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傅宣)》作者:onion 文案: 风声鹤唳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宣 ┃ 配角: ┃ 其它:傅宣,百合,GL 一句话简介:纪念电影《风声》重映。 立意:民国风情。 第1章 抗战期间,原国民党副主席汪精卫与日本私下媾/和,在南京成立新"国民政/府",从此与迁都重庆的蒋政/府,以及毛领导的陕甘宁边区政/府形成三足鼎立之局,各自为政,互为掣肘。直到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接连失利、汪日渐病重,三角的一边才无声崩塌。 随着硝烟弥漫,大后方的策反与反策反也在悄然展开。 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 . 以下正文 1. 1944年,陪都重庆的秋天格外阴寒。 冷风夹杂着冻雨横扫山城,刮足半个月才舍得露出巴掌大一块蓝天,赏赐给底下奔波忙碌的人们。 傅菁叠好报纸放回到桌面上,脸色比天气还要阴霾。 始于初夏的这场会战国军节节退败,日寇反扑之凶猛让当局开始不遗余力地号召知识青年奋起参军,由此导致各种宣传口号连篇累牍,反复刷新着人们的视线,比方说眼前这一份,头版头条几个大字就格外具有煽动性: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傅菁摇摇头,搓动双手走到廊下,冷风一吹,脑袋立即活泛不少。打开红漆镶银的洋烟卷盒,捏出根三炮台放到鼻下闻了闻又再放了回去。这是留洋时攒下的烟瘾,后来吴宣仪不喜欢就戒了,只偶尔憋得慌时,才会像现在这样解解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又刮起了细雨,冷冷地交错斜织,叫本就昏暗的路灯变得愈发黯淡。 一道黑影突然掠过,挟着雨沫星子狼狈奔入走廊。傅菁赶紧侧身避让,身穿中山装的学生看见是她,立即喜出望外,然后取下帽子将手巾放在帽沿冲这边虚晃一下,嘴上念出切口:“潘家人,借个道。” 青帮师祖之一姓潘,后世以这支为大,故而徒子徒孙大多自称为潘家人。傅菁留洋前曾经投过大红拜帖,因走得急并未正式摆香堂拜师,及至辍学归来,龙头杜月笙亦迁居重庆再建恒社,于是就把入社连同拜师一齐补上了,随后更依着龙头的意思挂靠到“万”字辈下。她声名在外,别人大多认得,加上青帮一向推崇“义气千秋”,外帮人只消知规矩懂切口,求援也都能如愿以偿。 这青年学生无论言语还是动作全都滴水不漏,傅菁可没法拒绝。努了努嘴,她让青年学生放弃小巷改走大道。 学生脚后跟刚消失,那边就吵吵嚷嚷跑来一群人,特务营的。领头组长刚上任,为人机警又会来事儿,这会三两步蹿到傅菁跟前,满脸堆笑:“傅秘书可算回来了,前两天还有弟兄问起的。”明明心急火燎,偏要拿些琐碎小事来絮叨,足见在他眼中,傅菁比犯人还重要。 也对,卫戍司令部唯一带军衔的女秘书,又是青帮后起之秀,谁敢轻视 傅菁拍掉沾军装上的水沫,夹起根炮台烟递过去:“抓汪伪特务还是……”说着故意压低声音:“共/党”在抗战舆情一片倒之际,上峰对防共反/共一事依旧执着。 组长未料到她问得如此直白,却也不敢轻易得罪,于是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傅秘书火眼金睛,这点事儿哪能瞒得了您呐。”随后赶紧打住话头,生怕言多必失:“小弟先办/事,替咱向吴太太问好。” 吴太太指吴宣仪,嫁给处长吴永全做二姨太,识趣的都颇为体面地喊一声“太太”。想那吴处长厚着脸皮把姨太太推出去巴结傅菁,正是为了走上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至于背后花里胡哨乱嚼舌根的诸多八卦,刚开始确实闹腾过一阵,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停了。 . “这边,巷子里。”傅菁故作神秘地略微抬起手臂,小组长心领神会,喜滋滋带队去了。 把小洋烟盒揣回衣兜放好,傅菁往大道远处又再张望一眼,除了越来越暗的天色和越来越昏黄的路灯,残雨中几乎看不见其他行人,冷清得近乎萧条。 “菁,你怎么又使坏” 吴宣仪的悦耳腔调从背后飘来,像坠在松枝上晶莹剔透的雪团,冷不丁就落到了地上。 傅菁转身,取下捂暖的围巾替她系上,笑意好比冰面上裂开的缝,滋滋儿延伸着往外冒:“这不等你么,哪有什么坏好使”数月不见,吴宣仪还是那个熟悉而又娇嗔的吴宣仪,一点都没变。 晚风凉凉地吹,吹得吴宣仪的厚呢子旗袍愈发贴身,微微烫卷的头发也替顶漂亮的人添了些妩媚。她白嫩嫩的胳膊往外一抻,臂弯里的滩羊皮大衣就直直递到傅菁跟前:“但凡你嘴角一翘,便是要使坏,还不承认” 傅菁双唇偏薄,抿紧时正经八百得足以唬住不知天高地厚的军营痞子,弯起来过后又能暖入心底,连风雪都要被轻易化了去。唯独那似笑非笑地一勾唇,怎都无法撇掉当中一点呛人傲气,仿佛会把铁皮生生扎出个大窟窿来似的。 每逢这么个笑法,多半是有人着了道儿。 傅菁并未反驳,顺势搂起大衣帮她披上,接着弯下腰规规矩矩做出个“请”的手势。 今日财政部长新官上任,私下设宴款待各路军官与豪绅,尚在观望的卫戍司令找了个借口自己龟缩在家,让傅菁充作代表携贺贴登门道喜。恰好吴处长吴永全也在受邀之列,吴太太理应出席,不过没和老头子同行,而是由傅菁陪着,先烫头,后赴宴。 . 宵禁下的山城黑得不像话,暗色却与门窗紧闭挂起数层幕布的奢华宅邸无缘,内里的喧嚣明亮也渗不出来,从而造就了一场与世隔绝的狂欢。 但凡这种场合傅菁一般都走得较早,要不是吴宣仪兴致颇高,她肯定不会久留。 此刻,舞池中央的吴宣仪好比精灵一般,从这头轻盈滑到那头,贴身旗袍在明亮光线下折射出淡淡青晕,衬着原本深邃的蓝,沉淀得比玛瑙还要神秘。她是那样礼貌又那样可人、那样俏丽又那样温婉,明明不涉政/治,偏是能轻松找到切入点,与众多军政要员打成一片。每当有兴致勃勃想要猎/艳猎奇的年轻绅士、或者披着光鲜皮囊的军痞流/氓想要上前搭讪时,她就会及时溜到傅菁身边,任由傅菁搂着自己翩翩起舞。 同样,每每傅菁周围凑过去一些油头粉面的小年轻又或者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她总要端起装有深红葡萄酒的高脚杯,颇为豪爽地邀对方共酌。往往这个时候,能把严谨军服穿出十二分气派的傅菁就会摁上她那纤细手腕,小声嘱咐一句别贪杯,然后再扭过头去,用眼神毫不客气地对外人下达逐客令。 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样的冷艳凌厉。 干瘪瘦小的吴处长坐在楼上皮椅里,看着从身材到模样儿都出挑养眼的俩人自成格局,一边微笑一边开始嚼食美味鹅肝,镜片后面的目光晦涩闪烁,嫉妒贪婪与狡诈巧妙融合,流露出处之泰然的表象。众人见他尚且如此,也就愈发肆无忌惮地观赏那两位,间或被傅菁一瞪,才想起要收敛。 其实卫戍司令部空降这么个年轻秘书,哪怕还入了青帮,也都不足以叫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艳羡,直到某一天,傅家大小姐傅冬对她喊出“堂姐”二字,伸长脖子凑热闹的诸位才恍然大悟,感情这是兼任两大战区司令——傅作义——傅家的族侄,难怪腰杆那样硬。这么一想,吴处长的厚颜就不无耻了,吴宣仪的魅惑同样变得顺理成章,接着再往远处想深一层,又愈发要佩服青帮那位龙头杜月笙,人先前拜帖明明是呈送给他的,他倒好,直接指给徒弟万墨林了事,硬生生把傅菁的辈分往下压了一截。 不过他对傅菁还是好的,时不时地带在身边,完全不像旁人想的那样生疏板刻。 恩威并施,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多是些三年前的旧事了,如今依旧脍炙人口,每逢大庭广众地见着,总有一堆苍蝇有意无意地聚在一处,小心翼翼而又欲盖弥彰地发出嗡嗡声响,压都压不住。 这正是傅菁不喜欢应酬的原因之一。 第2章 夜渐深,密闭宅邸内的欢庆还在继续,新鲜酒菜被频频端上,丰盛得叹为观止。侍从见傅菁和吴宣仪正往这边走,于是赶紧躬身闪至墙角,眼观鼻鼻观心地盯住餐盘上剩下大半、油脂早已凝结并且凉透了的烤猪,不敢抬头。 傅菁扫了眼香味四溢的宽大菜盘,两道长眉不知不觉拧在一起。 战事未歇,将士们尸骨未寒,报刊上墨痕还没干透,贪腐的财政部长也才刚刚落马,这大后方的新上任长官家里已是一片歌舞升平…… 或许,不该再抱有期待的。 傅菁沉默着收起厌恶,调整好情绪挺直腰板继续往前走。 离开这片酒池肉林之前,还要向吴处长打声招呼,不至于失了礼数。 自然,吴宣仪也跟着一起。 吴永全两只眼睛一笑就会变得极细极小,加上近视,许多时候傅菁都怀疑他其实看不清每个人的脸,记不住每个人的长相。 “难得傅家小姐抬爱,既是姐妹情深,那样不舍就去吧。” 除了见面时的热情招呼,作为结束,无一例外总是吴处长这句沾沾自喜的客套话。 虚伪得教人作呕。 . 傅菁的公寓在北碚,距离警卫署和防空洞不远,正对嘉陵江,是个大通间,布置得温馨雅致:靠西墙的转椅和书桌一尘不染,中文古书和英文刊物夹杂叠放,旁边矮柜上则笨重卧了台老式留声机,银盘里还有青皮蜜梨儿。墙上壁画是政/府作为国/礼赠予美国总/统的《百鸽图》摹本,因委/员长题字“信义和平”四字,让其迅速成为年轻军官们的心头所好。而那时,人们对战势普遍持乐观态度,怎么都想不到始于华中本土的战役会一溃千里,至今未能落下帷幕。 赤脚踩上细密地毯,傅菁刚给壁炉升好火——租住这间公寓完全是因为有洋人留下的壁炉——正想要将窗户关上以免过堂风吹得太猛,吴宣仪的柔软身躯就贴了上来。她勾/住傅菁索/吻,好比藤蔓缠上了树,带着长势可喜的绿叶与枝条一点一点收紧,贪/婪攫/取着对方的清冽甘香。 她不问销声匿迹的情/人辛苦为谁忙,只知心中思念早已满溢。 比牛奶还白的滩羊皮大衣掉落在朴素的山水地毯上,为它添上座松软雪峰,接着又覆上湛蓝旗袍,宛若蜿蜒流淌的地下河,在跳动炉火旁不住改变着阴影形状,尔后还有墨绿军装、黝黑皮带,以及淡青色衬衫……弹簧床新换不久,傅菁记不清谁送的了,质量非常好,基本不会发出扫兴的声音。 事实上,壁橱里诸如英国的黄油、美国的罐头以及俄罗斯的围巾等等,大部分都是别人送的,军营上下帮里帮外,做买卖的商人、强取豪夺的列绅、世家子弟、各路政客等等,全都冲着背后的显赫势力而来。傅菁从不拒绝,青帮的规矩告诉她必须仁义好客,党国的官场也暗示她要曲意逢/迎,从军的世伯更盼着她能如鱼得水混出一片天……自己不收,送礼的不见得就肯做散财童子去接济贫苦百姓,倒不如换回点真金白银揣着,如今这年头,手脚太干净了反而不好解释。 一炉柴火越烧越旺,傅菁额头后背和腰/肢接连淌下汗水。吴宣仪嗓音滑/腻动听,擒住肩、趴在耳根时总会教傅菁轻/颤着又酥又麻,薄汗一棱接一棱不停地出,怎都擦不完。 傅菁格外喜欢这样蜜里调油的交/缠,水做的身子总能让她忘记许多烦心事。吴宣仪无是懂她的,会毫无保留地奉上娇羞的欲/擒故纵的媚,涩涩的不加修饰的纯,以及隐晦的暗流涌动的野,一股脑儿将傅菁完全裹住…… 若在往日,吴宣仪万万不会说出节/制的话,只今天有些犹豫,傅菁右边胸膛多了个新伤,枪伤。粉色新肉扣着坏死组织又或者其实是淤血所团出来的一圈隆起,很容易叫人感到害怕。 许久没露面,多半是因为这个吧。 吴宣仪不问,不代表不去揣测,嫁给中统处长做姨太太,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在一阵冲得头脑发晕的颤栗过后,她抬手擦去傅菁布满整个背脊的热汗,像对待小猫儿一样轻轻拍着卖力的情/人,示意她适可而止。 所幸,背部没再发现其他伤口。 傅菁听话停下,翻身/下来平躺着喘/气,然后扯过毯子裹住两人身体,安静听着交/错呼吸一起慢慢变回平缓。 . 风在窗外恣意地吹,黄亮火苗在炉腔内欢快跳动,飞入窗格的雨沫还没来得及飘落,就被热气蒸得没了影儿,在玻璃上化开片片薄雾。 傅菁轻手轻脚爬下/床,泡好柠檬水一口气喝完半杯,这才懒散歪进真皮沙发里面,隔着窗帘缝隙看向外头乌沉沉的天。