孝闻名, 妄加处置必引人置喙,此为其二;司徒甫掌大权, 立足未稳, 如此大动干戈,恐于司徒之名不利,此为其三。”戏志才淡淡地扫了吕布一眼, 朝王允作揖道,“因有如此三虑, 故请司徒——慎思之。” 王允心中一凛。 他知道自己因为骤然得到的功勋而志得意满, 刚刚的决定有些冲动,但他并无后悔之意。如今正是立威之时, 他不杀蔡邕,却不能将此事轻易揭过,否则他今后说话做事还能有多少分量?不若趁机惩罚蔡邕, 杀鸡儆猴, 好让其他人不敢轻易与他作对。 王允神色几变, 最终仍是一派大义凛然:“我个人的名义算得了什么?若能报效君王、济国安邦, 纵是我王允遗臭万年,又有何妨?” 此言颇有几分真心,顿时令原本暗自皱眉的部分群臣动容。 “你说‘定蔡邕的罪’会让群臣不安,我倒要问问——若蔡邕妖言惑众,四处散播这‘可惜’之言,以他的旷世才名,将会有多少人信以为真,将汉室的罪人奉为英雄?你这般置无辜惨死的百姓与群臣于何地,置我等为匡正朝纲、诛杀奸佞而忍辱负重的群英于何地?” 这一层层帽子下来,蔡邕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是无意中触怒王允了,不管如何,这些无端的罪名他绝对不能承认的,承认了就完了。 遂立即道:“司徒何出此言?邕绝无此意,只一时有感而发,不曾想竟引起司徒的误解。邕在此立誓:邕心向圣上,心系黎明,绝无异心。若行那鬼祟之事,便让我受千万人唾骂,不得好死。” 王允正想斥他一句“巧舌如簧”,却听一道清越的声音含笑道:“司徒担心蔡中郎胡言乱语、扰乱视听,这简单,让蔡中郎当场写一首赋作,明辩董卓功过是非,由司徒掌眼——若无异状,既可示以天下。如此一来,世人皆知董卓恶行,蔡中郎若想‘妖言惑众’,其言必会与此赋自相矛盾,令人生疑。而蔡中郎的‘妖言’,自是无人再信。” 这其实是胡扯。但是此言妙就妙在——正如王允对蔡邕的断罪是“薛定谔的有罪”,崔颂此言,正是与王允之言相对应的“薛定谔的无罪”,是循着王允的逻辑来的。 王允若要驳斥他的提议,那王允先前的言论便会被他自己推翻。 王允此时心中有些后悔。早知崔颂对他不甚亲近,就不该为了给自己增添羽翼,而去拉拢抬举戏志才。这二人显然是一伙的,且对他毫无依附之心。哪怕因为共同利益与他联合起来抗董,在董卓死后却不会为他所用。 心塞的王允尚未想到,眼前这局面还不是最让他心塞的。 因为不久之前,他从旁人那知道崔颂与荀攸有交情,王允便心下寻思着,自己与荀攸也有个把子交情,且荀攸素来反感董卓,又被董卓关在监狱里磋磨了好几个月,对董卓自然恨之入骨。要论在座之人对董卓的恨意,恐怕谁都比不上荀攸。 自信判断的王允立时定下计谋,转而对荀攸道: “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起身道:“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 这是论语中的一句话,意思是伯夷、叔齐两个人不记仇,而仇敌对于他们的怨恨也就少了。 虽然用在此处并非完全适用,却委婉而清楚地表达了荀攸的立场:劝君放下憎怨,息事宁人。 王允却执着地认为荀攸的话应该另含深意:或许,荀攸是在劝自己顾全大局,不要因为蔡邕的不识抬举而妄自动气,与众人争执…… 与崔颂一同被安排在后席,只一味饮酒的郭嘉懒洋洋地打了个酒嗝,接口道: “正巧,同篇还有一句话,‘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2]。’不知司徒以为如何?” 孔子说,花言巧语,腆着脸示好,跪舔一样的恭敬,不仅左丘明觉得可耻,我也觉得可耻。心中藏着怨恨,表面上却与对方十分友善,(这种人),左丘明觉得可耻,我也觉得可耻。 王允这回是真的绷不住脸色,仿佛被人当着脸狠踹了一脚,疼得直抽抽。 他之所以被蔡邕的话激怒,正是因为蔡邕的话戳中了他心中的隐秘之处—— 他曾为了取信于董卓,百般讨好,曲意逢迎,甚至不惜违背原则与道义,终于获得董卓的信任,将朝中之要事交由他处理。 他一度感到深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圣上,为了百姓,不得已的忍辱负重,并在暗地里小心布局,与众人商议诛杀董卓的计划。 作为正义的一方,他应当是伟大的,是大义无私的,可其中藏着几分私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蔡邕的话,仿佛一把凿子,砸中了让他不愿正视的污秽。他惶恐且愤怒,这才好似昏了头一般,要拉蔡邕锒铛下狱。 而此刻,郭嘉引用的孔子之语将暗藏于争权夺势之下所有阴私扯开,直接暴露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崔颂窥见王允脸色,再凭借他对郭嘉的了解,立时明白过来其中的关窍。 他不等王允做出反应,立即上前一步,走到堂中,朝座上的王允并袖一礼: “昔日颂得罪大鸿胪卿,是蔡中郎不辞辛苦,赶至刘府为颂说项。此等恩情,被蔡中郎视为举手之劳,颂却不能忘。故今日与好友贸然进言,有言语得罪之处,望司徒海涵。” 王允听闻“说项之情”,不禁想到先帝之时,自己曾得罪张让,险些丧命,是当时的大将军何进、太尉袁隗,以及司徒杨赐向圣上求情,这才得以免罪。 然而,当太尉袁隗全家蒙获灭顶之灾时,他却没能站出来,在董卓面前替袁隗说上一句好话…… 再多的不得已,终究还不是辜负。 王允叹息了一声,摆袖散宴。 ※※※※※※※※※※※※※※※※※※※※ [1],[2]出自论语。注释见文中。 第107章 辗转 这一场宴会就此不欢而散。 对此, 崔颂与郭嘉的共同想法是:风紧,扯呼,赶紧撤。 他二人本就没打算在长安逗留,至于钟繇与荀攸,经过这场宴会。他们对王允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 二人决定致仕, 离开长安去南方避难。 至于戏志才,他当然也没有为王允效命的打算。因此崔颂只与他稍微提了一提, 他便答应跟他们一起走。 出城需要凭证, 钟繇与荀攸又是朝廷官员,自然瞒不过王允的耳目。 王允的掾属对此表示出十足的愤怒:“搅乱了司徒的大计,竟还想一走了之?这几人实在可恨, 不如我们派人半路上把他们给……” 掾属做了一个手往下劈砍的动作,意为杀人灭口。 王允本就面色不豫, 听到这煽风点火的言论, 立即指着掾属大骂:“混账!那几人是有功之臣,正因为有他们的帮助, 董卓才会如此顺利的被我们诛杀。你当我王允是什么人?是和董卓一样残暴无度,不分青红皂白地残杀功臣忠良的佞贼吗?你要是总藏着这些奸邪心思胡乱鼓动,明天也就不用过来做事了。” 掾属忙不迭地赔礼道歉, 心中却恼恨地嘀咕:昨天一言不合就要把蔡邕拖出去杀了, 今天装什么大义。 然而掾属并不知道, 蔡邕与崔颂几人不同, 并不曾参与灭董大业,昨日又在王允的庆功宴上无端为董卓喟叹,自然惹恼了王允。更何况,王允昨日说要诛杀蔡邕,不过是一时的气愤之语,并非非杀不可。 至于后来没有改口,一来是找不到台阶下,为了威信强行绷着,二来是想吓唬蔡邕与群臣,起到震慑立威的作用,颇有几分“新上任三把火”的意思。 他想把蔡邕关押起来,等群臣多为蔡邕求几次情,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顺势饶过蔡邕的性命。 谁知,这些人并不给他发挥的机会,那蔡邕还没被丢入监狱呢,就在宴会上与他别起了劲。 如果王允知晓了史书上的发展,估计还得感谢崔颂他们:如果没有崔颂等人的制止,蔡邕将会死在狱中,而王允,也会因为这件事被世人诟病,引起众多文士的不满。 王允骂完掾属,又接到蔡邕乞老还乡的消息。 蔡邕今年六十,正是耳顺之年。若非董卓强召,在这个七十古来稀的时代,他早就可以颐养天年。 然而早不乞老,晚不乞老,偏选在这个时候,在王允看来,就是在对宴会上的事表示不满。 王允愤而冷笑:“这些人自断仕途,我又何必管他们?” 遂不再理会。 过了两日,几人结伴出城,吕布前来相送。 他对崔颂几人颇有几分好感,不然不会在宴会的最后一言不发——他最初可是为了迎合王允,第一个对蔡邕发难的。 见崔颂几人开口后,吕布立时改变了主意,杵在一边做个沉默的门神,看他们与王允抬杠。 崔颂觉得这被后朝某小说大咖冠以“三姓家奴”之名的猛将其实颇有几分实诚,与他聊了许多,询问他今后的打算。 从吕布的话中可以得知,他从未想过离开长安。他的兵系就扎根在附近,以当前的局势,除非情不得已,否则不会轻离。 人各有志,崔颂没有多劝,只奉上几句忠告,不枉相识一场。 聊到最后,崔颂见吕布的目光频频往貂蝉那边移,识趣地结束话题。 吕布走到貂蝉面前,踌躇了半息,问她:“若得我庇护,你是否愿意留下?” 貂蝉之父——任神医自险死还生后就如惊弓之鸟,见人高马大气势煊赫的吕布大步而来,他险些一跳而起,但因为被貂蝉扶着手臂,意识到女儿就在身后,只能硬着头皮挡在女儿面前。 如今,本已做好被刁难的准备的任神医,听到吕布的这番话,呆滞了。 面对这疑似剖白心迹的询问,貂蝉荣辱不惊: “将军,妾何德何能。” 这便是拒绝了。 吕布什么都没说,与崔颂几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开。 崔颂几人离开长安,往东南的方向走。 蔡邕携其家眷准备前往吴会,两队人马就在关外分道。 崔颂一直未曾见到传说中的蔡文姬,倒也没有多问。 蔡邕走后,钟繇在驿站收到家族的信件,遗憾地与众人辞别。 荀攸向崔颂几人提议去荆州暂居,众人附议。因为考虑到戏志才的身体状况,众人一路缓行,花了数月来到荆州,在靠北的一个主城定居。 来到荆州后,几人没有外出拜访当地的文士,亦不曾到当地主官处拜谒,只闭门读书、躬耕自足。 期间崔颂寻遍当地名医,都对戏志才的病无可奈何。 对此,崔颂虽觉失望,但并未丧失信心。 蔡邕得救的事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何况这个时代还有华佗、张机、董奉三位名医。董奉他全无了解,华佗游历行医难觅足迹,而张机张仲景,崔颂记得他的外号是“张长沙”,因为担任长沙太守而得此称号。虽然这时候的长沙太守似乎不是他,但长沙郡隶属荆州,守在这附近,指不定什么时候运气好碰上了呢? 又过了几月,崔颂听到便宜侄子崔琰被袁绍征召的消息,便往袁绍的地盘寄了一封信。 信去了半月,崔颂收到回信,回信中不但有来自崔琰的慰问,还有一句转告。 “崔颂”的父亲让他去隔壁的庐江郡,即刻动身。 崔颂顿时原地枯萎。 枯萎了小半会儿,他翻出地图,发现庐江郡位于江东。 虽说,要在与“崔颂”断线好几个月的情况下去面对“他”的老爹,崔颂肯定是不想去的。但是不想去没用,指不定便宜老爹是有什么急事找他……就算没用,这个时代讲究孝字,老爹传唤,没有合情合理的缘由而选择不去,这绝对说不过去。 因为崔琰只是转达者,信中并没有写崔老爹找他所为何事。崔颂亦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向郭嘉三人辞别,向当地主官出示身份凭证,借了驿站的车马赶往庐江郡。 第108章 崔父 崔颂在路上试着向乔姬与徐濯套话, 旁敲侧击之下,零碎地获得了不少信息。 因为母家姓周,又是庐江人士,崔颂一度猜测这个“周”是否和大名鼎鼎的周瑜有关。 然而根据二人提供的消息,崔颂母家和周瑜家不过是同占了个“周”字, 并无密切的亲戚关系。 因为周氏本来就是庐江郡的大姓, 是西汉开国年间从汝南郡迁过来的望族。经过两汉四百年时间, 几十代繁衍,分族支脉已数不胜数。 因而二者虽为同姓同宗, 实际上已扯不上什么联系, 最多套交情的时候来上一句“我们两家四百年前是同族”,仅此而已。 从乔姬和徐濯的话中,崔颂还了解到:崔颂的父亲崔温是一个严厉而有几分怪脾气的大家长。 崔颂在脑中做了几十种预设, 却没想到这些预设与现实根本就是天差地远。 彼时,崔颂按照信中提供的地址找到崔温在庐江郡购置的住宅, 带着紧张的、好似参加高考的心情走进府邸, 见到了便宜父亲。 那是一个蓄着乌黑发亮的短胡的中年男子,浓密的眉毛和胡须之下, 依稀可见俊朗的五官;虽看着有些严厉,但因为颜值的中和,要放在现代, 绝对是随便拍张照加个滤镜, 就能在微博上获得无数点赞的酷炫中年美大叔。可见崔家的基因着实能打。 然而, 崔颂与崔温的长相并不十分相似, 许是更像母亲多一些。崔颂虽然还没见过崔母,但从同宗人周瑜的“美周郎”之名,略能窥见其一二分的美貌。 崔颂见到崔父,老老实实地问了一声安。 崔父反应平淡,只说了一句“长途跋涉甚是辛苦”,便让他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崔颂暗自松了口气。 光凭这短暂的照面来看,崔父虽然严肃了些,却也通情达理,并非难以相处之人。 又过了几日,崔颂都在府里蹲得发霉了。期间崔父并没有派人来找崔颂,吃饭的时候也让崔颂自个儿吃,没有和他边吃饭边叨嗑的打算。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请安这一回事。但作为人子,在家的时候几天不去见他老爸似乎说不过去。因此哪怕崔颂心里憋得慌,也只能默念“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等八字大诀,平复心情,绷着全身的精力去主屋寻找崔父。 崔父见到他,放下手中的面饼汤:“来的正好。” 崔颂以为崔父的意思是让他作陪,一起吃碗面饼,正准备等崔父开口后就答应下来,在这里蹭一顿午饭。哪知崔父说完“来的正好”就不说话了,只让侍女伺候崔颂入座,给他倒了碗蜂蜜水。 邀请共享午餐,叫人去厨房再打一碗面饼给他吃什么的……没有,统统没有。崔颂只得纳闷地端起碗,喝了一口蜜水。 水刚进入口中,就听崔父忽然接了下文:“你已经加冠成年,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崔颂含在口中的蜜水差点全部喷出。 他匆忙地将蜜水咽下,结果咽得太急,不慎呛了气管。 他一边咳嗽,一边抬头瞟了崔父一眼。 只见崔父老神在在地吃着面饼,仿佛不曾意识到他是崔颂咳嗽的罪魁祸首。 崔颂:您老怎么不按理出牌? 任谁在过来看到崔父津津有味地吃面饼的时候,听到他一句你“来的正好”,都会以为崔父是再邀请他一起享用。哪知崔父非但无视了他的注视,还不拘一格,直接丢了个重磅炸弹,直接关心到他的婚姻大事上来。 崔颂的呛咳渐渐停住,他正组织语言,考虑自己该怎么应对,就见崔父飞快地吃完面饼,慢条斯理地拿过侍女奉上的帕子擦嘴。 崔颂:……这动作,怎么好像怕我偷吃似的?您老进门的时候不是这个进食速度啊。 崔父擦完嘴,总算有空闲去看崔颂。只见他剑眉一挑,语气不佳地冷哼一声:“怎么,你还是不愿意?” 崔颂当然不愿意。他不是不婚主义者,但是……这里不是他所属的时代。如今他所背负的并非自己的人生,若是他和“崔颂”再也换不回来倒也罢了,万一换回来了呢? 到那时,“崔颂”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直接空降的便宜老婆那得有多尴尬。就是女方也很郁闷,不但丈夫一夜之间换了个芯——虽然平心而论,新换的丈夫比原来的那个要优秀许多,但到底不是与他培养出感情的枕边人,这对女方来说也是一件十分不公平的事。 崔颂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努力专注眼前。他注意到崔父刚才那句话中有“还”这个字,不由心想:原来另一个崔颂已经拒绝过崔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觉得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加以发挥…… 崔父见摆着扑克脸的崔颂眼神微动,暗道这狗儿子果然不省心,心里又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于是崔父再度发出一声冷笑:“别又拿什么‘我本山中客,来去无一物’的破诗来打发我。你是我儿子,我能不知道你撅个屁股,想要放什么屁吗?再拿这种不过脑子的借口来搪塞我,当心老子抽得你屁股开花。” 崔颂还来不及仔细分析崔父的话,就被崔父粗鲁的发言给惊呆了。 崔父见崔颂一语不发,不豫地甩手:“既然不想成婚,那你就滚吧,别留下碍眼。” 崔颂……崔颂从善如流地溜了。 崔父绷着脸盯着崔颂离开的方向,半晌,确认他已走远,喜滋滋地让仆从去厨房又打了碗面饼吃。 崔颂又在府里咸了几天,确定崔父昨天的“滚”是让他滚出庐江,顿时心情微妙。 有这样的老爹,真是辛苦你了,大崔同志.jpg 就在崔颂卷好包袱,准备回荆州的时候,突然天降暴雪,形成了特大雪灾,不仅冻死了许多人,还把通往西北方向的道路截断,让人无法通行。 过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重新打通了主道,北方忽然传来一个举国皆惊的大消息。 第109章 崔父2 董卓部将李傕联合董卓旧部攻破长安城, 诛杀王允等人。天子被迫认可李傕的车骑将军一职,假以符节,统领诸事。 自王允掌权以来一直在观望的各势力顿时哗然。 袁绍立时写了一封檄文,将李傕喷得灰头土脸、青筋直冒, 几欲跳脚。 小皇帝见到这封檄文, 明面上安抚李傕,实则期待袁绍的后续行动。 哪知, 他等着等着……袁绍该干嘛干嘛, 完全不见出兵的意思。 其他势力也零零碎碎地寄信前来声讨, 正义慨然, 然后……也没有然后了。 唯一有意愿组织兵力来救驾的孙坚与曹操,一个被袁术丢去荆州, 死在乱箭之下;另一个自顾不暇,还在艰难地“筹备创业”中。 崔颂没想到, 有他和郭嘉这两只蝴蝶扇动翅膀,将李傕、郭汜等人早早调离长安,王允竟还是未能躲过死局。 历史上的王允死于公元192年, 而这个世界的王允死于193年, 仅比历史上多活了半载。由此可见,郭嘉曾经赋予王允的忠告他并未当回事,崔颂向他提供的几个建议亦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只苦了小皇帝, 好不容易脱离董卓的魔爪, 又落入西凉军手中。他今年不过13岁, 纵然聪颖早熟, 却颠沛流离,终日惶惶不得安。 任人拿捏的他,每日被引着玩乐,别说接受名师教导,连经史类的书籍都无从阅读——皇宫内的浩瀚书籍早在迁都之际就被董卓少了个干净,搬进长安的新宫殿后,董卓更不会体贴地给小皇帝投喂知识。 唯有王允在掌权后,为小皇帝延请名师,让底下官员抄了数量众多的珍籍送入宫中,甚至言传身教,亲自耐心地为小皇帝答疑解惑。王允死后,他为小皇帝延请的名师被李傕赶出了皇宫,与王允有关的所有——上至政策,下至文墨等死物,都被李傕推翻销毁。王允为小皇帝准备的那些书,自然也被处理得一干二净。 后世记载,王允死后,“天子感恸,百姓丧气[1]。” 小皇帝之所以哀恸,不仅是因为王允与自己的际遇,更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复兴汉室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而他自己,再也没有成长的机会了。 来自现代的崔颂或许会同情皇帝刘协的遭遇,但他不具备这个时代的君臣观,比起朝堂的汹涌暗流,他更在乎自己身边的事、身边的人。 被大雪覆盖的道路好不容易畅通,崔颂往荆州那边寄了一封急信,准备赶路回去找郭嘉三人。哪知他还未打包好行礼,崔父就把他叫到跟前,强硬地要求他留在庐江崔宅,潜心学习,不要理会他事。 崔颂:???不是说好了让他随便滚的吗?怎么才几天的功夫就变卦了? 他小心地询问这个“潜心学习”是要学多久,崔父很平静地回答,也就学个三五年吧。 崔颂委婉地表示荆州还有几个朋友在等他,崔父直白地表示我是你爹我也在等你。 崔颂曲线救国表示大丈夫志在四方,崔父直球入网回答:先成家后立业,你要出去也成,把婚结了,生个胖小子再走。 这话题没法接! 崔颂深吸了口气,正待再接再厉,却听崔父发出不悦的冷哼声: “王允一死,长安朝廷还有谁能有所作为?董卓以一己私欲杀了诸多良臣名将,引得无数有志之士挂印归乡,剩下的,无非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之辈。那李傕算哪块土里长出来的葱,也敢胁天子作大旗?如此污浊的‘正统’,外面那些有心人迟早心思浮动。” 说罢,崔父嫌弃地瞥了崔颂一眼, “这世道只会越来越乱。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骄傲自大。外面多的是人精,你还不够给他们塞牙缝的,与其到时候死在外面,不如先留下来生个崽,免得绝后。” 崔颂目瞪口呆。 他确认自己没有被崔父看破身份,崔父的话全是对“崔颂”讲的……震了个惊,另一个“崔颂”在他看来就是深不可测、无法逾越的大佬,文武双全,智计卓绝,怎么在崔父嘴里就成了个送人头的? 因为有了这一份质疑,崔颂很快反应过来,崔父这话好像是……关心? 崔颂福至心灵,学着另一个自己的神态,摆出了带着几分兴味的笑: “阿父殷殷关爱,颂怎可辜负,自当留在府中,潜心向学。” 崔父更加不悦:“油腔滑调,尽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后重重拂袖离去。 崔颂心满意足地坐在案边,端起仆人刚刚送过来,还没被崔父享用的面饼,开始吸溜**。 这个面饼与他之前吃过的汤饼(宽面条)相似,但少了汤,多了浓郁的酱料,更像是现代的凉拌刀削面。 崔颂吃得正欢,崔父回来了。 崔父刚才急冲冲地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想到自己遗落在厅里的面饼还没吃,立即往回走,哪知竟见到让他血脉贲张的一幕。 “你这逆子!”崔父气得吹胡子瞪眼,随手在院子里折了根树枝,提着树枝冲进堂屋。 崔颂没想到自己截胡后会遇到这种名场面,咽下最后的面饼,喝两口蜜水,马上一跃而起躲避崔父的攻击。 他以为自己的身手足够敏捷了,没想到崔父更加深藏不露,没跑出几丈就把他逮住了。 逮住后,崔父没有马上抽他,而是皮笑肉不笑地拿树枝在他身上比划:“逆子,你再跑啊,你跑啊。” 崔颂:……您老三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脸上带笑,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吃了我的东西,就要原模原样地赔偿我。” 崔颂眨了下眼:“怎么赔?” “去,给我弄一碗新的。” “……阿父,你不怕难以下咽吗?”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要是不好吃,你就再弹五年的琴吧。” 崔颂听到这话,眼角一抽。 原来志才说的是真的……“崔颂”弹琴不是为了喜欢,还真的是“作业”啊。 最后崔颂还是没有亲自动手做那一碗面饼。他缺少实操技能,但理论知识丰富。在他的理论指导下,厨师很快做出了一碗……炸酱面饼。 崔父很快就将炸酱面饼吃了个精光,平静道:“以后都按这个做。” 然后对着崔颂道,“你这想法不错,以后多想想,造福尔公(你爹)。” 崔颂深沉道:“如此不务正业之事……” “说什么瞎话,不捯饬些好吃的哪有心情学习。”崔父瞪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洛阳求学时找了许多老饕蹭吃蹭喝。” 崔颂:…… 好的,不止崔父的形象在他心里碎成渣渣,另一个自己的形象也裂得差不多了。 因为答应崔父留在庐江“闭门看书”,崔颂重新写了三封信,借驿站之便送去荆州。 大约过了小半个月,崔颂没等来回信,倒是等来一个人。 第110章 挚友 崔颂决定留在庐江郡, 除了崔父的缘故,更有着自己的思量。 想要治好戏志才的病,必须此处寻医。庐江郡人杰地灵,指不定还真有能治好戏志才的神医存在。 这事没瞒着崔父。崔父是个爽快人, 写信给了各地的老友, 又向当地的郡守寄了封书函,言辞恳切地寻求医术高超的杏林老手。 崔父曾位居九卿, 又是清河大族崔家的主家人之一, 多年人脉远非崔颂可比。 只这么一下, 崔颂便觉得这老爹还真够意思。崔颂嘴上没有铭谢, 但十分上道地把自己记忆里的美食扒拉一遍,把用料与口感说给府里的大厨听。 本来以为光凭这语焉不详的描述, 大厨做出来的几率极低。 没想到,只用了几日的功夫, 大厨还真的摸索出了似模似样的成品。 虽然因为工具和调料的原因,味道和现代的各色美食相差很多,但仍然十分好吃。 崔颂感觉在崔府的几天简直是他穿越以来最轻松舒适的时候, 崔父虽要求他在家看书, 但却没有考察功课的要求,平日里经常出门,除了不让崔颂离开庐江, 几乎不干预他的任何行动。 就这样闲适地过了小半个月, 有一日, 崔颂正在花园的葡萄藤架子下看书, 忽然听门房来报,说有人拜谒。 崔颂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想着来人定是来找崔父的,正想让门房回禀,说崔父不在,就见到门房恭敬端着的名刺上印着一个熟悉的字迹。 崔颂从软塌上一跃而起,顾不上去管在后头呼唤他的门房,飞快地往门口冲去。 他利落地拔去门栓,拉开大门,一眼就见到门楣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奉孝!” 一身石青色长袍的郭嘉见到他,微有紧缩的眉宇霎时舒展开,唇边亦绽开一道真切的微笑。 “子琮,数月未见,可还安好?” 崔颂请郭嘉入门,带到自己的房间。 等两相坐定,崔颂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因为大雪封路,驿信中断的缘故,崔颂早先寄去的几封信都没有及时送达。郭嘉见崔颂失了音信,心下担忧,便在积雪融化后只身赶往庐江。 “公达与志才原也打算过来,只他们一个有事在身,一个身子孱弱,便由我来打先锋,过来捉你问个清楚。” 郭嘉语调轻快,带着几分调侃,崔颂却早早发现郭嘉藏在长袖下的虎口带着几道新结的血疤——那是接连赶路,被马缰勒出来的——顿时心中又是过意不去,又是酸涩感动。 这几道细碎的伤口早已愈合,过不了几日便会彻底消失。崔颂见郭嘉一直将手藏在袖中,似不欲被他察觉,只得装作不知,默默记下郭嘉的情谊。 两人一见面就无话不谈,甚至忘记了时间。 直到仆从过来汇报,说崔父回府,邀请郭嘉过去,二人这才惊觉时间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眼看天色将黑,府上已备好夜餐,只等开饭。 因为崔父对饮食的注重,崔府的伙食极佳,且一日至少三次正餐,两次加餐。自洛阳出逃开始就十分不讲究的饮食一下子上升了好几个层次,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崔颂就感觉自己腰上多了层肉,脸上红润了不少。 这也是郭嘉为什么一见面就眉宇舒展的原因。 崔颂看上去状态实在是太好了,不仅是面色,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元气十足,可见这段时间过得十分畅快。 更重要的是,比起在长安时,因为见多了残酷场面而生出的,不经意间溢出的压抑气息,如今的崔颂,身上的气息明亮通彻,与他二人初见时别无二致。 只一照面,郭嘉便知这一切都是崔父的功劳,欣然之余,心中对崔父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崔父见到郭嘉,算不上亲切,也算不上冷淡。比起对待崔颂时的“凶恶”,他对郭嘉的态度算是友好的了。 自然而然地,崔父请郭嘉留下吃饭,并提供了住宿。用餐期间崔父顺嘴提了句天下大势,郭嘉亦随口说了几句,立时引来崔父的兴趣。崔父便与郭嘉开始了政治探讨,越是交流,越是满意,最后放下酒杯,深沉地捋胡子: “后生可畏,确实后生可畏。” 崔父赞过郭嘉,请他在府里多住几日。郭嘉没有不答应的礼,进退举止,无一处不妥。 崔父满意更甚,吃得肚子浑圆后,跑去后院消食去了。 郭嘉与崔颂梳洗了一番,回了房——给郭嘉准备的房间就在崔颂的隔壁院子。两人久未见面,下午还未聊得尽性,便又共坐一榻畅谈。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再一次聊了许久,直到仆从不得已过来提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间已经不早,应当歇息了。 作为一个因为历史记载而时刻担忧挚友身体,哪怕他如今十分健康也难以放松的好哥们,崔颂怎么可能允许挚友做熬夜这种不健康的事,马上停止话题,要郭嘉回去休息。 郭嘉应下,起身,怀里掉下一卷翻看了一半的孤本。 崔颂怀疑地看向郭嘉。 郭嘉面不改色地捡起孤本,缓声道:“途中无聊,偶尔翻看,解解闷。” 崔颂觉得更可疑了:“这本书你看完了吗?” “尚且剩下十余页……” 崔颂一把抢过孤本,塞在自己枕头下。 “既如此,我便帮奉孝保管一晚,等你明日再过来取。” 郭嘉笑着同意了。 然而,见郭嘉往外走的崔颂怎么也无法放心。他觉得郭嘉大概率的不止带了这一本书,便拉住他。 “天色已晚,以你我二人的关系,何必如此折腾,还是在我这歇息吧。” 郭嘉立即表示,我行,我都可以,听子琮的。 于是崔颂就从“和老爹一起享用美食”-“悠闲看书”的米虫,进化成了“和老爹、挚友一起享用美食”-“跟挚友一块读书”的……现充。 崔颂抱着自己已经读过好几遍的经史子集,明面上是在听郭嘉分享阅读心得,实际在接受郭老师手把手的教导,痛并快乐地吸收着知识。 崔颂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郭嘉突然向他辞别。 第111章 华佗 询问缘由,郭嘉只道自己认下的儿子虽然托付给了族中长辈, 但他亦做不了甩手掌柜。如今据他离开族地已有半年之久, 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崔颂便萌发了与郭嘉一同离开的想法。他之前答应崔父暂时留在庐江, 一方面是想借机搜寻郡内名医,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不辜负崔父的关心。但要真的在这里留个三年五载,也是不大可能的事。 郭嘉看穿他的心思,附在颈侧耳语。崔颂感觉自己的脖子被郭嘉的一缕头发戳得有些发痒,连带着声带振动喷洒在耳廓里的热气也产生同样的感觉。 崔颂听了郭嘉的话, 略一迟疑, 终是遵从了他的提议, 放弃了与他一同离开的念头。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郭嘉离开庐江后,崔颂出门的时间越发减少,每日坐在房中阅读书籍。 因为甘姬的事,他对乔姬与徐濯二人多了几分审视。他给二人安排了一些不重不轻的工作,观察之余,对二人的心性有了新的计量, 寒来暑往, 不知岁月,派去寻访名医的人手终于带回有用的音信——他们寻到一个华姓神医, 正在舒县游诊。 崔颂大喜, 亲自去寻神医的踪迹。花了月余时间, 总算找着了人。 包着青头巾的华姓神医一见到他, 就放下手中的药锄, 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捋了捋少许发白的胡髯:“这位小友,可否让我替你把脉?” 崔颂惊喜的心情稍稍冷却,虽有不解,但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神医的要求。 华佗为崔颂把过脉,又问了他几个诸如“是否略有胸滞”,“偶有疲惫目眩”等问题,之后不再说话,敛眉沉思。 崔颂见华佗这般模样,心里冒起了嘀咕。但他没有贸然插话,而是等华佗思索完毕,眉眼舒展开,这才开口询问:“敢问华神医,其中有何不妥?” 华佗道:“我观小友的脉象与气色,似是存有暗疾。这暗疾本是极难治愈、蛰伏已久,一个不好便会要了性命的大患,可小友如今竟有转愈的迹象……敢问小友,如今服的是什么药,是哪位圣手所开?” 崔颂吃了一惊,没想到身体素质极佳的“崔颂”竟然患有暗疾。 所谓暗疾,就是不容易被检查出的病症,平日里毫无症状,却在暗中蛰伏,积年累月,直至引发严重的恶果。 在现代,有很多猝死的患者,他们平日里看起来十分健康;还有一些肿瘤患者,他们在被诊断出病症前,很多人几乎察觉不到自身的异样。 崔颂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患的是哪种类型的暗疾,好在华佗最后还加了一句“如今已有转愈的迹象”,这说明,不管是哪一类病,他现在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无需太过担心。 他想到乔姬在洛阳与长安时时常熬给他吃的“强身健体”的补药。关于偶有胸滞的症状,确实在服药后得到了改善。 至于是哪位医生的配方……他还真不知道。 崔颂只好说是他偶然遇见的游医,未告知姓名,只给他留下一剂药方后便离开了。 华佗眼中呈现出几分遗憾来,没有再做追问。这个时候,崔颂终于道出他的来意…… 第112章 鄄城 他将戏志才的病症说给华佗听。华佗一听他的描述, 就知道这是一个很罕见也很难治的脏器之病。 “正巧, 我在庐江行医数月, 正准备离开往北地去。你这位朋友病情不可再拖, 我先随你一道去看看。” 崔颂千言万谢,欲请华佗入府招待,被婉拒;遂恳请华佗稍待两天,自己顷刻回家与崔父说了此事。 意外的, 崔父这回没有阻拦他, 但要求他带一支20人的部曲出门。 甘姬的事, 崔颂已告诉崔父知晓。崔父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雷霆手段,同时不忘教育了他一通。 来庐江这么久,崔颂还未见过崔母。他提过一两次,被崔父拒了,附赠一个“你可真是勇气可嘉”的眼神。根据他暗中收集的消息, 崔母与崔父离居多年, 对他这个“儿子”感情寥寥,哪怕同在一个郡内, 也甚少有见面的时候。 如今崔颂要离开,下次回来还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他只略迟疑了几息, 便决定临走前与崔母道个别。 崔母住在临县的周府,崔颂派人递上拜帖, 当天下午便去了周府。 见到崔母, 崔颂有一瞬的恍惚。 崔父与他生父并不相似, 可崔母, 竟与他生母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若非他的母亲从未有过如此寡淡的神情,他险些将眼前这位美妇错认。 崔母听他说完来意,冷淡地应了一声,让侍女从后堂取出一个包裹,便起身抚平裙上的褶皱……送客。 崔颂不解地离开周府,回家拆了包裹,发现里面是两套崭新的单衣,一小袋金子,还有一封帛书。 展开帛书,上面只有短短的七个字: “往之。予之。勿告之。” 三个之,是三个意思完全不同的代词。 崔颂来回念了两遍,才弄懂这句话的意思—— 去那个地方。东西给你。不要告诉你爹。 不由的,他长叹了口气。 在古代做阅读理解太难了。在古代做夹心子女太难了。 在弄清楚崔母与崔父的相处模式之前,崔颂选择静观其变,依照帛书上的要求,没把这事告诉崔父。 他知道这事其实瞒不过崔父,但他乐得装聋作哑,毫无心理负担地睡了一个长觉,养足精神,与华佗共同上路。 回到荆州,却是扑了个空。 荀攸与戏志才已然离开。 告诉他这件事的是貂蝉。荀攸与戏志才离开的时间正好是三日前。 崔颂不由觉得遗憾失落,同时升起一分疑惑:以荀攸与戏志才的行事,若要离开荆州,理应会和写一封信和他说明才对。 貂蝉见他神色微疑,惊讶道:“还以为公子是收到急信这才匆匆赶回……公子此番模样,怎似不知?” 两相核对,原来荀攸与戏志才预备去鄄城,早早就写信给崔颂说明情况,却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走丢了信,没有送到崔颂手里。 因为情况紧急,二人等不得回信,便整顿一番,一同离开荆州。 “志才重疾未愈,去鄄城做什么?” “荀门郎接到族叔急信,欲往北地。先生坚持要与荀门郎一同前去,我等劝说不得。” 荀攸的族叔?莫非,是荀彧? 站在一旁的华佗见崔颂的情绪起伏不定,朗声笑道:“无妨,我本就要往北走,你我马上动身,去往鄄城便是。” 崔颂郑重道谢。貂蝉得知华佗是崔颂请来为戏志才医治的名医,声名在外,忙款款下拜,朝华佗行了一个大礼。 崔颂与华佗坐着马车北上,途中,崔颂想到另一个自己留下的札记,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涉及到药理学,他读得晦涩难懂,便向华佗请教。华佗没有藏私的心思,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经过一路的交谈,崔颂对华佗极力专研医术的精神深有感触,华佗亦感慨于崔颂的博闻强识,二人之间亲近了些许。 待抵达鄄城,崔颂总算明白荀攸与戏志才来这是为了什么—— 此刻掌控鄄城这个地方的人,名字叫做曹操。 荀攸与戏志才二人,是为择明主而来。 崔颂隐约记得荀攸在曹操迎汉献帝到许县后才加入曹魏阵营,如今提前许久,便是所谓的蝴蝶效应了。 根据得到的情报,曹操于几个月前被陈宫、张邈等人背叛,失去兖州这个大本营,被迫撤兵徐州。 如今曹操仅剩鄄城与范、阿两个弹丸小县,粮草尽绝,眼看便要走向绝路;鄄城中人人自危,行者匆匆,但凡路边见到的人,面上都凝着一分郁色。 考虑到华佗与曹操在野史逸闻中的恩恩怨怨,崔颂没有着急寻找志才,而是与华佗一同在一家客舍住下。 整顿了两日,他打听到司马府,往那递了一封信。 司马,正是荀彧如今在曹操手下说谋的职位。 没几日,荀彧匆匆而至。 第113章 崔颂定计(上) 见到荀彧, 崔颂露出一分喜色。 两相见礼,各自寒暄,崔颂最终知道曹操如今的窘迫见荀彧眉间隐有倦意,关切道:“文若可是未休息好?” 荀彧坦言:“主公遇急,故不得安。” 崔颂知道曹操如今的窘迫, 不好多言, 问:“怎不见公达与志才?” “前几日公达来信, 说是路上耽搁了,大约还要七八日方能入城。” 闻言, 崔颂陡然一惊:“莫非志才旧疾复发?” 荀彧见他心急, 忙缓声宽解道:“并非如此,子琮且看。” 遂从怀中取出尺书,交予崔颂一观。 崔颂看了尺书, 确认荀攸与戏志才二人是因为别的事耽搁,这才放下心。 又听荀彧提起城中诸事:陈宫因与曹操产生龃龉, 趁其出兵征讨陶谦, 联合陈留太守张邈等人反叛,迎吕布入兖州主事。兖州各郡太守接连叛曹, 一时之间,曹营腹背受敌,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如今吕布拿下兖州, 必会趁着主公还未率军回返, 先一步调兵遣将, 围攻三城。” 荀彧言明, 他虽有把握劝吕布暂时退兵,却是分身乏术。他被曹操任命为鄄城的守官,不得轻离。何况此地与吕布之所在距离颇远,来回需要数日。若亲去谈判,城中事务必然耽搁,且镇守城池的主官一旦离城,指不定又有人伺机发作,策谋反叛;若不亲去,身边又无信得过、并且善于机变的辩客,这九分把握,便只剩下三分。 崔颂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这有何难,我恰好与那吕将军有几分交情,替文若走这一遭便是。” 荀彧起身纳拜,被崔颂一把扶住: “文若这是作甚,几年不见,莫非与我生分了?” 荀彧郑重道:“非为彧自己,而是代我曹公,为这三城的百姓向君致谢。” 迟则生变,崔颂即刻前往吕布的营地,递书拜谒。 他没有用“鄄城来使”这一名头,而是以“故人旧交”自称。 吕布一听小兵禀报:有一个自称是自己老朋友的人来访,心中微疑,再看名刺,见来人是崔颂,大喜,让亲兵将人领进主帐,起身相候。 待见到崔颂,他让亲兵去取几坛美酒,饮崔颂入座。 “上次离别的时候,多亏子琮予以忠告,否则我必和王允一样,死在高枕无忧的假象里。” 说到王允,吕布不由唏嘘。说句实在话,王允对他确实不错,不会像丁原那样以信任之名阻他的青云路,也不会像董卓那样喜怒无常动辄打骂辱人尊严。不管是高官厚禄,美人爵位,金玉神驹,王允都眼也不眨地奉上,对他那是相当的大方。 只可惜,王允虽有治民之才,在其他方面实在缺乏敏锐度,以致轻易被董卓余孽攻破城池,命丧九泉。 崔颂陪着他一同感慨王允这戏剧的一生,绝口不提自己的来意。 最终,吕布率先按捺不住,问起崔颂:“子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崔颂淡笑道:“我欲往南边走,恰好路过此地。听闻将军在此,故厚颜前来。” 吕布笑道:“难为子琮有这份心……却不知子琮是因为何事去往南方,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话里话外透着要替崔颂解决难事,让他留下的暗示,显是起了招揽之意。 崔颂道:“我昨日来到鄄城,本想着此地民风淳朴、适宜定居,却不曾料到,城内居民竟神色惶惶、面色枯败。略一打听,原来鄄城这几日并不太平,兴许会有战事……颂不敢久留,欲往南方避祸。” 吕布抚掌大笑:“我当是何事——子琮不必担心,等我打下鄄城,你想在鄄城住多久,就住多久。” 崔颂故作惊讶:“我听闻欲攻鄄城的是兖州之主……原是将军。” 遂向吕布道喜。 吕布欣悦地接受,正等崔颂投效,却见崔颂眉宇微蹙,迟疑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吕布的欣悦顿时灰飞烟灭:“怎的好端端的叹起气来?” 崔颂道:“哪怕将军打下鄄城,我也还是要往南方去的。” 吕布摸不着头脑:“为何?” “这鄄城,如今是曹孟德(曹操)的治所。”崔颂直视吕布,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眼中的忧虑,“将军莫非不知,这曹孟德是渤海太守袁本初(袁绍)的发小,二人情谊深厚。” 吕布愈加不明白崔颂的用意:“那又如何?” 不过有几分情谊罢了,难道袁绍还会为了曹操吃瘪而替他出气不成?这年头,天子式微,群雄逐鹿,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活,难道还会为了儿时的几分情谊,弃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吗? 崔颂回道:“曹孟德为赘阉遗丑,因这出生,历来为名门士族所不齿,你当袁本初为何要屡次抬举曹孟德?因为这几分情谊,袁本初(袁绍)自然愿意为曹孟德(曹操)提供助力——袁本初忙于北线作战,向北扩张势力,这南边他便顾不得。曹孟德占领兖州,正与他呈守望相助之势……” 说到这,崔颂故意停了片刻,见吕布听进他的话,拧紧了眉,这才接着道:“如今曹孟德失了兖州,袁本初的背脊开敞,所幸范、阿、鄄三城犹在。于曹孟德而言,虽伤筋动骨,到底犹可喘息。而袁本初忙于冀州战事,无暇南顾,故而对此处之事不闻不问。但若将军夺下范、阿、鄄三城,那便大不相同。曹孟德失去所有治所,无处可去,必会率领残兵去往袁本初那。而袁本初得了青州兵的全力相助,极有可能迅速平息战事——若他知道曹营之地全被将军夺走,如何不怒?待到那时,只恐再兴战事。” 吕布急道:“这可与陈公台(陈宫)所言不同!” 崔颂摇头:“陈公台本是曹孟德的幕僚,与将军并无旧的交情。冒险迎将军入城,怕是恨透了曹孟德。如此,他定然会劝将军更进一步,占领剩余的三城,让曹孟德不得翻身。” 他顿了一顿,起身拱手:“忘了陈公台如今是将军的驭下——正所谓疏不间亲,是颂狂妄多言。我这就离去,还望将军原谅我的无状。” 说完,转身便走。 吕布一惊,连忙起身阻拦。 第114章 崔颂定计(下) 吕布道:“对亏了子琮的金玉良言, 布方能及时从长安脱身。布又岂是好坏不分之人?还请子琮不要避忌, 将事情与我掰扯个清楚。” 崔颂婉言推辞, 见吕布质疑要听, 肃容道:“将军可听过一句俗语——凡事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将军已得兖州, 此弹丸三城,于将军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不若卖袁本初一个好, 既可避免曹军穷途末路,拼死与将军决战,又可获得实利, 何乐而不为?” “这……可我已夺曹操主业, 放过这区区三城, 如何是向袁本初示好?” “将军此言差矣。袁本初有意扶植曹孟德, 却又不愿见着曹孟德势大。如今这一局面, 正是刚好。曹孟德失兖州,必得仰赖袁本初。将军……不正是看着袁本初的面子, 才不对曹军赶尽杀绝的?” 吕布暗道了一声“妙哉”, 面上不露分毫:“只怕那曹孟德不肯轻易罢休。” “曹孟德如何态度,取决于将军。”说完,便与吕布附耳。 吕布:“便依君之所言。” 事毕, 宴请崔颂。 “一切便托付子琮了。” 崔颂吃了一顿大餐,打马回鄄城。 他望着苍茫的原野, 吐出一口浊气。 总算, 不负他在庐江苦读了那么久的《战国策》。 回到鄄城之时, 荀攸与戏志才也已到了城内。 崔颂让华佗为戏志才诊脉,只见华佗神色凝重,久久不语,连带着崔颂的一颗心越悬越高。 半晌,华佗放下诊脉的手。 “服药后,须得好好养护,如此还能活个二十年。” 崔颂的心终于得以安定。 这是一个好消息。 其他的医者都断定戏志才最多只有三、五年好活,华佗却肯定地说,只要好好治就能再活二十年——在这个人均寿命短暂的古代,这个结果已是十分难得。 过了两日,吕布果然撤兵。 荀彧问崔颂:“子琮认为主公归来后不宜出兵,是有什么因由?” 崔颂答道:“吕布不可轻克。若出兵,必为粮草所困。不若休养生息。” 几月后,天降蝗灾,百姓饥饿。幸而荀司马早有准备,开粮仓,免去一番磨难。 待到那时,崔颂早已离去。曹操不由慨叹:“明明如月,何时可掇[1]?” …… 戏志才的病既已得到了解决,崔颂未等曹操回返,便向荀彧等人请辞。 作为一个一心为主公谋划的谋臣,荀彧自然是要向崔颂卖安利的:“曹公明锐权略,求贤若渴……” 无数芷兰之语,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好老板,就找,曹孟德! 崔颂回曰:“多谢文若好意。只是我已答应家父,待志才的事一了,便回庐江,不便在此逗留。” 荀彧深憾,与崔颂惜别。 崔颂被荀彧三人送出城,在与众家仆离开之前,他回首遥望鄄城的高墙厚壁。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总有一天。 这个舞台将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重新看向身前的大道,策马扬鞭。 当晚,他终于在梦中见到另一个自己。 两年未见,“崔颂”仍是原来的模样……只不过书桌前多了一本牛津词典与一摞英文物理文献。 见到他,“崔颂”如释重负:“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崔颂与对方打了个招呼。他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乍一见面,恍如隔世,竟不知从何说起。 崔颂的目光移向书桌:“在阅读外国文献?” 清河名士“崔颂”,笑容渐渐凝固.jpg。 他沉重道:“最离谱的是当中竟然还有德语专用词。” 崔颂顿时心有戚戚。 哪怕在他看来,什么都难不倒名士“崔颂”,要在短时间内从英语零基础达成无障碍阅读专业用词性很强的外国文献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就此一打岔,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崔颂向“崔颂”简单地说明了这两年所发生的事,观察他的面部表情。 除了说到戏志才重疾缠身时,他有少许动容,其余时候皆是一派风淡云轻的平静。 崔颂问出了这段时间盘桓在他心中的疑惑:“甘姬的异常,你是否早已知晓?曾经我与你说道刺杀之事,你告诉我,你对此事毫无头绪……是否也对我颇有隐瞒?” “崔颂”笑容渐深:“你去往长安前,我予你的忠告,想来你已经意会。” 那个时候,“崔颂”和他说的是:「不要轻易地相信人。」 当时他以为“崔颂”的意思是不要轻易地相信旁人,尤其是身边的甘、乔、徐三人,哪知道,“崔颂”想告诉他的是: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任何人,包括他。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崔颂”收起面上的笑意,郑重道,“这便算是,我予你的最后一课吧。” 崔颂默然。 静坐片刻,他开口:“你认为,我们还有交换回来的可能吗?”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诉你。”“崔颂”的声音凝重而低沉,“我醒来的时候,旁人告诉我,‘我’在做水疗的时候,突然昏迷溺水……在我醒来之前,已停了呼吸。” 崔颂的心脏猛烈一跳。 “而我……在成为你之前,与季珪(崔琰)论道之事突犯胸痹……” 胸痹,多与心脏疾病有关,重者即是心绞痛。 若“崔颂”所言为真,那他与“崔颂”,极有可能是在猝死的瞬间交换了灵魂。 “依照华神医之所言,你如今暗疾已愈,不会再发作……然而我这病,本没有治愈的可能。除了‘换了灵魂’这一理由,再没有别的解释。” 他们本已生机断绝,却因为互换灵魂而获得新生。如果有一天换回来……会是如何?会不会“崔颂”立即胸弊发作,而他即刻没了呼吸? 这个假设的结果如何,崔颂不得而知。他一面觉得荒谬,一面却又想通了许多关节。 难怪穿越前几日他总觉得莫名的疲惫不堪,这才起了去做SPA的念头;难怪乔姬与崔父对他是这么一番态度,且乔姬多次询问他是否有闷气之症;难怪……“崔颂”如此惊才绝艳,三国历史上却无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若非这阴差阳错的穿越,兴许在汉灵帝驾崩之前,这世上已无“崔颂”这一号人。 崔颂静默许久,隐约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开梦境,抬头看向“崔颂”。 “崔颂”也在看他,挂着熟悉的笑意:“人谁无死,何惧?无愧于心耳。” 崔颂回以一笑,懒洋洋的,竟与“崔颂”此时的神态极其相似。 他终究没问出,汉灵帝之死是否与“他”有关的话。 崔颂回到庐江郡,开始了头悬梁、锥刺骨,不分寒暑的苦读生活。 山间不知岁月久,转眼间,时光飞逝。 兴平元年(公元194)夏,蝗灾起,人以相食。 兴平二年(公元195),曹操大破吕布,杀张邈,平定兖州。 建安元年(公元196),曹操迎献帝,领节钺,录尚书事,总揽朝政。 建安二年(公元197),曹操至宛县,受降。张绣降而复叛。 建安三年(公元198)春,曹操大败张绣,归许都。 同年夏,崔颂放下被磨得平滑的竹简,与崔父道别。 即日北上,前往许都。 ※※※※※※※※※※※※※※※※※※※※ [1]八个字出自曹操的《短歌行》,意思是:我什么时候能摘到天上的明月(人才)呢? 第115章 故人 许都背倚嵩山, 北通黄河,作为新立的都城,焕发着勃勃而惊人的生机。 城内居民往来集市, 恬然自安, 与乱世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崔颂连着几日赶路, 进城的时候,干粮已尽,水囊空空, 便寻了一处酒肆歇脚, 饮酒解渴。 他坐在一个背靠酒垆的角落, 正饮着浊酒,嗑着下酒菜, 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提及侍中荀彧, 言辞间极尽称颂。 “荀侍中秉节持重、深谋远虑,实乃社稷之福。” “正是。侍中王佐之才,居中抚事, 无施不效, 比之荀氏八龙[1]之威名, 过之而不坠也。” …… 一派和谐的彩虹屁中, 突然多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荀氏八龙?怕不是眼里糊了屎, 误把虫蛇当成龙吧?” 崔颂差点喷出口中的酒, 以极大的毅力控制脸部的肌肉,将酒勉强咽下。 这调调,这声音, 听着有些耳熟啊…… 这道不和谐的声音仿佛是掉进热锅中的菜油,在酒肆中“哗”地炸开。 撇去侍中荀彧不谈,荀氏八龙成名已久,在士人之间素有名望,纵然不得景仰,也从未有人敢当面讽刺八龙的贤名。 讽刺八龙是八虫,这让许多仰慕荀家才名的文人怒不可遏。 “污言秽语,污言秽语!简直有辱斯文!” “八才素有贤名,你怎敢……” “尔这不知所谓的狂徒,竟敢在此胡言!?” 义愤之语纷纷入耳。就在这时,一人离众而出,与众人拱手: “诸君不必动怒。这小儿言语尖刻、耸人听闻,乃是为了与众人唱反调,好引起诸位的注意罢了。诸位若是动怒,既伤了身子,又白白地叫这小儿得逞,岂不枉哉?” 众人皆觉得有理,收了几分怒意,看向那狂徒的眼中更多了几分鄙薄。 观那狂徒的神态,不曾因为这份指摘而撼动分毫。 只听他不屑道:“《说苑》有云:‘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2]。’说的正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道理。尔等不曾见过荀家八才,又怎么知道他们是龙是虫,是命世之才,还是沽名钓誉之辈?” 欲讨伐那狂徒的众人一时哑然。一人辩驳道: “即便如此,你又何必口吐污秽之语,辱八才清名?岂不是和你‘眼见为实’的说辞自相矛盾?” “龙,鳞虫之长[3]也,本就是五虫之首。你们说八才是龙,我说八才是虫,殊途同归尔,又有什么区别,怎么你们夸他是龙就是赞誉,我说他是虫就是‘污秽之语’,‘辱人清名’,这是何道理?” “你简直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那狂徒轻笑一声,两手入袖,优哉游哉,“衡句句引经据典、有例可循,如何算是强词夺理?倒是你们几人,不问原因就联起手来攻讦我,怕不是见我势单力薄,孤弱可欺吧?” 与他对峙的文士脸如猪肝色,围观之人皆暗叹此人的狡诈与无耻。 人群中不知何人喊道:“那依你之见,荀文若(荀彧)荀侍中如何?” “‘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4]’,荀文若此人如何,尚不得定论,”还算中肯地说完此段,那狂徒又心尖痒痒,忍不住加了句嘴贱的话,“倒是有听闻‘荀君留香’的所谓雅事,就怕这荀侍中,不过借面吊丧尔……” 听到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借面吊丧”(凭借优秀的容貌参加白事,指徒有虚表)之谈,崔颂再也按捺不住,用力清了清嗓子。 听到异响,正侃侃而谈的祢衡随意往角落一瞥,然后,傲气的面庞僵了一下。 洛阳文会结束后,他曾留意过崔颂的动向,自然知道崔颂与荀家叔侄交好的事。如今当着崔颂的面,说他知交好友的坏话,哪怕祢衡的脸皮再厚,不免也在一瞬间生出了少许不自在。 但他很快就将这丝不自在抛开,打算装作没看到,继续与这些“酸儒腐士”唇枪舌战个三百回合,却见崔颂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唇边的角度微扬,似笑而非笑。 祢衡:“……” 他别开目光,“……不过荀侍中居中抚事,大约还是有几分才华的。罢罢罢,荀家八才如何,荀家文若如何,又与我何干?我知诸位固执己见,必对我之言论心怀不满;我对诸位亦然。既如此,我又何必留下,在这碍彼此的眼?” 说完,祢衡带着一番遗世独立的风骨离开酒肆……脚下走得飞快。 崔颂付了酒钱,同样起身离开。 不得不说,祢衡嘴皮子不饶人,脚上的功夫也颇见几分真章,跑得贼溜。 崔颂花了一番大功夫,总算在一处街巷把人拦住。 祢衡露出嫌弃之色:“你来作甚?” “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见到祢兄,颂如何不过来喜上一喜?” 祢衡早就看透崔颂此人的言行不一,没有把这句疑似调侃的话当真。他以为崔颂是在计较他在酒肆中的言行,为荀彧鸣不平来的,登时脸色冷了几分: “不敢,崔郎乃冀北名士,与你结交的都是荀侍郎、戏功曹之类麟凤芝兰的高才,衡如何能高攀?” 崔颂早知此人的脾气,不以为忤,故作长叹道:“祢兄此言伤我至深,我还想与祢兄分享这几年寻到几札孤本,怎料……” 随之应景摇头, “只可惜这孤本残卷,毫不逊色于祢兄曾向我问及的那本《天工开物》……” 祢衡恨得牙痒:“崔颂,你待如何?” 崔颂含笑道:“颂欲前往司空府,却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若正平(祢衡的字)能为我引路,岂不大善?” 祢衡冷笑:“你莫非不知?前几日我向那曹操脱衣献舞,若我与你一同前去,那司空府的人见着我,怕是脸比韭菜都绿。” “寻常之人的脸色,莫非你会怕?” “少来激我。若你想自取其辱,我便陪你走上这一遭。” 祢衡的衣袖被酒渍打湿,他索性扯下半截衣袖,昂首往司空府走去。 崔颂并不惧他的示威,轻松如常地跟在他的身后,不一会儿,便遥遥看见司空府的大门。 在那条宽敞的、通往司空府的主路上,有两个文士迎面而来。 原本这两个文士的脸上都挂着浅淡的笑意,在见到衣衫破损的祢衡的时候,笑容尽去。 崔颂见到了教科书式的[笑容渐渐消失.jpg],再次侧面感受到了祢衡的杀伤力。 一个文士强打起精神:“祢处士,别来无恙。” 祢衡表情冷漠且毫无波动:“别来有恙。” 文士:……你让我怎么接话!? 作者有话要说:[1]荀氏八龙:汉末荀淑的八个儿子,全是当时有名望的英杰,被并称为八龙。荀氏八龙之一的荀绲,是荀彧的亲父。 [2]“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出自西汉刘向《说苑》。 [3]“龙,鳞虫之长”出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4]“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三国演义》中祢衡对黄祖说的话。 第116章 断袖 另一文士装作没听见二人的机锋:“祢处士是来找曹司空的吧?我二人这就不多叨扰了, 告辞。” 便准备避开锋芒,早点开溜。 对方想走,祢衡却没打算放人:“何必这么麻烦?我来曹操府奔——” 崔颂深知祢衡嘴上没个把门, 接下来说的话必定不中听, 又怎么会任他在此发狂病, 把话事人曹操得罪个彻底?崔颂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抢先一步道: “本有拜访之意,二位可是司空的幕僚?可否为我们引荐一二?” 一个“本”字, 完美地接过祢衡刚刚被截断的最后一个“奔”字音。 祢衡睇了崔颂一眼, 咽下剩下的半句“(我来曹操府奔)丧, 你二人可与我同去”,化为一声轻哼。 他虽口中不饶人, 但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不过是率性而为惯了罢了。 两个文士听了崔颂的话,对视一眼:“敢问尊姓大名?” “敝姓崔,名颂, 字子琮, 清河武城人士。” “原来是崔小友。”两人显是听过“崔颂”的才名, 言辞见多了些许热络。 其中一人道:“不敢道请, 小友且和我来。” 便在前方引路, 一边警惕地关注祢衡那边的动向, 生怕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幸而,直到将人引进司空府的门口,祢衡都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叩响大门, 门房见二位文士去而复返,面露疑惑,又见两人身后站着祢衡,顿时露出惊悚的神情。 文士甲为了保住自己的“清誉”,靠近门房,与他耳语了一番。 门房的视线转向站在一边的崔颂,客气地将几人领进大门,让他们在院中一座石亭里边等候片刻,自己去内院通报。