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假如是李承鄞先想起来 作者:纸上偷生 看完匪大的《东宫》真是意难平,小枫那么好……要是李承鄞先想起来,可不可以对小枫好一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枫,李承鄞 ┃ 配角:顾剑,阿渡 ┃ 其它:东宫 第1章 第 1 章 我娶了一个西凉女子为妻。不像上京的世家女子,她是一个不安于室的人,从不肯好好待在东宫,没事就溜出去惹是生非。 这不,夜已经很深了,裴照还令人送信来说在街上遇见太子妃招惹了羽林郎,此刻才回东宫。 成亲三年,其实我也习惯了。从最开始发现她打架斗殴听书听曲逛jì院,一连吵了三年,从未见效过。罢了。 明日是赵瑟瑟的生辰,估摸着又有几场好戏。这看似平静的东宫,高墙大院关起门来就没一日安生的。 果然第二天我刚下早朝,便听说赵瑟瑟吃了太子妃送来的寿面肚子疼。过去一瞧,上吐下泻,直闹的一片晦气。赵瑟瑟一脸苍白又扮起楚楚可怜的戏码。不知怎么,平日还觉得尚可的戏码,今日看了却只觉得恶心做作,竟也懒怠敷衍,只好装作大发雷霆的样子,带着一众宫娥径直去了太子妃宫里。 昨日她回来得迟,这会儿只怕还睡着。 可是做戏,总要像那么回事才有观众。 她果然还睡着,寝殿里乱得很,太子妃的服饰扔的到处都是。人在chuáng上刚醒过来,懵懂的表情一见我立刻清醒了几分。大约没睡醒,眼中水雾未散,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我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怒气冲冲,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只她倒像是满不在乎,从chuáng上爬起来,打了个巨大的呵欠才摆出自以为狰狞的样子同我争吵。 我们吵了三年。整整三年。 我知道怎么用三两句话就挑起她的怒火陪我假戏真做。 果然这次又闹得天翻地覆,合宫上下都知道了。 我回到赵瑟瑟宫里,她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弱不禁风躺在榻上。 不知怎么,我总想起太子妃同我吵架时张牙舞爪的模样。这一对比,我竟有点待不下去。索性以政事为由,躲去了宫里。 走时见赵瑟瑟脸色很差,病重苍白的脸颊上陡然闪出几丝怨怼来。我想,大概这事还不算完。 果然一去宫里便被太皇太后训斥了一顿。言辞倒是很轻描淡写,大抵也是做戏。又吩咐人送了好些《女训》《女戒》给太子妃。 这宫里时常有戏,每个人都唱念俱佳。除了太子妃。 此后一连数日,我们都没见过面。听说她在房内日日抄写《女训》,我去看过。 其实,除了刻意激怒她之后满腔怒火同我争吵的样子,大抵我见得更多的便是她旁若无人自由自在的样子。倒比上京刻意温柔守规守距的女子更真实些更热烈些。 如果我不是东宫太子,大约我喜欢的会是这样的女子。 东宫的女子很多。我对她最差。 没过几日,伺候我的宫娥绪娘诊出了喜脉。 宫娥来报讯时,我正同皇后在宫中用饭。 “这可是大喜事。”皇后仿佛心中有数般端庄一笑,吩咐人赏了绪娘好些名贵补品。 出来时,向来近身伺候我的小太监就白了脸,神色不安。 “太子……那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冷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赵瑟瑟的寝殿。 寿面的事情过去,她才刚安静了两天,今日果然又要闹起来了。我只觉得头疼。 赵瑟瑟哭着,梨花带雨。 她时常这样哭,一板一眼,有腔有调。我感到厌烦。 合宫都知道,我为了立赵瑟瑟为良娣才娶的太子妃。合宫也都知道,我曾答应赵瑟瑟绝不会有二心。 如今这局面,倒令我有些看不懂了。 他们还想要什么? 自从绪娘怀孕,我便没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我不清楚。但我想,她自己总归清楚吧。 “听说皇后召见了太子妃。” “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有用的,想挑拨离间,可惜太子妃没怎么听懂。” 我点点头,面上仍是一副冷意,心中却透过几丝清风来,这女人也不知真笨假笨,生就这样一副性子,反叫人最为放心。 “太子妃回来便去看了赵良娣。” 这倒令人新奇。 在我的三令五申之下,太子妃几乎从不踏足赵瑟瑟的院子。也不知今日去,她是不是又受了赵瑟瑟什么委屈? 晚上我去看她,才进院子,就听见太子妃和陪嫁侍女阿渡在猜拳。我以为她们大概在喝酒,正要佯装大怒,进去才见二人在打叶子牌。殿内除了阿渡,值夜的宫娥蹲在廊下睡着了。再无旁人。 我沉了脸,一屁股坐下。原本打牌的两个人,一个按着金错刀满脸警惕,另一个则一脸惊讶。原本想好的一整套词此时都不合时宜。 我抬起脚来,“脱靴!” 这一冷声,值夜的宫娥才醒,手忙脚乱前来给我脱鞋子。她的手刚触到我的靴子就挨了我一记窝心脚。其实我没太用劲,只是猝不及防,那宫娥一下跌坐在地,引得太子妃不满大喊起来:“你怎么能踹人?” “我就踹了,我还要踹你呢!” 只要成心,吵架其实不需要什么缘由。而我除了吵架,竟没什么理由可以来她的小院子坐会儿。 “你又是来和我吵架的?”太子妃拦住拔出金错刀的阿渡,神色微冷。 整个东宫,她对阿渡最好。事事都护着。像护崽的母jī。 我想到这个比喻,忍不住笑起来,“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来这儿睡觉的。” 大约我从未给过什么好脸色,她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洗漱完了,躺到chuáng上。被我这么一闹,大约的确很困,背对着我,很快就睡着了。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忽然有点不忿。拽了一把被子。没想到平日里张牙舞爪的人睡着了脾气倒是好得很,半睡未醒分了一半被子给我。从前总盼着她能温柔可人一点,这会儿却觉得温柔乖顺起来总让人想起赵瑟瑟。我蹬了被子,故意背对着她睡去,半晌,身后呼吸再次沉稳,她竟毫无芥蒂再次睡着了。 夜很深了,我听着她一声更比一声沉稳均匀的呼吸,心中莫名恼火,睡意全无,还不如张牙舞爪再吵一架。 “你是要怎样?” 她被我吵醒,方才分被子的温婉全无,横眉冷对起来,倒叫我心中安稳起来。 “要不是瑟瑟劝我,我才不会到这里来。” 激怒她实在太容易。 但这句话出口,她听了反而安静下来,转身躺到更边上,所有情绪都纷纷退成淡漠。那身影非常孤寂,我心中忽然泛起几分愧疚。不同往日吵完心中畅意,方才的恼火此刻全变成块垒,令人心中发苦。我不知她睡着的时候在想什么。但她心中难过,我感受到了。 我也难过起来。 这很少见。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难过得太久,早习惯了,所以无动于衷。但她不同。 我听说西凉大漠无垠,天宽地阔,牛羊成群。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养得出这样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的女子吧。我有点羡慕她。 那天算得上不欢而散。但我总觉得身上沾染了她宫里的味道,时不时飘上来些,叫人忍不住分神。 再次相见,是绪娘的孩子没了。 这件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换好了衣服登上撵车,错身的刹那几丝酒气钻入鼻腔。她大概又出去喝酒了,很醇的烧刀子。若是宫里的事请,她也能如喝酒听曲般上心,大约就不必时时挨罚了。但这样也好,收拾烂摊子总好过多一个居心叵测的人。 皇后面色不善。 绪娘的孩子没了,她准备让谁背锅?太子妃吗?我看着皇后手中的所谓口供。太子妃已经跪下去,又气又急。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我也跪下去,面色冷硬,再次qiáng调:“但凭母后圣断。” 果然下一秒,皇后便冲赵瑟瑟去了,“将赵良娣贬为庶人,即刻逐出东宫!” 我应该是什么表情呢?片刻的怔愣之后,如五雷轰顶:“母后!” 赵瑟瑟早晚得逐出东宫,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皇后的心思。立刻火上浇油替赵瑟瑟辩解起来。果然皇后更加恼怒,连连扬声要杀了赵瑟瑟。倒是太子妃,开窍了般上前劝解起来。两个人都□□脸,总要有人唱白脸,借坡下个驴,看皇后还要做什么。 “绪娘瞧着也怪可怜的,不如封她为宝林吧。” 往东宫塞人,哪这么容易。我和皇后还僵持着,她支走了太子妃,大约是嫌她碍事。 最终我和皇后勉qiáng达成协议,我同意绪娘封宝林进东宫,皇后同意赵瑟瑟仍留在东宫。 太子妃看过绪娘回来,皇后还在起草册封宝林的诏书。皇后拉过太子妃,很是亲昵地同她说话。这莫不是做戏给我看?那便再演一场叫她安心好了。 一出东宫我就打了太子妃一巴掌。下手着实不清,大抵皇后在殿内能听得明白。或者还有什么其他人,一并传扬出去,要人尽皆知才好。 不想阿渡拔了金错刀还未做什么,太子妃反手便把这巴掌还我了。这样也好。我心中愧疚稍歇,接下来唱念做打有声有色,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太子妃身上,仿若她是个两面三刀杀人不眨眼的罪大恶极之人。 大概这是我们三年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尽管是做戏,但她不知道。我拂袖而去时她还愣着,大约这巴掌不只是打在脸上,还打到心里去了吧。 可是我没办法。 我是东宫太子。我有太多家仇国恨身不由己,拿不起也放不下。可恨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要忍受万人唾骂,始作俑者却倒打一耙高枕无忧。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将近二十年。东宫……东宫的每一块方寸之地都染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也许……有一天也会染上我的。 想到这些,不免嘲讽地笑起来。 但今天这事还不算完。回去我吩咐宫人上了许多酒,仿佛真因为赵瑟瑟被贬幽禁而独自伤神借酒浇愁起来。老实说,这实非储君所为,我若真是这般,大概我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了。 晚间的时候,裴照来了。 “听说你前几日又碰到了太子妃?” 他愣了一下,道:“前几日的事情我已经回禀过太子。倒是今日更早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 我了然道:“她昨夜又出去了?” “是。” “听曲还是喝花酒?” 裴照帮我斟了一杯酒,“在万年县官衙。被两个孩子诬告,惹了官司。又不敢报东宫的名头,便说是羽林郎。县衙叫了我去才放人。” 我笑起来,这倒是有趣。她出去没有一次不惹事,从前只是小打小闹,有个阿渡似乎也够了。如今胆子愈发大了,先是惹了羽林郎,好在碰到了夜巡的裴照,后又打上了官衙。我想起白天在中宫门口,她还我那巴掌,不论惹了什么人,总不肯吃亏,像只世事不通只懂横冲直撞的小láng崽子。 “说得细些。”我喝了酒,又倒了一杯。 裴照犹豫起来。到底还是说了。我听到落水,停了倒酒的手。但到底没说什么。又闻言两人从县衙出来喝酒吃肉chuī筚篥,想象了一下画面,心中竟有些不好受。不像初次听闻太子妃喝花酒时那种一点即着涌上脑门立刻冲出去要臭骂她一顿的生气,而是……幽微隐深纾解不开的嫉妒。或者说羡慕。 裴照见我神色不虞,话音落下去,随即低下头跪坐在旁不再言语。 “你定亲了吗?” 裴照一愣,摇摇头。 “你母亲属意珞熙公主,你觉得如何?”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好。” 我扬眉看了他一眼,慢慢笑起来。也许人不快活久了,见人同自己一样不快活,才觉得稍微快活一点。 我们再没说什么,裴照起身作揖下去了。夜很深了,一些凉风chuī进来,很冷。我又命人取了许多酒来。大有一副不醉死不罢休的感觉。 第2章 第 2 章 连续醉酒的结果自然是生病了。 从小到大我生过很多次病,有时候是不得已,为了恰逢其时,没病也得折腾出病来。后来有了经验,居然也能将生病这种偶合事件控制得当。为了演得更像些,我把所有宫人都轰出了殿外。 虽然高烧,但并非全无意识。我知道太子妃来了,迷迷糊糊似乎还拽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润,让我想起自己早逝的娘亲。其实小时候的事情,好些我都不大记得了,唯独每次生了病,糊里糊涂的时候,那些画面就不停地在脑海中缠绕,勾得人醒不过来。 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娘亲总是坐在chuáng头,整日整夜陪我。但如果端了药来,却毫不客气吩咐宫人捏了鼻子就灌。生了病我总是闹脾气不吃药,娘亲知道的。所以灌起药来就轻驾熟毫不含糊。这次的药,好像没chuī凉。喉舌肿胀一入口就激出大片疼痛,我听见自己痛呼出声,才惊觉喂药的人是太子妃。这个蠢女人,没人教她吃药要晾凉了吃吗?这么滚烫灌进来,想谋杀亲夫吗? 吃了药我又昏昏沉沉起来。殿中的人也不知闹些什么,我睡得不是很踏实,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水声。 下雨了吗?我忽然醒过来,引来太子妃一声尖叫,烧的稀里糊涂的头脑立时窜出几分清醒,她正衣衫不整在榻前小解,惊慌失措下衣带都系成了死结。 我没料到醒过来就看见这样一幅画面,她大约十分着恼,脸上瞬息万变,好看得很。我也许不应该笑,但我实在忍不住。 她见我笑,又气又羞,抢了阿渡的金错刀要来削我,嘴上不断放着狠话,打到身上的却只是刀背。嘴硬心软。我有心逗她,起身同她抢刀。就那么一分神的功夫,刀到了我手中。我爬起身来,举着刀,故意逗她一蹦一跳来抢。 我喜欢看她生气恼怒又羞赧的样子,中原没有一种花朵能有这般颜色。 她扑空了好几次,忽然上前拽起我的腰带来。我一下子慌了神,被她踹到膝盖上,痛的我当即倒了下去……眼见她就要抢回那把金错刀,我整个人压上去,扭住了她的手,两个人拧在地毯上不动了。 其实我有点心猿意马。她身上温柔的味道参杂着热气不断涌入我的鼻腔。自成亲以来,我好像没有正儿八经抱过她。此刻她就在怀里,大口喘着气,一层轻汗挂在额上,面若桃花犹带雨霖。我的心忽然停了一下。 伸手去扯她束胸襦裙的带子。 我想我大概有点动心。 她对此毫无所觉,仍以为我绑手是为了打她,一叠声唤起“阿渡”。这一主一仆一个赛一个不解风情,阿渡真进来还得了,我急了,扑过去吻住了她。她发不出声音,身子还被我扭着,自是不甘心,睁大了眼睛瞪我。 我从未仔细看过,今天才觉得她的眼睛很美,眼神清澈灵动,睫毛细长卷翘,像初生牛犊。我心头一热,整个人都烫起来。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叫嚣着,我想要她。 趁她挣扎不防,我倏然伸出舌尖,探了进去。方才的药味还在口齿之间未散,一触到她的唇舌便觉几丝柔腻香甜散发出来,叫人忍不住更深的吮咬上去。就在我摸到她腰带上的死结,正想着如何解开,我!堂堂东宫太子!还生着病!被太子妃!咬了!咬!了! 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金错刀已经搁到了我的脖子上。 “今天的事不准你说出去,不然我晚上就叫阿渡来杀了你!” 她总是这样有趣,整整三年,威胁我还是这句话。我懒洋洋抬眼去看她,“今天的什么事——不准我说出去?” 她脸色飞红,分外好看,自己却不觉得,此刻怒气冲冲,像……像只炸毛的猫,道:“你亲我的事,还有……还有……哼!反正今天的事情统统不准你说出去!不然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我笑起来,往刀锋上蹭去:“你最好现在就杀,谋杀亲夫么……西凉不想要了?” “不过……”我转念一想,“也许我心情好,就不说出去了。” 她警惕地看我,“那你怎样才会心情好?” 我故作深沉想了一会儿,卖关子似的慢慢道:“除非,你亲我一下。” “你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完这句话看她闭上眼送到面前的粉唇我的心情还是极度愉悦的,但是!下一秒,我tM又又又被!咬!了! 脸上铁定有牙印,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伸手就把人拉到怀里,再次亲了上去。 简直□□luǒ的勾引!还这么纯情不做作! 柔软的嘴唇一经触碰就不想分离,舌尖再次毫无阻碍探了进去,如报复似怜惜不停掠夺她的呼吸,直到呼吸愈发急促,上气不接下气,才终于稍微放开。 唇色艳丽,微微红肿,腮若桃花,面如秋水。 “这才叫亲,知道么?” 但我觉得她其实不知道,缓过神来立马横眉冷对:“谢谢你教我!” 我伸手描摹起她的嘴唇,触感柔软,胜于一切花朵。原本打算放过的心思忽然又舍不得了,“现在该你亲我了。” 她果然不明白,气得跳起来,“你说话不算数!” “刚刚是我亲你,不是你亲我。” 对着小小女子耍无赖,我李承鄞还真是头一回。我竟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她犹豫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起身揪住我的衣襟,凑上来。 不过……这好像不能算亲吻,她以为啃jī腿吗?既敷衍又粗bào,然而我心头痒意更甚,唇齿之间的事,引得全身都燥热起来。方才稍微平息下去的火苗,一星半点,此刻已成燎原之势。我忍了又忍,她已撒手,大约见我面红耳赤,竟还来问我:“你又发烧?” 我连忙否认,放她去了。 雄赳赳气昂昂的身影一转,就消失在殿门外。 我坐回chuáng上,忍不住轻笑出声。好像前二十年的人生,唯有此刻最轻松最真实。嘴角尚有几丝触感余味,看着一室凌乱,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戏,演得有些太久,该到收网的时候了吧? 第二日,我命人给太子妃送去一条鸳鸯绦,阵仗闹得很大。 捕鱼不能光撒网,还得下饵才行。 只是没料到,寝殿外吩咐裴照备下的天罗地网,一头撞进来的居然是只小猫儿。张牙舞爪揣着把刀,来……寻仇吗?送羊入虎口,你说这老虎还能忍得住? 我们正闹着,一道劲风从账外直驱而入,径直冲着她的后背而来。仓促之间我只能一把推开她,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刺穿了我的右胸。 她惊慌失措,尖声惊叫引来了阿渡,裴照就在院外,殿内乱成一圈,我倒是淡定下来了。这网鱼有点大,如我所料,但我也没想过出师未捷先把自己搭进去。 右胸在长久的麻木之后,终于袭来一层又一层的疼痛。我大病未愈,身子仍虚弱,此刻中剑,也不知这次是否能够安然无恙。 她大约是吓着了,面目苍白,神色凄惶。 “有没有伤着你……”我还想再说点别的宽慰她,不想一张口喷出一口血来,溅到她衣襟之上,刹时引下她一腔泪来,“李承鄞!” 她叫我的名字,声色俱厉,我居然感到一丝熟悉,仿佛前世今生,她这样叫我好多次。大约人要死了,容易产生错觉? 我去拉她的手,笑起来,“我可从来没见过你哭……”还是为我哭,但我又觉得此刻应该说些别的,“你莫不是怕……怕当小寡妇……” 我费力同她说笑,她竟哭得更厉害了。 胸口的血还在往外涌,她怎么也捂不住。好在裴照进来,我松了口气,殿内的吵杂渐渐变得遥远莫及,神思缓缓散去,晕过去之前,唯有她那句“李承鄞”字字分明。 如果有来世,我绝不会叫你白等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想起来啦 第3章 第 3 章 无数的水向我涌来,渐渐没过头顶,渐渐将我窒息,奋力挣扎,终归无用。大概是要死了吧。就在我打算放弃挣扎,任凭水势汹涌尽乎没过呼吸直灌肺底,我忽然听见不知道谁的声音,……“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猛然睁开眼睛,水底还有另一个人,赤色衣衫被水流卷裹飘dàng,发髻如海藻散乱招摇,白皙的脸看不分明。我费力去拽她,遮挡脸颊的几缕墨发忽然被水流dàng开,竟是……小枫! “小枫!” 我发不出声音,拼命去拽,她忽然睁开眼睛看我,微微一笑,张了张口。 明明在水底,我却听见她的声音清晰传到心底。“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心口如山崩地裂卷来钝痛,我还要去抓她,水流一转,衣衫一晃,整个人忽然消失了。 目眦欲裂! 水流退散开去,四周不是白也不是黑,有光或无光,明明灭灭,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要死了。 什么歌儿传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 唱的可真不怎么样,调不成调,曲不像曲,词……咦,小枫?果然是那身赤衣。她唱得兴高采烈,全然没看见我。 “姑娘,你东西掉了。” 她回身抬头看我,如林中之鹿,初生之犊,眉黛青山,双瞳剪水,艳艳如皓月轻云乍吐。她可真好看啊。 我递过一块白玉佩,她一见便生气了。刻意扮起脸孔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我纠缠上去:“这里四野无人,不是姑娘的东西,又是谁的?” 她立刻qiáng词夺理起来,牙尖嘴利道:“谁说这里无人?有风,有沙,还有星星和月亮……” 我忽然笑起来,“还有你。” 她脸色发烫,几丝可疑的红晕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脸颊上。我心中忽然一动,小枫,小枫…… 无数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如海市蜃楼看不分明,一众又一众人来来去去影影绰绰……全是算计!全是杀戮!我追她追到了天亘山。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我杀了她阿翁全族,第二次我又要做什么……我竟迷茫了。 其实我早已捉好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是真心实意想娶她。可是她跳了下去!跳了下去!那是忘川!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她要生生世世都忘了我。 不!不!不……天光如转影,无数萤火虫从袖口飞出来,像极了满天繁星都陨落。风掠走我的声音,“小枫!” “我陪你一起忘……” 光影晦明不停,嘈嘈杂杂,远远近近,昏昏沉沉,我只觉得疼痛,像无数柄寒冷尖刻的刀穿胸而过。 我忽然醒了。 殿中的低沉的女声喃喃说着什么,我废了好大劲才终于听清我的名字,“鄞州……” “啊?什么鄞州?” 这次我听清了,是她,是小枫。 “□□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东,梁州之南……龙兴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的声音已不像我的,沙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口舌都像被炭火撵过,可是……如果她想听,以后我都说给她听…… 她愣了半晌,长大了嘴巴瞧着,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怎么一到东宫就傻了呢?但傻了也好,傻了……就不用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痛苦……我,想起来了。 原来不止东宫的每一块方寸之地都被鲜血染透,连我也是…… 我还在出神,太医已经冲上来,整个东宫都沸腾起来,只有她在短暂的欣喜之后,站到一边,手足无措。 是了,她自来中原三年,竟无一日自在过。到底是我错了。或许……不,她哪怕忘了我,她也休想离开我! 等到一切终于平静,她已经趴在角落睡着了,下巴枕着我的胳膊,还流了一滩口水。我戳醒她,短暂的迷茫之后终于清醒,看见我只差跳起来,可惜方才睡得太久,胳膊和腿都僵着,她见我没事,大约是想走。 “你要去哪儿?” “回去睡觉……” 我拍了拍身边的chuáng,不肯放她走。好说歹说,总算躺下了。天明的时候,永娘进来唤醒了她,低声说着废黜皇后的事情,我听了大松了一口气,竟沉沉睡去。再醒来,眼前人已经变成了赵瑟瑟。 我又头疼起来。 我开始无比的思念起她来,思念得戏都做不下去了。幸而那一剑刺得够狠,我总有机会不见她。 一切又好像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但我却等的没有耐心了。 “殿下好些了?”裴照一进来,便道:“为何赐婚这么着急?” 我看向他,有点无jīng打采,空气里有风雪的味道,叫人忽然觉得时间漫长难捱。我道:“是我的意思。” 裴照愣了一下,沉默起来,半晌,才说:“殿下自从受伤以来,似乎……” 我抬头瞧他,等着下文,他忽然不说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裴照显然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西凉……的事情。” 裴照的脸色顿时比死了还难看,他嘴唇嗫嚅了两下,好似要说什么,到底没出声响。 他大概全明白了。 