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杰】永生之国》作者:且行且歌 文案:“你相信自己的心跳吗?” CP:奇杰 先婚后爱&向哨paro,注意是向导X哨兵。 BGM:キオクノ蜃気楼-Stack 第一章 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小杰从漫长得险些让他闭眼前一度以为会是永恒的昏迷之中醒过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会多出个丈夫。 他坐在病房里的病床上,看着酷拉皮卡向他身旁一个双手插兜的银发青年伸手示意介绍。这个时候他虽然整个人都还懵懵的,但勉强已经做好了把手伸出去、等对方握完了再收回来的准备,但紧接着酷拉皮卡的下一句话就把他砸得头冒金星,喝了一半的水从救命甘霖变成了呛进气管的痛苦之源。他边用力咳嗽,边深刻怀疑自己可能是钻进了另一个荒诞糊涂的梦里。 “认识一下,这是你法律上的丈夫。”酷拉皮卡说。把一个削了皮的完美的苹果放在他手里,枕边的盘子上躺着一长圈连贯无比的薄薄苹果皮,盘成一条红艳的香甜的蛇。 小杰:“……” 长久的沉默让酷拉皮卡不得不叹了口气,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小杰?” 小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先把视线躲闪开,干巴巴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以免和那个他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他丈夫的向导发生一些意外的对视……尽管平心而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刚才惊鸿一瞥瞟到的青年都相当挺秀而俊美,非常养眼。 ……银色的头发耶。 他把一口苹果咽下,却仍旧没尝出来究竟甜不甜。 作为他疑惑焦点的向导一直什么也没说,维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站在床边,似乎对这现状完全不在意。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小杰机械地啃苹果的声音,这仿佛凝固成胶状物填充了整个空间的尴尬让小杰不得不选择快速地三两口把那只苹果啃完。 他下意识想把苹果核丢进垃圾桶里,顺便找点别的话题来缓解一下尴尬,结果动作恰巧牵动扎在手背上的输液针,疼得他嘶地叫了半声。剩下半声被吓回了喉咙里,憋了三秒,才慢吞吞地变成了灰溜溜又小小声的一句“谢谢。” 银发青年若无其事地把那个苹果核反手扔进垃圾篓,另一手把他的手腕放回到床铺,从鼻尖哼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嗯”。 酷拉皮卡大概是终于处理完了手头的事,这才继续道:“你知道,这是为了救你。法律规定就是这样,当时塔里在场的同为S级又没有结合的向导只剩下他,我们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阖上手头的终端,再次拍了拍小杰的肩膀:“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等这罐液输完就可以出院了。” 他看了看伤患和伤患的丈夫,“你们……嗯,聊聊吧。” 酷拉皮卡离开以后,整个房间再次开始若有若无地被凝固成胶状物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填满。 但小杰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被别人救了却连声谢谢都不说的混球。他悄悄吸了口气,勇敢地伸出手,并同时打破了沉默,抬起视线和他的丈夫对视:“谢谢你。你……?” 银发的向导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伸手在他伸出的手上轻轻一拍,指骨修长,温度和声线一样微冷,说不上有多么友善。但正如他的动作所表示出的那样,哨兵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同样并无敌意:“奇犽·揍敌客。” 事实上……我知道。小杰迷迷糊糊地心想。 不过,哇……银色的眼珠。 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前,他看到了一条银色的尾巴,在床脚的一角阳光里敏捷又倨傲地一闪而过。 小杰现在不得不面临另一个窘境。 塔下发的规定:每一对已结合的哨兵和向导为了结合率的稳定都必须居住在一起。 而小杰显然习惯了单身汉的生活。单身汉当然不会对这种不友好的规定留什么心。这导致他在一走出医院台阶、和等在不远处的奇犽发生了视线上的交流的时候,愣了长达十秒的时间,才勉强从记忆的旮旯角里灰头土脸地翻找出了这条被他忽略的规定。 酷拉皮卡在塔中另有事务要处理,临走前嘱托奇犽与小杰自行协商一下同居事宜,因此现在只有奇犽一个人等在医院门口。 虽然是在常理之中,但突然要接受自己“已婚”的人设真是挺难的……小杰控制住自己不要继续胡思乱想,再把视线从他丈夫那双被黑色长裤包裹得笔直挺拔的长腿上移开。 奇犽走上来,彬彬有礼地要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手柄。小杰下意识地让了一下:“呃……不用了,我自己来。”两秒后,他追了一句“谢谢”。 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每个哨兵都或多或少地被教育过“要尊重和爱护每一个向导”。毕竟相对战斗力强大、五感极度敏锐的哨兵而言,运用精神力对战况进行辅助的向导总是会被放在被保护的角色定位上。小杰并没有任何来自旧时代的偏见,也不像某些哨兵,对向导有过强的保护欲的同时把他们看作附属品。不过在这样的教育熏陶下,他还是多少养成了一点小小的对自己的要求。比如说能自己做的琐事儿就不麻烦自己的向导之类的。 虽然这在大概……十五六天前,他从没想过这点儿自我要求能真的派上用场。 奇犽没有强求要去接那只行李箱,转而将手插入了裤袋。他生得俊美,身形颀长又利落,虽然穿得休闲,看似漫不经心,却整个人都裹在一股不可小觑的凛冽气势中。小杰这才发现他比自己还要高一点儿。 这个发现让他有一点小小……小小小小的不平衡和不甘心,以至于他差点儿漏听了奇犽的话。好在他凭借卓越出色的听力勉强捕捉到了一点话音的尾巴,并迅速扩展延伸得出了整句话的意思。 小杰眨了下眼:“呃……你家很大吗?” 十秒前邀请他共住的向导懒散地耸了下肩,姑且算是对哨兵疑问的解答,然后伸出手招了一下:“TAXI。” 小杰确认自己小看了塔对于向导的优惠政策。 基于他很长时间以来(并在潜意识中认定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个单身的哨兵,他的屋子就是那种大众认知范围内的单身汉的屋子,床、桌子、不算大的厨房,虽然并不会出现邋遢的袜子堆或者外卖盒,但也不像奇犽的房子似的干净整洁到好像随时能照出指纹,更别提这上下两层的复式公寓比他的小狗窝要大上整整三倍了。 物以稀为贵,向导真是好啊……小杰头一回发自内心希望自己是个向导,并默默把酝酿了一路的“要不还是去我家吧”的话咽回了肚子。 他的丈夫给他找出一双新拖鞋,在他上下打量的时候自顾自拎起那只小行李箱,走过铺满几何形状地毯的大得不可思议的客厅,穿过木质楼梯将它放到了二楼的客房,声音遥远地传过来:“茶还是咖啡?红酒也有。” 他好像和在医院里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像是卸掉了一点什么东西。虽然在医院里也不见得有多么温和谦让,可这会儿他显得要更懒散、也更冷淡,仿佛一只猛兽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无所谓地半阖起眼皮。 小杰没有足够敏感的神经来感受这点微妙的变化,他正一边穿上那双毛绒拖鞋,一边惊奇地看那个镶入墙壁中的环形矩状鱼缸,巨大的落地窗让阳光毫无阻碍地落入深懒的水底世界,斑斓又灵活的生命在其中成群结队无忧无虑地甩着尾巴。独脚壁灯像沉默地护卫这座领域的几个守门人,严丝合缝垒在书架里的书是一堵无言的高墙。这一切综合起来,让他实在没能腾出来多余的脑细胞,想也没想就按着自己的习惯回道:“牛奶有吗?” 他得到了一段不算太长的沉默。隔了好几秒以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的小杰难得尴尬得有点想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就在他盯着光洁得能倒映出人影儿的大理石地板认真沉思自己能用多快的速度刨出一个足够把自己给埋进去包好的坑的时候,房子的主人终于从客房里钻了出来,手臂搭在栏杆上越过楼梯凝视他,懒散的声音里混了一点酒一样让人微醺的笑意,小杰的动态视力能让他清晰地看见奇犽银色的眼睫轻轻弯了起来,那一点被礼貌包裹得很好的冷淡都被小杰这一句话给击散了,像一块落进了蜂蜜里的渐融了的冰块。 他的视线从把狗狗耳朵耷拉在小杰脚背上的那双毛绒拖鞋一路上移,最终定格在小杰脸上。他微微地带着笑说:“有。” 被美色一炮击中有些晕头转向的小杰晕头转向地接道:“呃……那糖呢?” 小杰顺利地得到了他的甜牛奶。 加热过的。牛奶里加的也不是单纯的蔗糖,而是高纯度的紫丁花蜜。 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喝他的甜牛奶,介于这东西让他在与自己法律上的丈夫认识四个小时以内就原形毕露,他头一回觉得这玩意不那么让他无法自拔了。 但他姑且还是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地喝着那些雪白的液体。奇犽坐在他的对面,懒散地吃着一盘巧克力点心。阳光从他身后蔓延,像披上了一张披风似的耷拉在他肩膀上,在线条明晰的锁骨上蜿蜒出细小的光的溪流。直到那盘巧克力点心终于被吃得差不多以后(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奇犽舔了舔嘴角,把盘子一推,随手从旁边扯来了一张纸。 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两圈,他抬睫问道:“你知道塔出台的有关结合的法律文案吧?” 小杰飞快地回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现在新结合的哨兵与向导在一年内不允许解除结合链接。”奇犽说,“考虑到我们的情况,一年后肯定会各奔东西。但现在又必须要住在一起,所以我觉得还是一起写个双方协约来得比较方便。你觉得呢?” 小杰继续点头,舔了舔嘴边的奶沫。 奇犽转笔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然后顺利地落上了纸面:“介于我们的级别,上面的意思是要我们尽力培养下感情,顺水推舟,完成完全结合。”他轻轻嗤笑了一声,“但我猜想你对此没有兴趣?” 小杰“呃”了一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现在认识才四个小时呢。他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 奇犽直截了当道:“我的意思:一年期间双方维持结合表象,必要时候逢场作戏,装一装正在努力‘培养感情’的新婚伴侣。平时嘛,就做朋友挺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小杰道:“好啊。”交个新朋友,免掉来自塔的唠叨的同时还顺便能逃一下未结合税挺好的。一石三鸟啊。 “你的房间在二楼,生活方面我能提供一切便利。”奇犽继续写。“收你一点房租不过分吧。” “收多少?”小杰问,心里飞快盘算自己的小金库里还剩多少余额。 奇犽沉思了两三秒,说了一个数字。隔了三秒没能得到回应,向导奇怪地抬头看了看哨兵的表情,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即使是S级哨兵也没能在经济上得到多少福利政策的这一事实,奇犽大发慈悲道:“或者你做饭还有家务。” “成交!”小杰没有半点犹豫。 “我不吃芹菜和胡萝卜。”奇犽说。 “作为交换,以后我可以一直为你做精神梳理……你不介意吧?”唰唰唰利落的笔迹稍微停顿了一下。 周期性的定期精神梳理一般是处于恋爱或者固定结合关系的哨兵向导才会进行的事项。 但小杰赶紧摇了下头:“不介意。” 多赚啊!要知道塔里申请医疗性精神梳理可贵了! 奇犽若有若无地笑了下:“这个承诺一直有效,直到你找到你的绑定向导为止。免费的。” “你还有什么问题或者要求?” 小杰犹豫了一下,他再次舔了舔嘴角边的奶沫。 “呃……我试着寻求塔的帮助,但失败了。他们说先让我……的向导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牛奶全部喝完,他小心地放下杯子,挠了挠头,低头看着泛白的奶沫在杯壁上缓慢流出一道一道的斑驳痕迹。奇犽观察到他似乎是想要把双手交握,但可能又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过示弱,稍稍犹豫了下,最终放在了双膝上。 这位年轻的哨兵终于露出了一点自醒来后就被藏得很好的不安。但奇犽意识到,即使如此,他显然也仍然选择了对他,对他这个刚见面一天不到的陌生人: 他的……向导—— 坦诚相见。 奇犽心里稍稍动了一下。 而在他走神的这一秒以内,他听见小杰短促却又清晰地说:“我好像看不到精神向导了。” 几秒短暂的沉默后小杰呃了一声:“你不惊讶吗?” “稍微猜到了一点。”奇犽的目光在他小腿边一滑而过,很快又低下去,他拿出了一张新的白纸在上面写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醒来就这样了。”小杰说。 “所有的精神向导都看不到?” “嗯……也不是。”小杰想起了刚醒来的时候床脚那条银色的尾巴,“曾经看到过你的。” 奇犽扬眉:“是吗?”他的目光再次隐晦地向他的小腿扫了一眼。 小杰没察觉他的小动作,皱着眉专心回忆:“也不能说完全看到……我就看到它的一条尾巴。”他诚实地道,“银色的,有斑纹……是什么动物?” “雪豹。”奇犽说。 在他的视角里,那头身型矫健凌厉的猫科猛兽懒洋洋地伏在一无所觉的哨兵小腿边,头枕在前爪,刚打完一个呵欠,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缠一下小杰的小腿,又松开来。奇犽漠无表情地盯着它,雪豹睁着透明的眼睛与主人对视了一会儿,大概是终于接收到了其中暗含的威胁之意,这才兴致缺缺地站了起来,朝奇犽踏了几步,消失入他的精神屏障当中。 小杰对此一无所知:“怎么了?”他疑惑地望了过来,一直盯着桌角的向导掀了下眼皮看了一眼哨兵,又偏开目光半咳了一声。“没什么,只是确认一点事情而已。” 他站了起来:“过来,我帮你做个梳理,稍微研究下你的图景情况。” 第二章 奇犽并非没有听说过杰·富力士的盛名。 猎人塔有史以来最年轻的S级哨兵(虽然这一点他也不遑多让),单兵作战能力强到爆表,结合他的年龄和爆发力潜在增长力来看,甚至还有继续往上暴涨的可能。塔宝贝他宝贝得像个小金人,从头到脚配给了一切在战场上和后勤方面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包括最优秀的武装和最好的白噪音室(至于他本人的福利政策暂且有待不提)。 早在这事发生以前,猎人塔就暗戳戳地想过要把它最有潜力的哨兵和最有潜力的向导凑作堆,明里暗里地试探过奇犽的意思。只是因为种种客观原因,这份试探也就只终止在“试探”里了,现在会有这样的发展,谁也没预料到。 可惜“听说过”往往不代表事情的全貌,人类显然不是寥寥几个单词就可尽述的简单生物。至少奇犽确定自己所听闻过的关于小杰的新闻里,并没有类似“最有望成为首席的S级哨兵像小孩儿一样爱喝甜牛奶”这种信息。好吧,即使有,恐怕也会被人当成是段子来听。 五岁,不能更多了。奇犽想。 这祖宗不仅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无敌爱吃巧克力糖球的他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唇角微微弯起了一点愉悦的弧度。他轻咳了一声,单手捧住哨兵轮廓分明的侧脸颔骨,微微闭眼,前倾贴住了他的额头。 从理论上,贴住额头也并不是精神梳理必须的手段——毕竟相对于两个陌生人来说,这样的行为有些过于亲密了。塔里大多数未结合的哨兵都是在白噪音的辅助下、在医疗部固定的时间里接受向导医师的梳理的,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捧住额头。但现在的情况稍微有些复杂,奇犽不仅想给小杰做个简单的梳理,还想进到他的精神图景里去看一看。 后面这个行为私密性过强。精神图景,是哨兵和向导最重要的精神领域,是他们具象化的精神世界,其中的景象与一切的变化都反映了哨兵或向导的客观感知与心灵轨迹,也是他们精神状态的最好反射。换在别的场合,“我能去你的精神图景里看看吗”这句话能被当成是求婚。但现在情况复杂,奇犽不敢小觑一个S级哨兵在重伤后的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变化,不得不谨慎以待,选择更稳妥、更全面的方式。 虽然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是合法伴侣了。但介于他们之间的结合率其实并不算特别高,拉近距离是更保险的做法。 小杰的精神屏障不算太弱,至少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作用,对于不擅长精神攻击和精神防御的哨兵来说,已经算是过得去的水准。如果是一般的哨兵,能制作出这样的精神屏障已经完全足够在日常生活中甚至任务中战场上活动。但是—— 杰·富力士是S级哨兵。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秘密。 作为拥有几乎是最精密的五感感官、又往往被授予最高级别的任务中最难的部分、在战场上永远像无坚不摧的坦克的同时又必须像面永不能倒下的旗帜的S级哨兵,如果仅仅用这种程度的精神屏障作为精神图景的防护,就简直能说像纸一样脆弱了。 前任首席就是这么死的。 结合小杰重伤初愈、刚刚才醒来的情况,奇犽姑且猜测它平时并不是一个这么漏洞百出的状态。他倒不忙着现在加固,缓慢梳理着那些像头发丝一样脆弱又绞在一块的精神脉络。 这个过程没有耗费他太多的精力,那些缠搅在一块的精神云大部分被奇犽一碰就乖巧地疏散开了,他感觉到哨兵身周拂动的气息在逐渐变得和缓,像是平稳下来的水面。待基本疏通得差不多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进去了。” 两个人都陷在柔软的沙发上,用最舒适的姿势完成精神相接。他感觉到与他额头相贴的哨兵轻轻点了下头,因为弧度力度都太小,感觉起来有些像贴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一下。 奇犽闭上眼睛,精神力顺利地沿着之前建立好的精神链接潜了进去。 他的意识顺利地坠入了哨兵的精神路径当中,向前游去。 看不到精神向导这件事可大可小。有的哨兵向导天生就看不见自己的精神体;但原本看得见,却突然又看不见了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了。 特别是当这件事的前因很有可能是小杰的伤势的时候。 他在思量他所掌握的目前有关这件事的所有线索的时候,落在了一大片海水之上。 精神图景不能用常理来衡量,所有的一切都基于主人的意志诞生、衍变、创化,相比于现实来说更像一个清醒而完美的梦境。因此,奇犽现在行走在海面之上这件事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要是他想他还能在他自己的领域里随心所欲地飞来飞去呢。 他漫不经心地往前跨了两步,鞋尖踏在碧蓝的海面上点出几圈气泡般的涟漪。这里的天蓝极了,仿佛融化的大片大片的水彩,被一鼓作气地泼在了天幕之上,仿佛白鲸在天空之中翱游,云雾便是它们喷涂而出的水汽。这片海实在过于辽阔了,无论奇犽往哪个方向极目远眺都无法寻到任何一点海岸线的踪迹。 虽然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本身,但这个时候,奇犽忽然又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确实是靠精神链接相连在一起的两个个体,而小杰确实是他的哨兵了。只有结合了的向导才会被如此宽容而毫无保留地接纳进哨兵的精神领域里,这片图景静谧、辽阔,相对于它刚刚大病初愈的现状,它毫无被外人侵入的慌张或者警惕,简直让奇犽感觉温顺得有些过于迟钝了。 他跺了跺脚,两圈涟漪应声而落。向导侧身扫视,极力远眺,视线从海的极东逡巡至天穹的极西,忽然看见远处有一点黑色的点。 他眯了眯眼,向那个点走去。 万幸精神图景没有要难为他的意思,他跨了几步就顺利地跨越了看似长得远无尽头的海面距离,站在了那座小岛面前。 这岛的形状有些特殊。 绿意覆盖着它,看起来像是草原的女神在海洋上慵懒地叹出了几声墨绿色的叹息,将这座毓秀的岛屿从头包裹到脚。仿佛白鲸从天空坠落,一头栽入草原,打了好几个绿色的、沾着草屑的喷嚏以后,最终将一尾绿意沉沉地拖入洋流低谷。 奇犽踏上了洁净无瑕的白沙,他绕着那些沙子踩了几个脚印,进了岛上的森林,粗粗找了一遍,并没有在任何可能藏有动物的树洞之内发现任何精神体的痕迹。 他隔着树影,深深浅浅的蓝色在那间隔相望的绿之间浮动,像是一首被精准跨段的调子平和的歌谣,音符、休止、音符、休止,卷在一块,便揉作了一团潮声。 事实上,很少有哨兵的精神领域会是纯粹的海洋或者森林。 精神图景的形成并不由哨兵向导的主观意志为前提。它们建立在他们潜意识的最深处,倒影出他们人格最鲜明的部分,和记忆里影响他们最深的环境。但即使如此,像小杰这样的,整个精神图景之中只有风景,没有人可居住之地的情况,是相当、相当少见的。 海洋是最冷、也最纯净的色彩。它远比天空要安静,远离所有喧嚣,沉默、沉默地往行星的心脏最深之处孤独坠落。海洋是覆盖这颗星球的颜色,是横亘其上最不动声色又深刻入骨的伤痕。可那些永恒的蓝色以永恒的温柔包容那些峡谷、海沟与死亡的火山,让它们安息在静止的水面之下。 但这个精神图景之中并不是完全纯粹的、单一的海洋,它的中心有一座岛,岛上有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森林是最富含生命力的代名词,是阳光的宠儿。那些绿与海洋的蓝色不同,充满跃动,它包容而善良地吞入色谱上广袤而浩渺的所有绿色,映入眼帘几乎能有风吹过时爽脆的飒飒声与鸟啼声灌入耳道。 可只是几乎。 这里,完全、完全没有活物的声音。 风声、潮声、海浪揉卷,平面而单薄。这里,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的气息。 奇犽踩着岛周围柔软的白沙,在那上面走出了几列脚印,然后一个念头浮上来。 他吸了口气,转过身,把手拢到唇边,喊了一声哨兵告诉他的那个名字。 第三章 砰。 小杰卧地一个利落的侧滚,闪避开从前方三条轨道射来的子弹。他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跳起、调整姿势,右脚蹬地冲出去,左脚脚尖勾过空气中一串风沙。他听到橡胶子弹噗、噗几声,接二连三地弹在身后三米厚防弹玻璃上、又跌落在沙地上,发出几声闷响。 而在这彼此间隔不到十毫秒的落地声缝隙里,哨兵穿梭过重重的弥漫风沙,势如破竹、深入腹地,仿佛一柄锋利的捅入敌方心脏的长矛。三层楼高的巨型装甲机械挥舞着钢铁之拳向他砸来。小杰后跳,避过那比他整个人还要大的拳头,后者砸落在沙地上时溅卷而起小型的沙尘暴,小杰一偏头,大瓢的沙子擦着他的耳朵泼了过去。 稳住身体并没有花费他太大的精力,他像一只准备进攻的猎豹一般匍低身体,躲闪着接踵而来的拳风。在那粗壮的钢铁手指之间他像一只轻而易举便要被碾碎的蚂蚁。这只顽强的蚂蚁在装甲的攻击之下闪躲,下腰以不可思议的柔韧性避开激光扫射。然后在某个侧腰的瞬间,他伸手抓住了某一根机械手指。 他手掌上戴着的皮革手套因为主人的用力抓握而绷出凶狠的褶皱,发出细小的吱呀声。这微末的声音完全被更加激烈起来的子弹出膛声掩盖,卷入铺天盖地的黄沙之中被撕成碎片。而原本应当也被一同撕成碎片的小杰却牢牢抓着那只手指,悬空的腰肢用力一旋,军靴猛地踏上装甲手掌侧,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腰腿膝盖一并用力,翻身上了装甲的手掌,迈开大步,在装甲想将他甩下去或者像拍蚊子那样拍死他之前,他灵活飞快地沿着掌根一路跑上了胳膊,跃上肩胛,侧身翻过装甲的手指,一拳击在钢铁之躯的咽喉。 被砸到了停止键,装甲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机器保持着想要伸手来抓住人类的动作一动不动,看起来有点滑稽。 这一连串举动在如此剧烈的摇晃中确实像个不可思议的魔术,小杰在钢铁巨人的肩膀上坐下来,用力喘气着握了握自己的手掌。肆虐的风沙静止下来,在地面上堆出一垛又一垛细小柔软的沙堆。 “复健测试完成,测试结果:合格;速度:S。力量:S。爆发力:SS。直觉:SS。五感:SS。头脑:A。综合评价测试:SS。哨兵评价等级:S级哨兵。” 等毫无波澜的女声宣读完了测试的结果,雷欧力的声音才通过房间里的扬声器传出来:“行了,小杰,出来吧!” 小杰跳下巨人的肩骨,走出模拟对战间,拍了拍身上的砂砾。雷欧力正忙着在一堆飞快闪逝着字符的屏幕面前敲敲打打:“过来过来。”他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我看了看材料,你的恢复情况还是很好的,不错不错,人家要养三个月的伤你一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 小杰褪了一手的半指皮革手套丢在桌上,问:“那我可以出任务了?” 原本还和颜悦色的医生顿时变脸,打了他的头一下:“说什么胡话,你能看到她了吗?”他的手指着脚边地面上虚空的一点。 小杰无奈地道:“……看不到。” “看不到克丽丝汀,就说明你的精神领域没好呢。”雷欧力说得斩钉截铁。小杰小声地道:“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把克丽丝汀放出来……” 雷欧力瞪了他一眼:“这么大只的阿拉斯加坐在这儿。”他右手边写诊断证明左手边赶苍蝇似的随便挥了两挥,“喏,精神领域我这边暂时测不出来,你现在能不能出任务我说了不算,待会儿你自己去找任务处。把衣服脱了,我们还有十五个项目的测试没做呢。” “那个。”小杰说,“哦……”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雷欧力啪地把钢笔帽扣紧,丢到一边,“吞吞吐吐可不像你。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敲了一下,带了点歉意地道:“新婚快乐,最近太忙了,忘了祝福。” “……”小杰慢吞吞地把衣服脱了,露出赤裸的上身,“其实就是关于这件事。” “嗯?”雷欧力诧异地看了看他,“你的向导不是塔里有名的那个么?怎么,相处不好?”他自顾自地道,“唉,那倒也是,毕竟看起来就不好接触——” “这倒没有。”小杰诚实地说,“奇犽人很好。” “哦。”雷欧力挠了挠脖子,“那你?” “我就是没想明白,”小杰看上去正在考虑措辞,“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救他? 为什么一定要在他昏迷的境况下建立精神结合? 为什么塔就在他们俩建立了精神结合以后紧锣密鼓地颁布什么新规定,说是新结合的哨兵向导一定要住在一块? 小杰其实并不是凡事都会追根究底,更不是多疑多心的性格。他不讨厌塔。这里有很多他的朋友,大家都对他很好;这里比起工作环境,更像一个家。 但这次的事情太巧了。 他低下头,慢吞吞地拍了拍腿上残存的砂砾。沙子淅淅沥沥洒了一地,像是剪碎的珍珠崩落。他抬起眼看着雷欧力,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医生身后的摄像头,蜜糖色的眼珠里隐隐藏着一线刀锋似的光芒。 为什么一定要是奇犽·揍敌客? 第四章 酷拉皮卡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忙碌地敲打着,忽而抬起眼在反光的屏幕上扫了一眼:“进来吧。” 双手插兜的银发青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长眉微耷,神色冷淡,看起来十足漫不经心又生人免近。但酷拉皮卡还是停下正在整理的工作,强打起精神,问道:“怎么了吗?” “交任务。”奇犽随手把文件袋丢在他面前。酷拉皮卡拿起来翻看了一下,就准备归档:“没什么差错吧?” “无聊。”奇犽说。疾风跟在他脚边,顺着他的话音趴了下来,银色斑纹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一会儿搭在左边,一会儿又搭在右边,大抵是对主人的话的一种无声附和:它看起来确实无聊得只能玩一玩自己的尾巴聊表慰藉了。 这种程度的任务对他来说确实屈才,酷拉皮卡笑了笑:“找我还有什么事?”他道,“是和小杰相处不顺吗?我听雷欧力说他最近恢复还不错。” 奇犽的视线落在这个中介人身上,那目光不重,也没有杀意,但莫名透着一点审视。如果是换了别人,浸没在这样的目光中,不说如坐针毡起码也得有些坐立不安了。酷拉皮卡虽然不至于,但在这审视持续了一会儿以后还是有些困惑。他低头看了眼奇犽的雪豹,雪豹掀起眼皮,琉璃色的透明眼睛扫了他一眼,又百无聊赖地低下眼去了。 奇犽道:“为什么是我?” 第五章 雷欧力直起腰,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了小杰一会儿。 “你是不是笨。”他莫名其妙地道。 “当然是因为你们俩都是S级啊?” 小杰:“……” 小杰:“不对吧!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这个答案啊!” 雷欧力更加莫名其妙了:“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你不知道上头觊觎把你们拉一块儿已经觊觎很久了吗?这一次就是个借口,谁不知道这就是把你们绑一块儿让你们培养感情的由头?” 小杰:“……” 等等你说上头的坏话先把摄像头关掉啊! 雷欧力满不在意地大手一挥:“才没人管我这小破地方。说正事,你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上头人明里暗里拉拢你俩了?怕是一只手数不完。”他低头算了几个数,抬头看看小杰的表情,若有所悟道:“哦,你还真不知道。” 小杰感觉自己做的心理准备像沙堡一样被海水冲了个粉碎,他中气不足地嚷道:“为什么要把我们凑作对?我和奇犽根本不认……根本不熟啊!” 见过一次面,就礼貌性地打过招呼。说是点头之交都勉强。 雷欧力恨铁不成钢道:“你个棒槌!我们塔算来算去也就你们两个S级还没结合绑定,前任首席又去世了,塔里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按规定,S级哨兵只要有了向导,那就基本默认自动升任首席。喏,我估摸着上面正盯着你俩呢,一等结合彻底完成就安排你升任首席的程序。” 小杰:“很早我就说过了,我对这个不感兴趣。首席的话,别人来做也可以啊。塔里现在也有很多人比我强。” “唉,这又不是你说了算的,首席又不是只管一年两年,其实还是看潜力。其实首席也挺好的,又不用你搞政治,你只要会打架就行了。”雷欧力摆了摆手,弯腰凑近他道:“特别奇犽本来就又是外来的,平时又那么不好接触,不赶紧绑定了,你说上面人睡得着觉?……一个向导一个哨兵,凑作对不是正好。就这还要想来想去问为什么?可不就是因为你们不怎么认识,才想方设法让你们认识?相亲婚姻嘛,介绍一下处着处着就日子不也就这么过。”他压低了声音:“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实在处不来,一年后分了也就是了啊。站进那里头去。” 小杰颤巍巍地按着他指挥的方向站进了白色的蛋型仪器里,声音远远地从蛋里分崩离析地产出来,听着跟快孵化了似的:“可是……” “什么可是?”雷欧力噼里啪啦地戳着键盘,“你心里也别有疙瘩,这也就是顺带的,毕竟当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救你,从理论上来说也确实没别的选择了。你伤成那样,眼看着下一秒就要神游了,要不是及时让奇犽建立了精神结合让他把你拽回来,你能站在这儿?”他生气地道:“那么重的伤……你说说你——” 小杰察觉到话题有不对的发展苗头,连忙把医生的怒火努力掐灭在襁褓里:“我错了、我错了,雷欧力。” 医生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小杰知道他历来对自己的做法有微词,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年纪轻轻的偏偏要上赶着去送死,不仅如此,还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彻底”。 可偏偏就像他刚才分析利弊的时候说的那样,小杰作为一塔仅有的一个S级哨兵,根本不可能有更和平、更安全的生活方式。 雷欧力什么道理都懂,可就是气不过,每次瞅着小杰一身伤回来,匆匆处理完还要紧接着赶下一趟任务,他就捏着纱布碘酒气到升天,气到变形,气到明里暗里对着摄像头冷嘲热讽:让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孩上蹿下跳地跑鬼门关,贵塔可真是人道主义。 他性子直,对这种事又懒得盘算些弯弯绕绕的,连个好听点的说辞都懒得想,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以前甚至还揍过小杰那混账爹一拳。好在他是塔里仰仗的最优秀的医师,所以即使偶尔出言不逊,也不会有人拿他怎样。 饶是如此,雷欧力对小杰本人的战斗方式也意见很大。小杰不止一次被他用蘸着碘酒的棉棒恶狠狠地戳过伤口:往后面站点儿能死?还有别人也跟着去,让别人多帮帮忙不行? 小杰对着这个为自己担心、现在眼底下还有青黑色的朋友,也不好说他不仅没悔改,而且还时刻准备着下次继续。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嘿嘿地笑了一声。 雷欧力像提溜一只小狗似的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塞到另一个仪器里去,一米八的哨兵虽说不矮,却还是赖不过足足有一米九几的医生,又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任他摆布了。雷欧力边调适仪器边道:“老实说,要不是你们结合率太低,上头绝对一早就强行把你们凑作对了,哪像现在这样还揽块遮羞布的。” 他最后操作了几下,仪器里吐出了一阵白烟。 他说的没错。通常来说,80%以上的结合率算高,而60%以下的结合基本就是浪费了。每个哨兵和向导都会提交自己的所有身体素质数据和精神数据,让塔用于计算结合率方便拉郎。所以小杰倒是很早就知道他和奇犽的结合率,确实很低。62%。应该说,就这个结合率,能精神结合成功那都是烧高香了,所以虽然精神结合了,却没出现结合热,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你毕竟特殊,谁敢让A级向导上去救啊,不小心把你整没了那可没地哭去。行了把衣服穿上吧。”雷欧力边摆手让他出来,边忙忙碌碌地指挥着克丽丝汀去给他拿资料。小杰看不到他的精神向导,只好有些惆怅地看着他和空气大狗一块儿玩,有点儿不服气伸脚踢了踢桌子:以前克丽丝汀可是很爱和他一起玩的。 雷欧力忙完了,擦一把汗,摸摸下巴:“其实刚开始我们都还以为奇犽不会答应呢,都做好要努力说服他的准备了。”他把打印出来的资料递给小杰,“没想到他答应得还算爽快。” 小杰愣了一愣,才把资料接了过来。 “能真救回来也多少是个奇迹了。”雷欧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笑容来。医生生得高大,戴一副小圆黑眼镜,乍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混黑社会的不怎么像好人的刺儿头。可他此刻笑着,轻轻拍小杰的肩膀,小黑眼镜下露出疲惫的青黑色,手掌宽大,指尖掌心生着厚厚的茧。这双手曾经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个日夜,镇定自若、稳如泰山,用几支纤细银亮的手术刀,硬生生把小杰从死神的袍子角里抢了回来。 他带了几分唏嘘意味地、真心实意地笑着,墨镜下的眼珠透亮真诚,里面盛着远比祝福更温重的庆幸,像是一盏温烫的清酒。 “不管怎么说……小杰,回来就好啊。” 第六章 “为什么是我?” 奇犽冷静地迎着酷拉皮卡的目光,银色眼珠像是烧得透彻的琉璃,他鼻梁深挺,唇角没有笑意,微微抿直了唇线,锋利又冷淡。他脚边的雪豹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尾巴垂立,与主人如出一辙的银色眼珠里森然冷漠,仿佛两把砥砺雪亮的割开风流的刀刃。 “别用什么同为S级这种借口来搪塞我,塔里不同等级的哨兵向导结合的例子数都数不过来,同级结合那是多古早的旧观念了。”奇犽双手插兜,“我不好糊弄。62%的结合率,精神结合以后甚至没有结合热出现。差点神游而已,又不是已经神游拽不回来了,换任何一个A级向导来都能做得不错。” 那家伙……大概也就不至于出现什么看不见精神向导的后遗症了。 他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大抵是一条信息进来了。奇犽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这个时间,小杰大概已经在军医那儿做完了检查,也许是在问他在哪里。也可能是等得久了,终于忍不住问他还有多久。 介于小杰还在带薪休养的假期期间,这段时间大多数时候是奇犽独自来交接任务的。但他们毕竟是“新婚燕尔”,为了让塔的高层少唠叨一点儿、也为了让他们自己少惹一点麻烦,小杰要来复健检查的日子,他们都是一块儿进出塔的。 疾风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焦躁,银白色毛茸茸的长尾焦虑地摔打着地面。而酷拉皮卡沉默了一会儿,站起了身,慎重地与高挑的银发青年对视。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奇犽……” 他道:“你听过自己的心跳吗?” 奇犽走到走廊尽头,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是小杰给他发的短讯。 小杰:我结束啦,奇犽你交好任务了吗?待会儿去买菜吧?晚上想吃什么? 奇犽手指动了动,回了过去: 奇犽:咖喱。 短信的接收提示音清脆,与一声“奇犽!”同时在身后响起。奇犽侧过脸,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小杰肩膀上搭着外套,踩着军靴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他背后是一扇打开的窗,窗棂边儿勉为其难地覆了一层瓜子皮似的雪,窗外雪光殷殷,被风割得支离破碎的,身若浮萍似的飘进来,把青年披上一层雪光,落在他肩上,错过他小腿,把解开的领口里露出的一段脖颈和更下的凌厉线条,都柔作了细雪里一朵毛茸茸的纷飞蒲公英。 那一瞬间,奇犽以为自己的呼吸稍微停顿了一下。 这愣神很短,哨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走吧,我们去买菜?” 奇犽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点头:“嗯,还有巧克力和牛奶。” 小杰挠了挠头:“那干脆采购一下吧……我看沐浴露什么的好像也快没了。” 奇犽简单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就没再言语了。 塔很高。电梯人满为患了,他们便沿着楼梯往下步行。一扇又一扇的窗在每层楼梯的尽头安然等待,覆了一层稀稀碌碌的雪。小杰走在外围,那雪光便随着他的步伐,温吞地吻过他的半边肩膀,追在他脚踵后,实在追不上了,才又恋恋不舍地目送他远去。 这样的沉默的一段路,大概是很尴尬的。可他们却不会。可能是这间断的、每层楼都安安静静等在那里的雪光足够好看。以及在雪光里一无所知趟过去的青年,他沉默的、却很漂亮的喉结与脖颈的线条,肩膀不厚,也不单薄。 奇犽隐蔽地偏过眼睛,阻断了自己继续观察这个年轻人的视线。 疾风倒是没那么多忌讳,仗着自己现在是头隐身的雪豹,除了主人没人能看见自己撒野,明目张胆地贴着哨兵的小腿一路走,走了一段,还懒洋洋地用尾巴去勾哨兵的膝盖。亲近之意一览无余。 奇犽心里啧了一声。 他现在倒是有点庆幸小杰的精神领域出了问题、暂时看不见精神向导了。就这丢人的货,要是被看见了,早八百年就要出问题。精神向导的行为有一部分是对主人内心的反射,如果精神向导表现出了对一个人的亲近和友好,多半是因为它的主人在潜意识地很喜欢这个人。 但奇犽倒不觉得是他很喜欢小杰,疾风才会这么没逼数。他不讨厌小杰,也确实对这个声名在外的S级哨兵挺感兴趣。一个月的时间相处下来,发现剥去S级哨兵的虚名,对方其实就是个淳朴善良、热情真诚、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没完全长大的大男孩,而且做饭还意外地很好吃,确实很难让人讨厌。哪怕是奇犽这种生性懒散冷淡的惰于社交的人,也觉得多出这么个朋友很舒适。 但奇犽不觉得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就足以让他在结合意义上地“喜欢”上这个向导。疾风会表现得这么黏小杰,多半是因为他心里有点儿愧疚。 让小杰住进家里来,其实不是他的本意。 塔的规定确实烦人,但也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只是奇犽身份比较特殊,又一直游离在外,多少容易让人不安。当一个人强大、却又不完全可控、甚至捉摸不透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时候,处于高层的家伙们往往会开始焦虑,甚至猜忌。 奇犽不是畏惧猜疑。他能力卓绝,又不同于一般的向导,他的强大本就足够让他无所谓任何非难。但不畏惧不等于不介意,奇犽不太愿意整天生活在忌讳当中,也不太愿意就这么被箍牢。他是为了自由才脱离家里的,当然不肯再进入另一层意义的桎梏当中。现在若即若离的生活方式很不错,他暂时没有要更改的打算,没事和上司作对干嘛,他又不是吃饱了撑。 塔是盘旋在一方地区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作为特殊人群又已经在塔登记的哨兵或者向导,一旦脱离塔,也会引来不那么好处理的麻烦。 救小杰倒不是因为有目的才去救的,只是他在准备救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与小杰这个一塔最有潜力的S级哨兵建立精神链接,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地相处上一段时间,似乎就可以顺带很好地解决这种若有若无的麻烦了。 所以他顺水推舟地让对方住了进来。 不过哪怕是奇犽自诩脸皮很厚心肠很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做法……确实是无赖了点。小杰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待人又很真诚,认认真真履行合约,老老实实搞卫生做家务,存在感不低但更不惹人厌烦,从同居人的角度来说,再没有更好的了。就这么对待人家的一片赤诚,哪怕是自认为撒谎成性早八百年就把良心丢到爪哇国去了的奇犽也觉得有一点不妥。 所以为了让良心稍微不那么痛,他不遗余力地给他疏导精神脉络,到处帮他跑上跑下地问精神向导的事。前阵子他还让亚路嘉去查了查这件事有没蹊跷,只是现在还没有回音。 受愧疚情绪的影响,疾风会更多地黏着小杰,也很正常了。 一直挨着哨兵走的雪豹忽然抬起头,瞥了奇犽一眼。它甩了甩颀长的尾巴,在奇犽没看到的间隙里,琉璃色的眼珠翻出了一个不明显的白眼。 奇犽对来自自己精神向导的微妙鄙视一无所知,继续思考。 这阵子小杰的事始终没有头绪,他有些心烦意乱,一个人琢磨半天,忽然回过味来。这才忍不住今天去找了酷拉皮卡。虽然得到的答案不尽人意,也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他刚接手的时候,小杰情况实在很危急了,他来不及考虑太多,也是后来才想起来恰好可以借这件事来缓和一下和塔的关系。 但现在想想,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本来即使不找他来处理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就忍不住让奇犽怀疑,这件事可能其实是塔已经预料到了,所以故意做出来的了,可能事后隐藏着什么更深的、他和小杰都还没发现的隐秘真相。 毕竟虽说他们俩都是S级,但正如之前测出来的那样,结合率实在太低了。老实说,这么低的结合率,不论做什么都很不方便。一定要奇犽来把小杰从神游里拽回来,其实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说是不算太具有期待性的。别的不说,连最普通的精神疏导都得额头贴着额头才能完成,就连当初的精神结合也是…… “奇犽?帮我拿一下那边那桶牛奶?” 奇犽难得被吓得打了个挺,整个人呼吸都打了个顿号。好在他装逼惯了,即使被吓了一跳,面上也只是绷了一绷。在外人看来,他除了愣了一下,根本没有任何异常,就流畅地伸手找到了那桶牛奶。他别过眼去,瞥了一眼小杰。对方正在埋头挑选个头合适的土豆。 小杰对奇犽心里的小九九一无所知,继续他的挑拣大业。塔的地下一层就是专供哨兵向导日常挑选的生活超市,蔬菜肉类都是最新鲜的。这个时间点人不多,他们索性推了个推车慢慢从入口逛到尽头。推车里堆满了各种酸奶、芝士、蔬果肉蛋、日用品,奇犽刚才没注意,回过神来扫了两眼,发现里面放了几盒他最偏好的牌子的巧克力。不多,只有三盒。 他看了一眼小杰的背影。室内开了暖气,大概是觉得热了,青年连那件虚虚搭在肩膀上的外套也扔进了推车里,弓腰的时候,白色衣料就透出了一点绰绰约约的肤色,与脊背上隐隐的蝴蝶骨线条。 奇犽移开目光,伸手,想再拿三盒巧克力。小杰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边挑巧克力边道:“奇犽,不可以再拿巧克力了哦。你这个星期的量已经超标啦。” 奇犽:“……” 有点过了。相对于刚开始频繁接触几个星期的朋友来说,这种语气和限制已经超过客套,到达了约束的地步。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小杰的语气并不很重,按照奇犽平时的脾气,这也就更成了可听可不听的一句话。 但奇犽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放下了手。 果然良心还是有点痛。 他把牛奶提起来,放进推车里,心里叹了口气:喝那么多牛奶,怎么也不见得长得比我高? 疾风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砸吧砸吧嘴,再次翻了个白眼。 第七章 “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你们这次结合是迫于无奈,不过嘛,感情都是一点一点培养起来的,对不对呀。”女人拍了拍小杰的手背,和蔼道:“上面的意思就是……你们知道的。培养培养感情,尽快把身体结合给完成了,对你恢复也好。年轻人嘛……” 她露出了个暧昧的笑:“你们懂的啦,我就不说了。” 小杰勉强牵了牵僵硬的嘴角,已经不想去看旁边站着的奇犽是个什么表情了。 您当是猪配种啊……还你们懂的…… 他良好的家教让他没把内心活动说出口,可同时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能含糊着应了一声:“呃……嗯。” 不过女人似乎对这个回应就已经满意了,她抬头看向奇犽:“你是他的向导,平时多看顾他一点。” 小杰本以为,被迫被这么大段大段的无厘头叮嘱淹没,奇犽一定已经不耐烦到想掉头就走了。但他没想到的是,虽然奇犽之前一直没说话,但对于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奇犽竟然微微侧过身来,“嗯”了一声。 声音里竟然还听不出什么不耐烦。 “我看他的精神屏障挺健康的,挺好,保持吧。”女人道。“总算不像单身的时候看着那么一碰就碎了,以前看着真是叫人忧心。” 小杰:“……” “嗯。”奇犽再次应了一声,“他五感比其他哨兵更敏锐,我也没做什么,加厚了防御而已。” 女人很满意:“这样就很好。” 小杰:“……” “至于看不到精神向导的问题……”女人在纸面上写了几行字,“可能跟结合有关,你们可以多沟通一下。说不定……就……是吧。”她抬起头冲他们眨了眨眼。 这下终于连奇犽也没话了。 气氛尴尬地沉默半晌,小杰干巴巴地道:“呃……谢谢……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去吧。哦对了,等等小杰,你可以开始接任务了。介于你精神向导出了问题,让任务处给你分些复健类型的任务。最好……让你的向导陪你一起去。” 小杰没忍住,抬头偷瞄了奇犽一眼。正对上奇犽瞥下来的目光。 象征向导身份的藏蓝色军装敞开着,露出里面一点白色的衬衫领口,和一道锁骨的线条阴影。金色的永恒树军徽别在左肩,岔开四道枝繁叶茂的枝桠,象征了“S”级。金黄色挂链顺着他倾身的动作微微往下滑落,摇晃摇晃,又坠回去。 塔虽然独立于各大政府机关,却毕竟还是隶属政府。平时都是军队编制,执行的任务也都是些特种兵也完成不了的困难任务。所以塔里基本都是统一穿军装。哨兵墨绿色,向导藏蓝色,方便区分。当然,出任务的时候并不是必须要穿制服。根据任务需要,可以选择适宜的便服或者夜行服。 当然,在塔里的时候,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那是一律要穿制服的。 “我知道了。”奇犽点了下头,微微移开一点目光,问道:“等等。我想问一下。我听说当初和他一起参加同一个调查失踪人口任务的同批哨兵都已经基本康复了?” 小杰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把视线从奇犽隐藏在下颔阴影里的喉结上移开。 女人鼠标点击了几下,道:“嗯,是,而且其他人……”她的目光在屏幕上一扫而过,伸手调整了一下桌面上的相框,道:“也没出现小杰这种醒来后便看不见精神向导的情况。你知道的,小杰这种情况多少见哪。他们康复得都很不错,两个已经出任务了,还有一个虽然没出院,但康复状况也很不错,近期就能出院了。听说他是除了小杰伤得最重的,脑震荡了呢。” 嗯?小杰一愣。 奇犽却没又再多说什么,单手搭上小杰的肩膀,微微压低身体:“走吧。” 他这么稍稍一弯腰,小杰就嗅到了一丝熟悉的他身上特有的隐隐冷香。他闻到过几次,下意识里觉得亲切熟悉,他不确定这是奇犽向导素的味道还是对方喷的古龙水,不柔和,是松木的香味,裹着雪的冷意,仿佛风深处的凛然冬季。 那味道把他裹住了,小杰就把这味道叼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虽说凛冽,但不发苦。末了,还有一点点回甜。像巧克力。 小杰冲女人点了个头,站起来,冲奇犽笑笑。 那包裹着他的松木香与这甜揉在一块,霎时,又像是隐约有些将欲融化的温软。 “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说谎?” 直到坐进车里,奇犽才道。 小杰挠了挠头:“不知道。她做中介人很长时间了,在酷拉皮卡调去情报局以前,她一直和酷拉皮卡搭档,好像工作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奇犽耸肩:“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虽然直视我,但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焦虑情绪还是没被完全掩盖住。她为了使人信服而特意说了很多细节,这反而是她心虚的证明,如果是正常情况根本不会说那么多。即使没说谎,她肯定也隐瞒了什么。” “她虽然为了缓和气氛露出了一个微笑,但眼部肌肉没有运动,没有牵扯鼻子到嘴角处的笑纹,这些都是撒谎者的表现。她藏在衬衫旁的左手抚摸了一下膝盖,本来大概是想抬起来摸一下鼻尖,但强行忍住了,转而拉拽了一下丝袜。”小杰接道。“还有她的心跳,一开始剧烈跳动,后来渐渐转为平静,这是典型的说谎者的心跳。” 哨兵五感敏锐,向导能接收各种各样的情绪,二者都是天然的测谎仪,准确率百分之百。 “不亏是哨兵。”奇犽表扬了他一句。小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跳这点是旋律教我的……但我还是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谎。如果把她最后的话反着理解,也就是说不止我一个人看不见精神向导了?这会不会太巧合了?” 意外一旦集中出现,那就不太可能是意外了。 “查查就知道了。”奇犽目光冷凝,伸出手做了一个手掌虚虚向上摊抚的动作。小杰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他大概是在轻轻地抚摸他精神向导的下颔。 记得奇犽的精神向导……是雪豹吧?如果奇犽现在是在抚摸他的精神向导的话,那它现在…… 他下意识地往后车座看了一眼。 是坐在这里? 他的目光试探地在后车座摇晃了两下,想象那里有一条银色斑纹的矫健长尾,正百无聊赖地摇来晃去。 说起来,奇犽作为向导,向导却是冰原之王、猫科猛兽的雪豹,这件事其实还挺奇怪的。向导的战场定位大部分都是辅助进攻或者治疗,精神向导也体现了这一族群的这一设定,大部分都是温和友善的小型动物,譬如雀鸟、鲸鱼、海豚什么的。像奇犽这样有一头雪豹作为精神体的向导,其实很少见。 不过…… 他偏头看了看奇犽的侧颜。奇犽显然还在思考,并不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顺着雪豹的长尾巴一路跑到了不知哪里的冰原雪海。他肌肤白皙,藏蓝军装随便搭着,便被那禁欲隐忍的蓝色衬得愈发像雪一样晶莹。青年下颔线条流丽,银发桀骜,目光散漫地望着前方徐徐掠过的街道,银色的眸光被秀长的睫毛兜揽了一捧,撷去了几分凛冬似的骄矜凌厉,止在深潭之中,静隐不动。 虽然从常理来说,像雪豹这样的肉食猫科猛兽作为精神体这件事对于向导来说多少有些奇怪,可他看着这样的奇犽,却又觉得一点也不奇怪了。 嗯——不如说很合适。 小杰忽然觉得有点儿可惜。那天在病房里虽然是瞧见了这头雪豹,可只是冰山一角地瞅见了一条尾巴。不过那条尾巴那么长,想必这头应当也是矫健的成年雪豹。 奇犽正摆手让疾风滚回后座自己躺着去,忽然听不知为何一直在发呆的小杰说了一句:“它叫什么名字啊?” 奇犽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说自己的精神向导,应道:“疾风。” “疾风。”小杰低低地重复念了一句,“这名字好帅啊。” 奇犽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小杰的精神向导的名字,一时忍不住想笑,憋得有些辛苦。他轻轻咳了一声,刚想开口,就见小杰冲着空气伸出了手:“你好啊,疾风。” 原本懒洋洋趴在后座、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来甩去的疾风一下子直起身体,轻巧地钻过来,小心地收了指甲,抬起软毛毛的肉垫搭了搭小杰修长的手掌。末了放下爪子,把下巴也蹭过去,让给摸摸脖子上的毛。 奇犽:“……” 万幸小杰是看不到冰原之王这幅一点也不高贵冷艳的丢人模样的,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这才把目光询问地投向奇犽。奇犽等他这道眼神很久了,立即道:“它准备回去了。” 疾风闻言不满地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主人。 小杰:“刚刚有和我握手吗?” 奇犽:“……咳,有。” 小杰这才微感高兴,他手掌向上摊开,学着奇犽刚刚的动作轻轻拍了拍。奇犽眼睁睁看着雪豹被揉得喉咙里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冷冷地低哼了一声。 被主人瞪了好几眼的疾风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前爪搭上座椅靠垫猛一用力,矫健轻盈地钻回精神屏障里去了。 这回奇犽清楚地看见了它专门翻到他面前给他看的那个白眼。 奇犽:“……” 小杰不知道这些插曲,他摸了摸指尖,想象刚刚有一头矫健英勇的雪豹严肃又认真地和他碰了碰爪子,他就有些高兴。 而这头雪豹是奇犽的精神向导。 奇犽敲了敲自动驾驶,扭头看见黑发青年窝在副驾驶座里傻乐,他生得修长匀称,即使缩着长腿坐在狭隘的空间里也像一支濯濯劲劲的青竹。奇犽看了两眼,心里忽然有点不那么好的预感,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小杰嘿嘿道:“没什么。”说完又觉得开心,把脸别到一边去,自顾自笑去了。笑过了两分钟,他总算笑完了,长出一口气,左手揉揉肚子右手揉脸,抻直长腿打了个懒腰,忽然叹道:“唉,要是能见见它就好了。” 奇犽满腔无语在听见这话时一顿,停了会儿,才道:“很快就能见到了。” 小杰也顿了顿,便侧过脸来,冲他露了个好大好大的笑。那笑热烈灿烂得尽了,若是将那笑颜的每一寸线条与柔光都收进一盏里,便是一合蜂蜜与星光同酿的甜酒了。甜不算甜,也不醉人,可光是那剔透的色泽捧在手心里,便似乎要叫人心里一动。 TBC. 疾风:呵,愚蠢的主人。 注意:奇犽所以为的不一定真的是他以为的那样。 第八章 有时候一个人撒谎,能有很多因素影响。 但奇犽和小杰来来回回把中介处女主任博娜耶查了个彻彻底底,也没能扒出来她究竟有什么问题。背景清白,一发育分化成向导就登记了,因为能感知到别人的信息素,所以安排进了中介处。业务能力不错,和酷拉皮卡搭档过一段时间,奇犽和小杰二人去拜托了现任情报局长酷拉皮卡暗中查一查他的这个前任下属,也没能得到什么新发现。 没有结婚,自然也没有子女。家里父母在前段时间去世了。没有亲属,也就没有可用来威胁的把柄。剩下的,无非就是牟利罢了。可是塔不说别的,薪水发的还是很大方的。年年占政府拨款支出的大头,更别说某些任务完成了还可以有抽成,除非能让她一瞬间富可敌国,奇犽还真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利”能收买这已经可以说是混出个头来的女主任。 几乎没有漏洞。 如果不是奇犽对自己和小杰的观察力有充足的自信,恐怕都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他们俩一齐看走眼了,人家根本没撒谎。 可是有时候,没有漏洞偏偏就是最大的漏洞。一个人,没有配偶,没有子女,没有父母。没有把柄,也没有铤而走险的理由。是什么让她说出了那句谎言? 这句谎言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当初和小杰一块出任务的都有谁,他们回去找个时间登门拜访一下,自然就能让谎言不攻自破。届时她反而会引火上身,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显然并不明智。 之前奇犽让亚路嘉帮忙去查这件事,这几天亚路嘉那边也给了回音,和他所知道的大致差不多,说是从开始发现有哨兵向导觉醒分化时起,就基本上没有“本来能看见精神体,在意外后就看不见”的情况发生。即使有,那也是极少数,而且出现这种情况的哨兵向导大多都是在精神领域受到冲击以后出现的短期效应,在精神屏障与精神图景修复好以后,就都恢复了正常。 剩下的那极少数中的极个别,就都死了。 S级哨兵带队的任务,人贵精不贵多,至多不超过四个人。能让四个精英人类都出现精神领域方面的异常,怎么想都已经不是正常领域范围内的情况了。 奇犽没把这消息告诉小杰,而是暂时捂严实了。不是他想刻意隐瞒,事情还没定论,小杰的精神图景也不能说完全恢复了,没准彻底恢复以后就也好了呢。毕竟除了“看不见精神体”,小杰还有“精神体不见了”的问题存在。奇犽每一周进他的精神图景逛一圈,天上地下海里树梢狂喊一气,也不见小杰的精神向导回应他。 这情况无论怎么想,大抵都算得上特例中的特例。如果不是塔里又有不允许刺探任务的规定,奇犽都想问问那个所谓的调查失踪人口的任务到底是怎么样的磋磨折腾,才会把一群哨兵甚至S级哨兵都给弄成这个模样。 啧。 揍敌客家三少爷平生第二回 遇见这么烦人的事。第一次是被一群写作家人念作控制狂的家伙们逼得太紧,最终结果是他烦不胜烦地脱离了揍敌客家,远远地跑到猎人大陆这边来,恰巧又分化成了向导,索性就加入了这边地区的塔里。家里那边找了他几次,都被他一个白眼撵回去了,家里那么多人,也就只有双胞妹妹亚路嘉能让他挂念着,其他人,真是连看都不想看见。 奇犽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似乎从很早开始,他们就被什么人算计着走进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陷网,幕后人在蛛网中心匍匐潜藏,静静等待,只候着最后的时机来临。 目标是他么?因为他姓揍敌客,或者单纯是他自己惹上的麻烦。 奇犽微微眯了下眼。 还是说…… 针对的是小杰? 尽管奇犽有不太好的预感,但事情到这里,基本陷入了瓶颈。 倒也不是就此没了对策,只是奇犽难得碰到这种像猫毛线一样绞成一团的浑身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现况,虽然以他的能力来说应该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但一想到被针对的可能是小杰,不知怎么搞的,他就莫名其妙地心浮气躁起来。甚至于一个很早以前就被他弃之不用的处理办法正隐约拨开层层深流,缓缓浮上水面。 他啧一声,把脑子里所有散发着戾气的句子都甩个干净,扬声道:“小杰,还没好吗?” 更衣间里静了一秒,然后慌慌张张地传来了小杰的声音:“呃……奇犽,再等我一下——” 奇犽看一眼腕表,干脆直接掀了帘子进去:“很难穿吗?怎么搞这么……” 他剩下的话像是被掐了一下,断在喉咙里,一下子忘了该怎么发音了。 奇犽还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人靠衣装”这句话的正确性。 青年听到动静,扭过身来,把一半裸露在外的腰线牵拉得愈发纤明。他看到奇犽,露出如释重负又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对不起奇犽,我弄太久了……但这个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穿。” 他困惑地提起锁链的一头:“怎么会有这样的衣服啊??不能不用吗?”小杰抬眼又看了奇犽两下,眼睛亮起来:“但是奇犽你穿得很好看!” 奇犽当然知道自己好看,他对自己的颜值向来有充分的认知自信。可他没想过,小杰不过是换了套衣服,竟就倏然间有了如此杀伤力,一时间迫得他的呼吸都停了一秒,才缓慢地恢复了正常。 哨兵穿着藏青色短牛仔外套,搭一件荒野色T恤,下摆被粗暴地撕去,斜斜地横上腰际,被撕破的衣摆线是处理过的,锯齿波浪状,爆开的几缕线反倒像搭在蜜色皮肤上的流苏,若隐若现地露出半边腰线。露得并不算多,仅是一小块斜三角形罢了,可就是露出来的这么一小块皮肤,却愈发叫人移不开目光。 低腰牛仔短裤的边缘也是一样做了撕裂的设计,露出两条平时被裹在长裤里的又长又直的腿。小杰背过身去继续低头摆弄他那条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的锁链,奇犽还看见他有两只小巧又秀气的膝窝。 奇犽走了过去,伸手接过那条银亮的纤细锁链,蹲下,把它从小杰的脚踝一路绕上来。然后他站起来,微微俯身,将那银链穿过裤腰,环过小杰的腰一圈,垂落下来的锁链尽头搭在他的左侧胯骨处,恰巧是块银亮的锁。 他注视着,手指轻轻摆弄了一下那块锁,指尖隐约能感受到小杰裸露的腰部皮肤的热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空气里似乎有股柠檬的清淡香味。 奇犽穿搭惯了,绕得很有技巧,既不会挡住漂亮的腰线和秀气的膝窝,也不会过于齐整了让人觉得突兀,反而形成了一道巧妙的点睛之笔。最重要的是,即使缠上了这么条东西,也不会影响小杰在瞬息间的爆发力。 小杰的声音在头顶上传来:“原来是这么弄啊……谢谢奇犽。” 奇犽顿了顿,站起身拉开距离。 小杰踢了踢腿,又做了几个蹲起的动作,确认这条锁链不会影响他在突发情况下的奔跑与弹跳,这才放心,伸手撩了撩那条锁链:“其实这个贴着肉还挺冷的。” 奇犽早知道小杰是标准的直男审美,穿衣服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件,不像他光是衣服就有整整三大衣柜。虽然小杰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可毕竟效果没有这么鲜明,没有这么的扎人眼球。 因为今天晚上要去的任务地点比较特殊,之前有造型师来过,折腾了一下小杰的头发,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既不像发胶一样油腻,却也硬生生把他的头发抓出了个造型,愈发衬得五官轮廓深隽。这会被衣服发型这么一衬,整个人顿时又高挑又健美起来,攻击性、野性之中挑出几分格外的性张力,他眼睛里却又干净清澈,明明像被泼了一身的荷尔蒙,简直浓郁得快要燃烧起来了。可他的眼珠却仍像蜜色的柑橘,明晰透彻,眨两下眼睫后便眨出一丝懵懂。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撞击在一块,浓墨重彩地渲出一种鲜明又矛盾的俊美来。 奇犽用力地移开了目光,随手在旁边的柜台上捡了个choker戴上了脖子。拿之前没注意,戴上以后脖颈被冰凉的东西激了一下,低头才发现choker上缀着的是枚钥匙。 他像被电到了似的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转身的时候长风衣卷过半道风:“走吧。” 身后传来细微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是锁链在彼此撞击。 空气里柠檬的香味似乎更浓了些。 第九章 任务处分给小杰并要求奇犽陪同的复健任务是个挺一言难尽的任务,任务对象是某个大型走私贩/毒团伙,传说一把手是个生冷不忌的LES,私生活混乱,不仅如此,而且还是个喜欢看别人LES或是GAY的双。 口味清奇。 据线人的情报,今晚这位黑道女王会在某地下酒吧开聚众同性趴体,现场会是个什么情况还不是特别清楚,但这个团伙会利用这场聚会流出一批新型毒/品,据说成瘾性极大,一旦流入市场,预计风险损害不可估量。 小杰和奇犽的任务是要截获他们流出毒品的证据,取得这所谓的“新型毒品”带回去给塔里的研究处研究。如果有可能的话,活捉这个说一不二的黑道女皇。 要想潜入今天晚上的聚众趴体,邀请函倒不是问题,塔很顺利地搞来了两张。只是为了方便行动,他们准备扮成一对情侣。哦……好吧,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们不仅是情侣,还是伴侣呢。 没半点毛病。 在车里的时候奇犽提前为小杰检查了一遍精神领域,确认伤势不仅没有恶化,而且风平浪静海阔天空,几乎是出任务的最佳状态了。他的精神力慢慢从精神领域里退出来,小杰感觉到他很轻柔地梳理了一下他的精神脉络,熟悉的、舒适的感觉涌上来,像是被热水包裹住,一下、一下地微微荡漾着。 闭上的眼前有细微的光感跳动,是繁华炫靡的霓虹一层层掠过。 在这浮动的极光里,他听到向导的声音,低低的,放得很轻。 “哨兵,视觉调高两个刻度。” 小杰睁开眼睛,他的瞳孔在纷乱的光影之中,发生轻微的变化。 他看着奇犽,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奇犽裸露在衬衫领口外的秀丽锁骨。