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世界同人)公爵与作家》作者:楼可榷 文案 #凹凸雷安 OOC 伪启蒙时代PA 宗教战争主线 公爵雷X作家安 论与自己笔下的反派原形正确的相处方式 内容标签: 强强 西方罗曼 骑士与剑 搜索关键字:主角:雷狮,安迷修 ┃ 配角: ┃ 其它:凹凸世界,雷安 ☆、Chapter 1 最近,名为雷狮的公爵大人有些烦恼——不知为何,总觉得旁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途径殿外的花园,他淡淡地向那些目光回望过去,却只看到了一个个迅速低下的头顶。不爽地“啧”了一声,惦记着手中的急报,他还是加快了脚步。 “哈哈哈哈哈……他竟和那穷小子争一个寡妇……最后还输了哈哈哈哈哈……旷世奇作啊哈哈哈哈哈……”隔着厚重的大门传出了某个侍卫长极具穿透力的笑声。 “安静,雷德。”年少的国王不满道,“我要听祖玛继续念。” “噗哈哈……好的陛下,我尽量。” “咳,那么我继续读了——”一个冷淡的女声这么说道,接着便响起了纸页翻动的声音,“‘……于是,公爵倒下了,颓然如斗败的雄狮,他凝视着那个利剑在手的年轻人,如同鲁莽的阿瑞斯赫然发现那悬于头顶的智慧之石……’” “砰!”侍卫震惊地看着被大力踹开的厚重房门,仍保持着正欲叩门的手势。 “国王陛下,您又在学习期间看什么没用的闲书?”黑着脸的雷狮大步上前拨开挡在嘉德罗斯面前的近侍,将手中的公文重重地拍在了书桌上,随后手臂向旁边一伸。 “给我。”他看着被蒙特祖玛拿在手中的书本。 “喂!注意你的言辞和态度!雷狮,你想谋反吗?”雷德按住腰间的佩剑不甘示弱地呵斥道。 抱臂而坐的国王十分不雅地将双腿跷上书桌,结实的靴底与桌面相击的响声令空气一滞。 “给他,祖玛。”他这样命令道,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公务繁忙的公爵大人也需要放松一下。” …… 雷狮心很累,他深觉自己承担了远超海盗生涯的太多负担——若不是那老头子和上任国王作保,他又怎么会适才组建起自己的海盗团,便莫名其妙地被接回王城托了孤,赶鸭子上架地辅佐起某个九岁继位的小国王。 如今,三年过去了,那个让人头疼的少年国王在政事上仍旧没什么长进,给他添堵的能力却愈发超群了。 “不解释一下吗,帕洛斯?”被翻到一半的书倒扣着被摔在正躬身行礼的男人面前,封面用棱角分明的书面体印着简短的书名——《海盗》,以及一个奇怪的笔名——“最后的骑士”。 “啊呀,”微讶地挑了挑眉,帕洛斯一脸无辜,“这本书有什么问题吗,公爵大人?” “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帕洛斯,”阴云密布的紫眸看起来危险十足,“我的耐心可不好。” “……这本书我的确看过,没封禁是觉得毕竟写得精彩,未免有些可惜——再者说,这故事指向隐晦,您其实不必……” ——是没有明说,但是一个海盗公爵祖父却不是谁都有的,以及书中对人物的刻画,也和现实中的某位大人莫名神似——除了爱上寡妇这件事。 “绞刑架和断头台喜欢哪个?”雷狮翻了一页公文,头也不抬地问道。 “呃……公爵大人……” “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会亲自督刑的,深感荣幸吧——”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年轻的公爵一手支颐,“又或者,你愿意选择在三天之内,将那家伙带到我面前。” …… 安迷修近来过得不错,几部著作的大卖令他霎时成了各个沙龙的宠儿,更有邻国的女王送信表达对他的欣赏,并邀请他到一海之隔的宫中做客。 端着一杯红茶的作家踱步至壁炉前,随手将夹在指尖的书信连同请帖一并丢进了噼啪轻响的火焰中。他这些日子正在着手为一位伟大的先贤撰写传记,对远赴别国为□□者装点门面兴趣不大。 微烫的杯沿适才碰到下唇,便有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安迷修喊着稍等,将手中的骨瓷杯放下,匆匆打开了房门。 “你就是安迷修?”门外是一队佩刀的卫兵,以及明显被吓得不轻的佣人。 “是我。”安迷修点头。 “那么,《海盗》也是你写的了?”为首的那人继续问道。 青年作家微愣,随即了然一笑,浅青色的眸中并无丝毫畏惧,“是又怎样?我以为在这个国家,写讽刺小说并不违法。” “公爵大人有请,劳烦阁下随我等走一趟。” …… 哒哒的马蹄声终于王城的某处近郊停下,未理会卫兵,安迷修便径自跳下了车厢。 整理罢遮住视线的碎发,他抬眼便被庄重华美的青铜大门吸引了目光,只见其上以媲美雕琢首饰的精细手法雕刻着繁复的装饰,而正中央赫然是一头立于峭壁的狮鹫对海咆哮的景象,其生动程度着实令人惊叹。 大门被缓缓打开,管家模样的长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转身向府邸内部走去。 他有些懵然地跟上对方的脚步,沿着以纯卡拉拉大理石凿成的巨型台阶,绕过威严的海神像,穿过大得过分内院,终于踏入了内殿,而后又被带着爬上盘盘绕绕的楼梯,走过采光和谐的镂花长廊,最终于二楼的书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真不愧是万恶的贵族,安迷修愤愤地想着,燥热地松了松颈前的领巾,尽管面色算不上好,他还是以极有修养的力度敲响了面前的门。 “进来。”里面的人这么说道,嗓音低沉而慵懒。 “慢死了,安迷修。”雷狮看着对方微微渗着汗珠的鼻尖,好心情地勾起了嘴角,“怎么,骑士阁下,没骑马来吗?” “好久不见,公爵大人,您还是如此欠缺风度,”安迷修盯着屋内唯一的,此刻正被某个满脸欠揍的家伙坐着的椅子,毫不客气地开口嘲讽道,“难道礼仪老师没有教过您——招待客人要在会客室吗?” ☆、Chapter 2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Chapter 3 “狱警大哥,我都被关得快有一年了,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气啊?”抓着栏杆的金发青年不死心地问道,“陛下不会把我忘了吧?” “如果我是你,先生,”狱警一脸冷漠的看着那双可怜巴巴的蓝眼睛,“我会祈祷国王陛下永远不要想起我。”言毕,不再理会对方不依不饶的问话,继续向前巡查。 “隔壁的,”挂着黑眼圈的作家忍无可忍地重重地锤了一下床板,“你一定要天天这样吗?!” ——已经连续一周了,在每个天还没亮的清晨,他都会在这位狱友拍打栏杆的巨响中醒来,实在是…… “诶?新来的,原来你不是哑巴!”床侧的墙壁传来了年轻人惊喜的声音,“我叫金,你叫什么?怎么进来的?” “……”安迷修开始认真地考虑今晚是否应该睡在这间牢房的浴室。 “……我也不想啊,可是被关在这里实在太无聊了——这什么鬼监狱!不仅没有放风,连苦役都没得做。这个区关得人本来就少,一年里疯的疯,走的走,就剩我一个。好不容易等你,还不和我说话……” “……” “哎哎!新来的,要不这样啊——你和我说说话,我就不再去招惹狱警了,怎么样?” 作家闻言腾地坐直了身子,“你保证?” “保证保证!” “我叫安迷修,”叩了叩床侧的墙壁,“聊什么?”他问。 “你因为什么进来的?”隔壁的家伙兴奋地问道。 “哦,你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我也不清楚,就是小国王让我给他画像,但我还没来及动笔,就被关进来了。” “就这样?” “是啊,他们都说是我言语冒犯,但我也没说什么啊!” “贵族都这样,敏感又矫情。” “没错,”画家拍着大腿愤愤道,“亏我还提议要帮他把婴儿肥修饰一下!” “呃……你说……什,什么?” “啊?什么?” “婴儿肥?” “陛下那个年纪有点儿婴儿肥不是很正常?” “你说他——婴儿肥?” “怎么,这词应该没侮辱性啊……”隔壁陷入了沉默,半晌,墙壁猛地一震,“莫非这词对陛下有什么特殊意义?” “……”作家先生不禁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而此刻,议事厅高高的王座之上,“婴儿肥”的国王陛下却是满面的寒意。 在被侍从恭敬地请进殿门后,雷狮对上位者难看的脸色置若罔闻,一如往常地躬身行礼,汇报起国内现下的诸项事宜。 “雷狮!”年少的国王终于控制不住怒道。 “什么事,陛下?”公爵大人倒是一派云淡风轻。 “——捡回来。”嘉德罗斯抬了抬下巴,眼神扫过那不知何时滚落在地毯上的王冠。 “陛下,你以为那是什么,能随便乱扔?”雷狮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闪闪发光的物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弯腰的意思。 “教皇国那边的人刚刚来过,”国王垂眼看着自己的封臣,“我按照你告诉我的说辞应了他,但他还想要我给他个什么凭证,我就给他了——”说着,嘉德罗斯对着下方的王冠咧开了嘴角,“只是他没敢要。” “然后呢?让臣下猜猜,临走前他是否还对陛下的境遇表达了深切同情?”年轻的公爵语下微顿,发出一声嗤笑,“不过您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旁人刺激的,想必是人走了之后闲得一琢磨,觉得那家伙说得和自己的现状还挺符合……” “雷狮!”嘉德罗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给、我、捡、回、来。” 雷狮看了一眼那少年君王气急败坏的表情,无言地耸了耸肩,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弯腰拎起了地上的王冠,大步踏上台阶来到王座近侧。 “陛下,这是什么?”他问道。 男人将手中沉甸甸的物件递到少年眼前,头顶巨大的水晶灯倾泻下大片明亮剔透的光,使那镶满王冠的各色宝石折射出愈发夺目的火彩。 “——这是王室的族徽。”被雕刻在最显眼位置的雄狮与利剑的图腾精巧而威严,“您与我都曾对其宣誓,而出自口中的每一条誓约,我必将一一履行,陛下您呢?” “我当然也能!”少年君王攥紧王座的扶手,蓦地站起身。 “好,”公爵点头,一改之前的轻慢,小心地捧起王冠戴在了那头微乱的金发上,“那臣下便等着看了。”他微笑道。 嘉德罗斯闻言一愣,回过神立刻拍掉了对方尚未收回的手。 “下去。”他坐回王座冷声道。 雷狮这次没有再多言,走回下方站定,将之前汇报到一半的政事重又说了一遍,罢了,还不忘勾了勾嘴角提醒道,“对了陛下,在您着急拿回实权之前,还是劳驾您先学会认真对待功课吧,就您写的那篇有关国政的策论,还不如一个半道子作家写的三流小说来得深刻。” “你说什么?!” “还有,下次再让我发现您让他人代写,就是一个月的禁闭。” “雷狮!你反了你!” “我祖父的船长帽可比您头上的那坨金子好看得多——我又不瞎,我反?我图什么?” “……滚!” …… 堡垒监狱的某区—— “诶?!真的吗?”金发青年攥紧了栏杆,几乎想将脑袋从缝隙中伸出去,“不会吧……摄政王的风评不是挺好的吗?” “那是他虚伪!”安迷修恨恨地锤上铁栏,“况且现在他雷狮大权在握,谁敢说他一句不是?” “你不就说了,还用了一本书的篇幅。” “……所以我进来了。” “好像是哦……唉,凭什么他那种人能如此得势!” “不过中肯地说,他的政治手腕也确实高明。” “嗯,我也听说他还有一支船队,每次出航都能带回不少的金银财宝。” “呵,那家伙到底是不肯死心,”安迷修垂下头发出一声轻笑,“如果……也许他真的会是个好船长也说不定。” “真奇怪,”画家歪着脑袋,语带困惑,“感觉你也没有自己说得那么痛恨他啊。” 作家先生闻言也是一愣,“是吗?”抬头望了望灰暗的天花板,半晌,“可能吧。”他轻声道。 “诶……为什么呀?” “要说为什么……”安迷修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一敲额角,顿觉好笑,自己当真是被关傻了,干嘛要纠结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 然而隔壁的金却仍在不依不饶地问着,他正想着如何搪塞对方,突然灵光一闪—— “雷狮的星图画得很美。” 年轻的作家半开玩笑道。 站在铁门阴影中的公爵不由呼吸一窒,贴上面颊的皮质手套虽然暂缓了少许的灼热,又急又重的心跳却仍旧令他不知所措——他本来不过是想来看看安迷修的状态,最好能趁机软化一下那个死脑筋的态度,来时却刚好听到两人在说船队,一时好奇,便想听听,只是没想到…… 拳头握紧又松开,却偏偏迈不开脚步,喉结不安地上下浮动着,雷狮咬了咬牙,抬腿正要走进去—— “什么啊,星空我也会画啊!” “你不是画肖像画的吗?” “风景我也画得很好啊,”金叉腰得意道,“还很值钱。” “哈哈,是吗?” “当然了!” “嗯……好吧,那你确实比他强多了,”安迷修好笑地摇了摇头,“满意了吧?” ——某人抬腿的方向顿时一偏。 画家正要应声,却被突然炸开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震。 “——我不满意。”被狠狠踹开的铁门吱吱呀呀地□□着,从其中走出了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 年轻的作家见状意外地挑了挑眉,“哦?公爵大人此话当真?” 好似感受不到对方极具压迫性的视线,他扬起脸便露出了一个足以晃花人眼的笑容,“如此——我就满意了。” “安迷修,”雷狮怒极反笑,勾着一串钥匙在栏杆外晃了晃,“你莫不是以为我当真拿你没办法吧?” “天色不早了,在下正打算歇息,”作家说着便坐到了床边,翘起腿笑得一脸挑衅,“怎么,大人这时候进来,是打算来□□吗?” “……” 钥匙落地发出一阵不小的响动。 “……雷狮,你脸红什么?!” ☆、Chapter 4 只听“当啷”的一声轻响,雕琢细致的刺剑坠入地面,顿时于凝结的空气中激起少许尘埃,惊落了一旁颤颤巍巍地开放着的金链花。 “是我赢了,”彼时年少的作家扬了扬下颔道,“先生,希望您遵守约定。”他犹自挂着抹有礼的微笑,递过了手上的利器。 雷狮缓缓收紧了方才被震得发麻的右手,有些阴晴不定地盯着那个态度堪称张狂的“骑士”,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然而安迷修显然并未执着于一个回应,方向一转就将剑柄塞进了正在发愣的佩利手中,上前便重新架起了受伤的同学要离开。 “等等,”压抑着怒气的嗓音带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哈?”安迷修偏过半张脸,惊讶地挑了挑眉,“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斜睨着对方,青蓝色的双瞳像是浸于泉水的玉髓,不自知地软化了出言的嘲意,“——是您曾赐予我手中之剑,还是我曾亲吻您脚下的泥土?” “你……”年少的公爵大人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愣,面色登时复杂了许多,“——你想做我的封臣?” “……”向外走去的骑士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近乎僵硬地将头拧了回去,“输的人是你,莱恩。”他这样陈述道,如同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 “老大,你……”马尾高束的少年有些紧张地摸了摸鼻尖,试探地开口。 “佩利。” “老大,什么事?” “那家伙竟敢拿决斗胜负威胁我。” “威胁?威胁什么?没看出来啊……” “啧,”雷狮闻言,很是鄙视地瞥了一眼佩利,“他之前不是还扬言要做我的封臣吗?” “啊?是,是吗……”佩利看着某个“要挟者”逐渐消失在眼前的背影,艰难地眨了眨眼睛。 “对了,佩利,你改天提醒他一下——”年少的公爵皱了皱眉,“我不叫莱恩。” “啊?” “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吗?” “当然不是!交给我绝对没问题的老大!” “啊呀,真是了不起呢,佩利。”一旁高大的常绿乔木晃了晃,一个白发青年稳稳地跳落到了两人面前。 “——雷狮大人您也早呀。”站直了身子后,他笑眯眯地招呼道。 “该死,帕洛斯你什么时候在那儿的?”被吓得一愣的佩利瞪大了眼睛。 “唔……这我倒记不清了,不过被吵醒时下面围了那么多人,当然也不好突然跳出来呀。”帕洛斯一面跟上正无言地向前走的雷狮,一面侧头应道,“不过佩利……” “什么?” 帕洛斯正要说什么,橘色的瞳仁却微微一转,“算了,”他突然恶作剧似的一笑,“没什么,祝你好运。” “……” “——他真的走了?”监牢中的金发青年握紧了铁栏向外张望着。 “不走干嘛,”安迷修将双手垫在脑后,发出一声嗤笑,“难不成真要来□□吗?” “可是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刚刚他脸都气红了,还说‘你等着’什么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隔壁的作家先生冷哼道,“至多不过是一顿打罢了,又不是没挨过——当初那恶棍输了决斗后,不也找了不少人,以我记错他名字为由打了我一顿。” “喔……还真看不出他是那种人。” “谁说不是呢,”安迷修磨了磨后槽牙道,“最可恨的是,事后他还落井下石地羞辱我。” …… 十年前的某日—— “……佩利,”雷狮黑着脸站起身,冷冷地看着耸拉着脑袋的金发少年,“这笔账我们以后有的算。” 语毕,他重重地摔门而去。 “帕洛斯,你当时也听到了,老大不就是要我去教训那家伙吗?”被一阵狂风骤雨地怒斥砸懵了的佩利一脸茫然。 “哦?是吗?我还以为咱们雷狮大人只是单纯地,想让你告诉那小子——他叫雷狮,不是什么莱恩。” “不会吧,这种事情老大明明自己就能……” 帕洛斯不禁“噗嗤”笑出声,“佩利,你能想象雷狮主动跑到某个人面前做自我介绍——的样子吗?” “好像确实也……”马尾高束的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却又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帕洛斯,这种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说呢?”橘色的眸子闪过狡黠的笑意。 “喂,你又想打架了是吧?” 不同于这厢充满生气的景况,在宿舍养伤的安迷修那边,却是安静得近乎冷清—— 年少的作家此时正倚靠在床头看书,衬衣宽松的领口下隐隐露出遍布躯干的绷带和淤青,照进房间的阳光托着闪着碎光的微尘游离过柔软的棕色发梢,书桌上冒着热气的矢车菊红茶为空气中增添了些许令人心安的味道。 ——这是那天被施以援手的男孩为他泡的,自那次的决斗之后,周围的人对他几乎避之唯恐不及,加之这次的事故,更是连个见面打招呼的同学都没有了,就连那个男孩,也只敢私下里帮衬他一些…… “嗯……”缠着纱布的手指笨拙地想要翻页,却总是不得要领。安迷修正懊恼地嘟哝着,却突然从斜上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拇指与食指一搓一勾,便轻巧地翻开了那薄薄的纸张。 “谢谢,”捧着书本的少年眉梢缀着温和的笑意,抬起头正要开口,却看清了来人。 “——是你?!”他惊怒交加道。 “我来道歉。”