我笑起来,心里满是讥讽,果然只有我和小枫忘了,他们明明都清醒着,却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我好像……没什么耐心再等了。” “什么?” 我的话没头没脑,但我觉得他会懂得。片刻之后,他才说:“殿下,皇后的事情……” “这事已经了了。”我淡淡道。裴照大约以为,我的目的只为了报仇。 其实他以为的也没有错。从前的确如此,如果我没有想起小枫的话,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 “你想知道什么?” 裴照沉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起身告辞。 裴照走后,殿内又恢复冷清的意味。大约是下雪了吧,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大概又溜出去玩了吧? 她来了总是想家,下雪了便觉得亲切,喜欢在胡人开的酒肆厮混整天。我想起从前同她吵架的日子,竟从中觉出些幸福来。如果没有我亲手造的那场噩梦,是不是一切能更幸福一点?可我实在没法子了。 东宫……东宫……这不是人应该待的地方。 我兀自出着神,赵瑟瑟来了。 她穿着繁复华丽的宫装,一举一动便听见金石之声泠然,贬为庶人之后的清瘦此刻全消失不见,满头珠翠,一颦一笑皆有章法可循,朱唇轻启,刻意柔软的嗓音缓缓道:“殿下,臣妾……” 我只觉得厌烦,挥了挥手。她的声音随即止住,眼神闪躲,立马换成一副小心翼翼而又带着几分凄楚的模样,静默着看我,不说话了。 我闭了眼,装作昏沉的样子睡去。她跪了很久,似乎觉得我睡着了,才小声音淡淡道:“我知道殿下其实不爱我,但……我也不能让你爱她。”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我听。 她终于起身,金石之声泠然而去。我又躺了好久,才睁开眼睛。 隔壁院子里渐渐响起管弦丝乐之声,我恍然想起前几日她提过的宫筵,顿时觉得无趣极了。 越是装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内里越是一触即溃危如累卵。赵瑟瑟恐怕并不明白。 晚间裴照又来了。 “陈家?被高于明灭了满门的陈家?” “是。” 我沉默起来。这像是个机会。我的心剧烈颤抖起来。 第4章 第 4 章 没几日,我见到了顾剑,就在东宫。自西凉回来,这是第一次。 他仍着一身白衣,带着他的剑。来去无踪,他很不乐意见我,靠在门边,连礼仪都忘了。我不是很想计较这些细节。若没有身份这层禁锢,也许我们会是朋友,只是可惜,如今他也许很恨我。 “三年了,你终于肯现身了?”我道,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你既娶了她,应该对她好些。”他不看我,抱剑垂头,张口竟是这样一句话。他是为小枫抱不平么?他有什么资格?我气笑了。 “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我冷声道,“她是太子妃,我才是太子。我对她好不好,与你何gān?” 这句话激怒了他。“叮——”一声脆响,是他的剑离了剑鞘,但也只是那么一瞬,又被他塞回去。他终于转脸看我,神色yīn沉,眼梢眉角狰狞,这是他想杀人的征兆。 我笑起来:“你在她面前,又比我gān净不成?” 他忽然变了脸色,“你果然还是想起来了。”这句话说完,他的怒气忽然消散,面上颓败成一片灰白,像生了重病。 “我对她不好,不正合你的意吗?怎么?数次幽会,你的鸳鸯玉佩,她还是不肯要?” 我说着,笑起来,愈发尖刻,竟至于笑出泪来。 “李承鄞!”他再次拔出剑来,灰白的脸色衬得眼中杀意更甚。 我有点无动于衷。“三年了,是该还债了,是不是?” 我说了我的计划。 同三年前一样,这算计里满是杀戮。 “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吗?” 我又笑起来,“人总是这样,有了好的,就想要更好的。” “三年前,你答应我……” “对,三年前我答应你,给你自由。所以这次,我的条件,是她的自由!” 顾剑敛声,沉默起来。最终他收了剑,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 但我知道他会同意。 一去三年,三年复返,第一句话便是怪我对她不好。他大约很后悔当年的选择。还来及吗? 我也想知道,还来得及吗? 门外北风挂进几粒风沙,没有人可以回答我。 我觉得有些累了。 “殿下?” “有事?” 近身伺候的内侍端了汤药进来,一脸谨慎:“赵良娣端了这汤药过来,求见殿下,奴才不敢随意放人进来,又架不住赵良娣苦苦相求,所以答应留下这汤药,说是补气血最好,殿下……” “搁下吧。” 内侍搁下汤药,低头就要出去,被我叫住。 “殿下还有吩咐?” “取一支珠花给她。” 小huáng门笑起来,“还是殿下有心。” 我没心情听他的奉承,挥手叫去了。 殿中再次安静下来。只要无事,我就会很想她,但我不能去见她。从前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在头脑中闪现,像藤蔓一层层收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长久的疼痛过。仿佛又回到了母亲死的那一年。又像是我知道了皇后真面目的那一年。我总以为我不会再痛了。 其实不是。 是一次比一次更痛。 也许……是报应。 我拿起自己的双手仔细察看,它们骨节分明,纤瘦苍白。没有人知道这双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迹。他们只看见这双手,握在其中的权力。 “殿下?” 我竟恍惚以为是她,转头去看,才觉出自己太想她了。 是赵瑟瑟。 她在我面前盈盈拜倒,一双美目chūn意横陈,“殿下赏赐珠花,臣妾特来谢恩。” 我瞧了一眼方才的小huáng门,他死死低着头,跪在地上仍见出些微颤抖。 “起来吧,都是小事。” 赵瑟瑟起身,坐到我身边,才看见那碗凉透的汤药,“哎呀,怎么殿下竟没有喝?” “凉了。” “那臣妾再去……” 我打断她,“不必了。你是良娣,不必在这些小事上费心。” 她原本柔媚的面色忽然僵了一下,才道:“臣妾只是想……” “我知道你的心意。”语气刻意放缓,但我还是在自己的声音里发现了诸多不耐烦。大约赵瑟瑟也觉察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殿下……是不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 “何故这样问?” “殿下近来总是闷闷不乐,也不大去瞧我了,我以为……” “近来事情多。” 她笑起来,“殿下今日可有空闲?” “有事?” 她低头绞起手帕,轻声道:“臣妾有件事,想回禀殿下,一直不得机会……”抬头见我没有搭话,又犹疑了一下,才终于道:“是绪宝林院里的两个宫人,偷支了库房的东西……” “嗯?” “虽说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但我瞧着绪宝林院里冷清,没什么得力的宫人,所以……所以想同殿下求个情……” 那两个宫人不是早被她撵出去了么?我瞧了她一眼,道:“打出去,再挑两个好的。” 她发直的背软和下来,为难似的蹙了蹙眉,又道:“那绪宝林……殿下不去瞧瞧么?” 她拐外抹角的试探令我不耐烦起来,“你在中宫主持中馈,看顾着些便行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不用来问我。” “那臣妾……” “没事便下去吧。” “臣妾还有一件事……”她的声音柔腻起来,“听闻殿下今日同周家的侍郎小公子打马球伤了脚,可还要紧?” 我抬眼瞧了她一眼,原没什么意思,却令她神色一僵,倏然跪下,急急道:“殿下,我……我也是听内侍说起才知道殿下伤了脚,关心则乱,不是刻意要打听……” “不要紧。” “什么?”她愣了两秒,才明白我在说什么,陡然又高兴起来,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内侍说得吓人……害臣妾担心了好久。” “你是担心我的脚,还是担心周侍郎同我说了什么?”我的语调很缓,听起来格外的冷,赵瑟瑟整个人都僵住,没过几秒钟,泪水便蓄满了眼眶,凄凄楚楚道:“殿下!殿下……妾身,妾身不明白……” 我摔了茶几上的瓷杯,剩茶剩水泼了赵瑟瑟一身,“你不明白,你明白得很!” 我起身就要走,她哀哀哭起来,直到殿外,还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 皇后废黜,她的党羽却还在。赵氏想取而代之,未免也太轻看了我! 第5章 第 5 章 为着打马球的事,先是被父皇骂了一顿,回来又被赵瑟瑟缠得心烦,此刻摆了脸色出来,经北风一chuī,心中竟有几分舒慡。我在东宫的高墙大院转了转,天色已晚,下起雪来,不大,三三两两懒散地飞着,轻飘飘落到地上,一点声音也无。我在灯下看了一会儿,最终抬脚去了太子妃的院子。 这几日,为着皇后被黜,宫里宫外大大小小原属皇后的事情都落到了她头上。不得闲溜出去乱逛,还要处理纷繁杂事,加上太皇太后一连数日病着,日日问疾侍药,她大约很累。殿内烧了熏笼,进门便涌来热气,带着炭火的燥气。我没带什么人,内侍留在门外,此刻殿中寂静,她大约是睡了,我不意吵醒她,阿渡却已然醒了。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被阿渡摇醒了。 “你来做什么?”她打着呵欠睡眼惺忪问我,像刚睡醒的小鹿。 我着意逗她,一本正经道:“睡觉!” 跟进来的内侍要帮我更衣,我挥手将他们赶了出去。自己脱了衣服,爬上chuáng去,她已经打着呵欠又睡了,几丝馨香飘来,我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她的身子又柔又软,睡着了整个人温温和和,我忍不住钻进她颈窝,轻轻亲吻起来。她大约被我搅弄得睡不着,转身来推我,道:“别在我后脖子出气……” 奇怪,她已经嫁我三年,怎么宫里竟无人教她男女之事吗?如此不解风情?那我……只好自己来教了。 我仍去亲她,刻意寻她敏感的地方舐咬,她不懂得,身体总该诚实些? 她再次来推我,这欲拒还迎倒像是好不谄媚的勾引。饶是再清心寡欲隐忍自持,我的身体总没忘了自己是个男人。我有点失去耐心,倏然咬住她的耳朵,怀中人一阵轻颤,伴着细碎的笑声dàng漾开来。她好似很怕痒痒。我沉了眸色,趁她不防,一下子扯开了她的衣带,还未亲见一丝chūn色,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扯住了自己的衣衫。 “你gān什么?” 我笑起来,凑过去用力亲吻起她的脖子来。玉颈之上,细嫩白皙的皮肤忽然印上暧昧的红痕,好看极了。我还要再亲,被她猛然一脚踹开。我始料未及,差点没跌下chuáng去,帐子全绞在脸上,好容易掀开,我彻底没了耐心。 “你怎么回事?” 她大大翻了个白眼给我,脸上显出红晕,道:“你要……那个……那个……去找赵良娣!” 我愣了两秒,才明白她的意思。轻笑出声:“原来你是吃醋。” “谁吃醋了?”她没好气道:“你少在那里自作自受!” 她一着急就乱用成语,我忍不住纠正她:“是自作多情。” “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赵良娣,或者绪宝林,反正她们都巴望着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欢的人啦。” 她说得自然,却听得我一愣,她有喜欢的人了……是谁?! 她说这句话不过是一转脸的温柔,此刻又牙尖嘴利起来,继续道:“我才不巴望你呢,你愿意找谁找谁去,哪怕再娶个十个八个什么良娣、宝林,我也不在乎。” 我的脸色忽然不可自控难看起来,连我自己都察觉到了失态。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这人分明不是我。那是……?总还是她时常接触的人吧……顾剑? 不,不是顾剑。若是顾剑,他今日便没有那般言语。 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不成是……裴照? 我越想,越觉得可能,裴照总是在她惹了麻烦时出现,他们一起喝酒吃肉,chuī筚篥。我的嫉妒全涌了上来,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 她张口结舌看我,这神情,我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我欺身而上,蛮横道:“你别忘了,只要你一日还是太子妃,你就一日是我李承鄞的女人!” 她急了,狠命推我,一面推我一面口不择言辩解道:“你你你你,李承鄞!你自己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女人,我出宫逛逛,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而且我和裴将军清清白白……” 我笑起来:“和裴照清清白白?” 她以为我疑她,恼羞成怒,道:“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成天搅在一块儿,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那你想说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她陡然愣住,狠劲推我的手停下来,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似的,直瞪瞪看着我。 我低头挟住她柔软的双唇,轻轻吮咬起来,正伸了舌头进去,她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我。 “你gān什么!”这次是我恼羞成怒。 “赵瑟瑟!你去找赵瑟瑟!你们吵了架她也愿意……愿意……” 她陡然羞红了脸,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愿意吗?”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再次扑上去压住她,道:“我是太子!你既嫁了我,就不许不愿意!” 她被我qiáng势按住,粗bào地亲吻起来,还要挣扎,奈何女人的力气总是抗不过男人,被我死死压住,直欺负得泪花都出来了。我心下一软,悄悄松开了一点,不防被她趁机咬了一口,下唇立刻涌出血来。这女人属狗的吗?总共就亲了两次,次次都被咬?回回都见血?也太狠了吧! 我一下愣住了,身下的人却终于夺回呼吸,一面喘息一面咬牙切齿道:“你想要,去找你的赵瑟瑟,我不愿意!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么?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个太子妃么?我喜欢的人,比你qiáng一千倍一万倍!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就这么不愿意吗……? 我沉下脸来,松开了手,起身寻了一方手帕,压住出血口。一丝疼痛传来,身上的热气瞬间烟消云散,我彻底清醒了。 她果真……喜欢上了别人!……真是报应!简直令人发笑。 我忽然转过头,盯着她,冷声道:“小枫!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他是谁,否则!” 她的面色也冷下来,直愣愣道:“如何?!” “株九族。” 这三个字,我说得很轻,但杀意很足。 说完,连外衣都没有穿,下了chuáng便出殿门去了。 外面风雪已大,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胸口,如刀如剑。再没什么,比这更痛了。 我要疯了,此刻只想杀人。 我李承鄞在此立誓!她便喜欢上天王老子,除了我,尽诛之! 尽诛之! 第6章 第 6 章 东宫被我搅得天翻地覆竟无处可去。正好几日后就是元辰大典,我索性入了斋宫,一心一意准备起来。 不想被太皇太后火急火燎叫来,一股脑把我同小枫攮进清云殿关了起来。我俩在殿中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冷。 我打算同她缓和下关系,但她坐到桌边,无聊的摆弄她的手指,一句话也懒得搭理我。 我有点生气。凭什么她能和裴照喝酒吃肉chuī筚篥却同我好好说一句话都费劲? 可是不论怎么生气,只要一想到西凉,冲上脑门的血便瞬间凉透,毫无波澜归为一潭死水。小枫坐在沙丘上第一次见我的神情,同她跳忘川时绝望之后的平静神情纠缠到一处,我心如刀割再也顾不上别的。 “小枫?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她抬起头来看我,愣了一下才道:“我不会唱歌。” “你给裴照唱过,就唱那个,我要听。” “李承鄞,你闲得没事gān就去睡觉!”她不愿意唱。 好像我想让她做什么,她总是跳起脚来毫不犹豫拒绝我。 我叹了口气,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也不管她听不听,我已经说起来。 “在很久很久之前,子虚国有一个年轻姑娘。” 我开了头,刻意停下来,等着她同记忆中一样,来问我这姑娘漂亮不漂亮。 但她没有作声,只是安静看着我,仿佛在等待下文,又像是对这故事毫无兴趣。 我只好继续讲下去:“她生得十分漂亮,还会骑马。但子虚国的姑娘们骑马,必须带上帷帽。帷帽就是……” 她打断我道:“我知道,我见赵瑟瑟戴过。” “有天,这位姑娘骑马上街,风把她的帽子chuī落了。正巧一位公子拾到了这顶帷帽,就将帽子还给了姑娘。这位公子虽然只和姑娘见了一面,却已倾心相许,约定嫁娶。” 她再次打断我,道:“这公子是你,那姑娘是赵瑟瑟?谁要听你们的故事?” “你是不是,吃醋了?”我笑起来,不等她反驳我,继续说那故事。 “这公子是位将军的儿子,十分骁勇善战。二人约定终身之后不久,公子就领兵打仗去了。姑娘在家里苦等,一等等了好多年,公子都没有回来。姑娘的家人着急了,纷纷劝说姑娘嫁给别人。姑娘却执意不肯,一直固执地等着,谁知,公子还是没有回来,姑娘等来的是边关的报丧文书。公子战死了。” 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这是我第二次同人说母亲的故事,听众始终只有她一人。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要平静得多。 她见我停下,登时着急起来,忘了方才故作不感兴趣的姿态,凑上来问我:“公子死了,那姑娘怎么办呢?她一定很伤心。” “她的确很伤心,心里却起了疑惑。公子武艺超群,善用兵法,又常年征战,怎么可能闯进埋伏而不自知,轻易为敌所杀,一朝殒命呢?姑娘下定决心,要查明事情的真相。可是她一个姑娘,弱不禁风,又无权无势,怎么办呢?正好子虚国的国王下诏甄选妃子,所以姑娘就入宫去了。姑娘貌美,很顺利成了国王的妃子。她又性情温婉,心思机敏,国王非常宠爱她。姑娘利用国王的宠爱,结jiāo官员,终于得到了一些线索。原来公子不是中了敌人的埋伏,其实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是谁?” “是王后。自姑娘入宫起,王后就非常忌惮姑娘得宠,又知道了姑娘调查公子的事情,恰巧姑娘又替国王生下了一个王子。于是王后命人在汤药里下了□□。姑娘不知道,喝了这药,慢慢虚弱而死。临死之前,姑娘终于查明了公子的死因,想要公之于天下,却已经来不及了。王后将人软禁起来,对外说姑娘染了痨病,并把王子带走了。” “姑娘死了吗?” “姑娘死了。” “那小王子怎么办?” “王后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带走小王子,教养起来。小王子那时候还小,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将王后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后来……” “后来小王子知道这一切了吗?” “对,他知道了。可是小王子势单力薄,他斗不过王后。而国王又有很多儿子。国王在这些儿子中挑来挑去,总是犹豫不决。子虚国的储君,很少能活过三十岁,因为他们一旦成为储君,立刻会招来其他人的仇恨,不是被暗杀死,就是被国王猜忌,废黜幽闭而死。东宫……每一寸地都浸透了鲜血……” 她忽然变了脸色,打了个冷噤。我意识到自己说远了。立刻换了语气道:“你猜,小王子能当上储君吗?” 她不说话,黛眉轻蹙,犹疑地瞧了我一眼。 她听懂这个故事了吗?我不确定。但我稍稍缓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其实在此之前,小王子有过一个很照顾他的哥哥,两人情谊深厚。这个哥哥后来成了储君,被人陷害,诛杀而死。小王子从那时候起,便立誓要成为储君,去为所有枉死的人报仇。这些人里,有他的母亲,也有他的兄长,也许还有那位公子。” 我说着,胸中苦涩,竟笑起来,“可笑的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母亲’,他的‘兄长’,或者其他人的‘公子’。” “但复仇没有那么容易,小王子成为储君之后,他的性命便有一半放在阎王手里。王后开始提防他,国王也时不时出个难题考验他。国王说,既然你是储君,自然要有功绩服众,便将小王子派到一个地方,让他去完成一件几乎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 “国王要他做什么?” 我笑起来,语气中多了一丝柔软,“要他去求娶邻国的公主。” “这有什么难的?” “小王子去了。但他不是为了求娶那位公主,他其实是去复仇的。” “复仇?”她似乎听糊涂了,道:“那位姑娘不是王后杀死的吗?同这位公主有什么关系?” “是呀,没关系,但小王子的兄长,却是觊觎储君位置的人勾结了公主的父亲派人杀死的。所以小王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娶那位公主。只是他没想到,他去了,第一眼见到公主,他就情不自禁爱上了公主。可是他不知道那是爱,他长在深宫,耳濡目染全是yīn谋诡计,每个人都虚情假意。真心实意的人在宫廷里是活不下去的……他不知道那是爱,所以他依然为了复仇,扰乱了公主的国家,几至于令她亡国。” “公主也太可怜了。” “更可怜的是,公主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她也爱上了小王子,就在两人即将成婚的时候,公主得知了一切。乱军围城,公主亲见自己的父母被小王子带进来的乱军杀死。”我忽然停下,转脸问她:“如果你是这位公主,你怎么办呢?” 她听得正入神,被我一问,愣住了,过了半晌,才轻轻说道:“如果公主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第7章 第 7 章 “那后来呢?”她追着问我,我却不知道怎么讲下去。幸而太皇太后吩咐人来送饭。天色已晚,宫人开窗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宫人递了茶饭进来,不待我们说话,又“啪”一声,瞬间关牢了窗子。 我过去端了饭来,道:“吃饭吧。” “那后来呢?那个公主怎么样了?” “后来?忘了……”我把筷子递到她手中,笑起来,“吃饭吃饭,你不饿吗?” 送来的饭菜里有几样是她平日爱吃的,我一打开,她便凑了过来,大约的确饿了。食盒里还有我爱吃的汤饼,可是刚说了那个故事,不知怎么,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你怎么不吃?”她一面迅速将饭菜塞进嘴里,一面说道。腮帮子鼓鼓囊囊,瞪圆了眼睛瞧我,像只松鼠。 我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取了筷子去她碗里抢炙羊肉。 “李承鄞!”她连夹了两筷子肉,都被我半道截胡,不禁恼羞成怒,“啪”一把搁了筷子,直接上手抢食盒。我端了炙羊肉站起来,她抢去的食盒里便只剩一碗汤饼。 “你还我羊肉,我就给你汤饼!” 我挑眉看她,不紧不慢又吃了一筷子羊肉,道:“我今日不想吃汤饼,就想吃羊肉。” 她放下汤饼,还要来抢,我几筷子下去,那盘炙羊肉已经不剩下什么,“喏,还你。” 我把盘子放回去,伸手又去拿汤饼,她终于比我快了一次。伸手把食盒拎到身后,气呼呼道:“你吃了我的炙羊肉,我就吃光你的汤饼。” 说着跑到殿内角落里的小几上,呼哧呼哧láng吞虎咽那碗汤面。她大约吃得很急,中间呛了一次,我起身道:“你慢点吃,我不抢了好不好?” 她端着大碗,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一面死死盯着我道:“你不许过来,我一定吃光它!” 我止住脚步坐回去,“好好好,我不过去,你慢点吃。” 她吃完汤饼,走过来一脸得意搁下那只大碗,刚要张嘴说说什么,禁不住打了一个饱嗝。面上顿时闪过几丝羞赧。 我递给她茶水,接过喝了几口,才道:“汤饼比看上去好吃。” 我佯装生气道:“本太子的东西,自然很好。” 她见我生气,高兴起来,不再同我斗嘴。在殿内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那些古董摆件,一会儿去盆景里挖石子,最终自己和自己玩儿起了双陆。 殿里的火盆无人添碳,我越坐越冷,起身想进内殿,她仍蹲着自顾自玩儿得兴起。 “你不冷吗?” “不冷啊。”说着抬头瞧了我一眼,满面通红,吓了我一跳:“小枫,你是不是病了?”