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荆】乱流 作者:光幻视 本文算盟主线结局后续,时间点为天龙教之战三年后,谷月轩辞盟主之位而去,终于遇见了最想找的人,一道卷入江湖庙堂之暗流,开始千里护嫖(没错)追师弟。 第一章 一、 到了秋末初冬的时候,江南的雨也少了那份惯有的缠绵,带了些直浸肺腑的凉意来。 虞山脚下,一条幽径穿过茂密竹林,直通南北。纵使外头落了一天雨,道上之人也不见得少,驱车的驱车,赶路的赶路,偶有行人想歇歇脚,便会摘了斗笠走到路边来,坐进这竹林深处唯一一处茶棚,喝口热茶暖暖身。 那棚子不大,靠七八根粗实的旧竹支着,顶上覆有寥寥数片枯黄的芭蕉叶,勉强遮了七分风雨,底下统共放了三五张方桌,其中一二还半淋在雨里。 而最靠外那张桌边,正坐着两个人。 正南位上坐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形容刚健,眸光自有一股不同常人的锐利。他手边桌上正压着一柄阔口长刀,刀锋未对人,可仍不免散发着凛然寒气,叫人无法逼视。 在他右手边坐着另一男子,一身简朴布衫,正默默然举杯饮茶。那人看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眉目却是极为沉静的,那静意甚至凝住了头顶不断倾泻的雨水,化出点微暖,连带着咫尺之畔那刀锋之冷都被压下了几分。 边上那年长些的男子朗声大笑起来:“谷盟主,一别数年未见,老夫倒没想到会在这小道上碰见你。” 那青年微微一笑,摇首道:“陆总镖头,月轩早已卸下盟主之位,眼下不过是江湖上一闲散人,能在旅途上偶遇故交前辈,才是幸事一桩。” 陆镖头重重一拊额,道:“瞧我这记性,我又给忘了,前些日子东方盟主还来找过犬子,看小盟主那样子,最近好像忙得很吶。也难怪,谷盟……谷大侠也想必听过那狂刀客之事吧?” 谷月轩手握茶杯,沉吟道:“略有耳闻。” 陆镖头愤愤道:“那家伙也不知是何来头,突然冒出来就给东方盟主下了战书,非要逼他出来一战不可。日子就定在十一月半,这马上武林大会在即,东方盟主可不得忙得焦头烂额?” 谷月轩沉默片刻,道:“总镖头不用太过担忧,我那未明师弟行事缜密,身边又有忘忧七贤相助,此番想必心中有数。” 他离谷日久,说毫无牵挂断不可能,然而比起东方未明,他心中仍有其他更大的挂碍。 陆镖头笑道:“这倒是,东方盟主是什么样的人,怎会惧怕这区区无名刀客。倒是老夫多虑了。谷大侠不必介怀,来,咱们以茶代酒,干上一杯!” 谷月轩举杯相碰,仰首饮尽手中粗茶,看陆镖头连豪饮时手都未离桌上刀柄三寸,加上另一桌上四五名青壮镖师全神戒备的模样,心中便明白了个大概。 这一趟镖能遣得动金风镖局的总镖头出马,那么被其他镖师团团围住的木匣子里装的东西,必定关系重大。 自他卸下武林盟主位,将逍遥谷掌门印寄于东方未明处那日起,已过去了大半年。这几个月他远离江湖纷争,虽是居无定所,倒也乐得清闲。既然当初便打定主意要做个闲人,一般的江湖事他都不会插手,更不会主动问询。 倒是陆镖头见他在侧,眉宇间的紧张之色淡去了几分。 毕竟有昔日的逍遥拳不平、又是前任武林盟主的谷月轩在,就算真有人打这趟镖主意,动手前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他们这一盏茶吃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外头的雨声仍不见歇。方桌的一小半被水浸成了深褐色,泛起来的陈旧木头气味混着雨里的泥土味,不停往鼻子里钻。 谷月轩的衣袖也湿了半幅,他仍端端正正坐着,低头轻晃了晃手里的茶杯。 一滴雨水落入了那半杯残茶里,发出轻微的“噗”一声响,紧接着又是一滴,漾出浅浅涟漪。 就在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首先飞过来的是一双筷子,直直插向陆镖头的咽喉。 刚刚还在盯着杯子看的谷月轩站了起来。在那筷子飞出一臂距离的那一个刹那,他做了两件事,首先是拉了尚且愣着的陆镖头一把,其次,是收指成拳,将手里的杯子轻轻顶了出去。 疾飞出去的杯子替代了陆镖头的脖子,恰恰撞上那一双竹筷。随着一声脆鸣,茶杯被那筷子直穿而过,细细的瓷渣迸射开来,而与此同时,那筷子也落到了地上,断成了十数截。 不知是谁在边上喊了句:“动手!” 谷月轩面前,忽地多了一条黑漆漆的扁担。 手执扁担的人方才就坐在邻桌,看起来不过是个老实的乡间老农,可如今那张质朴的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属于老实人的狠辣,每挥一下扁担都是冲着谷月轩的脖颈和心口,像是恨不能立时从他身上剜下血肉。 然而谷月轩不惧。他不用兵刃,一双手却比寻常凡兵都要好使,双拳冷硬似铁,身法又带着逍遥谷一脉的轻灵,格挡与腾挪之快,足叫那手持扁担的恶徒近不了身。 除了那朝他急攻的扁担客,还有两人围着陆镖头,另外三人则扑向其他镖师。 陆镖头也已拔出了长刀,以家传崩云刀法御敌。围攻他的两人一男一女,乍一眼看去上了年纪,男的使一双铁拐,女的手里握着的正是那一盒竹筷。 这些人,都是刚刚在这茶棚里悠闲喝茶的人。他们好像一直都在这里,像是守株待兔一般,看着从谷月轩和金风镖局的人一前一后踏入这块弹丸之地,再等到恰当时机,发动这一场筹划已久的进攻。 这些人武功皆是不俗,不消片刻那几位普通镖师便中了招,两位被人用斗笠割了喉,鲜血无声喷涌出来,他们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就一前一后仆倒在了桌上。 陆镖头拼命舞着手中长刀,与那铁拐连击三次,虎口已沁出血色。他且战且退,目光未曾离开身侧桌上木匣,口中喊道:“护镖!” 尚还活着的两名镖师不顾身上惨痛,拼死扑过去,一人被竹筷钉穿咽喉,却仍蠕动着爬行了数尺,等手指触到木匣时才气绝身亡。另一人胸口被锋利的斗笠连斫三次,硬生生扛着没倒下,比那群贼匪更快摸到了木匣,用最后一口气将那匣子扔到了总镖头手里。 陆镖头一手执刀,另一手护着木匣,瞬时成了屋里其他所有敌人的目标。 见其他镖师纷纷遇难,谷月轩心中焦急,然而那武功最高的扁担客偏偏难缠得紧。看出他有所分心,扁担客攻势愈烈,手中扁担高高举起,抡圆了便是狠狠一劈。 那一招劲风直袭面门,谷月轩仔细瞧着,倒是看出了点端倪。 那人以扁担为武器,倒像是要遮掩着真正的武功路数。 在那条黑漆漆的扁木上,他感到了凶煞的刀意。 他终是看清了那招式的来龙去脉。 谷月轩抬手,掌中蓄了捭阖天地之力,动作看似缓慢,实际却迅如雷电。他那一拳,让那劈下来的扁担顿在他的顶上尺余,再无法前进分毫。 刹那间,那根无坚不摧的扁担像是承受不住他一拳之击,从一端开始,震颤不停,终是脱手而出纵向裂成薄薄数片,其中一片乘着力道往后疾射而去,正好击中那扁担客的前胸。 遭了重重一击,那扁担客吐出一口鲜血,脱力倒地。 谷月轩没有余暇犹疑,他凌空抓住了其中另一根最粗的扁担碎片,跃至陆镖头身侧,直抡开去,将拳掌之风蕴于那木条中,大开大合,将剩下的匪徒一一扫倒。 陆镖头已负伤不轻,手中仍抱着木匣不放。 谷月轩扫完敌人,一把拽住陆镖头,道:“我们走!” 这时当中传来一声清喝:“走不得——” 谷月轩顿住了。 他感到了一股新的澎湃的刀意,穿林乘风而来,将雨幕逼开一线,甚至连周遭翠竹都禁不住那力道,朝两侧弯了腰身—— 一身布衣的青年微微蹙了眉,将陆镖头护在身后,掀开衣摆,足尖蓄力,将一侧木桌踹得飞起了丈余。 木桌在空中急速旋转着,直到与那刀意正面相撞。 那窄窄的桌子无声无息停了下来,像是被前后两股力道温柔地托持着,不带一丝轻晃地慢悠悠落了地。 那桌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丝极细的刀痕,整整齐齐,从正中剖开。 刀意未散,于是木桌仍直立不倒,连飘飞的雨水都一丝未漏到桌底。 这时竹林里才响起了轻轻的马蹄。又有十多人聚拢过来,将茶棚外头的两人围在了中间。 谷月轩立在原处,望着最前头马上刚刚收刀之人,朗声道:“十三路绝刀的第十三路,实在名不虚传。看阁下一身锦衣,莫非便是昔日绝刀门的大弟子,如今的缇骑右统领,夏侯与大人?” 细细看去,马上那人眉目间倒当真和那夏侯非有些许相似,只是更为阴沉乖戾一些。他见谷月轩认出了自己身份,便也故作客气地轻轻颔首道:“不知谷大侠也到了这里,方才多有得罪。我等是听闻此间有打斗声,这便过来看看,才知是有贼匪闹事。” 谷月轩点头道:“如此,我便和陆总镖头多谢缇骑大人关心了。” 言罢他便转身欲走。 夏侯与喝道:“且慢。陆总镖头这趟镖,里面有朝廷钦犯留下的罪证,还请交还予我。” 陆镖头猛地回头,张口骂道:“我看方才劫镖之人,压根就和你们是一伙的。” 夏侯与不置可否,只盯着他怀里的木匣,露出一副志在必得之色来。他又看了看谷月轩,道:“谷大侠是明白人,逍遥谷与令师弟同朝廷一向交好,想必懂得其中关切。” 谷月轩仍是挡在陆镖头身前,淡淡道:“谷某乡野之人,恐怕不懂夏侯大人所言种种关切。我只知晓,这是陆总镖头与一众兄弟以身相护的镖,江湖之人信义当头,陆总镖头一心护镖不失,在下便尽力护他无事。” 夏侯与沉下脸色,眯眼喝道:“谷月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趟镖我们要定了。我只问你,让,还是不让?” 谷月轩仰头望着他,拂了拂衣摆上的雨水,轻声吐出二字:“不让。” 第二章 二、 他那一声朗朗地落地,震碎了凝在那木桌上的最后一丝刀意。窄旧的方桌终是裂成了齐整的两半,砸落进雨水里,发出轰一声响。 与此同时,围着他们的缇骑也似是得了号令,纷纷亮了兵器。 谷月轩立在原处,一手成拳背于身后,一手摊平护着已负伤不轻的陆镖头,眸光不急不缓地扫过这片林子。 除却之前屋里的扁担客和其余几人,这次缇骑还来了足足七人,加上身居右统领高位的夏侯与亲自出马,一看便是对陆镖头所护之物无比重视。这帮缇骑,一半出身官宦世家,另一半出身江湖名门,个个功夫不俗。而那夏侯与年少成名,一手绝刀出神入化,单论武功,强过他那堂弟夏侯非不知几许。 纵使是拳平江湖的谷月轩,此番要几以一己之力与人硬抗,胜算也是难料。 连陆镖头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确定,看他一眼,似是下定决心,向前一步,将手中那口长刀猛地插入泥地里,大声道:“谷大侠,你不必为了老夫与这帮朝廷走狗结下梁子。” 他先前受了那铁拐重击,一肩微塌血流如注,连举不举得起刀都是难说。依他意思,为了不牵累谷月轩,他宁可孤身赴死。 谷月轩回望了陆镖头一眼,轻轻摇头,自是一步未让。他一面钦佩着这位总镖头不输年轻人的悍勇,一面又不免好奇,那让金风镖局搭上数条人命也要舍身相护的木匣里,究竟装着何等重要之物? 见他没有收手离去之意,夏侯与面色微变,咬牙挥了挥袖。 得他号令,其余缇骑便抢攻了上来。 那一场进攻是酝酿已久的,如疾风骤雨,扫荡过这片秋雨中的竹林。缇骑皆是训练有素的一等一的好手,七人疾行而来,脚步竟未比打在竹叶上的雨声大上多少。 在这漫天急雨中,竹影飒飒作响,唯一不动的是掩在翠色之中的青年的影子。 眼前刀光剑影步步紧逼,招招凶险,谷月轩却只是微微张大了一双黑眸,左腾右挪,连避数十招,未离陆镖头一步,也未打出一拳。 敌人动得越快,他便越沉得住气,因为唯有静方可制动。 三十招已过,谷月轩退了半丈,背靠一棵旧竹,面对七人的刀剑钩枪。 这一刻,仿佛风更大雨也更急。 缇骑们不约而同发动了最后的一击,使剑的直刺谷月轩的左胸,使刀的劈向他的右肩,使钩的去钩他的侧腹,使枪的横扫他的双腿,另外三人攻向他的后背。 如若谷月轩再不动,他就会当场被戳成个再不能动的血窟窿。 而他终于动了。 只见他足尖轻旋,已是蹬住那直扫下盘的枪尖,身体借势前倾,不差一毫地避开了勾向小腹的那一抓。而在那短短一瞬,他已连击两拳,一拳击中使刀之人的肩井重穴,迫得那刀锋一偏直往下坠去,正砍中使枪之人的臂膀;另一拳正打中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那剑铮鸣一声,立时裂作两段,一截被拳风所激,直插入那使钩之人的后背心。 背后掌风亦至,谷月轩片刻未歇,竟能在出了两拳后收了势,手肘在背后那竹上轻轻一顶,腰一沉旋过了身,屈膝抬腿便是一记横踹。 腿风扫过之处,另外三人踉跄退出丈余。 这一场交锋实在太快,陆镖头的手只来得及刀柄上握紧了又松开,说了一个字:“好。” 谷月轩却未敢有丝毫松懈,缇骑虽伤,战力犹在,尤其是那武功最好的夏侯与,仍未加入战局。 夏侯与也正看着他,眸中的冷意渐凝。 四目一接,谷月轩便知道,他要出手了。 寒光转瞬即至,绝刀一出,连落在众人颊上的雨都更萧索了些。 夏侯与的刀太快,快到谷月轩都无法像之前一样,等看清他刀路中的破绽再出手。他第一刀斩落,将泥地都劈出一道深痕来,谷月轩不敢大意,为避刀锋不得不向上跃起,凌空一翻,双足踩上身后的粗竹。 第二刀第三刀紧跟而至,不偏不倚,每一刀都是朝着谷月轩脚下直劈而来,他只得一路往上。 夏侯与连出了七刀,谷月轩已攀至竹顶,而那竹子被七刀横穿,竟还没有立刻碎裂在地,仍在微微摇摆。 谷月轩再见夏侯与的动作时,心里蓦地一紧。 因为那人的第八刀,是朝着立在竹下的陆镖头劈去。 夏侯与何等精明,算准了七刀的时间,会让那竹伤而不倒,而谷月轩则被他逼得离开了陆镖头和他怀里的木匣。 面对那等凶悍而锋锐的刀意,陆镖头根本没有还手之机。 谷月轩提起了全身之力,从竹上跃下,一掌直接追向了夏侯与手里的刀。 那一掌极为凶险,若是他算错了一分,便会被那刀削断五指。可此时此刻,谷月轩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水浒英雄掌直对上了十三路绝刀,刀锋偏离了陆镖头的脖颈,落到了他抱着木匣的右臂上。 谷月轩不敢迟疑,一招怒荡寇将陆镖头捉到身边,垂下的右手背上已多了一抹血痕。 这一招下来,他护住了人,夏侯与得了木匣,他一手麻痹,而看夏侯与脸色,应是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时只听得陆镖头一声大喊:“名册——” 听到耳边锐器破空之声,谷月轩抬头,看着一枚乌漆漆的飞刀往陆镖头的后背飞来,那角度实在太过刁钻,他想要回护却已来不及,只能看着那刀直没而入。 见此情形,连夏侯与的眼神都为之一变。 就在竹林另一侧,有一个人头戴黑纱斗笠,再度扔出三枚飞刀,正在往竹林深处遁去。 谷月轩抱着无力扑倒的陆镖头的身体,无论是躲还是逃,都有些力不从心。 紧跟着一股熟悉的刀意自后侧逼近,那不同于夏侯与的刀那般冷煞,而是更刚猛也更霸道的另一路刀法——那刀撞飞了三枚朝他袭来的飞刃,破空而去,追上那正打算逃遁的刺客,将人一刀毙命。 这一扑一斩都太过干净利落,连风雨声都为之一顿。那出手之人立在谷月轩与夏侯与之间,刀锋未收,杀意未绝。 谷月轩怔怔望着那同样披着黑纱斗笠的背影,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唤不出来。 倒是对面的夏侯与先出了声:“……魔刀?” 那人冷哼一声,没有作答。 夏侯与握紧了手里木匣,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谷月轩,说了声:“撤。” 他目的已达到,无意与谷月轩和荆棘二人为敌,自然不会再留下。 马蹄声渐远,谷月轩仍抱着陆镖头,目光却无法离开荆棘。 一别四年,他竟不知眼前这幕是幻是真。 荆棘将魔刀收回腰侧,一时也没回头。 倒是陆镖头靠在谷月轩肩头,轻咳着唤道:“谷,谷大侠……荆二侠……” 荆棘回过头,斗笠下的眉微微蹙紧,似是很久没有听过荆二侠这个称谓,略有些不习惯。 甫一触及那人侧脸,谷月轩心口重重一收,强迫自己低下头去,勉力镇定道:“总镖头莫急,我已为你止了血,马上送你去找大夫。” 陆镖头咧了咧嘴,唇边溢出一缕乌血,惨淡笑道:“不必了……老夫大概撑不过去。” 荆棘望了眼竹林中被他斩杀的刺客,道:“啧,天意城的暗器,没毒才怪了。” 谷月轩皱眉道:“天意城?” 天意城的杀手和缇骑都觊觎这趟镖,目的究竟为何? 陆镖头忽地使力抓住谷月轩的衣袖,急道:“名册……他们也是为了……名册。” 谷月轩问道:“什么名册?” 陆镖头道:“……是……是前些日子刚刚在任上故去的户部侍郎吴大人……留下的一册文书。谷大侠应该也从东方盟主那听过……东厂与诚王之事吧?咳咳……吴大人以前……也是他们一党的,病重时却有所醒悟,留下了这些年来他与其他人密切交往……之证据。” 谷月轩一听,心中不免大震。朝堂风云变幻,纵使他隐于江湖,也不免有所耳闻。这样一卷名册,难怪缇骑与东厂都趋之若鹜。缇骑要它,自然是为了铲除朝廷隐患将之一网打尽,东厂要它,却是想先行一步销毁结党营私之罪证,因此更会对知情人一一灭口。 荆棘啐道:“麻烦。” 陆镖头倒不生气,反而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荆棘的衣袖,道:“老夫受吴大人所托……要将这文书送去洛阳……东方盟主应该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谁……咳咳……但老夫如今恐怕……” 谷月轩忙道:“总镖头不用心急,夏侯与应该没走远,那木匣……” 陆镖头截断道:“不,不是木匣。那文书……文书不在木匣里。” 荆棘听得直皱眉,不过倒是没甩手走人,不耐道:“到底在哪里?” 陆镖头道:“老夫故去后……便只有我儿少临知晓。谷大侠,荆二侠,拜,拜托了……” 他话音刚落,还未等荆棘与谷月轩回答,抓着两人衣袖的双手便蓦地一紧,再也不动弹了。 气绝的老镖头犹自瞪着一双眼,既像充满期盼地望着托付重任的两人,又像看着未知的远方,那一抹沉甸甸的即将落下的暮霭。 T.B.C. 第三章 三、 出师未捷而身先死,这陆总镖头一生磊落光明,敢接常人不敢接之镖,敢于险恶乱世中坚守道义,倒也不负英雄二字。谷月轩长叹一声,算是应下这迟来之诺,亲手替人合了眼。 见他动作,另一侧之人始终默不作声,片刻后从陆镖头手中抽出那截被握皱了的衣袖,就想转身。 谷月轩道他又要走,忙跟着站起来,一把抓住那人手腕,轻唤了句:“阿棘……” 那一声唤得颇急,又像是被雨水闷久了略微发涩,全无往日的温文镇定。 他要走,他怎么能刚见面就要走?谷月轩心里泛起一丝苦意,这么些年,那人竟能一直躲得远远的,让人闻不见也寻不着,这好不容易现了身,连一句话、一个正面都不愿留给自己这个师兄? 那股压抑久了的气闷渐渐涌上来,千百倍地淤积于胸,谷月轩搭在荆棘腕上的手指轻颤着,想再收紧,却像是失了力气。 雨水自他透着青白的面上滑落,在唇边沾了一点点淡薄的血色,又很快湮没在新落下的水迹里。 夏侯与那一刀,不仅仅在他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倒下之时,那人终于有了反应,反手握了上来。 还好,谷月轩模模糊糊地想道,有阿棘在身边,他总还能站着的。 靠在竹下歇了小半个时辰,游走于体内那股寒意散了不少,谷月轩有了重新动弹的力气,一睁眼就见荆棘正立在离他半丈的地方靠在马背上,双手抱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多了几座新坟,该是另一人趁自己调息的时候将陆镖头等人入了土。谷月轩虚虚握了下手,像是仍能感觉到掌心留下的那点余温,微微笑起来,他这师弟向来如此,看起来对人漠不关心,实际心热得很。 像是感觉得到他的视线,荆棘此刻亦回过头来,与他目光轻撞了撞,复又移了开去。 谷月轩仍坚持望过去,他心里有许多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还是成了轻叹似的一句:“阿棘。” 荆棘扯了扯嘴角,粗声粗气道:“那夏侯与的刀,真这般厉害?” 他问这话时,眼睛是看着自己腰侧的魔刀的,似是假如谷月轩敢说是,他就能马上追去寻人比上一比。 谷月轩笑道:“还行,可比不得阿棘。” 荆棘冷哼一声,看他一眼,道:“我可没有过把你砍得半小时不能动的威风。” 谷月轩仍是笑着,将这话理解成了师弟拐弯抹角的关心,拂了拂身上尘土站了起来,摊手道:“我没事,方才只是……过于高兴了些。”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双黑眸仍是灼灼地盯着荆棘,脸色虽白,倒真的多了好几成生气。 荆棘皱眉打量着他掩入袖口的手背上的伤,总还有些狐疑。 这时雨差不多停了,他也早就摘下了黑纱斗笠,一头微乱的褐发长了些,仍胡乱扎成一束垂在一侧肩上。这些年过去,他的面上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五官轮廓俊挺依旧,然而刀削似的下颔上露着点青色胡茬,就像塞外执拗的野草,透着几分连这江南的秋雨都洗不去的粗豪。 谷月轩是好奇的,他迫切地想知道荆棘过去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可此刻他就这么看着他,看着师弟身上风霜留下的成长的痕迹,就好像不用真的发问,他就已经听见了塞北的风声,望见了大漠里的孤月。 于是他只是眉头轻轻一皱,低叹了句:“阿棘,你瘦了。” 仿佛这才是最值得他关心的天大的变化。 荆棘噎了半晌,气恼地瞪他一眼,道:“啰嗦。” 那人变了许多,又好像一点没变。谷月轩微松了口气,想起方才被荆棘斩杀的刺客,问道:“阿棘,你怎么会跟着天意城的人出现?” 其实他这趟会到苏州府来,也是一路循着武林中零散的关于佛刀魔剑出没的消息。只是没想到,这回的消息并非过去那般捕风捉影,他当真会在这里遇见荆棘。 荆棘沉声道:“狂刀客。” 谷月轩惊问:“你去寻他了?” 荆棘道:“……没有。但我跟了他一段,发现他与天意城的杀手来往密切,啧,说不定就是一伙的。一个东瀛人,非要来找中原武林的茬,能有什么好事?” 听他语气,是对这刀客上心已久。能让荆棘对一个人上心,又不是为了冲上去与之比武,还能是什么其他原因?谷月轩始终明白,这些年荆棘始终不露面,不说话,并不意味着他真的离开了他与未明,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不闻不问。 于是他笑道:“未明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一定很高兴。” 荆棘嫌弃道:“切,那小子要是怕了,就把盟主位让出来,老子替他比。” 谷月轩被这一如既往的蛮横语气逗乐了,心道这么多年,他那三师弟倒是炼成了个谁都猜不透的鬼人精,另外的人,怎么看起来偏偏还是年少心性毫无长进。 如今比起狂刀客之事,倒是还有其他事更急。 他蹙眉道:“天意城的杀手取了陆总镖头的性命,恐怕也不会放过陆少镖头。那夏侯与也不是好糊弄的,费了这么大力气把那木匣子抢走,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那份名册不在里面。一旦缇骑发现被骗,下一个目标也一定是金风镖局。我们离杭州府不远,立刻出发的话,应该还能赶在他们前头。” 荆棘横他一眼,蹦出两字:“谁们?” 活脱脱一副谁说老子要跟你走的架势。 谷月轩愣了愣,感到了熟悉的无奈。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人冷言冷语,索性率先去了一边翻身上马,朝荆棘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拳,正经说道:“陆总镖头临终所托之事不容耽搁,想必你我皆不会推脱。既然如此,请问荆大侠,有无兴趣与谷某同路?” 荆棘仰首望了他一会,没说什么,自行上了马,也不等谷月轩再开口,扬手便是一鞭,自顾自上了路。 那方向,倒确实是往杭州而去。 谷月轩唇角噙笑,摇了摇头,策马跟上。 T.B.C. 第四章 四、 杭州城,西子湖畔,怡红院内。 入夜之后,天上仍不断飘着细雨,院子里虽有好几排大红灯笼照着,还是要比往常显得黑些。而那黑漆漆的屋瓦上,此刻正趴着两个黑漆漆的人影。 荆棘蹲在屋檐上,盯着下方院子里络绎不绝的来客,啧声道:“那陆少临,当真来了这里?” 竹林一战后,他与谷月轩一刻不敢耽搁,快马加鞭从苏州府赶到了杭州府,好不容易赶到金风镖局,发现缇骑与东厂都还没到,就是那陆少镖头也不见踪迹。 还是谷月轩在门口随手抓了一位年轻镖师来问,他们才获知这少镖头平时不爱待在镖局,这良辰美景大好时光的,十有八九是耗在了那温柔乡里。 谷月轩道:“那镖师口中陆少镖头爱慕的嫣儿姑娘,应当就住在这里了。” 虽然比不得花魁,那嫣儿据说在这杭州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只消在门口稍一打听,就有人告诉他们那姑娘平常就住在这处最靠北的阁楼上。 一踏入这烟柳之地,荆棘就似浑身不自在一样,一刻都不肯在院子里多待,自然不乐意混进去寻人。谷月轩只好同他一起趴到了屋顶上,悄悄掀了片瓦,看着屋中人的同时,也顺带留意着这外头的动静。 此刻里屋还是空着的,外间隐约传来行酒令声,间或夹杂着女子娇柔的嬉笑,也不知是不是那陆少临与嫣儿。 待了一刻钟不到,荆棘便有些不耐烦,粗声道:“爱来这种地方,那陆少临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谷月轩道:“阿棘……不全然是你想的那般,陆少镖头为人豪爽正派,在江湖上名声不错,与未明也是至交。” 荆棘瞥他一眼,鄙夷道:“物以类聚,那臭小子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谷月轩无奈轻笑了声,他可不敢再为三师弟辩驳一二,只怕他再多说一句,荆棘便也要将他一道归了类。 他这一笑,不知是否牵动了脏腑内的寒气,竟低低咳嗽起来。 之前急着赶路,他们一连数十个时辰都未阖眼,又淋了这么久雨,谷月轩的面容在夜色里更显得苍白至极,晚风一吹,湿透了长发微微拂起,贴在他瘦削的颊上,竟显得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荆棘望着他皱了皱眉,不声不响地挪了挪位置,将他推到了几尺之外。 谷月轩愣了愣,只觉得头顶不再有细雨飘下,往上一瞥,就见头顶长着一棵香樟木,那繁茂的枝叶从屋檐一侧伸展过来,恰好替他挡下了大半雨丝。 他心里一软,强忍着咳意低声道:“阿棘,谢谢。” 荆棘收回视线,盯了身下的屋瓦好一会,才说:“把那陆少临找出来,我一个人就够了。” 谷月轩摇头道:“我没事,再说那天意城的人,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 他望着荆棘的侧脸,在心底微叹了口气。阿棘哪里知晓,他此刻就算再不适,也是不情愿离开半步的。他已经找了这么多年,真怕一眨眼一转身,那人就又消失不见。 他这一辈子,好像都没这么患得患失过。 谷月轩胸中又涌起了自嘲之意,未明说得对,人恐怕只有被逼到了绝境,譬如生离死别,譬如重病在身,才会看清楚,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正想着,就听当下方传来吱呀一声响,应是那里屋的门给人推开了。 两人一道低下头去,从瓦片缝隙处,见到是一名娇小秀美的女子从外间款款走进来。 那女子一边走一边回首笑道:“陆公子,你等等奴家换好衣服,就出来唱曲与你听。” 半掩的门外依稀可见一男子人影,听那女子唤“陆公子”,应当就是那金风镖局的少镖头陆少临无误。 正当此时,谷月轩在夜风深处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窸窸窣窣,仿佛是旁人的脚步声。一抬头,就见三道身影正从湖面上掠过来,迅疾地朝这处阁楼上逼近。 看来另一批人也已到场。 事不宜迟,他与荆棘先行一步同时翻下了屋檐,轻飘飘地落入屋中。 那嫣儿正背对着他们整理衣裙,荆棘走上前去,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直接抬手在她那细细的脖颈上劈了一掌。 嫣儿连惊呼都没来得及,软绵绵地躺了下来,被谷月轩扶住。 见嫣儿耽搁久了,屋外站着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寻常,一边唤着“嫣儿,你今日怎生这么慢”,一边推门而入。 他那一推门,谷月轩刚好站在门口,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背后那人自顾自在他腰上摸索几下,奇怪道:“嫣儿,你怎么好像还长高……” 他话还没说完,后颈衣领上就多了一只手,那只手硬把他拽得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力道之大,差点把他勒死。 谷月轩转过身,看了眼黑着脸的荆棘,转向那被拎着脸都憋青了的青年道:“陆少镖头。” 陆少临这才发现之前自己误打误撞抱了谁,惊得险些咬了自己舌头:“谷……谷大侠?” 谷月轩正待好好解释,窗外连续传来好几道不详的嗖嗖声,数柄飞刀已钉入室内。 他连忙侧身闪过,另一边陆少临也被荆棘刀柄压着脖子推到了地上,没被那三四柄淬毒的暗器钉穿了脑袋。 谷月轩纵身一跃,瞬息间人已落到窗前,伸手就是一拳,将那木窗击得粉碎的同时,将贴在窗口的一名黑衣人捉了进来。 那人一看便是天意城的杀手,身手自是不凡,贴地掠开丈余,避开谷月轩的拳风,同另外两名不知何时进入屋内的杀手扑向陆少临。 那三人被迫到了明处,便也不再使那暗器,各自持着约有半臂来长的锋锐弯刀,招式狠辣,出手极快,分明就是杀人的刀。 陆少临哪里见过这阵仗,木木地站着,连自己的佩刀都忘了拔。 就在其中一柄刀锋快要切到他咽喉的时候,拎着他的人总算动了。 荆棘一手按着陆少临的后颈,把人砰得一声正面按到了桌上,自己也翻身上了桌,一刀砍翻了从左边靠近的一名杀手。 这时另一柄弯刀也已到了陆少临的脑门上方,荆棘手腕一转,将桌上的人翻了个身,贴着刀锋往后拽了几尺,就势用空着的手抽出了佛剑,一剑一刀直扑上前,一招刀剑啸将那杀手削飞出了窗。 剩下那名杀手试图从背后靠近荆棘,被谷月轩以掌格开,三招之内不敌,只好弃了兵刃,跟着从窗口跃出去。 一时门窗大敞,屋外飘进来的雨,嗅着仍有淡而明显的血腥味。 料想天意城的人不会就此收手,谷月轩当即道:“我们走。” 被荆棘像个沙包似的甩出去的陆少临刚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就被谷月轩与荆棘一左一右捉了肩膀,直直跃出了屋顶。 第五章 五、 被外头的冷雨一浇,陆少临霎时打了个寒颤,险些没脚一软从湿滑的瓦面上跌下去。 荆棘皱眉看他,一双黑沉沉的眼里写着十足十的嫌弃,盖棺定论道:“废物。” 平时伶牙俐齿惯了,陆少镖头自然不愿吃瘪,刚龇了龇牙打算反驳,又想起自己的小命还是身边这位脾气不好的大侠救的,只好硬憋下了这口气,扭头问谷月轩道:“谷大侠,不知你找我有什么事?刚刚那些黑衣人又是谁?” 谷月轩便把之前虞山脚下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少临,包括陆老镖头是如何遇害的、缇骑与东厂各自对那名册的觊觎,以及陆少临此时此刻的处境是多么危急。 