雷狮垂眸看着那双被怒意渲染得愈发明亮的眼睛,语调平缓。 “雷狮你这——嘶!”安迷修指着一脸淡然的恶棍,怒斥的话刚要出口,却又牵扯到了嘴角的伤口,不由倒抽了口气,看着对方的眼神便又多了几分愤愤。 “这次的事情虽然不是我指使的,但也算因我而起,所以……”年少的公爵说着,好似瞥见了什么,于是语下一顿俯下了身—— “你!”突然拉近的距离令少年呼吸一滞。 “——我会补偿你。”凑近了的面部轮廓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雷狮捞起那本差点滑落的书本放在一旁。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他站直了身子道,“虽然我尚未正式袭爵,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你说什么?”年少的作家一脸莫名其妙。 “看在你身体状况的份上,这次就不需要跪下了——”未来的公爵大人一脸宽容地伸出了摊开的手掌,“手拿来。”他抬眉道。 “雷狮,你倒底什么意思?” “手拿来。” “……” 安迷修审视了对方半晌,终于伸出了手,他倒要看看这家伙究竟又打算耍什么花样。 两人掌心相触,薄茧的位置摩擦过某处柔软的皮肤,引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悸动。 “说话。”雷狮轻轻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命令道。 “啊?”年少的作家先生怀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家伙,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少爷是不是来这里之前在哪儿撞了脑袋。 “啧,骑士阁下,你别是忘了自己的台词了吧?” “……”安迷修看着对方自顾自地说着不知所谓的词句,脑子灵光一闪,就要抓到什么时—— “算了,”看着仍旧一脸状态外的“准骑士”,“准领主”不耐又无奈,干脆心一横,想着这次反正不是正式仪式,“就这样吧——” 他嘟囔着什么向前迈了一步,不自知地收紧了相握的手,抬臂扶住床头铜制的雕塑,俯身垂下头,柔软的唇瓣便碰到了那尚余着药草气息的颊侧—— 那当真是个过于神奇的瞬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那个小小的时空节点突然变得无限漫长,漫长到足够雷狮清楚地分辨出空气中诸多的气味——来自于矢车菊、佛手柑、茶叶、药草、尘埃与阳光,以及近侧那突然变得无措的吐息…… 青蓝色的瞳眸因为过近的距离变得有些模糊,那种清澈透亮的色泽令雷狮不由想起儿时几次向祖父讨要的某样小物件——那似乎是个来自东方的玉质摆件,小巧玲珑,温润细腻,是玉石中少有的青蓝色。 “嘿,小子,唯独这个可不能给你,”那时候老头子总是紧紧地将那件玉器护在手心,一脸严肃地拒绝道,“这可是我第一次找到的宝藏,意义非凡。” 那时候他总是赌气地发出一声冷哼,强装不在意地走开,但待得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总会瘪着嘴羡慕起那个小气的老头子。 ——意义非凡的宝藏,听起来还真是不错。 有细软的棕发垂落下来,雷狮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一句问话呼之欲出。 ——喂,安迷修,是你吗? ☆、Chapter 5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Chapter 6 黑色的骏马发出一声气息不稳的嘶鸣,被强制勒停的四蹄有些焦躁地践踏着路旁的枯草。 安迷修缓缓放松了手中的缰绳,掌心的红色勒痕泛着酸麻,他怔然地望着那座出现在视野中的公爵府,竟不知所措了起来—— 安迷修,你疯了吗?! ——他听到脑子有个声音这样质问道。 你忘记从前的教训了吗? ——不,怎么可能会忘记。 年轻的作家这样想道,再次攥紧了缰绳,但双手仍旧埋在那温暖而柔软的鬃毛之中没有动弹。 初冬的风像只霜冻的手,毫不温柔地摩擦过粗粝的枝桠,又拽下了一片执着地挂在枝头的枯叶。 “咔……”落叶摔碎了它那蜷起的僵硬的边角。 “——这次你总该相信了吧?”身形高大的少年将一张措辞冰冷的通知书在对方眼前晃了晃,“骑士阁下,你被开除了。” 好看的唇瓣微微开合,吐出的话语却冷硬非常,“我要你立即离开。” “雷狮,你究竟什么意思?”他听到喑哑艰涩的音色,来自于自己的喉咙深处。 “我的意思早就说得很清楚了,安迷修,”年少的公爵将印刷考究的纸张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微皱着眉凑近了那双浅青色的瞳仁,压低的嗓音像一把沉重的锯刀,“离开这个学校,然后带上你的家人离开这整片王畿。” 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令人心底生寒,“——否则,你大可以在被绑上火刑柱的时候和我再见。” 马儿鼻翼翕动发出一声低鸣,安迷修回过神,却发现□□这家伙竟自顾自地溜达到了那处府邸的不远处,他心下一惊,连忙拽起缰绳便要掉头。 慌乱之下,竟也不曾在意有马车辘辘的响声渐近了身侧,而当他注意到周遭骤急的马蹄声时,却已为时太晚。 马车里的男人透过推开的侧窗看着被卫兵们围在中间的作家先生,好心情地弯起了嘴角,“真是令人惊喜,阁下这是……”他微讶地挑了挑眉,“来还马的吗?” 安迷修低头看了看这匹当初载自己去监狱的马,又抬头看了看某个堪称容光焕发的公爵大人,几乎要怀疑被人诓了——还有闲心调侃别人,这家伙哪里像是刚刚被处以绝罚的人? 心中百味杂陈的青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一时无言。 “外面冷得很,先进去……” “大人来得真巧,”年轻的作家闻言立刻打断道,利落地翻身下马,“马还您了。” 他说罢,转身便要离开,却又被架在面前的利剑挡住了去路。 “外面冷,进去说话。”马车侧面的小窗被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合上了。 “……” 公爵府宽敞的会客厅中,雷狮放松地靠坐在柔软的沙发中,像只慵懒的大猫。壁炉温暖的火光映在那双微眯着的紫眸中,晕染出分外动人的神情。 三声叩门之后,侍从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明显面色不善的青年。 “雷狮,我的鞋呢?”在被强制带去洗掉一身“监狱味”后,作家先生穿着干净的衬衣长裤赤足踩在地毯上,磨着后槽牙问道。 “走的时候自然会给你,”男人语调平缓,撇过头示意道,“觉得冷就坐得离壁炉近些。” 安迷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脸憋气地坐到了雷狮对面。 年轻的公爵举止优雅地端起高脚杯,“尝尝。”隔着浅金色的酒液,他建议道。 “……贵腐?”安迷修将酒端到面前嗅了嗅,便放下了,“贵族小姐们的爱好,我可欣赏不来。” 雷狮喉结微动,咽下了口中的酒液,“安迷修,”他很是头疼地皱着眉,“你到底还要为那件事闹多久的脾气?” “闹脾气?”青年失笑,却攥紧了身侧的拳头,“当年确实发生了太多事,但在下当真不记得自己在什么事上闹过脾气。” 就算当初被那恶棍报复羞辱,他也不过是决定从此对那家伙视而不见。可那大少爷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从那之后竟开始卯足了劲头找他搭起了话,没错,是搭话,不是打架——天杀的他倒宁愿是打架! 安迷修实在是不会应付这种莫名其妙的“殷勤”,只能能躲则躲。人似乎总是对自己猜不透的事物存在着某种奇特的敬畏感,然而对年少的作家先生而言,雷狮的脑回路无疑是最令人无解的东西,没有之一。 “麻烦您说明白点儿,”习惯性被堵的安迷修表情近乎麻木地说,“如果是之前被打的事的话,我原谅你而且我相信你的一切说辞好吗?如果你还想决斗也好办,”棕发少年说着,从身上掏出了一双白手套,“道具都有了,你说吧——你希望由谁挑头?” 听完这略长的问话,雷狮轻轻地嗯了一声,却只垂眼看着那对被握在手中的白手套。 “给我的?”沉默片刻,他这样问道。 “啊?”安迷修一愣,显然被对方的问得很是摸不着头脑,“……算,算是吧。” “我收下了,谢谢,”从指节放松的手中抽走手套,年少的公爵大人努力克制着心中的雀跃,“我会回礼的。”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还给我。” “有什么好害羞的?”雷狮将手套仔细叠好放进了侧兜,“送人的东西还要收回,未免太有失风度了。” “……” ——什么害羞?谁害羞?还有这败类哪来的资格指摘他的风度问题! “你倒底想干什么?” “这个我还没想好,你喜欢歌剧吗?”年少的公爵大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问的是回礼的事。 “嗯?!” ——这人别是个傻子吧? …… 几个月就这么过去,安迷修同学又迎来了令人绝望的新学期。在再次看到那张该死的眼熟的脸时,他不由回想起上学期那张险些飘红的成绩单,于是不由分说地拽住那人便走向了庭院。 “打一架吧,”他面无表情地脱下风衣,“如果……你干什么?!” 雷狮却没等他将话说完,只上前一把扣住了他正在解袖扣的手,“天冷了,不在外面打,”一面拉着人走进长廊,他一面严肃地看了对方一眼,“伤寒就麻烦了。” “你穿得比我少多了。”安迷修看着某人身上的单衣,不服气地呛声。 “我不一样,”走在前面的人脚步微顿,语气带着些羞赧,“不用担心。” “……”我不是,我没有。 