说着就要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她的身躯发烫,我刚触到她的胳膊,她就浑身一颤,像是打了个冷噤,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你是不是发烧了?”我还要去摸她的额头,被她躲过,道:“你你你你,你不要碰我。” 我正奇怪着,她忽然蹲下去,发起抖来。内殿有榻,我抱她上去,扯了锦被还没盖好,她忽然伸手勾住了我的脖子,“李承鄞,我……我……好难受……你,你……抱我”面色酡红,声音娇媚,目弛神离,微睇绵藐,似醉酒之态。我一下子愣住了,她这是……中了药? 太皇太后下的?这也太太太不合适了吧? 她的手,顺着衣领就往我身上钻,温热的呼吸喷散在我脖颈之间,口中喃喃,尽是我的名字。 “小枫!”我被她弄的面色发烫,但我不想趁人之危。我若真做了什么,她醒来只怕更加无法原谅我。 可是她一听见这声小枫,身子一僵,仿佛受了什么触动,更用力攀住我的肩颈,凑上来就要亲我。 我抓住她的双手,将她从我身上拖下来。榻边搁着半杯剩茶水,我端了来泼到她脸上。被这茶水一激,她陡然睁开眼,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枫,你……可清醒了?” 她看了我片刻,忽然笑了,道:“李承鄞。你过来。” 我以为她已经醒了,搁了杯子俯身帮她擦脸上未gān的茶水,不防被她一把抱住,咬住了喉结。我浑身一震,再也按捺不住。 软香温玉在怀,况是吾妻! 我按住她,迫她睁开眼眸,一字一句道:“小枫,你可看清了我是谁?” “李承鄞。你是李承鄞。” “我是谁?” “李承鄞!!” 她的声音带了细细的鼻音,又带了哭腔,像是难受得紧,有几分急不可耐。 “对,你看清了,我是李承鄞。过了今日,你别后悔。” 我低头堵住她的唇,将她抵在榻上,深吻起来。 她的身躯一软,几声婴宁溢出,勾得人邪火立盛只想索要更多。 衣衫一件件剥开,露出白皙细嫩的肌肤,触手温软。我忍不住抚上去,细细流连。沉密的吻落上去,她仿佛经受不住,勾缠住我的腰身,生涩地将自己送到我身前。 …… 最后一点烛火烧尽,殿中光影暗淡下去。黑暗中,但闻急促的呼吸jiāo缠,偶然几声绵软的□□,似餍足般长叹,同暧昧的水声jiāo织,抵死缠绵,直至夜深依然。 第二日,宫人们进来收拾的时候她还睡着,迷迷糊糊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翻身窝进被子又睡了。我命宫人搁下物件出去,她才在睡眼惺忪之间找回一点昨天的记忆,猛然掀了被子坐起来,尖叫一声发觉自己□□又立马捂回去。 “李承鄞!!!!” 我试图去扯她的被子,她立刻伸出脑袋来,满面飞红,竖起眼睛道:“李承鄞!臭流氓!你你你……你臭流氓!你……” 她“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新词儿来骂我,倒是把我逗笑了,“我怎么流氓了?” “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猛然道:“你对得起你的瑟瑟吗?” 我收了笑意,坐过去,郑重道:“赵瑟瑟是赵瑟瑟,同你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发过誓,一辈子只同她好,绝不辜负吗?” 我轻蔑道:“这话是她说的,我不曾应过。” “那那那……那你也不能……”她欲哭无泪,“也不能同我……同我……这种事情,不应该两情相悦,才……才……” 两情相悦? 我陡然黑了脸,这种时刻,难不成她还惦记着裴照吗!“什么对不起赵瑟瑟,我看你是觉得对不起裴照吧!” 她陡然愣住,大惊失色,半晌才道:“你……你……” 她说不下去,眼中涌上泪光,又生生忍住,就是不肯叫它落下来。我生起气来,yīn沉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昨天是你主动,可不是我……” “李承鄞!!”她闻言大怒,两眼冒出火来,“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肆意笑起来,扑过去,一把扯开她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将她按在chuáng上,一字一句道:“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忘记了昨天的事,我帮你再印象深刻一点。” 她拼命推我,又气又急又慌。挣扎不过,反失了力气,不多时,便只能听见呜咽之声,满面都是泪痕。 我心疼了。 恨意顷刻消散,我松了手,将她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脊背,就像小时候生病了,母亲抱我一般。 她倒是没再挣扎,哭得累了,就在我怀中缓缓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一波车,不要打我,因为……明天还有……o(╥﹏╥)o 第8章 第 8 章 我抱着她躺了很久,我想起河畔的那个晚上。我打败赫失,讨了她阿翁的欢喜。突厥人的祭司选了吉日,要为我们办婚礼。她大约心头犹豫得很,约了我去河边。我很高兴,念着她没怎么吃晚饭,甚至带了块羊排给她。她见了羊排却生起气来,我还担心是自己搞错了她的喜恶。但她坐下吃得满嘴流油,又兴高采烈起来。像所有突厥人一样,神色都挂在脸上,坦坦dàngdàng。那时候我居心叵测,满心只有复仇和算计。如今想来,忽然觉得也许只有在huáng沙莽莽的西凉,我才是我自己。那里风烈马烈酒烈,人人率真热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载歌载舞,放意肆志,此乐何极!我为自己的算计感到羞耻。或许身不由己只是借口,我其实同自己痛恨的那些yīn谋诡计早就融为一体难分彼此,也有着皇后一般的蛇蝎心肠吧。如此污浊yīn私的我!如此一尘不染的她!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她一直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就好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们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和故事,她怎么能忘记我爱上别人呢? 我想起河畔的晚上,她说:“你给我捉一百只萤火虫,我就答应你。” 一百只萤火虫…… 我正想得入神,她忽然醒了。从我怀中挣出,一言不发,转身又埋入锦被之中。 我追过去,仍将她抱住。轻声道:“小枫,我喜欢你。” 她在我怀中一僵。 “我喜欢你,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除了你,从没有过旁人。” “小枫,从前我做了很多错事,你能……原谅我吗?” 她仍旧僵硬着身子,半晌没说话。 我又问她,“你能原谅我吗?” 她还是不理。我有些着急了,埋头讨好似的轻轻啃咬起她的后颈脖子。她微微一震,轻哼一声,躲开了去。随即回头来瞧我,眼神里满是惊疑。她大约不信我,道:“你一直对赵瑟瑟那么好那么好,如今……” 我打断她,为自己辩解道:“那是逢场作戏,从未动过真心。” “做戏也能那样真,叫我怎么敢信你呢?” “那你觉得她对我,可是真心?” “自然是。” 我冷哼一声,道:“赵瑟瑟只对太子真心,对我?她是世家之女,父兄皆为重臣,若我今日不是太子,她的眼里只怕看不见我。明知是做戏,但我不得不如此。小枫,人即便贵为天子,尚有诸多事情身不由己,何况我只是个仰人鼻息的东宫太子呢?” 我又说了许多话,但她总是不懂,神色间疏离冷漠不减,又平添了几分厌烦。 罢了,她是如冰壶秋月般娇憨痴顽的女子,我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小枫,我的诸多不得已,你可以不必知道,也可以不必懂,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我喜欢你,而且只喜欢你。” “你说的……可是真的?还是因为……”她信了一半,仍是犹疑,道:“是因为我们昨天……你才这样的说的吗?” 她倏然脸红起来,声音愈发小,gān脆扯过被角遮住了脸。 我笑起来,拉开被角,看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睛道:“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只是一直忘了告诉你,你信不信?” 她眼骨碌一转,大大翻了个白眼给我:“不信!这种事情还会忘记说吗?” 我促狭道:“那你喜欢裴照,你可曾同他说过?” 她要跳起来打我,手已经伸出来,露出脖颈几处红痕,才想起没穿衣服猛然又缩了回去,“李承鄞!我不喜欢他!” “哦?那你喜欢谁?” 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捂成一团,闷声道:“我不告诉你!反正!反正……不是裴照!” 我假装听不清,连连问道:“喜欢谁?裴照?是不是裴照?我听不清啊……” 她又气急败坏钻出来,冲我大声道:“不!是!裴!照!” “那是谁?” “不告诉你!” “告不告诉?!” “不告……唔!” 我堵住她的唇,不待她有所反应,握住后脑勺,封死她所有退路。我的手还没钻进被子里,外殿窗户“咔哒”几声响动,我一分神,立刻被她挣开了。 宫人送饭来了。 早不送晚不送这个时辰送??太没眼力见了吧! 待我出去,窗户已经关上。我拿了食盒进去,她正迅速地往自己身上穿衣服,套得乱七八糟,衣带没系好,露出好几处红痕来。她不防我这么快就进来,又急又恼,也不管衣裳如何,迅速裹进了被子里。 我搁下食盒,道:“你是穿了衣服自己吃还是……要不我喂你?” 她没好气道:“你出去,我穿了衣服自己吃。” “又不是……”我看她神色不悦,改口道:“好好好,我出去,出去……” 内殿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响起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半晌过去了,还是这动静。穿个衣服而已,要这么久? “还没好?” “你你、你不要进来。” 嗯,晚了呢,我已经进去了。她还在低头拽打了结的衣带子,抬头一瞧见我,立刻又要往被子里躲,慌里慌张,还被那些衣服绊了一跤。 我把人拽到榻上,捡起那些衣服来,“你是不是不太会穿这些衣服?” “一件一件又一件的,叫人怎么分得清哪件是哪件呢?” 我挑出底衫和襦裙来,“手打开。”给她套上,将她打的死结扯开,终于系好又披上件对襟,拿披帛裹了,理好头发,才道:“现在可以吃饭了?” 打开食盒我就愣住了,和之前送来的一模一样呢,一盘炙羊肉,一份汤饼,还有几样素菜和糕点。 “这……总不会和昨天一样,有药吧……?” “怎么,你怕了?”我笑起来,□□母可真是……令人拍手叫绝啊,也太狠了吧?! 我问她:“还吃么?” 她定然是饿了,眼巴巴瞧了好几眼,还是收回视线,咽了咽口水装作不在乎道:“我看我还是躺着吧。” “要不先吃一点点,没什么问题再吃?” “那要是放了药呢?” “那就少吃一点,一点点药效,没关系的。我保证不乱来。” 她瞪了我一眼,似被我说动了,凑上前小心翼翼吃了一筷子羊肉。味道很好,她立马吃了第二口。 结果自然是……幸不rǔ命,我俩都中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是个假车 QAQ 第9章 第 9 章 清云殿的事情,像个美丽又意外的插曲。在年节的繁忙里几乎来不及使人过分惦念和回想。我们从清云殿放出来,她被送回东宫,而我则继续入斋宫准备祭天了。 元辰大典如我所料,高贵妃没有登上她所期望的位置。自皇后被黜,高家好一阵动作,最终却是为东宫做了嫁衣裳。朝中的情势愈发剑拔弩张,人心惶惶纠结着年尾的节日喧哗,令人情不自禁试图醉生梦死在笙歌鼎沸之中。而向来清醒的人,则如藏身暗夜虎视眈眈的猛shòu,在众人沉醉之后,愈发兴奋起来。 过了年,一直到上元节,宫里日日都有宴会,不是朝拜,便是赐宴。满身行头便如长在身上一般。小枫大约很累,常常回了宫便睡下了,我也不好扰她。倒是赵瑟瑟,每日都等我回来了,非要送点汤汤水水才肯回去歇息。像是殿前点卯,一连数日应付下来,我也累了,上元节这天便想到街上逛逛。 我到小枫的院子里,她还在梳洗,闭着眼睛坐在铜镜前,任凭永娘给她涂脂抹粉画眉描金。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对永娘道:“今日不必浓妆,淡妆即可。” 她睁眼看我,奇道:“你今日不是应该和陛下同登朱雀楼吗?” “是啊。” “那怎么不去?” “你想去吗?” 她表情颓丧,无jīng打采道:“坐在承天门上chuī半宿冷风,还不得冻死了。不去。” “我今日不去承天门,专带你出宫看花灯,可好?” 她立刻高兴起来,“当真?” “当真。你可有很想去的地方?” 她略想了一想,才道:“要不我们去三因山上看看?” 我忽然想起一件趣事,扬眉道:“三因山你年年都去,去年被人踩了好几脚还挤掉了一双鞋子,还去?” 她一愣,讶然道:“你怎么知道?”耳尖微红,脸上现出些不自在来。 我朗声笑起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刚来生了病迷迷糊糊总是抱着永娘喊母亲,知道你常常溜出宫去,夜深了才回来,知道你一上街便去吃问月楼里吃鸳鸯炙,有时候也去喝花酒,同什么鸣玉坊的月娘相好……” 我还要再说,被她迎面捂了嘴,一脸震惊道:“你……你……” 我拿开她的手,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我去。” “那还不赶紧换身衣裳?” 我俩穿着家常衣裳,像一对平常夫妻一般,只带了裴照同阿渡两人。 上京的街上永远热热闹闹,却都比不了上元节这一昼一夜。 上元旧俗本就是男女幽会,双往双归的日子。不拘哪条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各式的灯笼花盏:山水人物,花虫鱼鸟,飞禽走shòu,亭台楼阁,有奇技yín巧巧夺天工者,也有简单明了素净雅致者。到了夜间上了灯,明明暗暗便是一片连绵不尽的灯海。街上车来人往,富贵公卿,冠盖如云,衣香鬓影,绰绰憧憧。又不禁烟火,漫天可见七星宝塔上层出不穷的火树银花,璀璨夺目。五福寺里钟声阵阵,十里可闻。三因山上出双入对,缕缕行行。从前永远在承天门陪父皇坐着,俯瞰万民,只见灯海煌然,虽闻人声鼎沸,山呼万岁,却总觉高处不胜寒,无端生出寂寥来。这日走在万家灯火里,才对人人脸上雀跃冁然的情致感同身受起来。 也或者……只是因我心中有件大事,眼下箭已在弦,只待今夜一过,便能尘埃落定。不论结果如何,bào风雨前的宁静,总叫人心绪安稳,能心无旁骛去欣赏这绝美的人间。 三因山上灯火如昼,人果然很多,摩肩接踵,不是这个踩了那个的裙裾,就是那个踏了这个的脚趾。也有男男女女,把臂同游,在灯火阑珊处悄悄说着甜言蜜语。我们一行四人,挤在中间,只有小枫,一入人群便如游鱼跃进了水里,蛟龙飞上了天际,左顾右盼叽叽喳喳兴高采烈。裴照同阿渡都不说话,如两条影子跟在身后。 我们走到姻缘祠,门口许多男男女女围在一处,小枫见了,两眼放光道:“他们定是在求红线!”忙拽着我的袖子过去,也问那白胡子的道士要红线。 “你已是嫁了人的妇人,怎么还求这个?” 那道士抬眼看了我们一眼,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捻着那把大胡子道:“夫人同相公因缘天定,多求两根红线添添喜气,也好,也好。” 她听了高兴起来,接过那两根线,顺手便绑了一根在我左手上。 她也许……心里还是有我? 任凭她系上线,我心思一动,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裴照,道:“你不同珞熙也求一根?” 裴照一愣,也挤进来。倒是小枫听了我的话,抬眼剜了我一眼。她大约觉得我小气。 可是我就是小气。 我们下山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七星宝塔的烟花渐渐稀疏起来。我们正在山腰的一处“雨来散”喝茶歇息,城中忽然一声尖锐长啸,随即炸开一朵蓝绿色的烟花。众人都道是谁家又放了烟火,正伸了脖子去看,我和裴照齐齐变了脸色。摔下几钱银子便往山下赶去。引来路人几声轻呼。 羽林军就在山下等我们。 “殿下!将军!”来人是今夜护卫都城的守将,他一见我便跪倒在地,一脸悲痛欲绝道:“殿下!臣该死!陛下今日心血来cháo,便服赏灯,不想为贼人所掳,请殿下速回东宫,主持大局!”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我命人送小枫回去。眼见他们走远了,才细细查问起来。 城中已经戒严,神武军同羽林军正在城中大肆搜捕刺客。我和裴照赶到事发地点时,只见到了鸣玉坊内的一片láng藉,横七竖八躺着几具身着黑衣的禁军尸首,血迹蜿蜒,我不知道其中是否也有父皇的血迹。 神武将军着人封了院子,里里外外守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此刻他正在查看那些尸首上的剑痕。 “可有什么发现?” 他抬头瞧见是我,跪下道:“殿下,臣尹魏罪该万死!来迟一步,那贼人已掳了陛下去了。臣只好自作主张,传令全城戒严,封闭九门。可上京这么大,贼人既敢掳人,分明计划周详,要找一个人,几如大海捞针!臣才想着,也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总比无头的苍蝇要好,所以查封了此处。只是……” 我扶他起来,道:“事发突然,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做的很好。可有什么头绪?” 他面色变幻不定,纠结了半晌才道:“这……殿下可知陛下来此……” 我眯了眯眼,道:“此事我知道,是为了一个女子。” “可是那名叫月娘的?” 我点了点头,“她人呢?” “在后院关押着,陛下出事时她恰巧不在房中,因此倒躲过了一劫。” “恰巧?”我往里走去,冷声道:“我去瞧瞧。” 第10章 第 10 章 月娘原坐在胡chuáng上看着窗外发呆,见我进门,猛然站起来,脸上神色未定,惊诧茫然又颇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楚楚可怜,仿佛真不知今夜这场好戏到底从何而来似的。 “我就问你一件事。”我的声音异常的冷,她情不自禁就要跪下。 “你如何结识太子妃?” 她闻言倏然一愣,脸上的震惊神色终于多了几分真诚,但也不过短暂数秒,立刻收了这神色,茫然道:“妾……不知公子说什么……这,这鸣玉坊是什么地方,怎会……?” “你敢说自己不知道梁西梁公子的身份?刻意哄了她许多年,你难道是真动了姐妹之情不成?若不是她一个异邦女子,全然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只怕等不到今天,她早已粉身碎骨魂归故里了吧?” 她被我这一席话定在原地,直愣愣半晌,眼中须臾滚出几颗豆大的泪珠来,碎在衣襟之上,真如碎玉乱琼一般。 “殿下……” “怎么不装了?方才还口口声声公子?” 她闻言一愣,面上顿生灰败之气,,声音立时哽咽起来:“我……亦是不得已,为报家仇……恰巧遇着了她,可是这三年来,我从未算计过她分毫……今日……今日……” 她似有千般不忍故痛心疾首,又有万般无奈便无从辩驳,委委屈屈,凄凄惨惨,好不可怜,好不无辜! 我想起赵瑟瑟来。 美丽的女人惯会撒谎。月娘和她相比,倒更胜一筹。这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脸,此刻便如华丽的伪装,无端惹人厌烦。我没有耐心再听她细细倾诉,道:“谁在你背后?赵家?” 我说得肯定。她凄凄哀哀的哭声忽然顿住,脸上未止住的泪珠忽然砸到手上,猛然使她回过神来,神色惊恐瞧了我一眼,如看索命的阎王一般。 我的嘴角情不自禁扯出一点残忍的弧度:“赵堃早已是你入幕之宾。以陈家旧事请陛下入瓮,意图入宫的谋算,想是他的主意?只是不知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兔死狗烹’?如今陛下被劫,你又以为……是谁的主意?” 她仍无言语,面上血色褪得gāngān净净,一丝也无。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她蓦地凌然一笑,站起身,直愣愣看着我,无比嘲讽道:“人活着……果然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所谓庙堂之高文治武功!累累功绩下何处不是森森白骨!不!成了白骨还要刮骨吸髓绝不放过!这就是世代公卿!这就是王侯将相!只是不知……尸山累成的九五之尊,死了可比旁人多几根白骨否?!” 她的声音不大,冷硬中夹杂凄厉,几分毛骨悚然顷刻爬上我的脊背,竟使我心生一丝疑虑,难不成劫走父皇的人,不是顾剑? “送你入宫,赵堃应了你什么?” 这次她倒答得gān脆:“高家满门!” “那你应他什么?” “赵瑟瑟为后,其子承大统。” 我笑起来:“赵高二家往来苟且世代姻亲,如今更是为了皇后的事亲如一家,陈家旧事,不过是高门大族结党营私,用来试探陛下的一个幌子罢了,你竟不知?如今你已是弃子,我倒有个jiāo易,你考虑考虑?” 她又是一愣,沉默半晌,似有疑虑。 “我许你高家满门,全身而退。” 她渐渐收了泪,将信将疑,道:“殿下要我怎么做?” “几句证词而已。” 我从袖间拿出一张信笺来,递过去。她接了,粗粗一看,道:“好一招‘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 “应还是不应?” “高家满门,可当真?我瞧殿下同赵高两家,亦是往来苟且世代姻亲?”她说着,仰头来瞧我,嘴角噙笑,神色冷清坚毅,绝望之下讽刺十足。 我无端想起小枫得知了一切,对我说,只要我肯替她捉一百只萤火虫,她就死心塌地嫁给我。她抬起头对我笑,道:“顾小五,你肯不肯答应?”那时的神情,亦是如此:冷清坚毅,绝望之下讽刺十足。 心头的苦涩如静湖投石般汹涌滔天而来。 “是呀,往来苟且,世代姻亲。只是可惜,我是太子,皇权之下,从来都是孤家寡人,哪有什么张家李家。” 她仍噙着那点笑意,盈然三拜,道:“殿下,我应。” 我取过那张信笺:“可仔细瞧了?” “瞧了。” 原样收近袖中,道:“如此,甚好。” 回到东宫,将近天明,繁星消弭,一丝云彩也无,唯有启明金星,挂在天边,平白使人觉出寂寥。 我见到了顾剑。一身黑衣扯得破破烂烂,正在我寝殿独自喝酒。 “如何?” “尚佳。”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可受了伤?” 顾剑停住倒酒的手,抬眼瞧了我一眼,讥讽道:“这就演上了?放心,死不了。” “你将他藏在何处?” “东宫。” 我惊了一把,“这要是……” “怕被人发现?”他挑衅道:“我现在去杀了他,就没人会知道了。” “你敢!” 他笑起来,“殿下,我从西凉回来,有一个问题总是想不明白。你说……你这算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他说完便起身,不待我回答,转瞬跳窗而去。 我还愣着,门外便听得小huáng门道:“殿下?” “何事?” 我出去一瞧,裴照并尹魏二人就在廊下。 “殿下……臣等连夜搜寻,几乎翻遍了整个上京,还是……但是臣今晨在鸣玉坊后院的花架底下,找到了一枚镂空银质熏球,像是贼人逃走时,不慎遗落的。” “可有什么线索?” “这熏球工艺jīng致,直径不过寸余,虽然内置香料已失,但细嗅之下似有苏合香的味道。所以臣据此斗胆猜测……” “京中世家大族?” “正是。” “苏合香不常见,但上京富贵人家用得起的也不少……”我摆摆手,头疼道:“罢了,先查着。此事一出,京中可有异动?” “昨日封城戒严,只说是御史台走丢了一名要犯,消息又封锁得严密,异动没有,只是……朝中定然有人已经知晓了真相,殿下不得不防。” “可还有别的线索?” 尹魏犹豫了一下,道:“今早月娘房中的茶水被人投毒,像是意图杀人灭口,幸而她一直心神不宁,只喝了一口,中毒不深。此事一出,她倒活像是换了个人,称自己是陈家旧眷,得了陛下的欢心,陛下意图为陈家翻案,不想被人所掳,定是高相所为。但她言辞切切,却一丝证据也无。殿下您看……?” “着人盯着高家。” 我略做思考,道:“封锁消息,叫太医院院正及沈、宋、周三位太医入宫。就说陛下昨日在承天门受了风,传下口谕,近期着太子代理政事。城中搜捕仍以御史台名义继续。京中今日只准进,不准出,能拖一日是一日。” 二人称是,去了。 天色已经大亮,几缕金灿灿的阳光忽然从天际乍现,照得宫墙内外皆染上了一层金光。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明节出去玩鸟,所以更晚了。T^T 第11章 第 11 章 我从宫里回来,径直去了小枫院里。她一瞧见我,便一脸焦急道:“陛下真的不见了?” 我点头,坐下喝了一口茶水。 “那你怎么还坐得住?” “小枫,越是要紧的时候,越不能乱。” 她静了一会儿,又道:“我听说……陛下是在鸣玉坊被人掳走的?” “是。” “陛下去鸣玉坊做什么?” 我眯了眯眼,问向永娘:“今日太子妃可见了什么人?” “回殿下,今日晨间,赵良娣说是给太子妃拜年,身着鞠衣而来,稍坐了会儿便走了。” “可问了什么?” “问起昨日太子妃同太子出游的事情。” 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点点头道:“以后她来,不必见。就说是我的口谕。” “这……?”永娘面上闪过异色,她大约很惊讶,随即面色一缓,又泛出几丝喜色来,连忙点头应了。倒是小枫,一脸不解道:“从前你不让我见她,如今不让她见我……这口谕下去,赵良娣非带着宫人杀进来不可。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淡淡道:“不止不让你见她,陛下回来之前,你谁也不许见。” “你!”