他脖颈上戴着黑色的choker,对比鲜明,肌理细腻仿佛素白的大理石。一格一格的阴影在脖颈、锁骨上划过去,一枚银亮的小小的钥匙坠在choker下方,缀着一颗沙砾般的晶莹的蓝宝石。 奇犽凝视着他,继续低声道。 “哨兵,听觉调高一个刻度。” 小杰的耳朵尖微微一动。 他听见空调细微的风流灌入车厢,从循环系统里吹入外界,飞驰而过的街道上的细碎人语溅入其中,又被拂远。 “哨兵,嗅觉调至最高。” 小杰轻轻抽了抽鼻尖。 包裹着他的松木的味道忽然浓郁起来,像酒一般清冽一般轻描淡写,入喉间,却也像酒一般激起了一层微微的辛辣。 酒吧的名字叫做“FALLEN”。明目张胆的“堕落”。 今天虽然没下雪,但气温还是低,神经病造型师又给小杰设计得好像要让他下一秒要去跳钢管舞,所以尽管那个造型师围着他们俩团团转尖叫了三圈,也没能阻止奇犽用一件长长的大衣把小杰给裹了起来,勒令他进了酒吧才准脱。 酒吧门口大敞,正是热身的时间,他们跟在一波浓妆艳抹的人后面鱼贯而入。小杰有些奇怪:“不是要邀请函的么?” “这家地下酒吧分为三层。”奇犽在他耳边耳语,“这只是第一层,叫日光区。” 也就是幌子。小杰恍然。 第一层看起来很普通,就是寻常的酒吧设计装帧,而且还是那种看起来还蛮舒适宜人的静吧。有人坐在角落里喝酒,但很少。大多数人都行色匆匆地走过,递给站在环形吧台里的调酒师什么东西,就转到吧台柱子后面去了。 小杰和奇犽走了过去,奇犽也掏出了什么,随手丢进调酒师怀里。这行为不太礼貌,但黑白马甲的调酒师还是很恭敬地微微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杰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几乎是瞬间被调酒师捕捉到,他的视线微微往上一抬,然后眼睛一弯,露出一个真诚柔和的笑。 “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小杰反射性地回了他一个笑,但他嘴角抬到一半,就被奇犽不耐烦地拉走了。小杰跟着奇犽转到柱子后面,大理石质的柱子像门一样徐徐张开,是个楼梯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先前已经转进去了很多人,这楼梯间却空空如也,非常安静。灯光是辉煌璀璨的金黄,楼梯分不清是什么材质,光洁无尘,像是玉。 他们进了楼梯。奇犽穿了一双靴子,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小腿,又带点低低的靴跟,几乎在岑寂的空间里踏出道道回声。 这种声音、这种未知的遭遇、加上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实际上会对心理形成极大的压力。若是换两个胆子小点的人来,这时候不说心跳如雷,起码也该手心出汗,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好在来的是小杰和奇犽。 还好陪他来的是奇犽。 这个想法像个气泡一样蓦地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他们刚好下到了最后一层。奇犽微侧过身,冲小杰半摊开了左手。小杰怔了一下:“嗯?” 奇犽言简意赅:“牵着我。” 小杰依言把手放了上去。瘦长洁净的手指拢紧他,然后分开他的指缝,扣进了他掌心里。 小杰:“……” 小杰还是没能忍住,刚想开口问,奇犽就用拇指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情侣。” ……情侣之间原来都是这样牵手的啊。 他还以为只要拉住了就行了呢…… 没有再多说闲话的功夫,他们拉开了第二道门。 喧闹、吵嚷和尖叫瞬间在耳膜毗邻爆炸,将每个细胞都淹没在酒精与霓虹眩光之中。糜烂的光圈像疯狂鼓吹的肥皂泡似的上下飘舞,所有人脚下踩着光怪陆离的影子,蓝色、红色、紫色,每个踏着热辣鼓点逡巡其中的人的脸被这些光浸泡着,看起来都惨白地扭曲着,怪诞又意乱情迷。 所有人进了这里,都像是水滴落入了大海。小杰跟着奇犽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进,像是两条在沙丁鱼群中逆流而上的小鱼。奇犽边走边在他手中写:“这里是暮光区。” 小杰张嘴想告诉他可以直接说话,即使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当中他也有能力捕捉到他的声音。但转念一想奇犽却是听不见他讲这句话的,于是转而在奇犽的手心里画了个“1”,示意自己知道了。 奇犽的手微微动了动,忽然写道:“衣服可以脱了。” 小杰早被这兜头灌下来的暖气灌得快要出汗,闻言顿时非常高兴,松开奇犽的手就去拉拉链。谁知刚一松开,音乐就突然转了个调子,一个两个不知道是不是磕了药的人顺着爆炸开来的音效尖叫欢笑,他们俩的手一松开就被突然变得更加闹腾的人潮给冲散了。 小杰把衣服抓在手里,举目四望却看不见奇犽的影子,侧耳去听,引以为傲的听力却一时也找不到奇犽在哪。张嘴喊奇犽的名字,声音也像海边砂砾一样被闹乐一冲就散。他苦恼地挠了挠头,眼光一瞥,忽然看见了人群中央一个小小的舞台。 啊。对了。 米特阿姨说过找人的诀窍,如果一直找不到对方,而又能确定对方一定也在找你的话,那就到最显眼的地方去,让自己变成最显眼的那一个,就一定能找到了。 他迈开步子,手在半腰高的台子上一撑,像只猎豹一样轻而易举地翻了上去。 TBC. 奇犽:撒手没。 第十章 刚开始并不是所有人都发现台上多了一个青年。 但这一点的发现也并没花太长的时间,纸醉金迷的人们很快在转变的气氛里意识到有什么更值得期待的大事件正在发生。他们调转被酒精熏得迷醉的脑袋,用对不准焦的视线扫视一圈,然后在舞台的追光下看见了一个青年。 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出他脸上轮廓的挺秀,年纪很轻,大抵才二十岁,身材却很漂亮。他的衣料看上去都像被粗暴而巧妙地撕过,露出漂亮又矫健的腰线和长腿。左腿上缠着什么银亮的东西,从裤腰里暧昧地钻出来,搭在左胯骨上。前排的人能眼尖地看出那是枚银亮的锁。 音乐恰巧换了一首。 明亮、劲爆的鼓点和响指声,电贝司一通摇滚,炸进耳骨里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热血沸腾。 他侧耳听了两下,然后扭头,屈肩绕环,蹲腰摆振。他脚落地的每一下都是踩在鼓点上,长腿上落下几滴晶莹的汗,流过纤细锁链,又被蜿蜒挑飞。他每做一个胯扭和倒立都能引起更大一波的尖叫浪潮,他跳的舞不像专门的街舞或者钢管,似乎还结合了别的舞步,优雅的同时十分狂野,让人一路肾上腺素跟着飙升到头顶。来酒吧寻乐的人最喜欢的就是乐子和刺激,他们簇拥着青年,就像游行的人群簇拥着君主,尖叫声、呼哨声像抛上来的飞吻与鲜花一样恨不能将这个青年淹没。很快有人端来一整盘的金色香槟,举着杯子往台上泼,很快台上就湿漉漉地反着香艳的光。一杯恰巧泼到了青年头顶,尖叫的浪潮顿时达到了最高峰,金色的酒液打湿了他桀骜翘立的黑发,流过轮廓分明的脸,与汗混做一团,流入T恤领口里,愈发叫人遐想。 兴奋的人群端来更多的香槟,前仆后继地要往他身上淋。甚至有大胆的人趁着混乱伸出手去想摸他挺直又漂亮的小腿,可惜这手刚伸到一半,就被钳住了。 钳住他的是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手指瘦长洁净,小指还戴着一只银色的尾戒,看起来像是弹琴的手。可惜力道大得惊人,简直能捏碎石头,而且还在不断加力。想趁乱揩油的人发出一声痛叫,可惜这痛苦的惨叫同样被一视同仁地冲散在了狂闹与鼓点之中,没能露出半点端倪。 钳住他的人在下一秒松了手。受害者泪眼朦胧地捂着手,被酒精涂抹得昏昏沉沉的脑袋被掐出了短暂的清明,向那个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力气大得要命的怪胎看过去—— 他有点呆。 银发青年非常高挑,脸与他的手一样素白,银发,银眼,右耳戴着黑色的耳钉,侧脸轮廓绝丽,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这样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也仿佛自带光环一般难掩他雪一般的冷冽与峻丽。 他没有分给人群半点目光,只冷漠地望着舞台。炫靡变幻的光影落在他琉璃色的剔透眼珠里,像是在其中停泊了几片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零星孤寂的江火。 他生得很漂亮,可脸上的表情却很难看,低沉的气压让醉鬼莫名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冷着脸,张嘴说了两个字。 音乐忽然停止,与此同时,有一半的灯忽然熄灭,只剩下一半的绚烂在人群脸上不甘不息止地徒然旋转,仿佛有一半的永夜骤然降临,吞过了这沸反盈天的一半盛宴。 突然的变故让狂欢的人群下意识地发出了一点不安的惊呼。三秒后华光就重新照亮了这被骤止的狂欢午夜,可人们翘首四顾,却发现只剩下一大片撒倒的酒液在空荡荡的小舞台上寂寞地反射着散乱的霓虹光。 目睹了一切的醉鬼揉了揉眼,被疼痛激出的一点清明缓慢地被浓雾重新吞噬,他稀里糊涂地看了看台上,又看了看刚才银发青年站立的、现在同样空空如也的地方。 他们像两粒气泡,漫不经心地升上海面,在人群的海洋之中…… 消失了。 哦……消失了。 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手,又掐了掐自己,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把自己丢进了下一杯投影着黄昏暮色般绚烂光影的酒液里去,跟着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狂嘶怒吼去了。 第十一章 米特阿姨亲启: 米特阿姨,你教我的找人的方法真的很好用。我根本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呃,他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小杰被奇犽牵着走到人群尽头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小杰还有些喘,好不容易调好呼吸,满肚子的话刚到了喉咙口,就被迫打了个秃噜,只好咽下了,看着奇犽冷着脸和那个同样穿着黑白马甲的酒吧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后便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扔了过去。后者接过那张纯黑色镶金边的邀请函翻看了一下,便满面微笑地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进入一间暗门。 奇犽抓着小杰的手,钻进了暗门里。合上门走了几步,那些疯狂与喧嚷便远远地被甩在了身后,再也听不见了。 暗门里依旧是楼梯间,灯光昏昧,只沿途点了几盏琥珀灯。这种灯是将特质松香雕刻成型,将它在内部镂空,灌进灯油点燃后,就会持续不断地发出朦胧的亮光。难得的是燃烧过程里这松香琥珀的形状却不会因为高温而坍塌软化,即使是燃到最后,也会整盏腾地燃起火焰,声势浩大地烧出一朵金黄盛世来,而烧完了,便只剩下袅袅浅香,什么也没了。 这些琥珀灯因为设计精巧,并且点燃使用时会散发出松脂所特有的清淡香味,所以一向造价极为昂贵,几乎等价黄金。一盏松香灯点个通宵,也就差不多了。而现在这里虽然路途不算远,沿途却也有起码五六盏塑型各不相同的松香灯,这家地下酒吧的财力可见一斑。 小杰甩了甩脑袋,感觉自己的头发散发着一股香槟的味道。即使人们用来泼洒的都是上好的香槟,可由于哨兵的五感过于敏锐,奇犽临行前又替他把嗅觉调整到了最高刻度,这气味还是让他感觉自己被熏得有点难受。 他抠了抠奇犽的手腕内侧,示意调整一下姿势,方便交流。 奇犽头也没回,然后小杰感觉到一股更大的力度反传了回来,他有点怀疑自己的手腕可能已经快要被捏青了。 即使是被松香包裹着,小杰也能闻到奇犽身上那股沉郁散乱、明显低气压的信息素气味。如果说他平时的信息素的味道像覆盖在松林上安静无声的细雪的话,那现在大概只有暴风雪能来形容奇犽了。 小杰有些不明所以。 他不至于在风口上去触奇犽的霉头,虽然他不知道奇犽究竟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差到这个地步。他跟着奇犽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又伸手去蹭了一下奇犽的手腕内侧。 这次奇犽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松了手,把他的手松松圈了起来。 一圈起来他就又顿了顿,道:“手怎么这么冷?” 声音有点沉,大概是懒的,还有些低哑。 小杰:…… 还不是刚刚被你掐手腕掐的,血液不流通。 但他没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大概是暖气不够。” 奇犽没有再说话,另一手也蓦地覆了过来,轻柔地把他的手指包裹住了。 小杰愣了一下,他偏头看了看奇犽。银发青年垂着目光给他暖手,侧颔线条昳丽,黑色的丝质衬衫领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一段流畅的脖颈和深陷的锁骨,喉结被裹在choker之中,纯黑的颜色愈发衬得皮肤素白。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昏昧光线里眉目如画,不说话不笑也不看人的时候近乎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冽。可这时他们正巧走过一盏松灯,他整个人被涂了一层昏暗的暖色松光,不知怎么的,那垂下的眼睫里,琉璃一般的眸光盛着一盏松灯,仿佛亮了几片隔岸灯火,却竟也显出了几分初雪似的温柔。 然后奇犽低头,轻轻呵了一口。 其实这一下也不暖和,只有一点点温,可就是这么一点温软,却迅速攀爬上了冰冷的指尖,一路往手背手腕烧了过去。 小杰忽然感觉有些不自在。 可能是奇犽手心干燥,温度却不似他周身的低气压那样冷,他稍稍一动就能碰触到瘦长的手指上弧度柔和却清晰的指节,以及尾指上戴着的一只冰冷的银戒,这有些过于亲近的动作让他有点不太习惯。也可能是松香的味道有些浓了,混着香槟酒的味道、渐融温软的雪意气息,一并酿进了壶里,飘出澄澈如水般的醺醺醉意来。他有些无法分辨这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的松香味究竟是松灯燃烧所熏发出来的,还是奇犽向导素的气味,只能默不作声地抽了抽手指,然后在奇犽的手上写道:刚刚给侍应生的是什么? 不等奇犽回复,他又写道:可以用唇语,我听得到。 奇犽便没再说话,但也没松开他的手,轻声道:邀请函。 气声压得很低,几乎与气流无异。但小杰仍旧用他出色的听觉捕捉到了。当注意力集中在某一感官上的时候,另一感官的感知力就会被多多少少削弱,这一点是实实在在的。具体表现在,小杰发现周围裹着他的香味似乎没那么让他不自在了。他在奇犽的手上继续写:那刚开始进来的时候给的是什么? 奇犽道:小费。 小杰:…… 小杰:给了多少……? 奇犽:没给多少。到了。 楼梯尽头有一盏松香门。如此巨大的松香,大抵是产自另一块大陆上的琥珀巨松。松香被雕琢成一顶秀丽堂皇的金门,火焰汩汩地在门里流淌。奇犽道:“这后面就是午夜区了。”边说着,他边伸手准备去推那扇琥珀门。 小杰吓了一跳,赶紧拉了他一把:“不烫吗??” 奇犽:“不烫的。你可以摸摸看。”他顺手把他的手牵了起来,往门上贴了一下。 温温的,好像和奇犽的体温没什么温差。 奇犽用摩尔斯密码顺便在他手心里敲出一串节奏:“刚刚你搞那一出,听说那女的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见机行事吧。” 他推开了门,然后松开了手。 他们迎来了一重深海。 第十二章 虽然是要扮情侣,但也没必要整天去哪儿都牵着手。那叫连体婴,不太适合两个大男生。 刚进来的时候牵手,是因为奇犽预料到了暮光区会是那么个疯劲儿,相比日光区的寡淡,暮光区就是寻常闹吧的标配模式,牵个手能防一下不走丢,也能给大批大批的男性们昭示一下:彼此有主了,勿扰。 他是没想到就算牵了手人还能走丢,走丢的家伙还闹了这么大一出。 他隐晦地看了小杰一眼。后者正四下打量,但仍然敏锐地发觉了他的目光,偏过眼冲他笑了一下。 奇犽收回目光。 午夜区比暮光区要安静,但人多。这家酒吧大概是按海底来划分区域的,日光区、暮光区、午夜区,放在海底午夜区就是最深的区域,没有半点阳光照射,只有浓重的黑暗吞噬这片深渊。 这还挺名副其实。 说是酒吧,其实这午夜区感觉更像某家高级酒店的会所。刚才在楼梯间里只放了几盏的琥珀灯在这儿多得数不清,即使一盏灯的光线昏暗,偌大场馆也被成千上百的灯一块儿给点得亮堂了。奇犽看了一眼,竟然还有石砌的地下温泉,隔着半边帘子,腾着白雾,有男女人影晃动说笑,偶尔竟还漏出一两声暗昧的呻/吟。 音乐也不是暮光区的那种甩头舞曲,反而是木吉他、竖笛和钢琴曲,有人跳舞,都是些华尔兹、贴面舞一类的,相拥舞蹈的也都是男人和男人或者女人和女人,如果不看他们撩在衣摆下的手的话,气氛竟然还有点舒缓沉静的味道。到处有黑白马甲的侍者端着香槟盘四下走动,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对于已经开始有点淫/靡的气氛视而不见。 有打扮华丽的女人相拥走过,明眸笑睐,看一眼这两个年轻人,不知道彼此说了什么,又咯咯地笑着走了。 奇犽走了几步,从侍者的酒盘上拿下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小杰。后者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点发苦,但还是接了过来。他们步进人群里,时不时有人打量他们两眼,在小杰身上多盯一会儿,就又笑着进行自己的谈话去了。 走了几步,便看见有窗。 落地窗。酒红色的窗帘半拉着。 窗外灯火通明。 奇犽觉得这酒吧老板挺秀的,地下酒吧的最底层,居然有窗,还是落地窗,而且还能硬生生用不知道什么灯给装潢出了一片“灯火阑珊”的味道。地下版的万家灯火,挺逗。不用想也知道那灯的价钱肯定和号称流质黄金的松香灯同个阶级水准。 空气里飘着香,流动的香味让气氛的暧昧更上一层楼。这里的人并不高声谈笑,大多数都或站或坐在角落里,搂着情人或多人一道低声调情,或是相互喂食。只是往往也谈不了几句,他们就开始搂着对方忘情亲吻,手顺着衣料钻进去,在裸露的背上腿上画圈。 这里的气氛有点叫人脸红心跳地黏腻,以奇犽的听力,甚至能听到一点暧昧的水声,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从温泉那边传来的,还是源于某些不太好描述的事。 其实眼前这场景已经比奇犽想象中的好很多了,他刚听说任务地点是个聚众同性趴体的时候,还以为是那种一打眼就是大堆大堆缠在一起的肉/体/淫/乱/聚会,警察进来一抓一个准的那种。 看来这位黑道大姐大比想象中的要稍微收敛一点。 他正这么想,忽然有一个几乎衣不蔽体的女郎姗姗停在他面前,看了他们俩一会儿,笑道:“疾风先生,还有……”她含着笑意的目光在身后小杰的腿和腰上转了两圈,“布布先生?” 奇犽对于这两个称呼面不改色心不跳,应了一声:“有什么事?” 事先并没有被告知会用化名的“布布”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我姐姐希望能请你们喝一杯茶。”女郎似乎没有发觉他们中间的小涌动,笑吟吟地道。 “姐姐”,传闻中是黑道女王的情人们对她的专属称呼。 奇犽配合地做出了一个微愣的表情,把目光默默地从她胸口衣料下的凸起移开,把空杯放在侍者盘上,随手牵起了小杰的手。小杰没有说话,但很配合地回握了过来, “他不喝茶。”他说。 女郎的目光再次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打了个流转。她继续笑道:“不喝茶,酒也是有的。” 小杰扯了扯奇犽的袖子。奇犽道:“稍等。” 奇犽侧过身,询问地微微低下了头,靠近了小杰的耳侧。从女郎的角度看,他们就是一对狎昵亲密的恋人,稍微矮一点的黑发青年大概是有话想说,于是高一点的银发青年就体贴地凑近了他,去听一句情人之间的私密话。 银发青年垂着目光,大概是听得专注,可他的身体这样一倾斜,却就完全把黑发青年给拢在了他的背后,女郎连一根头发丝也看不着了。 女郎心里有数,笑着移开了目光。 好在这悄悄话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银发青年就直起了腰,他冷冷淡淡地看了看女郎,道:“走吧。” 女郎为他们引路,她背过身,奇犽和小杰便看见她背上有一朵金色的刺绣,是一瓣长长的宽叶,没有花,但叶片的边缘有攒簇的圆齿。在女性曼丽的脊背上妖娆匍匐,自脖颈往脊骨附长,显得瑰丽又挑/逗。 奇犽和小杰对视了一眼。 女郎引着他们穿过人群,转过屏风,在一大片黑色的沙发床里看见一群女人,大片裸露的白花花的腿和胸脯。簇拥的正中间的那个穿一身黑色睡裙,正垂着手让旁边的几个小姑娘给她涂指甲油。血红血红的。 女郎迎了过去:“姐姐。” 黑睡裙懒散地打开夹着烟的手,张开了怀抱,女郎依偎过去,两个人接了一个绵长又黏腻的吻。 黑睡裙一手夹着烟,垂放在女郎赤裸的脊背上,沿着她纹了金色植株的脊骨往下滑动,白色的烟雾熏着她的五官。她随手将那烟掐了,把烟雾在脸边拍开,道:“跳舞的是你吧?跳得不错。” 奇犽微微挑了挑眉。小杰则礼貌地回了一声“谢谢。” 女人似乎微感意外,唇角笑了笑:“这么有礼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么。我还以为……”她打量的目光落在小杰身上,像两条冷腻的蛇,放肆地沿着小杰的脚踝往上攀爬,一路攀上了腰。 奇犽往前站了一步,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您找我们有事?” 年轻人垂下目光便更显得谦逊俊美,他声音里带一点笑,让人觉得舒服,却又不让人觉得他卑微。 黑睡裙叫希特妮塔,据传是她家乡母语里“火烈鸟”的意思。大姐大已经不年轻了,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保养得不错,又因为多年黑道经历,冷艳的眉眼间能看出杀伐的味道。 希特妮塔没有回答奇犽的问题,而是盯着他保护性的动作,挑了挑剑一般高挑的眉毛:“看一看而已。” “我听闻您只喜欢姑娘。”奇犽回答。 女人笑了,笑得烟灰都落在了怀里女郎赤裸的脊背上。她漫不经心地为她拍了拍脊骨上滚烫的烟灰,被涂得鲜红的手指掸了掸香烟:“这倒是没错。所以放轻松,我对你的男孩不感兴趣。” 她吸了一口香烟,白雾从红唇里吐出,缭绕得五官朦胧。她懒散地道:“既然不想说这个,那就说点别的吧。” “是谁让你们来查我的?” TBC. 小杰:蹦沙卡拉卡。 第十三章 气氛像被扳紧的琴弦一样倏然紧张。 小杰愣了愣。但他没有出口打断,而是听着奇犽向前走了一步道:“您怎么会这样说呢?” 青年那张漂亮的面容流露出了一点惊愕、不安,在终于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以后,又流露出一点惶惑和生气,大概是想口不择言的,但胸口起伏了几下,又勉强忍住了。 光是看着表情,小杰几乎都要信了。 奇犽演技真好。他溜眼看了一眼希特妮塔。 不过小杰知道奇犽不紧张,他出色的听力听见奇犽的心跳自始至终都很沉稳,没有慌乱的意思。他也知道希特妮塔其实并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他的动态视力能细致入微地观察到面前所有人的表情,听到他们的心跳。 希特妮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心跳全部无懈可击。但这反而太过冷静了,尽管对方纵横浸/淫黑白两道多年,早练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可旋律早告诉过他,就算再完美的扑克脸,心音也是不会撒谎的。如果希特妮塔确实知道了他们是塔派来的,她的心跳绝对不可能这么冷静。毕竟毫不夸张地讲,隐藏在这间半开放式房间里的三十六个保镖加起来也打不过小杰一个人。 换句话说,不过是试探而已。 反而是围绕在她身侧的女郎们,表情都有不同程度上的僵硬和震惊。其中包括一个全身肌肉水平远高于旁边其他姑娘的女郎,大概是希特妮塔的女保镖,她脸上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是最震惊的,虽然马上就收了起来,但她的心跳仍然非常剧烈。她马上变换了姿势背过了身,虽然仍旧低着头继续为希特妮塔按摩小腿,但隐在怀中的手恐怕已经拿住了枪。 虽然小杰知道奇犽肯定有自己惯用的判断方式,但他也知道向导不像哨兵一样五感敏锐,可以像这样观察心跳,所以想一想,还是觉得反应迅速的奇犽好厉害。 “我们肩负森德里克先生的嘱托而来,要我们今晚务必在夫人的宴会上将他的真切致意带给夫人。” 森德里克,是前几天刚捕获的大毒枭的名字,横霸贩毒军/火王国十数年,势力盘根错节。成功逮捕这毒瘤和他手下一众核心成员,足够让警方检方欢天喜地提前过年。不过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塔和警方愣是憋住了把捕获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今天这名为酒吧聚会实为新型毒品展示交流会的聚会消息与聚众地点的相关情报,甚至包括这两张邀请函,也都是森德里克为了将功补过而提供的。 森德里克向来与希特妮塔平分江山,如果是代表他前来的人,希特妮塔自然不敢妄动。 奇犽面色冷然,他松开了握着小杰的手,毫不畏惧旁边站立着的黑衣保镖,走上前去,随手往沙发上丢了一块怀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躺坐着的希特妮塔。 他本就俊美得略带凛冽的眉目这么一冷,鼻梁高挺,一半眼睛浸入阴影,银色眼珠仿佛蕴着电光一般却亮得逼人,顿时侵略感与压迫感暴涨。他这突然的动作,引得几个保镖神经同时绷紧,上前一步将他挡在外面,手猛地伸入怀中,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就都瞄准了人群中心的奇犽。 更多的隐藏在会场之中的保镖得到消息,开始往屏风后攒聚。 奇犽却仍毫不畏惧、不卑不亢地站在人外,穿过人墙与希特妮塔对视。 那块怀表是森德里克配给组织骨干的,他的每个心腹都有一块,表盘背面嵌雕着工艺复杂的一只灯塔水母,极难仿造。这表自然也是为了有备无患,从森德里克手下手里搜出来的。 希特妮塔作为与森德里克平分秋色这么多年的大毒枭,自然不可能认不得这只怀表。 希特妮塔被保镖群挡住了,小杰看不见,便只望着奇犽。奇犽穿着长风衣,宽肩窄腰,长腿线条削得利落,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一手自然垂下,瘦长洁净的白皙手指上戴着一只银色尾戒。黑色丝质衬衫领口里露出一段漂亮的脖颈与喉结,choker上一点砂砾般的蓝宝石盈然生出锋耀光芒,看着不像个特种兵,反而风度翩翩得像个大学教授或者钢琴家。 小杰看着他。 “我们诚心而来,但既然夫人给出这样的答复,我们又已将森德里克先生的问候带到,那就不打扰夫人的雅兴了。” “失陪,告辞。” 奇犽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长长的黑风衣下摆旋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包裹着笔直小腿的长靴一迈,就向小杰走过来。他侧过来的脸上神色还漠然着,轮廓仿佛刀刻,瞳仁是分外冷凉的琉璃色,连眉梢与睫毛尖都淀着杀气凝然的风霜。 小杰看着他。 有时候,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却能莫名其妙地想到很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但也是在现在这个瞬间,他才会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奇犽的时候,奇犽的模样。 是与他每晚所喝的那杯雪白的热牛奶里所藏的温软微甜截然相反的、与现在如出一辙的,风雪一般冰冷彻骨的锋利。 第十四章 某次小杰回家的时候,因为突然兴起想去探望一条流浪小猫,所以抄了近路,走进了七拐八绕的小巷群里。 当时正是盛夏了,晚上生锈的路灯光线昏沉,大抵是要下雷雨了,空气又热又闷,飞蛾有气没力地绕着灯罩旋转,时不时撞一下,又蔫耷耷地掉下来。小杰踩着昏暗的路灯往前走,一路找那只流浪的小猫,但后者不知道是不是出去串门了,他一连找了好几条对方习惯出没的小巷也没能找着。 小杰决定最后再找一次,要是再找不到,就把小鱼干和猫罐头放在它最长住的一条小巷里,然后回家。 于是他走到最后一条小巷的路口的时候,见到了很多盘踞缠结在一块的影子。 一群混混将一个人围在中央,小杰出色的听力能让他清晰地捕捉到他们威胁对方把钱包与值钱物交出来的对话。被威胁敲诈者一直没开口,他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打算。既然碰上了这种事,那小杰就肯定不会不管。他一边祈祷流浪猫不要在这时候回来以免被伤到,一边捏了捏手腕。 就在他准备上前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青年的声音,从人群里不远不近地传了出来。 “你们要什么?” 乍一听,这话其实像是在示弱。可小杰莫名觉得不是,大抵是因为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微微低沉,半点也听不出慌张惶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竟然还很好听。 一个小黄毛笑了起来:“你身上有的值钱玩意,全拿出来。” 另一个人接道:“我瞧他手上这表好像也挺高档的,也脱了。” 一群人此起彼伏地笑了起来。 “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好看,跟个女人似的。是搞基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杰听不下去了,他伸手从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什么,随便吧。同时叫道:“喂!” 黄毛混混本能地回了个头。 然后他哼都没能哼一声,就倒地了,额头上带着红肿的红印。小杰站在原地,清楚楚地看着这群家伙,道:“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这句话,换做另一个场合,换做无论是谁来说,都只能得到一片肆无忌惮的嘲笑。可他刚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黄毛打晕了,而混混们甚至来不及反应他到底是怎么从七八米开外的地方一瞬间蹿到这里的。 他们顿时不敢轻举妄动了。心里都在莫名其妙地嘀咕:这搅事的愣头是从哪儿来的? 领头的刚要说些客套话试探他,忽然眼前一晃,心里哀嚎一声,便也像那个已经gg的小黄毛一样,一声不吭地倒下去了。小杰懒得和他们废话,三下五除二把一群渣滓给料理了,拍拍手,又把双手手心在裤缝上随意蹭了蹭,才把手伸向一直站在原地、靠着墙没动的银发青年。 “那个,你没事吧?” 恰巧一道闪电落下,银白的长蛇将暮紫色的天空大刀阔斧地劈成两半,把一切都褪色成黑白分明的纯粹光影,电光一闪即逝以后,小杰的视网膜才缓慢地恢复了色彩的感知。 银发青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靠着墙,松垮垮地站着,却比站得笔直的小杰还要高上一点。灰黄的路灯在头顶颤巍巍地飘落下来,他深挺的鼻梁便拢出一小片阴影,垂下眼皮看过来的时候,偷过来的眼神晦暗不明,是在扫视打量小杰。 他身上隐约透着股万事不关己的懒散和冷淡感,这种漠然攒聚在他的眼角眉梢,给那秀丽的眉目都裹上了一层风雪一般的凛冽冷锐。 那双罕见的近乎透明的眼珠凝视他的时候,难得让小杰感到了一点忐忑。 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住了,有点寒毛倒竖的感觉。 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刚才小杰出手打趴这群混混,有一点抢着的意思。明明没有什么理由,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大抵是出于他的直觉,明明青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还没说,他却有一种非常危险的预感。 总觉得……如果不赶紧把这群家伙解决掉,他们的下场可能会更惨。 银发青年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他还是站直了身子,伸出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一下,算是接受了这点来自陌生人的好意。 他的手瘦长素白,骨节分明,明明刚刚才脱险,手心却很干燥洁净。 “谢谢。”他说。小杰松了一口气,笑道:“没什么。你是刚来这片区吗?晚上不要一个人走这边,挺危险的。” 银发青年又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次:“谢谢。” 他径自出了小巷,小杰则折返回来去找被自己丢在一边的猫罐头和小鱼干。回到原地,才发现流浪猫正绕着那个塑料袋打转,一副抓耳挠腮想吃,但又吃不到嘴的憨态;它回头看到小杰,便很不高兴地“喵”了一声,意思大概是“你这人类,上供竟然不把罐头打开,这让我怎么吃?” 小杰便蹲过去,给它把罐头打开了,看它吧嗒吧嗒地吃,一边摸摸它的脑袋。 他看着它吃了一会儿,才听到身后尾随在不远处的心跳声渐渐远离。 哪怕他是S级哨兵,竟然也听不到脚步声。 小杰摸了摸流浪猫的小脑袋,低声道:“糟糕……忘了问他的名字了。”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自言自语:“不过他身上味道还挺好闻的。” 流浪猫不知所以,看在美味的罐头与小鱼干的份上,勉为其难地抬头蹭了蹭他的手掌。 后来小杰出了趟长期任务,很长时间不在塔里。回来就听说塔里多了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声名鹤唳的S级向导,据说非常年轻,能力强大,长得很好看,却很不好处,独来独往,所有向他示好的哨兵都碰了钉子。 小杰在酷拉皮卡那儿看过资料。新来的向导有着银色的头发和银色的眼珠,俊秀的眉目间隐约透着万事不关己的懒散和冷淡。 名字叫奇犽·揍敌客。 但小杰一直没找到正式认识他的机会,哨兵太忙了,总是脚不沾地地出完一个任务,还有下一个任务等着。向导也是差不多的狗一样的生活。不过小杰不急,他总会有些奇怪的直觉,这次也不例外。而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奇怪的笃定。 他想,他总有机会能正式认识这个人的,去了解一下这个人真正的样子,去试探一下,那天晚上让他觉得无比危险的那份预感,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虽然那个时候谜之自信的小杰是怎么也没能想到,机会确实是有了,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由别人捧到面前的,而且是世界上最深入透彻不过的了解方式了。 婚姻。 …… 小杰想一想,还觉得人生真是世事无常。婚姻这种东西,原来也能像他们初遇那天晚上呼噜噜刮起来的台风一样,说来就来。 有时候,习惯确实是很可怕的东西。 严格意义上,他和奇犽认识刚一个月。还因为奇犽这之前出了个长途任务,整整一个星期不在家,所以一个月还要打个折扣,是三个星期。 三个星期,二十一天。不长也不短,刚好是形成一个习惯所需要的时间。 居住在一起,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秉性的。什么都可以伪装,唯独生活习惯不能。而生活习惯有时候就是一个人性格、教养与价值观的最好体现。 虽然原因有点扯淡,但到底是难得的能完全了解奇犽的机会,所以小杰开始借着住在奇犽的家里的机会,观察奇犽。 奇犽容貌盛丽,眼珠是罕见的琉璃色,这颜色虽说好看,可不带笑的时候便显得冷淡,他又天生带一股骄傲,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格外锐利不可接近,也难怪是公认最难接近的向导了。 可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小杰发现奇犽虽然懒散又有点任性,实际上却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彼此都不熟,所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仅止步在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见过一面能说上几句话的陌生人。他们作息时间基本上一致,奇犽除了交接任务,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房间里,除了给他做精神疏导、吃饭、出任务的时候会下楼来,其他时候小杰甚至很少看见他。 但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小杰晚上洗完澡,临睡前路过餐桌的时候,会在那里发现一杯煮好的牛奶。 这大概是对小杰包圆了全部家务的投桃报李。小杰没见奇犽下过厨,煮个牛奶也看不出来什么厨艺水平。但他每次喝那杯牛奶的时候,却还是觉得那温度从喉咙口一路暖到脚趾,暖洋洋的,仿佛在做精神疏导一样舒适。 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有空的时候并不待在房间里,而是在客厅的沙发里说笑,谈些塔里的趣闻,一起抱着零食看几场电影,撸起袖子踩在沙发上彼此争红了脸打手柄游戏,在耳机找不到的时候,也会分享同一副耳机,靠在沙发上听几首歌。 这个时候的奇犽,看起来仍旧俊秀又漂亮,可他的眉目轮廓却再也不像覆了风雪一般冰冷了。听到好笑的事情的时候奇犽也会毫不客气地大笑,偷吃巧克力被小杰发现的时候会抿嘴,像个做错事被大人发现却死犟不肯承认的别扭的小孩。电影主角和剧情实在太让人无语的时候会忍不住翻个白眼,虽然小杰觉得以奇犽的颜值来说,即使他把白眼翻穿天灵盖也能把那些精挑细选的电影明星甩个十条街。而当他在手柄游戏里打赢小杰以后,会像小杰以前经常去探望的那只猫咪一样,满足地眯起银色的眼睛,嘴角翘起很得意的笑。 奇犽也不再只把牛奶放在餐桌上,一副“爱喝不喝”的模样,而是当着小杰的面煮,当着小杰的面放蜂蜜,然后抄着双臂倚在墙边看着小杰抱着杯子把牛奶喝完,再督促他去刷牙。 他们靠在沙发上各自抱一本书,分享同一副耳机的时候,奇犽读得累了,便略微垂下目光,或者干脆闭起眼睛,他侧脸的轮廓好看得动人心魄,颈骨的线条延伸进衣领之中,长腿交叠,肌肤素白得像玉。他身上这时便浮现出固有的安静与懒散,可他依旧不冷,既不凛冽,也不刺骨。 也许是舒缓的音乐的缘故,他看起来反而有一点温柔。 …… 小杰就忍不住想到他那没见过几次面的混账老爹一脸欠揍地揉着他的头顶,一脸欠揍地讲出的那句话: “儿子啊,人生啊,是有很多意外的——” 虽然雷欧力每次提到他那混账老爹,就一副拳头痒痒的模样,但小杰本人其实不讨厌这个常年把他放羊式教育、自己跑出去撒野闯荡的至亲,甚至很理解他的做法。大抵是因为事实上,他和金到底流着同样的血,埋着同样的一副打不折、也征服不了的骨头,睁着同样一对永远望着世界的同色的眼珠,长着同样一双总停不下来的、克制不住向往自由的脚。 生着同样的注定要死在战场上的灵魂。 小杰不畏死。 他永远冲在最前面,永远以“只要是以自己受伤为代价就不是代价”的处理方式为行动准则,身上的旧伤还没结痂便又叠新伤,即使被雷欧力骂得狗血淋头也死不悔改。 反正他是个战士,战士的路注定了就是这么短,而他希望他所保护的人们接下去的路都能长一点,再更长一点。* 反正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即使离去,即使有遗憾,却也不会有无论如何割舍不下的牵挂。 可小杰此刻看着奇犽,他看着这个几乎是用一把厉雪一般的刀铸成了脊梁风骨的人,转身裹着满身漠然向他走来,却在这短短几步之内,在望向他的目光里,那琉璃色就尽融了雪霜,明亮得仿佛盛了一捧晨星。小杰不知道奇犽有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唇角几乎是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从刀劈斧凿般抿直的一条线,变成了微微翘起的一个笑。那笑不算很开朗,弧度也不大,却透着奇犽独有的一分温存。 他向他走过来,裹着一怀松木沁雪的冷香,伸手来牵他的手。 他低下头,在隆隆的心跳里望着奇犽从黑色袖口里伸出来的一截手腕和微微凸出的腕骨,他舒展的瘦长洁净的手指,以及小指上戴着的那只银色的尾戒。 他皮肤白净,发色罕见,瞳色也罕见,是乍眼看去锋利凛冽的银。 可这一刻小杰却不觉得奇犽像雪了。 他觉得他像一杯温好的牛奶。 他忽然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甚至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确实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为了他融尽满身风雪的人,是他的向导。 有一条从他们灵魂之中最深的领域迁出的线,牵挂在心脏上,将他们系在了一块。 他若是战斗,这条线便是他的铠甲。他若是受伤,这条线便是他的良药。他若是去了远方…… 这个人,便会沿着这条线,来接他回家。 小杰伸出手去,握住了奇犽的手,冲奇犽咧嘴一笑。 虽然,这条线的期限,只剩十一个月了。 TBC. 第十五章 “等等。” 他们踩着这剑拔弩张的空气往外刚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了黑道女王的声音。 希特妮塔站了起来,单手捏着那只怀表,赤足向两个年轻人走了过去。她脸上的表情不再像原先一样高高在上,而是带了一点笑。这笑的意思稍微有些微妙,不过总的来说,这姑且还是一个释放了些许善意的微笑。对于常年统治地下王国的黑道女王来说,这大概已经算是一个相当程度上的示好和软化了。 “这确实是森德的怀表。”她右手食指指节上晃着那只怀表,左手招来一个侍者,“不好意思,以前没见他带你们出来过,误会一场。” 奇犽没说话。 希特妮塔将怀表扔进侍者的盘子里,一左一右从托盘上拿起两杯金色的香槟,递向奇犽和小杰,脸上依旧带着略带歉意的笑容。 奇犽也见好就收:“之前无礼之处,也请夫人见谅。”小杰跟着他伸手接过了那杯金色的香槟。 希特妮塔的笑容更深了些:“青年才俊,有些脾气是好事。瞧你刚才那样儿,差点唬得那几个没用的东西开枪。”她半真半假地问:“不过我很欣赏这样的。不如你们来帮我吧?森德给的,我可以给双。” 小杰道:“谢谢夫人,不过森德里克先生对我们有恩在前,很抱歉,不能满足夫人的愿望。” 希特妮塔嘴角含笑看了他一眼:“森德那老家伙,也不知道修了什么福。” 她随手挥了一下,示意那些全副武装的保镖都退下去。她道:“作为赔礼,就请两位提前试试今晚的主菜好了。黛西,帮我去拿东西。” 那个最开始为小杰和奇犽引路的女郎应了一声,很快转出了屏风不见了。 奇犽感觉到小杰握着自己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奇犽安抚地握紧了他的手指,边将香槟一饮而尽,边道:“夫人盛情,我们心领了。但这样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我这边不如森德规矩重。”希特妮塔在沙发上坐下,慵懒地欣赏自己猩红的指甲,“我愿意给你们试试,谁敢说个不字?” 最后一句隐约带着杀气,几个原本面露不赞同之色的保镖都沉默地退到一边去了。 奇犽看了他们一眼,心道,果然。 希特妮塔一介弱质女流,却能稳稳坐在一方大毒枭之位上,与毒教皇森德里克平分地下王国,本就是杀伐果断、刚愎自用的性格。这样的性格,特征相当鲜明。首先她多疑,除了自己以外,几乎谁也无法得到她完全的信任,这一点从她会故意试探他们就可看出。哪怕在他们表明了“身份”之后,这样若有若无的试探也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收敛许多。其次,正是因为她刚愎自用,所以她不会允许其他人、尤其是手下忤逆自己。虽然她对奇犽和小杰还没有完全消除疑心,但在没有足够相反证据能与他们拿出来的代表森德里克的怀表相对抗以前,她是不会允许手下对她已经表露出示好之意的客人不敬的。 已经足够了。奇犽暗忖。即使无法完全消除她的怀疑,但争取到的这一点时间,已经足够了。 他看了一眼希特妮塔。女人躺坐在沙发上,任由围坐过去的少女们为她揉捏手臂。几个保镖虽然面色不善地一直盯着他和小杰,但就他的观察,这些保镖目前来说都不足为惧。 就是不知道,暗处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在等着了。 黛西,也就是那位引路女郎,很快捧着一个木盒子回来。希特妮塔微笑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伸手揽住她的腰,示意另一个小姑娘把木盒子递给奇犽和小杰。 “请两位年轻的小客人欣赏一下,这是我们设计师的得意之作,注定载入史册。”她幽幽地说。涂成猩红的指甲沿着女郎的脖颈往下,在她脊背上的金色植株上画圈。 “它叫‘不死鸟’。” 一个新情报。这是森德里克所提供的情报里没有的,他们今晚的目标之一,新型毒品的名称。 奇犽看了小杰一眼,小杰在他掌心轻轻抠了一下。奇犽便松开了手,将木盒子的搭扣解开,然后打开了木盒。 他的余光扫过希特妮塔,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动作,见到他毫无犹豫地就打开了木盒,似乎完全不害怕里面是不是有吸入性的毒烟毒品或者攻击物品,眉梢稍微挑了一挑。 “你知道。”她忽然说,单手搂着黛西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单手支着自己的下颔。 “我们做这一行的,很少自己不吸。” “我忽然想起来,这盒子稍微有点特别,有两层。不把第一层的东西清空,第二层就打不开。不过森德里克那老东西和我这么多年朋友,想来也不会同我计较太多。” 她扬了扬下巴。 “你们两个,谁都可以,把里面的东西打了,就能见到我关在笼子里的真正的那只……——” “‘不死鸟’。” 木盒里躺着一只针管,一小瓶溶液。 第十六章 不用想也知道,这放在木盒子里的第一层的东西,肯定也是毒品。 小杰微微皱了皱眉。 他虽然料到希特妮塔应当不会这么容易就给他们展示那所谓的新型毒品,心里也有不太好的预感,但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以前卧底的缉毒警察,几乎时刻都面临这样淬着毒的试探。毕竟,这些狡猾又多疑的黑道帝王不可能相信没有把柄的人,只有同类,只有软肋被握在自己手里的同类,才能让他们交托一点信任。 而即使最后成功抓获毒枭,卧底警察的戒毒往往也很难彻底戒清,人生基本上就毁了。 小杰已经听说过好几个,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却自杀的卧底功臣了。 他们都很年轻。却都在不该去世的年纪里,早早地牺牲了生命。 他余光扫了一眼,奇犽垂着眼皮,目光注视着木盒里的注射器。他裸露在黑色袖扣外的手腕苍白,能看见皮肉下埋着的淡淡青色血管,腕骨微微凸出,看起来似乎一折就断。 小杰伸出手,去拿那个注射器,问希特妮塔道:“冒昧,夫人,这是哪种?” 希特妮塔点燃了一支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深海’。” 名字挺好听。一会儿不死鸟一会儿深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中世纪十四行诗鉴赏大会。 小杰点了点头,道:“那我——” 他话没说完,手里的注射器被奇犽抽走了,他猝不及防,只能瞪着奇犽慢条斯理地卷着袖口,露出劲瘦苍白的手臂。来回争抢没有意义,只会徒引希特妮塔的猜疑,小杰只能眼睁睁看着奇犽把溶液轻车熟路地吸进了注射器里,薄唇上挑出一个刻薄的笑:“夫人这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刚好这是我喜欢的。下次有‘雪原狼’的话,再让给你。” 希特妮塔吐出一口烟,把烟雾在脸颊旁拍散,“嗯?你喜欢‘雪原狼’啊,很有品位嘛。” 什么雪原狼,小杰听都没听说过。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张嘴回答了什么,只死死地瞪着奇犽把针头戳进肌肉里,慢慢把注射器推了下去。 奇犽将空了的注射器丢开,闭上了眼。 他苍白的脸色忽然泛起一点嫣红,原本轻浅的呼吸变得重了不少,眼球在眼皮之下轻轻颤动。 希特妮塔唇角勾起了一个微笑。 小杰不再把目光聚在奇犽身上,以免露出破绽。他盯着隔窗外那些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熙熙攘攘的灯火,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把这座城市里所有的风雪突然都压缩在一块,呼啸着,全灌进了他的大动脉里,沿着血脉奔腾呼啸,鼓荡荡地吹着回声。 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小杰豁地站了起来,目光如剑一般扫过慵懒垂坐的女人。但还没等他作出任何动作,奇犽的手就突然拽住了他。力道不重,扣在手里的手指有些冷,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成功往满脑子都是直接动手的小杰热血里浇下一桶凉冰,硬生生站在了那里。 他的目光扫过奇犽银色的发旋,忍得胸腔里都是痛意,一时间喉咙口都哽住了,酸胀得他想一口咬住什么东西,恶狠狠咬下去,咬出血来才罢休。 他只能攥住了奇犽的手。又怕希特妮塔看出异样,攥了一下,小杰就放开了,然后俯身,在茶几上取了一杯鸡尾酒。 看起来,就像是他有些无聊了要去取酒,而正沉湎在快乐中的奇犽察觉到小杰要离开,竟也伸手拽了一下,得到抚慰了才放开。希特妮塔的目光饶有兴致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低头在她怀中的女郎耳畔说了些什么,勾得她们咯咯笑了起来。 希特妮塔瞥眼看小杰把那杯湛蓝色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目光在他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停驻了几秒,忽然道:“你们俩谁在上?” 小杰猝不及防,鸡尾酒洒了一身,咳得差点断气。就在他一通狂咳却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只手抚上了他脊背,轻轻拍了一阵。 小杰用力憋住咳嗽的欲望飞快地往旁边看过去。 奇犽的瞳孔还有些涣散,银蓝色的眼珠上覆着一层水,这么一柔和,看起来竟难得没那么冷冽和攻击性了。没有攻击性的奇犽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 小杰:“……” 姑娘们的起哄声此起彼伏。 小杰:“……” 奇犽的手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拍,他目光转回希特妮塔,道:“夫人?” “盒子给我。”希特妮塔显然被取悦了,脸上带着笑容,毫不在意地从乳/沟里取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盒子。她取出一小瓶金色的粉末,将它在手指间微微旋转,微笑道:“喏,先生们……” 她将小瓶子递给奇犽,奇犽伸手接过,他的手指还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希特妮塔目光扫过他尚未放下的袖管下密布的青紫针孔,唇角再次划开一个笑。她俯身,亲吻黛西脊背上金色的刺绣,声音含糊不清:“这就是‘不死鸟’。” 她吩咐道:“取酒来。” 希特妮塔用指甲猩红的小指蘸了蘸金色的粉末,在香槟酒里搅了搅,片刻后,酒液变成了澄澈的金红色。 看起来确然像传说中不死鸟璀璨华丽的尾羽,很难想象如此美丽的东西是一种要人性命、让多少人为之生不如死的毒品。 “瞧啊。多么美。”希特妮塔沉醉地举着那杯酒,在他们每个人面前晃了一圈。她目光里有着鲜明的贪婪,像是蛇冰冷猩红的眼睛。 奇犽很配合地道:“迫不及待想试试了。” “它还有更大的好处,没介绍给你们呢。”希特妮塔大笑道:“我们出去,和大家一起分享这……” 一阵高跟鞋猛烈敲击地面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来人是个窈窕的女郎,她慌乱地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众人,急急忙忙地向希特妮塔走去。 小杰看了一眼女郎明显被崴过的鞋跟,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女郎俯下身,在希特妮塔耳边快速地说了些什么。小杰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但还没等他提醒奇犽,希特妮塔脸色即刻大变,她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干脆利落一把摔了那杯金红色的酒,透明高脚杯铮然一声在地面迸溅出无数锋利的碎片,其中一片割伤了她的脚踝,她厉声道:“抓住他们!!!” 保镖们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掏出怀中的手枪。枪声霎时错落起伏,子弹弹壳当当啷啷清脆落地,情妇们疯狂的尖叫声不绝于耳,连带着外场的客人们不明所以争先恐后的尖叫声,几乎盖过了不断响起的碰撞声、拳脚声、与肉体倒落在地的闷响。希特妮塔完全没空管这些,在这几秒之内她侧身扑到墙边,奋力要去拔墙边一盏灯上的开关。她才刚伸出手,忽觉身后风声响动,后脑一冷,几乎本能地感知到有人已经近在咫尺,并且,下一秒就要出手了! 希特妮塔却丝毫不惧,一手抓着不死鸟的小瓶,伸手就拔了火盏下方的一只羊角状的开关,兜手把不死鸟的小瓶扔了出去,笑得猖狂:“敢骗老娘,老娘让你们统统陪葬!!!!” 她后颈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硬生生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扔开。她的胃被击中,剧痛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欲望冲上了脑子,希特妮塔蜷缩着剧烈咳嗽,但脸上还是带着张狂的笑意。 没用的。刚才为了方便展示,小瓶没有塞上木塞,现在瓶子掉入火中,只要三四克的不死鸟粉末就足够把这里炸成焦灰。 一泊金红色的火焰,如她所期待那样通天般地亮了起来。像是浑身燃烧着永生火焰的不死鸟徐徐张开了长尾。 金色的粉末飘得四处都是。像是下了一场兜头盖脸的金粉雨。 然而过了好几秒,希特妮塔都没有等来那场本该把这个地下酒吧、连同地面上的高楼大厦一并炸成灰烬的爆炸。金粉稀稀落落地洒在她头发上、脸上,她呆滞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呆愣愣地看着那丛金红色的火焰缓慢从天花板上压缩回来,最终孱弱、畏惧地缩回了灯罩里,奄奄一息地闪烁。她身边传来零碎的风声与拳脚声,保镖们的身体横七竖八地在她周围躺着,还剩了几个,仍在负隅顽抗地与那个黑发青年缠斗。后者腿上明晃晃缠了一条银亮亮的锁链,可这却完全没有影响他凌厉如风干脆利落的动作,叮叮当当地随着他甩动着。 最后这几个杂鱼也没能负隅顽抗多久,很快就不支地倒下了,满地横陈。 奇犽俯身从疾风嘴里取下那瓶“不死鸟”,掂了掂。 两截小拇指指节那么长的小瓶,被那么一甩,甩落了大半,现在空气里粼粼飘落的都是金粉。在瓶子甩进火里前,疾风就反应迅猛地跃上前把它叼住了,精神向导没什么上瘾不上瘾的说法,但它知道这东西的重要,很技巧地咬住了瓶口和瓶底,除了一点点的粉末不可避免地飘进了火里,剩下的一点没洒。 还剩下四分之一左右,拿回去给医疗部研究,足够了。 奇犽从琉璃石桌面上捡起小木塞,将瓶口塞牢,放进检封袋里封好。 大部分的情妇都跑掉了,有几个因为慌乱,崴了高跟鞋,现在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地哭泣着。地面上酒杯的玻璃碎片稀疏碎了一地,酒液淌在其中,有气没力地反射着一层叫人反胃的冷光。 希特妮塔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苍老的中年女人,半点也不像叱咤风云的黑道女王了。 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细碎锁链声,小杰在外面走了一圈,又走了回来。他俯下身,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对手铐,把希特妮塔的左手与茶几脚拷在了一块。然后他抬眼看过来。 “外面的宾客似乎都逃光了。” 奇犽微微点了点头,对着塔专用的联络纽扣说了几句,让那边尽快过来善后。 叮叮当当。小杰走了过来:“叫雷欧力也一起来。” 奇犽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玩意的研究实验可以明天给他了让他慢慢做,现在让他过来干什么?” 小杰瞪了他一眼。他柑橘色的眼珠里烧着熊熊怒火,把眼珠烧得晶亮,总是带笑的脸上绷得紧紧的,眉毛皱得可以夹死蚊子,如果硬要用词来形容他的状态,大抵就是“怒发冲冠”了。 奇犽愣了愣。为什么生气? 他和小杰认识一个月,从没见他这么严肃地生过气。小杰的生命里阳光旺盛,盛满了快乐,即使讨论正事的时候,也不曾见他这么凶过。现在希特妮塔也抓住了,不死鸟也拿到了手,任务可说圆满完成,他一时间还真想不到小杰生这么大气的理由。 小杰抓过了奇犽的左手,声音硬邦邦的,动作也透着一股怒意。但他尽管生气,动作却还是努力克制着,压得温柔。他小心地牵着奇犽的手,查看苍白的皮肤上密布的针孔,声音已经忍耐得快要簌簌下冰雹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奇犽愣了很久,才道:“……你是说我……打进去的那一针?” “废话!”小杰愤怒地斥道,“还不赶快让雷欧力来看看能不能抢救一下!” 奇犽哭笑不得,哪有打完了毒品还能抢救的,又不是吞药自杀。但他没说什么,甚至没能控制往上牵的唇角,小杰察觉到了,视线从他的手臂上抬起来瞪着他,又生气又崩溃地喊他的名字:“奇犽!” 奇犽咳了一声,严肃道:“我没笑。咳。” 他看着小杰的脸,明明是一张不甘示弱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的表情,柑橘色的眼珠里旺盛地烧满了晶亮的怒火,把那对眼珠烧得色泽近乎透明,像极了盛怒的野兽。哨兵力气不小,掐着他手腕,一时没控制好情绪,掐得奇犽腕骨发痛。 可那些怒火后面盛着的像星辰一样的关切,却让他心口几乎发起烫来。 “我没事。”他没意识到他的声音放得温柔了许多,大抵是潜意识里想要安抚小杰的缘故,奇犽放低了声音,手指覆在小杰绷出白色来的指尖上,拇指轻轻摩挲。“真的没事,我有抗药性的。” 小杰根本不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而且我掉包了。”奇犽说。 “怎么能、嗯?”小杰愣了一下,“哈?” 奇犽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只小瓶溶液,在小杰面前晃了一晃。 “掉包了。”他说,“以前家里有个管家很擅长玩这种障眼法,和他学了几招。” 小杰像是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说话声音也还愣愣的,甚至有点结巴:“那、你打进去的……” “生理盐水。”奇犽说。 “来之前猜到可能会有这种戏码……不过老实说就算真打进去也没什么,我抗毒很多年了。”奇犽轻松地笑了笑,抬起了覆在小杰手背上的手,拇指顺势贴在小杰下颔处,在他唇角边安抚地轻轻划了一下:“所以真的没事。不必担心。” 小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可能是奇犽的错觉,他那双在战场上稳如磐石的属于哨兵的手,竟然有一点点颤抖。小杰用力地点了下头:“嗯!” 不死鸟的金色粉末尚在优哉游哉地飘,落在他黑发间,落在他脸上,被黑色睫毛兜住,随着他眨了一下眼,竟像是一点瑰亮星光在睫毛尖荧亮闪烁。奇犽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幅画面,心头一动,嘴唇张了张,有什么话似乎想要冲破桎梏,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 一阵苍老的笑声骤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奇犽目光一动,往小杰身后瞥了过去。希特妮塔坐在地面,披头散发,面色青白,呆滞神色已不见,眉目间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冷笑与嘲弄。她死死盯着奇犽,眼神阴毒:“原来如此……你是‘那一家’的人,怪不得,怪不得……” 奇犽原本唇边勾着的星点笑意渐渐沉了下去。他冷冷地看着女人,不发一言。 希特妮塔对他散发着杀意的目光视若不见,兀自自言自语:“真没想到,像你这种注定了要沉在黑暗里的人,竟然也能进‘塔’。还……” 她的目光在两个青年交握的手间转了一圈,暗示之意不言而喻。 小杰听得不对头:“你在说……” 希特妮塔笑了。她眉目本秀丽,这一笑却冷毒入骨,生生叫人打个寒颤。她不知为何面色透出一股石灰般的冷白,薄唇涂得猩红,弯起一个嘲弄又怪诞的弧度,愈发显得神色吊谲:“揍敌客的继承人……你不怕……害死他吗?” 奇犽蓦地松开了小杰的手。 小杰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奇犽不对劲,希特妮塔也不对劲,本能地要去拉他。奇犽风衣一旋,甩过半道冷风,长靴一迈就走到了希特妮塔面前。小杰没能拉住。 奇犽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黑道女王,睫毛低垂,银色眸光寒彻入骨,一刀一刀剔入女人骨髓。小杰追到他身后,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奇犽!” 奇犽的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没事。” 他的目光在女人身上又凝了半晌。 “她死了。”他缓缓说。 TBC. 第十七章 塔的人很快来善了后,奇犽把不死鸟残存的样本交给他们,看着他们将希特妮塔的尸体蒙上白布,又将几个希特妮塔的情妇押上车,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去洗澡。”奇犽扭头对小杰说了一声。 小杰略有迟疑。 “还不去?你不是嫌头发上有酒气么?”奇犽道,“快去。” 小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奇犽走了几步,跌坐在沙发上,埋头叹了很长、很无声的一口气,半晌,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 “疾风。”他低低地说。 雪豹卧在他身侧,尾巴有气无力地一摇一晃,听见主人叫自己的名字,直起上半身来。 但奇犽只是说:“回去。” 雪豹顿了顿,走过来舔了下他的手,就钻进了精神屏障里去。这祖宗今天难得听话,但奇犽没有要高兴的意思,他瘫在沙发上,抬头看着自家的天花板,看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飞来转去的那些昏昏沉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小杰没洗多久,很快就裹着一身的热气水汽从盥洗室里钻了出来。 奇犽正在煮牛奶,奶锅里的乳白液体咕嘟咕嘟地冒着微微的泡泡。他听见响动却没回头,抬手将奶锅里的牛奶倒进玻璃杯里,加了两勺蜂蜜。 “过来吧。”他听见自己这么说,“我给你把五感调回正常,然后……告诉你一些你可能想知道的事情。” “我姓揍敌客。”奇犽说,“来自一个暗杀家族。家里上到爷爷下到最小的弟弟,全都是做的杀人的行当。” “我是这一代天分最高、最受期待的继承人。” “嗯,换句话说,我也是个杀手。” 沉默。 半晌的沉默过去,小杰舔了舔唇角的白沫,疑惑道:“然后呢?” 奇犽一懵:“什么然后?” 小杰也很懵:“就是然后啊?” 奇犽:“……你这家伙真的知道杀手是什么吗?我们家为了钱,什么人都敢杀哦。” 小杰挠了挠头,牛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把奶杯放在茶几上,侧过身收起腿,看着奇犽。 “我知道啊。”小杰说,“我又不是没出过杀手相关的任务……所以嘛,奇犽是个杀手,然后呢?” 奇犽愣了半晌,才忽然失笑。 “你……”他想了想,却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又重复了一次:“你真是……” 他想了半天,才终于想到一个形容词: “你真奇怪。” 以前也说过,奇犽是翘家出来的。 塔对他的家里情况大概是知道的,雄霸一国的庞然大物暗杀世家,凭借吊诡的暗杀体术横走天下。但塔也毕竟是一个大陆的核心塔,囊括了一个大陆近乎所有的精英,哪怕是揍敌客家族也必须对它怀有忌惮。揍敌客家族后来对他采取了一种近似默许的态度,大概也是因为塔这边强硬地为他顶下了一部分压力。 所以奇犽也一直没脱离塔,老老实实出任务,也多少有一点回报的意思在里面。 “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奇犽比看起来厉害。”小杰捉过他的手,分开他的五指,从掌心一直划到指尖,分析道:“茧这么厚,完全不像一般的向导嘛。” 奇犽任他摆弄,“你这家伙什么意思,我看起来不厉害吗?”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奇犽就忍不住觉得自己幼稚,但好在小杰似乎不这么觉得,他认认真真地回复道:“奇犽长得这么好看,第一眼看上去当然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啦。” 奇犽:“……” 他放在小杰手心里的手没动,另一只搭在身侧的手指却忍不住微微蜷了一下。为了掩饰混乱的心跳,奇犽漫不经心地捉过小杰的手,放在手里打量:“你的茧也不少啊。唔,”他的手指沿着指根和指节轻轻划了两圈:“不过你比较擅长肉搏吧?除了肉搏,经常使用的大概是一种棍型的武器……平时把它甩出去用……这么细,什么武器?” 小杰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缩了一下,很快点头:“钓竿!” 奇犽:“……” 不太明白现在的S级哨兵培养方针。 小杰挠挠头:“不过枪也还可以,我视力不错。” 哨兵有视力不好的吗? 奇犽失笑,抠了抠他的掌心,就放开了手:“去睡吧。” 小杰眼疾手快把他捉了回来:“等一下,奇犽,你说的你有抗药性,也是因为你是杀手吗?” 奇犽没想到他会这么纠结这件事,想了下才道:“嗯,习惯了,从小吃的东西就都是加料的。”他玩笑地拍了下小杰的手背:“所以刚开始吃你做的那些没加过特殊料的食物,还觉得有些不习惯呢。” 这句玩笑话没有得到回应。奇犽有些困惑地又拍了下小杰的手背:“小杰?” “是不是很危险?”小杰抬头看着他。“当杀手。” 他坐在沙发上,奇犽站着,高度差骤然拉高。小杰抬着脸看他,俊美的面容竟因此显出几分认真的稚气,睫毛修长,柑橘色的眼珠被灯光烘得发暖,一眨两眨,奇犽才忽然发现他睫毛尖兜着的几颗金粉还嵌在其间,像是一张捕梦网,在夜河之间一捞,便捕啄到了坠落的繁星。 完了。奇犽心想。 我想吻他。 他别开目光:“其实还好。”他轻松地做了个大力士的手势,“也不看看我是谁。” “骗人。”小杰说,“你的家人一定很过分。” 奇犽忽然语塞。 