未料那陆少镖头的反应与他们所设想的大不相同。 陆少临乍一听父亲被缇骑杀害,眼里便泛了红,垂在身边的手亦握紧了家传的刀柄。待听到谷月轩说起陆老镖头临终所托,他忽地皱起了眉,到最后已是满脸惊愕,茫然低语道:“名册……什么名册?我爹没给过我啊?” 见他眼里的惊惶与困惑全然不似作伪,谷月轩与荆棘心中也疑窦顿生。 谷月轩道:“陆少镖头,你再好好想想,陆老镖头走之前真没给过你任何重要之物?” 陆少临低头思索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荆棘抱胸冷哼道:“我看这种花花公子酒囊饭袋,就算真把名册睡丢在了女人床上,也没什么稀奇。” 陆少临被气得涨红了脸,道:“我陆少临就算平日里不务正业了些,好歹该做的事一件没少做,也没做出过什么有辱金风镖局名声之事。” 这言外之意,倒是反过来暗嘲荆棘当年离谷出走,相助天龙教对付正道同门之往事了。荆棘平日里一贯懒得察言观色,唯独对这件事敏感得很,听得这句话,当下就甩开了陆少临的肩,差点把人推掉下了屋顶。 谷月轩抓住陆少临,连忙打圆场:“阿棘……” 荆棘冷声道:“救人这种事,本来就该你这样的正道大侠去做,与我荆某人何干?” 谷月轩一手按了他的肩膀,小声苦笑道:“缇骑与东厂的态度你也见了,此行若没有你,我恐怕护不得陆少镖头安全。” 荆棘本想回一句“护不得便别护,有什么大不了”,偏偏一抬头望进了谷月轩恳切的双眼,一时竟说不出狠话来。 他这师兄,从来都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淡定自如的模样,好像再难的事都能以一己之力闷声抗下,在他记忆里,谷月轩好像从来不需要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如今这样的谷月轩,就好像是在他面前示弱一般。 他心里涌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不得不去想这样的变化是否与他当年的出走有关。这么一来,方才的气恼倒是压下了大半,也没了那就此甩手离去的念头,荆棘虽说还是冷着脸,但还是给了陆少临一个台阶下:“再啰嗦下去,恐怕金风镖局就该被缇骑抄了吧。” 他这话还当真一语成谶,他们一行三人刚从怡红院的屋顶上下来不久,就见到了一大堆人马从城中大道奔过,一看人群聚集之处,正是金风镖局的方向。 想来此时缇骑应已把镖局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若是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陆少临这会冷静了下来,带着谷月轩与荆棘远远避开人群,往与镖局相反的路走去。 他们沿着怡红院后面的小道一路南行,上了绕湖的桥,弯弯绕绕走了好一段路,眼前柳暗花明,出现了一处不大的宅子。 那宅院就建在西湖边上,黑瓦灰墙,临湖那面波光粼粼,小院里还载着几株细柳,好一番秀美景致。 行至门口,陆少临示意另外两人等着,自己上前轻敲了敲门。 屋子里立刻亮了灯,影影绰绰映出一名女子身形来,一边走来应门一边唤道:“可是陆公子?” 陆少临低咳了咳,道:“是我。” 门开了,来应门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布裙荆钗,容貌却相当秀美,手中提着一盏油灯,对陆少临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招呼三人进去。 谷月轩忍不住问道:“陆少镖头,我们这般深夜打扰,合适么?” 荆棘截口道:“有什么不合适的,这里难道不是这位‘陆公子’的某处金屋?” 陆少临被说得老脸一红,小声道:“别乱说,哪有的事。我这不也是无处可去,才只能来找朋友嘛。” 那女子将他们一路领到侧院,赧然笑道:“我这屋中陈设简陋,委屈陆公子和两位朋友了。” 陆少临摆手道:“多谢罗娘,是我又来给你添麻烦。” 女子道:“承蒙陆公子慷慨相助,罗娘才能从那烟花柳巷脱身,在此守着一点亡夫薄产。若非公子不让那些地痞流氓欺我,这些年我如何能独自活下去?道谢之事切莫再提,陆公子且在我这里安心住下,要什么尽管与罗娘提。” 这话一出,荆棘挑了挑眉,心道这回倒是冤枉那陆少临了。 他也不是扭捏之人,罗娘一走,他便对陆少临道:“看不出来,你小子倒还做过不少好事。” 陆少临受宠若惊,险些结巴起来:“举……举手之劳。”过了会,他又郑重其事地对着谷月轩还有荆棘抱了抱拳,道:“少临还未正式谢过两位大侠救命之恩。荆大侠,我之前说了点混账话,你要是真气,不,不如……打我一顿?” 这说法倒还有点江湖男儿能屈能伸的骨气,荆棘对这公子哥的印象又好了几分,道:“成,改天找你过过招。” 他那语气冷飕飕的,一边说还一边摸了摸悬在腰间的刀剑,吓得陆少临又默默挪开了小半步,就怕他一时兴起当场拔刀。 谷月轩却知荆棘是对陆少临印象大为好转,心里也松了口气,对陆少临道:“眼下陆少镖头有何打算?” 陆少临思忖道:“名册之事我是真一头雾水,不过我更加肯定的是,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打招呼就扔在家里,那群缇骑就算把金风镖局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得到想要的东西。” 谷月轩皱眉道:“缇骑若是无法在镖局找到名册,一定还是会来找少镖头你。” 陆少临苦笑了声,道:“就算我说名册不在我身上,除了你们还有谁信?连我都忍不住猜,我爹是不是真跟我交代了什么话,而我没听出弦外之音。不管怎样,我都是那被人盯上的鱼肉了,想着来提刀砍我的还都一个比一个不好惹。” 一旁站着的荆棘突然说道:“想动你这鱼,得先问过老子的刀。” 真被当成鱼的陆少临只觉得颈项一寒,没觉得宽慰多少,反倒缩了缩脖子。 谷月轩亦笑道:“少镖头莫太忧虑,我与师弟既然答应了老镖头,要护你一路去洛阳寻人,便一定说到做到。” 陆少临面露感激,又接连到了好几声谢,才回房歇下。 这间宅院不大,正好能腾出两间客房,陆少临一间,荆棘便只好与谷月轩同住。 床只有一张,谷月轩还没开口,荆棘就自顾自往地上一躺。 谷月轩立在床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略带犹豫地开口:“阿棘……” 荆棘双手撑着后脑,瞥他一眼,道:“你还不赶紧睡?病怏怏的,就这么上路的话,我可不得累死。” 谷月轩只得在床上坐下,才想说自己没事,又忍不住闷声咳嗽起来。 荆棘从地上翻身坐起,端详了下谷月轩脸色,道:“衣服,脱了。” 谷月轩一愣,抬头道:“啊?” 荆棘盯着他苍白的脸颊上咳出来的微红,有理有据道:“衣服都湿了,还穿着干嘛?” 谷月轩恍然醒悟,心道自己多想,低头笑了笑,开始解自己身上衣袍。 解开湿透了的外袍,见荆棘还盯着他,一副不罢休的模样,他只好继续把内衫也解了下来,放到一边烛火能烤到的地方。 荆棘一直站着,直到看着他在床上躺下,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好了被褥,才重新靠墙坐下。 过了一会,谷月轩意识已有些模糊了,却听到边上那人自言自语般低语了声:“未明那臭小子,这些年也不知怎么医你的……啧。” 他听到这句话,胸口与眉间一阵疏朗,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第六章 六、 荆棘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虽然还睡在地上,身上却盖了一床薄被,脖颈底下还给人塞了个枕头。他手肘一撑坐起来,朝床的方向望去,见谷月轩还在,桌上晾着的衣物倒是没了,应当是那人半夜起来穿了衣服又顺带着给他盖了被子。 那家伙果然还是那家伙,几百年不变的死正经和自顾不暇还惦记着别人的德行。他忍不住在心底啧了声,起身走到床前,盯着谷月轩的背影,好一会没出声。 荆棘昨天不是没看见,那人身上又多了好几处以前没见过的伤,深深浅浅,新旧交叠。这会就算穿上了衣服,又好好盖着几重被褥,床上侧躺着的人看起来还是单薄得紧,比他记忆里的模样瘦了好些。 这些年,他忍着没回头看的时候,到底发生了多少事?能把好好的一副身体糟蹋成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家伙也是能耐。 心底那点烦闷又涌了上来,牵扯着胸口,好像长了个根戳哪哪疼的倒刺。荆棘不知为何生起了气。只是那股气,却不知是对谷月轩,对东方未明,还是对自己。 他把手里的被子盖回了谷月轩身上,一转身就出了房间。 这会天边不过晨曦微露,陆少临房里也还没动静,大约是还没醒。荆棘没打招呼,自顾自跃出了院墙,捡着街上人少些的地方一路溜达过去。 杭州城里热闹得挺早,好些店铺都已经开了门,他漫无目的地逛着,路过一处早点摊,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等回去的时候,他一推门,就见谷月轩已经起了,正站在屋子中央,望着墙角微微皱眉。 转过身来看到他的那瞬,那人的眉头又倏然展开了,眼里亦带了点柔柔的笑意。 荆棘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把手里抓着的小纸包往谷月轩面前一搁。 谷月轩好奇地展开那鼓鼓囊囊的纸包,见里面装着好几个表面焦黄泛着热气的烧饼,霎时有些愣了。 荆棘咳了声,鬼使神差说了句:“没馅的。” 别说有馅没馅了,谷月轩眉眼一弯,笑得看起来连那饼里塞了砒霜都不介意,拿手捏了一块饼,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点头道:“很好吃。” 他自己还没吃上几口,就挑了另一块,细细拍去了表面沾着的芝麻,递给荆棘。 荆棘反过来怔了怔。若不是谷月轩这么做,连他自己都忘了,小时候他爱吃糕点,可就不爱吃芝麻,好几次逼着谷月轩把糕饼上的芝麻粒都拣干净了,才肯勉勉强强凑上去吃一口。可那到底就是小孩子任性,离谷之后,他有一阵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里还顾得上咽下去的都是什么。 也就眼前这个人,还会把他这么大的人当孩子哄。 荆棘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还是老老实实从谷月轩手里接了食物,不声不响吃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人就这么看着他吃,自己倒是停下了,没一会又捂着嘴低低咳了几声,另一只手抓起一边茶壶,急急喝了一杯热茶下去,脸上气色才勉强缓和了些。 荆棘眯了眼,一把按住谷月轩搁在茶壶柄上的手,一触之下摸到了满手冷汗,心里狠狠一惊。 他提高了点声音,急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谷月轩任他抓着手腕,肩膀微微一绷,随后不紧不慢道:“淋了点雨的缘故吧。” 荆棘哼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别说是你,寻常会点功夫的人,有内功护体,埋雪堆里都不会感冒……” 他说着说着忽地顿住,眼神一变,搭在谷月轩腕上的手指颤了颤。 掌心那人的手腕消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消一用力就能捏碎。这只手,还是当年那个能拳打猛虎,拉得住满山撒野的不听话师弟的人的手么? 谷月轩眉间一皱,迟疑了会,才缓缓说道:“半年前受了点内伤,还没好透。” 荆棘喉咙一哽,问道:“是帮着岭南温家平叛的时候?” 他不是没听说过,半年前老字号温家有一帮弟子夺了秘宝叛出师门,一时岭南势力分为两派,乱斗不休,是谷月轩作为武林盟主只身前去,只凭一人双拳,连伏老温家叛出的十数位高手,这才平息纷争。 他当时就离岭南不远,听说了这些事,只当谷月轩的光辉事迹又添了一笔。也不是没想过,那场战斗有多艰苦……然而,那是谷月轩啊。 是能为旁人不可为之事,好像永远不会失手的谷月轩。 在岭南一战后不久,谷月轩就辞了武林盟主位,这事荆棘也知晓,他也想了几种可能,偏偏没有眼前这一种。 他涩声问道:“……有多严重?” 那人语气越是轻描淡写,荆棘心里就揪得越紧,只恨自己当年除了练武之外别无其他兴趣,对医术一窍不通,没法诊脉确认。 谷月轩轻笑了笑,反过来拍了拍荆棘的手背,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未明与神医前辈亲自为我治的伤,若是没好得差不多,他们会答应放我出谷?阿棘,你看我如今像是有大事的样子么?” 他说着突然将一握拳,荆棘只觉得丰沛的内力从掌下震开,整条右手臂一麻,不得不松开五指,连人带凳往后仰了仰。 见他差点跌倒,谷月轩反应极快地再度伸出手来,拉了他一把。 这一出手和偷袭相差无几,荆棘虽是毫无防备,但也不得不服气,就凭谷月轩刚刚使出的那点内力,也没比他差上多少,实在不似重伤垂危。 放在以往,谷月轩敢这么对他出手,他铁定要不依不饶地拉着他出门痛快打一场才是。可如今他竟没了比试的心情,只觉得稍稍松了口气,面上冷冷地哼了声,甩开谷月轩的手,道:“最好没事,否则我马上就走,大不了一个人去洛阳。” 谷月轩一怔,眉目微垂,低低叹道:“阿棘,你……你真的还要走?” 刚被自己甩开的手犹在身侧还没收回去,荆棘瞥见了,心头狠狠一颤。 这一幕好像发生了许多次,那人想抓住他,他甩开,那人一声声唤他回头,而他一次都没真的答应。 重逢到此刻,谷月轩还一次都没问过,阿棘,你几时跟我回去。 他只轻轻问了句,你是不是还要走? 荆棘忽地发现,就跟他无法回答几时回去一样,他同样无法对着谷月轩说出自己几时要走。 于是他只能说道:“不走的话,难道一辈子留在杭州?” 这话算是答非所问,然而谷月轩从来不是性急之人,索性顺了他的意,岔开话题道:“算算时间,陆少镖头也该起了。” 他所言没错,片刻之后,院子里就响起了陆少临的声音。 第七章 七、 陆少临不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除了他之外,外面还多了个大约五十出头的汉子,作挑夫打扮,短褂底下却藏了把刀。谷月轩一看那刀柄式样,便知道那是出自金风镖局。此人这时候特意乔装打扮过来找陆少临,定是为了掩人耳目,看来那群缇骑还未离开。 陆少临见谷月轩与荆棘出来,对那汉子说道:“徐伯,昨夜正是谷大侠与荆大侠救了我。” 那徐伯一听,当即想要拂衣下拜,被谷月轩一把扶住。跪是跪不下去了,他仍是死死抓着谷月轩的双手,虎目含泪,颤声道:“多谢两位大侠保护我家少镖头安全。老镖头……老镖头,可是真的去了?” 谷月轩长叹一声,默然点了点头。 徐伯阖了阖眼,掩去一丝深深的哀恸,过了好一会表情才重新镇定下来。他以袖拭了拭未曾落下的热泪,喃喃说道:“出这趟镖前,老镖头似乎就预料到前路凶险,临行前特意找咱几个老兄弟喝了顿酒。我那时没想到,这回老镖头竟真的没回来——早知如此,他再劝阻我,我也该跟着一道去的!我虽老了,靠这一柄陆家给我的刀,纵使拼出一条命,也能杀得几个可恶的缇骑去。” 此时荆棘出声道:“人不是缇骑杀的。” 虽说缇骑与陆老镖头之死脱不开关系,他又素来看那帮耀武扬威的朝廷鹰犬颇不顺眼,然而冤有头债有主,以他性子,自不会说假话。 谷月轩补充道:“是天意城的杀手,与昨夜追杀少镖头的人是同一拨。” 徐伯微怔道:“天意城?老镖头从来耿直正派,不与人交恶,是谁非要置他于死地?那群缇骑昨夜来了就将镖局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似是要找什么东西,就是好像没找着,领头那人脸都绿了,说挖遍杭州城都要把少镖头找出来。他们要找的,可是与这趟镖有关?” 以他话中意思,似是对这趟镖所托之物毫不知情。谷月轩在心底轻轻一叹,看来陆老镖头早知此事牵扯重大,连亲近好友都不曾说,这老镖师所了解的,大约还不如他与荆棘多些。如此一来,那名册所在恐怕仍是无人知晓。 同样深知老镖头苦心,陆少临也不会贸然多说,只扶了扶老镖师的肩,轻轻道:“徐伯,罗娘同你说了吧,我房里那几卷书,你可帮我拿来了?” 徐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本薄薄书册来,递给陆少临,疑惑道:“少镖头,你要这诗集做什么?” 陆少临抓抓头发,故作轻松道:“马上要逃命了,路上无趣,打发打发时间呗。” 徐伯顿了顿道:“少镖头,你真要走?在这杭州城,我金风镖局全部弟兄一起上,就算再来多一打缇骑,定也不会让他们对你不利!” 陆少临敛了脸上稍显轻薄的笑,平静道:“徐伯,此事不可乱讲。缇骑不是好对付的,金风镖局乃是我爹与众位叔伯一生心血,怎能为了我说葬送就葬送?你一会便立刻回去,就当从没见过我。此事了结前,镖局先行关上一阵,众位镖师想走的,都让他们走吧。尤其是这趟随我爹出去了没回来的镖师,你……你记得替我将我爹留下的银子都给了他们的妻儿,以后好生照顾着,千万别薄待了去。” 他这些话说得慢条斯理,一张俊挺的脸沉了下来,好似变了个人一样,明显是经过一夜思量后想好的决定。 那徐伯听他这么一说,紧张道:“少镖头,你,你莫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陆少临咧嘴笑道:“哪有的事,我就出趟门散散心,这镖局的基业,不还得拜托徐伯你们替我守着?” 徐伯眼里又隐隐泛起了热泪,攥紧了拳头,道:“少镖头,弟兄们不会放心你一个人走,你至少让我们派些人手暗中保护……” 未等他说完,陆少临便截住了话头:“这事不必再说。徐伯,你听好了,镖局的弟兄们一个都不能跟上来。” 徐伯仍有迟疑:“少镖头……” 陆少临轻轻扫了他一眼,道:“徐伯,别忘了,爹走了以后,我就是总镖头。你总不能连我这总镖头下的第一个命令,都不愿意听吧?” 他按着徐伯双肩的手看起来仍未用上什么劲,却好像又蕴着沉沉的力道,足以叫老镖师听话地噤了声。 徐伯饱含不舍地望了陆少临一眼,用力抱了抱拳,又冲着一旁站着的谷月轩与荆棘低头深行一礼,这才咬着牙出门走了。 陆少临目送他离去,仿佛松了口气,一直绷得紧紧的肩蓦地一松。 他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得知父亲的死讯,又因自己都道不明白的原因遭人追杀腹背受敌,有家而归不得,此刻强撑着把亲人送走,就好像天下的重担突然就倾压到了他肩上,而他又只剩下了一个人。 还未走出杭州城一步,他就已经尝到了深深的疲累。 偏偏荆棘趁他这一刻的不备,跃到他身边来,一把将他手里握着的诗集夺了过去,随手一目十行地翻了个遍,难以置信道:“怎么,还真是两本破诗集?” 谷月轩见师弟惊诧,忍不住摇头打趣道:“阿棘,你还以为是什么?” 荆棘张口就道:“以这小子德性,都说了是路上解闷,怎么都该是那种……那种……哼,无聊。” 他被谷月轩盯得颇有些不自在,愣是没说出本来想说的字来,堪称粗鲁地把书塞回陆少临怀里。 谷月轩看着陆少临将那两本诗集小心收好,心中有了些许猜测,问道:“少镖头……总镖头可是想到了什么关于名册的线索?” 陆少临一手摸着那书卷的边角,恨不能捻出多花来,半晌后苦闷地摇头道:“我还真是一头雾水。这两卷书是爹临行前逼我读的,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若说要和那东西搭点边,也就这个了吧?” 他说着大方地把诗集递给了谷月轩,惹得荆棘在旁哼了声。 谷月轩也从头到尾细细翻了两遍,那两本诗集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在此之前应当没怎么被翻阅过,除此之外,实在普普通通毫无异样。 他想了想,道:“说不定书里藏了什么暗语,不知老镖头有无留下任何提示?” 陆少临愁眉苦脸道:“我还真死活记不得了。” 荆棘啧了声,道:“人在书在,还磨蹭什么?不是说了送去洛阳找东方未明那小子,就知道该交给谁了么?收到这玩意儿的人明白不就成了。” 他这一语点醒梦中人,这般重要的名册,当然越少的人看得懂越好。谷月轩只觉得豁然开朗,冲着荆棘微微一笑,道:“阿棘,你真聪明。” 荆棘一阵无语,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口,他必定会当那人冷嘲热讽,可偏偏谷月轩这么说,他竟觉得心里暗暗得有些高兴,只好别过脸嘟哝一句:“废话。” 打点完了镖局这边的事,陆少临也告别了罗娘,准备好了同另外两人一道启程。 缇骑仍在城中徘徊,城门怕是出不去,好在陆路不通还有水路,三人混在中午熙攘的人流中穿过大半座杭州城,与一大票商贩一起到了码头。 这杭州码头自是热闹非常,水边停着大大小小好几条货船,岸边站着不少船工吆喝着招徕生意。陆少临正打算上前询问哪些打算北上过江,就被荆棘一把扯住。 谷月轩压低声音道:“有缇骑在。” 他们三人尽量自然地转过了身,藏于一辆堆着杂货的推车之后,眼角余光注意着那握着刀在码头上走来走去的三四个缇骑。 好在此处人多,他们虽未作任何乔装,也未必会给人一眼认出。 等了大约一炷香功夫,缇骑仍然没走的意思,荆棘按捺不住道:“那姓夏侯的又不在,我们大不了打一场再走。” 谷月轩蹙眉道:“码头离城门不远,一旦动手,其他人一定会立刻赶到。” 陆少临道:“那他们不走,我们岂不是走不掉?” 谷月轩回头瞥了眼那些四处兜转的缇骑,道:“除非有人能将他们引开些……” 他刚说完不久,身后某一处竟还真起了不小的骚动,似是有两票商贩因为运货的问题起了争执,没多久一方就动了手,双方动刀动枪顷刻便闹得不可开交。 那队缇骑自然见不得骚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纷纷持刀冲上前去,眼见着加入打斗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也被人群吞没,看起来一时脱不开身。 谷月轩等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绝好机会,趁乱往码头另一方向疾行而去,刚到水边,便听到有人呼喊。 一条宽敞结实的乌蓬货船正停在岸边,船头立着个彪形大汉,正冲着陆少临招手:“三弟!” 那人虽然身上披着渔人蓑笠,仍掩不去通身属于练武之人的悍气,不是别人,正是海鲨帮的帮主熊天霸。 陆少临又惊又喜道:“大哥,你,你怎么会来?” 另一人从熊天霸身边走出来,道:“弟兄们缠不住缇骑太久,快上船再叙。” 陆少临见史义也来了,一时惊诧,还愣着没动,被荆棘推了一把,谷月轩紧随其后,三人一道跃入那条乌篷船中。 第八章 八、 到了船上,熊天霸将蓑笠一掀,大力抱住陆少临双肩,激动道:“三弟,幸好你没事,幸好,幸好。” 从他宽厚的掌中,陆少临觉出了点暌违的来自亲人的温暖来,眼眶也有些发涩,他看了看熊天霸,又看了看史义,还有外头负责撑船的两三个海鲨帮的弟兄,说话之前先笑出了声。 谷月轩过去行走江湖时也与熊天霸打过照面,三年半以前还曾与史义一道上过天都峰,自然认识眼前二人。见了海鲨帮结义三兄弟重逢这幕,他忍不住看了眼身边的荆棘,心中暗暗期待起了见到未明之后真正的团圆。 荆棘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嘴角微动,但也没说啥,兀自往船头去了。 过了会,陆少临从那情绪中缓过了些,再度问道:“大哥二哥为何会恰好赶到这里?” 熊天霸道:“前几天东方盟主刚来过海鲨帮。” 陆少临惊道:“未明兄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史义与熊天霸交换了下眼神,道:“盟主他是为别的事……来找我与大哥,临走前交代了句,说这一阵说不定有人会找金风镖局的麻烦,弟兄们一听,当然就急着来寻你。” 一听三师弟去过海鲨帮,谷月轩想着是否会有名册之线索,便问道:“未明可还说了要从陆老镖头处取什么东西?” 史义想了会,摇头道:“他倒没说,就急匆匆走了。” 陆少临面上忧色渐露,抓着史义与熊天霸的手,道:“两位哥哥恐怕还不知此事凶险,那追杀我们的人……” 熊天霸冷哼一声,抡着手中的大刀截断道:“官府的狗贼吧?可别想吓到爷爷,要敢追上来,我见一个劈一个,见一双劈一双。” 陆少临补充道:“可是缇骑和东厂都……” 史义拍了拍他的肩,道:“缇骑与东厂,在我们眼里又有何区别?官老爷们在那边争来争去,害得老百姓都没好日子过,压根就没一个好东西。三弟,我与大哥信得过你与老镖头的为人,谁若要害你,便都是我海鲨帮的仇人,加上如今还有东方盟主和谷大侠……” 他说着皱了下眉,眼神古怪地看了眼立在船头的荆棘。 当年他也参与了天龙教之战,混战中荆棘还曾砍了他一刀,如今他肩头仍能见到一道深褐色的刀疤。虽说后来目睹了荆棘为救东方未明而被厉苍龙一掌打下悬崖,可到底曾站在对立阵营过,自从荆棘上船,他眼里的戒备就不曾消退。 谷月轩一见他神情,怎会不知他有何想法,立即说道:“史大侠若是信得过谷某为人,谷某便以性命担保,你也能信得过我师弟。” 他声音不大,但字字郑重,乌篷船安静了瞬,立在船头的人不知是否听见了,微微侧过了身,又飞快地转了回去。 谷月轩已说到这份上,加上陆少临又在一边频频点头,史义沉吟了片刻,冲着荆棘背影大声喊道:“既然你救了我三弟,砍我这刀就抵消了罢。” 绿林好汉向来恩怨分明,这一想通,他话音里已是仇怨尽去,只剩下爽朗豪情。 荆棘这才回过头来,直视史义道:“不必抵消。等把那小子送走,你我可以放开手脚比试一场,到时候你若想还我一刀,我自会等着。” 史义大笑起来,朗声道:“好!” 陆少临仍是有些不放心,他连金风镖局的镖师都一个不愿带上,更是不愿意连累这些结义弟兄。他冲着两位兄长说道:“大哥二哥的好意,少临心领,然而海鲨帮真的不必牵扯到这件事上来。” 熊天霸一拍他胳膊,粗声道:“唉三弟,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莫不是在那女人堆里混久了,也沾染上脂粉气了吧?” 这话一出,荆棘头一个笑出了声,一点面子都没打算给陆少临留。 看着陆少临脸色发僵,谷月轩强忍笑意,打圆场道:“陆总镖头虽然已经是总镖头,可也没法对海鲨帮下令。既然熊帮主与史兄已做了决定,便让他们陪你走一程吧。” 眼见再没法推脱,乌篷船也已经开出一小段距离,陆少临便默默点了点头,不再劝熊天霸与史义回头。 这会船已离了码头,岸上的缇骑也没追上来的意思,船里的人却仍是不敢松口气。 除了海鲨帮的这艘船,水面上还有好些其他的船只,这会仍未出杭州城的水道,各自船身还未拉开距离,到水域最窄之处,船头几乎挤在了一块。 该来的还是会来,就在他们的乌篷船将要行出杭州地界之时,船头兀地一震,随后便是好一阵猛烈的摇晃。 荆棘距离船头最近,第一个飞扑向外,跃出去的时候双手刀剑皆已出鞘,对着那抵住船头的黝黑木棍便是狠狠一削。 那木棍回撤了些,躲开魔刀之锋,竟能反过来朝着荆棘的下盘扫来,荆棘往上一跃,在空中旋了半圈,手中佛剑已冲着对面之人直刺而去。 对方武功也是不弱,双臂一震,将那木棍舞得密不透风,竟生生挡住了佛剑一击。 那不过是其貌不扬一根木棍,边缘还有些破烂,然以佛剑神兵之利,竟只劈下了少许木屑,自那棍身上留下一道清晰剑痕。 这一击之下,荆棘落回了船上,乌篷船因受了两人劲力的冲击,船身重重一晃,向一侧倾了一定角度,在水里打着旋荡开,差点撞上了岸。 荆棘站稳了些,眯眼打量了下对面船上站着的一排人,便提着刀剑准备再战。魔刀刚扬起一半,就见一道月白色的影子从身后跃了过来,轻轻拽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力道不大,却足以让荆棘力气一滞,招出一半卡在半道上。他扭头气冲冲道:“你拉我作甚?” 谷月轩并没有功夫回答他。 对面船的人又发动了攻势,有三人正准备扑到他们船上,谷月当即跃了过去,凌空侧踹,一招林冲策马鞭将三人的掌风反震了回去。那些人经不住他这一踹之力,纷纷被迫后退,有一人甚至跌入了水中。 而谷月轩稳稳落在了两条船的交界处,抬手迎向头顶上方直劈而下的木棍。 那正是方才与荆棘交手之人,这一棍好像比之前更为凌厉,谷月轩却不闪不避,硬是出掌扛下了这一棍。 那一棍下来,竟让两艘船都同时往下沉了几分,溅起来的水花足有数尺之高。 而两艘船中央之人分毫未动,船便只是晃了晃,也没移动。 谷月轩握着那木棍的五指上亦落了不少水花,他抬头望着那使棍之人,一点一点地松了手。 那人收了棍,后退一步,略微惊诧道:“谷大侠,竟然是你。” 谷月轩垂下双手,轻笑道:“在下亦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李堂主。” 那将一套打狗棒法使得炉火纯青之人,正是丐帮掌管杭州分舵的堂主李浩。他抬了抬木棍,朝乌篷船内一点,皱眉道:“谷大侠,你可知你要护的是谁?” 谷月轩沉声道:“船内是金风镖局新上任的总镖头,陆少临陆兄。李堂主,贵帮在此伏击,是否是有所误会?” 李浩道:“你知道那陆少临手里有什么吧?我们也不想伤人,若是谷大侠能将名册交出来,我们丐帮立刻放人。” 谷月轩还未说话,背后的荆棘已冷哼了声:”堂堂天下第一大帮,什么时候也甘愿去做那朝廷的狗了?” 李浩登时被惹怒,拿棍指着荆棘,道:“姓荆的,你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看在你师兄与师弟的面子上,我李浩第一个叫你偿了魔教那时犯下的血债!” 荆棘握紧刀剑,上前一步道:“那便来看看你也有没有这个本事——” 今日第二次,他被谷月轩拉住了手腕。 那人微微蹙了眉,无奈轻唤道:“阿棘……” 被那熟悉的眼神瞧着,荆棘手一顿,气恼地心想,若有第三次,那家伙再怎么拦,他都不会退了。 李浩又看了看谷月轩,难以置信道:“谷大侠既然知道名册里有什么,又怎么会帮那群阉狗做事?” 谷月轩轻喟一声,迎上李浩责难目光,道:“李堂主,我们没有帮东厂的意思。陆老镖头正是殒于东厂派来的人手下,我们不会把名册交给东厂——只是同样亦不会交给缇骑。除了陆老镖头,金风镖局还有三名镖师是被缇骑所杀,单论手段,缇骑与东厂又有何不同?无论哪方得了东西,恐怕都不会饶过陆家,加上名册牵连甚广,少不得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李堂主,丐帮素行侠义之道,若是陷入那般局面,是否当真如你等所愿?” 他语气轻缓不急不躁,一番说辞却滴水不漏,如清风拂面四两拨了千斤,竟让那李浩脸色红白交替了阵。 过了好久他才握了握打狗棒,对谷月轩说道:“谷大侠,李浩没法赞同你的话,可今天也没法当真对你们棍棒相向,做了你口中枉顾他人生死、不仁不义之徒。只不过,这一关我丐帮可以让,之后若还有其他的,就只能看你们造化了。” 言罢他竟真的拄着打狗棒在自家船上重重一击,喝了声“退”,连人带船往相反方向行去。 第九章 九、 见丐帮众人当真没再追来,谷月轩与荆棘才走回了船里。 