她秀眉一蹙,生起气来:“陛下被掳,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在保护你。” “明明就是软禁……” 我正色道:“小枫,你近日里都好好待在东宫里,不要出去,也不要见旁人。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她答得漫不经心,懒洋洋的。我一瞧这神色,便知道她又想着夜里偷偷溜出去。我也不计较,脱了外衣揽住她道:“一夜未睡,我要躺一会儿。” 她将我搁在肩上的胳膊拿下来,道:“你回自己寝殿睡去,又宽敞,又安静,没人扰你。” 我打了一个呵欠,道:“不行,我走到你这,累了,困了,走不动了。” 下巴搁到她颈窝里,轻轻推着她往内殿走去。 她要挣开,被我捉了手。轻声道:“我真的挺累的。” 一直到躺进锦被之中,她都很乖,不吵不闹,也没推开我,身上的馨香若有似无钻进我的鼻腔,使人睡意浓厚,几乎沾枕头便立刻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小枫不在怀中,我往外走去,才听得前院里的吵闹声,隐约有赵瑟瑟的声音。永娘在外殿苦口婆心劝小枫不要出去。她捻着帕子一脸怒气正同永娘分辨,不想我来了,便没好气道:“你瞧,你的瑟瑟果然来了。” 我笑起来,“什么你的我的他的,我饿了。想吃汤饼。”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倏然一红,扭头不理我了。 我还要逗她,赵瑟瑟忽然冲进来了。衣衫凌乱,一脸凄楚。进殿才瞧见我,仿佛大感意外似的,张口那句“姐姐”说了一半便改成了“殿下”,她跪到我面前,伏地而泣。“殿下……臣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姐姐要这么待我。” 小枫看得瞠目结舌,道:“方才永娘已经同你说了,是太子的口谕。” 赵瑟瑟一听这话,立刻抱住我腿,哭道:“殿下……臣妾不信……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动声色抽回自己那条腿,道:“是我传的口谕。” 她一下呆住,问道:“为何?难道殿下还在生我的气?那日我只是……” 我冷声道:“既然你的好哥哥什么都告诉你,你不如去问问他?” 赵瑟瑟听了这话,面上仍是哭,眼底却转了几分算计出来。哀哀哭了好一会儿才道:“臣妾自入东宫以来,时时谨记自己是天家妇,同父兄之间的往来一直尊礼守制,从无逾矩。殿下这话……恕臣妾愚钝,不能明白殿下的意思……难道是我哥哥没办好事情惹殿下生气了?” 我扯出一点笑来,道:“不,正好相反,他办的很好。” 赵瑟瑟陡然愣住,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脸意外道:“殿下?” “不过……”我沉声道:“他也许可以办得更好。”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赵瑟瑟大概有些明白过来我的意思,还要再说什么。我不耐烦起来,命人将她架出去了。 “李承鄞,你对她好无情啊。”小枫看着赵瑟瑟一路哭着被架走,凑过来轻声道,眼中竟有一丝落寞。 我奇道:“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她?怎么好像还心疼起来了?” 她叹了口气,道:“之前有人跟我说,男人的恩情都靠不住。你是太子,要当皇帝,就免不了心硬血冷。我现在……有一点信了。” “心硬血冷?”我笑起来,“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大约我真是这样一个人。 “小枫,你会因此恨我吗?” 她一愣,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忽然有些不想知道她的回答,便转头看向永娘,道:“我的汤饼呢?怎么还没呈上来?” 永娘也是一愣,立刻着人去催。 京中的变故,瞒不了多久,下午城中便风言风语起来,说京中满城捞捕的贼人同十年前的陈家旧案有关,陈家被灭满门,是高于明刻意构陷的结果。 赵瑟瑟还算动作快,第二天赵堃便上了一封折子,要求彻查陈家旧案。 此事在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赵高两家过从甚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拿住了高于明为一己之私构陷忠良的有力证据。又有朝中的死对头趁机落井下石,弹劾他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贪赃枉法,总之,为官作宰二十余年,顷刻间众叛亲离。高家满门抄斩,神武军竟又在密室之中,发现了失踪多日的皇帝。消息一出,满朝上下才后知后觉。高氏一时人人喊打,恨不能得而诛之,从前那些朋党,人人自危。 我急急赶到的时候,父皇已被尹魏送回了宫里,御医正查看伤势。 “殿下。” “如何?” “有几处剑伤,不深。但是一连数日水米未尽,所以身子衰弱,好生将养,应该无虞。” 后宫众人前来侍疾,我和尹魏等人才出来。 走到宫门口,尹魏忽然道:“殿下,您不觉得此事太过顺理成章了么?” 我一愣,道:“何意?”他难不成发现了什么? “殿下还记得鸣玉坊花架下发现的那枚银质熏球么?” “有何不对劲吗?” “高家被抄,所得香料之中,几乎没有苏合香。臣觉得奇怪,命人拷问了好几个高家的下人,都道是高于明厌恶苏合香的味道,所以家中无人敢用此香。” “所以……你怀疑陛下被劫,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尹魏悄声道:“臣只是心存疑虑,并无这个意思。” 他说完,便告辞去了。尹魏是纯臣,只忠于皇帝,我一时竟看不清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我瞧着他的身形远去,最终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尽头,心头愈发不安起来。 第12章 第 12 章 第二日,父皇醒了,我去见他。 他面色憔悴得很,头发披散在肩,花白一片,我突然发现他老了。 “高家……了了?”声音gān涩,令人听不出喜怒。 “高于明已经伏诛,余下众人,尚在审理之中。” “鄞儿,你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我跪下来,拱手道:“那日父皇出了意外,儿臣与尹魏到得迟了,又因月娘供出了高相,所以儿臣才下定决心铲除高氏……” “你怎知朕就一定被人掳到了高家?”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即便低着头,也犹如芒刺在背。 “儿臣其实不知。” “你不知?”他yīnyīn沉沉gān笑了两声,道:“这件事到底如何,恐怕无人比你更清楚。” 我抬头看他,道:“父皇曾说,为政,不得罪巨室。可是儿臣也没忘记,前朝覆亡,全因朝中巨室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致使政令不行,朝政不稳,再遇天灾,社稷之业顷刻便分崩离析。父皇若是没有动高氏的心思,那日便不会出现在鸣玉坊。既去了,其后发生的事情,父皇敢说自己心中一点也没预料到?” “你以为朕没料到的是什么?”他淡淡道:“你当太子这么些年,手段如何,朕是知道的。可是这一次,只为了一个高氏,大费周章将朕掳走,又在朝堂演了一出大戏,上上下下的折腾,杀jī非要用牛刀,说不过去吧。”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鄞儿,你是在为淑妃报仇吗?”说到“淑妃”两个字,他的声音轻轻抖了一下。 我心中终于有了些起伏,道:“也许是吧。” “你还想做什么?” 我笑起来,“知子莫若父,父皇心里清楚。” 他突然大怒,道:“你还想杀父弑君吗?!”起身一脚将我踹倒。 他也许用了十足的力气,可惜,我一点儿也没觉出疼来。我拍了拍身上灰,道:“杀父弑君么?那倒是没有。父皇不是还好好活着么?” 我又笑起来,“不过,也可能活不太久了。” “你说什么?” “父皇体内有毒,不过我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时间很久了,如今这样一折腾,只怕撑不了太久。”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收了笑意,冷声道:“父皇,我母亲怎么死的,你应该很清楚。兄长怎么死的,你也很清楚。这么些年,你就站在高高的皇权之上,看着自己的妃嫔相互算计,看着自己的儿子兄弟相残。其实你都知道,但是你不在意。就为了一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死了一个又一个,你可还满意?” 不妨我直白说出这么一串话来,他的面色立刻白了几分。 “其实,兄弟相残有什么意思,我以为父子相杀才如你的意呢。你问我是不是太着急了些,大概是吧。近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母亲宫里种的挂甲树,花一开,密如朝霞。争了这么些年,我累了。” 我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道:“我来,想问你要一道禅位诏书。当然,如果你不想给,我也不是很介意。反正……已是囊中之物。” 说完我便去了。 高氏的事情已成定局,下一个……自然是赵家。牵出萝卜带出泥,还想把自己摘gān净,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想我还没动手,一回东宫,赵瑟瑟竟找上门来了。 她捆了两个宫女,一脸花容惨淡而来。一进门便伏地哀声痛哭起来,我听了半晌,才明白数月前她的猧儿跑到绪宝林的屋子,宫娥去寻,双方起了冲突,不想吵闹的时候在绪宝林院子里翻出了咒杀她的巫蛊桃木牌,闹到太子妃处,太子妃竟一直拖着没管。如今她自己捆了人来,求一个公平。 那两个被捆的宫女跪在一边瑟瑟发抖,面色憔悴,像是关押多时,所着宫衣却一尘不染,想是刚换的。我皱眉道:“这是谁的婢女?” “回殿下,是绪宝林院里贴身伺候的宫人。” “绪宝林的婢女,你随随便便就捆来?我不记得东宫里,有这样的规矩?” 她闻言面色一白,道:“殿下,臣妾……臣妾一时情急,并非有意逾矩……只是太子妃一直压下不查,臣妾起了疑心,才自作主张绑了宫人来问。” 她说着,面色一转,似愤怒似委屈,尖声道:“殿下……臣妾委屈!臣妾害怕!原本以为此事只是绪宝林一时糊涂,不想臣妾拿了宫人一审,竟……竟问出了幕后主使是太子妃!臣妾实在惶恐,不敢隐瞒殿下……才赶忙带了宫人来报……殿下……殿下……臣妾实在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姐姐,她竟然……竟然用这么yīn毒的法子咒杀我!殿下!” 我抬眸看向那两个宫人,道:“果真如此?” 她们伏在地上,连连道:“殿下,是真的。是太子妃指使!那木牌上的西凉文字我们看不懂……说放在院里能求子多福,我们只道是真的,不想……竟是巫蛊之术……可怜我们娘娘……” 这边正乱着,殿外又听得几个宫人过来,神色哀楚,跪下便道:“殿下!殿下……宝林娘娘不好了……求您快去看看!” 我还没答话,又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进殿来,一脸凄惶道:“殿下……宝林娘娘……殁了……” 话音刚落,一殿宫人都应景似的凄凄哀哀哭成一片。 我带了人去瞧,殿中药气参杂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绪宝林榻上满是血迹,将被褥洇得鲜红鲜红。显然是中毒之后吐血而亡。小枫已在殿中,神色惊惶,一众宫娥跪在地上,吓破了胆,连哭声都出不来。 赵瑟瑟跟在我身后,一入殿见了绪宝林的尸身便惊叫一声,连呕带吐地出去了。 “怎么回事?” 我过去扶了小枫坐下,命人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她捧着那杯子,半天没说出话来,像是吓傻了。倒是永娘,跪下道:“方才绪宝林的宫人来报,说绪宝林病得快要死了,求太子妃去看看。我们娘娘心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了。不想才进殿中,还没说上几句话,绪宝林忽然开始吐血,片刻就……” 未等永娘的话说完,边上一个面生的宫人忽然跪下,尖声道:“你胡说!我们娘娘分明还好好的!太子妃一来,喂我们娘娘喝了口水,娘娘立刻就吐血身亡了!定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娘娘!她不争不抢,你们为什么还要来害她……!”说着大哭了起来。 这边还乱着,那边太医已经查验完毕,果然是中毒身亡,榻边所搁杯中残留了少许毒物。 那面生的宫人听了此话,仿佛得了力证,又哭道:“我知道了!定是为了巫蛊之事,你们怕露了馅!所以赶着来杀人灭口!” 小枫闻言,忽然脸色大变,搁下杯子,俯身gān呕起来。到底没吐出什么来。我吓了一跳,忙去扶她,才知她浑身颤抖得厉害,我轻声道:“小枫,你信我,我一定查清楚,保你无虞。” 第13章 第 13 章 赵瑟瑟回到殿中,神色比方才更惨淡,哀声道:“殿下……殿下,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我才拿了宫人,绪宝林便被毒死了,殿下,臣妾真的怕了……” 她哭得可怜,连带着一殿宫人都低声哭起来。我听得心烦,正沉思应对之策,赵瑟瑟见我神色犹疑,又道:“殿下……” 她的话还没说出来,方才指责小枫杀人的宫人忽然道:“殿下!我们娘娘不得您的眼,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您还要作践她吗?” 说着又大哭起来,愤然道:“娘娘,您死的冤枉啊!” 我听了,突然怒上心头,道:“你既然如此衷心,何不随她而去?” 那宫人一愣,哭声忽然停了,愤然的神色僵在脸上。殿中一下静了,只有赵瑟瑟还有一下没一下抽搭几声,她抬眼看我,轻声道:“殿下何必为难一个宫人……她也不过是忠心护主……” 话未说完,那名宫人已然起身,向殿内的大柱子撞去,幸而被人拖住,只额头上破了些皮,起了一个大包。那宫人寻死不成,哭得越发厉害了。殿里回dàng着她的哭声,倒真有几分绝望之意。 我冷眼瞧着,忽然走到她身边,蹲下去看着她,一字一句恶狠狠道:“好一个忠心护主,只是不知,你的主子真正是谁?” 她一愣,道:“自然是绪宝林!” “我再问一遍,你真正的主子到底是谁?” 她眼中现出惊恐之色,忍不住飞快抬眼看了一眼赵瑟瑟的位置,咬了咬牙,仍道:“是绪宝林!绪宝林!”随即崩溃大哭,“奴婢的主子是绪宝林!” “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撒谎……杖毙!” 她浑身一抖,正要说什么。赵瑟瑟忽然道:“殿下……” “闭嘴!”我吼道,殿中一肃,再无言语。我又转向那个宫人,冷声道:“说!你的主子是谁?” 她伏在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紧闭,满面泪水,一丝声音也无。 我不耐烦起来,道:“来人,拖出去,责打四十杖。四十杖还没实话,直接杖毙!” 几个小huáng门上来就架人,将那宫人吓了一跳,她奋力挣扎,仍是被拖走了。就要出殿门,那宫人发了疯似的奋力挣开,道:“殿下!我说!我说……是……是赵良娣,她给了我毒药,叫我陷害太子妃,趁机毒杀绪宝林!是她!她绑了我的亲眷!殿下!殿下……求殿下救救我的家人……殿下……”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还没回过神来,赵瑟瑟惊叫一声,泪如雨下,膝行而前,伏在我身边,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臣妾委实冤枉!臣妾都不认得她怎么指使她下毒!臣妾……”她哭着,忽然眼中眸光一盛,立起身来指着小枫道:“是你!一定是你!是你叫她这么说的!你做了现成的圈套专等着我们跳!先是放了咒杀我的桃符放在绪宝林屋子里,被我发现又故意压下不肯明察!挑拨我和绪宝林内斗!不想我绑了人问出了实情,你怕事发,所以急急赶来杀人灭口!然后又故意嫁祸给我!姐姐!你这一石二鸟,真是心机狠毒!绪宝林虽然身子虚弱,前几日却还好好的!怎会病的快死了叫你来瞧!你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小枫气得浑身发抖,起身道:“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连蹦了两个成语还不解气,拔了阿渡腰间的金错刀就要杀人。 我大声呵斥道:“闹什么!”我拉住小枫,抢了她的金错刀。冲赵瑟瑟道:“你胡说些什么?” 赵瑟瑟拭了泪,眼中尽是不平之色:“殿下,臣妾没有胡说,臣妾有人证,也有物证!”她说完看着我,面上泪痕犹在,倒是没了往日一哭便楚楚可怜的风情。神色颇为镇定,拱了手盈盈跪下,道:“殿下!求殿下明察,还臣妾清白。” 小枫一听人证物证便急了,上前道:“什么人证!什么物证!你拿出来!” 赵瑟瑟立刻道:“拿出来便拿出来!也让殿下瞧瞧你的蛇蝎心肠!” 小枫还要理论,被我拦住。我道:“你说的人证,是哪个?” 赵良娣吩咐人将方才绑住的两个宫人原样押上来。我还未开口,那两个宫人便利利索索将之前太子妃以木牌咒杀赵良娣又嫁祸绪宝林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一同呈上来的还有那块桃木牌,我拿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道:“这上面写着什么?” “回殿下,是赵良娣的生辰八字,特意用西凉文写的。” 我看向赵瑟瑟,“你认识西凉文字?” 她一愣,道:“不识。”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纹路是西凉文写的你的生辰八字?” 她一阵嗫嚅,扭捏了几秒才道:“我……我找人问过。” 我又看向小枫,她仍一脸怒气未消,就站在一边盯着那块木牌。我道:“小枫,你说,赵良娣今年满多少岁?属什么?” 她也是一愣,道:“十七?十八?”随即嘟囔道:“你们汉人什么虚岁实岁一大堆,我实在记不住。属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她的生辰,你知道?” 她摇头道:“我连阿爹阿娘的生辰都记不住,何况是她的。” 赵瑟瑟闻言大怒:“你撒谎!这上面明明就是我的生辰八字,你做的桃符,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又冲我道:“殿下!她一面之词,自然是不肯认!” 我笑了起来,“小枫,你是西凉人,你告诉我,这上面写着什么?” 她接过去仔仔细细看起来,半晌才道:“我不认得。” 眼见赵瑟瑟又要哭闹,我才道:“你不认得,我却认得。”赵瑟瑟一听,转怒为喜,哭也不哭了,道:“请殿下明断!” 我淡淡道:“这是回鹘文,根本就不是西凉文字。写的也不是你的生辰八字,是我的。”我将那木牌扔到地上,登时碎成两半,露出几片gān枯的树叶子来。我捡起来,放在鼻尖一嗅,几丝暗淡的苏合香味道窜入鼻腔。我招了太医来,道:“可是苏合香?” 太医也只是轻轻嗅了一下,便道:“是苏合香。近日才摘的嫩叶,放久了只怕气味尽失,难以辨认。” 我拿着那叶片,盯着赵瑟瑟道:“我记得……你养的那只猧儿,是拿苏合香训的?赵瑟瑟,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 赵瑟瑟大惊,一脸怔愣,像被钉在那,半晌没说话。待她终于明白我话里的意思,赫然变了脸色,灰白惨然,软倒在地。口中溢出一声言语,“怎会……?” 殿中一时死寂,方才的哭声都不见了。 第14章 第 14 章 几丝冷风从殿外窜进来,带着风雪的气息,chuī得人心头一阵一阵发寒。 “还要人证物证再审理得仔细些吗?” 我听见的自己声音同风雪一样冷。但不知为何,我却感到了一丝宽广的畅意。 “自你入东宫时起,你便替太子妃主持中馈,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件少得了你的手笔?这么些年,若非我一直远着太子妃,你还能按捺到今日?从前我不问,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高家倒了,父皇病重,眼见着过不多久太子就要大权在握,你空守着一个良娣的身份,坐不住了吗?” 赵瑟瑟闻言,抬头看我。她眼中泪水盈溢,一抬眼便簌簌如断线的珠玉,但她只是流泪,一点哭声也无。良久,才气若游丝喃喃道:“殿下心中……我就这般不堪?” 她凄凉一笑,道:“臣妾自小,便一心爱慕殿下,为了这场婚事,同父兄闹了不知多少回。殿下去西凉的时候,还同我说,等一回来就娶我为妻。我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结果等来的却是殿下十里红妆迎娶西凉公主。那时候我站在城门上,远远看你二人大婚的仪仗入京,凤冠霞帔,玉辇金车,可端坐其上的人不是我……我满心酸楚,却还觉得,不过是为了两国jiāo好,殿下才不得已而为之。父兄告诉我,你为了娶我为良娣,才应了这门婚事。我信了,满心欢喜等着你来迎我……” 她说到此处,陡然咧嘴,gāngān笑了几声,满是嘲讽。 “可笑我还一心骗自己你是真心待我!三年有余……我骗不下去了……” 她像是哭得累了,卷了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泪,索性坐到地上,那些情绪都淡了,看着小枫,似笑非笑淡淡道:“这么多年,你很得意吧?即便你和殿下整整吵了三年,他也从没碰过我……”说到痛处,她的神色不由自主又狰狞了几分,继而开始疯狂地大笑道:“三年!整整三年!我总以为只要我乖顺,只要我一直温柔淑良,殿下心里总能有方寸之地给我!可是……可是……” “总归……是我太天真罢了。” “殿下对我,有求必应,无所不允,恩宠不断……可是我心里却清楚得很,不过是做戏罢了。这宫里人人都做戏,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可是,殿下……你怎么能真动心呢?都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冷酷无情,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没指望你能爱我,但我也绝不许你爱上旁人!我不许!” “你不许?”我冷笑道,“说得比唱得好听……你为何嫁给我,真是为了一颗拳拳爱慕之心?就算你作此想,你的父兄恐怕也不允许吧?赵家一心培养你做皇后,难道你竟不知?你嫁的是太子,不是我李承鄞!别口口声声情真意切,听得多了,着实恶心!” 她的神色转冷,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将衣衫理好。她的脸上还挂着残泪,忽然朝我扬眉一笑,道:“是啊,殿下,赵家培养我,是为了做皇后……有名无实的宠妃我做够了,要不殿下赏我一个皇后做做?” “你休想!” 她妗然行了一礼,道:“那便走着瞧好了。”语毕肆意张狂而去。 果然高家一倒,赵家便以为自己权倾朝野可大政独揽么?我正愁没个好由头拖赵氏父子下水呢,赵瑟瑟如此急躁,倒真是瞌睡送枕头! 收拾了殿中的小喽啰,我命人唤来裴照,取了地上裂成两块的木牌,以赵良娣擅自弄巫蛊、咒杀太子为名,三千羽林郎直捣赵家,查抄满门。 京中又要变天了。 上元节以来晴了数日,今日北风忽转,晚间稀稀拉拉飘起些雪花来。我瞧着东宫里四四方方的天,只觉得这个冬天,似乎太漫长了些。 自从上元节求了红绳,我几乎日日都宿在小枫的院子里。她不许我碰她,却也不主动撵我走。 今日她受了惊吓,又是北风chuī雪的天气,我便命人炖了羊肉锅子给她。不想她没什么胃口,才吃了两口便道饱了。 永娘在一边劝她多吃些,倒惹得她索性连锅带肉全赐给了永娘。 永娘抱着那锅子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无奈。 我看得有趣,道:“既赐了肉,便退下吧。” 她们应声去了,殿中一时清净下来。 “你今日,好似不太高兴?” 她窝在胡chuáng上,五彩织锦毯子落了一角在地上,她也不管。 我将炭盆移到外殿门边,她才懒洋洋嘟哝道:“李承鄞,我冷死了。” 我笑起来,回来将她也抱到门边,放在拥了被褥的美人榻上,道:“还冷吗?” 她拽了榻上的锦被裹到自己身上,惬意的往上一躺,真有几分美人横卧的意思。 我看了一会儿,命人取来一个簪花银钵,就着炭火慢慢熬了一碗白粥。 殿外飞雪渐渐密了,轻轻悄悄便将天地染了白色。在厚重的夜色里,经烛火一照,满院莹然。偶尔风chuī起一些,灌进屋里,小枫便抬手去接,一触即化,她却乐此不疲。 不多时,炭火煨开了白粥,稻米的香气随着热气溢出来,一殿芬芳,使人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意外撞进了chūn天的气息里。 “好香!”她抓那些雪花累了,一双手冻得通红,俯身来烤,才觉出白粥的香甜味道。 “尝尝?” 我取了勺子,舀了一小勺chuī了chuī送到她嘴边。 “嗯!好吃!” “还没好呢,再熬一会儿,稠了更香。” “那我再尝一口。”她抢过勺子,说着话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心急烫了一下,嘤咛一声仍把那口粥咽了,才龇牙咧嘴道:“呼……好烫……” 唇色在白粥热气的烘托下愈发娇艳,如含朱丹。我凑过去,道:“好吃?” 她连连点头,迅速将勺子上剩下的半口粥搁进嘴里。 