他试着去回想两岁以前母亲慈祥温柔的面容、他曾经吃到过的那些正常孩子吃的甜美的饭食、他用来玩耍但后来不知所踪的小恐龙,却发现已经很模糊了,甚至还没有基裘边尖叫着“妈妈爱你”边往他身上落下的那道道鞭痕来得清晰。 “……没什么。”他最后说,“这是家里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可这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的。”小杰说。 奇犽发现他无法反驳这个人。 ……以前是怎么才会觉得他嘴有点笨的? 其实奇犽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应该说,他早就习惯了,也很早就过了渴望正常孩子生活的年纪。再者,他已经从那种生活里脱离很久,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现在就很好,吃的是正常人吃的不加料的食物,睡在不必担心头顶有巨石滚落的柔软床铺,即使做的工作倒不是正常人会做的工作,可对于他来说,也足够驾轻就熟,甚至轻而易举。 最重要的是…… “奇犽。”小杰很认真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很认真地说,“你能不能蹲下来,我想抱你一下。” 奇犽看着小杰,小杰也看着他。 这无声的僵持没有持续太久,奇犽就妥协了。他沉默地俯身,重新坐下来,沉默地让小杰抱住了他。 小杰张开双臂,像一颗发光的恒星偎进他怀里。 夜很静,也很深了。这个星球有一半的人正陷入最深的酣梦,阳光在远离他们的另半边世界里欢歌,冷寂的夜却像最沉的陈酿,将这半边的人困宥在甜美的黑暗之中,拉拽着他们往更深的地方沉去。 而在这浓郁的黑暗之中,仿佛只有一盏小小的灯尚且还醒着,在梦境之外清醒着,站在角落之中,站在相拥的体温之外,像一只躲进蜗壳之中一闪一烁的萤火虫。 光芒浸沐之间,奇犽嗅到小杰还没干透的微湿发丝之间的洗发露气味,与他身上散不掉的一股杳杳柠檬香味,还有……一点点的奶香。 太近了。他想。也太烫了。 奇犽听见自己问:“你在同情我吗?” 小杰的头在他肩膀和颈窝交接的地方摇了摇,因为刚洗过而软趴趴带着水汽的发丝扫过裸露的皮肤,有些发痒。 他很认真地说:“我在心疼你。” 奇犽一时间,几乎丧失了言语的能力。他张了下嘴,却觉得喉头被什么堵住了,堵得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说这些你都不害羞的吗……” 心疼。他想。 ……原来这个词也能被用在我身上。 “我们要是能早点遇见就好啦。”小杰大概是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害羞,继续很认真地说,“在奇犽还很小的时候就遇见,我一定说服你的家人,然后把你带出来,带去鲸鱼岛。鲸鱼岛很好玩的,米特阿姨也一定会很喜欢你。” 奇犽呼吸稍微停了一下。他问道:“鲸鱼岛是你的故乡吗?是……你精神领域里的那座岛?” “对呀。” 奇犽顿了顿:“……很美的地方。” “实景比精神图景更好看。”小杰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秒,然后上下抚摸一下。 奇犽笑了:“这是什么,哄我睡觉吗?” “嗯。”小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手指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脊骨,节奏缓慢,像是首安然的摇篮曲:“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米特阿姨会这样哄我睡觉。” 奇犽沉默地任他拍了自己一会儿,忽然鬼使神差道:“既然是要哄,该到床上去睡才对。” 第十八章 希特妮塔的死因是服毒。 就像死士一样,她的某颗后槽牙里藏着一粒毒囊。在知道没有胜算的时候,她就咬爆了那颗毒囊。在其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她就死去了。 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传奇一生叱咤风云的女人,手握权柄、脚踏荆棘、喜怒不定,就连死去的时候,也肆意妄为得仿佛一朵罂粟,给塔与警方留下一堆烂摊子。 奇犽和小杰两个S级搭档出马,居然也没能搞定她,不过好在任务是完成了,他们成功将不死鸟的样本带回给了医疗处研究。只是没能活捉希特妮塔反而把人给逼死了,这事多少变得有些棘手。 雷欧力拿了不死鸟样本就兜头扎进了实验室里,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小杰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一个一米九几的大个子钻在各种试验器械里忙来忙去,肩上被一只细长的手拍了拍:“小杰。辛苦了。” 酷拉皮卡抱着一堆资料,看起来是刚路过,准备去处理别的事。小杰和他打了招呼,闲聊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酷拉皮卡,之前和我一起出营救任务的三个哨兵,现在都在塔里吗?” 酷拉皮卡在手腕终端上戳了几下,道:“两个出长途任务去了,现在不在,有一个还在疗养,就是塔的附属医院,听说最近情况好一点了。你想去探望的话,这几天就可以去。” “好的,谢谢。”小杰点点头,目送他匆匆离开。他正盘算着待会儿去买点日用品,忽然酷拉皮卡又远远地叫了他一声:“小杰!我突然想起来——” 小杰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什么?” 酷拉皮卡站在楼梯口,远远地喊:“塔里给你们安排了照结婚照,你们准备一下啊——” 小杰:“……” 雷欧力耳朵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脑袋上顶着两张资料,手里拿着烧瓶,从窗户里探出来一个脑袋:“什么什么?你们要拍结婚照??” 小杰:“……” 酷拉皮卡可能是故意的,小杰的动态视力清楚地看见他漂亮的眼睛弯起来,目光一动,往他身后扫了过去:“你听见了吗?奇犽?” 小杰:“……” 熟悉的轻盈冷香缓缓飘过鼻尖,一个人从他身后走上前来,在他身边站定,侧窗的光让他的影子徐徐投下,他生得高,影子便将小杰拢在其中。奇犽双手插兜,道:“嗯,听见了。什么时候?” 酷拉皮卡回道:“今天明天都可以,看你们方便吧。” “那今天下午?待会儿和明天都有事。”奇犽询问地看了小杰一眼,小杰点了下头。 酷拉皮卡在终端上戳了几下,“好。摄影师下午会联系你们。” 奇犽微一颔首,小杰看着那漂亮的下颔顿了顿,转向自己:“走吧。” 小杰应了一声,眼瞅着那漂亮瘦长的手指伸过来,依稀是要牵的意思。他在战场上灵活自如、能肉搏能开枪的手指忽然就像灌了水泥似的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瞅着奇犽干燥洁净的手指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迟疑了一下,然后抬了起来,轻柔地给他整了一下衣领。 那动作很小心,奇犽的指尖全程完全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收到里面去了。”奇犽说。 “呃……谢谢。”小杰说。 “先走了。”奇犽转了目光,扫了一眼雷欧力和酷拉皮卡,伸手挥了一下权作招呼,小杰便跟上他,木手木脚地跟着他往前走。 雷欧力:“……” 酷拉皮卡:“……” 雷欧力一脸狐疑地往两个人的背影扫了扫,又见鬼了似的回去看酷拉皮卡,组织语言半晌,最终道:“他们俩都落枕?怎么一块同手同脚??” 酷拉皮卡:“……你还是回去做你的研究吧。” 第十九章 这乐子可真大,契约婚姻还带拍结婚照的。塔也是很豁出去了,就差把“求你们了把日子过下去吧”拉成横幅挂门前了。 奇犽差点被自己脑内的吐槽逗笑,面上还是努力维持了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问道:“你有西装吗?” 小杰看起来正神游天外,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点了下头。 他目光还是看着外面的,点头的时候视线往奇犽这边本能地晃了一下,抬到下颔的位置,犹豫了一下,就不动了。 奇犽抿了抿嘴唇,道:“……他们之前说准备待会儿审那几个女人,去看看吗?” 小杰道:“走吧。” 审讯处在医疗部楼上,两个人又沉默地爬楼梯。 奇犽边爬楼梯,边思考事情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倒不是说他们俩昨晚睡了,他才刚意识到自己心意,虽然无法否认确实多少抱有一点想法,可怎么想也不至于就饥渴到这个地步。奇犽有些搞不懂自己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才会鬼使神差说出那句话。 但事实是,他确实说出来了。 而更让他搞不懂的是,小杰在沉默了让他如坐针毡的两秒以后,答应了。 所以他们就睡了同一张床。 可能是熬夜使人头脑昏沉,可能是牛奶醉人,总之……他们弃房子里那么多的房间不顾,挤在同一间房间里,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虽然只是盖盖棉被,互道晚安,就各自睡自己的了。一点额外的事情也没发生,但事情即使只是发展到这一步,也非常谜了。 其实如果只是单纯睡了同一张床,也没什么。好朋友之间在秉烛夜话之后抵足而眠也是蛮正常的事。可比较奇妙的是—— 今早奇犽醒来的时候,先感觉到的是与自己迥异的、稍稍高温一些的体温,然后是一道匀称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扫在下颔处。睡着了不觉得,从梦中醒来到意识渐渐清醒的过程之中,尤其是在他倏然意识到这道呼吸是属于谁的瞬间,它的存在忽然就鲜明起来,不止是下颔,顿时连带着脖颈一片过去都像有一队细脚伶仃的蚂蚁排着队悉悉索索地爬了过去。 奇犽感受了一下这道呼吸的频率,和缓深长,觉得小杰大概是还没醒。 他心里一动,忽然很想仔细看看对方的睡颜。趁着小杰还在睡觉多看两眼,这家伙是哨兵,对于一切的视线窥探都敏锐得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于是他就睁开了眼睛。 对上了小杰睁开的、正看着他的双眼。 奇犽:“……” 小杰:“……” 这怎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这家伙到底醒了多久了?是和自己同时醒?还是…… 奇犽抿了下嘴唇,偷眼瞟了小杰一眼,黑发青年正专心致志埋头爬楼梯。 …… 但是刚刚好像看到这家伙飞快地把目光收回去了。 错觉? 奇犽虽然不是哨兵,但他对自己经受揍敌客家锤炼出来的身手与直觉还是很有自信的。谦虚一点说,他觉得自己除了五感稍弱,其他方面并不比哨兵差。 昨晚过得混乱无序,奇犽一直没来得及好好地把自己的心情捋一捋。但他之前一直下意识地觉得是他单方面产生了契约之外的感情,可现在奇犽仔细想一想,竟又觉得,说不定这件事还有一点别的可能性。 奇犽突然萌生了一个多少让他觉得有点害羞,但却很让他心情愉悦的想法。 这家伙……到底偷偷看我多少次了? TBC. 小杰:暗中观察 第二十章 小杰不知道自己到底偷偷看奇犽多少次了。 当然,并不是奇犽发现了他的偷窥。不过,即使小杰自认身经百战,在早上正盯着奇犽睡颜而奇犽突然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一瞬间被吓得差点翻身滚下床去。 其实小杰不觉得爱看喜欢的人这件事本身有什么问题,但偷看睡颜好像跟平常那些注视的性质都不太一样。偷看别人睡颜被正主抓包抓了个正着,这件事即使是放在他身上,他也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加上昨天晚上,可能是喝了几杯酒失了智的缘故,小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抱着人家,还摸着人家的背说要哄人家睡觉。 …… 拜这所赐,他一早上都差点没脸跟奇犽对视。 唉。 小杰出生到现在,头一回感受如此五味杂陈的滋味。 他没能控制住自己,再次偷偷瞥了一眼奇犽,对方正抱着双臂和审讯处的负责人半藏交谈。他长身玉立,身形高挑,肩宽腿长,身上又透着一股子无所谓的彻冷味道,眉目也疏冷,似乎昨晚那盏小灯、那杯牛奶为他染上的那层浅淡温软经过一夜,已经都散进了雪里。 小杰低头看了看,他和奇犽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总觉得这个距离还不够近。 按着小杰的性子,对于他很喜欢的人,他是习惯跟人家腻在一块的。大抵是热带海岛的生活环境给了他这样天生的热情,他喜欢拥抱,喜欢与亲近的人肢体接触。米特阿姨曾经笑着说他是一只天生的小黏人怪,以前小杰还是个小豆丁杰的时候,喜欢抱在米特阿姨腿上,或者趴在她背上,看她做事。长大以后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习惯的社交距离,才逐渐改了这黏人的习惯。 但对于亲近的人,每个人都多少要暴露天性。按着他的天性,在他意识到他喜欢奇犽以后,他是很想整天黏着奇犽的,抱着他的腰,躺在他腿上,窝进他怀里。怎么都好,总之,肢体接触使他快乐。 但小杰知道奇犽跟他在这一点上不一样……奇犽对于这些大概还蛮介意的。具体例子大概是今天早上,奇犽在睁眼看到他的一瞬间,就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一般退远了。 其实退得不算远,只是在枕头上挪了挪而已,不过小杰还是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像他一样把距离拉得这么近。 一睁眼发现离得这么近,奇犽可能也很困扰吧? 小杰确认过很多次,奇犽虽然看上去冷淡又不太好接近,不过实际上,确实是比较容易害羞的性格。相比起小杰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大喇喇,奇犽虽然也不会刻意隐藏,不过他心思要细腻不少,遇事也要想得更多……嗯,也更容易害羞。 小杰喝到奇犽煮的热牛奶的时候,因为热度适中、甜度也刚好,又感受到了奇犽的关心,每次都十分开心。小杰是开心就要说出来的类型,言语和交流能让他的喜悦程度更多地上升,所以他每次都会告诉奇犽:“好好喝,谢谢奇犽,奇犽真好。” 但基本上每次奇犽都只是用卷起来的书本敲一下他的脑袋:“喝你的吧。” 那力道不重,可以说只是轻轻在小杰的额发上蹭了一下,透着一点亲昵,和一点掩藏得很好的不好意思。 小杰知道奇犽和自己不太一样,奇犽生性含蓄,不善或者说他懒于表达,他的善意和关心都隐在行动之中,就像那杯温度适中、甜度正好、每晚都等在那里的热牛奶。但他正因为是这样的性格,所以过于地靠近,就像今天早上那样,可能会让他不适。 所以小杰得把距离控制在一个不会让奇犽不舒服的程度才行。 嗯,一米差不多了吧……一米很远了。 但还是好想更近一点啊。 其实早在今天早上以前,小杰是以为奇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靠近的。毕竟奇犽对他的特殊有目共睹,虽然可能初衷是出于对同居人、暂时精神结合者的一点优待,但时至今日,小杰有自信,奇犽确然是出于本心才对他这么好的。最好的证据就是昨晚奇犽怼完希特妮塔以后回身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露出的那一个冰消雪融一般的笑。虽然奇犽本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不过小杰足够敏锐,他觉得自己意识到就足够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奇犽虽然看起来也很喜欢他了,但大概还不到能接受他靠这么近的程度吧。 慢慢来好啦。小杰给自己打了打气,扭头问:“能进去了吗?” 他们面前是一扇广角单面玻璃窗,常见的审讯室常用玻璃面,一边是正常玻璃,一边是发光玻璃。外面能很清楚地看见里面被审讯人的姿态,而里面的人却看不见外面。 奇犽点头,看里面的人做了手势,便为小杰开了门,示意小杰进去以后,自己关上了门。 坐在里面的接受审讯的人正是昨夜为他们引路的女郎黛西,也是希特妮塔诸多情人之中比较受宠的一个。 她卸了浓妆,穿着宽大的嫌犯服,头发披散,脸色多少有些休息不好的青白,显得非常疲惫。她在看到奇犽和小杰以后,明显瑟缩了一下,看得出她在强行忍下害怕的情绪试图镇定下来,但她的脸色仍然非常差。 看来昨晚希特妮塔在他们面前服毒自尽的场面给她造成了蛮大的心理阴影。 为了镇定她的情绪,小杰起身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 黛西道了谢,把杯子抱在怀里暖着手,脸色显然好了些许。 看她状况好些了,奇犽和小杰对视一眼,开始询问。 “你与希特妮塔认识多久?维持关系多久?” 黛西回答道:“认识有三年了,开始关系一年半。” “对于希特妮塔这个人,你有什么评价?” 黛西抿了抿唇:“她……其实对我们很好,物质上……算各取所需吧。” “你帮助过希特妮塔贩毒么?” 黛西摇头:“没有……我确实知道一些事,但没有帮过,她很少让我们知道这种东西……我知道的那些已经写下来了……” 奇犽毫不停留:“你吸毒吗?” 黛西脸白了一下:“……嗯。” “你知道这里不可能给你提供毒品。” 黛西艰难地说:“我……知道。” 小杰道:“你没有帮助她实施贩毒,罪行很轻微,从这里出去,可以去十四层找一个叫雷欧力的医师,让他安排你戒。” 黛西的脸色好了些,苍白的嘴唇有些不熟练地弯出微笑:“好……谢谢。” 小杰感觉到奇犽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很快地收回了目光。银发的青年在纸面上唰唰几笔写了些什么,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对‘不死鸟’这个新型毒品,都知道多少?” 这个问题大概是问到了点子上,黛西很明显思考了一下,才道:“很巧合,她得到这个毒品的时候,我刚好在旁边,所以知道的事情比其他人要稍微多一点……” “比如说?” “我知道它名字的来源。还稍微知道一点它的‘特殊效果’。”黛西说。 奇犽微微扬了扬眉,意思是愿闻其详。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纹身……”她站起来,伸手去解衣服的纽扣,一副要现场脱下来给他们看背上的纹身的架势,小杰赶紧上去给她把衣服拉好:“昨天晚上看到了,不用脱。金色的,是什么植株?” 他的脸近距离看更俊逸,肤色是均匀的麦色,衣物上有好闻干净的肥皂香,透着被太阳宠爱的味道。黛西脸微微红了,正想不好意思地退远一点,忽觉有些冷,疑惑地把衣服拉紧了一点:“嗯……那个就是‘不死鸟’。” 小杰顿了一下:“什么?” 黛西道:“我背上纹的那种植株,也叫做‘不死鸟’。是她让我去纹的。在她给我试过以后……让我去纹的。” 奇犽不置可否地道:“继续。” “我也试过……那个药的效果,比传统制成毒品要强烈很多。感受不是寻常的轻飘飘、如临仙境的虚幻感,而是……特别真实,眼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场景。” 小杰道:“传统毒品也能让人看到画面。” 黛西着急地强调道:“与那种不一样!它真的……特别真实,伸手能碰到,每一根线条、轮廓、细节都非常生动,你能在其中走动,比起幻觉,更像是一场旅行。而且都很美。醒来以后也不会感觉异常亢奋,而是像被热水包裹着饱睡了一觉,又慵懒又舒适。” 奇犽笑了一声:“听起来跟保健产品似的。” 女郎红了脸,讷讷地说不出话。 小杰继续问:“有规律吗?” “没有……有时是田野,有时候是乡村,有时候是雨镇或者高楼大厦。都让人感觉特别真实。” 这个说法倒是闻所未闻,至少从来没有一种毒品能得到“真实”这种评价。 “继续说。还有么?” “然后就是使用方式……可以放进酒里,她展示给你们看了,这种效果是最轻的,持续时间大概在三分钟到五分钟不等。其次是传统的吸进鼻子里,用鼻粘膜去接触,这种会稍微刺激一点,场景也更真实、持续时间也更长,在十分钟左右。最后是注射,持续时间会在半个小时左右。” 奇犽把她说的这些在纸上整理了一下:“谢谢配合,还有什么没说的么?” “还有……”黛西犹豫了一下,“她曾经告诉过我它还有一种额外的效果……但我其实不是很信。” “什么?” “她告诉我……它能让人长生。”女郎说。 第二十一章 摄影师是个热情洋溢的青年,扎个小辫,随着说话和动作一翘一翘,某种程度上有点好笑。 结婚照要怎么拍,奇犽没经验,小杰也没经验。摄影师询问是否需要出外景拍个一连套,两个没经验的家伙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感到了一点点尴尬,扭回头去,异口同声地否认了。 摄影师似乎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这不妨碍他继续热情四射地在奇犽清出来的空房间里折腾设备,遮光板、柔光箱、反光伞、三脚架,面面俱到。大抵是塔在他来之前事无巨细耳提面命地交代了工作的重要性,让他务必把这对刚精神绑定上的伴侣的结婚照拍好看了,到时候万一两个人一言不合要分手,看见结合证上那么帅的自己和对方,说不定旧情一起就不分了。 还好奇犽不知道这么扯的异想天开,不然可能会直接拉着小杰罢工,挨个去看看塔里高层人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水。虽然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别说被结婚证上的合影勾起旧情不分手,就算是按着契约上约定的内容一年过去了,小杰打算一拍两散了,他也得想尽办法摁着这家伙不让分才行。 才结一年,离什么婚,婚姻自由稳定至上不懂吗。 这不要脸的话他当然就心里想想就算,毕竟当初拍着纸笔要当契约情人一年以后各奔东西的是他,现在心里反悔恨不得把契约偷偷藏起来或者喂疾风的也是他,即便揍敌客家三少爷自诩脸皮厚如城墙不知良心是何物,也还是觉得脸有点痛。 他轻轻咳了一声,回眼看到小杰正一脸困惑地盯着镜子,便走了过去:“好了吗?” 小杰抬眼看着他,柑橘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点不自觉的求助:“奇犽,这个我不会弄。” 哨兵五感敏锐,为求舒适,平时大多数时候都穿布料柔软的T恤或者毛衣,难得穿整套的西装,还把衣服熨烫齐整,周身上下一丝不苟,不露一点多余的皮肤,反倒比昨晚上大片裸露的夜店风格更让人心痒。西装是经典的黑色,他肩宽腿又长,腰上做了一点掐腰的设计,线条一搂进去便显得高挑又匀称。只是白衬衫领口上东一下西一下半长不短地垂着一条领带,稍微破坏了一下这画面的严谨禁欲之感,多了几分俏皮。 奇犽把那领带取了下来:“你不是有西装么,怎么不会打领带?” 小杰呃了一声:“有是有……但除了任务,基本上不穿。而且也不是穿了西装就一定要打领带啊。” 奇犽无奈地撇撇嘴角笑了一下,把领带缠在手指里,垂着眼给他把领子翻起,严丝合缝地将领带拢进去,又把领子重新翻好,收拾齐整,熟练地上手给他打了一个优雅的温莎结。 他腕骨微凸,手指又瘦长,陷在深蓝色的领带之中灵活辗转,愈发衬得指节鲜明、肤色冷白,指甲习惯性修剪齐整,卧在指尖上是几湾柔和的弧。小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看着,视线又上抬了一下,盯着奇犽垂下后便显得愈发纤长的睫毛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给自己打领带,忽然道:“奇犽的手好好看啊。” 奇犽给他打领带的动作稍稍一顿,最后将领带从上至下绕了过来,收紧。 他松开领带,道:“可以了,走吧。” 介于他们只是为应付塔的任务,打算应塔的要求,拍一张半身照给做结合证完事了就好,所以也没有戴上婚戒。 嗯,反正他们也确实没有。 摄影师搬了一张沙发,两个人便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瞪着镜头。 摄影师:“……” 勉为其难地按了几下快门以后,追求美感的小青年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委婉地比划:“那个……麻烦那个一点。” 奇犽:“……” 小杰:“??哪个?” 摄影师:“亲密一点啊,你们这是结婚照诶。” 奇犽:“……” 小杰:“……” 摄影师一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气氛就有点尴尬。 奇犽:“要多亲密?” 小杰:“……” 摄影师心里嘀咕,这问题问得,可太有水平了。多亲密?结婚的那种亲密呗…… 他瞅着相机里的画面,两个姿容俊秀的青年虽然都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彼此离得也不远,可怎么看怎么不像刚结了婚的情侣,有种刻意的疏远感。 奇犽和小杰看了看对方,然后彼此蹭得近了点,虽然在摄影师看来,他们还是有种木手木脚的僵硬感,并没有伴侣之间该有的融融亲密感。 摄影师一生气,忘了眼前的是两个S级,也忘了塔里叮嘱他的“徐徐图之”,更忘了这两个其实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特殊结合伴侣,袖子一撸,指挥道:“站起来,贴近一点,搂一搂!搂腰!” 这小年轻突然一板起脸,不知为何身上就有一种“我对听我的”的强大气场,小杰和奇犽从没碰到过这种类型的摄影师,愣了半天以后,略微迟疑地站起来,照做了。 “感觉开始变好了,表情自然一点,唉算了,小杰闭上眼睛吧,脸可以收低。啊,好,就是这样。” 咔嚓。 “三少坐下来,小杰从后面抱过来。对对,可以不用看镜头,自然一点就好了。嗯?证件照?管什么证件照嘛,你们长这么好看到时候随便挑一张就好了。” “来背靠背,肩贴一下,垂下来的手握一块。哎对!十指交扣很好嘛,都不用我说了。哎哟好我闭嘴啊。” 咔嚓咔嚓。 “找一下你们平时相处的状态,嗯膝枕可以来一个。” “脱鞋脱鞋,外套脱了,袜子也可以脱了,领带散开,领口也可以扯一扯,然后跪到他腿上。嗯嗯嗯,对对对,好三少你扶一下他的腰。看下去,对对对,很好很好。” 咔嚓咔嚓咔嚓。 “什么也不用干,嗯,手可以继续牵着,就看着对方就行了。” “凑近一点,对对对。” “好,棒极了。” 摄影师小青年忙出一身热汗,却也顾不得擦,捧着相机满脸欣喜,“这套太优秀了,你们介意我到时拷一套作为个人代表作吗?” 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小杰和奇犽:“……” 小青年满脸遗憾:“不能吗?那算了。” 摄影师走了以后,小杰瘫倒在地毯上:“我觉得比昨天晚上出任务打架还累。” 奇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长腿一伸,也躺了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 “我还以为坐在一起拍一张就好,反正只是放在结合证上……” 谁知道即便没出外景,最终还是达成了摄影师一开始的提议“拍一套”,折腾来折腾去,搞得两个身经百战的家伙累得都怀疑人生。 “这个摄影师是做大事的人啊。”奇犽又叹了口气。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先“噗”地笑了一声,紧接着,笑声就突然一发不可收拾了,气流被快活地缩进胸腔里、又被挤压出气管,碰撞出短促激烈的笑音。他们俩之前都脱了外套,滚在地毯上,毫不在意熨帖齐整的衬衫被这么一通笑闹会变得褶皱不堪,两个人都笑得快蜷成一团了。小杰侧过身去把额头抵在奇犽肩膀上笑,捂着肚子,感觉肠子都快打结了。他感觉到奇犽也在笑,他的胸腔微微震动,连带着肩膀也一块微微抖动。深蓝色的衬衫开了几个口,银白领带半开不开,挂在脖颈上露出微微上下滚动的漂亮喉结,衬衫牵出两条褶线,勾勒的线条凌厉又漂亮。 最终两个人都勉强算是笑完了,奇犽用力吐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侧过身来看了小杰一眼,伸手给他把散乱得露出一点腰线的衬衫下摆给弄好,随后起身,声音里还带着余末的笑意:“把衣服换了吧,我们出去吃饭。” 小杰应了一声,仍旧躺在地上,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力搓了下自己差不多快抽筋的肚子,又碰了下自己的胸膛。 他感觉到那里面有一颗心,正激烈滚烫地、充满憧憬地怦怦跳着。 他闭上眼,敏锐的听觉为他呈现出另一道广阔的世界。 那咚咚、咚咚的声音,仿佛和正在远去的另一道心跳,慢慢重合在一起。 TBC 第二十二章 次日,奇犽和小杰去了塔的附属医院,探望当初和小杰一起出任务的哨兵斯特兰奇。后者是个A级哨兵,是个黑皮肤卷头发的大个子,性情温和,很喜欢照顾人,身手不错,精神向导是麝牛。 奇犽翻看着酷拉皮卡交给他的情报,头也不抬地道:“就这些了?” 小杰挠了挠下巴:“我知道的也就这些……” “任务中表现怎么样?” “挺好的啊。”小杰说,“他很稳重,不像另外两个人一样。” 奇犽微微扬了扬眉:“另外两个人怎么了?” “嗯……多少有些急功冒进吧。”小杰回答,“我们任务里出了些事情,后来也是斯特兰奇一路帮我掩护,最终才出来……详细的这里不方便讲。” 他们找了护士,便在护士的带领下抱着花和水果一路上了斯特兰奇住的单人病房。护士一路为他们介绍后者的恢复情况:“他几天前还一直在昏迷,才刚从ICU转到特护病房,大概是两三天前醒的,不过他恢复状况很好,进食、排便什么的都正常。哨兵的恢复能力就是厉害呢。” “听说是脑震荡?”奇犽问。 这是之前那个女中介人博娜耶给他们的情报。 “是的。”护士答道,“是上一次和富力士先生一起出任务,护着任务目标从车上滚落的时候,撞到了头。” 奇犽询问地看了小杰一眼,小杰点了点头。 目前没有什么问题,两人推门进去了。 病房干净整齐,白色的床蓝色的窗帘,和之前小杰住的房间是一样的装潢摆设,黑皮肤卷头发的大个儿斯特兰奇正和一个小孩玩,见到小杰进来,很高兴地挥了挥手:“杰!” 奇犽在下一秒跟着进来,斯特兰奇看了他两眼,大概是确认自己不认识他,很疑惑地问小杰道:“杰,这位是?” 小杰:“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向导,奇犽·揍敌客。奇犽,这是斯特兰奇·多古,A级哨兵。” 斯特兰奇瞪了瞪眼睛:“……揍敌客?奇犽?天哪,是我想的那个奇犽吗?” 奇犽将探望的花束放进花瓶里,冲大个子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迅速将整个房间内的摆置收入眼底,斯特兰奇孤零零抱着小孩坐在床上。房间里没有任何有动物曾经出入的迹象。情报中斯特兰奇的精神向导麝牛也并不在场。 斯特兰奇显然吃了一惊,趁着奇犽端着花瓶去洗手间里接水,冲小杰挤了挤眼角,蓝眼睛里露出快活和调侃的神色:“杰,你这家伙,没想到啊!那可是‘那个向导’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杰不知为何不太好意思说就一个月的事,只好含糊其辞道:“嗯……就最近的事。对了,斯特兰奇,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多啦!”斯特兰奇很遗憾地说,“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可以出院继续接任务了,但医院这边始终不放我走。” 正查看仪器数据的护士笑着骂了一句:“这还不是为您好呀!” 斯特兰奇挠了挠头:“是的,谢谢各位。” 奇犽把装完水的花瓶放在了床头,斯特兰奇礼貌地道了谢。坐在他膝头的小男孩伸着手要去摸那些怒放的花枝,神色中带着天真。奇犽取了一支递给他,小杰问道:“这是你儿子?” 斯特兰奇笑着把小男孩抱起来,带点炫耀意思地展示给他们俩看:“可爱吧?” 小男孩卷发,白皮肤,继承了爸爸的一双蓝眼睛,眨巴眨巴眼睛笑的样子确实很可爱。护士被一击必杀,退出病房的时候还捧着心。小杰伸手把小男孩接了过来,放在膝盖上,小男孩很乖巧,不哭闹,一逗就笑。小杰喜欢小孩,跟他玩了一会儿手指对手指的游戏,又一会儿把脸藏起来,左躲右藏地跟他玩。小男孩就吃这套被逗得笑个不停,奇犽就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这一大一小,被儿子忘在脑后的正牌老爸挠挠头,和另一个被忘在脑后的搭话道:“他和小杰还蛮合得来的。” 奇犽无奈地撇了下唇角,依稀是个“拿这幼稚的家伙没办法的意思”。 斯特兰奇瞅着他的表情:“我听几个护士闲聊说,塔不久前完善了培育舱……” 奇犽被呛了一下:“不……等等,你误会了——” 黑大个儿的表情变得很暧昧:“嗯,我懂。哈哈哈,没事,大家都有这个阶段。” 奇犽:“……” 你自顾自地明白了什么啊! 他控制不住地有些耳热,有心辩驳,可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句子反驳过去,加上反应过度未免会被人觉得奇怪,末了只能站在那儿干巴巴地凹造型。另一个还没走的护士大概是检查完了数据,也过来搭话,笑道:“原来两位是一对啊!看起来真般配。那个培育舱的事我也听说啦,特别方便,如果两位有这个想法的话,可以来我们医院做个育前检查。” 奇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藏在银发间的耳朵烫得快掉下来了。 “……谢谢……不过不用了……” 护士和斯特兰奇对视一眼,眼神里都很暧昧,也很懂:“嗯嗯,不急。哈哈哈,慢点来。” 奇犽:“……” 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他溜眼看了一眼小杰。后者完全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正一心一意地和小孩玩。这几天雪霁天晴,阳光熏暖,他黑色的发尖衔住窗边一缕垂坠而落的日光,侧脸也被沐过一层柔软的毛茸茸的光边,睫毛黑而长,蜜糖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小男孩,眨一眨,便又笑起来。 奇犽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然后小杰忽地扭过头,冲他坦然地笑了一下。 奇犽一愣,然而还没等他迟疑地作出回应,小杰已经又转回过去。小男孩大抵是要床头柜上的糖,他便扭身去拿,白衬衫下的腰身牵出一道衣料下漂亮的线条。一只黑黢黢的大手替他拿了那几颗糖:“臭小子,只许吃两颗。不许仗着小杰哥哥在这里就乱撒娇啊。” 小男孩躲到了小杰怀里,对着他爸爸吐舌头。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奇犽瞥一眼正给小孩剥糖纸的小杰,无奈地轻轻哼了一声。 小孩? 这家伙要是真有了小孩,肯定是一味宠着的类型。 再说,这家伙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呢。 他出声道:“喂,别……” 他本意是想说“别抢小孩的糖吃”,但偷偷往嘴里塞了一颗藏起来的糖的小杰眨了眨眼,仗着他是哨兵身手好,一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小男孩的耳朵。然后他把小男孩放下,走到奇犽身边,一手伸出来。奇犽正冷眼看他玩什么花样,谁知下一秒小杰就一手捂住他的嘴,塞了颗糖进来。 奇犽:“……” 居然还是柠檬味。 小杰伸了根手指堵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又冲他眨了眨眼。意思大概是“分你一颗,就不要拆穿我啦”。 奇犽:“……” 你想过人家爸爸正坐在一边看完了全程吗? 他一手扶额,无奈地伸手掐了下小杰的耳朵。 小男孩边嚼糖边问道:“爸爸,他们在……” 斯特兰奇拍了下他的脑袋:“别乱问,小心被马踢。” 奇犽:“……” 他默默咬爆了嘴里的柠檬糖,嚼了嚼,无可奈何地咽了下去。 笑闹过后,他们开始聊正事。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出院?” “还不知道呢,似乎起码还得一个多星期。”斯特兰奇挠了挠头,“唉,我听说阿古姆他们都已经出下一个任务了。挺烦的。之前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奇犽眉毛微微一扬,却没有趁势问下去。小杰继续道:“我之前也一直在住院,也没来得及见他们。他们的伤势应该不是很重。” “那挺好的。”斯特兰奇由衷说。“我们四个人都从那种地方安全回来了。虽说还在医院里住着,但没断手没断脚没神游,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小男孩玩累了,已经在他膝头睡着了。他的大手正轻轻抚摸男孩的头发。 小杰点了下头,轻声道:“辛苦了。是我没尽到责任。” 奇犽眉梢轻轻一动,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小杰没察觉,但斯特兰奇一听就嚷道:“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怪你?虽然任务不能说圆满完成,但做到这个份上,我觉得已经尽力了。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大概是怕吵醒儿子,他声音压得低,可他又实在愤慨,一副要从病床上跳起来撸袖子干架的模样,导致最后这句话听起来有点矛盾的好笑。他看了一眼奇犽:“你知道什么不?” 奇犽摇了摇头。 “小杰没告诉你么?”斯特兰奇低声道,“虽说有任务独立保密协定,但是原则上相互绑定的哨兵和向导在情况特殊的时候可以沟通任务内容的。” ……这他们倒是不知道。 或者说应当是没想起来。 小杰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奇犽,回头拍了下斯特兰奇的肩膀,道:“冷静,没有人说我。”他顿了顿,又道:“谢谢,斯特兰奇。” “谢啥!”斯特兰奇也拍了下他的手背。小杰顺着看下去,目光停在小男孩熟睡的侧脸上,“他几岁啦?” “五岁。”斯特兰奇也看回自己的儿子,目光变得温柔。小杰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随口问:“他母亲呢?” 斯特兰奇的眼神低落下去,小杰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道歉:“对不起。” “没事。”斯特兰奇轻轻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发:“在他两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好在佐伊很乖。” 气氛沉默了一下,奇犽慢慢转移了话题。他们聊着塔里的事,也聊一些训练和出任务的事,气氛缓和不少。奇犽趁着这氛围,问道:“冒昧问一下,你是精神领域也受伤了么?” 斯特兰奇道:“是啊,我们四个都或多或少在那任务里精神领域受损了。” ……到底是什么任务。 奇犽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他看了一眼小杰:“说到这个,是这样,我们想问一下你的精神向导……” “哎。”斯特兰奇忽然打断了他,目光忽然移到了床边,问道:“哎,说到精神向导,我之前就一直想问了。” 他往床边努了努嘴,做了个示意他们看那里的表情: “这只雪豹是谁的啊?一直趴在那儿。是奇犽的么?” 奇犽微微一愣,和小杰对了一眼,点头道:“是,不好意思。我这就让他回来。” “哎,没事啊。”斯特兰奇弯腰,特别熟稔地挠了挠疾风的下巴:“第一次看见这么帅的精神体,我还蛮好奇的。原来奇犽的向导是雪豹,不愧是你啊。咦,说起来,小杰你的布布呢?” 布布这软萌又充满童真的名字属于小杰的精神向导。虽然奇犽从正式认识小杰开始到现在,就未曾能有幸得见它究竟什么样。之前去地下酒吧出任务的时候需要化名,奇犽顺手用的就是两个人的精神向导的名字。 他们后来又聊了几句,准备走的时候佐伊正好醒了,坐在爸爸怀里揉着眼睛和两个好看哥哥道别。小杰不知从哪儿摸了块巧克力给他吃,得到了一个有些怯怯但非常开心的落在脸颊上的啾啾。他们和两父子道别,离开医院。 坐进车里的时候,奇犽才开了口:“……他看得到疾风。” 小杰啪地系上安全带:“嗯……这是怎么回事?” 中介处主任博娜耶之前告知他们,“除小杰外,其他三个参与了当初任务的哨兵都没有出现看不见精神向导的情况”。 再已知,博娜耶撒了谎。 可现在与推测情况相反的是,斯特兰奇不仅看得见别人的精神向导,而且是准确地碰触到了疾风,排除了他睁眼说瞎话的可能。 他们两人都认为博娜耶撒了谎,出错的可能性可说非常低。博娜耶应当确实隐瞒了什么。 ……难道真就这么难得,两个人都出错了? 还是说,之前是他们推测的导向出了错? 再怎么想也暂时想不出结果,想起斯特兰奇说的绑定的哨兵向导可以互通任务情况,奇犽便道:“回去以后整理一下你上次任务的内容……告诉我吧。” 他没有看着小杰,而是收回视线,平视前方,目光落点落在雨刮的一颗铆钉上。他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不和小杰对视了。他余光扫到小杰看了他一眼,然后也看着前方,点了点头。 过了几秒,大概是他忽然想起来奇犽正直视前方路况没法看到他点头,于是又嗯了一声。 TBC. 第二十三章 之前小杰和另外两个哨兵一块出的任务,是个探找失踪人口的任务。 这类型的任务,老实说,所有人基本上都经常做,多多少少都驾轻就熟了。这个任务出动了一个S级哨兵、两个A级哨兵、一个B级哨兵却还没能圆满顺利完成,甚至全员重伤,实在是非常少见的。 这个任务之所以要出动这么多精锐,一方面主要是失踪人数比较多,另一方面是失踪的人员身份也比较特殊。 失踪的一共三十三人,其中有过半数都多多少少与塔有一点关联。譬如说是塔职工的亲属、与塔中哨兵或者向导同住一层的邻居、与已绑定的哨向所生育的后代玩得最好的孩子……这种关联,像是蜘蛛网一般纤细透明,往往容易被忽略。如果只发生几起,即使是塔也不会多加注意。但十几起加在一块,即使再掩人耳目,也很难不让塔发现并做一些猜测。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失踪案件,其中过半数的人是与塔有这样的间接关联关系的,的确需要多一些慎重。结果派出四个哨兵却也没能圆满完成任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谨慎程度确实是必要的。毕竟如果塔没有派出小杰而是按着原本普通案件的标准,出动一到两个哨兵或者向导的话,后者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任务刚开始很顺利,顺利得有点过头了。他们沿着蛛丝马迹,查出失踪人口很可能是被批量带走去做了人体实验,便顺着查出来的地址暗访,潜进了研究所输送材料的车辆里混了进去。 实验基地难以想象的大,守备也很严。因为没有地图,所以四个人分成了两小队走了两边岔路,小杰和斯特兰奇一边,另外两个哨兵一边,小杰这边撞了运走了正确的方向,找到了放置实验舱的场所。 比预料中的夸张太多。 至少小杰看到吓了一跳,人体舱密密麻麻罗列了整个这一层大如足球场的地下基地,浅绿色的生理液里人们阖目闭眼沉睡,赤裸的头皮上、身体上、心口上都贴着芯片和连接出来的导线,导进机器里,屏幕上跳跃着小杰看不明白的数据。 小杰给另一队的两个哨兵发了已找到目标地点的讯息,便与斯特兰奇先开始了营救。 他们倒没有贸然打开实验舱,为求保险,趁着一个实验人员落单的时候打晕了对方。很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携带向导一起作战,在场的两个又都并非是擅长精神攻击的哨兵,为避免横生枝节,只能遗憾地退而求其次,用晕过去的实验人员的指纹和虹膜打开了实验机器的屏幕,开始自行尝试解除正不知道跳动着什么符文的机器。 开始的时候非常顺利。连在机器上的导线一根接一根地松开,淡绿色的生理液从罐子中放干净,缓缓打开,只是生理罐中的人们尚且仍在沉睡。斯特兰奇冲小杰打了个眼色,走过去检查这些被诱拐又不知经历了什么实验的可怜人,看了一会儿,似乎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冲小杰做了个手势,小杰便让机器的停止工作继续进行。 谁知,在解除到第十三个的时候,他们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非常刺耳、非常难以形容的噪音。那噪音并不尖锐,也并不特别大声,但就是像一把钝重的巨锤,蓦地敲在了太阳穴上,即使是始终提着万分警惕的小杰,也被这一下给敲得懵了。 紧接着是恶心的感觉天旋地转地涌上来,把他整个人给淹在里面,更糟糕的是,源源不断的精神噪音开始钻开他的精神屏障,像一把冰冷的尖锥,也像一条险恶的蛇一般往更深的领域探去。小杰意识到不妙,强忍着痛苦想要挣开,可他是未结合的哨兵,精神屏障根本不足以应对如此恶意的精神攻击,只来得及对塔的通讯设备发出了警戒和求助的消息,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小杰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和斯特兰奇已经被分开了,他孤身一人被塞在低矮的笼子里,所有通讯设备被收走,脚镣手铐俱全,也使不上劲,看来是被打过了肌肉松弛剂。根据时不时传来的颠簸,他推测应当他应当是被装进了运输箱里,不知要被运输向什么地方。 车厢里除了他自己以外,空无一物。小杰朝笼子勉力打了一拳,连个凹陷都没能弄出来。他五感被封存了大半,以往半径五百米的听力和嗅觉只剩下这方圆五米,可能是精神噪音污染的后遗症,连着接下来的这一段的记忆都很模糊。 “我只记得被带到了一个基地,每天都会被注射大量的肌肉松弛剂,还有各种各样的不知名的药剂。大概是怕我恢复体力,从不会给我吃固态的食物,只注射营养剂。”小杰捞起袖子给奇犽看了看他手臂肌肉上依稀的针孔,“每天他们还会固定时间给我放精神噪音,其他细节实在记不清了,本来我应该可以记得实验人员的脸的……奇犽?” 他疑惑地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后者坐在沙发里,手指交叉成塔状,遮住了口鼻,银色刘海散落,也便掩住了眼,这一下,小杰便彻底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奇犽?” 虽然看不清,但小杰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他坐了过去,小心地碰了下奇犽的胳膊。后者动了一下,交叉的手指松开,顺势放了下来,抓住了他的手指,接着总算开了尊口:“继续吧。然后呢?是怎么逃回来的?” 小杰愣了愣,奇犽的手劲很大,像要确认什么似的握得很紧,握得哪怕是皮糙肉厚的小杰都觉得指关节有些发痛了。他本能地挣了一下,却换来了更用力的一握,然后奇犽的手劲微微松了,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圈着他的手,怎么都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行吧,要牵就牵吧。 虽然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别扭,但看奇犽一副“并没有哪里不对我就是要牵着手听你讲”的样子,小杰也就只好继续往下说: 实验基地里的人看守很严,即使是小杰已经习惯了大剂量的肌肉松弛剂和乱七八糟的精神噪音,他们也总能想出层出不穷的新药剂打给他。效果不一,有的会陷入昏迷,有的会混乱,有的会让他强制停止呼吸,在窒息感到达顶峰的时候突然恢复呼吸能力。这些小杰其实都能忍,虽然情况严峻,但他其实都能忍,那个时候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也观察出来了实验人员交接班的时间表和人员分配。他有一定的把握能逃出去,但问题是,他并不知道其他同伴的位置和情况。 在小杰略微犹豫,并最终决定还是先摆脱这些药剂再做决定的时候,一个他没能预想到的突发事件发生了。 虽然小杰享受的是至尊VIP级待遇,一个人被加以重重枷锁关在独立的房间里,但他隔壁其实就是其他被诱拐作为实验材料的人的房间。在这个时间点,恰巧有一个实验体小姑娘分化成了哨兵,并且因为实验人员的疏忽,刚分化又不会建立精神屏障、控制五感的小姑娘被刺激得陷入了暴走,将两个房间的隔层直接削出了一个大洞出来。基地里的实验人员陷入了忙乱,小杰趁乱砸碎了生理舱,勉力安抚了暴走的小姑娘,逃跑途中正巧遇到斯特兰奇的生理舱,便也砸碎了他的,三个人一块逃了。 其实也亏得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实验基地的人员被调配分走了一半,可能是有其他重要的事需要处理。也因为这个缘故,基地的防卫比平时薄弱很多,他们俩才有可能克服那些药剂的影响,带着一个刚分化的、几乎是把双刃剑的哨兵小姑娘逃出去。一路上他们倒是打碎了不少生理舱,只是其中的人大多都跌落出来,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生气,他们也实在无暇去管了,开了辆实验基地的车,勉力打了几波枪战以后,小杰就力竭昏迷了。 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一抬眼,就多了个丈夫。 ……我说完了。小杰说。 当然,最后“一抬眼就多了个老公”那句话他没说出口。 虽然已经把他所记得的事情都力所能及地交代清楚了,但他的丈夫仍旧坐在那儿不讲话,抓着他的一只手手劲儿大得吓人,这要是个姑娘被这么抓着,手骨可能都能被抓裂。好在小杰自认为铜皮铁骨,还经得起奇犽这么抓,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是很明白奇犽为什么不讲话,不过他有一点预感,奇犽之所以这么不高兴,大抵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什么呢? 小杰讲不好,不过他能隐约感知到一点。 正是因为这一点隐约的感知,他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任他捏,而且心里不仅没有不高兴,甚至还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呢? 他垂下眼,捡了桌子上盘子里的一颗桔子。但奇犽抓的是他的右手,他不是左撇子,试了几次,都无法用左手顺利地将那颗桔子剥皮拆骨。 一般人这个时候,大部分也就放弃了。但小杰不同,他那骨子里很泡着一点倔强和不服输,他盯着那颗桔子,思考该从哪里下手。就在他把它捧起来,思考着是不是可以用嘴把皮给咬掉的时候,他的右手突然一松。 这股牢牢锢着他的力道突然松开,刚开始小杰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一只素白的手蓦地伸过来,取走了他刚准备送到唇边的那颗桔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熟稔地剥开了桔子的皮,一股桔子特有的酸香气漫开来,小杰抽了抽鼻尖,然后叼住了奇犽送到他唇边的一枚橘瓣。 他“噗”地吐掉了几粒小籽,心想:好酸。 “如果是以前的话,”奇犽把一瓣桔子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道:“我可能会把那些人直接杀掉。” 他边吃桔子边说话,话语含在橘瓣被咀嚼迸溅的汁水里,听不太分明。可即便如此,话里藏着的轻描淡写的杀意仍旧像几片锋利冰冷的铁片,藏在桔子酸甜的果囊里,一嚼,便在一片支离破碎之中杀气四溢了。 小杰眨了下眼,道:“那现在?” 奇犽低头把桔子吃干净:“你给的信息太少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换言之,就是没法杀。 其实也是可以的。如果他真的想杀人,这些根本不是阻挡他的理由。 这些话奇犽没说出口,只是扯了两张纸,慢吞吞把沾了桔子汁水的手指擦拭干净。小杰看着他的动作说:“杀人不好。” 奇犽没看他,嘴上嗯了一声。 小杰笑了笑,说:“不过我知道即使信息足够,奇犽也不会去杀他们的。” 奇犽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你对我也太有信心了。” 刚才乍一听小杰受过那样的对待,联想当初看到的刚救出来的小杰那精神领域里的一片狼藉,他杀意差点克制不住。只有狠狠抓着小杰的手,确认这个人确实还在身边才勉强把杀意压了下去。如果换做罪魁祸首在眼前,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记住塔的哨兵向导行为准则里高亮加红加粗的那行原则性大字:除特殊情况外不许杀人。 虽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但要改变习惯真的很难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抓过小杰的爪子,发现刚才他用力过猛,没控制好劲头,把他的手抓得红红白白的。 ……这样应该很痛吧。 明明挣开他就好了…… 小杰正准备吃第三个桔子,忽然手又被拿走了,他疑惑地把视线从桔子头顶上挪起来,扫向奇犽:“又怎么……” 后话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干涩地噎在喉咙口里,吞得魂不守舍。 奇犽捧着他的手,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沉默地俯首。他垂着眼,长长睫毛掩住了眸光,刘海也散落,小杰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的动作。 奇犽缓慢地,将嘴唇将碰未碰、将离未离地,在他手背的皮肤上轻轻触了一下。 很轻。很克制。 也很珍惜。 明明只是一下,可那滚烫的温度却仿佛钻入了手背的表皮,钻入肌肤里埋藏的血管,沿着血管里的血液一路狂奔,风雨无阻地闯入胸口,在心脏里疯狂地烧,烧进骨髓,烧进耳畔。眼前烧出了一片满堂花色,耳边鼓噪喈喋着,都只有“奇犽”两个字而已。 熟悉的精神力温和地弥漫过来,带着安抚的柔软气息,涓涓细流一般将他包裹其中,像海洋包容地给予干涸的陆地一个潮湿丰润的拥抱。 小杰闭上眼,感知来自自己向导的精神力疏导。 这份温存与舒适,正像被热水抚平过每一根紧绷的神经,将所有残存的痛苦记忆都消散其中。 多么熟悉啊。在他陷入几乎是永恒的黑暗里的那段时间,就是这样的温柔,陪伴他穿梭梦境,把他拉出了死亡之国。 他睁开眼,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克制不住地说道:“奇犽在心疼我吗?” 奇犽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放下了小杰的手。 他还没有回答,肩上便被攀上了一只刚刚还被他捏得红红白白的手。 他没抬起眼,便感到一分干燥的温软在他脸颊轻轻蹭了一下,一碰即走。 “谢谢你。”小杰说。 奇犽准备要抬起来扣住他脖颈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放回了膝边。 “……不用说这个。”他道,“你救出来的那个小姑娘……现在还在吗?” 很多哨兵挺不过刚觉醒时的五感暴走,如果觉醒环境恶劣,又没有人引导为他或者她建立精神屏障,极有可能死于痛苦,或者从此神游。 小杰微微一愣,道:“嗯,我记得是送到医疗处去了……奇怪,雷欧力怎么也没和我说?” “可能是别的医生接手的。”奇犽道,“雷欧力那么忙,交给别人处理也不是不可能。我现在打电话问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他站起身,去阳台上打电话了。小杰低头打算继续吃桔子,可平时不说力能扛鼎起码也稳若千钧的手指一时却软得不像话,他努力了半天,只在桔子表皮留下几个有气没力的伤痕。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放弃了,抬头把布满桔子香味的手搭在脑门上,认输般地叹出了一口面红耳赤的气。 TBC. 第二十四章 小姑娘倒是很命大,虽然在那么糟糕的环境里觉醒,觉醒后还暴走大闹了一场,不过倒是在小杰和斯特兰奇给她紧急做的临时精神屏障的引领下自己领悟了屏障,活了下来,也没有神游。只是受伤太重,被当做实验体的时间太长,精神领域严重受损,目前还在医疗处疗养。不过好消息是已经脱离了紧急医疗仓,只是目前还没有醒。 她是唯一一个被救出来的当事人,想也知道那伙胆大包天敢在塔眼皮子底下抢人还敢拿哨兵做实验的歹徒肯定在此事过后就转移了阵地,小杰等人虽说也被当过一段时间的实验傀儡,却毕竟是半路碰上的,不像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知道的肯定更多。虽说塔也派了哨兵和向导再去调查,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全塔都眼巴巴等着这目前最大的且是唯一的线索醒,给出点新的情报。 事情到这里基本又陷入了僵局,奇犽只能叮嘱医疗处在小姑娘醒了以后立即通知自己和小杰,就挂了电话。 这日下了一场急雨,风雨如晦,冬季抓紧了这点尾巴放肆地发冷。在这重重寒意里城市每盏灯都淋漓地泛着水光,不清不楚地冥冥立在夜雨里,岿然不动。 奇犽看了一会儿,他不怕冷,不如说他不怕任何恶劣的气候。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了一会儿,正走了点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远远地扫到高楼上有个人影。 奇犽的目光在这个角落上一扫而过,停滞了一下,然后迅速往回扫,钉在了那个点,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 什么也没有。一道闪电划破半边天,把天空面目狰狞地撕裂成两半。落下的雪白电光照亮了那个角落,只有凄风苦雨仍在飘摇。 错觉吗? 奇犽凝视着那片被冬雨捶打的楼顶,凝视了一会儿,还没看出端倪,他握在手中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喂?” 小杰还在顽固地与桔子做斗争,忽听奇犽拉开了阳台门,披着半肩风雨闯进来,他刚疑惑地抬了抬头,便听奇犽短促地道:“去穿衣服准备出门。博娜耶跳楼自杀了。” 博娜耶,也就是那个中介处的女主任,曾经给过奇犽和小杰“另外三个与小杰一同出任务的哨兵都没有出现精神领域问题”的情报,却被奇犽和小杰一致认同是在说谎的人。 只是后来在探望斯特兰奇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后者确实能够看到精神向导。这又与博娜耶的说法相符了。 如果是奇犽和小杰百年难得一见地一起出了错,那么,现在她自杀了,又是什么原因? 而这里发生了一个十分令人吃惊的巧合:博娜耶所选择的楼顶,恰巧就是奇犽家楼的隔壁楼群中的一座。 时间已经很晚了,雨却仍然未歇,暴烈地冲刷着未眠城的地面。奇犽打了一把伞,和小杰一齐上前。塔里的人已经成群结队地到了,正围着在处理案发现场。 “雨势太大,已经把尸体移到车厢里去了。”负责人对奇犽说,“就是那辆救护车,搬动前已经取了证。照片待会发给你们。” 奇犽颔首,和小杰一块走上前,去看地面。只是雨下得大,已经把很多蛛丝马迹都冲刷掉了,只能在柏油路上看到些许黑褐色的血,被水冲淡以后便积成了水洼。 奇犽和小杰各绕了一圈,然后钻进车厢里,去看博娜耶的尸体。 女人满身是水,皮肤死白,皮肉下的血管突凸,显出冰冷的青蓝色,蜷曲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脑门上,像蜷缩的几条细蛇。可能是被雨水冲刷掉了,她七窍之中的血残留得并不多,只有人中和耳道里还有一点血迹。她一只手不正常地歪着,几乎绞成根本不可能摆出的形状,奇犽戴上手套轻轻按了一下,破碎的骨骼质感在僵硬的皮肉下传来,像是一堆咬碎的糖渣。可能是摔落地面的时候手本能地撑了一下,巨大的冲力和动能让她这只手臂在瞬间骨碎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 小杰蹲下身,轻轻舒展开她紧握的五指,指尖掌心血痕斑驳。奇犽绕着博娜耶走了一圈,弯腰,用戴着手套的手一一按过她的身体,肋骨也断得厉害,全身各处也有不一的骨折。只是相对于跳楼死而言,她这幅死状其实并不算特别凄惨。 “做了尸检了吗?”小杰侧身问正低头进车厢里来的临时负责人。后者道:“还没有,要等运回塔里才能做。” 奇犽微微皱了下眉:“死亡时间也还不知道了?” “估计是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以前。”负责人回答。 和他估计的差不多。 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前,刚刚好是奇犽在阳台打电话时,余光扫到黑影的时间。 地点条件确实也符合…… 难道那个黑影确实就是准备自杀的博娜耶? 但是事情为什么这么巧?她又为什么要专门挑这样一个地点来跳楼? 她想说什么?或者说,她想警告他们什么? 雨点敲着车顶,小杰挠了挠头发,他之前去看博娜耶坠落地的时候没打伞,只戴了兜帽,黑发尖被雨水和兜帽压下去了几分,此刻显得有些乱。“取证的现场照片给我们看一下。”他道。 负责人依言取来了相机。奇犽和小杰便站在博娜耶旁边翻看那些现场照片。照片很多,从各个角度都尽可能地拍摄了足够多数量的照片,以方便选择和寻找线索。 只是奇犽和小杰虽然都学过证据技术,但向导和哨兵毕竟不是专业人员,前两者还是比较擅长和活的人类打交道,所以他们也只是翻看了一下,就将相机还给了负责人。 “她今天正常上班了吗?” 负责人点头:“上了的,最后见过的人应该是塔的门卫,后者不在这里,但根据总部那边传来的问询消息,他并没有发觉她有什么异常,只是在经过警卫室的时候借警卫室的镜子补了一下口红,可能是要去见什么人。” “她都处理了什么工作?” “为一对哨兵和向导拉了媒,刚安排他们见了面,不过似乎因为结合率不是很高的样子,没有成功。那两人塔那边也安排了问询,没有发现问题。” 塔的问询制度还是可以信赖的,毕竟有高级向导和高级哨兵坐镇的话,被问询的人通常极难说谎。 奇犽微一点头,道:“我和小杰去楼顶看一看。” 楼顶自然也被严丝合缝地保护了起来,只是这么大的雨,线索还能留下多少很难说。楼顶是很普通的居民楼楼顶,用铁丝网网了一圈。铁丝网不高,只到胯骨处。楼顶处离铁丝网不远的地方有一双女式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应当是博娜耶在自杀前脱下的,真皮已经被雨水泡得几乎要发胀了。 工作人员拍完照,将两只高跟鞋捡入了密封袋之中,递给了奇犽和小杰。 “还挺有眼光的。”奇犽边翻看,边随口道,“这牌子的鞋我妈大概有三十双。” 工作人员:“???” 小杰:“……” “嗯?”奇犽一顿,隔着密封袋,轻轻摆弄了一下一只鞋的鞋跟,“崴跟了?” 小杰看了一眼,确实,那只鞋的鞋跟几乎都歪了过去。 “啊,这么说起来,她今天似乎摔跤了。”工作人员回忆道,“塔今天电梯维修,她工作中途似乎摔过,把膝盖摔青了。要穿着这样的鞋上到这么高的楼顶来比较困难,由于楼道没有监控,我们推测她是脱下了鞋拿在手里一路赤脚走上来,然后把鞋放在楼顶,自己跳了下去。” “检查一下鞋上的指纹。”奇犽把鞋递还给了工作人员,和小杰对视一眼,低头钻入了雨中。 他们只撑了一把伞,伞又不是很大,便只能尽量靠得尽些。这场罕见的冬雨哗啦啦地洗刷着伞面,轰隆隆地从伞尖一路拳打脚踢到伞尾巴,化作连片的晶莹线条坠落在地,在已经积起小层水洼的地面上攒出一朵又一朵细小的涟漪。 “这么大的雨,脚印肯定是不用想了。”奇犽道。 “嗯?什么?”小杰疑惑地提高音量道,“雨太大了,奇犽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奇犽:“……” 听不见你还离那么远,雨都快浇到你头顶上了。 他是不想像小杰那样气沉丹田大喊大叫的,只能无奈地搂紧了小杰的肩,凑到他耳边,重申自己的判断:“脚印应该是找不到了,我们去看看铁丝网,小心点别摔下去。” 可能是雨声毕竟太大影响对话,雨点敲了两下伞面,小杰才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他们踩着水洼走到铁丝网附近。从坠落的雨渊看去,城市仿佛一盏被拢在孔洞里的萤虫灯,光都被雨水蚕食,成为陆离又怪诞的影子,睡在飘摇的风里,有气没力地一呼一吸。 这栋楼比奇犽家所在的那栋楼要矮,最高高不过十二楼。不过即便是十二楼,就这么赤裸裸地看下去,这高度还是能让人冷不丁打个寒颤。好在两个人都不恐高,如果不是下雨路滑比较危险,可能还会打算翻出铁丝网去看一看。 小杰蹲下神,捏住铁丝网看了看,忽然道:“这几个……” 奇犽也蹲下来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他们心领神会地没有继续说下去。雨没有要变小的趋势,降落世间,洗刷尘埃旧事,在伞面上轻摇慢曳。有时候这么一蹲下来,身体缩在一块,便能让人本能地觉得安全。即使是再强大的人也通用这个道理。一把伞遮在头顶,遮住两个人的天空,割断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伞外霓虹光碎,点滴坠落在水洼,又融成一座城的倒影。 忽略这里是个案发现场的事实的话,再忘掉刚刚那具停放在车厢里冰冷的女尸的话,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景色还挺浪漫的。 可能是伞面终究太小,一滴雨水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伞骨,滴落在小杰的额心,顺着那笔挺的鼻梁一路滑落到鼻尖。 奇犽刚伸手要去为他拂掉那滴雨水,就听小杰打了个喷嚏。看他挠了挠鼻尖,奇犽失笑道:“走吧。明天雨停了再来看看。” 小杰边揉鼻子边点了点头。 这里毕竟离他们家近,两个人和负责人打了招呼,合打着一把伞往家里走去。因为路滑,两个人的步伐并不很快,很适合边走边聊聊天。 “奇犽怎么想?”小杰问。 “你呢?”奇犽反问道。 “他杀吧。”小杰随便踩了一脚一个小水洼,说得很笃定。 奇犽简略地点点头。 “她的手不是落地时撑了一下才会变形的,如果真的是手脚先着地,那么手足会变成像多截棍一样的裂骨,穿出皮肤也是常有,而她的骨头说是几乎碎裂成片也不夸张了。”奇犽眼皮也不眨地道,“更何况她的手,五指远不如桡骨碎裂情况严重。是什么样的落地姿势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博娜耶的左手小臂桡骨和五指都有不同程度的骨碎,前者要比后者严重得多。 “她的鞋跟应该不是摔跤弄坏的,至少不完全是。”小杰说,“我想应该是有人用她的那只鞋的鞋跟,用力地击打了她那只手臂……以至于把那只鞋的鞋跟给完全弄坏了。” “虽说是粗跟的样式……但能用鞋跟把人的手臂给弄到那种地步,这个人的力气一定不小。”奇犽道。“她可能是与对方约在天台见面,见面过程中起了争执,不小心跌落,慌乱下手抓住了铁丝网,却被对方用掉落的鞋子狠命击打了桡骨和手指,剧痛之下彻底坠落。” 铁丝网锋利,割得她手心指尖都遍体鳞伤。但即使如此,求生的本能也还是让博娜耶用尽全力抓住了铁丝网,以至于有几个菱格变形了。大概也是因此,对方才会用鞋跟去击打博娜耶的手,迫使她放手。 “但是……”小杰迟疑了一下。 他迟疑什么,奇犽也很清楚。 桡骨承受重击,一般人很难忍住那样的剧痛,还能坚持不放手。可在一击之内将人骨用那样一只鞋子击打成如此严重的骨碎,可能吗? 那只高跟鞋是典型的女鞋样式,虽然是粗跟,可是毕竟又不是棒球棒。 除非,这个凶手在博娜耶跌落以后,又用凶器将她的手给额外砸成了均匀的碎骨。 ……但是如果奇犽看到的黑影真的刚好是博娜耶的话,在距离他接到通知、接起电话,被告知博娜耶跳楼身亡的三分钟以内,是谁能在三分钟以内离开十楼的天台,下到地面,用力击碎已死女人的左臂后,再离开? 把女尸的左臂砸成如此严重的骨碎,又有什么意义? 更别说,如果解剖以后发现内脏出血情况较少, 但这些现在毕竟只是推测,是结合还没有经过尸检的尸体情况和案发现场的细节推测甚至说猜出来的,疑点重重,也还有站不住脚的地方。更别说今晚不凑巧下了这么一场大雨,很多细节都被水吞掉了…… 就在奇犽有些走神的时候,他忽听小杰在层层雨声外开口。 “虽然她以前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骗我,”小杰轻声道,“但是,我还是会把这样对待她的那个人找出来……” “让他受到惩罚。” 他的声音隔着重重雨水,本显得若有若无,可这一句,却带着凛然金石声,被冬天的风雨浸入一层肃穆森冷。奇犽侧眼看去,小杰却没看他,直视前方,眼睫一眨不眨,蜜糖色的眼珠仿佛镀上一层纯粹的金,戾气若即若离,几乎显得那原本剔透的眼睛颜色有几分混沌了。 