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穿着便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步履飞快地往石亭的方向跑来。 两个文士连忙起身整理衣容,一边在心中吃惊“怎的亲自来了”,一边和崔颂提点道: “来者正是司空。” 崔颂打量着由远而近的人影,觉得对方气势独特……看着还有些面熟。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过了一圈,他便想起这丝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这不是洛阳郊外与蹇硕一起的那个曹校尉吗? 崔颂还没从曹校尉=曹操的事实中缓神,曹操已近在眼前。 曹操顾不上擦去额角的薄汗,大笑道: “早闻君之大名,如能得君相助,操之大幸也!” 曹老板一上来就给了发直球。沉默了一路的祢衡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看曹操不顺眼,讥声刺道:“不知司空从何而来,怎的穿了一双女人的鞋?” 几人意识到曹操似是从卧室中匆忙赶来,或许是太过急切未曾细看的原因,他竟半套着一双不合脚的女式软鞋。 如今被祢衡一语点破,一时之间,场面有些尴尬。 曹操身旁的一个紫袍文士立即机警道: “怪我今日出门匆忙,竟穿错了鞋。司空求贤若渴,又误穿昭之鞋,这真真是打头转向,忙得‘倒履相迎’了。” 竟是把穿错女鞋的尴尬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去了。 崔颂多看了那紫袍文士一眼,听他自称“昭”,不由暗想,是哪个“zhao”,莫非是曹操的谋士董昭? 压下心中的疑问,崔颂笑道:“颂何德何能,得司空亲迎?听闻周公握发而吐哺,今日一见司空,方知《尚》言之不虚。” 崔颂一方面顺着紫袍文士的话给了曹操台阶下,另一方面则自然坦然地送上了一顶高帽。 顿时,身旁的祢衡朝他投来看叛徒的眼神。 有紫袍文士的打岔与崔颂的递台阶,原本凝滞的气氛重新恢复自然。 “我曹操虽不敢自比周公,但这颗求贤若渴的心是相同的。崔郎大才,莫说错履相迎,纵然操在睡梦中,也当得梦游着赶来。” “睡梦中赶来”这话让崔颂不由想起“吾好梦中杀人”的梗,顿时心情微妙。 站在曹操身后的另一个文士本欲表现一二,却已失了先机。他见气氛回转,便把欲出头的椽子敲在祢衡的身上。 “司空之举,乃是求贤若渴。就不知祢处士你——今日到他人府上拜见,为何是这么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 他指的正是祢衡来前撕裂的半截衣袖。剩下的半截袖筒裂口不齐,露出一截手臂,有失雅观。 祢衡素来不怕别人找事,怕只怕没事可找,耽搁了他怼人的兴致。 他正想回一句“我本就无拜见之心”,顺便把在场的人都怼上一通,哪知竟是被他旁边的人捷足先登。 崔颂早料到会有这么一茬,不慌不忙道: “我初来许都,诸事不通,故而觍颜请祢兄为我引路。祢兄的这只衣袖,说来全怪我行之过急,手中没个轻重,不慎将之弄损。此尽为我之过错,请君莫要责怪祢兄。” 说完,从袖中伸出右手,摊开,露出的正是祢衡那半截被扯裂的衣袖。 那文士的一番兴师问罪顿时被噎了回去。祢衡见崔颂早有图谋,竟捡了他弃置的那半截衣袖,顿时有些气恼。 他想出言讥嘲崔颂,揭露他多此一举的谎言,却见崔颂状若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指尖捻动做了个翻阅书籍的动作,顿时,祢衡一口气憋在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见祢衡成功闭嘴,崔颂坦然而有礼地与曹操对视,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神情与动作。 曹操早就知道祢衡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如何会相信崔颂的话。 见崔颂对祢衡有几分维护之意,曹操索性装作没看穿其中的端倪,朗笑道: “皆是殷殷之心,如何能怪罪?” 遂让身后的文士、侍者皆断其袖,再引几人进入。 崔颂:“……” 虽然明白曹操是在效仿楚庄王“让群臣绝缨”的典故,所以才让大家一起断袖,想借此收买人心,获得臣者的感激与死效。不过对于来自21世纪的崔颂而言,这断袖真的不是什么好的寓意啊! 保持着不变的微笑,崔颂带着内心源源不断的吐槽,随着曹操等人来到主厅。 守候在那儿的侍者禀报,曹操的其他幕僚已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抵达中庭,现在正在议室等候。 与崔颂二人在府外遇见的那两个文士虽是本地的掾属,但非曹操的幕臣,今天来司空府只是为自家长官汇报工作来的。现在见曹操似有会议要开,两人识趣地请辞。 祢衡本就与曹操有龃龉,今日来司空府不过是与崔颂别气。把人送到后,他如何肯留下。 崔颂知晓祢衡的脾气,更知凡事需得循序渐进,遂不再强求祢衡,并不出声相留。 曹操说了一番体面话,让侍者送三人离开。 而后,他引着剩下的几人进入议室。 崔颂:……大家一起断着袖进去,真的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楚庄王绝缨的典故: 楚庄王设宴,蜡烛灭,黑灯瞎火之际,有一个臣子调戏楚庄王的妾室,那妾室摘下那人的缨(帽子上的带子),向楚庄王告状。楚庄王不让别人点蜡烛,反而让所有人摘下自己头上的缨。这样,就没人知道是谁调戏楚庄王的妾室了。后来,那个调戏楚庄王妾室的人拼死报效楚庄王,不顾生死奋勇杀敌,最终打败强大的晋,使出楚国强盛。 第117章 奉孝 实际上断袖的典故可追溯到西汉哀帝, 讲的正是汉哀帝对宠臣董贤的情谊。 然而这个时候的断袖尚未成为某恋的隐语,所以除了崔颂,其余诸人皆无异感, 一同进了议室。 室内的诸位幕僚起身迎接曹操, 曹操等人自成一脉的半截衣袖成了众人眼中独特的风光。 而没有被断袖, 又是新面孔的崔颂,自是成为受人瞩目的焦点。 崔颂平静地接收着来自各个方向、迥然各异的目光,一眼就看到站在前座附近的郭嘉、荀氏叔侄与戏志才四人。 一名位于前列的幕僚上前两步, 大胆问曹操“断袖”之缘故, 曹操笑着说明缘由, 回头与崔颂道:“这是程昱,表字仲德。” 又一一介绍了诸人, 这才对在场之人介绍崔颂的身份:“此为崔子琮, 名颂,清河人士,师从何邵公。”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 单从曹操直接领人过来的行为与方才介绍的顺序就已辨出他对崔颂的重视。各自客套地寒暄了几句, 再看向崔颂的眼中多了几分隐秘的打量。 曹操引众人入座, 商议众事。 崔颂初来乍到, 并不急于表现, 大半时间都用在沉静聆听他人的言论, 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态举止,分辨发言者的身份与地位上。 议会结束,曹操领崔颂至别室密谈。几刻钟后, 二人带笑而出,宾主尽欢。 此时,众幕僚皆已散去。荀彧、荀攸、志才三人另有他事,离开前曾留下口信,等迟些再与他接风洗尘。 崔颂离开会堂,由侍者领出中庭。在一处回廊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檀衣玉带,黧靴玄冠,站在红棉树旁,映照得人面微醺、衣袂欲燃。 崔颂怔怔地愣了片刻,将心中一瞬间绵延而生的异样归结为长途跋涉带来的劳累,快步上前。 “奉孝!” 近五年来,崔颂在庐江闭门读书,虽鲜有外出,但对于外界之事仍保持着密切的关注,与知交故友亦有书信上的往来。 他与郭嘉之间的书信更是如同话痨病泛滥,什么家长里短,小菜爽口否,后院花开否,皆要与彼此叨磕。 期间郭嘉数次来庐江探望,少则两天,多则月余。因而两人在此地重逢,不见丝毫的生疏感。 郭嘉回过身,亦向崔颂的方向疾行数步。 等到两人面碰面,郭嘉将拢在袖中的手移出,飞快地往崔颂那塞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崔颂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包着油纸的胡饼,散发着香浓的、带着芝麻味道的热气。 只这一口香气,就将人的馋虫全部勾了出来。 郭嘉对侍者说道:“我与崔子琮一道走,你先回去吧。” 侍者似乎有些犹豫,但见崔颂并无反对之意,便只婉言劝了两句,告罪离开。 等侍者走远,崔颂见四周无人,便将手中的饼分作两半,取了一份给郭嘉,自己拿着另一份啃。 “这饼滋味甚好,奉孝是在何处得的?” “家中掌勺者闲来捣鼓而得。你若喜欢,下回到我家去,我便用这一样来招待你,倒也省了一番费心备宴的功夫。” 以两人之交情,开起玩笑来时常无所避忌。 崔颂早就习惯了郭嘉时不时的逗弄,接茬道:“无妨,纵然只吃胡饼,我也能将你家吃穷。” 如此侃完,却发现郭嘉没有立即回答,只用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崔颂正觉得疑惑,就看见郭嘉唇线蔓延,张口说了一句话。 “如此,倒是求之不得。” 含在齿畔的声音,被初春的寒风揉碎,散在草叶之间。 崔颂只零星听得一二个字,疑惑道:“什么?” 郭嘉道:“无他。你且慢些吃,佐几口酒,仔细噎着。” 便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酒囊递给崔颂,又伸手抹去他唇角的芝麻籽。 崔颂只当那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遂抛之脑后,不再细想。 二人离开司空府,打道回返。 郭嘉替崔颂物色了一套中小型宅邸,离司空府不远,恰与郭嘉的住所比邻而居。 即将到达落脚点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衣容朴素,神态恭和,却有一番独特的轩昂之气,不似常人。 崔颂不由多看了两眼。 郭嘉本含笑垂目,见他如此,与来人淡淡地招呼道:“刘豫州。” 崔颂心中一顿。 刘豫州……刘备!? 是了,这个时候,刘备已经与吕布闹翻,来许都投奔曹操。曹操为了牵制吕布,表刘备为豫州牧,人称刘豫州。 崔颂不动声色地打量刘备。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并不像《三国演义》里描述的那样“双耳垂肩,双臂过膝”,他体量适中、四肢修长,除了气度更招眼,与一般人相较并无别的不同。 崔颂略去纷杂的计较,随郭嘉一起不咸不淡地问候道:“原来是刘豫州,久仰。” 崔颂说的尽是实话。在遥远的未来,你可能不知道荀彧郭嘉程昱是何许人也,但是刘备的大名,鲜少有人不识。 但在在场的郭嘉与刘备看来,他说的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如今的刘备,尚没有建立自己的基业,乃依附而居,飘摇不定,丝毫看不到未来一方霸主的势头。 刘备显然是识得郭嘉的。他客气有礼地与郭嘉寒暄,好似对郭嘉有几分欣赏之意,亲切却又带着几分疏离。以崔颂之敏锐,竟不能察觉他的真实态度。 招呼完郭嘉,刘备又与崔颂见礼:“小友文质彬彬、仪态非凡,敢问尊姓大名?” 崔颂据实以答,刘备感慨道:“当真是少年英雄。” 又道,“我与邵公(崔颂的老师何休)有过一面之雅。邵公之才,经纬可通。” 说完,谦和守礼地与二人道别,走了。 崔颂与郭嘉面不改色地回到落脚点。 等到仆从奉上热酒,郭嘉一口饮尽,对沉默不语的崔颂道: “刘玄德此人,惯爱与人沾亲带故,你切莫介怀。” 崔颂明白郭嘉这是怕自己因为何休的事介怀,摇头道:“场面之谈罢了,倒也没说什么。” 又询问郭嘉的身体近况。 这几年,崔颂在关注戏志才身体状况的同时,也为郭嘉的健康程度愁掉了许多头发。 根据历史记载,郭嘉早卒于公元207年,离今只剩9年。 他寻过无数名医,包括华佗与张机,得到的诊断都是:郭嘉的身体十分健康,符合每一个正常青年应有的健康水平。甚至,因为士者尚武的风俗,不说现代一部分游戏宅的亚健康体质,纵是体校的学生,身体素质也不一定比他更强。 崔颂一方面为此感到欣慰,另一方面更觉沉重。 若真如后世一部分人的猜测——郭嘉是因为水土不服,染上急症而亡,那倒是能提前做好准备。怕只怕,他所得的是“初时不见踪迹,一旦发作则无可救药”的恶疾。 “怎的又出神了?” 听到关怀之声,崔颂正待揭过,就听门外传来童子稚嫩的声嗓。 “阿父,你回来了?” 正是郭奕。 第118章 评价 郭奕是郭嘉从西地救回来的族兄之子。自回了一趟族地后, 郭嘉便一直对外宣称郭奕是自己的儿子。 除了郭奕的亲父,其余郭氏族人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反倒是崔颂, 因为与郭嘉共患难, 亲眼见了郭奕的身世, 又因为郭嘉对他没有隐瞒之意,所以对一切心知肚明。 郭奕年纪小小,却并不怕生。郭嘉拜访旧友的时候常带着他, 他也是见过崔颂的, 此时大大方方地与崔颂见礼, 便懂事地告退,不打扰两人叙旧。 待郭奕走后, 崔颂问道:“那郭瀚, 可还有来纠缠?” 崔颂口中的郭瀚,正是郭嘉的十二从兄,郭奕的亲生父亲。 昔日郭瀚为了自己的性命, 弃亲人于不顾;后又为了自己的名声, 不肯认郭奕这个儿子, 这样的人自然为人所不齿。 然而天理昭昭, 报应不爽, 郭瀚在抛亲弃子的时候绝没有想到, 他有朝一日竟会染上急症,病好之后……不举了。 这个残酷的打击令他日渐暴躁,而接下来的发展证实了“祸不单行”这个词的含义。 兵祸横行, 他的大儿子死于战乱,小儿子死于疫病。仅有的两个儿子先后早夭,不但令他悲痛,亦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当下之人皆重子嗣传承,断子绝孙于他们而言,比穷苦一生撩倒而死更加难以接受。 郭瀚倒是还有几个女儿,但在他眼中,女儿终为外姓者,生与没生无甚差别。 正在郭瀚绝望之际,他突然想到了郭奕。 郭嘉虽然从未说过郭奕是他郭瀚的孩子,但一开始确实是有意让郭瀚认子的,只因见着郭瀚的推脱之态,这才改变主意,称郭奕是自己的儿子。 郭瀚人品有瑕,但他的脑子没有问题,甚至称得上十足的聪明,不然也不可能拜名士为师,独自从凶悍的外族手中逃出。他早早看出了郭嘉的来意,对郭奕是他郭瀚儿子这一事实心知肚明。他的两个儿子意外丧生,自己的不举之症还不知道有没有治愈的可能,被郭嘉带走的郭奕,很有可能会是他下半辈子唯一的儿子。 因此,曾对郭奕弃之如敝履的郭奕,彻底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视郭奕为耻,又是怎样鄙夷郭奕的生母,一心想要认回子嗣。在他看来,郭奕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认他这个亲父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也不想想,以郭嘉的脾气,又怎会如他的意? 哪怕郭瀚咬咬牙,坦白自己曾经做下的不齿之事也无济于事——郭叔祖托孤一事只有郭嘉与崔颂二人知道,郭瀚此举并不能证明郭奕是他的孩儿,反倒徒劳无功地坏了自己的名声,遭到族人亲友的鄙薄。 郭瀚就算用“自己没有儿子”的理由让族里过继子嗣,族里答应了,也不可能过继郭奕:名义上郭奕是郭嘉的独子,在只有一个孩子的情况下,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把孩子过继给他。更何况过继之事本就需要出继一方的同意,郭奕已入郭嘉这一支的族谱,郭瀚就是再怎么闹,也不可能从郭嘉手里抢回郭奕,反而会被族长申饬。 郭瀚别无办法,只得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来许都投效,准备与郭嘉长久作战。 曹操虽接纳了郭瀚,但只给了他一个清闲的职务,除了定期的述职召见,基本没有交流。 这待遇,别说身居重职的荀彧、荀攸,比起与他同属新人的郭嘉,亦是差得远。 当他听说郭嘉只比他早来几个月,却在来的第一日就与曹操秉烛夜谈,得到曹操的看重与赞誉,郭瀚的神情堪称精彩万分。 在他看来,同族的郭嘉虽有几分才学,但为人疏狂而放纵,不懂得曲意逢迎,这样的人怎么会得领导者的喜欢? 郭瀚心中郁愤不平,这份不满,在他屡次碰壁,而郭嘉愈加得曹操的青睐、任以军师祭酒时达到了顶峰。 军师祭酒一职虽然不是中央任免的正式职位,却是曹操亲自所设,不隶属于中央,只听令于曹操,非亲信不可担任。 光只这一点,就比仅有虚职的郭瀚胜出无数。 更何况。 祭酒,自古就有首席之意,乃“同类之长”,曹操以此为名,用意为何,可见一斑。 与郭瀚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诚然,郭嘉明辨通透,是个难得是明白人,但他年纪轻轻,资历尚浅,来曹操帐下不过数月,何德何能竟得到曹操的另眼相待? 这个疑问不但萦绕于司空府许多人的心中,亦在千年后引起了几多争论。 崔颂在现代见过许多“无底线嘉黑”与“无底线嘉吹”,在他看来,双方的观点都有失偏颇。 认为郭嘉是无所不能的神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世界上或许有天才的存在,可天才也是凡人,不可能没有缺点,不会犯错,至于坚信“郭嘉不死卧龙不出”这种神奇言论的拥趸,大概是不清楚郭嘉死的时候卧龙只有二十几岁,还未到古人“三十而立”的年纪。 但要因此认为郭嘉无才无能、徒有其名的,这也有失公允。 先不说郭嘉是荀彧举荐的,以荀彧在举荐方面的建树,不可能把一个庸才推荐给曹操(魏武帝言:“荀文若之进善,不进不止[1]。”);也暂且不提郭嘉在《三国志》纪传中的一席之位;且看《三国志》作者陈寿的评语:“(陈寿)评曰:程昱、郭嘉、董昭、刘晔、蒋济才策谋略,世之奇士,虽清治德业,殊于荀攸,而筹画所料,是其伦也[2]。”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郭嘉等五人,他们的才华与策谋,都是当世少有的奇士。虽然在治业的贡献上比不上荀攸,但要论及谋划方面,他们是不相上下的。 后世之人大多承认荀攸的才干与建树,认为他可为曹营谋士之首,荀攸之谋划如此,得到陈寿如此评语的郭嘉,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而嘉黑者“曹操赤壁之战惨败后大哭郭嘉只是作秀之举”这一论断也存在着可质疑的地方。诚然,曹操哭郭嘉此举不乏政治成分,但不知诸君是否有听过这么一句俗语:“若要被人利用,首先需要有利用得到的地方。” 如果郭嘉是个徒有其名,只会讨曹操欢喜的庸碌者,曹操在众人面前哭郭嘉,到底有什么意义? 结合语境思考,这就好比,公司近期的业绩滑铁卢,整个公司愁云惨淡,这个时候,你的领导在众人面前哭诉: “唉,要是前头走的那个XX经理还在就好了。” 如果那个XX经理只是个草包,你老板这么哭诉,你只会觉得老板脑子有包。 曹老板当然不是脑子有包,他既然做出了“哭郭嘉”这件事,不管理由是什么,目的是什么,都说明郭嘉值得他一哭。 比起曹操前期的其他“知名”谋士,郭嘉可以说是最年轻的。年纪轻,资历浅,去世早,却与大他十岁,数十岁的功臣们并列,在史书中留下一席之地,这样的人,纵然他非惊世之才,也绝非庸碌之人。 可正是因为他年纪轻,资历浅,去世早,在史书的春秋笔法之下,令后世之人对他的能耐生出疑虑,形成两种天差地别的评估。 可不管后世如何点评,郭嘉在史书中占据一席之地是事实;与程昱等知名谋士共同列传是事实;被著书者赞誉,受曹操欣赏与信重,在死后被曹操三次恸哭,写信追思也是事实。 甚至,著名军事家、文学家、政治家,伟大的领袖毛泽东也曾向身边的众人推荐《三国志·郭嘉传》,并多次提及郭嘉的事迹,对他的战略思想表示高度赞扬。 崔颂自穿越前便对郭嘉这个角色心存好感与惋惜。穿越后的一番相处,不但增进了他对郭嘉的了解,使他心中的郭嘉从一个单薄的形象变成有血有肉的3D模型,更使郭嘉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重要而特殊的位置。 因此,在听到有人说郭嘉的坏话后,崔颂想也未想,当面与人顶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1][2]出自晋·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 我爱嘉吹,但是我讨厌过分的嘉吹。 过分的嘉吹和无底线的嘉黑一样讨厌。 每次看到弹幕上刷“郭嘉不死卧龙不出”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尬感,隐约明白为什么那么多黑郭嘉的了。恳请同好们讲点基本法……想想鲁迅先生的话,多智则近妖。 第119章 口舌之争 因着曹操的态度, 不少府臣对新来的崔颂起了重视之意。朝廷与司空府还未传来正式辟召的文书, 就有文臣雅客的请帖三天两头地送到他那儿, 邀请他参加各种名头的小会与聚宴。 崔颂推了那些小规模、目的性明显的聚会, 只接了一张“以文会友”的酒帖, 按时入场。 哪知才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入座,就听到旁边的人在说郭嘉的坏话。 “论出生与资历, 他不及二荀;论名望与文才,他不如孔文举与您;此人既无建树,又无英才, 何德何能, 得主公偏爱?” 崔颂眉峰一皱, 到底忍住心中的不快, 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可他按捺住了星星点点的火气, 对方却没甚么眼色, 偏要过来招惹。 “这位小郎君, 你意如何?” 崔颂放下酒杯,冷然地看了对方一眼。只一照面, 他便确定对方并不识得自己,发此言论纯粹是为了得到认同,而非刻意的针对与挑衅。 “敢问这位仁兄姓甚名何, 在何处高就?” 那人未曾察觉崔颂眼中的冷意,自矜道:“我乃弘农杨氏,单名观,字云台, 乃郭属官吏下的百石佐史。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唤我杨兄即可。” 这杨观极力表现出一副仁和的模样,可他的言辞完全没半点仁和的意思。 属官是某一类官职的统称。别看在座的仕官都能尊称一声属官,其中的差别可谓是天与地。 上有侍中、中常侍等,乃是少府属官,待遇仅次于州牧、九卿,甚至在某种情形下,地方诸卿也能列为属官的一种。 下有各府门令史,乃是各部门从属,待遇与县吏、乡吏差不多,可能还略有不如。 杨观强调自己是百石待遇的佐史,正是为了说明自己不是边缘小官的门吏,而是正经的属官从掾,在无形中抬高自己的身价。 这点小九九瞒不过崔颂,但他的关注点并不在杨观的“低调自矜”上。比起不分场合说人闲话的杨观,他更在意被对方顺了一嘴的“郭属官”。 崔颂将目光右移,落到坐在杨观上首的中年文士身上。 那中年文士衣着讲究,文质彬彬,眉眼间却藏着几分躁戾与郁色。 在杨观高谈阔论的时候,此人虽然没有附和,神色间却尽是畅快之意,已然引起崔颂的恶感。 而今细看之下,对方的口鼻部位竟让他觉得有些熟悉,想到前些日子见过的郭奕,崔颂恍然。 “这便是果丞门下的郭文广,郭散吏吧?幸会幸会。” 原来这坐在杨观上座的中年文士正是郭嘉的族兄,郭奕的亲父郭瀚。 那郭瀚听了崔颂毫无诚意的寒暄,立即黑了脸。 郭瀚在曹操这儿只领了个闲职,辅助果丞负责城内果务……说白了就是负责达官贵人水果供应的。郭瀚一向以此为耻,最恨别人拿他的官职说事。平日里与他来往的官吏俸禄比他还低,自然不会不长眼地戳他伤疤,反而拿话语捧着,一口一个“郭属官”叫得利索。 久而久之,郭瀚忘了这个职位带给他的耻辱感,甚至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他和诸卿、国相等“高位属官”也不差什么。 在云层中飘了许久的郭瀚,今日被崔颂直白地戳破美梦,一声“郭散吏”,毫不留情地点出他目前的官职不过是一个散吏小官,职位低微;又是掌管水果这种无关紧要的杂事,叫郭瀚羞恼不已。 偏偏崔颂言辞态度平和,说的又是实话,让他想发作也找不到由头。 旁边的杨观知道郭瀚心底的症结,暗骂崔颂不识眼色。 他一向对郭瀚多有吹捧,还在郭瀚面前贬低与自己毫无过节的军师祭酒,正是为了讨好郭瀚。现在眼前这个学子打扮的年轻人“口无遮拦”,惹了郭瀚不快,他顿时歇了“礼贤下士”的心,没了好脸色。 “你一届白身,见了官吏竟不知道起身行礼,口出狂言以平辈相居,文人学士的谦逊被你丢到了何处?” 崔颂面不改色地为自己斟酒,长袖翻云,行云流水,别有一番闲适之态:“杨散吏,红口白牙诬陷人,莫非是你的绝技不成?” 杨观怒目而视:“我何时红口白牙诬陷人?” “自我入座起,杨散吏就没说过一句君子之言。先是随口置喙郭祭酒的才德与出身,后对曹司空的认人之德颇有怨言,如今,又污蔑我‘口出狂言’。您这红口白牙,还真是含了口血喷人,却不忘将自己的尖牙擦得干干净净。” 被暗指“不说人话”的杨观脸黑如锅底。他既恼怒于崔颂软刀子一般的嘲讽,又惶恐于他口中的“对曹操有怨言”。此时杨观顾不上崔颂闲适得令人恼火的态度与刀刀见血的讥诮,只想立即将自己“对曹操有怨言”的罪名撇清,以免话传到曹操耳中,平白得罪最大的BOSS。 “你这小子才是含血喷人!我什么时候对曹司空的认人之德有所怨言了?!” 想也不想地喊了这一嘴后,杨观慢一拍地想起自己对郭嘉的贬低,以及那句“何德何能,得主公偏爱”的结语。 ——觉得郭嘉无德无能,却得主公偏爱很不合理,这不就是暗指曹操无脑偏心,识人不清吗? 杨观脑后的冷汗立即落了下来。他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落人口舌,铁了心要装傻充愣,试图揭过自己之前的言论,把一切干戈推到崔颂身上:“我不过是因为看不惯你的无礼之举,稍加指点了一番,你竟记恨如此,故意扭曲我的言行,拿来编排我?” 似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占理,杨观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言辞,音量不经意间放大了许多,引来周围人的注意。 见此,杨观愈加卖力地指责崔颂的不是,直到一华冠曲裾罩对襟长衫的年轻士人闻声而来,朗声道:“尊客在此喧哗,可是此宴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来人以主人位自居,话语客气,却是柔中带刚,暗藏锋芒。 杨观是识得此人的。 弘农杨氏自西汉开始便是当地的名门,祖上出任过许多高官名士,经百年而不衰,是与袁氏同有“四世三公”之美誉的簪缨之族。杨观自个儿常打着弘农杨氏的旗号,实际上他根本不是大名鼎鼎的世家——弘农杨氏的一员,连庶支都称不上,不过是刚好挨了个姓氏与地域的边,讨了个小巧罢了。 而眼前这位,却是大世家弘农杨氏的主支,前司空杨赐之孙,太常杨彪之子杨修。 杨观立即收敛气焰,胁肩谄笑道:“观一时几份激愤,扰了杨中郎雅兴,恕罪,恕罪。” 杨修扬手制止道:“扫我的兴倒算不得什么。办此宴会的处士是我好友,我替他张罗诸事,故而不管几位有何恩怨,我都是要管上一管的。还请几位不要嫌修多事。” “哪敢,哪敢。”杨观连忙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当然不可能真的和盘托出,而是颠倒了双方的动机,专挑着有利自己的说,以此暗示自己的无辜,凸显崔颂的无礼与狂妄。 然而,任凭杨观如何唾沫横飞,崔颂都安然若素地坐在原位,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杯中淡酒,好似被杨观极力污蔑抹黑的人并不是他。 杨修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变,眼中的笑意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语调清扬地道:“杨佐史,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我也希望是误会。可我不过是委婉地指出这位年轻学子的不当之处,就被他倒打一耙,以妄议尊主之名污蔑我,”杨观不敢在曹操的事上透露太多,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我实在气不过,想与他理论,一时心急,这才打扰了诸位……” “我想,杨散吏你确实是误会了。”杨修的声音渐趋冷淡,哪怕脸上在笑,眼中的凉意亦激得杨观一个激灵,隐约察觉到事态的发展有些不对。 “这位是我请的贵宾,”杨修朝崔颂拱手行了一礼,“司空部丞,崔子琮。你口中的‘对命官无礼’,莫非是指秩比六百石的司空府属官,要向秩比二百石的果丞佐官与秩比一百石的果丞佐史行迎礼?” 杨观原本因为激烈发言而充血涨红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不敢置信地转向仍在悠闲喝酒的崔颂,脚下立时如面条般松软:“不是……我……” 郭瀚同样脸色难看。他来投效曹操已近月余,虽然没有得到重用,但对当地的官吏知晓得一清二楚。 先前的许都命官中根本没有崔子琮这一号人,由此可见,此人是这几日才被曹操授官,一出仕就任比六百石的司空部丞,这叫人如何接受? 杨修就算了,四世三公之家,年纪轻轻就获得一个郎中的官职也不算稀奇。这崔子琮又是何人?之前从未听过此人名号,且他年岁还不到三十,凭什么,凭什么他能踩在自己头上,一举获得曹操重用? 郭瀚心绪翻滚。他自以为自己隐忍得极好,可在场多是人精,如何看不出他僵硬的容色与眼中的暗妒? 其中一人有心向崔颂卖好,笑着起身,端着酒卮走向暴风雨中心,抬手一敬。 第120章 反戈 “原是何子高徒, 清河名士。久仰, 久仰。在下大行令丞卢云, 且敬崔部丞一杯。” 附近一些本摸不着头脑的文人官吏瞬时恍然大悟。 “竟是清河崔家。既师从何邵公, 莫非是前大司农崔复觉之子?” “崔氏世有美才, 兼以沉沦典籍,乃儒家文林[1]。未想到这个小小的云宴竟然能请到弘农杨氏与清河崔氏, 此间主人当真不一般。” “只不知那果丞散吏是何想法,竟仗着自己年长,妄图强按头, 让一个世家名士、比六百石的部丞向他们行起迎大礼?” “这等无礼要求, 自然是非拒绝不可, 否则岂不辱没家门, 引人笑柄?连带着曹司空也没了脸?可崔部丞拒绝后, 这二人竟还不依不饶, 以此为由死命往崔部丞身上泼脏水……” 顿时, 众位官员看向郭瀚二人的目光无比微妙: 这二人脑子没事吧?还是说欺辱寒士欺辱得惯了,把这新出炉的崔部丞当成普通白身欺辱, 结果时运不济,踢到了一块坚硬厚实的铁板? 另有些半信半疑,谨慎中立的普通士人也对郭瀚二人送去怀疑的凝视。 根据杨观的说法, 崔颂的罪名是“无礼”、“狂妄”、“信口污蔑命官”。可现在的情况十分清楚:崔颂并非杨观以为的白身,甚至比二人的官职要高出许多。那么杨观口中的“无礼”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以哪种立场提出的指责? 杨观口口声声“一届白身如何如何”,明显将崔颂当成了普通学子,言辞间颇有轻视, 让在座学子多多少少有些不快。且纷争兴起的时候,众人只看到杨观上蹿下跳,言辞中多有捧高贬低之意,而崔颂从头到尾闲适雅然,从无倨傲之色——到底是崔颂真的傲慢无礼,还是杨观郭瀚二人借机发作,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说谎,剩下的几句话不免也让人怀疑起其中的可信度。兼之崔颂素有名流雅士之名,从未有狂妄的传言,除非他摔坏了头,不然为什么要给果丞散吏眼神,留下狂妄、污蔑之名,白白为了两个无名之士损害自己的名声? 众人心中有了天平,当即便有一年少轻狂的学子笑道:“杨佐史,你可要想好了,到底是谁‘信口污蔑朝廷命官’,你要不能说个明白,就去司空那儿掰扯个清楚?” 杨观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这都是误会,误会。怪我眼神儿不好,有眼不识崔部丞这座泰山,我在这给崔部丞赔罪……” 崔颂捏着酒盏,避开这一礼。 “杨佐史,都说不知者不罪……” 正当杨观闻言暗自松了口气的时候,崔颂话锋一转, “你不知我的身份,怪我没有对你行大礼,这本算不得什么。可杨佐史为何要颠倒黑白,平白抹黑我的声誉?” 杨观有苦难言,既不敢再推锅,也不敢接下这话,承认自己的确在蓄意污蔑崔颂。 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解决之法,便听崔颂郎朗续道, “颂扪心自问,从未对二位做过逾礼之事。杨佐史却在颂见礼后突然发难,横加指责;又因一言不合,便罗列了多数罪名,尽数扣在颂的头上,意欲宣传得人尽皆知。而今,我侥幸得任部丞一职,这才苟全声节,免于诘难。若颂并未出仕,今日岂非平白受杨佐史的构陷,落下一个狂妄自大之名?” 一语惊醒四座。众人这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又有之前全程见证了三人之间官司、秉着明哲保身心思不敢发言的白身文士,此刻顺着风向道出始末,佐证了崔颂所言的真实性,顿时,满座哗然。 多数人不知道崔颂与郭嘉的关系,在他们看来,崔颂这次纯属无妄之灾。 “起身相迎”这一项大礼,是为了表达对长者、尊者的敬重之意,并非强制性的礼节,一般只在正式场合或是私下会见的时候使用。像这种规模宏大的群宴,除了部分几个官位特别高、名望特别深、身份特别尊贵的人,其余人只要基本礼节到了便可。要不然,这近百号人,见到一个官职高的就站起来迎接,不说大部分中低层官员都要忙活得累死,会场的秩序也会被这地鼠似的场景弄得乱七八糟。 是以,一般人都不会在群宴上特意计较这方面的礼节。杨观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摆明了就是想要刻意为难崔颂。 这让缓过神来的普通学子感到非常愤怒。 正如崔颂说的那样,如果今天崔颂只是一个没官职、没背景的普通人,或者今天坐在杨观、郭瀚旁边的是在场任意一个白身学子——面对杨观言辞凿凿的指责,岂不是有口难辩,平白被泼一身脏水,坏了名声?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没有主人一方的介入,旁边的人极有可能听信杨观的一面之词。在这个做官靠察举,名声大于天的时代,那个被天降横祸的普通学子算是被毁了。 想通了这一关节,普通学子对杨观顿时咬牙切齿,对杨观旁边还坐着端身价的郭瀚亦是无比愤恨。 不管是哪种见义勇为,都远抵不上对利益侵害者的憎恨。 眼见火侯差不多了,崔颂接着道:“杨佐史此番言行实在让我困惑而忿然。左思右想,却不知我何时得罪杨佐史,招来这场干戈。莫非,是因为杨佐史诋毁郭祭酒,欲求我认同之际,我并未如杨佐史之意加以附和,让杨佐史心生不快?” 郭瀚蓦地抬首,目如恶狼。 他隐约摸到了崔颂的意图。 “杨佐史大约不知道——我与郭敬酒相交甚笃,对于他的为人,总归有着几分了解。杨左使尽说些莫须有的折辱之词,我如何能认同?”崔颂缓缓起身,抽出藏在宽袍底下的佩剑。 郭瀚俄然变色,按住腰间剑柄,起身厉喝:“你欲作甚!纵使我二人惹恼了崔部丞,这也是我等私底下的恩怨。崔部丞如何能在此发作,扰了诸位的雅兴?” 第121章 断席 郭瀚抓住一点机会便想反击, 意图将崔颂拉下舆论的高地。可崔颂已非昔日小白, 丝毫不给他任何反咬的机会。 崔颂一剑挑断三人之间的长席, 归剑入鞘。 “郭属官多虑。一言不合而持器行凶, 非君子所为。”崔颂暗着指出郭瀚的“小人之心”, 凛然而立道,“剑为君子之器。颂今日拔剑出鞘, 不为伤人,乃断此席,誓不与同也。” 割席, 即分席相坐。 此时的席位以长席居多, 一席坐着好几人。当坐席者认为同席之人鄙陋失德, 不配与自己同坐, 或是与之交恶, 便会分席以示决裂。 汉时的任安、许敬都曾做过拔刀分席之举。 崔颂做出拔刀分席之事, 比直接辱骂更让郭瀚二人脸疼。 郭瀚心知自己被对方摆了一道, 却不好再做掰扯,既恨崔颂得理不饶, 又恨杨观无能生事。临到最后,恼火无法宣泄,连带恨上主张大局、为崔颂做声的杨修与这一切的源头郭嘉。 杨观瑟惧了半晌, 同样回过味来。眼见已将崔颂得罪,而崔颂趁势发作,半点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索性一咬牙关, 狠下心道:“观生性鲁直愚笨。这次的事,是观莽撞以致行差踏错,有冒犯崔部丞之处,愿负荆请罪。然而郭祭酒一事,观不过是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并无侮辱之语,纵然有不当之论,崔部丞又如何能徇私营私,因为观的这些‘看法’而大肆发作?莫非,这天下之人都需得称赞郭祭酒的一番好,而不可有任何旁的评议之词不成?” 杨观做最后的挣扎,意图模糊重点,却听自己的上峰郭瀚咬牙切齿地轻声挤出几字。 “真是个蠢物。” 杨观心中咯噔一响,正不安之际,但见崔颂无半点心虚之意,正气泰然地向他发问。 “且问杨佐史,你与郭祭酒可是同乡?” “并非同乡……” “那你与郭祭酒有过几番接触?对他有几分了解?” 杨观暗道不妙:“虽与郭祭酒分属不同衙府,倒也相处过一些时日……” “如此说来,杨佐史对郭祭酒的了解并不深入,就不知杨佐史从何得知郭祭酒无才无德,不胜无能?” “我亦是从旁处得知……” “道听途说,却以此为依凭,四处败坏他人之声誉——杨佐史,你有何底气能振振有词,反过来质问我?” 杨观心中暗骂,他对郭嘉的那些评价本就是信口拈来,因为上峰郭瀚与郭嘉有隙,他就故意贬低郭嘉,好迎合郭瀚的心思。哪知马屁还没拍上,就引来一个煞星。 他还未想好应对之策,就听对方再度开口。 “《吕氏》曰,‘举贤不避亲仇’,公义之所在,不应该为了避嫌而否认亲友的才德。我正是因为知晓郭奉孝的才能,这才为他作声。于理,为了公义,我不能人让一个才德之士凭空受人污蔑,以致良心不安;于私,我与郭奉孝乃金石之交,更不能坐视他蒙冤受屈,遭此辱没。” 坦荡而义慨的陈词,不仅令围观者对崔颂的言行更加信了几分,亦让杨观面颊充红,哑然失言。 崔颂反驳完杨观的指控,将炮火转向郭瀚,“郭属官为郭祭酒的同族兄长,对郭祭酒的才德品性应当有所了解——为何任凭外人污蔑折辱自家族弟,全无友悌之心?” 郭瀚假笑道:“崔部丞言重,瀚正准备与杨君说道,哪知惹了崔部丞,这才耽搁了。” 这一番解释倒也说得通,然而围观人员中不乏精明、通透的,对于郭瀚的解释嗤之以鼻。光看刚才的一番好戏,这郭瀚很懂得规避锋芒,从头到尾都让杨观出头,自己做出一副被无辜牵连的模样,只在关键时候说几句引导意味很强的话,不动声色地撇清自己。要说他是“来不及为族弟正名”,其中的水分可见一斑。 崔颂没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他的主要动机并不是为了打击对方,若非牵扯到了郭嘉,他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和这两个人浪费精力。 再说杨观,他听了郭瀚的话,明白自家上峰这是弃车保帅之意。结合先前的那一句蠢货,杨观心知再说下去只会徒劳无益,而且郭瀚根本不会领情,遂闭了嘴。 说到底,郭嘉是曹操亲自任命的府僚,颇得看中,若事情真的闹到了曹操的跟前,他和郭瀚绝对讨不到好。 纷争告一段落。杨修恰到好处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做了和事佬,引崔颂去别的位置。 “今日无意引此纷争,打扰会场安宁。损毁贵主家的茵席,明日定将另奉新物,登门赔罪。” 待离开众人的视线,崔颂向杨修道了声罪。杨修意味不明的笑道: “崔兄为了郭祭酒,真可谓用心良苦。” 崔颂神容平静:“前方座无虚席,杨中郎要引我至何处?” “距离开宴尚且有那么一段时间,崔兄不妨见见故友。” “若见故友,何不在厅中找一处空席坐下,美酒佳酿相伴,岂不美哉?” “这一故友,生性狂悖,若让他来此,怕是这旧也叙不得,酒亦喝不成。” 崔颂心头敞亮:“原来如此。合该如此。” 杨修含笑道:“听闻崔兄与正平亦有几分交情。正平刚直气傲,不知矫饰,近日脾气见涨……我与孔兄皆愁得掉了几把头发。崔兄若有空,烦劳多多担待,改日我请崔兄喝酒,干杯为敬。” 正平,乃是祢衡的字。 杨修方才打的“哑谜”——所谓的“狂悖的故友”正是说的祢衡。 对于杨修的委托与承诺,崔颂心领神会:“正平于我有解围之恩,我本便打算找他阔饮一番,未想到杨中郎先一步予以了方便。” 得到满意的回答,杨修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真实情谊:“子琮兄,这边请。” 杨修带着崔颂来到后院,在廊下候着的从侍替二人净手,引二人入门。 入门后,又有从侍接过二人身上褪下的长袍,搭在炉边熏爁。 尚隔着一层屏风,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怨气传来。 “杨德祖,真亏你还能想起这儿有个客人。我还以为要等这儿多了一个姓祢的饿殍,你才会出现。” 话音刚落,屏风另一头的人发现映在细绢屏风上的是两个人影,话音一转, “竟还带了人过来?不怕你新交的小友被我气得七窍升天?” 崔颂闻言一乐,走到屏风后,朗声道: “正平若想,尽可一试。” 犹想大放狂言的祢衡:…… 作者有话要说:祢衡: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第122章 旧交 祢·职业脸T·衡, 喜嘲讽, 好喷人, 做事全凭心情, 一旦发起狂病, 谁的面子也不给。 如此祢衡,行事看心情, 交友也看心情。 他不喜应酬,却有自己的一套识人法门,探查人心的小触角极少出错。 初见崔颂时, 他的直觉便告诉他:此人可交。 在一个无聊透顶的文会上, 在一堆让他感到厌烦的喳喳学子中, 偶见一个不那么烦的, 祢衡顺势而然地多了几分关注。后来见崔颂被人为难, 又心血来潮地出声帮了一把。 ……虽然后来崔颂无耻赖上他的行为让他很想甩袖走人, 但总体上他对崔颂的感观是正面大于负面, 这才有了作赋相交之意。 多年不见,在此重逢之际, 祢衡却完全没了结交的想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避之不及”。 倒不是他讨厌崔颂,也不是他觉得崔颂“变污浊了”“不配与他相交”, 纯粹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 祢衡最初以为是自己在背后说人好友的坏话,被当面瞧见,使他在面对崔颂的时候感觉不自然。可当他仔细琢磨过后,发觉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说当年的崔颂就像姹紫嫣红中的一抹白, 独特得让他侧目;那么,如今的崔颂就像被绮罗盖着的埜木,令他无法知晓华贵织品下盖着的究竟是高雅的汀兰,还是刺人的荆棘。 祢衡并不想揭开绮罗看看下面盖着的到底是什么,他向来腻歪这类猜来猜去的活计,因此在确认崔颂已变得令他难以看透,甚至带着几分令他烦躁的侵略感后,他立即选择远离,把人丢到司空府,不再主动接触也不接受崔颂的任何邀约。 没想到,千防万防,防不住给自己找茬的损友,亲自把他避之不及的人送来。 祢衡很想立即把他之前的呛声收回去,直接跳窗逃跑。然而人已见到,跳窗逃跑显得自己太孬,祢衡板着双腿,试图横眉冷目道: “你来做什么?” “听闻正平在此无所事事,便过来找你顽耍。” 祢衡仿佛嘴巴里被丢进了一只苍蝇:“无所事事?崔子琮,我看不是我无所事事,是你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吧?” 早已习惯这种刺法的崔颂自动过滤了指责的话,抚掌道:“既已知道,你何必问?” 祢衡气人不成反被气,磨了磨后槽牙:“你与你那好兄弟郭奉孝处久了,别的没学着,尽学会了他那套气人的本事?” 崔颂稍稍惊讶地挑眉:“你认得奉孝?” 祢衡脸色更黑:“一面之缘罢了。” 杨修笑得格外开心:“这正平呢,前几个月闲着没事去找曹司空的不快,被郭祭酒笑容满面地挖了坑,不轻不重地挤兑了一番,心里正不舒坦呢。” 接受到祢衡不满的注视,杨修打了个哈哈,“……说这些倒也没意思得紧。你们先坐这痛饮几杯,我还要帮董兄待客,去去便回。” 杨修干脆利落地“待客遁”,无视祢衡如有实质的眼神威胁。 房中只有一张长案,崔颂在其中一边坐下,取过酒器为自己斟了一杯。 “正平为何不坐?” 祢衡带着郁气坐下:“你就是特意替德祖气我来的?” 崔颂替他倒了杯酒,从袖囊中取出一本罕见的纸质书籍。 祢衡没有接手,只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崔颂。 “这是前几日我与你提过的那本孤本的手抄籍,为了方便携带,尽抄写在这蔡侯纸上。” 祢衡总算想起前些日子崔颂让他帮忙引路去曹操府的时候,曾以“不逊于《天工开物》的孤本”当诱饵,引他就范。 当时他想早点甩开崔颂,遂趁他之意带他去曹操府,事后早忘了所谓的“孤本”一茬,哪知这不被他当真的“胡萝卜”,竟然被崔颂带来了。 “我以为这是你的权宜之词,竟还真有?”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于谎言一物,有的谎言能说,有的谎言绝不能碰。” “你在说什么废话。”祢衡端酒啜饮,假装没听懂崔颂话中的深意。 崔颂也不着急,把书本推了过去,若无其事地管自己喝酒。 室内顿时沉入诡异的安静中。 祢衡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对记载奇言的“孤本”的心痒,绷着脸打开。 没看两行,他便沉入其中的奥义,正兴致高昂的时候,翻开下一页,忽见十个光秃秃的文字: “预知后文,且听下回分解。” 祢衡额角的青筋隐隐冒出: “崔子琮……!” 崔颂淡定地饮了一口酒:“正平息怒。抄书一事颇费心神,因我急着赶路,故只抄了这么几篇。” “你当我会信你的鬼话?” 崔颂无辜摊手:“当真如此。正平若不信,可看看这墨迹。” “那这‘下回分解’的十个字是怎么回事?” “备注‘’,表示‘还有续篇’。” 祢衡觉得自己的胸有些发疼:“你这是故意挖了坑给我跳?” 崔颂笑容温润如初,丝毫未变:“你亲自翻开的书,怎么能说是我故意挖坑让你跳?——充其量是我给你递了个铲子,你自己挖了个洞跳下去罢了。” 祢衡被这无耻的言论气得脑壳乱跳,他懒得再和崔颂耍嘴皮上的威风,将书往地上一扔,冷笑三声:“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 他怒而甩袖,摔门而出。 崔颂目不斜视,继续淡定喝茶。 一刻钟后,门再一次打开,祢衡黑着脸,揣着袖回来: “你待如何?” 崔颂放下酒杯,整理着装起身。 “不如何。既然缺了后文,还请正平随我走一趟,一同去找此书的‘下册’。” 祢衡以怀疑的视线将他来回扫了一遍: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崔颂笑而不语,坦然回视。 祢衡瞪了他一会儿,怒气散了些许:“那便走吧。我倒要看看你崔子琮黑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同一时刻,正在与幼子玩射覆的曹操,眼角余光扫到敞开的门外正恭谨地站着自己的耳目,扬声唤人进来。 那人进屋后,目不斜视,走到曹操身后,附耳汇报。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着,眉宇渐渐拧起。 “这郭瀚,果然是个担不起大用的。” 他曹操任人,不拘泥出身,也不依凭喜好,唯才是举尔。 他不重用郭瀚,不是因为郭嘉,而是因为郭瀚此人虽有几分文才,却虚浮于表;既不通庶务,无筹划之能,又不懂得协作统率,在曹操看来,给一个果丞散吏绰绰有余。 如今他与辖下佐官竟敢妄议,质疑曹操的遴选之能,越加拉低了曹操的好感。 “如此心性与心计,竟还妄图高位,当真没半点自知之明。” 正抱着盒子观察的幼子曹冲抬头看向生气的阿父,想了想,道。 第123章 寻典 “大盒装大物, 小盒装小物。人的位置, 不能超过他的才德。‘君子素其位而行, 不愿乎其外[1]’(译:君子应该安分守己, 做自己该做的事, 不生出非分之想),否则就像这射覆的盒子, 装不下里面的东西,不过徒增人耻笑罢了。” 如此一番话,竟是出自一个三岁小儿之口, 哪怕向曹操汇报的亲信再怎么持重, 此刻亦不免惊愕地看了曹冲一眼。 曹冲浑然不觉自己的观点对于他这个年龄而言有多么惊世骇俗, 他小大人一般地说完自己从“玩具”中获得的启发, 与任何一个渴望夸奖的孩子别无二致, 眼眸微亮地盯着自家老父, 翘唇问道: “阿父, 冲说得可对?” 即便已经感受过这个聪慧的儿子带给他的太多惊喜,曹操仍不吝欣悦与赞美, 用力摸了把曹冲光秃秃、只扎了一撮小辫子的脑门: “引经据典,言之有物,值得表彰。” 曹操挥退耳目, 二指曲起,在小盒子上叩了三响: “那冲儿能否猜出,这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曹冲举着盒子欲摇,被曹操制止。 “射覆的盒子, 如何能摇动?” 曹冲反问:“又有何人规定,射覆的盒子不能摇动?” “以前或许并无此明文禁规,但冲儿既要与为父玩,就要遵循这项要求。” 曹冲将盒子放在案上,取过三枚铜钱,似模似样地六爻。 “如何?” 曹冲老神在在道:“此卦凶险,匣中定是冲不爱之物,阿父仁义,恕儿就此告退。” 说完,拔起小短腿便跑。 曹操一把逮住曹冲,举到跟前:“你还未学通卜算之术,怎知其中凶吉?” “不过是闲时耍完,阿父却不让我摇晃此匣。冲左思右想,阿父此举,并非怕冲通过小伎俩猜出匣子中的物什,而是怕匣中的东西损毁。” 曹冲扭了扭胖乎乎的身子,无法挣脱曹操的桎梏,顷刻嚎啕大哭, “今日的药罐子还未奉上,这盒中之物,怕不是药盂吧?” 曹操哈哈大笑,毫无恻隐之心:“既已知晓,那就趁热喝了吧。” 曹冲霎时哭得更加大声:“呜哇——不要喝药,冲不喝!” 正热闹的时候,门槛外传来清楚的一声“噗嗤”,让房中二人减慢了动静,各自往门外看去。 一人提着酒壶站在门口,神色倦懒,仿佛将将睡醒。初夏的暖阳投照侧颜,将他唇角的笑模糊去了几分。 正享受天伦之乐的曹操总算找回了几分严肃,把儿子曹冲放下。 “你来了啊,奉孝。” 曹冲同样摆出严肃脸,束手行礼:“郭祭酒。” 行完礼,正想趁机开遛,却发现自家老爹的手正捏着自己后背的衣料,曹冲顿时变作了苦瓜脸。 郭嘉朝曹操行了个简礼,拎着酒入座:“主公与小公子在玩什么?” “嗐,哪里是在玩。这小子生病了不乖乖喝药,我这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骗他喝下去吗?” 话刚说完,接受到自家儿子控诉的目光,曹操自动屏蔽,三下并作两下抓过儿子把药灌了进去,“谁知道这小子不好骗,害我白费了心神。看,还是这样最省事。” 曹冲气呼呼地抱着空盂坐到角落去,曹操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用细葛拭去指尖的药汁,邀郭嘉入座。 “这避药如蛇蝎的模样,倒与你有着几分相似。” “嘉今日得一好酒,特意请主公一同品赏,哪知主公一照面就作揶揄,也不怕嘉脚步倒退,提着酒跑了。” 敢与曹操开玩笑的谋臣寥寥无几,郭嘉便是其中之一。兼之郭嘉进退有度,每次玩笑之语既显得亲近,又极有分寸,从不过界,曹操在惜才的同时,亦不免多了几分忘年交的真心。 “倒是我的不是了?”曹操大笑,唤侍女取酒卮来,“罢罢罢,我赶紧住嘴。你看我如此识趣,还不快把你的宝贝酒送上?” 郭嘉接过侍女奉上的酒器,亲自给曹操倒了一杯。 “主公且尝。” 曹操细细饮了几口,咋舌回味:“确实与旁的酒不同,多了几分清雅。” “全赖子琮奇思妙想,听闻我喝腻了家中的酒,便提了以梨花作酿,让家侍调以美酒。我见这酒的味道有着几分新奇,特提了一盏来,借花献佛。” 曹操哑然而笑:“你在这找我喝酒,还不忘替你的子琮邀功?” 听到“你的子琮”四字,郭嘉悠然斟酒的手一抖,险些倒在酒杯之外。 他及时捉住酒卮,将洒落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全部接住。 曹操未曾发现这边的变故,犹自讲道, “说来也巧,我这里刚得到一个消息,正好与你有关。” 遂把崔颂与郭瀚、杨观二人起龃龉一事告诉郭嘉, “子琮于诸事一向超然,不为外事所移,未曾想也是个性情中人。” 似是想到自己与几个好友的背道相驰,曹操喟然,又饮了一杯酒,将只剩下小半壶的陶制酒壶拢到自己身前: “这酒既然是拿来‘献佛’的,你还是不要饮了。” 此举打断了郭嘉因为刚刚得到的消息而骤然升起的良好心情:“主公,独饮不欢。” “奉孝啊奉孝,你既然知道此酒的味道不错,拿来孝敬孤的时候怎么不多带点?‘独饮不欢’,绝饮就欢了吗?” 郭嘉作出无奈之色:“主公所有不知,子琮曾言‘酗饮伤身’,不愿多赠,这酒,嘉也得一盅,如何舍得?” “瞧瞧,瞧瞧,这才是你今日来的目的吧?依孤看,邀孤共饮是假,让孤尝了这美酒,替你去找子琮讨要是真。” “一切瞒不过主公的慧眼。” “也罢。”曹操并不探究郭嘉此言是真话还是玩笑话,派人去找崔颂传话。 未过多久,亲信回来附耳报信。 曹操听完亲信的汇报,把玩酒杯片刻,轻轻扣在桌上。 “你方才说……崔部丞与那狂生祢衡一同往城外去了?” 旁侧的郭嘉正慢吞吞地品尝杯中酒,闻言,持杯的手顿了一顿。 “确有其事。”那亲信毫不迟疑地肯定道,“据城卫报,二人身边跟着三四个随侍,出了西城门,往邑郊的方向而去。” 曹操的声音辨不出喜怒:“这个时候,他们出城做什么?” 那亲信低下头。 他只负责汇报,曹操的这一询问,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不是他能回答的。 郭嘉只在最初的时候顿了一息,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啜酒慢饮。 曹操见他没事人一般地尽显悠闲之态,拿指节点了点桌案: “奉孝,你可知他二人因何出城?” 作者有话要说:[1]十二字出自礼记《中庸》。 第124章 充栋 “嘉若知晓, 不用主公发问, 必悉数告知。” 曹操派人去酒窖取了一坛醇醪, 揭开这一话题:“罢了, 不必管他们。今日饮了奉孝带来的酒, 孤也开一坛珍藏的佳酿,让奉孝尝尝味。” 醇醪开封, 酒香味厚重,郭嘉却觉意兴寥寥,尝不出多少滋味。 一杯饮尽, 曹操指着酒坛:“如何?” “主公的酒, 自是好酒。” 郭嘉心中的辗转滋味, 曹操一无所知。酒兴既起, 他当即拍案作乐, 趁兴作了一曲四言诗。唱完后, 他痛饮一杯, 畅然而叹: “刘备投我已久,冷眼观之, 他意不在此。” “主公惜才,然刘备不可纵。” “若刘备心不在此,执意离去, 我无留他的理由,却强行留人,岂不让人诟病。” “理由一项,主公不必担忧。只需主公心有此意, 其余种种,由嘉替主公效劳。” 另一头,崔颂带着祢衡出城,直奔邑郊。 待来到一处农舍,崔颂跃下马:“正是此处。” 祢衡跟着下马,见崔颂不拴马绳,径直往前,挑眉刺道: “你不把马绳系在树上,等会儿马跑了,可别与我共骑。” 崔颂头也未回:“此马有灵,你放他在那晃荡即可,跑不了。” 祢衡剑眉抽动,他走到崔颂那匹宝驹附近,想看看这马到底“灵”在何处,冷不丁被马儿翻了个白眼。 ……还真邪了。 祢衡冷哼一声,跟着崔颂进入农舍。 支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待祢衡看清舍内的情景,顿时瞠大眼。 “你这——” 祢衡看着满满一屋子染墨的竹简、布帛、线本,差点没提上气:“你这是把你家的书库整个搬来了?” 崔颂没有回答,他笑着取过最外边推车上的一卷竹简,递给祢衡:“这是‘下文’,正平可尽情翻阅。不仅我手上的这本杂学,但凡这屋舍中的所有书册,你都可任意取阅。” 祢衡愣在原处。 因为朝代更替与书籍载体的限制,先秦许多诸子学术十不存一,难以保留。于汉末的文士而言,书籍乃是无价之宝。一些稀有的著作更是千金难求,有钱也得不到,非底蕴深厚的家族不能得。 就像崔颂之前给他看的“工术杂书”,当属顶尖的墨家传宝,可能是皇室都不曾留存的绝本。 光是这一本书,就够他欠崔颂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也是他被崔颂摆了一道后,明知道崔颂的“阳谋”,还要顺着他的坑往下跳的原因。 对于士者而言,“朝闻道,夕可死矣[1]”。能读完一本奥妙绝伦,别说前面只是个坑,就算是一块挖好的坟墓,他祢衡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而这一屋子的书,被崔颂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地搬来,又派许多部曲在此看守,可见其中每一册都是珍本,价值连城。如此珍贵之物,崔颂竟然让他任意翻阅? 祢衡因为珍贵文墨而发热飘散的大脑瞬间冷却了下来。 天降一块大饼是惊喜,天降一个小岛大的大饼就是惊吓了。 “我竟不知道,我身上有何物价值若此?” “昔有千金买骨,未知我这一屋子古籍,能否买正平听我一言?” 祢衡冷笑不迭:“崔名士好大的手笔。” 崔颂正话反听,唇角弧度逐渐加深:“未在第一时间转头离去,看来是愿意‘姑且一听’了?” “听了再走,亦不算迟。” 崔颂收起笑意:“正平与曹司空,究竟有何过节?” “无他,看不惯尔。” “因何看不惯?” “赘阉遗丑,惺惺作态。” “赘阉遗丑”四个字,乃讽刺曹操的出身,讽刺曹操的父亲是太监的养子。 “正平此言,说的可是真心话?” “欺你何益?” 崔颂不曾着恼,反而朝祢衡并袖一揖:“能说出‘冠者,贵乎?屐者,贱乎?’的祢正平——若要说他拘泥于门户之见,我是第一个不信的。” “若非赘阉遗丑,如何能狠下心,枉杀英才边文礼(边让)?” 边文礼,单名让,兖州名士,于初平年间被当时身为兖州牧的曹操所杀。 边让的死,亦是陈宫等人背叛曹操、迎吕布入兖的导火索。 曹操杀边让一事,直至千年之后的后世,仍争议不绝。 然而一个人的优点与缺点是并存的,任凭他是千古难遇的雄才,还是予天下太平安康的明君,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从未有过错误。 崔颂不会因为对曹操的敬佩而装饰他的劣行,给它加上莫须有的辩白加以美化。 “正平此回入世,可有投效明主,以正天下之意?” “这是自然,若非如此,‘一瓢一剑归隐山林’岂不美哉,何必在这污浊的人世,每日看着一群无能的棒槌生气?” “如今天下辐裂、诸侯并割——正平所寻的明主,究竟是仁慈同理的一方治官,还是能终结乱世的绝顶雄才?” “……” “想来,正平心中早有决定。如若不然,你该去刘景升(刘表)与袁本初(袁绍)的治所,而不是许县。” “曹操,乱世之枭雄也。”祢衡敛去一身的尖刺,乌眸沉然,“我知如此,但我也厌他至极。” ——我知道他是最适合投效的雄才英主,但是不妨碍我讨厌他。 确认祢衡的心思后,崔颂几欲扶额。 他就知道……若当真只是单纯地讨厌曹操,避而不见就是,没道理一边接受别人的举荐,一边在曹操面前作妖。 “孔少府(孔融)向曹司空举荐你,你若推却,那倒也罢了……”崔颂长叹了口气,“你却当面侮辱曹司空,你这般,难做的还是孔少府(孔融)。” 人家好朋友三番两次替你找工作,把你介绍给他的老板,结果你一边答应,一边在好友的老板面前吐口水,这算什么事啊。这根本不是给老板难堪,而是给那个好友难堪。 