山城轮廓很模糊,透过它们,傅菁仿佛看见了上海的皇甫江和北平的什刹海,甚至还有远在东北的林海雪原,看见了它们在日军占领下的无边耻/辱和悲戚哀鸣,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风声还是只有风声,吹得枝丫颠/狂满地飘零。 思绪不禁飘到尤是稚子的1937年,那一年卢沟桥的石狮子遭了劫,地处天津城南的母校——南开女中,和相邻的南开大学一起,在日军的狂轰乱炸中一齐变成了废墟。逃难途中她碰上同样颠沛流离、做过半年同桌的吴宣仪,得以携手度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患难。 被送往英国求学后,悲痛让她难以遏止地把野蛮拳头一次又一次对准日本同学,直到发现毫无意义、改变不了现状才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需要同伴,意识到雪耻不该是盲目追循个人英雄主义或是报仇主义……于是就跑了回来,希望能像那位主政绥远的世伯一样英勇杀敌。 可惜世伯不允许,转而把人送进中央大学继续修习学业,毕业了又在卫戍司令部替她谋得个不痛不痒的文职。她很不服气,扭头拜入青帮拜入恒社,以为可以将满腔热血尽情挥洒,结果几年过去,看到的只有官场的腐朽糜/烂和帮会的横行无忌。 国难当头,豺狼当道。 好在上天垂青,彷徨之际再度遇见吴宣仪。那一天,她恰好是新晋的司令秘书,吴宣仪则是刚过门的吴家二姨太,重逢在某个私人酒会上。 年过半百的干瘪小老头吴永全不行,作为男人,他需要有个漂亮姨太太来遮羞,而中统无孔不入的调查也需要他保持所谓的家庭和睦与身体健康。 党国,须纳有用之才。 口号都这么写,报纸也都这么宣扬。 第3章 . 添了柴的壁炉烘得背脊发烫,隐隐又有了汗,闭不严实的窗户将冰冷恭迎进屋,叫另外半边身子同时立起些鸡皮疙瘩。 正恍惚着,旁边悠悠飘来轻声细念:“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夜,带着一天的星……” 和喜欢研读旧史轶事的自己不同,吴宣仪对新诗情有独钟,女中时期就常常因为寻得一两份新月诗社的刊物而兴奋不已,傅菁也没少看见她把发黄小报珍重叠好放进书包的一幕。现在她念的这句显然出自林徽因,惆怅多情的笔触不知描摹了多少青年男女的梦,假使没有烽火战乱,必可多得一些这样的梦,于平安喜乐中品味浊酒清茶,而不是什么一寸山河一寸血。 傅菁又看了一眼窗外,天空漆黑如旧,雾汽弥漫,哪有什么星? 回望屋角,吴宣仪还半趴着,捧起手抄诗本呦呦在读,见傅菁望过来就停了,婉转目光水波盈盈,还以为她会加上句徐志摩的,诸如“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之类,结果只浅浅伸了个懒腰,感叹如同轻描淡写:“听说林先生新近写了首诗,可惜不被流传。”传闻那诗抨击时事,说政/府组建青年军是为了打内战,并非抗日。 就这样,一代才女的诗篇被无声掩埋,只剩下个名字:《刺耳的悲歌》。 记得林徽因所处的李庄,距重庆才不过才6小时路程。 傅菁垂下眼睑,细长睫毛微微颤动。 这种时候通过林徽因,如此隐晦地提及青年军和局势…… 看来……理发馆外放走亲共学生那一幕,到底还是落进了吴宣仪眼里。 . 傅菁静坐默然。 保存在司令部的调查资料显示,流落重庆的吴宣仪一直认真扮演着姨太太的角色,只有自己遭遇危险时才会对政局生出些许兴趣。 狰狞枪伤很容易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傅菁抿了一口酸涩柠檬水,牙齿细细咬上柠檬片边缘,略微偏苦,苦中透着香。 . 吴宣仪也看着她。 沙发里的傅菁浑身上下都笼罩着落寞,和七年前满城炮火中的不相上下,那个时候,她们彼此相/拥瑟瑟发抖,和数不清的学生一起缩在教堂桌椅底下想要逃避灾难,结果被战火轰得惊慌奔逃;那个时候,俩人形影不离,紧牵的双手不曾松开。 壁炉火光跳动,在地毯上倒映出傅菁的瘦削身影,追随着河山摇曳。如果说适才舞会中的她好比寒梅一样骄傲俊美,那么现在就如同残荷般凄清孤寂。 吴宣仪捡起大衣披上,走过去关紧冰冻窗户,再把唱片放进留声机,拿起蜜梨仔细在削。傅菁拦住她接着想要切的动作,整颗拿在手里。 “你信这个?” 梨不可分而食之。 吴宣仪觉得,百无禁/忌的傅菁理应不讲究才对。 “帮里常讲,不信也信了。”傅菁咬着梨,拉住吴宣仪软若无骨的手,放进掌心轻轻揉/捏。 留声机开始悠扬旋转,荡出梅派醇厚流丽的唱腔,洋溢的感情丰沛而又含蓄。吴宣仪敞开大衣,chi/身伏到傅菁身上,温暖情/人透凉半边的身子,这种天气如果感冒会特别难受。蜜梨很脆,吴宣仪顽皮伸出手戳上傅菁的半鼓腮帮:“别老崩着脸,不好看。” 傅菁侧了头,对上双湿润透亮的眼睛。她不忍扫吴宣仪的兴,于是弯起嘴角:“那你轻点戳……” 吴宣仪跟着笑,手臂顺势环住傅菁的腰,枕上她肩膀懒懒靠着。 唱片一圈圈在转,梅派大师梅兰芳果然名不虚传。 傅菁扬起脖子,眼前浮现起伶王冬皇的郎情/妾意,如今唱花旦的梅先生已蓄须明志息影舞台,坤生孟小冬亦随了龙头杜月笙……亦是段光风霁月、襟怀磊落的佳话。 说起来,唱片还是龙头送给自己做见面礼的。 . “这伤……” 夏天穿礼服可藏不住,傅菁又那么喜爱留洋打扮。 吴宣仪说了两字就不说了,手指描摹着圆形的丑陋伤疤,双唇/吻/了吻旁边那颗痣,既不追问为何负伤,也不嘱咐日后须多加小心。 该懂的该做的,傅菁自有分寸。 身世背景营造的只是看起来繁花似锦、实则一戳即破的浮华,填不满落空许久的心,吴宣仪知道傅菁那里还缺一枚种子,生根发芽后足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 傅菁把吴宣仪抱拢扶稳,扯过搭扶手上的薄毯把人捂得严严实实,同样不希望吴宣仪感冒。 这伤…… 早在数月前或许自己不会反复想这么多。 她无法忘记,在小城里,副司令为了逃命而拉自己做挡箭牌的一瞬,更忘不了子弹嵌进血肉的剧痛,正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同僚们,让中弹的自己横卧在血污遍地的巷子里,孤独面对死亡。那一刻,等待是如此绝望。 共/产党取下门板将她抬进了狭窄院落。 放床头的资料清楚告诉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人,副司令去小城纯粹是为了收受贿赂,绝非顺应民情的视察,行刺者背后站着的仅仅只是利益被侵吞的当地豪绅,跟日军和汪伪完全搭不上边。资料最后还有傅冬署名的共产主义译文,叫傅菁看了又看,唏嘘不已。那个跟在屁股后面跑得不快的小丫头长大了,自己埋藏许久的、报国为民的心弦由此被深深触动,以至于回到司令部后,哪怕一众同僚再怎么呼天抢信誓旦旦地磕头赔罪,都不如细长天井上的一线蓝天来得敞亮。 共/产党告诉她,战斗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止冲锋陷阵,他们建议她去蹇家桥识味书屋看看,说会有人引领入门。 她并未草率答应。 对方不着急,然而在傅菁想通前,需要另外帮一个小忙。 傅菁不介意这种摆上台的交易,它永远比满口谎言要来得真切,并且极具吸引力。 . “军服衬子破了,什么时候有空再帮我做一件吧。”搂住吴宣仪软玉般的身子,傅菁试着拨开她们缠在一起的几缕头发。 “好。” 蒋夫人曾大力倡导为前线战士缝制征衣,尽管参与者越来越少,但是习惯还在,况且为傅菁缝制,吴宣仪并不觉得累。 . “苏三离了洪洞县,一路起解赴太原……” 《玉堂春》在温馨室内翻转盘旋,悦耳动听。 太原…… 比北平天津晚一些,比上海南京早一些,抗战伊始接连沦/陷的各大城市,至今未能克复。 傅菁无言长叹。 腐朽政/府和成为他人马前卒的青帮一样靠不住,文人骨气不比百万雄师,所谓缝制征衣的善意,也终究不能扭转凶危乱局…… 出路会是在哪里? 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多少还有些割舍不下,数千年文化沉淀的亲情与忠义让人生出纠结,继而心烦意乱。 傅菁甩了甩头,不想了。 乱世风雨本不该过多渗入到这方难得净土,佳/人在怀,当不辜负。 她轻轻抬起右手,粗粝掌心沿着吴宣仪后背不住游移。 半晌贪/欢,小别胜新/婚。 第4章 北碚这个地方,除了极具特色的街道名,还和南京一样到处种着法国梧桐,但凡看见,很容易就会想起蒋氏夫妇的罗曼蒂克。 简朴小店门前,傅菁和吴宣仪正坐在矮凳上大口吃着点缀以新鲜芫荽的香醇花溪牛肉粉。且不说擦得铮亮的道奇汽车,光衣着装扮就足够显眼的了。一个穿了大翻领夹克、蹬着马裤长靴,十足意气风发的英伦美女;一个是裹着象牙白小洋裙的妙龄女郎,于风/情中藏着几许俏皮,尤其小鼻子一吸、挥手不停扇风喊辣的当儿,更是生动得一塌糊涂。 看佳人面对面痛快嗦粉,真真赏心悦目。 等到大快朵颐,放下几张法币过后,俩人一个拿起黑皮手套一个抓起檀香骨扇,就这么先后钻进漆黑轿车里面,稳稳当当地开出大街之外。 今天,她们要去九龙铺。 . 王坪山下方圆数十里统统归属于九龙地界,铺镇旁还有码头,是成渝铁路局在原米坊码头基础上重建的。里里外外时常走动的除了青洪两帮,还有哥老会的本地袍哥,实打实的黑帮聚集地。从委/员长流露出整肃意图开始,三大帮会迅速抱团,明里暗里相互帮衬照应,叫政/府总也管不“死”,继续做着他们的土霸王。而心计深沉的杜月笙大手一挥,把这片地头直接划归傅菁名下,一来好向重庆政/府表示“服管”,二来还能借机巴结傅司令,替自己东山再起积攒本钱。 傅菁不喜欢蹚浑水,平时鲜少露面,时间久了,除了帮忙打点的王二和几个得力助手,见过真人的压根没几个。所以当她高调开着道奇汽车和吴宣仪一起招摇过市时,立即就引起了地痞流/氓的注意。 傅菁挂脖子上的新式相机一路咔擦不停,无论被炮火轰掉半边的旧山亭还是刚刷过红漆的老房梁,甚至建在山道路旁忙里偷闲的各种牌馆茶室,都能叫她下车观望许久。小混混们心照不宣地远远跟着,看两人并肩走进镇上最古老的、侥幸未曾毁于硝烟的茶楼——青竹苑——讨茶吃。 . 傅菁脚上长马靴纤尘不染,亮得能倒映人影,吴宣仪小礼帽上的镂金蕾丝边也在晴美骄阳下不停泛出柔和细光,这让她们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带着四季如春的蓬勃朝气。 登楼落座,叫一壶解腻苦丁茶,傅菁捏起细竹签子,扎起粒密云小枣做的木樨枣儿递到吴宣仪嘴边,看她贝齿微露、两瓣红唇一张一合,把甜枣儿嚼得津津有味的娇俏模样,就忍不住跟着展眉舒眼,笑得比善财童子还要讨喜。吃了一会,傅菁抬起左手端过茶碗,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立在碗边,好整似暇地抿着粗淡无味的茶水。 这手势是如假包换的黑道暗语,召唤同帮相助,如果有帮众在场,势必要过来盘底。 坠在后面跟足三条街的小混混一见这架势当场就懵了,万料不到垂涎半天的肥差居然和黑道有关,于是打劫念头立即淡了一半。只依旧不死心,等在外头不住地探头探脑,直到看见青帮弟子面露惊讶、对着傅菁毕恭毕敬时,才舍得狠心掐断剩下那点偷盗念想,三三两两悻悻离去。 黑道不好惹。 . 十分钟以后,身材魁梧的王二带着几个徒弟匆忙赶至,见了傅菁赶紧大礼叩拜。早前他犯过事,全靠傅菁上下疏通才免去牢狱之灾,所以一直感恩戴德的。眼见二人有事商量,吴宣仪也不多言,抓起一把茴香豆,留下灿然一笑就蹬着小高跟往三楼看川剧去了。 傅菁掏出怀表,将将11点,时间正好,于是搬过凳子和王二坐到一处,大方说明来意:她想弄辆小轿车,老开司令部的影响不好,当然,赃货是不肯要的。 这九龙铺镇龙蛇混杂,什么买卖都有,好不容易傅菁私下让他办个差,王二那叫一个高兴,于是忙不迭地用力拍胸脯,说保管能弄来,价钱还便宜。 他并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俩人聊得起劲,江畔底下忽然起了骚乱,快速聚集的警察把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四周统统设下关卡,只放进几辆黑色轿车,虎伏着缓缓前行,阵仗不小。 “怎么回事?”傅菁压低声音,明知故问。 开最前面一辆轿车属于稽/查处,稽/查处就在她办公室楼下,归军统管,如假包换的特务机关。