两人最后来到了空闲的剑术教室。 年少的作家先生终于如愿地继续了方才的动作,发泄地把脱下的风衣丢得远远的,“输了就不许再来找我。”他这么说道,挽起袖子露出了肌肉匀称的小臂。 “那如果我赢了呢?”雷狮也像他那样挽起了衬衣的袖子,侧过脸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待如何?” “嗯,就……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回礼吧。” “……我不需要任何回礼。” “哦,”雷狮闻言抱着手臂点了点头,“那我不和你打。” “……” 两人在坚信自己会赢这点上倒算得上是心有灵犀了。 ——也罢,答应就答应,反正那恶棍又赢不了。 在被对方绞住了下肢压在地上时,安迷修回想起自己之前轻敌的莽撞,颇有些想将后脑在坚硬而光滑的地板上再撞上几下的冲动。 “骑士阁下,”微微汗湿的碎发粘在前额留下深青色的痕迹,年少的公爵笑得肆意张扬,呲着尖尖的犬齿,略微沙哑的嗓音混合着微微急促的呼吸显得有些兴奋,“履行你的承诺吧。” “……是你赢了,”安迷修艰难地开口,而那扼住咽喉的大手却催命般地加重了一分力道,“我会……”谴责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混蛋到底还想不想让他说话了?! 细腻温热的皮肤在掌下颤动的奇异触觉美好得令人叹息,雷狮正要开口催促,又蓦地对上一双含着水汽瞪向自己的眼睛,便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 用力推开身上的家伙,形容狼狈的少年咳喘着坐起身,“你这恶棍……”他有气无力地骂道。 雷狮眼带遗憾地看着空空的掌心,“怎么说,”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催促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回礼?” 回答他的是突然剧烈起来的咳嗽声。 那一年据说是百年难遇的寒冷,在作家先生有些久远的记忆里,不过是深秋时节的某日,王都便迎来了一场初雪。 这天傍晚,安迷修披着大衣翻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文献,托最近消停多了的某人的福,他终于有工夫做一些正事了,但这样庆幸的感慨并没能维持太久。 咽下一口热茶,少年抽了抽有些发红的鼻子,对外面敲打窗户的动静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对着书本写写记记。 “安迷修!你敢爽约试试!”隔着窗子传来某个家伙愤怒的低喊。 “我答应你什么了?”为防止这恶棍当真一拳打碎玻璃,又或是招来巡视的舍监连累自己,年少的作家先生还是无奈地打开了窗户。 “当然是回礼的事,歌剧的场次我不是才和你说过吗?” “……” 其实他早就养成了自动过滤对方的废话的好习惯了。 “愣着干什么,快出来。” “大门已经落锁了。” “那就从这儿出来啊,”雷狮满脸不耐地拍了拍窗框,“别告诉我你住一层也怕高。” 安迷修正想接一句“巧了我怕”,却被突然刮来的一阵的寒风打了个措手不及。纷扬的雪花乘风而入,在将少年冻得一个激灵的同时也晃花了他的眼睛。 似乎同样被这阵风惊到,年少的公爵微张着双唇也是一愣,神态竟是少有的可爱。 挂在把手上的提灯安静地发着光,为探入窗子的那张脸镀上了一层暖茸茸的轮廓,被风裹挟而来的细雪飘落在纤长的睫毛之上,而后缓缓地融化,在末梢凝结成一滴映着小小灯火的水珠…… 灯,雪,睫毛。 不由分说地,这个短暂而细微的瞬间便在作家年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安迷修鬼使神差地动了动嘴唇,声带轻颤的幅度似乎带动了肺腑的嗡鸣,透过面前呼出的白色雾气,他听到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好。”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Chapter 7 那天的雪并不大,刚刚好缀在发梢,融化前又被风带走。 安迷修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翻出窗户,和这家伙溜出学校。 那天的歌剧演出据说无比成功,从剧本到演员,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只可惜他跑了神。 当美丽的女主角怀抱着爱人唱出最后的词句,舞台上的灯束集中又变暗,厚重的天鹅绒帷幕缓缓合上,观众们纷纷起立,剧院一时掌声雷动。 “希望这份回礼你能喜欢,我的朋友。”年轻且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语气并不郑重却也绝不轻慢,有着贵族阶层特有的抑扬顿挫的韵调。 吹拂在耳廓的吐息扯回了少年不知飘到何处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什么时候和你成为朋友的?”他眯着眼问道。 “……当然是我们灵魂契合的那一刻。”包厢中的年轻人走向衣帽架,回头笑了笑。 “……”年少的作家听得不真切,“你说什么?” “别像个小姑娘似的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扬手便将对方的风衣丢在了沙发上,雷狮抱臂挑了挑眉,“你还想不想返校了,优等生?” 虽然不明白这个想法奇怪的骑士为什么坚持将那次仪式视作一场羞辱,但那个误会显然也不能在短期内解开,于是懒得多费口舌,他强硬地转移了话题。 他们坐上马车返回学校,带着体温的羊皮手套被强硬地戴在了一双被寒风吹得发红的手上,却又被对方以更强硬的态度退了回去。 被胡乱塞回雷狮衣兜的手套一个指头俏皮地翘在外面,“我不需要。”棕发少年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沉默半晌,复低声道,“……谢谢。” ——也许这家伙并没有自己印象中那么无可救药。 这样的想法一旦发了芽,便如同藤蔓一般,开始无限制地滋长,不消多时,便攀援着将整颗心盘绕了起来。 当两人之间的僵局被打破,当年少的作家终于愿意卸下心防尝试接纳,一切就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而愈长久地相处,他便愈发被那位贵族少年身上某种奇异的特质所吸引——那究竟是什么,又到底是何原因? 也许是因为那双神态高傲的紫眸在谈及航海时,也会像每个憧憬着梦想的少年那样闪闪发光;抑或是由于那双骨节有力的手并非只会争强斗狠,它们同样能够在尺幅巨大的纸张之上驾驭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尺规,画出一张张繁复美丽的星图…… 就像突然要一个人为自己的灵魂命名,他的脑海里可以瞬间涌现出无数的念头,但每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都是那样的似是而非。 “改观?”年少的作家扯了扯嘴角,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好吧,就算有所改观,我也不会做您的骑士的——实际上,这件事和你并无干系。” 浅青的瞳仁仍旧剔透,其中的翻涌的复杂情感却愈加晦涩难明,“雷狮,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骑士。” “阁下不觉得自己搪塞人的借口太荒唐了吗?”俯视的紫眸带着冰冷的怒意。 “我没有搪塞你。” “没有?那被你挂在嘴边的‘骑士道’又算什么?” “那是我的理想,即便它注定无法实现,我也愿意一生践行那些高尚的准则。” “怎么不能实现,”年少的公爵拧紧了眉,“只要你……” “不行,”安迷修打断道,眼中一派不可动摇的坚定,“雷狮,唯独这件事我们没得商量。”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不容他人窥探的秘密,先生。”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是,”棕发少年站起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但你如果继续问下去,我们就不是了。” 言毕,他径自绕过对方走出了房间。 “……” 图书馆内依旧弥漫着陈旧的纸张与新鲜的油墨相糅合的奇特气息。 “您好,打扰了,”一摞文献被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安迷修露出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我来登记还书。” 管理员微微调整了鼻梁上的眼镜,认真地检查毕书名与书页,方慢条斯理地登记了起来。 “唔……对了,安迷修先生,我记得您一直在找最后一卷对吧?” “是的,您这么问是?” “是这样的,之前和您说过的,那本书被附近的神学院借走了,今天刚好他们派人来归还……” “这么说我终于可以借到那本书了吗?”年少的作家兴奋地打断道。 “——这恐怕不行,先生,”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笑,一个白发青年走上前,指尖还夹着一片薄薄的纸张,“我这次来可不仅是代表学院还书的,以个人名义申请续借的事也刚好被贵校通过了。” “如您所见,”管理员无奈地耸了耸肩,“帕洛斯先生申请的续借时间确实过长,如果您着急的话,两位倒是可以在私下商议。” 