一阵狂风裹着冰雪般的寒冷浸遍周身,然后一股杀意隐隐在奇犽心里萌发出来。 奇犽稍稍愣了一下,才慢半拍地嗯了一声。 他疑心可能是错觉,直视前方几秒,又忍不住侧眼去看小杰。 小杰感受到他的注视,疑惑地偏过头来看了一眼:“奇犽?” 他眼睛里有诧异,仿佛泡着蜜糖的柑橘,即使背景是夜色风雨,也显得剔透明亮。 ……大概是看错了。 “没事。”奇犽笑了笑,把伞柄递给他:“拿一下,我找门卡。回家睡觉去。”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到了小杰的神经,他似乎终于稍微高兴了一点,重重地点头道:“嗯!回家……” 小杰突然停住了步伐。 “嗯?”奇犽猝不及防往前多走了几步,眼疾手快地把偏移的伞移回他头顶,疑惑地看向他的哨兵。小杰却顾不得这些:“奇犽!我们回去看看!”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奇犽的手,就这么拽着他不管不顾地在雨里奔跑了起来。 这几天疾风大概是察觉了奇犽和小杰之间的气氛诡异,一直相当低调,本来只是默默地跟着在两个人身后走,当一头隐形的安静的美雪豹,没料到小杰突然拽住自家主人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淋雨。疾风完全没想到这个现状,向来称霸动物界的反应神经难得没能跟上,站在原地默默注视他们的背影越跑越远。 如果这时有别人能看见这头雪豹,大概能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看出一点茫然和嫌弃。 它甩了甩尾巴甩掉一点雨水,调转方向,默默地化成虚影,回到了奇犽的精神领域里。 随便吧,爱咋咋地。 雨水积成的水洼被粗暴地踏踩,不满地溅出水花溅湿了他们的鞋袜和裤脚,但小杰大概是完全想不起这些了,只管闷头往前跑。奇犽几次想把伞举到他头顶却都因为逆手而不成功,气性一上来,索性丢了伞,抓着他的手跟着跑。两个年轻气盛的傻逼冒着雨乱跑一气,原路回到还在指挥现场的负责人面前,来了一个水淋淋的刹车。 负责人:“……” “我们想再看看她的坠落点!”小杰在他出声前飞快地道。 负责人:“……好……好的。” 奇犽其实并不知道小杰是有了什么发现,刘海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有些碍眼,他索性撸了一把额发,把湿哒哒的额发撩了上去,视线一下子清爽了不少。然后他走到正蹲在白色人形所标志出的坠落点小杰身边:“有什么问题?” 小杰看了他一眼,本来大概是准备要说什么的,但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偏开了视线才开口:“奇犽,你看一眼。从这里到楼前,有多远?完全超过两米了对不对?” 奇犽一愣,忽然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他回眼看了一眼:“是。” “已经差不多要三米了,对不对?” “应该差不多。” 小杰站了起来。 从越高的楼层坠落,其坠落点距离建筑物的距离就越远。一般来说,从五楼自杀的人坠落点楼距,大概在一米左右。从八楼自杀的坠落点楼距,在一米半左右。十二楼的话,则大概是两米左右。从自杀者跃出高楼的力道的经验值,综合统计来说,可以得到这样的统计结果。 如果坠落点的楼距小于这样的数据,则极有可能是意外事件。因为意外事件坠楼者的跃出高楼的力道要比同楼层的自杀者的跃楼力道小。而如果坠落点的楼距大于这样的数据许多…… 就说明,有人在高楼楼顶,用力将死者抛了下去。 但是这样一来…… 就和他们之前所作出的初步推测,完全相反了。 TBC. 第二十五章 奇犽和小杰去到塔里的时候,正赶上玛奇尸检的尾声。 他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女法医便从里面推门出来了,口罩也不摘,只脱了沾着乌黑血迹的橡胶手套丢在洗手池,道:“确实是他杀。死亡时间昨天晚上十一点到一点之间。死因也确实是坠楼。” 奇犽心里有数。那场雨也就那个时候下起来的。 玛奇隶属塔的暗部,其实并不是塔的专用法医,只是兼职罢了。她说话风格惜字如金,一双紫色的眼睛里没有笑也没有情绪,公事公办,声音平淡又没有起伏。 奇犽和小杰虽然和她不熟,但多少有过合作,都习惯了她的语言风格,他们对视了一眼,静听后文。 玛琪拧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水声里洗着手:“不是死后坠楼,她的致命伤没有凝固现象。” 出血是只有解剖了才能确认的尸体情况。活体状态下人受伤后血小板会自行促进修复,达到让伤口血液凝固的状态,而死体不会。 “她手臂的伤虽然严重,但有凝固现象。后脑的致命伤却没有凝固。说明后脑伤即是致死伤口。” “她手心的伤和变形的铁丝网怎么解释?”小杰问道。 矛盾点在于,如果博娜耶是被抛下楼去的,多半不可能是清醒状态,要怎么才能抓住铁丝网,把手抓得伤痕累累? “这我就不知道了。”玛奇耸了耸肩,“这是你们要做的事。” 小杰也意识到追着一个没去过现场的法医问尸体以外的疑点有点强人所难了,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抱歉。” “她生前大概曾经和别人发生过一场搏斗。”玛奇看了他一眼,“身上有很多击打形成的淤紫……” “她是从天台里面抓住铁丝网的。”小杰愣了一下,忽然恍然,“可能是摔倒或者失去平衡,仓促间抓住的,用力过猛,弄伤了手。对方借此机会制服了她,并用鞋跟猛击她的手臂,造成了严重的骨碎。奇犽——” 奇犽看了他一眼,没等他说完,就道:“下了雨。” 铁丝网内的血迹可能早就被冲走了。 小杰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有些沮丧地应了一声哦。奇犽的目光多在他垂下的头顶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别开了:“我们待会可以再去看看。” 小杰用力点了两下头。 玛奇任由他们讨论,不说话,静静看他们俩相处,只是渐渐挑了挑眉毛。 奇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兀自推理道:“对方应该对她怀有相当的恨意,才会把她的手臂砸得这么碎。” 之前的不合理也有了解释,不是对方力大无穷,一击之下便能将博娜耶的手骨砸得稀烂。而是因为对方心怀恨意,强摁住痛苦挣扎的博娜耶,硬生生砸了不知多少下,将女人的手骨砸成粉碎。 “啊,说到这个。”玛奇擦拭干净手,“她手臂上有一道不明显的割伤,然后我试着复原了一下她的手骨……” 别说小杰,奇犽都是一愣:“复原???” “嗯,拼了一下。”玛奇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是拼了一堆碎骨头,而是随随便便拼了个地摊上买来的拼图:“没拼很多,不过已经足够了。” 她侧身取了尸检报告,随意翻了翻,调出一张图来。图像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血腥的场景,重点却足够吸睛。 那骨骼上,居然有一瓣小小的、小小的植株叶片,宽叶,叶片边缘有攒聚的圆齿。 这种植株,他们都见过。就连名字,他们也都知道。 ——在女郎黛西的后背,金色的纹身刺绣。名字与他们所追查的毒品一样,都叫做“不死鸟”! “你们认识吗?好像是什么植物的样子。”玛奇看他们神色就足够明了,转身向室内走去,随意挥手道:“我的工作完成了,剩下的你们加油吧。” 玛奇也把这情报同步告知了情报处负责人,所以酷拉皮卡很快神色匆匆地来找奇犽和小杰碰头了。只是时间恰巧正值午饭,三个人便在塔的食堂约了吃顿简餐,顺便交换一下信息。 正是午餐时间,用餐人数很多,好在食堂足够大,并不会出现摩肩擦踵的艰辛情况。为了方便,酷拉皮卡订了个小单间。奇犽推开门的时候发现雷欧力也在里面,正脱了围巾,用力呵气暖手。正好下了场雨倒春寒,天气还是很冷,几个人便围了小炉子,一起涮个火锅。 “黛西情况怎么样?”小杰连筷子都来不及掰,劈头盖脸地问酷拉皮卡。 奇犽示意雷欧力让他的阿拉斯加挪挪地方,然后取过小杰和他自己的外套围巾,收进隔味的塑胶袋里放在了一张空椅子上。酷拉皮卡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回答道:“目前没有什么问题,今天早上我去提审了她一次,她对博娜耶骨头上的花纹并不了解,表现得很茫然。但她没有不在场证明。早在一星期以前她就被放回家了。她所居住的地方距离案发现场有三十分钟的公交距离,案发当时据说已经睡了,那栋楼楼道没有监控,只有街道上有。不通过街道离开楼房的方式太多了。” “说谎了吗?”奇犽用热水烫了烫碗筷,放在小杰面前。 “应该没有。”酷拉皮卡答道。 虽然哨兵和向导都有基本的分析谎言的能力,但酷拉皮卡尤为个中翘楚。酷拉皮卡人称行走的测谎仪,已臻化境的察言观色的能力配合感知情绪的强大精神力,基本上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说谎。 雷欧力夹了一片牛肉,蘸了蘸生鸡蛋,送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道:“应该和她没什么关系吧?这几天她虽然回家了,但是还定期在我那里戒毒,死人那天中午在我这里戒毒,下午六点才回家。戒毒本来就很累了,隔几个小时又去杀人,不太可能啊。而且不是说侧写出来的凶手力气很大么?她又不是哨兵。” “她好像只是个普通人。”奇犽也夹了一片牛肉,正准备吃的时候,一低头,发现碗里多了两片青菜。 他瞥眼看了一眼小杰,对方正在嚼魔芋丝,注意到他的目光后,像只仓鼠似的把食物咽了下去,对他做了个口型:“要——吃——蔬——菜——” 奇犽撇了撇嘴,夹起那两片青菜,嫌弃地塞进嘴里,嚼也没嚼,囫囵吞下去了。 一旁看了一会的雷欧力默默地也夹了两片青菜,塞进酷拉皮卡碗里。 酷拉皮卡:“……你做什么?” 雷欧力:“不,那个,在这种氛围下,莫名觉得不夹个菜会显得我们俩很奇怪……” 酷拉皮卡:“……” 他无语了半晌,然后随便从锅里挑起一段葱,礼尚外来地扔进了雷欧力的碗里。 医生:“……” 他无语地接了奇犽之前的问题:“嗯,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检查报告身体素质相当普通,因为吸毒还肾虚脾虚肝脏虚,怎么看也不像能摁着另一个成年女性砸断对方的手啊。” 可能是黛西在他那里戒毒,和他稍微有一点接触,雷欧力对这姑娘印象还算可以:“我感觉她本性不坏。”说着,他还是把碗里的那段葱夹了起来,一脸嫌弃地吃掉了。 小杰并没注意到之前两个朋友的小动作,他正专心致志地思考案情。奇犽倒是注意到了,但他没说,自己夹了两片肉,想了想,又捏着鼻子夹了一片青菜。 “骨头上的刺绣是怎么做到的?”他把青菜囫囵咽了,又喝了杯玉米汁,没再纠缠黛西身体素质的问题。“是博娜耶生前去做的纹骨?” 纹骨是前几年兴起来的一种谜一样的流行,在中二病晚期的青年人与黑道小混混里尤为泛滥,但近几年已经少了很多。 “那很痛的。”雷欧力回答。“麻醉对骨头没啥用,毕竟是要纹骨头,如果不是穷凶极恶的极端黑道组织,现在很少人做骨纹。就算是黑道组织,也并不是每个成员都要做骨纹的,这代表一种……” 惩罚。 奇犽若有所思。 “对那上面的颜料有进行化验吗?” 雷欧力:“嗯。做了触血反应,没有氧化也没有变色,不是生前做的。” “所以是……”小杰说,“是凶手在她手上留下的了。” “而且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活着。”奇犽冷静地接道。 雷欧力露出了压抑的神色。 挣脱不能,眼睁睁看着凶手割开自己的手臂,在上面烙下了一个图案,然后硬生生砸碎了这一段手骨,最后被扔下了万丈高楼。 ……一定很痛。 奇犽看了小杰一眼。 一个曾经活生生地站坐在你面前,与你聊天、与你谈笑的人,生前却遭受了如此残忍邪恶的对待。虽然她身上疑团重重,甚至未必无辜,却还是很难让人释怀。 其实奇犽对此觉得还好,他见过远比这更残酷的死法,曾经作为杀手的经历让他能够很平静地看淡这些,有的客人确实会有很变态的要求,虽然他自己不曾碰过这类型的委托,但这不妨碍他知道甚至了解,从而淡然。 只是小杰大概不能。 小杰善良,尊重生命,珍惜同伴,哪怕是对曾经对他不利过的人陷入危难,他也能毫不迟疑地上前营救,哪怕那是将他自己置于不利之境。 虽然奇犽在某些方面和他持不同态度,但他仍旧觉得小杰的这种勇敢像金子一般可贵。 也很吸引人。 只是…… 之前他在小杰眼底看到过的那抹几近混沌的戾气,现在就好像消散于无形了似的,那双柑橘色的眼瞳专注地看着酷拉皮卡,等待着更多的讯息。之前在寒彻的雨夜里,压在他眼角睫稍、顺着一滴冰冷的雨坠入眼底的那抹从未在小杰身上感受到过的煞气,那个面无表情的、瞳仁赤金的小杰,还有那种浸遍奇犽周身的冰雪般的冷意,好像都随着大雨的骤止,同时离去了。 小杰现在看起来,和平时确实别无二致。 但奇犽心下却并没放松,甚至,还往下更沉了一分。 他是回到家以后才忽然意识到,那种在突然之间席卷而来的寒意与杀意,其实并不是他忽然没能压抑住自己的习惯,而是来源于小杰。 因为他和小杰的结合率实在太低,所以即使在完成了精神结合以后,也没能像正常的已结合的哨兵向导之间那样,彼此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不过情有可原,他早就习惯了。 所以奇犽在那个时候,才一时之间没能意识到他感知到的那股杀意,其实是通过精神链接向他传递而来的:小杰的情绪。 奇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能通过精神链接感知到小杰的情绪波动了,可能是因为他从原本的救人意愿变成了心甘情愿的喜欢,也可能是因为小杰那一瞬间的杀意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那纤细的精神链接也传出了两丝端倪。随便吧,原因他现在不想细究。在那之后他即使再凝神也没能感受到小杰的其他情绪,或者说,可能也感受到了,只是非常平静,平静到他几乎以为没有情绪了。 奇犽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垂手将茶壶里的茶水倒进了小杰空空的杯子里,得到了后者一个一如既往的笑:“谢谢奇犽。” 这笑澄净自若,像一合蜂蜜与熹光同酿的甜酒。小杰转开目光,捧起茶杯,抱在手心里喝了一口,然后继续专注地看着酷拉皮卡,听他说话。 奇犽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把茶壶放回了原地,也把注意力集中,继续听酷拉皮卡说话了。 第二十六章 博娜耶的案子发生地点比较特殊,所以塔也没费工夫,直接把任务下放给了奇犽和小杰去做,只是特别跟了一句嘱咐,小杰身体要是还没好,不用急,悠着来,给别人做也不要紧。 奇犽看到那句唠唠叨叨的嘱咐的时候就觉得要完,这句话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来自领导熨帖的叮咛,可放在小杰身上,完全只能起到反作用。后者倒是没有出现明显的不高兴,只是奇犽在他看过这条讯息以后,从他的举动里多少能感觉出一点儿鼓着劲儿的固执。这具体体现在小杰在接下来的好几天到处拉着他东奔西跑,即使是这样也能挤出几个小时泡在塔的训练室里,回到家里就钻进房间,晚上灯光从门缝儿里隐隐透出来。 小杰在前几天说,因为晚上要熬夜怕打扰他休息,所以又回到了他的客房里睡。 这案子其实麻烦就麻烦在下了那一场雨,把很多有用的可能能够作为证据的讯息都给抹掉了。他们后来再去那座楼的楼顶上查看过,证据确实都被毁得差不多了,不过在联苯胺实验、鲁米诺发光实验、紫外线检查等等等等刑侦手段一厘米一厘米地往那片铁丝网怼过去以后,还是在网上多少发现了一些没被雨水冲洗掉的血。 很巧的是那片网年久失修,有几段铁丝冒出了铝层保护膜,牙尖爪利地露在外面,铁丝旮旯角里正巧就有没被冲掉的血。伤口位置也与尸体手掌上的符合。 结合小杰之前的猜测,应该是这样没错了。 博娜耶曾经与凶手在这天台上发生过搏斗,期间可能是摔倒,抓了一把铁丝网后弄伤了手,不敌凶手被擒,然后被在手臂上纹了骨,砸碎了手臂,扔下高楼。 只是除了这些,更多的也暂时推不出来了。 所以他们俩整天到处跑也正常。 但这些不妨碍奇犽进去给小杰送煮好的牛奶,小杰大多数时间在打电话,有时在对着电脑不太熟练地处理文件或者翻成沓成沓的卷宗。奇犽并不会说什么,只是将牛奶放在他书桌上,然后得到一个来自哨兵的一如既往灿烂又感激的笑,和一声“晚安”。 只是有时候第二天奇犽再进那间客房,会发现那杯牛奶还放在桌上,已散了温度,变得冰冷。 他没说什么,捡起杯子倒掉冷掉的牛奶,洗杯子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 他和酷拉皮卡在这几天小杰忙碌的空隙里有过交流,奇犽倒是没有把情况全说,只是询问酷拉皮卡关于突然能够感知到对方情绪的事。 酷拉皮卡倒是不意外,大概这种先例也是有过的,只是在奇犽问出这个问题以后,酷拉皮卡的表情变得稍稍有些奇怪起来。他侧过身,用略带奇异的目光上下扫了一眼奇犽。 奇犽不是很喜欢这种目光,如果酷拉皮卡不是他的朋友,如果不是他感觉得出来这种目光其实没有多少恶意,只是夹杂了一点揶揄,奇犽可能会选择掉头就走。 “我猜想,”酷拉皮卡说,“你可能对小杰的感情不太一样了?” 奇犽:“……” 他其实之前就对这个问题有一点预想,只是当它如此单刀直入地闯到眼皮子底下的时候,他还是多少有一点停顿。 但这点停顿并不是很长,奇犽笑笑,很坦荡地承认了:“对。” 他没犹豫,酷拉皮卡倒是稍微有些意外,只是这层诧异很快褪去了。他道:“嗯,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因为你俩,唔……对彼此的感情与最初不一样了,在精神结合已经完成的基础上,结合率有升降是正常的。” “结合率、精神结合和心理状态能相互影响?”奇犽其实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问了一句。 酷拉皮卡点头:“嗯。如果想知道确切结果,可以去雷欧力那里再做个检查。” 他微笑了一下,神色里又带上了那种调侃:“哎对了,结婚照洗出来了,有空去拿,快点,不然整座塔都传遍了。” 奇犽:“……知道了。” 他刚准备转身,酷拉皮卡又道:“恭喜呀。” 奇犽顿了一下,抬眼看回去。 酷拉皮卡道:“虽然刚开始……不过现在能收获这样的结果,也很不错了。祝福你们。小杰也是我的朋友,希望你……” 奇犽越听越觉得不对味,皱着眉刚想开口问,就听酷拉皮卡道:“能多担待他一点。我觉得他最近的情绪好像不太对头。希望是我多心了。” 奇犽满心的无奈就这么被他一句话给浇灭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酷拉皮卡敏锐,但他没想到他会敏锐到这个地步。 也有可能是小杰的异常其实已经很明显,明显到了连不和他共居一室的朋友都能多多少少看出一点的地步。 他沉默了一会儿,酷拉皮卡可能从这沉默里读出了一点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精神领域有什么异常么?” 奇犽摇头。“我再三检查过,都没有。我在想……”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酷拉皮卡也没问,“他是你的哨兵,精神领域这方面只能你盯着了。哦,还有。这段时间你的情绪要尽量保持稳定,向导对哨兵无形之中的情绪影响有时是很惊人的,小杰他……” 虽然心情还是有些沉重,但随着酷拉皮卡的这句话,那种怪异的感觉又一次淹没了奇犽,他听着听着,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打断了酷拉皮卡:“等一下,我怎么没听懂?” 酷拉皮卡很疑惑地看着他:“哪里没懂?” “就……”奇犽比划了一下,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比划什么,手在空中晃了两下,最终局促地落在了裤腿旁,“什么叫‘向导对哨兵的情绪影响’?不是应该……” 不是应该只有他能接收到小杰的情感么? 一个他从来没想过,但现在却怎么想都觉得无比合理的猜想缓缓离开水面,在他心头浮了起来。 酷拉皮卡看他的眼神终于脱离了平静,变得震惊起来。他肩膀上那只懒洋洋的燕隼大概是被主人心头的情绪变化给吓着了,扑棱着伸长翅膀飞了起来,盘旋了一会儿,又卧回了酷拉皮卡头顶,跟要孵蛋似的。 这场景其实换做别的时候奇犽看见了,大概会笑出声来。但他现在没有笑的心情,大抵也是头一会儿知道“一片空白”四个字怎么写。酷拉皮卡也没有把头顶的精神体挥走: “你当初的向导培训课是怎么及格的?”他很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这种情况,初始结合率低,要想结合率升高,当然只有心意变化一条途径。你难不成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开窍就能算数?” TBC. 第二十七章 “喂?哥哥?” 对面的少年很快接了电话,声音隔着电波听起来也很开心。 “嗯,亚路嘉。”奇犽对着妹妹也放柔了声音,“最近好吗?” “还好呀,就是哥哥不在家很无聊。”亚路嘉坐在长椅上,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单手卷着自己的长发:“哥哥你好久没打电话给我啦。” 奇犽面对这样带点指责的撒娇,只能无奈地笑了下:“对不起啦……等我回家,带你出来玩。亚路嘉在家乖吗?” “谁最乖哥哥不知道吗?” 奇犽笑了:“知道知道,亚路嘉和拿尼加当然都最乖。” 撒够了娇,亚路嘉总算心满意足了:“哥哥找我有事吧?还是上次那个哥哥的事吗?” 奇犽顿了一下,嗯了一声,道:“你方便吗?” “方便!”亚路嘉从长椅上跳了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一间半掩着房门的房间,往里瞄了一眼,然后愉快地钻了进去:“二哥不在。” 奇犽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哼了一声。 “其实哥哥拜托二哥帮忙也可以的嘛,”亚路嘉戴上耳机,噼里啪啦地输了一堆密码,“二哥虽然嘴臭,但还是会帮忙的啦。” “那头猪……”奇犽翻了个白眼,“有些事不能让除了你以外的人知道。” 亚路嘉眨了眨眼,敲了一下回车,数台连在一块的电脑屏幕从待机桌面唰地变了,不断闪烁的白色代码仿佛摆放在黑布上的漫天星屑:“亚路嘉和拿尼加都会保守秘密的。” 奇犽轻轻亲了一下话筒:“真乖。” “那个哥哥又怎么啦?”亚路嘉随手从糜稽堆在一边的零食堆里拣出了一颗青苹果味的棒棒糖拆开,叼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最近我感觉哥哥好像都不太高兴,是那个哥哥又受伤了吗?需要拿尼加帮忙吗?” “暂时……先不查他,”奇犽没有详细回答他这一连串的提问,而是出乎他意料地道,“我有其他几个人要你帮我查一下。一个叫博娜耶·霍奇特。女人。” 亚路嘉在那边敲了几下,“嗯?她的定位在你那边呀,就在塔里。而且还已经死了。” “嗯。”奇犽应了一声。 “哥哥你是想要塔里查不到的那些?” “嗯。”奇犽再次应了一声,笑了一下,“做得到吗?” 亚路嘉把棒棒糖咔地咬碎,捞起了袖子:“哥哥不要小看人!”他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飞速敲打着,边吮糖边道:“塔有的那些你都知道啦?” “如果你是说她不是本国人,父母双亡,没有结婚所以无夫无子,还有居住地址、多久以前迁居、什么时候入塔、还有在职记录一类的话,”奇犽应了一声,“都知道。” “哦。”亚路嘉把棒棒糖拿了下来,“那你知道她有个妹妹吗?” 奇犽顿了一下,“妹妹?” “对呀,”亚路嘉再次把棒棒糖含进嘴里,“本来她父母和妹妹都应该死在了火灾里,只有她活了下来,迁居到了你在的那个国家以后,进入了塔工作直到现在,哦不是,前几天。” “但是她妹妹实际上没死。我这里找到了大概一年半以前她在某个黑医集市做了基因调整和整容的记录,这个黑医不太守行情耶。” 奇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手臂。“然后她去了哪?” “应该是换了身份了,这次这个黑市挺靠谱,痕迹删得很干净。”亚路嘉有些苦恼地挠了挠长发,“抱歉哥哥,我再花点时间,事后找到了再告诉你。还是说要拿尼加来吗?” “不用了,你来处理就可以。对了。”奇犽道,“她妹妹本来的名字,能查到吗?” “她叫‘安米库丝’,好奇怪的名字哦。” “拉丁语。”奇犽说,“意思是‘疯狂’。他们一家有姓氏吗?” “有,姓布莱茨。” 奇犽一愣。 安米库丝·布莱茨。布莱茨? 巧合么? 女郎黛西的姓氏,恰巧也是布莱茨。 小杰跃过一堆废弃的燃料桶,后者东倒西歪地铺满了整个阁楼顶,生满锈迹。 他微微猫下腰,集中视力,望着对面楼层隔窗里的人的举动。 他试图读一下他们的唇语,但失败了。小杰摇晃了一下脑袋,重新集中视力和听力,这有些吃力,但姑且还是做到了。 可能是习惯了有向导帮忙精准调适,最近小杰发现要自己把各项五感调到合适的刻度使用变得有些困难了。不过也可能是他以前就没能精准地调准,都是凑合着用,所以一旦每次都帮他调适好的奇犽和他分开行动,他就有些不习惯起来了。 但是怎么能事事都依赖奇犽? 他眯了眯眼睛,结合听觉,复读出了那几个站在房间里正在交谈的人的对话。 “塔……换出……不死鸟。”他慢慢地重复着,飞快地记录,“销毁……转移……尽快。” 他读到这里,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迅速猫低了腰。 他听见一声隐隐约约的唰啦声。大概是窗帘拉拢的声音。 小杰在心中数了三秒,然后慢慢抬起视线。窗帘果然已经被拉上了,本来就严丝合缝的玻璃窗里声音更是被全部吞没,可能是里面的人在谈了几句以后突然意识到窗帘没拉,于是亡羊补牢。 他试着把听力放到最大,被附近医院的超声波治疗器传出来的声波刺了一下耳朵,赶紧揉了两下。这么一来声音倒是确实放大了,可其他噪音也都被同时放大了,市区本就繁闹,小杰试着从重重干扰中剔出那些人的对话,直到他觉得下一秒自己就快要聋了,才赶紧把听觉关掉了。 万重声波一下子从耳畔消失,导致了格外的不习惯,以至于几乎出现了单调像钟声余音似的的幻听。小杰轻轻敲了下头。 不过也不算是没收获。 “雾角巷……” “三十一日。” 他轻轻念了一句,微微皱起了眉头。 雾角巷? 小杰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座小小的废弃顶楼,来监听对面窄房之中几人的对话,是因为他在这段时间的忙碌里,总算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在查纹骨。 纹骨曾经在早年间短暂形成了一种病态风靡的“时尚”,正像受害人博娜耶手骨上出现的那样,通过剖开皮肤,露出骨骼,在骨骼上用激光纹下各种图案,再用特殊的技术将皮肤缝起来。用这种技术缝起来的皮肤,不会流血,却也不会愈合,需要的时候用刀一挑就能重新露出里面的骨肉,展示给其他人看。因为缝合不留疤,只是在伤口处留下一个躺倒弯曲的“S”,像是一条细小如发丝的蛇,所以纹骨又叫做“画蛇”。 小杰不太能理解这种时尚。纹骨又不像纹身,纹了什么图案大多数时候也看不见,有什么好流行的? 但这不妨碍它一度在黑道、犯罪组织和街头小混混里泛滥成灾,有段时间小杰每次路过偏僻的街头巷尾,凭借他敏锐的动态视力,都能看见一群扎堆的中二病,肩膀大腿手臂脊背上盘旋着细细的蛇形疤痕。小杰甚至还见过在脸上纹的。 只是后来警方联合塔打击黑市和不法黑医力度狠,小杰还出过几个类似的任务,弄得纹骨这东西一时间几乎没人做了,再加上又有新的东西流行起来,所以纹骨就渐渐被取缔,现在基本上已经看不见了。 博娜耶的手臂,大概是只剖开做了激光纹骨,却没有缝合,又遭受重击,血肉模糊成那个样子,要不是玛奇把碎骨拼了拼,线索可能还真要断一条。 根据塔里的侧写师的侧写,凶手的基本情况大概是:异国人,二十到二十八岁之间,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间,童年不幸福,甚至可能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不是初次作案或者激情杀人。 不是初次作案,也就是说这还是个潜逃犯。 当某样已经很少见的东西忽然出现,思路也很简单,寻着尚且还存在的地方找过去就是了。本来纹骨又不是门简单的手艺活,一不小心激光把骨头闪穿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凶手能在短时间内达到在博娜耶手骨上画出一片繁复叶片的复杂工作,说明他一定对纹骨有所涉猎,甚至很熟悉。 凶手肯定已经把用过的那一套纹骨工具毁尸灭迹,要想找到是不太可能的,只能找还在秘密提供纹骨的黑市碰碰运气。好在塔的信息检索还是非常靠谱的,在搜过几家黑医的仓库以后,小杰虽然没找到相关物证,但意外听到了一个电话。 他钻进那家黑医店的时候,那个黑医在楼下打瞌睡,他从屋顶侧窗找了街道监控的死角翻进楼上的房间里。地方逼仄,到处都是灰尘,小杰嗅觉敏感,激得他差点打了个喷嚏。翻找东西难免要发出声音,本来他不应该挑主人在家的时候来,只是这案子拖了这么久,小杰直觉这里会有什么进展,这才打破原则,在主人在家的时候闯了进来。 要是被发现,也不要紧,把这个黑医打晕就行了。 但他小心地翻了一会儿,却还是什么也没能发现。就在小杰想着是不是自己的直觉难得出了错的时候,他听见楼下的黑医咳嗽了两声,楼梯发出摇摇欲坠的几声吱呀,黑医踩着楼梯上楼来了。 黑医正在和什么人打电话。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声音影影绰绰。 “所以说好的尾款什么时候给我?” “你是想赖账?” “那就好。” “嗯,钱给我以后我就不在这混了。收拾收拾回家……” “知道了知道了。” “嗯?” “我房间里有人?”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黑医推门进来,警惕地握着手术刀。不过方寸的房间里杂乱无章,空气里飘着飞舞的灰尘。他捂着电话,慢慢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转了好几圈。 在检查完衣柜、沙发、床底以后,他才把电话重新捂到了嘴边,稍稍放松:“没有啊,你在哪里看到有人?” 他的目光往窗外扫了一眼:“喂?” 他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黑医疑惑地又问了一声:“喂?” 这声喂一半尚且还含在嘴里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了后脑呼啸而来的凛冽风声,近在咫尺,而且还以陨石一般的速度迅速接近。他想也没想,挥起手里的手术刀就刺了过去。然而这把解剖过无数无辜人的锋利刀刃却没能如他预想那般发出刺入血肉的美妙声音,而是在半路,他的手腕就被突兀地掐住截下了。 当啷。 哐当。 手术刀落地,伴随着另一声肉体撞击地面的闷响。 几秒前还在和他通电话的人一声不吭地被扔在了地面,黑医目瞪口呆却又龇牙咧嘴:“放放放……痛!” 反剪他双臂又将他的膝盖一脚踹跪的人在背后毫不留情地道:“交代吧。说实话。关于博娜耶·霍奇特,你知道多少?” 黑医知道的挺多,唯独不知道杀害博娜耶的凶手是谁。据他交代,地上躺着的那人隶属某个犯罪团伙,经常在他这里进东西,他们团伙的人受伤了也多半是来他这里处理,双方的合作关系还挺长久友好的。只是在大约一个月前,他们联系他,要了一套纹骨工具。 黑医当时就觉得奇怪,纹骨这玩意现在很少人玩了,如果要查很容易查到是从他这里流出去的。他碍于面子还是给了,在那之后风平浪静,就在他渐渐生出侥幸心理的时候,居民区死人了,据他听到的内部消息,不仅是他杀,手臂上还有一瓣纹在手骨上的植株。 他当时就觉得不妙,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走为上计,只是舍不得丰厚的尾款,这一舍不得,就栽了。 他交代事情的时候,脚边躺着的家伙也渐渐醒了。小杰没下重手,算算时间确实该醒了。被他几招打昏的男人大概是还有些脑震荡,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听了几句黑医的话以后,也没有要辩驳的意思,牙关一紧就要咬牙齿里的毒囊。 区区一个不知道哪儿的犯罪团伙,随便从里面抓出来的一个成员,竟然也跟希特妮塔似的在牙齿里藏了个毒囊。 但他咬了半天,也没能咬到。 小杰:“如果你在找你牙齿里的东西的话,我取出来了。” 男人:“……” 小杰:“所以还是老实交代吧,咬舌头你也死不了。在你咬断舌头之前我就能让你再也合不拢牙。” 男人:“……” 黑医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但饶是如此,男人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以沉默对抗。小杰也不急,弯下腰,问黑医道:“你会那种,逼供的技巧吗?” 黑医:“???” 小杰:“我知道你们都会。” 黑医:“……” 小杰放开了他。 黑医颤巍巍地从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找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陈列了十几根长短排列有序的长针,针尖锋芒冷锐,隐隐泛着蓝色。男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对待,咬紧了牙关,脸色开始发青。 黑医跪在地上,把男人翻过来,犹犹豫豫准备下针之前,偷着瞄了一眼那个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的俊秀的年轻人,却正好对上了他的双眼。 那本来应该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颜色是剔透又明亮的柑橘,可此刻这双眼睛直视着他,毫无波澜,仿佛一潭霜寒彻雪的冰面,睫毛尖上甚至凝着一点肃冷的戾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可能是耐心渐渐失去的缘故,那双眼里连一点光也没有,衬着苍白的脸色,显得格外混沌起来,一瞬间几乎形如恶鬼。 “对着连人都算不上的家伙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你们这样的人还会珍惜同伴吗。你用这套东西折磨过多少人,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小杰冷冷地看着他。 “开始。” 黑医打了个难以克制的冷战,埋下头去,默默将针刺入了男人脖颈的穴道,在一秒的死寂以后,意料之中地听见了仿佛来自地狱一般的嘶哑的惨叫。 “黛西的资料我整理好了会发到你手机的。”亚路嘉愉快地说,“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哥哥?” 奇犽沉吟了一会儿,就在亚路嘉以为工作已经结束,准备消除痕迹关掉电脑的时候,他听见奇犽道:“再帮我查一个人吧。” 亚路嘉坐回了椅子上:“嗯,好啊,叫什么名字?” “凯特。”奇犽说。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应该是塔的前任首席。” 大约在一年三个月前,去世了。 亚路嘉哦了一声,手悬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忽然有些吃惊:“这个人加密好厚。” 他噼里啪啦地敲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道:“哥哥,你等我一下好了,我查出来以后连那个黛西的资料一起发给你。” 奇犽嗯了一声,没有强求:“辛苦了,亚路嘉。” “和亚路嘉说什么谢谢呀!”亚路嘉撒娇道,“哥哥真是的,有了喜欢的人就和我们这么客气了。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带我们去见他呀?” 奇犽笑了笑,“会有机会的。” 亚路嘉沉默了一下,道:“你真的好喜欢他哦。” 他想了一会儿,才组织了语言:“哥哥现在的心情好温柔呀。而且那种温柔……和面对我还有拿尼加的时候不一样。唔,讲不好。是不是谈了恋爱的人都会这样?” 奇犽和亚路嘉是双生子。亚路嘉虽然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作为他的双胞,却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不过当妹妹直截了当地把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奇犽还是忍不住笑了。 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声音放柔了不少:“哥哥要挂电话了。” “嗯嗯。”亚路嘉把结束通话的手机放在一边,抬起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了几下,刚准备聚精会神地查一查这个叫凯特的人,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毫无波澜、也毫无情绪,甚至有些无机质的声音。 “亚路。” 一道黑色的阴影,从亚路嘉的头顶垂坠而落,揽住了白炽的灯光。 “你刚刚,在和谁通电话?” TBC. 第二十八章 雷欧力抱着文件在楼道内匆匆行走。他几乎算是整座塔里最忙的人之一,虽然不像酷拉皮卡那样得把一秒掰成十秒来用,但是也少有空闲,以至于在楼道里走都得加快步伐节约时间。 这时他的脚步声倏然一顿。 几个警卫正押着一个女郎从审讯室里出来,几个警卫见到他,连忙和他问好。后者双眼无神,看了他一会儿,才从梦中惊醒似的想扑过来,却被警卫制住了。 女郎哭喊道:“雷欧力、雷欧力医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我真的没有杀——” 警卫反手将她奋力挣动的手肘扳到身后架住:“不许动!” 黛西显然是疼极了,大声哭了起来。在博娜耶凶杀案发生以后,由于现存的证据都指向她,原本只是半拘押状态的黛西被彻底剥夺人生自由,以前较为温和的询问也改为了严厉的审讯流程。她面容憔悴极了,双目赤红,扑簌簌流着泪水,哽咽到了极点,连雷欧力的名字也念不清楚了。 雷欧力心生不恻,他和黛西有一点点交情,也听她说过家里的事。这姑娘本性不坏,生活所迫,经人介绍认识了希特妮塔以后就一直跟着她,环境使然才吸了毒,也没做过什么特别伤天害理的事,在他这里把毒给戒了其实就能走人。只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雷欧力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在事情真相查明以前,他并没有权力让黛西免于必要的刑事问责程序。 雷欧力摇了摇头,示意警卫轻一点,对黛西道:“不是你的话,他们也不会冤枉你。不用太害怕。” 言尽于此,雷欧力刚想抬脚继续走人,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了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黛西倒在地上,全身剧烈发抖,双手摁住胃肠部,整张娟丽的脸被鼻涕眼泪糊成乱七八糟的一团,显得极其痛苦,可能是太过痛苦了,竟连叫都叫不出了。 这事太突然,警卫一时间愣了。雷欧力却迅速意识到黛西这是毒瘾犯了。她在雷欧力这儿戒毒戒了有一段时间,本来已卓有成效,渐渐可以把替代物也减少剂量了。只是现状突发,她被强行连替代物也停了不说,结合整个人的焦虑、抑郁、慌乱状态,一时间戒断反应竟极其强烈,没过几秒便瞳孔放大、口吐白沫,像是要心跳骤停了。 雷欧力当机立断:“快把她抬我手术室去!” 小杰没花多少工夫就得到了他需要的信息。 他没有去看地面上瘫软的那团汗水滂沱的东西,弯腰,脱掉了男人的鞋,然后在脚踝处撕下来一个像膏药一般的小圆片,大小大约在一个指甲盖左右。 他轻轻搓了搓那个圆片,从圆片背后搓出一片薄薄的键盘。 小杰俯下身,将男人的拇指摁在了键盘的背面。那片薄如蝉翼的键盘亮起一道流光,正面的字母键才一个个亮了起来,显示出可输入的状态。 他写道:已灭口。 信息发送出去没多久,键盘又亮起一道流光。小米粒大的字一字一字地缓缓现出来:做得不错。 黑医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他愣愣地看了看躺在地面上的男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要死于非命了。 小杰没理他,将那片小小的键盘放进隔离袋,揣进怀里。他随意一瞥,才看见黑医眼巴巴地望着他,满眼都是殷切渴望。 小杰看了他一眼,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明白的吧?” 这指的是他让他私刑逼供的事。塔对哨兵向导任务中的行为要求得比较松,但不许扰民、不许杀人、不许滥用私刑等等还是明令禁止的,被塔里知道,百分百要关禁闭,一关大半年的那种。 黑医不敢说话,点头点了一半,就被小杰伸手捏晕了。 他转身跃出了窗外。落在地面的瞬间,他像一头矫健的猎豹一般长身而起,瞬间疾驰出数十米的距离,在奔驰的过程中,随手伸手拨通了终端上酷拉皮卡的电话。 酷拉皮卡是很忙的,所以在铃声响了一会儿以后,酷拉皮卡才姗姗来迟地匆忙接了电话:“小杰?” 小杰没多说,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大部分从男人嘴里得到的事情的原貌,让酷拉皮卡派人来现在这个地址接人。 小杰交代的东西是有选择性的。 他只简短交代了博娜耶被他杀这件案子的事,更深层次的细节,譬如说他即将要去到的那个阁楼顶和即将要去听的那场会晤,他并没有说出来。 虽然以酷拉皮卡的聪明,多半能猜出他肯定隐瞒了什么。而且有酷拉皮卡在,要从那个男人嘴里再一次问出来这些东西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不过这么短短的一点时间差,已经足够小杰做很多事情,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这件事情,只能由他一个人去完成。 ……小杰之所以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当然不只是因为博娜耶的死亡。 他在很早以前所没能做到的那件事情,当这个机会再一次来到他眼前的时候,他要毫不迟疑地伸手死死抓住。 小杰睁开双眼。曾经发生在他眼前的那些事仍旧历历在目,在这一刻浮光掠影般擦过他的眼前,化成一团又一团让他心绪不稳的光怪陆离。 那一瞬间,杀意在他心头一闪而过。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什么人、什么事拦在他面前,也都不能阻止他。 所以。 雾角巷。三十一日。 他一个人,足够了。 还有两天。 对面楼里那扇窗的窗帘尚且还拉着,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走了还是仍在会谈。 其实他不是不可以冲进去像对付黑医与那个男人一样把这些人打晕后逼问,但打草惊蛇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那窗户里的人数过多,即使是他可能也无法保证能在一分钟内全部解决。而这咫尺分秒,就已经足够事情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风险和转折了。 小杰从满地连滚的废弃油桶堆外站起身。他摇了摇头,可能是长时间蹲跪后猛地站起导致了突然的低血压,也可能是睡眠不足,脑子里的眩晕感有些甩不掉。好在并不是特别影响状态,随它去了。 被揣在内袋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小杰走了几步,从怀里摸出电话,看了一眼。 在看到那个不断闪烁的名字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冰雪雕塑般凝固的冷漠像是忽然被打碎了,露出里面尚且鲜明柔软的内里来。 他接通了电话,稍稍犹豫了一下。 “奇犽?” 那边嗯了一声,“小杰。”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小杰感觉到心脏上紧紧缚住他的那根绳索忽然松了几分,新鲜的氧气涌进四肢百骸,昏沉的脑子像是忽然醒了,视线从未有过的清晰。心脏慷慨地迸出温暖的血液,流动到冰冷的指尖。 他呼出了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在这几近漫长的几天里,好像此刻的他才是生命。 “怎么啦?”小杰转身,靠着油桶坐了下来。 “那个小女孩醒了。”奇犽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一起去看她吧。” 酷拉皮卡拨通了警卫的内线:“黛西现在在哪里?” 他不是特别担心,毕竟他一早就收到通知今早要再次审讯黛西,看看时间,现在应该刚刚结束,女郎手无寸铁,不太可能挣脱诸多防备的警卫。 谁知警卫回答:“在雷欧力医生的手术室里。” 酷拉皮卡愣了一下,倏地起身:“他一个人?” “呃,是的。”警卫犹豫地回答,“我们也帮不上忙,而且据雷欧力医生说在抢救完以后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所以他让我们回去了……” 酷拉皮卡随手抓过椅背上搭着的外套,步履匆匆大步跨出办公室门:“离开前能听到里面有什么异动吗?” “……似乎没有,”警卫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呼吸略微紧促了起来:“您是说……?!” “你们赶紧回到医疗室去,直接进门,就说是我……”酷拉皮卡大步跨过走廊,正要继续,忽然在一边的单向玻璃窗里看见了一个百无聊赖坐着的人。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那是个中年男人,面相很普通,眉心之间有一道小小的竖纹,显得有些凶。头发剃得很短,右侧的头发削出了一个“S”,因为被关押太久没有打理,所以图案已经长糊了。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里,单腿架在桌子上,哗啦啦地摆弄着手铐上的锁链。然而就在酷拉皮卡观察他的这两秒之内,他无比迅疾而敏锐地抬起头向酷拉皮卡的方向扫了过来。 他坐在单向玻璃的牢房里,从外面看里面是玻璃,从里面看外面只有镜子。可男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片刻后,竟朝酷拉皮卡拉开嘴角,冲他露出了一个笑。 酷拉皮卡扫了一眼门和门前的守卫。三道禁锢门,强行破门而出会直接被镭射光扫成灰烬。最高级别的关押状态。他飞快地从脑海里抓出了这个人的印象: 森德里克·门奇,前阵子捕获的与火烈鸟希特妮塔同起同坐的大毒枭。是他为了将功折罪,给塔提供了希特妮塔毒品盛宴的邀请函,还有那块象征他心腹的镌刻着灯塔水母的怀表。 在检察院那边核查起诉之前,由于这家伙人身危险性太大,所以仍旧收押在塔这一边。 森德里克冲他笑完,就自顾自收回了目光,脸上的笑像一瞬间枯萎的花一样迅速落下,仍旧冷漠又玩味地盯着桌上的一罐可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瓶罐上的一滴水珠缓慢滑下。 酷拉皮卡皱了皱眉。 这家伙…… 他冲门口的守卫道:“看紧一点。” 守卫不明所以,但还是大声应和:“是。” 酷拉皮卡想起自己的初衷,一时顾不上这让他觉得有些古怪的大毒枭了,至少后者现在处在被羁押的状态,塔里到处是交任务的哨兵和向导,插翅难飞。等解决完雷欧力那里的事,再来处理这边也不迟。 他重新飞快地迈开了步伐。医疗处在十七楼,就在审讯处两层楼上,酷拉皮卡抬眼扫了一眼,电梯远在十层以下,“九”的数字盈盈亮着蓝光。 不祥的预感忽然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医疗处不缺护士,所以在警卫把休克的黛西送到雷欧力的医疗室以后,很快有反应快的护士小跑着去准备一应必需药品了。雷欧力快速叮嘱了几句要拿的药品和仪器,撩起袖子一通忙活。 在经过心脏复苏以后黛西勉强恢复了意识,雷欧力松了口气,手上继续调配药品溶液,准备给她输液。他翻转手腕摇匀试管里的溶液,听到身后的女郎虚弱地道:“谢谢你,雷欧力医生。” 雷欧力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这有什么,我的本职嘛。” 他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我和警卫处说一下,隔一段时间让你来我这里输一下液,当是继续戒断了。别说现在还没确定你是不是那啥,就算真是,也不可能就剥夺你就医的权利。” 他一说到这些就会话多一些,高大的男人挽着袖子在那儿整理瓶瓶罐罐,一个人絮絮叨叨,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女人忽然没了声响。 “医生……” “嗯?”雷欧力凝神称重。 “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黛西幽幽地问。“我和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过了,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可是……除了你,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其实我也没信。 雷欧力顿了顿,道:“其实他们也不是不信,疑罪从无嘛,现在也不是直接把你当罪犯看待了。” 证据链还没齐,但塔历来作风如此。这也是塔受社会上人权者诟病的缺点之一。 “我不懂。”黛西继续说,她的声音虚弱,飘飘渺渺的,几乎柔弱无骨,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雷欧力的错觉,这声音好像比刚才,要近了一点点。 “雷欧力医生……你信不信我?” 雷欧力本来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听她那泫然欲泣的声音,雷欧力到底有些不忍,男人对女人天生的保护欲一瞬间占了一点上风:“唉,我觉得你本性不坏的,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这姑娘以前童年很不幸福,被爹妈虐待,还没到能独立的年纪爹妈又都出事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这才误入歧途。雷欧力其实还蛮同情她的,毕竟长得这么好看的一姑娘,遭遇这么惨,很难让人不可怜。 只是博娜耶跳楼之前一个星期,黛西就已经回家去了,只是定时会到他这里来做戒毒。如果一直住在塔里,在重重监控之下,不在场证明也就还算鲜明。 可惜…… 他正想着,听黛西道:“你相信我吗?……我好开心。” 她低低地道:“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值得我相信。连我姐姐也是。” 她声音太小,雷欧力没听清,出于礼貌,只漫应了一声。这时候溶液终于调配好了,他灌进密封输液袋里,喊了一声护士的名字让她进来输液,抽了抽鼻子,忽然觉得不对。 满是消毒水味的医疗室里,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一种甜香,因为是女人身上的香,所以雷欧力刚开始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 这香的浓度显然不对劲,而且最重要的:他发现自己的肌肉群组处在一种被动的僵硬而又麻痹的状态之中,要调动它们要花费比平时多上好几十倍的力气。这显然是拜那股莫名其妙的香味所赐。 他甩了下头,叫自己的精神向导:“克丽丝汀?!” 阿拉斯加没有反应,精神领域里也一片死寂。 在这股异样而黏腻的甜香里,黛西的声音像个无形的鬼魅,缓缓飘向他背后:“雷欧力医生。” 雷欧力倒抽一口气,咬牙猛地抽出放在一旁的手术刀,向身后刺去。 “谢谢你呀——” 女郎贴在他身后,仿佛一只柔弱无骨的艳鬼般咯咯笑道。 她锋利的指甲轻柔挑逗地顺着医生的白大褂摸上了脊背,温柔地爱抚左后心。 “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呢——” 一声巨响。 嗡。 奇犽停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进了一条来自亚路嘉的邮件,只有一句话,白底黑字清清楚楚。 亚路嘉:她也是两个人呢。 TBC. 第二十九章 “姐妹?” 面对酷拉皮卡的疑惑,奇犽点了点头。 “黛西的本名叫‘安米库丝·布莱茨’,和博娜耶·霍奇特是姐妹。在巴托奇亚共和国居住。”奇犽道,“父母有虐待她们的迹象,童年不幸福,姐妹俩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不过后来家里起火,什么都烧干净了,包括她们俩的父母。” “她们活下来了?”酷拉皮卡问道。 “是的。”奇犽点了点头。 酷拉皮卡微微挑眉,意思也很明显:火是谁放的? 奇犽显然很清楚他的疑问:“不是。”他回答,“她们的父母从事的不是普通工作,而是地下非法研究所里的研究人员,把两个女儿当成研究对象,经常给她们注射实验样品。听他们的邻居回忆,发生火灾的当晚,能听见她们父亲殴打她们,母亲出言嘲笑的声音。后来传来摔碎玻璃、桌椅碰撞的剧烈声响,再然后就火灾了。” “她们是常年被锁在家里的,但是那天父亲酗酒过度,给大女儿注射实验样品的时候不慎注射过量,导致她在狂躁中力量大增,挣脱了桎梏开始大肆破坏,并且酿成火灾。” 一个被亲生父母常年当成实验动物注射药物样品、殴打虐待的人,突然在狂躁与混乱中获得了远比她所能控制住的更加暴虐的强大力量,会发生什么事,实在太好猜了。 报复的第一个对象,就是那对不啻于禽兽的父母。造成的结果也非常显而易见:作为研究人员,自然不能指望那对夫妇多么的身手矫健。所以自然而然地,面对暴走的女儿,他们被打成了重伤,在随之熊熊燃起的大火之中无力逃走,就此被烧死了。 “大女儿就是博娜耶·霍奇特,那黛西呢?” 奇犽道:“从理论上来说,她也应该被烧死了。她姐姐在狂躁中很难控制住攻击力道和对象,她应该也是被攻击至重伤的。” 这句话其实是句废话,如果被烧死了,那么前不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女郎黛西是谁? “但是她活下来了。”奇犽道,“因为……” 酷拉皮卡忍不住笑了:“她父亲之前是不是也给她注射了?什么药剂啊,超能力?” 奇犽也笑了笑。 听这描述,可不就是超能力药剂才能做到的事。不过…… “不是。”他答道,“因为有人救了她。” 酷拉皮卡眉梢微微一动,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余光一瞥,转向了走廊的尽头:“小杰?” 奇犽眸光一动,似乎是想要朝那个方向看去,但顿了一秒,最终还是虚虚地掠了过去,在快步走来的黑发青年的发梢上举重若轻地擦过,便定在那儿不动了。 小杰几步走过来,停在他旁边,急促地道:“雷欧力呢?” 奇犽敏锐地道:“不要紧张。”他熟练地用精神力网络包裹住他,平复哨兵剧烈波动起伏的情绪:“在里面。酷拉皮卡到得很及时,伤势不太严重,只是吸入了神经麻醉剂,暂时还没醒。” “那黛西呢?”小杰紧接着问。 先前是小杰给酷拉皮卡打了电话,告诉他“杀害博娜耶的凶手是黛西”的。也是这个电话,让酷拉皮卡能够及时赶到救下了雷欧力。小杰在被刑讯逼供的男人那里问出了大部分的案件事实,譬如说黛西是他们组织的人,做希特妮塔的情妇是意外,借此机会渗透她的势力。 再譬如,博娜耶也曾经是他们组织的,黛西奉命杀她。 但是奇犽拜托亚路嘉查的事情,比如说博娜耶与黛西曾经是姐妹,比如说黛西曾经差点死于火海而博娜耶活到了现在,再比如说……黛西是两个人,这些事,小杰尚且还不知道。 “收押了。”酷拉皮卡回答了他。 奇犽的睫毛微微一低,没有说话。 他暂时还没说出来,但是,根据亚路嘉发给他的那条邮件,恐怕黛西确实是人格分裂。 亚路嘉所说的那句话,“她也是两个人”,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双胞妹妹亚路嘉·揍敌客,生来就是两个人。亚路嘉和拿尼加。亚路嘉是男孩子,拿尼加是女孩子。可虽然他们情况特殊,却和普通的人格分裂并不相同。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们可以随时切换控制身体的权力,并且亚路嘉和拿尼加可以相互交流。 如果黛西,也就是安米库丝·布莱茨,同样也是人格分裂的话,那么在法律上,是否能够要求作为精神病患者的她承担刑事责任就很难说了。即使假设她的主人格无害无攻击性,从头到尾都是副人格作案,也比较难证明她处在副人格的时候,是否对自己的行为有控制和辨认的能力。 他没有继续深想下去,在听见小杰的心跳开始回复平稳的时候,奇犽慢慢收回了精神力。小杰点了点头,说:“我进去看看。”便推门进了病房。 酷拉皮卡透过玻璃看着小杰穿过消毒门,戴上口罩,走到了雷欧力身边:“他最近怎么样?” 监护病房拥有整座塔最出色的隔音系统和白噪音系统,即使是像小杰这样的S级哨兵,身处其中的时候能听到外界声音的可能性也很小。 奇犽收回目光,答非所问道:“我好像感知不到他的情绪了。” 酷拉皮卡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从前几天开始,”奇犽道,“虽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经没有情绪波动了。”他摇了摇头,“这个案子对他影响太大了,是因为涉及到前任首席吗?” “我们不应该在这里讨论这些。”酷拉皮卡低声道:“但是……是的。” “前任首席凯特,一年三个月前战死。他被带回来的时候,因为精神屏障被强行撕裂陷入神游,精神体雪原狼死亡,右臂严重骨碎,已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 奇犽的眉心微微向中心一聚。 右臂骨碎,和博娜耶尸体的特征很像。 “凯特是小杰父亲的徒弟,也是小杰的老师,看着小杰长大的。他们感情一向很好。”酷拉皮卡道,“而且凯特那次出任务是和小杰一起去的,那次塔里信息泄露,他们任务失败,凯特为了掩护小杰他们几个……” 奇犽抬起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即使酷拉皮卡不继续说,他也能猜出来。 如师如父的长辈在与自己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为了掩护自己,变成了那种样子。生活在长久的痛苦与折磨之中,人不人鬼不鬼,甚至最终失去了生命。 按小杰那样的性格,他是怎么想的,他对这件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奇犽甚至不用想也就知道。 他凝视着病房里正低声和医生交谈的小杰。 后者大概是因为来得匆忙,没有穿制服,只是穿了一件白衬衫,头发有些乱,神色有些疲倦,显得风尘仆仆。他这段时间昼夜颠倒,清瘦了不少,肩线和腰线显得清癯,可那双专注地注视着医生的蜜糖色眼珠却还是很亮,明亮得仿佛铸满星辰。 像在无垠空旷的夜幕之上,一颗自我毁灭一般燃烧生命的,一闪而过的星辰。 奇犽定定地看着他,把他圈在视线之内,轻轻地眨了眨眼。 仿佛只要这么一眨眼一闭眼,就能把他一直一直关在自己的眼里,哪里也不能去。 他有一瞬间想抬起手,隔着玻璃窗摸摸他疲惫的眼角,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让凯特变成那样的人,已经死了吧?” 酷拉皮卡缄默地点了点头。 “经过法律程序处死的吧。”他低声问。 酷拉皮卡道,“当然。你放心。小杰没有……” 奇犽简短地点了一下头,对推门出来的小杰道:“走吧。去看那个小姑娘,路上给你说详细情况。” 第三十章 那个小姑娘,也就是之前小杰、斯特兰奇及其他两个哨兵一道出任务的时候,那个在实验舱内觉醒成哨兵,并阴差阳错给小杰提供了逃生契机的实验体小女孩。她虽然最后被小杰救了出来,但因为被当做实验体的经历太过痛苦,觉醒成哨兵后出现了极大的应激反应,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居住的医院与塔稍微有些距离,只是还不至于乘车,所以两个人决定步行。 他们在路上互通了一下有无,彼此交代了一下对方不知道的情报。只是小杰隐瞒了他刑讯逼供的细节,和去探听到的“雾角街”这个地点和“三十一号”这个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除去不想让奇犽掺和进这样的事的想法,他似乎不太想让奇犽知道他刑讯逼供时的样子。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但可能是一种逃避心理作祟……总之,他并不想让奇犽知道这件事。 人在忙碌的时候,时间总会被无限压缩,导致当时虽然不觉得,但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却会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像现在这样,和奇犽并肩走在一块,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多少有些微妙的陌生感,好像连该离奇犽多远都琢磨不好了。 现在好像有点太远了……可再靠近的话…… 小杰再次确认了这种陌生感。如果换做一个星期以前,他大概根本不会为了什么距离感而忐忑。他巴不得离奇犽近一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但问题是,如果再近的话,他不确定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会不会被奇犽闻到。 虽然向导的五感众所周知地不如哨兵出众,可奇犽比较特殊,小杰不太敢冒险。正如他不想让奇犽知道之前的事,盘亘在他心底的那种微妙的逃避心理,同时让他不太想让奇犽看见自己不那么……光明的一面。 小杰瞄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奇犽。 天气乍暖还寒,他穿了件长风衣,戴了一副皮手套,双手插兜,包裹在皮革里的拇指微微蜷曲。头发大概是需要修剪了,柔软的银白色发梢垂在衣领处。他一直注视着前方,从不低头,也不东张西望;银色的瞳孔里一如既往,像一潭既没有什么涟漪、也没有什么情绪的安静的雪湖,光垂落在睫毛梢的时候,会被纤密的睫毛兜出一小捧阴影,坠在眼底,有时候轻轻一扇,眼眸里漂亮的银色便会变化出些许光影波澜。 他虽然容颜俊美,可因为线条冷冽的缘故,更多的时候,会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杰看着这样的奇犽,有时候会萌生出一种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多半会觉得他很奇怪的想法。 就好像不管他走到多么僻远荒芜、多么……黑暗的地方,只要这个人还在他身后,即使他不回头看,也似乎还有一种能够再回到过去的希望。 像光一样。 虽然很多人大概会觉得奇犽和这个词完全不沾边…… 但这不妨碍小杰仍旧从心里很笃定地觉得: 奇犽像光一样。 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有一瞬间想要去拉奇犽垂在身侧的手指。但他没有。可能是他注视的目光难得有些露骨,奇犽偏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小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冲他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笑。 没事的。 放心好啦。那些烦人的事,我很快会全部解决掉,然后…… 回到你身边的。 虽然是塔附属的医院,不过平时也对一般民众开放诊疗,所以即使现在是休息日,医院里也人满为患。小杰和奇犽在一片摩肩擦踵地艰难地逆流前行,好不容易摸到了前台,一位护士便为他们领路去了供小姑娘特别疗养观察的病房。 作为一个觉醒的时候条件异常多舛的哨兵,小姑娘的精神领域在实验基地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听护士说似乎还发生了一点变异,虽然醒了,但现在仍在观察中。 “变异是指哪方面?”小杰问。 护士:“嗯……因为她身体还没康复,所以没能做具体的实验检测。不过就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来看,似乎是精神域或者情绪共感一类的。” “共感?”小杰愣了一下,和奇犽对视了一眼,“那不是……” 护士:“是呀,应该是向导的专长才对。” 哨兵虽然五感出众,但对除自己向导以外的人的情绪感知向来比较贫瘠,即使能感知到,更多的也是恶意的情绪带来的危机感。 奇犽:“感知能力和向导在同一水准?” 护士:“具体的要等她身体好一点了才能做检查,目前只能看出来她变异了这方面的能力。” 话说着说着便到了目的地,护士带他们进了消毒间,在消毒门里走了两遭,“不用带口罩,就这样进去吧。她才刚醒,有时候情绪会不稳定,温柔一点就好了。不过也不用太紧张,她还是很乖的。” 奇犽:“有找到她父母吗?” 护士摇头:“塔的数据库里核对不到,可能已经……” 奇犽心中有数,点了点头,示意小杰进入房间。 可能是因为是给小姑娘住的房间,这间病房相对于普通意义上的病房来说,简直温馨可爱得有些不像病房了。窗帘是柔软的浅藕色,熹微的光裹着风落满一地,床头柜上摆放着新鲜的百合,香气浅淡,不至于过于浓郁得让人舒服。白噪音循环系统逡巡在墙中,叮咚潺潺的流水声包裹着整座房间。 小姑娘坐在床上,正在读童话书。护士走了过去,低声与她交谈,她专注地看着护士,在她说完了三秒以后,仍旧没什么反应地看着她。 理解障碍,哨兵刚觉醒的时候大概率出现的通病。因为五感变得太过敏锐,一下子能接收太多的信息,大脑一下子处理不过来,导致对于现实中接收到的各种刺激,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理解障碍。 护士大概也是习惯了,又耐心地和她重复了一遍自己所说的话。在这期间,小杰和奇犽慢慢地走了上去,靠近了病床。小姑娘并没有对他们的靠近表现出什么异样,仍旧相当专注地看着护士,并在护士重复了三遍以后,她像是理解了护士的话,视线缓慢地转移向了奇犽和他身边的…… 她有些呆滞的瞳孔骤然放大了。 “啊!!!!!!!!!” TBC. 第三十一章 无论怎样都无法让小姑娘在小杰在场的情况下平静下来,几番尝试以后,小杰只能无奈地暂时钻出了病房。 护士显然也很疑惑:“这种事从来没发生的。虽然她有些怕生,但是还算听话。” 小杰挠了挠头发:“真的吗,有点伤心。” 其实这种情况对于小杰来说,确实非常少见。不是夸张,基本上小孩子和小动物都很爱黏着他,之前斯特兰奇的孩子佐伊就很喜欢他,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拉他的裤脚,问他爸爸什么时候他还会再来玩。仔细想想,这可能还是小杰头一回被幼崽嫌弃。 护士安慰了他几句,为他拿来了小姑娘之前的检查报告:“她昨天刚做了检查,可能是有点累。” 小杰笑了笑,低头浏览着这份医疗报告。因为小女孩现在尚未完全恢复,所以这个检查也比较简略,体表伤姑且不说,哨兵的各项能力似乎都还处在一个尚且有些不稳、甚至暴动的状态,证据就是理解障碍。 “有让向导梳理吗?”他问了一句。 “有的。”护士答道,“两天一次。” 小杰点了下头,一眼扫到最后,看见出具报告的医生用红笔额外标注了一句有些潦草的字迹:“疑似觉醒情绪感知能力,后续观察。” 情绪感知?真的是情绪感知么? 小杰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看了看隔离玻璃窗里正坐在床边和小姑娘交流的奇犽。后者对着小孩的时候,眉目间那几分天然的疏冷便化成了温和,虽然小姑娘的反应很慢,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像刚刚的护士一样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自己的话。小女孩渐渐停止了尖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奇犽,然后开口说话了。 小杰看着这幅画面,然后低下头踢了踢靴子。 一阵铃声从他的制服口袋里钻出来。他接通了电话:“喂?” “啊,好的,我现在回塔里来拿。” 他偏头对护士笑了一下,“等奇犽出来,帮我告诉他一下,我有事回塔里一趟。” 