刚才外面的打斗,船里的人显然都瞧得分分明明。熊天霸的手始终没离了刀柄,这会才稍稍放松了些。他对着谷月轩感慨道:“谷大侠叫我等不要动手的时候,我还怀疑了下,没想到那姓李的老乞丐真能听进谷大侠的话,识相地收手而去。” 荆棘刀剑入鞘,口中冷冷啐道:“一群沽名钓誉之辈。那乞丐不过是见我们人多,就算真动起来手来也占不到便宜,这才夹着尾巴逃走,好全了那狗屁不通的仁义名声。” 谷月轩望了眼荆棘,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笑意,回头对熊天霸等人道:“我师弟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丐帮素来与朝廷联系紧密,即便今日让我们离开杭州,将来也未必会始终置身事外。听那李堂主意思,除丐帮之外,缇骑还安排了好些其他势力,前路的凶险怕是只多不少。” 他语气与神情皆是淡淡,毫无三言两语退了强敌的骄矜之色,这话意在提醒,却非但没有消磨船上诸人的士气,倒像给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但见陆少临长出了口气,笑道:“他们人多,我们人也不少。有谷兄荆兄和两位哥哥在,我还真是一点不怕了。” 熊天霸与史义皆是亮着嗓门叫了声好,一人搂着陆少临,另一人招呼着谷月轩与荆棘,开了两坛好酒在船舱里坐下,痛痛快快地喝了起来。 乌篷船一路轻晃着离了杭州地界,一连好几个时辰没再生什么是非。 转眼黄昏将近,熊天霸喝得不少,抱着酒坛打起鼾来,史义与谷月轩对坐着聊起武林中事,荆棘觉得有些无趣,便又往船头走去。 到了外面,就见陆少临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正抱着酒坛站在船沿上发呆。 他就那么迎风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夕阳落到水上,再和水光一道映到他身上,带了点说不出的苍冷滋味。 荆棘走过去,抱胸站在他背后,冷不丁道:“站在这儿是打算往下跳,好一了百了?” 陆少临猛地回头,一时没收住,倒真搞得整艘船都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稳脚步,苦笑道:“荆大侠,你可真会吓人。” 荆棘冷冷道:“你可别真寻死,害我们白费功夫。” 一道看落日实在太风花雪月了些,他吹了吹凉风,觉得胸中浊气都散去不少,就不再理会陆少临,打算靠着船舱坐下,闭目养会儿神。 没想到陆少临低低自顾自说起来:“我不会随随便便死了。爹已经不在人世,金风镖局一百二十七口人,全指着我过日子。爹在世时,虽然也会时不时教训我,但我从来知道,他心底是由着我胡闹的。反正有他在,镖局这牌子砸不了。我也知道,迟早有一日,这牌子会扛到我肩上。只不过我和我爹都没想过,这一天会来这么快吧。” 荆棘闭眼听他说着,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陆少临沉默片刻,回头唤他一句:“荆大侠,我爹……我爹去时,有没有很痛苦?” 荆棘睁眼看他。 无论是刚得知陆老镖头死讯时,还是发觉自己会被千里追杀性命攸关那会,眼前的青年都没真的慌过神。连荆棘都暗暗佩服过,这陆少临也不知是真心硬,还是特能忍,竟能表现出一股与吊儿郎当的外表毫不相称的韧劲。 不过眼下,那人天生上挑的眉眼微微垮着,所有少年轻浮的神气尽被沉沉的悲哀压住,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还是夕阳照的,一双眼睛是真的红了。 说到底,没人能真那么铁石心肠,他也不过是一个都没能亲眼送走老父的少年人罢了。 荆棘回忆起陆老镖头临去时的情形,被天意城淬毒的暗器穿胸而过,怎么可能不痛?再加上仍有志向未竟,至死不能瞑目,实在称不上走得安生。 然而这些话,他对着此时的陆少临,竟有些说不出口。 迟疑片刻,他还是说道:“还行。我们答应了会把你送去洛阳,你爹怎么会不放心?” 陆少临听完,脸上浮起一丝感激:“多谢。荆大侠,未明兄没说错,你是个很好的人。” 船身恰好一晃,荆棘差点没坐稳,暗恼道:“那小子都胡说些什么?” 陆少临笑道:“放心,没有坏话,最多不过是说荆兄你虽离了逍遥谷,心里肯定还是很关心师父师兄,不像江湖上传说那般冷血……” 荆棘瞪眼打断道:“一派胡言。” 陆少临轻喟了声,道:“荆兄,我爹在时,我也觉得没什么,如今他不在了,我才开始后悔……过去做过那么多惹他生气的荒唐事。只可惜,很多事我都再没了机会。” 他说完便唏嘘着摇摇头,走回船舱去了。 荆棘独自一人坐着,看那最后一点夕阳沉入远方的水面。 日头一落,这方天地蓦地就暗了,就好像没人能留住挽留那最后一点温热一样。 风还在静静吹着,这回却再吹不去他胸腔里升起来的,那丝丝缕缕的憋闷。 他就这么在船头坐了大半夜,回去的时候船舱里烛火已暗,只有守在船尾的史义和摇橹那人还醒着。 昏沉沉的月色里,他一眼便看见了谷月轩坐在最靠外的桌边,双手搁在膝上,垂着脑袋,不知是不是也睡了过去。 他走到谷月轩边上,屈膝坐了下来。 船行水中,总是摇摇晃晃的不大安稳,那人颊边垂下来那两缕长发也在轻轻晃着,他看得难受,好像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伸手把那头发握在手里,让它们不要再在眼前晃来晃去。 一时晃神,他还真的出了手,未料伸到一半,就被人反过来抓住。 谷月轩抓住了他的手,可却似乎并没有醒,那紧紧扣着荆棘五指的掌心是冰凉的,仿佛刚在寒冬腊月的河水里浸过一样。 荆棘被那刺骨到发烫的手一握,心里蓦地一惊。 十指交握,他才发现,谷月轩一直在发抖,不是随着船只晃动而来的动静,而是整个人都在打着寒战,就好像全身筋骨都在咯吱作响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白天他与李浩动手时还一切如常。荆棘抓住了谷月轩的肩膀,想把人叫醒,没想到只稍稍用了点力,那人就直接倒了过来,额头压到了他肩上。 荆棘低头一看,只见身侧那人仍是闭着眼睛,可眉间却是紧紧皱着的,另一只仍搁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关节都已泛了白。 荆棘心沉了沉,谷月轩这幅模样他不是没见过,过去有几次他撞见这人负伤回谷的时候,谷月轩也是像这样,明明疼得面色惨白,都不肯在他面前表露出一点点。 这会恐怕亦是如此,这人不是睡了过去,怕是旧伤复发疼晕了。 他抬了抬手,想努力探探谷月轩的脉息,可才轻轻一动,就被那失去意识的人抓得更紧了些。 紧跟着,他听到谷月轩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道:“阿棘……” 等他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却又紧紧抿住了唇,不再发出一声。 原来依旧没醒。 那一声轻唤,竟只是疼急了说出口的梦话。 荆棘不再动了,感到谷月轩稍稍平静了些,握着他的手腕也渐渐松了,他心一揪,又重新把那只手握了回来。 就这么扣着那人的手,让他虚虚靠在自己肩头,荆棘心里憋着的那股气突然就化成了无能为力。 他想起了方才陆少临说过的话。 许多年少轻狂时以为毫不在意的东西,失去之后方才觉得那般疼痛。 那么他呢?他……还来得及么? 第十章 十、 荆棘就这么握着谷月轩的手枯坐了半宿,到后来迷迷蒙蒙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大亮,身侧那人也已不在原处。 心里涌起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抬了抬略有些僵硬的胳膊,站起身,往船舱外走去。 谷月轩就立在船头,微微侧着头,正与史义说话。 见他站姿气色,比起昨夜已大为好转,除了脸色苍白了些,身上竟看不出一丝伤痛的影子。荆棘望着那人背影,不由得恍惚起来。若非昨夜不是第一次看见谷月轩伤病发作的模样,他也会把那人昨夜的脆弱当成错觉。 站在几步之外,那两人之间的交谈,他也能听得分明。 只听史义道:“几年不见,谷兄功力又有大进。昨日震退那老乞儿的拳法,可真是威力无匹,让人佩服啊。” 谷月轩轻笑了声,道:“史兄过誉,我这几年疏于练武,多有荒废,能让李堂主知难而退,恐怕还是熊帮主与史兄在旁威慑之功。说起来,史兄惯常所使之棍法亦是刚猛苍劲,与我所擅之掌法,从名字上还有些相近之处。” 史义连连摆手道:“哎,谷兄别故意说这客套话。我那棍法不过是从家传谱子上学来的一招半式,平时对付些道上小贼还好说,动起真格来,哪里比得上你们师兄弟功力深厚。” 谷月轩略一思忖,道:“史兄不必过谦。棍法与掌法,虽套路不同,可在功法上也可融会贯通。若有机会,我也愿与史兄切磋一二。” 史义大笑数声,一把揽住谷月轩的肩,道:“如此甚好。未明兄说得不错,谷兄真是为人坦荡,毫不藏私,你这朋友我史义可是交定了。等这回送完三弟,谷兄要不要随我们出海游玩一番?那海上宝物甚多,上回我与大哥寻到了一两件不错的兵器,据说都是上古时期留下的神兵,加上金银玉石,书画瓷器,应有尽有。若是谷兄感兴趣,我也大可以送你几样。” 听到书画与瓷器之时,谷月轩眉梢轻挑,明显起了兴致。 荆棘冷眼瞧着两人相谈甚欢,扯了扯嘴角,略感烦躁。他瞪了那史义一眼,那家伙看着是个胸无点墨只爱动武的粗人,没想到竟与他那师兄有着同样无趣的收藏爱好。 他不想再听下去,正打算转身退回船舱,就听得谷月轩道:“史兄所说之兵刃之中,可有不错的刀剑?” 史义一愣,道:“有倒是有,不过谷兄一般不是不用兵器的么,怎会突然想要刀剑?” 谷月轩脸上略略浮现一点赧然,低头笑笑,道:“我才疏学浅,对兵刃好坏的确说不上精通,平时也并不需要,不过我那二师弟惯使刀剑,若是寻得到好的,他大概会有些兴趣。” 荆棘听得心头突地一跳,一时间迈不开步子。 他看了眼挂在腰上的佛剑魔刀,若是先前,他听见谷月轩这么说,铁定会以为那人是仍对他当年意气之下夺这刀剑一事耿耿于怀,为了逍遥谷的名声,想叫他把这双刀剑还给铸剑山庄。但不知怎地,如今他仿佛能明白,对谷月轩来说,会提起这句话,说不定真的只是因为简简单单觉得他这个师弟可能喜欢。 这想法令他心中酸软,之前那一点微妙的不快,都就此倏地烟消云散。 这时候船尾传来一阵喧哗,船头三人皆同时转头,谷月轩见荆棘就站在身后,微微愣住,咳嗽了下才唤了句“阿棘”。 荆棘不觉嘟哝道:“我刚出来,什么都没听见。” 这话实在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史义都笑了起来,荆棘又抬眼瞪他,觉得看这人果然还是十分不顺眼。 三人进到船舱里,一同往船尾走去,荆棘跟在谷月轩旁边,总想再问问他身上伤势情况,可又碍于史义等人在场,终是没问出口。这一路上,谷月轩从未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丝虚弱,恐怕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身上有伤。 难得尝到了有话憋着说不得的滋味,荆棘更觉心烦意乱,恨不得这船能再开快一些,早些甩了陆少临这累赘,好让他快些弄清楚,谷月轩到底是不是有事瞒着他。 一行人到了船尾,就见是一名海鲨帮弟子正在抓鱼,陆少临与熊天霸在边上看着。 那陆少临背手站着,一颗脑袋凑得离钓竿极近,嘴里念叨个不停,从落竿角度到鱼饵品种,一处不落头头是道,可偏偏就是没有自己动手的打算。 正当他讲得眉飞色舞之际,那钓竿忽地有了动静,眼看那鱼个头还不小,拖得那名海鲨帮弟子连着往前冲了几步不说,鱼尾巴怕打起来的水花还溅了边上的陆少临一头一脸。 一身衣袍湿了大半,连发梢都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陆少临缓缓转过头来,一脸呆滞地吐掉了沾在嘴角的一根水草。 熊天霸哪里还忍得住,当即指着他狂笑起来:“三弟啊,看你这啰嗦的,连那鱼儿都听不下去了!” 那笑声轰隆隆得犹如雷鸣,震得连这乌篷船都左右晃了几晃,陆少临不满道:“大哥,你可光顾着笑话我,小心把水里的鱼都吓跑,害得我们一会没饭吃。” 熊天霸被他逗得更是止不住放声大笑,那笑声真如洪钟一般,沿着开阔的水面荡开,连一丈开外都能见得到清晰的一圈圈涟漪。 内力雄浑如谷月轩,都不禁被那大笑震得双耳微麻,再抬头时,就见熊天霸正得意地弯腰从水里拎起一尾肥硕的鳜鱼。 那鱼准是被刚刚那笑声震晕了过去,翻着白眼,尾巴微微抽搐,显然已毫无逃脱的力气。 熊天霸将那鱼甩进愣着的陆少临怀里,得意道:“午饭。” 陆少临抱着鱼直瞪眼,惹得熊天霸又笑了阵,举起湿淋淋的大手就要揉他脑门。 想躲又躲不开,陆少临苦着脸缩起脖子,转眼头发又乱了几分,辫梢上还粘上了好几片鱼鳞,真是好不狼狈。 看着船尾那两人打闹,谷月轩转头,对也在开怀大笑的史义道:“你们三兄弟感情真是极好。” 史义笑道:“那当然。这些年,三弟除了打理镖局事务,其余时候常常来找我们喝酒,我与大哥早就把他当作海鲨帮的一员,大家都是过命的亲兄弟。” 荆棘眯眼看着陆少临,啐道:“那家伙,该不会也是一见面就请你们喝花酒吧。” 史义皱眉,肃然道:“荆兄弟,少临是喜欢胡闹,我可不会去那些地方。” 谷月轩不禁好奇问道:“你们与陆兄是怎么认识的?” 史义挠了挠下巴,不好意思道:“说来也是误会一场。那年我与大哥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说总舵附近会过一趟镖,所押之物都是京城某个高官多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那官员趁着卸职返乡,打算把这些钱财宝贝都运回家去。我与大哥一听那是个贪官,顿时来气,就想着把那镖给劫了,好将那钱财都分给弟兄们和周边受苦的乡亲。等真拦住了那镖,我们一看护镖的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娃娃,当时就有点犹豫,觉得那贪官不会这么随便。” 谷月轩猜到大半,问道:“那镖师可就是陆兄?” 史义点头道:“还真是少临。我与大哥本来没把他当回事,没想到真交起手来才发现,他的身手还挺不赖,于是便起了惺惺相惜的意思,没真的痛下杀手。后来都停手了才知晓,那趟镖根本不是什么贪官的财宝,就是普通老百姓搬家用的家当。我同大哥心中有愧,就道了个歉,没想到少临非但没把我们的鲁莽行径报去官府,还请我们喝了顿酒。我还记得,当时少临同我们说,金风镖局素有原则,从不会押不义之财。我与大哥一听,觉得这小兄弟颇有义气和担当,又与我们志同道合,一顿饭吃完,就决心要与他结拜为兄弟。” 听完这番故事,荆棘挑挑眉,低声道:“没想到那小子那会还挺有豪情的。” 史义笑道:“少临十五岁就开始行走江湖,那时候年纪虽小,押起镖来都有模有样。不过他再怎么能干,在我与大哥眼里,他都是当年那个小兄弟。我们出生差距不小,少临从小不愁吃穿,居然非但没什么骄纵气,反而还和我们这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玩得很好,日子越久,我们就越觉得,当年那不打不相识,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这一阵子接触下来,荆棘也不再像初时那般,只把陆少临当作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他似是隐隐懂了史义等人为何非要护着陆少临,那种感情,似乎于他而言也是无比熟悉的。 只听史义又道:“这次金风镖局出事,我与大哥听了,就一心想着必须过来帮下少临。别说后头有多少人在追,就算是要上刀山下火海豁出命去,我们又哪会怕了?那姓李的乞丐说少临是帮阉狗为祸社稷,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信的。我三弟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就算世人都诽他谤他,我都不会有一点犹豫。” 谷月轩垂眸笑道:“确实如此。” 就那么淡淡四个字,倒是令荆棘心头又是一颤,仿佛听见了许多未尽的弦外之音。 那边陆少临正蹲在甲板上忙着将那鳜鱼去鳞去鳃,一手刀法倒是使得行云流水,一点没心疼手上家传的宝刀。 等处理完那鱼,他站起来,问:“两位哥哥想吃什么口味?” 史义迎上去,摆摆手道:“随便弄些吧,再过一天,宿州就要到了,我们可以下船吃些好的。” 陆少临拎着鱼,撇撇嘴道:“要不然就这么放着,等到了宿州,这鱼估计就臭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不如做道腌鱼得了。” 荆棘瞪眼嫌弃道:“臭鱼?那能吃么?” 陆少临啧了声,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徽州臭鳜鱼可是一道名菜啊,我之前押镖的时候,在那凤阳府的晓春院里吃过,那个叫越臭越鲜……” 荆棘越听越皱眉,硬梆梆撂话道:“要吃你吃,反正再臭也是臭味相投。” 说完他就腰身一矮走回船舱,只听得后头的熊天霸还在兴冲冲说着“三弟说好吃,就一定好吃,记得到时候一块吃啊”,禁不住皱皱眉道:“呸,真没原则。” 说完一抬头,就见跟着走进来的谷月轩愣愣看着他,准是听见他话音,笑得一脸无奈又无辜。 被他这么瞧着,荆棘登时又说不出话了,想起之前陆少临那小子定是被兄长宠坏了的论断,没来由的有些心虚。 第十一章 十一、 快到宿州的时候已是黄昏,阴天日头落得早,除了不远处渡口系着的那几盏灯笼,这一片水域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光亮。 史义抱着长棍,抬头望了望这黑沉沉的天,叹道:“这晚上怕是要起风。” 若非如此,以这水路平常的热闹,渡口附近不会看不见其他船只。许是时节不好,没什么人敢顶着冬夜的大风里出行。 海鲨帮的弟兄都是见惯海上大风大浪的人,这运河上的风,再大也不至于没法对付。只是当初他们来得匆忙,这一路行船,吃喝休息都在水上,算算到洛阳的日子,这半道上是必须上岸添些补给。 史义嘱托了那撑船的海鲨帮弟兄几句,叫他靠岸后将船系得稳些以免被风刮跑,又对跟着走出来的谷月轩道:“谷兄,上岸后我与大哥去探路,还得劳烦你与荆兄弟护下少临。”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一路上的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若是有人还想着截住陆少临,这宿州渡口怕是最好的选择。 那一里开外的几点昏黄下,到底隐匿着多少凶险,这会没人说得上来。 陆少临从船舱里晃荡着走出来,他腰上配好了刀,脸色却不大好看。这也正常,他虽与海鲨帮诸人厮混已久,平素押镖也走水路,但到底不是习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前几日无风无浪还好说,这会风一起,乌篷船随着浪头左摇右晃,他的人也难免跟着晕头转向,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一眼看出他气力不济,荆棘抱胸冷笑道:“稳着点,别跟个小白菜一样,娇娇弱弱,风一刮就栽水里去。” 陆少临还没说话,这船就又是猛地一晃,船身一侧往上摆了尺余。荆棘本就随便往那一站,哪料得到这番动静,当下跟着趔趄了记,站是很快站稳了,就是脸色也白了白。 这下陆少临来了劲,幸灾乐祸道:“我看,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充其量一根虚张声势的空心大萝卜。” 荆棘恨不能立马拔刀将人削下水里做成上汤白菜,可惜刚一伸手,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他只好扭头轻哼一声,有心无力地闭上了嘴。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荆棘回头,发现是谷月轩。 那人手里捏着一杯还温着的茶水,递过来,低低笑道:“下船后买些点心,我看你中午都没吃什么,夜里准会饿。” 明明这几日几乎没怎么进食的人可不是他。然而荆棘还是没说什么,接过杯子,不声不响地往嘴里倒。 那茶水是微苦的,可仿佛沾了点谷月轩身上的味道,又没那么难以下咽。 只听熊天霸大声笑道:“我倒是忘了,船上有药酒,专治晕船,我给你们找找啊。” 说完他便钻入了船舱里。 荆棘默默咬着那茶杯,忽地发觉谷月轩一直在盯着他瞧,猛然想起这杯子可不是他的,掌心一荡,半杯茶就这么洒了出去。 几滴清茶入水,倒叫他看出了些不同寻常来。 船边的河水,不知何时成了深黑的,外头风再大,那一小块团簇在船边的墨色,都不曾有过动弹。 荆棘瞪了瞪眼,瞬时刀剑入手,大喝道:“有埋伏!” 就在那同一时间,脚下的乌篷船又是一记巨震,那力道之大,几乎将立在船上的人都掀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可不是因为水上狂风。 船头上的人刚刚站稳,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刚在船尾摇橹的海鲨帮帮众,不知被什么利器拦腰斩过,好好的身子竟就这么一分两段,下半身扑倒在甲板上,上半身已落入水里。 而脚下这艘结实的乌篷船,正中也出现了一道裂缝,那缝隙越来越大,水花噗噗地从中涌上,最终船身亦在众目睽睽下裂作两截。 这一变数发生实在太快,谷月轩只来得及抓住陆少临的胳膊,与荆棘一同急急往后掠去。随着他们步步后退,足下的半截船身也在紧跟着节节迸裂,那裂痕与第一道一样,平整而锋利,如同凭空出现一般,转眼间这大半截船身便成了一堆整齐的木片,在水面上凌乱地散作一堆。 不见剑影刀光,这艘大船竟就此毁于一刹。 谷月轩凝神瞧去,只见水面上隐隐闪过一线极细的银白,那该是一条丝线,藏在水下,与水草混在一处,以常人眼力,定难一眼分辨。 这种杀人无形的丝线,他只从江湖传言中听过它的名字。 冰雪丝过处,冰凘雪消,万物无踪。 天意城之所以可怕,不仅仅在于那些手段狠辣神出鬼没的杀手,更在于他们手里那些让人防不胜防的暗杀利器。其中这产自东瀛的冰雪丝,在天意城的暗器榜上,阴狠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 放眼江湖,海鲨帮乃是水上第一霸主,无论是缇骑还是东厂,恐怕都不愿于水上与他们正面开战,遂叫天意城的杀手守在这渡口的附近,设下埋伏,先毁船,再掳人。 眼下这船已四分五裂,谷月轩拎着陆少临站在被削得只剩下孤零零一块船头的甲板上,荆棘原本就在他们旁边,刚刚为避冰雪丝而跃了开去,此刻也占了一块不小的木板浮在水上,还算安全。 除此之外,熊天霸和史义还留在另外半截完好的船尾上,而另外几名功夫差些的海鲨帮帮众已不见人影,周遭只能见到零零落落几处暗迹,正在水面上不断洇开。 一见弟兄遇难,陆少临喉间顿时发出一声悲鸣,人往前倾去,竟想跃向船尾。 谷月轩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不可!” 然而陆少临那一挣力气不小,谷月轩没能立刻拉住,眼看陆少临刚刚挪了一步,就有一簇银丝自水下飞射而出,不偏不倚缠住他的腰,将人团团缚住拖向水里。 这冰雪丝至刚至柔,一共两大杀招,一为冰凘,来去无形,利可断金;二为雪消,出手擒人,百无一失。 只这短短一瞬,陆少临便被那冰雪丝缠住手脚,就像个白生生的蚕蛹一般,被人拉扯着没入水里。 见到陆少临被抓,在船尾那处与敌人斗在一块的史义大吼一声“少临”,不管不顾跟着跳入水中。 谷月轩哪里能让陆少临就被这么掳走,当即也纵身欲追,可才跃起一点点,就被人从身后揽住了腰。 荆棘一扯谷月轩,皱眉道:“你就老实待着。” 还没等到回答,他就先行往前一跃,循着水里那点白影而去。 陆少临只剩一颗脑袋还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唇舌似乎也被冰雪丝封住,一张嘴只能不住地发出呜呜声。 此时天已全暗,加之又有乌云压顶,连一缕月光都不曾漏出来。 黑夜本是最危险的,可又不是毫无好处。 天意城的杀招之所以防不胜防,正是因为敌明我暗,而如今,敌在暗我亦在暗,倒也公平了些。 此刻,这一片浓黑的夜里,耳边只有风声,水声,船尾的搏杀声,陆少临越来越急的呼吸声,以及水里有人移动时候、极隐蔽的水花波动。 荆棘便是听准了最后那种细微的响动,人掠过水面的同时,挥起魔刀,朝水下某处急速斩落。 只听得一声惨呼,那个潜在水里的天意城杀手,已被那一刀削得身首分离。 荆棘在心底暗自数着,除了这一个,在陆少临附近的杀手,还有其他两个。他的轻功说不上太好,原本没法一口气抵达陆少临的身边,可就在出刀的那一瞬,他人往水里坠去的同时,恰恰好好踩住刚被斩杀之人慢慢下沉的肩膀,整个人提了口气,又借势往前凌空一翻,刚好落到陆少临身边。 他辨着陆少临呜呜咽咽的呼吸,一刀挥去,刀锋切过捆缚着中间之人的冰雪丝,竟在水上划拉出了一道细碎的火光。 荆棘也未料到那冰雪丝居然如此坚不可摧,凭魔刀之利都奈何不得,不过好在他本就没打算直接削开那丝,那一刀刀意未尽,在水里倏地换了方向。 丝缠在陆少临身上,但另一头,一定握在别人手里。 几尺之外的天意城杀手一声痛呼,已被切断一侧臂膀。 那人一松手,陆少临身上束缚也松了,荆棘在力竭落水之前,先一步抬脚,将一脸无措的陆少临向后踢飞出了丈余,又紧握住刀剑,迎向水里剩下的杀手。 堪堪稳住船头的谷月轩听闻风声,扬手一接,正拽住了陆少临的肩膀,将人扯到木板上来。 他刚刚从水里捉到一名杀手,将那人击晕之后,救起了一身是血的史义。 风越来越大,脚下木板摇摇晃晃,被吹着往前飘去,似是离渡口的红灯笼更近了。 立在上头的三人往身后的黑暗中望去,不约而同地心想,那其他的人呢? 这时,船尾那处的博斗声,渐渐地弱了下去。 陆少临半跪在船板上,竭力大喊了声:“大哥!” 回答他的,是一声熟悉的,豪迈的大笑,虽说劲力已弱,气势却一分不减。只听得熊天霸高喊了声:“三弟,走!” 下一瞬惊雷乍起,他们身后的水面上,燃起了一道极为耀眼的火光,将碎裂的船尾整个吞噬其中。 陆少临霎时愣了,目眦欲裂,颤声吼道:“不——” 谷月轩牢牢抓着他,不让他扑进水里,另一只手抓着同样反应剧烈的史义。 爆炸的余波将三人所在的船板推得更远,他们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霹雳雷火弹引起的大火映红半边天幕,又慢慢随着大风刮过而寂灭无声。 在崩溃的两人面前,谷月轩勉强维持着镇定,可双手却在一点点僵硬。 他死死盯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想喊,又不敢出声。 直到有一只手扣住了他脚下的木板。 荆棘吐了口水,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将脑袋靠到谷月轩脚边,啐道:“憋死老子了。还不快拉一把?” 谷月轩定定望着他,虽说仍皱着眉,可紧绷的嘴角到底还是松了些许。 第十二章 十二、 天地间风再大,也吹不散这夜的浓黑。 陆少临静静地跪在岸边,从头到脚都是湿的,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漆黑的水面。他已经保持了这个姿势许久许久,又仿佛还能继续在这里待上许久许久。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被风吹得又干又涩,可他仍是不敢闭眼。只因为一闭眼,他就会见到那映红了这天与水的火光。 他的大哥,是为他而死的。 比起撕扯着心肺的痛,他心头更燃烧着一把无名的怒火。他的大哥本该在水上畅怀大笑,而不是沉在这阴冷刺骨的水底——那被追杀的、本该死在这里的是人,是他! 这念头让他将双拳握得咯吱作响,几乎就要站起身来,往那水里一跃而下。 可是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个人的手也是冷的,可却是他在世上还剩下的最后一点点温暖。 陆少临猛地回过头,伸手抱住了二哥的腰背,他抱得那般紧,甚至忘了彼此身上仍有伤,用力到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史义身上有河水,有鲜血,有泥沙,如今,还沾上了几滴温热的水渍。 过了很久,他抬起手来,和熊天霸曾经许多次做过的那样,揉了揉陆少临头顶的发丝。 他说:“没事的。” 他的嗓子也被水泡哑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累与强抑的伤痛。可他仍是要这么说。 陆少临的喉咙一紧,险些就想嚎啕大哭起来。 但他已哭不出。他只能张大嘴,让那来自河底的寒冷与泥腥味冲进喉间,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凡这世上最沉的痛,恐怕都是无法通过任何方式宣泄的。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说:“……是我……是我对不起大哥。” 史义一手捏住他的后颈,像是要使力将他提起来一般,郑重说道:“少临你记住,大哥他是开心的。你还记得结拜那日,我们三人发过的誓么?” 陆少临哽咽道:“从此我们兄弟三人,不同姓却同命。” 史义拍拍他的后脑,叹口气道:“那就对了。只要你还活着,我也活着,大哥便始终与我们一处。少临,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下去,不能让大哥白死,可明白?” 陆少临咬紧了牙,除了重重地、重重地点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风萧萧地吹着,他们兄弟二人并肩站在水边,就好像打算再陪他们的大哥一阵。 直到谷月轩在身后轻轻说了句:“两位节哀,如今我们还需尽快入城去。” 水中遇袭之后,他们担心渡口还有其他埋伏,不得不在水里泅了一段,才上了一处更隐蔽的河岸。上岸之后,谷月轩决心再看下四周是否安全,荆棘自不会让他一个人去,一路都紧紧跟着,好好查探了一番才绕回来。 好在今夜大风,这附近并没有其他天意城杀手、或者缇骑东厂之人的影踪,连寻常百姓都不多见。即便如此,他们仍无法确保,那些潜伏在水底的杀手当真已被霹雳雷火弹尽数除去,因此还是必须早些离开方才妥当。 听见谷月轩的话,史义点点头,松开陆少临的肩,一张口却是道别。 陆少临也没有太大惊讶。到底熊天霸出了事,海鲨帮帮中上下还需有人安抚,加上船已被毁,有天意城的人盯着,从宿州去洛阳的水路也不再安全,史义再留下守着他,恐怕意义不大。 而且在他心底,他宁愿二哥马上离开,离这些危险越远越好。 只是,真到了分别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出了深深的不舍。 