祢衡一点就通,脸色霎然而变:“是我狂侠,对不起文举兄(孔融)。” “我这有一解决之法,不知正平是否愿听。” “但说无妨。” “还请正平先与我打个赌。” …… 二人走出农舍,只看见一头高头玉骢站在太阳底下,愉快地甩着马尾。 那不可一世的神态,优雅的马步,正是崔颂的爱马“搦朽”。 目之所及,空旷的郊野,只有这一头马在昂首阔步。 祢衡:“……我的马呢?” 崔颂轻咳了一声。 祢衡转过头来,目带控诉。 崔颂象征性地询问候在一旁的随从:“祢处士的马哪去了?” “回郎主,这马……”随从躬着身,斟酌说辞,“小主(指崔颂的马)一时兴起,与祢处士的马欢快玩耍,然后……祢处士的马过于欣喜,激动地跑了。” 祢衡:…… ……你当我是个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论语》。此道非此道,仅作化用。 第125章 献册 崔颂主动给随从的话作了翻译: 自家的马故意使坏, 把祢衡的马欺负跑了。 崔颂看了“搦朽”一眼, 对方的马头翘得老高, 愉悦地打了个响鼻。 崔颂收回目光。 “可有派人去寻?” 随从愈加恭谨地道:“戊三他们骑马去寻了。” 戊三几人正是护送崔颂和祢衡出城的家卫。 崔颂转向祢衡, 以征询的语气开口:“这马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 不如正平与我共骑?” 祢衡想到自己拴马前说过的话,觉得脸皮被太阳晒得干疼。 「你不把马绳系在树上, 等会儿马跑了,可别与我共骑。」 结果崔颂放养的马没跑,自己好好拴着的马却扯断马绳跑了。 “不必。” 事前放狠话的是他, 如今他若与崔颂共骑, 岂非打自己的脸? “我在舍内看书, 等马找回来了再走。” 崔颂道:“既如此, 颂先走一步。” 他拍了拍“搦朽”持续喷洒鼻息的头, 翻身上马。 崔颂回城后, 径直去了司空府。 经过通报, 崔颂被引进屋,发现房中坐着的不止曹操, 还有郭嘉。 一礼行尽,曹操挥袖引座: “子琮来得正好,府上厨工制了卤食, 快来尝尝。” 崔颂应诺,在下首入座。 郭嘉提着酒壶过来,亲自给他倒了一杯。 “正巧说到你,你便来了。” 崔颂心中一动, 抬眸看向郭嘉,与他视线相对。 顷刻间,崔颂接受到了来自好友的提示,接过郭嘉斟好的酒,平举着,朝曹操敬酒: “主公,冒昧谒见,乃为一事。” “所为何事?” “昔日洛阳未焚,诸士誊抄卷林,许多旧本因此得以留存。” 曹操立时直起背脊:“此事我听文若(荀彧)说过。荀家有部分复刻,已献给中宫太学。” “颂亦收集到了几册,正欲交予主公。” “子琮知我心也,未知子琮统共收集到了几册?” “共计一千五百六十八册。” 曹操猛地起身,不慎掀翻了桌案与盆皿:“此话当真?!” 不同于曹操的激动与震颤,崔颂缓缓站起,笃定而笑:“此等大事,岂能儿戏?” “好!好!好!”曹操连说三个好字,大步迈到崔颂的身前,抓住他的手,“子琮送上的甘霖,正解了孤的燃眉之急!” 原来,董卓进京时,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寻常人家的有识之士,皆嗅到了不安的气息。许多人家连夜逃走,士族这边则做了两手准备,暗地里安排部分族人离开洛阳,只留下半数德才兼备者,与董卓打机锋。 对于士者而言,书籍是传家之基,累世之财,他们宁可抛下一整车的金银古董,也不愿遗失半册典藏。 离京的士人带走族中的部分藏书,而另一部分将忧虑的目光看向官学与鸿都等地。 有阿房宫的教训在前,彼时资历未显、尚未离开洛阳的守宫令荀彧,联合崔颂、陈群等人说动司徒黄琬,冒着被论罪的风险开放官学、辟雍、鸿都、东观等地的典藏,以翻新之名,由学子士人誊写复本。董卓满眼权利银钱,对这些“无用的竹片”并不上心。至迁都前,成千上万册复本被诸多流亡士子带走,免于焚烧的罹难。 崔颂在闭门苦读的那几年,不仅将自家的子集、从洛阳带出来的复本,精挑细选地重新誊写了一回,还在寻医问药之余,暗中打探昔日共同誊书的学子。 后来,更是带着书囊游学,踏遍东部五州,历经数年,收集到珍典复本共计五百余册。 加上自己在家中誊写的先秦孤本,合计一千五百六十八册,囊括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医工百家。 “这一千五百六十八册,因为运输不便,颂只派人先运了三百册过来,暂且存放在距离许都三百里的郊邑。近几日这三百书册陆续运至,我方才去郊邑统计了一番,便来与主公禀明此事,也好早作安排。” 曹操狂喜之余,犹不忘隐虑道:“清河崔氏……” “主公放心,除了官学与汉宫复本,其余诸册皆誊自颂与家父的珍藏。颂与家父愿为主公尽绵薄之力,还请主公切莫推辞。” 曹操之所以问到整个清河崔氏,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宗族意志时常凌驾于个人意志。而书籍乃传家之典,通常为宗族共有的财富,个人往往不可随意处置。这也是为什么投效曹操、心忧黎民的士子众多,可真正献上书册的人寥寥无几。 不得不说,崔颂此举准确地击中了曹操的需求点。 天子迁都许县不过一年有余,作为一个新设的都城,许县仍十分稚嫩,许多地方尚处于最初步的建设阶段。 曹操刚开始奉迎天子的时候,因为没有皇宫、物资紧缺,他将天子迎到自己家中,吃喝用住皆以天子为先。足以见彼时的窘迫。 如今,历经屯田与城建,许都的粮食问题与基础设施问题得以攻克,可文化方面,成为曹操心头的一根刺。 袁本初以此攻讦,要求“改奉天子”,他尚能忍耐,一笑置之;然许都文林凋零,城中寻常人家的学子无书可读,有才学的士人因此观望却步,这让曹操心若火燎,日日长叹。 和这整个义举比起来,崔颂与祢衡出城的原因,因为与膈应他的祢衡走得近而让曹操生出的那一些微妙的感觉,都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 “这岂是绵薄之力,其中的恩义,操铭记于心。” “主公莫要折煞,颂不过折花而献罢了。若非文若(荀彧)大义,颂纵是有心,也难得之。” “你倒与奉孝投契,连推功的方式都如此相仿。” 突然听到这一句话,不明内情的崔颂心中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郭嘉顺势清嗓而道:“那祢处士,今日是与你同去帮忙的?” “正平心忧社稷,主动提出要为主公分忧,誊写这一千五百六十八册复本。” 听到主动二字,哪怕对崔颂的风格已烂熟于心的郭嘉,亦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曹操便更不会信了:“祢处士有心了……” “主公且宽心,祢正平已与我约法三章:在抄完这一千五百六十八册复本之前,绝不在人前放言。” 意思是:他已答应在抄书期间不与人说一句话,也就等于不会气到曹操,气到曹操府上的花花草草文臣武将…… 曹操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不是十册,而是一千多册,以祢衡那吃不得半点亏性子,这条件恐怕比让他和自己道歉还让他难受,怎么可能答应? 第126章 心迹 作为曹操的贴心小伙伴, 曹操问不出口的, 郭嘉自然要予以代劳:“祢处士……近日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利用打赌获得阶段性胜利的崔颂, 成功地完成了“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与名”的成就: “无他, 决定修身养性罢了。” 祢衡决定修生养性,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事对曹操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 而且他还乐得让祢衡做他的劳动力——前提是闭上他那张影响中老年人健康的嘴。 于是此事拍板敲定。 本来已经被曹操打算打包送走,扔给刘表的祢衡,就这么在历史的岔路口被崔颂踢了下后脚跟, 不情不愿地被拐上了另一条道路。 临近傍晚, 曹操留崔颂和郭嘉吃了顿晡食, 派亲卫送二人回去。 因为今日崔颂带个他的大惊喜, 原先答应郭嘉“替他讨要梨花酿”的事倒不太好开口了, 只在临走前递过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应郭嘉的要求, 曹操给崔颂安排的新居所正好在郭嘉的旁边。因为离得近、关系好, 二人时常串门、蹭饭乃至留夜,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问过郭奕功课后, 堂中只剩崔颂与郭嘉二人。 郭嘉扫了眼刻漏:“离寝时尚早。” 崔颂心知而装作不知:“奉孝的意思是——” “月色怡人,不若再饮一杯?” 崔颂微笑:“你今日与主公饮了几杯?” “……再饮半杯?” 崔颂见郭嘉说得可怜,颔首道: “半杯倒是可以。” 不等郭嘉转喜, 接着道, “不过是我喝。奉孝只要看着我喝就行了。” 郭嘉:“……” 郭嘉试图作出忧郁的模样:“子琮何时变得如此狠心了?” “奉孝明鉴,我一向人狠心黑。” “……突然有些怀念初见时热情淳朴的子琮。” “热情淳朴?”琢磨着这个词,崔颂确定郭嘉这是在调笑他。 “不及奉孝, 那一派势头,我还以为遇上了‘杀马特’的山寨主。” 多年相处,郭嘉已习惯崔颂时不时蹦出的新鲜词,并且清晰地了解其中含义。 两人互损了一番,郭嘉见这酒确实喝不成,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便舞剑吧。” “善。” 打开窗棂,引月色入户。 郭嘉换上一身靛色宽袖云纹深衣,负剑而立。 崔颂坐在窗边,倚案拨弦。 没错,拨弦。在他闭关苦读的这几年,连同琴艺一起练了起来。 这几年寻医问典,沿途采访许多能工巧匠,终于将那把被剑斩断的古琴成功修复,还原如初。 琴的背脊,刻下的器名仍旧清晰如初。 问心。询问本心。问心无愧。 多年的游学不仅助他增长了知识、开拓了眼界,更替他磨砺了心境。 他深刻理解了建安七子王粲《七哀诗》“未知生死处,何能两相完”的悲绝,亦深刻理解了北宋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言壮志。 琴者,寄情者。能悲世之所悲,喜世之所喜者,方能弹出动人心魄的琴音。 琴音起,和风细雨连绵,郭嘉撩剑起舞,柔缓平和;琴音渐促,如暴雨倾盆,雷声霹雳,郭嘉剑势一变,渐趋凌厉,迅如雷亟;琴音转折,如雨后疮痍,遍地废墟,死气沉沉的原野上,一处泥地冒出绿芽,暗藏即将破土的生机,郭嘉剑势一收,缓缓下坠,在压至最低点的瞬间,剑势反向,指向穹庐。 一曲作罢,郭嘉立即把剑收入鞘中,原地倒下作枕卧咸鱼状: “子琮琴艺近日来又长进了,下回千万别再选这么惊心动魄的曲子伴奏剑舞,老年人腰疼,受不住。” “你何时成老年人了。”崔颂闭眸从入境的琴奏中恢复常态,睁眼乜了郭嘉一记,“年方二十九(虚岁),尚是一朵娇花。” “娇花?”郭嘉似是想到了什么,翻身坐起,“上回你与我说过的,那什么‘表情包’,好像有一副是‘请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jpg’?” “……你对这些事倒是记得清楚。”崔颂起身倒了两盏热水,一杯给自己饮,一杯推给郭嘉。 “子琮说过的话,我又有哪句不曾记得?” “我与你说‘过饮伤身’,你总是听过即忘。” 郭嘉见崔颂神色浅淡,暗道不妙,试图为自己申辩:“……君子之德人尽皆知,能做到的又有几何?竭力为之罢了。嘉自当……竭力戒酒。” 但见崔颂犹未开怀,郭嘉接着道,“子琮既然觉得我‘尚是一朵娇花’,不如‘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jpg’?” 崔颂含在口中的热水一口喷出,呛得直咳嗽。 自家挚友忙过来替他拍背,可丝毫减少不了他心底的惊吓: “咳咳,你说什么……咳咳……” 他只是某次喝高了随便与郭嘉侃了下现代的搞笑段子与表情包,郭嘉总不会是无师自通,get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郭嘉见他缓过气,眼中的紧张担忧渐渐退散,变作疑问:“嘉方才所言,可有什么不妥?” 崔颂:我怀疑你在恐吓我,但我没有证据。 “……下次别再这么说了。”不然他心脏受不住,要是给奉孝灌输了奇怪的东西,不说自家挚友人设要崩,史书上也会增添引人战栗的一笔。 郭嘉很快便从崔颂的反应中误到了某个表情包的语境,他若有所思,岔开话题道: “方才一曲未曾听过,可是新谱的曲?” “上个月途径洛阳旧都时所作,名为《余烬》。” “好曲。我前些日子亦灵感偶发,写了一首,子琮可愿意听?” “洗耳恭听。” “还请子琮阖目细听。” 郭嘉在琴案旁坐下,续香试弦。 一曲起,如清风拂面,燕雀入林,崔颂好似站在一处深山小径上,看着小径迤逦向上,通往云雾缭绕的山峰。 他顺着小径向上走。泉声叮咚,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试图寻找泉声,却就此迷失,找不到来去之路。 迷茫,无措,彷徨。 可当他满心失落、无所依从之际,鸟鸣骤起,拨开云雾,一间屋舍出现在他的跟前。 所有积压在心头的晦暗情绪一扫而空,只余平静与安心。 琴声戛然而止。 崔颂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半跪在他身边,同样凝视着他的郭嘉。 “这是何曲?” “此曲名为——《归宿》。”郭嘉眸中带笑,通透的目光宛若看透一切,又带着漫无止境的包容。 不管崔子琮来自何处,欲往何归,他都愿意随他一同,共进退,同生死。 若世间找寻不到崔子琮的归宿,那便由他郭嘉,成为他的归宿。 第127章 夜谈 崔颂隐隐察觉到了异常, 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 他夸赞道:“论琴技, 到底是奉孝更胜一筹。” 郭嘉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直到崔颂被看得心中打鼓, 他才站起身,搭了把手拉崔颂起来。 “天色已晚, 早些歇息吧。” 说罢,简单收拾了一番,引崔颂回卧房。 沿路崔颂反复回想先前的对话, 琢磨了一番, 想不透那股异样感究竟从何而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他这几日暗藏心底的烦扰与焦虑, 被郭嘉瞧得一清二楚。 除了逐渐迫近, 写满了死亡音符的历史书卷让他如坐针毡, 在一步步算计之中, 偶尔想起的“过去”,亦让他如芒在背。 在现代无忧无虑的十八年记忆, 在汉末努力求生的九年记忆。和平,战乱。不知愁滋味,人间百味尽。待人以诚, 尔虞我诈……两段记忆,如同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中交替浮现。 梦中流动的画面,时而是阳光下挥洒汗水的投篮;嘴上抱怨作业很多, 但心里并没有任何负担的学生生涯。时而是黄土坡旁累累的白骨;朝不保夕的战乱,为了生存而不断挑战人性善恶的欺骗与厮杀。 他似乎已经抛弃了过去的自己,但他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郭嘉的琴音,正中他的心声,同时抚平了他的躁动。 心之归宿,既不是已经无法回头的起点,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若无迷惘,秉中执正,问心无愧即可。 某种感情上断了根弦的崔颂,与郭嘉的心意只重合了一个开头,接着便在最关键的地方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往反方向狂奔,一去不复返。 净手洗面,脱去足衣,步上床榻。 崔颂刚闭上眼,就听躺在旁边的挚友幽幽开口: “方才那首曲子……” “哪首曲子?” “嘉之所奏……意境如何?” “我明白奉孝的意思:只要心无迷惘,坚守本我,便能拨开迷雾,寻至归宿。” 郭嘉:……不,你并不明白。 “是我着相了,多谢奉孝以琴相引,助我破开迷障。” 半天没得到身旁之人的回复,崔颂半支起身,挨了过去; “奉孝怎么不说话?” “口中发苦,不愿多说。” 崔颂总算意识到了不对:“……是颂理解错了?” “并非如此。”郭嘉憋了口气,缓缓吐出,“近日偶发失眠,方才吃了颗莲心,故而口中发苦……稍待片刻便好。” 并没看到郭嘉吃莲子的崔颂:…… 他坐起身,整个探到郭嘉跟前,与他面对面近距离地注视。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郭嘉的眼眸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而微微张大,尚来不及改变的神情很清楚地传达了主人的心声。 ——果然是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奉孝曾与我说过,你我二人坦诚相待,不藏私言。若今夜颂有哪处地方招惹了奉孝,使奉孝恼了我,还请奉孝坦然直言,莫要藏在心中,自伤其身。” 郭嘉连忙道:“绝非如此——” “那奉孝是与何人怄气?” “亦非怄气……”因为距离过近,郭嘉感受到崔颂说话时的喷洒在他脸上的热气,愈加觉得对方因为俯身而挂落在他面颊上的碎发带来一阵战栗的痒意。 他顿了一顿,一手托起崔颂的脸,另一只手取下腕上的五色丝,将崔颂散落的头发聚齐,用五色丝扎成一束。 离开恼人发丝的骚扰,郭嘉感到陷入停滞的思维终于重新开始运转。 被扎了个小辫子的崔颂并不能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发展,他询问地看向郭嘉,却见郭嘉已恢复往日疏懒的笑意,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样方好说话,”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行为,进入正题,“子琮莫要多想,嘉只因为城中诸事,有些烦心罢了。倒是子琮,近日心绪不佳,可是因为那祢衡之故?” 崔颂不疑有他:“与正平并无瓜葛。” “子琮今日……与祢正平去了城外?” “是。”崔颂把祢衡的处境,他与祢衡的瓜葛,乃至宴会与城外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他与祢衡的赌约,完完整整、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郭嘉。 “……于是我与正平打赌,投之以巧,哄他入瓮。” 至于投的是哪门子的巧……其实就是利用凸透镜近距离呈放大正像,远距离呈缩小倒立实像的原理,略施小计,成功忽悠了祢衡。 说完祢衡的事,崔颂又与郭嘉说了自己的另一项打算: “近些年我翻阅众典,于水利营建一事略有心得。我已归纳一些利民的措施,整理成册,只需在族田中一一查检,即可汇报主公。” 自从见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见到民不聊生、尸骨积野的惨象,他一直在思考自己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不是没有考虑过像点家许多穿越文的男主那样,利用从现代带过去的知识与金手指,在古代做基建,以提升科技水平,改善人民生活。 可当他真正开始做准备的时候,才发现这条路完全走不通。 除了偶尔在梦中见到另一个崔颂,他并无别的金手指。他曾试着在梦中背诵现代的科技著作,可不知道是因为梦的特殊性,还是历史进程的束缚,在他醒来后,那些在梦中背下的科技原理好像成了脑海中的过客,除了留下一星半点的浅薄印象,并不能回忆起具体的内容。 他又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穿越前接触过的现代成果,然而正如牛顿所说的那样,科技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产物,不可能一蹴而就。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与现代差的太大,哪怕他脑中有现代化的“型”,也无法在这个时代施展。 中主角以一己之力,在短短时间里将一个世界的科技提升一千多年的光辉事迹,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实现。 最终他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水利工程。虽然大学课程还没学完,人就被送来东汉,但他好歹有着现代的眼光与知识体系,经过这些年对古代水利著作的研究,崔颂总算凭借自己的努力,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这个时代的水利建设的技术与心得。 嗑叨着自己的成果,崔颂逐渐眼皮发沉,陷入梦乡。他丝毫不知自己睡着后,身旁的人仍然坐着,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凝视了自己许久。 可即使在梦中,他也清醒地记得,此时是建安三年(公元198)夏,离史书上郭嘉的卒日还有9年。 第二天,崔颂让仆从将酒分好,往曹操府上送了两盅,荀彧、荀攸、戏志才、钟繇那各送了一盅。 来许县之前,为了方便赶路,他只带上了一坛酿好的梨花酿。减去给郭嘉尝鲜的一小壶,剩下的分盅而装,拢共只装了六盅,两盅送给大老板,剩下的全发给了旧交好友。 ……至于没发给郭嘉? 因为考虑到自家挚友近日来不听劝告,饮酒过多,崔颂表示:之前趁他不在的时候多喝了多少酒,接下来的时间里就一杯一杯地扣回来吧。 而戏志才那儿,亦随着梨花酒盅收到了崔颂明面上软语关怀,实际暗含杀机的警告。 ——为了不让好友们饮酒伤身,英年早逝,他可谓操碎了心。 随后他带着曹操派来的护卫,一同去郊外取书。 抵达农舍的时候,崔颂远远瞧见祢衡的马正拴在院外一棵桦树上。 发现崔颂等人的到来——准确地说,是发现崔颂座下的某匹恶马——祢衡的马厉声嘶鸣,扭头就跑。 可它脖子上的马绳牵制了他的行动,那马见逃跑不成,眼睑下方竟然滑下两行晶莹剔透的液体。 眼见那匹原本神采奕奕、油光发亮的马,一见到自家的马就落下眼泪,堪称惊弓之马,崔颂沉默了片刻,以谴责的目光看向“搦朽”。 “搦朽”趾高气昂,全无半点愧疚之心。 祢衡听到马鸣声,出门查看。 待看到来人是崔颂,祢衡面上的表情可谓是打翻了五色调料盘。 倒不是因为他打赌输给了崔颂,要去给自己横竖看不惯眼的曹操做免费劳动力。而是因为祢衡想到:自己昨天被区区一匹马打了脸,后来又因沉迷读书,在崔家随从把他的马找回来后并未立即回城,反在这间农舍看书看了一天一夜……此刻瞧见崔颂,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再一想到此刻与崔颂一同过来的必定是曹操的亲兵,想到自己的“誊书之约”,祢衡脑补出一副“曹操等人叉腰在他面前大笑羞辱,而他隐忍不得发作”的画面,顿时气得肋骨疼,恨不得甩袖就走。 然而愿赌服输,就算祢衡差点被自己的脑补击败,他也必须硬着头皮,遵守承诺,替司空府抄完那一千多册古籍。 运完书籍,曹操的清兵回去复命,崔颂与祢衡随同来到司空府。 已经做好被羞辱一通的准备的祢衡,并未受到想象中的薄待。 曹操对他称不上亲厚,但也谈不上冷遇,更没有嘲讽羞辱、落井下石之意。 眼见曹操只对他交代了最基本的事宜,便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回家待命,祢衡犹豫再三,终究第一次低头,向曹操行了一个正统的礼节。 曹操平静地受了,然而内心实际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事后他询问崔颂祢衡这个礼是什么意思,崔颂道。 “祢生虽狂,然心如明镜。主公能抛却旧怨,以直相待,他看在眼中,记在心中,故有这番举措。” 然而崔颂没想到的是,他刚替祢衡说了话,祢衡那边便出了事。 第128章 往事 祢衡来许都不过短短几个月, 就已将他的嘲讽功能散播到内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在许都打响了才名, 也在许都唱响了狂名。 有的学子欣赏他的才华与狂放, 敬佩他不畏权威的精神;但更多的学子十分反感他的脾气, 认为他目中无人, 违背君子的谦逊礼德,逮住谁都要咬一口。 因而, 许多人“闻祢而逃”,见到祢衡就自觉绕道;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敢于“应祢而上”, 化不爽为找茬, 想要将祢衡那狂恣的态度狠狠踩在脚下。 司空府集结撰书的一群文史中, 就有几个是祢衡的“死忠黑”, 今日受召而来, 在长廊与祢衡狭路相逢。 长廊不算太窄, 祢衡目不斜视, 挪了挪脚步往右侧走。 那几人却往同样的方向迈了几步,堵住祢衡的去路: “当真稀奇, 祢处士前些日子才大放神威,在司空面前狠狠耍了一把威风,今天竟还敢独自前来, 真乃勇气可嘉。” “辱没府官,竟还有脸出现于此,若用彼之脸皮修补城墙,定可固若金汤。” 两个文史一唱一和, 剩余三个文史发出窃笑,不怀好意。 如果是以前,祢衡早已毫不客气地把这五个人从头到尾,连同头发丝都喷了个遍。 可如今他与崔颂立下赌约——在抄完一千余册复本以前不与人起争执,不喷人,做个安静的移动毛笔,尽心尽力为许都文化事业做贡献。因此,他难得的保持沉默,任凭这几个人嬉笑。 “这是怎了,几日不见,一向爱扯嘴皮子的祢处士竟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另一人立即捧哏:“莫不是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人,被人毒哑了吧?” ……如果可以,祢衡倒想把眼前这两个人毒哑,换一个耳根清净。 他倒想学一下洛阳文会上崔颂“任凭他人放气,我自岿然不动”的淡然作风。可面对旁人的挑衅,要是真能忍耐,那他也就不是祢衡了。 正所谓文人两大利器:一杆子笔和一张嘴。 笔墨攻伐,嘴利如刀,得理便不饶人。 祢衡被接连刺了好几句,忍了又忍,青筋突突直跳。 那几人见祢衡并不还嘴,以为是他遭到了司空的整治,难得收敛了脾气,于是变本加厉,花式嘲讽不绝于耳。 沿路的司空府守卫因为祢衡前些日子“击鼓骂曹”,光膀子辱骂曹操一事,对他全无好感,此时个个假装树桩,无人出面帮他。 祢衡就这样被五人堵在路中,轮番挖苦。最终,他将头上的发冠往地上一摔……撸袖子打人。 既然不能动口,那动手总行了吧? 一番混战。 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祢衡和同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五名文士,被一同请到曹操面前。 曹操:…… 祢衡:一张猪头对五张猪头,血赚不亏。 曹操看向崔颂,用眼神示意:你带来的人第一天就给孤惹事。 崔颂同样用眼神传讯:主公,一个巴掌拍不响。先问问是怎么回事吧。 曹操长叹了口气,关切道:“怎么伤成这样?常宁,快取上好的伤药过来。” 曹操不先问责,而让随从取伤药的做法,让五个文史又羞愧又不安。 祢衡没半点压力,低头当他的哑巴人。 药送上,几人擦了伤药,从形似猪头变成了……形似油光发亮的猪头。 对于讲究仪态、风姿的东汉文士而言,这模样比被打骂还要令他们难以忍受。 五人看着各自的丑相,内心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做什么没事去惹那个煞星! 其中一人道:“我等与祢处士有口角之争,在府中失态,还请司空责罚。” 言辞间并未把责任全部退到祢衡身上,这让祢衡有些意外。 其余四人大约以此人为首,纷纷出言附和。 “子和,你素来稳重。而今崔部丞将千余册珍贵文籍献于朝廷,孤知祢卿文采斐然,邀他前来誊写,正想让你关照一二,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 “子和”面露愧色:“是我之过,辜负司空的厚爱。”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亦不算小。这样吧,你们今后都要参与文籍的誊写与编汇,而这些文籍乃崔部丞所献,该如何受罚,当由崔部丞做主。”说罢,曹操看向崔颂,眼中透露着“交给你了”的意味,“子琮,你说子和等人该如何处置?” 凭空被提过来一个大皮球,崔颂稳稳接下: “这正如榫接的木桌,凿与枘之间总要经过磨合,方能正常使用。依我愚见,不如让他们同吃同住,既方便公事,又能培养感情。” 接收到祢衡的瞪视,崔颂视而不见,“主公以为如何?” “这处置甚妙。”曹操同样无视五个文史的哀求目光,一语敲定,“就依子琮说的办。” 祢衡与五人被曹操的护卫拉到府衙后院“合宿”,堂中只剩下曹操与崔颂二人。 曹操道:“子琮对祢生用心至深,但愿祢生不辜负你的这番好意。” 崔颂朝曹操并袖一礼:“还要多谢主公成全。” “子和虽有文才,于某些事偏解甚深,孤亦借子琮之力,替子和磨刀罢了。” 有了曹操与崔颂的涉入,此事姑且告一段落。 又过了几日,崔颂与郭嘉正在堂中对弈。听到仆侍禀告“有一武士自称崔家部曲,来寻崔部丞”,崔颂放下棋子,笃定笑道。 “应是霁明。” 霁明正是崔颂刚刚穿越的时候,随身护卫他的剑士——徐濯。 曾经崔颂因为刺客疑云与侍女甘姬的背叛,不再相信徐濯等人。但在崔父若不经意的一句“士者,畏惧己剑乎”的提点下,他不再刻意疏远徐濯与乔姬,而在暗中探查他们的秉性。 经过几年的相处与磨合,崔颂断定徐、乔二人有情有义,绝非见利忘义的小人,在付出信任的同时,亦获得了二人全心全意的忠诚。 崔颂来许都的时候没有带上徐、乔二人,而是派遣他们去往别地,暗中办事。 算一算路程与办妥两件事的时间,徐濯差不多该来向他复命了。 郭嘉自然知道霁明是谁。这些年他与崔颂聚少离多,但时常云雁锦书,事事交心。纵是不问,他对崔颂的事亦比旁人多了解几分。 “可是‘那件事’有眉目了?” “尚不能早下论断。是否有眉目,见过霁明方可分晓。” 两次“刺杀事件”让当时尚且不够成熟的崔颂日夜警惕,提防着不知藏在何处的暗箭。 长安之行,第一次“刺杀事件”的幕后黑手主动落网:原来是宗室刘曜因为酒后大逆不道的话被“崔颂”听见,怕“崔颂”揭发自己,便先下手为强,派人刺探崔颂的身手。 随后刘曜命丧,崔颂虽然解决了一个隐患,却也失去了“第二次刺杀事件”的线索—— 凭借崔颂这些年探查到的蛛丝马迹,原先的“崔颂”机敏早慧、进退得当,从未与人结下生死之仇;唯一的一次失误,就是在出孝后被刘曜请去喝酒,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没有拒绝,不但听到刘曜大逆不道的篡位之言,自己也同样喝高了,说出了惊世骇俗的逆乱言论…… 再加上第二次刺杀与第一次刺杀的前后顺序、时间间隔,崔颂合理怀疑:这第二次刺杀,虽然不是刘曜下的手,但同样与刘曜有关。 那派出刺客之人,应是从刘曜这儿接受到了某个讯息。 根据刘曜的人际关系一一排查,崔颂最终锁定了其中最有可能性的目标。 幽州牧刘虞。 此人与刘曜同为汉室宗亲,且忠于皇室。最为后世所乐道的就是“袁绍欲推刘虞为帝,被刘虞严辞拒绝”的事迹。 如果刘曜向刘虞隐瞒了自己的谋逆之语,却或有意,或无意地将崔颂的所言透露给刘虞。那么,忠于汉室,且与汉灵帝刘宏关系良好的刘虞是否会因为疑心灵帝的死而派刺客向崔颂杀手? 崔颂甚至根据刘曜的为人排演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刘曜因为“崔颂”离奇应验的“乌鸦嘴”,怀疑灵帝的死和他有关。被这神鬼手段镇住的刘曜,既心虚于自己派出刺客的行为,更深深恐惧于崔颂的手段。 怕被报复的他向同为宗室的刘虞倾吐苦水,或是处于某种目的,将崔颂“(灵帝)死有何难”的那番话告诉了刘虞。 而刘虞同样因为灵帝的猝死,对事前说出预言一般悖逆之语的崔颂生起疑心。 于是,或许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成分在其中,或许是刘虞真的掌握到了某些至关重要的证据……他派出杀手拦路劫道,多次下手,想要将崔颂埋尸山林。 若半道截杀的杀手真的是刘虞所派,此事反而不需要崔颂解决了—— 因为刘虞早在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就兵败幽州,被公孙瓒斩杀。 崔颂自那场“半道截杀”后,再未碰见过任何刺客。如果刘虞就是第二次刺杀的主谋,时间线倒是刚好能够对上。 崔颂心绪万千,最终归为平静。 若此事到此为止,那便是极好。 如若不然…… 第129章 分李 请来人进屋, 果然是徐濯。 和九年前相比, 徐濯显得更加稳重, 面上蓄起了寸长的八字胡, 比起剑客, 更像一个威严的学究。 崔颂请他入座。徐濯再三推辞,架不住崔颂的坚持, 在下首坐下。 崔颂让仆侍替徐濯斟酒:“此行如何?” 徐濯亦是识得郭嘉的,更知道他与崔颂友谊深厚,因此并没有隐瞒的心思, 直言道: “十之八九。” 潜台词是, 他们之前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当年在山道上截杀崔颂的死士, 基本可以确认是刘虞的家臣。 刘虞已死, 危机似乎已经解除, 崔颂却无半点放松之意: “可有旁的人知晓此事?” “并无。至于刘虞私底下有无秘传, 尚不得而知。” 纵使借用了现代的侦查理念, 很多隐秘也难以探知。 “霁明辛苦了。客房已备下,早些去休息吧。” “喏。” 徐濯行礼告退。 郭嘉正剥完一个李子, 顺手递到崔颂嘴边。 “倒与奉孝探查到的相差无几。” 那一年崔颂北上长安,与郭嘉分离。郭嘉依照从叔祖的遗愿,将他的骸骨埋葬在距离颍川郡不足十公里的汝南郡。在安置好郭奕后, 郭嘉立即西行,前往长安寻找崔颂。自那时起,他便暗中调查刺客之事。 由于缺少线索,直到皇帝迁许, 他才摸到一星半点的迹象。可当一切痕迹指向刘虞的时候,刘虞已死,事情真相如何,早已无从求证。 如今,徐濯的调查结果也对准了刘虞这个早已亡故的汉室宗亲,虽有九成的把握,到底不能完全确认,更不知晓对方是否留有后手。 既想不透,崔颂索性不再去想,就着递到嘴边的李子咬了一口。 鲜嫩多汁……一咬就掉汁,殷红的汁水顺着白皙的手腕蜿蜒而下,崔颂眼疾手快地取过一旁的手巾,把汁水擦得干干净净。 光顾着去擦郭嘉手腕上的李子汁,自己唇角溅起的汁水却是划过下颚,即将落向衣襟。 等崔颂发现的时候,还不及做出反应,郭嘉已伸出手,揾去那摇摇欲坠的汁液。 略有些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唇瓣,崔颂动作一顿,内心深处好似有什么飞快地掠过。 他还未琢磨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柔软的指腹已飞快离开。 郭嘉将李子放在碟子上,拿手巾沁了水,沾去崔颂嘴角的红痕:“……为何如此看着嘉?” 崔颂回过神,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盯着郭嘉看,随口打岔道:“这李子甚甜,不若奉孝也尝尝?” “……” 崔颂没留意郭嘉的沉默,在碟中剩下的几个李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看起来最红艳的,去皮递给郭嘉。 郭嘉看着眼前坑坑洼洼的李子,面不改色的接过。 崔颂脸上笑意不变,心下腹诽:这李子怎么回事,皮这么难剥……可为什么奉孝剥得如此齐整,难道这去皮也是个技术活? 正这么想着,郭嘉咬了一口李子,手停住了。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崔颂清楚地看到他的咬合肌细微地抽动了下。 崔颂:“……很酸吗?” 郭嘉挪开李子,半晌道:“尚可。” 尚可,那就是很酸了。 对郭嘉了解甚深的崔颂立时得出正确答案,伸手去取那个李子:“让我尝尝。” 却被郭嘉避过。 “不妥。”接收到崔颂疑惑的注视,郭嘉解释道,“‘分李(而食)’,‘分离’也,此举不详。” 崔颂:…… 他记得自家挚友从不信谶纬之学,怎么突然计较起谐音吉不吉祥了? 似是看穿崔颂的疑惑,郭嘉郑重道: “事关子琮,纵是不经之谈,也该慎重几分。” 大约是郭嘉的神色太过认真,崔颂亦收起轻忽之心。 “诚如奉孝所言,这‘李(离)’分不得。” 他从另外一个碟子上拿了一只,又大,又粉嫩的桃子, “不若分个桃?” 郭嘉:“……” 见郭嘉神色微妙,崔颂意识到:看来这个桃也是不能分的。 他在脑中扒拉了一番,总算在角落里扒拉出一个很早以前看过的有关分桃的典故。 《韩非子》记载,卫国有个叫瑕的,很受君主的宠爱。有一天他在园里摘了个桃子,咬了几口,觉得很甜,就把剩下的桃子丢给国君吃。 国君十分感动:“他肯定是很爱我,满心想把好吃的东西让给我,忘记他自己已经咬过(显得不恭敬)了。” 后来,瑕老了,人变丑了,国君也就不喜欢他了。回想起以前的事,国君很生气: “这人竟然把吃剩的东西给我。” …… 这就是弥子瑕分桃的故事。 最初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崔颂只觉得这个国君卫灵公特别双标且颜狗:臣子年轻貌美就对他十分纵容,怎么折腾都不生气;就算臣子逾越了,也给他找一千种理由,各种开脱。后来臣子年老色衰,不好看了,什么光环都没了;不仅看他不顺眼,觉得他做什么都是错,还翻旧账。 后来再仔细一琢磨,这不就是后世“断袖分桃”里的分桃吗? 哪怕此时的分桃和断袖一样,尚未成为“某性向”的专有代名词,这个典故本身的寓意也不太美妙。 “奉孝放心,等你老后,我不会嫌你‘色衰’而对你‘爱弛’的。”崔颂以为郭嘉之前的沉默同样是因为这个典故有个BE的结局,所以出言宽慰。并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他还巴不得奉孝越长寿越好,怎会嫌弃他年老变丑? 郭嘉忽而轻笑出声,取过崔颂手中的桃: “那便‘分桃’吧。” 用匕首将桃一分为二,分而食之。 崔颂吃了其中半个甜丝丝的桃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应该是错觉吧。 翌日,崔颂在城中查看水道。他从民区旁边一处池塘绕过,发现岸边站着一个穿着旧衣的男子,双手倒背,如同一棵松柏,一动不动地立着。 应该不是准备投湖的吧…… 心中冒出这样的念头,崔颂脚步一转,往湖边走了过去。 那人警惕心颇强,竟察觉到后背有人靠近,缓缓转过身来。 一看到那人的脸,崔颂便停了脚步,甚至想扭头就走,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返回原点。 “崔部丞。” 然而来不及了,那人不仅看到了他,还友善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崔颂只得点头致意,含笑客气道:“未想到会在此巧遇刘豫州。” 原来,这在池边半天不动的人形松柏正是刘备。 崔颂对刘备倒没有特殊的想法。虽然《三国演义》中的刘备被写成一个时常泪目、动不动“为之奈何”的慈弱之主,但历史上的刘备可是“刚”得狠。 至于怎么个“刚”法……《三国演义》开篇写了“张飞酒醉鞭打督邮”这个情节,实际上,正史上鞭打过督邮的不是张飞,而是刘备。 而且还是“杖二百”,足足打了两百棍,可见刘备之“刚”。 这样一个敢“刚”的人,当然不可能是《演义》中那个略显软弱,除了哭与逃跑就只剩下仁义的慈弱之主。真正的刘备,乃是一个有胆有谋、武力过人的人中豪杰,担得起曹操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赞誉。 世人对于英雄豪杰,总归有着几分敬意。 崔颂对刘备虽然称不上有多少好感,但也没有多大的恶感。 普通的不想接近,仅此而已。 他正打算找个理由撤退,刘备已先他一步接过话茬。 “崔部丞来此,亦是为了赏荷而来?” 崔颂抽空扫了眼池面,只见池面被数米长的绿色占满,苍翠欲滴的巨大荷叶间次分布,小心地托举着井口大小、亭亭玉立的荷花。 联系刘备之前所站的方位……他还真的是在赏荷。 崔颂保持着脸上风淡云轻的笑意,缓缓点头。 他总不能说:自己以为这里有人自杀,所以过来阻止吧…… 怕刘备留他下来一起赏荷,崔颂立即补充了一句:“倒也并非专程为了赏荷而来。颂尚有他事,只因瞧见荷花盛开,按捺不住,过来看上一看。” 意思是,我还有事,等下就走了。你也别跟我瞎聊了,我没空。 刘备不是蠢人,体贴道:“既如此,备就不打扰崔部丞了。” 崔颂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正准备离开,却听刘备冷不丁说了句: “有生之年,未知能否得见天下一统,战乱平定。” 临走前还被丢了个手雷,崔颂心中有些发恼。 但他不可能不回答,客气疏离道:“此亦我与曹公之所愿尔。” 朋友,我对曹操忠心耿耿,你别再试探着撬墙角了。 刘备闻言,道了句“部丞走好”,不再多说。 崔颂离开此地,路上一直在考虑刘备的事。 曹操对刘备已有戒心,可刘备并非庸人,但凡给他找到空隙,他便能逃之夭夭,最终如史书记载的那般,割据一方,称霸称帝。 既杀不得,亦纵不得,更轻视不得。 然……若当真截下刘备,历史又会走往哪一个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郭·温水煮颂蛙·嘉:合卺酒(交杯酒)喝过了,“洞”房入过了,接下来“分桃”,再接下来…… 崔·撩而不自知·颂:??? 第130章 论战 崔颂花了几天的时间, 把城内外的水道一一踩点看了个遍, 然后写下对城中水系建设的评估与建议, 收集成册, 放在书架上。 接下来的半个月, 除了每天定点“上班”,回家和郭家悠哉游哉地吃水果、谈琴(情)、聊天外, 剩余的空闲时间,都花在拜访好友上。今天去荀彧家坐坐,明天去戏志才家蹭个饭。过几日又收到荀攸、钟繇、新交的杨修等人的拜帖……细细数来, 有交情的还真不算少。除了苦逼被拉去“合宿”, 每天见着他都满身黑气的祢衡, 其余知交好友都十分欢迎崔颂的到来, 时不时邀请崔颂去他们那儿蹭吃蹭喝……不是, 是“畅谈时事、交流感情。” 大约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崔颂老家寄来一封急信—— 在族田内试行的水利工程已出成果。 崔颂根据这份汇报, 检验并修正理论,将前些日子完成的著作进行精修与删改。随后, 他提着前几天归纳好的《有关许都水系的评估与建议》去了司空府,连同自己的心得,一同交给曹操。 曹操如今摆在明面上的职位是“司空”, 管的正是水利与营建。对于这两个方面,曹操这一年来用心颇深,积极推行相关的建设,但成效均不明显。崔颂送上来的这两项成果正好解了他的烦忧, 引得曹操又惊又喜。 他粗略翻阅了两份著作,于细节之处认真品读。最终他吃惊地发现,崔颂的这两份著作不仅言之有物,甚至称得上是精妙绝伦,每一项提议皆正中要害,足见其于水利一道功力深厚。 “得子琮襄助,兴水利于神捷也。” 由是愈加器重,乃至巡视屯田之所,时常带着崔颂同去,商讨灌溉之事。 又过了几日,曹操邀帐下诸位谋士喝酒赏乐。 酒过几巡,众人皆发现曹操兴致不高。诸谋臣暗中对视,侍中荀彧率先开口: “明公若有心事,不若坦言之,由臣等分担一二。” 曹操深叹了口气:“吕布反复,背天子与袁术勾缠,行僭越之事,我欲征讨之,诸君以为如何?” “今袁术弃逃,李傕已诛,袁绍正于幽州胶战,正是灭吕的大好时机。” 荀彧率先支持曹操的决议。 他话音刚落,就有别的谋臣出言反对: “不可。吕布如狼似虎,部曲裨将皆骁勇善战,如何能轻易攻克?不若等袁本初北方战事稍定,引军南回,一同迎击吕布,方乃万全之策。” 保守派与亲袁派纷纷附和。曹操面色未变,实则心情越来越糟,一一记住这些附和的面孔。 “若袁绍兵败幽州,安有余力支援?若袁绍攻克幽州,拥四州之地,与之共谋,岂非将羊肉送进虎口?”眼见附和的人逐渐增多,戏志才掷酒冷哼,放声讥嘲。 曹操和袁绍的关系本就微妙。如今袁绍去幽州打公孙瓒,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不想着壮大己身,还做着“借袁绍出力”的美梦,等袁绍吞并幽州,二者实力悬殊,哪还有平等结盟的机会? “让袁绍帮忙攻打吕布?”可笑至极。到那时,只会是曹军徒劳出力,耗费自己的军力与粮草,做个神圣的打工仔,白送袁绍一块美味地皮罢了。 此言一出,又有些许立场不坚定的谋臣面露犹豫,不再支持“亲袁”的理论。 但仍有几人对戏志才的观点嗤之以鼻:“袁绍出征幽州,公孙瓒岂是好相与的?白马义从闻名天下,袁绍即使能胜,那也是险胜,必会元气大伤,何须畏惧?若袁绍兵败,那更是极妙——袁绍溃逃,有公孙瓒的威胁,他岂会不寻求主公的帮助?到那时,有了袁绍势力的帮助,主公岂非如虎添翼?” 另一人附和:“正是这个道理。兵之所强,此消彼长。袁绍心比天高,北上征讨公孙瓒,却不想想那公孙瓒手握天纵骑兵,积谷千里,城坚难破。又有黑山军相助,袁绍征讨数年,粮草屡次耗尽,皆无功而返。我料今次他必会和前几次一样——无所寸进,灰溜溜地回返。” “公孙瓒以逸待劳,粮草充足。依我之见,假以时日,袁绍必将‘偷鸡不成,倒蚀把米’,反被公孙瓒击溃。” 程昱皱眉:“绳锯尚能木断,水滴尚能石穿。诸君所言,未免独断自大。” 以程昱的资历与功劳,此语虽然重了些,引得几人心有不满,却也叫他们不敢发作。 可他们仍是隐晦地反唇,各自坚持己见,并不因身份、资历而屈服。 谋士团争辩不休,许多人辩得面红耳赤,唯独三人淡定饮酒,至始至终不发一言。 此三人正是崔颂、郭嘉与荀攸。 曹操冷眼围观了许久“战局”,发现还有三条“漏网之鱼”,闲得没事人似的置身事外,不由投注目光。 ——荀攸便也罢了,他一向喜欢私下献策,不爱当众出风头;这崔颂与郭嘉是怎么回事? 再仔细一看,郭嘉放着他给他安排的前座不坐,和崔颂两个人猫在角落……一个津津有味地喝酒吃坚仁,另一个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 曹操不可思议地将两人的桌案扫了一圈:两人交换了装坚仁和装枇杷的碟子,四个碟子已然见底。郭嘉的桌案上摞着两叠坚仁壳,而崔颂的桌案上,躺着三堆果皮。 眼见坚仁和枇杷都吃完了,坐在郭嘉上首的崔颂,把罪恶的手摸向自己上首的戏志才的桌案。 在曹操的瞪视中,正欲辩驳“反方观点”的戏志才同样发现了崔颂的小动作,硬生生地收回自己即将开口的辩词,端起自己案上的果盘递给崔颂。 崔颂接过果盘,指了指另一个装坚仁的盘子。戏志才想也未想,把另一个盘子也递了过去。 目睹这一切的曹操:“……” 大约是注视的时间太久,又或者是曹操瞪视的目光太有压迫,如有实质,郭嘉若有察觉,抬头往曹操的方向望来。 曹操持续瞪视,以眼神质问。 郭嘉好似没看到一般,只把酒杯转向曹操的方向,敬酒示意。 曹操:…… 随后崔颂亦察觉到上方的动静,往曹操的方向看去。 曹操持续瞪视.jpg 崔颂若无所觉,朝曹操并袖一礼,继续低头剥水果。 曹操:…… 曹操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对摸鱼二人组的消极态度表示一下不满。 正好,两方人员吵了一轮,正各自为战,预备让主公接受己方决议。 曹操借缝使力,先笑着各自安抚了一通,然后冷不丁地对“摸鱼二人组”进行点名: “奉孝,子琮,你二人以为如何?” 此时郭嘉与崔颂已吃完了第三盘……酒器见空。被曹操询问,郭嘉拢袖而坐,不慌不忙: “乱世进取,平世守成。嘉以为,诸位所争执的,不该是‘是否征讨吕布’,而是‘该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费最小的代价击溃吕布,收取徐州’。” 此话便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征讨吕布了。 “若就此兵败,又该如何?”一年纪颇大的谋臣起身质问,声若洪钟,“圣上迁都不久,百废待兴。吕布虎踞徐州,帐下人才辈出。陈宫等文臣智计无双,高顺等武将英勇善战,如何能一击溃败?如若兵败,徒然损耗州力,待袁本初从幽州而归,我等岂非要受制于袁本初?” “没有‘如若’,”郭嘉俄然勾唇,“此战必胜。” 众人哗然。 任凭智计再高,亦从没有人胆敢对未知的战役说“必胜”二字。 崔颂尚不及说话,自家挚友就丢下了一个惊雷,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倒并非郭嘉狂妄。此战,曹操是铁了心要打的,在此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 郭嘉通透练达,深知曹操的心思,便在争执走向白热化的关键时刻,做了这把出头的刀。 眼见反对出战的几人神色有异,崔颂击掌而笑: “自郝萌反叛,吕布日渐多疑。听闻郝萌伏诛前咬定陈宫参与同谋,吕布虽未明信,实已疏之。而布既多疑,又易轻信,以致反复,”连说好送出去联姻的女儿都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半路追回,还把使者杀了,平白得罪人,吕布心性如何,可见一斑,“若攻之,势必无人来救。” 以吕布的人际,附近的群雄只会落井下石。 “何况吕布并无用人之能,底下臣将早有怨言,”郭嘉默契接口,一语定论,“稍与间之,诸将必反。” 荀彧亦道:“伺机而动,可一举击破。” 此时一部分反对的谋臣终于回过味,谨慎地偷觑曹操的脸色。 虽然看不出明显的神情变化,可从曹操一直不回应反对者的建议,反而主动询问“鹰派”诸人的行为……基本可以确定曹操的心理偏向。 此番询问,并不是真的询问“此事可否”,而是征询“如何攻打”的良策。 确定曹操的心思后,真正有谋、辩思清晰的反对者纷纷息声,只留下顽固不化、眼色迟钝者,继续负隅抵抗。 曹操见时机已至,喊来侍者,撤食案,取来竹简与刀笔: “时日不早,诸君若有未尽之言,可尽写在竹简上。” 除却少许反应不过来的谋臣,其余人皆翻来竹简,蘸墨疾书。 崔颂、郭嘉二人亦不再咸鱼,行云流水,写得飞快。 最后,一直不曾发言,却将诸事凝练于胸的荀攸首先完成简书,递交上首。 其次是荀彧、崔颂、郭嘉、戏志才等人,乃至反对攻吕的谋臣,陆续上交简书。 宴散,侍者送走众人。曹操将并未立即翻阅,而是吩咐笔掾: “将‘论战者’、‘反战者’、‘提策者’分次列出。” 第131章 皇帝 曹操停顿了一记, 随后道, “‘论战者’, 送去给秘书丞, 帮忙抄书, 别再放我眼前了。” 笔掾应诺。 不一会儿,笔掾先搬着“提策者”的竹简过来。 曹操随意抽了一份, 正是荀攸的。 仔细翻阅,渐渐看入了迷,待翻到最后一行, 拍案叫绝:“公达之谋, 缜密出奇!此计甚佳!” 又翻下一本, 是荀彧的:“妙!妙!妙!忠正密谋, 文若是也[1]!此计甚佳!” 再往下翻, 落款是戏焕:“论策谋布画之术, 志才当先。有此筹画, 吕布必败。” 又看程昱的笔书:“仲德知军善谋,总揽全局, 其智深矣。” 最终,翻到“摸鱼二人组”的“作业”。 曹操:…… 还未翻开,心情就微妙了几分。但想起二人的才干, 曹操心中又升出连绵不绝的期待。 好在二人虽在“辩论会”上摸鱼,却并没有在“作业”上敷衍了事。 看完郭嘉的简书,曹操心慰不已,抚节而叹:“奉孝知我。这征吕之策, 虽有几分稀奇,细品之下,却是正中吕布软肋。若能成功操作,必出其不意,大伤吕军。” 又想到郭嘉在酒宴上帮他控场,替他说出想说而不能说的,拉走了一大把仇恨,曹操决定忘记郭嘉原先的摸鱼之举,给他接下来一个月的晚餐里加份鸡腿(雉足)。 而后,曹操开始翻阅崔颂的简书。 甫一翻开,就被满目笔走游龙、风华无双的字迹震到,一时间无暇注意其他。 事实上,曹操帐下才士辈出,基本没有字写得丑的。所有文臣谋士的字都各有特色,各具风貌,不乏秀丽绝伦者,可即便如此,崔颂的字还是狠狠让他惊艳了一把。 曹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这位新入伙的崔部丞,原先的标签并不是水利营建与谋略,而是名士。 因文学而出名的名士。 这几日因为崔颂过硬的水利营建素养,完完全全把他当城建人才用,带着跑进跑出、兴修水渠,完全忘记对方原有光环的曹操,突然就有了一种……自己一直在寻找宝石,却因为把瑰丽的宝剑拿来耕田,削铁如泥耕得太顺手,而忘记宝石其实正镶在宝剑上……的异样感。 好在曹操从不打牛角尖,他一向信奉“才以致用”:宝剑锋利,犁田未尝不可;而剑上的宝石,亦不可埋没光芒。 想到对方文学上的造诣与才名,喜好诗赋的曹操恨不得马上把人拉回来,与自己把酒论诗,并抓住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 能者多劳。孤尚差个秘书令,崔子琮你顺便兼个任吧。 …… 正闲余遐想的曹操,很快把自己拉回了现实。 现在他尚未大权在握,朝中还未设真正的“秘书令”、“秘书丞”,他口中的“秘书丞”,实际是他私下设置的属官,并无品级,亦不享朝中食俸。 似崔颂这等声名赫赫的才士,不可能不表朝廷,单独纳入自己的小班底。 而如郭嘉荀彧这般,毫不在意品级,心质纯粹的谋臣,更是少之又少。 想到这,曹操叹了口气,抛开繁杂的心绪,认真查看崔颂所写的具体内容。 这一看,竟比崔颂出色的字体更让他惊讶。 他已见识了来自荀彧等人的“军略版作业”、“内政版作业”、“兵法版作业”、“奇策版作业”,却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墨家版作业”。 曹操已摒气许久,缓缓地吸入一口凉气。 单用“墨家”来形容崔颂的言策,似乎有些不妥。但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的称呼。 众所周知,墨家善数善工,攻城之机变闻名青史。 云梯、连弩车、悬门……术之工巧,引人咋舌。 崔颂的言策,虽非墨家之物,却与墨家之机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待曹操看完专门为攻占徐州各城设计的前篇,仔细有关策谋的后篇时,他忘了更深露重,时近午夜。侍者几次提醒,都被他挥手制止,予以摒退。 等到曹操看完竹简,在心中数次推演,禁不住出声赞叹: “子琮带予孤的惊喜,如林地之泉,源源不竭。” 再想到荀彧、荀攸、程昱、郭嘉、戏焕等人各有千秋,精妙绝伦的策言,曹操心潮澎湃,激情昂扬,久久不能平息。 本就因为看策言,近四更才躺床上休息;又因心绪激荡,满脑精言奥义,司空曹操……成功失眠了。 第二日上朝,曹操眼圈青黑,引来皇帝刘协与朝中群臣的集体瞩目。 曹操面不改色,对这些意味纷杂的目光视若不见。 早朝过后,皇帝挥退众人,只留下曹操一人。 “朕瞧见司空今日脸色不大好,已让宦侍去取宫中滋补的药材,等会儿给司空带回去。” “陛下恩厚,臣不胜感激。” 帝刘协年纪轻轻,却甚为聪慧。 他走下高座,接过宦侍奉上的宝剑——那是曹操因上朝而摘下的佩剑——亲自给曹操系在腰间。 “旦望司空保重身体,朕离不得司空,朝廷亦仰仗司空的匡佐。” 曹操低头谢恩。 随后顶着熊猫眼出殿,便瞧见卫将军董承站在石阶上,垂袖等候。 曹操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董承约五步的地方停下:“董侯。” 董承行了一礼:“司空常安。” “董侯在此,可是在等候什么人?” “乃为司空而来。” 曹操故作惊讶:“怎可让董侯在此久侯。董侯若有托嘱,尽请直言……此处不便说话,不如我们寻一处僻静之地,一边酌饮,一边叙谈?” “不敢耽搁司空的时间。”董承说得客气,可他的语气并无半点谦和之意,“承在此与司空明言便是。” “董侯且讲。” “司空今日在朝所言,承觉得不妥。” 曹操语气如常,神情间不见任何波动,明知故问道:“哪句不妥?” 董承直起身,眼目肃穆:“司空欲出兵攻打吕布,我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 “处处不妥。” 董承此话刚落,见曹操不再多言,欲甩袖离开,连忙接道,“吕布数次救圣上于水火之间,司空此举,岂非……置圣上于不义?” “董侯此言,实叫人难以顺服,”曹操皮笑而肉不笑,“吕布但凡有些许忠心,就不会与那僭越称帝的袁术同流合污。董侯拿圣上的仁义作大旗,未免不知所谓。” 把董承挤兑得满脸充红,曹操不屑一嗤,“想当年,董卓于圣上亦有扶立之功。按董侯之意,莫非也要计较着这所谓的功劳,而对他的谋逆悖乱视若无睹,任其恣意妄为,殆害百姓?” 董承臊红了脸,强声辩解:“这如何能相同!” “如何不同!”曹操冷声喝道,“我看董侯你是糊涂了。莫非,是当初与吕布共侍,养出了深情厚谊,这才一味相护,连是非曲直都不愿分了?” 此言毫不客气地指出董承的过去:他是西凉军出身,曾经是董卓女婿牛辅的部曲。若非后来兵变,李傕郭汜等将鹬蚌相争、自取灭亡,而他护卫皇帝有功,他根本坐不上卫将军这个位子,还是那个需要讨好吕布等人的一名小将。 这让董承感到羞辱万分。 “请君做好分内之事,勿言其他。” 曹操甩袖而走,留下董承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渐狠。 许久,他走向小黄门: “我欲拜见陛下。” 小黄门进去禀报。片刻,得到通传。 董承进殿,皇帝刘协正捏着一只扦子,拨弄香炉里的沉灰。 董承跪行向前,泣泪道: “臣无能,当初就不该召曹操勤王,以至如今这番局面。” 说罢,嚎啕大哭。 皇帝刘协的脸上分不出喜怒之意,只唇角虚浮地勾着,好似带着笑。 他时年十八,身姿高颀,仪容甚美,此时站在宫阙中,龙衮加身,更显气度非凡。 刘协冷眼旁观董承的表演,虚浮的笑意未减,心中却升起了少许厌烦。 “爱卿可是为了吕奉先(吕布)一事,而与司空闹不愉快了?” “吕将军早年已向陛下尽忠,归顺朝廷。那曹操不知道哪听来的风声,打的哪门子的主意,一口咬定吕将军归而复反,与袁术勾结……连去信询问都不曾,执意攻打徐州。他此举,莫非是为了排除异己,不让吕将军与陛下同心乎?臣恨啊,臣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看走眼,引狼入室,竟将陛下送进曹操这坛子虎穴……” 说罢,捶胸擂膝,以头抢地,痛哭不止。 刘协放下扦子,缓缓步下台阶,走到董承跟前。 他弯下腰,盯着董承涕泗横流的脸,轻声道: “董卿,你号丧呢?” 董承的哭号,猛地卡在喉咙口。 半晌,他收了声,惊疑不定地抬头: “陛下……” “征讨吕布,乃诛逆之举,何错之有?” “可是——” “董卿。”刘协的眸光骤然加深,含着警告,“莫要忘了,我为何封你为侯。” 董承打了个哆嗦,伏身下拜: “臣为陛下鸣不平尔。” 作者有话要说:[1]8字为历史上曹操对荀彧的评价。 第132章 刘协 刘协眼中掠过一丝讥嘲。 他直起脊背, 居高临下地睨着董承, 挑唇不语。 董承不敢直视圣颜, 静默伏地, 只一会儿, 冷汗便爬满了额头,一粒粒滴落在平滑的木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 刘协的声音才从顶上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屋宇,模糊而飘渺。 “我欲授卿‘车骑将军’之位。再往上, 骠骑将军、大将军也不是不可。但卿今日的所作所为, 着实令朕失望。” 董承不敢吱应, 心潮起起落落, 不断反思今日的这一出到底哪里不对。 “曹司空忠心为国。今日这事, 不可再提, 你可明白?” 董承反复琢磨皇帝的这句话, 左思右想,每个字细细掰开了读, 迟钝的脑瓜子总算捉住了一缕灵光。他再结合皇帝说的前一句,觉得自己确实揣摩到了帝心。 “是承莽撞,明日便去与曹司空赔罪。” 刘协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爱卿退下吧。爱卿护送朕东迁的情谊, 朕一直铭记于心。” 董承这才舒了口气,郑重行了一礼,倒脚退出宫殿。 刘协收了笑,径直去了皇后的寝宫。 入殿, 瞧见伏皇后正在机杼。 刘协随意找了处茵席坐下: “皇后来陪朕歇一歇。” 伏皇后放下织梭,起身行礼,柔顺地坐在刘协身侧。 “何人又惹圣上着恼?” 刘协气道:“董承那头莽夫,如此蠢笨,若非朕身边无可用之人,真想送他告老还乡,去城外犁田。” 提到董承,伏皇后红唇轻抿,显出几分怏怏不乐的模样。 刘协猛地忆起东迁时,董承曾派人在皇后面前放肆,竟当着皇后的面,杀死侍从,抢夺皇后的珍贵缣帛,对董承的嫌恶又增了几分。 他拉过皇后的手,安抚地拍了两拍:“跟着朕……让你受委屈了。” 皇后伏寿,是侍中伏完与长公主安阳之女。若非选入掖庭,成为皇后,她定能寻一高门而嫁,而不是与他一同历经颠沛,日夜提心吊胆地受胁迫之苦。 伏皇后眼眶微红:“陛下,你我之间,本不该说这些。妾并无委屈,只恨自己无法予以陛下任何帮助,心中愧甚。” 伏皇后的父亲既是重官,又是外戚,本来应该是皇帝刘协的最大屏障。 哪知曹操奉天子后,伏完立刻以避嫌之名,献印辞官,领了个闲职,退到后头去了。 刘协别无他法,只好封董承为侯,以做自己手上的刀。 原想着刀就算不称手,好歹能将就着用……却不料这刀主意正得很,竟丝毫不听主人的话。 “你父亲此举,也是为了保护你我。”刘协宽慰自己的皇后,不想她再陷入无谓地自责, “曹操在许都经营已久,左右皆为他的亲信。哪怕伏卿有心迎难而上,也会被曹操忌惮,左支右绌。”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陛下乃天授之子,为何要……举步维艰?” 面对伏皇后的仓惶。刘协却没有办法再继续安慰她了。 他伸过手,捧起伏皇后的脸,语气温柔而嘲弄:“朕算哪门子的‘天授之子’?朕充其量,不过是‘卓授之子’罢了。” 伏皇后惊惧道:“陛下!” 刘协平静一笑:“皇后何必惊慌?朕说的,莫非不是事实?” 他这皇位,本来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若非董卓为了更高地掌控傀儡,废皇兄而立他为帝,他如何能称帝? 而自古,名不正言不顺者,都需以绝对的武力与雷厉风行的手段坐稳皇位。 说他是皇帝,不如说他是一个叫做“皇帝”的玩偶,被别有用心的野心者来回争抢,尝遍风雨飘摇。 “皇后与朕一路走来,对朕当今的处境应该再清楚不过—— “无论去往何处,长安也好,洛阳也好,许都也好……亦或是别的地方; “无论名义上是谁侍奉天子,董卓也罢,李傕也罢,曹操也罢……亦或是袁绍、刘表乃至其他人; “朕都只是一个徒有虚名、可供利用的傀儡。 “无人会在意朕的想法,无人会顾忌朕的喜怒。” 年轻的帝王尚未及加冠之年,眼中却沉淀着举世的沉邃与凝重。 他以九岁稚龄登位,经半生颠簸,每日与鲜血、死亡为伴;而今虚年十八,却已见惯人情冷暖,历尽战乱烟火。 董卓夺权,民不聊生,他眼睁睁地看着洛阳城池毁于一旦,数万平民在烈火中活活烧死; 李傕郭汜变政,战火连绵,他亲眼目睹百官、黎民死于战乱,死于饥饿,骇然地明白:史书上所写的“血流成河”、“易子而食”真的存在于世。 他惶然、愤怒、痛心而痛恨,恨不得提起佩剑,斩下乱国者的头颅。 可他年幼无能,只能一忍再忍。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大旱之年下令开仓赈灾,救济城中的灾民,亲自监督诸事,处置中饱私囊的官员。 “曹操治郡有道,深知民间疾苦,并非李傕郭汜之流。他是朕最好的选择。” 既然都是当傀儡,为何不选利国利民者,替他做大旗,做他的利剑? “何况曹操,至少给予了朕明面上的尊重。” 昔日东迁时,李傕自己享用金玉之食,却让刘协与百官吃糠饮露。刘协为百官与诸侍向李傕求取五斛米与牛骨作赏赐。可李傕只奚落嘲讽了一番,丢下了一些发臭、不能吃的碎骨头。 相比之下,将珍馐宝物优先供奉于他,甚至让出宅邸的曹操,至少给足了“奉天子”的诚意。 伏皇后泣不成声,额贴手背,躬身稽首: “陛下……” 刘协缓缓阖上眼:“可……朕亦不是圣人。” 平静的话音中,竟多了一分哽咽, “朕可以为民之计,当一把利剑,当一个傀儡……可朕的子孙,又当如何?与朕一样——成为一个皇位上的笑柄,瞧着人的眼色过日子吗? “朕又如何甘心——一辈子庸庸碌碌,活在他人的阴影下。若朕断送了大汉江山,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伏皇后膝行向前,食指轻按在刘协冰冷的唇瓣上: “陛下,莫要再说了……” 刘协抓下伏皇后的手,目光炯炯: “皇后,你可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坐着车辇的曹操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被强行拉上与他同车的刘备忍住别开头的冲动:“……司空可是身体不适?” 曹操打完一个喷嚏,仍觉得鼻子发痒:“许是昨夜睡得迟了。” 刘备直视曹操的眼,谆谆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司空,公务繁忙,亦要注意身体……” 朴实而恳切的关心话听起来情真意切,若非曹操冷静自持,差点被这番推心置腹的关怀迷了眼,以为刘备真的什么热心肠的老好人。 又听了两耳关切的话,曹操怕自己真的被洗了脑,连忙开口,道出自己拉刘备同车的目的: “我欲予君粮草,令使君前去沛城收集旧部。” 正说着贴心话的刘备,冷不防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 他第一反应是曹操终于忍耐不住,决定挖陷阱坑死他了。可思维飞快地运转后,他发现……不管曹操此次丢出的是不是陷阱,他都无从选择。 一则他如今依附曹操,不可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只根据心中的怀疑就拒绝曹操给的差事;二则曹操提出的这个要求,正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日夜念着的。哪怕此行暗藏冷箭与荆棘,他也得佯装不知,闭着眼睛往前踏。 只这一个念头,刘备便做出了反应,郑重而感激地朝曹操行了一个谢礼: “多谢司空。” 无论如何,粮草总是真的……若曹操另有打算,他也可见机行事。 刘备如此干脆而坦荡的态度,愈加让曹操刮目相看。 曹操确信,若非刘备今后一直时运不济,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云中龙凤,在九州之土大放异彩。 想到郭嘉程昱等人对刘备的评价,曹操心中愈加忌惮。 他放声笑道: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1]。” 这句话好似一个惊雷,炸得刘备险些跳起,拔剑把曹操扎了个透心凉。 但刘备克制力之强,竟连一丝半点的异状都未露出,连扶着车座的手也甚是平稳,不见任何震颤。 “司空这玩笑话,让备惶恐至极。”他唇角带笑,却在眼中带出了少许落寞之意,“备今年三十又八,回顾往事,竟半生蹉跎、一事无成。若非司空收留,恐怕备只能重操旧业,回涿郡卖草鞋去了。” 刘备毫不客气地自爆短处,又暗中捧了曹操一把。许多人避之不及的失败与尴尬过往,他竟坦坦荡荡地拿来自嘲,半点没有羞愤之意。 不仅如此,他言辞恳切、情感真实,既没有虚伪地推就曹操的话,也没有为了洗清曹操的怀疑而言不由衷、满口胡言。而是巧妙地借用自嘲这一方式,隐晦地撇去“英雄”这一标签,并认下曹操的恩德。 这不但贴合了曹操的心意,而且浑然天成,让人潜意识地相信这就是他的真心话,打消对他的防备。 曹操意识到这点后,心中多少生出了几分惋惜之感。 刘备从曹操的车座上离开,脚步悠闲,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沁湿。 他离开曹操的视野,来到人际罕见之处。望着前方青石碧瓦的民居,刘备不由撇嘴苦笑: “备……何德何能……” 他虽有几分不为人道的雄心壮志,但自诩凡才,并无特殊的才干。实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让曹操如此试探算计。 自认为“平凡”的刘备,在小道上被董承的人拦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1]10字为历史上曹操曾对刘备说的话:天下英雄,只有你(刘备)与我(曹操)。 今日“热搜”:平凡无奇古X乐,何德何能刘豫州(?) 刘备:都别来找我,谢谢。我是“凡才”。 第133章 刘备 一个流民打扮的束发少年踉跄地撞在刘备身上。刘备扶了他一把, 却被对方一把攒住手腕。 “这位将军, 对不住, 对不住!” 流民少年一边道歉, 一边紧抓着刘备的衣袂不放。刘备轻轻挣了两下, 没能挣开。 顿时,刘备的脑内响起警钟, 震得他脸色骤变,低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那流民少年脸上仍维持着谄媚而畏缩的神情,一个劲地道歉。在低头作揖之际, 他小声而快速地道:“刘豫州, 董侯有请。” 听到“董侯”, 刘备第一个想到的是董卓。但董卓早就死了, 也鲜少有人用董侯这个称呼叫他。刘备只得在记忆中搜罗所有符合“董侯”这个敬称的人, 使劲回忆了许久, 才想起前段时间刚有一个姓董的被封为侯爵。 ——那便是董卓的旧部, 卫将军董承。 得知想找他的人是董承,刘备不由在心中大骂, 将董承从头到尾问候了一遍。 他猛地抽回袖子,道了句“无妨”,马上转身就走。 那少年还想上前, 刘备拔出一小截佩剑,神色冷肃: “寻常冲撞罢了。你若再做纠缠,休怪我拔剑无情。” 少年被锋利的剑光闪了眼,畏惧之下, 不敢再有行动,眼睁睁地看着刘备转身离去。 这一番变故,很快被汇报给了曹操。 曹操正用打湿的麻布热敷着自己的熊猫眼,闻言,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已经知晓,让下属退下。 “这董承,果然不是个安分的。” 正过来汇报政务的河南尹董昭正撞上了此事,如此评价道。 “董承此人,不过是李傕郭汜之流。若要计较,他尚且没有李傕郭汜的勇猛与将才,比起李郭二人犹有不如。刘备何等清明,怎么可能接收他的招揽?”曹操摇头而笑,“如此行径,不过白费苦工。” 显然,曹操毫不意外刘备的选择,更不把董承的上蹿下跳看在眼里。 可尽管如此,谁都不希望自己在前线拼命作战的时候,大本营还藏着一个时刻准备捅刀的小人。 “暂且搁着吧。董承之事,等征讨了吕布再行发作。” 一句话就定了董承的结局。 话分两头。 刘备自回沛城,便勤勤恳恳地收聚旧部,暗中发展势力。 对于他的这些举措,曹操好似全无芥蒂,粮草、兵马任他求取,尽心竭力地帮助他在沛县站稳脚跟。 曹操越是表现得信任有加,刘备越是感到不安。 有跟随他的人见他日夜神情沉凝,对曹操的施予不喜反忧,禁不住疑惑地问道:“曹孟德爱重主公,岂非求之不得的好事?为何主公邑邑不乐?” 刘备叹了口气:“李兄知断头饭乎?” 断头前的最后一餐,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那人有些不信:“听闻曹孟德求才若渴,怎会……” 刘备不再说话。 那人不敢再问,甚至不敢抬头——他感到自己快被侍立在刘备两边的关羽、张飞二人用眼刀子扎死了,哪还有胆子继续这个话题。 隔日,这位“李兄”自觉辞别。刘备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见他坚持,送了点干粮果脯当做饯别之礼,也算全了这短暂的主属之情。 大约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刘备陆陆续续地把被吕布打散的士兵聚集起来。 他将这些士兵和曹操给他的士兵编成一队,亲自带着在沛城附近巡视。 一日,他们在城外十里处遇上一支行迹鬼祟的车队。刘备立即派人拦下,策马上前,自报身份,并询问对方“来自何处”,“是什么身份”,“车上装着何物”,“欲往何方”。 那车队听了刘备的询问,竟半点没有交涉的打算。不等刘备等人策马靠近,所有人拔出佩刀,目光凶煞。 领队人放声大喊:“好狗不挡道,识趣的马上退一边去。耽搁了你阿翁的好事,小心你阿翁我拿刀切掉你们裆下的二寸丁。” 说罢,车队其余人哈哈大笑。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张飞、关羽大怒。 “鄙陋宵小,竟也敢大放厥词?先吃你张爷爷一刀。” “休要放肆,关某来讨教你的刀法!” 不止张飞等人生气,刘备也隐有怒意。因此他不曾阻拦关、张二人的宣战,反在后方为二人掠阵。 只三五个回合,车队的领头人就被关羽一刀断头。 车队的其余人见首领死得飞快,惊恐四散,哪还有原先的嚣张。 刘备立即率军抓人,当即抓到了大半。 这时关羽持刀驾马赶来,面色有异。 刘备心中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贤弟为何如此急切?” 关羽不答,跳下将刘备推上马:“兄长快来!一看便知!” 刘备来到车队所在,发现车队附近人头攒动、隐有喧哗声入耳。 众人围着车队落下的辎重,拥挤而浮躁。 刘备心中的不祥预感逐渐加重。 “都让开!” 关羽声如洪钟。厉喝之下,人群滞涩了一息,给刘备二人让出一条通道。 刘备来到辎重前,差点没被迎面而来的金色闪瞎双眼。 满满几车黄金,如同秋天田野里的麦穗,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一时间,刘备觉得天旋地转。 这不是喜悦的晕眩,而是后背发凉的晕眩。 哪怕乱世之中,金钱的价值远不如粮食的价值……这满满几车的黄金也足够诱人的了。若非张飞威猛,震慑宵小,怕是这些人早已抢成一团。 而刘备真正所忧虑的,却还不是这个…… “将军,这些财物该如何处理?” 一个什长的话打断刘备的思绪。 刘备缓慢地扫视周围,除了关羽与张飞,其余人看向车架的眼中都藏着深深浅浅的欲望与贪婪。 这些人都看到了财富,可刘备看到的却是灾难。 刘备让人把俘虏带过来,询问他们:“你们是何人的车队?” 众俘虏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刘备换了个问法:“你们的车队……原打算去往何处?” 仍是一片静默。 刘备道:“如实答来,或可从轻发作。” 听到这话,其中一个胆大的俘虏率先开口:“吾等欲往徐州去。” 徐州乃是吕布的地盘。 刘备感到自己的前额刺痛得厉害。 他刚才不断地在心里祈祷:这车队不管是谁的都行,千万别是吕布的……结果,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义兄,该怎么办?” 关羽、张飞二人虽不如刘备看得透彻,却也敏锐地意识到了此事的不同寻常。 刘备苦笑:“这些黄金,拿给众兄弟分了吧。”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喏。” 刘备转身离去,深色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觉得今天的事实在太巧了,巧得匪夷所思,巧得令他憋屈。 此地四通八达,吕布偷偷运送黄金的车队怎么偏让他给截了?截下车队便也罢了,怎么偏偏这车队的领队人跟个傻山贼似的,一照面就满口污言秽语,挑衅讨打?再退一万步,就算领队人口出狂言、蛮不讲理……好歹耐打一些啊。三两下被自己两个义弟斩了头,剩下的人跟没组织的流民似的一哄而散,吕布出来运送黄金的兵马……就这德行? 如果刘备来自现代,现在的他或许会用“我可能被‘仙人跳’了”来表达自己的憋屈与愤怒。 刘备健步如飞,义弟张飞第一个跟了上来:“大兄,此黄金有异,你怎么就地分了?” “我本就与吕布有隙,今日这事……不管我怎么处理都会得罪于他,不如把黄金散了个干净,好歹免去一场是非。” 黄金劫都劫了,还杀了个领队人,就算把黄金全部送还给吕布又有什么用?何况他前段时间才受了吕布的兵祸,如今若是他向吕布示弱,一显得窝囊,二容易让下属觉得他这个主公软弱无能,三……吕布也不会相信,只会觉得他别有居心。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拿自己的脸面送给敌人踩? “这些兵马乃临时聚集,如果我们不当场分割,他们势必认为我三人想要独吞黄金……财帛动人心,若他们为了抢夺黄金而拧成一处——到那时,我兄弟三人危矣。” 他和关羽、张飞再厉害,也不能以三个人对抗数千人。黄金不过是身外之物,怎能因为这东西,而让自己三人陷入可能有的危险当中呢? 张飞神色一肃,沉默地守在刘备身侧,从此对他愈加拜服。 许都,司空府。 曹操把看完的羽檄丢进火盆,脸庞被火光照着,显出几分明灭不定的笑意: “刘备已截下金车,一切尽如公达与奉孝所料。” 站在曹操对面的亲卫行了一礼:“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还请主公指示。” 曹操从众多帛书中取出最长的两条,正是誊自崔颂与荀彧的策言:“按照上面的计谋安排人手。” “喏。” 亲卫退下。 司空府的书楼又恢复了寂静,好似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三日后,吕布得知自己的金车被刘备拦截,大怒,派兵攻打刘备。 刘备早知吕布会突然发难,并不打算正面应敌,率军队入密林,伺机而动。 可刘备未曾想到,他安排得严严实实的内城被心怀叵测者打开城门,放了吕布的军队进去。 只半天的功夫,刘备就接到自己的妻儿又一次被吕布抓走的消息。 刘备:…… 来不及悲伤,刘备连夜排查自己身边的奸细,率军回返沛城,被吕布帐下的猛将高顺击败,带着残军撤退。 半路上,他遇到了曹操派来的援军。 刘备面上做出感激之色,心中实已生疑。 这一切,该不会是曹操算计好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天降横财—— 刘备:……天不会降横财,只会降横死之财。 第134章 反间 刚冒出这个念头, 刘备便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不经。 他曹操再怎么神通广大, 也不能预先知道自己与吕布的行动吧?而且, 这么做对曹操能有什么好处? 刘备带着一丝怎么都湮灭不了的怀疑, 前去拜会援军首领——夏侯惇。 见到夏侯惇, 刘备立即将自己摊上的事儿说了,故作颓丧道:“备无能, 非但不能替司空排忧解难,还招来此次祸端,实在羞愧。” 夏侯惇安慰了他几句, 仔细询问战事。无论敌情、战机, 事无巨细, 极其认真。 见到夏侯惇这一派不似作伪的反应, 刘备一面游刃有余地应对, 一面琢磨:夏侯惇乃曹操最器重的亲信, 忠直刚烈, 绝不可能做违背曹操意愿的事。可以说,夏侯惇的言行某种程度上能象征曹操对他的态度。 如今夏侯惇毫无异常地安慰他, 认真地与他探讨攻伐吕布的事,承诺助他救出妻儿。可见,曹操并未有把他当做弃子的意思。 刘备心下稍安, 与夏侯惇抵足而眠,不眠不休地讨论“收复沛城”的战略。三天后,刘备与夏侯惇兵分两路,一齐进攻被高顺占领的沛城。 对于此次反攻, 刘备颇有信心。他已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又有夏侯惇的兵马相助,除非出了什么不可控的意外,收复沛城的事,十拿九稳。 正这么想着,前方突然传来“夏侯惇被高顺打败,败军东逃”的消息。 刘备:…… 这还没开始打呢,败得这么快有点过分了吧!? 再怎么处变不惊,刘备此时也有了掀桌案的冲动。 关羽知他心意,横刀指着来报信的斥候:“胡说什么!夏侯将军何许人也,岂会轻易被贼子击退?” 那斥候埋首道:“报!夏侯将军在与高顺军交战时眼疮复发,无力战斗;曹军无人指挥,被高顺率军击退……” 闻言,刘备众人不由沉默。 在场的几人都知道夏侯惇曾经被流箭射伤左眼,而这伤还是吕布的军队带给他的。以夏侯惇对吕布的仇恨,他应该不可能故意放水,假装自己眼伤复发,而让自己的部队与友军的部队陷入被动局面。 此时跟随在刘备身边的一名文士道: “与敌军交战时旧疮复发?天下竟有这等巧事?” 觉得巧的不止他一个人。可就是因为太巧了,逻辑上又没有任何问题,才让人不好怀疑。 ——夏侯惇又不是傻子,如果真的要故意败退,那也该多撑一段时间,装得像一些,怎么会在开局就用蹩脚的理由跑路?更何况,这样做除了让他的名声受损,能有什么好处? 因此,文士这番话非但无法获得其他人的认同,还让一部人嗤之以鼻。 张飞就是其中之一。夏侯惇勇猛而尊师重道,与敬重士人的张飞不谋而合。 如今听到有人毫无根据地怀疑夏侯惇,张飞以身代入,多少有些不痛快:“若夏侯将军无心相助,何必带兵前来与义兄细商对策?又何必身先士卒,做先锋讨伐高顺?” 直接不来或者浑水摸鱼不是更好?吃力不讨好地过来走一遭,平白得罪人,不是闲得蛋疼吗。 刘备也觉得说不通。 在尚未找到动机与理由前,因为表象就轻易地给一个人定罪,这是十分愚蠢的行为——不但影响自身的判断,还会让追随自己的人心寒。 看着被张飞反问得哑口无言的文士,刘备觉得甚是心累。 如今他身边缺少人才,尤其缺少知谋略、识军机的。上回的“李君”也好,这次的“程君”也罢,在分辨局势方面连关羽、张飞两位猛将都不如,更遑论其他。 想到袁绍帐下的沮授、审配、辛毗等谋士,曹操帐下的二荀、戏焕、程昱、郭嘉、崔颂等人才,刘备默默在心中吃了个野果,出声打圆场: “天之不测,人之祸福——有谁能够预测?这世上巧合之事不知道凡几,还望程君勿要再言此事。” 同一时间,被吕布的军队“打败”,落荒而逃的曹军来到睢水之畔,暂作休整。整支军队看似慌乱无章,实则有序地散落在河边,呈鱼鳞之势。 听属下汇报已经远离了主战场,正躺在主帐“挺尸”的夏侯惇一跃而起,扔掉捂在眼睛上的麻布。 “憋得慌,让我缓缓。” 帐中另一道清润如水的男声响起:“今次委屈夏侯将军了。” “大丈夫不拘小节。只要于主公的大计有益,莫说此等身外之物,便是刀山火海,惇也要踏上一踏。” 夏侯惇在那人的对面坐下,以水代酒,敬了一盏: “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还请崔部丞指示。” 原来出现在夏侯惇营帐中的人竟是崔颂。 崔颂同样以水代酒,予以回敬: “吕布疏远高顺已久。高顺欲重获吕布的重用,一定不会放过此次机会。我们只需在此,等候高顺击溃刘备的军队即可。” 曹操这方的援军从一开始就做出败退的迹象,高顺心有疑虑,必不会乘胜追击,其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击败刘备的残军。 远在徐州的下邳,陈宫守在门帘外,皱眉不语。 他早已让侍者入内通传,可迟迟未有人过来引他进去。 忍耐再三,眼看日上三竿了,里面仍未有一丝动静,陈宫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掀开竹帘进去。 进去一看,吕布正坐在堂中央,擦拭自己的长戟。 陈宫忍气道: “将军的守帘人未免太过怠慢,宫来了半日,不见与将军通传。若有传递军机者,岂不耽误正事?” 吕布顿时觉得不大高兴。 陈宫明面上是在指责守帘人,可行里字间,分明是在嘲讽他公私不分、不知轻重。 他把长戟放到一边,意有所指道: “是吗?可我丝毫不知。正如我不知道——陈公台你,竟对我的风流韵事如此关心。” 陈宫的脑壳顶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陈宫虽然智谋过人,可他生性迟钝,时常无法在第一时间看清局势,对危机的感应力更是薄弱非常。 此时此刻,他就没有马上认识到吕布话中包含的异常讯息,只疑惑地反驳:“我为什么要关心主公的风流韵事?……就算我关心了,那也无妨啊。” 吕布听到陈宫的第一句话,只觉得他在狡辩;等听到第二句,吕布气得更狠,冷然道: “昔日公台在曹操帐下谋事,莫非也时刻关注着他的床笫之私,这才与他闹翻了脸,前来投奔于我?” 如此诛心的话语,刺得陈宫脸色骤变。 “主公这是听了何人的谗言?宫与曹操的龃龉,宫待主公的心意,主公心知肚明!若主公对宫有所不满,坦言相告便是,何必拿此言侮辱于我?” 其实吕布在说出刚才那段话后就已后悔。他本想再说几句话补救一二,却听到陈宫刚直地质问他,话语中隐隐藏有不满。再一想到这件事的起因来自陈宫的嘴碎,心中的那一分恼火顿时烧到了十分。 “我侮辱于你?分明是你自取其辱。昔日你与郝萌共谋反叛,我因你予我有功,故不追究,而你,竟是这样回报我的!?” 一说到郝萌之事,陈宫亦来了火: “郝萌心藏奸邪,死前反咬,正是为了让我与主公离心。主公不信我,屡屡不听我的策言,今日更是将我晾在门外,出言侮辱,这岂非正中郝萌那贼的奸计?” 吕布更恼:“郝萌放着其他人不攀扯,非要攀扯你陈宫?他怎不攀扯张辽,不攀扯高顺?” 他站起身,逼视陈宫,“你当我不知?当年你引我入兖,不过是利用我对付曹操,好叫你与张邈控制兖州。若非后来时局有变,你又怎会效命于我?恐怕在你心里,布就是一无谋武夫尔,何足投效?” 陈宫心中一震。 吕布这段话,道出了他心底的隐秘。 可是……这如何可能?以吕布的智略,怎么可能看得如此通透? 陈宫终于恢复了少许理智,察觉到其中的蹊跷:“此话是何人与主公所说?” 吕布粗声道:“是我心中所悟,并非他人之言。” 陈宫下意识地否决:“这不可能!” 吕布大怒:“你这是何意!莫非说中了你心中之事!” 陈宫很想打自己嘴巴一记,改一改这快嘴的毛病。 “主公息怒。方才那番话实乃无稽之谈——宫相信将军绝非随意论罪之人,故有此一问。” 吕布虽然消了点气,对陈宫的隔阂却没有丝毫减轻。 他正准备让陈宫下去,门帘又一次被掀开,吕布的夫人严氏身姿袅娜地进门,身后跟着一个托着漆盘的侍女。 “妾给夫君送补汤来了,还望夫君保重身体。” 夫人严氏正值韶华,貌美而纤弱,尚带着一分少女的天真。 吕布见到夫人,眉眼都舒展了几分,将桌案上的杂物全部推开: “夫人也坐,随我一同用点。” 将这一场景看在眼中的陈宫不由愕然,逼迫自己低下头,掩去自己眼中的情绪。 可他的额角却是青筋直跳,心中升起荒谬的猜想。 下一刻,这荒谬的猜想,变成了事实。 只见吕布毫不避忌地搂过夫人严氏,对着陈宫道: “陈公台,你来与我夫人说说,你口中的‘布之风流韵事’是怎么回事?” 陈宫立即道:“我未曾说过。” 严氏掩唇笑道:“前些日子,尊夫人与妾说——恩郎在外与数个部将的妻妾有染。陈先生若未说过,尊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知?” 陈宫:??? 作者有话要说:陈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我太难了。 第135章 内宅 陈宫被这一口从天而降的黑锅砸得两眼发黑, 他肃声道:“夫人莫要与宫顽笑, 宫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内子谨慎恭顺, 亦不可能凭空辱没主公的清白。” 严氏笑容渐冷:“陈先生认为妾在污蔑你?” 陈宫口中发苦, 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并非此意……只是, 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严氏不理他的争辩,凤眸倒竖,转向吕布: “陈公台乃是夫君的谋臣, 若无此事, 妾为何要凭空污蔑陈公台的清白?夫君与妾一荣俱荣, 妾何至于做出这等‘自断臂膀’之事?” “夫人莫气。”吕布连忙安抚严氏, 转头对陈宫横眉冷目, “你还想狡辩?这抹黑本将声誉的荒谬之语, 若不是出自你之口, 难道还是本将自己给自己倒牛粪——自毁声誉?” 不等陈宫再次辩解,吕布已做手势送客, “你污我声誉,把我比作好色之徒,到底安的什么心?念你功高, 且再饶你一回,回府思过去吧。” 便叫人来,把陈宫赶走。 陈宫满心憋屈地回到家。他的妻子闻讯而来,在房门口迎他进屋。 陈宫见到妻子, 忍气道:“你从何处得来吕布辱人妻妾的消息?为何不告诉我,在严夫人面前浑说!” 陈宫的妻子惶恐而惊讶:“吕公……的消息,外面皆传遍了,妾来不及与夫君汇报。至于严夫人……妾与严夫人仅有过一次寻常谈话。妾谨遵夫君教诲,谨言慎行,恪守礼节,哪敢在夫人面前放肆?” 以陈宫对自己夫人的了解,确实不是嘴碎生事的性子。 “你当真不曾在严夫人面前议论吕布?” 陈宫夫人惊得腿都软了: “夫人乃吕公之妻,正所谓‘疏不间亲’,妾如何能在夫人面前置喙此事?莫不是被哪个妖魔下了降头?” 陈宫静坐许久,眼中有洪水涌动,最终化作愤恨的长叹: “多年筹划,怕是要毁于此妇之手!” 次日,被陈宫警惕敌视的严氏一派悠闲地站在园中摘花。 微风拂面,撩动她的发丝,轻抵美人面。 严氏拿剪子撷下一朵红掌,丢到侍女举着的竹篮里。 “自吃了乔妹的药,我这身子是越发的舒坦了。若非乔妹,我这怪病,还不知要磋磨我到何时。” “夫人此病,只是小恙,纵然没有乔姬,夫人亦能长命百岁。” “每月受癸水折磨,活得不舒坦的‘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严氏拉过“乔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再造之恩’,你得安心受着。” “乔妹”不好意思地垂首:“全赖夫人救命之恩,乔姬不过是一尽所能,回报夫人罢了。” 严氏甚是高兴:“正是你我二人有缘,方有此因果。阿妹不但医术了得,梳髻的手艺亦是一绝。你今日为我梳的这‘灵蛇髻’,格外好看,连恩郎都注目了许久,让我以后都这么梳呢。” “乔妹”愈加局促:“妾不过稍加打理,全仰仗夫人天生丽质,方能使将军留恋顿足。” 严氏愈加高兴,继续领着乔姬逛花园。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最近的流言,心情顿时由晴转阴。 “近日人人皆传——恩郎‘与部将妻妾有染’,我不愿信,却也不敢不信。” 乔姬低眉顺目:“道听途说之言,当不得真。” 严氏气恨道:“前几日你也如此劝我。可我左思右想,这无风如何起得了浪?我便处处打听,结果还真让我捉到了一些苗头。” 因为情绪起伏,她一个不注意,撷花时岔了方位,将顶端的花苞剪碎。 “我便根据你的提议,出言试探了一番。恩郎果然没有惩罚陈宫,而陈宫回家与妻子对质后,竟也没了声响……可见这流言并非虚言,恩郎与陈宫,皆心中有鬼,不敢深究此事罢了。” 乔姬进言道:“夫人何必如此悲观,或许其中真有什么隐情。” “恩郎为董卓效命之时,就与董卓的侍女勾勾缠缠,他是什么模样,妾身怎会不知?” 严氏娇媚的嗓音如同淬了冰凌,待说完这番话,她自觉失态,掩饰一般地抬袖摁了摁自己的唇角, “我知你好意,你莫要再劝。是非曲直,我心中有数。” 乔姬幽然而叹:“女子除却持家育子,亦要多为自己谋划一二。君不见,汉光武帝(刘秀),先弃阴氏而娶郭女,后又以莫须有的罪名废弃郭氏,可见男子的喜爱如同虚无缥缈的浮云,并不长久。而女子天生势弱,生不由己,实然可悲。乔姬斗胆请求夫人:万事需以自身为重,不论吕将军之事是真是假,都得顾念己身,莫要与自己的身子置气。” 严氏动容,握紧乔姬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 “这天地间,唯有阿妹真心替我着想。阿妹放心,阿姊自在长安被弃,便再也不信男人之言。君若不负,妾则不离,若君欲弃我而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光,“妾亦有同归之法。” 此音如同魔魅之语,不知是在说吕布,还是在说乔姬。 乔姬与严氏分开后,回到自己的客舍,关上门,从口袋中取出一个黑色的药丸,悄悄丢在墙角。 不一会儿,一只胖墩墩的老鼠从被床榻挡住的小洞里爬了进来,钻到药丸所在的墙角,捧起药丸就啃。 乔姬抓住老鼠,在它后背摸索了许久,总算找到了一块假的毛皮,将之抠出。 假毛皮的背面,写了几排肉眼难以识别的蝇头小字。 乔姬背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块被打磨得扁平、中间厚于两边的琉璃镜,对准毛皮仔细辨识。 半柱香后,她已将上面的内容全部记下,遂收起琉璃镜,把毛皮重新贴回老鼠的背上,将它放生。 几日后,高顺带着刘备的妻儿回归,把自己击退夏侯惇、大败刘备的事告诉吕布: “张文远在小沛驻守,我先率领兵马回城请示主公。” 这个好消息一扫吕布前几日的不痛快,令他扬眉吐气:“做得好!元循立此大功,该予厚赏!” “承蒙主公不弃,顺愿为主公手中的尖刀,为主公开疆扩土。” 吕布给高顺赏赐了一匹西域宝马,一车金银珠宝,一屋子美酒,以及两个美人。 又把刘备的妻儿安置在府上一个偏僻的角落,每日送去吃食。 吕布的夫人严氏一听到消息——说吕布把几个漂亮的女人和几个小孩带回家安置——气得脸都绿了,穿上最漂亮的华服,戴上最昂贵的装饰,携带一大群家仆赶到刘备妻儿的落脚点。 大张旗鼓的进门,视线飞快地扫过两个垂髫儿童,在三个年轻女子的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锦衣端庄、文雅秀美,穿得最好最有气质的女子身上。 以这女子的才貌气质,并不似供人寻乐的姬妾乐伶之流。 严氏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危机感。 她质问房内留守的两名侍卫: “此为何人?” “刘备的妻妾与孩儿。” 得到回答的严氏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眉宇皱得更紧:“刘备的妻儿,怎会在此?” 莫非她的夫君已急色至此,连刘备的妻妾都不放过? 侍卫不知严氏的心思,一板一眼地回答:“她们是高统领带回来进献给将军的俘虏。” 听到是高顺献上来的,严氏顿时对高顺没了好感。 她知道刘备和自家夫君不对付,可男人的事,牵扯女人做什么,简直下作! 再看刘备的妻妾几人,心中多了几分恻隐。又怕几人真的被吕布看中,严氏命令家仆: “好生伺候,不许任何人打扰。刘备曾与恩郎亲近有加,他的夫人即是我的义妹,你们不可无礼。男女有别,你二人需在外面守候,不要让任何男子靠近,否则唯你二人是问。” 任何男子,自然包括吕布。 侍卫二人若有所感,却不敢询问,埋头低脑地出去了。 等到两人出屋,那个衣着端庄,最有气质的女子终于舒展了冷峻的眉眼,朝严氏行了一礼: “多谢夫人。” 严氏摆手,盯着女子瞧了一会儿:“你便是刘备的正妻吧?” 女子颔首:“我姓糜,是徐州糜竺之妹。” 严氏没听过糜竺的名字,只觉得这个姓氏十分特别:“你倒也别害怕,就当在此做客……恩郎虽然性子暴烈,却从不对妇孺动狠手。” 糜夫人道:“吕将军乃英雄也,夫人幸甚。” 严氏客气道:“刘豫州亦是人中英杰。” 糜夫人翘了翘唇,没说话。 既已打开了话头,严氏趁机试探道:“两年前,恩郎攻取下邳,听闻夫人彼时亦于军中做客……” 两年前(建安元年)吕布趁袁术攻打刘备,一举夺下下邳,并俘虏了刘备的妻儿。如今吕布的下属又把刘备的妻儿掳来,严氏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夫君是不是和刘备的妻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严氏正在脑中脑补着二人的关系,却见糜夫人弯起唇角,似笑非笑: “夫人多虑,两年前被吕将军掳走的‘刘备夫人’并不是我。正因为吕将军掳走了前一个‘刘备夫人’,我才有机会被兄长嫁给刘备。” 严氏:…… 作者有话要说:严氏:这就很尴尬了。 第136章 告捷 严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对上糜夫人那双通透明净, 宛若琉璃的眼, 严氏仿佛被烫到一般, 迅速避开目光。又想到糜夫人几次三番意有所指的话, 她若有所悟, 惭愧道: “是妾无礼了。” 糜夫人叹了一声:“夫人言重。妾是俘虏,夫人对妾已仁至义尽, 何来无礼。” 严氏想到自己困于长安时……日夜心惊胆战,夜不能寐的窘境,再琢磨糜夫人的这番话, 心中不是滋味。 “你好生安歇, 我明日再来探望。” 严氏匆忙离开, 路上因走得迅疾, 险些歪到脚。 她的脑中一直在回放着糜夫人的每一个神态, 每一句话, 与乔姬劝解她的话语反复纠缠, 挤满了脑海。 “昔日光武帝刘秀为谋霸业,抛弃糟糠之妻阴氏, 迎娶真定王的外甥女——身为名门望族贵女的郭氏;后来,天下大定,他又为了朝中博弈, 以‘吕霍之风’为名废弃郭氏,改立阴氏为后。这本是男人追逐权利、负心薄幸之过错,为何最后要把所有罪名都扣在可怜失宠的女人身上?” 严氏好似入了魇一般,反复呢喃, “豪门贵女尚且如此,若恩郎为谋大业,有心与他人结姻,妾该如何?” “若恩郎贪功冒进,如刘备这般失了妻儿,妾又当如何?” 不是所有人都会优待战俘,严氏在长安的时候就曾亲眼目睹那些粗鲁无礼的士兵恣意凌辱被俘虏的女眷。当时若不是庞舒仗义相救,她与那些女子只会是同样的下场。 自与糜夫人交谈后,严氏曾拼命捂在心底深处、试图遗忘的恐惧被再次唤醒。 她惶惑不安,却无人可以倾诉。直到乔姬端着药盅出现,她才像找到救命的药草一般,将一切担忧全部倒出。 乔姬认真地聆听完严氏的忧虑,提议道:“夫妻之间最忌无端猜疑。夫人何不向将军问个究竟?” “恩郎若有异心,岂会相告!” 见提议被严氏毫不犹豫地否决,乔姬苦思许久,迟疑道:“夫人何不旁敲侧击?听闻高统领与将军最为亲厚,将军的心思,他应该知晓几分。” 严氏便招来高顺,以询问糜夫人之事为由,旁敲侧击。 陈宫一听说高顺回来没多久就被严夫人传唤,一拍大腿,气愤道: “我道无仇无怨的,严氏怎会突然陷害我。原来是高顺从中搞鬼,企图离间我与主公。” 他的夫人疑道:“此话怎讲?” 陈宫恨道:“我从未得罪严氏,严氏一妇道人家何至于针对我?倒是高顺——高顺与我素来不睦,前些日子又为拉拢臧霸的事起了分歧,对我怀恨在心。试想,严氏一内宅妇人,为何要召见高顺?必定是高顺贿赂严氏,欲借严氏之手让我有苦难言,而严氏昨日敲打了我,今日正拿此事找高顺要报酬呢。” 陈宫的夫人目瞪口呆:“这……夫人是将军之妻,身份贵重,要什么东西没有,会看得上高统领的贿赂?” “那可未必。”陈宫看向窗外,手负在背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毫不知自己头上多了口锅的高顺此刻也十分的苦逼。 被主母绕过主公传唤本就不是一件好事,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应召,进入正题后……他完全不知道严夫人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 严夫人所问,全是一些琐碎的事。 高顺无法,只能挑着自己知道的回答。但他这样的行为在严氏看来等同敷衍,让严氏很不满意。 半刻钟后,茫然而来的高顺从原路茫然而去,留下严氏一个人脸色阴沉、心情灰暗。 没过多久,吕布回来了。观其面色神态,和严氏如出一辙,沉得能拧出墨汁来。 两人一照面,吕布先问:“何事惹夫人不快?” 严氏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推却道:“夫君先说。今早出门时还好好的,怎回来的时候带着气?” 吕布将盔甲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我昨日才重赏了高顺一番,念他讨沛有功,所赐不菲。结果今日出门,你道怎的?原来那污蔑我凌辱部下之妻的流言,最先竟来自于高顺府!” 严氏惊讶至极,秀口微张:“夫君确定?” 吕布尴尬了一瞬,抵着茵席的脚趾根不安地磨了磨:“夫人莫要生气……我前个月去高顺府上喝了几杯,不甚饮多了酒,醉得脑子发白……与高顺府上的侍女戏言了几句……” 严氏面无表情。 吕布握住严氏的手:“可那只是酒后胡言!布未曾酿下错事。更何况,即便布真的……那也是高顺的侍女,何来‘辱部下妻妾’一说?这高顺,明面上忠心耿耿,没想到竟是个内里藏奸的,因为嫉恨我调戏他的爱婢,便编排是非,毁我英明。” 严氏欲要出言讥讽,却想到厢房里的糜夫人,忍耐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吕布又问:“听说你今日找来高顺,所为何事?” 严氏不好说自己是在窥探吕布的行踪,随口搪塞道:“高顺散谣一事,我也略有耳闻,因而找他来试探一番。可惜,他答非所问,妾问不出任何名堂。” 吕布听了严氏的话,对高顺意见更深。 就在此时,门外卫兵传来急报。 “报!沛城……沛城失守,已被曹军占领!” “什么!?” 吕布一跃而起,声如闷雷,“昨日高顺才与我汇报‘攻占了沛城’,今日你就跟我说‘沛城失守’?” 那卫兵伏倒于地,两股战战:“今早往沛城运输粮车的时候,城门不明原因地轰塌。据逃出来的士兵称,当时有雷鸣作响,仙雾弥散……” 听着这玄而又玄的描述,吕布眉宇直跳。 卫兵汇报完,魂不守舍地加了一句,“此事太过神诡,兵将无心作战,还有人说……说……” “说了什么!” “说……曹操奉迎天子,乃正义之师。城门奇事,那是东皇太一派遣天兵天将帮助曹操讨伐将军……” “一派胡言!”吕布掀了桌案,“这世道乱了多少年,你见哪个神仙下凡匡扶过社稷,拯救过黎民?神仙之事,本就是愚民杜撰。哪怕真的有,也决计不可能帮他曹操!尔等守城无能,还敢把过错推给鬼神?我若是你们,不如趁早羞愤自尽,也好过被曹军耻笑,笑掉他们的大牙!” 报信的卫兵哆嗦着退下,吕布又踹了一脚被掀翻的桌案,唤来侍从:“去,把高顺给我叫过来。” 位于徐州西部的沛城刚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兵戈,获胜一方的兵将们正在修补城门。 “崔部丞的手段着实厉害,不说敌军,连我们己方的人都有好多给吓懵了呢。” “此等神仙手段,闻所未闻,更别提亲眼所见。” “听说是叫‘面粉爆炸’与‘小狗效应’?当真稀奇得紧。” “是‘粉尘爆炸’和‘狭管效应’,什么面粉啊狗的,凭白没了格调……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总归很厉害就是了。” …… 崔颂坐在城主府内,刚用白帛画了一张“城门加固结构图”。 夏侯惇掀帘而入:“城中已安定,并按照部丞吩咐给每户分发了一些粮食,如今城内的百姓对我们已无明显的抵触情绪。” 崔颂将白帛递给夏侯惇: “让人照着这份构图加固城门。” 夏侯惇接过白帛看了看,半天看不出名堂来:“……军中前段时间召了一位擅长机关术的士人,我拿去给他看看。” 崔颂送走夏侯惇,放下毛笔,改用一根鸡尾在木板上涂涂画画。 如果有来自后世的人现在他的身后,一眼就能看出崔颂是在进行某项活动的受力分析与公式运算。 半个月前,他让夏侯惇佯装败退,实则在睢水边驻营休整,同时等候粮草,以逸待劳。 后来高顺回返徐州,崔颂根据两地的距离与高顺的马速算好大致的时间,在高顺回城汇报完“喜讯”后立即发动,一举夺城。如此一来,不但动摇了吕军的军心,亦会使心旌神摇的吕布勃然大怒,与高顺等将失和。 至于如何迅速夺下沛城,震得吕军无心应战,这就要靠人心的估测与精密的化学、物理计算了。 崔颂先是派遣了一只小队,伪装成富商的模样,往袁术领地的方向运送麦粉,设计引吕军前来抢夺。 而后,在吕军打开厚重的城门,将大量麦粉往城内运的某个瞬间,用箭雨把落在后头的几车麦粉袋射穿。 城门打开时产生的“狭管效应”会在一瞬间把露在外面的麦粉往半空中带,迅速布满内外城门。等城门口的麦粉达到一定浓度,曹军将葛布浸上灯油,缠在箭枝上,点火。后发而至的火矢迅速点燃粉尘云,急剧升温、升压,引发爆炸。 其威力之强,直接将城门炸了个窟窿。 吕布的军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而骇人的事,正六神无主、惊恐无措之际,夏侯惇的兵马已兵临城下,将他们团团包围。吕军还未迎敌,沛城便已沦陷。 至此一役,暂且不说周围势力如何惊畏戒惧,捷报传到许都的时候,群臣皆惊,唯有曹操哈哈大笑。 “子琮文武双全,见识广博,有此奇才,真乃我大汉之幸也。” 皇帝刘协认同了这一说法,写了一封制书,顺着曹操的意思夸奖了一番,送去前线。 而吕布这边,则是再次派遣高顺,欲往沛城收复失地。 高顺离开徐州的第五天,崔颂暂住的居所跑进了一只老鼠。 随军保护的兵士正要打死那只胆大包天的老鼠,却被崔颂轻松地拦下。 然后,这个兵士就见崔颂从老鼠背上撕下来一张假皮…… 作者有话要说:士兵:请考虑一下留守士兵的心理承受力,谢谢。 第137章 围城 见士兵一脸懵逼, 崔颂笑了笑: “无事。这是我家能人异士养的‘宠物鼠’, 已用草药除过疫气, 不会引发灾祸的。” 士兵持续懵逼地退下, 直到退出一段距离, 他才回过神,心想, 他刚刚在意的并不是老鼠会不会偷吃粮食、引发鼠疫的问题,而是……刚刚那一幕带给他的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了。 ——在阳光下愈加显得隽秀优雅的文士,从一只肮脏平凡的老鼠身上……额…… 士兵连忙把自己脑海中的画面赶走, 再看崔颂, 只见他持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石, 横在假的毛皮上端, 不时地移动比对。 士兵往崔颂的方向走了两步, 见他没有阻止, 慢慢地走到他的后头, 好奇地看向那块琉璃石,惊得失去言语。 只见那平滑得好似面饼的琉璃石上, 印着几个细如蝇脚,歪歪扭扭的古怪字符。 “这是何物?” 听到士兵惊骇的提问,正认真看着“简易版放大镜”, 辨识上面呈现的英文字符的崔颂,未曾关注士兵的神色,随口答道: “此乃军情。” 听到军情二字,士兵的后脊下意识地一僵, 但想到他完全不认识那奇怪字符,他又放松了下来。 崔颂正研究着乔姬送回来的情报,丝毫不知道旁边见识到放大镜功效的士兵已脑补了一段“神仙赐下可窥探天机的法宝给崔部丞”的神异故事。 早前他与郭嘉一同构思这个传讯方法的时候,最开始的难处是放大镜——此时虽已有较为成熟琉璃技术,但论通透度,与后世相比仍有不少的差距。 后来,二人找到能工巧匠解决了这一问题,接着便考虑如何“隐匿其踪”。由于古代的汉字笔画太多,要写成小字极不容易,再加上机密性的考虑,他们选择用极细的兽毛作笔,以崔颂所知的现代英文缩写与阿拉伯数字作讯,写成饼屑大的小字,由乔姬饲养的药鼠带着,借住千里马“挪朽”的协助进行两端传信。 ——感谢班主任的凝视,让英语废渣的他顺利掌握基础单词,能够在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代学以致用。 崔颂解了码,确定了高顺的行踪与出城时间,开始筹备下一阶段的事宜。 在离开沛城之前,他去见了攻城时虏获的敌方主将——张辽。 话分两头。领命前往沛城收复失地的高顺坐在高头大马上,沉郁而寡言。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有沛城的离奇失守,有严氏的莫名传召,有吕布的迁怒怪罪,还有陈宫的意有所指…… 烦乱躁动的心绪让他想要疾挥长鞭,策马狂奔。可他身为一军主将,身负重责,不可随性而行,只得吐出一口浊气,将个人感情放在一边,专心思考攻城之法。 行军至一处密林,高顺正在思索沛城的沦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突然间,队伍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喊: “快看!前边的怪影是什么?!” 一声落下,整个骑兵队开始骚动。 向来井然有序的“陷阵营”陷入从未有过的混乱,高顺急忙抬头,透过密集的骑军与斑驳交替的树影,看到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密林的间隙,交缠着五颜六色的光束。那些光束缓慢而无序地变换着方位,形同鬼魅。 立时便有人喊了句:“这是神仙的法术!若有谁挨上一记,即刻尸骨无存!” 全军哗然。 又有人大喊道:“听闻沛城城门无端被毁,乃是曹军引来神仙相助!仙雾袅袅,神火漫天,乃城外斥候亲眼所见;惊雷巨响,如同山崩,乃邻城兵士亲耳所闻!我等纵然英勇善战,战无不胜,以一当十,可凡人血肉之躯,安能胜过神仙手段,对抗天意?倒不如顺天而行——” 高顺听着开头,就已觉得不妙。他找到发言者的所在,艰难挤马上前,趁他话音未落,一刀斩下他的头颅。 血渍飞溅,染红白锋。 高顺眉眼冷厉:“敢乱军心者,杀。” 喧哗暂止。 “我高顺与诸位同军多年,几次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天下人畏我等之威,取名为‘陷阵营’,正有‘以军陷阵,生死不论’之意。今天下大乱,民皆失所,饿死者无数;我等侥幸,随将军出战,衣食无忧,得庇家人。若世上真有神仙,为何降下此番祸事,弃黎民于不顾?若世上真有如此神仙,我等亦不必心存敬畏——天子无道,民尚且讨之;若上天无道,”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道, “我、等、亦、诛!” 已濒临崩溃的军心,如奇迹一般稳定了下来。 高顺没有选择冒险,继续走那条五颜六色的林道,而是绕路,从另一处沼泽错落的山道行进。 “陷阵营”离开后,藏在林道另一头的崔颂示意士兵撤下“道具”。 站在四个方位的士兵吹灭怀中的油灯,将包裹在油灯罩上的厚实麻布收入怀中。 原来,在高顺的军队抵达之前,崔颂命人取了不同颜色的琉璃罩灯,蹲守在不同的位置。等见到高顺的军队,这些举灯的士兵用厚实的麻布盖住大半灯罩,只留出一个拳头大的开口,对准军队的方向。 借助林间的水雾、尘埃等分散质,这些灯光被“丁达尔效应”制成一条条光束,在光线暗淡的密林里逡巡。 早被沛城事件弄得人心惶惶的吕军,见到如此诡谲的光影,必然心生动摇,不会轻易涉险,踏入林地。 崔颂听着斥候的回报,当听到高顺那番稳定军心的言论时,他微有触动。 “如此良才英杰,可惜不能为主公所用……” 虽然事情结果与他计划的有些出入,吕军的军心被高顺那段慷慨激昂的陈词安抚,但是吕军还是选择绕道,放弃这段平坦的林地,改道从山间沼泽走,这便已注定了“陷阵营”的溃败。 “陷阵营”擅长冲锋陷阵,而山间沼泽的地形,最不利骑兵的发挥…… 在徐州等候消息的吕布,得到了被曹操围城的消息。 正在饮酒的吕布不敢置信地站起身:“这怎么可能?!高顺已去攻打沛城,曹操初占城池,不想着巩固防守,竟贸然来围下邳?他就不怕被我和高顺夹击?” 报信的士兵不敢抬头:“曹操……曹操派人说,高统领已兵败被俘……” 吕布一愣,随即嗤笑:“曹操可是昏了头了,以为扯这等子可笑的谎言就能让我畏战?高顺战无不克,出无不利,所率领的皆是一等一的精兵,他曹孟德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击溃高顺?哪怕高顺一时不慎,被他曹孟德击败,他也有全身而退的本事,谈何被俘?” 士兵不敢说话,哆哆嗦嗦地奉上一物。 他的手因为恐惧而无力,本承在手心的东西不慎被抖落在地,咕噜噜地滚了一圈。 吕布看了一眼,双目暴起。 那是高顺佩刀上的柄环。 吕布捡起那个柄环,摸到上面熟悉的凹痕:那是不久前他与高顺比试武艺时,不慎损伤的部位。 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主将的佩刀落在敌方手中,并拆下了其中重要的部分?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闻讯而来的陈宫来不及行礼,立即安抚道:“主公莫慌,此必定是曹军动摇主公的奸计,决计不能让他们得逞!” “曹贼有恃无恐,若非万全把握,他怎敢来围?这是曹贼送来的佩剑之柄,确是高顺之物!可见高顺确实为他所败,为他所虏!” 陈宫眉宇深皱:“即便如此,主公亦有一敌之力。还请主公振奋军心,出城迎战!” 吕布听不进陈宫的谏言:“高顺何等骁勇,竟溃败得如此迅速!听闻曹操那边有似神仙般的神诡手段,莫非……” 陈宫打断道:“将军!这不过是曹操虚张声势,故弄玄虚罢了。世上本无仙神,纵是有,他曹操何德何能,能让他得了?至于高顺……我冷眼看,他早有不臣之心。此番事端,应是高顺与曹操合谋,欲让将军心生畏怯,不战而降啊。” 这一番言论,打断了吕布想要投降的念头。 比起高顺被曹操迅速击败、俘虏的消息,高顺的“背叛”反而让吕布容易接受。 哪怕高顺背叛,与曹操联手,他吕布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可若曹操有轻而易举击败并俘虏高顺的能力,那他吕布对抗曹操,可谓胜算渺茫。 陈宫见吕布被他说动,再接再厉:“将军已与臧霸重修旧好,守望共助。如今曹操兵临城下,这不仅是将军的威胁,亦是臧霸的威胁。将军何不修书一封,向臧霸求救?” 吕布遂写了封书信,让人送去给臧霸。 陈宫要吕布出兵,走水路绕到曹军背后,痛击曹操。 吕布本已答应,可未想到,临出城前,他的夫人严氏突然拉住了他。 “若将军出了城,还未绕到曹军背后,曹军攻打下邳怎么办?城中又有谁能相守?不如等臧霸援军赶至,与他合击曹操,这才是上上策。” 见吕布被严氏说动,陈宫气急。 第138章 会师 陈宫气急, 指着严氏道:“妇人安的何心!” 又对吕布道:“沛城一事, 本就引得军心浮动, 如若拖延, 任凭士气衰落, 则我军再无完胜曹操的可能!当务之急,必须由将军一马当先, 顷刻出战,以鼓舞士气、稳定军心。若是连将军都退却了,闭城不出, 让底下的兵士做何想法?避战, 躲得了一时安宁, 却会招致灭顶之灾, 还望将军三思。” 不等吕布再次动摇, 严氏怒道:“居心不良的怕是你陈宫!夫君出城应战, 若是胜倒也罢了, 若是……妾知夫君一世神勇,可再神勇之人, 也会被暗箭射伤,被阴谋诡计陷害。昔日西楚霸王项羽,绝世英雄也, 不也被高祖(刘邦)以计击溃?你只道胜利如何,却绝口不提‘万一’。如今夫君尚未穷途,援军臧宣高(臧霸)几日便能赶至,到时有了臧宣高的襄助, 夫君必然如虎添翼,一举击垮曹操。你陈宫此时鼓动夫君出战,莫非是与曹操合谋,意图害死夫君,成为这徐州之主?” 陈宫差点被气得老血喷出。他一向瞧不上严氏,却不妨被对方有理有据、似是而非的反驳打了个措手不及。更糟的是,严氏的话不但听起来有几分道理,还是诛心之论,使他陷入极被动的局面。 眼见吕布虽未明说,怀疑的眼光却已飘来,陈宫恨不得剖心剜肺,以此证明自己的忠诚与清白。 可他并不能这么做。他只能克制自己大骂的冲动,无愧无惧地盯着严氏:“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严氏顿了一顿,面色冷然。 再转向吕布时,她已粉面含珠,哀泣难言: “妾愿与将军生死与共,可妾……不愿将军成为西楚霸王。” 吕布已立决定:“再等五日。” 这便是决定坚守五日,等臧霸来援助了。 陈宫怒极:“将军为何不信我?若我与曹操合谋,当初何必背叛曹操,迎将军入城?” “陈宫台,你常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焉知你对曹操与我——不是‘此一时,彼一时’耶?” 陈宫拂袖而去。 他来到城墙上,望着不远处驻扎的曹军,愤恨大呼:“今日之吕布,与昔日西楚霸王(项羽)何异?若我早知吕布优柔反复、儿女情长,尽听妇人之言,我何必投效于他!” 这番话传到吕布耳中,更让他觉得陈宫与自己并非同心,从此对陈宫的进言愈发不爱听了。 将下邳围住的第一波曹军,乃是由曹操的长子曹昂所领。 历史上的曹昂本该死于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正是去岁。 但因为崔颂这只来自千年后的“蝴蝶”扇动翅翼,将几年前就该英年早亡的戏志才拉回人间,而戏志才又恰好随军至宛城,并在张绣降而复叛时及时发现异常,挽救了曹昂、典韦、曹安民与众兵士的性命。 如今,曹昂作为曹操唯一成年的儿子,且孝廉端方、能力出众,深受曹操的喜爱与信任。此次围吕之战,曹操力排众议,派自己所爱重的长子做先锋,也是有着势在必得之意。 曹昂在下邳城外驻军,并不急着进攻,只派了人去徐东打探臧霸的行程。 在巡视完军营后,曹昂去了军师的布帐。在帘外提醒一声后,曹昂掀帐而入,褪下披风交给身后的随卫,迈步进入。 他在距离军师五步的地方站定:“昂来与军祭酒,共商攻城良策。” 原来坐在帐中的,乃是郭嘉。 郭嘉请主帅入座,将手边的白帛推了过去。 “驻军三日,行水攻之策。” 曹昂问:“若吕布出城迎战,当如何?” “将军放心,吕布三日之内必然不会出城。” 曹昂不明白郭嘉为何如此笃定。他素来直爽坦荡,求问缘由,却见郭嘉但笑不语。 曹昂想到之前听到的情报,脑中灵光一闪: “让我猜上一猜。或许,并非祭酒有所筹谋,而是……‘惟信任一人’也?” 郭嘉与他一路同行,但凡施计,不会绕过他这个主帅。 而若郭嘉不曾设计吕布,却笃定吕布三日内不会出城……必然另有依仗。 结合出征前,自己父亲交代的用兵计划与注意事项,曹昂很快猜到:吕布闭城不出,一定是夏侯惇那边的军队做了什么。 “惟信任一人也”,这一人指的便是郭嘉的好友崔颂。而之后郭嘉的反应,确实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夏侯将军的部队今夜与我们汇合。关于水淹下邳一事,嘉心中已有方略,但论具体施行,还需子琮的协助。” 郭嘉擅长地形辨识与“势”的分析,可要论决堤引水的迅捷与准确,无人能敌过崔子琮。 “如此甚佳。” 曹昂欲出,与郭嘉一同起身,却见郭嘉站起时忽而一个踉跄,以手扶额,险些被桌案绊倒。 曹昂连忙扶住郭嘉,急声道:“祭酒这是怎了?可是身体不适?” 郭嘉移步站稳,放下扶额的手,不在意地一笑:“许是昨晚睡得迟,今日有些疲乏,站一会儿便好。” 曹昂心头略松:“还请祭酒保重身体,莫要逞强。” “这是自然。劳将军挂心。” 得到郭嘉的应诺,曹昂却仍有些不放心:“不如让随军医丞看上一看,也好安心。” “医丞事忙,当紧着受伤的兵士为先。嘉不过偶然不适,实无病患,何必劳师动众,叫医丞白跑一趟?” 被郭嘉拒绝,又见他面色正常,确实不似患病的模样,曹昂只得作罢:“既如此,祭酒先好生歇着……若确有不适,定要叫医丞来好生看看。” 郭嘉应下,目送曹昂离开。在曹昂即将掀帘而出之时,他突然开口叫住曹昂: “方才之事……还请将军遮掩一二,莫让子琮知晓。” 曹昂转过身:“为何?” “许是囿困于恩师病故之事,子琮于‘病’之一字过于偏拗。未免他徒劳担心,胡思乱想,还请将军为嘉守密。” 曹昂一想,以郭嘉目前的状态来看,他确实看着没什么事。可如果崔颂真如郭嘉所言,对病恙上的事比较忌讳,那他极有可能因为对郭嘉的关心而胡思乱想。郭嘉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且不说目前是非常时期,不能扰乱军师的心态,就算是平时,也没有让人好友白白担心的道理。 于是曹昂答应了郭嘉的请求,离帐而出。 傍晚,夏侯惇的军队抵达下邳郊邑,两军成功会师。 郭嘉穿着轻便的软甲,站在军队前头,在逐渐靠近的兵马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很快,他找到了他想找的人。而那人也在此刻投来目光,与他的视线胶在一处。 郭嘉定定地看了许久,在心中评估: 好似瘦了。回去得加个餐。 崔颂仔细地将郭嘉打量了一遍,在心中评估: 气色不错,近日应该没有熬夜酗酒。 会师过后,郭嘉与崔颂肩并着肩,默契地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两人先是商量了水淹下邳的详细方案,仔细推敲掘渠点与引流方式,定好正事后,才开始闲聊起各自的行伍生活。 