小女孩在对小杰表现出如此大的抵触以后,对自己却勉强还算配合,这一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让奇犽感到有点诧异。 小杰那家伙,明明一眼看上去就比他更要擅长对付小孩啊。 而且小杰还是救了她的人…… 小女孩的情绪,怎么想都与见到救命恩人的“惊喜”或者单纯的“意外”搭不上边。实际上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与这两个词完全相反的…… 奇犽曾经在很多人脸上都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惊恐。 这情况有些让奇犽搞不明白。他本来打的主意是站在一边看他和这小女孩沟通,并在问话的时候补充一点东西的。结果现在却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工作。 奇犽有些伤脑筋。虽然小姑娘对他没有表现出像对小杰那样的抵触情绪,但说到底他没法指望一个刚觉醒成哨兵的、对外界一切都本能抵触的理解障碍的小姑娘能对他的问话有多配合。奇犽花费了几乎是一百二十倍的耐心,才总算把预定中的问题给问完了。 遗憾但也同时也算在预料之内的是,这小女孩因为年纪太小,遭受到的事情又太残酷、太痛苦,所以大脑本能地将那段痛苦的记忆给模糊掉了,大部分的细节她都说不上来,只能说个大概。而且因为理解障碍,她表达能力也出现了问题,说的话十句里有五六句奇犽需要连蒙带猜地捉摸一下。这么交流半个小时下来,问话的人累,回答的人也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最后多问一个问题。 “你刚刚……”他再次放慢了语速,“为什么要对着那个哥哥尖叫?” 小女孩愣愣地看着他,奇犽重复了一次他的问题。 在重复一遍以后,可能是终于理解了意思,小姑娘原本呈现平静放松状态的肩膀慢慢地耸了起来,变得僵直,整个人显然沉浸在了一种浓稠的恐惧之中。 奇犽皱眉,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她颤抖地道:“他很可怕。” 她声音飘得不行,也沙哑得不行,像是几片拼凑在一块的干枯掉的碎叶。她重复道:“他好可怕。” …… 小杰很可怕?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光是听这一句的话,奇犽可能会笑出声来。 小杰很可怕? 小姑娘,你可能对可怕两个字有什么误解。事实上,我才是比较可怕的那一个。 只是…… 他摇了摇头。 小杰身上的血味太重了,虽然可能换过了衣服,可比起他以前身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浅淡柠檬味,这一点血腥味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可能在小姑娘这里,相比起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的他来说,大概还是小杰身上的戾气更明显。 还有就是……小女孩变异的情绪感知能力吧。 她感知到了小杰的什么情绪呢? 奇犽呼了口气,看小女孩还坐在床上,有些木呆呆地看着他,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顿了一下,在兜里摸了两下,摸出了三四颗巧克力,弯腰放在她摊开的手心里。 小姑娘木木地顺着他的动作,把视线平平移向自己的手心,又平平地移回他脸上。 奇犽心里叹了口气,又半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这个可以吃。很甜。”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总算从纷扰的五官干扰之中分辨出了这句话的具体含义,瘦小的手指剥开了金箔纸,把巧克力慢慢塞进嘴里。抬手的时候病号服的袖子下露出了一截手腕,上面斑斑驳驳的全是伤疤和针孔。 奇犽的呼吸顿了一下。 他想起了坐在灯下剥桔子的小杰。 即使灯光昏软,也抹不去那只手上同样斑驳的瘢痂。但它们的主人显然不在意,一边剥桔子,一边随便说起那些遭遇,大概他根本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就仿佛根本不痛。 奇犽问:“痛吗?” 这句话很轻,但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却似乎是听见了,正咀嚼巧克力的动作停下了,抬起头看着他,过了会儿,点了下头。 奇犽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转身推开了病房门。 是啊。 他轻轻摸了下衬衫下自己的手臂。因为时间已经过去足够长久,所以那些伤疤早就已经失去知觉了。 想想也知道,很痛吧。 奇犽走出了病房,却没能在视线范围内看见小杰,他疑惑地皱了下眉,正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护士推着消毒车路过:“啊,奇犽先生,小杰先生说他有事先回塔里一趟。他应该有发讯息给你。”她大概是要赶着去做事,说完行了个礼就匆匆下楼去了。 奇犽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机,确实。消息大概是在二十分钟前发来的,说他马上回来。奇犽琢磨了一下会是什么事,想来想去似乎也没能想出来。如果是要审讯黛西的话,没道理现在审,时间太短,更不可能把他撇下。所以大概确实是什么不太要紧的小事。 想来如果小杰回去不是什么要紧事的话,现在应该也在回医院来的路上了。要打个电话让他直接在塔那边等么?反正询问小女孩的录音也得备份给酷拉皮卡。 他边下楼,边把录音笔在指间轻轻晃了一圈,刚想拨号,忽然看见护士推着消毒车进了对面走廊的房间。 奇犽的视力没小杰那么好,但也不差,因此在门转开的时候,他看见里面的病床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很眼熟。 奇犽停下了转动录音笔的动作,他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一个比较隐蔽,却又可以将对面房间里的情景看得比较清楚的位置。 那个小男孩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却还是笑着和护士问好。护士显然和他很熟悉,一边笑着打招呼,一边把各种仪器往他身上贴。小男孩很配合地躺下了。 他躺下以后,奇犽无法再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的脸。他转身朝摄像头的反方向走,一遍遍地在心里过着那副五官。 是在哪里见过……? 啊。 他想起来了。 斯特兰奇·多古,A级哨兵。精神向导是麝牛。曾经与小杰一起出过那宗调查拐卖人口案件的任务,结果一同被扣押在实验基地,最后重伤逃生的男人。黑皮肤,蓝眼睛,卷头发。 那个小男孩是他的小孩。他和小杰一起去医院探望斯特兰奇的时候,曾经在他的病房里见过他。 和他卧床的父亲比起来,那个时候这个小男孩虽然比较文静不怎么说话,却脸色红润,肢体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藕节般的嘟嘟感,怎么看都是个很健康的男孩。 小姑娘情况比较特殊,是初觉醒、精神领域又有过重创、现在又发生了变异的哨兵,她又是那宗任务唯一一个被救出来的幸存者,几乎就是行走的活线索。医院理所当然地为她分了条件最好的单间病房。可以说这几层都是差不多格局的单人病房,安静、开阔、采光良好,白噪音系统环绕。她这一间如此,在她楼下一层的病房条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看护士与那男孩交谈的神色,显然是很熟悉的。这说明男孩至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 说起来这事其实并不算大,小孩子突发疾病什么的也很正常,没准只是阑尾炎要做手术也不一定。但奇犽就是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时常浴血、游走生死边缘的人,在某些瞬间确实会生出一些不太有根据的直觉。 他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录音笔,在一个护士路过身边的时候,微微带了一点笑地问她:“打扰一下,不好意思,请问……”他简短地问了一下。 护士道:“那间病房吗?”她有些困惑,“您认识那个男孩子吗?” “啊。”奇犽道,“同事的孩子,前几个星期见过,当时还好好的。在这里见到,觉得很意外。很严重吗?” 护士原本带了一点点狐疑的神色舒缓了不少,但她仍然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抱歉,我们不能向亲属以外的人透露患者的信息。” 奇犽微微挑了挑眉:“……是我失礼了。” 他生得好看,眼睫垂下来,在眼眸底弧出一弧小小浅浅的阴影,显得有些失落。 护士有些脸红地摇了摇头:“不不,没事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道:“嗯……其实他很快就要做手术了。具体的情况,您可以去问他的亲属。” 她鞠了个躬,很快跑走了。 奇犽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余光扫了一眼病房门。 手术? 第三十二章 小杰站在房间里。 小杰:“……”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的东西,一言难尽地踌躇了半晌,一言难尽地道:“……” 努力地挤了半天,没能挤出沉默以外的东西。小杰只能继续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这幅高达整座房间半面墙的装裱相片。站在他旁边的后勤部部长大概是没能看出来他的尴尬,犹自唾沫横飞地兴奋解说:“你看啊,洗这幅我们加了小小的闪粒,近看不显,远看的话就都是很低调的星光哦!” 小杰:“……” 一把年纪了还少女心爆棚的后勤部部长完全不体会他的难处,道:“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给你们送上家门去啊?” 小杰再次努力了半天,这回总算成功挤出了一句:“……不用了吧……” 后勤部部长可能是个天然呆,完全没察觉出来为什么不用了:“嗯?不用了?为什么?不麻烦的!我们的人都有空。” 小杰:……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只是想去我家里参观加八卦吗? 即使是生性豁达的小杰,被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也给搅得只知道扶着眉心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心里被最近的事逼出来的漠然和凶狠被这一下给完全打乱,梗在喉咙里梗成了无可奈何和哭笑不得。 他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可那张照片却仿佛正被不断加温烘烤似的,他又被烫得赶快移开了目光。 不得不说,即使是再正常的照片,被骤然放大了这么几十倍,冲击力也会同样成几何倍数增长。问题是这照片本来就不那么“正常”,被这么一放大,杀伤力堪称正无穷。他现在多少习惯了些,倒是还好,刚才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领进房间里的时候,一抬眼看到这光景,小杰那一瞬间真的难得有了自己是不是要马上被处死在这里的怀疑。 这……是什么公开处刑的现场吗? 事实上,小杰对于一段时间前的那件事完全没印象了——是的,就是塔派了一个摄影师小青年到他们家来给他和奇犽拍结婚照的那件事。他连这件事都快要忘了,更别提当时为了拍结婚照都用了什么姿势了——老实说那个时候实在是有些尴尬的,加上人在忙碌的时候本能地会清一下大脑的内存,所以他…… 在看到这张被放大了数十倍的照片的时候,小杰的大脑在一瞬间处在了仿佛被核导弹炸机过后、完全空白的状态。 太、有、冲、击、力、了。 倒不是说这幅照片是什么限量级的内容。如果把它的尺寸缩放到正常大小,可能以小杰的粗神经,一眼扫过去的时候甚至都未必能看出什么不妥来,就是一张很普通的、他和奇犽两个人的侧面照罢了。但正如上面所说的,当它骤然被放大到一定程度,又骤然啪的一声摆在他面前,一下子,有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就被烘托得格外鲜明起来了。 小杰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后勤部要选这张照片放大装帧。不过摄影师用的相机像素显然足够强大,即使被放大到这个尺寸图像也不显模糊。 连奇犽微微垂下的睫毛,似乎都能一根根数得分明。 当时小杰是闭着眼睛的,这是应摄影师的要求。那个时候他正处在光是和奇犽对视都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摆的阶段,又碰上拍照这种格外不擅长的事,木手木脚的,接到个这么简单的要求当然求之不得。 他只感觉到闪光在他眼皮上蹦跳着一晃而过,摄影师就叫换姿势了,这个过程并不很长。 也正因如此,小杰是第一次知道,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奇犽注视着他的表情。 他眼睫修长纤密,微微垂下,岿然不动,眸光也安静,沉默而专注地落在面前人的身上,仿佛一潭深静岑寂的酒,深邃而辽阔,银色月光啜饮其上,没有半点波澜,连涟漪都一并散尽了。 以这样的距离望去,银发青年的发梢、眉宇与眼眸之中,都仿佛镶着隐约的闪闪发亮,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那究竟是部长所炫耀的特殊工艺的功劳,还是他的眸光本就如此,在注视着某个人的时候…… 都仿佛沉坠着万千星辰。 被这样的目光长久、长久地注视着的话,隐确实会像饮了酒一般,醉醺醺的找不到北吧。 在这一瞬间,面对着这幅封存了刹那流光的照片,小杰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他早就应该意识到,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事实—— 无论是谁站在这里,任谁来说,谁来看,都能知道: “真好啊,”部长感叹道,“奇犽先生一定很爱你吧。” ……是的。 没有人能否认: ——这是一双藏着爱的眼睛。 TBC. 第三十三章 小杰最终还是拒绝了后勤部长将巨幅照片送货上门的殷切邀请,只是收起了洗出来的相册。装订在普通相框里的那些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最后也没有要。但小杰叮嘱后勤部长帮他收好那些装帧相框,等过段时间他可能会来取。 如果不来取的话…… 那就销毁掉好了。 后勤部长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眼巴巴地看着哨兵:“真的不要吗?这种尺寸放卧室里刚刚好啊。” 小杰:“……” 然后每天晚上看着这种让人心动过速死的画面失眠吗? 他再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 后勤部长失望极了,颓颓地缩在房间沙发里,连送他出门的兴致都没了,你不理解我的艺术你还是快走吧的气场围绕着他,把好好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种成一只蜷缩在一块的蘑菇。另外几个后勤部员工按小杰的要求把挂在墙上的大幅照片撤下来,几个人抬着往仓库走,不知道是不是小杰的错觉,他好像也从这几个人的背影之中看出了一股不被世界理解和需求的萧瑟感。 小杰:“……” 他哭笑不得地抱着相册出了后勤部。 后勤部原来是这种画风吗?以前好像没怎么注意过,这和印象里相差也太远了。 原本一直沉浸在“凯特”两个字里的思绪,在和奇犽待过一段时间、又经过这么一出以后,倒是轻松了不少。小杰轻轻摸了摸怀里的相册。 这一本…… 虽说是结婚照,但是他们两个的结婚证一直是保存在塔这边的,他从领证到现在连自己的证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所以其实他对于自己已经结婚的这个事实多多少少是很没有真实感的,总觉得他生活的变化,无非其实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住、有了很喜欢的一个人、又恰巧和这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住在一块罢了。 但此刻手里这一本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精装的相册,却像一块时刻散发着高温的烙铁一样熨烫着小杰的手掌,高调地提醒着他一个被忽略已久的、在此刻的他看来竟然近乎有几分可怕的事实: 他和奇犽,确实是已经结婚了的:合法伴侣。 ……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这本册子重逾千斤起来了。 小杰叹了口气,忽然一愣,哨兵的直觉警报嗡地响了一声,他来不及多想,身体往右一侧,恰好躲过了背后伸来的一只手。 背后的人显然也愣了一下:“嗯?这么警觉?”带着点玩笑。 小杰听出了他的声音,浑身竖起的汗毛也落下去了:“斯特兰奇?” 他转过身,果然是黑皮肤蓝眼睛的大个子:“你什么时候出的院?” “就上周。”斯特兰奇爽快地笑道,“总算从医院里出来了,我感觉自己都要被消毒水腌入味了。听说你最近在查案子?” 小杰的心情指数稍微降了一点:“嗯。”他点了点头。 “有眉目了吗?”斯特兰奇问。 “已经解决了。”小杰道。 “这么快?真有你的!”斯特兰奇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杰笑了笑:“不过我待会儿还要去看看嫌疑人。你是要去交还是领任务?要一起吗?” “我已经交好任务了。”斯特兰奇道,“我也没什么事,你不嫌我烦,我就跟你一块去看看。我们好久没聊天了。” 他们之前私交确实不错,小杰应了一声:“好。” “那你是现在就去?” “啊,不。”小杰答道,“我要等人。” “等谁啊?”斯特兰奇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又马上反应了过来:“啊,是不是要等你的向导?那个,奇犽·揍敌客?”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暧昧了起来:“唉,小杰,上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都不好问,你和你家那个,是怎么……啊?” 小杰:“……” 他不问还好,被这黑皮肤卷头发的大个子凑近了用一种做贼似的表情和语气这么一问,小杰顿时觉得本来已经被他忘掉的抱在手上的那本相册重新重逾千钧了起来…… 他尴尬地推了下斯特兰奇的肩膀:“没什么好说的,就……” “小杰?” 正在这个时候,一把非常熟悉的有些冷淡的男声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小杰一愣,赶紧手上用力推开了斯特兰奇,转过身去:“奇犽?” 银发青年单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哦,是看着他们。 他微微歪了歪头,原本冷峻端丽的面容被这个带着疑惑的动作一时间显得有几分稚气。 “你们在说什么?” 虽说如此,但小杰却好像谜一样地,从奇犽这个带着点稚气的动作中、这句平淡无常的问话里,听出了几分莫须有的杀气。 在战场上毫不犹豫、甚至能面不改色刑讯逼供的杰·富力士,在这一刻莫名打了个小小的寒噤。斯特兰奇倒是很粗神经,半点也没感觉到空气的不对劲,爽朗地冲奇犽挥手打了个招呼:“嘿!奇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奇犽慢慢地走了过来,冲斯特兰奇点了点头。 “奇犽,那个小姑娘,你问完话啦?” “嗯。”奇犽这才瞥了过来,薄薄地在小杰身上扫过,目光好像……有点咸咸的。他问道:“你提前回来是什么事?” 小杰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愈发感觉手里的相册沉得要抓不住了:“就是……照片。” 奇犽没听明白:“嗯?” 小杰默默把手里的相册塞给了他。 奇犽有些疑惑地接过了那本精装相册,随意翻开看了一眼,紧接着他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以快到闪出残影的速度猛地把硬装相册给合上了,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斯特兰奇被他这一下给惊住了,原本要说的话全忘干净,瞪着蓝眼睛看着他。 奇犽无暇他顾,他大概是想说说什么,但又被哽住了,努力了几秒,也只能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断续的叹息。 小杰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斯特兰奇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上演这出哑剧,挠了挠头,道:“那?走吧?去看你那个案子的嫌疑人?” 奇犽这才回过神来,视线在斯特兰奇和他脚边温顺站着的麝牛一晃而过,小杰道:“我邀请了斯特兰奇跟我们一起去看看黛西。” 奇犽微微挑了挑眉,但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走吧。” 黛西再次被捕以后,介于她终于显露出了獠牙,监管级别一下上升到了最高,不再扣押在高层,而是住在一个铁盒子里。 完全封闭的金属盒子。金属是特殊的,隔绝一切电波、声波、磁电,没有任何反光的东西,没有桌子,没有镜子,床是地铺,餐盘和餐具都是钝角圆润的木头,没有任何可供逃生或者自戕的锐器。 但是有摄像头。 奇犽、小杰和斯特兰奇并肩站在监控室里,看屏幕上的女郎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发呆。 奇犽观察了她一会儿,道:“她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安保回答道:“没做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没有绝食也没有失眠,心理素质好得要命。”语气多少带一点嘲弄。 奇犽唔了一声,没有做其他的回复。他余光扫了一眼两个哨兵,斯特兰奇没接触过这个案子,此刻正听一旁的安保人员窃窃私语给他科普,时不时沉着脸点点头。小杰……小杰站在他身边,抱着手臂,屏幕像块吸饱了海水的海绵似的,将冷蓝色的水光虚虚渲在他半身,从眉心坠至鼻梁,在唇角陷出一道冷漠的阴影。 奇犽收回了目光,道:“进去吧。” 斯特兰奇问:“你们是要一起还是分开?” 奇犽看了他一眼,他的余光注意到小杰的目光也正朝他看来,缓慢地投落在他身上;他心里叹了口气,道:“小杰先吧。” 小杰转身出了监控室,往铁房子慢慢走了过去。 奇犽和斯特兰奇并肩站在监控屏前,眼前一片蓝盈盈的光。斯特兰奇之前听别人科普了一下整件案子,看着屏幕上的黛西理思路,问奇犽道:“之前中介处那大姐就是她姐姐?” 奇犽点了点头。 斯特兰奇有些遗憾:“真可惜……我和我妻子还是她介绍在一块的呢。这妹子图的什么啊,亲姐姐呢。” 奇犽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谁知道呢。 他随便另拣了一个话题:“之前我和小杰去了医院探望你们救出来的那个小姑娘。” 斯特兰奇显然对她印象很深,闻言声调都高了一点:“她醒啦?怎么样,情况还好吗?” “得了情绪感知障碍。”奇犽简略说了说小女孩的情况,听斯特兰奇感叹了一会儿,他这才不动声色地道:“说起来,我在医院好像看见了你儿子,他怎么了?” 斯特兰奇道:“你看见佐伊了?这么巧?”他想了想,“哦,对了,好像他还真是和那个小女孩住的同一家医院。” 奇犽:“生病了么?很严重?” 斯特兰奇:“嗨,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小孩子么,阑尾炎。” 奇犽哦了一声:“帮我们给他问好,下次带小杰去找他玩。” 斯特兰奇哈哈地笑:“上次还问抢他糖的两个哥哥什么时候来呢!” 奇犽也笑了。 这个时候,屏幕上的小杰走进了封闭的密室。 黛西显然并没有显得有多么惊讶,她巧笑嫣然地和哨兵打了个招呼。小杰赤金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冷不热,没有笑也没有波澜,即使隔着监控镜头,也能感觉到一股凛然冷冽的气势。 但黛西并没有被他的冷淡所影响,她仍然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曾经分外阳光俊朗帅气的青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奇犽不知道她现在正处在哪一个人格,也不知道她的两个人格是否都是犯罪人格。介于并不是大多数的人格分裂都能像亚路嘉和拿尼加那样互通有无,如果她的某一个人格是纯洁人格的话,他们接下来要进行的问讯可能并不能收到很好的效果。 不过看她现在这样的反应,多半是有罪的人格在主导身体。 小杰对她这种目光没有任何反应。他开始问第一个问题。 “你知道凯特吗?” “前任首席?”一旁一直在旁听的斯特兰奇嘟哝了一声,大概是很疑惑,“小杰在这时候提起前任首席干什么?” 因为…… 奇犽想。 屏幕上的黛西也在做回想状,她思考得很认真,如果忽略她所在的场所和她自身的危险的话,她看起来当真就是一个正苦恼思索的、娇俏的女郎。半分钟后,她放下了撑着腮帮的手,看着小杰的一双眼里似乎有些抱歉,可再一细看,那眼角眉梢却分明都是言笑晏晏。 她很随意地道:“从来没听过呢。你在说谁?” “说谎。”小杰清晰地打断了她。 他的拳头慢慢地握紧起来,虽然看不见,但他的指甲大概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是你害死他的。” 奇犽看着屏幕上的小杰,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小杰在这时候提起前任首席? ……因为安米库丝·布莱茨是间接杀死凯特的凶手啊。 前任首席凯特,S级哨兵,是塔中元老金·富力士的弟子,能力卓绝。 他是怎么死的? 精神壁被破坏,死于对于哨兵来讲几乎等同绝症的精神神游。 一个S级哨兵,带着另一个虽然还稍显稚嫩不过也具备相当实力的另一个哨兵,要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才会被攻击到精神壁崩溃的地步? 答案是,向导。 有谁会对自己的同伴设防呢?特别是当你的同伴是一个虽然不身娇体软、却还是温柔可人的稀有女性向导的时候。 他们在完成任务撤退的时候遇到了大批的追兵,由于那次任务是调查情报为目标,所以凯特让当时还尚且稚嫩的小杰和女性向导一块,带着拷贝了资料的U盘先撤离到安全地带,他自己则打算一个人引开追兵,等甩脱了以后再和他们会合。 但小杰认为自己一个人足够保护任务资料,由于他们处在敌国,敌方人多势众,还是让向导跟着凯特辅助他撤离比较安全。时间紧迫,凯特无意再和这个固执得要命的年轻人争论,索性按他说的做了。 小杰成功甩脱追兵,保护着任务资料一个人在约定的集合地点等待了两天,却发现竟完全与凯特两人联系不上了。 后来,他就接回了一个遍体鳞伤、断了一臂、精神屏障全面崩溃的陷入神游的凯特。 而这是因为向导的过失。 在有向导跟随的情况下,哨兵还能被攻击到精神屏障破裂的地步,无论有什么样的客观理由,都只能说是向导的失职。 奇犽调看过这件任务的档案资料,整个敌对组织当然都被搞跨了,各个首脑格杀勿论。但对于失职的向导,该怎么处置,塔里一直都没有定论。因为她一直以来的记录都很良好,这次的后果虽然严重,但毕竟只是意外,最终塔的决定是将她的向导能力剥除,并驱逐出塔。相对于她造成的后果而言,这个处罚已经能算得上轻了。 女性向导从此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直到现在。 她是个没有精神区域波动的普通人,为什么能够在短短时间内用粗糙的凶器将另一个成年女性的手臂砸得粉碎? 因为她曾经是个向导。受过专业军事体能训练的向导。她的力气,远比一般的青年女郎要强悍得多。 据她自己供述,她做毒枭女王希特妮塔的情妇有一年半。这个时间太巧了,几乎就是从被驱逐出塔开始,安米库丝就开始在希特妮塔身边当一名受宠的情妇。 为什么小杰没有认出本一起出过任务的同僚? 答案很简单。 亚路嘉曾经在打电话的时候就和奇犽说过,安米库丝·布莱茨,曾经在一年半以前在某个黑市做过基因调整。 在后来亚路嘉发给奇犽的关于博娜耶与安米库丝两姐妹的情报里,博娜耶与安米库丝曾经隶属同一个地下组织,又前后进了塔,只是后来安米库丝意外……可能也不是意外,在她间接达成了害死凯特的目的以后,她便翩然身退,继续执行下一个任务,到希特妮塔的身边去了。 尽管不知道博娜耶与安米库丝两个人在塔中是否都知道彼此和彼此曾经的身份,但无论出于哪一个角度来考量,她们两个进入塔后究竟暗中做过什么事,都让人无法不多想多心多思。 塔还是那个固若金汤的塔么? 现在的塔……还有多少人值得相信? “凯特断了右臂,你在杀害你的姐姐的时候也将她的右臂砸碎了。原本我以为凯特的手臂只是巧合,但现在看来不是。” 小杰死死地、用尽全力地盯着黛西,墨水晕染一般的黑色在他赤金的瞳仁之中扩散、蔓延,吞掉其中近乎所有的光亮,把他整双眼都染得杀气弥漫,仿佛一只下一秒就要冲出牢笼的凶兽。 小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奇犽毫不怀疑,如果黛西不能给出答案,现在禁锢着小杰的名为理智的锁链就会全盘断裂。 大量的杀意和波涛一般的狂怒通过他们之间那道先前因为太过平静,以至于让奇犽以为是不是已经不能再让他感受到小杰情绪波动的精神链接向他吞噬而来,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海啸,张牙舞爪、杀气腾腾,以一种要把一切辗轧成齑粉的暴虐,通天彻地地砸向世间。 奇犽站在一大片风雨飘摇之中,仿佛一尾沧海天地之中杳然浪踪却仍自在翩跹的蜉蝣。 但他并不畏惧这些洪水般兜头朝他扑过来的负面情绪,他很平静地在这些足够将人淹没的暴怒之中调整他自己的呼吸,将心情维持在静若止水的状态——然后将一缕精神力,顺着已经有些岌岌可危的精神链接,缓缓抚了上去。 如果小杰本人在这里,效果会更好。也全赖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发生质变以后结合率上升,不然按照先前那做个精神疏导也得额头碰额头的架势,他现在可能还真得手足无措一会儿。现在倒还好,他还能用这样的方式向小杰传递平静而温和的情绪,帮助他放松舒缓下来。 他的所为大概是有效的,证据是在一分钟以后,奇犽透过高清的监控屏幕看见小杰紧绷的唇角慢慢放松了下来。 一旁的斯特兰奇已经连嘴都合不拢了,傻乎乎地看看屏幕上的小杰,又张着嘴转过来看奇犽:“啊???他说的都是真的?” 奇犽叹了口气。 是又怎么样呢。这些东西…… “你说完啦?” 黛西单手托腮,仰着脸看着这个高大又俊美的年轻男孩,即使说了这么多,她的神色仍然未动,那双漂亮的眼睛仍然微微弯着,不显轻佻,那表情几乎说得上是宽容,她的眼神仿佛一个历经世间风雨的长辈在注视一个不懂事闹腾的孩子。 “你说的这些,没有证据啊。” 小杰定定地看着她,出乎奇犽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发怒,从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传过来的小杰的情绪,逐渐褪去了那些海啸般的狂怒,回落下来,似乎正在缓慢地重新变成一潭没有任何波动的、冰冷镇定的死水。 奇犽稍稍皱了皱眉。 不知为什么,小杰这种能让他一时以为几乎是没有情绪传过来的冷漠,比他先前那种起伏极大的暴虐更让人不安。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认出你吗?” 小杰垂下眼睛,眼睑揽住了他眼珠里大半的光,将他的瞳仁吞噬得一片漆黑混沌。 黛西一动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 “因为你姐姐的遗物里有你的一张照片。” 小杰说。 TBC. 第三十四章 在博娜耶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很普通的单人照,小杰和奇犽去找她咨询事务的时候,曾经看见过这个相框。并没有什么出奇,木质边框,透明玻璃封顶,里面的女人坐在湖边,长发乱飞,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护栏边,脸上笑容灿烂。 当时不觉得,后来想一想,那个姿势很像是她正挽着什么看不见的人的手。 这对生前曾经在两个地方一起共事过的姐妹关系究竟如何,他们不清楚。她们在同一个组织里的时候是否知道彼此的身份,前后进入塔的时候关系是否又有发生变化,甚至安米库丝把博娜耶约出来、在天台上杀了她的过程里,她们有过怎么样的交流,小杰一概不知。 尽管他猜测博娜耶大概是不知道这一切,而安米库丝在心底里确实恨着她的姐姐——将她的右臂砸得那样粉碎就是最好的证明。基于这样的猜测,他推断安米库丝是知道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告诉博娜耶的,只是冷眼旁观着她曾经将她弃之不顾、甚至差点杀了她的姐姐的生活。因为她最后很有可能正是借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将博娜耶钓出来后在天台上杀了她的。 但最后有一样证据推翻了小杰的猜测。 在博娜耶的办公桌上,那个毫不起眼的木头相框里,那个白衣女人纷飞的长发与湖光山色的后面,藏着另两张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 夹在第二层的照片是张极其古旧的了,不仅如此,显然还是被烧过,边角均有磨损,照片顶上的透明封膜都去了,可怜兮兮、要掉不掉地折成了一个不规则梯形,颜色也褪得凶,触手便有股古朽之气和烟熏火燎气扑面而来。 照片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女孩。 这大抵是她们那对禽兽不如的父母,掰着手指都能数出来的极其罕见的几次对这对实验动物萌生出来的温情。 只是这点温情,大概正像那照片风干了的颜色,咂摸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地伏在表面上,被画面上两个小女孩漠然的瞳孔一照,便索然无味地了然无踪了。 第三张照片却很新。比起那仿佛摇摇欲坠让人不敢多用一点力气的第二张合影,第三张照片也是一张单人照。照片上也是一个女人,像素不太清晰,角度也有些奇怪。像是偷拍的。 照片上的女郎靠在窗台,眼神看着窗台里的其他同僚,大概是在聊天,她眉眼温润,见之可亲,即便隔得远了,也能觉出其中如沐春风的暖意来。 女郎手上搭着藏蓝色的向导制服,白衬衫胸口戴着的金色世界树支棱出两道枝桠,象征了“B”级。 窗台外有两枝横亘虬延的怒放的玉兰花枝,她的侧脸掩映在其中,那些花枝素白娇艳,却没能拦住一道猩红的疤痕,在松散的衣领后露出隐约纵向的一点,几乎能让人想象到那道疤痕是如何像蜈蚣一样趴伏在她脊背上的。 这是安米库丝作为向导进入塔里的时候。 如果博娜耶什么也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她要将一个素未谋面的、刚进入塔里没多久的女同僚的照片,如此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相框的最里层——放了,或者说珍藏了如此之久? 奇犽清晰地看见坐在地上的黛西的表情变化。 她漫不经心的眉目收敛了一瞬,又高高地挑起来,唇角有一秒是微微张开的,这已经足够代表她的惊诧了。但她显然受过专业的表情控制培训,很快就将这张漂亮清秀的容颜上所有多余的波动都压了下去。 她开口道:“你在说什么?” 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这个女人像是重新捡起了无数的装甲和面具,将自己面面俱到地又武装了起来。可也许是小杰先前的话影响她太过的缘故,她的表情仍旧出现了些许微妙的裂痕。 为了掩饰这种裂痕,她站了起来,从坐姿变成了站姿。先前她即使坐着,也仍旧自信自己能够将事态全盘掌控,而这次小杰所给出的情报,或者说筹码,却足够让她在下意识当中慎重对待。她捡回了自己游刃有余的笑容,那笑容仍旧像盛放的栀子一样美,却多少有了些可能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心不在焉,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女人想要知道自己所想知道的事时惯用的撒娇:“你在说什么呀?” 小杰冷冷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黛西大概意识到了他的潜台词,她纤细的手指理了理自己海藻般的长发,唇边的笑容又拾回了那种长辈看着小孩子不懂事时的纵容,她道:“真拿你没办法呀。虽然我并不在意一个死人的东西,但是如果不弄清楚的话,我就会很难受。” “其实按理说我是不应该多说什么的。毕竟这有违保密协议,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想……”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摄像头的方向,“我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坦然甚至直白到了令人意外的地步。是什么让她在这一刻改变了原先不合作打太极的态度,透露出一点原本被掩藏得密不透风的消息来? “关于你说的前任哨兵领袖,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我想试试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啊……但是你大概不会信……嗯,这样吧,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话,要不换她来跟你说?” 她笑吟吟地点了点自己的侧脸,道:“她干过的坏事没我这么多,你可以放心了吧?” “不用了。”小杰截口道,声音里没有半分动摇。 奇犽看了屏幕一会儿,忽然转身,朝监控室的出口走去。斯特兰奇正屏着呼吸静待事态发展,旁边监控人员光是记录就忙得疯了,连懵圈都忘了。他都走到门口了斯特兰奇才反应过来,冲着他背影喊道:“奇犽?” 奇犽摆了摆手。 他听见小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真恶心。” 下一秒,小杰兜头从不远处的铁盒子里闯了出来,他一抬眼便看见奇犽站在那里,略略愣了一下,便携着风和怒火,像一只夹裹着暴风的海燕似的,马不停蹄地朝奇犽这里撞了过来。 ——是的,撞了过来。 奇犽料想到了他情绪可能会很激动,但没想到会衍生到这个局面,但他的手臂远比他心里所想的更诚实也更快地张开了,非常稳地接住了这颗几乎是砸进了他怀里的小炮弹。 小杰紧紧、紧紧地抱着他,两只手臂扣在他背后,脸埋进奇犽脖颈里,他抱得非常用力,用力到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奇犽以为他几乎要刻进自己胸腔里,成为自己的一根肋骨了。 他听见从脖颈处传来与那道炙热而不稳的、几乎带着一点湿意的呼吸迥然相反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 “奇犽。”小杰低低地说,他的声音低到近乎听不见。“我想见凯特。” 奇犽微微侧过头,用眼神制止了正准备往这边走过来的一脸震愕的斯特兰奇和其他监控人员。 然后他垂下眼,安抚地摸了摸小杰的肩骨。 “好。我们走。” 他看向小杰身后,铁盒子一般的监牢冰冷地伫立在偌大的空地中心,像是一个沉默地俯瞰着他们的巨人。 凯特所在的墓园很远,在隔壁的城市,开汽车过去也要好几个小时。哨兵和向导未经允许,在没有任务的情况下不能随意离开塔和住所地,因此,他们临时提出的离开申请经历了好一番波折,才在酷拉皮卡的帮助下勉强通过。 奇犽调整好自动驾驶,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三十日凌晨一点了。他闭了闭眼,抬眼扫了一眼后视镜,小杰安静地缩在薄被里,在后排驾驶座上缩成一团无害的球,他没有睡,睁着眼睛,但也没有说话,金色的视线是垂下的,散漫而没有焦点地垂落在地板上的某一个点。 大概是注意到了奇犽的眼神,他的目光动了一下,倏忽抬了起来,他们的目光在薄薄的后视镜里相逢,碰了短暂的一下,就很快地错开了。小杰道:“奇犽到后面来睡吧,比较宽敞。” 奇犽应了一声,开门下车前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用余光扫了一眼前座的抽斗:里面放了一本精装硬壳的相册……或者说结婚照比较妥当。 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看过那本相片,只在电光火石间匆忙地扫过一眼。而这已经足够让奇犽觉得大脑皮层过度发热了。他不确定小杰是否已经看过了它所有的内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有空把它仔细翻完。但至少现在不是个好时机……毕竟今天的事发生得过于密集了些,到现在他还尚且有些疑点未能搞明白,私人的事只能延后。 奇犽坐在了小杰旁边,汽车开始自动行驶,驶上塔专用的超快速公路通道,逐渐加速,昏黄黯淡的城市逐渐摇晃着成为泼在车窗上一抹模糊的划痕,迅速往后坠落。小杰分给他被子,奇犽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钻了进去。 小杰握了握他的手,很遗憾的是,大概是小杰心里揣着事的缘故,他那双本来常年暖和得像个小手炉一样的手竟然凉得和奇犽不相上下。 奇犽没说什么,反手握住了他准备缩回去的手,安抚地用拇指在他手背上蹭了两下。 “睡吧。”他说。 说是这样说,但哨兵和向导都并没有要马上入睡的意思。他们一起沉默地盯着那些在车窗上飞快擦过的缭乱色块发呆,薄薄的空调绒毯下两只手乱七八糟地握在一块,但谁的心跳也没有加快,安静地上下搏动着,奇犽几乎要以为这是他和小杰待在一起的最平静的时刻了。 “凯特是金的学生。”小杰忽然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金是小杰的爸爸,奇犽知道。 “第一次见他是在鲸鱼岛。我误入了孕期狐熊的领地,是他救了我。”小杰显然不需要奇犽的回复或者应和,他的目光垂落在毛毯上一块晃动的光斑,声音很低,但也很清楚。 “从我五岁的时候开始到现在,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吧。老实说,我很早就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也知道身边的同伴可能明天就会消失。” “其实啊……知道凯特战死的时候,我虽然悲伤,但没有特别难过。虽然有意外因素,但他是作为一个战士死在战场上的,他死的最后一刻还在战斗……而我们每个人都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不是吗?” “可是。” “我忽然知道了,他不是因为战斗而死的。” 他的目光终于在这一刻抬了起来,与奇犽对视。奇犽看着他金澄澄的眼睛,昏乱的光影扑朔过他纹丝不动的眼睫,仿佛蝴蝶徒劳地试图钻过一大片焰火般的海洋。 “那可是凯特啊。”小杰问,“他怎么能因为那样的理由……因为那样的人死掉?”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绷得很好的情绪终于有了一瞬间的决堤。奇犽清楚地听见了那一点哽咽。 小杰并不是在明知故问,他确实是在很认真地向奇犽提出他的疑惑。 那样优秀完美到没有瑕疵也没有弱点的哨兵,那样温柔的一个人,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最重要的亲人,怎么可能、怎么能因为那样的一个理由,一个近乎荒唐的理由,而死得如此轻易? 可是…… 死亡,本来就是即使追溯因由,也没有意义的东西啊。 奇犽伸出手,用手掌按住了小杰的眼睛,静静地敷了一会儿,他再次道:“睡吧。” 小杰不再说话了。他侧过了头,将脸重新埋进奇犽的肩窝里。 滚烫的眼泪与冰冷的夜唰啦啦一并流成湍急狂涌的河,在它们高高的上方,细弱的月亮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公路上两旁的路灯矜持而冷漠地站成纵列,光芒暗了亮亮了又暗,往前延伸,一直延伸至仿佛要接天的杳然之地。在这道让人几乎以为没有尽头的路里,两个灵魂挤在一块,静静无声地听着灯光的心跳。 TBC. 第三十五章 到达邻城的时候是清晨五点左右,这座陌生的城市还在沉睡,他们下车从打着哈欠拉开闸门的老板那里买走了两束花。墓园在市郊,面积很大,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泥土气味,草木上尚且凝结晶莹的露珠。奇犽和小杰和守园人打了招呼,向墓园深处走去。 小杰的精神说不上很差,他好像也不太悲伤,反而有一点微妙的亢奋,仿佛他的痛楚都凝结在了昨天晚上痛快的泪水之中,蒸发不见了。奇犽不确定小杰这样的状态是不是说得上好,他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给小杰仔细检查一下精神状态,只能暗自留心。 凯特的墓在墓园比较深的地方,奇犽随便找了个话题:“对了,还没和你说那小姑娘的事。” “啊。”小杰应了一声,“她都说了什么?她还记得多少?” 他应对正事的态度很积极,并没有超过应有的冷静,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奇犽道:“大部分都忘了。” 小杰也不意外:“果然啊。我的记忆都含混不清了,怎么能指望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女孩。” “唔,不过还是有记得的东西的。”奇犽道,“她说,记得‘蓝色的玻璃珠’。” 小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重复了一遍:“蓝色的?玻璃珠?什么意思?” 奇犽耸了耸肩,“还不知道,护士拿了蓝玻璃珠到她眼前,她说不是这个。” 小杰困扰地挠了挠脸,“很难说这个线索有什么作用啊……” 奇犽摇了摇头:“一定有什么含义。在遭遇了这些事以后,对其他都丧失了记忆,却偏偏记得蓝色的玻璃珠,这样东西一定对她很重要。即使是有人给她刻意下了暗示,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小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手上沾满水珠的新鲜花束轻轻整理了一下,将其中一朵白色雏菊的位置微调后,他把花束递给了奇犽,然后站定。 奇犽疑惑地跟着停了下来,看着他的哨兵摸了摸夹克口袋,从胸口内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照片。 那张照片显然已经很脆弱了,用“一张”来形容它可能不太妥当,应当用“半”来说会更为严谨,整张画面充斥着斑驳的小小黑洞。奇犽接过了这张被烧得只剩下半边的老旧照片,垂下眼,视线从烧得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边缘看到画面上仅存的两个女孩交握的手和同款裙装的下摆。 照片这种东西,因为材料的缘故,要烧是十分方便的。简单说就是烧起来的时候火焰蔓延的速度真的非常快。照片的主人大概是在点燃了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但等火扑灭,照片也只剩了残存的这么一点。 奇犽的手摩挲了一下泛黄氧化、带着一点烟熏火燎气的相片表面,抬眼问:“另一张呢?” 据小杰说的,博娜耶藏在相框里的的相片,应该有两张才对。 小杰道:“没有。” 奇犽一愣:“……什么?” 小杰接过了奇犽手里的花束,重新迈开了脚步,十分平淡地道:“没有第二张。我骗她的。” 奇犽这下是真的实实在在地惊住了,站在原地,小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回头看了奇犽一眼。然后他叹了口气。 “你想问什么,奇犽?”小杰道,“边走边说吧,快到了。” 奇犽沉默了一下,问:“你诈她的?” “嗯。试试而已,我没想到她会承认。” “那那些描述?” “胡扯的。”小杰说,“不过我们塔确实有几棵很高的玉兰花树。博娜耶的办公室窗户也正好可以看到那些花和花后面的窗户。” 奇犽又沉默了几秒,再次问道:“那么你怎么会联想到黛西可能就是那个女向导?” 这个问题是核心,奇犽明显感觉到小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道:“直觉。” 奇犽:“……” 小杰看了他一眼,他背后的逶迤苍翠色映得他的眸色格外无辜:“是真的。” 一股好久没有涌上来的荒谬感洪水般把奇犽从头冲到脚,先前在听到小杰所说的“我骗她的”那一瞬间兜头从下而上窜上来的那缕寒意瞬间被冲散了大半,混合着搅拌成了一锅莫名其妙和无可奈何。奇犽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道:“你认真点。” “是真的啊……”哨兵看起来竟然还有点委屈,他道:“真的是直觉。不过硬要说的话,我只是在赌黛西背后的刺绣纹身是为了掩盖住她的伤疤而已。” 女向导的后背有伤疤,这也是小杰在与她和凯特一起出任务的时候才知道的事。先前塔里也不是没有八卦流传,小杰也不是没听说过,但都止于流言,并没有人去问她那条狰狞的烧伤的来历。 当然现在他们都知道了,这是黛西童年的那场火灾留下的。 “我听说是有人救了她。”小杰说,“不过不知道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奇犽也不知道,但他理解小杰的担忧。一个势力曾经强盛到能够让手下人接二连三混进塔这种军区重地的组织,虽然目前只发现了两个,但不排除还有其他人手混在塔里的可能。 奇犽安抚他道:“没事,暂时不用担心。” 介于他很早就已经和酷拉皮卡通了气让塔加强了警戒,奇犽目前对这件事还不算特别忧虑,当然仍旧没有放下怀疑。只是奇犽对塔的能力目前还是保持在信任值水准以上的,或者应当说他不是信任塔,只是信任酷拉皮卡的能力。后者还是相当可靠的。 他将那张薄薄的脆弱的照片放进了内袋,整理了一下因为刚才的动作而略有歪斜的怀中的花朵,换了个话题:“快到了吗?” 满打满算他们也走了有二十分钟了。小杰道:“到了。在那。”他伸手指给奇犽看,“那里就是凯特住的地方。” 奇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问道:“你还难过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小杰的水准,大约是奇犽发现自己和小杰待多了,多少沾上了些对方爱打直球的习惯。当然近日来的各种糟心事让奇犽已经厌烦了迂回的方式也是缘由之一。 小杰摇头道:“还好。我知道凯特不会想……” 他的声音极其突然地顿住了,和他的脚步一起,停滞在原地。 他皱着眉,死死凝望着那个方向,奇犽疑惑地看了看僵硬的小杰,又扫了一眼他所凝视的方向。很遗憾的是他的视力实在比不上五感敏锐的S级哨兵,看了三秒也没能看出所以然来,只能开口问:“怎么了么?” 小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过了三秒,他猝不及防将一直珍惜地抱着的手中的花束猛地扔开了。白色的玫瑰、雏菊和风信子被摔落在地,摔出淋漓澎湃的一场小雨,撞折了几支娇嫩的花枝。但拜祭人显然再也没有心思管它们了,在花朵落地之前,他已经以飞快的速度朝那座巍峨站立的墓碑冲了过去。 在墓地之中疾行是非常不礼貌的事,奇犽没料到这个发展,他弯腰拾起那束花,朝小杰的背影追了过去。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在他心里逐渐升起,与近日来所发生的每件事的疑点一起,徘徊缭绕。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看到小杰的背影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他们面前是一尊汉白色的大理石墓碑,碑脚边摆了几束花草,金色的字样镌刻其上,墓碑的照片上一个银色长发的青年面目冷漠,唇角抿直,显出一副不善言辞、雷厉风行的模样。相对于他的墓碑来说,他出现在上面的模样实在太过于年轻了。在来到这里以前,奇犽只在塔的资料里见过他的照片。 但小杰没有看着这尊墓碑。 他惊疑不定地死死看着脚下,视线定在那个焦点分毫不动,他英俊的眉目在这一刻骤然显出一种仿佛上了一层石膏般的僵硬与无措来,连睫毛都纹丝不动地凝固着,唇角紧紧抿着,绷成一道陷入阴影的直线,几乎显得阴戾逼人起来。年轻的哨兵死死地盯着他脚边的一点方寸之地,仿佛要把他的视线凝成两束怒然的火,将那里烧穿成洞。数十秒后,他大概是确定了某些事实,那股惊疑缓缓凝结成了愤怒。可这并不像先前在铁盒子里奇犽透过精神丝感受到的海啸般的狂怒,如果硬要形容,现在小杰的情绪就像一潭平静的水。水面上连一丝涟漪也没有,可奇犽却能很清楚地感知到水下藏着随时可能将人撕成碎片的漩涡。 奇犽知道他在愤怒什么。 那里土壤湿润,松松地掩着。一朵黄色的野花被折断了茎,蔫耷耷地躺在一边。 有人,翻过这座墓。 风徐徐地、不关己事地掠过偌大的墓园,苍冷的露珠吻过草叶的睫毛尖,这里过于安静了,安静得除了呼啸的风声,连几只天堂鸟哀戚的啁啾声也停了。空气沉沉地挤成压抑的一团,铁球般沉甸甸地缩在心房的角落里。在这暴雨将至的一刻,奇犽听见小杰突兀而生硬地、不容置喙地道:“我要打开这里。” 奇犽犹疑了一瞬,点头道:“嗯。” 墓碑上银发青年平静地注视着两个青年,眼眸深邃,仿佛看透又看淡一切。他陨落的彗星般璀璨而过于短暂的生命早早地永恒凝滞在这苦涩的尘世万千里,静止着时间,静止着沉默的真相。 第三十六章 事实再一次证明,小杰一旦固执起来会非常可怕。他陷入一种完全不听劝的状态,任何悖逆或者反驳他做法的人,无论对方是出于好心还是假意,也无论对方的言论是强硬还是有理有据,小杰都只是执意地、以一种凛然的气势往他认定的目标前进。完全没有人能够在他前进的轨道上让他改变主意。 这一点,奇犽很早就已经领教过了。对于小杰这样的性格特征……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性格缺陷,年轻的向导暂时还没有想出什么特别好的方法来应对,目前他习惯采取的是迂回政策。倒不是说奇犽就习惯示弱了,只是在这种特殊情况,奇犽更倾向于选择不会刺激小杰的处理方式,在非原则问题上尽量顺着他,以免刺激他本来就不是很稳定的精神状态,出现更糟糕的问题。 至于要挖墓这件事,鉴于有人先动过了前任首席的坟这件事实在能让人联想到非常糟糕的事,小杰周身的杀气和怒火也是非常好理解的。 只是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确实不能说得上好,奇犽只能叫来了守园人,又联系了这座城市塔的分部,说明情况后在看着他们动手挖坟的过程中,站在全程死死盯着他们的小杰旁边,提着心暗中观察他的状态,以防一有情绪不对劲就拦住他抓住他的手处理。 小杰站在他旁边,他的情绪明显不对,眼睛全程盯着工作人员的每一个动作,全身绷直,肩膀线条非常僵硬,双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无意地攥成拳,肌肉群组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 但即使如此,他的情绪还暂时没到马上就要崩溃、无法克制的地步。他还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呼吸用力地放慢,这是他在控制情绪的体现。 奇犽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拇指安抚地在哨兵的手背上反复蹭过。小杰没对他的安抚做出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他的视线持续地锁在工作人员挥动的铁锹上,看起来已经完全无法分出额外的精力和注意力来给其他的事了。 奇犽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加大了扣住小杰手腕的力量,直到握得几乎手指都有一丝酸痛了,小杰才抬眼看了过来。 奇犽放松了手的力量,拇指的指腹重新轻轻地、温柔地抚过他的手腕内侧。没事的。他做了个口型。 小杰的睫毛颤了一下,冲他扯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反手抓住了奇犽的手,用力地抓了一下。那一下抓得奇犽都有些吃痛。然后小杰松了手。 奇犽也松了手。小杰还能对他作出反应,姑且还算一件好事,但是相对于他的反应能力来说这样的反应其实已经有些迟钝了。他不知道凯特的墓地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老实说,对于居然有人敢在塔的眼皮子底下盗挖战死的前任首席哨兵的墓地,他心里的惊疑和狂怒一点不少。即使奇犽从未见过凯特,但这不妨碍他从小杰的描述、从各种资料途径之中了解这个已经战死的哨兵,并且勾勒出一位栩栩如生的、雷厉风行的哨兵的模样来。 虽然他不认识这位哨兵,但他依然愿意给予他最大的尊重。 这样一位为塔尽心谋划、几乎牺牲一切的首席哨兵,死后却连最基本的安宁也未曾得到,这件事本身足以让任何一个塔里人暴怒。 只是小杰明显状态已经不太对了,在这档口,奇犽不能因为自己的愤怒再给他雪上加霜,他只能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分析现状,保持心情稳定以免影响小杰,让他做出过激的举动。 挖掘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铁锹砰一声撞击到封存的水泥的时候,奇犽知道他们挖到了。他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他不知道凯特的墓,或者说凯特的骨灰……不,事实上虽然凯特是火葬,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很难说火化后下葬的那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他本人。 当一个人打开一个死人的墓,他最有可能做什么? 现在最好的预期就是这是一个盗墓贼,不去盗历代皇帝的陵墓,胆大包天地跑来挖了前任首席哨兵的坟,偷走了些无关紧要的财物就把土给填上了。 但是,可能么? 奇犽心里忽然又不确定起来。他对塔的信任值本来就一降再降,到了这时候已经可说是岌岌可危了。虽然他确实对在塔里共同任职的几个朋友有信心,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塔被渗透的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深入得多。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不是酷拉皮卡、雷欧力、半藏他们几个能力挽狂澜的。涉及到凯特,虽然还不知道现在具体会是什么情况,但奇犽清楚的是,如果凯特的尸身出了什么差错,不说这件事可能带来的无数效应,光是小杰…… 小杰,会怎么样? 在杂乱无章的千头万绪和怦怦心跳里,他看着工作人员凿开水泥,在尘土飞扬中露出棺椁,摸索着扫去棺椁上剩余的尘土,几人合力打开了棺椁,手里竟久违地握了一把汗。 埋在土壤下暗无天日地过了一年数月的、生出了层层苍苔的棺椁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挪开,细微的晨光吃透秾丽的雾,夹着尘世的夙念万千,幽幽探向亡者之地。 周围围着的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棺椁里并不如奇犽事前所想象的那样,没有尸体。 相反的是,棺椁里的尸体,有两具。 两具。 一阵恶臭已经熏了出来,即使提前戴了防毒面具,也能嗅到那股堪称恐怖的腐烂气味。奇犽一眼扫过去,两具尸身均已腐烂得看不清面容,叠缠在一块,脚趾踢入眼眶,手指插进肋骨,雪白的蛆虫从牙齿里爬出钻入烂了一半的犁鼻器。虽然这幅画面堪称惨不忍睹,但奇犽见过更糟的,所以还能一眼抓住重点: 两具尸体的头发,一具是亚麻色,一具是黑色。 而众所周知,前任首席哨兵凯特留了一头银色的长发。 所以现在是……有人挖开了凯特的墓,盗走了他的骨灰……放入了两具不知道哪来的尸体。 胆大包天已经不足以形容做出这件事的人……或者说组织了。 一阵针扎般的寒意从脊梁骨里升上来,密密麻麻一直爬到后脑勺。奇犽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经历如此不受掌控的事态。奇犽一时完全顾不得去思考什么塔什么势力什么阴谋什么组织了,他的第一反应是猛地侧头去看小杰。 哨兵敏锐无敌的五感注定了他们在这种环境之下会非常难受。但这还只是其次—— 连他都能在一瞬间想明白的事,从小到大都和凯特感情深厚、又因为觉得自己对凯特的死负有责任而几乎在这件事的处理上陷入一种偏执的小杰…… 会怎么样? TBC. 第三十七章 小杰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可能让奇犽有些担心了,但是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再维持原本的表象了。他克制不住地想究竟是谁在先前来过这里,是谁……是谁居然敢在这样的地方、在发生了那样的事以后,来打扰凯特的清净—— 那个人都已经失去所有的一切了,你们却连他死后也不放过? 他凝视着那落下的铁锹,褐色的湿润的土壤被撬动、挖出、扬起。落上地面,堆落成小小的山坳。土地被挖出巨大的伤口,像是要博取谁的同情一般赤裸裸地袒露着,在逐渐亮起来了的明媚朝霞之下,那土壤竟有一瞬间在他眼里染出了血红的色泽。 云彩穿针引线,将整座天空织成绚烂的云锦,太阳虽然隐没在云层背后,却依旧有丝丝缕缕的金边穿插交织过柔软的云层,将天穹之上涂抹成破碎而分离的浅深错落的红。 在风的怀抱之中,那红色流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流动着,像是…… 很久以前,凯特身上数不清的伤痕里干涸的血。 看着看着,视野仿佛就渐渐变得一片红起来了…… 啊,如果这些红,不是凯特的血……而是那些恶心的家伙的血…… “小杰!” 小杰微微一震,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看向了奇犽。 他看着奇犽的脸。 这大概是头一回,当他看着奇犽的时候,没有看见他。 他的视线往后平平地、有些麻木地掠去。他意识到他们已经暂时远离了棺椁的位置,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这点距离并不足以让他从那股逼人发疯的腐烂恶臭之中脱身,他感到窒息,但他的防毒面具已经被奇犽取下了,他后知后觉地猜想这可能因为是他的反应太过迟钝,而他的向导需要看着他的脸来确认他的神情和状态。老树的年龄并没有影响它发了疯似的绿,在茂密春意里,即使是这样年老得满树疮痍的树,亦生出了满树薄如蝉翼的轻盈清脆的嫩绿,撑开满树殷殷华盖。他逐渐回归的五感让他听见有螟蛉与早生的春蝉藏在匍匐的草叶里呕哑嘲哳地反复颂唱,一反一复,一唱一和,在岑寂的四野里合着他隆隆的心音震耳欲聋地响,明明气温宜人,小杰却感觉到有冷汗沿着颊边、眼角往下淌,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那细微的水声仿佛惊蛰,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视线终于转回了奇犽脸上。 他看着银发的青年。 他看着那银色的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小杰觉得自己可能近乎是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不对。他想。奇犽和凯特不一样。 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第二个凯特了。他已经死了。他因为我被人设计,被人害死。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一个人。 他现在在哪里呢? 我得去找他回来。他想。 就像很多年前,凯特在那座无人问津的、炎热的小小海岛上,找到了那个在一片热带雨林里孤身与母狐熊对峙的小男孩一样。 我一定得……接他回来。 小杰开口问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奇犽顿了一下,回答道:“搬运那两具尸体。” 小杰道:“我们过去吧。让塔分部的人准备快速尸检,先确定那两具尸体的身份。”他说着边迈开脚步,刚走了一步,手肘被奇犽拉住了,后者用力拽着他,强行让他转了回去。 奇犽眉头皱得很紧:“等等,小杰。”他伸出手去抓小杰的肩膀:“先不要管那两具尸体了,那些事他们会做的。这件事到现在牵扯这么多,绝对不是你一个人能处理的了,你先不要急,我等一会会联系酷拉皮卡他们的。你过来,我看看你的精神状态——” “奇犽。” 小杰看着他。 奇犽抬眼迎面撞上他的目光,那一刹那心头竟然狠狠跳了一下,伸出去要抓他肩膀把他拉近的手像踩了刹车,滞缓地停在了半空。 他的哨兵麻木冷漠地凝视着他,像个没生气的木偶人,没有笑,也不温暖。汗水浸湿了黑发哨兵湿漉漉的眼睫,那本来金澄澄的桔子色眼珠黑黢黢的,一丝一毫的光也透不进去。 这是头一回,奇犽没有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种尤为鲜明的不好的预感骤然拨开早已盘旋徘徊的重重乌云,海啸般朝他冲撞了过来。 “奇犽真好呢,这么冷静。” 一股让人战栗的彻骨冰冷像蛇一般叼住了奇犽的心口,它缓慢地、漫不经心地蛇行蜿蜒,伸出蛇信,毒牙扣住血管,锋利地切开了皮肉。 “因为和你无关吧。” 毒蛇露出狰狞的狂笑,刺骨的毒液注入心脏,在血肉里掀起滔天风雪。雪山兜头崩落,有如一重无止境的苍白深海般将他兜头吞没。然后是冰冷、冰冷、冰冷。下沉、下沉、下沉。 小杰转头走了以后的几十秒过去,奇犽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呼吸。 他背过身,望着那轮已经剥开所有云雾完全升起来了的、耀眼到刺痛双目的金色日轮,和阳光下那两束被扔在一旁无人问津的散乱花束,几乎是用尽力气咬住了舌尖,才局促而痛苦地从喉咙里倒出了一口寒彻心扉的凉气。 第三十八章 塔分部虽然是分部,但工作人员的职业素养显然足够过硬,即使面对如此惨烈熏人欲吐的尸体现状也面不改色。虽说事情很突然,但带够了工具,当场做了个快速的尸检确认身份,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倒是没那么快,不过现在小杰和奇犽迫切需要知道的暂时也只是这两具出现在凯特墓里的无名尸是谁。 这个快速尸检没有花很长的时间,中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这两具尸体姓甚名谁。很叫人诧异的是,这两个人小杰都认识: 阿古姆·多尔特和浦田秀太。浦田是A级哨兵,阿古姆是B级。当初他们都和小杰、斯特兰奇一起参与调查了人口失踪案,只是在任务执行过程之中,由于分头行动,和小杰他们分散开来。小杰在与斯特兰奇一起意外落入敌人圈套以后就失去了他们的音讯,不过后来在逃脱之后,听说他们倒是也成功逃了出来,并且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反而远比小杰和斯特兰奇更快地恢复出院,重新开始出任务了。 奇犽忽然惊觉了哪里不对劲。 这段信息……是女中介人博娜耶给他们的。 他记忆力极好,仔细想想便回忆起了当时对话的细节: ——“我听说当初和他一起参加同一个调查失踪人口任务的同批哨兵都已经基本康复了?” ——“嗯,是,而且其他人也没出现小杰这种醒来后便看不见精神向导的情况。