听闻史义要走,谷月轩便帮着寻了一家附近的渔户,租了条普通的渔船来。 史义道完谢,朝谷月轩与荆棘拱了拱手,又紧紧握了下陆少临的肩,这才背着他的长棍,孑然一身地跃入船中。 他没有再说任何多余的话,甚至都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其他三人却都听见了他沉沉的嘱托。 一定要平安到洛阳。 陆少临望着史义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蓦地一空,就好像,那遥远的前路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是在当谷月轩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收回目光,抬手抹了把擦进了脸上的水污,昂起胸膛,率先往宿州城的方向走去。 谷月轩咽下安慰之语,轻摇了摇头,叹道:“陆兄真是成长了许多。” 他正打算跟上去,就被身边人一把抓住了小臂。 荆棘望着他,眉间刻着一道深沟,过了老半天才说道:“若……若发生相近的事,你不许那样做。” 谷月轩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熊天霸待陆少临的心意,他向来懂得。倘若易地而处,身为兄长,他断然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荆棘也懂,然而,他不让。 谷月轩垂眸沉默片刻,抬起头轻笑了下,道了声:“好。” 仿佛只要荆棘不让,他便不会轻易地死去。毕竟那样沉重的痛楚,他怎舍得让阿棘也体会一次? 荆棘得了他的允诺,似是松了口气,这才肯放下手往前走去。 眼下夜深风急,宿州城里大半店铺都已打烊,从城门到街道都空荡荡的,也未见到巡逻的官兵。 三人顺遂地进了城,拣了间不大的客栈走进去,打算先住上一晚再作打算。 客栈老板娘热情地迎上前来,见他们形容狼狈,好奇问了句发生何事。 谷月轩只好谎称自己是从外地来的商户,靠近渡口时候船只被大风刮翻,这才弄得满身是水。 老板娘面露同情之色,将睡眼惺忪的店小二招呼起来,叫他给客人们一人端一碗热汤过来。 谷月轩推拒不得,只好谢过,与荆棘和陆少临走到一张靠角落处的桌子面前坐下。 刚一落座,他就听见身边有人轻咳了声。 谷月轩抬头,只见有一个干瘦老头靠在墙边,一边摇晃着手里黄澄澄的药葫芦,一边眯眼盯着他瞧。 荆棘也看见了那老头,立时抓住了腰上的刀柄,全神戒备地回瞪过去,生怕那人会突起发难。 谷月轩按住他手背,摇摇头,起身走向旁边的桌子,在那老头跟前坐下,打了个招呼道:“温前辈,好久不见。” 老头笑起来,摸了把没几根山羊胡的下巴,道:“谷大侠,什么风能把你吹到这宿州城来?” 谷月轩看了眼陆少临,含糊道:“我与我师弟只是路过,替一位朋友办些小事。” 陆少临也知他们此行最好掩人耳目,当下敛去满脸憔悴的哀色,强打精神道:“谷兄,不知这位前辈是?” 谷月轩还没开口,老头先摆摆手说道:“老朽温壶九,就是个老郎中,江湖上可没什么名气,年轻后生们肯定没听说过。” 一听他自报家门,荆棘眉头便倏地轻皱了下,抬头问:“你是岭南温家的人?” 温壶九点点头,道:“以前算是吧,不过老朽也已挺久没再回去。说到这个,半年前若不是谷大侠仗义相助,将那几个造孽的小崽子收拾了通,老朽这条命可就给折腾没了。谷大侠于老朽,可是有救命之恩吶。” 荆棘一听这老头果真与半年前岭南一事相关,顿时心中一紧,提起了精神。 谷月轩摇摇头,上前给温壶九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举杯道:“温前辈于我,亦有救命之恩,谷某能从岭南回来,还要谢过前辈。” 温壶九被他一说,脸上非但毫无得色,反而透出几分惭愧来:“谷大侠,老朽也听说你随后就卸了盟主之位……一切皆因我等而起,这半年来,老朽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谷月轩面色如常道:“盟主之位,谷某本就不在意,正好借此外出游历,逍遥自在,心中反倒畅快不少,这于我来说是好事,前辈不必挂怀。” 温壶九皱眉摇头,一扬手便要去抓谷月轩的脉门。 谷月轩杯子还没放下,未及收手,被他抓了个正着,肩背微微一僵。 温壶九诊着谷月轩的脉,花白的眉越蹙越紧,连脸上的皱纹都更深了些。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他长叹一声,道:“谷大侠,你如今……” 他话未说完,谷月轩便先收了手,将那苍白的手腕掩回袖里,淡淡道:“有神医前辈与我三师弟相助,如今已好了不少。” 温壶九瞪着他,干枯薄唇微微翕动,老半天才讪讪说道:“好罢。老朽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你这以后,还是莫要再像这样淋雨落水……至少,让自己再过得舒坦些。” 谷月轩饮了口茶,轻轻道:“前辈放心,如今这样……真的挺好。” 他说完,略略看了眼荆棘,嘴角还噙了丝淡淡笑意。 温壶九低低叹了声,从袖里掏出一个药囊来,递给谷月轩:“说来惭愧,老朽这半年东奔西走,还是未能……唉,本想去逍遥谷登门拜访,这会看来也没那个必要了。这药你先收着,没多大用处,就当补补吧。” 谷月轩将药收好,谢道:“劳前辈费心了。” 温壶九胡子抖了抖,边摇头边站起来,拄着拐拎起药葫芦,一晃一晃地迈出门去。 谷月轩捏着药囊怔怔坐了会,就见老板娘过来,说已备好客房。 他同老板娘说了几句话,一回头,却见陆少临还站在身后,而荆棘的人已不在原处。 第十三章 十三、 客栈外的小巷子里,拄着拐的老头晃悠悠地走着。他腿脚似是有些不便,步子迈得极慢,深一脚浅一脚,腰上的葫芦有节奏地敲击着那拐棍,和着步子发出沉闷的咣咣声,在这条深深的巷子里回来荡去。 夜半时分,风更大了些,吹得两边屋舍的灰瓦都在咯噔作响。独自走着的温壶九好似从那声音里辨出了一丝异样,忽然间就顿住了步子,乱蓬蓬的白发遮掩下,一双苍老的眼里冷冷地迸出精光来。 只听他低喝了声,手里的拐棍倏地抡起,挟着十足的劲道往后一劈。 尘土飞扬处,银光乍现。 他那一拐自然没能真劈到地上。抵着他木拐的是一柄泛着寒气的、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刀。 墙边的阴影里,荆棘长身而立,正皱眉望着那貌不惊人的小老头。过了好一会,他才率先收了魔刀,冷哼道:“你这郎中,功夫倒不错。” 温壶九亦放下拐棍,摸了把山羊胡,低咳了声道:“雕虫小技,不过一点行走江湖的防身手段罢了。荆大侠,你这一路跟着老朽,可是有何指教?” 见那人早就看出自己跟着却没早早道破,而是趁他走近时突然动手,荆棘对温壶九本就没多好的印象更差了三分。 岭南温家的人,自然没有一个好相与的,眼前人更是一头装模作样的老狐狸。也就那人一派天真,真会心甘情愿地被那家人利用,卷入别人家家事里劳心劳力。 荆棘虽然撤了刀,双手却仍按在腰侧刀剑上,人也一分为让。他冷眉冷眼地打量着温壶九,道:“我只问你,半年前到底发生何事,谷……我师兄到底受了什么伤?” 温壶九略一挑眉,奇怪道:“这些话,你问谷大侠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追着老朽出来?” 荆棘眸光微闪,哼了声:“少废话,叫你说你便说。” 他还不知谷月轩的性子,他那师兄看似温和,有些时候也执拗得很。从那人先前表现以及刚刚与这温壶九交谈的情状来看,定是对他有所遮掩,打定主意想要将真实伤情一笔带过。既然如此,想必他再怎么问都问不出结果。 温壶九踯躅片刻,为难道:“这……” 荆棘眸光一寒,刀锋又亮了半寸,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我师兄,会被人随便糊弄。若是你有半句隐瞒,休怪我荆某人手里的刀剑不客气。” 一听这威胁,温壶九半真不假地擦了擦额上虚汗,唯唯诺诺道:“荆大侠息怒,老朽说便是了。半年前,老朽与其他一众族人在家中遭了那几名叛徒的伏击,伤了一条腿,差点以为也要丢了性命。就在那紧要关头,谷大侠孤身一人闯了进来,护着我们十几人冲出去。他就一个人,那伙叛徒却有好几十个,我们本都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他当真那般孤勇,就算最后关头遭了那伙人的暗算,身中我老温家的至毒寒骨散,都没立时倒下……” 荆棘大惊,难以置信道:“……寒骨散?” 那毒乃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奇毒,能叫人脏腑成冰筋骨断裂,凡中毒之人都是如被冰封痛不欲生,活不过一时三刻。然而谷月轩中毒已有大半年,他心里仍存了一丝侥幸,希望是自己晃神听错。 然而那温壶九还是点了点头,叹道:“我们逃出去后,谷大侠也已毒发,虽说老朽尚通医术,可拿这寒骨散却毫无办法,只能勉力以药护住他心脉。我也未料到,他竟能挺过去,三日后醒来同我们告辞,说要回到逍遥谷。不久后老朽听闻他辞去盟主位,左右想着应当与他所中之毒有关。我温家人虽算不上什么江湖豪杰,也是恩怨必报,谷大侠既对我有恩,我便也会倾尽全力替他去毒。只可惜老朽医术不精,琢磨半年,对这寒骨散仍是无能为力。” 一听这话,荆棘霎时气血冲顶,恨不能拔刀顶住那老儿枯瘦的脖颈,逼问他,那人明明好端端的,为何叫无能为力?又如何能无能为力! 可他终究不再是当年冲动易怒的十几岁少年。 捉着刀柄的手握紧又松开,他哑声问道:“……如今情况怎样?” 温壶九吞吐道:“毒性仍在。” 荆棘深呼吸了几次,才问道:“还有多久?” 温壶九实话实说:“不超过半年。” 荆棘不甘心道:“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温壶九无奈道:“假如连忘忧谷神医都根治不得,那老朽就更束手无策。” 荆棘闭眸,顿了半晌,又问:“动武的话,对这毒性有无影响?” 温壶九道:“人之内力,蕴于脏腑,发乎筋骨,中了寒骨散之人,内力武功不会受到影响,运功使力亦不会加重毒性,只不过……” 心头重重一颤,荆棘厉声疾问:“会怎样?” 温壶九道:“剧痛难忍。” 回想起之前种种情状,荆棘便知这老头所言非虚。若不是真的痛极,谷月轩定是连一点点软弱都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如若让他看见了一分,那背后恐怕就是十分与百分。他几乎想要冲回客栈,叫那人从此别再出手,安安心心待在他身后——以他荆棘的一刀一剑,难道还护不了区区一个陆少临? 只不过荆棘心里明晃晃地清楚,那人是绝不会听他的。 只要一息尚存,那人便不会在危险面前有一丝退让。而他难道就真狠得下心,去逼谷月轩自缚手脚,在这……最后不多的时日里,去做不会武功的废人? 荆棘不能,也不愿。他目眦欲裂,想大声咆哮,也想一刀斩裂眼前灰蒙蒙的高墙。为何……为何要在他内心松动,决意回头的时候,告诉他,他渴望重新拿回来的东西,有一个期限?若他早些知道……早些知道的话…… 只听耳边又传来一声轻叹:“不过……谷大侠说他如今很高兴,这话当真不假。” 荆棘垂着的头微微一动。 温壶九接着道:“半年前老朽刚遇见他那时,就算还未中毒,他身上都有一股极深极深的倦意。老朽从未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见到过那种如死水般的沉静。老朽心想,他一定是遭受过无比惨痛的打击……可他是武林中人人倾羡的少年英雄,立于江湖之巅的武林盟主啊?又有什么是他那样的人物求而不得的?” 荆棘缓缓睁大了双眼。 温壶九手里的木拐轻点了下地面,一边转身,一边说道:“谷大侠刚刚中毒昏迷的时候,嘴里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话……” 那老迈低哑的嗓音被风裹着一点点飘远,谷月轩的声音却在荆棘耳中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他说,我还不能死。 ……我还没有找回阿棘。 客栈里,等了好久都没见荆棘回来,谷月轩又不敢撇下陆少临外出寻人,只好先回房去了。不知在桌边坐了几个时辰,他人也有些撑不住打起瞌睡。 朦朦胧胧间,好像感觉到有人站在跟前,谷月轩睡得本就极浅,立刻睁开眼来,看清眼前人,愣了下唤道:“阿棘?” 桌上的灯烛早就燃尽,外头的天蒙蒙微亮,眼前人准是不知去哪里吹了一整夜的风,周身都散发着萧肃寒意。 荆棘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他,眉峰慢慢聚拢。直到谷月轩被盯得笑容微僵,他才开了口:“……你还要骗我多久?” 他连声音都是凉的,却又好像没有那么坚硬,带着些微的怅然。 谷月轩眉梢微挑,搁在桌上的手指蓦地一颤。过了一会,他总算轻轻说道:“阿棘,你去找了温老前辈?” 荆棘仍是死死盯着他,轻哼了声算是默认。 谷月轩皱了下眉,略略苦笑道:“……也没那般严重。阿棘,我说我挺好,是真的挺好的。未明说,我最多也就再疼个一年半载。我想这么长时间,应该也够我出来寻你了吧?没想到用不了一年,你就自己出现在了我面前。阿棘,我是当真高兴。” 面前人说这些话时,一双眼始终都是亮堂堂的,充满了神采。 这是荆棘熟悉的谷月轩。他不禁想道,那个温壶九口中,年纪轻轻却如死水一般枯槁之人,怎可能会与眼前他所见到的是同一个? 只是那二月春风般的目光,此刻却让他的心口一阵阵发紧。荆棘脱口而出道:“……可这不够。” 半年,一年,这哪里够? 未料谷月轩轻轻笑了:“阿棘,够了。这段时日已经够长,长到足以令我去想明白许多以前未曾明白的事。你不是问过我,为何我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荆棘喉间一鲠,嘟哝道:“那是我一时气话。” 年少轻狂的时候,他总想把自己变成一根刺,时不时去扎一扎那看上去无懈可击的温柔。 谷月轩毫不在意地摇摇头,道:“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完全理清思绪。后来你走了,师父把掌门之位交给了我,其他同道又希望我能出任武林盟主,我想你大概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来得太容易。可我又好像……并不是太过高兴。直到有一天,我意识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突然害怕起来。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这一辈子,其实都没真正思考过自己想要什么。” 荆棘心里仿佛已隐隐有了答案,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是什么?” 谷月轩阖上眼,道:“我怕的是,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你。而我要的……” 他蓦地睁开双眼,仰头望向荆棘。 “我要的,如今已在身边。” 两人就这么隔着半步距离,静静望着彼此。 窗外的天光,一点一点地亮了。 荆棘忽地俯下身,抱住了谷月轩。他抱得那般用力,用力到整个肩背都在微微颤抖,可是又极快地松了手,好像怕身上未散的寒气不小心沾给对方。 谷月轩看起来既惊又喜,苍白的脸颊上都多了好几分生气。 荆棘扭过头,小声说:“那个问题,答案是不。” 谷月轩讶然:“……阿棘?” 荆棘咬牙飞快道:“你在杭州时问过我,是不是还要走。” 谷月轩一怔,随即又弯了眉眼,几乎笑出声来。 第十四章 十四、 这世上最大的喜,莫过于失而复得。 谷月轩从来以为自己不是个会计较得失的人。从小到大,无瑕子便这般教导他,做人要淡泊,要心宽,这般才能无欲无求,逍遥自在。他是真的听进去了师父的话,在逍遥谷的那些年里,凡事他都尽力去做,因为比常人少了些旁骛,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就走到了叫人高山仰止的地方。这一路上多少辛劳困苦,他并不以之为失;而随之而至的世人称道,他也未必视之为得。 那些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争抢得头破血流的东西,恰恰是谷月轩不在乎的。不了解他的人,只当他是品行高洁虚怀若谷,而看不惯他的人,又当他是装模作样欺世盗名。这些人的心思,谷月轩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依旧不计较。旁人的眼光说道,于他而言,不过就是那清风拂山,明月映江,再怎么强横,都无法撼动他岿然心境一分。 直到有一日,那个人冲他吼,问了他那个问题。 那瞬间的错愕之后,谷月轩心上也终于有了得失的思量。 那个人离开逍遥谷的时候,他头一回尝到了失去的滋味,那令他惊慌失措,本能地想要将那人重新拽回来,也正是那时,他开始懂了,什么叫心有所求。 后来当他亲眼瞧着那人掉落悬崖,看着那人回来了又走,得得失失,几番反复,他一颗心时而哀恸,时而狂喜,时而酸楚——把这些大起大落都体会了一遭,他方才知晓,原来七情六欲,都是与这得失二字挂上钩的。 谷月轩不是圣人,做不到真正的清心寡欲,而困住他的那万丈红尘,不在功名利禄,全在那一个人身上。 他原本以为,自己明白得太晚,已经来不及将所求的再握于掌心。 所幸老天终究待他不薄。 此时此刻,他牢牢将那人温热的五指扣在手里,只觉得一颗陷在枯井里的心腾地活泛了起来,又慢悠悠地扎进这方软乎温暖的小天地里,任凭外头风雨交加,也不会再飘摇了。 这让他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唤道:“阿棘……阿棘。” 荆棘先是老实被他抓着手,到后来不耐烦起来,小声抱怨道:“这都叫了多少遍了?不是说了不走了么。” 谷月轩没松手,眼如弯月笑盈盈的,却只照着荆棘一个人。他轻快说道:“知道你回去,未明和蓉儿肯定也很高兴,还有师父和老胡,大家都惦记着你。你房里的东西都还照原样留着,师父从不许别人动,老胡还会去定期打扫。等我们回去谷里,蓉儿定会做上一桌子菜,都做你爱吃的……” 他说得很快,说着说着笑起来,不知是不是气血激荡所致,笑了几声又开始咳嗽。 荆棘慌了,也不再挣脱,另一只手揽住谷月轩的肩,在那瘦削的背上尽可能轻柔地拍了几下。“唉,你……你就少说几句吧。” 谷月轩将额头轻轻靠在师弟肩上,急喘几声缓过来,低声叹道:“阿棘,师兄还有许多许多话想同你说……” 荆棘心口像被掐了记,狠狠疼了,不管不顾道:“不许说。” 谷月轩微怔道:“阿棘?” 荆棘反过来抓住那微凉的手指,将人搂紧了些,闷闷说道:“等回了谷里……慢慢说。” 谷月轩顿了顿,笑道:“好。阿棘爱听,我就说上一辈子。” 那声音轻轻柔柔钻进耳里,荆棘脸上蓦地一热,啐道:“你这么啰嗦,也就我能忍下去。之前都忍了十九年了,再忍上个七八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外头颠沛流离的这些年里,过去最不想见、最不想听的,都成了最深的梦里那一丝丝酣甜。 就像那时每一次睁眼醒来,都希望这一夜能更久些,荆棘拥着怀里一点点热起来的身躯,心里酸甜参半地想道,若是能叫日子过得慢一些,他们就算再怎么被千里追杀,也是值得的。 只可惜这想法过于任性,他们到底还是得快马加鞭,将陆少临送去洛阳。 正当这时,门口还真响起了敲门声。 荆棘松开谷月轩,走过去开门一看,果然是陆少临。 陆少临一见来应门的人,呆呆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疑惑道:“莫非是我走错……” 谷月轩从荆棘身后走出来,随手整了整坐了一晚有些发皱的衣襟,道:“陆兄,你来得正好,我们收拾一下下楼吃些东西,便出发吧。” 陆少临瞪大了一双眼,看看皱眉不语的荆棘,又看了看脸颊微红的谷月轩,霎时自以为反应过来,后退一步道:“咳咳……嗯好,没问题,马上就走。” 说完倒像是叫他自己走一样,转过头去就匆匆跑下楼去。 荆棘与谷月轩也跟下去,三人照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多叫了些菜,打算在再上路前多补充些体力。 菜一一上齐,谷月轩吃得不紧不慢,荆棘在旁看着,心思全然不在吃上,每个菜一端上来,也不看是什么,不管不顾就夹一筷子,塞到谷月轩碗里。 谷月轩瞅瞅自己面前没一会就堆得小山似的菜,停下筷子,无奈道:“阿棘,我吃不了这么多。” 荆棘紧张地一挑眉:“怎么就吃不下?不行,你给我多吃些。” 他看着谷月轩,只觉得越看那人消瘦得越厉害,这一路上奔波劳苦,别说休息,连顿饭都没好好吃过。那寒骨散毒性如此霸道,每次发作都那般折磨人,不多吃点岂不是更难扛过去?若非眼下还有要事在身,他恨不得能出去搜罗些鲍参翅肚,全给谷月轩灌进去。 看出荆棘是铁了心盯着自己吃饭,谷月轩也没办法,只好苦笑着将那些鸡鸭鱼都咽下去,一边吃一边也不忘了将最好的肉去骨挑出来,放到荆棘碗里。 一旁的陆少临本就练就了一双察言观色的火眼金睛,见此情形,更是笃定昨夜发生了些了不得的大事,立刻自觉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去戳离眼前最近的一条鱼。 偏偏那鱼看着眼熟,他没动几下筷子就失了胃口,低低叹了口气。 见他这幅模样,谷月轩也放下了碗筷,问道:“陆兄,可是饭菜不合意?” 陆少临抬头,勉力笑笑,尽量镇定道:“本来同大哥说好了,进城后要尝尝这徽州鳜鱼的。” 他声音难掩沙哑,眼眶发红,显然是一夜辗转未眠。 荆棘难得没笑他软弱,皱着眉将那盘鱼从陆少临跟前挪走,换了盆酱牛肉推到他跟前,道:“别胡思乱想,我看这鱼不臭,你大哥不会喜欢。等这趟镖送完,返程时候给你怀里塞个十七八条鱼,到宿州也该放臭了,到时候再去河边同你大哥喝一杯。” 身上塞了十七八条臭鱼,走在路上那还了得?到那时,他好好一介风流少年郎,都要变成那人人喊打的臭叫花子了。陆少临听了这番荒唐言论,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心里淤堵着的哀恸却莫名轻了些,低头大口嚼起了饭菜。 谷月轩在旁看着,嘴角微微噙了丝笑意,欣慰想道,他师弟安慰人的功夫倒是见长,果真是懂事了许多。 这顿饭吃了没多久,又有几个人进了这客栈,在大堂中央坐下。那几人皆是武人打扮,腰悬刀剑,一看就是江湖中人,只是从步态来看武功入不得流,想来是出身自宿州当地哪些小门小派,不会是寻着他们而来。 角落里诸人继续坐着未动,不过各自心中都打起了精神。 那几人落座以后,叫了一桌好酒好菜,便聊起了天,声音之大,称得上旁若无人。 只听得一大汉说道:“你们知道那狂刀客有多厉害?就这半月功夫,那人就挑遍了各大门派,连少林十八铜人阵都奈何不了他,华山剑阵更是被打得落花流水。武当那卓掌门直接称病不战,铁定也是怕输给那无名刀客丢了自家脸面。” 另一人道:“这输了丢人,不打不是更丢人?你说说看,这偌大中原武林,难道就没一个人能站出来灭灭那刀客的嚣张气焰?” 前一人道:“那群老家伙,一个个捂着自己名声捂得紧,这么些年被捧臭脚捧惯了,就怕一出手就被打脸。还有那东方盟主也真是的,狂刀客早早下了战书,他却一再推三阻四,迟迟不肯应战,怕也是个孬种,想要当缩头乌龟吧?” 众人连声应和,有人索性骂道:“我早就听说那东方未明不务正业,长了张娘们唧唧的小白脸,这才二十出头,办事能牢靠到哪去?这由他带头,中原武林还有出路么?” 这话越说越难听,谷月轩与陆少临还能忍着,荆棘差点就要拔刀站起来为师弟讨回公道,又被谷月轩按住,想起不得引人耳目,只能坐着不动,一张脸却是越来越冷。 这时又有人说道:“听说那前任武林盟主倒是有点本事,一双铁拳能开山裂石,据说握起来的时候有流星锤那么大。我打赌,要是谷盟主还在,只一拳就能将那嚣张刀客的脑袋砸开花!” 本来听那人还敢提起谷月轩,荆棘胸中一腔恶气快要压抑不住,未料对方说得实在滑稽,他那口气一下就泄了,盯着身边人那还搭在自己肘上的手,禁不住地嘴角直抽。 谷月轩十指修长,虽因常年打拳而布满细细伤痕,骨节却没有一般武人那般粗大,加上这些日子气血不足,手背肌肤苍白中透着些淡青脉络,乍一看纤纤秀秀,就跟个弱质书生似的,距离那些人口中的流星锤差了足足有十万八千里。 什么锤能长成这模样,被锤死的人恐怕也不冤枉。荆棘越想越好笑,一不小心就笑出了声。 谷月轩正喝着茶,按着荆棘的掌下加了点力,皱眉道:“阿棘。” 荆棘臂上微痛,想起当年是怎么被这双拳头揍得七荤八素,心道他可不能被这外表蒙骗过去,嘟哝道:“……我看分明比流星锤还要厉害多了。” 谷月轩一听,嘴里含着的一口茶险些呛了。 他们就这么坐着,等那帮人说够胡话,酒饱饭足结队离开,才跟着站起来准备结账走人。 未料刚刚走到门口,就有人从后头追上来。 那店小二手里捧着一壶酒,热切笑道:“几位客官,我们老板娘说多谢诸位大侠照顾生意,想请你们吃口酒再走。” 谷月轩本想拒绝,可又一想那老板娘昨夜的照顾,觉得不能拂去别人美意,于是打算接过来。 既已知晓他身体状况,荆棘自不会让他沾酒,当下抢先出手,将那壶酒抓到手里。 正当荆棘要举头去喝时,门口传来另一人的声音:“住手,这酒不能喝。” 那人厉喝一声,抢步上来,劈手夺过那酒壶,动作奇快行云流水,眨眼间长剑出鞘,二话不说削向那小二的一双手。 银芒微闪,只听得“钉钉”几声锐响,上百根细如牛毛的长针正撞上剑锋,弹往各处去。 那小二见一击不得手,立刻往后退开,身法虽快,仍是被那长剑刺中肩膀,当下也不敢恋战,跳起来从后窗逃往街上。 众人追出去的时候,那人已隐入茫茫人群,难觅踪影。 谷月轩回头,看向那突然出现的红衣剑客,微微惊诧道:“傅兄,你怎会来此?” 傅剑寒倚着门框,将长剑收入鞘中,朗声笑道:“自然是受未明兄所托。” 说着他端起另一只手里的酒壶,轻嗅了嗅,皱眉嫌弃道:“可惜,可惜。唐门的毒,可真是毁了一壶好酒呀。” 第十五章 十五、 那店小二一出手,他们便知此处已被有心人暗中盯上,自不敢久留,立刻出了客栈,往市集中央走去。 人流密集之处反而更安全,一行人走走停停,等确定了周遭再没有可疑之人的跟踪,才由傅剑寒带着七拐八拐摸到了一处小巷子里。 那巷子比寻常可见的还要幽深些,两侧墙上砖瓦斑驳,铺着大片枯绿青苔,脚下青砖地面也是坑坑洼洼,一看便许多年未曾整修过。等到了巷子最深的地方,日头都被挡在了半堵残垣外,面前灰墙边上胡乱叠着一大丛干柴,堆得约有大半个人高,从那木条交叉的缝隙中,勉强可以窥见一闪红漆半褪的窄木门。 走在最前头的红衣剑客伸出手,轻推了推那扇门。 门没落锁,吱呀一声就开了,和飞扬的灰尘一道扑面而来的,还有浓到一闻就似要倒头醉去的酒香气。 傅剑寒一擦鼻子,满足地深吸口气,随后向身后招了招手,率先跃过那堆乱糟糟的柴火,大步跨入院中。 除了真正嗜酒如命之人,还有谁能猜到,这处看似破败的深巷里,还藏着一间小酒馆? 傅剑寒进了门,熟门熟路地在院中一角的石凳上坐下,抬头对屋里喊道:“老秦,给我来两坛春酒,要大坛的。”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半晌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头从里头走出来,见了傅剑寒双眼一亮,转身一口气捧了三坛子好酒出来,搁到众人面前。 傅剑寒摸摸酒坛,可惜道:“老秦,我们待会还有事要做,喝不了这么多。” 老头摇摇头,激动地拍拍傅剑寒的肩,喉间发出几声低哑含混的干笑。又转身回屋去了。 待那老人走远,谷月轩不禁好奇道:“傅兄可是这里熟客?” 傅剑寒正忙着倒酒,咧嘴笑道:“熟啊,挺熟的,昨天我寻到这里,可是和老秦喝了一晚上酒呢!” 敢情他也就是昨晚上刚刚赶到宿州。 荆棘在一旁抱胸坐着,瞪一眼傅剑寒,低语道:“不愧是臭小子的狐朋狗友。” 坐他边上的陆少临低咳了声,总觉得自己似乎也被牵连着骂了进去。 谷月轩笑道:“也是多亏了傅兄广交好友,才能替我们寻到这一隐蔽之处,好避一避他人耳目。就是不知傅兄如何得知那小二身份?” 傅剑寒晃了晃手中酒碗,道:“他若是将毒下到别的饭菜里,恐怕我还没法及时发现。不过这酒是好是坏,就算我隔了一里远,也能闻得出来。” 陆少临由衷赞道:“傅少侠这一手绝招果真太厉害。” 谷月轩谢过傅剑寒,惭愧道:“也是我们大意,只一心提防着缇骑与天意城之人,没想到唐门也会掺和其中。 荆棘冷哼道:“那唐家父子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墙头草罢了。” 陆少临摸了摸怀里那两卷沉甸甸的书册,沉思道:“若是他们也为了名册而来,又到底是帮着缇骑,还是东厂呢?” 谷月轩沉吟道:“只可惜当时没能捉住那小二,好问清楚底细。” 傅剑寒一拍脑袋,道:“我差点忘了,未明兄提醒过我,说万一撞见有敌人暗中使毒,可以试试这个来逼他们现身。” 他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到石桌上。 那纸包里是一小撮白色粉末,谷月轩不通医药,问道:“不知这药粉有何作用?” 傅剑寒想了想,道:“好像是叫什么寻仙香来着,毒性挺弱,可遇上别的毒物慢慢会发出香气来。就是我看方才外面街上人太多,怕是派不上用场,便没有拿出来。” 荆棘先认出那纸包里包着何物,蹙眉道:“这玩意儿我见玄冥子那老狐狸使过,那臭小子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傅剑寒坦然笑道:“未明兄曾提过一两句,说是一红粉知己赠予他的,他这回有事相托,索性又转赠给了我。” 陆少临听完,摇头边笑边叹道:“昔日那坛尘封老酒,如今可算是香飘千里了。” 荆棘眯眼啐道:“也不知跟谁学的。” 转念又想,若是他与另一个人能及得上这小师弟的玲珑心思半分,也不至于会到今时今日才将那千头万绪隐隐参透。 谷月轩似是看穿他心思,于桌下轻轻拍了拍他不知不觉握起来的右手,边对着傅剑寒说道:“我们方才也听说了狂刀客之事,心中有些担忧。傅兄可知道未明现下在何处?” 傅剑寒点点头,又摇摇头:“未明兄只是路过铸剑山庄,碰巧我也在那里,我们匆匆一晤,他拜托我来宿州接应,便又启程了。他只说要要事在身,狂刀客之事只能暂且一放,待他处理完手中事宜,定将赶在武林大会前去洛阳与诸位会合。” 谷月轩蹙眉道:“能让未明师弟脱身不得,此事想必关系重大,又十分凶险。” 傅剑寒叹道:“当一日见,未明兄风尘仆仆,连酒也未曾与我们多喝,估摸着事情是不小。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人,我也在少年英雄会上见过一面,似乎正是青城派首徒。他们来铸剑山庄,连夜与剑南兄密谈了番,大约是与前些日子有人订了大批刀剑相关。” 这天下兵刃之事,一半归于朝廷兵部,余下自然尽属铸剑山庄。 兵戈起战乱生,有人特意绕过官府,寻上这江湖一隅,想必是有所谋划,准备大动干戈。 众人皆一阵沉默,半晌后陆少临幽幽说道:“难怪那两伙人都要抢那名册。” 