这一聊便到了戌时。两人随意吃了顿军粮,配着皮囊中的泉水——当然这对有着口腹之欲的崔颂来说简直和酷刑没什么两样,还好郭嘉竟带了一坛子腌菜和干果,帮着崔颂改善了伙食——准备就寝。 郭嘉道:“等攻下下邳,就不必吃这些了。” 赶了两天的路,崔颂早已睡眼朦胧,但他还是撑着意识,认真答道:“我知奉孝心意……” 郭嘉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漏了一拍。 “……知奉孝迁就于我,在吃食上格外注意,”崔颂继续迷糊地嘀咕,“实则不必如此。今逢乱世,寻常人连饭都吃不饱,何谈口腹之欲?能得饱食,已是幸事。我若还要在味道上讲究许多,岂不混账?” 郭嘉的心回归原处,轻声道:“并不混账……” 他望着军帐的顶部,意味不明地说道, “子琮,自然是最好的。” 旁边的崔颂已然睡着,发出轻而绵长的呼吸声。 郭嘉却是看了许久的帐顶,方才转过身,极小心地,将旁边的人搂入怀中。 一夜好眠。 崔颂一觉醒来,发现旁边的位置已空,郭嘉不知何处。 他取了点水,随意洗漱了一番,利落地束发,戴上兜鍪。 他走出军帐,闻到炊烟的香味,正是军中伙头在做朝食。 饮下一碗热腾腾的麦粥,就着粥啃了三个干硬的大饼,崔颂起身踱步消食,走到第一百零一步的时候,郭嘉回来了。 “用过饭了吗?”崔颂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 郭嘉点头,朝他怀里丢个了布包:“先回帐里坐会儿,一会儿出发。” 崔颂回到帐内,好奇地打开布包,发现里面竟是两个被烤熟的鸟蛋。 他不由问道:“你一大早不见踪影……是为了这两个隹蛋?” 郭嘉摇首:“并非如此。我今日与兵士一同寻水,偶然发现这两个隹蛋,便一同带了回来。” 第139章 水淹 崔颂看着那两个拇指大的鸟蛋, 心想连他的牙缝都不够塞, 更别提分给军队里的人了, 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准备私吞。 他分了郭嘉一个, 不管他“已经吃过”的说辞, 把剥了壳的鸟蛋精准地塞入郭嘉的嘴里。 被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牙尖,郭嘉顿了片刻, 囫囵咬碎吞下。 “快吃吧,该出发了。” 说完便掀帐而出。 崔颂不曾察觉到异常,熟练地将手上的鸟蛋壳捻开, 把那弹珠大的莹白食物丢入嘴里。 一股若隐若现的鲜香味充斥口腔, 干饼留下的粗粝感被迅速冲淡。 听到聚军的号角声, 崔颂将蛋壳埋进土里毁尸灭迹, 扶正兜鍪离开营帐。 曹昂和曹定(曹安民)轮流率领骑兵去下邳城下假意示威, 各种挑衅喊话, 欲“引”吕布出来。 吕布见曹军如此行事, 笃信其中有诈,对严氏的说辞更多了几分认可, 下定决心闭城不出。 在城墙上驻扎守卫的士兵本就畏惧于“沛城城门因仙法崩塌”的传言,此时见曹军如此嚣张,只几十人的骑兵就敢跑来城下示威, 愈加认定曹军有恃无恐,藏鬼神之能;又见吕布“不敢出面”,任由曹军叫嚣,便觉得他是怯了战, 因此更加畏惧曹军之威,终日惶惶不安。 陈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没能忍过一天,再次去吕布府上。 “请将军立即出兵!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吕布见陈宫又来劝他出兵,心生厌烦:“我已收到臧宣高(臧霸)羽檄,他过两日就能赶到,只等与他会合,同讨曹贼。” “将军,夜长梦多!” “你这人真是怪得很。城中粮草充足,我何必出去冒险?” “再等二日,城中士气便会被磋磨殆尽,到那时,便是将军有‘匹敌千军’之勇,也改变不了败北的局面。” 吕布用力扫落案上的酒樽: “还未开战,便来咒我?你若再不退下,休怪我长鞭无情。” 陈宫夷然不惧:“你今日纵是打死我,我也要犯颜进谏——曹军若真有鬼神之能,早已将下邳夷为平地,何必派骑兵过来示威,扰乱我军军心?曹军此举,实为故布疑阵,欲让将军以为其中有诈,不敢出城。由此可见,曹军所谋甚深,正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若不出城迎击,及时制止,恐我等危矣。” 然而吕布对陈宫早已失去信任,又听他言论刺耳,觉得是危言耸听: “曹军虽只派了一骑轻军,却在十几里外驻扎着千军万马。焉知曹军此举不是故意引我出城,好趁机施以暗算,夺我徐州?” 陈宫拔下头上儒冠,狠狠往地上一掼,神色间隐有几分癫狂:“公莫非忘了昔日董贼因何而亡?” 吕布丝毫不怵,反而逼视陈宫:“你好生大胆,竟敢把我比作董贼那老匹夫?” 陈宫冷然而笑:“董卓尚能听几耳士人的谏言,尔安能比?” 吕布大怒,让人把陈宫抓起来软禁。 夜晚,吕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地想起白日陈宫的怒叱。 “莫非真是我错了?” 自郝萌反叛,他便鲜少再听陈宫之言——先是不听陈宫之言,半途反悔嫁女,杀死袁术的来使,引得袁术引兵征讨,折兵损将;后来又不听陈宫之言,撕毁与曹操的合作,帮助早已式微的袁术,招致今日的灾祸。 如今,曹军兵临城下,早已衰败得不堪一击的袁术无法提供救助,只留他一个人在深夜怀疑人生。 他以为陈宫存了害他之心,可到最终,不听陈宫之言的他竟泥足深陷,举步维艰。 吕布不由有些懊恼,再次自问道: “莫非真是我错了?” 旁边的严氏被他的动静吵醒,困乏道:“夫君还不安置?” 吕布沉沉地叹了口气:“英雄末路,明日不知着落,如何睡得着?” 严氏低声道:“何至于此?大不了投降便是。夫君英武赫赫,天下人欲争着纳入麾下,君与曹操,也不是项羽与刘邦那般水火不容的境况,尚不及末路。” 自听了乔姬的劝告,严氏便对吕布称霸一事很不感冒。在她看来,与其让吕布成王称霸,倒不如成为某方霸主的麾下武将,总好过现在这样,白守着一个主公的名头,成日里担惊受怕。 吕布一听,虽然对严氏说的“投降”有些不悦,却也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 的确,现在的情况是很遭,但最糟糕也不过是被曹操打败,成为他的俘虏。以他的骁勇,曹操肯定会收他为己用,需要担心的只是待遇问题。 想到曹操的“爱才之心”,吕布心下略安,拍了拍严氏的手,逐渐沉沉睡去。 第二日,吕布去见了陈宫。 陈宫一动不动地倒在榻上,双眼禁闭,不看吕布一眼。 吕布缓缓道:“昨日,布亦有不对之处……” 陈宫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动了动。 吕布坐在他的榻旁:“先生一直为布出谋划策,无论先生心中作何想法,先生于布有再造之恩,这是事实。” 陈宫叹了一声:“宫昨日有一言甚为不妥。将军比起董卓,实则胜出许多,于心性而言,甚至更胜于袁本初。” 至少,哪怕吕布再不信他,再怎么被他直言顶撞,都没有像董卓那样随意折磨打杀,也没有像袁绍那样外宽内忌,仅因为臣下“刚言犯上”便恼羞成怒,予以重罚。 至少,在没找到确凿的谋反证据以前,吕布仍礼待于他。 “以将军之人材,实不该沦落至此。宫只遗憾……不能取信于将军,不能为将军所用。” 吕布默然,丢下手上的烧鹅,留下一句“先生且好生歇着”,便匆忙离去。 陈宫睁眼看着空荡荡的身侧,再次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是夜,吕布正要入睡,忽觉心神不宁。他无暇顾及严氏落在后头的呼唤,提着长戟跑出府衙。 忽然,他听到远处传来汹涌的水声与模糊的哭喊声。 吕布神色骤变,折回府衙,直奔马厩,骑上赤兔马往声响传来的方向奔去。 此时本是宵禁,街上除了巡夜卫兵,并无旁人。远处的异响渐渐增大,不少人家被吵醒,却无一人敢点灯,更无人敢出门瞧个究竟。 就在吕布靠近外城的时候,赤兔马突然受惊一仰,险些将毫无准备的吕布掀下来。 吕布虽神思不属,到底武艺强大,他以极快的速度勒紧马绳,强迫赤兔马落地。 然而马蹄着地的时候,传来的并不是清脆的声响。 水波漾开的声音传入耳中,赤兔马来回踱了几步,高声嘶鸣。 吕布惊愕地从怀中取出火石,点燃火光一看,地上竟淌着半指高的积水,从他的脚下一路漫延,伸向城外……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城外有大量的水漫入城内,并以惊人的速度上涨,再等小半个时辰便能将整座城淹没。 吕布咬牙切齿,他死死盯着城门的方向,眼底有火光在凝聚。 他挥动马鞭,毫不犹豫地往城门的方向赶去,沿路遇见一小支士兵,正是今晚的巡夜人。 “报告将军!北部城门被洪流摧毁!城门附近的水流已升至半人高,我等不敢耽搁,立即来与将军汇报!” 吕布觉得嗓子发疼:“城边的百姓如何?” “将军放心。冲垮城门后,水势略缓,城边百姓已往内城撤离,只是这水……” 吕布深吸了口气:“去找陈宫。” 这队士兵随吕布去往陈宫的宅邸。但闻叱马声响,马蹄飞践,惊起水花无数,打湿了他们的脚踝与足衣。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陈宫的宅邸,却远远看到陈宫的宅邸灯火通明,大门敞开,隐有喧肆之声。 一股不详感油然而生,吕布加快马速,冲进府内,急勒马的同时,放声疾问: “陈宫何在?” 府中喧声暂歇,一文士打扮的人越众而出,恭敬回复道: “侯成、魏续、宋宪三人奉将军之令,将邸主带走,我等不敢阻拦。” 吕布大惊:“我何时下此命令?” 旋即大怒,“这三个奸邪小人,竟然背叛于我!” 遂询问三人离去的方向,率骑兵前去寻找。 行至半路,吕布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儿,对身后这队骑兵道: “我去救陈公台,你们回将军府,保护夫人与小郎、小女。” 骑兵首领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违抗吕布的命令:“诺。” 独自一人寻迹而追的吕布,凭借赤兔马的脚力,很快追上侯成三人。 眼见还未出城,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拦下,侯成三人心底发憷。再一细看,拦住他们的竟然是吕布,三人更是被吓得口不能言。 “我吕布自问待你们不薄,你三人为何要背叛我?” 宋宪道:“陈宫与曹操有怨,我等缚其送至曹营,或可叫曹操退兵。” “放屁。”吕布怒目圆瞪,方天画戟直指宋宪,惊得他不住后退,“曹操攻城,乃为徐州而来,与陈宫何干?” 他一一扫过沉默的三人,又将视线落在狼狈被缚的陈宫身上: “你三人欲背叛我而转投曹操,抓了陈宫,乃为断我臂膀。今被我当场抓着,竟扯出如此可笑的谎话,当我是傻子不成?” 侯成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曹操有神人相助,我等无法抵御,另谋出路又有何过错?将军无能抵御,何至于拖我们一同去死?” 吕布气狠,指着魏续:“那你呢?你我有内外之亲,自郝萌谋反后,我更是将高顺的亲兵全数交予你,对你信任如此——却不想,最后先行背叛我的竟是你?!” 第140章 俘虏 却听魏续冷笑道:“高顺对你倒是忠诚, 却也不见你如何厚待。我与你虽有姻亲,却不过是缚了一根紧绷的弦, 随时可断。你信任高顺之时,与他称兄道弟,奉以兵权;可自郝萌背叛,你便多疑反复, 忌惮功高善战的将领。高顺尚不曾背叛, 你便能将他的兵权交于我,若有朝一日你对我起了疑心, 我岂非就是下一个高顺?” 吕布哑然。 陈宫厉声道:“将军勿管我,速去守城。” 侯成几人也想吕布早点走, 放他们一马,因此见陈宫劝吕布离开,没有一人阻拦。 吕布没有说话, 微垂着头,将长戟置于身后,似要打马离开。 侯成等人松了口气。这气还未松完,冷不防的,昏暗的路道上, 一道银光闪过, 三人还来不及惊恐,便已断头咽气。 吕布救下陈宫,道:“你与我来,我送你出城。” 陈宫被吕布拽上马, 疲惫地看着这座即将沦陷的城池:“将军欲往何处?” “开城泄水。” 这些水从北边的城门涌入,吕布准备驾马去打开南边的城门,以防城中汹洪泛滥,水伯害命。 陈宫道:“曹操恐怕不会放过你我,将军打开南门,曹军即可入城……” “可若是不开城门,任凭洪流肆虐,岂非叫所有人在城中等死?” “宫并非阻止将军开城,只想问一问将军:开城后,可愿与曹军背水一战?” 赤兔马跑得飞快,吕布的应答却久久未曾传来。 陈宫苦苦保存的最后一丝赤忱,被这沉默缓缓浇灭。 当他心中的微光只余一星的时候,吕布忽然开口: “好。” 陈宫立即挺直背脊:“宫有一计,请将军细听。” 吕布听完陈宫的谋划,顿了许久,缓缓地说出他刚才没来得及说的想法:“在‘背水一战’之前,还请公台随我回府一趟,将你我的妻小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陈宫愕然,哆嗦着道:“兵贵神速,将军——” 最终,他颓然沉默,没再用任何言辞反对吕布的决定。 吕布先去陈宫家救出陈宫的老小,把他们托付给附近的亲兵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自己的府宅,让里面已经收拾好家私的仆从自行离去,自己冲往后堂,欲拉妻儿走。 严氏喊上乔姬与二三个忠心的侍女,跟着吕布趋履,忽而拉住吕布道: “糜夫人——” 吕布一顿,眉眼间掠过一丝挣扎。 严氏亦忐忑不安,既仓惶得想要立即逃走,又被善心与不忍掣住脚步:“夫君……糜夫人……” 刘备的妻妾小儿还在他的后院。 吕布叹了口气,抓紧严氏的手,将她搂入怀中:“夫人说得极是。来人——” 在仅剩的十个亲兵中点了两人,让他们去后院寻找刘备的妻妾儿女,把他们带过来。 在一旁充当背景人的陈宫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等了一小会儿,那两个亲兵去而复返: “回将军,刘备的妻儿不知所踪!” 不等吕布开口,陈宫借机发言道:“将军,刘备的妻儿应是趁乱跑了——你我已在此地耽搁太久,迟则生变。” 吕布不再犹豫,命令亲兵带自己的妻儿离开。 严氏听吕布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不跟她们一道,抓紧吕布的手腕哭道: “将军欲弃妾乎?” 陈宫勃然变色:“夫人,将军乃为夫人的安危着想,你怎能——” 严氏并不理会陈宫,兀自哭道:“昔日妾在长安,已为将军所弃,幸得庞舒仗义相救[1],今又弃妾,若妾落入他人之手,与死何异?” 陈宫一看吕布的表情就知道他被严氏的话说得动摇,“反复”的毛病又一次发作了,气得直跺脚。 “将军,你欲步项籍(项羽)之后尘乎?” 吕布头大如斗,闷声道:“容我再想想!” 还未想出个名堂,就传来陈元龙(陈登)与其父陈珪密谋反叛,杀死城门驻军,打开西边的城门放曹军进来的消息。 吕布险些没握住长戟,唉声道:“一切休矣。” 陈宫一脸麻木,没有心思再回复吕布的话,找了个台阶战巍巍地坐下。 寅时,吕布率众投降。 在被绑缚送到曹操营帐之前,陈宫悄声对吕布道:“念将军今夜赶马来救,宫再送最后一语——我与曹操有旧怨,不宜为将军求情。将军若想找人与曹操说好话,万不可去寻刘备。” “这是为何?” “将军记下便是。” 吕布叹道:“曹营之中,除却玄德,我并无相熟之人。” 陈宫亦叹:“清河崔颂,经明行修,几月前被朝廷表为司空部丞。听闻将军与崔颂有旧,可试之。” 然而,吕布与陈宫被直接带到曹操跟前,没有机会求助任何人。 曹操问:“奉先可有什么要说的?” 吕布沉默片刻,道:“祸不及妻儿。” 曹操回道:“这是自然。” 吕布又道:“高顺安在?” 曹操回答:“在牢中关了三天,等会儿放出来与你一聚。” 听到高顺确实是被曹操俘虏了,并没有背叛他,吕布心情复杂难言。 见曹操不再开口,他斟酌着道:“明公所戒惧的,应当是我吕布吧?若我归顺明公,明公如虎添翼,何愁天下不定?” 曹操正欲进言,忽见崔颂转身,快步离去。 此役的大功臣突然做出这番奇怪的举动,让曹操不得不停下与吕布的对话,抬脚追了过去。 其余人面面相觑,吕布见曹操离开,顾不上陈宫之前的警示,朝刘备使眼色: 玄德且救我一救。 刘备面色凝重,缓缓颔首。 这边曹操追上崔颂,疑道:“子琮这是怎么了?” 崔颂并袖一揖:“不愿让主公为难,故避退之。” 曹操更觉奇怪:“孤有什么可为难的?” “颂与吕布有旧。若颂留下,必定会为吕布求情。主公若欲杀吕布,颂的求情,岂非让主公为难?” 崔颂一面说,一面观察曹操的表情,很快确认了心底的猜测。 他最初“吕布兵败”这段历史的时候,就觉得其中的几个细节有些奇怪。 这个时间段的曹操虽重视刘备,但也同样防备着他。可史书上却这么记载:曹操听了刘备“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2](你没看见吕布是怎么对丁原和董卓的吗)”的话,就把吕布杀了。 这段记载中并未提到其他人,表面上看,好像曹操不曾询问其他谋士的意见,光听了刘备的一句挑拨之语就对吕布下手。 曾经的崔颂从未细想过其中的异状;可当他这几年恶补了经子史集,学会了这个时代的人的思考方式,再回忆这段,顿时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崔颂私下猜测,这段记载大约是用了春秋笔法。 在当时的场景里,刘备或许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可真正让曹操做出处死吕布这一决定的,并非刘备的三言两语。 怕是曹操本来就有杀吕之心,刘备不过是顺水推舟,明哲保身罢了。 崔颂自从有了这一猜测,就一直在琢磨:令曹操对吕布起杀心的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吕布两次叛主,杀了丁原与董卓吗? 若论“背叛旧主,转投他人”,先后归附公孙瓒、陶谦、吕布、曹操(过两年还会投奔袁绍、刘表)的刘备同样“战绩斐然”。可见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良禽择木,顺水跳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么,是因为吕布杀了两任“前主”吗? 这倒有些道理,毕竟无论哪个老板都不喜欢一个随时可能叛变,砍下自己脑袋的属下。 然而,要说吕布“次次叛变都砍老板的头”,这还真的冤枉了他。 姑且不说吕布背叛董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董卓对他动辄打骂,还乱丢武器,险些把他刺死;单单只论吕布依附过的势力(同盟的曹操与臧霸不算入内),除了丁原与董卓外,还有袁绍和张杨。……虽然最后都因为“布不安”,叛逃了,但他并没有对袁绍和张杨下杀手。 如此一来,唯一受诟病的“弑主”就只有丁原了。而其中是非,吕布与丁原的恩怨,外人无从知晓。历史上的吕布与丁原,也并非《演义》中的义父义子关系。单凭这个就定吕布生死,似乎也略显草率。 于是崔颂将目光放到吕布“本身”上。 吕布此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旁人口中的“反复无常”。“反复”到什么程度?明明同意了袁术结亲的请求,双方连流程都走完了,甚至连吕布本人,前一秒还觉得女儿嫁给袁术是好事,把女儿送上了路——结果,听了陈登父子三言两语的挑拨,立即叫人把女儿追回来,还把袁术的使者杀了。 就算放在现代,这样耳根子软,丝毫没有半点契约精神,动不动翻脸无情,把事情做绝的人,也是被人厌恶远离的。没人愿意与这样的人合作。 更遑论讲信义、重诺言的古代,若非利益牵扯,真的无人愿意与吕布这样动不动就反悔的人结盟。 说到底,曹操所顾忌的,无非是吕布的“不安定”罢了。 明白了曹操的想法,崔颂接下来的进言便有了思路。 作者有话要说:[1]“昔日妾在长安,已为将军所弃,幸得庞舒仗义相救”这句话引自《三国志裴松之注》之《英雄记》“(原句)妾昔在长安,已为将军所弃,赖得庞舒私藏妾身耳”,略作改动。 [2]15个字引自史书《三国志》,是曹操杀吕布前,刘备对曹操说的话。 . 顺便……小崔议论曹操杀吕的这段只是我个人的拙见,无任何考据价值。 第141章 进程 曹操听了崔颂的话, 没有直接应答,只拍了拍崔颂的肩:“此处无人, 子琮若有什么想法,尽可与孤说。” 倒是想起当年陈宫背叛、己方告急时,是当时尚未投效自己的崔颂做的说客,成功说服吕布退兵。 崔颂道:“吕布此人, 虽反复无常, 到底有个优点。” 曹操示意他继续说。 崔颂微微一笑:“正是:感情用事,任人唯亲。” 曹操眉宇微挑, 刚想着‘这算是哪门子的优点’,忽然心中一动。 他探究地看向崔颂, 对上崔颂不躲不避的目光,半晌,哈哈大笑。 “果然是个好‘优点’。” 遂往高台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转过身,招呼崔颂一同过去。 崔颂心中略舒,同样往回走。 曹操所担心的,无非是吕布的“不定”。他认为吕布的“反复”是一个不可控的因素, 为了避免这把过于锋利的刀伤到自己, 宁可毁之。崔颂所说的吕布的优点,实际上是他最大的弱点,也是他通过这场战役的布局,千方百计呈现给曹操看的东西。 若弱点是刀鞘, 崔颂不过是献鞘者。要如何处理吕布这把刀,只能看曹操的心意。 终究尽人事,听曹命罢了。 曹操回到高台,看着下方的吕布久久不语。 吕布见曹操面无表情,不表态亦无动作,心中焦虑不安。 又见刘备木桩子似的站在一边,分明答应了求情的事,却迟迟不向曹操进言;以为刘备想要反悔,情急之下,大声喊道: “玄德公——答应我的事,你忘了吗?” 见曹操的视线轻飘飘地往自己的方向飘了过来,刘备叫苦不迭,在心里把吕布骂得狗血淋头。 如果不是知道吕布素来如此“言语无状”,未必存有坏心,他都要怀疑吕布是不是死前想找个垫背的,故意把他拖下水。 “吕将军此话让备困惑,还请将军说个清楚,莫要叫明公误会。” 吕布自知失言,赶紧道:“布无状,仗着自己于刘玄德有恩,觍颜相求,欲刘玄德在明公面前美言几句。” 形势所迫,吕布不再遮掩,坦白他趁曹操离开时做下的小动作。 曹操便朝刘备笑道:“使君意下如何?” 被这么一搅和,刘备那句“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1]”也说不出来了,他仔细琢磨曹操的心意,试着折中取巧道:“若论避嫌,我本不该言,只是……” 他长叹了口气,“吕将军于我有‘辕门射戟’之恩,备在此斗胆,请司空抬一抬手,饶将军一命。” 曹操听到这中规中矩的求情,抚须道:“既如此,便应使君之求,暂且饶过吕布的性命。来人,请吕将军去‘客舍’坐坐,好生招待着。” 刘备:“???” 刘备没想到曹操竟然留了吕布的性命,把他软禁了起来,一时有些发懵。 他重新估量曹操的心思,越想,越觉得沉重。 曹操此举乃是明显的异常之举。刘备摸不透他的用意,便觉得后背发麻,好似被三两只蚂蚁爬过,耿耿于心,无法忽略。 倒是吕布,不知其中深意,只以为是刘备的求情起了效果。一边高兴,一边犹觉得刘备刚才的求情不够力度,遂朝刘备使眼色,让他再多求情两句。 刘备无语至极。好在吕布很快被带走,士兵们另压了陈宫上来。 “公台,许久未见。” 陈宫背脊挺直,没有接话。 曹操再问:“你可有话要说?” 陈宫冷哼:“但求一死耳。” 戏志才接收到曹操的眼神暗示,开口道: “你若一死了之,你的妻儿该当如何?” “罪不及妻儿,以曹公的英明,如何会与妇孺老弱计较?” 崔颂能猜到陈宫的一二分心思。 他之所以拒绝投降,决定慷慨赴死,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为了己身:他当初背叛曹操,给曹操带来几近灭顶的严重打击。夸张点说,他当时的行为称得上是“在曹操后背插刀,插得他差点就地扑街,再也爬不起来”。后果之严重,哪怕曹操愿意既往不咎,重新接纳他,也难免会有点想法。而陈宫自己,亦过不去心头那道坎。何必自取其辱。 另一个则是为了家人:他若活着,曹操就算重新启用,也会暗自戒备,心存芥蒂,而他的家人,将随着他的过去,一生蒙在他的暗影之下。既如此,倒不如以他的死,换取家人的平安。人死则仇消,他一死,以曹操的性情,就算有再多的暗怨,也会全部放下,替他照顾他的家人。 崔颂能猜到的,与陈宫相处多年的曹操自然也能猜到。 若是曹操并未获得崔颂的协助,根据历史的记载,他还要多用四个月的时间,等到己方士兵疲惫不堪、粮草几近用尽的时候才将下邳攻下。 那时的曹操,必定为了早点稳固局势,避免节外生枝,而将不安定因素吕布、陈宫、高顺全部斩首。 而如今,曹军精力、士气高涨,粮食充足,曹操不免对吕布等人生出不同的想法。 所以,在陈宫说完这段半请求、半激将的话后,曹操没有接茬,反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 “若我非要计较呢?” 陈宫:???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剧本,陈宫懵了懵,还想继续发动嘴炮说服曹操,就见曹操挥手召来士兵。 “堵上嘴,拉下去。”曹操欣赏着陈宫千变万化的表情,缓缓加了一句,“带去‘客舍’,与高顺同室相伴。” 陈宫与高顺,向来相看两相厌,曹操这一招不可谓不损。 被堵了嘴的陈宫发出“呜呜呜”的声响,蹬着脚被士兵带走。 围观了一整场的刘备隐约摸索到曹操的意图,不知是喜是忧。 曹操处置完降臣,对有功之臣简单地嘉奖了一番,便亲切地拉着刘备,让他和自己同坐一车。 再次被曹操搞“特殊待遇”的刘备炸得寒毛直竖,险些把后背的衣服都顶起来了。 他深知曹操此举有施压试探的成分在,哪怕他极为沉得住气,面对这时不时的裹糖之毒,亦不免生出一分烦躁。 意识到这一点,刘备心中一凛,暗道: 曹操果非常人也。如此心性,稍有不慎,便会被他逼得失了分寸,需得更加小心才是。 却不知曹操那边也在感慨刘备的难啃。他暗中逼迫了那么久,就等着刘备露出破绽,一击除去。谁知刘备竟像个牛皮水囊,怎么压都压不破,还能将他的劲力推回来几分。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表面上惺惺相惜,同坐一辆车,携手而去。 剩下的人亦三三两两地散了。相关人员按照曹操的指示,投入下邳的重建中。 过了两个月,下邳焕发新生。曹操接纳原在吕布军中的陈群父子,征陈群为自己的掾属。 同年同月,曹操受引荐,召用王模、周逵。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春,传来袁绍大破公孙瓒,占据幽州的消息。 朝廷封刘备为左将军,赐金印紫绶。 压力山大的刘备,在多次被董承的人“巧遇”,甚至有一次被董承本人“巧遇”后,实在忍耐不住,对着董承看似客气,实则暗藏胁迫地道: “君如此行径,不怕我上报给曹司空吗?” 董承丝毫不怕他的胁迫,桀桀而笑:“刘将军若是能向司空禀报,早就去了,何至于被我纠缠这许久?” 刘备冷然回视。 董承继续道,“因为将军知道,一旦此事通禀了曹操,我定会拉将军下水。而曹操正愁找不到名目处置将军,必会借题发挥。这种将自己的把柄奉上,正入曹操下怀,自取灭亡的行为,将军如何能做?” 刘备道:“君欲何为?” 董承从怀里取出一条绸衣带,作出一副恭谨之色:“此乃圣上血书,‘衣带诏’也,刘将军还不听命!” 刘备来不及去看那条衣带,闻言,躬身行礼。 董承念完衣带诏中对曹操的种种论罪,取出笔,对刘备道: “刘将军,署名否?” 刘备被这半逼半就的邀请气笑了:“备自当为圣上肝脑涂地,只不知道——这衣带诏是真是假?” 董承脸色倏然一变。 刘备一瞧他这模样,便知这“衣带诏”果然有异,既恼怒董承的纠缠,又惊异于他的大胆。 董承犟嘴道:“朝中大半有识之士皆知此事,怎会有假?” 刘备暗笑。若朝中有大半人参与,曹操怎会一无所知?他若这么无能,早死在吕布的手上了,怎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不过是三两个蠢笨之人,结成乌合之众,在此跳脚罢了。 虽是这么想,但刘备知道,如果董承今天要不到一个结果,他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是以,刘备并未拆穿董承的谎言,故意作出一副迟疑不决的模样,在董承的再三催促中,在那一串联合签名的末尾,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董承见刘备上了贼船,便放心地把他当成自己人,与他一同探讨“打倒曹贼”的计划。 刘备明面上听得认真,内心对董承等人天真的妄想感到无语。 他倒是想帮皇帝洗一洗这些“忠臣”的脑子,可又想到:能背着皇帝做出这种事,这些人不过是借皇帝的名义,替自己争夺权力的宵小罢了,算是哪门子的忠臣?他们本质上与曹操并无不同,却没有曹操的半点眼力与权谋。 歇了多管闲事的心思,刘备借助所谓的“反曹”计划,反过来将董承耍的团团转。最后,他借助董承的人脉与势力,趁着曹操征伐袁术的这个机会,悄悄地溜了。 作者有话要说:[1]15字引自正史《三国志》。 第142章 裂痕 刘备知道, 自己偷跑是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的。 目前他与曹操等人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在这个平衡点上,曹操纵是想除掉他, 也要碍于名声、威信等因素,不得不按捺住心底的真实想法,表现出一副亲厚的模样。而刘备,明知曹操等着抓自己的错处, 也装作不知, 和曹操保持着虚假的友谊。 一旦刘备选择逃跑,这个平衡点将会被立刻打破。 到那时, 曹操既有了追究他的理由,也有了除掉他的机会—— 在偏野的山地, 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刘备深知利弊,可他还是决意要逃。 因为, 曹操于他,就像一把时刻悬在脖子上的铡刀。 一旦朝中局势有变,这把大刀,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刘备成功跑路之前,吕布曾让士兵过来找他, 请他过去叙旧。 吕布已被软禁了将近半年。一开始, 他还满怀希望地蹲着,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被放出去,与家人团聚,重新在马背上一展雄威。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 每日好吃好喝的供应不曾间断,释放的消息却迟迟不来,吕布日渐焦虑,call刘备的频率也从两三个月一次变成一周一次。 刘备不堪其扰,他根本不想跋山涉水地去听吕布倒苦水,也不想听吕布明里暗里的请求。他多次告知吕布:他根本无法左右曹操的决定,甚至自身难保。然而吕布竟然一根筋地认为:曹操当初饶他一命,是因为他刘备的求情。 刘备有苦难言。偏偏吕布还觉得他不尽心,言辞间逐渐多了一分怨意。 刘备心头凛然,他知道曹操的网已经四处布下,再不逃,等到收网之际,等待他的只有一个束手就擒。 因此他诓哄了吕布,叫他以赤兔马相赠。 吕布起初勃然不愿,最终,敌不过刘备的软硬兼施,将赤兔马拱手相让。 吕布的住所素来有众多士兵把守,这一切自然未逃过曹操的耳目。 刘备此举可以称得上明谋,可曹操并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曹操的几个心腹谋臣很早就向曹操进策,让曹操提防、限制刘备。 这当中的提议又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以荀攸、郭嘉、崔颂为首的主张“刘备不可纵”;另一类则是以程昱、戏志才为首的主张“当杀了刘备永绝后患”。 曹操原本更倾向于前一种主张。除了政治上的考虑,亦有几分惜才之意。 可随着局势的变化,对刘备此人了解程度的加深,曹操在坚持原有主张的同时,不免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想法。 他对刘备的态度,从荀攸、郭嘉、崔颂的“不可纵”,渐渐转向程昱、戏志才的“当杀永绝后患”上。 而若要杀刘备,刘备此次筹划的逃跑,正是送上门来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所以,在洞察刘备的预谋后,曹操非但不予阻止,还大开了方便之门。 他想将刘备放出许都,找个僻静的地方就地格杀。 对于曹操的这一计划,郭嘉、荀攸等谋臣皆表现出少许的忧虑。 崔颂也不太认可曹操的这个决定。 这个计策,虽然能快速而有效地解决掉刘备,但变数太多。 一旦哪个环节有失,离开许都的刘备就像投入大海的鱼,再也捉不回来了。 崔颂便向曹操进言道:“刘备勇武善战,又有关羽、张飞两名骁将忠心护佑。今得赤兔马,日行千里,若放他离去,怕是纵虎归山,一去不返。” 曹操道:“行计当如行军——冒其险,贵在神速,哪有百无一失的道理?” 崔颂道:“我听闻刘备领平原相时,曾遭遇刺客。那刺客收了旁人的钱财,竟不忍杀之,反倒把事情原委悉数告诉了刘备。可见刘备心智过人,能以言语左右他人,” 纵观有关刘备的历史记载,此人的心智与话术不可谓不可怕。姑且不论他对诸葛亮的那句“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让诸葛亮为蜀汉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就说他被人买刺客刺杀这事,刘备竟然能用自己的“亲善”“感化”刺客,还让刺客反水,把自己雇主卖了,足见刘备此人的心智与话术到了怎样的一种可怕的程度。 除此之外,《典略》还记载了刘备的高超求生技能:倒地装死。能骗过敌人的装死神技,加上刘备多次逃命成功的成就,刘备的求生能力实在是非常强。 这让崔颂不得不担心,拥有强悍的话术与硬核的逃生技能的刘备,装配了一头传说中的神驹赤兔马,能被曹操派出的刺客杀死吗? 曹操虽被崔颂说动了几分,但他沉吟许久,仍未改变原有的想法:“棋子已下到一半,更改布局容易伤筋动骨。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若按照原计划行事,掌控刘备的行踪即可。” 崔颂行礼退下。 他来到室外,看着被白云遮掩,在阳光的晕染下好似一块巨大玉璧的天空,心想,或许所谓的“历史进程”当真存在,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干预而改变轨迹。 刘备这位英雄,终究要一展宏图,在历史的长卷上留下流传千古的传奇经历。 因为刘备的事向曹操进言的不止崔颂一个,但都左右不了曹操的抉择。 最终,刘备不但成功逃走,还趁曹操攻打袁术的当头,设计杀死徐州刺史车胄,占领下邳。 东海诸郡县闻讯,纷纷倒向刘备。刘备手拥上万兵马,向袁绍结盟,抗击曹操。 曹操:心塞.jpg。 十二月,袁术呕血而死,庐江太守刘勋与宗亲刘晔来投,让曹操稍感慰藉。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春,曹操借衣带诏发作董承,称他假传圣旨,蓄意谋反。 刘协正在用餐,听到这一消息,惊得酱菜碟子都掉了。 他再三确定,得知董承真的背着他弄了个假衣带诏,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伏皇后走到他的身后,担忧地替他抚背。 刘协遣退小黄门,颓然道: “我知他愚蠢,却未想到竟蠢到这种地步。他不仅害了自己,害了朕,亦害了许多忠心之臣。” 伏皇后缄默无言。 刘协拂开伏皇后的手,将落在地上的碟子捡起:“罢了。” 便不再说任何话。 哪怕刘协心中深藏着不愿为傀儡,想要收揽皇权的心思,他也知道现在远不是时候,从未对曹操动过心思。他能做的,只是暗中培育忠于自己的势力,哪怕不能牵制曹操,也能让曹操顾及一二,不会忘了自己“辅汉”的本心。 他原以为,纵是再蠢笨的人,利用得好了也是一把利刀;却未想到,这利刀还未得用,便已碎裂,反将自己的手割伤。 事到如今,刘协只好主动起拟圣旨,以谋逆罪处置董承,意在曹操出手前先行解决此事,并向曹操表个态。 哪知,传回来的是曹操已先一步诛杀董承、种辑、吴子兰等人的消息。不仅如此,“衣带诏案”牵连甚广,不少与董承有过联系的文臣、卫军统领纷纷下狱,等候发作。 第二日早朝时,刘协摒退群臣,只留下曹操一人。 曹操恭敬地立在下方,对刘协留下他的意图多少能猜到一些。 忽然,刘协步下台阶,取下头上的旒冠,对曹操说道: “若君真心奉我,当予我敬重;若君不愿辅佐,我自离去。” 这番话说的云淡风轻,连“朕”的称谓都未使用。 可曹操,却是浑身一激,立即弯下腰: “不敢。” 一瞬间,疾出的冷汗浸满了他的后背,额角亦细密地挂着,流入眼中格外涩疼。 刘协道:“不敢耶?朕欲问一问司空:董承已伏诛,其余人皆是被董承欺谖,方才铸下大错。司空一同论罪,是何缘故?若司空欲追究到底,不若先追究朕。若非打着朕的名头,董承如何能举众力,做出此等悖逆之事?” 曹操后背的冷汗冒得越发紧密,他膝地俯身,朝刘协行了一个大礼: “圣上息怒。操思虑不周,恳请圣上恕罪。” 遂俯身倒行而出,及至离开朝殿,被冷风一吹,曹操方才醒神,抹去脸上被吹得冰凉的汗水,仿若新生。 不久,他释放了那些“疑似跟随董承谋逆”的臣子。 那些人回到朝堂,官复原职,却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因为各种原因淡出朝野。他们或被政敌攻讦,被罗列罪证,再次锒铛下狱;或因工作上的差池,被迁了职,移出权利中心。 因为证据确凿,刘协并没有为这些人免罪,可他内心的沉重日渐积累,在他与曹操之间划开一道与日俱增的裂痕。 曹操无暇修补他与刘协的关系。他忙着出征讨伐刘备,以急兵破之。刘备再次败逃,奔往袁绍的所在。 很快,得到消息的袁绍率军前来,以“衣带诏”为名,出兵攻打曹操。 这让曹操连着几日疯狂掉发,亦让许都陷入一片哗然。 作者有话要说:曹孟德:早睡不秃头。(没说过) 第143章 问姻 论兵力、物资、实力, 袁绍都远胜于曹操。 曹操才在黄河以南站稳脚跟,还来不及喘口气, 袁绍的大军就来了。 若要问曹操心里慌是不慌,那他肯定要说—— ……多少是有点慌的。 日渐上升的发际线为证。 然而作为“主公”,他绝不定把自己的怯意表现出来。 他戴上遮掩发迹线的介帻,在朝堂上侃侃而谈, 鼓励出战。 私下里, 他把几根落发藏在葛布袋里,放在床底下。 派军出征前, 他召来众将领,为他们做思想工作:“我与袁绍相交多年, 知其‘志大才疏、外宽内忌、色厉内荏、忌克少威’,虽兵多将广,却不知布画, 恃功偃蹇。由此可知,此战袁绍未必能胜,诸将且尽力一战。” “动员大会”结束,曹操又开启幕僚团的“学习大会”。 他沿用了以往的“辩论赛”加“小论文”方针,坐在首位, 倾听群策。 帐下谋臣纷纷对战局进行深入的分析, 从不同的角度出谋划策,激烈探讨。曹操空闲之余,视线从众谋臣的脸上一一扫过。 不看不知道,一看马上心塞。 激烈辩论的仍然是那几个人。话不多的依然话不多, 沉默的依然沉默,摸鱼的依然摸鱼……这摸鱼的人数怎么还增加了?? 除去守孝辞官、没有在现场的陈群,新加入的谋臣里:毛玠正专心研究酒杯上的花纹;刘晔盯着陶盘上的枣子,见歪了一颗,伸手把它拨正;贾诩捋着自己的胡子,好似在认真倾听所有人的意见,并时不时地点头晃脑,表示赞同,然而认真细看,他的点头频率乃是固定间隔,与理论方的“激情演讲”并不一致。 曹操视线从三人身上暼过,转向正在吃枣饮酒的崔颂、郭嘉二人,以目光谴责了半会儿,低下头饮酒,继续听众谋臣辩论。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他的视线再一次从那三人身上路过,不太愉快地发现: 毛玠仍在观察酒杯的构造;刘晔仍在凝视着果盘——因为坐在他附近的某谋臣辩论的幅度太大,把他陶碟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枣子震歪了一颗,他又伸手把那颗歪掉的枣子摆正;贾诩仍在捋胡子点头……让人怀疑那把修理得干净整洁的胡子会不会被他捋掉几根。 曹操想到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决定“救一救”贾诩的胡子。 他亲切和蔼地开口询问:“文和似有所悟,不若说出来与大伙儿分享分享?” 崔颂停下啃枣子的动作,看向老伙伴贾诩。 贾诩就像现代任何一个神游虚外、被老师抓包,却还能站起身侃侃而谈的强悍学生,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向曹操行了个拱手礼,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析曹操如今的优势与劣势……观其轻松的神态与流畅清晰的逻辑,一点也不像是发了大半场呆,被临时抓起来发表言论的摸鱼者。 曹操一边欣慰于贾诩的真知灼见,一边又为抓不到他摸鱼的铁证感到心塞。 他不由再次瞪了崔颂与郭嘉一眼,眼中意味明显: 都是你们两个,带坏了整个团的风气。 崔颂觉得自己很是无辜:他贾文和要摸鱼发呆,与他崔子琮何干? 同被眼神“点名批评”的郭嘉,似乎良心发现,随口道: “主公有十胜,袁绍有十败。” 随即列出一长串四字词。 正是后世记载的“十胜十负”论。 此言不但抚平了曹操近日以来的烦郁,还让一部分秉持消极心态的谋臣默然无言。 心情颇好的曹操,决定不去深究郭嘉刚才的这番言论是否临场胡诌,并对郭嘉为了激励士气的效果而把四胜四败随口注水凑成十胜十败的行为表示视而不见,愉快地夸奖了几句,唤了门外的侍从,把案上的果盆撤下,奉上笔墨。 崔颂提笔在竹简上疾书。不知为何,看到众谋臣分案而坐,各自执笔,各抒己见,他仿佛回到了高考现场,顿时觉得手中的笔变得重了几分。 答完“考题”,众谋士陆续离场。 崔颂正要与郭嘉一同离开,不料被曹操单独留下。 待议厅只剩崔颂与曹操二人,他上前行礼,依照曹操的意思,敛衽在他下首坐下。 曹操先一步开口:“子琮可知,孤为何让你留下?” 崔颂心想,总不会是为了讨论自己摸鱼的事。 遂回复道:“不知。” 曹操问:“且问子琮年岁几何?” 崔颂道:“已至而立之年。” 按照虚岁来算,他今年刚好三十。 曹操又问:“听闻子琮尚未娶妻?” 享受于单身狗的快乐,完全忘了娶妻这件事的崔颂:“……尚未。” 曹操颔首,道:“孤有一女,年方二八,婉静贞顺,喜爱诗赋,女红亦可……” 崔颂听得呆住。 若是他此刻还吃着枣子,恐怕那枣子会直接从他嘴里垂直落地。 曹操仍在继续喋喋,“孝顺父母,友悌兄弟,孤甚爱之……” 曹操威严有度的身影,渐渐和崔颂记忆中喜爱催婚拉线的三姑六婆重合。 然而,且不说崔颂一直没做好在古代成亲的准备,并对盲婚哑嫁十分排斥……就说曹操介绍的女儿,“年方二八”,这在古代可不是什么二十八岁的意思,所谓的二八,指的是十六岁。 他到底得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老年吃嫩草,娶一个小自己十四岁、在现代还没成年的女孩子? 崔颂觉得光是年龄就能pass掉的选项,却无法得到曹操的认同。 在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看来,崔颂大概属于那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黄金单身汉。颜值高、个子长、名气大,且文武双全,才华横溢,家中有钱,底蕴深厚(名门世家),还有一份高薪水的体面工作……三十岁的年龄算个什么问题?别说是初婚,就是二婚三婚也有许多人愿意结姻。 曹操早就在自己的臣属中寻找合适的女婿人员,核了许久,又派人暗中打探各人的家中情况、私下作风,最终盯上了崔颂。 被荣幸纳入曹操择婿范围的崔颂……心情复杂难以言明。 他想来一句“天下未定(匈奴未灭),无以家为[1]”,然而他不是霍去病,以他的立场也不能用这句话当理由搪塞曹操,只得叹了口气,对曹操道: “颂未有娶妻的打算,辜负主公厚爱。” 曹操疑道:“这是为何?” 崔颂绞尽脑汁,拿出了他曾经忽悠元娘的那套理论:“颂早已有了心仪之人……”把他跟元娘捏的“心仪女子”的人设再度溜了一圈,“观于海者难为水[2],除了她,颂心中恐怕装不下任何旁人。” 曹操听着听着,陷入沉默。 不是……这个人设,怎么有些耳熟? 曹操左思右想,觉得这“女子”的性子当真熟悉得紧。可任凭他想破了脑袋,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最终只得道:“真乃……奇女子也。” 聪慧过人,又高冷又可爱;嗜酒如命,不拘于礼教,还能随地找个地方乱躺……他还真没听过、见过这样的女子。 博爱喜人妻,姬妾众多,时常来一场露水之缘的曹操,听了这独特的描述,勉强能理解崔颂对那女子的执着……不,还是完全不能理解。 内心纠结的曹操只能假装理解地拍了拍崔颂的肩,道:“也罢。只是你也不可能一辈子等她,还是早日替自己的终身大事做打算为好。” 崔颂离开议厅,长舒了口气。 明明只是聊了琐碎的嫁娶之事,他却感觉比写三百篇诗赋还要累人。 站在长廊下等候的郭嘉见他出来,大步上前,扶住他的肩侧。 “这是怎了,脸色如此之差?” 紧张关切的话音如清泉浇灭了崔颂心中的烦扰,顺着郭嘉搀扶的手倒在他的肩头。 不等郭嘉担忧得提起心,崔颂缓缓吐出一口气,在郭嘉耳边道。 “今日主公问我是否婚配……” 郭嘉替他拨开发丝的手蓦然一僵。 “还与我说,主公有一女,‘年方二八,婉静贞顺,喜爱诗赋,女红亦可’,”崔颂对郭嘉的异样浑然未觉,继续道,“……被我拒了。” 郭嘉僵直的手缓缓放下。 不等他彻底放松,窝在他颈侧的崔颂忽然浑身战栗,似是在忍笑。 被蹭得脖颈发痒的郭嘉再一次僵了后背。 “我向主公说了与当初拒绝元娘时同样的说辞……说我心有所属,不会娶妻。主公听到我‘心上人’的性情与爱好,一脸‘懵逼’,噗……” 郭嘉不知道“一脸懵逼”是何意。若他知晓,便知此刻他的模样正是“一脸懵逼”。 他当然知道崔颂当年与元娘说的是什么,可崔颂说的…… 郭嘉垂眸凝视靠在肩头的那人,时光未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如初见时那般,如光熠熠,如玉润泽。 莫名的,他被前所未有的悸动支配,几近生出一道冲动的欲念:“子琮知《楚辞》乎?” 崔颂这些年了大量典籍,但因精力有限,他在诗赋上的相对较少,《楚辞》恰好是他没怎么细读的。 听到郭嘉提起《楚辞》,他努力回忆了一番,靠着上辈子语文课堂的记忆,牢牢地将它和屈原联系在了一起。 “《楚辞》……莫不是那投江的屈原写的《楚辞》?” 正准备拿《越人歌》表白心迹的郭嘉:…… 两人正在无人的廊下静默无言,忽然有一近侍急冲冲地赶来,告诉他们,曹操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袁绍那边的檄文,气得不轻,请他们两过去劝解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1]“天下未定,无以家为”捏他自霍去病名句“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2]“观于海者难为水”,出自《孟子》,后被诗人元稹化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捏他小剧场: 曹操:为谋大业,小秃无妨。(曹操:???) (捏他自游戏《三国杀ol》传奇曹的台词:“为谋大业,小损无妨。”) 第144章 檄文 檄文。袁绍传来的檄文。从袁绍处传来、把曹操气得不轻的檄文。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 崔颂立即就想到了那篇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由陈琳执笔的《为袁绍檄豫州文》。 陈琳乃是建安七子中的一员, 擅长文典。凡擅文者,能把死物说活,把活人气死,陈琳更是其中的星耀强者, 所作的文章极其富有煽动力。 崔颂上辈子不曾拜读陈琳的檄文, 这辈子因着曹操,有幸一览这篇佳作。 看完后, 崔颂只有一个想法:这篇流传千年的檄文,果然每个文字都蕴含着强大的威力。要放在现代, 陈琳说不定能当上出色的外交官,换个承受能力不那么强大的主公,估计早就气吐血了。 比起文字本身带来的刺激感, 曹操更担心的,是这篇檄文会给民间舆论带来多少不良的影响。 因为这,他顿时头也不痛了,腿脚也利索了,匆忙召回还未走远的崔颂与郭嘉, 让他们想个对策。 要知道崔颂作为名士, 年少时期便以辞藻华美、寓意犀利的诗赋出名。如今陈群不在,孔融又因为衣带诏的事与他渐生隔阂,在他看来,自己唯一能指望的“擅文者”就是崔颂了。 崔颂听了曹操的诉求, 意味深长地挑唇:“这回给袁绍的檄文,颂倒是能写。但要同时兼备‘浩然正气’与‘气死人不偿命’,有一人比颂更加合适。” 听到“气死人不偿命”几个字,曹操若有所觉:“子琮的意思是……?” 崔颂但笑不语。 半日后,祢衡黑着脸放下手中的笔墨。 在他对面吃完了三盘果子的崔颂擦干净指间的汁液,对自己“压榨免费劳动力”的行为没有任何良心发疼的感觉。 祢衡吹干白帛上的墨迹,提起来递给他:“如何。” 崔颂认真看了一遍,弯起唇角,拍了拍祢衡的肩:“干得漂亮。这几句且让我修缮一番,”拿起笔在旁边木牍上写了几句,“正平觉得如何?” 祢衡一看,微妙地沉默了许久:“……可。” 便用崔颂修改的版本,重新誊写了一遍。 崔颂待墨迹干涸,准备将这封檄文送去给曹操过目。 祢衡忽而冷笑:“我倒是也想写一篇征讨曹操的檄文。” 崔颂假装没听到,问他:“古籍抄完了?” 祢衡闭上嘴。 崔颂将白帛放入怀中收好:“今日劳烦正平了,改日我带上美酒佳肴来作慰问。” 祢衡依旧眉目冷然:“……忘忧酒,炙羊肉,可。” 崔颂已走出屋宇,朝身后晃了晃手表示知晓。 曹操看了两个版本的《为曹操檄冀州文》,笑了整整三分钟。 “甚妙!插上鸟羽,八百里加急送给袁本初!” 经崔颂魔改版的檄文被加急送去袁绍那边;而祢衡原版的檄文则被公布天下,放在布告台上展示。 曹操总算尝到了搬石头砸别人脚的快感……曾经这颗石头砸得他多痛,如今就有多么的让他愉快。 “祢处士这两年为孤誊文,日夜辛劳,给他这个月的俸食多加一石肉。”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继续吩咐侍者,“崔部丞(崔颂)所改的几句檄文,改得甚妙,深得我心,堪为点睛之笔!今日南方送来灯盏果,你去取一篮子来,给崔部丞送去。” 檄文插着鸟毛走了。 没过几天,袁绍就收到了这封檄文。 彼时袁绍等斗志昂扬地排兵布阵,接到这篇檄文,一边展开,一边在心里模拟等会儿该怎么对自己的发小(曹操)进行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言语打击。哪知,才读了一半,他便受到了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重创。 袁绍把白帛丢在地上,气得胡髯直抖:“这是何人所作!?” 沮授进入帐中,俯身拾起那片白帛。 一眼扫到上面龙飞凤舞、形似狂草的字体,其中正对着他视线的,乃是一句“绍好谋寡断,不如自行了断;绍固步自封,不如一刀断根”,惊得他差点手一抖,差点把白帛重新扔在地上。 袁绍见有人捡起了白帛,正要大骂,一见是沮授,勉强把辱骂之语咽入府中。 沮授道:“听闻曹操回以檄文……”就是这个? 他实在难以说出后半句,只觉得手上的白帛十分烫手。 “这是何人所作!胡言乱语,辱没斯文,气煞我也!” 沮授又悄悄看了白帛上的其他文字,虽然没有“绍好谋寡断,不如自行了断;绍固步自封,不如一刀断根”这句那么有冲击力,但却抑扬顿挫,逻辑分明……表面上正气浩然,将陈琳的指责之言引经据典地一一反驳,占领道德高地,实则暗藏软刀子,用滑稽的比喻把袁绍比成了道貌岸然的小人。 这华丽辞藻之下,包裹极尽损人的攻击性言论,连他看了都有些气结,更别提身为当事人的袁绍了。无怪乎他会气成这样。 “将军,此乃激将,勿中了曹操的奸计。” 袁绍当然知道这是曹操故意拿来气他的。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控制自己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吩咐将士今夜早些安置,明日赶路,向许县推进!” 沮授大惊:“我军实力远胜于曹操,何必急攻?且粮草辎重尚未到位,此时进攻许县,岂非徒增变数?以我军之短,攻曹军之长,此为不智也。” 袁绍冷哼:“随军粮草,吃上半个月绰绰有余。我只需在半个月内打下许县,何愁粮草之事?” 沮授道:“我军远胜曹操,何必冒险?” 袁绍反诘:“我军兵力远胜曹操,不用半个月就能攻下许县,何必受辎重所累,耽搁时间?” 沮授急道:“公此言太过倨傲!” 袁绍怒拍桌案:“我之敌人,唯独曹阿瞒乎?今日在此拖延战线,损耗粮草,他日征讨荆州、江东等地,对付刘表、孙策等人,不就少了一分成算?” 沮授道:“公还未吃上碗中之食,就想着锅中之粟?” 才被曹操送来的檄文“内涵”得头昏脑涨的袁绍,一听自己的谋臣竟也来讽刺自己,气得冷笑不止: “我想着锅中之粟?我看是你戴着贤士之冠,却肖想着王公九旒吧?” 此言太过诛心,就差直接指着沮授,说他有不臣之心。 沮授立即拜身:“郭图与我有隙,他之言,主公慎听。” 这便是已猜到郭图向袁绍说他的坏话了。 被猜到内情,袁绍更加恼怒。 他素来好脸面,若非如此,历史上的他也不会在田丰一语成谶后,恼羞成怒把他杀死;更不会因为官渡之战的一次失败,就一蹶不振,郁结于心而死。 此时,听到沮授的话,他非但没有警醒,反而想起郭图的挑拨之语。 郭图说,沮授统御内外,恩高而威重,为人又过于有城府,怕是会功高震主。 袁绍深以为然,心中已对沮授生出戒备之心。 如今又被沮授一语点破,丑陋的一面被毫无阻碍地揭开,曾经让他惊叹狂喜的智谋,竟变作令他戒惧而羞恼的东西。 他挥退沮授,下定决心一定要早日击溃曹操,攻下许县,以此证明沮授与田丰所说不过是怯夫之语。 袁绍无视沮授“良性促狭,虽骁勇不可独任[1]”的进言,派大将颜良围攻白马。不料中了曹军之计,不但攻城失败,还失去了强大的主将,被关羽一刀砍了头。 不久后,曹军又在回守官渡前,设计让袁绍的另一名大将文丑死于乱军中。 一连折了两名倚重的勇将,袁绍气得直欲吐血。这时,曹操那边又送来一封檄文。 “颜良骁,文丑勇,赶着断头结伴走……” 袁绍只看了一句,就把白帛撕了个粉碎。 “阿瞒休要得意!看我将你打个落花流水!” 同一时间,孙策暗中整顿兵马,欲趁着曹袁相争,取得渔翁之利。 收到密报的曹操,发际线又上升了一些。 曹操对袁绍,乃是以弱对强。自袁绍出兵,许都一直人心浮动,若非在白马打了一场漂亮的胜战,还不知己方会有多少人生出叛离之心。 哪知,前面拦着可食人的虎,后方竟又来了一只伺机咬人的狼? 正在曹操满心忧虑“孙策”这只狼的时候,郭嘉说出了那段在后世看来极似神预言的预判: “孙策吞并江东,杀了许多豪杰。这些豪杰门下尽是为君效死的门客。孙策为人轻忽而无防备,若有刺客伏击,他必死无疑。” 崔颂默默看了眼自家挚友。 自家挚友通透明达,确实于识人上有独到的眼光。 或许他说这段话,有着安慰曹操和诸臣的意味,但也不是无的放矢。 至于后来的刺客,也不是曹操这方策划的,而是被孙策杀死的许贡的门人。 若孙策不死,这三国的历史,恐怕真的要全篇改写了。 英杰早亡,纵身处敌营,亦让人叹惋。 是夜,崔颂沉眠入梦,意外地见到了老熟人。 另一个“崔颂”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沙发上,随意翻看一本物理杂志。 他与“崔颂”已有好多年不曾相见,可“崔颂”还是一如当年的模样,并未有明显的变化。 崔颂恍然,这大概是科幻中说的,“时间流速的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1]11字引自《三国志》 第145章 疑问 见到崔颂, “崔颂”拍了拍身旁的沙发,示意他过来坐。 崔颂依言过去, 坐在他身边。 比起恍若隔世的崔颂,“崔颂”几乎第一时间便接受了老朋友来拜访自己的事,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片刻,“崔颂”问:“你那边什么时候了?” 崔颂答:“建安五年(公元200年)。” “崔颂”已在现代利用课余时间囫囵读完了整本《三国志》, 闻言叹了一声:“家父家母……志才与季珪可好?” “都好。”崔颂将所有人的近况简述了一遍, 反问,“我父母和兄长呢?” “身体健康, 生活愉快。”“崔颂”以这八个字总结,神色逐渐变得古怪, “还有空替我张罗相亲。” 想到不久前曹操给自己拉红线的事,崔颂的表情同样变得微妙起来。 他扫了眼茶几上摊着的课本,不确定地道:“你现在是大四?” “崔颂”点头。 崔颂在心里给另一个自己点了蜡, 两人静默无言。 他们本就外表相似近孪生,经过几年的分别,性情与神态亦逐渐趋向等同。 两人静坐了片刻,“崔颂”道:“你尚未娶妻。” 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崔颂顿了一下, 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单身狗的清香已经如此明显了吗?” “崔颂”笑了下, 舒适地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单身狗与单身狗之间,必有一套独特的寻找同类的技巧。” “崔颂”又问:“可有心上人?” 不等崔颂挤出口中的“不”,“崔颂”又加了一句, “不拘男女。” 后半句吓得崔颂差点把手中端着的茶杯飞出去, 泼在另一个自己的作业本上。 “这个玩笑过分了啊喂。” “崔颂”帮他扶住茶杯,笑道: “根据现代科学家研究,人类至少有五种性向。我加的那句,不过是出于严谨考虑,你莫要激动。” 早已历练得宠辱不惊的崔颂,之所以在刚刚一瞬间险些失态,只有一个原因—— 在“崔颂”问他有没有心上人的时候,他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竟然是郭嘉。 当即崔颂就被自己脑中的画面吓了一跳,不由地想,难道是因为自己为了真实与方便,几次被求结姻时,都把郭嘉的人设揉成所谓的“心上人”来挡,这才形成了强大的本能反应,遇到询问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了他? 崔颂本就因为自己脑子的奇怪反应而怀疑人生,另一个“崔颂”的后半句话,直接踩了他脑中的某根弦,让他几欲失常。 “我没有心上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崔颂的脑中不免又闪过郭嘉的脸,他突然升出一股无解的心虚。 他试图将脑中的这个可怕的念头抛开,问另一个自己:“你呢?你有心上人吗?” “崔颂”道:“大约是有的。” 崔颂正想八卦地问一问,不防“崔颂”迅速转移了话题: “有一件‘趣闻’需要告诉你。” “什么趣闻?” “我们学校之前不是有个学生,因为车祸被震伤了脑子,变成植物人了吗?” 上辈子的记忆有些久远,崔颂努力回忆了一番,才在脑中找到这件事。 那是他们班的 “万事通”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据说他们上一届有个学长,品学兼优,结果不幸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醒不过来了。 因为是发生在身边的真事,当时同学们多多少少有些难过与惋惜。