我道:“你喂我。” 她犹自回味粥的软糯清香,口齿不清道,“你再拿个勺子好了。” “我就要用这个。” 她闻言,立刻递过来勺子道:“喏,给你给你……” “你喂我。”我笑起来,伸了头去,道:“要不你亲我一下也行……” 她稍作犹豫,果断舀了一勺粥给我。chuī也没chuī就送上前来,径直喂给我。 “烫烫烫……”我跳起来,忙进殿中倒了杯冷茶喝。 这一口粥下去,烫得口舌都木了,一点香味也没尝道。她却拿着勺子,在美人榻上笑作一团。 第15章 第 15 章 这一夜风雪很大。外面天地都白了。 第二日,赵家满门查抄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赵氏亲族皆锒铛入狱。裴照一早便来东宫回禀此事,末了,他忽然道:“说来还有一件趣事。赵氏父子入狱,碰到了尚未发落的高家人,听说场面很jīng彩。” “哼,狗咬狗。让他们咬去吧,说不定还能多抖出点事来。” “高家赵家勾结多时,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审理清楚。” “那就慢慢审,人已在狱中,何必着急。” “殿下近日动作频繁,加上赵高两家又是巨室大族,一夕之间连根拔起,只怕牵连甚广,朝堂之上,人心惶惶,恐怕殿下还得小心处理……” 我点点头,道:“赵高两家经营多年,自是朋党众多。只是我为此事,亦是费心多年……难不成,还能被自己养的狗咬一口?” “那赵良娣?殿下打算……?” “她?” 院中一棵青松上的积雪忽然崩落,簌簌几声,露出苍翠的枝叶,吓了我二人一跳。雪天放晴,积雪消融。几丝微风迎面chuī来,倒真像是chūn天来了。 我正要说什么,前院忽然传来几声喧哗。 “什么情况?” 一个小huáng门慌慌张张跑进来道:“殿下,良娣听说了赵家满门查抄的事情,服毒自尽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对裴照道:“你瞧,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 裴照怔愣了两秒,才道:“是。” 我往赵瑟瑟的院子里去。这条路也许是我走得最熟的一条。如今这场戏终于有了我想要的结果,心情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自得。从前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有仇恨。在结果到来之前,即便事败身死,内心始终如一,平静如死水。后来为着小枫,我好像又活过来一点,那些不甘心,慢慢都变成了占有和牵挂。但如今,赵瑟瑟死了,我竟感到一点迷茫。这种分明带着沉重感的平静心绪,令我总错觉自己回到了沉重的小时候,像是出生皇室就注定心硬血冷,东宫仍是一座令人气闷窒息的宫殿。 小枫所带来的清风,远chuī不散这里的腐朽陈旧。 赵瑟瑟院中一片惨淡之气。素日里颇有几分嚣张模样的宫人如今都伏在殿中尽力克制的小声啜泣着。我去时,宫人正在给她梳妆。重新上了脂粉的脸上已瞧不出服毒自尽的痕迹。飞扬跋扈也好,心机深沉也好,最终仍旧归于平静姣好。 我正出神,小枫来了。 她站在一边,瞧了一会儿赵瑟瑟,又瞧了瞧我,眸中竟有几分冷色。还未说什么,负责治丧的人前来询问装裹仪制。 小枫向来不管东宫里杂七杂八的事情,这次倒抢着开口道:“便挑一件她素日里最喜欢的衣衫吧。” 女官应声去内殿寻,半晌,却心惊胆战捧出了一件深青色五色雉形袆衣来,并首饰花十二树,朱色素纱中单、黼领,红绿大带及白玉双佩双大绶,皆有之。 众人一见,齐齐变了脸色,唯有小枫道:“这……怎么我见皇后穿过?”她转头一脸疑惑问我:“皇后难道赐了这身衣裳给她?” 说完才想起皇后已经被黜幽禁的事情,忙补充道:“我说的是……废后……” “这是皇后受册、祭天祭祖、朝会的时候才能穿的礼服。自然不是废后所赐……” “那她怎么会有?” “许是想做皇后吧。”我淡淡道,眼前浮现她前一日还肆意张狂的样子,又想起很多年前,我头一次见她,她还很小,是赵家世事不经的掌上明珠。她脆生生问我:“你以后会当皇帝吗?”我没回答。她又追着说:“你若是做了皇帝,娶我做皇后可好?” 我从未喜欢过她,但言犹在耳,斯人已逝,即便没有悲痛欲绝,总还是会有人世苍凉之感浮上心头。好似所有的恨意和怨怼都随着皇后、高家、赵家的倒台而变得轻飘飘,从前心中那根叫我日夜难安的刺,此刻便如一根随时能随风而逝的羽毛般搁在心头,毫无重量,不再使我遍体鳞伤,但我又清楚地记得那种沉重,使它无法被任何风chuī走。 又像是久治难愈的伤口,此刻终于有了一丝愈合的迹象,在痛楚之后逐渐麻木,失去了本应存在的欣喜。 小枫见我出神,自作主张道:“既如此,便换上这件吧。” 永娘偷偷拽住她的袖子,轻声道:“娘娘,不可。还是叫殿下决断吧。” 小枫转头看我,道:“其实不过是件衣服罢了。她如今家破人亡,再追究,有什么意义呢?”神色之间,竟颇为可怜赵瑟瑟。 她见我不应,扯了我的袖子道:“李承鄞,你到底同她恩爱了三年……真也好,假也罢,她想要的大约你也从没给过。如今她死了,不过是件衣服,你也这般小气么?” 我蹙眉瞧她,一个良娣私藏皇后受册的礼服,其中意味,也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竟说我舍不得一件衣服小气。 “你倒是大方!”我有点生气,撇了嘴角道,“既然太子妃不介意,那便照太子妃的吩咐换上吧。” 女官吓了一跳,犹疑着看了看我又看看小枫,轻声道:“太子妃娘娘,赵良娣已是罪妇。虽然罪名未定,良娣的名分还在,到底……本朝开元年初,废吴后咒怨许妃即被废为庶人,何况赵良娣是为咒杀太子,事发自尽……身着皇后袆衣下葬,恐怕不仅不合规矩,还……太过惊世骇俗,这要是传扬出去……还请娘娘三思!” 一众治丧的宫人都跪下,道:“请娘娘三思!” 她蹙起眉头,一双眼睛瞪圆了瞧着我。也不说话。 我无奈开口道:“素纱中单换成白色,便不是皇后的仪制了,其他一应随简,便按照良娣的身份下葬吧。至于传扬出去……”我冷声道:“你们不会!” 宫人吓得一抖,连连应声去了。 我的脸色很差,拽了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她一面挣扎,一面急声道:“李承鄞!” “李承鄞!” 一直走到很偏远的地方才停下。 她一路挣扎,被我连拽带扯,也没好好看路,在园中的花枝上碰了一身的落雪。 我一停下,她便摔手推开我道:“李承鄞!你又发什么疯!” 不防被这一推,我往后一步,正碰到园中一棵酸枣树上。将融未融的大片积雪砸了我一脸。手忙脚乱去拂身上的落雪,一不注意又被枝杈勾住了头发。我又气又急,半晌解不下来,形情颇为láng狈。小枫在一边看着,也不帮忙,开始还是捂着肚子偷乐,后来竟至于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不弄那上面纠缠的头发了,抬手折了那根细枝,任凭它挂在头上。抱臂立在树下,道:“笑够了?” 她忍了又忍,才终于停下,眉眼弯弯看我,道:“李承鄞,你有时候真笨。” “我笨?”我气笑了,“我笨,你聪明。皇后的仪制说送人就送人了,你是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是皇后的,又不是我的,我作什么要在乎?” 她说这话时,言笑晏晏理所当然的神情刺痛了我。 “小枫,你是不是……不想当我的皇后?” 她一愣,收了喜色。道:“我……我……” 我等了半天,她忽然道:“李承鄞,那你做了皇帝,希望皇后是我吗?” 我急声道:“自然是你!” 她面色一红,笑起来。又像是想到什么,笑意一僵,便如烟火绽了一半忽然灭了般,那笑容瞬间便淡了。她轻声道:“李承鄞,其实我……不是很想成为皇后。” “为什么?” 她又笑起来,那笑容颇为勉qiáng,挂在脸上很不自然。她道:“我嫁给你,原本就是为了两国世代jiāo好才来的。我不是汉人,空有公主的名头,你们宫里的事,我竟一点也弄不明白。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思我想不明白,弯弯绕绕的话我也不会说,就连层层叠叠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是我只觉得累赘。朝堂上的事情我更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我不喜欢待在宫里,这四四方方的天,高高的宫墙,我看得久了,就觉得闷气。我老是想溜出去。外面多好玩呀,为什么嫁了人就要规规矩矩关在屋子里呢?若是成了皇后,一辈子不许出宫去,岂不是每天都很无聊,得活活把人憋死了。” “若是我允你出去呢?” 她显然很意外,一愣,道:“那也不想。我……虽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宫里的事情,我看着害怕。你不知道你被刺杀那天,我有多担心你。后来,我拿了阿渡从刺客手里抢回来的木牌,父皇一见便责问皇后,那直白的真相,也令我害怕……还有绪宝林和赵良娣的事情。我……我一想到这些事,心里总是乱得很……” “说了这么多,你只是不想当皇后,而非……而非不愿意跟我继续做夫妻?” 她再次愣住,反应过来面色一红,竟有几分扭捏。 我心中的那根弦蓦然松了一松,道:“你喜欢我了是不是?” 她忽然矮身从地上连抓了好几把雪扬到我脸上,“李承鄞,你!你太不要脸了……” 面色红润,含羞带怯。 我迎着那些风雪抱住她,认真道:“小枫,你一直都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一定好好待你。” 第16章 第 16 章 自那日之后,赵高两家的事情按部就班进入缓慢地审理过程。有人想方设法为求一生,也有人千方百计但求一死。但无论如何,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总不会再抱有任何善意。 又有谁能想到,命运在顷刻之间天翻地覆的转变,起点仅在于多年前一个后宫无辜女子的死亡呢?他们自然是忘了。但总有无法忘记的人,即便是从地狱里,也势必伸出手来一定拽他们下岸。 也曾有人劝我,恩怨情仇,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不如放下。 说话当然轻巧。可我总忘不了母亲。 忘不了她院中的挂甲树,午夜梦回时仿似还能耳闻她的低喃和歌声。二十年过去,该忘记的不仅没有忘记,反而更清晰了。我不知道父皇的心中,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但我固执的以为,他心中几乎没有情爱。对盛宠一时的淑妃如此,对相敬如宾的皇后,也如此。 我不愿重复如此帝王之一生。用一辈子的心血去维持权力,维护江山。朝堂奏对,固然正气浩然,条分缕析皆为黎明百姓。其实唯有真正位居高处方才明白,只要手中握有至高无上天下独一的权力,他就永永远远只能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不能有爱,不能有恨。是为天子,是为寡人。 我很不愿意。 母亲去后,她的宫殿又进了新人,来来去去,物是人非。她入宫那年手植的挂甲树早已被人砍去,半分枝叶不存。但我却很好的保持了这个习惯。凡移一宫居一室,必手植一株挂甲树。 所谓挂甲树,不过是燕赵之地普普通通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酸枣棘子。叶密花小,遍布棘刺。除了花香浓郁,着实无甚特别之处。 她唤此树挂甲,也许同那位战死沙场英年早逝的公子相关吧。 斐斐素华,离离朱实。 这些故事,我一点点凑齐,仿佛只要寻着那些痕迹,我便可离她更近些。二十年来,这真是我做过最专注也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了。 积雪消融之后,chūn天便真的来了。我带了小枫出宫去,两人并排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出城去。她来上京这些年,大约不曾到过远郊,一路上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出城,她便摘了帷帽,耳环同珠翠叮当作响,chūn风chuī乱她的发髻,裙角飞扬,谈笑间,我们又走了好几里地。 京郊已见草色,遥看嫩huáng柳绿一片。山间梅花未落,亦开了早chūn的花儿,桃李灼灼,漫山遍野接连成片,鸟雀争鸣,风光好不旖旎。 我们走了很远,她才问道:“李承鄞!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一打马,立刻上前去,“你跟着便是了!”声音落在风里,飘散得很远。但我很快活。 她不服输似的立刻追上来,道:“你不等我是不是?那我也不等你。”话落一鞭下去,那匹小红马立刻撒开四蹄子,沿路狂奔起来。 “小枫!”我急急追上去,她却不肯慢下,催促马儿跑得更快了。 我一路追上去,她跑的累了,终于停下来,畅意道:“要是在西凉,我一定能跑得更快!” “你很想家吗?”我看着远方起伏连绵的山峦,问道。 她也去看那些山,仰头喝下好几口水,才道:“自然是想的。哪儿有人离家万里却不想家的?” “无家之人,也会想家吗?” 她闻言一愣,奇怪地看我。 我笑起来,故作轻松道:“从这里往西再七八里地,我们就到了。” “到了?到哪儿?” “到了一瞧便知。” 我们并肩策马不多时,便见一棵高高大大的酸枣树。树下一座坟茔,只见高高的土堆隆起,荒草丛生。 这便是目的地了。 此处已是人迹罕见的荒山野岭。方圆十里不见村社茅屋。我很少chūn天过来。不曾见过此处山花烂漫的景象。但母亲葬在此处,大约并不觉得孤单。 是,即便没有这些花儿,她也不会孤单。 小枫一下马便道:“这是……?”她显然看出这是一处坟茔,但如此荒败,她又不确信起来。 我将两匹马儿的缰绳挽起,任他们在附近自在吃草。才回身道:“这是我母亲的坟茔。” 她想了一想,道:“淑妃……不是葬在皇陵吗?”她还记得年年我母亲的忌日,我都要亲自去皇陵的事情。 我一面清理坟上杂草,一面淡淡道:“皇陵只是衣冠冢。我后来偷偷把母亲的骨殖葬在此处了。” 她很讶异,一面帮我拔掉那些枯草,一面道:“为什么?” 清理完杂草,我摆上祭品,这才坐到坟前,道:“小枫,你来。” 她依言坐到我边上。二人并肩,像是在同谁促膝长谈一般。 我倒了一杯清酒,洒在坟前,道:“母亲,我带小枫来看你啦。” 小枫也学着我的样子,依样画葫芦泼了一杯酒。 浓郁的酒香夹杂着chūn日里土壤花草的香气盈溢山间。 我道:“小枫,你还记得上次在清云殿,我同你说的姑娘与公子的故事吗?” 她点头道:“记得。” “那位姑娘,是我的母亲,那位公子,是裴照的族叔。当年公子出征,我母亲偷偷出城送他,二人便在此处分别。公子最后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此处除了我母亲的骨殖,其实也是公子的衣冠冢。” 她呆了一呆,仿佛故事终于圆满,高兴道:“那他们……也算是终于相守了吧?” 说完起身,摘了好些野花摆上,拜了三拜,仿佛忽然想到什么,道:“父皇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呢?”我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他知不知道呢? 这个故事里,他至始至终只是个帝王。 我还在出神。 小枫忽然道:“姑娘是你的母亲,那小王子……是你……?那……”她赫然想到了什么,话音一哽,便愀然无声了。 我沉沉呼出一口气,放柔了声音道:“那小王子是我,邻国公主是你。只是……你都忘了。” 说完我便感到些许后悔。 每当我试图去考量说与不说的事情,我就总是想起那天她听了故事,在清云殿里轻声道:“如果……公主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活得清醒的人注定不能得到幸福。 我是不是做错了? 第17章 第 17 章 从头再说一遍故事,要事无巨细,在每个细枝末节都小心敲定表述;要客观,使其无限贴近真相;要委婉,要注解我的喜欢和爱,要摒除yīn谋诡计,回避血雨腥风和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不忍闻。 ——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故事一旦开始,无论如何花言巧语,终究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我想骗她,想叫我们的故事纯粹美好。但我始终无法骗她,就像无法欺骗自己不去爱她。在心怀叵测的时候尚且能够真心实意的相爱,在忘却前尘之后仍然无法抑制心动的再爱,在忆起往昔之后按图索骥始终如一的深爱……要怎么骗呢? 世上千万的事,于我皆可如过眼云烟,唯有小枫不可如此待之。对错的分辨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对否?错否?我其实迷茫了。 但我想,爱之所以动人心魄刻骨铭心,在其纯,在其粹,在其诚,在其魂牵梦萦,在其一生独一无可取代。 靠欺骗和隐瞒得来的爱,我不屑,亦对她不公。 那便说吧,将一切都说个清楚明白,痛快淋漓,便畅叫扬疾,láng狈不堪,即使肝肠寸断,心死望绝,也定要在清醒的时候相爱,方不辜负真心,方有资格说非我莫属。 “小枫,全部全部,我都告诉你了。我陪你跳了忘川,但我还是想起来了。也许是上天不肯原谅我,所以才叫我想起来。又或者,是上天可怜我,所以叫我一直都记得……小枫,如果……你还是和那时一样,要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忘记我……” 我的心痛苦的揪成一团,违心的话始终说不出来。 我缓了一口气,道:“不,不行。小枫,你不可以忘记我。我总会找到你,叫你再爱上我,不管你记得不记得,我总是爱你的。不管你想不想记得,你也总是要爱我才行。” 她的神情从惊讶,难以置信,逐渐泛出痛苦,无法接受。 抱紧了双臂,埋首于双膝之间,耳环珠翠不再叮当作响,发梢衣角皆垂落在地,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她哭了。无声无息,唯见泪珠落地,倏忽融进沙土之间,很快洇湿一片。 天地之间一切花木山石并无不同。偶然一片东风刮过,将山野里的无数枝叶chuī得沙沙作响。花香来自很远,在短暂的抵达之后又轻飘飘chuī散开去。阳光依然和煦晴好。莺啼婉转,百叫无绝。但我在终于下定决心说完这个残忍的故事之后,面对这无人旷野,竟觉得天地之大,沉浮于世,无处可堪寄身。母亲尚有一方坟茔,可以在逃脱宫禁之后与年少时至死不渝的郎君相守。 那么我呢? 如若她不肯爱我…… “小枫,从前我总是很痛。从我出生时起,我就在不停地失去,仿佛我注定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直到我不敢再拥有,不敢再期望,不敢怯懦,也不敢柔软,不敢对一切美好的东西表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欢喜。所以我让所有人和我一样痛,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让纠结成一团的心稍稍感到缓解。直到我也让你痛了,让你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最后宁愿割断了腰带去跳忘川,也要生生世世都忘记这一切,我才觉得自己错了。可是……太迟了,太迟了。爱其实是,宁愿自己疼痛而死,也绝不肯叫对方感到一丝痛苦。也许你不能明白,但我……以后都会这样爱你。” “小枫,如果你听完了这个故事,还愿意把腰带系到我身上,还愿意叫我去捉一百只萤火虫,那么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陪你。李承鄞也好,顾小五也好,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你,我唯一辜负的只有你,我唯一最想要的你,也只有你。我愿意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和爱弥补你。” “如果……你始终无法原谅我……” 母亲坟茔上的土石忽然滑下一小块,咕噜咕噜滚到了我脚边,像是一声沉重的安慰。 我捡起那颗拇指大小裹满了尘土的石块,放在掌心,慢慢收紧,直到每一个棱角都硌得我生疼。我才继续道:“小枫,我还是很小气。即使你不肯原谅我,我也要你一直如国书所约,做我一辈子的妻子,我为太子,你便做妃,我若为帝,你便为后。哪怕你恨我怨我,我此生,绝不放手。” 不知为何,她听了此话,忽然小声地极度克制地啜泣起来。 我不知她究竟为何落泪。是为从来疼爱于她却因她身死族灭的突厥铁尔格达单于,还是为凶悍不降的二十万突厥族人尽死沙场,亦或是为了她的父亲母亲? 我不知。 小心翼翼想要哄她,竟有口难言无从说起。 我只好抬手,轻抚她的脊背。 一时无言,只听得压抑的哭声零零散散落在风里。 太阳慢慢西斜,将树木山峦染上一层橘huáng,温和静默。山风慢慢chuī来凉意。她仍是伏膝哽咽。瘦削单薄的肩膀抽抽搭搭。我愈发手足无措的时候,不经意在她腰间触到了筚篥。 我取下,放在唇边,chuī起小时候母亲总哼给我听的一首歌谣。 也是征歌。 和突厥人的征歌不同。少了慷慨意气,多了悲凉绵长。 她闻声而哭,近乎嚎啕,似乎满心委屈终于有处可诉。 我停了下来,用力抱紧了她,任她拳打脚踢不肯放手。 半晌,她终于累了,也不哭了,也不擦泪,任凭我抱着,怔愣愣不知想着什么。 “小枫……?”话音刚起,她红着眼睛,猛然站起来。因太久保持一个姿势而双腿麻木,整个人趔趄着几乎摔倒在地,我扶她起来,被她一把甩开,直扑我放在树边的佩剑。一把抽出剑身来,双眼通红奋尽全力睁大了看我,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倏然双手握剑指向我。她仍站不太稳,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将她摔倒。持剑的双手微抖,剑尖就怼在我的心口之上,我甚至已经听到了剑尖撞开层层丝帛的声响,声势浩大直冲肺腑而去。 如果这样她能开心一点的话…… 我绝望地想,慢慢放松了每一根神经,等待那把剑穿过我的肺腑。 我努力去看她,想要记住她。 如果她要生生世世都忘记我,那我便生生世世都记得她。 可弥补万一否?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外面,所以有点字少……不要打我o(╥﹏╥)o 停在这种揪心的地方,哈哈哈哈哈哈很想打我的话,求下手轻点(*/ω\*) 保证不nüè……(狗子做了这么多孽,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挂掉呢……)(● ̄(?) ̄●) 第18章 第 18 章 然而我等了很久,小枫拿着剑,只是颤抖得厉害,她迟迟未能下定决心将那把剑刺进我身体里。我握住剑尖,轻轻向前一送,剑入肌理几分,立刻有血色涌出,染红了衣襟,我竟没感到疼痛。 她始料未及,目眦欲裂,低呼了一声“不要”,还要再说什么,整个人忽然如断线之鸢直直往前栽倒,我下意识去拉她,剑身刹那没入肺腑。几丝腥甜漫上喉舌,但我到底还是接住了她。 她浑身滚烫,面色苍白,双眉紧蹙,如入梦魇,我唤不醒她,急急掏出腰间的响哨。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声响,立刻招来远远跟着我们的大队侍从。裴照骑马在前,还未走近,见我胸口的剑及大片血色,已是大惊失色。 “殿下!可是遇袭了?” 说话间已跳下马来,飞奔到我们身侧。 我顾不上自己,忙道:“马车!太医!太子妃晕过去了。” 裴照一愣,才注意到我怀中的小枫。他道声得罪,小心翼翼避开剑锋将人抱起,一面往马车奔去,一面急令随行太医上前。 怀中一空,我一下子感到支撑不住,气力尽失,胸口乍然而来的密密麻麻的锐痛,使我猛然吐出几口鲜血,吓坏了那些羽林郎。 “殿下!” 一群人围住我,却无一人敢上前来查看我的伤势。我仍奋力支撑,等着裴照回话。胸口的疼痛在时间的流逝之中逐渐变得麻木,我的意识缓缓四散开去,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直到裴照模模糊糊一声“殿下”,仿若来自天际。 那声音轻轻道:“殿下,太子妃有了身孕,近期受了惊吓又……” 宛如平底一声惊雷,使我瞬间回神。挣扎着挣开眼睛,在人影重重里找到裴照,我张嘴想问得清楚些,不防又是一口鲜血,最后一点意识也完全消失了。 …… 醒来已在东宫,这次远没有算计皇后那一剑凶狠。我只是片刻的迷茫,就想起了昏迷前裴照的话,不由道:“小枫!” 众人见我醒来,立刻都围了上来,我却没看见小枫。 我猛然坐起来,伤口牵动,猛烈的疼痛迫我闷头轻哼了一声,才缓过来道:“太子妃呢?” 这才见永娘拨开人群,道:“殿下,娘娘在这里呢。” 小枫仍是一脸憔悴苍白之色,永娘扯了好几把她的衣袖,但她还是远远站着,也不说话,也不近前。我俩就这样沉默着,相互看着,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在隔了无数人事之后,不知道应该从何谈起。方才殿中的欣喜之色陡然散去,宫人们一时都安静起来。 倒是殿中的御医,一面把脉,一面道:“殿下可算是醒了。太子妃娘娘怀了身孕,又受了惊吓神思劳费,理应好好休养,却殚jīng竭虑衣不解带的照顾殿下,怎么劝都不听,片刻也不肯休息,殿下若是再不醒……”他见我神色不虞,陡然停住,收了把脉的手,小心翼翼拱手道:“殿下的伤势已经无碍,将养数天即可大好。” “太子妃……如何? 太医一愣,道:“若是肯好好休息,心情舒泰些,自然无碍。” 我微微点头,示意众人都散了。才看着小枫道: “小枫,我想看看你。” 她仍旧站着没动,像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慢慢尝试坐起来,要下chuáng走过去,几丝血迹迅速窜出来,洇在中衣上。