真是诸事不顺,安迷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纠结了一阵子,他还是追着那人的背影跑了过去。 “帕洛斯先生,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很失礼,但是……” “可以的。” “……啊?”年少的作家先生闻言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您的意思是……” “那本书可以先借给你,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青年笑道,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在深色的制服上散发着柔和的光,“研究早一日晚一日于我而言其实并无大碍,倒是您,看起来比我要着急得多。”他语带调侃道。 “谢谢您!” “学弟太客气了——对那本书这么执着,你也对第五次神圣远征感兴趣吗?” “……算是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看来我们之间会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了。” 于是在此之后,少年时期安迷修终于交到了的除雷狮之外的第一个“朋友”。 “不要和那家伙交往过密,”年少的公爵大人不悦地瞪着某个人的背影,又撇过头看着安迷修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吧?” “背后议论旁人才是欠缺修养的表现,雷狮。” “啧!” 他们和好已经有段日子了,但面前这个蠢货的言行却时刻刺激着雷狮和对方再吵一架。 ——算了,总归是自作孽。 午后的书房。 “你玩得倒是开心,”雷狮抱臂,面无表情地踱步至帕洛斯面前,“时限就快到了,再查不出东西你就再也不用出现在我面前了。” “东西我自然早就查到了,雷狮大人,”青年眯起橘色的瞳眸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只是欠缺证据的信息怕您难以取信,所以……” “有话就说。” “……他可能是埃利斯的后人。” “埃利斯?”紫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说的是——” “没错,就是在那场远征中,公然叛逆神旨的圣殿骑士团团长——看来被判绝罚郁郁而终,并不是他结局的全部呢。” “所以他才说自己不能成为骑士?”雷狮神色凝重,不由皱起了眉。 “不,不对,他甚至向你借阅了神学院的藏书,难道是想……” “他说自己只是想了解真相,但我们都知道的,大人,他想要的远非如此。”帕洛斯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意图触碰教廷的逆鳞,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危险人物——恕我直言,雷狮大人,您和您的家族都不会想和他扯上关系的。” “……那么,”缓缓地攥紧了拳头,他正视着那双橘色的眼睛,“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您真是说笑了,那可是教会遮掩了将近百年的秘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不会查吗?” “……您这样会引火烧身的,大人。” “你说得对,帕洛斯,没根据的事的确无法取信于人。”他抬臂打了个送客的手势,“接下来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几日后,雷狮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一些署名不详的信件,不少还夹带着些陈旧的纸张。 他的那位骑士朋友的身份也终于得到了确认——与之前帕洛斯的猜测所差无几。 惯例地抽出信纸,中间一张明显小了很多的纸页却险些飘落下去,抬手接住,年少的公爵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在桌面上将其展开。 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那熟悉得令人心惊的字迹—— 埃利斯,当乌鸫在幽林呼唤, 那是你的灭顶之灾。 你轻步走进黑夜, 荆丛中有你如月的眼眸。 噢,埃利斯,你死了多久? 我们的沉默是黑色的洞穴, 有时会从中走出温顺的野兽。 你缓缓垂下了沉重的眼睑, 那滴落太阳穴的黑色露水, 是陨星最后的金色。 好一个 分崩离析的世界。 ——那时常被嘲弄端正得死板的字迹,此刻竟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微蜷的手指停留在纸页翘起的边缘,长久的无言。 这是雷狮第一次看到这首诗。 第二次看到的时候,已是若干年后的某日。 它被细心地印刷在某本书的扉页。 说实话,那的确是部了不起的书,在初次发行时便在社会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传言中惊世骇俗的内容与教廷的严厉封禁令其在黑市一度千金难求。 而直至十年之后,异端裁判所仍旧在追查执笔之人的真实身份。 《瘟疫》 ——这便是那本书的名字。 ☆、Chapter 8 水晶吊灯的光像是燃烧在寒冰中的火焰,被照亮的天顶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映出由金箔勾勒的纹路。 “你凭什么命令我?”一头深青色短发的贵族少年倨傲地挺直了脊梁。 “凭什么?”座椅上的男人发出一声轻笑,指腹摩擦着樱桃木扶手细腻的纹理,“就凭你连瞒过我查探的能耐都没有,我想过不了多久,我的那些‘老朋友’也不难听到风声了。” “……” “你猜他们会怎么说?”他仍旧勾着唇角,看向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像的年轻面孔,“勾结异端,亵渎神明?——这样就算陛下有意压下,教廷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可安迷修是我重要的朋友,”雷狮下颔紧绷,唇齿间吐出的话语也冷硬非常,“我绝不允许……” “你这点和我真像,雷狮,”位居宰相的公爵忍俊不禁道,而那双深紫的瞳眸中却不见丝毫的笑意,“那么我也明确地告诉你,我的孩子,我同样不允许正在进行的改革受到任何因素的干扰——无论那些隐患和威胁来自于谁,我都不介意亲手将其一一剔除。” “他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会……” “这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事,”男人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对方苍白的辩驳,取下套在拇指上的戒指不轻不重地搁在桌案上,“也许你有兴趣和你‘年迈’的父亲打个赌。”硕大的鸽血红宝石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被困在戒面中涌动的鲜血。 “我会证明给你看,”倔强地扬起下巴,那双同样凌厉的紫眸也不甘示弱地直视着对方,“但是没有人能拿他的生命作赌注。” …… 北风打着呼哨卷走最后一片落叶,万物归寂,人间却又起喧嚣。 不同于别国在深秋举办的丰收祭,这边的祭典则历年安排在初冬时节。庆祝与感恩的盛会往往会持续二十日之久,各个公学及大学见状也纷纷应景地放起了长假。 谢绝了雷狮和帕洛斯的邀请,年少的作家先生简单地收拾了些行礼,返家前惯例地绕道市区内一处收容孤儿的修道院。 将银币交给面容和善的修女,又打开行李箱把特意带来的新奇玩意分给孩子们,他揉了揉男孩柔软的发顶,站起身便要告别,却被小家伙突然拽住了手臂,掌心便被塞进了什么。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故作神秘地挤眉弄眼,他还是依言在上了马车后才展开了手中的字条。 反复看了多遍纸条上的字句,少年眉宇间的郁色愈浓,“请等一下。”半晌,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喊道。 “先生,有什么吩咐?”车夫勒停了马匹,回头问道。 “劳驾先去一趟西边的广场,谢谢。” 脱去了夜浮华的晚礼服,白日里的广场一派凡世熙攘。载着达官贵人的马车匆匆而过,各色小贩抓住一切机会向每个衣着光鲜的行人推销货物。 “嘿,先生,来尝尝全城最清冽甘甜的泉水吧!”女孩掀开木桶的盖子,热情地招呼道。 “哦?”年少的作家感兴趣地眨了眨眼,“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也许我愿意买下这所有的泉水。” “真,真的吗?不过全部的话,我会有些为难呢……” “那还真是有些遗憾,我的母亲从前经常和我讲,我的出生便来自于水的祷告。” “先生,”女孩闻言认真地打量起了对方,“您可以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当然。”少年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那天贻贝与苍鹭聚集为岸布道,海鸥白嘴鸦啼叫着召唤清晨,”垂下眼睑掩住难明的眸色,出口的话语仿佛在心中背诵了千万遍,“雨水打湿了白马扬起的鬃毛,展翅的树木之鸟放飞了我的名字。” “您是……” “那么,美丽的小姐,”拂了拂被风吹乱的棕发,他面色如常地笑道,“现在我可以买下这些泉水了吗?” “——真是稀奇,”女孩正要作答,却被一声刻薄的冷嘲打断,“什么水这么宝贝?