这件事也在他脑中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 如今,大崔同志正上大四,距离学长车祸已经有五年。 崔颂不知道另一个自己为什么突然提起此事,更不知道这事与他口中的“趣闻”有什么关系。 只听“崔颂”缓缓道:“前几天,那一位学长醒了。” 崔颂看向另一个自己,总觉得对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这倒是个好消息。” “只是……”“崔颂”给崔颂添了茶,语气中多了几分暗示,“听说他醒来的时候,死死抓住护士的手,目光凶狠……” 崔颂莫名有了不妙的预感。 “他说话中带着几个古文词,并且自称‘策’。” 策…… 崔颂想到一个同样叫策的人,不太敢确认这个猜想。 可据他所知,那位学长,并不叫“策”,身边也没有叫策的人。 “医生过来给他打了镇定剂……根据检查,那位学长似乎是因为伤了脑子,昏迷太久,醒来时大脑功能跟不上,这才犯了癔症。” 崔颂一时难言。 “崔颂”见他意会了其中的奥妙,道:“建安五年,正是江东孙伯符英陨的时间。” 江东霸业的奠基人孙策,字伯符,孙权之兄,死于建安五年夏,享年二十七岁。 如果那个醒来的“策”真的是这个姓孙的“策”…… 崔颂忍不住抚额。 “这个‘策’,现在怎么样了?” “经过治疗,脑指标趋于正常,人也不说‘胡话’了,现已成功出院。” 听起来是好消息……崔颂一之时间,竟不知道如此形式的“重生”对那个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愿他不会去看三国的历史。 尤其是某本演义,把他的挚友从一个光风霁月、雅量高致的君子英才,黑成一个没事只会嫉妒,最后还因为嫉妒把自己气死的小人;把他英姿飒爽、因为政治结亲而不得不嫁给刘备,但在跑路前阴了刘备一把险些把刘备独子带回江东的妹妹,写成一个倒贴四、五十岁老头,为了爱情抛家弃义,最后还投江殉情的恋爱脑。 崔颂私下估摸着,若是孙策看到了这些,大概还得气死一回。 梦境中的时间转瞬即过,崔颂醒来后,特地往军中打听了一番,果然听到孙策被刺客杀死的消息。 听到这个今天凌晨才传到的“急讯”,崔颂沉默许久,在心中替孙策祝福了一番,取水洗了把脸,走出营帐。 却见郭嘉正好往他的营帐走来。 崔颂立即转身往反方向而去。 “子琮。” 郭嘉在身后叫住了他,不解道,“为何见了我而避开?” 其实崔颂刚刚那一反应仅仅是出自本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若要深究原因,那大概是……因为之前与“崔颂”讨论“心上人”时,自己竟然又一次自动代入了郭嘉的模板,所以感到心虚,下意识想要避开? 虽然心中想了许多,但他转过头面对郭嘉时,已将神色调整成毫无异常的状态:“怎会?方才突然内急,欲去排解,来不及与奉孝招呼。” 说着,他面色微变,做出一副急切的模样, “实在憋不住了,我先去也。” 便准备尿遁。 哪知崔颂跑了一半,竟然被郭嘉跟上了。 “嘉亦有方便之意,正好同去。” 崔颂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但他的脑中已开始了蒙克的呐喊。 这……这不能吧?他早起的时候已经解过一次,郭嘉要跟他同去,一会儿他要是解不出来该怎么办? 而且……又不是小学生,上个厕所还要携手同去,这到底是什么神剧情啊。 崔颂在心里疯狂吐槽。好在,大约是老天爷嫌他的心声弹幕太过密集,竟出手帮了他一把。 郭嘉还未随崔颂离开营帐,就有士兵过来找郭嘉,让他速去主公的营帐。 崔颂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爱戴自家主公,并觉得自家主公的形象如此高大如此威严。 “奉孝你先去吧。” 说完继续做出一副内急的模样,匆匆忙忙地往另一个方向赶。 郭嘉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崔颂去进行了不存在的“小解”后,并未急着回营寨,而是选了一棵大树的枝桠坐着,开始考虑人生中第一次觉察到的情感问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崔颂”讨论“心上人”时出现的本能反应也就算了……至少能解释为“心上人的人设立了太多次,导致他一听见这个词就形成了条件反射”。 可他刚刚,见到郭嘉就转头跑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虽然因为事态所迫,不得不随手拿自家挚友当模板捏了两次“心上人”的人设,可他一早就把这件事与郭嘉摊牌了,郭嘉也不在意,就算他形成了奇怪的条件反射,也不用见到郭嘉就跑吧?他没必要心虚啊。 崔颂百思不得其解。 他倒是想cue一下另一个自己,求他做一下场外救援,可梦中相遇的事已经成了偶然事件,再一次见到“崔颂”,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枯坐了一会儿,崔颂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儿考虑人生了,不然一会儿帐中派人来寻,他更说不清楚。 他正准备从树上下去,却发现树下有一个穿着曹军士兵的服饰,看起来十分矮小的人影在那里捡树枝。 崔颂不免有些奇怪。 军中规定,士兵离开营寨拾柴,必须两两结队。可他刚才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别人。居高临下地看,附近几百米也只有这一个人。 莫非…… 崔颂暗道。 是细作? 第146章 马钧 崔颂轻巧地下了树, 正好落在那人的身前,剑锋出鞘。 那人正在捡地上的树枝, 听到声响,受惊地往后退了两步,被自己的脚后跟绊倒,跌倒在地。 崔颂这才看清楚对方的脸。 他并不是一个矮小的成年士兵, 而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 崔颂剑尖一滞, 终究还是没有收回剑锋。 “你是何人?” 少年畏惧地看着他的长剑,缩了缩脖子, 却警觉地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你、又是、谁?” 崔颂暗道这少年年龄虽小, 警觉性却不小,又见他说话口吃——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故意伪装, 想要降低别人的警戒心。 崔颂正犹豫着是继续问还是把人打晕了带走,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本就有着“崔颂”强大的武艺本能,这几年又特意做了强化训练,比一般的剑客还要厉害些, 就算以一对二, 他也犹有余力。 但崔颂还是不曾放松警惕,暗中关注着草丛那边的动静。 未曾想到,这个捡树枝的少年竟比他还要紧张。眼看着草丛里的人逐渐靠近,就快要冒出头来, 少年突然大喊:“别、过来!” 草丛中的动静停止了一瞬,下一秒,一个瘦弱的人影猛地扑了出来,提着大刀冲向崔颂。 崔颂一手握着佩剑,另一手放在腰间匕鞘上,正严阵以待的时候,那个扑向他的身影突然在半路上停下了。 “恩公?” ……恩公? 崔颂被这个突然出现的词汇弄得有些迷糊,正估量着对方是真的认识他,还是故意使诈,便暂且收住蓄势而发的剑势,仔细端详对方的脸。 “你是……?” “我是马于榔啊,婼族的马于榔!十年前,恩公与郭恩公曾救过我。” 比起对方的激动,崔颂则略有茫然,他一时之间想不起马于榔这个名字。直到对方提到婼族,崔颂才猛地回想起当年与郭嘉一同流亡时,曾被一个以女性为尊的女羌族收留。他的视线在对方脸上明显的黥印上一触即离,总算回想起来眼前这人的身份。 “原来是你。” 女羌族曾发生一起小儿集体上吐下泻的恶性事件。当时的马于榔还是一个少年,因为脸上的黥印而被部落的人视为不祥之人,认为是他给小孩子们带来了灾难,想要处置他。 后来,经过崔颂的探查与分析,他发现引发那些孩童发病的乃是那块被族人们当成神圣之物的石像。 他当机立断,用羊奶救下了那些孩子,也间接救下了这个被当成罪人的马于榔。 记忆中的马于榔秉性不坏,且他身上也穿着曹军的制服,明显与拾树枝的少年是搭档。 崔颂心中略微放松了一些,虽不至于因为此人曾经与他认识就彻底解除怀疑,到底没有刚才那般剑拔弩张。 崔颂试探着对暗号:“绍固步自封……” 马于榔接道:“不如一刀断根。” 暗号对上。 崔颂放下心来。 以袁绍的性格,不可能让他的兵属轻易知道这句魔性之语。 就算让他们知道了,估计也没人有胆量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因此,拿这句作军中暗号,好记又安心,再是妥帖不过。 对上暗号后,不仅崔颂对两人的身份放下疑心,对面两人亦散去了对崔颂出现在此地的疑虑。 崔颂归剑入鞘:“这位是?” 马于榔见崔颂询问少年,激动道:“他是马钧,此名还是昔日郭恩公所赐。” 崔颂亦想起当初马于榔从厨房里救出一个孩子后,请他与郭嘉给那个孩子赐名的场景。 郭嘉替孩子取名为钧,乃是取自贾谊的《鵩鸟赋》中的一句“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合上马于榔的姓氏就是马钧。 当时崔颂只觉得马钧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没多想。可现在,一个叫马钧的少年,口吃……两个条件结合起来,让他不由想到三国有名的机械发明家——龙骨水车的发明者马钧。 若是十几年前刚穿越过来的崔颂,遇到这种情况大概会想“怎么可能这么巧”;而如今的崔颂,早已习惯出门散个步就能随手捞个三国名人,在池塘边阻止失落中年人跳水就撞上大BOSS刘备的欧皇待遇。 所以他亲切和蔼地问:“这孩子有什么爱好?” 马于榔恭谨而局促,好像马钧是他的儿子,他正准备送儿子面试入学,而崔颂是决定录取与否的考官老师一样。 “回恩公。钧儿虽有口吃之疾,但于巧工一道有着独到的见解。” 这番言辞,听起来好像不够谦逊。可崔颂知道马于榔的性格,他既然这么说,就表示马钧确实小小年纪,就在古代机械上有着不错的研究。 于是崔颂问了马钧几个有关机关术的问题与想法。 马钧口吃难言,说起机关一道却是源源不绝,毫无停滞之意。 越深入询问,崔颂眼中越亮,黑瞳中宛若点缀着无月之夜的星辰。 而马钧越是与崔颂交流,眼中亦越是明亮,恨不得把自己以前的所学、所想,纷纷说给眼前这位“墨家大学者”听。 在确认完马钧的能力后,崔颂深表愉快:“看来这场战役能早点结束了。” 遂领着二人回营帐,面见主帅。 一路上,时常有什长佰长向崔颂行礼。 哪怕在马于榔的心里,他的两位恩公都格外厉害,此情此景亦让他的心抖了抖,随即便是与有荣焉。 进了主帐范围,士兵让马于榔在外等候,自己引着崔颂和马钧入内。 马于榔没什么异议,乖顺地退到一旁。 崔颂进帐后,第一眼就看到正与主帅停下交谈的郭嘉。 他又一次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眼,却凭借多年以来训练出的定力强行逼自己停下,不避不闪地朝郭嘉看去。 郭嘉注意到崔颂的视线,抬头朝他笑了笑。 分明是同往常一般如无二致的笑。 却让崔颂心头炙热,莫名的又一次想避开目光。 ……他觉得自己可能疯了,或者得了什么奇怪的病,要不然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得了“不能与奉孝对视综合症”? 帐中的主帅曹昂未曾发现他二人的异常,见崔颂领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进来,不免有些不解其意。 “部丞,这是——” 崔颂简要地介绍了一遍少年,并公正客观地评价了他的能力。 曹昂一开始还并未重视,直到听完少年对机关之术强大的制作能力,他不由蓦地看向崔颂:“部丞,莫非——” 崔颂点头。 曹昂愉悦而爽朗地笑了起来:“这真是如有天助啊。” 马钧一脸懵逼地听他们打哑谜,自个儿琢磨半天,完全不能意会他们在说什么。 他看向帐中的最后一人,本以为能找到战友,哪知这人亦唇角含笑,似乎对崔颂、曹昂二人的哑谜知晓得一清二楚。 而后,一脸懵逼的马钧被崔颂引出主帐,去了他的帐篷。 崔颂给马钧看了几张画在蔡侯纸上的图纸。 马钧一看到那些结构图与讲解文字,顿时睁大眼,沉迷其中。 等到马钧看完,已近晌午。 马钧意犹未尽地放下图纸:“设计此、物者,真乃、神人也。” “不过是借着西汉时造出的弩,结合前人的经验,摸索着做出来的罢了。” 马钧听了这话,顿时觉得诧异。 他虽通过机关术交谈,知道崔颂擅长墨家之道,可在崔颂拿出这几份图纸的时候,因为里面的结构对他而言,显得太过新奇与奥妙,他下意识地将之奉为神物,竟完全没往崔颂的身上想。 哪怕崔颂自谦自己是在西汉机弩的基础上,结合前人的经验进行改良,在他看来也已经是十分的了不起了。 马钧心中升起了星星点点的钦佩。 崔颂看出他神态中的敬意,飒然一笑: “勿需如此,君往后的成就,更甚于我。” 被崔颂这么肯定,马钧不由一愣。他一直以来虽然坚定不移地喜爱着机关之术,日日研究,夜夜惦念,可实际上不止一次地迷茫过。 哪怕他的养兄从未阻拦过他的这个喜好,也一直提醒他:“工为小道,道阻且长。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本就艰难,何论以小道谋生……” 马钧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在乱世之中,他并没有任性的权利。 所以穷困潦倒的他选择了入征为兵,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想着农田里的农具,在脑中对其进行千万次的改良。 弩的构图,他心痒痒了许久,却一直未曾得见。 而军队中被誉为神兵的弩,他也没资格触碰,仅仅远远地瞧见过一次。 可,哪怕没摸过弩,并不知弩的构造,他也曾凭借自己的尝试,做了一把威力有二十余步的木弩。 如今,他不但见到了奥妙的军弩图,图纸的设计人还对他予以了肯定…… 马钧心中澎湃激荡,不确定的心被满满的自信充实。但凡接下来崔颂交给他的任务,他都鼓足了劲,拼命去做,立志做到最好。 只撒了点蜜汁琼浆,就收获了一个激情满满的机械师,崔颂终在这场战役中成为了最大的人生赢家。 五个月后,袁绍兵败官渡。 兵败之始,便来源于令他闻风色变的远程弩。 第147章 荀谌 沮授多次提议袁绍宜缓兵慢工, 打持久战,皆被袁绍无视。 沮授见袁绍不愿听自己所言, 在兵败白马后变得更加急功近利,不由叹息:“主公骄纵而傲慢,臣子各怀异心,只怕这黄河, 就是我们的尽路。” 沮授感慨的这番话马上被有心人传到袁绍耳中。 袁绍大怒:“平日里危言耸听, 此番紧要关头,竟还来咒我!” 又传来沮授称病的消息, 袁绍冷笑道:“这是用挂印来向我表达他的不满呢?传我的命令,既然监军病了, 那就扛着他行军,拿最好的药治着。” 沮授的苦闷暂且不提,看似被袁绍信重的郭图, 心里其实也十分地苦逼。 别人都当袁绍猜忌沮授,而对郭图无比信重。可只有郭图自己知道,袁绍对他的信赖浮于表面,几次提拔都是为了拿他牵制威望深重的沮授。 不止如此,众人眼中的“袁绍时常采纳郭图提议”, 也有很大的水分。 郭图之策, 不管是优是劣,袁绍都只听一半。 这让郭图心中郁卒无比。 这一日,郭图又一次领了袁绍的“封赏”,走出营帐的时候, 迎面碰上同为幕僚的荀谌。 荀谌与郭图同为颍川人,出自世家大族荀氏,是侍中荀彧的亲兄弟。 因为是同乡,郭图与荀谌的关系还算不错。 他与荀谌打了个招呼,随意聊了几句,荀谌便客气地与他道别,抬步离开。 郭图望着荀谌谦和低调的背影,不免有些感慨。 荀谌此人富于才华,若非他的游说,当年韩馥不会那么爽快地把冀州拱手奉上。 只可惜他与袁绍的关系始终相交如水,近年来未有出众的表现,沉匿不前。 郭图感慨完同乡,又想到了袁绍。 袁绍生于高门名流,名望深重,勇武有威。曾经的他,以高贵的出生和独特的人格魅力吸引了大批士人前来效忠,振呼百应,可时日一久,他的缺点逐渐暴露,与众幕僚的关系亦陷入微妙的冰点。 他惯以出身、外貌评定他人,又易受感情左右,迟而未决、外宽内忌、矜持自负。 当你未得罪他时,他同你千好百好,一旦你让他心生芥蒂,或让他的脸面下不了台,他将视你如敌,长久地记恨着。 想到因为触怒袁绍而被关起来的田丰,郭图心有戚戚焉,决定以后务必以袁绍的心情为首,什么忠心谋划,那都是虚的。 郭图倒不是没做过投奔曹操的打算,只是曹操那边已有荀彧、荀攸这样的人才,不但个个优秀,还是在曹操建业初期就入帐的。如果他改投到曹操帐下,势必不能进入中心层,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出头,还是留下来更划算。何况,此次战役,袁绍的实力比曹操强上太多,袁军上下所有人都认为己方会赢,区别只是所耗时间的多少罢了。 因此,哪怕袁绍因为实力大涨、已有霸主之势而越加骄矜;哪怕他变得不再那么喜爱“察纳雅言”,开始我行我素、分不清轻重,袁军中亦没有多少想要叛离,转头投效曹操那边的人。 比起袁军,曹操军队中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由于实力差距,不管曹操用了多少安抚人心的计策,哪怕曹操在这场战役的开头漂亮地赢了一把,曹营中的文臣武将也没几个人相信曹操最后能赢,一个个表面上接受安抚,忠诚谋事,实则背地里早有了不同的盘算。 曹操对此心知肚明,却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只能一边督促后勤制造军械,一边使小手段,刺激袁绍向南进军。 虽然他与袁绍的急战也没有多少胜算,但曹操十分清醒:若不能利用袁绍战线的延长来提升他对辎重的依赖性,等袁绍在阳武站稳脚跟,筑粮仓,广积粮,他就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袁绍收到曹操的信,实在不想打开。 自从上回收到两封差点没把他气得断气的檄文,他就对曹操送来的东西有了阴影。 他想让亲兵把这东西烧了,可在火盆子烧热之前,他又收回了手。 哪怕曹操之前用小计谋坑死了他的两员大将,可按照目前的总体局面,占据绝对优势的还是他袁绍。 万一这是曹阿瞒的示弱信或者求和信呢? 袁绍与曹操是发小,很小的时候便一起耍闹。那时他还未被过继,只是袁家嫡支的一个庶子,可即便如此,他身上流着的也是四世三公的血,比出身阉人家庭的曹操要好一万倍。 袁绍虽不像别家士族公子那般鄙夷曹操,见着他就绕道,可实际上心里也是隐隐看不起的。 儿时的他视曹操为好友,同时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 长大后,天下分崩,四海离析,群雄并据,他做了义军盟主,又成了冀州之主。 曹操还是那个有着几分小聪明,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的曹阿瞒。所以他在曹操初举兵时,毫无芥蒂地照拂了一二,希望能培养一个强势的“小弟”,与他守望相助,共谋天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照拂,竟给自己扶出一个强敌来。 曹操迎天子至许县,天子欲封他为大将军,任他袁绍为太尉,居于曹操之下。这让素来自重身份,隐隐看不起曹操出生的袁绍深感耻辱。 哪怕后来曹操向他示弱,将大将军之位让于他,这份耻辱也丝毫不能减弱。反而随着曹操一天天的壮大,一日日地增强,每日啃食着他的自尊。 正是因为这份屈辱,让他一碰到曹操的事就变得急躁不堪,恨不得马上消灭曹操的势力,让他俯首称臣。 在这种情绪的左右下,多次阻挠他急攻曹操的沮授与田丰,便成了他的仇敌。 袁绍的思绪逐渐飘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指已遵循潜意识里的想法,利索地将装有尺素的竹筒打开。 开都开了,不如看一看。 袁绍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取出里面的缣帛,展开一看。 「本初,今日断根否?」 “该死的曹阿瞒!” 袁绍恨恨地将缣帛丢到地上,拿脚踩了踩,才连同竹简一同丢进火盆。 哪怕缣帛被烧毁,他还是记得那句话,仿佛脑中跳出曹操那张从小就欠扁的脸,用狡黠而无畏的表情指着他道: “本初,断——” “啊啊啊啊!” 袁绍立即打断脑中令他几欲呕血的画面,用力踢了火盆一脚。 他知道曹操这是故意气他。 可哪怕知道,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怒发冲冠,气血翻涌。 若是旁人来信如此侮辱,他纵使生气,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失控。 袁绍心知,曹操对他的影响太深,如果不能早日解决这一隐患,他势必会被自尊冲昏头,失去本我。 “拔军南下!” 曹操这个时候还对他用激将法,简直找死。 就算他急功近利,不用最稳妥的方式作战,以曹操与他的悬殊势力,如何是他的对手? 恰巧路过袁绍营帐边缘的荀谌脚步未停,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他掀帘而入,坐在临时搭成的书案上,摊开案上摆放的书简。 书简上面写着的,乃是《左传》中的一篇文章。 而后,荀谌取出自己怀里的一小块木牍,根据上面的记号,在书简中查找序列。 “二、四、八……” 按照顺序一个个跳过上面的字,最终,荀谌的手点在一句话上。 「未有攸底。」 荀谌无声地念出了最后一个数字。 ——三。 第三个字,是攸。 许攸。 荀谌舒展眉眼。 未过多久,传来许攸家人犯事,被审配逮捕,等候处决的消息。 许攸立即跑到袁绍处求情,暗指审配公报私仇,却被袁绍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 许攸见袁绍有暗护审配之意,又惊又怒。他带着一腔怒气回帐,又想起自己之前的谋划被袁绍驳回,心生恨意。 “谋而未决,反而纵容小人逞凶,简直可恶。” 想到倒霉催的田丰和被猜忌不能用的沮授,许攸在心中呸了一口,暗道袁绍迟早要完。 他找了个机会悄悄离开营帐,立即奔往曹操的所在。 曹操听说许攸果然来了,便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弄乱,踢掉鞋履,倒穿着迎了出去。 他佯装惊喜,冲过去抓住许攸的手:“子远来了,快快坐下!” 许攸缓缓入座,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仓促逃来的。 许攸高深莫测地问:“你们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 作为幕后策划者,曹操早知许攸的来意。 但他听到许攸这毫无寒暄,直接询问军机大事的装X模样,心中还是升起了少许不快。 “可食一年。” 实际上远不止这么点。自崔颂献上水利之策,亲自把关豫州水利,并提出“育种”的方案以后,领地粮食的产粮有了显著的提高。 这也提高了曹操与袁绍对战的底气。 可面对来投奔的许攸,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曹操都不可能说实话。 然而,听了他“一年”的回答,许攸并不觉得他是往少里讲,反而心底暗笑,认为曹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许攸漫不经心地开口:“孟德莫要骗我,实话实说吧。” 曹操忍住对他这副态度的不快,故意露出少许尴尬之色。 “半年足矣。” 许攸翘起鼻孔,似笑非笑道:“这时候还瞒我?你莫非不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吗?若要我助你对付袁绍,为何不坦白一些?” 曹操无语半晌,突然以手拂面,似极度颓丧道:“粮草……仅够一月。” 许攸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曹操的肩:“孟德莫怕,我来助你!”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可不知为何,曹操突然产生一种想把人直接丢出去的想法…… 第148章 杠杆 然而曹操毕竟是曹操,他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做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 “妙哉!一切都仰仗子远了!” 许攸立即被曹操这番热情捧得神清气爽, 在袁绍那受的鸟气被一扫而空。 高兴之下, 他毫不犹豫地卖了袁绍的粮草囤积之地:“袁本初将大半粮草堆于乌巢,又急功近利, 将兵力全部押往前线。此时乌巢正是守备空虚之时, 只要孟德派一骑轻兵急袭乌巢, 焚烧粮草,不出三日,袁军粮尽,必会败走。” 听到这一情报, 曹操在狂喜之余,亦对许攸此人生出几分厌恶。 生逢乱世,临阵倒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利用核心军情为筹码,向敌方投诚, 这不仅有违道义,还让人如鲠在喉。 他许攸今日能带着袁绍至关重要的军情来投奔自己,焉知他日不会带着己方关乎生死的军情去投效别人? 曹操顷刻间做出对许攸的边缘化决定, 不让他触碰核心军情, 只以座上宾奉之。 许攸一无所觉,按照记忆将乌巢的堪舆图与布防图画在白帛上,送给曹操。 曹操面上感激,心中对许攸愈加厌恶。 正逢袁绍进逼官渡,与曹操的军队交锋。曹操的军队不敌, 暂且败退,入营地坚守。 袁绍令人修筑高台,设弓箭手伏击曹营。 流矢飞入曹营,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兵将顶不住,来问曹操,可否让青州兵前来援助,但被曹操毫不犹豫地驳回。 青州兵是由曹操收编的青州黄巾军,虽悍猛强壮,却贼性难改,多次不服军纪。宛城之战更是趁机劫掠,逆意作乱,气得曹操将青州兵打散扔到各地种田,转手组建虎贲军与虎豹骑。 若非青州兵贪婪难驯,他不敢用,曹军与袁军的对战兵力不至于悬殊至此。 可对于曹操来说,他宁愿以少对多,打得无比艰险,也不想要一支随时可能倒戈敌方,转头向己方兵士下刀的贼军。 曹操让众兵将往后方撤,找来负责后勤的李典先行安抚军心,传召崔颂入帐商量要事。 崔颂一入内,曹操便拉着他坐下。 “孤欲做一些抛车,将袁绍的哨楼摧毁,是否可行?” 抛车……投石机? 崔颂前世在科技模型大赛上做过投石机的模具,闻言,立即用手指在沙地上列式计算。 投石机是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攻城器械,若要有足够的射程和威力,必须尽可能增长动力臂,减少阻力臂…… 崔颂飞快地进行受力分析,同时心算与笔算同时进行,根据袁绍哨台的用料与坚固度估算击中哨台时需要的最小冲击力,结合双方距离反推抛射路线与石块刚投射出去时的动力,进而优化投石机构造,修改模型。 大约过了半刻钟,他舒展眉心。 “可。” 曹操大喜,让人取来缣帛与笔。 崔颂将沙地上的痕迹抚平,在白帛上画上详细的结构图,标注各部件长度。 曹操连忙接过构图,帮忙吹干墨迹。 崔颂道:“时间有限,此抛车可让丁戊组第十人马钧帮忙建造。” 曹操早从儿子曹昂那里知道马钧这一号人,并知对方于工事上甚有天赋,已加入“秘密武器”的建造。 如今事态紧急,曹操立即让人暂停原有工事,投入抛车的建设。 仅仅三日,便已造成。 曹操看着几台巨大的投石车,激动之余,对这与以往抛车截然不同的构造生出几分疑惑。 “该如何发动?” “先装填石弹。”崔颂安排士兵将搬来的巨石安在投石车的投射台上,找来军中最强壮的骏马,套上长约十余丈的马绳,另一端系在投石机的射台上。 做好准备后,他让善于骑射的士兵分别骑上大马,依次扬鞭。 只听“轰隆隆”的巨响此起彼伏,随着惊如雷鸣的发射声,一块块硕大的石头高高地飞起,沿着精准得诡异的弧度飞向袁绍的哨台与土垒。 不止对面的袁军被巨响吓了一跳,趴在哨台与土垒边缘,惊恐着瞪着由远而近的黑色不明物。 已方的人亦被这声势浩大的抛石惊住,一个个目瞪口呆,张大嘴望向天空的壮观场景。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弹无虚发,每一块巨石都落在袁军筑起的哨台与土垒上,将袁军匆忙筑建的战略地形轰了个稀巴烂。 袁军吃了一嘴的灰,守哨的弓箭手全被殃及,挂上了轻重不同的伤势,既惊且怖。 有幸存的士兵道:“方才那是什么!我分明听到了雷鸣!” 另一士兵道:“听闻曹军攻打徐州时,曾数次使用神仙手段,莫非他们——”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利刀斩断了头颅。 鲜血喷在附近几人的脸上,滚烫得令他们发抖。 张郃收回佩刀,冷冷地环视一圈,扬声道: “此为抛车(投石车),何人攻城时不曾见过,至于大惊小怪?” 大约是张郃轻蔑的神色太过明显,众士兵缓过神,不再惴惴不安。 张郃继续道,“若曹操那方当真有神仙手段,早就用了,何须等到现在?” 他等众人消化完他的话,又道,“奇技淫巧、虚张声势罢了。曹军有擅长攻城器械者,我军亦有,何必惊慌?” 三个反问抛出,众人心思逐渐落定。 张郃见军心稳固,狞笑着举起手中长刀, “谁人再敢提鬼神之论,扰乱军心,我便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垫炉灶的脚石!” 众士兵齐齐发寒,不敢再提神鬼之语。 张郃点了几支轻骑与因为轮值而幸存的箭手、弩手,下了高台。 “抛车需要装石弹,必有间隙,众兵将随我冲!去把抛车的弹台全数破坏!” “诺!” 在离曹军还有一大半距离的时候,张郃大喊:“骑手掩护!弓箭手准备!再过二十丈,给我射!” 哪知他刚喊完这句话,曹军那边竖成一排的护盾边缘,突然冒出了一个个奇怪的木头。 张郃眼睛尖,一眼就看清那一个个奇怪的木头乃是十字弩,顿时颜色大变。 “不好!” 他还来不及向士兵示警,破空声已然响起。 毫无准备的骑兵被当场射杀了十余个,张郃打马回返,嘶声命令道:“撤!速撤!” 此时尚未进入弓箭手的射程,周围并无任何屏障,执意冲过去等于找死。 张郃一边领军撤退,一边冷汗涔涔:这怎么可能!寻常汉弩的射程,远不如精兵的特制弓箭。就算曹军能制造出射程极远的强弩,也找不到那么多能抵抗强弩后坐力的悍将。己方精兵尚未踏入射程,曹军的弓弩怎么可能如箭雨一般地射到眼前! 曹军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利器! 想到不久前的投石车,张郃心情沉重,带领损失过半的轻骑回到土垒后方,避战不出。 他命令士兵坚守阵地,派亲兵带羽檄前往后方,将前线的情况告诉袁绍。 袁绍接到信,狠狠皱眉。 他对曹操无比关注,自然知道曹操攻打吕布时的传言。 他敢肯定所谓的“天罚”只是某种尚未探明的手段,经过数月的研究,虽不解其意,却能从根源上做到防备。 不管是哪种奇诡的手段,都不过是投机取巧的小道,到第二次就不好用了。 因为事先做好预防,袁绍对曹操的手段并无任何忌惮之感。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曹操那边竟然又捣鼓出了新的玩意儿,狠狠打击了前方的士气。 袁绍气闷了好一会儿,重新打开羽檄,仔细重读。 结合张郃的描述与猜测,袁绍也认为轰塌哨台的是投石车……可谁家的投石车声如惊雷,还能投射得这么远? 他特地安排弓兵进行无序扫射,就是为了防止曹军使用攻城器械破坏战略高地。可曹军在那么远的射程外,竟也能使用投石机将哨台轰塌!?有那攻城器械的强度,攻城岂非轻而易举? 还有那射程比精兵特制的弓箭还远、却削弱了后坐力的十字弩,若曹军大范围配备此物,岂非等于白得了数支顶尖的弓箭手? 袁绍心烦得无以复加,他来回踱了十余步,终是下了命令:“向前方运送军械。” 曹操这方有改良的军械,他袁绍未尝没有。 不过是恃着兵多将强,不愿耗费罢了。 袁绍下完命令,坐在帐中,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 没过多久,他得到军械投入使用,曹军暂且后退的消息。 袁绍仰天大笑,多吃了半碗米饭,夜晚早早地进入被窝,睡了个好觉。 然而这个好觉,并没能持续到天亮。 半夜,有士兵冲到袁绍帐外,唤醒袁绍,传达紧急军情。 “报告主公!淳于将军急信!乌巢被曹操偷袭!” 袁绍猛地翻身而起,不敢置信地喝道: “再说一遍!” “淳于将军来信!乌巢被曹操偷袭!” 袁绍匆忙起身,一脚踢翻了夜壶。他来不及整理身上的衣服,只随手披了件外套,召集所有谋臣入他营帐。 第149章 袁败 袁绍召来全部谋臣, 还未开始发言便发现主要军师中少了一人。 “许子远何在?” 郭图立即道:“不知。” 其余谋臣沉默不言。 袁绍大为光火,找来传令兵, 不悦道:“许攸呢!” 传令兵吞吞吐吐:“许军师夜半说自己肚疼, 要去林中大解, 至今未归。” 袁绍怒极。 他在乌巢屯粮之事, 本无几人知道, 许攸正是其中一个。 今夜事发,许攸恰好解便未归,哪有这么巧的事?怕是提前闻讯, 偷偷溜之大吉。 袁绍再怎么生气,也知道此刻不是追查许攸的时候。他派遣一支五人小队去追击许攸,便不再理会此事, 转而向众谋臣询计问策。 “乌巢被曹军突袭, 该当如何?” 沮授道:“主公远线作战,粮草之事不容有失。昔日我求主公派蒋奇随军护送, 以防曹操劫掠粮草, 主公不听;今势不容缓,还望主公听授一言,立即派遣蒋奇率大军前往救援。” 袁绍心知粮草的重要性,更明白沮授的话是正确的。可他心中梗着一根刺,又见沮授言行磊落, 自己几次暗中与沮授较劲,尽被打脸,此时再听沮授平铺直叙的进言, 只觉得刺耳异常。 见袁绍久久不语,郭图眼睛轱辘一转,进言道:“主公,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袁绍正等着旁人来递台阶,见郭图发言,连忙追问:“此话怎讲?” “曹操欲断我军粮草,必料定我军会增派援军赶去营救。既如此,为防万一,曹操所派人马定然众多,可谓半巢出动。主公何不趁此良机,全力攻占曹操的大本营?” 逢纪素来与郭图不对付,闻言冷笑:“若攻不下曹军的大营,乌巢又被攻破,该当何如?” 郭图亦回以冷笑:“我军本就比曹军兵广力强,如今曹营又半巢出动,正值空虚。若我军全力出击,攻破曹军大营不过是眨眼的事。而乌巢虽堆积了我军大半的粮草,却非我军之咽喉——韩勇已运送数千车粮草南下,即日抵达。哪怕乌巢粮草被毁,韩勇的粮草亦随后就到,于我军而言并无过多的妨碍。反倒是进攻曹操大营的机会,仅此一次,失不再来。” 袁绍听着众谋臣的辩言,只觉得每一方的顾虑都有点道理,顿时犯了选择困难症。 其实按照他心底的真实想法,他是更赞同沮授的救援粮草之策的。几个时辰前,张郃给他的军情信中,亦附带了“小心曹军,若有异动,全力救援粮草”的提议。 然而他实在拉不下脸承认自己的错误。况他才在军中狠狠挫了沮授的威信,此时妥协,岂非功亏一篑? 袁绍心烦意乱间,余光瞥见站在边缘无比沉默的荀谌。 他立即问道:“友若意下如何?” 当了许久透明人的荀谌,成了众谋臣关注的焦点。 众人皆知此人文才斐然,口才了得,但于军策上并无显眼的天赋与建树,不过是因为世家的出生和劝降韩馥的功绩,才在袁绍军中有着一席之地。 因而平日里众谋臣与荀谌关系淡淡,不甚挂心。今天见袁绍在意见不下的关口突然打断众人的争执,询问荀谌的想法,几个谋臣皆有些惊讶,各自闭了嘴,看向“透明人”荀谌。 荀谌受到众人的瞩目,泰然自若。 他朝袁绍行了一礼,缓缓道:“粮草为本,应以粮草为重。” 逢纪知荀谌与郭图是同乡,出声嘲讽道:“荀军师的亲生兄长在曹操府邸身居要职,居中持重;荀军师的亲侄子又在曹操军中担任军师,从掌军机。荀军师之言,实在叫某不敢信。” 袁绍面色变得不大好看。 他倒不是怀疑荀谌包藏坏心。毕竟荀谌平日十分低调,规规矩矩地处理普通文书,很少建言献策。对于己方军方等重要军机,更是几乎一无所知,就算当真存有异心,也使不了几个坏招。 真正让袁绍心情不妙的,是逢纪刚刚提到的另一个人——荀彧。 众人皆道曹操帐下的荀彧有多么多么能干,多么多么贤德,以独到的眼光与人脉为曹操拉了许许多多人才,各称其职……可没人知道,荀彧本该是他帐下的谋臣啊!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荀彧带领全族来冀州躲避灾祸,曾有投效袁绍之意。袁绍第一时间将荀彧奉为上宾,以礼相待,本以为拉拢之事十拿九稳,却没想到,半个月后,荀彧跑了……跑了…… 不但弃他而去,还去投奔了当时一无所有的曹操。 彼时的袁绍仿佛被当面扇了一耳光,心中甚恼,暗道荀彧弃明珠而奉鱼目,不知所谓。哪知不过短短几年时间,荀彧就辅佐曹操站稳了脚跟,与他望其项背。 从此,在暗恼自己失去一大人才的同时,袁绍也对“看起来不如荀彧那么优秀”的荀谌起了少许埋怨之心。 荀谌注意到袁绍有些难看的脸色,心中讥诮。 可他面上仍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理逢纪的诋毁。 荀谌不甚在意,郭图却对逢纪这番言论十分的不满。 他反唇相讥道:“胡言乱语。方才我向主公提议直攻曹操大本营,釜底抽薪,被你出言阻挠;如今荀军师与我意见相左,恳请主公以乌巢为重,你又以荀军师叔侄在曹营供职为由,出言讥讽,暗指他居心不良。你既反对我出兵攻打曹军主营的主张,又不赞同荀军师的守粮之策,那你准备如何?坐以待毙吗?” 之前为了排挤政敌,一味地否定对方之言、有失考虑的逢纪顿时失语。但能在英才济济的袁营中脱颖而出,被委以军务重任,逢纪绝非蠢人。他立即道: “非也。依我之见,宜折中行事,各派半数军马,一面袭击曹操大本营,一面援助乌巢,顺势牵制住曹操的主力。” 沮授、郭图、逢纪的提议,各有优劣。 但凡袁绍选择其中任一,曹军那方都会危机重重。 沮授见袁绍迟迟不答,知道他“见事迟”的毛病又犯了,急切道: “曹操随时可能攻下乌巢,刻不容缓,还请主公速速决定!” 袁绍犹豫再三,最终道:“通知全军!全力进攻曹操大营!” 郭图还来不及眉飞色舞,又听袁绍补充了一句:“让蒋奇率领五万人去乌巢援助。” 郭图一愣。 五万人虽不算太多,但他提出的“釜底抽薪”之计贵在神速,少了这五万人,极有可能对攻城所需的时间造成影响。万一就差那一点时间差,曹军袭破乌巢回军救援,他们岂非两头皆失? 郭图张张嘴想要说话,可一想到因为坦然直言而被疏离的沮授,因为刚勇谏言而被关起来的田丰,他把满肚子的话吞了回去。 而早已与袁绍闹僵的沮授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内心的不认同: “若主公欲采用逢军师之计,这五万人怕是远远不足。曹军英勇善战,又有强于我军的军械相辅,这五万兵马恐怕并不能成功阻拦曹军。倒不如多派些人马,一来可助乌巢守粮,二来亦能阻拦曹军,防止他们撤回大营,对我方攻城之军进行两端夹击。” 袁绍一听沮授又开始“忠言进谏”,心里烦得很。 若按照沮授的计策行事,纵使此战大胜,他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会进一步提高沮授的声望,与他压制沮授的愿望相悖。 可这场战役,本就是他袁绍占了主导优势。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在己方军队实力远胜于敌方军队的前提下,计谋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左右都是得胜,何必拿来给沮授作嫁衣? “我意已决,诸君休要多言。” 袁绍拍板而定,众谋臣默然无言,各自退下。 前线的张郃、高览接到命令,虽心有疑虑,却深知军令如山,由不得他们迟疑,立即对曹营发动攻击。 留守曹营的乃是为曹操立下无数功劳的曹洪与谋士荀攸、郭嘉二人。配合司空部丞崔颂改良的军械,张郃、高览的攻城战竟打得十分辛苦,无法撼动曹军大营半分。 大约过了半日,传来乌巢被曹昂、张辽率领的奇兵攻破,粮草尽毁的消息。 听闻破城之初,蒋奇的援军刚巧抵达,正要御敌、抢救粮草,冷不防冲进曹军的陷阱,集体惊马,踩踏了半数士兵。好不容易等蒋奇带着剩下的人手冲进乌巢,却无奈地发现,曹军带了许多个奇形怪状的机械,这些机械能助长火势,早在他们进城之前,这些古怪的东西已扬起大火,将所有粮仓吞没。 随后,早就拍拍屁股走人的这支曹军回返大营,打退了还未顺利攻下曹营的张郃之军。 袁绍得到消息,气得一病不起,被送回阳武。 郭图怕袁绍迁怒最先提出“攻击曹操大本营”这一策谋的自己,向袁绍哭诉道: “以我军的兵力,怎么可能大半日还不能攻下空虚的曹营?难道是张郃、高览因为主公未曾采纳他们的提议,心怀怨意,故意放水不成?” 袁绍不太信张郃、高览放水的猜测,可他如今急需一个宣泄口,张郃与高览便成了那最好的人选。 与郭图不合的逢纪这次并没有出声讥讽对方。他也和郭图一样,怕袁绍迁怒怪罪自己,便从容地拉了张郃与高览当替罪羊。 他们并不知道,帐外守门的亲兵与张郃有旧,听到帐内的谈话,顿时冷汗涔涔,连夜找到张郃留在后营的亲信,让他去给张郃传讯。 得到这一消息的张郃面不改色,想也不想地烧掉了所有的攻城器械,率众军投降。 听到消息的郭图忙对袁绍道:“主公!这张郃与高览果然早有异心!” 袁绍几欲吐血,正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北方又传来了曹军打败韩猛,烧毁所有粮草、辎重的坏消息。 袁绍那一口压抑了许久的血终是吐了出来。 “率军者……何人?” 根据时间差,打败韩猛的曹军绝非攻破乌巢的那一支兵马,可曹操哪来那么多的骁将,不但坚守阵营,还同时击破两边的守粮人马……要知道他派去运输、守备粮草的人手虽然只有两万余人,但以粮草的战略重要性,他派去的个个是精锐,如何会如此轻易地败北? “回主公,根据情报,主将是……徐晃和史涣。” “徐晃和史涣?何许人也,闻所未闻!”袁绍心中悒郁,失声喊道,“那于禁与乐进呢?此二人为曹操手下得力干将,竟未参与进攻?” 那个士兵还来不及回答,帐外又有一个士兵匆忙奔入,颤声汇报: “报——曹军将领于禁、乐进率军来袭,已将外城包围!” 第150章 事定 官渡之战, 袁绍败了个彻底。 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实力,最终惨败而归, 袁绍等人再怎么不敢置信,在曹军压境之际也得认清现实,仓促而狼狈地渡河逃跑。 袁绍损失惨重、兵败而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地。 举国哗然。 各地诸侯纷纷派人打探这场战役的详细过程, 内心想法不一。 刘璋据益州,性仁弱。益州正值内乱, 刘璋无暇他顾, 收到袁绍兵败的消息, 不过是过了耳, 就把它抛到了脑后。 刘表守荆州,观天下之变,居中自保,不肯轻易涉足纷争。官渡之战,他冷眼旁观,多次应下袁绍的请援, 却迟迟不肯发兵。 袁绍兵败的消息传来, 刘表看似为袁绍惋惜长叹,实则无动于衷,甚至暗中松了口气。 他与袁绍结盟多年, 关系良好,但这不代表他对袁绍没有忌惮。 袁氏乃高门贵胄,门生故吏广布。袁绍本人又颇为优秀,不但吸引了许多世家子弟投效, 还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将实力发展得极为强大。 若今日曹操被灭,袁绍占领豫州等地,那么继续壮大的袁绍,将会成为无人能敌的巨大威胁。 下一个成为袁绍目标的,就是他的荆州。 刘表将他对袁绍败北的喜闻乐见压在心底,往袁绍处去信一封,假意慰藉。 …… 吴郡的孙权,尚未从长兄亡故的悲痛中走出,就不得不以未及弱冠之龄继承江东。面对动荡不安的局势,他重用旧部、广纳贤才,迅速平灭叛乱。 当接到北方传来的战讯,年仅十九岁的孙权面上凝重,心中狂喜。 ——此天赐良机也。 连忙派人去许都上表颂德。 不久后,朝廷册封孙权为讨虏将军,并会稽太守。 孙权上表拜谢,安心处理东吴之事。 …… 以求援为由离开袁绍、独自在汝南徘徊的刘备,听到消息亦是一惊。 他带着斩杀颜良后就逃离曹营回归到他身边的关羽一路南下,投奔刘表。 刘表因为刘备同为汉室宗亲,又有贤名,对其礼遇厚待。 刘表身旁一位谋士向他耳语进言: “听闻刘使君命硬,熬死了父母叔伯与几任正妻;投效谁,谁就要倒霉……主公且看袁本初,实力如此之强,竟也败得一塌糊涂,被曹操捡了便宜……” 刘表为人温厚,听不得此等之语。 他狠狠皱眉,斥止道:“休要胡言乱语。生逢乱世,人命如芥,世事无常,与刘备何干?你不懂相面之术,勿要随意相人。” 虽是如此,刘表心中终究多了一层疙瘩。 又见刘备在荆州暗中收拢了许多人才,刘表日渐猜忌,把刘备扔在新野,当作自己的防御屏障。 视角回到曹操这方。 曹操以少胜多打败了袁绍,他一面狂喜不已,一面又有些忧愁。 他把袁绍打跑了,但袁绍的物资没有跑。曹操喜滋滋地让亲兵清点战利品,没过多久竟得到汇报:袁绍帐中有许多密信,其中有一大半来自曹营与许都,全是请求投效或暗中勾结的信件…… 好不容易惊险地打了胜战,满腔的喜悦就被这些信件凉了半截。 他拆了几封信件,第一封就看到了孔融的大名,顿时火冒三丈: “此人先是劝我向袁绍投降,现在又背着我与袁绍暗通私信,简直可恶!” 又看了其他的几封,差点没抚着心口坐下。 正逢此时,帐外传来通禀:部丞崔颂欲与主公商讨战后城建之事。 曹操忙叫人将他请进来,把信的事跟他说了,问他有何想法。 崔颂不记得历史上的曹操是如何处理这事的,但他看着堆积成山的“密信”,心中有了计较: “今日之前,主公是否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袁绍?” 曹操闻弦歌而知雅意:“确实是这个道理。子琮可有提议?” “昔日光武帝(刘秀)诛王郎,在王朗处缴获了许多书信。这些书信乃光武帝部属与王朗的勾结密件。” 当年的汉光武帝刘秀与如今的曹操经历相似:同样的以弱胜强,同样在战胜后发现为数众多的下属与敌人密信勾结。 “光武帝的选择是:‘不省,会诸将军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1]’。” 光武帝没有追究,当着众兵将的面烧掉了密信,跟他们说,你们今后可以安心地跟在我身边了。 曹操会意,大笑道:“正中吾意也。” 遂效仿光武帝,当着众兵将的面,将所有书信“尽烧之”,不予追究。 曹操班师回朝,得皇帝亲迎。 曹操心知皇帝此举代表“衣带诏”一事已然揭过,与皇帝表演了一番“君仁臣忠”,各取所需。 朝廷对有功之臣予以嘉奖,普通百姓见司空得胜而归,令他们免于战乱之苦,感激而放心地回归了日常生活。 城中喜气萦绕,唯独少数几人,沉溺于噬人的焦灼中无法自拔。 孔融与曹操的关系在这两年急转而下,经过官渡一战,更是直达谷底。 众人皆传曹操效仿光武帝的贤明之举,不计前嫌,将通敌的书信烧毁。可孔融深知曹操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眼中的曹操,既宽宏,又记仇。 说他宽宏,他可以因为惜才和大局而原谅属下的背叛;说他记仇,他可以因为狂人的冒犯而借机杀之,并说出“宁我负人,休人负我”这番话来。 孔融笃定地认为,以曹操的掌控之心,他必然已经看过所有的信——表面上说“一笔勾销”,实则暗自记着帐,奸诈而狡猾。 这让写过信的孔融有些坐立不安。 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郭瀚。 他在曹营不受重用,得知曹袁开战时,很不看好曹操,于是见朝中有人密信向袁绍投诚,他想也未想地加入其中。哪知曹操不但大胜而归,还发现了所有通敌的信。 郭瀚一方面安慰自己,曹操已经烧掉了信,明说不会追究,不可能打自己的脸,何况通敌者众多,他官职低危,不会引起曹操的注意;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担心,以他的名气,万一被曹操当成典型记恨,这可如何是好。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许都的各个角落。 磊落者会被曹操烧信的行为打动,愈加忠诚;而心思难定者会怀疑曹操的用心,时刻难安,最终铤而走险,一错再错。 崔颂在官渡之战结束后不久,被郭嘉拦住。 “可是嘉有哪处做得不妥,惹恼了子琮?” 对上郭嘉专注认真,仿佛蕴含千言万语的凝视,崔颂勉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叹了口气: “并无不妥。” “那为何子琮这几日避着我?” 崔颂很想说“我不是,我没有”,可他在郭嘉面前无法任意扯谎。 “是我的问题。这几日不知为何,见着奉孝,竟有些心慌无措,不敢与奉孝对视,还想转头就跑……” 崔颂道出实情,越说越觉得苦恼,“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症,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郭嘉怔在原地。 崔颂见郭嘉呆住,心想,自己莫名其妙的“不能对视综合征”果然对郭嘉造成了伤害,一般人听到这种情况,肯定会认为对方讨厌自己,不想与自己接触。 他不想让郭嘉误会,便扯住郭嘉的袖子,解释自己并无讨厌疏远之意。 刚扯住袖子,就察觉对方不易察觉地僵了僵。 莫非,是因为他莫名其妙的“疏离症”,让郭嘉恼怨失望,对自己的碰触生了几分抵制? 崔颂一边解释,一边觉得心口莫名发疼,低下头掩饰眼中的纷乱。 却没想到,他还未及说完,就被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拉入怀中。 崔颂的话语骤然而止,清楚地听到耳边压抑而笃定的呢喃。 “我亦心悦于你。” …… ? ??? 崔颂脑海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断裂。 不是。 刚才他家老铁在说什么? 崔颂努力回忆前一刻听到的话,下一秒,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脑中无比混乱的崔颂没有发现,抱着他的那人同样浑身僵硬,维持着一动不敢动的姿势,屏住呼吸。 一片沉默。 两人僵硬而无言地抱了许久,直到浑身酸疼,郭嘉才小心地放开他,与他前额相抵,低声而坚定地重复道。 “嘉,心悦于你。” 乍逢表白,要问感不感动? 崔颂:不敢动,谢谢。 崔颂仍然维持着僵硬的姿态,对着近在咫尺的脸无限懵圈。 今天,是四月一日吗? ……就算是,古代也没有愚人节吧。 如果可以,他非常、特别、万分地想要预约一个晕倒套餐。然而这时候晕倒,不但会让挚友担心,被发现假晕后,更会让挚友难堪。 崔颂没有心思考虑挚友是从什么时候对自己产生那一份感情,他在短暂的混乱后,就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一头疾速奔跑的猛兽,疯狂跳动,剧烈得快要跳出胸膛。 崔颂暗道不好,莫非“心痹”之症又要复发?可胸膛的心跳声虽然声势浩荡,却丝毫没有给他任何不适之感。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他突然想到挚友第一次……时说的一个“亦”字,顿时瞪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1]15字出自正史《后汉书》。 . 小剧场: 奉孝:我太难了。 小颂:我太难了。 作者:我最难了。(倒地 第151章 采薇 所以, 他近日来的种种异常,全是因为—— 崔颂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郭嘉,却见他唇角含笑,眼底异常明亮,仿若流淌着亿万星河, 要将他摄入其间。 崔颂恍恍惚惚地站着,险些溺毙在这一片星河中。剧烈的心跳逐渐平息,他终于找回少许冷静,却说不出半句话。 郭嘉只静静地站在他身前,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复。哪怕回应给郭嘉的是恒久的沉默与恍惚, 他也一再纵容, 并无丝毫催促之意。 崔颂好歹历练了多年,只沉默了片刻,便从容接受了自己的心意。 虽说之前还未明白心迹的时候, 他反常的行为与乱七八糟的猜测让现在的他略有尴尬之感, 但以他的坚定心性,很快就这份情绪抛到脑后, 恢复平素的镇定与泰然。 “我亦心悦于奉孝。” 从心而行,无需踌躇。 自这一天起,崔颂感到自己与郭嘉之间仿佛多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仔细琢磨, 又似乎和原来无甚不同。 这些年,崔颂时常请来名医,以“未雨绸缪”为由, 替戏志才与郭嘉诊脉。 每次得到的都是同一结果: 戏志才的健康状况不太乐观,但经华佗固本治疗,只要注意调养,活到四五十岁不成问题;而郭嘉身体极佳,又时常与崔颂共习骑射与剑术——正所谓运动有助于身体健康,只要控制饮酒,不过劳,不染疫病,基本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可崔颂仍是心结未解。 郭嘉若有所觉,劝慰道:“天命有常,人的寿命亦是如此。顺时而生,逆境而存,不可强求。” 人自诞生于世,就在对抗各种灾祸:疾病、寒冷、饥饿、战乱、各种意外……能活到寿终正寝的人,少而又少。 许多惊才绝艳者在历史长河中璀璨了一瞬,猝然陨落;更多的人在尚未绽放光芒时便已夭折。人命之脆弱,自诞生以来便是如此。 如杂草一般顽强求生,时刻保持着求生的欲望,不会因为任何困难与灾厄而轻易放弃生命;但当死亡当真降临的时候,亦不必惊惶强求。 敬畏生命,渴望生存,无惧死亡。 这便是郭嘉想要传达给崔颂的信念。 崔颂表面上接守了郭嘉的劝解,可内心仍未改变最初的想法:道理他都懂,但人都是贪心的。他想要郭嘉长命百岁,想要荀彧荀攸寿终正寝,想要侄子崔琰不被论罪…… 人这一生,除了所谓的理想与抱负,还有各种欲望与感情。 人从出生开始就在适应环境,对抗各种恶劣条件,何尝不是“逆命而为”?同样是逆命,难道郭嘉、荀彧他们的命运就不能被更改吗? 说他不自量力也好,自以为是也罢,他确实想为自己的私心,改变他们在历史上的结局。 他不但要捞,还要每个都捞。戏志才与祢衡的成功存活给了崔颂信心,所谓的历史不仅存在必然,还有各种偶然。 早已下定决心的崔颂一边做着更充分的准备,一边完善已经推演了无数遍的计划。 他亦不曾因私忘公。自灵帝死,九州几次大旱,黎民相食。为了防治旱涝,最大限度地减少旱涝带来的影响,崔颂废寝忘食地研究各地地形,翻阅水利、水治相关书籍,因地制宜列出不同的水利建设方案,送到曹操手中。 曹操惜其才,欲提拔官职,被崔颂婉拒。 说到底,他对高官厚禄并无特别的兴趣,如今的这个职位,恰好能让他一展所长,又何必调职呢? 曹操相信崔颂的能力,便随他折腾,自己则把注意力转向军事。 他想打刘表,被荀彧劝止。 荀彧认为,袁军初逢大败,士气低落,内部又混乱,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宜趁他病要他命,何必管刘表一个“坐谈客”? 曹操纳谏,挥军北上,把袁军主力打得落花流水。 没过多久,袁绍因为心病难解,呕血身亡。 因为袁绍生前偏爱幼子,又为了培养其他儿子而让他们各据一州,袁绍一死,他的几个儿子相互攻伐,袁绍残留下来的势力立即四分五裂。 至此,曾经强大无匹的袁氏,再不具备威胁之力。 此时正是建安七年(公元202年)。 趁着曹操还未班师回朝,皇帝刘协召来留守许都的荀彧……陪他下棋。 荀彧始终谦谨恭敬,不曾直视圣颜。 刘协吃去荀彧的一大片棋子,淡淡道: “尚书令,你未尽心。” 荀彧捻棋的手一顿,迟迟没有落下。 未尽心。 是指对弈未尽心,还是……侍君未尽其心? 荀彧心神凝重。 停滞的棋子,最终还是落下。 “请陛下恕罪。” 刘协将吃掉的白子一颗颗地放进荀彧眼前的棋盒中,似漫不经意地道: “尚书令,你与旁人不同。” 荀彧只谦然一笑,未应下此言。 刘协缓缓道:“首阳采薇,何曾得见?” 荀彧长睫一颤,深深拜下。 首阳采薇的典故,乃出自当朝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 相传,周王灭了商朝,有两位商朝的旧臣感念商王的恩德,不愿向周朝效忠,就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最后齐齐饿死。 这两位商朝旧臣,名为伯夷、叔齐,后人常用此典故象征守气节、不惧生死之人。 刘协此言,已坦然露骨,几近当面质问他是否为汉朝忠臣。 荀彧不得不拜。 “为人臣子,自当‘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1]’。” 听到想要听的话,刘协眉眼微松,亲自将荀彧扶起。 “尚书令请起。” 荀彧依言起身,仍低垂着头,谦和恭谨,与一个时辰前别无二致。 刘协让人送荀彧出宫,在荀彧即将离开的前一刻,低声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希望尚书令,今后亦能记得今日之言。” 荀彧走出宫门,面色未改。 刚抵达家门,就被门房告知有老友来访,正在正厅等他。 荀彧第一时间便猜到门房口中的老友指的是谁。 其余相识之人已随军出征,留在许都的老友,便只剩下那一人。 荀彧不及换衣,只褪下谒见圣颜时穿的正装外袍,便匆匆赶往正厅。 一进门,果然见到崔颂正坐在一侧,举手和他打着招呼: “今日欲拉文若痛饮一杯,文若以为如何?” 内心因刘协那番言论而微起的震荡余波,被崔颂的这句话缓缓抚平。 荀彧在崔颂对面坐下,提起崔颂带来的酒壶,为两人各斟了一杯。 “正有此意。”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曹操上表天子,欲封荀彧为万岁亭侯,荀彧辞而未受。 曹操给荀彧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再次为其上表,这次荀彧没有再推拒。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打败袁尚,任冀州牧。 此时董昭向曹操进言,按照古代的划分重置九州,曹操有所意动,被荀彧反对制止。 此时荀彧已意识到些许苗头,心知刘协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心情日渐沉重。 而曹操亦察觉到荀彧的些许想法,但他仍重用之,不曾有任何轻慢。 他决定将据点迁到冀州的邺城,不管一部分群臣如何反对,他也坚持己见。 曹操在邺城布置政行,有一日忽然问郭嘉: “荀文若为汉臣,我非汉臣乎?” 旁边亲信皆冷汗涔涔,唯独郭嘉岿然不动。 “主公何扰?如今尚为大汉之天下,我等皆为汉臣,何须分辨?” 曹操哈哈大笑,不再提及此事。 正在曹操霸业上春风得意,个人情感上略有些不如意的时候,他的老朋友许攸来替他“排忧解难”。 许攸一见到他,就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孟德,看看这邺城,没有我,你进不来啊。” 曹操及其亲信:…… 曹操正烦心荀彧的事,闻言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子远之功劳,我怎会忘记?” 他不想暴露昔日之谋,叫人找了许多珠宝、美人,丢去许攸府上,让他闭嘴。 没过多久,许攸又跑了过来:“我听到有人说,官渡之战,荀公达(荀攸)与崔子琮(崔颂)功不可没。这可真没道理,如果没有我,孟德如何取得最终的胜利?” 曹操正研究着朝中的异动,没空理会许攸,闻言,心里对他甚为厌恶,摆摆手敷衍道:“我自不会忘了子远之功劳。” 