若名册真在他身上,他手中握着的,可是这场未打之仗成败的关键。 他一介江湖布衣,平白无故因一趟镖而卷入这庙堂纷争,如今想抽身也抽身不得,就如激流上的孤叶,沉浮皆不由己。眼见那两股势力于他身后搅成乱麻,他的心反倒是渐渐定了。 他是可以将这名册轻松交出去,选择一方作为倚仗赌一把,可他身后的金风镖局、万千百姓,他们赌得起么?更何况,他连名册究竟在何处都并不知晓,真想交出去一了百了也交不得。 他根本没有选择。 又或许,他有。 他可以选择相信东方未明。 在那一瞬,陆少临仿佛有所顿悟,眼里慌乱与犹疑慢慢淡去。 他缓缓说道:“名册在我手中一日,缇骑与东厂的眼里便只有名册,顾不得其他事。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有阻一阻这场战乱的机会,我陆少临就算肝脑涂地,也是值了。” 他面色依旧平静,话音也轻飘飘的,却仿佛蕴着万千豪情,落地有声。 荆棘咂咂嘴,拍拍陆少临的肩,道:“你小子有够胆,扛了金风镖局几十条命不算,还想扛这全天下人的命不成?” 陆少临苦笑:“这我可万万扛不动,真给压趴下了,还得累着你与谷大哥。” 豪言壮语扔出去轻松,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这一路上前有狼后有虎,根本轮不到他逞英雄。 这时谷月轩静静看他一眼,道:“陆兄说得不错。我等本是江湖中人,也无意掺和朝廷大事,然而无论人在江湖还是庙堂,踏得都还是同一方天地。倘若天下真起战乱,又有谁能独善其身?谷某对官场争斗毫无兴趣,不过也愿与师弟一起,尽己所能,守这一时太平。” 眼见那人又摆出了大师兄的架势,连自己那份也说了进去,荆棘嘴角一抽,心里倒是没太多抵触,反倒有些高兴,随口冲着陆少临道:“啰嗦这些作甚,我荆棘答应过的事,何曾反悔过?说了要把你囫囵送到洛阳,就不会让你缺胳膊断腿。” 陆少临一怔,眼前黑影一晃,又多了一坛开封的好酒。 只听傅剑寒笑道:“久闻陆兄也是饮中高手,此番同路,怎可不好好痛饮一杯?” 手中之酒虽是凉的,那三人的目光却是热的。陆少临仰首,将那碗中之酒一口饮尽,在那辛辣微甜的馥郁浓香之中,他似尝出了这世间万事的滋味。 心有乾坤,又何惧外头风浪?何况他又非踽踽独行。 且让他们一道,趟一趟这乱世激流罢。 待这一轮酒饮毕,暮色又沉了下来,傅剑寒放下还剩的一坛子酒,依依不舍地拍了拍,对老秦道:“先替我存着,等我们办完事,我再来取。” 至于另外那两坛酒,多数也是进了他腹中。 谷月轩瞥了眼那静下来的夜色,眉间轻皱,道:“唐门中人既然来了,想必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走。” 荆棘坐在他边上,低头擦拭着一双刀剑,冷哼一声道:“八卦门那帮人向来与唐门连枝同气蛇鼠一窝,这事少不了也来掺上一脚。” 傅剑寒放下酒坛,站起来干脆道:“咱们不是有寻仙香么,走,去探探他们老底再说。” 宿州城隶属凤阳府,城中官兵不少,然而名册之事属于朝廷两股势力的暗中角力,缇骑与东厂要有所动作,都不会直接惊动官府。而与之相对,此刻宿州城外肯定已有不少人马守着,就算硬闯,知己知彼也比两眼一抹黑强。 那寻仙香并非凡物,未过多久倒真有了动静,散发出丝缕香气,由淡转浓,领着他们到了一处废宅里。 月色正明,远远可见那枝蔓丛生的庭院里,仿佛立着几道影影绰绰的人形。 荆棘提着刀剑就想闯进去,肩膀被谷月轩一把按住。 他被拉着一道紧贴门扇而立,那门宽度有限,要遮住两人身形,他们不得不挨得极近。 谷月轩侧过头来,小声道:“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未免打草惊蛇,他不敢高声说话,传到荆棘耳中的只有窸窸窣窣的气音。 肩上的手还未挪开,就像虚虚搂着他一样,荆棘扭着脑袋,盯着那正开合的浅色嘴唇一阵出神,耳根自顾自有些发烫,那院子里的对话硬是一句都没能飘进耳朵里。 傅剑寒的声音从头顶树梢上轻轻传来:“荆兄说得不错,还真有八卦门的人。” 院子里的人,看身形有一位正是白天伪装成店小二的唐门中人,另一个人也换了普通人的衣饰,但背后负着一柄九转连环刀,一看便知是八卦门弟子。 除了那两人之外,还有一人站在檐下,大半身体隐在暗处,看不清衣衫样貌,就是听声音有几分眼熟。 只听那人说道:“东方未明那小子倒是厉害,这么快又给陆少临找来了个帮手?” 那唐门中人咬牙切齿道:“光那谷月轩与荆棘便极不好对付,这下又来了个傅剑寒,一下就识破了我那毒酒,还叫我中了一剑,坏了老爷大计,当真可恨至极。” 八卦门人道:“我早说过了,昨夜发现他们行踪,就该趁早下手。如今他们不知躲去了哪里,还怎么找去?” 那第三人冷笑一声,慢悠悠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们总要出城去,两处城门都有咱们的人守着,那三人再怎么厉害,这回也是插翅难飞。” 听他口气,似是十拿九稳了,可见那宿州城外已布下绝杀之局,一点空隙都没留。 情势比预想中还要严峻,荆棘暗咬了咬牙,只觉得那按着自己肩膀的手,也稍稍紧了那么一紧。 又听唐门中人谄媚道:“还是江少爷心思缜密,等拿到东西,再把东方未明那小子拉下马,这偌大天下,可不都任咱们拿捏?” 躲在暗处的四人皆是一愣,莫非除了想抢名册,这些人还有别的计划? 谷月轩睁大双眼,轻轻吐出三个字:“狂刀客?” 那东瀛刀客的出现时机本就过于巧合,原来竟是有人特意安排的。院子里那姓江的与唐门和八卦门交好的少爷,恐怕正是洛阳江府的大少爷江瑜。 江瑜轻笑了几声,难掩心中得意,道:“东方小子若是不肯应战,还怎么配做这武林盟主?即便他站出来迎战,也赢不了我们的人。” 那八卦门人犹豫道:“可那东方未明的武功大家也都是见识过的,所学庞杂,犹胜他那两位师兄,狂刀客再厉害,就一定能胜得过他么?” 江瑜哼了声,阴沉道:“他最好死在邙山。否则的话……呵呵,我有的是叫他身败名裂的法子。总之武林大会之后,盟主之位,必将易主了。” 另两人纷纷应和,连声恭喜。 江瑜正笑着,声音突然一变:“什么味道?” 门外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那寻仙香还在发挥作用,这会起了夜风,香气自然而然就飘进了院落。 行迹既露,躲藏也没了意义,转眼之间,三道身影从丈余之外疾飞而出,几个起落,分别直扑立在院子里的三人。 那八卦门中人连忙拔出九转连环刀,可他的八卦刀再快,又怎么快得过荆棘?转瞬之间,九转连环刀与佛刀魔剑相击数次,刀身已现出隐隐裂痕,那人招架不得,十招之内已露败相,被荆棘一刀砍中右手腕,长刀脱手翻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唐门中人也发出了一声惨叫,他武功本就一般,肩上又受了傅剑寒一剑,这会刚想逃命,另一侧肩膀又中了一剑,再也迈不动步子,被傅剑寒擒在手里。 那江瑜眼看同伙落入下风,根本没有搭救的意思,只想着自己溜之大吉,一转身见谷月轩挡在跟前,定了定神,面不改色道:“愚弟好一阵没见到谷兄了,心中甚为想念,不知谷兄为何一见面就要动起手来?” 谷月轩未料此人能如此厚颜无耻,眉心紧蹙,道:“江兄,你与令尊所为令武林同道不耻,谷某奉劝一句,你们还是速速罢手吧。” 江瑜本就只是打算稍加试探,一听谷月轩已听到全部计划,索性挑眉道:“谷兄啊谷兄,你有所不知,我与家父是在为武林正道扫除余孽……” 事已至此,谷月轩无心听他胡言乱语,跨步上前,直接出了拳。 江瑜早有准备,以双拳迎上,竟是扛住了谷月轩的拳风。 只一交手,谷月轩便知,江瑜的武功远比他平时展露的要高上数筹,远非另两同伙可比。 天罡拳拳势刚猛,江瑜扯下面具后,更是一扫往常点到为止的惺惺作态,一拳比一拳凌厉,像是恨不得将谷月轩胸骨击碎。 比起伤人,谷月轩更想擒住对方,一掌格开江瑜的双拳,另一手使出宋江怒荡寇,扣向江瑜肩头重穴,想将人制住。 江瑜双眼一眯,眸中冷光闪过,耳语般说道:“谷兄,你每次将师弟捡回谷里的时候,是不是都从没想过,他们可能是有朝一日会反咬你一口的毒蛇?” 谷月轩一惊,皱眉喝道:“一派胡言!” 他为人素来沉稳,言谈温文尔雅,鲜少有显山露水的时候,这一喝之下,话音里却已有隐隐怒意积聚。 江瑜瞅准机会,忽地张开双拳,十指成爪,抓向谷月轩的脉门。 这一招太过阴毒,谷月轩不得不收了手,这才没被那尖锐的指甲剜下血肉来。 再抬头时,江瑜人已借机蹿上屋顶,顷刻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见江瑜逃遁,傅剑寒本想去追,没想到耳边一声轻呼,手里擒着的人突然委顿在地。 傅剑寒连忙将人扶起,晃了晃肩,道:“喂,你……” 那唐门中人面色迅速灰败下去,看起来应是吞了某种毒药,唇边溢出一缕黑血,人剧烈地抖了几下,再没了声息。 这一下,连傅剑寒的脸色都沉了下去。 那人见已成弃卒,竟选择自行了断,由此可见,幕后主使者的手段有多么阴毒。 荆棘瞪了眼手中八卦门中人,将人扔到地上,剑尖直指那人心口。 他恶狠狠道:“说,你们到底打算对我师弟做什么?” 同伴一死一逃,地下那人哆嗦起来,迎着剑锋两股战战,却咬着牙不发一言。 荆棘怒道:“还逞什么英雄?不肯说,老子就剁了你!” 说着他便扬起长剑,作势欲劈。 那八卦门人惨叫一声,颤声道:“荆大侠饶命,小的实在是并不清楚,只知道江老爷……呸,江天雄手里有东方……盟主的把柄,能叫他就算不死也会颜面扫地,此再无法在中原武林立足……” 荆棘冷冷看他一眼,手中长剑仍是没有停顿,直往地上那人咽喉而去。 谷月轩站着未动,傅剑寒倒是先叫起来:“荆兄!” 荆棘手上动作没停,佛剑剑锋堪堪擦过那人喉咙,剑身在他颈侧重重一拍。 拍晕了那人,荆棘也似失去了兴趣,将人随手一甩扔到傅剑寒脚下,抬头问:“你想说什么?” 傅剑寒眨眨眼,轻咳了咳,道:“……好剑法。” 眼见这边已没了敌人,被勒令不许出手的陆少临总算能从树梢上下来,长叹一声道:“看来未明兄也有大麻烦啊。” 傅剑寒道:“若能有江天雄主使狂刀客的证据,说不定便能免去未明兄一战之苦。” 陆少临点了点头,道了声“得罪”,蹲下身去,和傅剑寒一道在地上那两人身上翻找起来。 另一旁荆棘抬起头,见谷月轩仍站着不动,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受伤或者毒发,连忙急急跃过去。 谷月轩略微仓促地摆摆手,道:“阿棘,我没事。” 荆棘见他脸色不对,心下起疑,一把去抓谷月轩掩在袖中的手。 那只手掌心全是冷汗,借着月光一看,袖口还凝着一抹暗赤血色。 荆棘心一颤,再抬头见面前之人嘴角也有隐隐血色,急道:“还说没事?” 谷月轩愣了下,抬起另一只手,匆匆拭过唇角,苦笑道:“阿棘,我没再受伤。只是刚刚有些急了,一时心绪不稳罢了。” 荆棘猛然想起他那一声喝骂,皱眉怒道:“江瑜那小混蛋到底说了什么?” 谷月轩眉心起了一丝微澜,又很快抚平,摇头微笑道:“也没什么。阿棘,这辈子能捡到你……还有带回未明,一直是我最高兴的事。你们永远是我最好的师弟。” 第十六章 十六、 正卯时分,宿州城北门。 过几日便是冬至,夜是极长的,这会天色仍暗着,街道房舍皆笼于浓稠的雾气中,一眼望去,只能隐约辨个灰蒙蒙的剪影。 四处阒寂无人,间或几声鸡鸣,飘散在这冬日清晨的寒风里,直到几声轻轻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碎了这方静谧。 一辆马车自浓雾深处行来,出现在通往城门的窄巷一头。 这车行得不紧不慢,坐在前头车辕上的人手握缰绳,和着车辙碾过青石路面的轱辘声,悠悠闲闲地哼着小调:“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他声音清亮,气韵充沛,虽说有几个音不在调上,一首曲子下来却也挺顺畅,颇有几分率性滋味。 这条小巷格外幽长,行至一半,车停了,歌也停了。 车里的人声音颇紧地问道:“来了?” 外头那人晃晃脑袋,道:“该来的,总会来。” 在他们面前,站着一溜七人,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那七人皆穿着清一色的锦衣,身上缀满夜露,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或者是从一开始就立在这里。 为首那人一声喝问:“车中之人是谁?” 驱车人低低笑道:“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又为何要将我们拦下?” 他这话说得放肆,听得锦衣人眉一横,冷声道:“小子无礼,你可知我是谁?” 驱车人揉揉眼,嘟哝道:“缇骑嘛,你们看着长得都一样。” 为首那人尚不动声色,身侧一人上前愤然道:“你怎敢这样对我们夏侯大人说话!” 驱车人看着对面那人眯了眯眼,道:“哦,你就是夏侯与。” 夏侯与同样紧紧盯着他,问道:“你又是谁,师从何人?” 驱车人悠悠答道:“无门无派,傅剑寒。” 傅剑寒三个字一出,夏侯与握着腰侧长刀的手蓦地收紧。 江湖上的人可以没见过傅剑寒,却鲜少有人没听说过这位横空出世、以无门无派之身一举夺得得上届少年英雄会榜眼的传奇剑客。更何况,傅剑寒还有另一重身份,他也是现任武林盟主东方未明的生死之交。 他出现在这里,让夏侯与觉得喜忧参半。喜的是这说明他身后极有可能就是他们要等的人。忧的即便眼前只有这一人一剑,也是极难对付的,何况还有另外两个人,此刻不知去了哪里。 夏侯与即刻做出了决定。他要动手,而且要快。只有速战速决,他才能抢在另一拨人前头,把东西完完整整地拿到手里。 于是他亮出了刀。刀还未出鞘,更多只是号令的象征。在他举手的那一瞬,其他六人就先一步朝马车飞扑过来。 虞山那次轻易被骗对他来说是惨痛的教训,这一回追至宿州,夏侯与带在身边的都是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精锐,每个人都是万中挑一的使刀好手。 傅剑寒只一眼便看得出,这些缇骑组成的绝刀阵,比江湖上绝刀门那些不入流的弟子强上数倍。这些年来,诸多武林门派日渐衰微后继无人,哪怕是门中顶尖好手,比之百年前也是逊色不少,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年青一代入仕者众多,比起江湖地位,他们更多被朝廷能给的丰厚利益吸引。 而这些为官府所用的武林中人,虽声名不显,却恰恰是真正一等一的高手,比如说面前的夏侯与,和他手下的缇骑。 傅剑寒捏紧了缰绳,回头道:“少临兄,坐稳了。” 刀锋渐渐逼近,他非但没退,反而一抖缰绳,驱着马车迎向前去。 这巷子很窄,窄到就算只有一驾马车,行得快时车厢都在颠簸间时不时撞上两侧高墙。那驾车的也绝非寻常马匹,迎着一片刀光,竟没有退缩之意,反倒越冲越快,直到第一柄刀快要堪堪切到它的脖颈—— 一声嘶鸣,那马高高扬起前蹄,车辕上的人在同一瞬间忽地立起来,单手仍紧紧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抽出了背上负着的长剑。 比起外头人人争抢的绝世神兵,这柄剑当真称得上朴实无华,然而在车头那人手里,却似绽出万千凛凛寒芒来,如一捧自高绝处倾泻而下的雪色。 缇骑们堪称身经百战,却无一人曾见过这样的剑气。 那一袭红衣明明就立在那狭小的车辕上,可看上去仿佛是模糊的,只因他的动作实在太快。那三尺寒光自那人手里迸射而出,沛然充盈于这高墙之间,几乎无处不在。 冲在最前面的缇骑一刀未中,只觉得胸前一凉,已被傅剑寒一剑刺中心口。缇骑所穿锦衣本由西域而来的金蚕丝织成,寻常刀剑刺之不破,可那一剑仍是在他外袍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裂痕。那缇骑目光隐隐骇然,还欲提刀再劈,第二剑却又转瞬而至。这一剑竟精准如斯,一分不差地刺入同一位置,薄薄的剑刃穿过已破的金蚕外衣,入肉三分,带着压顶劲力,将他钉于边侧墙上。那一人一马车尤未停顿,生生拖着那缇骑前行数尺,傅剑寒撤剑之时,剑下之人胸前喷起一道血柱,终是委然倒地。 见那剑锋如此之利,其余缇骑更不敢轻敌,当下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齐心协力冲上前来。他们看得出来,傅剑寒剑法虽快,却碍于还需控制着缰绳,只有一只手可用。这是个极大的劣势,尤其是在以一敌多的情况下。 傅剑寒依然仗剑立在车辕之上,脑后发带飒飒飞舞,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仿佛此时不是在独战缇骑,而是随随便便驱车走在乡野的田埂上。面对剩下的六个人,他的心仍是静的。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亦有优势。 他的优势就在于,这条小巷,实在太窄太窄,窄到那群缇骑就算一道扑上来,也没法做到真正的群攻而上。因此,他出的每一剑,只要同时对付两个人。 他双眼一眯,口中再度吟唱起来:“古来圣贤皆寂寞——” 当他念及圣字时,左手突然松了缰绳,掌心一拍马鞍,整个人打横跃起,一侧足尖正好踹中从左路攻来的刀锋,将之踢歪半寸,紧跟着另一侧足尖也落到了那缇骑肩上,双足紧夹着那人颈项轻轻一扭。 那缇骑猝不及防,被拉得站立不稳往前踉跄半步,胸口恰被那马扬起的前蹄重重一踢,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而就在那胸骨碎裂声自耳边响起的同时,傅剑寒手里的长剑也未停,他恰借着之间那一扭之力,在空中翻了半周,避开右路砍至的长刀,右手长剑擦着刀锋直往前去,送入那另一名缇骑的侧腹。 在“寂寞”两次出口之时,他已重新落回车辕上,将那缰绳重新握于手里。 天光黯黯,这会那化不开的雾也像是更浓了些,在这长长的窄巷里,最为亮堂的,便是车上那红衣侠客一双晨星似的眼,与他手中的长剑。 短短一瞬,已有三名缇骑重创,除了巷子尽头站立不动的夏侯与之外,剩下三名缇骑相互对望一眼,身形齐齐飞起,用上了一模一样的招式。 这一招名为“人踪灭”,乃是绝刀阵的必杀一击,刀意落处,恰似下起了茫茫大雪,连飞鸟都只有一条绝路。 三道刀光当头劈下,傅剑寒俯低了上身,反手举剑,硬是扛住了这三刀合力一击。 背负三柄长刀,他禁不住单膝跪地,虽是仍握着缰绳不放,驱车顶着重压往前,逼得那三人贴墙退行,但到底已露出些许强弩之末的征兆来。 眼看那刀锋越迫越近,跪在车头之人长眉一挑,仍想将那唱词接续下去,无奈一张口唇齿间就有血沫溢出,只得紧紧咬住了牙关。 这时却听车里的人替他唱出了声。 陆少临的嗓音不高,语调里还带着些微江南口音,然而又有一丝刚正英气蕴于其中,透过在周遭的蒙蒙雾水传入傅剑寒耳朵里,成功凝住了他胸中那口气。 听到“唯有饮者”四个字的时候,傅剑寒已经一点点站了起来,随后“留”“其”“名”三个字一一出口,他手中长剑便如游龙一般,连行三招,各自朝那三名已失了气势的缇骑刺去。 一连三声钝响,那三柄长刀依次砸到青石地上,被疾行的马车甩在身后。 傅剑寒以一人一剑连败六名缇骑,仍不敢松懈分毫,只因为他眼前,还站着最后一名也是最强大的敌人。 就在傅剑寒刺穿他最后一名手下的右肩之时,夏侯与就动了起来,傅剑寒甚至来不及收剑,就见他人已掠到跟前。 这一次,连傅剑寒都敛去了嘴角笑容。 他松开了缰绳,直直向上跃去,今日第一回主动出了招。 马车里的唱词未停,伴着刀鸣剑啸声,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厉。 两人在这两面高墙间辗转腾挪身形交错,几十招过去,傅剑寒拄剑落到马车顶上,右肩已中一刀,血流如注。 在他对面,夏侯与落到马鞍上,仍能稳稳站着,缓缓转了转手里长刀,似笑非笑道:“傅少侠,你与金风镖局素无瓜葛,不如就此把陆少临交出来,到时候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何必非要拼得鱼死网破?” 傅剑寒随手一拭嘴角的血,摇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和少临兄,可是一起喝过酒的交情。我傅剑寒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在乎的就两样,喝酒,朋友。而我最在乎的,就是一起喝酒的朋友!” 他话音未落,又一次纵身跃起,全力挥出手中长剑。 这一剑,仿佛已凝了他毕生之力,几能以一线之雪亮,劈开这浓郁森冷的雾气。 而夏侯与同时出了他的最后一刀。 一曲将进酒已唱至末尾,如风如雪的剑影直劈上如山如海的刀意,那一瞬,大雪满了山巅,狂风掀起巨浪,一道尺宽裂痕出现在下方的青石地面上,从这巷子的一头蜿蜒至另一头,唯独那两人脚下的马车,依旧完好无损地停在原处。 刹那后,忽听得几声轻响,傅剑寒手里的长剑承不住那雄浑刀意,竟生生断作数截,落到地上。 而夏侯与手中刀锋,已抵到傅剑寒的颈侧,只消再用半分力,就能将他的头颅一斩而下。 可是他再没有力气前行这半分。 因为他的胸口,已被另一柄不起眼得多的长刀穿过。 夏侯与慢慢转过头去,望着持刀的一直被他当做猎物的人,瞪大了一双难以置信的眼:“你……” 陆少临默默抽出自己家传的配刀,抬袖慢慢擦净了脸上溅到的污血,轻轻念完了那最后一句唱词。 ——与尔同销万古愁。 夏侯与倒下了,他也算手刃了自己的杀父仇人之一。那刻骨的愁,又可曾销去半分? 在他身后,傅剑寒长出一口气,将手搭上陆少临的肩。 城门就在他们身前,只是那空旷的长巷尽头,仍无日光升起照亮前路。他们不禁去想,那发生在另一处城门外的战斗,又是否决出了胜负? 宿州城西门外的小径上,有两个人和一匹马正默默地走着。 昨夜从那废宅出来,荆棘就一直想着谷月轩的话。他仍记得当时那声怒喝。若不是江瑜当真说得极为过分,以谷月轩的为人,断不会动了真怒。 而谷月轩后来的反应,更叫他明白了七八分。江瑜那小混蛋,定然又是想挑拨他们师兄弟三人的关系,在谷月轩面前说了些与他和三师弟有关的混账话。再往深处一想,自从他当年离谷而去,江湖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必不会少,如今传到谷月轩耳朵里,再恼火也不至于乱了方寸。那么,江瑜故意告诉谷月轩的,想必就是与东方未明有关了。 荆棘是素来不大去看他人脸色的,不是不会,而是不屑。多数人他没放在心上,更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总有人值得他去多想一想,多看一看。谷月轩显然就是那个人。 今夜的谷月轩,在对他微笑的时候,眉间仍是微蹙着的。他必是因江瑜之言而苦恼。荆棘深知,他师兄不可能会真中了那拙劣的挑拨之计,那么谷月轩眉间的忧虑,铁定是在为他们的师弟担心无疑。 他如今盼着谷月轩每天都能高高兴兴的,看着谷月轩皱着的眉心,真是恨不得伸手去揉一揉。结果手伸出一半,身边那人刚好侧过头来,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抬起的手绕过谷月轩的肩头,落在了那匹毛色顺滑的马上,口中嘟哝道:“傅剑寒那小子,倒是挺有钱,能寻来这么好的马。” 谷月轩点头道:“傅兄说,这趟出来,未明与铸剑山庄的任贤弟都为他做了充足准备,钱的问题一概不必担心。” 荆棘突然道:“所以你也别太忧心了。” 谷月轩未反应过来:“什么?” 荆棘撇撇嘴,道:“我说,未明还有心情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帖,江天雄背后这些扑腾,他心里会一点没数?再说了,就算有天大的麻烦,总归还有我们在。你不是说过,无论师弟有什么事,都有师兄一块扛着么?臭小子也是我师弟,这回你别想一个人硬撑。” 谷月轩望向他,眼里浮起一点温暖,道:“好。” 荆棘不假思索道:“这才对嘛。别总皱眉,老得快。” 谷月轩一扬眉,笑着问道:“等我老了,阿棘可会嫌我?” 荆棘哼道:“如今就够嫌……咳,等真老了再说。” 他想起那随时都会发作的寒骨散,硬生生止住了话头,心头那一点点刚浮起来的轻松愉快又倏地散了个干净。 谷月轩眀知他想到了什么,可面上依然容色淡淡的,于是这会皱眉的人倒换作了荆棘。 这时他们已一路走到了郊外,面前有半堵古墙,一片暗林,一条小涧与几块乱石。那条小涧许是与绕城的运河是连通的,直往北去,水虽不深,流得却急,沿着这溪涧再走一段,就能离开宿州城。 与易守难出的北门相比,这条路看着要好走许多。从昨夜探得的消息来看,西北两处城门都有埋伏,又因为距离不远,两拨人马还来得及互相援护。正因为此,他们四人才决定兵分两路,由傅剑寒驾车带着陆少临闯北门,而谷月轩则和荆棘一道,来这西边拖一拖其他敌人。 天仍未亮,前方仿佛只有树木与石块层叠的暗影。可两人心里都一片敞亮,那影子里,正站着无数强敌。 明知是埋伏,他们仍不得不去闯,只因这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谷月轩正准备牵马继续往前走,忽地被荆棘拽住了缰绳。 他回过头去,好整以暇望着荆棘。 荆棘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却又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这条路看起来有多好走,实际上就有多难走。这一战,敌人为了对付他们两人一定精锐尽出,自负如他都没太大把握。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走出这宿州城。 谷月轩亦没多说什么,伸手过来,轻握了握荆棘手心。 与那手交握的一瞬,荆棘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好似又想通了。 左右已经约好了一辈子,那无论这一辈子有多长,他们总可以一道走下去。 距离树林还有三丈的时候,谷月轩停下了步子。 他抬起头,目光悠悠地扫过这一片林子,兀地出掌,在身侧那匹马的臀上重重一击。 那马受不住他的掌力,嘶鸣一声,往前方林子里狂奔而去。 似是马蹄扬起的风沙所激,那静默着的树影微晃了晃。 而同一瞬间,方才还在路上从容走着的两个人,已经一左一右飞身而起,一人扑向最前面的一块巨石,一人跃上那半堵城墙。 绝顶高手就算能凝神屏气,将自身存在隐于环境中,也藏不住从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冰冷的杀意。从他们走近这片林子开始起,空中始终盘旋着一股绷到了极致的紧张,而此刻那紧张,却被谷月轩与荆棘的先发制人打破。 谷月轩足尖落于石块上的时候,一掌已出,可就在掌风快要触到面前人身上之际,他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心里惊了一惊。半亮的天色下,那人的皮肤呈现出一抹诡异的紫灰色,加上面有刀疤,右眼碧绿,正是天意城最负盛名的杀手之一。 这名为毒的杀手,全身上下都剧毒无比,饶是他拳掌功夫已臻化境,也是不敢硬触的。谷月轩不得不生生撤了掌,中途换招,抬起足尖直踹那毒的胸膛。 他这出手本来占了先机,可这一收一踢之间,又将那先机浪费半分,本来可以将人从石上击落的力道,只让毒后退了半步。 毒怪笑一声,双手成爪直扑回来,十指指甲墨绿,皆有寸长,一看便沾着剧毒。谷月轩索性不以掌拳近身,只靠腿风抵挡那毒气,衣摆翻飞间,又将那毒逼退三步。 这时耳后风声忽紧,谷月轩侧身一让,那从身后而来的拳风擦着他扬起的发丝砸中斜前方的石块,竟让那有半人高的石头碎成了齑粉。 那朝他扑过来的人有九尺来高,肌肉虬结,蓬头乱发,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而那一双拳头更是坚实可怖,抡过空中时候生出微微铁锈气,倒真有些像流星锤的模样。 天意城一次出动了两大顶尖杀手,谷月轩大意不得,一人二用,腿风扫毒,双拳战狂,一颗心却还系在丈余开外的另一人身上。 那头荆棘身如大雁,飞扑往城墙,人还在半空,手中刀光已先一步劈至,横扫过那黑压压的墙头。只听几声沉闷重响,有几名躲在暗处的八卦门弟子被刀风砍中,纷纷从墙上坠下。 荆棘还未及高兴,便觉得颈后有锐意逼近,那力道丰沛刚猛,连他也不敢直撄其锋,凌空后翻半丈才重新站稳。 有一个人正从城墙那一头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深色长衫,枯白的须发在风中轻扬,一双苍老的手里,正握着一柄光泽如墨阔近两尺的刀。 见了那墨刀,荆棘不由浑身一震。居然是他!传言中早已隐退的八卦门高手、现任门主商鹤鸣的兄长,“卧龙刀”商龙吟! 荆棘本以为凭自己如今身手,就算商家父子亲自来布这杀局,他也有七八分胜算,可没料到那些朝廷中人竟请得动这传说中的隐匿高手,来此截杀他与谷月轩。仅仅是那从两丈开外挥出的一刀,便有如此威力,足见此人功力深不可测,堪称当世绝顶。 得遇强敌,荆棘双手一紧,心中非但不惧,反而荡起了一股豪情。身为武者,能有像这般与前辈高手一战的机会,怎能不生出一丝亢奋? 他顿了一刹,对面的商龙吟也静止了一刹,而后两人同时疾飞而起,扑向对方。 卧龙刀出,仿佛真的有隐隐龙吟,那刀锋分明是墨色的,刀光却灿极,破空而来时,似带出风雷阵阵,真如搅动了这一方微微凝滞的天地。 商龙吟虽也使的是八卦刀法,可与商鹤鸣一派已大相径庭,他的刀意并不凶悍,甚至堪称是古朴的,靠的是每一刀之间积聚起来的那股气,招招相连,刀光绵绵密密,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荆棘封锁在内。 荆棘以一双刀剑迎上,全力以赴,见招拆招,硬是抗住了那压顶刀意。 不过两人功力到底有着不小的差距,百招之后,荆棘便有些不支,手臂与肩膀均绽出血痕不说,胸口更是闷痛不止。 眼前又是一刀劈来,荆棘退无可退,往后仰去,半边身体挂到了高墙之外,全凭双足堪堪勾住那凸起的墙砖。 商龙吟急追而上,手中阔刀,又一次高高扬起。他的嘴角是噙着丝笑意的,似有着十足的把握,这一刀,荆棘逃不过去。 可有一类人,偏偏是遇强而强的。荆棘从小强拉着谷月轩比武,早已习惯了因内力不敌而被压着打,也深谙该如何绝地反击。 他凭的就是心中那股锐气。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一手持刀,一手执剑。从小到大,他胸中仿佛总有两股心力在较劲,一股让他感怀于师父师兄无微不至的照料,想让他循规蹈矩按他们心意而活;而另一股力道,却无时无刻不在支着棱角,就如要与这规矩世道卯力一拼似的,不奋力一挣终究意难平。 魔刀佛剑是无比锋利的,而荆棘本身,比他手中的刀剑更为锋利。 这股锐意,对上商龙吟岁月积淀而来的绵密,让荆棘有了赢的机会。 魔刀挥出,反手抵住头顶直劈下来的卧龙刀,荆棘腰上猛一使力,咬牙将空悬的上身一寸寸抬起,哪怕胸前已被那凶狠刀意割得血肉模糊,他都没有一丝退让。 商龙吟手上加大力道,心里却是惊诧的,他并未料到这年轻人能有这般强悍。这惊诧使他绵密的气泻了那么一个细小的缺口。 荆棘正抓住了这个缺口。他低喝一声,不顾快要切入胸口的卧龙刀锋,再往上移了半寸,蓦地扬起另一只手里的佛剑。 他的剑,比商龙吟的刀更决绝也更快。 