处长姓魏,叫做魏重楼,皇/甫军校毕业,在抓共/产党方面表现尤为积极,头顶乌纱就是用共/党人/头换来的。 “姓汪那位不是快病死了么,眼看南京要完,就有叛变的了,官大的还有专人护送。瞧今天这架势,铁定不简单。傅姐,这事你还不清楚?”王二看着底下一队队穿戴整齐的士兵,啧啧感叹,当兵的就是比混道的要体面。 傅菁当然清楚,叛变者来自汪伪特工总部76号——不亚于国民党中统军统的特务机构,除此之外,一会共/产党还将中途劫道,用来开路的正是自己那辆道奇车。 把油加满,提前开到指定地点:青竹苑,就是共/产党所谓的“帮个小忙”了。 底下那么多机关部门费劲奔走,无非想要见缝插针地把人带回自家审讯,好掏出最有价值的情报。但凡有个公事公办负责到底的,把道奇车强制撤到警戒范围外也不是不可以,可惜他们都被车上贴着的司令部特许通行证给唬住了,至今无人问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怨不得别个。 . 繁杂脚步声自楼下往上移,很快稽/查处处长魏重楼顶着大盖帽的脑袋跟着冒了出来。每次军统抽调稽/查处办事一律都会把人放在外围,谁知道他们是惦着军统局还是向着卫戍司令部,万一被抢了功劳就难办了。 魏重楼漫不经心一挥手,身后士兵立即散开,如狼似虎般开始清人。5分钟前,远远看见楼下那台道奇车,官威十足的稽/查处处长就知道是谁在里面了,他跺跺脚,确认靴子踏上木地板可以发出足够响亮的锤门般的声音过后,才拿出公事公办的做派冲上楼来。 “哟,傅大秘书,幸会。”魏重楼假装惊讶,鹰隼一样的目光迅速扫荡,特务与生俱来的直觉让他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魏处,大周末的还要办差,不容易啊。”傅菁递上烟盒,把铜边镂刻的打火机打亮,凑过去替他点烟:“吴小姐在听戏,兄弟们斯文点别吓着了人,不好跟吴处长交待的。”边说边往楼外望,对面巷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中统的车,显然他们也想要分一杯羹。 “哦?吴太太也在?”魏重楼两只眼睛眨了眨,招过亲兵嘱咐几句,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傅菁打量。 从一开始,这魏重楼一直看不惯傅菁的持宠而娇,更不能理解吴宣仪的选择,总觉得凭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手段,才是最应该得到吴宣仪的那一个。尽管大脑袋上头发差不多要掉光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蒋委/员长不正是绝顶聪明的典范么? 所以他偏要叫吴太太,好叫傅菁知道“勾搭”的是有夫之妇,存心添堵来了。 第5章 傅菁将喝剩个底的茶碗放上桌面,十指随意交叉,两个大拇指反复轻点着,皮笑肉不笑:“稽/查处该是能查出来的吧,我和吴小姐一起逃过命。”言外之意,和吴宣仪交情非同一般,堂堂处长莫非连这点小事都查不清楚? 还是说存心找茬?故意踩着青帮的地盘、为难傅家的人? 事实证明,能呆在稽/查处的都是人精,如果魏重楼真那么容易被挑衅,早就沉入长江喂了鱼。 魏重楼一边在心里大骂诸如“猖狂”、“不过是傅家留在陪都的人质”等等,一边往脸上堆叠笑容:“傅大秘书和吴小姐肯大驾光临,实属九龙铺的荣幸,不过上头办事可不爱挑时间,兄弟我能有什么法子,还不得硬着头皮上。”不但收起了颐指气使那一套,连称呼都改了,还开始倒苦水攀交情,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傅菁顺坡下驴,只脸色仍旧不怎么好看:“弟兄们办事不容易,喝口茶再走?”说着眼角余光扫过街角,底下那辆道奇车动了,偷车的人装扮像极了街头巷尾的痞子,但绝对不是痞子。 对此她心知肚明。 所谓戏演全套,送佛送到西,举手之劳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于是干脆拿起粗瓷茶碗重新倒满茶水递给魏重楼,好再多墨迹一阵。 “免了,您跟吴小姐多担待,一完事我的人立马撤,赶明儿个再给您送去两罐英国红茶。”时候不早,魏重楼不敢再耽搁,万一上面知道自己喝茶聊天什么的,事情很容易闹大。况且傅菁远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斯文,眼下已是处处挖坑,等到背转了身,保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他魏重楼可不吃这亏。 “魏处,”傅菁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嘴角荡起一抹邪魅,微微倾身向前:“底下劳师动众的,今日这事这人,恐怕不亚于当年之高陶,在此我可要先恭祝老兄了,祝你马到功成早日高升。”高陶指当年追随过汪精卫的两位幕僚,后来在香港揭露汪日密约,将日军企图灭/亡中国的真实意图公诸于世,对抗日功不可没。 而营救他们离开南京的,正是龙头杜月笙和傅菁那位挂名师傅万墨林,所以此事傅菁并不陌生,故意捧高魏重楼,无非在试探他的反应。如果魏重楼足够警觉,就该意识到事关重大,不能掉以轻心,可惜威风凛凛的稽/查处处长仅仅只是欣然收下这顶高帽而已,并没有其他任何表示。他最近心情大好,在军统老站长即将退休之际探到了一丝风声,说是军部调令已批,很快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大摇大摆地坐在站长办公室里发号施令。 傅菁的话很应景,让他忍不住咧开嘴笑,甚至由此展开无限遐想,好像打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越飘越高。飘了一阵,又不禁被款款下楼的吴宣仪给吸引过去。 这人不但贪财,还好/色。 吴宣仪依旧八面玲珑,笑得热情洋溢:“魏处长,咱能碰上可都是缘分,不如留下推几圈牌九?”小洋裙随着步伐摇曳生姿,檀香骨扇每扇一下仿佛都能带起一阵香风。魏重楼登时两眼发直,双脚钉在原地半天挪不开步子,结果不到半秒钟,旖旎光景就被站起身来的傅菁完全地遮住了。 傅菁背对这边,冲吴宣仪扬起脸,语气三分温柔七分宠溺:“下楼做什么,乱糟糟的小心脏了裙子。”这话是说给魏重楼听的,嫌他和他带来的兵脏。 魏重楼一张马脸黑得堪比锅底,苦于无从发作,只瓮声瓮气道:“吴小姐,在下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下次有机会再玩。”前脚刚跨出去,还没来得及踩实,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宛若平地惊雷,害得他差点摔倒。 有人闹事! 日军?共/党?或者内部其他派系所为? 魏重楼脑袋嗡嗡猛响,这一出事,无论军统还是卫戍司令部,谁都捞不着好果子吃!他气急败坏地招呼士兵往楼下跑,为今之计冲过去抢人才最靠谱! “魏处,得尽快通知中统那边,让他们赶紧派人,吴小姐在这儿不安全。”傅菁轻飘飘一句话甩出,好比千钧巨石砸到魏重楼光秃秃的脑壳上。 外面又打/枪又响雷的,万一冲进茶楼…… 魏重楼越想冷汗冒得越多,还没想完,对面傅菁又加上一句:“我的车没了。”停楼下的司令专驾无影无踪,大白天的就在稽/查队队长眼皮子底下,悄没声地丢了! “二组留下!” 魏重楼恨恨瞟了傅菁一眼,不得不分兵,这就意味着哪怕有幸遭遇肇事者,顺利拿下的机会将要大打折扣,稽/查处必须依赖警察局、依赖其他人马,才可能将功补过。 吃力,但不讨好。 望着乱糟糟如同捅了马蜂窝的码头,王二紧张得冷汗狂冒,一面抽出手/枪和几个弟兄把楼梯口堵住,一面扭头问傅菁:“傅姐,怎么办?” “能怎么办,弟兄们全在这,摊不上事儿,看热闹吧。”傅菁摘下墨镜拿起相机,对准外面接连按下快门。 有了这批照片,一切就都好交代了。 王二抹去掌心细汗,对傅菁的淡定未免多生出几分钦佩,更因那句“摊不上事儿”彻底放下心来。 吴宣仪走到柜台前,让惊慌失措的店家重新沏上壶黄金芽,然后微笑着放下双份茶钱。 兵荒马乱的还能张罗到新茶实属不易。 可惜了,楼上那台戏还没听完的。 . 三天后,投降自汪伪的特务现身延安,公布了一段国民政/府为准备内战和日军交换利益的电文,各大报刊毫不吝啬地铺张报导,霎时闹得沸沸扬扬群情激昂。 为此,委/员长大发雷霆,勒令逐层问责。当调查员发现冲进码头引爆的道奇车来自卫戍司令部,魏重楼和傅菁在青竹苑里诸多摩擦的情形就被店小二夸夸其谈地搬到了口供纸上,此外还有几个小混混,都异口同声告诉焦头烂额的调查员,说傅菁和吴宣仪进入九龙铺镇除了吃喝闲逛,完全没干过别的。要说奇怪,大概是两人无论走到哪都牵着手,糖黏豆一样,看起来格外般配也格外养眼,说着说着,话题就歪到了穿衣打扮和言行举止上去,若非审讯官不耐烦地把簿子阖上,恐怕一时难得消停。洋洋得意的小混混们还想着怎样邀功受赏呢,最后等来的却是阴暗潮湿的牢房。 偷摸开走司令专驾的是个痞子,附近的流/氓一概脱不了干系,都得跟着遭殃。 当天夜里,据说蒋公馆和杜公馆陆续进出不少神秘人物,以至于灯火长明。隔天一早,一些“误捉”的黑道头目被悄悄放出,更多遭到革职查办的将官被陆续关押进去。其中数魏重楼最惨,被军统拖回站里彻夜拷打严刑逼供,好不容易咬牙挺过了一宿,后来进去个自称家属的探视小厮,不知说了什么,刚一离开魏重楼就画了押,承认通共。随后又在押解刑场途中被一伙彪形大汉强行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这笔糊涂账捅到哪儿都掰扯不清,有人说是共/党所为,也有人说是委/员长授意的自编自演,总之没人相信魏重楼真会是共/产党。 如今摆在台面的只有一个事实:主犯已丢,谁都不肯接过烫手山芋,案子悬了。 与此同时,迫于外界压力,国府不得不将一直捂在手中的另外几个汪伪特务移交给共/产党审讯,勉强做出“信息同步”的样子,卖力喊出坚决抗日的口号。 第6章 阴雨连绵,傅菁从睡梦中惊醒。 梦里有傅冬,扎起羊角辫穿着学生裙的堂妹背着羊皮书包,撅起嘴儿问她:所学何所用?报效党国还是中国? 景象跟着一闪,梦里接连出现留洋时遇到过的日本学生,她和他们奋力扭打,打着打着对方衣服颜色就变了,先是日军像禾草般惨淡的黄,接着是汪伪比墨汁还浓的黑,随后又再变成国民政/府特有的严肃的绿,一个个面目狰狞,宛若豺狼虎豹一样狂扑过来,想要将她一口吞噬。 傅菁猛然坐起,汗流浃背。 天花板的水晶灯透亮如初,地毯也一如既往般沧桑沉寂,奢华安逸打造出来的精美环绕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右手探入床缝摸上冰冷刀鞘,剧烈心跳才开始缓慢回落。短刀与臂齐长,当年为了打赢日本留学生,她观摩过对方的道馆,也了解过那些格斗技巧,带回这柄武士短刀旨在警醒自己,拳脚功夫胜过一两个人无关痛痒,只有依靠坚韧强大的政/府,才可能冲出囹圄。 她一度以为会是青天白/日旗。 . 红枣木制的老式床头柜上放着今日报纸,吴宣仪拿上来的,每逢离开,她总不忘替傅菁备好。 对上刺眼的大字标题,傅菁不禁涌起阵阵恶心,一场关于汪伪间谍的争夺,暴露出来的居然是这种真相。哪怕早有预期,揭开伪装面具、露出丑陋全貌时还是让人感到无比难受。她把报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打开一瓶伏加特倒出小半杯。 听说青年军的招募颇为顺利,日寇南下兵锋还受到了阻碍,说不准是不是因为此事的影响……共/产党也把她拿捏得极准,简单“帮个小忙”、亲身经历的这一切,就远比侃侃而谈要有用得多。在这看似平静的大后方,他们藏了张强大的情报网。 傅菁揣摩着端起酒杯,才喝一口就被呛得眼泪直流,酒相当的烈。 拔出短刀,刀刃寒光隐忍,像钓竿上的鱼丝,不很明显。 唯有最锋利的刀,才配拥有如此内敛的光。 今天是呆在屋里的第七天,由于看管不慎、弄丢司令专驾,审讯过后被勒令闭门思过,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伤不到一根汗毛。 