——别又被人骗了,蠢骑士。” “你怎么在这儿?”安迷修有些不悦地皱眉道。 “帮宰相大人跑个腿,”指了指某处建筑,紫色的瞳仁又将目光转向了少年,“倒是你,不是说今天要回家吗?” “顺路看看,听说一会儿这边有祭典的预演,来凑个热闹。” “哦,是吗?”雷狮挑眉,“可是据我所知,预演可是在东边的广场。” “是这样吗?那看来是我记错了,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棕发少年摆了摆手,“回见。” “等等,”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年少的公爵眸色深沉,“安迷修,你到底在做什么?” “放手,为什么我非得事事向你汇报?”挣脱未果,安迷修也少有地恼怒了起来,“雷狮,你不觉得自己最近很反常吗?我还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回答我的问题,安迷修,”没有理会质问,雷狮只微抬着下颔,紫眸漫不经心地扫过愣在原地的小贩,“不然治安官立刻就会把她带走。” “……不,”年少的作家微愣,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会这么做的。” “我当然会。” “她只是个无辜的女孩,治安官凭什么抓她?” “无辜?”他冷笑一声,念着木桶上歪歪扭扭的宣传词,“‘全城最清冽甘美的泉水’——整个王城谁不知道,那处最珍贵的泉眼是在谁的府邸?” “雷狮!” “安迷修,你说——擅闯公爵府行窃的罪名,治安官该不该抓?这人赃并获的,判个绞刑够不够?” “恶棍,你这是强词夺理!” “先生,您要明白,如果她真的死了,也定然会有阁下的一份‘功劳’——我若是恶棍,那你又算什么?”他使了个眼色,藏在周围的护卫便立即上前按住了正要逃跑的女孩。 “……好,我说,”松开紧咬的牙关,安迷修眼眶略微发红,“我不过是在帮一个可怜的孩子找他的母亲。” “只是这样?”雷狮问道,紫色的瞳眸中晦明难测。 “不然呢?” “好,安迷修,你很好。”他蓦地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却因为缺乏情绪而显得异常冷漠。 “治安官!”他松开了那个手腕,不再看向对方,抬手便招呼道。 “先生,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在身着制服的男人恭敬的询问下,安迷修激动地拉住了身边人的手臂,“雷狮,你在干什么?!”他低喊道,“我已经回答你了!” “如您所见,我的朋友深受巫术之害,直至此刻仍旧心智混乱。”偏过头瞥了一眼正用力拽着自己的家伙,又指了指面前被制住的女孩,“治安官阁下,我有理由指控是这个用心险恶的女巫下的手吧?” 治安官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二话不说便召集来手下,押走了那贩水的女孩,临走前还不忘向眼前的权贵多次保证一定会严肃审理。 雷狮的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应付地说了些相信公正的裁决之类的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才把这位热情过头的治安官送走。 “为什么……” 手臂一痛,年少的公爵眉头微跳,“我要听的是实话,安迷修,”扯开固执地抓着自己的手,“而机会只有一次。” 言毕,他越过对方便登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看着那纹饰华贵的马车逐渐远去,安迷修攥紧了拳头,竭力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他下定决心似的朝着警局的方向走去。 “……警官,您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能相信,那个孩子绝对不是什么女巫!” “安迷修先生,”治安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还是请回吧。” “不,我……” “——打扰了,”一只缠着十字架的手推开了房门,白发青年微抬着眉梢,似乎对屋内紧张的氛围有些惊讶,“先生们,希望我没有妨碍到你们。” “帕洛斯神父,您来这里是……” “不敢当,我不过是名见习圣职者。”帕洛斯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拍了拍有些发愣的棕发少年,“此次蒙主昭示,特来领回迷途的羔羊。” 窗外日头西斜,金红之光铺满了整片天空,教堂高耸的尖顶在霞光的映照下仿佛当真能够直通天国—— “……你高贵的品格真令人赞叹,但是学弟,”黑袍的圣职者向坐在身侧的少年道,“不得不说,你今天的做法的确有失体面。” “哈?那什么是体面?”安迷修闻言忍不住反唇相讥,“像雷狮那样吗?” “……” “……对不起,”对上那双有些错愕的橘色瞳仁,他很是挫败地捂住了眼睛,“我没有别的意思,学长,今天真的很感谢你,我只是,只是……”咬紧了牙关,再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她真的那么重要吗?”青年将手扶上他微微颤抖的肩。 “……”安静的教堂中,回答他的却唯有不安的呼吸。 “那么让我试试吧,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的话。” 有些迟钝地抬起埋在手中的脸,“……真的,可以吗?”少年嗓音艰涩地问道,浅青色的眼眸里仿佛有一片雾气氤氲的湖光山色。 “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帕洛斯安抚地摸了摸对方的发顶,和煦的笑容一如一个温柔的兄长,“——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你都……不问我那么做的原因吗?” “你并不擅长说谎,我又何必为难你。” “可你也说过,明哲保身才是你原则——你就不怕……” “你会害我吗,安迷修?” “当然不会!” “嗯,我相信你。” 安迷修定定地看着对方,光线昏暗的耳堂中,青年的瞳仁像是沉淀了千万年阳光的琥珀,通透而温暖…… 这个人竟是如此地相信着他,一瞬间,少年的心脏被感动和愧疚填塞得几乎溢出鲜血。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 “听我说个故事吧,在这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愿闻其详,我的朋友。” “嗯……这个故事大概要从百年前说起,你知道的,就是那次神圣远征——” 那一年,整片西方大陆瘟疫横行,教皇声称接到神谕,言明罪魁祸首正是来自东方的魔鬼,而这次浩劫正是一场创世神对俗世信仰的考验。为了通过考验,教廷的最高权柄者发出号召,不过数月,联合军队便已整装待发。而此次远征的最高统帅,正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埃利斯。 起初一年,这位英勇的骑士几乎战无不胜。然而巨大的转变却发生在两月之后,据说是被魔鬼蛊惑了心神,他竟公然在军事会议上提出撤兵,这样荒诞的提议自然受到了一众将士与随行诸侯的强烈反对,便只能作罢。而此事并未因此结束,在某个惯例休战的礼拜日,这位团长居然带着一众亲信做了逃兵。 “真是惊世骇俗,不是吗?”安迷修苦笑地扯了扯嘴角。 于是,缺乏统帅的联合军开始四分五裂,并在一次重要战役中损失了大半人马——堆积的残躯染红了整片海湾,更有一位随行的国王在仓皇的逃跑中摔落马背,折断了脖子。诸国势力见状,纷纷要求即刻撤回军队,以避免更大的损失,于是第五次声势浩大的神圣远征也只能如此草草收尾。教皇为此大发雷霆,勒令异端裁判所不惜一切代价抓捕那个叛逆神旨的骑士。 “很快,他便被抓了回去,”少年耸了耸肩,“老实说,他躲避追捕的手段并不高明。” 接下来的审判中,据说他全程一言不发,平静得不像一个活人。而令人惊讶的是,教皇并没有将他送上火刑柱。 “绝罚。”那个苍老的声音这样宣布道。 受绝罚者,即被神抛弃之人,任何人不得探访其住处,不得与之祈祷、言语、饮食、亲密——凡违反此禁令者,则与受罚者受同一惩戒。 他没有受到□□,而整个世界却俨然成了为他打造的牢笼。 “所以他还是死了?”帕洛斯问道。 “每个人都会死的,”安迷修笑了笑,“不过,幸好他在此之前遇见了一个人——她是个异教徒,却有一颗过于美好的心。” 世人大概都以为他已经难看地腐烂在哪个阴暗的角落了吧。 然而这位昔日的骑士却带着爱人开始了一场久违的远途跋涉,最后他们安定下来,并且有了孩子。埃利斯将他视若珍宝,悉心指导他习武与做人,却严令他永远不要成为一名骑士。 “后来男孩长大,结婚生子,并像当初的父亲一样教导儿女,孩子们也一如他所期望地成长。一日,小儿子从强盗的手中救下了一位美丽的小姐——而她,正是他后来的妻子。” 故事一般到这里就该收尾了。 “但于我而言,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因为这位小姐,或者称呼她夫人更合适,她就是我的母亲。” “安迷修,”青年圣职者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我应该把你交给宗教裁判所。” “这样啊,”他闻言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可以把故事讲完——” “她是一位学者,一位诗人,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她嫁给父亲不久,便听闻了我曾祖父的生平。