城墙上传出一声苍老的痛呼,与卧龙刀一同坠下城墙的,还有商龙吟的一条手臂。 荆棘跟着跃至地上,刀剑抵地,微微喘息。这一战他虽算是赢了,可也受创甚剧,若非一口意气强撑,眼看就要脱力跪到地上。 正当这时,他听到林间传来一阵嗖嗖异响,紧跟着是一声急迫的呼喊——“阿棘!” 谷月轩彼时正与毒狂二人缠斗,余光瞥见有一排暗器从林中飞出,而荆棘并无及时反应,登时心头大震,想也未想地朝荆棘直扑而去。 狂打得正在兴头上,哪容他说走就走,一双巨拳转眼就逼至跟前。 在转身格挡与飞身扑去之间,谷月轩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后背生生受了一拳,谷月轩去势未变,仍是及时跃到了荆棘身侧,将人扑倒在地,就着冲力滚出丈余,躲开那一排淬毒的暗器。 恍恍惚惚间,荆棘只觉身下冰冰凉凉,这才意识到居然是谷月轩抱着他,落入了那一条溪涧里。 谷月轩一双手紧紧搂着荆棘,从他身前抬起头,还未说话,一启唇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荆棘一下子清醒了。 他要站起来……站起来,从这里活着离开! 不远处传来一声嘶鸣,他抬起头,发现是那匹先前跑远的骏马去而复返。 水里的两人心头皆是一松。 他们等到了,等到了约定的时刻——另一侧城门处,傅剑寒已带着陆少临脱困。 谷月轩不知哪来的力气,搂着荆棘腰背的手一收,人已从水中跃起,一齐直落到那匹马的马背上。 那马甚是神勇,带着他们一路踏水狂奔,往林子深处冲去。 身后渐渐只余下风声,目之所及再无追兵的影子,荆棘从伤口的剧痛中缓过来,却发觉身后之人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松了。 他呼吸一窒,一把抓住那只手,将那人愈发冰凉的五指紧紧扣住,回头吼道:“不许睡!” 谷月轩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一双微微阖上的眸子竟真的在他一声怒吼下重新睁了开来。 被自己牢牢握着的手指也又恢复了力气,只听身后那人抵着自己耳边轻轻说道:“好,不睡……我答应过阿棘……这一辈子,不会这般短。” 荆棘心颤了颤,只觉得脸颊微凉,仓促间拿手背一拭,发觉是天上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雪。 那雪细细的,然下得极密,不一会,就将谷月轩垂在他肩头的发丝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银白。 想必自己也是一样的。 荆棘微一晃神,仿佛真就这样执着那人的手,相依相偎,一夜到了白头。 他这般想着,只觉得身后那风声萧萧,万里冰雪,都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了…… 反正无论如何,他手里已然握到了来自这世间最深刻的温暖。 第十七章 十七、 汝州郊外,有一匹马伴着一辆马车匆匆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下了数天的雪总算是渐渐停了,周遭枯枝上的积雪被日光晒融,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倒像是又下起了一场冷冷的雨。 不远处是一条不宽的河流,骑在马上红衫青年一勒缰绳,轻轻跃下,对着马车说道:“谷兄,荆兄,少临兄,再往前就要过沙河了。” 坐在车辕上的人摘下头顶斗笠,刚刚回头,就见身后车帘被一只苍白瘦长的手稳稳撩开。 谷月轩迎着日光微眯了下眼,先冲着荆棘笑了笑,又抬头对傅剑寒道:“多谢傅兄这一路照顾,从此处到洛阳,大约还剩下三四天脚程了吧。” 四人在宿州城外会合,一刻不停地赶了三天路,待出了凤阳府才敢稍事休息。好在自宿州一战后,缇骑这边折了夏侯与,东厂那头损失了商龙吟,想必也伤了元气,因而他们这一路上并未遇上太多追兵。 当日拼死挣出那绝杀之局,傅剑寒与荆棘都负了不轻的刀伤,幸亏有老秦在马车里备下上好伤药,这些皮肉外伤过了几日,便也基本对行动无碍了。相较之下,谷月轩的情况就要棘手许多,换做旁人生受狂那一拳,不死也得筋骨尽裂,强撑到马车上的时候,他一口气还在,人已没了知觉。 头一日的时候,谷月轩几乎一直昏睡不醒,荆棘在边上守着,只觉一颗心七上八下飘忽不定,全吊在身边人那一口气上。边上有另两人瞧着,他也不甚在意了,一双手始终握着谷月轩的手没敢松开。他这辈子好像都没这般害怕过。害怕他若是握得轻一些,掌心那手就会趁他不注意悄悄泄了力气,慢慢变凉了去。 后来还是陆少临说:“荆兄,你还记得那温大夫给谷兄留下的药?” 荆棘惊醒,连忙去探谷月轩的衣襟,他手抖得厉害,摸索了好一阵才将那药囊找到,将那被冷水泡得冰冰凉凉的药丸子在手心捏温了,才敢给谷月轩喂下去。 谷月轩自己将那药咽下,呼吸趋近平稳。 荆棘握着那双回暖了些的手,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倒在颠簸的马车壁上。陆少临仍在耳边叫着“荆兄,你的伤也很重,快包扎下……”他却像是听不到了一般,伤口处去而复返的疼痛与沉沉的疲惫袭上来,让他禁不住阖上了眼。 这一闭眼,也不知过去多久,荆棘感到掌心握着的那只手轻轻一动,立即醒了过来。 只见谷月轩也刚刚睁开眼,目光锁在他身上伤处,动了动嘴唇:“阿棘,你疼不疼?” 荆棘眼角一胀,别过头去,小声道:“你还管我做什么?明明自己都快……” 他说不出那个字。他想,既然人还活着,他就永远不想去提到那一个字。 谷月轩笑了下,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荆棘脑袋,道:“我很好。” 既已答应了,他便绝不会轻易死去。 不知是否是温壶九的药起了作用,谷月轩的伤恢复得也挺快,连寒骨散都不似有发作迹象,再过了一日,他已能顺利坐起调息,眸中神采亦恢复大半。 眼下已到沙河南岸,距离十一月十五还有七天,算算日子,他们应当能在武林大会前及时赶到洛阳。 只听傅剑寒道:“缇骑和东厂的人暂时都追不上来,再往前大概也没什么用得上我之处,小弟我就在此与诸位兄弟道个别。” 寥寥几日相处下来,谷月轩已知傅剑寒心性,估摸着他是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去趟武林大会的浑水,当下点点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傅兄弟回去路上仍需小心。” 陆少临也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拱了拱拳,一本正经地道:“剑寒兄,救命之恩,只能好酒相报了。只要我能活着回到杭州,定要请剑寒兄上最好的酒楼痛饮三天三夜。” 傅剑寒搂了下陆少临的肩,大笑道:“好好好,少临兄痛快!到时候我们叫上几个朋友,不醉不归!”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正准备牵马启程,头顶却飞来一柄细长之物。 傅剑寒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一接,看清那是何物之后,心中大惊,望向荆棘。 荆棘仍坐在车辕上没肯下来,看也不看地挥了挥手,道:“你的配剑不是折了么,拿这个回去,正好还给铸剑山庄。” 连谷月轩都愣了,扭头道:“阿棘……” 荆棘瞥他一眼,不耐烦道:“为了这双刀剑,你和老头子不是老念我么,这会我乐意还了,你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莫不是要我把刀也还了去才满意?” 谷月轩正待说什么,头顶风声一动,只见那佛剑又连剑带鞘被掷回了荆棘手里。 那头傅剑寒朗声笑道:“多谢荆兄为小弟考虑,不过这剑还是荆兄拿着妥当。剑南兄对我说过,好刀好剑配好人,若是他知道荆兄拿着这佛剑魔刀行了这么多侠义之事,想必也会心甘情愿将这双刀剑赠予你,不再对当年之事有所介怀。” 荆棘眉一皱,道:“喂,你……” 傅剑寒眨眨眼:“至于小弟我,也早就想另寻一把趁手好剑了,这趟回了家,正好让我磨一磨那几位铸剑有道的好兄弟去。到时得了新剑,小弟还愿与荆兄一试。”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已飞身上马,朝众人略一拱手,转身扬鞭而去。 傅剑寒离开后,一行人继续前行。 越往北去,天就冷得越厉害些,连附近的河流都结上了薄冰。河岸边长着大片芦苇,棉絮般的芦苇花在风里瑟瑟地摇摆着,与还未化干净的雪色混在一道,满目皆是轻盈盈的白。被正午的日头一照,那白又染上了点微红,有几分像日出时天边的火烧云,软绵绵围在马蹄边上,让人恍惚间觉出些腾云驾雾的滋味。 眼看着就快到洛阳,他们也不再一味赶路。荆棘停下马车,将那马牵去河边,让它随意吃些草叶喝些融化的雪水,好好休整一番。他自己则在跟着在岸边盘腿坐下,循着习惯抽出刀剑,置于膝头,就着点冰雪擦拭起来。 过了会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谷月轩亦走下了马车,走到荆棘身边,背负双手,望向远处连绵的群山。 荆棘没抬头,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会。 眼前山高水阔,天地苍茫,耳边只有大风穿过芦苇丛时候沙沙的声响,可仿佛这山水越浩淼,天地越寥廓,与自己咫尺相伴之人便也就离得更近了些。 又过了片刻,谷月轩道:“阿棘,等去洛阳见了未明,我们可以再去其他地方走走,一起看看那太行山的峡谷,云台山的瀑布,还有听说那嵩山半腰有一处酒庄,专酿山楂果酒,酸酸甜甜,说不定你爱喝……” 荆棘轻哼了声:“往常你不是在谷外待不到半个月就一个劲往回跑么,如今怎么,都不急着回去了?” 谷月轩摇摇头道:“如今你都不在谷里,我又何必着急?” 荆棘一怔,他本以为谷月轩就是个不喜游乐的性子,过去那些年才从不在谷外逗留。逍遥谷山灵水秀,自然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待久了也会厌,怎么栓得住想要往外闯荡的少年心? 说到底,把当年的谷月轩绊在谷里的,是他;而让后来的谷月轩离谷周游的,还是他。 他心里一酸,道:“随你吧,我跟你走。” 谷月轩一扬眉,道:“阿棘,是我想跟你走才是。当年你离开后,我想过很久,我老想让你回来,其实是不是自私了些?外头天地那么大,你不该被困在谷里。后来在决意出谷时候,我就打算好了,等找到了你,绝不会再开口逼你回谷,只要你不嫌弃,愿意让我陪着你,我就跟着你走,顺道也看看这许多我还没来得及去过的好地方。无论剩下日子还有多久,我能走一天是一天,能看一眼是一眼……只要与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都是好的。” 荆棘沉默了会,放下刀剑,闭上眼往后一躺,嘴里嘟哝道:“都说了去哪都成,哪那么多肉麻的废话。” 谷月轩低低笑了声,跟着在荆棘身边坐下。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荆棘躺了会觉得不大舒服,眉间刚刚出现一道浅浅沟壑,眼前忽地就阴了一片。 他睁开眼,见果然是谷月轩伸出手来替他遮阳,撇撇嘴说了声“多事”,索性翻了个身,将脑袋枕到了那人膝上。 脸颊上落上一片丝丝缕缕的清凉,荆棘嫌痒,抬手将那缕垂下来的头发抓了,缠在指尖上。 他与谷月轩分别也有些年头了,但这小动作做起来却是习惯非常。荆棘想起许多年前来,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稚儿,不分昼夜地缠着谷月轩,每每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也是像这般喜欢抓着少年垂在肩头的这缕长发不撒手。 谷月轩也由着他抓,直到后来头发蓄得够长,早就能悉数扎去脑后,他都还是特意留了这两缕垂在肩上,哪怕打拳时候有所不便也始终坚持。 明明自己这样的主动亲近,已经好几年不曾有过。 荆棘用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长了些但和记忆中一般柔软的发丝,睁眼瞥见其中夹着一丝银白,心口便是狠狠一抽。 若早知光阴不待,他还会不会因为一时意气执意离去,蹉跎了那几年时光? 他总恨谷月轩不懂他,他又何尝懂过谷月轩。若他在横冲直撞的那些年里,肯回头多看一眼,又怎会看不见那颗一早就被捧至跟前从未掩饰过一分的真心? 也许,他才是那个怯懦的人。 这世上许多东西,只要他想要,他都可以凭着刀剑之利强取豪夺,可偏偏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指间缠着的发丝,这些柔软的脆弱的不知从何而起的,却连想都不敢多想半分,更别说伸手触碰。 就好像只要只要他一伸手,这些情丝就会跟着缠上他的心口,这一辈子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再也挣脱不去。 荆棘在心底啐了口,怕什么,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死都快死了几回,不就是最多再搭上几十年么,他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五指一收,抓紧了那缕头发,将头顶的人拉得更近了些,恶狠狠道:“谷月轩,我不要你的一时半刻,我要你给老子活久些,时时刻刻都不许滚蛋,等你真成了老头子那样的老不死,讨我嫌了,我再把你踹走。听清楚了么?” 荆棘那一抓一点没收力,谷月轩微微吃痛,眉间轻蹙了下又很快松开,微凉的手指抚上荆棘的脸颊,一双眼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叹息般轻轻说道:“好,阿棘,师兄不说什么肉麻话了……” 他说完就含笑低下头来,吻住了荆棘的嘴唇。 荆棘蓦地睁大双眼,又缓缓闭上,身畔寒风拂冰雪,他却仿佛看见了逍遥谷里满树桃花开。 第十八章 十八、 两日之后,洛阳城里。 武林大会在即,城里人流密集,大清早的街道上也不显空旷,来来往往皆是腰佩刀剑的江湖人士。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慢慢驶入城门,混在人堆里并不起眼,也没人注意到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的人是谁。 马车挑了条僻静些的路,又往城里走了一段,路过一家茶馆时,有一行人似已等待多时,为首的绿衫青年从桌边站起来,迎向前来。 他倒是一眼认出了驾车之人,朗声道:“谷大侠,荆大侠,关伟在此等候多时了。” 荆棘坐着未动,谷月轩先行跳下车辕,拱手道:“原来是关少镖头。不知少镖头是受何人所托,特意在此等候我与师弟?” 那在道旁等着的正是长虹镖局的少镖头关伟。他一摸脑袋,笑道:“当然是未明兄关照的。他前几日派人传了口信,说他的两位师兄与一位好友要入这洛阳城里,让我稍稍照顾一二。谷兄荆兄,如不嫌弃,在武林大会前就先在寒舍住下吧。” 距离十一月半还有两天,他们本来打算在城里寻一间隐蔽些的客栈,没想到东方未明又早就做好了安排。从离开杭州起,这一路向北,每一段路上都有他们的小师弟寻来的好友相助,才能让他们逃过这千里追杀,有惊无险地护着陆少临到这洛阳城来。想来以未明的心思之缜密,也断不会让这最后两日出现差池,因此才又托了一位好友施以援手。 长虹镖局的总镖头关长虹与江天雄并称洛阳三杰,以长虹镖局在洛阳城中的声势,江府之人应当也会投鼠忌器,不至于主动挑事。 谷月轩一边佩服三师弟思虑之缜密,一边对关伟说道:“那就麻烦关少镖头了。” 关伟一挥手,叫了两三名镖师上前牵马,自己则往马车里探了探,好奇道:“陆少……陆总镖头在里面?” 谷月轩点了点头,道:“此处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叫他出来的好。” 关伟一扬眉,脸上莫名浮起一丝得色,也不让手下镖师去牵马了,自己上前去将缰绳握在手里,带着一行人往长虹镖局走去。 等入了镖局,摒了闲杂人等,仍不见陆少临出来,荆棘索性上前一拉帘子,道:“扭捏什么,又不是逼你见老相好?” 陆少临这才跳下马车,脸上挂起不咸不淡的微笑,冲着关伟打招呼道:“关兄。” 关伟拍拍陆少临肩:“陆兄,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啊。” 陆少临皮里阳秋地笑笑:“哪里哪里,比不上关少镖头意气风发。” 两家镖局一北一南,数十年来明争暗斗,如今长虹风光不减,金风却遭逢大劫门庭冷落,陆少临面上再怎么云淡风轻,这走投无路不得不寄人篱下的滋味仍是有几分不好受。 关伟倒是热情得很,将三人领去后院,道:“我爹走镖去了,不到武林大会回不来,几位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我长虹镖局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分量的,只要你们在洛阳一天,想必那些阿猫阿狗不敢轻易找上门来。” 他这话说得虽说略显天真,但也的确有几分底气。长虹镖局扬名百年,扎根江湖,素来与朝廷势力并无瓜葛,确实不怎么把缇骑与东厂放在眼里。 陆少临嘴上客套着,心里却一阵发苦,想着这番只要能活着回到杭州,就一定要将金风镖局的招牌重新扛起来,早晚再不让人看轻了去。 等差不多安顿下来,谷月轩道:“关少镖头,请问我那未明师弟有没有说过,他何时会到洛阳?” 关伟道:“算算日子,未明兄也该来了。他之前说过,若是你们在今日赶到,可以在未时去白马寺等人。” 谷月轩看看天色,道:“那我与师弟就先去白马寺一趟。” 当时从宿州城出来,他们与傅剑寒陆少临分开,那几卷诗集就由谷月轩带在身上,以防止他们之中有一方未能安全突围,令人与名册都落入敌人手中。而今既已到了洛阳,等见了东方未明,自然就能弄清楚名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两人心中焦急,赶到白马寺的时候,距离未时还有大半个时辰,寺里香客不少,就是里里外外都没有东方未明的影子。他们只好放慢脚步,在附近拣人少些的路随便逛逛,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师弟现身。 路过一家香烛店的时候,里头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两位公子,不进来买些香么?” 对这求神拜佛之事,荆棘本来就兴致缺缺,腿一抬就想不闻不问走过去,不料被谷月轩扯住了胳膊。 谷月轩往那香烛店里看了眼,道:“左右无事,不如就去看看吧。” 荆棘只好跟着走进去,谷月轩低头挑选香烛,他便双手抱胸硬梆梆杵在门口。 倒是那老板娘先开口搭起话来:“不知二位去这白马寺,是想向佛祖许什么愿呢?财源广进、加官进爵、多子多福,我这儿什么香都有,你们可以慢慢挑拣。” 听她说完,谷月轩与荆棘同时开了口,一人说“家人平安”,另一人说“身体好些”,说完对望一眼,荆棘率先别开视线,又补充了句:“……最好能长命百岁那种。” 那老板娘笑起来:“好好好,两位公子是都想给亲人求平安长寿吧?我这里有,来看看,都是最好的香烛。”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挑了一批香烛出来,用纸细细包好,又转身从柜子里找出两串檀香木的手串,分别塞到谷月轩与荆棘手里。 荆棘捏着那木头珠串,一脸莫名道:“我没说要这个。” 老板娘拍拍他的手,柔声道:“就当我送的。也不值几个钱,就是些我平时念经时候把玩的小东西,送给有缘人罢了。” 谷月轩不好意思道:“大娘,这……” 香烛本是小本生意,他当然不肯平白无故收人赠礼,于是另掏出一枚银锭,想与香烛钱一道塞给老板娘。 老板娘却摇摇头,只肯收下那几枚香烛钱,柔柔笑道:“二位快去进香吧。心诚则灵,佛祖保佑,你们一定都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两人实在推拒不得,只好收下檀香手串,拎着香烛从店里出来。 这白马寺倒也来过好几次,正儿八经来进香的,对荆棘来说却是头一次。 看他默默上完香,谷月轩忍不住小声问道:“阿棘,你以前不是都不信这些的么?” 荆棘眉一皱,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爱信就信了,你少管我。” 若是真能与那人平平安安一辈子,别说几柱香火,让他从此硬着头皮雕上几年佛像他也乐意。 这些话他自不愿同谷月轩说,倒不是怕被笑话,而是害怕一说,就泄了他内心那隐隐的恐惧。那天之后,他们再没说过寒骨散之事,仿佛只要不提,那一日就永远不会来。谷月轩一直是那么平静,脸上还总是带着微笑,好像只要能在一起一天,他都已经很满足很快乐。但荆棘不一样。在他们两人之间,他大概总是更不知足的那个,既然重新握住了那个人的手,他就想握更久,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永永远远。 荆棘终于承认,原来再骄傲之人,比如他自己,都会有不得不去求天意成全的时候。 等上完香差不多已是未时,东方未明却还是没有出现。 两人又等了会,就见那白马寺住持急急忙忙追上来,道:“两位施主留步,刚有一位施主过来,说要将一封信交到一位姓谷或者姓荆的施主手里,不知说的可是二位?” 谷月轩接下信函,往四处张望了番,问道:“方丈可记得,那递信之人是什么模样?” 方丈道:“那位施主与两位似乎年纪相仿,身着青衫,腰悬长剑,看着不苟言笑,只交代了老衲这一句,便又匆匆离去了,不曾有多言语。” 谷月轩谢过方丈,对荆棘道:“看来是未明没能及时赶来。那送信之人,听描述颇像青城派的燕宇燕少侠,傅兄那日曾说,见过未明同燕少侠在一块,这么说来,未明应该也快到了。” 荆棘冷哼了声:“那臭小子,说了要来又不来,使唤师兄使唤得倒勤快。” 到了无人处,谷月轩拆开信笺,扫过一遍,蹙眉道:“未明说,缇骑与东厂也着人来了洛阳,叫我们小心些,等到武林大会前日,他一定会按时赶到邙山赴狂刀客一战。” 荆棘凑过来,也跟着看了遍信笺,不满道:“他有没有提到江天雄?” 谷月轩深深蹙眉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就怕未明把大局算得太透,反而会一时大意遭了小人暗算。” 缇骑,东厂,天意城,狂刀客,江天雄……这些人如今都聚集到了一处,这洛阳城风雨欲来,等待东方未明的到底会是什么? 长虹镖局里,陆少临揣着袖子走来又走去,满心满眼都是烦躁不安。 他这每走一步,关伟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也一道从院子的这头踱到那头,惹得陆少临忍不住叹了更多的气。 他再站不住了,一甩袖子,道:“我还是得出门看看。” 关伟连连摇头:“这可不行,陆兄,你这会也算是我的镖了,未明兄和谷兄荆兄既然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得保你没有闪失。” 陆少临给逼得急掉了几颗汗。眼前这家伙心眼太实,让人掺和进这摊烂事里,已经是有几分为难了,眼下也没法解释清楚,自己是想去查探下江府的动静。以谷月轩和荆棘的身份,恐怕随便靠近江府一步就会被人认出,论起打探消息,恐怕还是他这个风流镖头比较在行。 他想了想,只能说:“要不然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去?” 关伟一脸严肃地思考了半天,点点头道:“除非你换身衣服,不会被人认出来的那种。” 一刻钟后,陆少临看着关伟拿来的衣服,目瞪口呆道:“……这是什么?” 关伟理直气壮道:“我问镖局里老师傅借的,以前他夫人穿过,最不可能暴露你的身份。” 陆少临捏着那套桃红柳绿的袄裙,在心底含泪咬了咬牙。眼前这小子人不可貌相,非但不老实,还一定打心眼里嫉恨他的风流潇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能让关少镖头允他这镖物出去放放风,他只得真胡乱将那衣裙往身上套了套,散了头发,再扯条纱巾遮住面容,挺直腰背,大摇大摆地晃出门去。 关伟原本也不知是否打算看他笑话,这嘴咧开一半,见陆少临竟如此从容怡然,反倒是笑不出来了,只得提起刀来急急跟上。 路上有卖菜小贩认出关伟,打招呼道:“哟,关少镖头,出来逛街呐,怎么不同齐丽姑娘一起?还有这位是……” 陆少临闻言扭过头,故意学着印象里那些红粉知己的模样挑眉一笑,眼底桃花飞出了十丈外。 只可惜他这体格放在男人当中叫器宇轩昂,放在女人堆里就叫虎背熊腰,这身段一扭眼波一抛,哪里像温柔佳人,分明像那凶狠老鸨,直接把那小贩吓得脸色一白目瞪口呆。 关伟一阵尴尬,连抓好几把头发,道:“这……一位朋友,朋友而已啊,你可别同阿丽乱说。” 他这不解释倒好,一解释就平添几分意味深长,集市上相熟的几位摊贩纷纷恍然大悟,没多久就有看热闹的好事者跑去了野球门,未几功夫,就见一抹桃红身影风风火火从街头赶来。 眼看齐丽来了,关伟哪里顾得上陆少临,立即迎上前去好一通安抚说道。 陆少临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是二话不说脚底抹油,提起裙摆就往人群里钻去。 他心里清楚,那关伟在这洛阳城里,可比谷月轩与荆棘还要显眼,有这关少镖头一路跟着,自己能打探出的消息恐怕也就是齐丽平时爱吃什么菜。 一甩掉关伟,陆少临就如鱼得了水,潇潇洒洒地远避人群,往这洛阳城里最偏僻的小巷子里走去。 要问何处消息流通最快最杂,无非就是些三教九流爱去的地方。他花了一两个时辰,与人喝了几盏酒,掷了几回骰,再走出巷子的时候就已经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眼看未时已过,东方未明说不定已经与谷月轩和荆棘见面,陆少临想起方才一位更夫所说,心里难免涌起些许担忧。 据那人所言,江府这阵子倒确实是有大动作,两个月前的半夜里,有一大批江府家丁往城南破庙去了,也不知抓走了什么人,而后数日之前,他又在连续好几个晚上看见有黑影出入江府,那些影子速度奇快,飞檐走壁,就跟飘在半空中似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也同别人说过,别人都说他是撞了鬼。 可陆少临不是寻常百姓,这一听便明白过来。江瑜现身宿州,与八卦门唐门沆瀣一气参与对他们的绝杀之局,这江府与东厂和天意城的联系恐怕是千丝万缕。那些杀手在这节骨眼上被召回洛阳,最大可能就是江瑜那日无意中泄露的,是江天雄要调动人马一门心思对付东方未明。 那破庙里的人会是谁呢,眼下又被关在何处?这人会与东方未明有何关系?应那狂刀客之约,身为武林盟主的东方未明不得不在武林大会前一天去洛阳赴战,那些黑影,会不会就是江天雄准备安排在半道上阻他下山的又一重杀局? 陆少临边走边想,思虑重重,一不小心就到了市集大道上。 有一群身穿锦衣看着颇为眼熟的大汉正推挤着人群直往他的方向走来,为首之人嘴里还喝道:“那边!人往那边去了!” 陆少临一惊:“锦衣卫?” 他这一路躲着缇骑和天意城的杀手,并没真见着几个东厂之人,这会费尽千辛万苦到了洛阳,没想到会撞到枪口上。 他心里一急,不假思索转身就跑,不料忘了身上穿着女子裙装,没跑几步就踩到了裙摆上,直挺挺往地上扑去。 就在他快脸朝地面跌倒在地的时候,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抓着他肩扯了他一把。 那人拉着他,几个腾挪,轻轻松松在人群里闯出一条路来,在锦衣卫追上来之前,将陆少临带到了一堵没什么人在的高墙后面。 陆少临大松了口气,连忙转身道:“多谢兄台搭救——咳咳咳。” 一见身边那人,他话还未说完就呛咳起来,硬生生将一声“燕兄”咽入肚里。那人一袭青衫,面色冷峻,不是青城派首徒又是谁。 他与燕宇其实并不熟悉,也就是在少年英雄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随后又听东方未明提过数次。按照陆少临广交好友的性子,他本来打算有机会定要与这燕宇好好结识一番,却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在如此情形下。坊间传说这燕公子为人清高不与凡夫俗子相交,以他此刻这身千奇百怪的打扮,若是贸贸然表露了身份,怕是从此都别想入燕宇法眼了。 陆少临生怕这燕宇瞧出他的真容,难得手忙脚乱了一阵,先是扯了面巾把脸盖好,又是故作娇羞地低下头去,硬憋出了几声尖细的咳嗽。 好在燕宇都没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刚刚那群人并不好相与,姑娘若与他们结仇,以后还请小心。” 他多说这几句话,不过是见对方一弱女子也被锦衣卫追赶,才难得客气了下。这会见人并无大碍,也不再多言,略一点头,就飞身跃上了墙头。 等那暗青色的影子走远,陆少临才敢重新扯开面纱,揉了揉忽青忽红一张脸,嘴里懊丧地嘟囔道:“东方未明啊东方未明,小哥哥我为了你那点破事,可是把这张玉树临风的脸皮都差点牺牲了去啊。你可千万别中了江天雄那老狐狸的招,回头了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陪我找香儿好好喝上几杯,再把燕兄重新引见引见,这趟才算过去。” 他摇头晃脑地说完,又跟没事人一般,挺起胸抬起头,脚踩夕阳回长虹镖局去了。 第十九章 十九、 从白马寺出来,谷月轩与荆棘一同回到镖局,才刚一进门就见关伟慌慌张张地带着一群人往外跑,嚷嚷道他把陆少临弄丢了。 谷月轩想起之前路上喧哗,道:“陆兄不会是遇上那群锦衣卫了吧?” 荆棘啐了口:“这小子,尽在紧要关头坏事。” 他们正欲转身出门寻人,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一名红袄绿裙的高大女子倚在门口,一撩长发,盈盈笑道:“谷公子,荆公子,你们可是要找奴家?” 关伟一见门口那人,喜上眉梢,直冲上去搂着那女子肩膀开怀大笑起来,惹得边上站着的其他镖师大为惊骇,一阵窃窃私语。 荆棘看了会那女子,又看了看跟前一扫愁闷的关伟,皱眉狐疑道:“新相好?” 谷月轩愣了下之后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陆兄,你怎生这幅打扮?” 陆少临款款走来,路过荆棘的时候还故意一甩手里捏着的面纱,把过去那些年逛青楼时候学来的揽客姿势学了个十足十。 荆棘面色发青隐隐作呕,一手撑在谷月轩肩上顺势遮住自己的眼,另一只手跟赶苍蝇似的朝陆少临挥了挥:“哪来的妖怪,给老子麻溜滚远些。” 