于是给许攸丢了个官职,试图让他闭嘴。 过了几日,曹操设宴宴请功臣。许攸在其列,见曹操给众人敬酒,却未第一个提到自己,心中略有不足。 趁着曹操一语落下,还未有人接话,他率先举起酒,对着曹操道: “这杯酒,孟德当先以敬我。没有我,你如何能打败袁绍、占领邺城?” 知情的众人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许攸一无所觉,因为“大功劳”而有些飘飘然,麻痹了心智的他,只觉得曹操并没有对他的“功劳”放在心中,只好一次次地反复提醒。 ——曹阿瞒,你没有我许攸,如何有得今天?不早成了丧家之犬了吗? 曹操见他行事如此,脸色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1]共10字出自《三国演义》。 第152章 侄儿 许攸以谋逆罪被诛。消息传来的时候, 荀彧正与崔颂商讨民利公事。 待问明白前因后果, 荀彧久久未言。 那一日, 得知荀彧忽然被圣上召入宫中,崔颂隐约地察觉到其中的暗流。他立即拎了一壶酒,在荀彧家中等候。 荀彧归来后,虽面色与平日无殊, 但以崔颂对荀彧的了解, 他能察觉到荀彧藏在平静表象下的重重心事。 不管曹操是“初心已改”,随着霸业的渐成而动摇了匡扶汉室的志;还是“野心初显”, 从一开始就有了不臣之心,直到此刻才逐渐流露——他与荀彧之间,已然多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痕。 若二人维持现状, 不去触碰那道裂痕,或许还能保持表面的平和与宁静, 延续主臣之谊。 反之,一旦有人拿锤子在上方轻轻敲打, 细小纹路便会不断扩散,直至将二人四分五裂。 而这拿着锤子、顺着裂纹敲打的人, 正是汉帝刘协。 对于刘协这位末朝皇帝,崔颂有过好奇, 有过同情,却从未起过效死之心。 自小接受现代教育的他,知民权而不知皇权,哪怕穿越到封建朝代, “入乡随俗”,意识深处也对皇帝这一称呼起不了任何敬畏之心。 荀彧则不同。 多年的相处,既让崔颂深刻地了解了荀彧这位知交,亦解开昔日阅览史书时的疑惑—— 荀彧善德忠志,行君子之风,中正无私地为曹操引荐各种人才,即便是在陈宫背叛、四面楚歌的恶劣条件亦未想过叛离,反而独自一人激退强敌,力挽狂澜。 能在所有人都迎合曹操称公的关头,独自一人说出“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1]”这句话的荀彧,践君子之言而未改志,至死未绝。 然而崔颂知道,荀彧并非迂腐之人。 能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主张,足以证明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朝代更迭,五德终始,盛极而衰。这是历史亘古未易的大势,熟读《尚》书的荀彧不可能不知。 他所忠于的,并非日薄西山、早已腐朽、无力回天的旧王朝,而是他自己的理想,坚守的义德,不为外物动摇的本心。 他曾以为曹操是他的同道者,不求回报地追随,不计一切地死守。 可他最终发现,曹操与他坚持的道义并不一致。 ……又或许,他们曾经一致,但曹操最终改变了最初的信念。 行百步者,止于九十。荀彧以为自己找到了理想之道,却在极尽穷途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他的空想。 他的理想再也无法实现。 这才是荀彧最后忧悒而亡的真相。 刘协少而聪慧,善于辩人。他看见了荀彧的坚守,看出他与曹操看似默契相融,实则格格不入的理念,果决地出手,扯开二人之间的帷幕,逼荀彧做出选择。 若无意外,最终的发展大概会与历史记载的一样,曹操欲称公为王,与荀彧决裂,荀彧信念尽失而亡。 可崔颂并不想让荀彧死。 没有那么多“惋惜”、“正义”的缘由,仅仅因为荀彧是他的至交好友。 “文若,你追随司空多年,应当比其他人了解他。” 荀彧其实什么都知道,比任何人都了解问题所在。他的心结不在于曹操和刘协的任意一方,而在于他自己的志。 旁人无从劝解,更无资格指手画脚。 可即便如此,作为朋友,他还是想多几句嘴。 “殊途同归,其可谋乎?” 荀彧微怔。 他素来知道崔颂于某些方面格外敏锐,见崔颂已看穿他的烦忧,他莞然而笑,将这份关心藏于心间。 “殊途无归,为之奈何?” 如果无论怎么走,都抵达不到理想之所,应该怎么办? 崔颂郑重道:“颂游学时遇一义侠之士,姓周名树人,自号鲁迅,诲曰,‘义之道,有也,无也。是故山间本无路,行之者众,始有路焉’。” 荀彧动容,正襟危坐:“善。” 穿越古代还不忘拉小伙伴一起学鲁迅语录的崔颂默默在心里给鲁迅大大翘了个大拇指,继续宣扬“鲁迅居士”英明神武的思想。 但他的本意只是宽慰挚友,不得已而借之。为了避免这些语句外泄,侵占千年后的鲁迅大大的权益,他特意嘱咐荀彧不要将刚才的那句话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宣传“鲁迅居士”的事迹。 荀彧为人中正,闻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崔颂的要求,没有询问原因。 自这天起,崔颂与荀彧没有再谈论过这件事。 几个月的时间眨眼即逝,曹操身在冀州,却不忘惦念许都的崔颂与荀彧,几次寄来私信询问公私之事,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荀彧的儿子荀恽。 曹操此举的用意,崔颂与荀彧都心知肚明。 荀彧泰然接受,修书一封递往曹操,两人之间的僵滞得以缓解。 没多久,曹操见许都水利之事已基本建设完毕,急召崔颂前往冀州。 刚抵达冀州,崔颂就接到几位挚友传来的消息:侄子崔琰被曹操辟为别驾从事。 在崔颂尚在闭关苦学的时候,他就已多次给侄子写过信,给他分析袁绍与曹操各自的优缺点,试图挖人。 然而侄子敦朴刚直……一根筋地认为袁绍更好,婉拒了。 崔颂再如何扼腕,也不能强行扭改侄子的个人意愿,只好随他而去。 他隐约察觉到,崔琰应当是对曹操有些不满的。 倒不一定是对曹操出身的轻视,总归是曹操身上有某个点,让犟气十足的大侄子很不喜欢。 听到崔琰已被曹操叫过去询问户籍,崔颂暗道不好,加快脚步前往府衙。 刚进门,就听见曹操对崔琰哈哈笑道: “听闻此地户籍有三十万众,(冀州)实乃大州也。” 崔颂一听这话,眉峰狂跳。 大老板大约是平时和他们这些幕僚开玩笑开习惯了,竟然和新召来的别驾从事说这样揶揄味十足的话。 要换了任何一个滑不溜秋、机敏会说话的,这个时候就该顺势而为,笑哈哈地和新老板打好关系……可大侄子不是这样的性格啊。 眼看崔琰眉毛一竖,就要用那张神似教导主任的脸说出斥责的话,崔颂连忙几个大步走了过去。 “如今天下分崩——” 崔琰才说了几个字,就见自家叔父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阳光照映年轻叔父的侧颜,如珠如玉,却莫名让他后背一寒。 才出口的“崩”字渐渐降落,直至难以辨析。 崔琰说不下去了。 周围的人向崔颂行礼:“崔侯。” 自冀州平定,曹操便非常大方地给身边有大功的谋士们提职封侯,双荀郭嘉崔颂戏焕程昱一个不漏。 崔颂回了半礼,又朝曹操一揖: “司空。” 曹操见到崔颂,面上欢喜,突然想到了什么:“孤依稀记得,崔从事(崔琰)是子琮的宗亲?” 崔琰立即道:“琰乃崔侯之侄。” 曹操:…… 他看了眼已过而立,却依旧年轻隽秀能引诸多女子面红羞赧的崔颂;又看了眼年近不惑,却老气横秋,活似学堂里凶神恶煞,引得众学子两股战战的崔琰,不由陷入沉默。 在曹操沉默的注视中,崔琰似新嫁妇一般磨磨蹭蹭地挪到崔颂脚边,老老实实地招呼道:“叔父。” 这个画面,让曹操毛骨悚然。 之前因为崔琰过于威严肃穆而带来的某种阴影,变成了另一种阴影。 本该发生的,崔琰义正言辞顶撞曹操的事件就这么被崔颂搅黄了。 与曹操叙完职,崔颂叔侄被大老板曹操体贴地给放了假,让他们好生叙旧。 崔颂与崔琰的关系尚可。二人多年未见,但一直保留着书信联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崔琰对崔颂的尊敬丝毫没有减低,反而增加了。 崔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觉得……崔琰好似在怕他。 虽然侄子一脸肃穆地坐着,脸还是那张包公脸,但崔颂就是有这种感觉。 不如验证一下。 崔颂叫随从送来酒,自己提着酒壶,欲给崔琰倒酒。 “许久未见,且与我好生喝一杯。” 崔琰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压住他的手,一脸正气:“叔父,琰为小辈,当由琰为你斟酒。” 崔颂比他更正气:“你年长,我为你斟有何不可?何况你我为亲叔侄,何必讲究这许多。” 眼疾手快地给崔琰倒了一杯,正准备予他敬酒。 崔琰突然弹了起来。 崔颂:…… 崔琰道:“琰之言行……是否不妥,让叔父恼了我,琰在此给叔父赔不是,还请叔父直言相告。” 崔颂听着那浑厚的教导主任式训诫的语气中,竟混入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开始了许久未有的怀疑人生。 他好像什么也没做吧,侄子为何情绪如此激动? 崔颂看着身高比他还高,神态威严慑人的侄子,莫名生出一种……侄子其实是小白兔,自己才是凶猛恶兽的奇怪错觉。 事后,他询问郭嘉:“可是我近日显得面目可憎,连侄儿见了我都畏惧不已?” “并无。” 郭嘉想也未想地回答,然后盯了他许久,笑道, “倒是更俊俏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1]10字出自正史《三国志》。 第153章 蝴蝶 在揭露心迹之前, 郭嘉亦开过类似的玩笑。每回崔颂都以同样的方式揶揄回去,从来没把这些话当真。 唯独这一次, 明显的玩笑之语闯入耳中, 竟似一把细小的钩子,在他的心尖来回挠动, 令他险些控制不住面上的热度。 好在崔颂的铜墙铁面功已修炼了多年, 他粲然一笑,伸出修长的食指与拇指, 拈住郭嘉的下巴, 在他愕然的神情中,凑近他的耳旁,暧昧地朝着耳垂呼气。 直到指尖的触感逐渐僵硬,他才低笑一声, 以只有郭嘉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 “不及奉孝秀色可餐。” 情感界LV.1新手崔颂默默在心中给自己点了支烟:没吃过猪肉, 还没见过猪跑么。就算他本人毫无经验, 现代网络什么没有,再加上一个喜欢撩妹的室友, 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之下,怎么能撩不过一个古代原住民。 崔颂难得地起了几分好胜、较量之心。 郭嘉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向疏懒从容、冷静自持的他此刻浑身僵硬, 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色。 崔颂见好就收,动作迅速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若无其事地饮酒。 无人发现他的手心亦沁满了紧张的冷汗。 郭嘉回过神,走到崔颂身边坐下。 “数月未见, 嘉甚思之。” 突然接收到挚友毫不避讳的想念之语,崔颂险些被口中的酒呛了喉。 他勉强咽下酒水,努力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平稳: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1]。” 回应了挚友的相思之言。 在与郭嘉分别的几个月里,他确实十分地想念郭嘉。 在尚未明了心迹时的那段离别之日里,他也会想念好友,但那份想念与如今的这份想念截然不同。 曾经的想念,仅仅是纯粹的惦念,是渴望与挚友再度重逢、把酒言欢的愿景。而如今的想,是百转千回的想,含着所有回忆,洒满了酸甜苦辣与怅然若失,令人难熬的心绪。 这份想念强烈而平稳,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愈聚愈浓,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脱笼而出,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 直到与奉孝再度相见,这股被啃噬的异感才化作了飞灰,再也寻不到踪迹。 哪怕只是寻常的笑颜,寻常的行止,只要奉孝在他的视线之侧,他便如同在荒漠中几近干渴而亡的行人寻到了无穷无尽的甘泉,喜不自禁。 同样强烈的,还有在源源不绝的欢喜之下深深埋藏着的惶恐与患失—— 如今已是建安十年(公元205年),距离北征乌桓,仅剩两年。 崔颂正昧然出神,脸颊忽然被温热的手指戳了一下。 他蓦地清醒过来,正对上郭嘉含笑中带着几分担忧的目光: “怎的又失神了?” 崔颂眨了眨眼,将所有忧虑抛到脑后,半真半假地道:“在想今后的事。” “今后的事?” 因房内只有他们二人,崔颂索性往身后一倒,躺在宽大的茵席上。 “主公有鸿鹄之志……与文若非同路人。” 郭嘉沉默片刻,道:“文若的心结,并非只有主公。” 世家子依靠家族的庇护而存,同时为家族谋利,助家族繁荣昌盛。宗族的利益,凌驾于个人。 可荀彧心中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理念与世族阶层的利益无法共融,所以他寻到了曹操。 只有曹操,唯才是举,不囿于门户之见,敢于对权宦之戚挥动五色棒,敢于对抗世家,敢于斥责徘徊不进的讨董义军,独自领兵对抗董卓。 唯有他,心之所向,清正朗直,不惧强权。 荀彧视他为志同道合者,在曹操一无所有之际前来投奔,尽心竭力谋划,为他荐才,一点点地助他扩张势力。 同时也一点点地,目睹曹操的改变。 那个曾经不惧宦官之势,为肃法纪而向权宦之戚挥舞五色棒的曹部尉;那个曾经不惧地方豪族,整饬吏治,还一郡清平的曹济南;那个不与诸侯同流合污,独自引军讨董,险些命丧的曹将军;那个敢于对抗兖州士族,杀边让以震慑,哪怕因此招致陈宫背叛、失去兖州之地也不后悔的曹操—— 已经随着霸业初成,渐渐消失。 他学会了妥协,学会借助士族之力为自己谋利……他欲与士族示好,寻求他们的支持,以图王公之位。 曾经坚持清正之志、敢于向任何势力挑战的义士,成为了虚与委蛇、为谋大业不择手段的枭雄。 这是荀彧不愿见到的,却是荀氏一族乐意见到的。 倘使有一天,荀彧与曹操因为此事走向对立,荀氏一族亦会站在曹操的身后,向荀彧施加压力。 而愿意与他站在统一战线的汉帝刘协,并非他的同道之友。 最终,荀彧只能独自一人孤军奋战,不被理解,孤立无援。 史书对荀彧的结局只用了短短数语一笔带过,众说纷纭。可不管是忧悒而死,还是服药而亡,都让崔颂难以接受。 崔颂仿佛能见到一个清雅的背影,伶俜地坐在昏昧的禁室,一坐便是天明。 为了固守己道,他最终燃尽了他的生命,只在史书上留下片语只言。 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崔颂将视线投向窗外,正巧落在花圃间翩翩起舞的蝴蝶上。 他蓦地起身,将空了的酒盏丢到一边: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他与郭嘉道明缘由,立即离府,前往府衙。 曹昂正在府衙办公,见到门人将崔颂引进府厅,不由有些惊讶: “崔侯来了?快快入坐。来人,为崔侯奉上凉泉。” 崔颂接过刚从井底捞出、镇了一夜的凉水,一饮而尽,身上的酷热终于褪去不少: “今日前来,有一事欲劳烦中郎将。” “崔侯请讲。” 崔颂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在曹昂身前铺开。 “请。” 曹昂低头看向竹简上方的文字,眼眸微张。 没过多久,崔颂满意地离开府衙,带走了那卷“问卷调查”。 回到家后,他用缣帛将竹简上的文字誊写了一遍,寄给远在许都的荀彧。 在崔颂动笔的时候,郭嘉在一旁任劳任怨地剥开从冰釜中取出的荔枝,拨壳去芯,进行喂养活动。 喂完一颗,他还要注意是否有汁水沿着唇瓣落下,时不时地用软绸手巾擦去崔颂唇角汁水与额角的汗珠,还要忙着举扇子打风。 等到写完这封信,崔颂只觉得神清气爽,反倒是郭嘉,惹了一身的汗水。 因为写字的时候过于专注,未曾注意身边情况的崔颂这才回过神,对郭嘉的这副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他连忙帮郭嘉擦干汗水,督促他换了身单衣,冷酷无情地压着他喝了一碗淡盐水,这才放过。 见郭嘉因为淡盐水的怪味整张脸皱成一团,崔颂只觉得甚是可爱,顺手在那一团上捏了捏。 被捏脸的郭嘉反应极快,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捏住崔颂的脸,替他拉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阿父,崔叔,你们在做什么?” 正在互相捏脸的崔颂二人顿时成了两座雕塑。 郭嘉的养子郭奕已长成了束发少年,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 他见自己的养父和崔家阿叔小孩似的拉扯对方的脸颊,不免有些无语。 崔颂与郭嘉同时放开对方,若无其事地做好,喝酒。 “今日功课做完了?” “昨日布置给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郭奕:……不仅是假装无事发生的厚颜功力十分一致,连转移话题的对策都一模一样。 在心中吐槽了一番,郭奕从书袋中掏出两只竹简。 “业已完成。” 这些年来,崔颂与郭嘉一同教导郭奕的课业。郭奕的亲父郭瀚没少过来找郭奕拉感情,都被郭奕不咸不淡地应付回去。 自郭奕略懂事起,郭嘉就把上一辈的恩怨全数告诉给了郭奕。 郭奕由此知道了自己成为郭嘉嗣子的原因,亦知道了郭瀚来纠缠自己的理由,每次看郭瀚都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早慧的他很早就看出了郭嘉与崔颂二人之间的情愫,却并无什么特别的想法,反而疑惑二人为何一直未曾挑明心迹。 如今,这个疑惑终于得到解答—— 原来挑明心迹会让两个智商出众的成年人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傻事。 郭奕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神游模式,上方的崔颂与郭嘉二人已批改完他的作业,为他指出优点与谬误。 自带天线的郭奕顺势而然地回过神,认真聆听郭嘉与崔颂的教诲,然后自觉体贴地出门,替二人拉上门帘,不再打扰。 眼见当年小小的婴儿已长成了长身鹤立、见解独到的束发少年,崔颂不由感慨时间飞逝,竟已过了这般岁月。 郭嘉亦有几分“吾儿初长成”的慨叹,但他很快把这份慨叹抛到脑后,对着崔颂道: “方才你出门的时候,乔姬过来送降暑饮品。我见着她,便问了崔季珪之事……” 崔颂精神一振。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提,郭嘉竟一直记得,还特意找乔姬询问。 “乔姬怎么说?” 郭嘉缓缓打扇,粲然的眼眸转向崔颂,语气飘扬地道:“听闻季珪……自小就畏惧令尊。” 崔颂顿觉惊奇。 他本以为是另一个“崔颂”曾给崔琰带来了深刻的阴影,没想到事情的源头不是“崔颂”,而是崔父? “那他应该对着家父行立不安……与我有何干系?” 如果是“移情作用”,早在十几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崔琰就该“怕”他了,可那时候的崔琰对他只有尊重,并无任何异常的表现。 郭嘉道:“乔姬说,你昨日见崔季珪时的神情,与崔季珪儿时闯祸之时,负责‘教育’他的令尊别无二致。” 崔颂沉默了半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开始好奇崔父以前是如何‘教育’崔琰的。 正在这时,门房来报,有一自称姓任的赤脚医工来访,点名来找崔颂。 崔颂一听姓“任”,立即猜到来者的身份,连忙嘱咐门房将来访者请进门。 没过多久,门房引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和一个成熟俊美的“男子”走进中庭。 崔颂见到二人的模样,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公子。”俊美的“男子”朝他抱拳行礼,笑容灿然,“许久未见。” 仙风道骨的老头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甚有高人气派地朝二人点头: “不错,灵台清明,面色红润,正是身强体健之相。” 崔颂将其他想法放置脑后,朝“男子”露出真切而喜悦的笑容: “任姑娘,任神医,许久未见。” 来人正是女扮男装的貂蝉与换了一身行头的任父。 作者有话要说:[1]8字出自先秦《诗经》,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154章 貂蝉 貂蝉与任父原本在荆州定居, 没过几年, 便离开了荆州, 四处游历。在此期间,二人一直帮崔颂留意、寻找各地的名医与巧匠, 助他良多。 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崔颂因各地战乱未歇、山贼众多, 而任家父女缺少自保之力, 劝他们在荆州定居, 不要轻易外出,但被貂蝉温软而坚定地拒绝。 “妾与家父欲完成师祖的遗愿,踏遍河川,横跨九州, 寻找旧籍上佚失的‘百草’。纵然关山迢递,亦无惧无悔。” 崔颂闻言, 不再强劝。他想从自家部曲中选出几人, 在路上保护貂蝉与任父, 再一次被貂蝉拒绝。 “多谢公子心意。然而妾与公子非亲非故, 昔日在长安已蒙公子大恩, 怎能再劳烦公子?” 貂蝉不卑不亢地向崔颂行礼, 言辞恳切而郑重, “俗语有言,救急而不救穷。路途再艰险,亦需由妾与家父克服,公子无需担忧。” 貂蝉便与任父二人乔装改扮, 轻装简衣地在外闯荡。 他们也曾遇到危险,几次遭难,但都熬了过来。 貂蝉更是凭借着不可思议的坚韧,在十年的时间里飞速成长,蜕变成令人惊叹的模样。 她与崔颂时常以书信联系,虽然因为山路阻隔,时局动荡,这些书信大多隔了一年半载才到对方手中,甚至有一大半直接佚失,但崔颂还是通过寄到手的书信,了解到貂蝉的诸多经历。 比如,任父因沿途枯燥乏味,随口与貂蝉闲侃“望”病之术,时日一久,貂蝉竟融会贯通,意外地学会诊病之道; 比如,貂蝉因为男装扮相过于俊俏,迷倒了蜀中某家杏林遗孤之女,追着貂蝉欲以身相许。后来,貂蝉迫不得已道出真相,那少女哭了整整三日,最终有感于貂蝉的毅志,将亡父收藏的医术各誊抄了一本,赠予貂蝉; 又比如,华佗无意中发现貂蝉在医术上的天赋,又得知她随父浪迹,只是为了完成师祖遗愿,寻到古籍中佚失的“百草”,丝毫不惧艰险——顿时感慨非常,竟破了世俗之见,欲收貂蝉为徒。 貂蝉最初知道自己被享誉天下的名医看中、欲收为传钵弟子时,她格外惶惑,连夜向崔颂写了信,倾诉心中的不安。 彼时,崔颂恰好在江东游学,与貂蝉游历之地仅隔了半个郡,很快便受到貂蝉的尺书,寄出回信。 “巾帼何需让须眉?” 这一句话让貂蝉定了心,拜华佗为师,认真刻苦地学习医术。 因为华佗四处游历,行医救人,所过之处,众人都知道华神医收了一个俊俏的弟子,名为“任昌”。 化名“仁昌”的貂蝉跟随华佗行医,未过几年,便得半数真传,独自在外行诊。 因为知道崔颂这些年来一直不曾放弃探访各地的名医,貂蝉在学有所成后,第一时间来找崔颂,替他排忧解难。 崔颂听闻貂蝉的来意,忙请她替郭嘉诊脉。 每一年他请来名医替郭嘉诊断,得到的都只有“身体倍儿健康”这个结果,包括一年前被他硬拖着过来给郭嘉把了脉的华佗,都未发现郭嘉的身体有什么异常。 崔颂因此笃定,郭嘉在征讨乌桓的途中病故,应是发了急症。 即便已经有了猜测,崔颂还是秉着谨慎至上的念头,定期请各路名医替郭嘉做身体检查。 郭嘉虽有些无奈,却更不愿让崔颂替他担心,便时时配合,任凭崔颂左右。 此时,听崔颂请貂蝉切诊,郭嘉不等貂蝉行动,便主动撩起长袖,将胳膊搭在桌案上。 貂蝉应声上前,任父跟在她的身后,替她拎着装有垫枕、砭石、灸针等物的箱匣,显是要替她打下手。 靠近瞧见郭嘉的脸,任父眼神微动,下意识地看向貂蝉。 貂蝉却没有看任父,她替郭嘉把了脉,询问了几句生活习性,颔首道:“郭侯身强体健,并无病恙。” 崔颂略放下心,与貂蝉叙了几句旧,又向她询问了一些养身之法,便听貂蝉道: “前些日子曹司空又犯了头风病,请了家师治疗。家师性子刚直,恐惹司空不喜,可否请公子周旋一二?” 崔颂想到历史上华佗确实因为触怒曹操而被杀,凝容道:“华神医于颂有恩,颂自当尽心竭力。” 遂起身欲往曹操的治所。 郭嘉准备一同前去,却被貂蝉按住手腕。 “郭侯莫急。郭侯虽身强体健,近日却有少许燥热之症。我替郭侯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还请郭侯再坐片刻,与我‘问诊’。” 郭嘉本想回复“不若回来再说”,可一接触到貂蝉清澈郑重的凝视,他收回即将出口的话语,转口道: “如此,便麻烦任姑娘了。” 第155章 暗疾 崔颂离开后, 貂蝉取出木牍, 认认真真地写起“清热”药方来。 郭嘉对药理亦有几分研究,垂眸辨识, 发现貂蝉落笔记下的确实是寻常的清热药材。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在药方即将完成的时候,貂蝉冷不丁地开口: “郭侯为何要服用镇痛的药草?” 郭嘉正巧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饮,听到貂蝉的询问, 他握着酒卮的手微微一滞。 貂蝉放下毛笔, 清亮的杏眸如刀若剑,绽开利芒: “医者,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切脉者观于脉象, 五脏六腑、百脉九窍之病, 皆在脉象上有迹可循。唯独头颅一处,繁奥贵重,无法通过脉象诊断病灶, 亦无法通过‘望’、‘闻’辨识, 必须由病人自述病症, 方能入诊。” 她丢开木牍, 紧紧盯着郭嘉的双眸, “郭侯若当真如脉象所示那般身康体健,又为何要服用镇痛通痹的虎狼之剂?” 郭嘉放下酒卮,如若叹息一般地称赞道:“任姑娘‘望’、‘闻’二道, 确实不同凡响。” 平缓而镇静的话语,变相证实了貂蝉的猜测。 貂蝉瞿然而惊:“何时而起?为何不如实问诊,反自行用药?” 她知郭嘉乃心性坚定之人,若非痛楚剧烈,绝不会冒险使用镇痛之剂。 可若当真是需要用烈性草药方能抑制一二的头疾……貂蝉心下愈沉,脑中闪过崔颂言笑晏晏的模样,一时间竟不敢揭开答案。 郭嘉垂眸凝视着杯中浅浅晃荡的酒液,眸底如云影般飘渺:“且问任姑娘,这头疾之症,可否治愈?” 貂蝉心乱如麻,却是下意识地回道:“头疾亦分好几类。似曹司空所得的头疾,乃是过于劳损、内邪上亢所致。民间称之为头风,虽难治愈,却无大碍,可用对症的药方子缓解。而除此之外,尚有先天、外伤、外邪入侵、内风等头疾之症,基本无药可治……” 貂蝉蓦地止住话音,强笑道,“若为外伤与内风,郭侯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依我猜测,郭侯所患的头疾,应与曹司空一般,只是寻常的头风之症。” 郭嘉笑着摇头:“任姑娘心善,可嘉亦略通几分岐黄之术,是何病灶,嘉一清二楚。” 貂蝉沉默地拾起丢在地上的木牍,轻轻地搁在案几上:“或许家师能有办法……” “即使是神医,也有力所不逮之处。”郭嘉接过那片木牍,取过桌上的刀笔,刮去最末尾因主人情绪激荡而写偏的笔锋,“最初显现征兆的时候,我便让人隐去身份,拿了症状到几位神医处询问……得到的结果尽数相同。” 此邪疾,无人可医。 若早知如此……但凡早些时候知道此事,他便不会与子琮表露心迹。 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犹如掠过林地的树影,不留任何痕迹。 他朝貂蝉郑重行了一礼,恳挚道:“姑娘已识得端倪,却未当着子琮的面点破,嘉不胜感激……尚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姑娘答应?” “郭侯是想……继续瞒着崔郎?” “正是。子琮与我……乃金兰之交。我不欲他为此伤神,还望姑娘替我遮掩一二。” 貂蝉反诘:“你瞒得了一时,可瞒得了一世?” 郭嘉一礼行毕,却仍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不曾放下:“只需瞒得这一时,即可瞒得这一世。” 貂蝉久久未言。 直到郭嘉半举的手已开始僵硬,才听到复杂难陈的一声叹息: “我答应你。” 他垂袖而立,再次行了一礼: “嘉,感激之至。” 同一时刻,空阔平坦的路道上,崔颂对跟在自己身后,热得满头是汗的任父关切道: “酷暑难耐,我一人去司空府便好,任公快找个地方歇息吧。” 任父抹了把汗,道:“无妨,华公于我亦有指导之恩,我当与君同去。” 崔颂往左右扫了一番,道:“此处距司空之所在尚有一些距离,任公且稍待片刻,我去引一匹马来。” 遂往旁边的驿舍而去。 任父此人最怕热,闻言,就地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时不时地看着驿舍的大门。 崔颂入了驿舍,向驿从出示了官印,便被引去了后院。 他挥退跟随他的驿舍从事,在马厩旁选了一匹棕色的骏马,喂食马草。 不多时,一个身手轻便、五官平凡无奇的男子不知从何处蹿出,站在他的身后。 崔颂继续喂着马,没有回头: “如何?” 那人低声用清河方言与他汇报了几句。 只听了两句,被崔颂抓着的马草便脱了手,落在地上。 崔颂垂眸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缓缓收紧成拳。 “奉孝……” 直到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他才回过神,低声命令身后的人离开。 他喂完最后一点马草,牵着马离开马厩。立即有驿从上前,给马套上车架,从侧门引出。 任父见到马车,擦去额角新冒出的汗,等崔颂在驿从的殷切招待中上了车后,这才跟着上去。 一坐上车,他惊疑不定地瞅着崔颂的脸: “崔侯这是怎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面色……如此苍白?” “无妨,兴许是天气太热,过一会儿便好。” 任父又端详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其他异常,这才安下心。 马车缓缓驶动,任父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暖风,昏昏欲睡。 忽然,他睁开眼,飞快地吸了吸鼻子,疑惑地东张西望,最终将视线落在崔颂身上。 “崔侯,你受伤了?” “未曾。” 平日里亲朗温和的声音,此时格外清冷,几欲拒人于千里之外。 任父心中有些发憷,又有些犹疑。他想到崔颂的为人与脾性,终究是壮了胆子,隔着袖子抓起他的手。 “崔侯莫非对掌上的切口毫无所觉?” 崔颂只扫了眼掌心与洇湿袖口的血迹,便若无其事地抽回手:“方才引马时,不慎勒伤,劳任公挂心了。” 任父还想说些什么,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二位,司空的府衙到了。” 第156章 举荐 见到曹操的时候, 曹操正跪坐在堂内批改文牍,头上包着一条绛色绣鹤纹挡风抹额,眉峰紧皱, 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 崔颂上前行礼: “司空身体不适,可叫医丞看过了?” 曹操见崔颂来谒,神情放松了一些,缓声道:“老毛病了。已叫仆从熬了药,等会儿吃一剂便好。” 说完请崔颂入座, 又见崔颂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 淡笑着询问, “此乃何人?” 崔颂并未入座, 而是再行一礼, 不露声色地道: “此乃任公,精通望诊之术, 与我稍有渊源。听闻主公偶感不适, 颂特请任公前来, 荐于主公。” 这话倒不是临时搪塞之语。游历寻药的这几年,成长的不止是貂蝉,还有昔日全靠一双利眼与小手段混上“神医”之名的任父。或许也是因为女儿的成长所带来的激励,任父这几年刻苦学习岐黄之术, 虽还挨不上神医之列,但也比一般的医工好上太多。 来司空府之前,任父就与崔颂对好了“口供”。等到崔颂“引荐”完毕,任父摸了摸被理得齐整无比的胡子, 努力散发着仙风道骨的高人气派,朝曹操行了个俗礼,不卑不亢道: “任某对司空的诸多事迹略有耳闻,深感高义。故而不请自来,还望司空勿要见怪。” 不得不说,任父的装X技能几近满点,与崔颂不相上下。当年在一个小破房子里,任父就能摆出高人风范,骗过周边的无数百姓,如今经过几年的历练与沉淀,他的装X水平更是坐着火箭直线上升,就算左慈在场,也得甘拜下风。 曹操不知任父底细,见是崔颂推荐,任父本身又气质卓然,与一般的医工不同,已先入为主地起了几分好感。 他站起身,邀任父入座,请他替自己诊脉。 任父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与曹操客气了一番,还没把脉,就对曹操道: “司空这头风,时好时坏,已有十余年。近日连番发作,最早一次当可追溯到二十五天前,可对?” 曹操大惊。 他这头风病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二十五天前发作的时候——因为情况并不严重,又是行军的紧要关头,他便不曾声张,只一个人默默忍耐,直到挨不住了才找了医丞。 周围亲近的人都以为他是三天前犯的头风病,没人知道他忍了二十余天。 没想到这个未曾闻名的神医,竟然连把脉都不用,只一眼就看出了始末,还精确说出他最初的犯病时间,怎么能不叫曹操惊讶? 曹操收起了试探之心,对任父愈加尊敬。 他让人取来木牍笔墨,请任父开药方,任父二话未说,张口即念。 崔颂主动拿起笔,按照任父说的写下药方。 曹操见此,暗道这任氏或许真乃神人也。 任父开完药方,也不接崔颂手中的木牍,让司空府的仆侍带他去收藏药材的库房,他要亲自挑选药材。 曹操心中生疑,看向崔颂。见崔颂暗中朝他点头,而任父一派从容自安、问心无愧的模样,终究挥手,让仆从领他前去。 任父走后,曹操让崔颂坐自己身边,肃声询问: “子琮且告诉我,这位任公,是否就是这些年在民间声名鹊起的神医‘任昌’——华佗的亲传弟子?” “任公并非任昌。颂对任昌之名亦有耳闻,听闻任昌不到而立,英俊文雅,时常引得女眷面红耳赤。任公虽有威仪,却是知天命之年,更称不上英俊。” 曹操也想起了关于任昌的“风流韵事”,实在与任父那张苍老的正经脸搭不上边,遂放下心来。 崔颂明知故问:“主公为何想到任昌?” 曹操吐出一口郁气:“早些年,孤便暗中让人请来华佗,为孤诊治这头风之病……哪知华佗待价而沽,留下几贴药,便以‘家中有事’为由,跑了。孤吃了这几贴药,初时颇见效用,可过了月余,头风复发,再使这个药方,效果寥寥。无法,孤派人再请华佗,几次无功而返。亲自去信,亦无回音……” 历史上关于曹操杀华佗的理由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疑心病,有人说是华佗自恃才能,不把曹操放在眼里,还几次欺骗,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崔颂与华佗的相处过,知道华佗确实有些左性,不收拘束……甚至可以说得上不畏强权。 时人把岐黄之道视为方技,再加上部分行医之人庸碌卑劣,昧心敛财,败坏医者风评。很多人对专门从事医道的人,都是表面上尊敬,实则不太看得起。除了张机这类带着出生光环、以医行志的大家子弟,其余的医者都或多或少遭过白眼。 华佗医术高超,治好的人不知凡几,比起入朝为官,他更乐意四处游历,治病救人。 但他的脾性实在有些左,又很少主动与病者交代病理,时常留下一个方子,把病治了一个疗程,就挥一挥衣袖走人。这在很多人看来,很有几分“仗着医术精湛,吊着病人,让病人百般相求”的意味。 而更让曹操对华佗产生这份质疑的,就是陈登的死。 华佗曾给陈登医治怪病,医了一半,对陈登说“此病三年后会再发,你三年后再来找我问药”,拍拍袖子闪人。 后来陈登三年后果然病发,去找华佗,被告知华佗出去游历,没等到华佗回来就死了。 有了陈登的案例在前,曹操哪敢真的相信华佗? 他甚至怀疑陈登的死和华佗的药有关,不然为什么陈登原来好好的,和华佗定了个三年之约,三年后没吃到药就死了? 退一万步,就算陈登的死和华佗的药没有太大的关系,曹操也不敢重用他。 谁知道他曹操会不会是下一个陈登,病治到一半,治病的人跑了,找个一月半载也找不到,最后只能躺着等死? 按照崔颂的想法,这事还真不是华佗故意的。华佗每年医治的人那么多,怎么能时刻记得三年前有个病人在等自己的药? 如果陈登提早几个月去找华佗问药,也许就能活下来。可大概陈登自己也忘记了这件事,或者没把华佗的话放在心里,这才招致了悲剧。 所以在曹操向他透露自己对华佗的不满与怀疑后,崔颂委婉地向曹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试图改变曹操对华佗的偏见。可惜效果不佳,华佗几次“逃跑”的行为给曹操留下了深刻的坏印象,崔颂便止了话锋,转而褒扬起任父的医术来。 曹操正急需一个神医取代华佗,崔颂带来的“任公”恰巧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商讨完“任公”的事,崔颂又向曹操进言,献上机略、攻械、农工之术,以此为后盾,提议尽早出兵征讨乌桓。 曹操不免有些惊异。 崔颂行计出其不意,但在军略上素来稳妥,怎么会提出这种稍显激进的议策? 他接过崔颂递上的几张缣帛,粗略查看了一番,久未能言。 “此皆为子琮所作?” “皆为颂近些年翻阅古籍、兴水利农事的心得。” 曹操看向崔颂的目光渐渐深了几许。 他以为自己对崔颂的才干有着深刻的了解,却不曾想,后者竟还存着藏拙之心。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崔颂“孤注一掷”,冒着令他不豫的风险将曾经未曾展现的东西带到他的面前。考虑到这些策言的价值,曹操终究决定不予深究。 “有此良策,何愁乌桓难定?”曹操将缣帛小心地收好,意有所指地道,“倒是巧了,前些日子奉孝亦来找孤饮酒,辨析局势,并献上三计,劝孤早日发兵征讨乌桓。” 听到郭嘉的名字,崔颂一震,缄默许久,忽然并袖抱拳道: “颂有一请求,恳请主公成全。” 遂垂首以告。 曹操听完崔颂的后续之言,深受震动。 他阖上目,平息内心的风暴,再睁开眼时,只余喟然。 他亲自扶起崔颂,视线落在他晕染异色的衣袖上。 “孤答应你。后堂有水,子琮且去清理一番,其余诸事,交于孤便可。” “多谢主公。” 崔颂在司空府后衙用皂角洗去手上与袖上的血渍,又从曹操那顺了点草药,收拾妥当后,打道回府。 崔颂回到居所,得到门房汇报:貂蝉自言有事,已经离开了,临走前给郭嘉开了清热解毒的药方,让他们按时煎药。 正欲与崔颂汇报事项的乔姬佐证了门房的话:“确实是清热解毒的方子。” 崔颂屏退门房,让乔姬继续说。 乔姬低声道:“吕布夫人严氏病重,找了吕布说话……吕布应下了。” 崔颂平淡道:“英雄亦躲不过儿女情长。” 乔姬不敢接话,许久,她斟酌道:“严氏待人以诚,吕布又与她情深义重……严氏之病,妾无能为力,能否请郎主周旋,请一名医诊治?” “这是自然。” 乔姬松了口气,继而关怀道:“郎主近日身体如何?” “尚可。”崔颂不欲多言,正要让乔姬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尔……可能诊治头疾?” 乔姬不明所以:“郎主近日莫非犯了头痛?妾无能,于头疾一道并无了解。” 术业有专攻,就算是医者,也不可能什么病都会治。 崔颂深觉失望,令乔姬退下。 他缓缓走向庭室,侯在阶旁的卷帘人朝他行礼,替他拉开竹帘。 崔颂入内,只见郭嘉斜倚着矮几,持卷阅览,认真而专注。 从窗外透进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在眼睑下方透了几道淡淡的暖意,看起来格外健康,丝毫不像染病之人。 崔颂抬步走了过去。郭嘉听到声响,正欲抬头招呼,忽的,微扬的唇角僵在了脸上。 第157章 意外 他匆忙起身, 小心握住崔颂的臂膀:“何处伤着了?” 崔颂微讶, 随即想到郭嘉的嗅觉素来比常人灵敏, 初见时尚隔着几尺的距离, 就能凭借嗅觉知道他的马食用过麦豆。自己虽然在司空府洗去了血迹, 但未曾更换衣裳,兴许残留了少许血腥味,被郭嘉闻了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 就被郭嘉找到了伤口, 托起他的手细瞧。 右手掌心零落着几片窄小而深刻的伤痕, 已经敷上药汁,却仍显现着狰狞的样貌。 崔颂怕郭嘉看出端倪, 抽回手,若无其事地笑道: “无妨, 喂马时不慎被篱笆上的木刺弄伤, 驿从帮我涂了药, 过几日便好。” 岑寂了片刻, 郭嘉倏然抬眸,眼中明灭着难以明辨的光影:“你……” 所有的一切恍若在这一刻凝结。 他对上崔颂平静清淡, 看不出任何异常的眼瞳, 滞涩道: “你已知……?” 被打破的死寂,再一次降临。 崔颂这次没再用谎言分辩。 正如他对郭嘉的了解已彻入骨髓, 郭嘉亦能通过任何一个微渺的细节,辨识他的真正想法。 或许是因为对这一刻早已恐惧过百遍千回,纵然崔颂仍觉难以接受, 此刻却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只疲惫地拉过郭嘉,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无论如何,好歹让华神医替你看一看。” 郭嘉小心地环住他的后背,垂下眼帘:“……好。” 在郭嘉看不见的地方,崔颂的眼中并无他所想的颓丧与倦乏,反而湛然有神。 坐以待毙一词从来不是崔颂的脾性,此刻远非绝望无力的时候。 只要有救活郭嘉的希望,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尝试。 一条路走不通,那就走一千条,一万条,一亿条。哪怕走到双腿断裂,再无路可走,他还能以手攀岩,匍匐前进。 人一生都在与各种困厄搏斗,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1]。 未过多久,华佗被司空府的卫兵扛粽子似的押来。 郭嘉对此画面表示沉默,以询问的眼光看向崔颂。 崔颂眨了下眼,回以示意:他只向曹操借了华佗,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以非常手段带来华佗的卫兵向他俩解释道:“华神医喜爱‘遍山历水’,未防他一时兴起,随意在半道找个围墙登高,司空命我亲自护送。” 光听着充满浓浓反讽意味的说辞,就知道曹操对华佗有多么怨念了。 反观华佗,被卫兵如此讥嘲,竟不见半点羞恼。 他打量了几眼郭嘉,对卫兵摆手: “去,去。老夫看病时,不喜欢闲杂人等在旁边碍事。” 卫兵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朝崔颂、郭嘉各行了一礼,趋步而出。 等卫兵离开,华佗再也按捺不住,几步走到郭嘉身边,抓住他的手,悬腕把脉。 只三两息的时间,华佗的眉越皱越紧。 哪怕已经知道结果,崔颂的心中仍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此刻见到华佗的反应,他的心被猛然提起,唇梢微张,几次想要发问,都硬生生地忍住,不敢打扰华佗诊脉。 又过了几息,华佗放下郭嘉的手,严厉道: “把这五年以来的所有不适之症都告诉我,不可隐瞒。” 五年……!? 崔颂蓦地看向郭嘉。郭嘉接收到自家子琮凌厉的注视,无奈苦笑,如实道: “五年前,随军出征之际偶然有几回晕眩,当时只以为是彻夜分析军机,未休息好的缘故……” 在如有实质的目光攒射下,郭嘉险些说不下去。 但若是不说,他只怕会更加难以收场,遂定下心神,继续道, “其后并无异状。再出现不适之时,已隔两年。” 华佗突然打断道: “何时出现剧烈疼痛?观你脉搏,似有过量服用川乌之象。你何时开始服用,服用的剂量是几何?” 由于“崔颂”的藏书中有许多医书与百草集,崔颂曾翻阅过几本,对草药的基本药理亦有几分了解。 他知道川乌虽有镇痛的奇效,但毒性颇强,禁忌甚多,稍有不慎就易使服用者中毒。过量服用与长期服用,正是川乌的两大禁忌。 听了华佗的话,崔颂紧盯郭嘉的目光变得愈加炽炙,几欲冒火。 郭嘉面上镇定从容,心中已开始发虚。如果目光有穿透力,他大概早已被崔子琮扎了千百个窟窿了。 他试图用目光向华佗传达某些暗示,恳请他说话留几分底,不要一股脑地倒出,把他家子琮的怒火越挑越高。 然而华佗在看病一事上颇有左性,从并不懂得“体贴”病人的心情。他见郭嘉迟迟不答,还拿(在他看来)十分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顿时上了几分牛脾气,冷哼道: “你纵是不说,我亦能知晓——如此用量,定是疼痛难忍,已入骨髓,不得已而为之。然而你这脑疾乃外邪所致,使用川乌乃是饮鸩止渴,只能止一时之痛,于长久而言,怕是会适得其反。” 崔颂再顾不得拿目光攒射郭嘉,连忙问道: “事已至此,该如何为之?” 华佗道:“此病难解,但并不一定无解。首先让他停服川乌,改用其他镇痛草药。虽镇痛效果远远不及,总好过川乌积毒,毒发身亡。” 崔颂蓦地拉住华佗,急问道:“此病可治?!” 华佗从未见过崔颂失态的模样,被他吓了一跳,扯开他的手,狠瞪了他一眼: “‘并不一定无解’,并非‘一定可解’。外邪也分多种,有的外邪易用草药除之,有的难除……我年轻的时候,曾误入一方古迹,古迹中的人甚是怪异,从衣食、文字到百工,都与我华夏截然不同。他们将外邪称为‘八克体锐暗’与‘崴弱死’,有断肢重续的惊人本领……” 听到突如其来的古怪字词,崔颂怔了一怔,旋即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失声道:“Bacteria and virus!?” 华佗见了鬼似的看向他,哪知崔颂的表情比他还要见鬼。 “八克体锐暗”与“崴弱死”(Bacteria and virus)……这不就是细菌与病毒吗? 华佗与崔颂面面相觑,唯独郭嘉若有所思,以极快的速度扫了崔颂一眼。 华佗颤抖地摸了摸胡子:“小友也入过这方古迹?” 崔颂回过神,否认道:“只是因缘巧合,从别处听来这两个异词……敢问神医,你口中的古迹是在何处?” 中医与现代西医各有千秋,现代科技的辅助为医学提供了更高的可能性。 如果,如果能有办法借助现代科技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1]人可以被毁灭,不能被打败:化用海明威名言“A m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估计大家都背过) 第158章 睡颜 华佗不知崔颂的想法, 解释道:“说来倒有些奇诡。彼时我年少气盛, 对世之不平事多有不满。延熹八年二月,我独自前往天水采药,因误食毒草, 一度陷入昏厥。正意识不清、冷热交替间, 我仿佛变作了一颗婆婆丁(蒲公英),在天地间飘荡。未知飘荡了多久,我来到一处格外平整的天地, 只有卧房大小,其中站着几个身穿素服、模样与小月氏人有些相似的异人, 正说着奇怪的话……” 原来,华佗在误食毒草昏迷后, 疑似通过时间罅隙见到了未来西方医学,并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们的对话。 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细菌与病毒, 但通过语境得知这是异人们对外邪的分类,对他们的那一套医学理论颇为好奇。 那些人感知不到他的存在,自顾自地传授着医学。华佗在一旁看了许久,为他们的大胆感到震惊。 等到时间飞逝,所有人都离开了白色空间, 华佗才恍然一颤,猛地从天空坠落。 等他再恢复意识的时候, 他正躺在草地上,口中尚残留着满满的草药味——正是他误服的那一株毒草。 来不及感慨自己的大难不死,华佗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昏厥时的那段奇异经历中—— 因为异人们的理论太过详细、繁奥, 他不认为那是纯粹的臆想与梦境。 哪怕华佗未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原理,他亦从其中获得了宝贵的启示。 他开始尝试“外科手术”的可能性。并举一反三,试图开发外界器具的治病效果,依照经脉之学发明了针灸。 不得不说,华佗当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医者。 可这与后世的“烂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故事,并非崔颂所期求的答案,未免令他有些失望。 中医治病的原理,自古至今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达成共识:中医治病,是靠作用于“人”这个整体,驱邪固本,调节阴阳,以除病灶。 说到底,中药的效用,除了是否对症,还与“人”本身有着很大的关系。 不可否认中医在调节身体机能上有着难以跨越的优势,可在“感染”一类,尤其是细菌感染的疾病上,局部作用的西药更加快捷见效。 眼见郭嘉历史上的“卒日”逐渐逼近,而貂蝉与华佗直言此病并无直接对症的良药,只能通过疏热解毒的配方进行保守治疗,未能知其效;崔颂在乍然听到西医用词的时候,几乎把全部的希望都倾注在了现代西方医学之上。 然而华佗的回答将他这份希望重新打碎。 接过华佗开具的药方,崔颂极力稳住心绪,深切地盼望这份药方真能治好郭嘉的病。 郭嘉送走华佗,见崔颂仍站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忙唤来从侍,小声嘱咐让其准备精美的吃食与蜜水,切一盘最甜的胡瓜。 他记得崔颂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其中有一句便是:美食能使人心情变好……希望这句话能如实发挥它的效用。 郭嘉打发从侍出门,一抬头,就见自家子琮正紧盯着自己,眼神不善。 他想到华佗的那几句质问,心知不妙,连忙试图转移话题: “奕儿去哪了,一整天见不着人。” 崔颂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今早方才见过,现下应该去了官学。” 毫不客气地指出郭嘉“一整天”这个用词的荒谬,对他不走心转移话题的行为表示谴责。 第一次在这种小事上翻船的郭嘉:…… 带着莫名矮一头的气势,郭嘉度过了难熬的晚餐时间与难熬的消食时间,战战兢兢地顶着令他毛悚的沉默,几次试图寻找话题,都被崔颂不轻不重地予以回应,然后便是冷场。 “奉孝有恙在身,不宜如此多思,早日歇息吧。” 遂凭借能劈石的臂力,把郭嘉团了团,塞上了榻。 被当成一团棉被塞到榻上的郭嘉丝毫不敢表示抗议,犹自试图给挚友顺毛: “子琮手上有伤,宜在睡前再换一次药。我去取药来——” “不劳奉孝费心。方才去解手时,已让乔姬帮我换了药敷。” 丝毫派不上用场的郭嘉沉默了片刻,再接再厉: “既如此,且安置吧。我已暖好榻,子琮快过来。” 崔颂褪了外袍,走到榻边,把郭嘉往里面一推,在空余的位置躺下,翻身把屁股对向郭嘉。 刚扯了笑脸准备向子琮温言软语一番的郭嘉:…… 他小心地撑起身,从后方慢慢靠近,却听到微弱绵延的呼吸声。 心知挚友这回真的动了深怒,郭嘉无法,只得认命躺下,不敢翻身乱动,不知过了多久才进入梦乡。 他做了一个无比糟糕的梦。 在梦中,他自知死期将至,遂假托神异之事,独自离开邺城。在离开前,他布局良久,意图让崔颂相信自己与他遇上了相仿的奇遇,到了另一个异境。 谋划成功后,他欲寻一处偏僻静谧的山林,度过剩余的日头,却未想到,还未离开冀州之境,惊闻亭侯崔颂被狂马所踏,生死不知的消息。 等他急急赶回邺城,只见到满城白幡、天旋地转…… 郭嘉立时惊醒,起了一身的冷汗。 视野中一片漆黑,只有朦胧的星点月光从窗棂照入,在房内点缀斑斓。 他立时往身旁看去,见崔颂仍躺在他外侧,面朝着他的方向,睡颜恬静,这才长松了口气。 想到梦中充斥的惊恸与绝望,他只觉心痛如绞,再无法思虑其他。 还好一切只是梦…… 他紧紧地盯着崔颂的睡颜,从眉眼到鼻尖再到唇角,好似贪婪进食不止停歇的饕餮,想要将每一个部位刻入心中。 不知崔颂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宇渐渐皱起,牙关紧咬,似在极力忍耐。 郭嘉不由地伸出手,想要抚平那拧成一团的眉峰,却在还有一指距离的前方停住。 他缓缓收回手,一寸一寸地弯下腰,不断靠近崔颂。 在距离崔颂只有半尺之远的时候,他停歇了一瞬,确定崔颂没有醒来,继续俯身。 眼见即将贴上那润泽的唇瓣,那沉睡之人竟然睁开了眼…… 第159章 蝶吻 对上在月光下愈显乌黑的眼眸, 郭嘉的心跳仿佛骤停了一瞬。 他自然地伸手抚平崔颂眉心的皱痕,温声询问: “做梦了?无事,只是梦罢了, 继续睡吧。” 温柔低缓的声音好似清泉淌过心间, 眼中尚存着几分迷蒙的崔颂被这道声音蛊惑, 再次闭上了眼。 原来崔颂方才并未完全醒来,仅仅因为睡得不踏实,加上气息靠近的时候激起了他潜意识里的警觉,这才半睡半醒地睁了眼。 等朦胧的视线中映入了熟悉的脸, 又被郭嘉的软语安抚, 他短暂清醒的意识立即被睡意覆盖, 重新进入梦乡。 郭嘉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咫尺之人的呼吸渐趋绵长,这才放松了心神。 他迅速地在眼前那温热的唇瓣上啄了口,以极快的速度平躺回榻上, 闭眼假寐。 他听着狂乱击鼓的心跳, 只感觉胸腔有什么东西快要满溢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 宛若有一刻钟, 又好似只有一息, 郭嘉再次睁开眼,虚眸觑向身侧,只见崔颂仍沉沉睡着,对刚才的一切毫无所觉。 郭嘉低叹了一记,不知萦绕于心的更多是庆幸还是遗憾。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 才无声地坐起,小心抬起崔颂搭在身侧的手,翻开掌心,借着月光检查伤口。 虽不大,却呈现狰狞样貌的伤口,是四条横向展开的月牙型创痕,正与指甲的长度一致。有少许血肉翻腾而出,足见这只手的主人当时为了克制情绪,刻向掌心的指节几近用了全力。 狂肆律动的心跳,仿佛被一盆冰水淋下,痛彻刺骨。 他从怀中取出偷藏的草药,从壁衣后取出被温在兽纹双耳温鼎中的一盅清水,打湿了干净的软绸,小心地避开伤口,擦拭掌心上的垢痕。 而后他将草药洗净,动作生疏地用杵捣开,平铺在伤口上,用另一条干净的软罗将伤口裹住,在侧边系上活结。 指尖触碰的地方有剑茧的痕迹,他不自觉地轻轻摩挲,垂下乌黑的眼睫,隔着单薄的软罗,在伤口上方烙下一吻。 停顿了片刻,他正要将那只手回归原位,意外地在黑黢黢的房内对上一双如墨的眼眸。 郭嘉:…… 他停顿了许久,借着微弱的月光努力辨析,确定那双眼中没有半点迷蒙,唯有清明。 他平静地道:“子琮……醒了?” 崔颂抽回手,坐起身,同样平静地道: “奉孝莫非以为我是彘?任你如何动作都不会醒?” 彘者,猪也。光凭这个比喻,郭嘉就知道崔颂目前的心情远远谈不上好……比起睡前来完全没有好转。 他正打算说些趣言,好生安抚自家挚友,却见崔颂不善地垂着眼,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语气危险地道: “奉孝能否告知,为何这么迟了,你还未安歇?” 郭嘉心中敲响了警音,他连忙道:“正巧睡醒……” 崔颂将目光落在手上的软罗上,一字一顿地道:“你近日头痛剧烈,正是该好生休息的时候。这不过是米粒大的小伤,何值奉孝夜半不眠,悉心照料?” 郭嘉反握住他的手,不让那只手使力,牵扯到伤处:“纵然是小伤……我总要看过,方能安心。” 说完,他用另一只手拨开崔颂额角的碎发,将它捋到耳后。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可莫要再弄伤自己。” 若是…… 若是他当真……如何能安心留下子琮一人? 想到梦中的天崩地裂,他既后怕担忧,又推己及人,唯恐子琮亦遭受同样的痛楚。 崔颂感受到指尖传递而来的珍重与愁肠,好似被一支涂满糖霜的箭镞缓缓穿过心脏,还未及品尝甜味,就已被疼痛团团包围。 他倏然往前,压住郭嘉的肩膀将之按在榻上,迎着郭嘉错愕的凝视,他冷然地咬牙,却迟迟说不出半句狠话。 “郭奉孝,君之心,我之心也。此等小伤你尚且不能释怀,而你……我何尝能释怀?” 他紧紧抓着郭嘉的肩膀,指节微微泛白, “即便此症无药可医,即便天欲予绝路,我亦要掘出一条生路,将你救出。” “在那之前,你凡事莫要隐瞒于我,更不可轻言放弃。否则,就算你半个身子躺入了墓穴,我也要将你掘出,让你不得安宁。” 掷地有声的话语,带着某种决绝而孤注一掷的意味。 郭嘉脑中蓦然浮现梦中的画面,若有所悟地一颤,眼眸骤缩: “不可!” 他猛地将崔颂按入怀中,哑声在他耳边道: “不可如此!” 崔颂欲起身,却被一股巨力牢牢桎梏,只得放弃起身的打算,平复因为一口气说了一长段话而微有些凌乱的呼吸。 他躺在郭嘉的胸膛前,听着剧烈鼓动的心跳,缓缓放松紧绷的四肢。 等到二人都冷静了些许,崔颂拍了拍郭嘉的胳膊,示意他松手。 却唤来郭嘉的拒绝。 “别动,再这么躺一会儿。” 由争吵变为某人单方面的耍无赖,崔颂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就要把持不住,警告性地捏住郭嘉的下巴。 郭嘉怕他真生了气,连忙放手。 崔颂撑起身,语气异样地道:“在我醒来之前,你在对我做什么?” 郭嘉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帮你包扎伤口。”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他再次俯下身,缓缓靠近郭嘉的脸,“你好像还做了别的事?” 郭嘉沉默了须臾,叹了口气:“你真的要我回答?” “自然……” 话未说完,郭嘉突然捏住他的下巴,仰头印了一吻。 只是蜻蜓点水般,几乎擦过唇角的触感,却让崔颂僵在原地。 郭嘉松开手,眉眼间俱是得胜的笑意:“这是子琮定要我回答的。” 如若星辰的眼眸,一扫阴霾,倒映着柔和的月光。 仿佛流淌着银色的长河,欲将他卷入其中。 崔颂望着郭嘉面上的笑,定定地看了片刻,突然翘起唇,将手撑在他的两侧,猛地低下头。 不轻不重地咬了郭嘉的下唇一口。 趁郭嘉未反应过来,他一把盖住对方的眼。 “行了,安置吧。” 等面上热度退散,他才松开手,往旁边一倒,呼了个哈欠。 “该睡了……” 第160章 暗指 第二天,崔颂顶着睡眠不佳、颇有几分惫懒的状态去了公衙。 他昨晚“成功突袭”, 并以“时候不早应该睡觉”为由, 企图两眼一闭、蒙混过关,然而后续发展未能如他所愿。 好不容易结束了闹腾, 他与郭嘉又十分顺利地……失眠了。 结果就是他押着郭嘉闭眼休息, 结果两个人翻来覆去, 怎么也睡不着。 