强权与人情凌驾于法制之上。 然而,背靠军阀得天独厚如她,当初还是无可奈何地成为了孤儿,随后的学识积累固然能够让她看见弊端所在,却不知从何下手。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一只寄居蟹,背着不属于自己的华丽外壳搁浅在沙滩上,一旦海浪拍来,连沙滩都不存在了。 洗干净酒杯,把伏特加放回壁橱,傅菁穿起厚风衣戴着蓓蕾帽下了楼,她想要吹吹风。 天上没再下雨,起了雾。 走走停停,记不清换过几辆黄包车,回神时已身处蹇家桥。大轰炸给这里留下过许多难以磨灭的伤痕,那些重建的楼房和街道再怎么体面都无法遮盖曾经的暴虐行径,看着建筑上抹不掉的灰黑痕迹,仿佛耳边又再尖锐响起以前经常听见的防空警报。 硝烟仍未散去。 傅菁晃晃脑袋,避开猛摇铃铛的电车,双手插进衣兜朝前迈步。 . 书店门面不大,窗明几净,生意不好不坏,斜对街角、敞开半边大门的铺子在雾色中很不起眼。 傅菁替自己点了杯咖啡和一块三明治,坐在西餐厅里观查20米开外的半旧书店。店门上的“识味”二字让她联想到鲁迅和三味书屋,倘若左联盟主尚且健在,直面如今这等丑闻,大概又要痛批一番了吧。 可惜啊…… 公已无言,独留旧雨仿徨,何人再领呐喊? 浮云散漫,天色要亮不亮,坑洼地面上或大或小的积水潭在行人脚边和车轱辘底下时不时泛起零星水花,由此产生的泡沫灰白肮脏,并排着涌在边缘来回挤压,不一会儿就碎得一干二净,跟着它们一起破碎的,还有心底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想要做更多有用的事,便须舍得,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战斗的方式不止一种…… 傅菁的心慢慢定了。 该走进书店瞧一瞧的。 等喝完这杯咖啡。 . 突兀枪声一头撞入乌沉沉坠在天幕下角的浓云,惊起几只寒鸦,扑腾一下又重新落回电线杆上,一动不动缩得死紧。畜生的冷漠困顿把地上抱头鼠窜的人群衬托得尤其滑稽。 傅菁躬起身子站到墙边,拉开窗帘露出一条细缝,谨慎地往外看。 书店木门被粗鲁踹开,黑衣特务扭着两个男人快步走出。前面的一袭长衫,略微发福的体形和破碎眼镜很好诠释了他的老板身份,押后面的是个伙计,耷拉着脑袋看不清脸,被左右两个特务架着往外拖,在地上留下道触目惊心的长条血痕,估摸刚才那枪该打在他身上了。特务把人塞进轿车开走,留下善后的则接连抱出大量来不及烧毁的文件和一台发报机,陆续装进另外那辆吉普车里面。 清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鸦雀无声并且迅速利落。 中/共这个地下联络站被端得彻底。 傅菁鼻尖渗出冷汗,凉凉的。 . 特务里外忙活不到半个时辰已全部撤走,起先避事的人们开始三两成群走出屋舍、长巷、以及犄角旮旯,探头探脑地往空落落的书店里瞧,时不时比划两下,喋喋不休地向后来赶到的人述说着刚才那惊险一幕,仿佛刚才他们都置身店内、目睹了全程似的。 傅菁用力揉着脸,坐回位置上一口喝下冷掉的咖啡,然后拿起三文治慢慢地嚼,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过度慌乱,必须好好地完,装出品尝美食的样子。 “小傅,胃口不错嘛。” 餐厅大门从外面被推开,冷风吹起一层鸡皮疙瘩,随风闯入的还有个瘦子,军统重庆站行动处头儿:钱万钧。 原来是军统在抓人。 傅菁拿起餐巾认真擦着嘴:“钱同参,要不要来一杯?洋玩意新鲜。”在青帮,钱万钧排行也是万字辈,这 “同参”的切口喊着还算顺溜。 “要叫就叫大哥,咱现在是兵,不稀得做黑。”钱万钧三十出头,不多不少刚好比傅菁年长十岁,因带过傅菁看场子,故而常以兄长自居,只傅菁从来不肯买他的帐。 “好歹龙头和戴局长是结义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兄你这么风趣幽默,怕不是靠上了新码头?”镇定下来的傅菁换上习以为常的慵懒表情,说话绵里藏针。 如果消息来源可靠,那么抓捕魏重楼毒打逼供的就是眼前这位兄台,道上送诨号“笑面虎”,别看现在说得亲切,狠起来可六亲不认,连阎王爷都要抖三抖。这钱万钧既不贪财更不好色,唯独对傅菁情有独钟,时常把数落揶揄当糖豆吃,不当一回事。 “局子里也有咖啡,水路上缴获的,正宗法国货,过来尝尝?”钱万钧摘下鸭舌帽大咧咧坐下,眼珠子往四周仔细看了一圈,客人大都跑出去看热闹了,留下几个店员稀稀拉拉地在收拾。 他没问傅菁为什么不跟去,因为傅菁会说,这种小阵仗,刀口舔过血的她见得多了。 所以他装模作样地打开菜牌,耐心等着傅菁回话。 傅菁拿起搁椅背的围巾系上:“我在这儿吃得好端端的,去你那边干什么?想祸祸我啊!”军统大门进去容易出来难,她猜不透钱万钧说这话什么意思,不过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钱万钧对站长那个位置同样十分眼红,之前魏重楼这么快被下狱准有他一份功劳。 第7章 钱万钧把头探过来,压低声音很是神秘:“托你们司令专驾的福,引开了共/党大部分注意力,让老哥我立了功。”故意说一半不说完,同样等着傅菁来问。 “我今天休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少和我谈这些乱七八糟的。”应付钱万钧这种粗中有细的狠角,傅菁自然也有不少手段。 欲擒故纵,她懂。 钱万钧冲这边招招手,好叫傅菁竖起耳朵:“那船里除了汪伪76号叛徒,还有共/党的。”说完朝窗外努努嘴,笑得一脸奸诈。正因为叛徒供出了地下联络站,让他人赃并获又立一功,美中不足的是共/党接头人没有如期出现,要么早已开溜,要么还躲在暗处不动声色。 所以他对附近出现的人都很感兴趣。 “得,你忙你的,我先回。”傅菁推开椅子,裹紧风衣遮住苗条身材,眼波微漾:“抓两个人都要你亲自出马,你们军统不行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嘀嘀咕咕的熟络姿态叫钱万钧有些恍惚,好像重新回到了横行街场大杀四方的旧时年月。 那时候傅菁看自己,莫非也像现在这样真挚 “这就回不等人了”钱万钧脱口而出,刚说完就悔青了肚肠。适才手下发现吴宣仪就在隔壁街,他强压着没让惊动,特意跑过来这边想要套傅菁的话,谁知被傅菁一个暧昧眼神给勾了神,不小心漏出口风。 傅菁心头咯噔一跳,嘴上仍旧骂骂咧咧:“钱同参管太宽了吧闲的么!”她刻意把这军统头目当做青帮弟兄来数落,好让匪气洋溢于表,以掩盖背后涌起的心虚。 “好好好,不管不管,大哥我派辆车送你”钱万钧不死心。 北碚过来这儿不算近,傅菁这么想逛老街 “免啦!”傅菁挥挥手,留下个潇洒背影。 她看见了刚刚拐出街角的吴宣仪。 . 目送傅菁远去,钱万钧叫来店员,要了杯口味相同的咖啡,笑而不语。 玫瑰固然美丽,倘若拽不进手里,可不值得怜惜。 再说了,他完全不介意把线放长一点。 . 吴宣仪拎着新记油纸包笑吟吟站定,等着甩开长腿一路跑来的傅菁。 “遇上姓钱的,烦。”傅菁顺势搂上吴宣仪肩膀,好像事先约好在这儿见面似的,显得格外自然。吴宣仪配合地挽住她手臂,这人桃花运一直很好,钱万钧的求而不得算不上新鲜, 傅菁松了口气,有话想说,踌躇着始终没说出口。 算了。 多久没感受过这样小跑着迎向一个人的喜悦了 傅菁决定认真体会这种喜悦。 . 她瞅着吴宣仪手里的纸包:“买燕窝酥”吴宣仪那个处长丈夫吴永全最爱吃这个,非新记不要,吴宣仪少不了时常过来排队。一想到昨夜还跟自己温/存的女郎,转过身就替别人买糕点去了,傅菁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瞧你,德行!”吴宣仪啐了一口,面上仿佛含着团春花,招得蜂儿蝶儿上下翻飞,怎都舍不得跑远。 傅菁挠挠脖子,围巾系得太紧,痒痒的。 吴宣仪停下脚步,抽出最上面一个油纸包塞过去,一边替她整理围巾一边呵着气:“合川桃片,爱要不要。”但凡入了新记,总少不了捎带傅菁的份,否则非酸死在醋坛子里不可。 “要!怎么不要。”傅菁破涕为笑,吴宣仪好比清晨直落大地的第一缕阳光,可以轻易驱逐封存了整夜的乌云。 吴宣仪揪住她围巾下摆往自己身前带,漂亮大眼睛骨碌碌地转:“诶,你是不是跟踪我”傅菁在自己面前没那么多复杂心思,绝非旁人眼中的党国精英或者青帮翘楚,和原来那个思绪繁多的、爱看书的女中学生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闷得慌,走动走动散散心。”傅菁将手掌贴上吴宣仪后背,热得发烫:“要知道你在,我铁定早点出门。”她并未撒谎,只是没有说全。 “嘴巴真甜,常吃桃片就是不一样。”吴宣仪刮上傅菁鼻子,后背那只手太烫,烫进了心里。 . 雾散了,时候尚早。 见吴宣仪没有要走的意思,傅菁干脆牵着她在街上溜达,后面尾巴还在。 白天的蹇家桥人来人往,尽管这些热闹多少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但是肯开门的店铺远比北碚要多得多。西南战场的节节失利导致商贾巨富不得不有所收敛,有的甚至和大使馆把撤侨提上议程一样,开始替自己寻找后路了。不过也有不想走、要在当局庇佑下继续赚钱的,例如杜月笙。 道路左边修饰得俗气富贵的赌/馆份属青帮,乃市区中心数一数二的销/金窝。 纨绔多孟浪,黑道赌与毒。 傅菁知道外人对自己是怎样一种印象,只不稀得去纠正。 在赌馆门口站定,她扭头问吴宣仪:“进去玩两把”所谓雅俗共赏,该有的风气总该沾染一些才对,否则很难融入所谓的上流社会。 人脉确实可以左右某些局势,傅菁也曾试图凭借世伯的影响力去扭转风气,可惜全部以失败告终。既然柿子已经烂透,就无需再琢磨怎样客服重重困难把它咽下,而是直接甩手扔掉。 “好呀。”吴宣仪褪下金镯子塞给她,作为养在家中无所事事的二姨太,平日里打牌花掉的钱着实不少。 进出那种地方没钱不行,钱太少更不行。 傅菁不肯接,把金镯子扣回到吴宣仪手上,然后大步走进前面一间杂货铺。猝不及防的特务没来得及撤走,被堵个正着。 “诸位荷包带了么。”傅菁摊手索要。她身量本就高挑,此刻踩着高筒皮靴愈发显得气势十足,唬得对面一愣一愣地,矗在原地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的好。 吴宣仪掩嘴偷笑,这傅菁,装扮越时髦说话越斯文就越显无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倒是有模有样。傅菁瞥她一眼,不为所动,扬起下巴重新对上特务,说得有恃无恐:“你们头儿是我把兄,找他借钱天经地义。”今天心情糟糕至极,合该让钱万钧替自己买一下单了。 特务冷汗直冒,下意识地捂紧口袋,这、这简直与抢劫无异! 傅菁眉头一挑,抽出驳壳枪顶上特务下巴,似笑似不笑:“你信么,就算现在崩了你,钱万钧都不会吭一声。” . 最后,傅菁拿着一摞法币和吴宣仪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几个被盘剥一空的特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派个腿脚利索的跑局里报信,其余则苦笑着继续盯梢。 第8章 馆内人声鼎沸,刺鼻香水混杂各种烟味以及此起彼落的呼喝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只有金银财帛。傅菁把纸币统统兑换成筹码,和吴宣仪在场中转来转去,看场的见了立即凑上前来,这俩非富即贵的年轻女郎面生得很。 傅菁报出切口,对面才知道来的是同帮人。 不惹事就好。 看场的迅速散去。 吴宣仪手气不错,赢几把换一张桌子,输了也换,走动格外勤快。除了刚开始押过一回大小,傅菁后来一直没再参与,看着吴宣仪玩得高兴的脸和阴魂不散守在入口那些特务,先前被压下的烦闷无声涌上。好不容易悟得透了,步子也迈了出去,结果却眼睁睁看着联络站被连根拔起,那种震撼与后怕直到现在才扩散开来,甚至还带着说不出挥不去的疑云,迅速挤满脆弱敏/感的神经,搅得她心神不宁。 高飞的风筝断了线,茫茫然不知该飘往何处。 就在她左右观望期间,牌桌上的吴宣仪又赢了,这是连赢的第三把。