但她始终不相信那位骑士团团长是个令人不齿的叛国叛教者,于是她不顾周遭的阻拦,私自调查起了当年的那场远征——而这一切最终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就像每一个被处决的女巫一样,她被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而我的父亲由于过度地自责而陷于崩溃,我也因此被寄养在了姑母家。大概是在一年之后,那天我听到姑母哭着对丈夫说,自己的弟弟在某个夜晚醉醺醺地出海,至今没有回来。” “——那真相究竟有多么见不得人?”他轻声问道,言语中却有切齿的恨意。柳叶窗上彩色玻璃绘就的殉道者画像被余辉打碎了投落在两人的脚下,少年站起身,颇有些百无聊赖地跳了几步,最后有意无意地踩在了倒吊者被绳索紧缚的脚腕处。 “本该是这样的,我找出真相,然后把它放在最敞亮的屋顶好生晾晒——可是直到几天前,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可能还活着。” “他们给出的证据令人震惊,无论事实究竟如何,我都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所以,”帕洛斯皱眉,“那个女孩……” “她是找到母亲的重要一步。”安迷修坦言道。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以把我押送到裁判所了。” 他歪下头笑道,柳叶窗斑斓的光色抚过微翘的发梢。 “……正如我曾说过的——我是个投机者,却从不是个虔信者。”青年微笑着上前,轻柔地拥住了对方。 “而你值得我冒险,我的朋友。”他温柔地说道。 橘色的瞳仁依旧像是美丽的琥珀,通透而温暖——而在千万年前,当古老的松柏留下的热泪将小小的昆虫包裹,无处可逃的它也注定将在这美丽的囚牢中陷入永眠。 ☆、Chapter 9 象牙制的棋子被一只好看的手捏在指间,黑色的骑兵半悬着敲翻一枚白卒,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棋盘中央,雷狮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她不可能还活着,”他扫了一眼搅乱的棋局,压低了眉头,“是谁设的局?” “大概是主教,毕竟这些年改革派逼得愈发紧了,教廷的大人们也早该坐不住了……” “那他们找那个蠢货又是为了什么?——给冒牌货当儿子,还是拖我下水?” “这……” “他应该还在总督府,”微阖的眼睑掩过重重思虑,沉默片刻,他命令道,“现在,带上你查到的所有东西去见宰相。” 指节叩响桌面,少年又起身叫住了告退的下属,“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父亲绝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但纵容对手为所欲为也绝非他的行事,除非……他也在其中下了饵。 难捱的假期让年少的作家一刻不得安宁,母亲和女孩的事情早已让他焦头烂额,偏生此时又遭人跟踪监视,他弄不明白对方的底细与图谋,便更不敢贸然归家。 穿过广场熙攘的人声,安迷修走向一辆停靠在路旁的马车,然而刚走几步,便被一只细弱的手臂拽住了袖口。 “先生……”一个声音怯怯地传来。 “你是……”看清来人,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谢天谢地,”一只手拍了拍仍处于惊讶中的少年,“我这次算是不负所托吧?”帕洛斯橘色的双眼中盈满笑意。 “你这些天就是在忙这件事吗?”安迷修拉住了对方的手,语无伦次道,“天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乱套了……” “又怎么了吗?” “没什么,”想起某双窥伺的眼睛,他摇了摇头,“倒是这孩子,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嗯?”帕洛斯微讶地挑了挑眉,有什么考量在眼中一闪而过,“跟我来吧。”他说。 跟着青年,三人走了许久。 古老而高大的建筑物将白日的道路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之下,粗砺而脆弱的枯藤不甘地攀着外墙,像只扭曲而枯槁的手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安迷修一脸犹疑地停下脚步,放下了背上的女孩,“你要带我去哪儿,帕洛斯?” “怎么说呢……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吧。”白发青年神态轻松地环顾了四周,随即笑道,“不过这里也可以。” 他抬手把小姑娘招到身旁,蹲下身动作轻柔地为她整理着褶皱的裙摆,“去吧,告诉他。”他起身,用指尖推了推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年少的作家看着女孩走过来,不及多想忙矮下身子,“别怕,”他说,眼神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告诉我好吗?她在哪儿?” “……”女孩怯怯地望着他,张口说了什么,声音却细若蚊蝇。 “什么?”他不免更凑近了些—— 而刹那间,闪着血色的冷光却迎面刺来,安迷修大惊之下便要避开,但蹲下的身体却被一双压在肩头的手拿捏得不能站起—— “你在做什么?!”他惊怒交加地质问着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青年,颈侧的殷红浸染了雪白的领口。 “我喜欢不戴围巾的家伙,就像你这样,”他伏在少年的耳畔低声说道,从后方探过的手牢牢地卡住了那轮廓好看的下颔,手腕微抬,脆弱的咽喉便被一览无余地摆在了行凶者的面前,“总能为我们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黑袍的圣职者愉悦地笑道,而在看到某个颤抖的刀尖时,却又语气一转,“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想想你姐姐的病——除你之外,我还有很多选择,但是你呢?” “……为什么?”安迷修艰难地开口。 “我说过,你一直都是值得的。” “……” 公爵府的会客厅中,作家先生面无表情地盯着壁炉上方华美的浮雕,一字一句如齿缝中挤出一般,“当初他要杀我,又怎么会没有你的意思?” “哈?”雷狮闻言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所以这就是你想了这么多年得出的结论?阁下怕是忘了当时是谁救的你了。” “记得,在下怎么会不记得,”安迷修转过头,看着那双紫色的眼睛冷笑道,“帕洛斯喊您的那声‘雷狮大人’,我毕生难忘。” “是你不愿意告诉我,还拿绝交威胁,可父亲……” “所以你找那种家伙来骗我就是怕我和你绝交?”安迷修满眼的不可理喻,他是真的想要掰开对方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你是傻子吗?我当时杀你的心都有了!” “在我救你时你竟然想杀我?” “真巧——杀我的人是你,救我的人也是你。” “如果帕洛斯是受我指使的,我又何必去救你?” “那你怎么知道他会在那里动手?” “我、不、知、道,”雷狮直视着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但那里是去总督府后门的必经之路,想必他也不知道。” “好吧,没关系,想来当年他对在下做的那些小事,并不会对您今日的倚重产生什么影响。” “我后悔过没有早点除掉他,但我也不止一次地庆幸当初没有杀了他,他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安迷修……” “打住,公爵大人。”他起身走到男人的近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我只问你,当初烧毁我手稿的人是谁?” 雷狮攥着高脚杯,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答道,“……是我。” “很好,”青年的嗓音令人摸不清情绪,“那么,当初把我赶出学校也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吗?” “是。” “姑母家的驱逐令也是?” “是。” “这样,”他扯起嘴角点了点头,“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 “是为了所有人。” “所有人,”安迷修重复道,有些失笑,“那么那个孩子呢?” “她需要接受审判,你该知道的……” “她呢?那个你口中的‘冒牌货’?” “那是一场残酷的政治角斗,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你以为当年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什么?安迷修,你还不懂吗?” “她死了,我知道。”他轻描淡写道,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掩过哽咽的鼻音,“我当然懂——可她究竟是谁?