眼看他真作势拔刀,陆少临也敛了逗弄之心,将身上的裙衫随手扯下丢还给关伟,几步跨进内堂,将先前打听到的江府动静一五一十地告诉另外两人。 听完陆少临所说,谷月轩思忖片刻,道:“按照约定,后天未明就要去邙山与那狂刀客决战,这般说来,我们必须提前截住他警告一二,让他务必小心江天雄在背后动作。” 荆棘跟着道:“哼,不就几个天意城的杀手么,我们到时候守在上下山的道上,他们要是敢来埋伏,我们就敢也来一场伏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歹他们两个师兄都在,总不能叫外人真这么堂而皇之欺负了自家师弟去。 过了会,谷月轩又幽幽说道:“这是其一。其二,那破庙里的人……我总觉得也与未明师弟有关。” 他想起那日宿州撞破那几人密会时,江瑜说过的话。那人说,若是东方未明能战胜狂刀客下得山来,江府也会让他在武林大会上身败名裂。如此说来,而后那些看似随口说来的挑拨之语,会不会也并非毫无缘由? 这前后一联系,那破庙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江氏父子想要借来对付他们三师弟的把柄。可是,那又会是什么人呢?未明十五岁入得逍遥谷,为人爽朗行事正派,一向极有分寸,断然不会留下任何过失的证据叫江天雄等人拿捏。 荆棘看他皱眉不语,啧了声,道:“光想有何用,实在担心,我们就去把那人找出来。反正还有一天时间,到明晚之前把事情弄得清楚明白,再去邙山截住臭小子也不迟。” 谷月轩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就像荆棘在宿州时对他说过的,无论师弟有什么事,都有他们两个做师兄的一起扛着。 他静静望着身边人,绷紧了的心头又是轻轻一松,忍不住又第一万遍地想道,阿棘回来了,这可真的是很好很好。 说了要找人,可真要在这短短一天一夜里将人找出来,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打从陆少临将那消息告诉他们,谷月轩与荆棘就将江府中人常出没的地方找了个遍,只是这偌大洛阳城,要找一人宛如大海捞针,一天下来仍是一无所获。 很快夜幕再度降临,再过十数个时辰,就要到那狂刀客与东方未明约定的时候了。 两人不得不又回到了江府门口,谷月轩抬头看了看天上月色,忽地纵身一跃,落到了江府后院外头的一颗大树上。 荆棘学着他的样子上了树,躲在一丛最为粗乱的枝桠后头,一同俯瞰底下的碧瓦朱甍。 那院墙之内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想来武林大会在即,算是大半个东道主的江天雄必定会把气派做足。 从那些府内家丁的轻松神情来看,着实不似正在看守着什么关键人物,荆棘不禁诧异道:“那江天雄不至于会将人藏在家里吧?” 谷月轩道:“以江天雄的表里不一,必不会让除了心腹之外的手下得知他的另一重企图。不过阿棘,我且问你,你在每次对敌之前,是否会习惯性检查一番刀剑?” 荆棘下意识摸了摸腰上悬着的佛剑魔刀,点头道:“当然。” 谷月轩低低说道:“如无意外,那破庙中的人,即是江氏父子想要借来对付未明的兵刃。” 荆棘恍然:“你是说,这决战在即,他们一定会再去确认一下那人的情况?啧,江天雄那老狐狸,不会这般耐不住性子吧?” 谷月轩一直盯着府中众人的动静,这会轻轻勾起嘴角:“他是不会亲自出动,另外的人可未必。” 只见后门隐蔽处,有一个身影带着三五个人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那人穿着一袭翠绿衣衫,身量不高,可不正是江瑜。 荆棘瞥了眼谷月轩,道:“还真给你说着了。” 两人立即动身,远远跟着江瑜,沿着院后小道拐了好几个弯,一刻钟后到了一处旧宅院里。那院里看着空空如也,只有一尊旧佛像,先前他们也曾到这里转过一回,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时却见江瑜伸手捏住那佛像拈起的手掌轻轻一拧,顷刻之后,那石像下方竟然现出了一条可容一人进出的密道。 江瑜进去之后,密道重新合上,剩下那三五个家丁就守在佛像周围。伏在墙头的两人紧紧盯着院内情形,直到过不了一盏茶光景,就见密道复又打开,江瑜从中冒出头来。 诚如谷月轩所料,他大约就是想来确认一下关押之人的情况,并不打算引起旁人多心,所以很快又带人离开了。 江府众人离去后,墙上之人便跳了下来,也跟着到了那佛像底下。 谷月轩先默然合掌对那佛像施以一礼,随后学着江瑜的动作,拧开那佛掌下的机关。密道开启,他正打算走进去,却被荆棘一把拉到了身后。 荆棘抽出刀剑握在手里,一声不吭地先一步跃了进去。 那密道开头极窄,往里走了几步又宽敞起来,一盏油灯昏沉沉地挂在台阶尽头,依稀可见有两个江府家丁正立在那墙下,守着背后的一道铁门。 这会时辰也不早了,加上少主人才刚刚过来查看过,那两名家丁自然而然放松了精神,一个正低头把玩着指甲,另一个索性靠在墙上打起了瞌睡。 谷月轩与荆棘对视一眼,同时贴墙跃出,眨眼功夫就各自到了那两人身侧,一人出掌,一人举刀,皆以一招干脆利落地将人击晕了过去。 两人毫无阻碍地到了那铁门外头,往里一瞥,只见门内是一间狭小的石室,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黑漆漆的身影。 手起刀落,荆棘一下劈开那门上铁链,进了屋内,作势欲拉缩在角落里之人。 未料他手还未碰到那人身上,那人已哆嗦起来往后逃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就跟受惊鸟兽发出的一般,几乎已经听不出人声。 荆棘见那人蓬头垢面疯疯癫癫,一身脏污与乞丐无异,面上早已露出嫌恶之色,伸出去的手顿在半道上,啧啧说道:“这家伙该不是个疯子吧?” 这人看样子也在这洛阳城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若真是个疯子,又能和东方未明扯上什么关系? 被荆棘一吓,那人更是往墙角更深处躲了躲,整张脸都埋在了膝盖间,除了能看出是一名身形消瘦的男子,面容年纪均是一点瞧不真切。谷月轩仔细将人打量了番,忽觉出一点蹊跷来,对荆棘道:“阿棘,你看这人所穿衣物,是不是有几分眼熟?” 荆棘一愣,眯眼看去,只见那男子一身衣衫虽是沾满泥泞破烂不堪,又被风吹雨打褪去了颜色,可从样式来看,还真隐约是他看过无数次的模样。 天龙教……天龙教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还与江天雄搭到了一处? 他骤然一惊,一步上前,都顾不得那人身上脏臭,将人一把从地上揪起来,厉声喝道:“说,你是谁派来害未明的?是不是玄冥子,那老家伙莫非还没死?” 那人在荆棘手上剧烈地颤抖着,一听到玄冥子的名字,浑身一僵,吓得一动不敢动,不住嗫嚅道:“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玄冥子一伙的……啊,好多死人,好多血……左护法……右护法……不,不是我杀的,都不是……不是我啊啊啊!”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直听得荆棘一脸莫名,还欲再行逼问,就被谷月轩拦了下来。 谷月轩料得那人应是受过太大刺激,以至于神智失常,然而刚刚所说之事必定与东方未明有莫大关联,于是走近了些,尽可能温和道:“阁下不必着急,我们并非天龙教中人……” 他还没说完,那人一抬头瞥过来,就好像受到了更大惊吓一般,兀地发出了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谷大侠……谷大侠饶命啊……谷大侠,你别来找我了,求求你,杀你的人不是我啊……” 荆棘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缩回了手,让那人跌回地上。他看了看那伏在地上啜泣不已的男人,又看了看同样一脸震惊的谷月轩,困惑道:“何时你变得比我还吓人了?” 谷月轩望着地上那人,慢慢聚拢眉峰,轻轻说道:“他……他说的那人,恐怕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那人兀自颤抖不止,嘴里不住说道:“谷大侠……是玄冥子干的……都是他!他见你杀了宫夕瑶,又让东方曦哀恸欲绝,觉得这是莫大的机会,就先出手偷袭你,再除去了左护法……好多好多血……大家都杀红了眼,所有人都疯了……疯了……” 听到后来,谷月轩心神巨震,上前按住那人肩膀,连声音都拔高了些:“你说,我杀了谁?” 那人突然安静下来,抬起头,双目大睁,愣愣盯着谷月轩,道:“谷大侠,你不是人人称颂的好大侠么?大侠为何会不辨是非,杀了我们的右护法?右护法是那么好的人……对每个人,对我这样的小人物,甚至对待你们这些正道敌人,都很好很温柔……还有左护法,东方曦,他一见你,还欢欢喜喜地唤了句‘谷兄’……可你却把他当成正道叛徒,不分青红皂白就一掌打死了他夫人,还害得他哀恸过度,之后也被玄冥子所杀……他们的孩子,可怜他们的孩子,当时还那般小,就失去了父母双亲!” 谷月轩如遭雷击,抓着那人肩膀的手都渐渐松了,愕然自语道:“东方曦……东方……莫非……他说的就是未明的父母双亲?” 荆棘亦跟着骤然惊醒,难以置信道:“什么?臭小子的爹娘是天龙教前任左右护法?那岂不是,岂不是……” 他瞥见谷月轩苍白至极的脸色,心头狠狠一绞,接下来的话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谷月轩站起来,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缓缓说道:“原来……如此。此人知晓未明的身世秘密,若真说出去,无论当年之事真相如何,在世人眼里,未明都会被当成魔教余孽,为正派同道所忌惮……” 他话音淡淡,仿佛只惊诧了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镇定,可荆棘却能看到他掩在袖中的双拳仍在隐隐发颤。 荆棘想要出声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也集中到眼前问题上来,接口道:“若真叫江天雄那老狐狸得逞,臭小子这回还真得栽了,那帮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怎能容得下天龙教护法之子统领正道武林?” 原来,江瑜所说的能让东方未明身败名裂的关键,就在眼前。 看来这人是绝不能留在此处了。 荆棘眉头一皱,就想拔刀将那人敲晕带走。 可就在他出手之前,那人先开了口:“你们说的……那个人,可是我们左护法与右护法的孩子?他……他原来还活着?” 也许之前刺激过度,那人反倒彻底平静下来,不逃也不再哆嗦,除了一双眼睛仍是定定的有几分吓人,看着都好像不是个疯子了。 荆棘心中躁郁,随口粗声粗气道:“对,活着,还很出息地成了武林盟主,不过说不定很快就是个死的武林盟主……或者至少再当不成盟主了。” 那人沉默了会,惨然叹息道:“左护法……右护法……张强苟活了这么些年,一直怕你们前来索命……好好好,如今这一天,可真的来了!” 他嘴里发出一连串含混的低笑,猛然站了起来,电光石火间,头朝石壁狠狠撞去。 谷月轩与荆棘都反应过来,同时伸手去抓,可他们动作虽快,又哪里拦得住一个疯子——还是一个执意去死的疯子? 转眼一声闷响,那人的身体在被谷月轩抓住之前沉沉委地,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歪倒在谷月轩肩上,看那深重伤势,已是药石罔效。 只听他喘着气道:“我……我不会让……那孩子……重蹈左护法和右护法的覆辙……我十几年前承过的恩情,总算是……能还了……” 他说完,枯瘦如柴的手握着谷月轩的手腕重重一抓,便不再动弹,只一双浑浊的老眼里,缓缓淌出一滴清泪来。 第二十章 二十、 入夜一久,又渐渐起风,大风将整一块夜幕吹得干干净净,更显得头顶那轮圆月清冷冷的。 从那江府密道里出来,荆棘与谷月轩一道回了长虹镖局,与陆少临交代了几句,说好了等黎明出发去洛阳城外等东方未明。 待回到院里,荆棘习惯性地擦了会儿刀剑,再一抬头时,却发现谷月轩不见了踪影。他心里一揪,想起之前那疯子说话时候谷月轩的种种神情,隐隐猜到了那人此刻会去何处。 这大半夜的,又是深冬,洛阳街上早就没什么人,更不用提白天都人迹罕至的破庙。那庙门是虚掩着的,被大风刮得簌簌作响,散发着一股老旧腐朽的味道。荆棘推门进去,果然看见他要找的人正立在摇摇欲坠的房梁下,微垂着头,一副沉思模样。 他走到近处,手抬起一半又放下,啧了声,老半天憋出一句:“那家伙疯言疯语的,你也全信?” 谷月轩抬起头来,见了荆棘,紧绷的嘴角稍稍有了一点弧度,只是笑得略有些发苦。他将握着的右手举起来,轻轻说道:“阿棘,他说的大概都是真的。” 荆棘定睛一看,见被他握着的是一支旧木钗,钗上还留着几点暗色,应是许多年前溅上去的血。 他皱皱眉,道:“不就是根破钗子么,说不定是那老疯子从哪里偷来的,又能说明何事?” 谷月轩将那木钗举到亮处,让月光正对着上面那个刻得工整清秀的“瑶”字,叹口气道:“这不是随便什么钗子,大概正是未明母亲的遗物,被那张强从混乱之中偷偷带走,在这破庙中一藏二十余年,连江氏父子都没有发现。” 荆棘一时语塞,过了会又说:“就算他当时真的在场,也未必说就看真切了……” 谷月轩难得打断了他:“阿棘……不必再说了。我不会自欺欺人。” 那一句话里透着多少惊愕过后的无可奈何,无奈过后的深深悲哀,他一点没再试图在荆棘面前掩饰。 他是清醒的,可这份清醒,却意味着承认了他的父亲谷云飞,正是许多年前亲手杀了宫夕瑶、害得他们的师弟幼失怙恃孤苦飘零十余年之人。 这份突然加诸他们身上的纠葛究竟有多沉重,荆棘甚至不敢细想,只能说道:“过去之事,孰是孰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谷月轩垂眸,涩然说道:“师父一直同我说,父亲当年要追的人,乃是一对穷凶极恶之徒。我以前从未有过怀疑。然而我万没想到,那竟是未明的父母……东方前辈与宫前辈,听起来实在不像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对父亲的印象虽早已模糊不清,可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构成了他小时候对公理正义的最初理解。要承认谷云飞是错的,无异于要让他承认自己前半生所坚持所信仰的东西亦有可能是错的——这又是多难多痛苦的一件事? 荆棘只觉一阵心疼,愤然说道:“定是玄冥子那老狐狸使计挑拨……” 谷月轩看了荆棘一眼,似是感激,又似是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抬起手,摸了摸荆棘后脑,突然将人带入了怀里,轻轻说道:“阿棘,多谢。” 荆棘一愣,虽是乖乖没动任由他抱着,嘴里还是嘟囔道:“谢什么谢?” 谷月轩平静道:“谢你让我想清楚了许多事。人无完人,也许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所看见的,贯彻自己心中的正义。以前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只有那一条道,才是唯一正确的,并一心想着强拉你们一起走。自你离谷后,我才不得不去想,你想要我弄懂我却没有弄懂的,到底是什么?” 荆棘眉一皱,小声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谷月轩手抚荆棘后颈,望向他的眼睛,道:“有些话,我早就该说了。阿棘,师兄不仅想谢谢你,还欠你一句抱歉。当年我没能看到你的挣扎,甚至困惑于你的困惑,虽然我总以为自己并未强迫,但这份不甚妥当的期许,本身也已是一种强迫了罢。如今想想,是不是只要行差一步,我就会犯下我爹当年犯的错误,真正伤害你与未明?” 若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是与非,自以为的公理正义也会因奸邪挑拨而一叶障目行错踏错,那人生在世,该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这些绕来绕去的大道理,荆棘从小就不大爱听,更不愿意花功夫去琢磨,但他却听明白了,谷月轩是在真心实意地在同他道歉。 道什么歉?他心酸地想道,明明他才是那个做错了太多事、差一点就没法挽回一切的人。这念头弄得他有些烦躁,忍不住双眼一闭,在心底将那些婆妈思绪一脚踹开,脱口道:“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都给老子好好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反省,才能弥补,才能抓回过去那些年错过的。 谷月轩轻叹道:“阿棘,你说得对。大概,你早就比师兄看得透些……无论你站在何方,你从来不想失去我与未明。而我如今也懂了。我,你,还有未明,我们三人选择的道看着兴许会有不同,但比起绝对的黑白是非,我更愿意相信你们,相信我的心。” 荆棘怔怔看他一会,别开视线,低低啐道:“臭小子要在这里,估计得哭了。” 谷月轩笑了笑,继而沉默半晌,双手按住荆棘肩膀,缓缓说道:“阿棘,师兄想拜托你一件事。” 荆棘见他如此凝重,心头突地一跳:“你想做什么?” 谷月轩淡淡道:“明日决战,你送陆兄去见未明,我上邙山。” 荆棘一惊,反手拽住谷月轩胳膊,挑眉怒道:“你刚说了那么一大通,就是想让我答应,由着你一个人去逞英雄?” 谷月轩摇头道:“发现张强死了,江氏父子说不定会有后招,未明必须及时赶到武林大会,绝不能有丝毫闪失。我来去会一会那狂刀客,这将是最好的选择。我是前任武林盟主,由我出马,也不会失了中原武林的颜面,让江天雄再抓住把柄。阿棘,你该不会信不过师兄吧?” 他静静地望着荆棘,一双眼里好像盛了外头的月光,大风过后,仍是只有一片清透与坚定。 荆棘揪着他衣袖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怎会没有发觉,谷月轩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已经想好了,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命护住东方未明,来偿还当年谷云飞犯下的错! 他很想叫那人闭嘴,说未明不需要,大不了他们连夜打到江府去,明着把江天雄揍到再不能使坏,这武林盟主的位置,名册背后的天下大事,什么都不用管了…… 可他说不出来。 眼前的危局已经环环紧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一行错就将引起大乱,让这么久来无数人的苦心孤诣与慷慨牺牲功亏一篑。 他任性不得,谷月轩更加不行。那人心头与肩上的重负,甚至是他无法分担的。 他只能将双手握得指节发白,咬紧牙关道:“记得……你答应过的事。” 谷月轩将荆棘颤抖的指尖紧紧握住,包在掌心里,缓缓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他又蹙了蹙眉,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木钗送到荆棘跟前,同时说道:“只是万一……如有万一,阿棘,能否替我同未明说声抱歉?” 荆棘五指一收,将那木钗塞回谷月轩手里,怒道:“要说你自己同他说去!” 说完他便抬起头,对着面前人淡色的嘴唇,狠狠咬了上去。 谷月轩先是微微惊诧了下,随即就半阖上了眸子,微微启唇,由着他毫无章法地胡搅蛮缠。 这个吻全然不同于上次河边的浅尝辄止,面前的人越是温柔越是包容,荆棘便越是觉得不满足。心底那始终未散的恐慌又浮了起来,他说不得,吐不出,便只能让这双手抱得更紧,将这唇齿纠缠更深。 他力气之大,几乎在谷月轩的唇上留下了一个牙印,谷月轩也不恼,就着这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更加轻柔地加以回应,舌尖在那柔滑滚烫的内腔寸寸扫过,不紧不慢,却也不留一丝缝隙,直将荆棘的每一缕气息都悉数吞入。 半晌后两人分开,彼此呼吸已乱,荆棘望着谷月轩,见那人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血色,嘴唇更是被自己啃得微微红肿,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畅快。他忽地生出一股冲动,一伸手将谷月轩推得踉跄着滑坐在墙边,自己跟着跨坐上去,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入身下之人衣襟下摆。 隔着几层衣料被抓了个正着,谷月轩禁不住闷哼一声,无奈挑眉道:“……阿棘?” 那一声呼唤带着往常听不见的沙哑无措,荆棘满意地一勾唇,抓着掌心那沉甸甸的硬挺微微使力,俯身在谷月轩耳垂上咬了口:“闭嘴。” 谷月轩僵硬了瞬,没有推开荆棘,任由那只衣襟下的手抓弄揉搓,双眼半睁半阖,呼吸渐重。 感觉到那灼热之物越来越硬,直挺挺戳着自己掌心,荆棘望着谷月轩,看那人眉眼染绯,长发微乱,就快端不住平日那素淡君子的模样,心中得意更甚。 为何着急的是他、害怕的是他,而那个让他牵肠挂肚挠心挠肺的人却能淡淡地一笑置之,还能那般若无其事地同他交代身后事? 这火烧火燎又不能痛快发泄的感觉快要将荆棘逼得发狂。他心里蓦地滋生了一股灼热的恨意,凭什么自己要被那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撩拨了心绪?他不服气,更不甘心。他偏要将这人从九霄云端拉下来,逼着他与自己一道跌入这勘不破甩不脱的俗世迷障。 腰带被扯开的时候,谷月轩只是略略抬了下眉,紧跟着见荆棘也三两下扯尽了身上衣物,分开双腿对着他胯下坐下来的时候,他眼底的惊诧再也藏不住,一把搂住荆棘的腰背,着慌道:“阿棘,你要做什么?” 荆棘恶狠狠盯着他,咬牙道:“谷月轩,你敢说不要,今天我就一刀把你劈晕在这里,明天邙山你别想上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牢牢抓住了谷月轩下身硬挺,一点点沉腰坐下。 书是看了几本,做这事却还是头一回,硕大的头部挤入身体,荆棘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给一刀劈开,疼得差点张口骂了句。一低头见谷月轩也满头是汗并不好受,他反而意气上头,硬是逼着自己放松了身体,将双腿分得更开了些,一口气坐到了底。 那一下疼得有点狠了,他脸色都白了白,将脑袋抵住谷月轩的肩膀,张口喘了会气,就感到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抬起他的下颔,随即他就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 谷月轩的眸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就像刚下过一场春雨的月夜,他捧着荆棘的脸颊,拇指指尖轻轻拭去荆棘额角滑下来的汗珠,再度抬头吻了上来。 那个吻像柔风,似细雨,将荆棘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让他从体内最深处萌生出一点温热,逐渐蔓延至全身。那只轻抚着他后颈的手慢慢下滑,顺着肩胛与脊背一路抚弄,直到落去两人连接着的地方,更小心也更轻地按揉起来。 无论是那亲吻还是那触碰,都像是在对待这世上最珍爱之物,荆棘禁不住闭上了眼,仿佛那温柔比方才的疼痛还要叫他丢盔弃甲,只要再多一点点,就会让他展现出深深埋藏的软弱。 当谷月轩松开他的嘴唇,低下头去,隔着绷带吻上他心口的时候,荆棘没忍住惊喘出声。 身下最初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酥麻,那灵活有力的手指正在股间和尾椎处柔柔打着转,带起一股又一股陌生的战栗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腰。 落在他后腰处的手掌猛地一颤,始终嵌在他体内的硬物好像又涨大了些,荆棘扬了了眉,又故意动了几下,果不其然听到谷月轩呼吸加重,长长吐出一口气,炙得他胸口一片滚烫。 几乎就在下一瞬,揽着他腰的手忽地加大了力道,含着他胸前敏感处的嘴唇也换成了牙齿,不轻不重地对着那小小的凸起咬了一口。 荆棘刚刚惊叫了声,又被抓着腰胯往上抬起了些,深埋在体内的硬物也随之滑出了一点,又重重顶入,狠狠擦过那软滑下来后分外敏感的甬道。 他被顶得一阵发懵,愣了一瞬后皱起眉来,低低骂了句,反而让身下的顶弄更加猛烈,那一次比一次深重地顶入让他连骂人句子都说不完整,慢慢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 谷月轩一边挺动着,一边继续舔吻他胸口肌肤,另一只手也绕到了他身前,抓住那同样反应剧烈的柱身,用发烫的掌心裹住。 荆棘腰背紧绷,腿间有不多的黏腻液体滑下,倒是不觉得痛,还让进出更方便了些。在一次又一次的起伏中,他睁大了一双朦胧的眼,去看身下那人失了自持欲海浮沉的样子。 他生而有刺,是那人用如水如月般的温柔裹住了他,不让他的棱角将同样柔软的内里刺伤,而与此同时,他也让那天上皓月有了温度,让那无边静水起了波澜。 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将彼此绊在这方红尘里,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 荆棘张开双腿勾紧了谷月轩的腰,在情动最炽的那一瞬间,俯下身去,在身下那人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一起回家。”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北邙山上松柏遍地,朔风一起,漫山飒飒,满目苍翠翻滚如浪。 在这如涛松声中,有人正不疾不徐地拾阶而上,这满盈着天地的大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与布衫,却未曾吹乱他静静的眸光。 山顶上已有了另一个人,那人本来好像不在那里,可就在那脚步声踏上这山巅的时候,那个黑漆漆的影子仿佛突然就凭空出现了,快得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树上落下来的,又或者,他其实一早就已隐在无处不在的大风里。 那是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他长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狰狞,只是那眉眼寡淡得就好像石头未能雕刻完全一样。而他怀里抱着的一柄刀,竟比这昏沉未醒的天光还要亮。那刀是弯弯的,形状就像江南美人的眉毛,气味却是冷极煞极,不禁让人去想,是磨了多少人的骨,浸了多少人的血,才有了这刀刃如今的冷与亮? 他就这么抬起一双寂寂的眼,动了动稍显僵硬的舌头,问在面前三丈远处站住的人:“你是东方未明?” 对面的人摇摇头,道:“我是谷月轩。” 男人道:“我要找的人是东方未明。” 谷月轩道:“你要找的人是武林盟主。” 男人问:“你是武林盟主?武林盟主是东方未明。” 谷月轩道:“我是前任武林盟主,我也是东方未明的师兄。” 男人的眼亮了亮:“你是前任武林盟主,你还是东方未明的师兄,那你是不是比他还要厉害些?” 谷月轩淡淡道:“至少,能赢你。” 他一说完,双臂一振,掩在袖中的手忽地握成了拳,直对上不知何时就到了跟前的刀锋。 行走江湖十余载,他见过了许多人的刀,可从未见过像这样的。那刀不是刀,是狂怒的风,快得几乎看不见刀锋的影子,可只要触碰到一点点,就会被削砍成泥,碾进这片地里。 谷月轩不是没有对付过快的敌人。太平门的梁家人,腿法天下无双,跑得过这天上的云和风。他们照样输在了谷月轩的双拳之下。可眼前的狂刀客,他的身法与刀法不同于这中原武林的任何武功,他不仅快,还很飘,他飘在这风里,就好像他本身就是风,甚至失了人形,只有一道模糊的暗影,裹持着凛凛的杀意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 陷在那风中的人看不见,听不清,辨不明,只能凭直觉,用一双最可靠的手,去迎那杀人的风。 数百招过去,谷月轩一身衣袍已破了好几处,刚刚那一刀,擦着他的右臂落下,若非他躲得快些,留下的就不仅仅是一幅衣袖。他那一双手早已被磨砺得比磐石还要坚硬,如今也被那锋利的刀风切得绽出道道血痕。 而那狂刀客却似毫发无伤,攻势不减反猛,眼见那风仍在汹汹卷来,他不再硬接,身往后仰,逆着风势倒掠出丈余,退入一片松树,那繁茂浓荫恰恰将那刀风阻了一阻。 他陷在松林里,隔着这重茫茫的苍翠,狂刀客一时也寻不着他,那风在这枝头叶间冷冷地打着转,一时没了方向,只掀开一层层覆着周围泥土的枯枝,忽地就露出一点森森的白来。 ——这北邙山上,松柏之下,藏着从古至今多少英雄冢? 谷月轩一手撑地,身体再度跃起,狂风卷过几缕沾了血色的长发,将淡淡的腥气送入他的鼻腔里,他那平静无波的脑海中,忽地就掠过了一个念头。 这一战,他不能、绝不能亦埋身于此,这苍茫北邙,绝非他谷月轩的归处! 他在半空中停了那么一瞬,却没直接攻向那狂刀客,而是抬腿踹向身侧的一棵松树。 那树虽粗,可到底仍禁不起他一踹之力,半棵倾折而去,轰隆隆地倒向那风起的地方,被雪亮的刀光一劈两截,重重砸倒在地上。 谷月轩身形未顿,在那刀风与断枝一同落地之时,他人又已再度跃起,足尖踹向另一颗松树,将那棵树踢得飞旋着撞向不远处那狂刀客。 刀光再度将那一截松树劈裂,可就在那满天飞散的枯枝碎叶中,那无形的风也终于被困了一刻,隐隐约约露出点形状来。 而就在那一瞬,谷月轩足踩松枝,轻一旋身,从高高的树顶直扑而下,朝那被落叶缠裹住的黑影挥出一掌。 那掌风并不锋利,却沛然宽厚,仿佛蓄了排山倒海的力道,连这天地间最飘忽的风也能被截住劈开一线。 周围萧萧而下的松枝枯叶都仿佛凝住了一瞬。可狂刀客仍站着未动,他抬起头来,平凡无奇的脸上,忽地绽出了一丝嘲弄似的邪笑。 谷月轩看见了那个冰雪般的笑意,他陡然明白过来,面前这个人,是如何做到力挫中原武林几十位高手、在华山剑阵、少林十八铜人阵中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那一掌,确确实实击中了狂刀客。可他的掌,却好像并未触到任何血肉之躯,而像是陷进了一块绵软的云絮里。他想起了一种传说中的武功,一种只在天意城的一众杀手口中流传的、来自东瀛的忍术——“雾隐真气”!