像刚才那样,吴宣仪站起身打算换桌,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别着急走,再玩会!”人群一阵骚动,伴随着几声“孔二先生”的称呼纷纷朝两边避让,又惊又怕之余,还饱含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与期待。 傅菁眉毛往上耸了耸,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怎么就碰上了这混世魔女 自己那些充作表象的叛逆荒唐和这位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哂。 . 赌桌对面排众而出的女人高调拉风,梳大背头穿小开西装,个子不高,气场却捅上了天。她往椅子里一坐,毫不客气地搂过与吴宣仪对牌的妖冶女子亲了一口,然后才不怀好意地冲这边哼道:“赢了我的人就想跑哪那么容易!”常言道,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姐妹孔家财,来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孔家次女,顽劣成性并且争强好胜,她让人称呼自己“先生”,就真个把自己当成了男子,绝非是对知识分子又或教书先生的敬称。 这不,老子刚被赶下财政部长的宝座没多久,女儿就出来寻/欢作乐了。 “谁家太太啊,长得真标致。”孔二小姐毫不避忌地盯着吴宣仪猛瞧,响指一打,立即就有保镖抬上来重重一箱筹码,另外还有个不由分说地往前走,打算把吴宣仪强行摁回到椅子里去。 保镖动作不慢,傅菁反应更快。 哐当闷响,保镖被扣住手腕往前带,额头瞬间磕上牌桌,疼得杀猪般嚎叫开来。 孔二小姐吊起眼角瞪着她:“还以为谁那么大胆,原来是你这姓傅的!”两人也算认识,只是过程并不愉快。 想那孔家富甲天下,丢个财政部长不会伤筋动骨,与蒋家的连襟关系也注定了他们仍旧可以权势滔天。撇开这层不说,客居重庆的龙头杜月笙也和孔老爷子常来常往,世伯傅作义跟孔家还交情匪浅,于公于私傅菁都不希望硬碰硬,尽管没有开口应答,她已经放开了保镖。 “怎么,姓傅的,有这闲情逸致出来消遣,不用伺候你那位长跑将军了”孔二小姐语带讥讽,完全不留情面。长跑将军说的是抗战伊始,本该固守华北却不战而逃,先到石家庄再到开封一气跑出五百多里的那位上将,即如今的重庆卫戍总司令、傅菁的顶头上司。 “既然姓傅,我又何必伺候别人”傅菁沉声道,一下子顶了回去。哪怕泥人也有三分气,不可否认,世伯傅作义在中原大战时确实败给过这位长跑将军,但风水轮流转,双方地位今非昔比,世伯把她安插进司令部只为掣肘不为巴结,现在傅菁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有种!”孔二小姐夸赞一声,推到箱子把成堆筹码倾倒在桌面上,一字一句道:“想替相好出头是吧行,有本事统统赢去,这儿的大门随便你走!”不管傅菁答应不答应,直接就卯上了。 他们孔家几个后生,除了大女儿,对热衷权力的老子全都嗤之以鼻,认为官再大不过是高级奴才,还得看主子眼色行事,最好能自己说了算,所以傅菁那些顾虑完全不在她孔二小姐思考范围内。见她如此威风,旁边的妖冶女子已忍不住露出得意神色,两只眼睛看看吴宣仪又看看傅菁,炫耀似地好不开心。 傅菁脸色很差,自己不擅赌,凑热闹可以,似这般仿佛要分个胜负生死的着实没有把握。 然而,对方不仅枪多,人更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傅菁选择退让,不与争锋:“你赢了,我不是对手。” 可惜孔二小姐油盐不进,步步紧逼:“认输也行。”说着掏出□□重重扣在桌面上,朝吴宣仪一指:“人归我!” 那是柄勃朗宁,吴宣仪手袋里也装有一把,吴永全送给她防身的,为此傅菁还生过闷气。 枪一出,围观看热闹的纷纷咽起口水往后退,这玩意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见势不妙,察言观色的吴宣仪立即插嘴说道:“听闻二先生枪法尤为出众,不知是真是假”她扯着旗袍下摆乖巧坐回到椅子上,笑吟吟的样子让人恼恨不起来。 “当然是真的。”孔二小姐显然猜到了吴宣仪的意图,眼神跟着往这边飘,很快就看见了傅菁半敞风衣微微鼓起的腰侧位置,在那底下果然别着杆枪。 吴宣仪伸手揽上傅菁腰身,拍了拍枪套,说得无辜而又骄傲:“傅菁枪/法不错,不知道二先生愿不愿意比试如果觉得还不过瘾,我们再陪你玩牌怎么样”只要斗枪赢了,牌就不用赌了。 激将法不算高明,偏偏孔二小姐十分受用。 . 赌/馆里交谈还没结束,警察局那边就接到了报信,警长迅速派兵,马不停蹄赶将过来。 青帮破天荒求助于警队,这种功劳可不常有。 警长想得挺美,等到领着警员掀开厚实门帘、冲进人头攒动的赌/馆后院伸长脖子一看,登时脑袋发胀两眼发黑,险些没晕倒。里面单手擎抢准备点射的两位谁敢惹贸然插手下场只有一个,区别在于是被当场击毙还是扔进狱中慢慢折磨至死。 警长手往脖子上抹,凉津津的除了汗还是汗,大气不敢出的他立即严令手下噤声,灰溜溜退回到大门之外。 必须上报,立即! 腿脚酸软的警长把所能想到的各大部门挨个捋了一遍…… . 站院子里围观的人完全没察觉到警队曾经来过,在他们面前,两颗红苹果被分别摆上两尊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瓶口,于天光下泛出娇艳/欲滴的诱/人色泽。 傅菁手中那柄驳壳枪灰黑黯哑,比孔二小姐银得发亮的勃朗宁要大许多,略显笨重,然而被她握住这么往前一指,又格外地霸气,一身扎眼洋装扮更是与西装革履雌雄莫辨的孔二小姐形成鲜明对比,叫众人忍不住啧啧称赞,既有惊叹于她冷艳飒爽的,也有拜服于孔二小姐肃杀狠辣的,俱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条笔挺胳膊。 枪响,果碎,细颈瓷瓶毫发无伤。 保镖重新摆上果子,比刚才的略小一些,片刻之后又被击中。 如此反复六次,弹无虚发。 第9章 “你我都不差钱,打破个瓶子也不心疼,不如換个活托架?”孔二小姐把手/枪扔给保镖填弹,两只眼睛像淬了火一样看着吴宣仪。 傅菁顿时感到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猛然冲上头顶心,冒出极浓稠的烟,烫得两边太阳穴青筋狂跳,甚至极力挣扎想要摆脱桎梏。她放下驳壳枪,用刚端上来的热毛巾捂住脸,强行压下胸中那头猛兽。 一只手从旁边探过来握住了她。 软若无骨、坚韧无比。 吴宣仪笑得比湖水还要柔美:“别怵,我信你。”雨雾稍减的初夏,和傅菁外出游玩时,圈住自己的傅菁曾在飞驰马背上打落过樱桃,见识过那种枪法和准头,自然也就有了十足的底气。 吴宣仪换上副世故脸面,朝孔二小姐以及妖冶女子说得坦然:“比枪的主意是我出的,自然不会临阵退缩。”然后顺势从果盘拎起串紫葡萄,那紫葡萄紫得发黑,黑中带蓝,比樱桃要大许多。她剥下一粒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吃完了又再微微一舔唇,魅惑油然而生:“这葡萄倒挺新鲜。”边说边走到瓷瓶旁边站定,白玉般的手臂托着紫葡萄缓缓伸直,眼儿扫向傅菁,似嘉许似催促,不露一丝怯意。要说柔弱吧,却胜似水底磐石,纵然浪花朵朵日夜冲刷也自岿然不动,要说刚强吧,又好比迎风摆柳,跌宕起伏任凭君意。 傅菁掏出帕子擦上枪柄,抹去残留细汗。 孔家的保镖经验太丰富了,看似懒撒实则紧凑守在主子周围,单凭一把驳壳枪绝对拿不下来,骑虎难下,想要全身而退,只能赢。傅菁深深吸气,握枪的右手刚抬起一点又再放下,被吴宣仪的纤细手腕和白皙手掌搅得心烦意乱,胸前伤口隐约传来酸麻痛感,分辨不清是不是错觉。 “怎么,怕了?”孔二小姐一个劲地煽风点火,她撞死过交警打死过宪兵,真横起来谁都拦不住。 处于劣势的傅菁没得选。 闭上眼睛,吴宣仪的胳膊还在脑海里晃来晃去。那是无数次穿出自己发梢、缝过军衣捧过热茶、握在掌心就能享有平静的手。 傅菁深深吸气,经历过风浪的她知道怎样去摒弃杂念。 渐渐地,那只胳膊不晃了,消失了,万籁俱寂。 她双眼陡然睁开,右手迅速抬起,枪响。 果肉分崩离析,仅剩一滩甜汁沾在吴宣仪掌心。 众皆哗然。 . 接下来该轮到孔二小姐和那位妖冶女子了,谁知女子突然变脸,惊慌失措地死活不愿意上前。 吴宣仪轻飘飘走到傅菁身边,随手掏出她衣襟内帕子擦拭葡萄甜汁。这手帕是自己挑的,每处图案长什么样全都记得。 于是乎,一边暧昧从容,一边气急败坏,相映成趣。 尽管孔二小姐喜怒无常,到底是个守信的主,将勃朗宁连带整盒未开封的新子弹扔到桌上,气鼓鼓拽起梨花带雨的妖冶女子,就这么领着一群保镖甩门而去。 以勃朗宁对阵驳壳枪,从一开始就输了一筹。 守门外的警长如释重负,只还不敢上前,生怕惊扰极度暴躁的孔二小姐。又巴巴地等了一刻钟,咳嗽两声过后,警长才端起架子对等在胡同里的各路人马挥挥手:“辛苦诸位跑这一趟的,没事了,散了吧,都散了。” 隔不多久,搜刮到消息的大小报刊开始陆续收到包有金条和子弹的警告信,进出赌/馆目睹事情始末的男女老少同样都狠狠赚了一笔,所有人都聪明地选择三箴其口。 何必跟钱过不去? 于是第二天报纸上仅仅刊出这么一则新闻:位于蹇家桥的青帮赌/馆不慎走水,点燃陈年炮竹响彻云霄,并非敌袭。 . 而这时,吴宣仪还拎着油纸包,与傅菁穿梭在北碚街头。 前面廊坊底下有许多黄包车。 傅菁掌心很冷,远不像表面那样镇定,好在都结束了。 山风掠过,吹起蓓蕾帽下的黑直长发,入眼皆是风情。 “菁,你想过吗,为什么孔二小姐偏要刻意刁难?”吴宣仪勾起傅菁尾指轻轻摇晃,流露出一副小女儿姿态。 “姓孔的鲁莽骄横,很难用常理揣度。”傅菁想了想,跟着展开一段回忆:“之前她跟戴局长来过司令部,抢了几份机密文件去看,被我喝斥过两句,所以一直不太对付。”论单打独斗,矮半头的孔二小姐还拧不过自己。 见傅菁说得认真,吴宣仪忍不住噗嗤一笑,顺势抬起右手替她将散乱长发往后拨,露出近乎完美的侧脸:“你难道就没发现?那女人跟着你换了好几张桌子,绝对不是因为想打牌。” 有时候长得太过好看,很容易会招来狂蜂浪蝶以及无端是非。 傅菁摇头,起先大部分精力都放到军统特务那边去了,来不及留意赌桌上的人。 说到特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撤走的……暴露了的盯梢毫无意义,钱万钧又不蠢。 前方吴宣仪转过身来倒着走了两步,故意问她:“那你在看什么?”灵动俏皮而又饱含期待的模样和刚才的沉稳老练完全像是两个人。 傅菁拉回思绪,宠溺地笑:“除了你,还能看什么?”她知道吴宣仪喜欢自己嘴巴甜一点。 “胡说,你明明看的是大门口。”吴宣仪啐了一句,嘴上逞强,心底早已软得跟面团似的,面团里还裹了糖块,甜滋滋的。 傅菁替她把粘围巾上的一根头发捻开,没再说什么。 吴宣仪对周遭环境的观察,比自己还要仔细。 . 廊坊到了。 吴宣仪站定,手指顺着傅菁风衣领口划着线:“对你暗送秋波的女人是范家姨太太,我还以为你知道,所以才故意不理不睬。”结果这人连正眼都没瞧一下,心思明显没放在这种事上面。 “我怎么闻到了陈醋的味道?”傅菁做出在嗅什么的样子,见吴宣仪瞪起眼睛,这才转了话锋:“你认识范家姨太太?”来头不小啊,原川军军长、如今哥老会大佬的姨太太,难怪孔二小姐肯忍,要换做其他人,恐怕早死过几千几百回了。 “打牌认识的,她牌技很好。” 牌桌上的信息往往比特务们打听到的还要丰富,甚至更为精彩。 孔二小姐也真是胆大妄为,敢染指这样的女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什么是姓孔的不敢惹的? 傅菁摇摇头,自己如果同样去做个沉迷俗世的纨绔子弟也不是不可以,可惜把头埋进金沙的鸵鸟始终躲不开子弹,盘旋云间的飞机更不会自行消失。 这些统统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吴宣仪坐上黄包车,黄包车会把人拉到最近的中统办事处,然后再由专车送回吴府。 傅菁有些不舍。 “怎么了?还有话?” 吴宣仪看着欲言又止的傅菁,让车夫把车子重新停下。 . 来蹇家桥,仅仅是为了买几块糕点那么简单? 