她见了,着急起来,立刻道:“李承鄞!” 我不动了,半撑着身子道:“那你过来。” 我说话费力,轻咳了两声,连带得伤口的血迹渗得更厉害了。 小枫冲过来,一把扶住我,寻了枕头垫着,又端来一杯温水喂我喝了才半是嗔怪半是恼怒道:“李承鄞,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我拉她坐到身侧,轻轻抚上她的右手,同我的十指相扣,微微笑起来,半开玩笑道:“除非你死了。” 她一愣,面上那点怒气瞬间偃旗息鼓。 她的手有些凉,我握了一会儿,才道:“小枫,我既然醒了,你快歇会儿吧。” 她闻言站起来,要甩开我的手。 “你就在这里歇息。”我qiáng势道,又怕她不悦,立刻软了声音道:“就当是陪着我好不好?” 她没说话,片刻犹豫之后还是坐回榻上,出了一会儿神,最后一言不发背对着我躺了下来。 我探过身子要帮她掖被角,才触到锦被,她立刻抬手迅速扯紧了被子。 我看出来,她不想理我,但好像也不是生气。 但我也不敢乱动了,就这样半撑着身子静静看她。 半晌,我以为她睡着了,不想她忽然掀了被子回身看我,四目相对我竟感到丝不自在,仿佛小时候偷吃甜食被母亲抓了现行一般。 她转过身看着我,抿了抿唇,涩然道:“李承鄞,孩子,你想要吗?” 话音还未落,眼泪已经先落下来。吓了我一跳。 我怔愣了两秒,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伸手小心抹掉她眼角的泪痕,将她揽入怀中。她分明想推开我,伸出手触到我的衣襟之后又停住了,大约顾忌我胸口上的剑伤。讪讪收了手道:“很疼吧?” “是很疼。” 她皱眉就要起身叫太医,我按住她道:“我想要孩子,就像这一剑一样,只要是你给的,我都要。无论……伤痛,还是喜乐……都很好。” 她在我怀中僵住,无声无息,但泪水淌出来,洇湿了我的衣裳。 我抚着她的头发和脊背,道:“小枫,那你呢,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使我心中一dàng,柔软得不可思议却又充满无可回避的苦涩。 她听了这句话,心中亦是一触,便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的脑海陡然窜入一线清明,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也很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对不对。只是夹杂了太多家仇国恨,既不愿意漠然视之,即使在忘记之后也仍然无法对从前那些事无动于衷,能毫无芥蒂心安理得生下他是不是?” 我沉默起来,好似这是一个怎么选择都只会令她痛苦万分的死局。 “李承鄞,为什么我要喜欢你呢?” 我一愣,像是自己听错了。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为什么忘记了还是会喜欢……为什么只是一点点心动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杀死你或者离开你呢?” “……从前我只想回西凉去,现在……西凉也回不去了吧……李承鄞,明明浸过神水的人,会将经历过得烦恼全都忘掉。你既然都忘了,为什么要想起来?我既然没想起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你呢?” “我觉得好累,觉得很困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突厥二十万人啊我应该报仇雪恨才对,可是……”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是”,最终还是没说出后文来,“李承鄞,我活着……甚至……不知道怎么面对阿渡……” 不知为什么,我从她的话里听出死志,心中漠然一惊,我打断她,道:“小枫……你恨我吧。” 她顿住,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恨不了你,我试过很多次了。你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可是我偏偏恨不起来。李承鄞,我喜欢你。你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我还是喜欢了你。我记不记得,我都喜欢了你。” 她喃喃道:“李承鄞,我喜欢你。” 第19章 第 19 章 我料想过小枫对我的喜欢,但我从未想过听到她亲口对我说喜欢竟夹杂着几乎使人承受不住的心酸和苦涩。 记忆可以忘却,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即便再来一次……远征西凉的我又有什么退路可言吗? 我蓦然惊觉,从来不是我愿意,只有我应该,而已。 自小只想追寻已逝之人的影子,直到此时此刻,才不得不承认,我所一直艰难跋涉的人生路途,也许没有一步是真正出自本心。以至于命运纠葛,在每一次妥协、容忍、选择之后,脚步凌乱,早已看不清来路,竟至于如此局面。 那日之后,小枫反而前所未有平静下来。日日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待着,无聊了种些花花草草,有时候弄湿了衣裙,有时候满手泥巴。不提这些烦心的事情,也不带着阿渡溜出宫去。 同我之间,冷淡得不行。我常去她的小院子里待着。她倒从不撵我,只是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或者无聊起来,宁愿去看那些令人头疼的书,也不愿多同我说话。我甚至有些怀念起我们一见面就吵架的日子。至少那时候,小枫是鲜活的。一举一动都是她本真的样子。 但我也只是怀念。从前自然回不去了。人永远都只能向前看。 如此这般,一连数月,从chūn入夏,日子过得平静极了,好似余生尽数可在这样的日子里蹉跎gān净。 若果真如此,倒真是种幸运。 但我的内心总是不很宁静。如同潜行雾气弥漫的丛林之间,不知什么时候,便深陷了猛shòu的合围。 樱花谢尽了,暮chūn时节,裴照的父亲裴况远征高丽,缴获许多战利品,其中一只全身雪白的猫儿,两只眼睛一碧一蓝。我一见便觉得小枫定然喜欢,命人给她送去,转念想到我们“相敬如冰”的关系,我只好叫来裴照,道:“就说是你送的吧。” 他拎了篮子去了。我站在院外远远看着人影消失在小枫院子里回廊的尽头,心中万般滋味,平静下来只剩一丝绵软幽长的苦涩。 那只猫儿很淘气,倒是纾解了几分她在宫中的寂寥。 不几日,裴照同珞熙的婚期到了。我特意带着小枫前去观礼。她倒没有不高兴,但也不像面上那么欣喜,神色懒懒的,仍是无聊多。 我见她没什么兴头,稍稍坐了会儿,便告辞了。 从裴家出来,一上马车,她脸上的笑意便收敛了,微微斜靠,闭目养神。 “可想去街上逛逛?” 她睁眼瞧了我一眼,摇摇头道:“这一身衣衫,算了。” “我命人带了家常的衣裳,你换上便好了。” 她听了,并不如意料之中跳起来立刻兴致勃勃去换衣裳,反而仍旧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懒道“算了,也没什么好逛的。” 我坐过去,挨近她。伸手将她头上重重珠翠摘下。她不理我,任凭我摘。不想缀了珠翠的一只凤簪缠了几缕头发,怎么也摘不下来,我还在慢慢捋那些凌乱的发丝,生怕弄疼了她。她倒是性急,抬了手扯下来,便有一小绺断发落在手间,被我握紧了。 她大约是摘惯了,三下五除二头上已经不剩什么,就连假发髻也一并拆得gān净,长发垂下来,仍有几分凌乱。嫩葱般的手指从如云乌发里穿梭,很快理好了,只用一根发带系住。 她这样真好看。 我又不想带她上街了。 不想她又抬手扯了发带,束成男子模样,道:“衣裳呢?” 我取来那包衣服,她挑挑拣拣,皱眉道:“怎么都是裙子……?” “那你只能穿我的了。”我翻出一身男装来,那是我的衣裳。 她见了只沉默了一下,道:“太大了?”然而还是拎出来,搭在手臂上,道:“我换上看看吧。”说完见我没动,催促道:“你怎么还不下去?” 我微微一笑,这才撂了帘子跳下车去。 阿渡和永娘等在外面,一脸困惑。 我吩咐阿渡帮她换衣裳,又叫永娘去取了水来洗妆,她已经换好了。 是有些大,多余的衣料全掖在腰里,倒看不出腹中的孩子来。 她从马车里出来,洗了妆才道:“走吧。” 我俩在上京大大小小的街道上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她专捡不熟悉的街区走,似乎不肯踏足往日里熟悉的地方。街上人来人往,暮chūn时节已有几分炎热,不多时,便意兴阑珊,不肯再逛。随意挑了一家路边的茶馆,坐下来默声喝茶。 这家茶舍地处偏远,店中没什么客人,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坐着品茗。偶尔传来几声街边的叫卖之声,混在袅绕的茶香里,像是催人入眠。 她只稍稍坐了一会儿,便道:“李承鄞,我们回去吧?” “其实你想去哪里,米罗的酒肆也好,鸳鸯炙也好,我都会陪你去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李承鄞,你喝过花酒吗?” 我一愣,道:“没有。” “从前我心情不好,就去鸣玉坊听月娘弹琵琶唱曲子。我第一次去,她便认出我女扮男装,因为我对她没有半分轻薄之色。”她说完,难得微微笑了一笑,随即又似想到什么,那笑意陡然不见了,话音也断了。 半晌,才摩挲着茶杯的沿口,轻声道:“我听说……月娘不见了,你是不是……杀了她?” 她的语气分外平静,好似不论我说是还不是,她都已经认定了结果。 月娘掺和在赵高两家的大案里,先是以陈家旧案扯了高家下水,后又反咬一口,令赵堃百口莫辩。所有事情结束之后,能善终吗? 当然……不能。 那日我带了高家满门抄斩的告示去见她,一直被圈禁,三不五时还出点“意外”的人,看了告示却神采奕奕起来。 她拜了我三拜,道:“多谢。” 我拿出一壶酒来,道:“似乎谢得早了。” 她见了那壶酒,倒是一笑,“不早,喝了酒才是真的迟了。” 说罢扬手为自己斟了一小杯。姿态分外优雅,像是告别,又像是大愿得成,心满意足。 她慢慢饮了那杯酒,像是品茗一般。 搁下杯子,又道:“殿下,好好待她。” 我愣了一下,才意会是指小枫。我点了点头,眼见着月娘说完此话,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慢慢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期许。 我静了片刻,叫人进来。 月娘赐酒自尽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人传扬。但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吧。也许有些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会为此感到伤心。 比如,小枫。 她见我不说话,又道:“李承鄞,上京也不是从前的上京了。” 说这话时,她看向窗外,微微侧头像是仔细听着街上的叫卖之声。像一只笼中之雀,久久观望外面的天地一样,专注又怯弱,再追究下去,是心如死灰。 “小枫,上京不是从前的上京了,就如同西凉不是从前的西凉,但人的喜欢和惦念,总不会改变的。” 我付了茶钱,她还在原处伤神。我握住她的手扶她起来,走出店门,才道:“小枫,你相信我吗?” 她一愣,变了脸色,疑惑地看着我。 “你大概是不信的。不过不要紧,总归……我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微微一笑,心中全是苦涩。道:“只是……人总是免不了盼望别人的信任。如母亲和兄长一般,不论发生了什么,永远信我心中存善,怜我爱护于我。只是……现在,恐怕连我自己也不信了。” 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去。那是更为僻静的一处街巷,走到尽头,又转过好几个窄巷,才终于隐隐约约听到几丝朗朗书声。 闻声而去,是一处院落。进了院子便听得阁楼之上清晰明白的读书声。 阁楼里挂着一幅篆字,曰:“有教无类。” 小枫大约看不懂,频频看了好几眼才道:“这写着什么,弯弯扭扭像是小蛇。” 我轻笑了一声,惹来她一记白眼,才道:“有教无类。” 她大约不懂,我又道:“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意思是,不论什么样的人,都应该受到教育。” 我俩正说着话,院中走出一个妇人来,道:“二位可是来找陈夫子的?” 那妇人黑黑壮壮,握在腰间的双手尚能看出茧子,一看便知是个农妇。 我点了头道:“是。” 妇人笑起来,一面倒茶水给我们,一面指着楼上道:“夫子正在授课,不喜人打扰,还请二位稍坐片刻。”说着便走了,想是有事情正在忙。 待那人走远了,小枫才道:“你要请夫子吗?” “是。” “宫里还缺教书先生?” “不缺。”我喝了口茶,味道非常粗劣,我便放下了。 “那你……?” 我笑起来:“我听说,这位陈夫子生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所以……” 她一愣,半晌才道:“你你你……你还有这种癖好……?” 我扶着桌子,笑得肚子疼。她的神色越发不好了,我才道:“要不你上楼帮我瞧瞧,传言是不是真的?” 她一听,真的起身便上楼去了。 楼上的朗朗书声仍旧没停。院中一棵樟树,时时散出幽香来,这真是个好地方啊。 我亦起身上去,才见小枫就在阁楼上廊下的窗外站着,透过那些缝隙,可以看见端坐于室的数个年纪尚幼的女孩,衣衫粗陋,甚至打着补丁,但她们神色认真,专心致志盯着那些字迹。为首的成年女子,一身素色衣裙,木簪绾发,面容沉静,神色温柔。那是月娘,她正听孩子们读书,似乎听得入了神,完全没注意到窗外的我们。 方才的读书声停了,女子的声音柔柔响起,释读字句,讲解得分外细致。 小枫已是泪流满面。我俩都没说话,又悄声下了楼。出院门,已经听不到女子的声音。我取了帕子帮她拭泪,她一把夺过帕子,自己擦了,才道:“你又骗我。” “小枫,我没有骗过你。我只是有很多事,没告诉过你。但是……我同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在西凉时如此,你来上京这些年,依然如此。” 她才擦gān的泪,倏然又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昨天写的不是很满意,所以没更,今天重新写了一下 第20章 第 20 章 我俩回到东宫,已是日暮时分。宫里正上烛火,青烟散入chūn风带来燃烧的气息。 见到月娘之后,小枫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一进院子便嚷嚷着饿了。 进殿才坐下,我去倒茶水给她,一块鸳鸯白玉佩明晃晃搁在桌上,像是有意为之。 顾剑! 我愣了一下,才伸手握住,藏进了袖子里。 小枫进了里间换衣衫,倒是跟着进来的阿渡,也不知瞧见没瞧见。 端了茶水进去,小枫已经换好衣衫,正窝在一把胡chuáng上都弄那只白猫。她给它起名叫“小雪”,半大的猫儿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窜来窜去抓小枫腰间的配饰,脚不停手不住像一团上蹿下跳的白色绒球。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出去了。走了很远还听见小枫逗猫的嬉笑声。我听着欢喜,心中不免叹了口气,又是该了结的时候了,似乎平静的日子总是难以维持太久。 没过几天,太皇太后病了。 小枫怀了孕,孩子在肚中一日大似一日,行动不便,侍疾自然轮不着她。但太皇太后看见小枫便高兴,又嫌来来去去折腾,故而留她在宫里住。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这一日,我在小枫卧房里静静坐了很久。烛火晦明,偶尔一些灯花,明明灭灭,也无人去剪它。她的房间已经搬空了,几乎没留下什么物件,但小枫的气息还是长长久久盘旋不去,令人心绪平静。 我一直坐到深夜,才起身动了动筋骨,逐一推倒那些烛台,看着烛油蜿蜿蜒蜒如小蛇一般爬满殿宇,随即火苗窜起来,很快连成一片。 然后我拿出鸣镝来,抬腕she了出去。 火势已经很大,整个大殿都被火光照得通红,我却一点都不着急,慢慢走了出去。 顾剑是个谨慎的人,单凭一支鸣镝,他会这么轻易就现身吗? 但我笃定他一定会来,因为,他同我一样,自西凉以后,再也输不起了。 如我所料,整个东宫乱成一团,小枫平日安睡的殿宇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明火窜出屋子,惊醒的宫人们四处奔走相告,逃的逃,跑的跑,事发突然,几乎没什么人赶来救火。我等了不多时,便见白衣一闪,一个身影迎着火光冲进了殿中。 顾剑! 只是片刻,那影子又出来了,不过是身形一晃,便有无数钢箭直奔他而去。殿内传来叮叮当当钢箭被扫落在地的声响,伴随着殿宇燃烧的哔哔啵啵,像一齣紧锣密鼓开了场的好戏正在上演。 箭矢一层紧跟着一层密密实实she去,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即便顾剑武功再高,乱箭合围之下,必定插翅难逃。 他被bī入殿中,箭矢停了下来。 火光中殿宇开始倒塌。远远传来顾剑的声音。他道:“李承鄞,你言而无信!” 我反唇相讥,冷声道:“你是今日才知道的吗?你既然告诉她,我是个心硬血冷的人。便应该知道,我既不会放过她,更不可能放过你!” 殿内的火光更胜,几根廊柱倒下,大殿的一角整个坍塌下来,不知顾剑藏身何处,此时已经听不见他的声响。 只待一切燃烧殆尽,此事便算是了了。 小枫不在东宫,此时大约睡得正香。明日天亮,她只会知道东宫起火,不慎烧了她的小院子,幸而宫人扑救及时,她的一应物品摆设皆在,就连廊下的花草,也抢救及时,只是殿宇损坏严重,修个三五月,也便复原如初,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至于顾剑,她只会觉得,不知何时起,这个人就再也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来无踪影,自然也去无踪影,像是一个幻觉,这结局很符合顾剑的人设。 她永远也不会猜到,顾剑死了,就在她的宫里,尸骨无存。 我盯着不断倒塌的殿宇,颇有耐心。 不想后墙突然冲来一人,直奔着了火的殿宇而来。那人一上墙头,还未站稳,便有无数乱箭she去。那人迅速拔出腰间的刀来,眼疾手快斩落几支箭,便往墙下跌去。 阿渡! 我心中一惊,正犹豫间,又是一波密箭she去。 阿渡手持金错刀,在墙上划出一长串金色的火花,借了这力道,一下跃到青砖地上。几支箭矢划破她的脸,血迹迅速渗出来,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颇有几分可怖。 我担心小枫随她而来,忙止了箭林矢雨,阿渡一落地,血迹都顾不上擦,毫不犹豫直往着了火的殿中闯去。 “阿渡!”我大叫了一声,“危险!” 她只是停顿了一下脚步,竟没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往殿中去了。 裴照在我身侧,不由低声道:“她来……救顾剑?” 难道是小枫的意思? 我心中一凛,咬牙道:“只要小枫没来,但凭是谁,杀无赦!”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从前无数次同小枫争吵,阿渡握着金错刀的样子。我知道阿渡是赫失的妹妹。她陪着小枫,在亲见二十万族人死于月氏与中原的合围之后,仍旧一声不吭陪着小枫待着中原三年。小枫都忘了,阿渡呢? 为帝为王者,无关紧要之人的死活绝不上心。 但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小枫对阿渡的维护之情。 小枫要是知道阿渡死了…… 我的心突然抖动了一下,人已经冲下墙去。身后跟着裴照,连声惊呼“殿下”。 我又止住了步子,仿佛头脑发热时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我站在石阶之上,看着火光里又一根柱头倒下,方才那股热血褪去,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要是阿渡死了,她会恨我吗? 我愣神的当儿,熊熊大火里,竟看见阿渡一角衣裙翻飞在火光里。 我想也没想,脱口道:“裴照!救人!” 围殿的羽林军还未反应过来,裴照已经冲了进去。他要带阿渡出来,阿渡紧紧抓着顾剑不放手,最终裴照一把抓了顾剑带出来,阿渡才飞奔着跟出来了。 他们刚冲出来,火势高涨,瞬间整个大殿都塌了。 阿渡一身衣衫都滚了火,此刻仍有余烟未散,想来受了不少伤。额上鬓角的头发全烧没了,脸上黑红一片,颇为láng狈。她伏在地上喘气,眼睛却紧紧盯着顾剑。他身上好几处箭伤,白衣尽数染红,倒是看不出着火的痕迹。但他在火中待了这么久,势必呛了不少浓烟。此刻被裴照放在地上,他的胸口一丝起伏也无。 阿渡扑过去,摸了摸顾剑的身子,她像是很担心他,一遍遍俯下身子去听顾剑的心跳,生怕听错了。半晌才坐到一边,又安静沉默起来。 裴照已着人救火。 我意识到顾剑大约还活着,恍然觉得今夜这一出闹剧很没意思,我的心从决定救人起就一直木着,也不知到底该作何感想。 火光渐渐弱了,天色将明,也不管顾剑阿渡如何,我丢下这个烂摊子,径自进宫去了。 我只想立刻看见小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快要结束了…… 第21章 第 21 章 相比闹腾了一夜的东宫,宫里便显得安静祥和多了。五月的早晨,花草还染着露水,朦胧天光一照,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堪比这世间一切璀璨珠宝,待太阳升空,便了无痕迹,似乎世间美丽的东西总是短暂。 我还未进太皇太后的宫里,便在垂花门前碰到了父皇。他就站在门前,面朝东方,半眯着眼睛,认真瞧那一片一片铺上天空的晨曦和云彩,直到太阳完全展露,天色大亮,他才转身看我。只一眼,我便知道他是专门在此处等我。 我拱手见了礼,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将养了数月,气色愈发好了。” 他闻言轻轻一笑,像是讥刺又像是浑不在意,道:“一起用早膳?”不待我回答,他已经转身,大步进门去了。 我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走着。太皇太后的宫闱不大,几处九曲回廊,景致很好。我一心念着小枫,毫无兴致观景,只想快快走到尽头。父皇却兴致很好,依着游廊,真如散步一般,走走停停。 我正着急,他忽然停在一棵树下,道:“鄞儿,朕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停住,也去看那棵树,并不答话。 “你不像我,却也不像你的母亲。她心思灵巧却总是安静沉默得很,事事都不入心,但事事都看得明白。后来我知道了,也不是不入心,她若固执起来,便是飞蛾扑火。” 他很少同我说起母亲,不知道是太在意还是太不在意。 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昨夜,顾剑死了?” 我听了,抬眼看了他一眼,依然没有说话。 他终于转身来瞧我,半晌,长叹了口气,道:“你还很小的时候,朕就教你,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怎么年纪渐长,最简单的道理,你反而不明白了呢?” 他是这么说,神色之间却一点失望责怪都没有。 也许是今日他没穿帝王的服制,少了威严凌厉,难得展露了父亲的慈爱。 这点慈爱么,也许从前盼望过吧。 “我和母亲,不像么?”我浅浅笑了一下,道:“我倒觉得,很像!” 不是不明白,但不愿意。也不择手段过,但好在……这颗心,守住了。我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胸,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似慰藉般,道:“飞蛾扑火么……只要是那团火,旁的便都无所谓了。” 我想到小枫,看着那棵树,如同看一团火, 父皇的脸色陡然变了。像是要发怒。 我正抬脚想走,远远便听见小枫的声音,永娘搀着她,大队宫娥跟着,像是在找什么人。她瞧见我,沿着园中小径,边走边道:“阿渡好像不见了。” 原来她并不知道夜里的事情。 我过去扶了她,道:“阿渡自己会回来,你不要担心她。” 她这才看见父皇,见了礼,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用早膳了吗?” 她摇摇头,还要追着问,我牵了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父皇仍站在原处,不知想着什么。 离得远了,我才道:“小枫,你觉得,什么都知道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好?” 她一愣,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 “昨天夜里,你的寝殿着火了。别的都没事,但阿渡受了点伤。” 这算实话还是假话呢? “严重吗?”她一听阿渡受了伤,立刻急了,早膳不吃了,转身就要出宫去。 我抓住她的袖子道:“有人照顾她,你用了早膳再去瞧她不迟。” 她还是不肯,一定要看看阿渡才算放心。 我俩回到东宫却没看见阿渡。就连顾剑也不见了。 裴照递上阿渡的金错刀,道:“阿渡姑娘只留下了这个。” 