“雾隐”之下,虚实难辨,以凡人掌拳之力,纵使能击碎山峦,又如何能劈得散这一片缥缈的雾气? 雾气未散,刀光又至,谷月轩来不及躲闪,只得强提一口气,掌风尽处再出一掌,直接对上那霜天之月似的刀锋。 那一刀,穿透了他原本封锁着这林间一角的掌意,让那一地的松叶又倏地腾起,沾上了他的散开的发,翻飞的袖,一道滚滚地劈向他胸口! 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刹,谷月轩好似又体会到了身中寒骨散之时的感受。 他知道他会死,但他又知道,他不能死。 东方未明曾对他说,忘忧谷来来去去多少病人,其中不乏重病重伤垂垂危矣的,对着将死的命运,他们或是木然屈服,或是坚决抗争,没有一个人像那时的谷月轩一样,平静到仿佛本该如此。 人之生死,就如这花开花落,有盛便有衰,早晚会有到头的时候。 谷月轩习惯了不争。他太坦荡太清醒,不争名不争利,更未想过要争一争那天意。从踏上这片江湖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坦然赴死的准备,而对一名侠客而言,比起因寒骨散而默默耗尽性命,能与狂刀客这样的绝顶高手拼死一战,也不失为一个更为壮阔的结局。 然而不知何时,有人在他心底种下了一点贪念,一点执念,也让他生出了一点抗争之心。 过去他想,他要活着,活得够久,才能再找到见到那个人;此刻他想,他要活着,他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与那个人长长久久执手一生。 寒骨散也好,狂刀客也罢,他要奋力一搏,博到真到天意绝处那一刻! 那曾取过无数英豪性命的一刀光华斩至,却被一双肉掌牢牢格住。 谷月轩右手握拳,生生握住了那弯刀刀锋,将那刀尖停在了距离他心口半寸。 只听那狂刀客低吼一声,蓄力再刺,直往前来,谷月轩被逼得连退数十步,足底陷入泥地寸许,右手血流如注,掌中刀锋又往前逼近几分,割裂了他胸前一缕衣襟。 谷月轩虽陷绝境,那狂刀客却也因这步步相逼,不得不弃了雾隐之术,现了身形。刀下的人得了机会,始终平静的眼底蓦地一亮,举起左手,一掌拍在那狂刀客的右肩上。 一掌之下,狂刀客退了小半步,拔刀一掀,谷月轩再难稳住身形,直往后跌飞出丈余,半跪在地上,低头呕出一口鲜血来。 那口喷洒的血与右手不住滴落的血一道,染红了他脚下一地苍翠松枝,谷月轩却只喘息了这一瞬,随后又握紧了拳,笔直站了起来。 他还远远未到能倒下的时候。 这时,眼角一道刀光奔至,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另一侧的狂刀客——那悍然一刀将陷满枯枝的泥地都劈出一道深沟来,一直蜿蜒到狂刀客的脚下,而谷月轩被汗与血浸得透凉的肩背,抵住了另一个人温暖的肩膀。 他抬起头,看着身畔那人,目光愕然中带着了然,轻轻唤道:“阿棘!” 荆棘亦是一身血一身伤,刀锋与剑锋上都是未干的血色,显然从山脚到这山上,他刚刚也经历了一场苦战。谷月轩不必问便已知道,这山下的埋伏,是已经除去了,而他们的师弟,此刻也应已见到了陆少临,安然奔赴武林大会。他心口一松,感到一片安然慰藉,这一身的伤与乏,好似都觉不到了。 两人并肩站着,一同看向对面最后的敌人。 狂刀客侧了侧脑袋,看向荆棘道:“你又是谁?” 荆棘手腕一翻,刀锋直指狂刀客,冷冷道:“逍遥谷,荆棘。” 听到这句话,谷月轩双手轻轻一颤,一时百感交集。这一声自报家门,已有多年未曾听过。此刻两人比肩而立,恍惚间一眨眼,仿佛就又回到了那过去很久了的少年时光。 只听荆棘又道:“你小子不是每次都会挑战一个门派么?那便放马过来吧!” 话音落处,他与谷月轩同时一跃而起,雁行鹏飞,直扑向那冷雾狂风。 狂刀来势极快,荆棘却也不慢,一双刀剑缠住那弯弯的刀锋,竟追上了那疾风一般刀意,令那持刀的人也无法再隐入风里。而有了佛剑魔刀的牵制,谷月轩也终于得了看清敌手的机会,一拳一掌,皆能落去实在处,身边的刀剑替他格住狂刀,令他能近得前去,得以放手一搏。 荆棘的刀剑也是谷月轩的刀剑,谷月轩的掌拳亦是荆棘的掌拳,每当狂刀客的刀锋快要砍到谷月轩的时候,都有一柄刀或者剑将那刀意及时格开;每当狂刀客的腿快要扫中荆棘的时候,都有一双手将那腿风拂落。两人配合无间,进退有序,甚至比过去还要天衣无缝,其间不仅是多年来并肩御敌而来的默契,更有一份跋涉过千万万水、终得融会贯通的赤诚心意。 两人凭着一股心中劲力与狂刀客战作一团,掌风刀光剑影交织,一时看起来难分高下,可谷月轩却明白其中凶险。 只因他与荆棘都已受了不轻的伤,时间一长,必然会露出破绽。 那狂刀客乃是绝顶之高手,哪怕他们两人能彼此回护弥补,还是早晚能看出这破绽。 果不其然,三百招一过,那弯刀刀光一灿,格开魔刀刀锋,直往荆棘肩臂斩去,谷月轩掌风即至,想挡开那一刀,却不料他右手受创过深掌力不足,只将那弯刀震偏了些许,仍让那冷厉刀锋依旧砍中了荆棘右臂。 那一刀下去,深可见骨,伤及筋脉,荆棘右手一松,魔刀脱手,人已跌飞出去。 脸颊上溅到一片温热血雨,谷月轩心头大震,一声“阿棘”凝在喉中,见那狂刀客还欲再出刀追砍,立时凝起全力疾扑而上。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阿棘……阿棘!绝不能让阿棘出事! 什么狂刀,什么雾隐,他都不惧了,他拼劲了全身的力气,掌拳尽出,每一招都是捉影,只想将那狂刀客远远地离开荆棘。 那狂刀客也未料到他会爆发出如此决绝的悍勇,一时被逼退了数丈,被迫举刀和谷月轩缠斗起来。狂刀客的刀法武功皆是为了克制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武功招数,偏偏谷月轩已弃了所有套路,就凭着血肉组成的双手双腿,将他的刀意牢牢困锁于这山顶一隅。 顷刻之后,谷月轩的双拳已被血色染红,却仍不放弃,捉缠着狂刀客不放。狂刀客肩膀被制,手中弯刀施展不开,只能以刀柄击向谷月轩胸口。 胸腔一阵闷痛,传来肋骨断裂的声响,谷月轩眼前一黑,将有一口鲜血咽下,竟仍然站着没有撒手。 狂刀客实在已失去耐性,怒骂一声,猛然跃起,推着谷月轩往崖边行去。 耳边尽是长风呼啸,背后一阵寒意,再往后一些,就是万丈深渊。谷月轩前胸与双腿又被猛击数下,双手渐渐脱力,再抓不住狂刀客。 狂刀客冷笑一声,震开谷月轩的双手,将人掀翻在地,举刀欲劈。 谷月轩半身已经悬空,退无可退,眼看那一刀就要当头斩落,他再一次握紧双拳,将周身最后的力气凝在掌中——哪怕不敌,他仍要做最后一挣! 就在这时,后方风声一响,居然是荆棘左手举着佛剑,大喝一声朝狂刀客刺来。 狂刀客弃了谷月轩,回过身去,举刀迎上。 荆棘的右手受了重创,这一剑速度与力度都远非巅峰,可他脸上没有丝毫畏怯,仍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直往前冲。 狂刀客一声长吼,刀起处狂风呼号,似要将那佛剑剑锋斩断方才罢休。 就在刀锋与剑锋快要相撞的刹那,荆棘嘴角微微勾起,那一笑十足张狂,竟比他手中的剑还要锋利。 预料中的刀剑相击声并未传来,而是嗡一声铮鸣,似有长剑破空之声,紧跟着是刀锋入肉的钝响。 有谁能想到,荆棘竟会在最后一刻将那长剑掷了出去,自己将左肩送到弯刀刀锋之下? 血花在眼前喷射开来,狂刀客怔了一瞬,而只这一瞬之后,他感到头顶有劲风逼近,那掌风丰沛而坚决,令他遍体生寒——他手中弯刀仍卡在荆棘血肉里,这一掌,他根本避无可避! 在他身后,当眼看荆棘突然弃剑,而佛剑正斜飞到跟前的时候,谷月轩瞬时明白过来,一掌拍向剑锋,整个人借力倒拔而起,居高临下,挥出了这最后一掌。 这一掌,能够击碎这世上任何东西,包括一个绝顶刀客的颅骨。 狂刀客蓦地睁大双眼,松了手里的刀,脑袋折向胸前,自这片山崖缓缓跌落。 那一掌也耗尽了谷月轩全部的力气,可他仍未倒下,强撑着冲过去,抱紧了正脱力跪倒的荆棘。 那人一身浴血,连胸前白色的绷带都被染透,只看了一眼谷月轩,便慢慢地阖上眼。 谷月轩将人紧紧搂在怀里,抬起手,颤抖着摸上荆棘满是血污的脸,一遍遍唤道:“阿棘……阿棘!” 过了片刻,怀里的人轻轻动了,反手搭上他的脊背,极轻极轻地应了句:“师兄……” 谷月轩呼吸一窒,嘴角微弯,却几乎落下泪来。 他将怀里人抱得更紧了些,轻轻道:“阿棘,我们回家。” 在他们身后,大风吹尽了云雾,一轮红日终是透了出来,斜斜挂在这格外苍远的青天之上。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古来多少名与利,都在这洛阳城里,今时今日又是武林大会,天下英豪齐聚洛阳,叫这座千年古城比往日还要热闹了些。 这热闹又尤其是落在了承办大会的江府里头,江天雄一身锦衣,与江瑜站在一起,对往来宾客拱手相迎,这等气派比前些年贺寿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不同于那时,来得可都是名声鼎鼎的江湖耆老,他这个河洛大侠自是怠慢不得,等各派豪杰一一落座,好茶好酒招待了一番,他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这才跟着坐到主位上。 这时有人开口道:“不知东方盟主此刻人在何处?” 发问之人乃是少林方丈无因大师,他这一出口,座上宾客也皆安静了些,齐齐看向门外邙山方向。今日到这里的人,多数也都在过去数月里被狂刀客挑衅过,又纷纷输在这无名刀客的手下,事关整个武林的颜面大事,自然都记挂着这场东方未明与那刀客的决战。 江天雄一摸长须,笑道:“算算时辰,东方盟主此刻应已上了邙山顶,相信用不多时,就能得胜归来,与我等把酒共庆了。” 他既已发话,众人便也都安下心来,一边喝茶一边等邙山那边的消息。 这转眼又是几盏茶毕,东方未明仍是迟迟未能现身,席上众人难免有些坐不住。一名华山弟子道:“这狂刀客可不大容易对付,上回独闯华山,将我们师兄弟数十人打成重伤,东方盟主该不会……也受伤了吧?” 他说得还是颇为委婉,只说东方未明可能受伤才姗姗来迟,看其他人的模样,恐怕已对这场决战的胜负有所怀疑了。 又有一名武当弟子着急道:“若是盟主输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也坐在席上的卓人清抬头瞪他一眼,斥道:“休要胡言乱语,叫武林同道耻笑。盟主的本事,大家不都见识过?天龙教那会,要不是东方盟主和他师兄力挽狂澜,我们还能在这谈天说笑?” 当年武当出了方云华这叛徒,这些年在江湖上地位也是有些不保。卓人清到底感念着东方未明救他一命与助他清理门户的恩情,在那之后一直与逍遥谷交好,东方未明当上武林盟主,武当也一直是出面力挺的大派之一。 江天雄看他一眼,面上露出一分捉摸不透的笑意,嘴上只说道:“卓掌门说得是,盟主武功盖世,那区区狂刀客又怎是对手?” 他这一番话,自然又是得了好些应和。坐在江天雄边上的江瑜却一捏手里的杯子,用只有他父子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可惜那疯子不知怎的就死了,浪费了一步好棋。若是叫这卓人清知道……” 江天雄微微摇头,道:“瑜儿,你就是太心急。此事先不说,那山下的安排都妥当了?” 江瑜道:“父亲放心,山下埋伏了十几个我们的人,就算那东方未明侥幸胜了狂刀客,也必定身受重伤,走不到这里来。” 江天雄目光一扫席上众人,道:“那两人也没来……” 江瑜冷笑道:“那谷月轩与荆棘皆受了重伤,就算有他们帮着东方未明,也不足为惧。” 江天雄不置可否,又举杯来到席间,与众掌门一一致意,消磨了好一会,这才停下脚步望着门口斜阳,叹了口很轻又很明显的气。 有人立刻会意道:“江大侠,要不然,我们还是派人上邙山看看吧?若是盟主当真出事,还能接应一二……” 一旁的关长虹摸了下身侧大关刀,道:“若是东方盟主未能阻那狂刀客,我等就齐心协力拼上山去,定要让那刀客走不出这洛阳。” 又有人道:“关总镖头说得不错,不过这带人上山,我们还是得推举个领头人才是,若是万一东方盟主真出了事,也有人能为他报仇。要说这众望所归,我看非江大侠莫属……” 江天雄但笑不语,只摸了摸长须。等说话的人多了,他才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迟疑着开口道:“既然如此,老夫就……” 此时门外忽有一人朗朗说道:“诸位抱歉,我来晚了。” 席上众人皆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蓝衫青年正自堂下缓步拾阶而上,看他衣衫齐整笑容淡淡的模样,虽有倦色,可竟是毫发无伤。 在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人,一人青衫长剑,一人蓝袍佩刀,走进来的时候,那蓝袍人还嘟哝了句:“这江府可真气派啊,是不是啊燕兄?” 青衫人并未言语,门中却有不少人认出了他们。 一时堂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喜叫声:“东方盟主!是盟主回来了!还有那两位,不是青城派燕少侠和金风镖局陆镖头么?” 江天雄却是愣了,先看了眼江瑜,见江瑜也是一脸震惊,又深深皱了下眉。 东方未明却是直直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江大侠。” 江天雄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转身道:“恭喜东方盟主旗开得胜。” 东方未明挑挑眉,却没答话,只朝身后挥了挥手,道:“也跟着我这么久了,都出来见见老朋友,一同喝口茶呗?”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又有两队人马入得府中来。 堂上有丐帮弟子眼尖的,一看其中一队领头的锦衣人,当下奋起怒骂道:“这群东厂阉党,怎会来这武林大会?” 被骂的那人冷笑了声,一甩袍子在院里坐下,头也不抬地朝对面的人说道:“左统领,何不管管你家的狗,又脏又臭不说,叫得也忒难听了。” 对面的人同样冷冷看他一眼,道:“倘若陈公公嫌难听,何必非要跟着挤到这小庭小院里来?” 两人言语交锋,身后的锦衣卫与缇骑也都彼此瞪视着,这小小的庭院一下子挤了这么多人,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焦躁气息。 东方未明却似毫不在意一般,先走到一张空桌子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又倒了其他三杯,将其中两杯凌空朝缇骑与锦衣卫的方向抛出去,第三杯,则由他递到了江天雄手里。 喝完了第二杯茶,他才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不如就来看看你们都想要的东西吧。”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来,毫无避讳之意,直接将那卷轴当空展开,大喇喇地在呈在众人跟前。 陈公公头一个认出来,蓦地站起来,震惊道:“这是……藏宝图?” 那缇骑左统领也愣了一愣:“传说中的藏宝图?怎会落到……” 江湖传闻,前朝有一藏宝图分为几块散落于江湖的各个角落,若循着那藏宝图去往海外,将能得到富可敌国的财富。换言之,谁得到这笔钱,谁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资本。这等重要之物,无论是缇骑还是东厂,都早已觊觎良久,只是皆尚未分出人手去寻,谁能料到此番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东方未明将那卷轴一收,重新握在手里抛了抛,道:“以两位眼力,这一瞥之下,也该知道这图并非赝品吧?” 陈公公双眼一眯,道:“你小子……莫非这一个多月里,你一直在找这藏宝图?那名册……名册……该不会……哈哈哈哈哈哈,东方未明,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把本座也耍弄了过去,你可真是,厉害至极!” 东方未明微微笑道:“陈公公当真是聪明人,这么快就明白过来。没错,事到如今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二位,这藏宝图,是真的;那名册,却是假的。” 此话一出,即刻在这院里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锦衣卫、缇骑,还是身后的诸多牵涉其中的江湖中人,脸色都煞是精彩纷呈。 那闹得沸沸扬扬,让这么一大帮人马争抢得头破血流、甚至搭上十数条性命的一卷名册,竟从开头便不存在?这一场千里追杀,难道从头到尾不过就是个幌子,缇骑与东厂花了这么大力气,结果却白白让这真正能左右天下大局的藏宝图无声无息地落入了东方未明的手里? 藏宝图本是碎片,若要将这些碎片一片片寻到拼接成眼前的完整卷轴,必要花上好几个月功夫。如此一来,这些日子东方未明的行踪都有了答案,他对狂刀客避而不战、坐视陆少临一路逃亡而始终不出现,皆是因为他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众人一时默然,皆怔怔地望着坐在正中的东方未明。这个青年,他竟有这般深的城府、如此决绝的魄力,甚至不惜以一众好友和两位师兄的性命作饵,就为了织就这一幅偷天换日的巨网? 可转念一想,若非东方未明在布局之时,当真把这些亲近之人都算在了其中,又怎可能逃过缇骑与东厂的火眼金睛,让他们对这名册的存在信以为真? 眼看不仅东方未明如此镇定,连一旁的陆少临都没什么反应,陈公公就更是不得不多信了几分。他吸了口气,道:“不知东方盟主打算如何处置这藏宝图?” 随着他的话音,站在他身后的锦衣卫都暗暗做好了拔刀准备,而对面的缇骑,自然也不会甘于人后,院子里接二连三传来一阵兵刃铮鸣。 所有人的眼睛都胶着在东方未明手里那小小的卷轴之上,只要他稍有不备,恐怕缇骑与锦衣卫都会径直冲上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藏宝图抢到手里。 被那么多人瞧着,东方未明却幽幽叹了口气,敲了下脑袋,转身道:“不如就交给燕兄处置吧。” 说着他就一甩手,将那卷轴抛至燕宇跟前。 那样一卷牵系着天下归属的藏宝图,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抛了出去,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什么藏宝图,而是一卷毫无意义毫无重量的旧纸——那纸那般脆弱,那般苍白,就那么轻易地被一道突然腾起的、清凌凌的剑光绞碎。 陈公公瞪着燕宇,连一张秀美的脸都几乎扭曲了:“小王……燕公子,即便你不愿随本座……你也……你这是何必?” 燕宇归剑入鞘,从神态到话音都依旧是淡淡的:“这般麻烦之物,不必留下了。” 堂中突然想起了一阵掌声,却是那陆少临不知何时坐了下来,放下手里的酒杯,嘴里还一连叫了好几声“好”。 东方未明望了望那一地纸屑,挑挑眉,对着众人说道:“眼下藏宝图也没了,想必大家也能静下心来,一道聊聊接下来的事了吧?” 那缇骑左统领道:“不知东方盟主想谈何事?” 东方未明抬了抬眼,道:“我想谈的事,都很容易。这第一件事,便是我不想再看见东瀛人随便出现在中原武林。” 他说着看了江天雄一眼,那一眼看起来很随意,好像只是无意中落到了对方身上;可又好似极深极深,深到连江天雄都忍不住轻轻地战栗了下。 不过东方未明只瞥了那一眼,紧跟着又转向了缇骑与东厂,朗声说道:“至于其他的,两位放心,我东方未明只是混迹江湖的一介草莽,唯一所求不过事想守得眼前这旦夕太平,对各位的那些争来抢去的大业并不很懂、也并不是太想掺和。我相信,这天下大势绝非一人一时可以左右,如今藏宝图已失,天意与民心所向如何,且待几十年后慢慢见分晓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缇骑的、东厂的、江府的、丐帮等所有江湖门派的,一双始终淡淡的眼里光华陡现——“只要我任武林盟主一日,便希望江湖与庙堂彼此相安无事,若是还有人就是不肯罢休,非要对我身边人不利,那就只好有如此桌!” 只听得一声巨响,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他所坐的那石凳石桌,都在顷刻间化作了一堆石粉,在这晚风里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 而刚刚还坐在桌边的蓝衫青年,身影已到了门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邙山脚下的小道上,三个人正策马疾驰,一点点将那残阳古城甩在身后。 陆少临忍不住问:“未明兄,缇骑与东厂的人,真的信了那名册是假的?” 东方未明晃晃脑袋,将那本被翻了无数遍的诗集逃出来,无奈道:“真真假假,连你爹与我都弄不清楚,那吴侍郎只托了这两本诗集来,又有谁能说两本书里,是不是真的记载了那能左右时局的关切?” 燕宇瞥了眼那诗集翻开的一页,随口念道:“天意从来高难问,说不定,这诗集还比藏宝图更有用些。” 东方未明笑道:“燕兄啊燕兄,你可真乃妙人。天意天意,天意为何?又有谁有资格去问那天意?” 就如那江天雄,苦心经营数十年,与缇骑、东厂皆有瓜葛,一心想集武林、朝廷甚至东瀛势力来主导天下大势,到头来机关算尽,又是否当真算得准这天意与人心? 陆少临叹道:“就是不知谷兄与荆兄……” 东方未明心口一揪,举头望去,恰好见夕阳之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相互搀扶着,慢慢走下山来。 他眼眶一热,拍马迎上前去。 幸好幸好,这天意仍是好的。 二十三、 逍遥谷里。 荆棘睁开眼来,第一眼看到的正是东方未明的背影。 东方未明本来正在垂首捣药,一听到动静立刻转过头来,喜上眉梢道:“二师兄,你可算是醒了!” 荆棘一低头,见自己身上又缠满了纱布与绷带,嘴角便是蓦地一抽。此情此景,除了没有在边上聒噪的另外两人,实在太像昨日重现。 他闭了闭眼,只觉得一阵昏沉,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最后是如何从那邙山顶上下来的……只依稀地,记得那搂着自己的一双手,一双伤痕累累、被风吹得发冷发僵的手,一双无论怎么无力都没有放开他的手。 他们答应了彼此,要一起回家。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不顾身上剧痛,就想翻身下床去。 东方未明连忙一把按住他,道:“二师兄,你别动,一会伤口又该崩了,我会被大师兄和湘芸骂死的!” 荆棘一听他说那三个字,稍稍安了点心,低声问:“他……他没事?” 东方未明犹豫了下。 荆棘心一颤,吼道:“说话啊!” 吼完他就闷哼了声捂住左肩,指缝间又有鲜血从汩汩流出。 东方未明刚想上前,又被他一眼瞪回来,只得连连说道:“没没没二师兄你别担心,我刚逗你呢,大师兄就在隔壁,就是伤有点重,再加上……” 荆棘急道:“寒骨散?是不是寒骨散发作了?” 东方未明一愣,道:“二师兄,你也知道了?” 看见东方未明反应,荆棘的心更沉了几分,抓着面前人小臂的手一松,颓然靠回墙上。半晌后,他才喃喃道:“他已经都同我说了,你也不必瞒我,说吧,还有多久?” 东方未明沉吟道:“大概……就是今天了吧。” 荆棘全身一震,脸上本来就没剩下多少的血色更是褪了个干净。他抬起惨白惨白的一张脸,下意识地想要下床去,却又怎么都提不起一分力气,只能直勾勾看向窗外,那些久别的景色在他眼里飞快地模糊了下去,再看不清回忆中的颜色与模样。 果然,他还是走得太久了…… 东方未明惊了惊,道:“二师兄,你怎么哭了?” 荆棘抬手擦了擦脸颊,没看东方未明,有气无力道:“给老子滚。” 东方未明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吧,我一定不会说出去,一听大师兄今天会醒,二师兄居然激动哭了……” 荆棘反应过来,抬起一脚,直把东方未明踹退了一小步。他粗声道:“臭小子,皮又痒了吧,逗老子好玩么?” 东方未明半真不假地揉着肚子,睁开一双笑红了的眼,轻轻说:“二师兄,你先听我说,若是听完了还想揍我,也没关系,我等着你和大师兄身体好了一块揍。因为寒骨散这个事……我和湘芸确实骗了大师兄。” 荆棘瞪眼道:“什么意思?” 东方未明叹了声,道:“寒骨散是剧毒没错,中毒之人多数只能活一年半载也没错,以前大部分人都对这个毒束手无策,我一开始见大师兄中了这毒的时候,也几乎是绝望的……好在后来我与神医前辈和湘芸找了很久,发现剑圣前辈那里有一株奇花,入药后能克制这寒骨散的毒性。只是这药要完全发挥作用还有半年时间,在这之前,大师兄仍会时不时感到痛楚,这也是我与湘芸无可奈何的。” 荆棘猛然想起当时谷月轩所说“未明告诉他最多再疼个一年半载”,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意思。他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倏地松了,突然很想笑,想高声痛骂,又想抱住东方未明说声谢谢,短短瞬间一张脸表情变了好几变,纠结半晌,最后只咬牙道:“你……你这家伙,为何不早些同他说?” 东方未明定定望着他,轻声道:“若是说了,大师兄还会下定决心离谷么?二师兄,你还会这么早就回来么?” 荆棘一时语塞:“我……” 总有许多许多事,只有到了真的要生离死别、觉得就要失去的时候,才能幡然醒悟。东方未明说得没错,若非谷月轩身中寒骨散,此时他与荆棘两人,恐怕一个仍是盟主,一个仍是游侠,在江南海北远远相望。 东方未明顿了顿,又晃了晃脑袋,叹气道:“二师兄,你走之后,大师兄那副样子……我是真的担心。有的病,可比寒骨散重多了,我想治也怕是没法治。” 荆棘瞪他一眼,小声啐道:“臭小子,敢说老子是病?” 东方未明眨了眨眼,咧嘴笑道:“二师兄,你居然承认了?”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荆棘握了握拳,指节咯吱作响,若非念着东方未明的确干了不少好事,他实在很想在回谷第一天就怒揍这位如今的逍遥谷掌门人。 不过得知谷月轩大致无恙,他心口一颗大石总算落地,想起来问道:“那名册之事?” 东方未明将那诗集和藏宝图之事一一解释清楚,又道:“我们并不知晓那吴侍郎所托名册究竟是不是那两本诗集,想来其他人也必不清楚,于是我便和陆老镖头将计就计设了一局,明着护镖,暗中寻宝,来了个瞒天过海。为免让缇骑与东厂提前看穿,我也自作主张并未告诉你们……此番的确是未明牵累师兄,在此要好好道个歉了。” 荆棘听得一阵发愣,半晌挥挥手道:“罢了,你小子真是愈发出息。我们两人就算了,你可是连陆少临都没告诉?” 东方未明承认道:“陆老镖头执意不说,我便也不好开口,还好少临兄实在聪明,中途就隐隐猜到了事情原委,事后也并未怪责于我。” 这一重又一重的局环环相套,甚至也将他们两人套了进去,荆棘望着东方未明,只觉得他这师弟看着虽说还是同他嬉皮笑脸毫无长进,实际上却早已走得比他与谷月轩还要高远上许多了。 他这小师弟,也许早就不再需要他们的保护了吧。 荆棘心里略微一酸,可又很快想道另一件事,稍稍犹豫道:“还有……你……你父母……” 东方曦与宫夕瑶之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又不想让谷月轩亲自来说,便难得吞吐起来。 未料东方未明坦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物来。 荆棘一看,发现那竟是谷月轩在破庙里寻到的那支木钗。 东方未明抬手轻轻摩挲过那钗上的刻字,道:“大师兄见了我,虽已是强弩之末,可还是硬撑着将这木钗塞到我手里,又看着我说了句‘对不起’才肯晕过去。我那时真愣了,没想到这事会让大师兄知道……莫非是江天雄为了对付我,又找到了当年一事的目击者?呵,他倒是也花了不少力气。” 荆棘惊道:“……你早就知道?” 东方未明苦笑了下:“天都峰上的时候,龙王见了我就喊了好几声我爹的名字,我怎会一点不怀疑?在那之后,我一边追剿天龙教余部,一边找到了一些与当年之事有瓜葛的人,他们已同我说了不少我爹娘之事。我知道以大师兄的性子,若是让他知道谷大侠……他一定会对我心生愧疚。时过境迁,上一辈的恩怨又何必让我们来扛?我爹娘的死,也许不少人身上都有责任,但其中绝不会有大师兄一份。” 荆棘怔了怔,道:“你能这般心宽……真的很不容易。” 东方未明咳了声,笑道:“二师兄,你可是夸了我?果然是天上下红雨了!” 荆棘哼道:“少嘚瑟,这些话你跟我说没用,回头记得你大师兄说,别让那家伙老东想西想,摆出一副罪孽深重的模样。” 东方未明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说到底,大师兄也还是信我的吧。就跟二师兄你一样,就算我并未同你们说名册的真相,你们也始终相信着我……” 荆棘横他一眼,道:“废话,你可是我们师弟,不信你信谁?” 东方未明望着他,忽又笑了下,轻轻道:“世事浮沉如同舟行水上,能坚持渡过暗流、挺过风雨的,只有一颗愿与身边人同进退的决心。既然二师兄信我,大师兄信我,我也信你们。那就算再乱的世道,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番话说得慷慨,荆棘也跟着笑了下,笑完一掌拍开东方未明的肩,啐道:“别尽跟老子啰嗦了,耽误正事!” 说完他便跳到了地上,鞋也没穿,一个劲地往隔壁屋子跑。 谷月轩房门口,沈湘芸刚拿着药出来,一见荆棘,立马道:“欸等等,谷师兄还没醒,还有你的伤……” 东方未明一把将她扯住了,摇摇头,朝荆棘努努嘴,两人一同退到屋外,还帮着把门掩上了。 荆棘往床边走去,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 床上的人散着长发,安安静静地躺着,眉间难得是舒展的,也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唇边还带着一缕轻轻的笑意。 荆棘在床头坐下,突然发现床头正放着那日他们去白马寺时候,那个香烛店老板娘送的檀香木串。想来谷月轩是一直贴身放着,东方未明他们才没拿开。 他心头一动,拿了一串给自己戴上,又拿了一串,俯下身去,套上那人搁在胸前的手腕。 刚套上去,那只裹满绷带的手忽地就动了起来,反手将荆棘打算移开的手指握住了。 荆棘抬起头,发现谷月轩已经醒了。 床上那人正眼如弯月地望着他,小声说道:“阿棘……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荆棘小心翼翼地扣住了掌心那手,轻哼了声,道:“再不醒的话,谷里的桃花就该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