傅菁默默把话吞回肚子里去,当面问不出口,更害怕吴宣仪会提出同样的问题。喜悦被无声冲走,转而盖上一层叫做怀疑的忐忑薄纱。 她摇摇头,目送黄包车远去。 倘若吴宣仪是中统眼线,日后难免势成水火。 倘若是共/产党,这……难道是出美人计? 她情愿什么都不是,如果非要选一个,她会选后者,哪怕有点膈应。 第10章 禁令解除,傅菁开始回到司令部办差。 被钱万钧捉走的共/党关押在军统大牢里,消息封锁很严,魏重楼的事更没人敢提,同僚们杯弓蛇影一样的谨慎让傅菁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虚幻当中。 平静与裱糊无异,不堪琢磨。 几经周折,她拿到了魏重楼的招认口供。由于涉事其中,明面上她不允许翻阅这些绝密档案,幸亏还有许多金条,在官场上无异于握着把隐形钥匙。 魏重楼交代的通共细节模棱两可,唯独最后提到的小院落值得注意,那是共/党救治自己的地方,特务们在里面搜出大量传单,顺理成章地给九龙铺这事定了性,魏重楼的共/党身份由此也被刻意坐实。显而易见,除了军统那位笑面虎钱万钧,中/共方面同样有人想要置魏重楼于死地…… 烧掉金条换来的薄纸,傅菁拿出另外一个信封放上桌面,王二搜罗的,纪录着吴宣仪进入重庆后的踪迹。 吸入胸腔的空气忽然变得寒冷,让人不禁打起颤来。 作为吴家二姨太,吴宣仪不可能一直待在外面,离开公寓后折返吴府很正常,然而却在蹇家桥看见自己之前就已经买好了桃片,不得不说有些蹊跷。最有可能的猜测就是,吴宣仪知道她傅菁要去识味书屋,并且一直掌握着她的行踪动态。 会有这种效率和足够人手从容布置的,除了军统和共/产党,还有中统。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也许吴宣仪真是为了买糕点才过去的,不但买了燕窝酥,还买了新鲜桃片,打算当天或者第二天再登门造访她傅菁…… 如此一反常态的频繁,用思念益深来解释会不会略显单薄? 憧憬混着侥幸一掠而过,心底跟着漫上股旖旎暖流,很快又被理智迅速覆盖过去。 傅菁定了定神,坐直身子拆开信封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 按照里面那些记载,吴宣仪投靠亲戚两月不到就被吴永全纳为了姨太太,整个过程和司令部档案没有重大出入。增加补充的主要是她陪同吴永全出入各种场合的记录,以及被吴永全当做花衣裳一样到处显摆的照片。自从傅菁来到重庆过后,吴宣仪陪伴的主角就换了,去得最多的是发廊、电影院和咖啡厅,还有各种达官显贵的府邸。 资料上看不出任何疑点,烂俗寻常得挑不出毛病。 换句话说,滴水不漏。 如果能找到共/产党核实是最快最可靠的,可又该上哪儿去找他们? 傅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信笺凑近打火机,看它在跳动火苗上化做一摊灰烬。 . 心中揣着有事,注意力难免涣散,刚走到公寓楼下,冷不防被一个小童撞入怀中,当时没太在意,扔了两块钱把人打发走了,上楼后才发现大衣兜里多了张纸条。纸条上的字全部都是报纸上剪下来的,拼凑出一句话:书已搬走,寄存于南滨路大福米行,望上门自取。 傅菁顿时想起出识味书屋内大量书籍文件被特务们搬上车的一幕,再一扫粘左上角的日期,正是自己中弹昏迷当天。 共/产党重建了地下联络站,他们在召唤自己。 不过……也有可能是圈套,负伤之事曾经上报,也必须上报,当时她声称为乡绅所救,没有过多引起怀疑。 真假难辨。 傅菁不得不摁下渴望心情,像平常一样下楼,然后沿江边漫无目的地走,故意绕开很远。不出所料,有人在暗中观望着。对方很小心,没有留下可供追循的蛛丝马迹。 究竟是哪方势力? 按照对共/产党的了解,之前既向自己敞开过大门,就不该有所反复才对。 莫非真是陷阱? 钱万钧似笑非笑的干瘦面孔以及吴永全睁不开的小眼睛接连浮现,在脑海里徘徊不定。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傅菁压低帽檐,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 隔天傍晚,吴宣仪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吴永全外出公干,打算搬过来多住几日。 傅菁并未拒绝。 吴宣仪东西很少,随身箱子除了几件衣物就没其他了,放公寓这边的东西本就够用,也不需要劳师动众。 于是一个人的散步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两个人。 路口有家旧货铺子,每逢得了旧书都会朝路过的傅菁打招呼,这次得了本首刊的《新月诗选》,傅菁之前专程嘱咐过要收,等了好久终于有了,叫吴宣仪开心地笑弯了眼睛。 “那几本什么价?”傅菁指着旁边几册线装书问老板。老板比了个数,傅菁慷慨结账。 吴宣仪看了看,都是些经史子集之类,书角略微残损,显然原主人并未把它们放在心上。吴宣仪笑笑,顺手把线装书包好一并抱进怀里。傅菁喜欢读史,和她对新诗一样,颇有些沉迷。 两人走后,立即进去几个便衣开始盘查,然后认真抄下书名、版本、年份等等诸多内容,逐一送回到军统局里。 除了军统特务,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人。 傅菁站在百货店的橱窗前,对着玻璃漫不经心地整理外套,不曾声张。 . 吴宣仪不擅长做饭,好在知道哪家豆浆好喝,知道后街新鲜油条什么时候出锅,还知道吊脚楼老字号的红烧肉几点开卖,所以还把人照顾得极为妥贴。围绕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平淡清静,傅菁时不时找些时事新闻来念,想要试探试探,结果只等来一通嫌弃,说把公事带回家中云云,数落她好生无趣。傅菁唯有作罢,对着吴宣仪总也硬不起心肠,在成功联系共/产党前也不想过多动作,以免不慎暴露出真实意图。 这当中多多少少也存在私心,如果结果真的不好,她希望那天不要那么早到来。和少小从军的世伯不同,傅菁已故双亲都在校园任教,书香门第的熏陶使她骨子里更像一个文人,始终摆脱不了思虑过重的通病。而吴宣仪一句“鸳鸯并蒂,只争朝夕”,又越发地教她辗转难眠。 期间钱万钧有来过,他向傅菁透了个底,说军部有人转了舵,打算投靠汪伪,毕竟豫湘桂战役的大败无法遮掩,时下士气低迷军心涣散,要反很正常。立功心切的钱万钧人手不够,顺理成章就想起了傅菁和青帮。 投靠伪政/府替日军卖命是为汉/奸国/贼,无需手软。 傅菁一口应承。 龙头常说八千子弟患难相从,也时常感慨寄人篱下难以施展,这会是个不错的契机。 . 有了消息灵通的青帮从旁协助,军统特务总共截住了三拨试图偷摸出渝的“知情人士”,有一两个侥幸逃过突击抓捕的,又被钱万钧紧咬着不放,到处抱头鼠窜。 碰上顺子是在一个阴郁的周日傍晚。 傅菁和吴宣仪一起陪着杜月笙看话剧,刚走出国泰戏院,远远就看见老槐树下吞云吐雾的钱万钧,地上扔有许多烟屁股,看样子等很久了。卸掉武装的顺子已经被堵进死胡同,到底该逮捕下狱还是自行清理门户,钱万钧怎么也得探一探杜月笙口风,毕竟顺子在加入宪兵队前曾替识字不多的杜月笙读过三年报纸。 杜月笙不曾表态,交由傅菁全权处理。 . 顺子排行觉字辈,比傅菁高出一辈,礼数上来说,傅菁还得喊他一声师叔。 “在这等我。”脱下军外套放进吴宣仪手里,傅菁下车后又再扭头看了钱万钧一眼。这笑面虎恐怕不仅仅想要试探龙头和自己,还想要试探中统,否则不会挑个吴宣仪也在的日子,虚情假意地跑过来问是否该执行“家法帮规”。 诚然,这种事由既在卫戍司令部办差、又兼具青帮弟子身份的自己来办最稳妥。说到底,卫戍司令部有权指挥辖区范围内的军警宪特,肩负着维护地方治安的责任,她傅菁是秘书,又不仅仅只是秘书,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哪方势力都不会轻易表态,也不会直接指责。 巷子外头看不见一个特务,守着的全是青帮弟子,看见傅菁文质彬彬走过来,新入帮的几位眼里难免就生出了疑惑,直到被告知那是龙头身边的得力干将、执掌九龙铺的舵把子时,疑窦才转为钦佩和仰慕。执法堂弟子递上手/枪,傅菁指了指他挂在腰间权当装饰走过场用的戒刀,脸色出奇的冷。 江湖事江湖了,她不肯予人话柄,让小丑有机会跳梁。 第11章 “傅菁?” 蹲巷子里的顺子走出阴影,眼底泛出希望的光。以前他经常能够看见傅菁,军装的、洋装的、旗袍的、常服的等等等等,各种样子都有,总能轻易引来无数赞叹,羡煞旁人。不过他从未见过傅菁用刀,和大部分人一样,以为傅菁只是尊漂亮花瓶,或者一枚属于傅家的、被扣在陪都的棋子。 龙头到底是偏袒他的,留下了一条活路。 “听说师叔慈云寺出身?”寺里救护队曾积极投身于大轰炸救护最前线,还由此登上过外国报纸,赢来不少赞誉。 傅菁将戒刀扔到顺子脚下,自己握紧另外一把。 顺子闷不吭声,移开目光不与对视,军装在身的傅菁和平常一样又冷又艳,可又不完全一样,明显多出一丝凛然,那是客气的,也是无情的。 “为什么?” 为什么卖/国求荣? “活不下去了!他们肯给我钱,给我女人,给我家!”顺子用力抬头,像野兽一样低声咆哮,围墙阴影再也挡不住他的前倾身子和煞白的脸,以及深陷的乌青眼眶。 顺子吸溜着鼻水弯腰捡起戒刀,开始不停地打冷颤,眼角泪水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滑落。这是个烟鬼,身子垮了精神也垮了,谁给一口烟就跟谁走,无关信仰更无关抗日。 “你们都是戏台上的角儿,我顶多一插科打诨的三花脸,涂不了大奸大恶的白。”顺子双手握住刀柄,带起哭腔大吼:“让我走!”日军对山城近乎疯狂的轰炸让他见识了炼狱,最后选择用大烟麻醉自己,久而久之入不敷出,要不是帮里时常接济,早被饿死了。走投无路后,日本/人轻轻抛出一根稻草,就让他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 七尺之躯本可报国,奈何自毁长城…… 傅菁长叹,没有星光的天幕漆黑无比,让人仿佛又再看得远一些,虽然研读文史不能立竿见影地去终结战乱,但至少能够学会如何分辨善恶黑白。不像这人,所有理念都构建在沙地上,没有根。 “我知道你同情中/共,早晚要反,不如我们一起,一起走。”顺子张大嘴巴,不停发出嗤嗤吸气的声音,因为烟瘾刺激而止不住的眼泪跟鼻水混在一起,越来越狼狈。 “谁告诉你的?”傅菁提刀当街而立,书卷气被藏起,杀气漫上,宛若鬼判拦路。 “魏处长给我半根金条,买、买你的行踪,他说你是共/党,要报仇!”顺子逐渐失去思考能力,烟瘾犯得厉害,恨不能一头扎进烟馆里捧起烟枪吸个痛快。他双手举刀刺向傅菁,趁神智还算清醒,想要一鼓作气冲出去。 道馆里的长者说过,只要足够纯粹,最快的刀连心意都能斩断。所谓纯粹,即在挥刀前斩意已决,就像他赠给傅菁的□□,锋利得连日光都不敢在上面驻足停留。傅菁还达不到此等境界,但是对付一个烟鬼已经绰绰有余,不用枪,是所能给予的最后一丝尊严。 然而,自扫门前雪的古老帮规只能助她斩了这烟鬼,还约束不到日本/人,莫说日本/人,就连钱万钧那样的也都奈何不了…… 假如龙头不那么热衷权势,麾下之青帮、青帮内里之恒社,是否可以成为对时局有用的助力? 刀锋在滴血,傅菁转身往外走。 这世上,哪有什么假如…… . 巷子太深,太安静。傅菁再次听见似是而非的脚步声,有人在蠢蠢欲动。 军统特务? ——钱万钧就等在外面,没必要多此一举。 共/产党的暗线? ——想要在遍地特务和青帮弟子的这里联系自己显然不太现实。 中统? ——如果吴宣仪真是他们的耳目,那么护住吴宣仪就够了,不需要额外浪费人手。 宪兵队? ——连手底士兵投日都不知道,又何德何能摸到这儿来 所以…… 魏重楼的名字随即跳进脑海,按照顺子所说,越狱的魏重楼以为她傅菁是共/产党。 报仇…… 不敢对付狡诈的钱万钧,反而选择背靠绥系军阀的自己? 这不合常理。 . 钱万钧打开怀表看了一眼,从进去到出来傅菁前后用了不到20分钟。血迹斑斑的戒刀表明她已经动了手,杀完人还能如此镇静,要么无情至极,要么有着强大信念作为支撑,让她将生死完全看淡,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好!大义灭亲!”