你知道的,小杰这种情况多少见。他们康复得都很不错,两个已经出任务了,还有一个虽然没出院,但恢复状态也很不错,听说他是除了小杰伤得最重的,脑震荡了呢。” 而博娜耶这段信息是说了谎的。 只是之前他们以为她是对“其他人的精神向导”情况说了谎,特别是针对当时还在住院的斯特兰奇。奇犽其实一直对斯特兰奇怀有两分不曾明说的警惕。毕竟另外两个人可以说从任务开头就掉队了,从始至终存在感极低,可以说划划水就走了。只有斯特兰奇这个人在出事的时候是和小杰在同一空间里的,在塔被未知势力渗透成现在这个状态的现在,很难说是不是他做了什么手脚,博娜耶如果是为了隐瞒他的精神状况或者其他什么迫紧事而说谎也就很好理解了。 但后来证明,博娜耶透露的关于斯特兰奇的信息其实全部都是真的。碍于思维定势,奇犽一直以为是当初他和小杰两个人对博娜耶撒谎这件事看走眼弄错了。 但现在再把手头有的信息,特别是这两具尸体的身份与博娜耶所说的话联系起来,就能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一直被忽略已久的真相了—— 博娜耶的谎言,是“其他人都康复得很好,两个已经完全康复,去出任务了”这一句。 这两个哨兵,根本就不是在事件里像记录的那样全身而退、完好无损。而是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死于非命了。 但是,这件事尚且有一个很大的疑点不能解释。 凯特的死亡时间是在一年余以前,而小杰和这两个哨兵一起出任务却是四五个月以前的事了。无论如何,他们的死亡时间也处理不到一个合适且合理的地步。如果不是有病的话,做这事的人怎么都不至于在凯特死了这么久以后,特地挖开他的墓把这两具尸体放进去。 话说回来,做出这一切的人又是为什么要把这两具尸体放在凯特的墓里? 奇犽感到重重的疑团仿佛凝固的迷雾一般笼罩着事件核心,但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生出不想继续思考下去的念头。 或者应当说,他没有思考的余力了。 他轻轻关了通话键,转身对塔分部的人道:“塔那边让我回去详细报告,先走了。” 塔分部的人愣了一下:“你们二位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不等尸检的详细结果么?死亡的具体时间、死亡原因都还没有检验出来……” 奇犽顿了顿,他的视线掠过工作人员肩上的世界树树叶,往后浮去,坐着一缕风,轻飘飘地落在那个正蹲在法医旁边一动不动看着法医工作的背影上,凝滞了一瞬间,又轻飘飘地被吹远。 那缕风停了。奇犽慢慢地说:“他会等的。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麻烦你们多……看顾他一下。” 他不确定那位女性是不是从他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什么,后者拧着眉看了他一会儿,体贴却又关切地道:“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吗?向导可不能贸然离开他的哨兵呀?” 她虽然语气温和,但后一句话仍旧像一根剧毒的小针一般细细地插进了奇犽的心脏,狡猾地顺着血脉奔波沉浮。 奇犽笑了笑:“谢谢。” 但他现在不需要我。他想。 我……救不了他。 小杰从蹲着的地方站了起来。 法医正专注于手上的瓶瓶罐罐、各种皮肉组织和溶液试剂,无暇他顾,也没注意到他站了起来。看他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小杰转身,走到了凯特的墓碑边。 因为猝不及防出了这种事,现场一片忙乱。尸检的、辅助尸检的、联络塔总部的、调看墓园监控的、询问守园人并调看最近访园扫墓的名单的……所有人都很忙。只有这一小块空地,只有凯特和小杰是清闲的。 当然,说是清闲并不恰当。小杰其实只是相比起其他人来说,没有事可做而已。 他在等待。 他靠着凯特的墓碑坐了下来。石碑温度冰冷,那是来自幽幽黄泉的温度,从皮肤表面的每一个细胞沿着血液往内导流,直至汇入心脏,在其中蜷缩盘桓,仿佛在心瓣膜里住进了一条蛇。 他没有去看墓碑上凯特的照片。 小杰闭上眼睛,他能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他能嗅到那阵松木沁雪一般的冷香渐渐远去,他从腐烂的味道之中分辨着这缕微弱熟悉的信息素的味道,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想要确认那个人确实真的已经离开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三十日,下午三点。 明天就是三十一日了。 ——雾角巷,三十一日。 他之前在破旧的阁楼上监视那场会议所得到的最重要的讯息。 在电子地图上,其实找不到雾角巷这个地点,这大约对方使用的什么黑话。不过小杰手里有从那个来自幕后组织的男人处拿到手的通讯器,在经过黑医的刑讯逼供以后,他又得到了那张薄如蝉翼般的通讯器通用的内部讯号。在将通讯器小心拆开,将其中的定位器取出,戴在一只流浪小狗身上以后,小杰在使用那张通讯器,小心地套了几天话以后,终于得知了雾角巷的真实所在。 可能是巧合,当然,也有更大的可能是故意设下的陷阱。 “雾角巷”,就在凯特的墓园所在的这座城市里。 他并不确定三十一日会发生什么。事实上,小杰并不是不知道这个讯息有可能是陷阱。但是—— 那又怎么样呢? 即使是陷阱,他也必须要去。 小杰从不害怕陷阱。他的强大足够让他藐视大多数的阴谋,将它们撕成碎片踩在脚底。即使是曾经在之前的任务之中被暗算得受到了那种在平常人看来生不如死的遭遇,小杰也并没有因为当时的遭遇而产生什么心理阴影。或者用雷欧力的话来说,他根本就没长记性。 这可能是哨兵的通性,不过事实上,这一点在小杰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别人总是担心他看不见精神向导是因为当时做实验体而产生了什么后顾之忧,但事实上,小杰知道自己没有。 他不害怕。他不迷惘。对于可能要加诸身上的危险,他甚至无所谓。 但是…… 奇犽不能。 他不能让奇犽陷入这种危险之中。他需要借口留在这里,他需要和奇犽果断地分开。他需要一段空白的时间,在这段完全自由的时间里,奇犽绝对不会主动联络他。 这件事可能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小杰暂时想不到了。 小杰靠着老师的墓碑,像当初靠着高大的银发青年和他撒娇一样叹了口气。 “凯特,我好笨啊。”他说。“我居然让他这么伤心。” 小杰随手揪了一朵放在一边的百合花,将它的花瓣撕成支离破碎却仍旧馥郁难掩的五瓣,洒落在巨大的、赤裸裸袒露着的疮痍般的土坑里,一瓣尚未落入土中便被风卷起,打着转儿献礼般抚向远方。 小杰没有动,抬起眼睛,看着那瓣花瓣浸入春意,轻而慢地被揉成破碎的光影。他低垂下眼睛,金色的瞳孔里有血红的光一闪即逝,又继而如那瓣花瓣一般破碎,归于虚无。 “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让那些死不足惜的人…… 碎成渣滓。 然后…… 如果能活着回去,再去跟奇犽道歉吧。 他靠着墓碑闭上眼睛,手松松地蜷在胸口,像是要用双手捧起那些透过不稳的精神链接源源不断向他淹没吞噬而来的,来自奇犽的深海般的难过。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我啊。 TBC. 第三十九章 “……以上。”奇材结束了报告。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坐在会议室里的据说是塔的数位高层人员。对于奇犽来说,他极少有这种站在多人面前述事的经历,以前的报告或者情报也大多数是丢给酷拉皮卡就了事,站在这几个围坐在半阖圆桌的高层人面前直接报告的,倒是第一次。他倒不是怯场,只是: 看着这些人脸上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事实上却隐隐对他忌惮、甚至略有猜疑的表情,听到他们直至此时都不忘要装模作样、彼此之间暗潮涌动勾心斗角的对话,奇犽虽然只是单纯地站着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却不是很确定—— 心里那股久违了的、涌动的杀意,是不是能够被完美地压下去。他的左手轻轻蜷成拳,手指微弓,将尖锐的指甲藏在指缝之间,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一下,将形状暴戾能够划断脖颈的指甲收了回去。 啧。 所以说,在心情超级差的时候,真的不应该勉强自己来处理公事。如果不是现在时间点不对,事情太多太复杂随时可能出变故,比起站在这些家伙们的面前单纯地浪费时间,他大概会更想要到雷欧力那里去狠狠揍一顿战事军用机甲。 好在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一句目前为止还算比较动听的话。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了在一一个他们并不信任的、外来而强大的向导面前针锋相对地辩论并不体统,一个中年人道:“可以了。你回去吧。” 奇犽见他们没有继续要理会自己的意思,而是又重新开始虽然并不激烈却句句暗藏机锋的辩论,便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出了会议室。 他关上了门。厚重的橡木门将那些错落起伏的争辩隔绝,修长的手指略微放松下来,苍白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蜿蜓凸起,蛇一般钻入密闭的白衬衫袖口之中。 奇犽闭了下眼放松了下眼球,转身从楼梯间开始下楼。他没有走电梯。有时重复而枯燥的、不需要脑力劳动的行为,确实会让疲倦到了极致的大脑得到一些聊胜于无的轻松。有时能起到相同作用的,还有一些不需要过度思考便会在脑子里飘过去的无意义的语句。原理可能类似于弦用力绷紧以后回弹的过程。虽然…… 他不确定他的那根弦是不是已经快要断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虽然是秉着一腔怒火从邻城路疾驰回了塔,但也还是用了三个多小时。等到了塔里,和酷拉皮卡事前打了个招呼让他心里有了个底以后,奇犽便匆匆来了会议室,汇报装傻游走机锋边缘,即使心里再想走,也还是用了远比预算中多更多的时间。 他对这些所谓的高层人员现在信任严重不足。不如说,他原本还只是因为博娜耶、黛西和凯特的事情而对塔的能力值处在怀疑阶段,但在听过这场名为汇报实为利益斗争的辩论会以后,奇犽甚至都开始觉得塔直到现在才被渗透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有这么一帮蠢货稳坐上头,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勾心斗角和争权牟利,简直不被搞才奇怪—— 因此,他并没有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凯特的事无法隐瞒,但……小杰的反应,和小杰的精神状态,奇犽并没有说,甚至连酷拉皮卡也没有提。他无法信任他们。 别的不提,说不准做下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他们其中一个,或者他们之中的谁暗度陈仓,通风报信呢? 不过……其实现在仔细想想的话,小杰的精神状态可能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不太对了。博娜耶自杀的那个雨夜里,奇犽通过精神链接第一次感受到的杀意;此后不论怎么感知都只能归于古井无波的情绪波动;处理案件相关譬如讯问黛西的时候冷漠讽刺的态度,还有他眼底里时不时闪过的混沌的戾气。 他将这些异常归责于小杰因为恩师而发生了一时的改变,说服自己小杰因为这些事想法变得略微偏激也是正常的。但现在仔细想想,这已经超过了正常的受事刺激而变得偏激的范围。不对劲。 但……小杰的精神领域,奇犽确实再三地检查过。 海洋、岛屿、热带雨林。广袤无垠,碧蓝苍翠,除去没有风也没有声音……没有精神向导,确实非常正常。当哨兵或者向导发生性格上的转变,处事变得充满戾气甚至神经质的时候,代表他们精神状态的精神领域即使不是受伤,也多半会处在极其动荡的状态之中。狂风、暴雨、雷鸣,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视哨兵或者向导的状态,精神图景还可能发生地动山摇、大陆漂移、分裂隔断、甚至天空栽入海洋一类在人类世界不怎么容易发生的事。小杰的精神领域,实在太平静了。相对于他外在偶尔所表现出来的异常,他的精神领域干净又漂亮到简直到了让奇犽怀疑是不是假的地步了。 奇犽自认好歹也是个S级向导,对自己的精神力怎么都有最基本的自信——连自己的哨兵的精神状态都确认不了,他干脆回家继承家业算了——基于这点自信,他相信了自己基于小杰的精神领域状态而做出的判断。然后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他根本就无法改变现状。 他查不出小杰的精神问题源头究竟在哪里。 小杰……应该没事吧。他虽然人在邻城,可那边毕竟有不少塔分部的人员。凯特的墓出了事,他应当没有心思乱跑。塔分部的话,虽然不像塔一样有这么多的哨兵向导随时待机,但同样也不像塔这样集中在利益与风险中心,应当还是安全的。 奇犽猜想塔分部那边的详细尸检结果已经出来并传真给总部这边了,至少酷拉皮卡应该知道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小杰……不知道回来没有。 应该是还没有的,尸检结束,还有墓园记录和监控记录一类的事宜需要详细调查,他应该明天才会回来。 小杰……会怎么样呢? 奇犽停了下来。 他站在楼梯上,手指覆在额头上,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要说他这么快就对小杰说的话不介意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任谁卸下了防备与满身骄傲,将一颗热忱真心小心冀冀地捧到对方面前,却得到了这样的对待,虽然知道也不能完全归因于对方,但也不能马上释怀。 虽然不至于摔得裂痕累累,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不难过呢。 是啊。 如果换个人敢这样对他,他可能会直接一拳揍过去, 毫不客气揍到他生活不能自理为止吧。如果有人对遇到小杰之前的他自己描述一番今天的场景,然后再告诉他他自己到现在还在一边分析现状一边控制不住地满心担忧着对方,他不仅完全不会相信,还可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个爱讲笑话的疯子。 要不然,就是他自己疯了。 ……可能是吧。 ——毕竟, 即使小杰对他说了这么过分的话,奇犽也仍旧很无奈地发现,他在经过这么短短的大半天时间以后,气就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但他当然也不是就这么不介意了。事实上,奇犽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已经被复杂的事态给搞成了乱七八糟的毛线球。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生气—— 但他知道他仍旧控制不住地担心小杰。 那家伙啊…… 迄今为止,奇犽竟数不清自己为他破了多少例了。 ……可恶。他边想边又觉得很火大。总是自说自话横冲直撞,顽固又执拗得要死,怎么拦也拦不住,还嘴一张什么都不想就乱说话,说得真的很过分。 等这些事解决,他必须得让这混蛋给他道歉才行。 ……算了。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他现在解决不了小杰的问题,也改变不了这剪不断的毛线团一般凌乱的现状。 他不想进食,人在气头上甚至感觉不到饥饿。奇砑离开了楼梯间,准备去黛西的铁房子讯问一些事情——昨天小杰问完情绪比较激动,直接拉着他离场到邻城凯特的墓园去了,而奇犽有些想问的问题还没有问。 他在走廊上行走。军靴磕过地面发出细微的脆响,这一层少有人来往,巡逻的机械警卫肃穆尽职地游走过他的脚边,显示屏亮成小小的红点,仿佛呼吸般地闪烁。奇犽走过一扇又一扇沉默的窗棂,窗外沉湎欲望的城市醉成一片华灯残影,一盏盏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来。他的脚步忽然顿了一顿。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房间。 这一层是管监收押比较关键犯人用的。但和黛西不同。黛西人身危险性大,又干出过装病试图诱杀医生逃脱的事情,这一层的嫌疑人虽然重要,却也没到要额外收在一个铁房子里的地步。 况且这一层都有机械警卫守着,上下来往到处是交接任务和巡逻守班的哨兵向导,安全上并不会有什么疏忽之处。但奇犽很少来。 这一层关押的嫌疑人很少,只有一个。 他看着那面单向玻璃。里面大灯已经关了,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一个人背对着玻璃睡在床上,搭了一床薄被,一眼看去光线柔和,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奇犽视力比不上小杰,但也不错。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人的头发上。此人被收押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原本削得极短的寸头也长长了些许,但奇犽仍旧能分辨出他头上本来被剃出来但又长糊了的那个图案—— 一个S。 大毒枭森德里克·门奇。 最近塔里状况百出,人人自危,他一直关在这里,检察院那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没正式起诉,他们竟然都快把这重量级犯罪嫌疑人给忘掉了。 奇犽看着这个前黑道帝王与世无争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 他看了一眼这道双重密保门,塔技术部自满的新作,技术部部长述职的时候毫不廉耻地将之比为插翅难飞的岩石之笼。 嗯…… 奇犽转头,继续走过走廊,低头给酷拉皮卡发了条短信。 就算是岩石之笼,也还是叫几个哨兵来轮换守值比较稳妥——酷拉皮卡过于能者多劳,以至于他们整个塔的人都养成了有事就找酷拉皮卡的习惯,想想酷拉皮卡也是蛮辛苦的。 他短信发完,恰巧关押着黛西的铁房子的监控室也到了,与监控人员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泛着蓝光的监视屏:时间已经过了女士要睡美容觉的时候,黛西看起来也不在意这个,正坐在床铺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我进去问她几句。”奇犽说。 监控人员愣了一下:少有这个时间还兢兢业业来讯问嫌疑人的,忙应了一声:“好的。需要随同吗?” “不用了。”奇犽道。他想了想,又问道:“昨天,斯特兰奇哨兵有进去问话吗?” “斯特兰奇先生?啊,”监控人员道,“没有哦,在富力士先生和揍敌客先生走了以后,斯特兰奇先生很快也走了。” “这样么,好。”奇犽应了一声,“我进去了。 把我问的这一段监控待会拷给我。” 看到向导进了屋里的时候,黛西也没有露出任何的情绪波动。她坐在床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奇犽道:“安米库丝·布莱茨。” 黛西,或者说安米库丝停下了她打到一半的哈欠,像是终于被叫对了名字而感到欣喜似的,倏尔露出了一个极其开心的笑。她仰着脸,眼睛因为开心而眯起,与弯弯的嘴角对应,呈现出副叫人看了也不禁要与她一道开心起来的爽朗表情。 “啊呀?”她笑着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奇犽冷冷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唉,真无趣。还是小杰比较可爱呀。”安米库丝不笑了,那副灿烂的笑容从她脸上像一朵花的凋谢一般迅速收起。听到小杰的名字,奇犽的手微微地缩了一下,幅度很小,女郎没有发觉。 她懒懒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找我什么事啊?要问快点问吧。如果心情好我会配合。” “我想问你关于你两个人格的事情。”奇犽道。 安米库丝停下了翻看手指的动作,掀起眼皮撩了他一眼。 “嗯?” “进入塔中,给希特妮塔做情妇,杀掉你姐姐,攻击雷欧力……这些事,都分别是你们中的谁做的?” 奇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将一张烧得半残的照片从衣服内袋中取出,在她面前晃了一圈。那上面是两个面无表情手牵着手的小女孩。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两个人的? 安米库丝看了他一会儿,将素白的手支在了下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她道,“但是……你说的这些事全部都是我做的哦。” 她摊开手:“照片给我看看。 奇犽将照片递给她。女郎捧着那张照片,纤细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烟熏火燎的照片上两个小女孩花色相似的裙摆:“我觉得你们可能想错了一点事。我确实是人格分裂没错,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醒来过了。” 奇犽微微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她是个疯子……是个怪物哦。” 女郎无所谓的艳丽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恐惧,却又隐隐充满挑衅,杂糅在一块,导致那张秀丽的眉目几乎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矛盾来。 “如果要说的话……她早就已经睡着了。睡着很久了。有……二十年了吧。” 奇犽:“也就是说从火灾的时候开始?" 安米库丝:“对。 正确说来,在那之前,她才是真正的安米库丝·布莱茨。” 奇犽:“是那个时候被注射的药剂导致的?” 安米库丝苦笑了一下:“你猜得很对。” “我的父母很强。他们的结合是不是爱,只是为了更好地追求他们所狂热追求的信仰。那种药……能摧毁一个人的精神,使神经中枢陷入控制素乱,体现出的就是肉体力量的急剧增加——因为细胞、组织和器官无法分辨自己新陈代谢的频率与方式。”她似乎是不愿多加回忆,垂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脊梁,“一个人的精神其实是可以具象化的,换做塔的说法,就是个人的精神领域。。 奇犽微微挑眉:“你拥护普通人精神学说?” 安米库丝平淡地道:“不是拥护 ,是事实。塔觉得只有哨兵和向导有精神领域,实际上普通人也有,只是普通人的精神图景不像哨兵向导一样强大而真实,更加虚弱而不稳定。” “人被药剂摧毁了精神,失去理智和记忆,身体会陷入暴走状态。你可以理解成她由此疯了。” 奇犽:“后来……她被救了以后,诞生了另一个人格掌控身体?” 安米库丝点了点头。 “事实上,如果你对塔的某些不太见光的东西有了解的话……”她说,“你会知道这种药后来被改良做了塔的一种刑罚。” 奇犽轻轻敲打着手肘的食指停了下来。 他道:“你?” “是的。”安米库丝说,“我和她是居住在同一躯壳里的两个灵魂,实际上是两个拥有不同精神的人,所以我分化成了向导……不过你们塔里的药改良过后人性化了很多,至少只是摧毁精神力,没有要把我变成暴走机器的意思。” 奇犽:“一个问题。” 安米库丝:“愿闻其详。” 奇犽道:“这种药必然导致人格分裂?” 安米库丝道:“不一定。” 奇犽:“也就是说暴走后也有可能恢复正常?” 安米库丝幽幽道:“已经打碎的镜子,怎么可能再恢复原状。疯了就是疯了,怪物就是怪物。” 矛盾了。 这种药必然导致精神力被摧毁,从而让原本的人格狂暴,无法恢复原状。既然如此,如果不让原本的暴走人格陷入沉睡,并诞生新的人格“执政”…… “那么博娜耶为什么恢复正常?”奇犽说。“据我所知她应该没有双重人格。” 安米库丝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问这个。” “唉。”她纵容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难道没看过她的尸体吗?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那么恨她呢?当然是因为她拿走了我的东西啊。” TBC. 第四十章 夜色幕布般拢合着广袤土地,冰冷地亲吻其上的生灵。在这倦怠的黑暗之中,垂满四野的星辰亢奋跳跃,啄过每一寸抑郁的土壤。 这座城市不像塔所在的城市一样具有着指向灯一般的意义,它并不特别繁华,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的人们大多信教的缘故,信仰着更为原始而朴素的生活,不太使用霓虹灯,夜间生活也很匮乏。大概是这个缘故,这里的星辰都比塔那边的要亮许多。 塔的分部毕竟是分部,相对于总部那样几可参天的摩天高楼来说,它要更低调。甚至,大概是入乡随俗,这栋建筑物建成了一座教堂……的样式。 推开大堂门,油画、天使雕塑、彩绘玻璃、圣十字架、洒满百合花瓣的圣水池、整齐罗列的唱诗班席,以小杰的视力,还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拉着帘子的神父位。 “平时会有附近的居民来祷告,周末也会来做弥撒。”为他引路的工作人员随口道,“不过这几天出了这些事,应该会暂时禁止来访吧。” 小杰:“……你们知道塔不允许信宗教吗?” “啊,当然了,”工作人员忙道,“只是开放一层大厅而已,神父也不是我们的人在做,是另外请的。”他绕过常春藤与世界树叶缠绕的十字架,到大理石巨柱摁开了电梯:“您的房间在第十九层。” 高层楼的装帧总算没了羽毛飞花雕塑十字架,看着比一楼要正常多了。小杰捏着厚厚的尸检报告进了房间,工作人员道:“夜班值班在十五楼,尸检报告有问题的话可以去十二楼的法医科。” 小杰和他道了谢,关上房门。 他将尸检报告放在桌子上,随手翻看了几页。 时间过去这么久,要想查明白切实的死亡时间是不太可能的,塔分部法医报告的最后结论只查出了死亡月份,是大约几个月前。仔细想想的话,差不多是小杰出院的时候,也就是那个时候。 尸体腐烂成这个样子,很多线索都早就无法复原了。他翻看了一下骨骼的碎裂状态,并没有出现像凯特和博娜耶那样不同程度的右臂骨折,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有不同状态的骨折和粉碎,仿佛腐烂脆弱的皮囊颤巍巍地装着一袋碾碎的糖渣。 当然了,后者两个人的右臂骨折本来只是个案,有赖于凶手本人。看来折断右臂并不是这个组织杀人的硬性要求。 稍微有些特殊的是死亡原因。虽然出血和骨折严重,但法医尸检出来,两个人都是脑死亡。 他们的身体虽然呈现严重的骨折,显然是生前经历了严重的撞击,但撞击也并不是外力因素造成的,而是……自己撞的。 太奇怪了。从现有的鉴定结果来看,这两个哨兵完全是突然发了狂,完全不怕痛似的发狠发狂地拼命自己撞击、攻击地面墙壁或者……两个人打了你死我活的一架以后,就突然前仆后继地脑死亡了。 如果抛开他们死后尸体已经无法复原的那些信息,这两个人根本就是突然发了羊癫疯,然后突然地死了。死因诡异,过程也很诡异,不过法医从两具尸体里都鉴定出来同一种浓度超标的不明物,重点集中在脑髓里。这种物质暂时还没能鉴定出来具体是什么,不过大概率是某种神经毒素,也就是导致两个哨兵死亡的真凶。 但是结合他们两个曾经拜访过墓园的记录来看,事态就有些诡异了:特别是结合棺材板内壁有明显的撞击凹陷和抠挖磨损痕迹的时候。 这说明被放进棺材里的时候,这两个人或者至少其中一个还没有死亡。他们挣扎、击打内壁,因为呼吸困难或者神经毒素发作,最后痛苦万分地死去。 如果单纯是拜访墓园还好说,毕竟塔里记录的他们最后一次出任务的地点就是这座城市,出完任务后想要拜祭一下前任首席是很正常的事。但世界上总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更何况还是两个一起——在拜祭前任领导的时候会发疯,将领导的墓给掀了,两个人头破血流地一起躺进去,再将棺材板撞得坑坑洼洼吧。 不过,如果稍微将这个推测修改一下的话…… 也许直到他们走到凯特的墓前为止,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们体内的神经毒素一直都未发作,在这么巧合的时间点发作,必然是有引子。比如——在凯特的墓前,他们看见了什么足以让任何一个塔中人暴怒的事。 小杰合上了那一沓卷宗。 他拨开了画着橄榄叶的窗帘走上阳台,城市里光影纷叠,起起伏伏成明媚错落的山峦。青年单手撑上阳台的雕花栏杆,轻轻松松地单臂用力翻了过去。 夜风扑了他一怀。 他在夜色之中飞快下落,然后在某个瞬间,他伸手猛地抓住了某一层的栏杆。因为冲力太大,那根坚硬的金属栏杆发出铿锵一声响,被捏变了形。小杰吊在上面微微缓了缓,然后放了手。 他踩在了地面上。在落地的一瞬间,他长身而起,像一头隐入夜色之中的猎豹一般飞快地钻进了遮蔽之中,残存的灯光没能追上他的步伐,只能遗憾地驻足在一线浓重的黑暗之外,像一副针线似的,影影绰绰地缝出光影交织之处,铺成一抔纯黑色的厚重绒毯。 小杰动作足够灵巧,相对很多偏向力量型的哨兵来说,他是难得的力量、敏捷与爆发力都全面增长的选手。他在黑暗之中疾行,金色的眸光沉冽冷静,仿佛夜行捕猎的猫科猛兽。今晚没有月光,尽管星光粲然,却穿不透城市的阴鸷迷障,沉睡的阴谋与谬论追随他的脚步,一路扑向终点。 他听见了海潮声。 这是一座毗邻海港的城市,小杰卓越的听力让他捕捉到了潮水涨伏起落的声音,抽了抽鼻尖,便嗅到了咸腥的海风。 他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废弃的工厂,烟囱高耸像是捅入天空心脏的剑刃,废弃的集装箱和燃油桶乱七八糟地堆在林立错落的仓库间隙,小杰慢慢走了进去,几只野猫被他惊动,悄无声息地跃上高处,拖着吊诡的影子闪过。 这里荒废多年,破陋的铁墙上生着厚厚的铁锈,角落生满绿油油的青苔,用来挡雨的掉完色的海报与传单有气没力地黏在窗户上,一盆不知道曾经种了什么的花盆里蜷缩着破败扭曲的灰黑色的几片枝叶,土壤干涸成块,干裂的角度像是一个人咧开的嘲讽的无声笑容。 小杰摸了摸那些铁锈,凑到鼻尖嗅了一下。 很微妙地,他从那股铁锈味之中,闻到了一股近似铁锈味,却又带着腥臭的气味。 血。 他正待往深处走去,忽然余光瞄到几束手电光扫过林立的楼房之间,小杰往铁墙后躲了一下,略微调整了一下视觉刻度以后,看清那是一队神色冷肃的人,正步履匆匆地往一栋矮房里面走。 小杰悄悄跟上了他们。他步履极轻,像是盯上了猎物的夜行兽,影子融在黑暗里,每一束到处扫射的射光都没能勾出他的身影。 这一队人显然训练有素,他们的手电光都调得极弱,如果不是黑暗太浓重,换一个人来甚至可能都发觉不了他们的光线。这些矮房里面全部都没有开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掀开帘子钻进了那栋矮房,最后一个人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会儿,也掀开破烂的垂帘钻了进去。 小杰没有跟上去。 他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潜行,压低脚步,挨在不远处的另一栋矮房破陋肮脏的窗口,往里面扫了一眼。 一个人在一片悄无声息的黑暗之中盯着那栋矮房的入口,他面前摆着一把枪。 他片刻不分神地牢牢掌控着那栋破烂平房的入口,仿佛守护宝藏的恶龙,他的手始终松松地搭在扳机上,时刻准备着一有异动便扣动扳机射杀敌人。 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点风声。 来自脑后。 他想也没想,第一反应不是还击,而是往桌角放着的警示器扑去。一只修长的手在他摁在警示键前抄了过来,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掐,巨大的疼痛激得他手一松,警示器掉落在地。男人反应很快地往后捅了一肘,入侵者松开他的手腕避开,他转而抄起安了消音器的枪支便往身后扫去,扣动扳机又疾又狠地射了三发。但他没听到子弹镶入肉体的声音,子弹旋转着在破落的铁房顶钻出三个小洞,星光从那几个小破洞里欢快地跳下来,像几滴扑簌簌钻进来的雨点。 下一秒有人捉住他拿枪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往前方一带,他重心落空的一瞬间,他知道完了。他世界瞬间颠倒错乱,爬山虎攀援在落满灰尘的窗户上沿,随着夜风缓慢飘荡又静止,一片又一片的墨绿叶子摩挲着窗棂,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弥漫着危险气息的野生丛林。 一下重击预期而至地狠狠落在后颈,在视野暗下来的瞬间,一双近乎狞亮冷漠的金色双瞳在他扭曲的视线之中一晃而过。 潜行的猎豹露出了獠牙。 “拿走了我的东西”? 什么意思? 奇犽皱了皱眉:“她不分裂人格而恢复正常的原因是因为拿走了本属于你的东西,而你……原本的安米库丝本可以利用这东西恢复正常?” 安米库丝轻巧地打了个响指。 “拿走的什么?” 女郎恶劣地吐了吐舌头:“你猜。” 奇犽:“不论是什么,你因为她拿走这件东西而对她恨之入骨是事实。至少说明这件东西非常珍稀。我猜……而且很可能是利用与你有关……甚至是需要你付出的代价才能达成的。比如……精神碎片。” 安米库丝不笑了,她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翻了个白眼,露出很无趣的表情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青年勾了勾唇角:“瞎猜的,见笑。只是你一直模糊了你被注射药剂的时间并刻意引导我……再结合一些你说法里的漏洞,我忍不住怀疑这件事其实发生在你被救了以后。救你的人同时也救了你暴走的姐姐,利用那种药剂提取了你的精神碎片,并用这个让你姐姐恢复了正常……” 安米库丝冷冷地看着他,眼珠里有一点毒蛇般阴冷的光。 有些精神具象化学说的学者坚持认为哨兵与向导的精神丝甚至精神图景可以具象化、可以被提取,类似某种化学物质。但这种学说至今未被证实。奇犽本也只是随口试探,但看安米库丝这个反应…… 宾果,他对自己说。 奇犽稍微调整了一下表情,让其中含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同情:“当然,我可以合理怀疑她经过这一趟后失去了记忆。认不出你这个为她做了巨大牺牲的妹妹了。” 安米库丝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一样很生气地抿了嘴,沉默了一会儿,骤然尖叫道:“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了,出去!” 她的声音尖厉,刺得奇犽耳膜几乎有些发痛。在这几句话间她情绪起伏大得有些奇怪,直到刚才为止,她虽然合作得近乎无话不说,但到此刻,她却突然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支棱起了浑身的毛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努力克制着不露出锋利的爪牙。 “冷静。”奇犽说。他瞟了一眼摄像头,示意监控室的人悄悄放入镇静气体。 监控人员手脚很快,大约一分钟后,安米库丝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下来。奇犽又等了几分钟,等她的呼吸心跳渐渐恢复到一个比较平和的水平以后,才开口道:“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安米库丝闭着眼深呼吸了两下,这才转过身面对他,脸上重新露出了温婉明丽的、面具一般的笑:“你问了一晚上问题了,礼尚往来,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怎么样?” 奇犽微微皱眉,耳麦里的监控人员急促地制止他:“请不要相信她的——” 话还没说完,安米库丝已经开口了。她端着那副娇美而虚假的笑,眼里没有任何笑意,像个慈悲而冷漠地俯瞰世间的女神,又轻又柔地咬字道: “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现在几点啦?” 监控人员显然没料到是这样一个问题,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时间。讯问情况的时候是不允许带手表或者电子设备的,奇犽转述:“快十二点了。” 安米库丝没再说什么,她似乎是被这简单的几个字安抚了,像锋利的刺一样竖在周身的焦躁像退潮一样平息下去,她又是那个游刃有余的女郎了。她笑盈盈地道:“都这么晚了,我要睡美容觉了。女性太晚睡觉也不行。喏,你说的,最后一个问题了。不过要收费哦。” 奇犽懒得理会她的花言巧语,他很早就学会了不和任务目标多废话。他简单地道:“是谁在那场火灾里救了你,后来又利用你救了你的姐姐?恕我直言,我并不觉得维护这个人有什么好处。” 是谁在这背后操纵这一切,从火场之中救出了年幼的实验体女孩, 安米库丝看着他。 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她遗憾而突兀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呢?” “太聪明不好。”她背着左手,将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压低了声音,极轻极轻地说,“神明很小气的……小心他……惩罚你哦。” 奇犽面无表情地看着故弄玄虚的女人,如果去看演出,他可能是最不配合魔术师表演的那类观众了。女郎撇撇嘴,把右手放了下来:“你真的好无聊啊,怪不得小杰不跟你玩了——” 奇犽啧了一声,往前站了一步,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身形高挑,眉目线条俊美深刻,银色眼珠剔透得近乎冰冷,往下睨的时候极具压迫性。安米库丝唉了一声:“好吧,好吧。反正我也没用了。” 她道:“救了她,又杀了她的……是灯塔水母。” 与此同时。 躺在床上酣睡的男人忽然坐了起来,盖在脸上的书滑落,砸在地上。他并没有要弯腰去捡的意思,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房间里巨大的横面镜。里面倒影出了这个房间和他自己。 这是一面镜子,也是一面窗户。不过是一面单向的窗户。男人无法通过那面镜子看到镜子后的世界。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坐在床上看着镜子捋了捋自己毛茸茸的头发。他的头发本来极短,被囚禁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内它们长长了,右侧头皮上剃出的一个“S”图案已经糊得几乎看不清。男人左右端详了下自己,然后站起来,走到镜子前,咧牙冲镜面笑了一下。 他眉心有竖纹,显得面相很凶,这道笑也不见得有多么柔和,反而就是透着股怪里怪气的、挑衅又挑逗的味道。他的房间里自然是有监控的,但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举动是不是会被监控人员看在眼里。 他闲庭信步地走到了门前。仿佛他不是正被拘押的嫌疑犯,而是巡视领土的国王。 两秒后,那张焊死在那扇厚重的高科技门上的电子屏停止了流动的数据,缓缓地翕出了一条细缝。与此同时,一颗钉子飞快地钻过那丝空隙,准确地钉住了运作中的摄像头。后者发出干脆利落的咔嚓一声,寿终正寝。 “很准时。”森德里克说。 门被风吹得更开。露出走廊上横七竖八瘫倒在地的警卫和机器人。机械的头颅冒着白烟,混乱的代码在显示屏上闪过,激光枪与被拧下来的合金手臂、合金脚踝乱七八糟地砸满一地,零落散乱的机械废物之中站了一个青年。他面无表情地道:“职业操守。” 森德里克小心地绕过了一只正处于发动状态中的电击枪,走到了他面前。后者将一只怀表丢进他怀里,道:“走吧。你的人已经在进攻了。” 他的最后一个字落地,整栋如剑一般刺入天空的高楼忽然颤抖了一下。 满城落入星辰般的斑斓灯火像被倾入瀑布一般剧烈地跳了两跳。森德里克扶了一下墙壁,将那只表盘后雕刻了一只灯塔水母的怀表随意挂在脖颈上,带了点笑意地叹息道:“这动作也太大了。” 杀手没有搭理雇主的意思,而是沿着计划中的路线带他迅速脱离。他显然足够训练有素,不知从哪里提前准备好了内部通行证,一路近乎畅通无阻。 现在是深夜,即使是塔,大部分的人也并不在工作状态。塔内大部分的战力都被森德里克的人的进攻吸引走了,森德里克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越狱。塔确然是个庞然大物,不过就像天底下绝大多数拥有庞大体系的机构一样,尽管在平时能够自行运转,但当面临突发状况的时候,它的反应总是要滞缓许多。 尤其是当这个庞然大物本身的内部系统,已经被蛀空了一部分的时候。 森德里克饶有兴致地跟着杀手在高楼大厦里绕来绕去,后者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像是个完全没有感情的机器。就像那些匍匐在他脚边的金属一样。但他有着机械所远不能及的昳丽容貌,侧面看去,很像精雕细琢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的人偶。 虽然对方来自那个大名鼎鼎的揍敌客家族,但生来不知道怕与矜持几个字怎么写的大毒枭仍旧忍不住维持了面对美人的一贯作风,出言道:“要多少戒尼才能把你买过来?” 尽管他并不害怕这个漂亮但充满死气的杀手,但当那双空洞无神的纯黑色眼珠撇过来的时候,手上沾满鲜血与战火的大毒枭却还是忍不住略微顿了一顿。 伊尔迷·揍敌客收回了目光,他将垂落的黑色长发别到了耳后,抬手射出了三颗钉子。 “抱歉,已经订婚了。”他说。 “私人问题,一个三十万戒尼。”他又说。“稍后请打到我的账户。” TBC. 第四十一章 小杰往前行走。 他解决了看守着入口的男人,提取到了他的虹膜和指纹,便进入了那栋破旧的小矮房,在这栋破烂晦暗的小矮房里找到了一块空的地砖,掀开地砖是一条黑黢黢的甬道。 他跳了进去,没有光,暗得要命,好在小杰的夜视能力好到足够让他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视物。他走了几步,看见了一扇门。很高科技的门,和上面灰头土脸的小破瓦房完全不搭调、不该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的那种门。 门前有监控,摄像头发着一点微微的红光。好在小杰现在在监控无法摄入的地方站着。 小杰后退了几步,助跑起步,一步蹬上墙,在摄像头的镜面上轻轻拍了一张“电子眼说谎者”。 这东西效果很好,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监控照常,但播放的其实是抽调的空无一人的以前录像。小杰用看守人的虹膜和指纹打开了门。 又是甬道。混凝土浇灌四周,不锈钢……或者是别的不知名合金严丝合缝地打造成冗长的牢笼,灯光很暗,天花板、地板、墙壁,都像模糊的镜面一般静止地凝着小小的扭曲的他自己。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发现摄像头。 小杰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合金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会镶着长矩形的玻璃窗,透出里面粉刷得惨白的房间。白色会给人视觉上的空旷感,但这些房间显然没有。它们都被一个又一个的营养舱给填满了,这座地下迷宫仿佛蚂蚁密密麻麻筑起来的蚁巢,而这些小小的房间正是藏着幼虫的小小仓房。 小杰偶尔停下来观察,看得见淡绿色的营养液中都沉睡着赤身裸体的人类,身体上贴满了电极片,牵扯出长长的管线连入营养舱外的显示屏。这幅场景他早已见过,在几个月以前,那个时候那两个哨兵还活着与他出了这一趟任务,结果他和斯特兰奇失手被抓,这两个无辜的哨兵失去踪影,被一个谎言轻易掩藏生死,塞入了已逝之人的坟墓。 他们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凯特的骨灰,或者说尸体……又在哪里? 这些营养舱与几个月前小杰见到的几乎如出一辙,除去地板是合金制成,没有缝隙,也没有岁月所生的苍苔,这里几乎就是原本那座基地的缩影。小杰几乎可以肯定在那次行动以后幕后组织就把地盘转移到了这里。但与以前的基地所不一致、并让小杰稍微觉得有些异样的是,他没有在这些巢房里发现护卫或者实验人员,也没有在这四通八达的钢铁迷宫里遇见任何的巡逻队。 他第一次与斯特兰奇他们出任务的时候,基地里的警卫水准根本不是如此。与其说是松懈,这里不如说是根本没有要防备的意思。尽管入口处很谨慎地安排了守门人,但正式进入以后,警备力量与应有水准完全不对等。 再有…… 在他之前进来的那一队人呢? 这些实验室除了那些被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实验体,没有一个活人。小杰看了一眼门上的密码锁,他暂时无法确认,但他有些怀疑那些营养舱里漂浮着的人体可能未必都是活体。 他抽了抽鼻子,即使是在地下,即使这里用钢筋铁板严丝合缝地将这些从骨子里发霉烂掉了的阴暗包裹住,他也仍旧能闻到一丝咸腥的海风。 和一点点松香。 走廊光线很昏暗,但托天花板、墙壁与地板材质的福,一点光源就足够反射晕染照亮这座空间。墙壁上有小小的正方形凹陷,镶着灯。那光很不稳定,流淌跳跃,仿佛不是被稳若磐石地镶在墙壁里,而是在雨水之中摇曳的一盏风灯。 但这不影响它们的价值连城。 小杰用戴了手套的手背轻轻碰了下那盏松香灯,不烫,温度柔和,火焰流淌在被雕刻成型的松脂内部,带着朦胧的香味一道隐隐浮动。等价于黄金的琥珀灯盏与严谨残酷的人体实验可说是格格不入,但幕后主使者品位显然足够奢靡,即使是在这种地方也不忘精神享受。 小杰继续往前走去。浅淡的松香包裹住他全身,几乎冲淡了各种不知名药剂与血液混杂在一起的苦涩腥味。 也许是味道勾动了记忆,有那么一瞬间,小杰产生了一种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奇犽与他并肩一起走在这条只有倒影的诡谲道路上的错觉。 他很突然地想起了他和奇犽一起在希特妮塔的地下酒吧。奇犽捧着他的手给他暖手。那狭窄的地下楼梯也点了几盏琥珀一般明媚的松灯,奇犽整个人被涂了一层昏暗的暖色松光,那垂下的眼睫里,琉璃一般的眸光便是一盏灯,仿佛亮过了几片黎明黑夜,近乎显出了几分雪霁似的温柔。 他顺势想起了最后一次闻到奇犽身上的松木气味的时候。他们站在已逝者的墓前,他看着那双眼睛。这双银色的眼睛,面对敌人冷漠起来连睫毛仿佛都结着霜雪,可每当小杰看着他的时候,这双眼睛却连一颗冰渣子都舍不得剩下,全都融进了牛奶一般的眸光里,融得一干二净。 除了那个时候。除了他们站在凯特的墓前的那个时候。 ……是的。凯特的墓。 他闭上眼,把那血肉模糊、骇人听闻的“墓”的景象从脑海里赶出去。奇犽为他带来的心头暖意轻易而短暂地被两具缺胳膊少腿的尸体倒在墓地里的场景吞没,刻骨的冰渣重新缓慢地沿着血管向上攀援,最终钻进心脏,将“奇犽”两个字冻得僵硬,再沉入海底。 现在。暂时不能想他。 虽然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光是想起他,就能让他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但这一点并不适用于现在。 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脏有哪怕一瞬间的柔软。 小杰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一眼手表,进来已经二十分钟了,他真的一个活人也没碰见。 这里几乎是大喇喇地把“我有阴谋”和“危险”几个字写在了脸上,如果换做别人,不选撤退也多半要多犹豫一会是不是要寻求后援。 但小杰不想等了。 他面无表情地把手放在钢筋水泥浇灌的大门上。这扇大门坐落在这座地下迷宫的最深处,门上有密码锁,他试着碰了碰。 几道错落的炙亮激光束从旁边兜头横扫过来,小杰猛地后跳,激光束扫在对面的墙壁上,又被不明材质的墙壁反射回来,横扫向哨兵的小腿与腰腹。哨兵在这危险的、不亚于任何一场枪林弹雨并且还在变得越发严峻的密集激光网之中惊险地穿梭,托柔韧和爆发力的福,他动作足够灵活敏捷,一根头发也没被扫掉。 一分钟以后,这突如其来的激光扫射才停了下来。 不过出乎小杰意料的是,他本以为经过这么一出,就算没有警卫或者巡逻跑出来,起码也该有个警报器什么的响一响。但没有:这地方仍旧死寂一片,苍白的人体在淡绿色的液体之中微微起伏。即使是那扇门,也毫无动静。 小杰注视着这扇门,门也注视着他。不知名的金属倒影出青年面无表情的微微扭曲的脸,和他身后的一切。他身后有一间隔离的房间,里面密密麻麻地陈列满了营养舱。以小杰的视力,甚至能看清那淡绿色液体之中飘浮的长发。 不能碰密码锁。 那就…… 砸门吧。 他缩肘,抬起手腕……握拳。 小杰确认自己已经很烦躁了。这股焦虑、烦躁和蓬蓬燃烧的怒火,混杂在一起,比想象中还要难以压制。他深呼吸,把揉着海腥味、血腥味、药味、火药味和松香味的空气吞进胃里。 门里会有什么呢? 这个问题,小杰在砸门之前其实没怎么想过。尽管这间房间相对于其他的房间来说,有那么点“最终副本”的意思,但本质上大概率还是会装满了营养舱或者别的实验器械;又或者是密密麻麻的一屋子人,正绕着一颗大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转来转去。也说不定是正在进行对战的实验人,毕竟人体实验除了营养舱外,还需要对经历过实验的人体进行各方面的测试…… 他不知道门里有什么。但他知道一件事。 无论门后面是什么,无论幕后主使是谁。这些都无所谓。他今夜孤身赴会,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 把凯特—— 轰隆! 门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坑,小杰在这一瞬间迅速收净余力下腰,闪过从背后扫来的激光束,这次激光没能被特殊材质的门反射,而是直直地扫进了门上那个被他砸出来的豁然洞开的大洞。小杰在地上撑了一把,起身握拳,在那被砸烂一半的门上又砸了一拳。 固若金汤的地下城散出嗡嗡的回音来,炽亮的激光束在错综混乱的金属空间里纵横激扫,织成星火四溅的光网。这一次的激光网可就不止一分钟了,这道门后大概确实藏着很重要的东西,激光疯狂扫射根本就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如果换个人待在这里,毫无疑问会被激光压成齑粉。小杰在这热带雨林一般的密集枪林弹雨之中闪躲避存,踩着光屑几步奔向不远处正扫出道道激光的机关墙。再一拳。 激光机关在被打毁的一瞬间,吐出了一排锋利的剑刃。但激光好歹是停了,小杰转身朝已经被打烂一半的门走去,剑刃划破了他的手套,深可见骨,指骨上流下潺潺的血液,一滴滴砸在地上。地面的金属材质不足以留住这些猩红的液体,后者滚落成一颗颗的血珠,滚得到处都是。破损的手套吸饱了血,小杰咬住那只手套的边缘,将它扯下来,随意丢在了地面。 小杰走到了门口。 他确实是有那么一丝的期待,渴望着看见凯特的。哪怕他知道有绝大的可能性他会看见尸体,或者骨灰。但他正像世界上大多数还不成熟的小孩一样,临到阵前,却又会忍不住退缩。即使在大多数时候,退缩这个词语与小杰实际上根本沾不上边。 但人总是近乡情怯的。 至少当这一幕确切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小杰仍旧在长达一分钟的时间过去以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首先以一种山河崩摧、摧枯拉朽一般的气势向他吞并而来的,是怒火。 他被怒火烧断了呼吸。 他像被彻底淹在了一个空荡荡的没有边际的罐头里,枕在海床,海峡裂开巨大的黑黢黢的笑容,一丝光也没有,只有午夜区完全的冷寂空落。全身仿佛凝成霜凝成雪,冻作冰河万里,冻住每一丝裂痕。 可深处却烧着火山。 那岩浆在万仞海底之下汹涌燃烧,赤红生金。他像被包裹在冰块里,心脏却滚烫得快要爆炸了。 银色长发的背影转了过来。露出一张他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青年的脸。 年幼的小杰曾经在炽热潮湿的热带雨林里见到这张脸。他抱着小小的瑟瑟发抖的狐熊,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后者背后趴伏着母狐熊如山般巨大的尸体,盛夏的蝉藏在碧绿的林叶间颤抖地歌唱,阳光被环岛的海浪与潮水烘烤成盐,一半割开树叶,一半赤白白地洒在他的前胸后背与银色的长发。 刺得伤口很痛。 这座房间,很大。但没有小杰预想的营养舱,没有试验器械,没有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脸上、身上都遍体鳞伤,没有右臂,脖颈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的男人。 一个早应当死去的英雄。 小杰仿佛立于危崖之下。巨石在他头顶滚滚而落,卡住咽喉,让半个音节也发不出。 他要怎么才能喊得出堵在心里的那个名字呢? 凯特看着他,弓步,微微弯腰,在一弹指间,冲到了小杰面前。 暴烈的拳风挥了过来。在这一拳濒临眼前的时候,小杰看见他老师的眼睛。 没有光,没有色彩,没有温度。只有空荡荡。 空荡荡的一双眼珠。没有眼白。只有黑色,只有沉默。 像个亡灵。 没有人怀疑塔的前任首席凯特是个英雄。他是个战士,为战争献祭了他的生命。 可不曾有人知道恶魔留住了他的灵魂,使他痛苦地留存于世,成为这荒诞的人世间,最可怕的一个恶鬼。 TBC. 第四十二章 BGM:Kuonos-Diverse System 森德里克跟着伊尔迷·揍敌客七拐八绕,最终一路顺利地上到了塔的顶层天台。 这里很大。高得不可思议。塔正像它的字面意义与它对这世界的象征意义一样,从百年前至今,始终如一座巍峨峥嵘的风塔一般伫立于世。它历经风霜,却仍如一盏风灯,屹立不倒,于万家长夜之中赫然指点明途。 在这里极目远眺。城市灯火连绵,涌动成溟溟的星河灿烂,这座高塔是高傲矗立在星河之中的一匹白鹭。因为实在过于高,森德里克甚至能看见一颗彗星燃烧着坠落在山峦之巅。 在这样的高处,浮世的欲望都被踩在脚下,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巨象足下的一批蝼蚁。 他笑了笑。 这里极黑。夜色实在是浓极了,以至于他得靠听的才能分辨出远处而来的蜂鸣声。 巨大的噪音从天而降,带来极寒的狂风。这座塔实在太高,以至于即使已是盛夏,此处的夜风也刮面如刀。 直升机缓慢落在足够森德里克登临的高度。舱门打开,里面的老部下大笑着欢迎帝王的归来,毒枭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鲨鱼般的牙齿。巨大的噪音里他们都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是大笑着用故乡的语言吼了几句脏话,大抵不过问候对方直系母系亲属和生理状况。 杀手抱臂站在他旁边,黑色长发被吹得猎猎飘扬,他高挑而纤瘦,但他仍然挺拔地立着,像一面拔不下来的旗帜。也像一颗顽固地扎进地面的钉子。他的任务就到此结束,他摁了摁手上戴着的电子表:“稍后麻烦付清尾款。” 毒枭摆了摆手,往前走了几步:“谢了,不愧是揍敌客。以后还照顾你们生意。” 揍敌客长子不知意义地应了一声。 森德里克准备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直升机和他的老伙计们来一个久违的拥抱,但他没能。一颗子弹在这时骤然划破夜空,逆着风飞速地旋转着打在了他即将踏上的踏板。 伊尔迷转过身,面对来者的方向。他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了。 脚下有暖灯次第亮起,那光渐次重叠,平坦的高台地面逐渐亮成湍湍的星湖,光影潺潺如梦,即使是不胜寒冷的高处也灭不去这脚下盏盏灯光。 一个人影站在光的尽头。那澄净如水的光从他侧脸滴落,被夜风拂乱的金发之间露出一双绯红眼瞳。 酷拉皮卡举着枪,双手稳如磐石,准星瞄准森德里克的头颅。燕隼在夜色之中盘旋,发出清脆高亢的鸣叫,轻盈地落在他的左肩,红宝石一般的双眸熠熠生光。 “森德里克·门奇先生。”他说,“请留步。” 机舱内发出愤怒的吼叫,毒贩们取出重炮扛在肩上,对准了身形纤瘦的金发向导。直升机无法在这样的地方悬停太久,狂风灌进机舱,酷拉皮卡甚至能看见里面有位女郎的长发翩翩飞舞。留给森德里克的时间不多。而伊尔迷没有动。他冷淡地看着酷拉皮卡,即使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他仍旧若无其事。 “我们有新的证据,指控您进行地下人体与药品实验,安排博娜耶·霍奇特与安米库丝·布莱茨对塔进行渗透,进行非法的情报买卖,指示后者谋杀了前者。”酷拉皮卡说,“并安排了今夜这场大范围袭击。您认可我以上对您的指控吗?” 森德里克道:“是安米库丝那小丫头都说了?算了,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他这话等同于认可了他就是幕后主使了。酷拉皮卡举着枪,没有接话。 森德里克耸了耸肩:“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她说的那样。” 酷拉皮卡冷静道:“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遗憾,您不被允许离开塔的监控范围。” 大毒枭侧过身看了他一眼。机舱里传来不耐烦的骂声,毒贩们都是跟着首领走南闯北黑白通吃的人,道德底线极低,根本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重炮扛在肩上,等首领一声令下就准备将炮弹糊在金发青年头上,将他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烟花:这些手上沾满血腥的家伙们最喜欢看的就是这样的戏码。 但森德里克没有要下令的意思,他点了根烟,咬着烟嘴含糊不清地说:“介意再接一单吗?” 这话显然不是对酷拉皮卡说的。 高台上风汹涌如潮水,褪去又升起,簌簌拂动杀手黑色的长发。星辰几乎要被这狂风朔月吹走,岌岌可危地寥寥挂在万里无云的夜幕,偶有一颗落进脚下的光影重重里,便碎成一段涟漪。 不过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那被割断的光影涟漪并非是星子真的落入了其间,而是一条黑影在其中蜿蜒漫行。 它蜷曲着攀爬上杀手的裤腿,缠绕膝盖蔓延向上,蛇头搭在主人的大腿内侧,蛇信一吐一吐,猩红的瞳孔闪着两点幽光。 “我接下来还有家事要处理,来不及杀他。”伊尔迷说。 “五分钟。”森德里克说。 伊尔迷歪了歪头,似乎思考了两秒,然后将手抬了起来。 “五千万。”他说。 “成交。”大毒枭不再废话,向前走去。一道子弹射出银白的弹框,朝他毫无防备的后脑勺飞旋而去,半途被一颗钉子打落。 酷拉皮卡啧了一声,枪口马上毫不犹豫地对准伊尔迷开了三枪。左手无名指从腰腹处勾出一小把手枪,转了个枪花食指扣住扳机,连瞄准也不必,行云流水般朝向直升机又开了三枪。他的燕隼飞了起来,凶狠地朝杀手飞去,翅膀仿佛绞断云流的刀刃一般锋利。蝮蛇隐入黑暗,匍匐潜游,唯有两点猩红的蛇瞳若隐若现。 直升机被击中了螺旋桨一片桨叶,旋转有些滞缓,不过仍旧成功起飞。酷拉皮卡与伊尔迷缠斗这一分钟内,已经渐远的直升机内传来森德里克张狂的大笑。 伊尔迷偏头避开一颗子弹,后者削断了他几根长发。这个青年虽然是向导,不过战斗能力显然过硬,射击水准不必说,近身格斗也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余力用精神攻击试图击破他的精神屏障。 但对于揍敌客家长子来说仍然不够格。 他抓住一个空隙,顺着对方的破绽闪身出现在金发青年身后,手刀起落。 没能落下。 “你是不是觉得对付我特别容易?”酷拉皮卡笑了笑,他眼瞳是色泽明艳的红宝石,在金光之中恍如燃烧的火河,他手腕猛地一甩,那力气很大,将伊尔迷甩出了近身范围。 金发青年将打空了子弹的迷你手枪扔在地上,指间垂下细细的锁链。 伊尔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五分钟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和你打。” 酷拉皮卡挑眉:“要事在身?” “有家事要处理。”伊尔迷承认,“比较紧急。” 酷拉皮卡笑了笑,“我要处理公务,也挺紧急的。” “要杀了他吗?”伊尔迷指了指已经化成天空中渺小一个点的直升机。 这位杀手先生出人意料地坦率。 “从理论上来讲我的职务还包括逮捕你归案。潜入塔内部,放走塔的重案犯,你的罪名也足够上十次军事法庭了。揍敌客先生。”酷拉皮卡说。 “可你是个聪明人。”伊尔迷顺了顺自己的头发,“你很强,但只有你一个抓不到我的。” 酷拉皮卡叹了口气,他手中的锁链在金光粼粼下微微反光。燕隼与蝮蛇都停止了对彼此的进攻,回到主人身侧虎视眈眈。酷拉皮卡道:“很遗憾,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是你说的那样。” “不用太担心。”伊尔迷安慰他,虽然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无机质的黑色瞳孔中很难看出他有什么情绪:“这家伙跑不了的。” 会这样说自己好不容易救出来的雇主,面前这个人确实是个怪胎。酷拉皮卡心底里皱了皱眉,他试探道:“你愿意出手吗?多少钱能买通这笔生意?” “不。”伊尔迷说,“两面三刀有违我的职业素养,不过……” 他耸了耸肩。“主要是因为我不和弟弟抢生意。” 三分钟前。 “杀了我,又救了我的:是灯塔水母。” “森德里克吗?” 奇犽其实对此并不算意外,他猜想监控室的后勤人员应当已经将今晚的所有情报,特别是现在的这个重要消息整理出来转达给了酷拉皮卡。 按照安米库丝的说法,结合奇犽自己的推测,在十数年前的火灾现场,便是这位大毒枭救了当时年幼的安米库丝,后来又找到了暴走状态的博娜耶。大概是出于对她们父母所研制出来的那种药剂的兴趣,他将那种药剂注射给了原本幸免于难的妹妹,并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提取到了她的精神碎片,用这个治好了姐姐的暴走——只是博娜耶因此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而原本的安米库丝则因此陷入精神崩溃,诞生了另一个、也就是现在的人格掌控身体。 后来两姐妹分别进入塔当钉子,又是谁指示黛西间接杀死凯特的,也不言而喻了。 奇犽现在有些怀疑这位大毒枭是不是真的已经落网。联系后者顺势让被逐出塔的黛西成为希特妮塔的情妇,又恰巧在那个时间点落网、给了他和小杰邀请函与那块嵌着灯塔水母的怀表,这些零碎的线索联系起来,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伸手捂住耳麦,低声吩咐监控人员道:“让警卫处盯着十七楼。” 安米库丝叹了口气:“你见过灯塔水母吗?” 奇犽抬眼看了她一眼,地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异动。 地震? “揍敌客先生!”奇犽耳机里连着的监控人员飞快而局促地道:“塔似乎遭受了不明来源的袭击!” 可能敌方使用了次声波或者干扰类的武器,电波有些不稳定,监控人员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奇犽皱眉,侧身捂住耳麦往门口快走了几步,准备离开这栋铁房子:他要问安米库丝的话都问完了,今天已经可以收工。 他在这时忽然敏锐地闻到了一丝异味。 “灯塔水母的形状像非常非常小的钟。薄而透明,身体里嵌着鲜艳的红色脉络,如同发光的灯塔。” “你知道为什么他要用这种东西当标志吗?” 这股味道他相当熟悉。可以说,从他幼年的时候开始,他的鼻尖就一直浸泡在这股味道里。冰冷、潮湿的铁锈味,带着死亡的脚步声…… 随后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几滴水滴落地的声音,滴落加快,湿哒哒地。 他身后传来黛西幽幽的声音。 “因为……灯塔水母是这个星球上——唯一永生的生物。” 滴答、滴答。 奇犽猛地背身朝女郎看去。她的左手仍旧背在身后,血滴正从她的脊背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积成猩红的小小血洼。即使单边耳麦里传来嘈杂而又乱七八糟的电流声,奇犽依旧清晰地听见手指在血肉之中翻搅的声音,那声音光是听在耳朵里就几乎让人头皮发麻。但名字意为疯狂的女郎本人看起来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她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奇犽一眼,垂下了眼:“最后免费附赠你一个信息。” 奇犽电光火石般伸出去准备打晕她的手顿了一下。与此同时,地面再次发生了震颤。 安米库丝似乎对外来的袭击并不恐惧,也并不意外。她弯了弯唇角,仿佛还完全地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绪里,眼神温柔又悲哀。大概很难形容那种眼神,这位美艳娇丽的年轻女郎一瞬间有些像是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过去的一位爱人,可那样的眼神却又太轻了,没有任何沉重而沉着的爱意,只有轻,轻飘飘的,像肥皂泡,也像空气,轻得什么也没有。 她其实是十分年轻的。可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像个垂垂老矣的老妪。 “安米库丝其实分化成了哨兵。” 奇犽忽然意识到了她这是在做什么: 女郎的背后,为了掩饰那条狰狞的烧伤,被绣了大面积的金色纹绣,图案是某种修长的锯齿宽叶,这种植株拥有某种传说中的神鸟的名字,它与灯塔水母一样,象征了人类最渴求的东西。 但也正是因为这浮夸华丽的刺绣,少有人真正去注意她的脊背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伤疤以外的东西—— 比如纹骨过后留下的、用锋利的指甲即可撕开的S型的伤疤。 奇犽清楚地听见了从人类的脊骨与血肉之中发出的隐隐闷响,是与血滴落在地上完全不同的机械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他没有管耳机里短促而飞快的来自监控人员的对他立刻离开的要求,停滞在半空的手当机立断,电光火石般猛地钳住了安米库丝的手。他臂力腕力都远超普通人,只要用力就能掐断安米库丝的腕骨,阻止她引爆那一颗藏在她脊骨深处的微型炸弹。状况虽然凶险,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于奇犽来说—— 嗡。 一种从未有过的突兀感觉,山崩海啸一般,排山倒海地从脑海深处狂涌而来,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兜头吞没。视野在拼命震颤,他几乎不确定那到底是又发生了一次地震还是是他自己感到晕眩。尖锐的锋利锐响疯狂而永无止境一般地在耳边狂叫,胸腔像被人硬生生连皮带肉地挖出了心脏又在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用力挤压,奇犽控制不住地弯下腰,想要咳嗽却又喘不上气,想要大喊心口却疼得发不出声音。在这短短的几毫秒里,灭顶的恐惧摧枯拉朽地一路将他碾压进窒息、疼痛、还有从眼前闪过的无数抓不住的色彩鲜艳却又消散成碎片的场景之中,将他困在一个狭窄得无法呼救的罅隙里,那其中飞快地开出白骨般苍白的花又飞快地凋谢成灰烬,奇犽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灵魂要就这么被撕裂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小杰的精神链接…… 咔。 