小枫一见那把刀,眼中便蓄了泪水,喃喃道:“阿渡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她不相信似的四处张望,盼望阿渡仍像往常一般,只是静默地站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着了火的寝殿如今只剩下黑漆漆一片废墟,明火已灭,尚有断断续续几丝青烟冒出来。 她找不到阿渡,抱着肚子要去烧毁的殿宇里寻。我拦住她,道:“小枫,阿渡真的跑出来了。她是自己走的。” 她看着我,眼中蓄满泪水,就是不肯落下。 “李承鄞,好好的,怎么会着火?阿渡明明跟我在宫里,她为什么要回来?李承鄞……”她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小枫……你信我。” 她握紧了那把刀,转眼看向别处,两行清泪瞬间溢出眼眶,顺着两颊滑落。 永娘在一边忙道:“娘娘,阿渡姑娘武功那么好,自然是没事的。她既然留下自己防身的武器给您,自是希望您好好保重自己。”她上前拿帕子给小枫拭泪,又劝道:“娘娘伤心,也别在风口里站着,腹中还有小皇子呢……” 小枫仍是落泪,她转脸,慢慢看了我一眼,像是信了,又像是没信,神色间满是疲惫,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一面擦了泪,一面扶了腰,在永娘的搀扶下慢慢往殿外挪去。 我命人将小枫的物品全放进了我的寝殿里,这其实不合规矩。但东宫的殿宇虽多,我却只想叫她待在我身边,最好寸步不离,不论我做什么,一抬眼就能看见她。 殿里宫娥来来去去,在永娘的吩咐下整理物什,她歪在榻上看着,反反复复摩挲那把金错刀,一句话也不说。偶尔永娘问起什么,她也只是略点点头。 我又发起愁来。 阿渡为什么要走呢? 她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却和裴照一样,选择一个字都不提起。她自然不希望小枫记起从前的事,可是现在,小枫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她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小枫,不得不离开? 或者……只是为了顾剑? 我想不明白。 晚间,父皇命人送来了禅位诏书。我有点意外,却连打开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小枫在殿中无聊,随手翻了来看,倒有好些字,她不认得,央了永娘念给她听,我见永娘一脸为难,接过来念道:“乾道统天,文明於是驭历;大宝曰位,宸极所以居尊。在昔勋华……皇太子承鄞,久叶祥符,夙彰奇表……” 我还没念完,她又觉得无聊了。长叹了口气,百无聊赖道:“你要当皇帝了么?” 我放下手中的诏书,看着她道:“也许吧?” “也许?”她不解:“难道还可以不当吗?” “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改论文,有点忙哎 李承鄞当不当皇帝呢?我也好纠结啊……o(╥﹏╥)o 第22章 第 22 章 想要很久的东西,现在终于唾手可得,我却觉得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小枫问我是不是要当皇帝。 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么奇怪的问题。 天底下,只这一个位置最尊贵,试问谁人不想坐上去呢? 从我懂事起,所做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算计,征伐,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无一不是为了这个位子。 但是现在,禅位诏书放在手里。一步之遥,我却犹豫了,止步了。 如临万丈深渊。 从前我只觉得当储君艰难,每一天都活在刀光剑影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不小心,便要毁身殒命,万劫不复。但我不曾犹疑过,不曾怯懦过。也许……因为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吧。 无论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我总归还是要走上前去。 没有退路的人自然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呢? 也许因为这条曾经令我毫不犹豫绝不回头的路上,有那么几步,混着小枫的血泪,竟至于令我以后的每一步,走起来都心怀颤抖。 心硬血冷……好像有了小枫就不行了。心里的坚冰有了融化松动的缝隙,照得进一点点光,使人温暖,使人怯懦,使人即便身处刀尖,依然味出得到过幸福的痕迹,心中便留恋,便不舍,便犹豫,便踟躇。 入夏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小枫的肚子也一天天鼓胀起来,即使穿着襦裙,也非常显怀。她常常睡不好,身子重,不论坐卧,总是不舒服,翻身也得叫人帮忙。加上胃口不怎么好,饮食也进得少。整个人恹恹的。 永娘想了无数办法,总不见什么效果。 这怎么受得住呢? 我从来不知道女人怀孕这么难受。恨不能以身代之。我盼着这个夏季快快过去,等到入秋,孩子出世,便都好了吧? 打阿渡走后,她的话更少了。同永娘还愿意说几句,同我,越发少了。她常常只是歪在贵妃榻上看着门外发呆,安静沉默起来,令我忧惧。 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脆弱得如同拽着一根蛛丝。 越是着急,日子便过得越缓慢。先前小枫还能扶着人出去转转,到了七月份,肚子又大了一圈,她的双腿有些浮肿,就连出门在院子里走走,也很艰难。 为着不放心的缘故,她身边里里外外跟着宫娥太医一大群。但人多起来,手忙脚乱,我仍然不能放心。离开视线一秒,就恨不得立刻问她好不好。 我索性把群臣的奏折都搬到了寝殿里,时时看顾小枫,盯着她吃饭,盯着她睡觉。 若是不忙,也陪她打双陆,玩叶子牌。开始我总是赢,她不高兴。我便让着她,次次都叫她赢,她还是不高兴。我便学乖了,三局里总叫她赢上两局输上一局,似乎也能玩下去。但她仍是不高兴,玩着玩着,便有些出神。双手轻轻握住腰间的金错刀,像是许多事藏在心里,无人能说起。 我知道她是想阿渡了。 我派了好些人去找,一点消息也没有。阿渡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带着顾剑消失了。 我看着小枫出神的样子,庆幸那天我没有狠下心去杀阿渡。她还活着,便总有回来的一天。小枫的盼望便显得没那么可怜。 渐渐的,我也盼着阿渡回来。 到了七夕佳节,宫里同往年一样,选了一处高楼,结上锦缎彩罗,又供上时令瓜果,等着晚宴的时候观星乞巧。 小枫懒怠动弹,不肯上楼去。她不喜欢乞巧节,因为这天不仅不能溜出宫去胡闹,还得将一根五彩的线一口气穿过九个针眼,她年年穿不过去,连带的牛郎织女也面目可憎了。 “多抓几个蜘蛛织网就好了,为什么要比赛穿针眼……烛火那么暗,针眼那么小……还要一下穿过九个……” 永娘拿来大孔眼纳鞋底的针,道:“娘娘,先练练手。” 小枫拿了针线,将线头捻了又捻,穿过去两个,第三个怎么也进不去,她着急一拽,原本穿上的两个又松脱了。气得她立刻扔了那线。 永娘捡起来,又道:“不然还是同往年一样,奴婢事先穿好了,娘娘装个样子就行了。” 小枫又皱起眉头来,“皇后年年都拔头筹,才没人关心我怎么样……今年……” 我放下奏折,道:“没关系,你就算穿上一夜针线,也没人敢比你快。” 她一听,横眉撇我一眼,没说话,接过永娘手中的针线,又穿起来。一面学着永娘的样子把指尖轻轻沾一点唾液,将线头捻得细细的,一面小声嘟囔道:“我可不想那么丢人……” 锦楼布置好了,我抱她上去。她小心翼翼搂着我的脖子,生怕压到了肚子。我紧不得松不得,还未上楼,便累出一身大汗。 “李承鄞……” “嗯?” “是不是很重?要不我还是自己走吧。” 我紧了紧手,假意掂量了一下,才道:“是很重。” 她挣扎着要下来,我轻轻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小枫,你和孩子,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 她一愣神,我已经踏上了台阶。在木质楼梯吱吱呀呀的声响里,她忽然埋首到我颈窝里,似自言自语道:“你总是这么会骗人。” 我停下来,吱吱呀呀的声音一消失,天地之间忽然沉寂了。我认真地看着她,低下头去,轻轻吻住了她。 片刻,我放开她,道:“那你……会相信我吗?” 她的眼神避了开去。我们之间又沉默起来。 像这样的对话,好几次了。结尾都是沉默。 我不着急。 我只要她一直在我身边。 但今天,我抬脚正要走完剩下的几阶,她忽然叹了口气,道:“李承鄞,相信不相信,我好像……都只有你了。” 这话听起来伤心极了。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走完剩下的几步路,我小心翼翼放下她,道:“小枫,我和你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 我伏在她肚子上,轻声道:“帝王总是很孤独。但是如果你能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不觉得了。以后……我们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如果他生下来是男孩,那我们就只要这一个孩子。他将来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不用争不用抢,天下就是他的。如果……是女孩,那更好了,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唔!小枫!他踢了我一脚!” 小枫一下子捂住那个地方,带着几丝羞赧,满面温柔。 我伸手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像是全世界都被我圈在怀里了,就是全世界都被我圈在怀里啊。 “小枫”,我喃喃道,“小枫…” 我嫌迎来送往太累,乞巧节便只有宫里的女眷。父皇自给了禅位诏书,几乎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事不问的日子。今日他照旧用了膳问候了小枫几句,便走了。一众妃嫔跟着也走了,只有太皇太后,笑眯眯看着小枫笨手笨脚对着月亮一根根穿那针线。 待她好不容易九根针都穿过,太皇太后连声夸赞起来,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比宫里绣房的宫娥还要手巧,小枫脸上都挂不住了。 我道:“皇祖母,您瞧瞧,我这地上的地缝够不够大?” 太皇太后一愣,道:“好好的你瞧地缝做什么?” “您夸得小枫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她大着肚子,可不得找个大点的地缝才行么?” 众人都笑起来,小枫立刻双手捂了捂脸颊,好让面部肌肉放松一点。 我递了消暑的绿豆汤给她,道:“可觉得累了?” 她摇摇头,抱着肚子,小心换了一个坐姿,将蜷缩的双腿稍稍伸直一点。我悄悄凑近了,有一下没一下帮她揉捏起来。她有几分羞赧,似乎害怕被人瞧见,缩了缩脚,立刻被我捉住脚踝,不许她动。 烛火跃动,她的面颊一下子红得厉害。 众人穿了针线,又将巧果摆到露台之上,灭了烛火焚香,一个个对月默默念起心事来。 小枫就在我旁边。烛火一灭,月光照在她脸上,莹白如玉。眉眼低垂,温柔可亲。 我不知她求了什么。 但我郑重跪下,面对乞巧上弦之月,悄悄在心中道: 乞两情正悦,四季能守,麟儿早获,母子具安。 三拜。 小枫难得心情愉悦,见我郑重三拜,便缠着问我求了什么。 我一笑,挑眉揶揄道:“求织女娘娘再送我一个像你这么好看的美人儿。” 她一听,别过脸装作看月亮,不理我了。 烛火又点起来,众人分食了巧果,又抓来蜘蛛放进小盒里,这才说说笑笑散了。 夜深了,风chuī来竟有几丝凉意。小枫已是呵欠连天,我抱她回去,还没进殿,怀中的呼吸便一声声沉稳起来。 平日里躺在chuáng上也不见这样好眠。我抱着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几只萤火虫从殿中飞出。 今天这礼物,大概是白费了。我暗自想道。 打了帘子进去,满室荧光点点,不点烛火竟也看得分明。 我寻了胡chuáng轻轻坐下,就这样抱着她。永娘找来一张薄毯给小枫裹上,轻手轻脚出去了。室中再无旁人。耳边小枫的呼吸声深沉平稳,我看着萤火虫飞起又落下,感到群星萦怀时间永驻,像是一切失去的都被寻回,一切裂痕都被缝补,灵魂忽然就在此刻完整了。 小枫睡得安稳,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双臂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远远传来一两声jī鸣。快至四更天了么? 小枫忽然醒了,轻哼了两声,睁眼瞧见一室萤火,愣了半晌,才轻轻伸出手去触碰。像是害怕惊走了什么,又小心又谨慎。 她一伸手,便立刻有几只萤火虫飞起来,落向别处。起身去追,才恍然惊觉不是梦境般,回身看我。 “小枫,喜欢吗?” 她看看我,又看看萤火虫。轻声道:“李承鄞,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起身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身,伸手捉了一只萤火虫放到她面前,一张手,萤火虫飞起来,像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 “小枫,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送你。你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好。” 她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仍然自顾自伸着手,流萤就在她手间萦来绕去,照得她的面颊时明时暗。 我颇有耐心的等着她开口,唱那首坐在沙丘上的小狐狸。我在心中连调都起好了,她忽然转过身来,双手环上我腰间,将自己的腰带系了上来。就像我们在大漠成亲时一样。 突厥的祭司唱着喜庆的赞歌在我脑海中响起,我想起那天,她给我系上缀满宝石珠翠的腰带,神色羞赧,又满怀欣喜,是我见过最美好的样子。我已经忘了自己如何心硬血冷在婚礼只进行了一半的时候,不等她为我系上腰带,便同月氏合围,鏖战一夜,灭突厥全族。 这些可怕的事情此刻想起来,竟恍如隔世。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认识从前的自己还是不认识现在的自己。 总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解下了自己的腰带给小枫系上,像是慢一秒就来不及似的。 “小枫,你是我此生唯一深爱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秃头 第23章 第 23 章 虽然缓慢,但盼望着盼望着夏季终究过去了。宫里撤下解暑的绿豆汤。一到九月早晚生凉,薄纱渐渐穿不住了。 按着御医算的日子,小枫日渐紧张起来。尽管各路人马都守在东宫随时待命,但焦灼的心思几乎挂在所有人脸上,怎么都无法装作一切如常可以心无挂碍。 就在临近分娩的那几日,阿渡忽然回来了。 趁我不在东宫,像她离开时一样既突然又静默,出现在小枫的chuáng前。小枫看见她先是一愣,愣了半晌才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哭又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等我回来,一进门便看见小枫握着阿渡的手,眉飞色舞谈着什么。一串串笑声飞出来。 我很久没见过她这样高兴了。站在门边看了很久,既不想打扰她们,又舍不得离开。好像单单听着,就能分享一份她们之间毫无隔阂的快乐。 永娘端着茶果进来,不防我在门边,一撩帘子唬了她一跳。 稳住茶果盘子,略矮身福了一福,才道:“殿下站在此处,怎么不进去?” 说完,便听见小枫的笑声,向里一瞧,也跟着笑起来,道:“阿渡姑娘刚回来,还哭得什么似的,一忽儿雨过天晴又高兴得什么似的。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我也淡淡笑起来,道:“你先进去吧,不必告诉她我回来了。” 永娘应声便进去了。 我又看了一会儿,才出去处理政事。小枫兴高采烈的嬉笑慢慢变得遥远,直到听不到了,我心里奇异的在连续数月的忧心如焚之后,此刻变得异常宁静,好似阿渡回来了,一切又能皆如从前。 我还未走远,便听见永娘的声音高声喊叫了几句什么。心道不好,立刻转身往回奔,刚到门口,没进院子呢,迎面跑来两个小huáng门,迎头一碰,正撞了个人仰马翻。 他二人没瞧见是我,撞了人也顾不得疼,一叠声直嚷道:“要生了要生了!要生了!”飞跑着便夺门出去了。 我被撞得头晕眼花,爬起来脑子里还是一片昏聩,什么升了升了的? 揉着屁股挪到门口,才忽然反应过来,小枫要生了! 也顾不得疼,我跑的更快了。 小枫! 慌不择路,接连撞了好几个人。 当初就不该往院子里塞上这么些人! 正要紧时候!都堵在路上gān嘛呢! 好容易到了寝殿,还没进去便听得小枫连连呼痛,声音都变了。我着急起来,正掀了帘子要进去,两个太医立刻跪下道:“殿下,不可!” “闭嘴!” 我生了气,扭身吼完便踏了一只脚进去,不防一个宫人就在帘后,手中捧着一盆血水,尽数倒在了我身上。满屋子血腥味道猛然四散。 众人又是一愣,一殿的人都跪下了。离得近的两个御医更是抖如筛糠。唯有帘后的宫人,完全吓傻了,我再次掀帘子,她还杵在那儿。 我都要气得没脾气了。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立刻往里走去。 屋里乱的很,我一进去,宫人婆子全跪下了。 原本还疼得撕心裂肺的小枫正在疯狂叫骂——当然是骂我,一口一个李承鄞。 看见我瞬间抓了块帕子盖住脸。那些痛呼和叫骂都变成了克制的抽气声。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怕我计较?她不会以为我是因为她骂我进来算账的吧? 我正要过去,永娘忙跪下了哀声劝我出去。她说产房不洁,是血腥之地,天子踏入,会沾了晦气。 我冷哼了一声,一面走过去一面道:“该gān嘛gān嘛!再多一句,拖出去…”这时候好像不适合杀人?我猛然顿住。 阿渡就在榻边,好似吓坏了,一面握着小枫的手,一面频频看我,甚为焦急。从前她看我时,眼里总是带着愤怒,亦或者仇恨。此刻全没了。眼底更深处藏着不安。我看懂了,她害怕失去小枫。 其实我也怕。 所以我进来。 我只想看着她,好似这样我的心才能安稳地跳动在胸腔里。 阿渡似乎盼着我过去,又怕我对小枫不利。但我一走到chuáng边,她还是立刻起身腾了地方,甚至一把抓住我的手,塞进了小枫手里。 小枫抓得很用力。 我瞬间就感受到了疼痛。 但我心中居然起了一丝欢喜,好似我终于帮她分担了一点痛苦。 我伸手扯下小枫脸上的帕子,她满头大汗,鬓发全湿,额发更是汗涔涔扭在脸上。方才骂我其实全是qiáng撑,此刻见了我,瞬间两行清泪就下来了。但她疼得厉害,双唇止不住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小枫,你别怕,我就在这儿陪你。” 我握紧了她的手,十指jiāo握,红白一片,也不知到底谁更用力。腾出右手来帮她擦泪,倏然又是两大颗。 我看得心疼,不想接生的产婆却在一边焦急道:“娘娘,您得攒着力气用劲!哭就没力气了!” 小枫也着急,但她痛得说不出话,双唇颤抖,浑身紧绷,像濒死的鱼,瞪大了眼睛只是细细抽气,她甚至控制不了自己落泪,努力想憋回去,泪珠却落得更快了。 “娘娘!深呼吸,用力!” 小枫太紧张,又痛得厉害,全然不懂怎么使劲。众人都着急起来。 “小枫,你们西凉,有耗子吗?”我忽然道。她以为我要说什么正经话,抬眼看我。 “听说你们距离你们西凉国都二十里,有一个耗子dòng。这日到了腊八节,众人都煮腊八粥喝。耗子dòng里一群耗子jīng,也想过节,可惜dòng中果品短缺。耗子国王便令各路耗子去偷些果品香馔。任务都分派下去了,红枣、栗子、花生,并豆子香米都有耗子领令去了。问到香芋谁愿意去,忽然滚出来一个小耗子,细声细气道:‘我愿去。’众耗子见它瘦小羸弱,都不准它去。小耗子便说:‘你们别看我瘦小,但我有一桩巧宗,保管能把香芋偷来。’众耗子一听,奇道:‘什么巧宗,快说来听听?’那小耗子说:‘我变作一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慢慢用□□法,一点一点搬运,也便都偷来了。’众耗子一听,这法子好,便要小耗子变了香芋来看。小耗子摇身一变,竟变作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众耗子都道:‘错了错了,变香芋,怎么变了个姑娘?!’小耗子现了原形才道:你们只知道‘香芋是果品,却不知道西凉国王的九公主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我话音才落,便有几个宫人吃笑出声。 小枫听完,迟疑了一下,才明白我编排她。顾不得疼,又气又笑,伸手扬身要打我,方才使劲,一阵剧痛惹她大呼了一声,小脸皱起来,便是一层大汗。众人都变了神色。 产婆忽然叫到:“露头了露头了!娘娘!再使劲!” 小枫的脸皱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接连落下,她已顾不得旁的了。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在一旁gān着急。 小枫生了孩子,听见小孩子哇哇大哭,原本紧握着的手忽然就松了。陡然失力,吓了我一跳。她实在太累,闭上眼睛,微微颤着唇瓣。就连产婆三下五除二洗好了孩子包来给她瞧,她也只是微微张眼瞥了一眼。 小孩子刚生下来只管哭,我担心吵着小枫休息,吩咐人抱出去了。 都走远了,我才想起来问是男是女。正清理chuáng褥的一个婆子忍俊不禁,道:“殿下真是上心娘娘,竟连小皇子也没仔细瞧上一眼。” 我听了一呆,道:“怎么不是女孩儿?” 产婆也是一愣,“男孩儿不是更好吗?”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嗯……其实我还是更希望是个女孩儿。像小枫一样,多可爱呀。怎么……? 我竟有几分失落。 但我转身看着小枫睡着了依旧苍白憔悴的脸,又感到几丝幸福安安稳稳浮在心头,像冬日的暖阳映着白雪地,满世界都亮亮堂堂光艳明丽。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终于回来了!!! 毕业季真是崩溃,兵荒马乱没完没了。 小枫终于生完孩纸惹。撒花。 第24章 第 24 章 殿中已经清理完毕,小枫卧在chuáng褥之间睡得昏天黑地。我在榻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永娘才轻声道:“殿下可要换身衣裳?” 我一愣,方才竟都忙忘了,此时才觉得衣服半湿半gān捂在身上,着实令人不快。抬手刚脱了外衣,便听见殿外几声喧哗,一群人掀帘子便进来了。 我一惊,慌忙捂上衣襟,现在是什么情况?小枫的寝殿谁都可以进来了?怒目看去,竟是……皇祖母?来得好快! 我后来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来的这么快。 她一知道消息,便命人驾了车马,衣裳都没换,登车便走。半路里一听是个皇子,喜上眉梢,连声叫车架再快些,内侍宫人连连甩鞭子赶马,依旧被嫌弃太慢,这老太太自己抢了鞭子,咻声甩起来,直撵得马儿横冲直撞。御驾的马自然是上等好马,但一直养尊处优,哪儿经得起这么跑?还没到东宫呢,便有一匹好马撞了宫道转角的灯盏,车驾直接脱节了。以至于第二日传出太皇太后闲来无事于宫中纵马飙车的流言。 太皇太后一进门,先往榻上瞧见小枫睡了,这才看我。我宽衣解带的手,停也不是,捂上也不是,正窘迫,踌躇着要出声。她倒是全没在意,上前了几步,目光仍在榻上逡巡。我正奇怪,也往前凑了几步要瞧,不防皇祖母一转身,道:“哀家的小孙儿呢?” 小孙儿?是说我吗?我道:“孙儿在。” 太皇太后登时满脸都是嫌弃,“你都这么大了得有点自知之……”她正要数落我,张口才注意到我衣衫不整,立刻道:“小枫生孩子又不是你生,怎么弄得一身……?这都是啥?”她捻其一角我的衣衫,指着上面红红huánghuáng的秽物道:“鄞儿,你这……掏大粪去了?” ??? 这是亲祖母? 天地良心!我只是摔了一跤又被泼了盆水而已! 不等我辩解,她已经掩住口鼻,压低了声音道:“弄脏了也不知道换身衣裳!就这样还想给哀家的小孙儿当爹?” ??? 谁说我不知道!我这不是正在……???你不进来我都换完了我…… 她说着,出去要看小孩子,片刻不想多待的样子。 不是,皇祖母您听我解释一下? 跟着皇祖母过来的宫人又都出去了,只有永娘替我找来gān净衣裳,目睹全程,此刻已经憋笑到不行,五官都变形了还尽力忍着,好似我看不出来似的。我面色yīn沉瞪了她一眼。她立刻放下衣衫,小步飞奔着出去了。 帘子还没放下,便听见一声没忍住的嗤笑传来。 能不能给点面子……跑远再笑? 好气哦! 偏我还发作不出来? 众人都走了,我竭力平静了一下心绪,终于换了身gān净衣裳。正要去找太皇太后,小枫醒了。 她睁眼瞧见我,唇瓣嗫嚅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无奈嗓音嘶哑,只听见几丝空气在喉舌间滑过的粗糙声响。 