钱万钧竖起大拇指,这样宪兵队和青帮就都怪罪不到他头上了。 傅菁示意钱万钧安排人手收拾现场,然后转到轿车旁边拉开车门挨着吴宣仪坐下,说得轻柔:“我送你。”挥过刀的手在贴上吴宣仪时变得不再冰冷,血液在血管里蓬勃跳动,缓了过来。 吴永全明日回渝,吴太太是应该守在家里的。 . 吴宅处于半山腰,轿车上不去,必须步行穿过一段蜿蜒山路才能抵达门口。 吴宣仪走在前面,傅菁跟在后面,相隔不到半米。 “你有心事?”吴宣仪边走边问,毡帽上的羽毛随步伐轻颤,勾勒出一道优雅弧线,比天边晚霞还要好看。 傅菁仰起头看着那道婀娜背影,不吱声。 “替政/府做事的,都这么喜欢疑神疑鬼么?”吴宣仪走得越来越慢,形影不离的这些天,傅菁还是那么体贴,甚至表现更为卖力,可还是让她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疏离。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傅菁都已经穿上了对外那套冰冷铠甲,少了许多柔软。 “我身边不太平,怕拖累你。”傅菁伸手握住吴宣仪,多么希望这还是原来那个不涉政/治的人。 “怎么个不太平法?”吴宣仪追问,望过来的眼神比湖水还要干净透亮,充满好奇。 换在以往,吴宣仪绝对不会流露出这种好奇。 傅菁心情复杂,无法告诉一个中统处长的姨太太,说自己打算投共。 刚刚才砍了一个叛徒,连自己马上也要反了…… 不,那是不同的! 她并没有背叛民族和国家,只是迫切想要战斗想要冲出困境,好让热血不必白流好让天下寒士俱欢颜,而那条荆棘遍布的道路上,是一面绣有镰刀斧头的大红旗…… “菁,你我不该生分的。”吴宣仪站上台阶,居高临下扶住傅菁肩膀,在她紧皱眉宇落下一个吻:“吴永全去的是昆明,调查学校里的活跃分子。” 西南联大在昆明。 傅冬恰好就读于西南联大,并且参加过不少学生运动。 傅菁听明白了,吴永全其实是在调查共/产党,自己和傅冬的堂姐妹关系肯定不会被忽视,没准这趟公干正是奔傅家去的。抗战尚且焦灼不前的当下,蒋委/员长仍旧不忘筹备内战,开始着手筛选和拉拢高级将领了,使用中统而非嫡系之军统,可见这位领袖对世伯已有所防备。 “你要小心。”吴宣仪将傅菁整个揽入怀里,她看不得傅菁出事。 “嗯。” 傅菁情不自禁吻/上吴宣仪双唇,渐吻渐深。山路鲜有人来,被司机看见了她也不介意,韵/事就让外人传去吧。 吴宣仪到底是在乎自己的。 第12章 “傅大秘书,好风/流呐。” 魏重楼阴仄仄地打断了两个人的缠/绵,黑黝黝的枪口正对着这边。傅菁一把将吴宣仪揽到身后,手刚探入怀中枪就响了。子弹打在脚边,在青石板上擦出一道扎眼白痕。 魏重楼抬起枪口重新对上吴宣仪:“你可害惨了老子,当初就不该信你!” 前往牢房探视的小厮偷偷给他看过一封手书,只要承认通共就会以中统的名义保他。手书没有落款,但他还是认出了吴宣仪的笔迹,于是鬼迷心窍地认了罪。可惜越狱后仍旧迈不进中统的大门,把通缉令贴上街的军统也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吴宣仪是令他水洗不清的罪魁祸首。 他冲吴宣仪狞笑,誓要吴宣仪付出代价。 从傅菁这边看过去,误以为魏重楼在对自己发疯使横,思绪转了几转也没弄明白个中细节,而这时右手业已摸到怀中勃朗宁的枪柄。新型手/枪枪身很小,特别适合放在内衬口袋,如果换做原本那支驳壳枪,这个位置是远远够不着的。 魏重楼无法隔着厚重军大衣去看见内里细节,他有了不该有的犹豫。打死吴宣仪自问还能逃,要是错手打死傅菁,且不说绥军,光青帮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吴宣仪侧身站在傅菁后面,一只手同样也探进了手袋里面。 . 山上守卫和山下司机同时被枪声惊动,然后着急忙慌地往山道上跑,司机那边还跟有几个便衣特务,钱万钧派来的。前面接连又响起两声枪响,山上还在开火,等跑到了地方,魏重楼已经倒下,傅菁则坐在地上。 吴宣仪把人推开瞬间,傅菁和魏重楼几乎一起扣动的扳机,结果魏重楼眉心中枪失去准头,子弹堪堪擦过她肩膀,划破衣衫和表皮,出了血。傅菁惊魂未定地看着掉落地上的蛇皮手袋以及内里滑出来的半截勃朗宁,吴宣仪说过,那是吴永全送给她防身用的。 刚才吴宣仪是打算拔/枪射/击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看不见背后的情况。 如果不是为了开枪,又何必多此一举推开自己? 傅菁弯腰将蛇皮手袋捡起,手/枪机钮保险已被打开,吴宣仪确实会用枪。 “下次别再做傻事。”傅菁把手袋递回去,心中五味杂陈。 . 司机带着特务训练有素地展开搜寻排查同伙,同时还不忘通报上级。在特务分队长的陪同下,傅菁被吴宣仪带回吴宅包扎伤口。 “这里你们也要跟着?” 傅菁瞪了分队长一眼,把卧室房门狠狠踹上,然后把自己摔进椅子里,脑袋嘈杂一片,好像刚才几枪正正响在耳膜最中央,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吴宣仪放下酒精棉布和药水,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傅菁定定看了一会,忽然张臂把人抱坐到腿上,然后狠狠地吻。 她情愿吴宣仪白丁一个,如同乱世中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样。 可就在刚才,连这仅剩的幻想也都破灭了。 吴宣仪将傅菁抵住稍微推开一些,怪嗔地看着她:“先止血。”说着替她解/开军衣查看伤口,伤口不深但很长,划在细腻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这么漂亮的身子,伤太多终归不太好。 沾有酒精的棉球擦了上去,傅菁一声不吭,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一般,非但如此,从吴宣仪解开第一颗纽扣直到包扎完毕,整个人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沉闷得压抑。 “你怎么了?”吴宣仪双手环上傅菁后背,试图安抚眼前隐约慌乱又拼命压抑莫名愤怒的人。 傅菁哼了哼,没头没脑蹦出句浑话:“他碰过你吗?” 你是吴永全的枕边人吗? 是中统派来监视我的吗? 想要问的其实是这些,结果说出来的却是最伤人的一句。 “没有。”吴宣仪和她对视,看见了那些蓄在瞳孔中的忧伤,以及漆黑眼珠子里倒映出来的自己,这让吴宣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吴永全养着我是为了飞黄腾达,无论如何都不会碰我,就算他真的行了,要找消/遣也多的是地方可以去。” 傅菁没有再问,无法再像吴宣仪那样从容说出“我信你”三个字。 不是中统,那便是共/产党,所以魏重楼真正想要报复的人其实是吴宣仪。 都这样了,怎么还不肯坦诚相告?莫非是要自己主动戳破那层窗户纸? 不行,没有百分百把握肯定吴宣仪不是中统之前什么都不能说,识味书屋的凄惨收场还历历在目…… 思绪百转千折,使得傅菁无力靠在梨花木雕刻的床头上,木头又硬又冷。 吴宣仪帮她把衣服领子上的风纪扣系好,俯身想要亲/吻,却被傅菁扭头避开了。 “菁,你有事瞒着我?”吴宣仪掰过傅菁的脸,迫使她正对自己。 吴宣仪确实有身份,傅菁对共/产党暧昧不明的态度正是她亲自上报的,然而没有上级的许可就绝不能暴露身份。 铁打的纪律在替安全保驾护航,无法逾越。 感情是条奇妙的纽带,把她们紧紧系在了一起,又让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外头传来敲门声,钱万钧来了,那么地不合时宜。 . 被定义为“共/产党”的魏重楼当场死亡。 对于这个结果,钱万钧喜闻乐见。老站长即将退休,他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绝对不允许外人捷足先登,所以之前遇到劫狱时也没出多大力气去阻挠,叛逃足以保证魏重楼的名字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军统花名册上。 如今魏重楼还死了,死得好。 . 录口供枯燥乏味,由始至终钱万钧都在一旁守着,像狡猾的狐狸想要找出破绽,结果还是没有发现。结束后吴宣仪被放回,傅菁则被“请”进了会议室,在那里面还等着有其他人:中统的调查科科长、宪兵队的军情副官、戍卫司令部新上任的稽/查处长,以及军统这边的站长和情报主任。 搞情报的几大山头都在。 要有大动作! 傅菁眼皮跳得厉害,结合之前九龙铺码头的秘密押送,委/员长的暴跳如雷以及随后共/产党联络站的捣毁,她快速推断出一个方向:这是针对共/产党的密谋。 魏重楼事件平息得太快太顺利,绝佳粉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诸位,中/共有人潜伏在我们国府内部,代号四月。委座亲自下令,一定要把这人除掉。”钱万钧开门见山,义正言辞地主持着整个会议:“为避免泄密,站里不得不把诸位全都请过来,也好让大伙一起看看,到底是谁家不干不净地尽捅娄子!”秘密押送的中/共叛徒和破获自识味书屋的情报人员供出过一条地下联络线,这些天已连抓带捕了十多号人,不眠不休连番审讯下来,所有线索都在指向中/共地下党安插在重庆的重要人物:四月。 四月行事谨慎,鲜少露面。 掌握在军统手里的叛变报务员层级不够破译不出机密文件,只能伪装一份假情报向地下工作者发电,谎称明日将有大批特务奇袭重庆救国会,以通日名义大量逮捕地下党/员。假证据和证人都准备好了,凡是来不及撤走的都会被“人赃俱获”。 一旦得逞,国府势必能扳回一些丢失的威望,进而换做共/产党去丢人现眼。 更重要的是,这还只是表面一层意思,暗地里钱万钧还做下了手脚。分派给每个情报山头的动手时间和地点不尽相同,最终哪个据点的中/共撤走得最干净、具体又是在哪个时段撤走的,都将成为最有力的线索,直接指向潜伏暗处的四月。一旦锁定情报经手人,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好一招顺藤摸瓜赶尽杀绝,很毒。 第13章 “长官们既然都听清楚了,就请移步旁边房间,给下属布置任务吧。”钱万钧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警卫过来,将这些平素里高高在上的长官挨个带了出去。 剩下等待的都木讷地保持沉默,没有人胆敢违抗军令。 第一位打完电话回来后,钱万钧装模作样地走到傅菁跟前拱起手:“小傅啊,大哥相信你的清白,不过事态紧急,既然这个节骨眼上把你带过来了就要负责到底,待一晚上吧,等抓住共/党就送你回家。”他其实是故意的,傅菁根本不在名单内,戍卫司令部来一个稽/查处长就足够了。 钱万钧怀疑傅菁,苦于没有证据,所以只能玩阴的,为达目的,他甚至还把傅菁和吴宣仪的行踪泄露给替死鬼魏重楼。如果阴谋得逞,无疑将成为他完美的进身之阶。 傅菁脸上升起寒霜,很快又再强压下去,然后学钱万钧那样说得诚恳:“我知道老兄难做,不怪你。”钱万钧意外于傅菁的爽利,倒也没忽略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这叫他感到阵阵恶寒。不过厚颜无耻还是让他迅速保持镇定,只要登上站长宝座,他坚信,傅菁一定会向利益低头的。当然,前提是和共/产党没关系。 “大哥,你看我这身又是血又是汗的,实在难受,能不能行个方便让宣仪给送套衣服?”这是傅菁第一次这么热情地称呼钱万钧,也是最后一次。 不想撕破脸面的钱万钧欣然同意,他不认为目前这种局势下傅菁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 吴宅电话被接通,钱万钧站在旁边拿着监听器谨慎听着。他不肯让傅菁和吴宣仪直接接触,而是选择派出专车,吴宣仪拿好衣服后立即送到这边由他亲自检查,确认没问题了才转交给傅菁。此外,特务还会尾随送完衣服的吴宣仪回到吴宅,如果这两人真有问题,正好能够一网打尽。 “宣仪,我这出了点事,你帮我去公寓拿两套干净衣服,万钧的人会接你。”傅菁说得平静,语速没有丝毫波动,直呼其名的叫法更是让钱万钧感到窃喜,傅菁很上道。 