汹涌绚烂的白光,像要洗涤一个世纪一样从女孩的身体里绽放出来,仿佛开出了一朵倾城的花。 ……断了。 “揍敌客先生!!!” TBC. 第四十三章 BGM:AXION-Diverse System 小杰疾退。 但下一秒凯特以比他想象中更快的速度冲至他面前,急停,扬臂攻击。巨大的冲力和惯性让他的银色长发胡乱飞舞,像张幕布,几乎要遮挡小杰的视线了。后者已经退到了墙壁边,退无可退,只能抬腕,接住这势若万钧的一拳。 他感觉到手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原本就被机关弄伤的手骨可能裂开了缝。这对于常人来说堪比灭顶之灾的疼痛虽然可怕,但对于小杰来说姑且还不算无法忍受。小杰的腕力足有好几吨,但他的老师只能比他更胜一筹,特别是凯特现在不知道是被做了什么,别说认出小杰了,小杰毫不怀疑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神智,只知道胡乱攻击,完全不留一点分寸。最可怕的是凯特的力量和身体素质被强行拔高到了一个等级倍数增长的程度,这直接导致小杰现在只能勉强招架来自凯特的攻击,一时间狼狈得用节节败退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过也许是丧失了神智的缘故,凯特原本的战斗经验与格斗技巧完全不见踪影,整个人只剩下原始至极的野蛮进攻,完全凭借蛮力与小杰对抗——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可怕了。 试着想象一台完全没有战略意图的超级武器,没有能源耗损上限,没有分寸,没有防守,没有任何花招或者战术,不知疼痛,只有进攻、进攻、进攻。 而且每一拳都是吨位级的。 这不是他们曾经有过的任何一场教学性质的切磋。这是杀戮。单方面的。 小杰微微偏头,在几毫秒内他老师的拳风割破了他的左颊,像一辆两百码的卡车撞上了墙壁,发出一声通天彻地的巨响。回声在这偌大的金属牢笼里反复回唱,嗡嗡声震得小杰几乎有长达两秒的失聪。在他的听力恢复以前,他单手钳住凯特仍旧嵌在墙壁里的手,扼住那只手的动作,猛地把凯特掀开,单腿卡上墙壁,凌空翻身,手刀砍向凯特的后颈。 什么能打败一台战斗力堪比十台坦克的超级武器…… ——在不反击的情况下? 银发男人以矫健如风暴的动作躲开了他的手刀,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掼了下来,抬腿,膝盖重击小杰的胃。 世界发出了嗡的一声。那一刹那的剧痛让小杰觉得自己可能会把肠子也吐出来。 虽然这个形容有些恶心……但他没空。这种疼痛完全能突破一般人忍受的上限阈值,不过尚且没达到让小杰完全失去战斗力的程度。他们的动作几乎打出了密集的火花,暴烈的风在拳脚之中撕裂,发出丝帛被撕碎的刺耳声音,有如实质的杀意充斥整个空间。能够反射激光的金属墙面和天花板不断破碎断裂,陆续掉下大块的合金板,露出赤裸的钢筋水泥。 但小杰对此无暇他顾。事实上,面对凯特这种级别的对手,别说他不愿反击和主动攻击,光是防御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自从小杰康复以来,他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需要用尽全力、调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和细胞,否则就会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被击打至再无还手能力的对手。 这是两个S级哨兵的较量。是世界上堪称最优秀、最强大的两个个体之间的碰撞。这场战斗大约如同风暴撕裂海啸、雷电刺入火山,惊天动地,却又悄无声息地埋藏在一座小小的城市、一片无人所知的地下。 但这丝毫不影响小杰每一根神经上都跳跃着噼里啪啦的电流,一路将血液烫成汩汩冒泡的沸水岩浆。每一根血管都扩张得几乎痉挛,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了。五感都被调动到战栗的地步,不冷,但他寒毛直竖——就像明明是在地下,他轰隆锤响的耳鼓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呼啸的狂风。 口鼻间全是咸腥味,他感到干渴。也许是盐分水分失调的缘故,也可能是后脑刚刚被揍了一拳,他眼前有些发花,甚至有些呼吸不上来。这点影响其实并不明显,但在这场战斗之中,它已经足够成为一招一式之中的破绽和软肋: 一只修长的手倏忽前来,穿过杀意交织的狭窄缝隙,灵巧而举重若轻,优雅如举起一杯茶水,迅疾狠厉仿佛割开一片冰川。掐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把他单臂举了起来。 小杰一手攀住这只卡住自己要害的手,抬腿去踢他大臂,试图以此将那只有如钢浇铁铸的手踹开——但他显然不能。换做一般人,他腿部的力道足够让对方的手骨骨折成三到四段。但凯特不知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本就已经足够可怕的S级哨兵的身体素质被加强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层次,别说踹折他的手骨了,小杰甚至怀疑自己刚刚可能踢上了一根三四米粗的水泥或者大理石柱。 他的动作导致他的脖颈更深地被卡在了凯特的手指里,那像个钢筋铁骨的牢笼,残酷地挤压出他肺里气管里任何残存的氧气。这不是小杰第一次感受到被剥夺呼吸的痛苦,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即使他已经身经百战,却还是很遗憾地返现他始终无法适应这份窒息与疼痛。就在小杰努力攒力气反击的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声。 后脑与脊骨后知后觉地传来毁灭般的锐痛。脸上的鲜血糊住了一只眼睛,黏住了他的睫毛,小杰努力眨了眨,才从一片血红的、倒置过来的视线之中朦胧地意识到,他头朝下地摔在了房间的最里墙里。金属墙早被打碎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的,天花板也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裂痕,摇摇欲坠了一会儿,几块钢板水泥轰隆隆地砸了下来,险之又险地落在小杰旁边。 虽然没能砸到他,但扑簌簌的墙粉落在他身上,对于五感超绝敏锐的现在的他来说,这让他呼吸道加剧地疼痛了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忽然豁亮了起来,打碎了的天花板上层居然不是泥土或者地面,他透过模糊的视线,能看到有灯光。 凯特站在房间门口看着他,不笑,不动,不说话,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一样冷漠地站在那里。似乎突然没有了进攻的意图。 小杰头下脚上地歪在那里,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斥得简直要爆炸的头脑总算因为这一点空闲而稍稍冷静了一下,有空掂量自己究竟断了几根肋骨。他备受折磨的呼吸道在这时终于有些受不住了,发出剧烈的抗议,气流局促而破碎地通过气管,喷出喉咙口,溅出几点血沫。人有时一旦咳嗽起来就极难停下,小杰睁着血糊糊的眼睛,边咳边看着那已经被拆了一半的破破烂烂的房间门口里慢吞吞地走进一个人。 小杰偏了偏头,察觉到刚刚的撞击可能让他有些脑震荡。虽然S级哨兵的体质极其优越,但毕竟对战的是另一个堪称怪物般的S级哨兵,被抡了几次下来他还是有些撑不住。这间接导致小杰视线有些发花,镶在墙壁上的松香灯被打爆了几盏,液态的松香淌了一地,火焰蹭在上面慢吞吞地烧着,把房间烧出一片朦胧,馥郁的松香与暴戾的血腥味混在一块,味道古怪得熏人作呕。 肺很痛,像里面烧起了燎原大火,血管里也很烫,脑子里更是混混沌沌的,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也是脑震荡的后遗症体现。小杰眯了几次眼,也没能看清走进来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不过应该是男性。 他并不知道来的是谁,不过想必与幕后黑手、凯特与人体实验都有关联,于是小杰闭上了眼睛,装作被凯特那一下给摔得失去意识。来人走到了他身边,听衣料窸窣作响,应该是蹲下了。 小杰暗暗抽了抽鼻尖,从粉尘与血腥的味道里努力分辨。难以下咽的空气灌入烧灼的气管,奄奄一息地吞入肺中,哨兵用他一团乱的脑子仔细辨认了一下这股味道。 有些熟悉。 他在这时开始听见细小的玻璃碰撞声:可能是试管或者针剂。 从额头流下来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大半,血渍糊在眼角睫毛上,甚至让睁眼这件事都变得多了几分困难。好在对S级哨兵来说脑震荡显然不至于影响过于长久,小杰感知到自己的视力恢复了几分,他的手扣在身下,开始不动声色地估算对方的武力值,和自己突然暴起能有多少分的胜算。 他微微睁开了眼,视线向上飘去。 他在这时看见了一双蓝色的玻璃珠。 在这一瞬间,小杰停住了呼吸。他电光火石般想起了在清晨的墓园里,奇犽对他说的关于那个从犯罪基地硕果仅存地救下来、却罹患情绪感知障碍的小姑娘所说的那句话—— “只记得‘蓝色的玻璃珠’。” 现在他知道了:那不是玻璃珠。 而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蓝到极致,空无别物。同时,非常熟悉——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小杰尤其熟悉——就像现在这样。 蓝眼睛的主人冲震惊的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爽朗大方,声线低沉,甚至有几分憨厚。正如这个人会给所有人留下的第一印象,高挑,健朗,黑皮肤,蓝眼睛,笑起来很阳光,仿佛会驱散一切阴霾。 “嗨。小杰。” 小杰努力地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能把那声“嗨,斯特兰奇”从喉咙里倒出来。 黑皮肤的大个子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他抬手,枪发出一声上膛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方法、从哪里得到消息来到这里的,‘三十一日的雾角巷’对吗?”斯特兰奇的声音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听起来很真诚、很恳切,舍弃掉他正用枪指着人的事实,他仿佛还是那个与小杰并肩作战、能将后背交付的可靠同伴。 枪口指着的并不是小杰,而是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他们、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凯特。 “可惜那个消息本来就是给你一个人的。” “你想问什么吗?”斯特兰奇笑了笑,轻快地说道,“你大概有三分钟的时间。” 小杰慢慢喘了一口气,好像要把那些杂乱的情绪全部倒出体外。 “是你……把凯特变成这样的?” 喉咙里卡着血沫,将话音吞得断续,他不得不加大了说话的力气,才顺利地将这句话吐出来。 “我以为很明显。”斯特兰奇说着,扭头喊了一声:“进来吧。” 破烂的门里又走进一个人来,小杰的视力没能恢复多少,只能模糊地看个大概。直到青年走近来,他才意识到这个人很眼熟……才见过不久—— 是那个在塔分部指领他、并为他说明塔分部的一些情况的工作人员。 年轻人冲他笑了笑,那笑容里甚至有一丝腼腆。 斯特兰奇吩咐新来的青年道:“用枪指着。” 他示意他的助手帮他用枪指着凯特,直到他的助手听命照做、站在凯特身后,用乌漆漆的枪口顶住他的太阳穴以后,斯特兰奇才放下了稳稳地举枪的手。 他大概是对小杰非常了解。他知道小杰即使受了这种伤,也有能力暴起杀人。但现在的小杰不会。他有软肋被捏在了他的手里。 小杰沉默了一会儿,他颠倒的目光越过曾经的同伴宽厚的肩膀,越过站在不远处的凯特面无表情的脸,扫到了正上方那个被打出来的天花板上的巨大窟窿。 十字架的影子居高临下地渗入,在他脸侧拉出细长的影子。 他看见彩绘玻璃,看见天使的羽翼。这装潢是如此眼熟,以至于他根本没怎么花力气,就拼凑起了这上面一层建筑其他的模样。 圣水池、十字架、百合花瓣。 ——塔分部的大堂。 是的,现在终于能解释为什么一个A级哨兵能在一城的塔分部掌控之下参与甚至领导完成这么庞大的地下人实验而塔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了:这一城的整个塔分部,都与他沆瀣一气。 斯特兰奇终于有空腾出手来把小杰放平,闲聊家常般地道:“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跑来扫墓,你不用太在意阿古姆和浦田秀太。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更何况他们本来也要死的。” 小杰知道他言下之意,这两个哨兵早就被下了慢性神经毒素。结合现有的线索推断,很有可能是在之前他们一起出任务却意外被捕的时候——当然现在他知道了,他们被捕并非意外,而根本是被设计好了的。 从短期效果看,这种慢性神经毒素并非马上让人毒发身亡,而是会在体内蛰伏一段时间,发作的时候能让人丧失理智、极度癫狂。 他甚至能合理推测—— “我身上也有?”小杰问。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斯特兰奇显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后者笑了笑,像个可靠的大哥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的精神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得再来一针才行。不愧是S级。” 所以这就是他的精神向导不见了的原因。 小杰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他们在凯特的墓前看到了什么?” 他胸腔里的血沫可能是吐干净了,气息总算开始均匀,不再有时刻窒息的感觉,提问也顺畅了起来。 但斯特兰奇的笑容告诉小杰,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他体内终于被主人察觉到了存在的神经毒素在肆无忌惮地发作……小杰觉得喉咙里仍旧有散不去的铁锈味,又浓又腥又苦。太阳穴铮铮发痛,大片浓雾般的眩晕充斥大脑,眼前时明时暗。 可能是头向下脑部有些充血,可能是被胸腔里疯狂燃烧的怒火给烧的。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可小杰不确定斯特兰奇有没有感知到他没能压抑得很好的杀意,毕竟对方虽然级别不如他,但同样是个非常优秀的哨兵。 “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因为需要。”斯特兰奇丢掉了酒精棉球,抬腕看表:“他们那边差不多开始了……放心好了,你的向导没空过来的,就算他是揍敌客,现在大概也已经快要被炸得半残了。” 小杰没有说话。 “你不担心奇犽·揍敌客吗?”斯特兰奇注意到小杰脸上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表情,饶有兴味地问道,“或者你更担心你自己?” 小杰说:“我不担心奇犽。他不会有事。” “这么有信心?” “我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心跳。”小杰说。 斯特兰奇笑了。 “你听过自己的心跳吗?” 他笑得有些讽刺,又有些懒得掩饰的轻描淡写的难过。他显然无意解释自己的情绪。他自顾自地将药剂汲入针筒,那针筒里不知名的药剂颜色是澄亮的浅金,颜色很漂亮,如果要形容的话,大抵就是不死鸟灿烂辉煌的尾羽。他旋转了一下针筒,展示那晶莹剔透的颜色,也许是越危险的东西也越美丽,它看起来完全不像让这么多人血流成河的可怕的神经毒素。他漫不经心地说:“再和你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允许你问最后一个问题。” 小杰看着他的动作。 他突兀地、轻声地说:“佐伊知道吗?” 佐伊是斯特兰奇的孩子。才五岁。上次小杰和奇犽探望他爸爸的时候见到过他,一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皮肤大概是遗传母亲的白皙,但他有一双和爸爸一样的蓝色双眼。 游刃有余从黑皮肤男人的脸上消失了。他的面容轮廓生得并不锋利,甚至对于一个坏人来说,有些过分和蔼可亲了,可当笑容从他脸上消失的时候,却还是有几乎让人喘不上气的压力。 但小杰对此当然毫不畏惧,甚至有心情用破裂的唇角扯出嘲讽的冷笑。 ——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个背叛朋友的混蛋吗? 知道他爸爸与走私贩毒的黑道为伍吗? 知道他爸爸杀了这么多人,甚至对与他同龄的小女孩下杀手吗? 他没说半个字,但那双带了些浑浊的金色眼珠却把这些讽刺给一字不落地甩在了斯特兰奇脸上。 斯特兰奇扯了一下嘴角。 “他不用知道。” 他显然被激怒了,再也没有心情笑,手指扣在针筒,缓慢地施压:“问答时间结束。” 尖锐的冰冷与疼痛注入了皮肤,沿着那一点扩散回转,顺着血液奔流。直至心脏与大脑。 小杰在极度的冰冷与滚烫之中笑了起来。他的胸腔又开始发痛,血沫溢上来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斯特兰奇将最后一点药剂推完,将废弃的针筒随手扔开,大概是确信事态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尽管余怒未消,却仍旧冷笑道:“起效得这么快,这就疯了?” “你真可怜。”小杰低声说。 可能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斯特兰奇站了起来。大片的阴影遮拦了小杰的视线,不过也可能是他的视线开始发黑。这感觉像是心脏里钻进了一条冰冷的蛇,毒液汇聚,剧烈的疼痛开始从胸口扩散,蔓延全身。大脑同时开始爆炸般地跳痛。不用进入精神图景他也知道那里正在控制不住地一寸寸崩裂,小杰恍惚间感觉到有落石飞沙往自己铺天盖地而来,将自己一点点埋在下面——他用残存的理智意识到那是他已经分不清精神图景与现实了。 小杰眩晕地吐了口气,他看见斯特兰奇藏在袖口下的手表。光滑的表盘里长短时针重叠在一块,黏合成难舍难分的胶着。 “欢迎来到永生的国度。”斯特兰奇低声说。 时间的梭针不断往前缝织,补过每一个命运的漏洞。 三十一日。 雾角巷。 撒下重重诱饵的幕后者终于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离他的目的还剩一步之遥。 三十一日。十二点。 在五月的最后的一天,这块大陆在温暖湿润的季风与蝉蛹嘶哑的讴歌中入了初夏。午夜与凌晨达成共识,交接融合成最浓稠的黑暗。海面碎出粼粼浅光,渔船静止在水纹与鱼虾的睡梦里,巨大的鲸鱼缓慢游弋过船底。远来海风吟出漫长回声,吹入城市,吹入每一盏未息的灯火,吹不灭这浮世万千凝聚的欲望。 在这一刻,一生腥风血雨的毒枭跃过纷飞的子弹弹轨,直升机轰然起飞,螺旋桨的凶狠风浪掀动金发向导手中垂下的细细锁链,拂乱杀手的黑色长发,却绞不碎高塔顶空重重涟漪般的光芒汇聚。地面上聚众袭击的歹徒绑架大批城中市民作为人质,肆无忌惮地射杀无辜的生命,与塔对峙要求塔删除所有他们越狱的首领与组织的犯罪档案。塔的最底层悄无声息地引爆一枚微型炸弹,将一朵灿若玫瑰却又罄竹难书的生命烧成陆离的白光。 在这一刻,远隔千山万水的向导与哨兵同时揪住胸口,在跨越空间的同等的疯狂疼痛之中挣扎地吐出破碎的呼吸,同时意识到……他们失去了彼此。 在这漫长得仿佛永恒的一秒之中,哨兵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攥在胸口,像要攥紧那根曾经连在他灵魂深处的无形的线……像要握住那颗消散的心。 “奇犽。” 他低声地、轻轻地喃喃道。 你听过自己的心跳吗? ——你想必没有听过它停跳的声音。 TBC. 第四十四章 BGM:Amazing Trees-Tielle/SawanoHiroyuki 陆离的金光绵亘蜿蜒,将上空的星子筛得几乎一颗不剩。风却毫不客气地穿过它们,摇不动那光影,便去拂乱了杀手的漆黑发梢。 铃铃的锁链声垂在金发青年的手指间。但它的主人似乎暂时没有攻击的意图。向导与杀手一改先前的剑拔弩张,友好当然搭不上边,但多少没再相互攻击了。气氛竟有点诡异的平静。 地面上攒聚了不少人,由于绝高的高度,从塔的顶层看来,那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一样的蝼蚁在涌动盘踞。那是森德里克的人劫持了这个城区里一半的平民,正以他们作为人质与塔对峙,提出要求。也正是因此,即使时间以至深夜,这座城也仍旧沸反盈天、光影重重,弥乱混杂的声音揽入风中,被抛高到九重天上,便连一点尾巴都听不到了。像出静默的小丑剧。 伊尔迷抱着肩膀站在那些灯旁边看了一会儿:“你不下去阻止?” 酷拉皮卡将手枪戴回腰间的枪套里,理了理西装外套,量身定做的黑色外摆自然下垂,遮住了那两把杀伤性火器。他慢条斯理地将锁链收了起来,手指白白净净,修长又纤细,看起来又是一个斯文尔雅的贵公子了。在重重的弥漫金光中不是特别明显,不过他的眼睛似乎褪去了那殷殷的红色,变回了低调温和的棕黑。塔名义上的情报处长、实际各种意义上的一把手摇了摇头:“没必要。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的态度有些过于笃定,伊尔迷便又扫了一眼下方,确认自己没看错,这一千多人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配了枪,出现了不少火箭炮和其他大规模杀伤力武器——说明即使(故意)被捕,森德里克的家底仍旧非常丰富。他有些感兴趣地道:“你准备放弃这些人?” “当然不。”酷拉皮卡说,“事后我会安排人给他们发给补偿。” 伊尔迷耸了耸肩。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搭话也不过是无聊而已,他转身向黑暗里走去:“我还有事,再见。下次有业务欢迎找我。” 酷拉皮卡没动:“你该知道下次再见面我会以袭击塔的名义将你逮捕起诉吧,揍敌客先生。” “抱歉。”伊尔迷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蝮蛇跟在他脚边,蜿蜒爬过那些金灯,“你们塔的品位真奢华啊。这些灯可以关了吧?” 酷拉皮卡笑了笑:“抱歉,还不能。” 地面。 时至深夜。正是这颗星球上大多数人酣梦的时间,但这个城区有一半的人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好好入睡。他们从梦中被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歹徒劫持做了人质,被分成好几部分,各自秘密集中在不同的地方,由几批歹徒分头看守,以免被塔出动的救援人员一网打尽。但为了展示给塔看,在那高塔之下的地面上淌着几滩尚且温热的大片血迹,几个先前被歹徒们专门拎出来射杀以杀鸡儆猴的可怜人躺在那里,手腕膝盖都被扭曲成怪诞而狰狞的形状。 歹徒们一部分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地看守着静若寒蝉的人质,一部分正试着与直升机上的同伴联络,还有一部分逡巡着,跃跃欲试地扛着这个国家禁止私下流通的重火力武器瞄准那座宛如利剑般破开天空的高塔。他们有不少人手臂、肩膀上都有细细的S型伤疤,仿佛游走的群蛇,那是纹骨的标志。 塔那边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要求的,歹徒们也不信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们会对这群平民置之不理:要知道和政治或者军事沾边的高官们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辖区出事,那意味着他们的官途到此为止。这个道理到哪里都是通用的。 所以塔按理来说,即使不马上答应他们的要求,起码也应当派个代表什么的来沟通一下……他们以前在某个国家的皇宫也是这么干的,效果拔群。不过这座高塔显然比皇宫的效率要慢得多了,十分钟都快过去了,到现在竟然也还没有代表下来媾和。 歹徒们决定将自己的要求再用无线电与传真传一遍。老实说这种被无视的感觉不是很好。他们指挥着彼此,骂着脏话,时不时将唾液吐在同伴脸上。 一座银行大堂里关着一批被扣押的人质,他们听着来回走动的歹徒们的交谈,正心惊胆颤的时候,他们之间传来了尖锐的哭声。 有几个家庭带着孩子,孩子们竭力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怎么才能让惊恐的孩子停下哭泣?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难解的几个难题之一。他们的父母比他们还要惊恐,捂着他们的嘴发着抖小声呵斥,希望他们在那些歹徒察觉到并走过来之前停止哭泣——但显然是徒劳。几个手臂上缠绕着伤疤与刺青的男人闻声端着枪走过来的时候,因为过于害怕,几个哭泣的孩子哭得越发大声。他们的父母也快哭了。有一个父亲壮着胆子向扛枪的歹徒道歉:“非、非常对不起,我们——” 一个男人冷笑了一声,用枪托砸在了他鼻梁上。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另一个男人扛着枪瞄准那个哭个不停的男孩,高声喝骂:“塔里的猪猡看好了!” 他扣动了扳机。 “这灯有别的意思?” “是的。” “是什么?” 酷拉皮卡笑了笑。 “‘我方水晶遭到攻击,请立即回防’。” 伊尔迷歪了歪脑袋:“什么意思?” “开始反击。” 砰。 失去知觉的身体重重落地,在久未擦拭的地面激起一片灰土。枪支摔出去老远。血液慢慢涌出来,人群里的尖叫此起彼伏,像几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丝绸般的夜幕。目睹了一切的歹徒同伴扛起机枪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算往自己身侧横扫,将所有会动会说话的都打成碎片。 叮。 一只苦无轻盈地钉住了他的枪管。不信邪的男人死死地扣了几次扳机,滚烫的火药在枪膛里挤压、受热、膨胀,最后砰地炸膛,将他的双手炸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其余分散在各处的歹徒们听到这声响,纷纷快速往这边聚拢,没跑几步,便被数只苦无钉住了手脚,剧痛让他们倒地挣扎哭嚎。一个人影快速地在人群里闪过,他身姿巧妙,迅捷仿佛掠飞点水的海燕。被吓得反而止住了哭泣的小男孩抽着干噎,愣愣地和那个被一只苦无封喉的死去的尸体对视了一会儿,一双手横空伸出来,把他抱起来塞进了他同样坐在地上的父亲怀里,脚尖点地刚要退走,小男孩稀里糊涂地问道:“琦、琦玉老师?” 忍者被噎得手一歪,瞄准歹徒手腕的苦无掷歪,钉在了后一个人的眼睛上。比较要命的是本要被射杀的那个歹徒手中扛着火箭炮,不夸张地说,一炮就能把这整个大堂开个穿堂风。 忍者伏低身子,刚冲了几步,一个葱绿色头发绑着高辫的女郎从天而降,膝盖夹住男人脖子,身体极为柔韧地往后一倒,双腿像两把剪刀一样一拧。 忍者肉痛地听到了一声颈骨断裂的声音,女郎轻盈落地,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形如厨房剔骨刀的尖刀飞出去,削断了另一个扛着重火力机枪的男人的手腕。她看了一眼忍者,道:“年轻人少看点漫画。” 光头忍者老实听了前辈的训,苦哈哈地闪进黑暗里。 听到大厦这边动静的歹徒们在迅速回防,穿着T恤热裤身材热辣的女郎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刀,转身道:“各位市民受惊了,请跟我往这边走。” 森德里克大笑着坐上机舱,和他许久未见的老伙计们挨个撞肩。直升机平稳地飞在高空,向他们既定的与哨兵约好了的港口城滑翔而去。 他这时发现机舱里还坐了一个陌生的姑娘,长发垂腰,面容清秀又天真,皮肤白皙,显得有些稚嫩,可能还很年轻。她穿着淡绿色的长裙,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他抿出一个腼腆的笑。 “这谁?”森德里克问。 “给你准备的呗。”几个人冲他挤眉弄眼。森德里克于是欣然坐下,搭着姑娘的肩膀,志得意满地问:“其他人怎么样?” “有一部分为你争取时间去了,还有一部分在那个哨兵那里。” 森德里克皱了皱眉:“争取时间?他们还没撤退?” “二把手指挥的,他们绑了不少人质,想让塔删了我们的犯罪记录,以后不追究……” “什么?”森德里克打断了他,他难以置信地道:“他怎么能这么蠢?不是说过让他随便攻击两把完事了就跑吗?” “那样怎么可能引得开塔里的监守?”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几个人分东西,不也挺好的?” 森德里克很大声地啧了一声,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放开了姑娘削瘦的肩膀。他觉得这女孩有些太瘦了,骨头硌得硬,搂着并不舒服。加上可能被蠢货送了不少人头,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什么二把手?就是来给我添堵的。”毒枭大声抱怨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管事的?” 他一发火,即使是和他熟稔的同伴男人也不太敢继续乱开玩笑了,机舱里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人在哒哒哒的螺旋桨旋转声中低声开口:“反正那个哨兵承诺了会分给我们东西的,也没什么……” “哨兵。哈,哨兵。”森德里克打断了他,“难得老子下血本故意进塔里待了这么久,他居然还敢故意拖慢进度。真是胆大包天啊,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想利用我,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黑鬼长了一副老实样,实际上狡猾得要死。”有人附和道,“他故意那两个哨兵的尸体丢在那个棺材里好让塔找上我们,想借此机会黑吃黑把我们做掉,真是欠操。” “我现在希望他最好保证那个S级的精神碎片有足够的效果,能完成约定。”毒枭阴森森地勾起一个笑,“否则……” 有人安慰道:“放心吧老大,普通哨兵的脑子做出来的药效果都不错,两个S级的加在一块,肯定能治好……肯定能长生不死。” 他及时把话吞了回去,毒枭看了他一眼,说完了原先接下来的话:“否则我可知道他的小孩在哪儿。” 其他人笑了起来,这粗粝的笑声在高空凛冽的风之中起伏,灌成满是恶意的海洋。 “说起来哨兵到底比普通人强在哪儿?”一个人比划了两下,“也没见多厉害,前一个,这一个,还不是被算计得连脑子都保不住?” “向导和哨兵是配对的,为什么向导的脑子不能做原料?”另一个人八卦地问,“不是说向导的精神力比哨兵高好多么?” “这我们哪知道,你他妈待会自己问那黑鬼去。那些哨兵向导一个个高贵冷艳多么高高在上,简直好像另一个种族似的,那也别怪咱们这么干了。反正不是一个种族的。” 他们开始兴致盎然地辱骂一个又一个的人,嘴里粗俗不堪,每个字缝里都尽可能塞进了无数的脏话。他们的生命犹如寄生在沼泽之中的腐烂淤泥,每一寸思想都散发着腥臭与欲望,赤裸裸地、贪婪地,没有浮力,没有底线,只是不断、不断地下沉。 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们。 “这个是伤疤吗?” 这个声音清脆、澄澈,不染尘埃,不带欲望,只有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好奇。一只素白的手摸了摸森德里克的后脑,在发茬里一个有些模糊的S形状上碰了碰。 所有人都惊呆了,在大毒枭染满血腥叱咤风云的人生里,还从没有哪一个人敢这样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时间所有人别说继续原来的话题,连呼吸都忘了,机舱里静得连针都落地可闻。 少女浑然不觉气氛开始变得带着杀意和凝重,她放下了手。森德里克看着她,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鲨鱼牙:“是又怎么了?” 少女问:“你生病了呀。” 森德里克唇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他眼里闪过了一道凶光,“是啊。” “你快死啦。”少女笑了笑。 气氛仿佛凝固的石膏。有人开始摸枪,把少女带上机舱的人额头开始冒汗。 少女仿佛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什么没有任何察觉。 直升机飞过高高耸立的建筑物,绚烂的霓虹被旋转的螺旋桨叶绞碎,洒进机舱,落在面前少女白皙的脸上,落进她的眼睛里。 本应暴怒的森德里克忽然发现,她的眼珠是极其剔彻的湛蓝色。与她脸上柔和的笑容相反,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也没有任何他应当在她眼里看到的惊恐和畏惧,只有平静。 看待死人的平静。 “再见。” 她平静地说。 三分钟后亚路嘉提着裙摆,翩翩越过了一个躺倒的男人的手臂,走近了设定了目的地正自动飞行的驾驶座。他哼着歌熟练地在那些仪器上戳戳敲敲,望着面前防弹玻璃外一览无余的繁星夜色,很开心地道:“要去找哥哥啦。拿尼加,你开心吗?” 男人愤怒地把对讲机摔在地上,砸出了个四分五裂。他身材高挑,衬衫西裤,乍一看甚至有些眉清目秀,一点都不符合人们心目中对凶神恶煞、脸带伤疤的恶徒的认知。可他显然是这次行动的领头人,他的这一举动却吓着了跟在他身边的其他人,有几个七嘴八舌道:“既然老大已经出来了,要不我们直接去与他会合,档案什么的删不删也没——” 斯文男人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要是达不成目的你以为我们今晚能活着走出这座城市?”他恨声道,“那个哨兵给的情报为什么有问题?他明明告诉我们今晚塔的布防比较稀松!” 他神经质地咬着手指。 刨去他们先前抓挑人质的时间,他们开始行动十分钟不到,塔就已经基本控制了局面。 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作为塔最尖锐的战力的两个S级都没空参战,还有很多哨兵向导出任务在外根本没空赶回来,怎么可能—— 唰。 这声音很轻。因为实在太轻了,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众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直到一道鲜亮的血线从男人的脖颈间飙了出来,下一秒后者轰然倒地,白衬衫上染满血渍,众人才反应过来:他们的二把手在人群之中、最阴暗的角落里,被射杀了。 而男人的指甲甚至还咬在牙齿里。 群龙无首,本就人心惶惶的歹徒们一咬牙,一部分跑了,一部分破罐子破摔,扛起枪支开始滥杀。 微微湿润的夜风扫过高高的楼房天台,撩动几缕少年的橘色额发。狙击手纹丝不动,连睫毛都不曾有丝毫动摇。他视线锁紧瞄准镜,耳朵微微一动,数百米范围内的声音在他耳中纤毫毕现。 包括那个与塔里内奸私相授受,策划了这场暴动的二把手的微弱的心跳。 嗯,麻醉弹效果很好,爆出来的血浆也把那群傻子都给吓住了。待会再去回收就可以了。 他想到这个男人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无聊地撇了撇嘴。 ——为什么会这样? 两个S级都不在,就当他们留守的人是吃素的吗? 就算有一大半的人都在出任务,就算他们所有哨兵向导拢共加起来两百个都不到,要解决这群兵力分散得乱七八糟的家伙也足够了。 他趴伏在天台地面,像一株沉稳的水下植物,他身后高塔煌煌如日,仿佛撕裂了天穹而劈下来的一道凝固的闪电。 博库尔轻轻笑了一下,手指丝毫没有一点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在那颗仿佛猎食的猛兽一般出膛的子弹咬中目标的颈部大动脉之前,一辆车油门猛踩,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用最大的速度冲出了塔的地下,在地面上与那颗子弹背道狂奔,无数霓虹光与枪声刮花车窗玻璃,在这五光十色动荡不安的夜城里,它仿佛一道钻过硝烟只剩残影的电光。 车里的内部通用频道被接通了,雷欧力在那边着急上火地喊:“奇犽?!奇犽?喂!你的伤没事吗?!” 银发青年稳稳坐在驾驶座,一脚踩着油门一手把着方向盘:“没事,我在开车,挂了。” “等等!!”医生大喊:“你伤是自己包扎的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黛西的那颗微缩炸弹,虽然藏在体内一直没被发觉,但以奇犽的速度,完全来得及在她动手前阻止这一切发生,而不是不仅没有抢下活口,还是被疾风在电光火石间救出了铁房子,最后甚至被爆炸的余波伤到了。 “不严重。”奇犽说,“没感觉了。” 雷欧力重申:“到底出什么事了?赶快回来。你知道半藏他们正在城里清缴那些恐怖分子,交火不长眼的,不管有什么事,等结束再说。” 首席医生在塔里的地位向来说一不二,从没有哪个伤患者敢再三忤逆他的医嘱:那可能会意味着下次不小心受伤的时候会得到相当恐怖的待遇,比如没有麻药、不开镇痛药、把普通的药换成同效果但苦得发疯的口服药等等。虽然不会耽误治疗,但这个过程确实生不如死。 奇犽说:“不。来不及了。” 雷欧力:“到底有什么事能比总部被袭击还——” “我和小杰的精神链接断了。” 通讯那边沉默了足足有三十秒,雷欧力才说:“注意安全。” 他声音低沉下来,显得格外沉稳可靠。他不再长篇大论,只言简意赅地叮嘱他的朋友这么一句,此行危险,自己保重。 “一定得回来,”医生说,“哪怕还剩一口气我也能给你吊回来。”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你们俩。” 奇犽终于微微放松了抿紧的唇角,露出了一个依稀的笑的影子。他道:“嗯,我有分寸。你们——” 他话说到一半,瞳孔骤缩。 车前方突然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个人影。 汽车正在超高速公路上行驶,三百码的速度,五十米不到的距离。奇犽猛踩刹车,汽车的轮胎骤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女人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速度骤降带来的惯性和眩晕感几乎像是把整个世界揉在一块,丢进滚筒洗衣机里上下翻滚。三十米、十五米、五米……人影没有动,像个幽灵一般站在那里,不动如山地站在那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这辆疾驰的难以控制的凶兽朝自己逼近,直到停在咫尺之处。 雷欧力在那头问道:“奇犽?!发生什么……” 奇犽关掉了通讯。 他极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 奇犽打开车门,下车,站在汽车旁边,身后身前的高速公路一望三千里空空荡荡,只有几道焦黑色的轮胎印延展绵延。高塔伫立远处,光芒柔和,煌煌如盛日,仿佛混沌无星的夜色里一盏屹立不动的风灯。风送来茫茫硝烟,仿佛一抔无名者的细碎骨灰,拂落在这孤城里生者的肩上。 人影站在不远,长发飘飘,脸色惨白,即使差点被车撞死也无动于衷,像个幽灵,也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人偶说:“阿奇,你该回家了。” TBC. 第四十五章 BGM:Call your name-泽野弘之 人们在忙碌。 他们穿着统一的白大褂,右手上扎着红色的丝巾,在蚁巢一般的地下迷宫里传来梭去,像勤劳的工蚁在四通八达的蚁巢里忙碌地行走奔跑,偶尔传达讯息都是用喊的。 他们身前身后的狭窄房间里摆满了无数营养舱,淡绿色的溶液里漂浮着赤裸的人类躯体,头发飘在溶液中宛如漫迷的荇藻。电脑显示屏上墨绿色的复杂数码一行行飞快地往上刷,白大褂们熟视无睹地走来走去,记录着各种研究数值。死去的实验体被拉出舱外,塞进黑色的雨布袋里拉去统一处理,没有人多看这些鼓囊囊的黑袋子一眼,在他们眼里,这些关在营养舱之中并因此死去的生命并非是他们的同类,而只是一串串的研究数据罢了。 这个场景无论看多少次都很有趣。 人、人、人。这些林立的营养仓仿佛一片片隔离开的苍白的热带雨林,其中无间隙地上演着一场场微型的丛林猎杀,弱肉强食。弱者成为奠基石,成为无人记得的白骨,成为强者的养料。 斯特兰奇把目光从这些场景上移开,问站在他旁边的人:“你有什么看法吗?” 他们脚下是巨大的圆形单向玻璃,透出楼下忙碌的景象。白大褂们并不知道BOSS在头顶上观察他们的工作状况,兀自忙得脚不点地。落地玻璃前有办公桌和布艺沙发,茶几上摆放着水果和散乱的资料,不远处是雕刻着十字架、缠绕着常春藤的酒柜,这里很大,装潢风格体现出现代与宗教结合的矛盾感。 这里是塔分部几乎不对外开放的、秘密的某一层。 他们背后圣母怀抱圣婴镌刻在彩绘玻璃上,初生的小天使背着金色的翅膀举着圣水壶环绕她的身侧,万世灯火被拦在圣母的裙角之外,她唇角的笑容近乎慈悲,又近乎冷漠。 银发的男人站在那里,肩背料峭,线条刀劈斧凿一般凌厉,背影清瘦,却宛如雪峰峻岭般挺拔。他漠然地看着地面,没有回应,也没有动摇。 他在不战斗的时候,看起来近乎一座已经沉睡千年的雕像。 斯特兰奇笑了笑:“如果您醒着,我大概会死得很难看吧。” 给凯特用药的时候,因为研究药剂出了没能发现的疏漏,这位精神力强大的前任首席精神领域损毁得严重,几乎到了提取不出来的地步。千辛万苦提取出来的唯一一点精神碎片还因为药剂不妥当而无法使用,可说功亏一篑,他当时气疯了,还要强顶着森德里克那边的压力,急怒攻心之下做了件十分愚蠢的事: 原本塔那边入葬的是他掉了包的无名尸体火化后的骨灰,这都入葬了好几个月了,他让手下把凯特的墓刨开,然后把施了麻醉的凯特本人放进了停灵的棺椁里:这么做说来确实是有点损阴德,但他自从涉猎这永生药以后就没干过一件好事,便更无所谓了。 既然你已经没用了,就躺进棺材里休息去吧。反正这棺材本来也是给你的。 但把凯特活埋后的第二天专家组的那群废物就用那一点提取出来的凯特的精神碎片搞出了另一种东西: 虽然不能让人长生,但却可以控制精神碎片的主人本人。 他于是又紧急调人去把坟挖开了第二次。 让人惊喜的是,虽然在地下待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人类的极限,按理说凯特应当已经缺氧而死,后者却因为是被那种药强化过全身体格的S级哨兵,所以仍旧活着,甚至还挺健康——S级这个评级来评价他已经完全不恰当了。 不过这次稍微发生了一点意外:塔分部的人在挖墓的时候,恰巧被来吊唁的浦田秀太和阿古姆看见了——这两个哨兵就是当初那次他为了设计抓住小杰的任务里,顺带的牺牲品。他们体内一早被注射了和小杰相同的改良版药剂,发作慢性,但他们毕竟没有S级的精神力和身体素质,在凯特坟前看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当即暴怒,被刺激得神经毒素当场发作,暴走成了两个不受控制的怪物。 当时为了不引起太大骚动,制服他们还稍微花了些人力。 他与森德里克面和心不和,虽然为了“不死鸟”的成品他们仍旧继续合作,但转念一想,为了报复、也为了杀人灭口,斯特兰奇就故意将两个已经抽干了精神力、但尚未完全死去的哨兵放进了凯特的棺椁里,再填上了土。 斯特兰奇倒不是故意要引塔发现这件事,毕竟如果把森德里克逼急了把他自己咬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只是碰个运气:如果这两具尸体没被塔发现,那自然万事大吉。但如果不巧被发现了,他完全能够凭借操作得当,将脏水泼在森德里克身上——反正毒枭手上沾的脏事够多了,不少这么一件。 后来发生的事,自然不必多提。 现在想来,虽然为了这位前任首席损失了很多,但能控制这样一把双刃剑,到底还算不错。 现在用的药剂是已经完全改良了的,虽然发作慢性,但能在摧毁精神领域、爆发性增强能力的同时,没有其他副作用。专家组已经反复试验过,在普通哨兵身上提取出来的精神碎片尚且有些效果,S级的小杰效果只会更好。 哨兵与向导的精神领域,是非常特殊的、只在这两者身上才出现的东西。精神图景的形成并不由哨兵向导的主观意志为前提。它们建立在他们潜意识的最深处,倒影出他们人格最鲜明的部分。 在塔建立之初,就有相关领域的学者提出理论,普通人是否也有精神领域?精神领域是否能够具象化,甚至实体化,能够被实际地提取、研究?这个理论长时间来虽然有不少人赞同,但毕竟没有确切的定论。 当然,现在他证明了这一个理论是超前正确的。 有谁能想到,从被打碎了精神图景的哨兵血液里提取、精粹出来的精神碎片,能够让人延年益寿呢。 这种精神碎片,精炼萃取以后,成为一种非常美、命名也非常美的物质: 不死鸟。 希特妮塔手中的所谓的“新型毒品”,就是那一小瓶赤金色的粉末,其实就是这种无论是制造过程还是提炼过程都沾满了血腥的东西。 而之所以会让使用的人观看到各种各样的真实场景,譬如高楼、田野、雨镇——这是黛西在还没有杀死博娜耶、暴露身份之前对小杰和奇犽泄露的情报,也正是因为它的本质:它到底是从哨兵身体里提炼出来的精神碎片,能让人窥到哨兵原本精神图景的一隅也是正常的。 如果要形容的话,哨兵大概就是远古北欧神话的巨龙:实力超凡强盛,软肋极少,但浑身上下都是宝物,因此也被大量心怀不轨之人觊觎,恨不得能从龙鳞龙血到龙心都刨出来,利用得干干净净。 并且只有哨兵。虽然向导更以擅长精神力攻击而出名,但向导的精神力他测过了,并没有那种神奇的功效。原理暂且未知。 普通人确实也有精神力。只是从专家组利用普通人所做的那不下万次的实验分析报告来看,普通人的精神图景远不如哨兵向导的凝聚,相比起图景,它们更像一些碎乱的散沙。 与哨兵有血缘关系的普通人的精神力更集中,有一些基本的线条,比较类似平面图画——为了得出这个结论,他让森德里克绑架、掳掠了不少与哨兵向导多少有关联的远近亲属,不过因为做得稍微有些过火,引起了塔的注意,派了小杰来调查这起人口失踪案件。他不得不顺水摸鱼,自己亲身上阵,利用这次任务的机会暗算了小杰,并给他注射了第一次药剂,引发了他的精神力暴动。 当时其实斯特兰奇和他手下的人都以为差点要成功了,只是那个突然觉醒成哨兵并暴走了的小姑娘成为了小杰逃脱的变数,回到塔后塔里的人误以为小杰的精神力暴动是陷入神游,马不停蹄找了同为S级又尚未绑定哨兵的奇犽·揍敌客来建立初步精神链接:而传言中孤狼一般独来独往的S级向导居然还真肯纡尊降贵地主动和小杰这个和他结合率才堪堪62%的哨兵建立精神结合。 然后小杰的精神力暴动就稳定了下来。 只是付出了一点明面上的代价:他的精神向导不见了。 奇犽和小杰到处找原因的时候,斯特兰奇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系列的发展确实是他没想到的,不过这不意味着小杰就完全逃过一劫了:之前也提过,这药剂是慢性的。 它流淌在哨兵的血液之中,宛如一颗颗漂浮的、不定时的炸弹,时刻有可能流入心脏,将那块领域炸成齑粉。 事实证明小杰也确实在受影响:他的情绪起伏波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敏感易怒,手段也越来越极端。比起永恒地象征着光明、引领着塔向正确的方向前行的一塔首席哨兵,他变得越来越像只在传言之中出现过的黑暗哨兵了。 比起原本的小杰,斯特兰奇倒是更喜欢现在的这个。 有时候被沾上了黑暗以后,能让有些发着光得近乎刺眼的东西,变得稍微讨人喜欢一点。 斯特兰奇笑了笑。 他看了一眼仍漠无表情地站在圆盘旁看着底下人忙碌的银发男人,走到酒柜旁,为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拨通了专家组的内线:“把凯特先生带回去吧,给他治治伤。” 墙壁一侧打开了一道暗门,一个白大褂走出来,给凯特带上了拘束手带,带着他往电梯走。斯特兰奇摇晃了一下剔透晶莹的琥珀色酒液,拳头大的半透明冰块撞击杯壁发出当啷轻响,刀子般猛烈的醇厚酒液割开唇齿,捅入食道,冰冷冷地落入胃袋,下一秒便灼烧起来,仿佛吞咽了一大口岩浆。蒸得人懒洋洋起来。 杯身上凝着圆滚滚的水滴,仿佛汗珠似的往下滚。夜色透过彩绘玻璃,被扭曲分割成斑斓的幻色,一块块零落散碎地静止在地面上。夜风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便停了,城市睡去大半,在这乏味的世界里,只有少数人尚且清醒着,等待将至的黎明。 很快了。 不需要再等多久的。 斯特兰奇透过琥珀色的杯中酒,凝视他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熟悉的蓝色的眼珠。 他所想要的、所渴望的,很快就能到手了。 所以…… 原本缄默而机械地跟着白大褂往电梯走的凯特忽然罕见地脚步停了一下。 他转过身,面向着窗外,墨黑得仿佛凝染了世间每一晚夜色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那扇华丽的彩绘玻璃。 前任首席自从被改造成了战争兵器,就被那种尚未改善完全的药剂摧毁了所有心智,整个人比起是人类,更像一只俊美无情的战斗人偶……或者说换个更贴切也更残酷的说法:他看起来时常像一具容颜不老、战斗力强大的行尸走肉。因此除了战斗,他从不表现出任何对外界的兴趣。 应当说,像他刚才这样的举动,斯特兰奇是头一回看到。 他很稀奇地挑了挑眉毛,问:“凯特先生?怎么——”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 割断空气,扰乱气流,短促而迅疾。 那是螺旋桨的声音。 森德里克来了?这是斯特兰奇的第一反应。 但凯特怎么可能对森德里克的到来有什么反应?这是他的第二反应。 但他来不及做出第三个反应了。就在黑皮肤哨兵意识到局势不对的这一秒,一道巨大的黑影出现在了彩绘玻璃窗外,同时一声清脆尖锐的鸣响拆碎沉默的午夜,圣母慈悲的笑容瞬间哗啦碎成坚硬的泡沫,彩绘玻璃的碎片哐啷哐啷掉满一地。一颗烟幕弹咕噜噜滚了进来,浓厚的白色雾霭几乎是霎时间笼罩整座空间。 不是赴约而来的大毒枭,而是敌袭。 斯特兰奇的第一反击并非反击,他反手摸到了酒柜下的一个按钮,将食指指纹按了上去。 巨大的单向玻璃圆盘上迅速旋出一道屏障,将底下的场景遮得严严实实,表面上铺了地毯,与房间完全融为一体。 斯特兰奇在这一瞬间,看见凯特弯腰俯身,像一只捕猎的野兽亮出了獠牙一般,做出了攻击的姿势。 但他没能成功攻击,戴在他手腕上的拘束手带迅速起效,他不得不僵硬地被白大褂迅速带进了电梯的暗门里——虽然放出这个终极兵器能在一分钟以内结束被袭击的现状,但要知道,在这里出现这个本应该死了的人,会有很多可以避免的麻烦接踵而来。 下一秒有好几个黑衣身影从电梯的暗门之中冲出,他们的身影迅速被席卷而来的白色烟雾吞没。 虽然视线受碍,但斯特兰奇并不担心这莫名其妙的敌袭,甚至有闲心喝了一口杯中冰凉的酒液。这一队改造人力量、速度、控制力都属上乘,足够抓住这几个开着直升机就敢来找他麻烦的小贼了。 他悠闲地喝着杯中酒水,一边盘算着大概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来制服这些人。一分钟?太多了,半分钟足够了吧? 挂在墙壁上花纹华美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白雾吞噬了一切,零星的灯火从鳞次栉比的楼房之中冥冥发亮。 在杯中酒液被喝完的时候,斯特兰奇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别说半分钟,现在已经足足三分钟过去了。以他们的能力,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却仍未搞定对手? 更别提—— 这三分钟里,太过安静了。 这个偌大的空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时钟静静的声音在走。直升机呢?螺旋桨的声音去哪里了?如果他们真的在与对方胶着,拳脚相加怎么可能不出任何声音? 斯特兰奇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酒杯磕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当啷响声。他迈出了几步,要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一道声音轻声地在他后颈处响了起来: “别那么急躁啊。” 与此同时,什么锋利的带着体温的东西抵在了他的颈动脉处。沸腾的血液崩腾过动脉,咚咚、咚咚,皮肤被刺破,他感到刺痛。 斯特兰奇用余光瞥了一眼,是一只手。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不如说分明得有些过分了,筋骨暴突,指甲锋利得仿佛割断岩石的刀刃。 烟幕散去了几分,可视度逐渐恢复。斯特兰奇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看见几个黑衣男人躺在远处一动不动,不见有血,但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彩绘玻璃被打碎,其中添加的特殊物质宛如闪光的磷粉一般飘在空气中,晶莹剔透地折射出斑斓陆离的细碎光亮,仿佛有人把一块石头用力砸进银河,迸溅出万千萧疏寒星。 斯特兰奇微微低了低头,在平光水滑宛如镜面一般的大理石吧台面上,看见一双银色的眼睛,毫无波澜地与他对视。 温暖的液体从颈侧刺痛的地方流淌下来,带着浓郁的铁锈气,滴落在地。 “奇犽君?”斯特兰奇说。 身后的青年说:“嗯。” “有事吗?”斯特兰奇问。 “我来找人。”奇犽说。“小杰在哪里?” “小杰?我不知道噢。”斯特兰奇说,“他是你的哨兵吧,你没和他待在一块吗?” 奇犽冷冷地,放缓了声音:“小杰在哪里?” 杀气开始从他身上蔓延出来。 斯特兰奇说:“虽然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不过很遗憾,小杰真的不在这里。” “我耐心很差。”奇犽说。“不要绕圈子——” “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曾经是个杀手。” 斯特兰奇敏锐地察觉到横在颈侧大动脉上的手指倏然一紧,锋利的指甲宛如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地刺出更深的伤口,刺骨的杀气如深冬凛冽的寒霜一般侵入骨髓,冻得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无法动弹。 斯特兰奇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小杰的下落还掌握在他手中,他身后的向导会毫不犹豫地划断他的喉咙。 而显然他手中握有的这份软肋足够重要,足以牵扯到最痛最深的地方,让这实力深不可测的向导隐忍住那份恨不能将凶手千刀万剐的暴虐杀意,锋利的手指沉稳而愤怒地纹丝不动,杀气溢而未泻。 看来不仅没能炸死他,甚至被强行断开与哨兵的精神链接给他带来的挫伤也不是特别严重。 或者说……也许确实十分严重,但这位姓揍敌客的前杀手有足够的专业素养,将疼痛掩盖得半点不露端倪。 真是可怕啊。 而年轻人显然没兴趣再和他继续耗下去。他终于暴露了一直以来掩藏得极好的焦虑和暴躁,银发的向导将锋利的指刃往前递了一分,流成潺潺小溪的血流滴答滴答顺着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往下滴落,砸在地面,被长毛绒毯吸收。 “三。” “这里是塔分部,怎么会做伤害哨兵的事?” “二。” “倒是奇犽先生,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吧?精神链接断了放着不管可是会留下后遗……” 奇犽停止了计数。 斯特兰奇这才想起来刚刚说的话哪里不对劲,心里咯噔了一下。 向导缓缓说:“你怎么知道我和小杰的精神链接断了?” “……” “我说最后一次。”奇犽慢慢地说,每个字音里都带有锋利如刀刃的棱角:“带我去见小杰。” 斯特兰奇叹了口气:“走吧。” “冒昧问一句,”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说,“你是怎么解决警卫队的?” “抱歉,用了点麻醉剂。”奇犽说,“可能会有点副作用。” 虽然他这么说,但要顶着凯特的暴力反抗,怎么才能注射足够剂量的麻醉剂?更别提凯特已经是被改造得几乎没有身体素质缺陷的战斗机械了。 除非……丢进来的那颗烟雾弹,除了起到迷惑视听的作用,里面还包含了他所说的麻醉性质的药物。 斯特兰奇:“真让人意外,我还以为已经没有东西能放倒他们了。” 奇犽:“毕竟肥宅也就这么点作用了。”他话音一转:“不过我很好奇。据肥宅说这种药是专克哨兵的,为什么这些人都已经倒下这么久了……” “而你却毫无反应呢?” 斯特兰奇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 奇犽嗤笑了一声。 “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现在,”他沉下声音,声线之中沉凝着霜雪与刀剑的锋芒,一字一顿地道:“带我去见我的哨兵。” TBC. 第四十六章 BGM:黄泉比良坂-伊东歌词太郎 奇犽与斯特兰奇在狭长的白色甬道里行走。 四面都是镜子,炽亮的白光藏在镜子角落里,把这条通道映得惨白惨白。 奇犽的手指没有再抵在斯特兰奇后心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不过奇犽对自己的业务能力有足够的信心,这个位置这个距离,如有异变他不要一秒就能把斯特兰奇的心脏取出来。不流一滴血的那种。 即使是在现在。 老实说,奇犽现在的感觉不啻于被扒皮抽骨,动弹不得地躺在山谷底下,被不断坠落的山石来来回回地辗轧。心口很空,空到吓人,时不时抽痛得厉害。呼吸很凝滞,即使想要大口呼吸,缺氧的感觉也时刻萦绕不去。这种感觉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更像是谁趁他不备取走了他的心脏。 他极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周围。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没什么光,嘴唇也苍白,几乎与头发同色,整个人看起来头重脚轻,完全是强弩之末,仿佛十几天没睡好觉。 斯特兰奇走在前面,背影宽厚,头也不回,仿佛走得极为专心。 奇犽对斯特兰奇其实背叛了塔这件事,其实并不是特别意外,反而有一种“啊,果然如此”的恍然感。 他其实一直就对这个哨兵保有一点戒心,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缘由,只能说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某种直觉,因为没有什么证据甚至还对自己的多疑暗暗愧疚过——毕竟小杰与斯特兰奇的关系其实还不错。 但仔细想想,那个调查人口失踪的案件,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对劲的气息。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 后来他在那个被小杰救出来的小姑娘入住的医院意外发现,斯特兰奇的独子佐伊同样住在那里,应当是生了不知什么病。尽管斯特兰奇给出的回答找不出任何纰漏,但奇犽仍旧把这一点疑心压在了心底。 事情发展到现在,其实奇犽心里已经有了成型的猜测。黛西临死前给他透露的信息,“安米库丝分化成了哨兵”,再结合发生在她和她姐姐身上的事实,就至少能够猜出一点: 哨兵的精神碎片一定具有某种特殊的功效。 比如治疗另一个人病变的大脑,或者延长他的寿命。 再结合一直以来接收到的一些信息,比如黛西曾经有意无意透露给他们的新型毒品的功效是“长生”,比如那种渊源复杂、现在被塔用作惩罚犯错的哨兵向导的药剂……比如总被反复重复的两个信息: “不死鸟”与“灯塔水母”。 森德里克与斯特兰奇这群人在追求的是什么,已经一目了然了。 大毒枭的情况姑且不论,斯特兰奇的身体状态绝对有问题——奇犽怀疑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哨兵能力。不论是什么等级的哨兵,都有压倒性敏锐的五感能力,在那么点烟雾弹里视物是他们基本的能力。针对哨兵的麻醉剂对斯特兰奇不起效,后者甚至在那层烟雾里几乎完全无法视物,这根本不是A级哨兵应当有的身体素质。 世上人先有欲望,后有浮事纷杂。 事情一路发展到现在,他曾经对会如何收场有过零星的猜测,也知道短期内幕后人必定会有动作。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太快了。 猝不及防、宛如飓风般狂暴地收割过境,摧枯拉朽,仿佛将天地万物一切都辗轧倾塌,碎成齑粉。 那种感觉他绝对会记一辈子。 和那个混蛋一起。 脊背上藏在绷带下的伤口痛得烧灼,烧得他几乎要出现一些幻觉了。 雷欧力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在身体同样负伤的情况下,贸然追击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选择。更别提被外界强行割断了精神链接,无论是对哨兵还是对向导而言,都会造成极大的精神创伤。不如说,奇犽现在还能站在这儿,肩背笔直地往前走,甚至时刻能注意着斯特兰奇和周围的异动,已经是一件堪称奇迹的事了。 但是……还是不够快。 太慢了。必须还要……更快一点。 如果来不及的话—— 亚路嘉在哼歌。 他纤细白嫩的手指在繁复的机械上跳来跳去,操纵直升机往远处飞去。夜色已深,灯火熄去大半,余下零落的数点光亮苍茫,漫迷如织,铺展在大地上,像是在死神的披风上缀了几颗眼泪。 伊尔迷站在他旁边,抱着双臂,看他举重若轻地操作这一大台庞然大物,兄弟俩身后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男人,但兄弟俩明显对此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亚路嘉哼了几句,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揍敌客家长子,道:“大哥,谢谢你陪我去交任务。” “没什么,做事要有始有终。” 亚路嘉嘿嘿地笑了两声:“嗯嗯,虽然委托人已经死了,不过她的愿望是把那个生病的大叔送到塔,所以亚路嘉还是要好好地帮他实现。” 伊尔迷伸手,摸了摸他的长发,他的眼神黑如点漆,看不见光,自然也没有情绪:“毕竟亚路很努力了。要给阿奇争取时间。” 亚路嘉仰着头看着他。 “何必呢?”伊尔迷说,“就算他勉强答应你,用处理完现在的一切后回家来与我做交易,争取到去救那个哨兵的这一点时间……又有什么用呢?” “阿奇早晚都要回去的。无论他和不和我做交易,事情都不会发生改变。亚路不是也很想阿奇回家,再也不要出去的么?” “我知道。”亚路嘉说。 伊尔迷的手顿了顿。 也许是总被妈妈打扮成女孩的关系,揍敌客家的四子的发育有些迟缓,甚至与他同胞的哥哥奇犽都拉开了身高差。他穿着裙子,长发披散,容颜雕琢精致,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秀美玲珑的女孩。可他此刻抬着头毫不躲闪地注视伊尔迷,脸上神色完全脱去稚气与笑意,眼珠碧蓝,清澈见底,鼻梁是与奇犽如出一辙的高挺,打出一侧的阴影,吞入眼睫,那双眼冥冥发亮。 “但是大哥,你搞错了。” “我同意让哥哥回家,不是因为我想念他,也不是因为他违反了家规让我觉得他应该受罚,更不是因为我希望他从此以后都待在家里。” “只是……他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亚路嘉的手碰了碰心口。 “喜欢到连我都感觉到那种情绪的地步了。” “所以我觉得,他需要回家把家里的事彻底地处理好。” “大哥,我很少对你们提出什么要求。因为大家都在容忍我的一些缺陷,我对这很感谢。” “但是……” 他的瞳孔渐渐沉淀成极致的漆黑,与伊尔迷的瞳色同样深幽冷漠,却多了几分如坠深渊的空无。 拿尼加唇角咧开,露出一个笑。 “奇犽是我的底线哦。” 伊尔迷垂首看着他的弟弟……或者说妹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放在她头上的手指才动了动,摸了摸她的长发。 “你还真是很喜欢阿奇呢。”他说。 “当然啦。我最喜欢哥哥啦!” 啊,称呼换回来了。伊尔迷心想。 长子与四子恢复了沉默,亚路嘉继续哼歌,伊尔迷继续抱着手臂看着舷窗里湍湍流淌的浩瀚夜色,隔了不长不短的一会儿,抬手往后射出了一颗钉子,把一个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男人钉在原地。 布满镜子的甬道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斯特兰奇站在门前,半侧过头,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要开门了。他低头,输入二十六位繁复的密码,录入五指指纹,凑近让门锁能够录入自己的虹膜。 门开了。 “小杰在里面。”斯特兰奇说,“不过我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方便——” 奇犽冰冷地瞥了他一眼,那一刀眼风之中霜雪飞降。斯特兰奇闭了嘴,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圆形,足足有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空旷得吓人,空空的风在其中吹出隐隐的回声。这里几乎让人想起至高的山巅,皑皑白雪覆盖,除了白色空无一物。 因为实在过于大,所以奇犽运足目力,也只看清中央有一个不知什么东西。 等略微走近些,便能看出是个营养舱。如同巨型的胶囊,又如蛱虫化蛹的茧,静默无声地伫立在偌大空间的正中央,另一具不知什么机器巍巍立在它旁边,像个顿首的巨人。 奇犽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道像被一把横空而来的斧头斩断了。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好地管理自己的表情,在那一刻,他几乎觉得,要克制住自己撇开一切径直冲上去就已经花完他毕生的忍耐力与冷静了。 斯特兰奇领着他走上前。 淡绿色的营养液里飘着一个阖目沉睡的人。 他或许在被放进去以前浑身都是伤,因为他身上被撕裂了一半的衬衫上染满了血,身上的伤口正愈合了一半。他闭目沉睡,熟悉的眉目惊人的安静,唇角处带着淤痕,身上贴满电极片……右臂处插了一道手指粗细的针管,正从里面疯狂抽出血来,滤出,转入旁边的机器里,一滴滴地砸进去,不知转过几道工序,才成了亮闪闪的血红色晶莹颗粒,滚落进小瓶子里。 右臂…… 奇犽想起了前任首席凯特和死去的博娜耶同样失去的右臂。 ……这下连他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于自己的冷静了。 或许是因为整颗心都早在之前就被穿堂而过,他感觉像被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虽然看着眼前景象连呼吸都随着那一滴滴血红结晶滚落在试管里带上了血淋淋的痛,可却仍旧能思考。 甚至能听见自己慢慢地发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在斯特兰奇开口以前,他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算了……我能猜到,无非是注射了那种能摧毁精神图景的神经毒素。” “你想要他的精神碎片,来长生?” ……好痛。 背上的伤口仿佛把他烧穿了,一塌糊涂地在心口里烧着绞着,把最后一点鲜活的心头血都蒸得只剩下了虚弱的几缕白烟。 奇犽从不知道说话是一件如此折磨人的事情。