天亮后, 他拖着郭嘉一起用了朝食,胁迫郭嘉继续休息,自己去公衙打卯。 侄子崔琰自被曹操征辟后,担任了曹操的别驾, 广泛意义上来说可以算崔颂的同侪, 在一处公衙办事。 在崔颂的暗示请求下, 曹操很宽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 把崔琰的办公地点调到崔颂的隔壁, 后来更是拆了墙,只以一条竹帘相隔。 得知此事后,崔琰面孔发青, 本就酷似教导处主任的威严面容赫然成为城内止小儿夜啼的传说。 崔颂对此亦有耳闻, 却仍每日在崔琰面前晃悠。 这一日,他办完公务, 正巧曹老板派人过来给下属送降暑福利,便让从侍撤了案牍,重新布置矮几, 招呼崔琰过来吃瓜。 崔琰以沉沉的面色闹了几日变扭,终究拿这个岁数比他小了一圈的小叔父没有办法,只能任其所为——哪怕他这几年愈发刚直,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都敢于直谏,可对于辈分高一层的崔颂,接受儒学教育的崔琰始终存着一份尊敬之心。更何况,来自儿时的深刻记忆让他对崔颂的某些神情十分发怵,没回还未来得及劝诫,就已先败下阵来。 如今被叔父招呼,他哪怕再不愿意,也只能应声上前。 崔颂让他坐,他便在下首隔了一席的位置坐下;让他吃瓜,他便小心地挑了个最小的胡瓜,以袖遮面,缓缓地食用,避免汁水落下。 崔颂见他这副端直的模样,只觉得累得慌。 “此处仅你我二人,何必如此拘束?” 说完,似是要起个“不拘束”的头,把跽坐改成踞坐,一手撑着矮几,一手端着瓜,动作闲适而随意,仿佛现代任何一个假日歪在自家沙发上看电视的年轻青年,除了姿势更好看些,并无别的不同。 崔琰一见他这副“不端正”的模样,额头狠狠地跳了跳。 他忍耐再三,终究没忍住劝谏的欲望,将瓜小心地用手巾垫着,搁到身旁,行礼进言道: “此处乃公衙,还望叔父……自视仪容。” 崔颂继续歪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季珪与我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不必见外的话不应该是谦辞吗,放在这种情况下合适吗? 崔琰脑海深处类似于此种语义、写满了《礼》之图文的风暴呼啸而过,名为理智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请叔父端重。” 崔颂留意到崔琰语气中的忍耐,莞然而笑:“我既无抠脚之举,又无吐痰之行,如何不端重?” 抠、抠……? 即使是在脑中,崔琰亦说不出那第二个字。 他不自觉地顺着崔颂话联想到与之对应的画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在出现“中暑”之症前,他抖着胡,颇为痛心地瞪着崔颂: “叔父以往虽然豁达不拘,却从未有过此等……荒唐的言行。听闻郭侯‘不治行检’,时有失仪之举,叔父与郭侯私交甚笃,可莫要受了郭侯的影响……” 崔颂此举本存了几分蓄意试探的心意,但听到自家侄子不假思索地把黑锅往郭嘉头上扣,微恼的同时,亦多了几分无言。 自崔颂当面怼了郭瀚、杨观二人,郭嘉风评被害的情况减轻了不少。然而大约是陈群与郭嘉确实天生不对头。这一世与郭嘉并未有多少纠葛,仅与崔颂有过一段共事的陈群,对着崔颂态度客气,对郭嘉就只差横眉冷目四个字了。 自然少不了历史上诉郭嘉以“不治行检”的举措。 然而崔颂细数郭嘉的言行,觉得除了在谋臣宴上摸鱼,偶尔不注重舆服之礼,喝醉酒随地乱倒,见到厌恶的人懒得虚与委蛇只保持着明面上的客气外,好像并没有特别出格的事? 在心里给自家挚友镀了无数光环的崔颂,已经只能看见郭嘉的优点,自动把以上诸行划分为“小事情”,全然没把这份廷诉放在心中。 而郭嘉,一如历史上记载的那般“意自若”,泰然若素,并不会因为陈群的三言两语而改变自己。 如今,见崔琰因为自己“不妥”的言行而归咎于郭嘉,甚至言辞中隐藏着不满,崔颂立时收了笑,肃然道: “季珪,何为礼?” 崔琰忙引身拜之:“礼者,履[1]也,纲也,德也,人之行也。” 这便是崔琰对礼的理解,中规中矩,如他本人一般,刚正鲁直。 崔琰本以为自己的回答能让叔父满意,哪知,崔颂坐直了身,摇首道: “非也。礼者,心之诚也,邻之善也,自之律也。” 从未听说过的解释,让崔琰怔了一怔,随即若有所思。 “双人对坐,行之以礼,此‘礼’意为敬重。时人将踞坐视作不庄重,认为这是蔑视对方、不敬对方的表现。且问季珪一句,我为了舒适而踞坐,是否轻鄙于你?” 这一番话,隐约让崔琰意识到了叔父的用意: “……并未。” “若今日在此处的并非季珪,而是司空、圣上,我是否会如此踞坐,歪七横八?” 崔琰低下头,挥开脑中的魔鬼画面:“……不会。” 叔父再不羁,亦知分寸,不会在外人面前放肆。 正心思不宁间,崔颂带着笑音的话语传入耳中: “人有亲疏,礼分内外,是也不是?” 崔琰顿了顿,叹道:“正是如此。” 崔颂话锋一转:“若拘于礼,季珪非议叔父,断定长辈是非,是否无礼?轻言评议司空过错,刚言犯上,是否无礼?道听途说,妄自猜测,恶意揣度郭侯之品性,是否无礼?” 一连三个无礼,令崔琰悚然而惊,并袖垂首。 “琰犯上,只为谏言……” 崔颂按住他的肩,止住了他后头的话: “礼者,自律也,非攻诘之器。” 礼,并非只是统治者的治民之器,更是自我约束的标杆。 人人都有礼,每个人的礼都有所不同。人用礼来规范自己的言行,遵守原则,不轻易过界,这才是礼的初衷。 拿“礼”来框束别人,这不叫“礼”,这叫道德绑架,多管闲事。 除了少部分原则问题,但凡用自己的想法衡量对方,揪着对方的行为不放,以礼攻诘的人,只会引来他人的厌恶。 历史上崔琰最终被杀,除了妄议立储之事,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他的刚言直谏、以礼相诘。 刺耳的话听久了,最后连他随随便便的一句感慨,都被曹操认为是对他的讽刺与不满,最终将他赐死。 崔颂心知崔琰的脾性,知道他对于礼的崇尚,故有此一试。 崔琰不是蠢人,自与曹操初见那回,欲要刚言进谏之时被崔颂阻断,并接收到他异样的眼神示意,他便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关窍。 如今被崔颂循循诱导,明理辩之,他察觉到了崔颂的苦心,俯身一拜,郑重道: “琰狂妄无端,幸得叔父指正,实在惭愧。” 崔颂眉眼略缓,谆熟道:“司空欲留你毗佐二公子,切记谨言慎行,莫以德师自居。” “琰谨记。” 解决了崔琰这边的不安因素,崔颂向曹操请了几天假,严格监督郭嘉的日常作息,对他的用餐、用药乃至日常生活事必躬亲。 期间,有许多暗线传递消息到他手中,阅完即焚。 其中有一则消息,正与远在许都的荀彧有关。 那日,他给曹昂做了“调查问卷”,私下里寄给荀彧。荀彧见了那份“调查问卷”,大为震动。因心知这是崔颂的手笔,连忙来信询问是怎么回事。 崔颂便将那日他与曹昂的谈话,以及曾为曹昂军司马的郭嘉对其的了解与评价,如数记在缣帛上,让线人收好,重新寄给荀彧。 他的意图十分直白:若曾经的同道者已然陌路……再找一个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踹了旧的新的不难找。 随便编了首押韵的歇后语,瞒着大老板暗自拉线的崔颂丝毫没有良心疼痛的感觉。非但没有,还觉得良心扑通直跳。 说到底,老板虽然为人诙谐、有才又爱护下属……但他狠心起来也是真的狠,纵然历史上关于荀彧的死因还不能完全断定,但以当时的局势,曹老板至少要负一半的责。 更别提之后直接、间接弄死的崔琰、孔融、毛玠、杨修等人了。 崔颂虽然对曹老板十分敬重爱戴,但也不敢寄希望于飘渺的未来,他自还未投效的时候就开始培植得用的势力,提前埋下人脉与其他暗线,以期有一天能备不时之需。 又过了月余,正是天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曹操突然下令出征乌桓,在府衙、朝中均引起轩然大波。 作者有话要说:[1]礼,履也。3字出自《说文》。 第161章 乌桓(上) 不管支持者有几人, 反对者有几人, 曹操征讨乌桓的念头都无比坚决。应令而聚的曹军原地整顿了几日, 便在曹操的率领下浩浩汤汤地往北迁移。 在出征前, 曹操另外发布了两条在外人看来甚为不解的命令。 其一是令其嫡长子曹昂引军南下,在南阳附近屯军练兵。 其二是令洧阳亭侯郭嘉为前军师,跟随曹昂前往南阳。 即便是身为主帅的曹昂, 也仅仅只是知道屯军这道命令是为了扰乱刘备、麻痹刘表, 并不知道被曹操亲厚信重的洧阳亭侯为何没有参与乌桓之行。 唯独郭嘉, 尽管受到命令之前毫不知晓此事, 但在接到命令后,第一时间便通彻了缘由—— 北征路途遥远,行军寒苦。定是子琮担忧他的身体, 不愿他往来奔波,又知他素来闲不住, 便让他随曹昂屯军南阳, 拉了刘备、刘表为幌,让他有事可做。 对这明晃晃的“阳谋”, 郭嘉毫无反抗之意,默认了这一安排。 在行军前,华佗又为郭嘉作了一次诊疗,询问近况。 在得知郭嘉因停用川乌, 这几日头痛欲重,华佗略微调整了药方,缓声宽慰道: “头疾虽然难治, 但人体气机一事,本就玄妙至极。先秦有一病者,身患痼疾,药石罔效,众人皆道他是等死之命。那病者心知自己寿命无多,每日捉螓弄狗,恣意耍乐……谁曾想到,数十年后,那人竟然还活着。国君奇之,命侍医替他问脉,最终得出康健的脉象……” 郭嘉已读出华佗的用意,却故意笑曰:“想来——是前一个庸医误诊,使此人佚宕多年。” 华佗被狠狠一哽,吹胡子瞪眼地嗔道: “是‘不药而愈’,并非误诊。我提及此事,是为了告诉郭侯:你所患的头疾不乏自愈的可能,重要的是需要戒酒自律、怡然旷达、勿要多思。若能坚持如此,再辅以通络健骨的药物,病愈之日,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听起来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可郭嘉从来不是好忽悠之人: “难为神医为了子琮的托嘱,特意编了这么一段故事来宽解我。还请神医放心,嘉从未有过自暴自弃的打算,亦不曾颓丧苦闷。” 他于生死本无执念,唯一的不舍,仅有心中的那一人。 可就是这一份不舍,让他舍不得离世长眠,只想竭尽所能、遵从私心地活下去。 动机被患者戳穿,华佗老脸微红。所幸他本就注重养生,面色红润,倒也叫人看不出异常。 华佗一边暗诽聪明人的难缠,一边斟酌着挽尊:“也不尽然。崔小友的‘安慰剂之论’只是其中一方面,而我方才所说的奇事,亦非胡编乱造。” 闻言,郭嘉被勾起了几分注意,但华佗的下一句话,让这几分注意变成了骇然。 “崔小友本患有心痹之症,难以活过弱冠——此病与郭侯之疾相似,了无对症之药,可崔小友在弱冠之年竟得以转愈。我已询问过崔小友的医女乔姬,崔小友所服用的不过是寻常的滋补养心之物,可见这不治之症,亦存有几分生机。” 郭嘉忍耐再三,直至华佗把话说完,他再也克制不住,急切地抓着华佗问道:“既已转愈,可会再度复发?” 华佗本想回答“痊愈了自然是不会再犯病”,但一想到这类“暗疾自愈”的情况他以前也没见过,不好回答得太过肯定,于是模棱两可地道: “目前来看,并无再犯的征兆。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心乃五脏之本,还是需要多加注意。” 一个“说不准”的定语攫住郭嘉的所有心神。他不曾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焦灼,此时却因为华佗道出的秘辛而有几分坐立不安。 难怪初见子琮之时,他的侍女定要他饮用活血补益的药剂。郭嘉原以为是子琮守孝多年,伤了气力的缘故,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因由。 “乌桓路远,行军之途辛劳,若子琮旧疾复发,该如何是好?” 听到对方话中抑制不住的忧虑,一时之间,华佗没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道: “何得此问?此疾暂无发作之势,纵是行军也无妨碍。行军虽然辛劳,但以崔小友的体魄,无需过忧。再者,早在问诊前,郭侯便让我在贵府挑选药材,将滋补、解暑、驱治水土不服等药制成丸子送予崔小友,还请了数名医术高超的医丞随军……既已做好万全之策,郭侯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有什么可忧虑的……?郭嘉不由自哂,他本就因与子琮分离,让子琮一人随军远征乌桓而处处放心不下,现今华佗又提了心痹之事,在他本就烧灼得发疼的心上又浇了一层油,如何能够“不忧虑”。 伴着绵延发酵的愁肠,他找到崔颂,直言了自己放心不下、意欲同去乌桓的想法。 出于对崔颂的了解,郭嘉还使用了一些非常规的小手段。若非崔颂深知此行的艰难、心志坚定,他险些被美色所惑,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然而历史记载在前,崔颂丝毫不敢拿郭嘉的生命冒险,他只能心硬如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郭嘉的要求。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崔颂知道这次的乌桓之战,自己必须要去。若不能解此心腹大患,他怕历史的洪流会无情地将一切吞没,留下与史书无二致的冰冷文字。 最终,郭嘉等来的不是崔颂的回心转意,而是以左军师之名进入曹昂驻军,对他虎视眈眈的戏志才。 郭嘉的心情如何,暂且不提。本准备在曹营悠闲养老,很少主动献策的贾诩在曹营大军走后亦深深地叹了口气。 曹操明面上发出了两条军令……可实际上,他发出的是三条。 这第三条军令,除了当事人与策划人,身在曹营的其他文臣、武将,没有一人知道。 因此,被“委以重任”的贾诩,只能默默咽下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麻烦,唉声叹气,以一种复杂至极的心情,迎接另外两个麻烦的代名词。 久未领兵的吕布坐在高头骏马上,勇武之态丝毫不减当年:“拔营。” 在他身后一个马头的位置,陈宫面无表情,活似一个兵佣。 第162章 乌桓(中) 并州牧高干原为袁绍旧部, 袁尚兵败后方投降曹操。如今投降还未满一年,听闻曹操发兵乌桓, 高干立即叛变, 劫持了上党的太守,发兵壶关,密谋邺城。 然而高干颇为倒霉,他才刚整了些小动作,就被荀彧之兄——监军校尉荀衍察觉,把混入城中的细作与城外一小支突袭部队全部杀了。 本以为能出其不意拿下邺城的高干听到消息, 险些口喷三升鲜血。他忿声大喊: “这怎么可能!荀休若(荀衍)如何知晓我的计谋!” 狂怒之下,他突然察觉到了关窍, “荀谌呢!荀谌在哪!” 荀谌与他同为袁绍旧部,在袁绍死后,曾多次婉劝文臣武将效忠幼主,勿要投降曹操。高干因为这件事,认为荀谌此人虽然才华不如他的几位兄长, 但是忠心不二,值得拉拢。所以在假意投降曹操之际, 高干竭力劝说荀谌假降,保住荀谌的性命, 并把荀谌留在自己身边,予以器重。 而今消息走漏,还是被荀氏的人察觉,高干哪怕再不相信, 也不得不第一个疑心到荀谌身上。 “来人!缚荀谌来见我!” 高干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无济于事。 完成第二次“无间道”的荀谌,早在几个时辰前就拿了符传出城,优哉游哉地跑路了。 高干没法,只得率领众兵退守壶关。然而不等他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知从那冒出的两队军马从两方包抄,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打得他怀疑人生。 “这是曹军?!领军者何人!” 听了他的喝问,斥候战战兢兢地哆嗦道: “是曹营中的骁将——折冲将军乐进与破虏将军李典,还、还有……” 光听到乐进、李典的名字,高干便已两眼发黑,又听斥候话中似有未尽之意,他顿时升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还有什么?” 斥候埋首道:“东面的曹军是由乐进、李典所领……西面的,根据报信……为首之人乃是吕布……” “吕布?!他还没死?!” 哪怕吕布自下邳一战后已失去音讯多年,身为将领的高干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率领残军前往西北,欲向匈奴求援。 还未逃出,被吕布率军赶上,一刀授首。 吕布此战的威猛之态震惊了所有人,唯独陈宫知道,他这是憋了太多年,此战正是他的一个发泄口。 解决完叛变的高干,吕布整军几日,便引军南下准备去削刘备。 自从知道刘备在他兵败后并无求情之意,真正替他求情的人乃是崔子琮;而刘备不但设计他,给他挖了个大坑,还夺走他的马——吕布对曹操的仇恨值就全部转到了刘备身上。 这次出战,不但是曹操给他的一个机会,还是他与刘备这个老熟人算账的时机。 曹昂在南阳驻军的第十日,刘备敏锐地看穿了这次驻的真正意图。他暗中聚集兵马,正兴冲冲地准备趁机攻打许都,劫回天子,被“从天而降”的吕布之军惊得变了脸。 且不提刘备如坐过山车般的心理历程,远在乌桓的塌顿、袁尚等人亦烦躁不已。 几个时辰前,他们还饮酒作乐,欣赏舞姬的表演,全无半点忧愁。谁曾想,在这悠闲的时刻,战斗的号角突然被吹响,在他们计算中本该还有一半路程的曹军突然“从天而降”,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七月上旬,他们收到高干的急信,信上说曹操于六月率领大军北上,欲征讨乌桓,让他们提前做好迎战的准备。 塌顿、袁尚等人随即命人筹措粮草与物资,征兵买马,准备予以曹军痛击。 按照他们的预计,就算曹军轻装上阵,不带任何辎重,全力赶路,也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柳城。 因此,部族之人毫无紧迫之感,一边有条不紊地策划作战方案,一边逞口头上的便宜,把曹操及其帐下的文臣武将全部贬低了一遍。 蹋顿听着众人口中的贬低之语,没有附和。 他的从弟,单于楼班年少气盛,听部族的人对敌军言语轻蔑,只觉得这是振奋士气的大好时机,亦不时的说上两句,把曹操等人形容成“会耍一些小聪明,但在乌桓的骑兵面前没有任何招架能力”的匹夫。 席间,不知是谁用了个难堪的形容,挖苦曹操的出生与身高,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见部族中人竟然如此轻敌,不知所谓,蹋顿皱紧眉,狠狠咽下口中之酒。 他问旁侧的袁熙:“你曾与我说过,当初邺城被破,除了中了曹操的奸计,还因曹军拥有一件骇人听闻的攻城利器?” 在酒席上略显沉默,不曾跟着贬低曹军的袁熙点头:“正是如此。” 蹋顿道:“上回因为部落有事,未来得及细听,可否请二公子详细述之?” 袁熙正要回答,与他同席的袁尚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磕,冷然道: “抛车(投石机)罢了,不过是比一般的抛车强些。此物虽对攻城有效,但局限众多,并不能轻易使邺城陷落。而曹军之所以能够夺走邺城,一则倚仗无赖阴谋,二则……因为他们找到了能工巧匠,改良了汉弩。” 乌桓与匈奴有世仇。听闻汉臣李陵曾用汉弩击杀了许多匈奴人,使匈奴人一度闻弩色变,乌桓人便起了入手汉弩的心思。 然而弩的构造精密复杂,强弩的图纸与制造工艺更被朝廷与汉人世家视为机密,从不轻易外传,身为外族的乌桓无从得之。即便偶然得了一两把,也因为无人知晓养护的技艺,很快就报废了。 如今听到曹军竟然有精湛的汉弩,还是比李陵所用的汉弩威力更大数倍、射程堪比顶级勇士的强弩,蹋顿不由心情凝重。 他正为曹操还有半数路程,至少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让他思量对策而感到庆幸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紧急迎战的号角。 没过多久,一个前哨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报!敌军、曹操的军队突然从城外密林出现,城外驻军全军覆没!现已兵临城下,意欲攻城!” 方才还在嘲讽曹营众将的乌桓族人顿时陷入诡异的死寂之中。 楼班蓦地站起,扫落一地杯盏,不敢置信地喊道:“这怎么可能!?” 惊怒之下,他跑离主位,对着前哨兵的心窝狠狠蹬了一击, “林中的部族都是死人吗?任凭曹军穿过柳林,连个报信的人都无?” 第163章 乌桓(下) 蹋顿站起身, 拦住暴怒不已的楼班:“单于,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事态紧急,宜立刻迎战。” 楼班怪异地看了蹋顿一眼,阴晴不定的面容几度变化,最终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乌桓王说的是。作战之事, 余不懂,一切便仰仗乌桓王了。” 蹋顿无暇思考年轻首领这番话的深意,带领部族前去迎战。 在赶往城楼的路上,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临走前楼班那异样的眼神。 他的年龄比楼班大了一轮。先首领去世的时候, 因为亲子楼班年幼, 便扶立他坐上单于的大位, 统御部族。 哪怕后来他退下单于之位,与难楼等人一同奉楼班为单于, 多有避让,楼班对他仍深藏着戒备与敌意。 他不怕自己被首领忌惮, 唯独为首领的不分公私而担忧。 携带着心事, 蹋顿登上瞭台, 眺望着兵临城下的大军,一贯沉着勇谋的他因为惊讶而呈现少许失态之色: “这是何物——” 蹋顿瞪着城外从未见过的木械, 又将视线转向贴满绿叶,好似从落叶堆中刚刚爬出的敌兵, 喃喃道:“莫非这就是曹军躲过林中部族的手段?” 可曹操的军队携带辎重,兵马众多,如何能够提前月余抵达柳城, 莫非他们会腾云驾雾不成? 带着无解的疑惑,蹋顿引兵出战。 因为忌惮曹操的弩队,他没有派出最强的骑兵,只让部族一分为二,一部分在山头射箭,另一部分带上才从公孙康那边运来的盾甲,向曹军推进。 然而乌桓部族向来以骑射闻名,蹋顿这番投鼠忌器的举措,恰恰是放弃了自己的长处,而用不擅长的兵种应敌。 反观曹操这边,军队好似早就料到乌桓这边的出兵策略,屡屡使出他们从未见过的克制重甲的手段,很快便将他们的盾兵击溃。 而在山头埋伏的弓箭手,亦被古怪的抛车打中,损失过半。 蹋顿惊觉曹操这是有备而来,故意反其道而行,对此,他心生一计,派人传信给首领楼班,让他悄悄备好兵马,在林中静候其变。自己则领兵冲上前去,假装不敌,和心腹手下一起被俘。 成为俘虏后,蹋顿以重要情报为饵,要求见曹操一面。 没过多久,被绑成粽子的蹋顿就被送到曹操面前。 见到曹操,蹋顿没有丝毫行礼之意,被士兵狠踢后膝,竟纹丝不动。 上首之人出言制止士兵的动作,问他: “蹋顿首领,看来你并无臣服之意?” 蹋顿朝上方看了一眼,确认当中那人与袁尚口中描述的曹操别无二致,方道:“我欲用一条重要的军机,与足下交换我的性命。” “你且说来。” “人多耳杂,恐有细作。还请足下附耳而听。” 曹操没理他。 蹋顿又道:“我已被绳索缚牢,足下难道还心存畏惧?往日听闻足下胆气过人,今朝之见,也不过如此。” 曹操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1]。我家中虽未有千金,却也不敢托大,将头伸入猛虎口中。”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命人将蹋顿提近了一些。 就在这时,绑缚蹋顿的麻绳突然断裂,蹋顿以猛虎之势,凶狠地扑向曹操。 站在曹操身边的典韦怒目圆瞪,几个踏步拦住冲来的蹋顿。 正当众人以为危机解除之时,被押解的俘虏与帐中半数卫兵纷纷叛变,一部分人暴起将其他未叛变的卫兵全部杀死,借机将营帐点燃;剩下的人则高举大刀,杀气腾腾地冲向曹操。 正在众人以为曹操寡不敌众,即将死于乱刀之下时,一直立在曹操背后的两个奉茶的“小兵”动了。 只见银光一闪,这两个“小兵”一同拔剑,只用了几息的功夫,就将暴起的俘虏与叛变的卫兵全部解决,并轻而易举地扑灭了尚未蔓延的明火。 等到帐外的士兵冲进营帐,里面的局势早已安定。 蹋顿正拼着重伤与典韦纠缠,见此情状,目眦欲裂:“这怎么可能!许褚在南阳保护曹昂,张辽和其他将帅正在外头与苏仆延之军作战,这帐中应当没有如此强大的兵将才是——” 更何况还是两人。 蹋顿被典韦打碎肋骨,卸了双手,可他似是感觉不到痛苦,仍死死瞪着不远处缓缓收剑的两个“奉茶兵”。 “这两个究竟是什么人?!” 更靠近他一些的“奉茶兵”厌烦地扫了他一眼,盔甲下露出年轻得惊人的面容。 蹋顿更是一惊。此人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只见他轻扬剑眉,陈述一般地对他吐了五个字: “你无需知晓。” 而另一人,虽看着比这少年大上一些,却面容昳丽,令人见之难忘。 触碰到蹋顿的视线,这人微微一笑,平静地回答:“不过是主公帐下一名小小的文掾,何足挂齿。” 听到眼前这名剑技高超的剑客竟然还只是曹操帐下的一个文官,蹋顿没忍住胸口的疼痛,差点翻白眼晕过去。 他断定曹操这边的人是在故意羞辱他,遂忍住胸膛的血腥之气,大笑道: “即使我没能杀死曹操,我的计谋亦已达成!‘曹操已死’的消息会传到前阵,到时,张辽之军必死于骑兵之下……” “如若乌桓王所指望的是你们的大单于,这儿有个坏消息要告之于你。”自称文掾的“奉茶兵”状若好心地提醒他,“不久前,你们的大单于楼班弃城而逃。虽不知乌桓王定下的是什么妙策,但你们的大单于确实跑得飞快,他和袁氏兄弟冲出重围,直往辽东而去。” 原本带着胜券在握之笑的蹋顿霎时僵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那个少年剑客撇了撇嘴,无情地朝他的心口补刀: “你倒真够可怜的——以身犯险,不惜一切地为首领创造机会,结果你们的首领贪生怕死地跑了,根本不管你们的死活。” 一直冷眼旁观的曹操这才出声制止: “何必多言,重新把他绑了,丢到阵前。以蹋顿单于的威信,必能磋磨敌方士气。” 少年立时肃容: “是,阿父。” 曹操向另一人问道:“子琮觉得妥否?” 原来,这两个剑术高强的“奉茶兵”,竟是曹操的二子曹丕与睢水亭侯崔颂。 作者有话要说:[1]8个字出自《史记》,比喻身份尊贵之人不会轻易冒险。 第164章 临别 “主公英明。” 崔颂明白曹操此时询问自己,并非真的决意不定, 而是一种尊重。 何况根据方才的激将与试探, 蹋顿这儿已难以问出更多有用的情报。所以崔颂附和了曹操的命令, 看着进门的亲卫把蹋顿堵上嘴绑了, 拖去外头。 方才倒戈相向的士兵是乌桓与袁家混进来的细作, 而另一半被杀的, 则是宫中那位埋下的暗线。 曹操根据改进的情报系统, 辛苦辨识了许久,把两边奸细放在一块,来了把借刀杀人。 完事后,他假装不知道另一半被杀之人的真实身份, 命令卫兵们收拾遗骸,拉回去厚葬。 这样的曹操, 确实与当年初见时以诚待人的曹老板不同, 更像后世史书中记载的枭雄。 因而崔颂虽未改曾经亲近、玩笑的模样, 却已在心中衡量了分寸,决不允许自己过界。 别人常说伴君如伴虎,曹操虽未称帝,如今平定北方的他, 权势已差之不离。 崔颂心中微叹,再次想起荀彧。 他的局已经布下, 哪怕未有万全的把握, 也有七八分的成算。剩下二三分, 全赖荀彧的一念之差。 崔颂犹想着心中之事, 未过多久,前线传来大获全胜的捷报。 有中军师荀攸监军,敌将的几个单于、袁家残部均已伏诛。 至此,曹军未有太大的伤亡便平定了乌桓。 在此战当中,排兵布阵、筹措布画方面,张辽、荀攸居功甚高,但要论奇策、攻防乃至军械、军需等,唯崔颂功不可没。 曹操本欲回去后大封功臣,但想到出征前崔颂与他说过的那番话,他的狂喜与兴致立即去了一半,只在心中微微叹气。 回程初启,崔颂便已归心似箭。 虽然郭嘉身边有医术高超的貂蝉每日诊脉,但郭嘉的病与历史的阴影还是时刻盖在他的心头,让他心悸难安。 行至半程,曹操收到一封密报。 那是关于某人死讯的讣告。 曹操读完信,沉郁的目光看向崔颂,欲言又止。 崔颂深感不安,脑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几乎令他头晕目眩。可他死死撑着,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开口: “主公?” 曹操沉声道: “华佗死了。” 崔颂愣在原地。 冷风穿透衣甲,吹过冰凉的脊背,他才惊觉自己出了一声冷汗。 “华神医?!” “他突然服药而亡……谁也不曾料到。” “怎会……!?” 忽然,崔颂想起出征前收集到的种种线索,立时有了猜测。 这个猜测,直到回城见到朝他挤眉弄眼的任父,才变作了定论。 华佗受到曹操猜忌不假,可他到底是一代名医,在民间颇有声誉。由于华佗死时曹军尚在返程途中,哪怕最快的信,一来一回也要月余——曹操的夫人丁氏(由于曹昂未亡,其嫡母丁氏并未归家)来不及问询曹操,便自己做了主,将华佗厚葬。 曹操虽然烦忧于自己的头风病,但他如今有任父这位“不逊于”华佗的名医,对华佗的死并无特别大的感慨。因为华佗在民间的作为,他让陈琳写了一篇悬壶济世的碑文,立在华佗坟前。 等到任父替曹操看完病,又被崔颂“借”回去给同样回到冀州的郭嘉诊脉的时候,他才被任父小声地告知了真相。 原来,华佗新研究了一个假死的药方,吃下去会全身发白发青,呼吸、心跳变得微弱,近乎于无,看上去就同死了一般。 既然知道曹操对自己的猜忌与不满,又不喜欢为曹操卖命,为了金蝉脱壳,华佗想也未想便拜托任父为他遮掩,自己服下假死药,倒地而亡。 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华佗因为悒悒不乐,服药自杀了。 问询赶来的丁氏倒不怕死人,拉了许多医丞,都说华佗已经死了,回天乏术。 丁氏不愿信,又等了一日,见华佗仍是这副模样,只得送华佗下葬。 “崔侯放心,郭侯之病,神医时刻惦记着,只待崔侯得了空,去益州寻他。” 益州,刘璋的地盘。 崔颂会意,看向旁侧的郭嘉。 郭嘉但笑道:“我与子琮一起走。” 乌桓已平,荆州刘表不成气候。若江东无此外援,则天下可定。 而主公身边,已聚集了各式各样拔尖的人才:文臣武将,谋士实臣,方技之人……何须忧也。 郭嘉与崔颂一样,对于高官厚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只因天下辐裂,人命磋磨,方才放下振衣濯足之心,入世为谋。 如今曹操权势已丰,身旁人才济济,天下之局渐趋安稳,即便他二人从中抽身,亦无妨碍。 最重要的是……根据华佗的诊断,他郭嘉之病已行至末路,少则半年,多则三载,随时有危重的可能。 所余的时日已然不多,他一刻都不愿耗费。何况子琮的心痹之症……虽说并无复发之势,却也不宜过度操劳。 既有去意,崔颂便提前做好了准备,将工作交托给新上任的蒋济,并将自己这些年的著作全部交给郭奕。 “我府上的藏典,你已看过半数;这些私著,你也看过一些,里面有我与你父的脚注,可稍加参考,不宜尽信。” 不管是对郭奕的发展与日后前程的考虑,还是以安曹老板的心,他们都不可能带郭奕一起走。 “吾侄季珪,鲁直中正,还望文寰略行照拂。” 让一个十几岁的白身少年照顾一个四十岁的朝臣,外人听来或许会觉得奇怪,但崔颂说得自然,郭嘉与郭奕亦没觉得哪里不对。 见崔颂的嘱咐告一段落,郭嘉续着道:“世人皆知你为我之嗣子,而我与郭文广(郭瀚)素来不睦。若他再来烦你,你无需恼扰,也不必出手。我离开后,司空将上表于帝,由你承爵。” 郭奕听了,顿时眼睛一亮。 他倒不是贪图爵位虚名,而是有了这个爵位后,身为低位官的郭瀚就再也不能拿“族伯”的身份过来“教诲”他了。 将诸事安排完毕后,崔颂再三确认自己布置的暗线,等确定一切无误,他又和郭嘉休整了几日,这才正式向曹操提出辞呈。 第165章 归途(上) 因为事先已打好了报备, 曹操纵是再不舍,也只能放他们离去—— 奉孝与子琮为他倾尽心力,亦僚亦友, 他总不能狠心地强求命数无多的友臣为他滴尽最后丝一心血。这不仅有违义理,更会让其他有功之士心寒。 一场送别宴,几车珍赐, 四五个侍医。崔颂与郭嘉全然收下,在与故交好友致别后, 踏上了西行之路。 离开荆北,进入巴东,崔颂找了落脚之处, 问其中一个侍医: “主公可有别的嘱托?” 那人恭敬道:“只让我等尽心竭力,为郭侯侍疾。除却定期寄送驿信汇报郭侯的病况,并无其他。” 其他侍医未料到这名同侪竟然如此“坦诚”,俱面面相觑。 又想到这位叫“任鸿”的侍医乃是曹操新任命的太医令之侄, 曾在宛城替郭侯请脉, 方才所言未必没有投诚之意, 几个侍医的心中各有了不同的想法。 崔颂将这几人的面色记入心底,与化名为“任鸿”的貂蝉对视了一眼。 郭嘉见时机已至, 询问貂蝉: “听闻巴东乃任侍医的故乡,任侍医在此可还有亲人?” “有一阿翁,目昏耳聩,由家中长嫂照拂。” 郭嘉颔首不语,未言其他, 好似就这么随口一问。 顶着“任鸿”侍医名号的貂蝉故作迟疑状,埋首行礼道:“鸿离家已久,思念阿翁,可否请郭侯与崔侯赏恩,容鸿归家一趟?” 崔颂笑道:“孝心可嘉,正该如此。” 貂蝉再三谢过,在一干侍医歆羡的目光中离开。 过了小半日,“他”带着一个面容痴傻、口眼歪斜、浑身尘土的老人回来,哽咽道:“前些日子阿嫂溘然病逝,若非邻居心善,予以阿翁吃食,鸿永失至亲矣。” 他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期期艾艾地看向崔颂郭嘉二人: “崔侯,郭侯……” 似有所求,难以启齿。 刚见到老人这一幕的时候,崔颂差点手抖,把握着的水杯丢出去。 好在郭嘉一直拉着他,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尾指,这才让他绷住情绪,没露出丝毫异色。 被貂蝉带来的阿翁正是诈死脱身的华佗。崔颂心知华佗来见他们,必定会乔装改扮,可没想到华佗的乔装……会如此惊人。 带着复杂的感想,崔颂对貂蝉道:“知你心诚至孝,便将你的阿翁带上路,好生照拂。” 貂蝉千言万谢。 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貂蝉与华佗来到二人的卧房,掩上房门。 口眼歪斜呈痴呆貌的华佗拿出一根砭针,在脸上几个穴位扎了下,顿时恢复正常。 崔颂:…… 仿佛见识到了古代黑科技。 华佗捋了捋胡子,示意郭嘉伸手把脉。 等郭嘉照做,华佗以指搭腕,凝眉细思了片刻,放开手,示意貂蝉来诊。 貂蝉同样把了脉,又问了郭嘉近况,只思量了片刻,便悬腕笔书,开具药方。 等开完药方,华佗审阅了一番,满意点头,还给貂蝉: “就按此方来。” 眼见二人为郭嘉看完诊,崔颂才缓缓开口:“神医曾言道的‘古迹’之所,可否带颂前去一观?” 虽然华佗当时是误食毒草才意外见到了现代西方医学,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奇遇,但在郭嘉的病没有对症之药的前提下,崔颂还是想去碰碰运气。 他的目的太过明显,华佗不忍心泼他冷水,但还是事先打了剂预防针: “自是可以。但某要提醒小友一句:这许多年来,某一直在寻找‘古迹’,可任凭某踏遍天水万山,仍不见其踪。” 为了再去奇妙的异境“听课”,华佗甚至再次服用毒草。可不管他横着服,竖着服,躺在原地服,换个方向服,都没能“入境”,还差点把自己真的毒死。 在多次与死神失之交臂后,华佗只得唉声长叹,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专心给自己破败不堪的身体祛毒。他足足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将身上的毒祛完,还留下了不少后遗症。 这还是他从小研究药草,对毒草有一定抵御能力的结果。若换了另一个人,只第一次服用,就能立马蹬腿升天。 因此,他十分担心崔颂想不开,也去试一试那毒草,介时没找到“古迹”的入口,反而先把自己弄死了。华佗便打定主意,绝不告诉崔颂那毒草的名字。 不得不说,华佗的猜测其实不太正确。崔颂虽然十分希望找到让郭嘉康复的方法,也抱着撞大运的想法,但他不会选择服用毒草这一条路。 毕竟根据华佗的陈述,他服用毒草后,撑死了是灵魂离体(假如真的有这东西),成功在现世免费旅游了几天,然后回魂。哪怕崔颂依样画瓢,服用毒草后真的离了魂……也对郭嘉的病毫无帮助。他并不能把现世的成药与手术台带回来,这个“离魂”,还不如他入梦与另一个崔颂面基来得实在。 是以,在华佗对某株毒草严防死守、充满警惕的时候,崔颂其实对那所谓的毒草毫无兴趣。 他谢了华佗的好意,根据华佗的指路一路向西北行进。 一路翻山越岭,进入雍州,崔颂等人正欲找个地方休整一番,突然被一队打马吆喝的部族包围。 徐濯等护卫按住剑柄,露出警戒之色。崔颂神容未改,却也将郭嘉挡在身后,扬声喊道: “我等乃是过路之人,敢问前方部族的几位壮士有何指教?” 激扬尘土的马蹄渐消,有一年轻的女声响起,脆如银铃,咯吱笑道: “我远远打马而过,见你这一行郎君皆样貌不俗、清新雅致,特来抓你们回去,做那压寨相公。” 崔颂等人:…… 特别是崔颂与郭嘉二人,神情尤为微妙。 这奇特的画风,怎么似曾相识? 郭嘉警觉地将崔颂拉到身后,借微高出些许的身长挡住崔颂的面容。 “敢问前方的……巾帼,可是母日麦族的娘子?” “正是。”方才出声的领头少女轻咦了一声,打马靠近崔颂等人。 在崔颂的眼神示意下,徐濯等护卫未曾拔剑,仍戒备地盯着这些外族者的一举一动。 站在前方郭嘉淡然笑道: “不知姑娘是否识得元娘?” 那少女轻咦了一声,摘下围着脖颈、遮挡了少许面部的兽毛挡风,露出只有十三四岁的稚嫩脸孔: “你识得我阿母?” 此时,跟在少女两侧,一个年龄稍大,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仔细打量了郭嘉几眼,打马挨近少女,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道:“原来你就是我族的恩人?” 继而令所有人下马,不失尴尬地道, “念娘方才无礼,还请恩人莫要见怪。” 她以部族的礼节致歉,抬起圆溜溜的大眼,来回打量:“貌美如泉中神女的崔郎也在其中?” “貌美如泉中神女”的崔郎:……??? 敏锐地察觉到郭嘉似乎抿了下唇,他借着袖子的遮挡,勾了勾挚友的手指,略做安抚,便从郭嘉身后走出,笑道: “姑娘谬赞。令堂近日可好?” 自称念娘的少女一愣,认真端详着崔颂,久久不能言语:“你、你便是崔郎?” 她略微别开目光,一丝红霞浮过面颊,小声道, “可曾婚配?” 郭嘉抢答道:“已有家室。”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崔颂:…… 念娘失望地转回目光,在其余几人面上绕过一圈,看到貂蝉乔装的“任鸿”时,眼睛一亮。 她跑到貂蝉身前,局促地整理自己的流苏帽,鼓起勇气询问:“小郎可有婚配?” 原本正在看崔颂、郭嘉二人笑话的貂蝉嘴角一僵:…… 好在跟随念娘左右,年龄略大的女子通晓人情,出面解围道: “崔郎与郭郎是我族的恩人,还请几位随我们一同回寮,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念娘反应过来,忙道:“正是这个理!请几位随我们回去,我阿母也非常想念……”她的视线在崔颂、郭嘉二人身上滑过,“见到几位,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崔颂几人本就准备找个地方歇脚,接到婼羌族的邀请,欣然接受……至少崔颂是欣然的。 貂蝉已调整好心态——反正她已不是第一次被女子心悦——婉拒了念娘共马的邀请,动作敏捷地踏上坐骑,与部族的人隔开一段距离。 崔颂正准备上马,郭嘉突然从身后搭住他的肩,作虚弱状: “嘉忽觉手脚乏力,恐怕不能单独驾马,能否请子琮载我一程?” 崔颂:…… 手脚乏力的人,能只靠一只手就制住他前进的脚步,令他无法向前? 崔颂很想戳破郭嘉的谎言,然而郭嘉故作虚弱的声音让他无法狠心回绝,只得握住郭嘉的手:“来吧。” 走到马前,郭嘉被“搦朽”大爷狠翻了一记白眼,响鼻警告。郭嘉视若未见,听而未闻,利落地上马,坐在崔颂身后,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第一次在人前与挚友显现出如此亲密的姿态,崔颂略有几分异样之感。但他素来不为他人的眼光纠结,因而这稀罕的异样感很快便被他打散,变为寻常。 两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往寮寨行进,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看到依水草而居的毡帐,便知晓已到达目的地。 因为事先有部族之人快马加鞭地回来禀报,元娘已率众人在坡前等候。远远瞧见崔颂与郭嘉,元娘的脸上露出几分喜意;待看清两人亲密无俦的姿态,她心中微讶,蓦然想起十几年前,崔颂曾与她说过的“心上人”。 彼时听闻的所有描述与他身后的那人瞬间重合,元娘这才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要说:变装技术哪家强? 郭嘉:乱发型,污涂面容即可。 貂蝉:涂黛束胸,安能辨我是雌雄? 华佗(口眼歪斜痴呆状):&@% 郭嘉&貂蝉:…… 是在下输了。 第166章 归途(下) 崔颂不知元娘心中所想,见到熟悉的面孔, 当即下马, 寒暄叙旧。 十多年未见,元娘除了神容更成熟稳重了一些, 与当初相比并无明显的变化。 她热情招待了崔颂等人, 请他们去寨中安置,让人奉上鲜美的羊排与羊酪。 席间,当听到马于榔与马钧如今在给执管军械的给事中做副手时, 元娘颇有几分感慨: “昔日误解了马君,好在有崔郎分辨原委, 未酿下大错。” 当年带头要求处置马于榔的几人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愧色。 他们曾因为迁怒, 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用言语与肢体暴力伤害一个半大的孩子。后来虽然真相大白, 不少人都为自己的言行懊恼, 但是伤害已然铸成, 被视为妖邪的马于榔不愿再留在他们的部落, 谢过首领之前的收留, 执意带着马钧离开。 在战乱与灾祸并存的年头, 一个半大的孩子带着另一个婴孩离开族群的庇佑,几乎等于九死一生。 这些族人或许有各种人性上的缺点,可大多是心善之辈, 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如今,从崔颂口中听到马于榔与马钧平安无事,并有了投效的去处,他们总算舒了口气, 为此感到庆幸。 不同于这些经历过当年的事,心有症结的上一辈,年轻的女郎与郎君充分展现出她们的爽朗与热情好客。 崔颂身边的部曲与护卫有一大半被他们拉去跳舞,就连文弱的侍医也被拖走,只留下一个年老慈祥的侍医留在郭嘉身边,时刻关注他的身体情况。 被拖走的侍医名单中,自然也包括“英俊”无双的貂蝉。 貂蝉被拉走,只留佯装痴呆人设的华佗孤单地留在原地。华佗见众人载歌载舞,没人关注他的所在,便饮了几口羊酪,把羊排揣袖囊里,蹑手蹑脚地离开人群,跑向后山—— 他早年来过此地,知道后面那座山上有许多稀罕的草药,他得过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什么是对郭嘉的头疾有助益的。 华佗无声无息地走后,元娘让人取来珍藏烈酒,想要敬崔颂二人一杯。 崔颂拦住给郭嘉斟酒的部族郎君,对元娘道: “奉孝不宜饮酒,请许颂代劳。” 元娘忙问是怎么回事。 崔颂心知元娘为人,便粗略说了郭嘉的病,言明此病需要忌口。而后,他顺势问询附近是否有野菜,他准备去挖上一些,给郭嘉多多茹素。 一路上已经吃了几个月水煮白菜和水煮肉片,不见丝毫油水与酒水的郭嘉:…… 他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抗议:“偶尔一次,倒也无妨。” 被崔颂握在手中的陶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郭嘉即刻改口:“然则‘为山九仞,功亏一篑[1]’。君子行当自律,这伤身之物,嘉是万万不能碰的。” 陶杯的异响顿时消失,郭嘉面色未改,视线从酒坛子上飘过,遗憾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元娘险些笑场。好在她知道轻重,对郭嘉的病亦有几分深忧,便收了玩笑之意,对崔颂道: “这几日苋菜猛长,寨中每日都会上山采摘苋菜,当做麦粥的佐料。这苋菜大家都不爱吃,厨室中应当还有不少,我这便叫人煮了送来。” 遂叫副手去伙房通知做菜的小娘加一道苋菜,等着急用。 副手依言去伙房传达。 做菜的庖娘连声应下,走到装着苋菜的竹篮前,取出一大捧。她正准备舀水清洗,突然“咦”了一下。 “这苋菜的根部怎么长了倒刺?” 又去翻了竹篮,发现所有的菜都是如此。 这些菜乍一看与平日里吃的苋菜没什么不同,只在根部多了几把倒刺。可庖娘撷了十几年的苋菜,这从未见过苋菜长倒刺的,顿时有些惊疑不定,找来今日上山摘菜的小娘,问她: “这菜你是在何处摘的?” 那小娘道:“就在后山偏道的山脚。” 庖娘忍不住叱她:“糊涂!我不是早告诉过你:苋菜喜热不喜寒,只长在山顶与山的南面。你摘的这些并非苋菜,白撷了这许多。” 那小娘不服道:“此菜分明与苋菜长得一模一样,如何不是?” “一模一样?此菜根部有倒刺,如何谈得上‘一样’?” “人有美丑,苋菜亦然。这些不过长得丑了些……想来是缺少光照,故与旁的苋菜有所不同。” 庖娘着恼道:“还敢犟嘴?今日首领宴请贵客,由不得你怠慢。还不快提着篮子,速速跑去山顶摘采一些,要耽搁了首领的吩咐,有你好看!” 那小娘挨了骂,忿忿不乐地提着篮子去往后山。她抬头看了眼蜿蜒的坡道,眼珠子一转,自语道:“不管是到山顶采摘还是到山的南面采摘,都要翻山越岭……那些菜分明与苋菜长得一模一样,何必舍近求远?” 遂来到山脚一处偏僻的角落,又一次摘了长刺的苋菜。 “就这么带回去,铁定要挨骂……有了!” 那小娘将“苋菜”上的倒刺全部撸光,又把根部捋平,确定这些菜变得与寻常苋菜并无区别,这才将它们放入篮中。 她在山脚等了一会儿,掐好时间,提着篮子回到寮寨,做喘气状,将“苋菜”交给庖娘。 …… 没过多久,一盘低调、清淡的苋菜叶子被送上餐桌。 郭嘉在崔颂“友善”的注视下,伸出筷子夹了两片苋菜,胡乱嚼了几口,立即咽下。 等咽下后,他才露出少许疑惑之色,又夹了一筷子苋菜,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味道似有些不对。” “大约是煮得老了些。即便口感不佳,奉孝也得全部吃完。” 虽是这么说,崔颂却也夹了一筷子苋菜,不顾郭嘉的阻拦,放入口中品尝。 “似与平日并无不同?” 应该说,水煮野菜,不都是一个口感吗? 郭嘉未能阻止崔颂夹菜的动作,见他执意要尝,连忙抓住他的手: “莫要咽下,此菜确实有些不对。” 然而崔颂已经吞了下去,疑惑而无辜地朝他眨了下眼。 郭嘉拿了筷子在盘中拨动了两回,没有发现异常。 元娘道:“我来尝尝。” 她也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这确实是苋菜的口感,并无任何不妥。” 附近的另外两人也尝了这道菜的味道,都说这和平时煮的苋菜一样,口感、味道别无二致。 可即便是这样,依旧不能动摇郭嘉的疑虑。 元娘道:“是否是这道菜味道不佳,令郭郎难以下咽?” “并非如此……”郭嘉正要再言,被崔颂拉住了衣袖。 崔颂对元娘道: “奉孝近日胃口不佳,食难下咽。听闻元娘方才提及‘热泉’,可在附近?” 热泉即是温泉,对身体健康有一定的益处。 元娘闻言,立即说了具体方位,并道:“原是如此。那热泉有健脾开胃之效,郭郎不若先去泡一泡热泉,热一热脾胃,再来用食。” 崔颂本想等吃完饭后,消完食再带郭嘉前去泡泉。方才的话虽不是谎言,却有一大半是为了转移话题。 可既然元娘提起健胃消食之效,他觉得饭前泡一泡温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好歹能让自家挚友多吃点饭——便与元娘道了声饶,婉拒了引路,与郭嘉同去。 说是“热泉”,其实也并没有多热,比一般的温泉略低一些,尚在舒适的温度范围内。 崔颂二人将衣褪尽,趴在泉边,一边泡泉一边闲聊。 “方才那道苋菜有何不对?” 以崔颂对郭嘉的了解,他虽然不拘绳墨,却不是一个随意失礼之人。若非那菜真的有点问题,他不可能当着东道主的面质疑……毕竟主人家是因为他们的需求才做了那道菜,客人不但不吃,还要说那道菜有问题,这样的行为可不是一般的失礼。 既然郭嘉说那道菜有问题,那便是真的有问题。 郭嘉走到崔颂身后,取过一块袖巾给崔颂搓背:“只是尝着不似苋菜的味道,反倒像是……” “像是什么?” “一种药草。” 崔颂正要问是什么药草,搓背的力忽然从身后消失。 “搓好了?轮到我给奉孝搓了……” 转过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崔颂一怔,随即面色骤变,蓦地沉入池底。 就在这时,在营寨中宴饮的元娘及她身旁的两个女郎皆皱眉扶额,晕眩倒下。 正欢歌乐舞的人群中一片哗然,貂蝉等医者立即跑到元娘等人的身边,替她们把脉。 元娘的女儿念娘惊慌垂泪:“任郎,我阿娘如何了?” 貂蝉皱眉不语,翻开元娘三人的眼白,凝重道:“中毒。” 听到此言的部族之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可能?首领她们怎会中毒?” 貂蝉检查席上的吃食,待看到一盘“苋菜”时,她的视线停顿了片刻,取筷尝了一口,将之吐在帕上: “这不是苋菜,这是断魂草,有剧毒——你们是从何处取得?!” 部族之人面面相觑,惊疑惶恐。 貂蝉左右环视,面色大变: “崔侯与郭侯呢?” 正值此时,听到喧哗的华佗顾不上掩藏身份,匆匆离开山坡,拨开人群: “发生了何事?” 貂蝉急道: “此三人中了断魂草!郭侯与崔侯不知所踪——” 站在旁边的部族女郎这时才反应过来,立即道:“郭郎与崔郎去了热泉,并非不知所踪……” 华佗只听貂蝉说了第一句便脸色大变,倏然瞪向桌上的那盘“苋菜”。 断魂草,这可是当年被他误服,险些要了他老命的剧毒之草啊。 此草只需一株就能要人性命,这些人竟把它当成野菜,摆上食盘? 他怒目而问: “崔颂与郭嘉是否有食用这盘断魂草?” 坐在主位附近的女郎面白如纸,结巴道:“食了……食了一两口。” 华佗立即冲向热泉。那几个侍医如梦初醒,纷纷变了脸色,跟着华佗往热泉跑去。 仍在原处的貂蝉咬了咬牙根,强自按下心中的担忧,先从袖囊中取出三枚解毒丸,让众人帮元娘三人服下。然后冷静地从包囊中取出几株草药,开始捣制专解断魂草毒素的药剂。 华佗等人抵达热泉,并未看到崔颂二人。 下泉寻找,亦不见半个人影。 …… 却说崔颂发现郭嘉不见后,立即沉入水中。 他拉住莫名晕厥的郭嘉,正欲带他上岸,忽然脑中一懵,意识一片空白,手脚更是使不上力。 在昏过去的前一秒,他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郭嘉的手,十指相扣…… …… “心跳正常,呼吸正常。” “他的嘴巴在张动,非深度昏迷,立即洗胃。” 似乎有人在耳边说着奇怪的话。 崔颂的意识清醒了一瞬,再度陷入一片嘈杂的迷蒙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片熟悉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他猛地坐起身,来不及缓解因为急起而导致的晕眩,四处寻找。 当他在右边的病床上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崔颂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熟悉的人影,又看了看周围明显是现代病房的布置,面色呆滞。 许久,他才不可思议地低声唤了一声: “奉孝……?” 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躺在隔壁病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番外!还有番外!还有番外!(重要的事说三遍) 这章仅仅是主视角结局。世界线结局、其他支线、还有各种现代生活都放在番外里。 终于……不容易啊,有点激动。 前两年因为身体状况频发,被家人禁止使用电脑,加上三次元各种糟心事,导致此文更新极度飘忽……虽然有不可抗力,但确实是我的锅。向大家认真地道歉。好在有大家的支持,我终于熬过了那最糟心的两年,爬回来日更到完结了。 非常感谢大家!再次对蹲坑的大家说个对不起,一人一口么么么么么大啵,非常感谢!(嗯,还有番外……大哭) ps:说好和亲爱的cp@一梦云柯同一天完结的,结果因为我这渣手速,晚了十几分钟(大哭),太不争气了(捶地板) . 最后顺手推两个预收: 《[三国]静候佳音》作者:积羽成扇 《[综]不想继承蛤蜊公司的异能者不是一个好王》 作者:积羽成扇 →进入专栏可以提前收藏,大家随意给个收吧(佛系瘫)。 . [1]8个字出自《尚书》。 第167章 番外 郭嘉坐起身, 先是疑惑地看了眼穿着病号服的长袖, 随即谨慎地抬眼打量四周。 待瞧见崔颂的身影, 他暗中松了口气,可就在下一秒,他蓦地睁大眼,凝视崔颂的眸光中多了一份惊异。 崔颂一直盯着郭嘉的动作, 当郭嘉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的眼中同样露出了震惊。 刚刚因为郭嘉的脸侧着, 又被碎发遮挡, 崔颂并没有发现异常。如今见着了正脸,哪怕已经经历了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他依然被他看到的一幕惊了一跳—— 坐在对面的郭嘉还是他所熟知的郭嘉, 无论是仪态还是神情都是他熟悉了十多年的挚友,可为什么……为什么郭嘉的面容变得如此年轻了? 就这还带着几分少年圆润的脸, 别说三十余岁,说十八岁都没人信, 怎么看都是初中生的样貌。 混乱之间, 又见郭嘉竟然也震惊地看着自己, 崔颂摸了摸脸颊两侧, 发现胡茬不见了,入手的是两团软软的圆肉。 崔颂:…… #泡了个泉,结果不但带着基友穿越回老家,还身体变小了,这是怎么回事, 急,在线等# 惊得连头条标题都起不好的崔颂,在纠结几秒后,镇定地接受了这个发展,开始琢磨现下的处境。 根据他们所处的病房与他昏迷时听到对话,很显然,他与郭嘉穿越回了现代,并被某一家医院救起,做了洗胃。 回想起穿越前一瞬间的无力与晕眩,崔颂哪还能不知道那盘“苋菜”有问题。 只因元娘于他们有救命之恩,他与郭嘉全然没有防备,结果误服毒草……倒是误打误撞,回到了现代。 就不知道这毒草,与华佗“现代N日游”的那株毒草是否是同一品种。 正值神游之际,郭嘉走下病床,疾走几步翻上崔颂的床,挨着他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崔颂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家医院。现在让他头痛的,不仅是他与郭嘉没有户籍登记的问题,更要命的是,他们是怎么被这家医院发现的?他们穿越的那一刻是否是凭空出现,是否有异象与目击者? 如果有,他们二人此刻该不会是列进了考察项目,等待检查研究吧? 看多了点家异能文的崔颂忍不住脑洞大开,他用眼神暗示自家挚友现在不是能畅所欲言的时候,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门边,打开病房的大门。 病房外面没有人,格外安静。想象中的抱着枪的卫兵、举着各种实验器材的神秘科学家,统统不存在。 崔颂沿着长廊走了一段距离,在经过隔壁病房时,他下意识地停了一停,透过玻璃小窗往病房内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顿时露出怪异的神色。 走在他身后的郭嘉见他神色有恙,连忙顺着他的视线往窗户里看。 这一看,郭嘉亦换上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只见病房里躺着一个口眼歪斜、痴呆样貌的老人,穿着不合体的病号服,一头乱发虬成一团,不管他身前的便衣男子怎么询问,他都是一副痴傻的样貌,对男子的话毫无反应。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崔颂与郭嘉不会有任何异常的想法。让他们双双变色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个痴傻样貌的老人,不管是长相还是口眼歪斜的神态,都和装傻的华佗一模一样。 崔颂扫了眼走廊上的监控,拉着郭嘉回房,来到病房的阳台上,倚着栏杆假装吹风看风景,实则借着隔壁没关闭的窗户,窃听那边的动静。 断断续续的声音被凉风卷入耳中,原是那便衣男子见老人无法沟通,放弃了继续询问的打算,转头与身边另一个相同打扮的中年男子搭话。 “这些……组织真是可恨,不但拐卖人口,限制人身自由……用教义洗脑……非法买卖……清缴的时候还让J众自戕抗议……” 崔颂换了个姿势,趴在栏杆上,离隔壁更近了点,也听得更清楚了些。 “医生说老人家的脑电图与脑脊液都非常正常,未见任何痴呆的迹象,一定是被那群畜生折磨成这样……” 崔颂:…… 他现在基本能确定那个痴呆老人就是华佗本佗了。 虽然奇怪华佗怎么也来到了现代,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崔颂又听了一会儿,分析整理那两个人话中的有用信息。 原来,崔颂三人穿越的时候赶了个巧,不但正巧掉进一处跨国XJ组织的大本营,还赶上组织被TJ一窝端,正逼“信徒”自伤殉身的时候。 正义的警方救出受害者,将受伤与中毒的人送入医院。除了一部分被洗脑的人,另外有一部分受害者,是被组织用家人胁迫,或者从小被拐,关在组织内替他们做事。 崔颂两人,因为看上去年龄很小,又查不到身份,被警方当成被拐的受害人,暗中比对DNA寻找他们的亲属。 ——亲属当然是找不到的,他们从汉朝而来,哪来的亲属。 崔颂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只过了一天的时间,他就被现实打了脸。 “阿琮,我是你哥哥啊。” 和他长得有五分相似的青年凤眸含泪,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注视着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崔颂:…… 他看着眼前这张伴随他最初十八年的脸,感觉自己眉心直跳。 ——老哥,演技是不是太浮夸了些。 许久未见的“崔颂”戏精附体地对他表露关爱,表演却浮夸得令他毛骨悚然。站在“崔颂”背后的崔父、崔母,崔家大哥皆十分默契地取出纸巾,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本该因为多年未见而思念家人的崔颂,一时之间竟只能用省略号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眼角余光与虚掩的大门一触即离,崔颂只酝酿了一秒,便两眼通红,哆嗦着唇,动情地对“崔颂”喊道:“二哥~” 带着颤音的呼唤,成功地让哆嗦的人变成了“崔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