钱万钧喜欢听话的人。 “他们什么时候来?”吴宣仪在话筒那边问,窗户底下是大片漆黑树林,她笃定里面有军统的特务在走动。 “应该已经到了。”傅菁在话筒这边回答,钱万钧算好了时间才让自己打的电话,不会让吴宣仪有提前准备的机会。 “嗯,他们到了。”吴宣仪听见了门口守卫盘问的动静,卡得很准。 “宣仪,今晚要你这么奔波我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傅菁看着钱万钧笑,嘴角不明显地勾起,有些坏有些痞还有些媚:“风月无边,回头再给你赔罪。” “知道了,少贫嘴。” 通话结束。 傅菁放下话筒,朝钱万钧仰起下巴,笑得风轻云淡:“谢了。” 钱万钧脸色乌青,心情瞬间跌落谷底,傅菁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和吴宣仪打/情骂/俏,简直不要太嚣张! 他没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电话是他自己坚持要听的。 . 宵禁下的北碚一片死寂,汽车碾过石子路的声音被凭空放大好几倍,好奇的居民透过窗帘缝隔着浓雾努力观察驶过来的黑色轿车。车上走下来那位旗袍女子他们见过,经常过来找傅菁的,至于跟后面的黑衣人就不认识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善茬。 国府里当官的果然特别能惹麻烦,三天两头过来打听的多了去了,什么样人都有。 邻居们嘟囔着重新拉上窗帘,轿车停进了巷子里,街道重新变得空洞幽暗,阴森森的不看也罢。 吴宣仪掏/出钥匙拧开房门,嘱咐两个特务:“进屋脱鞋,别踩地毯。” 傅菁爱干净。 特务们用蒙有薄布的手电四下照了照,不大的公寓布置得格外舒适,不奢华,但是很讲究。他们不想得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守在门口,没进去。 除非长出翅膀,里面的人走不了。 吴宣仪把窗帘拉紧,点起火炉后照亮了半个屋子,这点光还穿不透外头的层层雾霾,只比手电强些,引不来空袭。她走到壁橱跟前站定,打开玻璃柜门仔细挑出个扁平铁罐,里面原本装的是月饼,外表印有西湖美景,青山绿水雅亭子,古香古色做得分外别致,点睛之笔为湖心亭石碑上乾隆爷的亲笔题字“虫二”,全图色调偏黄,唯独字色深红,愈发彰显出盎然趣味。 繁体的“風月”去掉边框就是“虫二”两字,寓意风月无边,既富有才情诗意,又显得风/流满溢。 傅菁不擅长讲情/话,加上分开时的气氛过于凝重,所以吴宣仪一听见“风月无边”四个字,立即就知道傅菁说的是这个铁罐。她经常收拾公寓,什么东西放在哪甚至比傅菁还要清楚。 此刻被打开的铁罐里装满了雪茄,也不知道是谁孝敬的,吴宣仪把罐子递到特务跟前,说得熟络:“来来来,当兵的都是弟兄,拿几根抽去。” 美国货,寻常很难弄到。 特务受宠若惊,想拒绝又实在舍不得,半推半就地一人拿起几根塞进口袋藏好,再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事绝不会说出去,几根烟而已,和上面的巨贪没法比。 盒子立即空出许多位置,吴宣仪拨弄着雪茄,露出垫底下的旧书页,那是线装书上剪下来的,古朴文字记载了史思明降而复叛的邺城之战,最终以唐军大败溃逃作为结束,各种演义评书尤其喜欢津津乐道的是唐军被一阵怪风惊散、由此锁定败局的戏剧性描写。无论说书的有多么夸大其词,吴宣仪读完一小段已经了然于胸,就像傅菁熟悉她所偏爱的新月诗一样,她同样熟悉傅菁钟情的旧史文集。 这是在告诉她赶紧撤,让她逃。 叛徒猖獗,硝烟四起,风正狂。 曾经有过的膈应被全都被抛开了,傅菁也不想她出事。 . 吴宣仪把铁罐淡定放回到架子上,然后顺手拿下旁边的,里面放着来自英国的伯爵茶,底下同样垫有旧书页,说的是楚汉相争时坚壁清野的典故——传递了守的意思。 吴宣仪仔细打量那个罐子,上面印有齐白石名画《樱桃》,如果傅菁想要她打开的是这个,自然会采用别的方式来传话。这叫吴宣仪不禁涌起阵阵感慨,目光接连扫过齐整桌椅和桌面上的书籍,扫过代表和平的《百鸽图》,扫过留声机和它旁边堆叠的唱片,再扫过藏有□□的弹簧床以及地板上的山河江川…… 内里可以包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 第14章 一夜无眠。 换上干净衣裳,傅菁站在窗边看着底下蚂蚁一样来回跑不停的车辆和特务,洋烟盒被重复打开和关上,打火机咔擦咔擦地响,没有点燃一根香烟。答应过吴宣仪不再碰的,她不会食言。 和衣服一起送来的还有雪茄,说明吴宣仪顺利打开了铁罐,那些暗示看得懂。如果吴宣仪在替中统办事,那么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新一轮审讯,凭借对文字游戏的稔熟程度,傅菁有把握撇个一干二净。她其实更希望吴宣仪是共/产党,目前种种迹象也表明这个答案更靠谱,然而那1%的不确定怎么都撇不掉。 关心则乱。 傅菁收回目光,安静转向外面的蓝天白云,让表情尽量显得自然。 整个会议室依旧死气沉沉,太阳越升越高,跨过中线以后又再缓慢爬落。 终于,军统站来不及退休的老站长阴沉着脸推开了会议室大门,沧桑老人说得格外沮丧:“诸位还要多留几日,站里已经备好住宿的地方了,请吧。”所有据点全部扑空,共/党分子比海潮退得还要快,连个影都没见着,不但如此,作为左膀右臂的钱万钧还被人抹了脖子,死在距离警卫室不到十米的屋子内,邪门! 剑走偏锋,不成功即成仁。 钱万钧栽了,许多人忍不住幸灾乐祸,有的甚至明目张胆开始笑。傅菁给警卫递上雪茄,跟在他们身后大步下楼,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盘旋:最后获益者是共/产党,吴宣仪是他们的人! 不用再疑神疑鬼了,也不用再猜来猜去了。 . 因涉及面太广,军统局这次排查进行得格外缓慢,傅菁跨出军统大门那天,吴宣仪还陪着昆明回来的吴永全进出于黄山云岫楼,按照党/部传统,把女眷接过来照顾重要官员是颇具人情味并且行之有效的笼络手段之一。 等到告一段落时,年关已近。 江风沿南滨路徐徐吹入大福米行,山茶花朵朵绽放,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尽情点缀着依山傍水的陪都。傅菁身穿大红色毛领外套和粗条纹灯芯绒长裤,扯起斗篷快步穿过马路,辞旧岁迎新春,哪怕装扮再喜庆都不会显得突兀。接头伙计给出新的地址和切口,指引她去和上峰四月相见。 才默念一遍,傅菁就乐得咧开了嘴。 . 黄包车跑得飞快。 山风很冷,傅菁很烫,心中蓄着团火在熊熊燃烧,烧得激/情澎湃。 军事管制下的山城听不见炮竹声,只偶尔传来孩童们的嬉戏欢闹,点缀着生气。黄包车绕开市集钻入弄堂,时不时碰上身背竹篓的农夫,箩筐中的腊梅幽香扑鼻,黄嫩嫩的惹人怜爱,待到离开稍远一些,鼻腔又会被配以花椒大料腌制的腊味浓香迅速占领,忍不住开始口舌生津,就更不用说经过炸起麻花卤着猪尾巴的人家了。接连倒退的,不算厚实的木门上鲜有大红灯笼,红纸剪成的窗花倒贴着不少,每逢岁末,拮据许久的陪都人民总能捯饬出点年味来,好让战火变得再遥远一些。 傅菁异样迷恋,一路看着听着闻着,开心得像个孩子。 黄包车跑到了地方,稳稳停在教堂前面。 天上云团滚起金边,像浮出海面的巨鲸吐着水柱,优哉游哉地笨重挪动,风吹不断,不一会儿巨鲸不见了,被成群的娇憨绵羊取而代之,然后渐走渐散,慢慢露出后面越来越蓝的天空,先是条弯曲短小的湛蓝裂缝,再蛛网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不停铺散,等到裂缝扩成松软棉絮,灰白浓云也被渐渐吞噬了下去。蓝色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终于,几束阳光穿透薄雾接连洒落,照向底下中西合璧的建筑,使得圆形屋顶泛出耀眼的白,挺/翘檐角的琉璃瓦亦随之折射出璀璨的翠与黄,五彩缤纷。 晴天替这儿聚拢了人气,往来穿梭的除了高大洋人还有青春洋溢的学生、以及衣衫争奇斗艳的少妇和他们意气风发的丈夫,这教周围迅速形成一个大杂烩,熙熙攘攘笑闹不停。 傅菁用力吸气,一头扎进人堆当中。 . 踏入肃穆教堂,看着庄严十字架,傅菁觉得自己就像是新娘,终于可以带着欣喜,昂首阔步地登上期盼已久的神圣祭坛。等到走进塔楼,看见一袭大红旗袍、凭栏远眺的吴宣仪时,她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忐忑不安的新郎,殷切期盼着能够获得新娘子的青睐与首肯。 吴宣仪转过身正对这边,新烫的头发卷在圆润耳垂后面,会笑的眼睛酝着深潭,圣洁美好,款款情深。她红红软软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比百灵鸟还要动听:“你来了。” 拨开重重迷雾放下层层顾虑的你,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 “嗯,还带来了你要的书。”傅菁极力克制住汹涌喜悦,继续念出刚学不久的切口:“有好几版,你要哪一版?” “加印有林先生诗集那版。”吴宣仪从楼梯上走下来,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傅菁心坎上,结实响亮得教人心安。 “哪个林先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吴宣仪在一臂之外站定,笑靥如花:“这诗听过吗?” “听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四目相对,宁静安逸。 没有山盟海誓,胜似山盟海誓。 接下来的拥抱理所当然,俩人也抱得比以往还要紧密。 红衣昭彰,赏心悦目。 . 随着天光大亮,游人越来越多,不喜欢凑热闹的情侣携手走到教堂外,心境已逐渐平复。 山茶花浓/艳艳地开,十里飘香。 傅菁折下一枝递给吴宣仪:“我只能留下最简单的信息,你怎么判断该撤哪个点?”想问的真不少。 “别小看我们,我们有许多渠道,汇集不同消息就能找到细节。你的警示很及时,不然不会有那么时间去安排。” “暗刺钱万钧的也是你们,噢,我们的人?” “不是,本来打算安排的,结果被抢了先。”吴宣仪捏住花枝的手晃了晃,点上傅菁肩膀:“你应该去问问杜龙头,或者他在哥老会那些把兄弟才对。” 得罪人多,终究要自食恶果。 吴宣仪看着神色变得越来越局促的傅菁,不等她开口又主动说道:“一开始我并不知情,不知道另外一条线的同志正在策反你,蹇家桥碰见以后才看出些端倪,后来组织给了明确答复我才彻底放的心。”等待的那几天里她同样如坐针毡,不比傅菁轻松多少。 “那……”傅菁挠着脖子:“之前和我在一起,你是真喜欢我呢……还是因为美人计?” 隐隐约约,始终放不下。 “你感觉不到吗?”吴宣仪反问,粉扑扑的脸蛋上挂起少见的顽劣神情。 自然能感觉到,可还是想要一个亲口承认。 带着半讨好式的霸道,傅菁捏住吴宣仪掌心站定,直愣愣看着对方,眼睛亮晶晶的眨也不眨。 吴宣仪勾勾手指头,傅菁乖乖侧起脑袋递上耳朵。 “答案很长,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 林徽因嫁给梁思成时说过的,很是浪漫。 重楼万钧,不及四月春风一点笑。 乱世飘摇,自有山河日月伴长明。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取风声鹤唳本意,大致等同于心里没底容易导致草木皆兵之类。 小傅一直因为拿捏不准宣仪的身份而惴惴不安,信仰又让她必须朝订下的目标前进,所以难免要纠结,万一爱人和自己背道而驰怎么办?这是让她极度不踏实的一个点,除此之外,还有忧国忧民情怀的发散,这也是为什么本文着重描绘了小傅对自己多层身份的剖析和陆续否定的原因所在。 直到疑虑解开,形势彻底明了了,才最终结束疑神疑鬼的状态,而到了这时,就不再是风声鹤唳了,所以文章也跟着收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