每个吐息,唇齿的每一下咬合,眼前营养舱淡绿色的营养液里上浮的每一个细小的气泡,都仿佛成了浓到极致的硫酸,泼在他全身上下,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都随着他说话的动作渐渐销熔成一抔微不足道的灰烬。 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是他自己在痛,还是在替小杰痛了。 在这疼痛的尽头,竟然只有四个字在脑子里是鲜明可见的: 好想杀人。 奇犽在脱离了家族以后,特别是在遇见了小杰以后,惯来克制。在诡异的事态尚未明朗以前克制自己的喜欢,克制自己十几年来被杀手家族培养出的本能…… 可在这一刻,他满脑子却都只有一个念头,遵照自己的本能,把眼前这个黑皮肤的罪魁祸首心脏取出,在手心里捏爆。 反正是他已经把他的锁、他唯一的牢笼害成这样……他又为什么还要为了什么大局、什么塔、什么其他人而克制自己? 岌岌可危的理智已经快要控制不住暴虐的杀意,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是什么样的,斯特兰奇往他看了好几眼,似乎想要确认他的表情。奇犽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停止。让他出来。” 话出口,声音低哑,连带着收进喉咙里的最后两个字都给哑得只有他自己能听清了。 斯特兰奇应了一声,上前去操作那两台机器了。奇犽站在原地盯着他的动作,余光扫过整个房间,这圆形的空间里除了小杰这一台营养舱再无别物,连个医疗人员都没有。仿佛算计良多的这么一个庞大阴谋,偌大一个塔分部,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斯特兰奇在运作。 怎么可能。 奇犽回想了一下刚才来的路线,结合亚路嘉给的塔分部路线图,勾勒了一个初步的返程路线出来。要说斯特兰奇一点反击都没准备奇犽是一点都不信的,哪怕他能在一秒内取出他的心脏,但仍旧存在很多主将死了战略却仍在继续的情况。奇犽不想托大,他此行只有一个人,目的也只有一个,把小杰安全救出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 黑发青年脸色苍白,总是桀骜直立的发梢被营养液一泡,似乎变得软和了不少,有几缕垂在鼻梁,在眉眼间扫来扫去。 他实在是一个很倔强、很执拗的人。在奇犽与他相识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杰·富力士都犹如一棵卓卓向上生长的橡树,宁折不弯,张开他年轻的枝叶,笔直笔直地挺着他年轻的脊梁,全然无畏地去接那一道道硬生生的暴雨雷霆。仿佛他天生不知道弯路怎么走,天生不知道怎么趋利避害,不知道什么适可而止,也不知道什么力所不能及。 仿佛一颗恒定不动的恒星,执拗不动地万年发着光发着热,哪怕黑洞将他的光热全部毫不留情地吸走,哪怕即将被引爆成一颗坍缩的白矮星,他也要在那以前进行一个抛弃一切的白而亮的燃烧。 就好像他的肉体凡胎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一把一把的金色流火,不折不扣、不屈不挠地烧着,无论兜头给他浇多少盆冷水,都灭不去他眼里那燃烧的鲜艳流金。 淡绿色的营养液被放干净,青年的黑发蔫耷耷地耷拉在眼眉前,湿漉漉地在鼻翼脸颊间流出几道水渍。他眼睛紧闭,睫毛幽黑如墨,长得像静静睡着的蝴蝶。 像这样几乎算得上温顺的表情,确实只有在他睡着了的时候才能见到。 奇犽上前了几步,手放在了营养舱的开关,准备打开,将他抱出来。 ……听不进人说话、自作主张、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混球。 “疼吗?” 奇犽的目光扫向了斯特兰奇的背影。他正站在那两台机器前,脊背略略有些驼背,看起来竟一时有些说不出的苍老:“精神链接断了的时候。” 奇犽没有回答。 斯特兰奇似乎也没有非要听到他回答不可的意思,他黝黑的手指在机器上跳跃操作,小杰身上一根一根的电极片在脱落,血液不再从右臂上插着的管道流出。 “我可痛了,那个时候。” 斯特兰奇的妻子是个女向导,早年去世了。奇犽有过耳闻。 似乎是因为某种即使是塔的医疗技术也暂时还治愈不了的疾病。 “有时我会想啊,总说我们这些人是站在金字塔顶端,可为什么,我还是连爱的人都救不了呢?” “我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事实上如果没有佐伊,我可能就真的受不了自杀了。” 这说明斯特兰奇至少同样经历过链接骤然断裂的痛苦。并且与他和小杰不同的是,他被断掉的是完全链接,并且是由于向导的死亡而断裂的。 完全绑定的哨兵与向导之间,会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这种联系极其复杂又极其单纯,即使是“一半的灵魂”也无法将之描述完全。这种密切的关系正是哨兵向导成为最强大的人类的秘密之一。也正因如此,当一方死去的时候,剩下的一方会极度、极度、极度地痛苦。 如果是向导被留下,尚且会好些,他们强韧的精神能力多少能够辅助他们抵御那种如坠深渊泥潭的绝望。但如果死去的是向导,被留下的哨兵会因为精神屏障溃烂、精神领域完全混乱、五感暴走而陷入无法以文字描述半分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 奇犽知道塔里的数据。在有记载的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伴侣的留下的哨兵之中,扛过了浩劫而没有因神游死去、或者自杀的,一只手就能数完。 从这个角度来看,斯特兰奇很厉害。 “从她死去的那刻起,我五感能力丧失了大半,精神屏障也脆到一碰就碎。与其说是哨兵,不如说已经退化成了普通人。”他自嘲地笑了笑:“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你的麻醉瓦斯对我不起效吧。” 是么……所以这就是他的精神向导麝牛鲜少出现的原因,尽管他还能看到别人的精神向导,但是—— 奇犽的手指冷漠地垂落在他背心。 原本温软修长的五指指甲暴突,筋骨狰狞,光是抵在背后,就仿佛能够割断皮肤。 “后来我好不容易挺过来了,看见佐伊趴在我床边哭,他长得真像他妈妈啊。那个时候我想,我一定得让他好好长大……让他长成她希望的那样……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斯特兰奇似乎对这只危险无比的手半点也不在意了,他的手虚虚地搭在机器上,不回头,也没有提高音量,就仿佛他现在只是想要说话而已: “佐伊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早熟得让人心疼,我有时会想生活对他有些太残酷了,让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妈妈……但就我们两个人,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也不错。佐伊很让人省心。” “直到我发现他遗传了他妈妈的病。” 奇犽的手指顿了顿。 斯特兰奇转过身来,他的眼珠蓝到极致,像是把天空一下都攒成晶莹剔透的一小颗,可眼白却发红,布满血丝,他往日里的形象里都是憨厚开朗的大个子,可此时他没再笑,看起来憔悴苍老得吓人。他问:“他才五岁。又懂事又乖巧,像个天使。” “生活怎么忍心对他这么残酷?” “我自认我即使不算一个英雄,我努力救了那么多人,虽然在塔里跟其他人相比不算什么,但我至少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我想,我多少应该也算个好人。” 他的眼角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他笑着问奇犽: “可生活怎么就对我这么残忍?” 这个高大的、肩膀宽厚的男人流着泪,声音却很稳,没有一点哽咽,或许是他的哽咽都早在那些过去的年月里碾碎了闷熟在了胸腔里,因为找不到什么可纾解的途径,便只好在这样把伤疤全掰开的时候,赤条条地沉默着流血,再也没法大声嚎啕。 他就像世上万千平凡的父母一样,想要为自己懵懂无知的稚子换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平安顺遂,却用万千芸芸众生做了代价。 但奇犽看着他,宛如匕首的手指纹丝不动。 “我觉得你可能找错了方式。”他说。 “抱歉,我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我不是小杰——” 他的手指骤然用力,刺穿斯特兰奇的胸口,指尖堪堪触到心脏那一层脆弱而血糊糊的黏膜。 银发青年冰冷地、如凝霜雪般地说:“你的故事打动不了我。” 斯特兰奇停止了流泪。 他眼角最后一颗眼泪也干了,轻轻笑了笑:“是么,这么遗憾。” “但是这么一点时间,也已经够了。” 他的手指猛地按下了机器上的某个按钮。 奇犽骤觉不对,他当机立断,手指猛地要往斯特兰奇心口更深处捅穿过去,眼看下一秒就能完全取出他心脏,电光火石间,他听见偌大房间四面八方都传来了轰然巨响。 四面环形墙壁被陆续打破,粉尘四散,一个个身影裹着满身雪白的粉尘,疾冲过来。 奇犽猛地把手抽了出来,指尖带起一道艳丽的血线,他往后疾退,一拳惊天动地地砸在他方才所站之地,攻击的人拔起拳头,像个提线木偶摇晃着,与其他人一起冲了过来—— 但那速度完全不是什么傀儡所能有的! 斯特兰奇被攻击了心口要害,却仍强撑着猛地抓起机器里那只装满血晶的小瓶,踉踉跄跄地往墙壁外冲去。 奇犽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但越来越多的改造人围了上来,他只得暂时专心应对这群人:他们一个个没有眼白,只有漆黑的瞳仁,脸色惨白如尸体,身上甚至带着未干的水汽,淡绿色的营养液在白惨惨的地上画出道道水痕。 是那些被斯特兰奇和他的团队用作了试验品,抽干了精神力后变成的怪物的人! 奇犽定在原地,一眼扫过不退反进,他身形快到掠出流光,手指筋骨暴突,比匕首更锋利。但他疾冲到一人面前,手指扬起要取他心脏的时候,却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犹豫的半秒间,另外两个改造人鬼魅般闪现他的身后,手臂高高扬起。 奇犽弯腰闪避,电光石火间闪至他们身后,并指成刃,啪地砍在他们后颈。 这些人都原本是普通人,能力即使被挖掘压榨到极致,也无法牵绊住奇犽太久。半分钟内改造人被他狂风过境摧枯拉朽般解决了好几十个,可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奇犽能看见被打碎的墙壁后有手腕上系着红色丝带的白大褂在匆忙行走,从营养舱里放出一个又一个的改造怪物。 雪豹从他身上疾驰而出,宛如流风般狂扫半个领域。但因为主人精神领域被之前精神链接的断裂影响有些受损,疾风的身影并不算特别稳定,奇犽把它收了回来。 啧。 奇犽抬手劈晕又一个改造人,抬起脚步朝斯特兰奇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斯特兰奇拿走了小杰的一部分精神碎片,那瓶东西至关重要,可能会关系到小杰的伤势恢复,他必须……—— 他后脑忽然蹿过了一大串电流。 奇犽猛地侧跳,远离了他刚才所站的地方。几乎就在下一毫秒之间,一道巨响破空而来。 轰!!! 两个改造人被这一波拳风砸得掀了出去,落在破损的白色断壁墙垣里,把一个来不及逃脱的白大褂砸得摔在了地面。 但奇犽已经对这些无暇他顾了。他脱口而出道:“小……!” 剩下一个字吞进了喉咙里,再怎么挣扎,也叫不出那个名字。 黑发青年蹲在地上,他身形高挑,骨肉匀停,蹲下的时候存在感却意外地小,仿佛就是小小的没有威胁的一团。他慢慢松开拳头站起身,身体舒展,那件破破烂烂染满血渍的衬衫耷拉在他肩上,露出一半赤裸的肩胛和腰背,头发似乎还没干透,松松软软地耷在后颈,这个背影简直没有半点杀伤力。 如果他不是在一毫秒内消失在原地,又在下一毫秒砰地出现在奇犽面前,向他又砸了杀气凛冽的一拳的话。 这一拳毫无保留,将地面砸得犹如蜘蛛网一般裂开。 这一拳把奇犽想叫他名字的声音给硬生生截断在了喉咙口,而直到这一刻为止,他终于心惊地看清楚了哨兵的模样。 那双总是承载了万千恒星光亮的、仿佛总是燃烧着一把又一把金黄流火的眼睛里…… 什么也没有了。 漆黑得仿佛一座无尽深渊,吞噬一切,吞尽温度,吞尽光亮,连情感一并销毁,只剩下空荡荡的虚无。 TBC 第四十七章 BGM:七劫谣-冥月 高塔在夜色之中煌煌发光,仿佛太阳坠落在人间。 漏网之鱼基本已经击杀完毕,活口留了几个高层人士准备取供,紧急状态已经解除,高塔灯色渐次暗去。酷拉皮卡正准备通知半藏他们收工,忽然听见天空上又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达搅动螺旋桨的声音。 他狐疑地挑了挑眉毛,朝寥无繁星的夜空中瞟了几眼。他在刚刚的战斗之中负了小伤,雷欧力正抓着他的手臂紧急处理,他一动作便牵动了伤口,医生不满地叫道:“病人麻烦配合一下工作!” 酷拉皮卡无语地把手抽了出来,道:“你去处理别人吧,不用管我。” 雷欧力:“哎!酷拉皮卡——” 医生的残存话音被搅碎在了从天而降的狂风之中,一身漆黑的直升机缓缓悬停在地面,搅起的风掀乱了在场人员的发梢衣角,救助人员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抬着犯人的担架差点撞到墙上。 雷欧力瞪着那架直升机,看了看站在身前的金发向导,又喊了一声:“酷拉皮卡?!” 酷拉皮卡没有回答,他走上前了几步,看着这架去而复返的、属于大毒枭的直升机。直升机机身上有他打出来的弹痕,就是这架没错。 森德里克回来干什么?总不可能是自投罗网吧? 他藏在背后的手腕一摆,做了个手势,哨兵向导们进入战斗状态,忍者不动声色地潜伏进了夜色,碧发女郎背后藏着双刀,脚步曼妙上前几步站在他身后,远远高塔之上博库尔手指搭上了扳机。 情报处处长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是哪位贵客?” 众目睽睽之下,直升机沉默了几秒,然后伤痕累累的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具人体从里面滚了出来。 酷拉皮卡定睛一看,剃着寸头,眉目有些凶煞,脖颈上挂着一块怀表,这不是森德里克是谁? ……真是大毒枭想开了,回来接受法律制裁? 没等他再问出声,又一个男人滚了出来。接下来是又一个、再一个、还有一个,每个都是记载在塔的犯罪记录档案上发出了逮捕令的歹徒,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们一个接一个叠罗汉似的躺在一块不省人事,在直升机前摞得老高。 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这沉默之中,酷拉皮卡不得不提高了一点音量:“呃……请问是哪位?方不方便出来一下?” 直升机舱内,亚路嘉提着裙摆,问伊尔迷:“我下去说一声哦,大哥你不下去吗?” 伊尔迷看了一眼舱外的酷拉皮卡,想了想,抬脚把最后一个毒枭踹了下去: “不了,之前外面那个金发的说要告我,我不想赔钱。” 亚路嘉歪了歪头,扭头提着裙摆轻盈地跳下了直升机,轻巧地落在一大堆昏迷的男人身前,愉快地冲半戒严状态的塔中诸人道:“揍敌客快递——这是黛西·布莱茨小姐生前的委托,麻烦你们帮她接收一下。” 奇犽猛地后退。 迅疾的风几乎擦破他的脸颊,带来略微的刺痛感。这一动作幅度有些过大,牵扯到了后背上的伤口,他眉头抽了一下,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继续在宽阔得几乎称得上广袤的空间里游走奔跑。 小杰以毫厘之距追在他身后,奇犽经常不得不停下来与他对打。他双臂交叉,小杰一拳砸在他手臂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背后的墙壁都为之碎裂,奇犽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发出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疼痛。 这其实不算什么。在奇犽的前十几年还在当杀手的人生里,遭遇过远比这更难以忍受的毁灭性疼痛。他面不改色地松手,他背后就是墙壁,足尖在墙上踏了一下,一手拽住小杰的手腕,身体像只灵巧的猫科动物一样借着踏墙的余力横扫,跃到小杰身后,制掣着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绊倒。 可现在与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不一样。 黑发青年漠然又木然地扫了他一眼,即使是这个“看”的动作,他的瞳孔也没有任何的移动或者变化。下一个呼吸他手肘微撑,竟然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卸了自己的手骨,咔的一声轻响听在奇犽耳朵里,有那么一瞬间竟不啻于惊天闪雷。 他从来没那么慌过,根本是遵循下意识地松了手,几乎是在一眨眼间小杰便从地上跳起,眼也不眨地接好了脱臼的手臂,面无表情扬臂再次攻来。 奇犽心乱如麻地闪避过那些狂风骤雨般的攻击,退无可退,只能再次奔走。 小杰的战斗能力简直呈爆炸式提升,速度、力度、瞬间爆发力,如果不是看上去神智尽失只知道一味盲打,奇犽还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他狂暴的攻击之中毫发无伤地寻摸到把他救回去的办法。 不用想也知道小杰必定是被注射了那种神经毒素药剂,好用于提取他的精神碎片。而按黛西给他的说法,这种毒素的伤害是…… 几乎不可逆的。 小杰的精神碎片被斯特兰奇那个人渣给拿走了——偏偏失去理智的小杰一味追着他攻击,奇犽还无法脱身去把斯特兰奇追回。他现在既不知道斯特兰奇的所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暂时让发狂暴走的小杰停下,一时间竟进退维谷。 可恶……斯特兰奇那混蛋究竟在哪里? 斯特兰奇握着那只小小的瓶子,他感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往四肢流去,大脑一阵一阵的发凉,连带着呼吸也有些不畅。他低头看了一眼,简易包扎过的胸口伤又汩汩流着血,已经把纱布染红。 没时间再次包扎了。即使能暂时拖住奇犽,也不可能永远拖住他,今晚的事情一出,塔总部那边得知消息不过是几小时的事——约好了的森德里克直至此时尚未前来赴约,多半是出了意外。智者千虑尚且一失,何况他这个凡人。 斯特兰奇跨过一个白大褂的尸体——树倒猢狲散,在首领出事以后,人心惶惶是必然的,电影里为了研究奋不顾身沉溺其中的科学怪人现实之中毕竟是少,白大褂们早在奇犽压着那些改造人打的时候就跑了一半,后来小杰出来,无差别地毯式攻击了一番,便连剩下的那半也跑干净了。 但他怎么可能会任凭这些知道他秘密的人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即使是这些白大褂也不知道,他们日益研究、习以为常的那种神经毒素,可以通过呼吸道摄入。在他们研究的房间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悄无声息地送入含有毒素的空气,这种方式每次摄入量较小,加上本身又有较长的潜伏期,所以基本上感知不到。 不过就算有再长的潜伏期,时至今日,也该要发作了。普通人的精神力太弱,这种毒素一发作,基本上都死了个干净,就算强弱不同,但因为差别不会太大,死亡时间也不会差太远。 因此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帮他。 他孤家寡人,满身罪孽,甚至在重伤休克的边缘。胸口的伤撕裂了,从纱布里洇出大团的红痕,滴落在地。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无论是身体意义上,还是形势意义上。 他等不起了,佐伊也等不起。 昨晚佐伊的主治医生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抢救手术从昨天晚上八点一直持续到现在,九个小时有余,医生那边仍没有确切消息。他那可怜的、小小的孩子,一个人待在白晃晃的冰冷手术台上,待在那个把他母亲抢走的地方,不知该有多么怕。这种时候他原本应该等在手术室外,但他没有办法,他得在这儿为佐伊抢下一点生的希望。 一定来得及。 他必须尽快…… 尽快! 他粗粗地喘了口气,左手握紧了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汽车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一路冲出光明璀璨的地下车库。车库外是莽莽黑暗,仿佛会噬人一样可怖。 人们从这黑暗中来,走进那光里,等光燃尽了,便又回到那黑暗中去。 就在即将跨出车库的一刹那,斯特兰奇一晃眼,看到车后视镜里有个人,沉默又笔直站在亮堂堂的车库里。下一秒,他动了。 车速极快,可他在飞快地逼近! 银色的长发——是凯特! 怎么回事,他的拘束手带呢?! 斯特兰奇这才想起,白大褂们都死了,拘束手带的控制作用自然不复存在。被改造成战斗机器的前任首席失去控制,失去桎梏,再没有拘束他的锁链,他自然向罪魁祸首露出獠牙。 凯特像一只千里追袭的雪原狼般疾奔,被改造至人类巅峰的体能与爆发力让他竟然转眼就快要追上了一百码的汽车,斯特兰奇当机立断挂了倒挡,开到全速,汽车引擎发出轰隆隆的鸣响,往他撞了过去。 砰!!! 汽车发出狰狞的高鸣,刺耳地折磨着耳骨,轰天巨响从车后传来,从极速被迫到静止的巨大惯性撕裂了斯特兰奇的胸口,血液愈发洇出纱布,滴答答地落在汽车座椅上。斯特兰奇现在的身体素质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激烈骤停,他觉得脑浆和耳水被那极度的眩晕感几乎要像滚筒洗衣机给甩干了,一阵恶心感吞过来,斯特兰奇差点呕在车里。 下一秒一道黑影掠过,徒手停下一辆三百码汽车的银发男人像只灵巧的野兽一般从车后方空翻,砰地落在车的前盖,银色长发四散垂落。他隔着透明的前窗玻璃与斯特兰奇对视,眼睛幽深如点漆,像是凝着深渊凝着巨海。 斯特兰奇死死握着那只小小的瓶子与他对视,手心的汗温得那只小瓶瓶身滚烫,瓶中血一样殷红的晶粉末粼粼闪亮,漂亮得仿佛夜空最绚烂的一束烟火凝固打碎了的一捧碎光。 凯特抬手,修长白皙的手猛地洞穿了防弹玻璃,前窗玻璃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噼里啪啦地四下崩裂,后视镜上挂着的一只小十字架剧烈地摇晃震荡起来。 在玻璃四溅的那一秒,斯特兰奇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扣紧扳机,猛地把手枪里的子弹打空。 他不可能倒在这里。还有人在等他。死神别想再把佐伊从他的生命里夺走。 ……主啊。保佑他的孩子,保佑佐伊。 子弹破空而出,彼此交织成星溅的火花,硝烟如网。 奇犽撑着楼梯扶手,单臂用力,半身悬空猛地勾上上一层楼梯道,落地继续往上奔跑。小杰的拳风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脑发梢砰地砸了过去,把钢铁的护栏砸得弯成了曲折凌厉的直角。 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座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实验室,因为墙壁已经被打碎,小杰的攻击又实在太逼人,奇犽根本来不及选择方向,只能一味往上走。 在这让人无从思考的逃杀之中,在凌乱得找不到节奏的喘息里,竟有那么几个零散的瞬间,奇犽产生了一种“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的错觉。 斯特兰奇早不知道去了哪,在小杰的无差别地毯式攻击开始以后,连带着惊恐的白大褂们也跑了个干净。改造人虽然人数众多,但没了白大褂继续把他们放出来,他们也只能无知无觉地沉睡在营养舱里,随着那些淡绿色的营养液一呼一吸。这座高塔宛如利剑般直刺天空的心脏,灯火通明,仿佛灼灼燃烧的火城。在这寂静到了极致的卑微世界,就剩了他们两人尚在为了生命挣扎奔跑,汗水洒落,一动一息都只与对方有关。 可这样的“独处”,奇犽一点也不想要。 并非他无法应付这样高强度的战斗。虽然作为精通各种潜藏、暗杀术的前任杀手,他确实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正面硬扛、大开大阖的战斗方式,又因为负伤和不能反击,并未处在最佳状态。但奇犽经历过客观意义上远比这更凶残、更紧迫的战斗,现在凶险归凶险,却因为小杰没有神智,多少还能应付得来。 但那阵宛如凌迟般的剧痛,却仍然在他心脏上缓慢、慢条斯理而又残忍到极致地抚摸,摩挲过每一寸神经末梢、每一滴饮冰难凉的热血,像一场孤高而猖狂的海啸,把“小杰”两个字高高在上地举在浪头,肆无忌惮地把他淹没在其中。 他自己便再也叫不出那个名字了。 而毕竟……这个名字的主人,也早就听不见他对他的呼唤了。 事实上,小杰虽然没说,但这段时间共同生活下来,奇犽其实能多少观察得出来,他很喜欢自己喊他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小杰自己很喜欢喊他的名字的缘故,相对的,他似乎也很喜欢他喊他的名字。 这个结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理论或者数据支撑。纯粹是来自奇犽个人的一种模糊的感觉: 每次他喊他的名字,小杰回过头,或者抬起眼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唰地抬高,便会露出一双亮晶晶的、仿佛藏着星星的蜜糖色双眼。他总会非常专注地看着奇犽说话,仿佛嘴唇的一张一合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必须得一秒地不错过地、珍而重之地盯着才行。 而若是对话里奇犽叫了他的名字,他便会弯一弯唇角,睫毛敛下一点点,眨一眨,那眼里的光却丝毫不见黯,仿佛他的双眼便是流淌着蜂蜜的湖,里面漂了一百盏明亮的灯火,灼灼不熄地亮着,一直亮着。 奇犽以前虽然注意到了,但因为不确定,便没有往那方面多想,小杰要一直盯着他,他便也一直盯回去。 但后来从酷拉皮卡那里知道了只有相互喜欢才能提升已精神结合的哨兵向导之间的结合率,他反而对他这样的眸光有些不习惯起来了,再被这样盯着的时候,便总忍不住要移开视线,或者把目光的焦点落在小杰小巧的鼻头上、或者唇角边——总之,若是和小杰对视超过五秒,他就要开始害羞。 毕竟如果和他对视时间长了,奇犽便会开始忍不住想,他是因为喜欢我才一直这么看着我。 也许……也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特别喜欢我叫他的名字。 光是这么想一想,心脏便烫得仿佛要化了,他那广为人知的冷静缜密也成了一颗云朵形状的溏心蛋,一片茫茫然的空白里众星捧月地捧着他砰砰跳的金色的爱情,稍微一碰便要控制不住地呼之欲出了。 看吧,他都已经沦落到用溏心蛋来比喻自己了,满脑子飘飘然可见一斑。 只是同时心里会有点恼羞成怒:这家伙怎么都不怕羞的啊? 大概对于杰·富力士来说,害羞是不可能的。或许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也不知道那家伙究竟是知道了自己也喜欢他,还是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单纯地随心所欲。 人总是会忍不住对自己的暗恋对象在各种方面,事无巨细地多些关注。至少奇犽自己是这样的。在与对方交流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不太礼貌,他总恨不得把眼珠子钉在对方身上,就这样把他关在自己眼睛里,或者关在心里,叫他哪里也不能去才好。 ……现在想想,如果真能这样干,甚至早点这么做,那就好了。 奇犽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力地吐了出来。 好吧。 他旋身弓腰,躲过小杰扫来的小腿,膝盖微弯,借着弹跳而起的动力在墙上踩了一下。他们一路上破坏了大量的雕像和摆设,花瓶被打碎,花枝支离破碎地躺在一滩滩水面,猩红花瓣零落,像是少女哭红的双眼。奇犽朝一位被破坏了一半翅膀的天使冲了过去,像要化身他的一半翅膀,又像只坠落的白鸟,直接翻出了那扇彩绘玻璃碎了一半的窗户。 通天高楼上狂风钢刀一般扑面而来,窗外是深渊一般的黑夜,黑黢黢的大地上点缀着数颗昏暗的亮光,奇犽在窗台上借力踩了踩,小杰几乎在下一秒便从里面跟了出来,他大概没料到外面是空无一物的高空,脚步晃了一下,险些直接掉下去,差点把奇犽看得心里漏跳一拍。但他脚尖不知在哪勾了一下,微微伏低身子,便瞬间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调整好了平衡,并且开始迎着高空冷厉的狂风飞速朝奇犽攻来。 奇犽晃过他的攻击,在奔流的高空寒气里不轻不重地还手。他们在垂直的钢铁峭壁上一前一后地向上狂奔,身形闪成两道残影,小杰偶尔的拳头落空,砸在特殊合金制成的宽旷墙面上,砸出满是蜘蛛网裂痕的十几平米的凹陷,把那墙面上设计精巧的世界藤花纹砸断,露出里面层层堆垒的碎成粉末的砖块。没有人理会这个,他们继续在这万里高空险之又险地避过对方的攻击,凛冽的夜风扫过发尖扫过鼻尖,把淋漓的夜染进两双对视的眼珠。 最终他们攀上了高塔顶端。 塔的分部设计与塔不同,大概是因为斯特兰奇信仰神祇的缘故,这座银塔里处处都是与神教有关的装潢摆设。直到了这从没有人到过的高塔顶端,奇犽才发现原来这里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他一回身才发现小杰正在踩上最后一块砖,他身上衬衫染血,破损得厉害,犹如在身上披了一张山河飘零的丝质地图。奇犽一直以为那是之前已经被营养舱治好了的伤或者来自于别人的血,直到此刻却才在寒凉的星色下隐约窥见有一串血滴从那支离破碎的破布下摆滴了下来,在高塔顶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妖艳红痕。 他还来不及查看他到底哪里受伤,小杰就一脚踩空了。 在这好几十米的高空。 即使在这种换做旁人早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的时刻,大约是早被毒素删光了情感,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也木然得近乎冷漠,仿佛他不知道、或者无所谓自己下一秒就要掉下去、数十秒后便能摔成一滩烂七八糟的肉酱。 他只是本能地微微张了张嘴,连一声喊也没有,沉默地把手朝前方抬了抬,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于是奇犽抓住了他。 奇犽很确定自己的心脏在那短短几秒之内完全停跳了,直至此刻才劫后余生地开始疯狂跳起来,咚咚咚咚咚,仿佛他的胸腔彻底成了一面大鼓,所有情绪都在上面百态众生地轮番唱了大戏,最终那颗脆弱的器官总算惊魂甫定地在心腔里站得稳了,才颤巍巍地歇了就此跟着停跳的心思。 说来不过几秒的功夫,他却好像已经度日如年。 这个——混蛋!!! 第四十八章 奇犽咬着牙,猛地把小杰从危险的峭壁边缘往他身后扯了一把。为了把小杰扯进来,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两个人的身体都踉跄着往十字架的方向倒。 而险些命丧黄泉的小杰本人脸上却仍旧没有半点波动,连睫毛都没眨,抬手倏忽穿过高空凛冽的寒风,便又是雷霆万钧之势朝奇犽的命脉攻了过来。奇犽根本来不及调整,电光火石之间,便被小杰的拇指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最致命的颈部大动脉。 颈部大动脉,人体最致命之处。精确地按住的话,不要一分钟人就能缺氧休克,三分钟就能杀死一个人。 但奇犽没有惊惶,也没有贸然攻击小杰让他松手。 他覆在小杰肩膀上的手倏而上移,在两个人跌坐下来的那一刻垂着眼倾身过去,温柔地吻住了他。 他嗅到哨兵身上未干涸的血腥气,那味道混着逐渐的眩晕感像蛇的红信舔舐着大脑,奇犽白皙的耳尖开始因为缺氧而有些泛红,嘴唇却微微泛了白。但他什么也没管,什么也没说,任凭大动脉挣扎着狂跳。小杰手指仍旧掐在他动脉上纹丝不动,可手肘手臂和肩膀却意外地没用什么力气,甚至衬得上乖顺,奇犽一手扶在他肩膀,顺着那几步踉跄,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 小杰似乎是愣了愣。 在他们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一线白炽的明亮自遥远的海平线席卷而来,海风卷撷着那日出之国的火焰自洋流彼岸以比睡梦更温存却又更高傲的姿态吞过整座沉睡的大陆。仿佛有来自远星的神鸟挥着光辉的翅羽降临,昏暗的天地穹庐苏醒过来,亮起微光,深重的夜色过渡成轻如耳语的浅蓝,几颗睡了懒觉的星子在黑夜与黎明的罅隙之间赖着床闪烁着吐了几个泡泡。 在这绝高的塔顶,除了交替的黎明与星辰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光与影被那架高高在上的十字架分割交错,在相拥的两个人身上投出细长的十字虚影,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神圣得像个宣誓。 向导的精神力如同倾泻瀑布一般磅礴而出,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海啸,分成万缕精神丝,将哨兵包裹其中,轻而易举地穿过那已经完全变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精神屏障,往里渗透。 小杰的手慢慢地松弛,他依旧把手放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仍旧半点情绪、半点光也没有,他看上去几乎有点手足无措。或许是因为刚从医疗仓里出来,黑发尚且带着未干的水汽,哨兵平日里总是不服气地支棱着的发梢迟疑地塌软下来,耷拉在后颈,被呼啸的海风吹乱了,又垂在眉眼间,几乎显得那因为丧失了表情而显得杀气凛然的五官又变得稚气起来了。 奇犽发现自己即使差点被他掐死、差点被他吓死、差点被他气死,也无法控制地在这一刻觉得他很可爱。 他模糊地发出了一声轻笑般的叹息,轻轻蹭了蹭小杰光洁的额头,含糊地说:“我进去了。” 他闭上眼,沿着两个人相连的精神丝飞快往前游去,然后坠落。 向导从天而降,掉在干枯腐朽的土壤上。 他震愕地抬头四望。 黑漆漆的水包围着他脚下的土壤,里面没有影子,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无法倒影出奇犽自己的脸。他身后是林立的朽木,黑黢黢的树林宛如吊诡的幢幢鬼影,这里实在过于安静,仿佛有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把脑袋张成个切成两半的西瓜,把所有的一切都贪婪地吞进肚子,连风和声音也不剩。 天地死寂,无光无星,但这还不算…… 以他目力所及,原本似乎永无尽头的这片海域竟被拦腰斩断,被一大团的浑浊不祥的黑色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水流漠然地被那黑色不断吞没。天空像个打破了的大碗,又像张被剪得坑坑洼洼的幕布,上面布满了大窟窿,黑色的水从一个个窟窿里倾泻成几条倒逆的水柱,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水在从天仿佛那天空上面倾泻下来,还是正被倒吸上天。 这个小小的、山河破碎的精神领域成了一锅煮沸了的清汤寡水的汤面,有人正十万分不厌其烦地往里面加调料。 没有生命。没有声音。像一出讽刺的默剧。 这里曾经不是这样。这里曾经极蓝,极绿,这座小小的岛屿像一颗被蓝海包围的圆润珍珠。它曾经的形状仿佛白鲸从天空坠落,一头栽入草原。它来自这座星球一个平凡的海域,亿万人群里一个青年怀念已久的、的充斥着光热与海潮声的,永恒的故乡。 而因为有些人的贪婪与欲望,它和它的主人经受了大多数人此生永远难以想象的痛苦,像被巨蛛用毒牙咬住,变得像这样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奇犽咬了咬牙。 虽然进来之前他有过心理预期,但真正看到这样的场景,他还是发觉那比他想象中的严酷太多。 要如何处理? 他虽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小杰已经封闭的精神图景,但显而易见的,这里已经被那种精神毒素几乎破坏殆尽,只要再过稍许时间,这里就会被完全湮灭成灰烬。 到那时,小杰恐怕就真的彻底无法好转了。 但这种事,奇犽绝不会允许发生。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仔细地看过每一棵枯死的朽木,忽然心生一个念头。 几乎是在下一秒奇犽便迈开脚步付诸行动,他行至那黑黢黢的水边,下一刻,奇犽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水中。 黑暗与冰冷一同将他包围,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虫,那凄清的凉冷刺骨得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来自深深地底,没有一丝活人气,让人想到凋落,让人想到死亡。 面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在飞速坠落,坠落到无人知晓的深海深处。这片已经败落的洋流深处,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东西? 但奇犽没有恐慌,也没有贸然动弹。疾风出现在他身边,雪豹银白的皮毛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似乎在莹莹发亮,它默不作声地载着它的主人,往更深的地方加速游去。 奇犽和他的精神向导不知坠落了多久,他眼前忽然亮起了微光。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小杰的精神向导有一个相对于他的身份来说不那么合适的名字。 对比疾风或者克丽丝汀这种名字,他为精神向导取的名字听上去有些过分可爱了,完全镇不住一塔S级哨兵应当有的威仪,非但镇不住,甚至还有些软绵绵肉嘟嘟的,叫人忍不住怀疑它的主人是不是也是个内心多少没长大的小孩。 后来事情多起来,他便一时忘记了这件事情。 但此刻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张了张嘴,试探地问出了这个名字: “布布?” 一头两人高的狐熊被碗口粗的锁链牢牢锁在地上。它身上遍布伤痕,流着汩汩的血,那血液流到水中,竟不消散,而是凝聚成一小点一小点碎屑般的浅金色荧光。它大概是听见了那声呼唤,张开口对他发出本该震耳欲聋的咆哮——之所以说是本该,自然是因为它的声音全都被吞没在了死寂的海水里。 狐熊,身形高大,拥有比普通人类敏锐百倍的嗅觉和视觉,瞬间爆发力极强,能千里追击极速逃跑的野狐狸或者鹿群,是当之无愧的森林之王。它们大多数情况下性情温和,很少主动攻击人类,但正处于或者伴侣正处于孕期或者哺乳期的狐熊会变得非常特殊,它们敏感、暴躁而易怒,任何踏入它们领地的生物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 就像——是的,就像被踩到底线的小杰。 这头狐熊身上有大半的皮毛都发白,或许是因为那种毒素刺激得变了异。它在流血,它看上去疲惫极了,但即使隔着这么远,奇犽也能看见它眼珠里的痛苦与暴戾。它警惕而敏锐地挺直伤痕累累的脊背,扛着那重逾千钧的重重铁链,犹如一座巍峨的峻岭屹立在奇犽和疾风面前,张开嘴,发出沉默的怒吼。 不知道是不是奇犽的错觉,他觉得它似乎在阻止它靠近它的身后。 它的身后有一座海沟。里面是什么? 奇犽皱了皱眉,疾风下潜,落到狐熊身边,轻巧地迈开步伐向它走去。森林之王张开嘴,发出警惕的吼叫,呲满伤口的爪子不断挥舞。但雪豹明显比伤痕累累的它要更轻盈敏捷,雪原之王闪过那些强弩之末的攻击,走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趴了下来。 雪豹的尾巴动了动,然后慢悠悠地甩了甩。 狐熊的动作慢了下来,它疑惑地看着那条灵活的雪白尾巴,试探地伸爪去碰,又被疾风轻描淡写地挪开了。 奇犽放出了他的精神力,笼罩两只精神向导。或许是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的缘故,布布看起来终于不再那么紧绷,它缓慢地放松下来,眼睛静静盯着雪豹的尾巴,过了一会儿,趴了下来。 在向导精神力的安抚下,它看起来温顺平静了很多。 奇犽冲疾风比了个做得不错的手势,慢腾腾地绕过了狐熊,来到它的身后,落入那座黑黢黢的深渊海沟。 他在永夜之中下落。 这里实在过于黑暗了,仿佛光明永不会到来。 但奇犽知道,这里曾是一片被光明永恒歌唱的海域。它蔚蓝广阔,与天相接,阴天与黑夜的停留总会被爽朗浩瀚的日光带走,哪怕是最深的海底也不存一点阴霾。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恰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微光。 与狐熊如出一辙的光。 一个小小的男孩坐在地上,双臂环绕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臂弯之中,缩成小小的、拒绝世界的一团。他身上在不断散出晶莹剔透的浅金色光点,碎成泡沫,照亮这一方海底。就仿佛水中静卧了一轮疲惫不堪的、正在消散的太阳,那光浅淡昏暗,荧荧碎碎,像是迅速盛开又迅速凋谢的花朵,洒在水里,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孩的身形有些虚无,看起来……就像是快要消失了。 奇犽感觉有一只巨手在残忍而恶意地挤压他的心脏,就像非要从那可怜的器官之中挤出它残存的新鲜血液不可似的,他艰难地抬手握住男孩的肩膀,用力克制自己的力气后小心地摇了摇:“……小杰?” 过了好一阵,男孩终于茫茫然地抬起了头。他看起来极年幼,约莫不过十二岁,头发被水润湿,贴在眉眼间,五官都还透着没长开的稚嫩,像只懵懂的幼兽。 他大概是小杰的一部分意识自我——就和奇犽现在一样。 哨兵和向导在精神图景的极深处,会有一个以自己的形态存在的意识本体,体现他们内心或者意识到了,或者没意识到的真正自己的一部分。 奇犽忽然想起了深渊上空的那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狐熊,它早就被伤得不成样子,却仍旧努力扛着千斤重的锁链,目眦尽裂,像座峻岭一般立在他们面前,试图保护它身后的东西。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它在试图保护它的主人。 叫奇犽稍微心安的是,这个意识体小杰虽然只有十二岁,看上去也完全不在状态,但他的眼睛和脸上是有情绪的,并不是完全的麻木或者虚无。 奇犽道:“小杰!” 十二岁小杰涣散的目光拢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聚焦在奇犽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飘飘地道:“奇犽?” 在那一刻,奇犽忽然感到那血液与空气奔流入肺,他几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呼吸。 “是我,”他感觉到手下男孩的身体像冰一样冷:“……你还好么?” 小杰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自顾自地缩进了他怀里:“你怎么来啦。” 他嘟囔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歉呢。” 奇犽一时没意识到他为什么要道歉,过了好几秒,才倏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奇犽。”小杰小小声地说,男孩把头耷拉在他肩膀上,“害你难过,对不起。” 如果不是状况不允许,奇犽怀疑自己可能会哭。 小杰的意识似乎颠三倒四的,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忘了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迷迷糊糊地问:“你来干什么呀?” 我来救你。笨蛋。奇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 男孩身上在不断冒出飘渺的金色碎片,析出又漂进水中,像是一个个酣甜的往深处坠落的梦境,又像是一盏盏点亮黑暗向浮空飘远的灵魂。奇犽不敢去想那些金色的光点意味着什么。他努力平了平胸口的气,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不要睡,听见没有?” 小杰没有说话。 “布布在上面守着你,你怎么能睡着?” 小杰慢吞吞地重复道:“布布?”他像是忽然醒过来了一点,思考了一会,问:“布布还好吗?” “疾风在陪它玩。” “我也想玩。”小杰说,“但是现在奇犽抱着我,我就很满足了。” 他说着又要睡,奇犽抱着他,用力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不让他闭上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小杰。” 小杰又困又累,但还是勉强睁开眼,看着银发青年:“嗯?” “你想看星星吗?”奇犽问。 小杰挥了挥手,手指撩动海水,动作间洒下星星点点金色的碎屑:“这些不是吗?” “去看更好看的。”奇犽抓住了他的手,“来吗?” 小杰看着他的脸,那真是一张漂亮的脸,眉目深隽,鼻梁秀挺,眼睛是漂亮的银。在这永无宁日的地底,这突兀的外来者仿佛一盏灯那样刺眼,有一粒金粉一般的光粒落在了他的眼睫,光在他眼里发亮,他眼里有海,有山川,有包容一切的大地,自然也有星星。 他几乎想伸手去碰。 我已经见过最好看的了。他心想。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奇犽猛地抱住了他。 那一刹那海水倒灌,小杰只觉得铺天盖地一阵眩晕,黑色的潮水逆流成巨大的漩涡,把锗红色的天空与深灰色的大地都绞成光怪陆离的碎片。一双手牢牢扣在他背上,把他抱在怀里,仿佛那就是他最珍而重之的珍宝,片刻不能放开。 “睁开眼睛。”奇犽轻声地、温柔地说。 于是小杰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见星星。 他看见漫无边际的星星,在那霓虹绚丽的城市,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星星。 恒星在他身边爆炸,永无畏惧地坍缩成滚烫的白矮星。他们踩在悬空之中,行星绕着他们日复一日地周转,星云仿佛漫漫晶莹的碎沙,又仿佛铺天盖地的鱼群,遥远光年外传来漫长的回唱,旋律陌生却又熟悉,仿佛自亘古开始,那旋律便被亿万生灵口耳相传。 他们站在星河中央,漫漫星辰碎成烟沙,如同徘徊游魂,如同万家灯火。 这里是孤高的星空,斑斓的星海永远不会熄灭它们的光芒,它们旋转在地球上每一个渺小生灵的头顶,成为永恒的真理。 小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从十二岁孩子幼嫩的手掌重新变得修长宽阔。他看了看奇犽,在他瞳仁中找到倒映的自己。 银发青年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笑。他身后有宏大而绚烂的极光掠过,彗星在其中一闪即逝,在视网膜上擦出白亮炽目的光轨,却依旧亮不过他眼里的光。 “这里是我的精神领域,给你做了很多次精神疏导,但才突然想起来,你没来过我这里。” 奇犽说着,轻轻笑了笑。 他垂下眼,睫毛长得仿佛一张捕梦网,小杰意识到那颗金粉一般的碎屑仍旧镶在他睫毛尖,像是一颗被捕梦网网住的星星。他皮肤白净,发色罕见,瞳色也罕见,是乍眼看去锋利凛冽的银。小杰嗅到他身上清淡凉冽的气息,如酒如冰,是奇犽信息素的味道,是最深的凛冬里雪的味道。 可他现在一点也不像雪。 他像一杯温好的牛奶。 向导垂下头,唇角轻轻在哨兵的额头贴了一下。 “你没事了。” 于是小杰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那道呼啦啦呼啸而过的极光,闯入了他们脚下的那颗破碎的、只剩一半的星球,挥散那破烂的天空,兜头扎入了一片海水。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精神领域。 他低头看了一眼,有一条发着银亮的光线,从心口迁出,一路过去,没进奇犽心里。这根曾经断裂的线如丝一般柔软,却又重于万山,牢不可破地将他们系在了一块。 他伸手,握住那根失而复得的光线,就像握住他失而复得的消散的心。 在遇见奇犽以前,小杰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反正他一直是个战士,一个人的话,即使离去,即使有遗憾,却也不会有无论如何割舍不下的牵挂。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若是战斗,这条线便是他的铠甲。他若是受伤,这条线便是他的良药。他若是去了不可及的远方…… 小杰抬起眼睛,看着奇犽的脸。那双眼是罕见的银,却不凛冽,不刺骨,他唇角浅浅勾着一点笑意,一肩风霜尽融,化成晶莹的琉璃色。 再璀璨的星火也比不上他眼底方寸银河。 这个人,便像现在这样,沿着这条线,来接他回家。 他怎么能忘记这件事呢。 奇犽——是他一半的灵魂。 小杰越过奇犽的肩膀,看见那道瑰丽如梦的极光架起了从天空到海洋的一座瑰丽的桥,星河倒灌,充满海洋,不凋的星霜洒落黑暗的水底,于是终于,从此他不再噩梦。 TBC 第四十九章 BGM:End of story-Diverse system 奇犽慢慢睁开眼睛。因为闭眼时间太长,他几乎被刺目的日光激得眼角流出泪来。 直至此刻,奇犽才在这高空呼啸的寒风之外,听见了来自遥远天地的海浪潮声。 在他的意识脱离小杰的精神领域这一刻,高塔所临的海面传来轰天彻底的一声巨响。巨大的鲸鱼恰巧沐浴着熹微的光亮跃出粼粼水面,身体遮天蔽日,弯曲成矫健的一道庞大的残月,它实在太大,跃出水面竟与塔顶齐平,像颗巨大的休止符般连同水与天。 云雾擦挂过它的长鳍,蓝鲸一动,那些雪白的云便被挥散成了水雾。海豚与白鲸跟随在它身边快乐地跃成协奏曲上高高矮矮的音符。海鸥低低地掠过水面,绒羽沾上水汽,它们三两成群,将深海鱼群所组成的曲谱一一念出,引吭发出高亢的长歌。 蓝鲸仿佛半座城市砸入水面一般兜头落入水中,水波荡漾狂舞,光辉浩荡如歌,光影在它鳍尾之间游荡碎落,像是裹挟着浮空远眺的灵魂,自天空降入深海。 这画面过于震撼,即使是奇犽,也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费劲心力,一度断裂的精神链接终于被他小心地连起了一条细丝。 第二次做这件事,情势有所变动,虽然多少比第一次更熟练了些,可奇犽却发现自己的紧张之情不但有增无减,甚至到了手心出了密密一层细汗的地步。 但好歹是完成了。 毕竟他与小杰的初始结合率实在太低,连最基础的精神结合也无法直接完成。 所以…… 其实这是他第二次亲吻小杰。 只是虽然通过某些极端手段达成了目的——这种贸然把哨兵的意识体拉进自己的精神领域,在电光火石间构建起精神链接的做法,古往今来奇犽可能是第一个。但小杰仍旧没有醒,不过他呼吸绵长,面色不再惨白,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他轻轻笑了笑。 早起的轮船飘着渺渺长烟在升起的日轮中心行过,发出轰隆隆的汽笛声。这世界已经醒来,奇犽在喧嚣的日光之中垂下眼睛,嘴唇在哨兵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十字架细长的阴影铺在他们肩上,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神圣得像个宣誓。 小杰若有所觉,松松搭在他胸口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奇犽将他的手拿了下来,看了一眼上面密布的青紫针孔,心疼地在上面烙下一个迟来的吻。 他身后晨风之中传来哒哒哒的螺旋桨的声音,搅动本就凛冽的万丈狂风。他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轻轻告别:“再见。” 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五十章 小杰终于从漫长得险些让他闭眼前一度以为会是永恒的昏迷之中醒来后不久,酷拉皮卡走进了他的病房。 只是这一次,他是一个人。 金发向导坐在小杰的床边,为他削了一个苹果。盘子上躺着一长圈连贯无比的薄薄苹果皮,盘成一条红艳的香甜的蛇。 “你还记得一切吗?”酷拉皮卡问他。 小杰慢慢点了点头。 “塔里换了一届高层。”酷拉皮卡简短地跟他说明他昏迷之间发生的事,“被用作改造实验的改造人正在逐批治疗,已经死亡的那些,塔为他们的家属给予补偿,失去家中唯一青壮劳动力的,由塔负责他们的生活补给。森德里克被揍敌客家的人击毙,副手交代了一切。斯特兰奇的儿子佐伊抢救无效死亡,他本人被凯特打得半残,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 小杰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他问:“凯特?” “他也在做治疗,因为中毒时间太长,好转的速度比较慢,但现在已经有基本的意识了。” 毕竟凯特没有向导,无法像小杰这样出现奇迹。 “你不要太担心凯特,他会好的。是他把你的精神碎片抢回来的。” 小杰点了点头:“我昏迷了多久?” “一个月。” 小杰没有再说话,酷拉皮卡把苹果递给他,但他没有伸手接。 “小杰?你感觉还好吗?” 他的朋友担忧地看着他,以小杰的耳力,甚至能听到病房外一干其他的朋友,半藏、门琪、博库尔、甚至忙得脚不沾地的雷欧力都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听着他的动静。 自从酷拉皮卡进门来,虽然姿态自然,但自始至终很小心地避开了一个人。 小杰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燕隼从窗外飞进来,扑棱了几下翅膀,落在酷拉皮卡头顶。 小杰的目光在那只熟悉的精神向导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没什么。”他顿了几秒,忽然说:“后勤部的部长在哪?” 酷拉皮卡:“在工作吧……怎么了?” “哦,”小杰答道,“那能麻烦他把那副照片送到我家吗?” 酷拉皮卡一愣:“……照片?” “你就这么跟他说,他会懂的。我待会把钥匙给他……”小杰说,“然后我要出趟门。” 酷拉皮卡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低声道:“奇犽是被他哥哥带走了。” “我知道。”小杰答, 但我等不及他回来了。 我要去找他。 这是另一块大陆。 山脉横绝,峻岭孤高地割断世界,长满荆棘。这里的天空与土壤都是阴沉沉的黑,仿佛造物主在创造这片山脉的时候,只用了一笔泼墨。 小杰从观光车上下来,空荡荡的只载了一个旅客的观光车忙不迭地跑了。在一个月前揍敌客家三公子回到家中以后,整个杀手家族的心情都沉浸在低气压之中,每月例行会来的不怕死的挑战者的尸骨在黄泉之门前晾了好几天,让整片山域、整片国土都像在监狱里一般战战兢兢,一时间旅游业都萧条了不少。 小杰对这凝满整座山峰的、拧一拧似乎能挤出一盆水来浇花的杀气视若为觉,他走到那足足有几十米高的巍峨大门前,打量了一下这扇看起来就很重的铁门。 然后他环视了一圈,敲了敲一旁的值班亭。打瞌睡的头发花白的护卫惊醒,便听见窗外这个穿着白衬衫、看起来俊秀干净的年轻人很有礼貌地问他:“你好,请问这里是奇犽的家吗?” “是的,这里是揍敌客家。”护卫困惑地挠了挠头,“您是?” “我是奇犽的伴侣。”他笑了笑,像是完全没发现对面的老伯脸色变得有多惊骇,兀自平静地指了指那扇由七道组成的重重大门:“从这里进去对吗?” “啊、等等,那个你推不——” 年轻人置若罔闻地站在黄泉之门前,伸出与那沉重铁门完全不相称的手臂,举重若轻地一推。 吱呀—— 推开了五扇沉重铁门的年轻人走进门里,非常有礼貌地对目瞪口呆的护卫老伯挥了挥手:“麻烦您通报一下里宅,说杰·富力士来拜访了。” 小杰一回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黑洞洞的,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大得不可思议,幽长如墨,仿佛来自幽冥黄泉。 他一动不动地与这双眼对视。 雪白的巨犬站在他面前,低头在他头顶轻轻嗅闻,这个距离实在太过危险,它只要一张嘴就能把他叼进牙缝里绞成齑粉。狐熊蠢蠢欲动想要上前,被小杰按回了精神领域里。 暂时用不着。他对他的精神向导安抚地说。 过了让人冷汗淋漓的几秒,巨犬终于挪开了那硕大的头颅,慢吞吞地在原地趴了下来。 小杰认为这是它同意让他通过的意思,于是他笑了笑,冲它挥了挥手:“再见。” 这宅子大得不可思议,与其说是宅子,不如说是皇宫。虽然小杰也没见过皇宫是什么样子,不过光是这个院子就比鲸鱼岛还大。而他听说这整片山脉都是揍敌客家的。 奇犽真有钱啊。他想。 他沿着羊肠小径走了几十分钟,数十米高的林木遮天蔽日,像是一群巍巍巨人,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边,数十人合抱也抱不过来的古木垂下万滔碧色,有雪白的花飞过风中。 但太安静了。小杰的视线掠过不远处太阳暴晒下一颗颤巍巍挂在草尖的露珠,在这盛夏的六月里,偌大庭院,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更没有聒噪的蝉,岑寂得仿佛死了。 这里,让人很不舒服。 “您就是富力士先生吧。” 一个冷淡的男声彬彬有礼地问道。小杰回头,看见一个燕尾服的中年男性,他皮肤很白,戴一副金丝眼镜,脸上没有表情,却莫名让人觉得轻蔑。 “是我。”他说。 “我叫梧桐,是揍敌客家的执事。”男人自我介绍道,“奇犽先生听说您来了,正往这边赶。”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天气这么热,不如您和我一起去执事宅等他。” 小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你想杀我。” 梧桐表情一沉。 小杰笑了笑,走过他身边,“走吧,执事宅在哪个方向?” 梧桐没有跟着他走,而是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道:“我希望您明白,奇犽少爷是这个家族重要的继承人。” 小杰说:“嗯,我知道。” “我无意冒犯,但您贸然称呼自己为奇犽少爷的伴侣,想要将他从这个家族里抢走,是非常不知礼仪、非常令人厌恶的一件事,我假设您知道。”梧桐说,“奇犽少爷的母亲,基裘夫人为这件事非常难过。而奇犽少爷也在惩罚室里反省了许久。” 小杰偏过头看着他,“惩罚?”他问。 这个俊秀温和的年轻人的唇角忽然绷紧了,那一瞬间,似乎连掠过白花的风也静止。 梧桐修剪整齐的指甲掐了掐掌心,硬币夹在了他的指间,蓄势待发。 “你不用紧张。”小杰说,“我想奇犽应该很重视你,我不会对你……”他凝沉的目光忽然一轻,轻巧地擦过执事熨烫整齐的衣领,掠到了他身后去:“奇犽?” 梧桐一惊,将硬币放回原处,他回头给少主人行礼:“奇犽少爷。” 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的银发青年走了过来,在喉咙里发出一个嗯的音,目不斜视地擦过他身边,走到了小杰面前,垂下眼看他:“来了多久了?” 刚刚还一脸沉静冷冽杀气蓄而不发的哨兵像是一只瞧见主人疯狂摇尾巴的狗狗,眼睛亮闪闪:“没多久!你已经好了吗?我、我们可以走了吗?” 奇犽不去看他的眼睛,点了点头:“走吧。” 小杰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刚张嘴要问,梧桐在他们身后出声:“少爷,您要离开么?老爷夫人那里——” 奇犽头也不回地冲他挥了挥手:“搞定了。你不用管,我走了。” 梧桐欲言又止:“大少爷……” 奇犽翻了个厌恶的白眼:“我难道真留下来参加他的婚礼?我脑子有毛病么?” 他抓住小杰的手腕,把他带出了黄泉之门,三毛眼巴巴地在他们身后摇了摇尾巴,随着沉重的铁门轰隆隆阖上,它才慢吞吞地趴了下来,摇晃了一下巨大的尾巴。 “身体都好了么?”奇犽随口问。 “好了。”小杰点头,“奇犽呢?” “那点小伤。”奇犽很随意地道,“老早就好了。” 小杰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奇犽见到他的反应与他想象中并不太一样,以至于他一肚子的话一时间像是被掐了暂停键,满满当当地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他看了看奇犽的侧脸,白皙又端丽,眼睫修长,微微敛着,让那双银色的眸子里犹如沉冰凝海,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奇犽……是不是其实不想和他回去呢? 说来也是。这世界上哪会有真的讨厌自己家的人呢。 但是他还是觉得奇犽的家人很过分…… 小杰也说不上来这阵委屈是从哪儿吹来的,它来得有点突然,但小杰就素来是随心所欲的性格,所以他尊崇内心,停下了脚步。 奇犽回头看他。 奇犽是不是不想和我待在一块? 那我擅自在你家人面前称呼自己为你的伴侣,是不是也给你带来麻烦了? 糟糕,之前竟然擅自让后勤部部长把那副结婚照挂到家里去了,得赶紧联络他们把照片撤走才行。 无数字符碎成碎片在脑海里飘浮,飞速旋转,但小杰努力张了张嘴,却还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他忽然感到非常、非常的沮丧。 沮丧到他一时竟不想再与奇犽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银色眼睛对视,微微垂下脸,看着地上模模糊糊的影子。孤冷的山风仿佛来自极寒之地,寥寥吹过他的衣摆,小杰竟觉得有点冷。 然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小腿。 按道理来说,如果已经到了能够碰触他的地步,那作为哨兵的警觉肯定是会提醒他的。但小杰完全没有任何察觉,他悚然一惊,猛地低头。 ……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银白色斑纹。 正在他小腿上勾来勾去。 奇犽脸色一变,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杰木呆呆地顺着这条尾巴往旁边看去,看见了一头体型矫健修长、但是毛茸茸的银白色的雪豹。 那头雪豹颀长的身躯优雅地挨着他的腿站着,似乎嫌只有尾巴勾着不够,把绒毛毛的头也蹭在他膝盖上挨着,察觉到他的目光,它撩起眼皮看了小杰一眼。 眼珠是澄澈锋利的银。 小杰木呆呆地从雪豹身上挪开视线,木呆呆地看了一眼雪豹的主人。 雪豹的主人捂着脸站了一会儿,然后似乎是泄了气,自暴自弃地朝他走了过来:“啊!烦死了!净给我拖后腿!” 挨着小杰不肯挪窝的疾风抬起毛茸茸的豹脸,明目张胆地朝他的主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然后被它的主人恼羞成怒地一把揪起来,塞进了精神空间。 小杰心里啊了一声,有些可惜。 那么好看的雪豹,他还没来得及摸上两把…… 雪豹的主人即使把罪魁祸首塞走了也没消气,瞪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凶他道:“所以你到底知道错了没有!” 小杰一呆才反应过来:“啊……是说我乱说话的事吗?” 说得也是,当初说得那么过分,奇犽气他不想理他也是很正常的,不如说能不计前嫌费尽心力救他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这么想着,他便愈发愧疚起来,急切地道:“对不起奇犽,我——” 奇犽快被他气死了:“我不是说这个!!这么小的事谁在意啊!”他快步走过来,逼在小杰眼眉前,瞪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我是说你什么都瞒着我想要自己解决,结果把自己搞成那个鬼样子的事!!!” 杀气腾腾的奇犽,小杰不是没见过,他也并不畏惧战斗状态的奇犽。但不知道为什么,被那双银到极致的眼睛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身经百战的首席哨兵竟觉得腿肚子有点打转。 他勉强地呃了一声:“我……” 奇犽眼睛真好看啊……好像藏着星星。 说起来,奇犽的精神领域好像是星空呢,记得是很漂亮很震撼的……但他那个时候意识极模糊,已经快要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样子了。 感觉有点可惜。 奇犽这么一靠近,小杰敏锐到极致的嗅觉便纤毫毕现地闻见了他身上浅淡的……像雪一样清冽,又糅着松木气味的香,一并酿进了壶里,飘出澄澈如水般的醺醺醉意来。 在小杰意识到以前,他已经凑过去,在奇犽浅色的薄唇上轻轻舔了一下。 奇犽一脸空白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完全泄了气,直起腰烦躁地用力揉乱了自己银白的头发,银白的发梢扫过耳侧,遮住了他通红的耳廓。向导愤怒地嚷了一声:“你这家伙!!” 小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即使是他也觉得脸皮有些挂不住了,匆忙地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呃,我真的知道错……” 没能说完。 在这盛夏的六月里,偌大逶迤的巍巍山脉,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更没有聒噪的蝉,只有风。 风自遥远的海的尽头吹来,吹过粼粼波光,吹过蓝鲸硕大流畅的脊背,将漫长的鲸歌吹入城市,吹入这块盛夏中的大陆,吹不散浮世凝聚的人心与愿望。 小杰好不容易从这个差点叫他窒息的吻里挣脱出来,面红耳赤,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差点急得内伤。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因为向导白皙的侧脸上有血。 哨兵的眼神一下锋利起来,宛如出鞘之剑,比生气的向导还要杀气四溢:“你受伤了?你家里的人打你?” 奇犽没料到这个发展,一把把他抓回来:“等等,没事,只是一个习俗。” 他冲小杰晃了晃自己的拇指,上面有一道小小的伤口,血已经止了。 “什么习俗?” “和我爸做了一个约定。”奇犽答道。 小杰脸上冒出了问号。 “你不用知道。”已经消了气的向导垂着眼睫看他金橘色的亮晶晶的眼,在阳光下,那双眼睛像是涂抹了蜂蜜。 他微微地笑了笑。 风温柔地掠过他们的眼眉,掠过发梢,这盛夏的天刚下过一场雨,日光挣脱残存的阴霾,落在无边荆棘上一朵小小的白花,像是一颗自宇宙苍穹落下、静静躺在山巅的星子。 “你听过我的心跳吗?”奇犽忽然说。 小杰摇了摇头。 “没什么。”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酷拉皮卡对于他的问题,给了这个看似模棱两可的反问句作为答案。 虽然我从未在意过这件事情…… 但这不妨碍我的心脏,随你跳动。 奇犽牵过他的手,“回家吧?” 这两个字显然让小杰一下子开心起来了,他回握奇犽的手,用力点头:“嗯!回家!回去要补婚礼!” 奇犽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一茬,耳朵红了。 小杰晃了晃他的手:“奇犽!” 他用拇指的伤口蹭了蹭发烫的耳朵,停下脚步,俯身再次覆上了小杰的嘴唇,过了良久,才模糊地从心里呼出口如释重负的气。他亲昵地蹭了蹭他光洁的额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们结婚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