我倒了杯热水,扶她起身,慢慢润了唇舌。几滴水从唇角滑落,我俯身帮她揩gān,忍不住轻轻吻了她一下。 “小枫,很累吧?想不想吃点什么?” 她的唇角慢慢扬起一丝笑容来,慢慢挣扎着坐起来,仍是要水喝。这次她喝得又急又快,一杯清水转眼便见了底。 “还要?” 她擦了擦嘴角,摇了摇头。 “可要吃些什么?” 摇头。 “那继续躺一会儿?” 永娘听见说话,端了汤汤水水进来。 我一见她,脑子里便响起方才那声笑,眉头一跳,浑身不自在,面色便有几分绷不住了。她倒是乖觉,搁下汤药,服侍小枫吃药喝汤,又进了些肉羹,全程低着头,一眼也不瞧别处。 小枫吃好了,擦了擦嘴,冲着我眨了眨眼睛。她指了下自己的肚子,双手圈在胸前做了一个抱的动作。 我道:“没吃饱?那你多吃些?”我见呈上来的盘中还有一碗肉羹,端了递给她。 她一面摇头,一面放回盘中。 又冲我比划了一遍。 我还是没看懂。 小枫着急了。我看得出来她在用眼神骂我笨,但我真的没看懂啊…… 耐着性子比划了第三遍。 永娘忽然道:“娘娘是想抱孩子……”迅速抬眼瞧我,触到我的神色又立刻缩回去,吐出了尾音:“……吧。” 她说完,又去看小枫。两人一对视,立刻像开了什么开关,同时笑起来。 我的脸色更难看了。 太皇太后听说小枫醒了,正好抱了孩子过来,“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小枫接了孩子,他已经不哭了,在奶娘的帮助下小心翼翼被小枫揽在怀中,轻轻碰了碰他皱巴巴的小脸。 太皇太后坐下,同小枫逗了好一会儿孩子,阿渡和永娘也在旁边挤着。一殿和畅欢乐,只有我!像个外人!被嫌弃! 好不容易挤进去,太皇太后一见我,便道:“鄞儿,换完衣服啦?” “回皇祖母的话,换完了。” “换完了怎么还没走?” 我嘴角抽了一下,勉qiáng扩大了面上的笑容,道:“皇祖母,我来……抱儿子。” 这下总不能赶我走了吧?说着就要伸手去,还没碰到那小子一个衣角,就被打掉了手。 太皇太后看着小婴儿头也没抬,道:“我吩咐人给小枫炖了滋补的汤,你快去端了来。” 我应声便去了。 走了一半才想起来,东宫是没人了?叫太子端汤??好像哪里不对吧? 但我已经走了一半,折回来不太合适? 正好裴照迎面走过来,我招了招手,道:“裴照,你快去厨房,把太皇太后熬的汤端来。” 裴照还在愣神,我已经风一般往回走了。 碰到几个宫娥,我才想起来,端汤这种事,直接吩咐宫人就好了,叫什么裴照啊……gān!我一阵懊恼,又往厨房去,远远看见裴照,端了好几个汤羹碗碟在盘子里,快步走来。 我一指那几个宫娥,道:“裴照,你不用端了,叫她们去。” 那几个宫人接了碗碟跟着我就走,裴照连声叫住,“殿下,这不是给太子妃的吗?” 我一愣,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他指着另一条路,道:“殿下,走……反了。” 我听见那几个宫娥低声笑起来…… ……总之……好容易走到了,我端了汤进去。皇祖母和小枫说着什么,众人都在笑。 我也笑起来。放下汤,便听见皇祖母道:“你看,我就说鄞儿高兴得都傻了吧,竟把茶盏当小碗拿来了。” 我正乘汤,低头看向手中……还真是只盏……但这不是应该怪裴照吗?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嗯……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恢复日更!!预期五一假期能够完结!!!比心!!! 第25章 第 25 章 小枫生了孩子,自然满朝皆贺。为免迎来送往恭贺之扰,一应拜帖贺礼全送到了书房,堆积如山,带累得两个东宫内管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小枫的寝殿并不因此就真的清静了……因为太皇太后不肯走,还争着给我儿子起名字! 父皇姗姗来迟,一进门就看见我和老太太一个黑脸一个红脸,面面相觑,剑拔弩张。 “这是…?” 我俩都没说话,小枫嗓子不好,也没说话。永娘看了一圈,才回道:“太皇太后和殿下正商量着给小皇子起名儿呢!” 父皇过去看了看孩子,道:“和鄞儿真像。” 皇祖母听了,瞧了我一眼,慢悠悠道:“哪里和他像了。明明跟小枫一个模子印的。” 父皇顿时黑了脸。我见他吃瘪,竟莫名有几分高兴。 太皇太后继续道:“都说了跟你们不像,就别跟哀家争了。这是头一个重孙,自然我给起名儿。” “这还是我头一个孙儿(儿子)呢!”我和父皇异口同声道。 老太太一愣,“那又怎么了?我老太太还能活几年。你们要起名儿啊,多生几个。这个,谁都别跟我抢。” “皇祖母,这就是您不对了。从小枫有孕我就准备上了……” 太皇太后抬眼瞥了我一眼,道:“哦?这么巧?我也是!” 随即摸了两把小婴儿的脸,一脸慈祥道:“咱们以后就叫‘鄮鄮’啦。” “茂茂?帽帽?冒冒?哪个字?” 太皇太后抱起孩子,噘嘴冷哼道:“还有哪个‘鄮’?自然是‘鄮县’的‘鄮’!就在鄞州之南,你□□父出生的地方。” 说完她又逗着小孩,轻声细语道:“小孙孙乖,你父王太蠢笨了,咱以后不跟他玩儿。” 不是,皇祖母,名儿不给起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离间计呢? 鄮鄮、鄮鄮的名字是叫开了去,皆大欢喜。 众人都以为名字就这么定了。但我多留了个心眼,皇室宗亲凡有新生儿,须上报宗正寺,造金册、入玉牒。这还不得我来?现在么,反正小家伙也听不懂,太皇太后叫得高兴便随她去吧。 东宫热闹了好几天。一连数日没处理政务,案上已是堆积如山。幸而这些年,朝政还算清明,就算偷懒几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倒是内官清点贺礼入库的时候,在案上发现了一对儿白玉鸳鸯佩,未见名帖贺词,不知如何处理,呈到我面前了。 彼时小枫已经入睡,我遣人唤来阿渡。她一见这玉佩,神色不变,只莫名看了我一眼。 “顾剑叫你送来的?” 她点头。 “什么意思呢?” 阿渡要了纸笔,轻飘飘写下数行字来。 大意即,顾剑曾数次救她,又因东宫大火,内外伤势严重,虽然四处求医问药,但也仅仅只是保住了一条小命。武功只怕再难如前,况几经波折,身体极差,她求我放他一命。 我点头允了。 她才掏出一方小笺来。上面只写了四个小字:唯望君安。 是顾剑的笔迹。 “你回来这么久,怎么不给她?” 阿渡看了我一眼,搁笔垂首不语。想是不愿意说。 我疑惑了一下,才道:“你喜欢顾剑?” 她不意我忽然撞破了关窍,猛然抬头瞪我,眼中一片慌张。随即便听得拔剑出鞘之声。 我没有躲,仍坐在原处,自然那剑下一秒便横在我的脖子上。 我感到阵阵凉意从剑身缓缓侵入我的脖颈,像是一丝秋意寒凉,陡然钻入毛孔之中。 我轻轻笑起来:“阿渡,我以为赫失死后,除了小枫,你不会再为第二个人拔刀相向!” 她听了此话,怒气一顿,手中的气力便不那么稳当了。 我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夹走剑身,沉声道:“这把剑,还是顾剑拜师学艺那年,我亲自督着宫中的能工巧匠锻造的。剑身薄韧,削铁如泥,既无纹饰,亦无铭刻。无他,便于贴身而已。这是他救命的剑,既能给你……阿渡,你原谅了吗?” 我推开剑身,阿渡执剑不稳,悄然垂于身侧。听了我这三言两语,片刻已是泪流满面。 她大约想到了赫失,想到了二十万突厥人奋战身死的夜晚。若说小枫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阿渡却是亲身所历,片刻不能忘怀。 可是她同小枫一样,孤身远离西凉之后,不仅大仇未报,且身心俱陷仇敌。 天意弄人,谁能逃得过呢? 阿渡即便是哭,也无声无息,只是任泪水肆意涌出,此外无甚响动可言。她甚至连抬手擦泪,都没有。 我想起很久之前,我还没想起这些事来,阿渡在我眼中,不过婢女而已。她时常冒犯于我,带着无比的怒气与敌意,面上自然冷冷的,满是凶狠。因此我对西凉女子印象很差。数次想将阿渡逐出东宫,然而小枫不许,数次维护于她,言语之间一直都拿阿渡当妹妹看。 值得庆幸的是,我到底念着她千里迢迢,身边只这一个可靠的人,虽然永娘是我千挑万选给她的,到底又隔了一层,我怕小枫难过,又想阿渡毕竟只是孤身一个女子,最终也没舍得痛下杀手。 也或者……是因为赫失。我总存了一份愧疚。 这些幽微隐深的心思,不该存在心头。 我早知道帝王的一生,是孤家寡人的一生。但活了二十年,每每想起,那几分遗憾怅惘始终难以磨灭。像是明珠蒙尘,未见得它就不是明珠了,但总叫人挂了几丝郁郁在心上,不得安宁。 尤其一见着阿渡,心头总要勾起这些。 像是一份拟好的罪状,日日张贴在眼前,令人回避不掉。 如今这状子上写了别的故事,不止仇恨,而是爱恨纠葛。 如蒙大赦一般,我竟暗自舒了口气。 又过了几日,我想了又想,还是将那两块玉佩拿到了小枫面前。 她见了,先是一愣,面色一变,道:“你把顾剑怎么了?” 我把顾剑怎么了?——听起来我在小枫心里是个很恶劣的人? 我能把他怎么……唔,我好像确实……? 我立刻笑了一下,道:“这是贺礼。” 我怕小枫误会,特意补充道:“小枫,他很好,真的。” 小枫接过玉佩,摩挲了一下,抬眼疑惑地看我。 我心中一虚,正要说点什么掩饰一下,鄮儿忽然在怀里咧嘴一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嘿!好小子!果然是我亲生的!父王爱死你了! 第26章 第 26 章 一过白露,气温便下降得很快。已是中秋时节,满城的桂花尽皆开了,冷秋略带了肃杀气息的冷冽空气,杂糅着桂花暖晕晕的味道,令人jīng神舒慡。秋季又是丰收的季节。各地陆陆续续上奏了今年各类粮食作物的情况,一年风调雨顺,又无战事,自然情势一片大好。又因新添了皇子,且是小辈中头一个,谓嫡谓长,因此鄮儿上了玉牒之后,我特意颁了诏书,以告天下之喜,免了一年的赋税。因此才至中秋,满朝上下都洋溢着欢喜,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唯一不太开心的,大概只有皇祖母了。 原因无他,鄮儿上玉牒的名字是“李穆”。 诏书一颁布,太皇太后便把我叫到宫里。我寻思这太太定然得骂我一通。怎么办呢?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机智地抱了鄮儿进宫。小枫不放心,忙忙收拾了几件小儿衣裳,也跟着一起。 还未进门,便听见老太太在殿内摔杯子的声响。这是……下马威? 这人怎么年纪越大越幼稚呢? 果不其然,我一露脑袋,皇祖母立马顾左右道:“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 显然准备了一大串说辞,摆了十足的架势,正要开场,一见着怀里咿咿呀呀的鄮儿,顿时全忘了。 太皇太后接了鄮儿搂在怀中,细细摩挲着他那双嫩白滚胖的小手,一面笑着,一面道:“小小孙儿,来,给太奶奶笑一个。” 鄮儿不理,张圆了眼睛四处打量,两只乌黑的眼珠瞄瞄这看看那,也不哭,嘴里还不住哇啦哇啦说着什么。 只要有鄮儿的地方,其他人自觉变成隐形人。我和小枫都不例外。甚至……□□母连赐座都忘记了。还是太后宫中的女官,看见小枫在一边站着,命人搬来了一把宽宽的胡chuáng,还细心铺了松软的一色慡白狐狸毛集裘。小枫应声坐了,微微笑着喝水,眼睛就没离开鄮儿一秒。 我等了半晌,那女官安置好小枫,竟不睬我,也围上去看小皇子……一群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就没人注意一下,太子还站着的事情吗? 我算是明白了,自从鄮儿出生,什么太子皇帝,全都靠边站! 还不能生气——生了气也没人理你。 我站了一会儿,最终往小枫边上蹭了蹭,道:“小枫,你累不累?” 她扭头过来,看见是我,立马又转头回去,仍盯着太皇太后怀中的小人儿,心不在焉道:“不累。” 我站得更近了,故意贴近她,道:“我累了。” 鄮儿忽然伸手,拽住了皇祖母上衣上的一朵绣花,一个劲儿往嘴里喂。模样稚气憨然,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小枫亦是勾唇一笑,像是自己受到众人夸奖一番。全然没留心我说的话。 我凑到她耳边,重复了一遍。许是离得太近,呼吸滋扰鬓发,使她感到细微的痒,情不自禁扭了一下脖子,正好撞在我鼻子上。她立刻侧头看我,扬着一弯细眉,没好气道:“你累你就回去歇着,在这里添什么乱!” 好,现在我很确定,亲奶奶不是亲奶奶,亲媳妇儿也要跑了。 我俯身,握住小枫的手道:“你陪我。” 她一面抽手,不耐烦瞥了我一眼。好吧,其实是免费赠了我一记白眼,道:“我要陪着鄮儿。” “鄮儿有这么多人围着呢。”我不满道,“你还担心什么?” 这次小枫终于正眼看我了。她面上生出一些愠色,但神态仍是温和的,道:“李承鄞,你就这么当父亲的?” 小枫近来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气闷,彻底不开心了。 都是头一次为人父母,为什么小枫上手这么快!我!李承鄞!七岁就开始勾心斗角打怪升级了!天底下从来没有搞不定的事情!除了给熊孩子换尿布! 小枫这是生了个啥……?妥妥来克我的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我抢小枫的人会是我儿子。现在非常后悔算计小枫怀了孩子。但是怎么办!又不能塞回去。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又默默调试了一下声线,尽可能低沉而又可怜巴巴道:“小枫,我好像生病了,你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气息温软,扑到她脖颈里,也不知为何,两个人之间忽然窜出一些燥热,倒真像是我有点儿发烧。 小枫楞了一下,半信半疑。右手覆上我的额头。停了一会儿,道:“好像是有些热。”继而转脸随意指了一个宫娥,道:“太子病了,去请个太医来。” 小枫行云流水这一系列的操作让我目瞪狗呆,插不进话。 完了,得装病装到底了。 她吩咐完,还非常贴心让了一角胡chuáng给我。又命人倒了杯热茶给我。 随即继续看她乖巧可爱的儿子去了! 我握着那杯茶水,心想,还行,怎么说也和小枫坐到一起了,胳膊贴胳膊,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夹杂着牛rǔ的甜味时不时飘过来,免不了叫人分心,意乱神驰。我搁下茶水,手从她后背揽去,整个人都贴了过去。 她微微一僵,转首看我,带着一丝薄怒,小声道:“李承鄞,你坐就坐,怎么还动手动脚!” 许是殿中人多,她很不好意思,话没说完耳根已经爬上羞赧的颜色。 旁边一个离得近的宫娥听见此话,免不得面上绯红迅速看了我二人一眼。被我瞪回去,立刻又受了惊吓般,面色发白。 我不做声,手往腰腹移去,不紧不慢。怀中的人越发着着急,频频咬唇瞪我,七分羞,三分恼,面上飞红一片。像是小女儿欲说还休一般。小枫极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她愈是着急,我愈是心中愉悦,自然不肯放过她。直到她神色之间真有几分生气了,我才轻声道:“小枫,你陪我出去走走。”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她出去了。 殿中热闹,又人来人往,几乎没人留意。倒是永娘,不知出去取了什么东西来,迎面碰见我们。小枫还在同我拉拉扯扯,面上含羞带怯。这一碰面,三人面面相觑,气氛陡然几分尴尬。永娘亦红了脸,不知道该回避还是该行礼。一脸纠结,片刻之后才忽然开口道:“殿下,娘娘衣着单薄,奴婢去取件外衣给娘娘……”说着飞奔一般进殿去了。 小枫被这一吓,她盯着永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也不同我拉拉扯扯了,回头甩开我的手,径直赏了我一记白眼。 我跟上去,仍牵她的手,道:“小枫。” 她不理我,一个劲往前,看见路就走。大约真生气了。 我上前几步,从后面抱住她,道:“小枫,你生气了!” 言语之间没来得及收敛的高兴情绪立刻引来她的不满,伸手就要扒拉我紧紧箍住她的双手。 我道:“小枫,我生气了。” 她闻言,停下动作,偏头看我,眉头微蹙,带着疑惑。 我低头啄了她一下,道:“小枫,在你心里,鄮儿很重要吗?” 她想也没想,点头称是。 “所以我生气了。他不能比我重要。” 小枫倏然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道:“李承鄞,你幼不幼稚?鄮儿是你儿子。” 我正色道:“儿子也不行。” “他还那么小。” “长大了更不行!” 小枫笑得花枝乱颤。 “还笑?” 她停了一下,要说什么,一张嘴又笑起来,完全止不住。 我失了耐性,右手揽握肩,左手揽腿,一把打横抱起她。吓得她一噤声,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李承鄞!你gān嘛?” 我不理她,抱着她径直往前走。 穿过回廊,就近有处殿宇。进去才发现分外眼熟。 我道:“小枫,清云殿。” 她环顾四周,脸色更红,随即挣扎着要下来。 “小枫,别动,你最近胖了,我抱不住会摔的。”说着我朗声大笑起来。 小枫恼了,挣扎得更厉害。我就是不肯放手,被挠了也不放手。 “李承鄞!你放我下来!你放不放手!” 嬉笑间已步入内殿,我停在榻前,忽然正色道:“小枫,我不会放手的。一辈子都不放。” 她明显一愣,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我放在榻上。她见我欺身而来,顾不得旁的,一心只想开溜,被我堵住去路,佯装恼怒道:“李承鄞,光天化日,你想gān嘛!” “我……”我笑起来,将她拖回榻上,拿指腹细细描摹她的唇瓣,道:“当然是……想要你。” 随即俯身,吻住她柔软的唇瓣,趁她失神之际,舌尖轻轻用力,倏然滑了进去。才触到,小枫便面烫身软,溢出一声婴宁。 就在我手脚并用,拉扯彼此的衣裳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几声嘈杂,便有人推门而入。、小枫大惊,瞬间滚进被褥里,只落了一缕秀发在外。 我黑脸看向来人,是几个洒扫的宫娥。她们显然没料到殿中有人,更没想到是我。一个个呆若木jī,直愣愣看着我。 我理了理衣裳,道:“还不出去?” 为首的那个才终于反应过来,拉扯了两把其他人,迅速出去了。 我把小枫从被褥之中捉出来。她还一个劲捂着自己仅剩的衣衫,恨恨道:“李承鄞,丢死人了!” 我挑眉,道:“她们又没看见你。” “你!” 她气急,抓了几件衣裳又要开溜。 她是属老鼠的吗? 我把她捉回来,按回chuáng上,道:“小枫,不许跑。” 轻轻亲吻,流连在耳畔,我沉声道:“我想要你。” 两个人的呼吸都粗重,jiāo缠在一起。 “小枫……小枫……”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节日快乐呀 第27章 第 27 章 中秋之后,将近年底。我见冬月闲杂事少,又无节假,便将拖了很久的登基大典提上了日程。自父皇“称病不朝”已将近一年,总这样拖着总不是个事儿,由是拟定了一个良辰吉日。礼部早已准备好了各项事宜,帝王冕服仪制都是现成的,因此并不费事。从昭享门外的具服台更换了祭服之后,便从左侧进入祭天丘坛。台中设有拜位,柴炉焚香,随着青烟袅袅升起,礼官一声唱喏,众人皆跪,在“始平之章”的雅乐声中,迎祭苍天。再跪,上香。又至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再次叩拜。随后回到坛中,三跪九叩。再奠玉帛、进俎。其次奏三乐,献三舞。由光禄寺卿奉上胙肉,皇帝受胙,三拜,再行九叩之礼。撤馔,祝祷,焚烧祭礼,礼成。 起驾回宫之后,即颁发继位诏书,大赦天下。宫中举行宫筵,以受百官朝贺。 为免程序冗杂,几乎是同一天,小枫以皇后仪制入主后宫。随后同我一起,端坐朝阳大殿,接受百官及下属各藩国的朝贺。 虽说是坐着,但朝服绣玉描金,层层叠叠,着实繁重,又必须一直保持肩背挺立,身姿端正庄肃,面上还要维持得体的笑容,一天下来,两人都累得浑身麻木了。待宫筵散了,我俩是胳膊不是胳膊,腿脚不是腿脚,浑身酸痛,别说洗漱,一根汗毛都不想挪动。 小枫摊在榻上,任凭永娘摘掉凤冠钗环,发髻束得严实,此刻拆掉,拽了好些碎发下来,小枫疼得龇牙咧嘴,道:“李承鄞,凤冠太重了。” 永娘放好了一支珠花,回身小声提醒道:“殿下已经登基为帝,娘娘该换个称呼了。” 小枫嘟起嘴,扭头看我,假发髻拆了一半,正巧被一支步摇的流苏勾住,拽得她一声轻呼。 我实在看不过眼,侧身扶住她的脖子,道:“我来。” 胳膊穿过她的脖颈,将小枫的脑袋稳住,颇有耐心一点点去疏离那些乱发。 小枫身上的脂粉味道窜进鼻腔,她在我怀中,一瞬不瞬盯着我的下巴看,睫毛轻颤,便有几分勾人。 我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接着永娘的话道:“小枫,虽然我登基为帝,但是我们之间,像从前一样就好。你不必如后宫女子一般,依附皇权,活得小心又卑微。” “我一直都知道,你只不过想要一个人,陪你在西凉,放马、牧羊。纯粹的活着。但这样简简单单愿望,因为我的出现,也许这辈子都实现不了了。什么皇后公主,什么权势富贵,其实全不是你想要的。甚至你会觉得……它们是沉重的枷锁,是不堪忍受的负累,压得你喘不过气。但是小枫,即便身在宫廷之中,我也仍旧希望你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希望能够在层层身份的包裹之下,保护好你的纯真和赤城。所以……你不用努力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开开心心活着,就好了。” 手中珠钗已是最后一支,小枫的长发散下来,铺满了枕席,艳妆未卸,眼中起了水雾,衣衫凌乱,像是被我禁锢在怀的一只异域妖jīng。 我低头吻她,她躲了开去。眼角眉梢染笑,道:“李承鄞。” “嗯?”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也能溜出宫去吗?” “嗯。”我吻了她的脸颊。接过宫娥递来的帕子,轻轻擦去小枫眼角的脂粉。 她闭眼躲了一下,我道:“别动。” 她闭着眼笑起来,握住我的手自己擦眼上的金粉,嘴角挂着一丝得意,问道:“喝酒听曲儿也行?” “嗯。” “打架斗殴也行?”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 “那……喝花酒行不行?”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眯了眯眼,没说话。 她等了半晌,睁眼道:“行不行?” 语气柔腻,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她被我看得心虚,重复问了一遍:“到底行不行呢?” 我勾唇慢慢笑起来,沉声道:“当然……不行。” 她立刻追问道:“为什么不行!” 我还在寻思正当理由。她乌黑的眼珠一转,神情雀跃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我找小倌儿?” 我瞬间黑了脸,抬手扔了那方帕子,正中脸盆,几滴水溅出来,吓得一群宫娥全跪下了。 始作俑者分毫不怕,嘻嘻哈哈笑起来,继续道:“你是不是没见过那些小倌?他们不仅长得好,还很会说趣话,懂的又多……” 她似乎感到了我周身冒出的危险气息,忽然停住了,带着揶揄的神色仔细盯着我。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头对着一脸忧惧的永娘道:“传朕口谕,命金吾将军即刻搜查上京各大青楼jì院、勾栏瓦舍,凡有男jì者一律遣散,以后上京,不,全境!不得有男子经营烟花之务。违者,钥刑,流放三千里。” 我说完,盯着怀中的人儿,道:“长得好?有趣?懂得多?嗯?” 小枫阻止不及,此刻有几分气闷,面上带了恼怒,又生气又好笑,大大翻了我一个白眼:“李承鄞,你至于吗?” “至于。” 我想了一下,补充道:“以后想出宫,可以,但是必须带上我。” 小枫立马小声嘟囔道:“那还有什么意思……?” “嗯?”我握住她的下巴,迫她直视我,道:“你再说一遍?” 她的目光闪了闪,忽然窜出一道狡黠,“李承鄞,你是不是吃醋了?” 她还要说什么,我堵住她的嘴,右手已经滑进了她的衣衫。她挣扎起来,衣衫拉扯间半遮半掩,反叫我更顺利得逞了。累了一天,她其实没剩什么力气,推不开我,索性不动了,由着我的性子,褪去衣衫,予取予求。 小枫一身薄汗,渐渐受不住,眉头轻蹙,低声求饶。眼角眉梢藏不住情动之色,叫人看了更是眼热。我稳住她的细软腰身,加重了力道,随着灼热的呼吸落下,小枫情不自禁勾了腿,仰起脖子,连声□□,便有一层热汗沁出。 她唇瓣微张,喃喃道:“顾小五……” 我陡然停住,“你……说什么?” 她睁开双眼,噙着水雾,长久看着我,目光如有实质,含着欲望,一寸寸检索。终于抬手,攀上我的脖颈,用力拉下,吻住了我的双唇,生涩地啃咬起来。 “顾小五……我叫你……顾小五……李承鄞……你应不应?” 我心间的温柔像是要溢出来,细细吻她,一遍又一遍描摹她的双唇,“小枫,我爱你。” 小枫慢慢喘匀了气息,哑声道:“你是谁呢?” 我亲吻着她的额角,沉声道:“我是顾小五,我爱你。” 又亲了她一下,道:“我是李承鄞,我也爱你。” “总之……小枫,我这辈子,始终爱你且只爱你一人。” 我说得郑重,她已经很困倦,仍睁了眼定定地看着我。道:“但你……是帝王啊……” 我拿鼻尖轻轻触着她的,笑起来:“不纳妃,不选秀,不废后。” 她一怔,似不信。 “以帝位起誓。”我道,“可还满意?” 她还怔愣着,我的吻流连往下。 “小枫,我不满意,再要一次,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撒花 后面可能不定期更新一点甜甜的番外。 这篇文写得断断续续,非常感谢不舍不弃追到现在的朋友们。 并不是职业写文的人,所以经验不是很多,有一些小瑕疵。不忙的话,也许之后会开新坑,或者填一下旧坑。 想要TXT的可以微博(ID是[等着被碾碎但无法彻底消失]或者[纸上偷生而已])私信我要。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