她知道的那些东西,除了我和母亲,怎么会……如果,如果她……” “就算她真的是,你也救不了她——谁都救不了她。就像那场争斗一样,她的死是不可避免。” “你说得对,但这件事不该由你决定。” “你搅进来无论在谁的棋盘都会受欢迎,但无论在谁的局中,你最终也只会是枚弃子——王车易位,而你就是那个用来挡箭的车。” “可……” “届时我不会对我的家族弃之不顾,但也绝不愿用你的鲜血铺路,所以把你排除在棋盘之外就是唯一的办法。”他抬起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我很抱歉,我的朋友,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安迷修注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个优秀的政治家,雷狮,但我们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我理解你,但我永远不会认同你。” “……”年轻的公爵沉默地倒了杯酒,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是够不认同的,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竟能让阁下写出那种书来?” 作家先生随意地坐到男人身旁,垂头拨弄着衬衣上的母贝袖扣,“没办法啊,”他轻声说着,耸了耸肩,“尽管想开了很多事,但还是会记恨烧我手稿的家伙。” “看来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帮我挽回名誉了。” “你还有名誉可言?”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误会都解开了。” “谁知道呢,”安迷修笑了笑,又起身问道,“谈到这个份上够了吗,公爵大人?我该离开了,能把鞋子还给在下吗?” “嗯,我也该走了,”年轻的公爵微笑着递过一杯酒,“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陪我喝最后一杯吧。” 青年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酒,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便将杯中浅金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我可以走了吗?”搁下酒杯,他问道。 “当然。”雷狮好心情地按了响铃。 佣人们很快便推门进来,作家先生很是不习惯地被服侍着穿戴整齐后,正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有件事一直想问阁下,”公爵大人感兴趣地问道,“为什么那位公爵会爱上寡妇?”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安迷修回头,理所当然道,“只是为了让他情路坎坷,求而不得,这样情节才能更曲折。” “……”是够曲折了,无论是阁下的小说中还是现实中。 没理会对方明显不悦的脸色,作家先生挂着有礼的微笑躬身道,“在下告辞……” 他正说着,却突觉一阵眩晕似乎随着动作涌上了大脑。 青年站立不稳地抓住了一侧的衣帽架,却仍旧抑不住仰倒的趋势。就在手掌脱力的下一秒,他栽进了一个有些僵硬的怀抱中。 “雷狮……你这个……”咬牙切齿的怒骂尚未出口,他便陷入了一片深色的寂静之中。 “啧,”挥退旁人,雷狮抱起怀里的家伙不爽地嘟囔道,“见效真慢。” …… 午夜时分,王城之外—— 年轻的摄政王骑着高大的骏马走在队伍的前方,侧头和身旁的副将说着什么,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铠甲相碰发出铿锵的响动。 “定不负所托,”卡米尔将右手按在胸前,言辞郑重,“保重。” 言毕,他深深地望了男人一眼,随即扯动缰绳,带上一队轻骑沿小径疾驰而去了。 从远处已不见动静的小路收回视线,紫色的瞳眸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海。 夜色中,有寒风扬起厚重的暗色披风,抚上铭刻着家徽的剑柄,雷狮望向前方的目光愈发坚定,不再回头。 他将奔赴战场。也许要淌过及膝的鲜血,他才能夺得那个神圣的权柄,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为了誓言、责任、荣誉,以及某个重要的人…… ☆、Chapter 10 “雷狮大人……”帕洛斯单膝跪地,紧绷的肩背微微发颤。 年少的公爵沉默地下马,径直走向正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少年,“安迷修……”他伸手想去拉住对方的手臂,却被后退着避开,心脏沉沉地下坠,他强硬地拽过那人的手腕,“跟我走。” 安迷修脚下未动,仍旧试图挣脱地僵持着。 “这种时候你闹什么情绪,”雷狮气急地加重了手劲,“快点儿和我走,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闹情绪?!”少年蓦地笑出了声,“真不愧是未来的公爵大人,人命于您而言也不过儿戏——这是哪里,想来您比在下清楚得多。” “你当真不要命了吗?!在这种地方被看到……” “我的命,谁要都可以拿去。”安迷修冷笑着,眼前却骤然模糊成色彩的漩涡,令人目眩不已。 待视野再次清晰,却又是那个可恶的家伙将退学通知拍到自己面前的样子。 “我要你立即离开……”他说,“否则,你大可以在被绑上火刑柱时和我再见。” 于是,年少的作家没有再像记忆中那样争执,只无言地攥紧了拳头便挥了过去。然而拳头还未落到实处,脚下却猛地一空,他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整个人就瞬间地下坠。 安迷修在没着落的半空惊慌地挣扎,恐惧地紧闭着双眼,耳畔除了下落时呼啸的风声,似乎还有谁的声音隐隐夹杂其中,只一时无暇顾及。渐渐地,也许是坠落太久的缘故,下落的速度开始变慢,耳畔的风也开始减缓,他终于注意到了其他声响—— “……希望这份回礼你能喜欢,我的朋友。”富有磁性的嗓音,尚带着少年时期的青涩,以及贵族们特有的抑扬顿挫的韵调。 倏地,安迷修睁开双眼,却看到空中和自己一同飘落的点点细雪。随着不断的飘落,遥远的地面开始变得清晰,他又看到了那个熟悉到令人眼眶发热的建筑,看到一楼那扇被推开的窗子——黄铜的把手上挂着一盏暖熏熏的提灯,照亮了一张眉眼生动的脸庞…… 他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片雪,落在了一排细密的睫羽之上,被屋内热茶腾起的蒸汽包裹着融化成一滴水珠,又忽的滴落。 但这次跌落却不再令他惊惧,似乎有某种预感一般,他笃定自己绝不会受伤。而后,他最终被踏踏实实地圈进了一个温暖而厚实的怀抱—— “我的朋友,没想到假期会如此难熬,”清朗的嗓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而沙哑,“很高兴与你再次相见。”他感到耳畔的短发被温热的吐息吹动,像是初春温柔的风。 张开眼睛的瞬间,尚不及辨清现实,他只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迅速的滑落,溜进耳廓中崎岖的小径,沾湿了颊侧的碎发。 “啊呀,醒了吗?”一个语调轻佻的声音在近旁响起,“真可怜,梦到什么这么伤心?” 微眯着眼看清来人时,安迷修不顾躯干的酸软,腾地便跳下床,捏紧了拳头就要扑上去,却在刚冲了几步后,便被一股力拽得不稳,险些摔得五体投地。 “混蛋,这是怎么回事?!”不可置信地摸着扣在脚腕上的镣铐,青年愤怒地质问道。 “雷狮大人有事要出去一段时间,”帕洛斯依旧挂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半蹲着身子看着坐在地上的青年亲切道,“所以就托我来照顾学弟几天。” “别那么称呼我。”作家先生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这是哪儿?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书房的密室,显而易见,逃跑是没用的。”起身倚墙站着,白发男人向着安迷修歪了歪脑袋,“对了,对早餐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说。” “不必了,”青年皮笑肉不笑道,“您的出现已经令在下倒足了胃口。” “哈哈哈哈,”帕洛斯闻言笑着推开了门,临走前不忘回头朝正怒目而视的年轻人眨了眨眼睛,“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真的准备你的那份,别生气。” 狠狠地将手中的铁链摔在地上,安迷修气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白牙。 …… 燃着篝火的营地里,纹着狮鹫图腾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大人,有王城来信。” “……今天就先到这里,”雷狮站直了身体,将手中的瓷块丢回沙盘,“按我说的,暂且照旧。” 扶着后颈舒展片刻,他坐下接过亲卫递上的纸卷,熟练地展开信纸,硬是将那寥寥数字的信件看了许久,方将其凑近了烛火点燃。 除了第一天还在赌气,这些天都吃得很多啊……雷狮看着铜盆中火舌舔舐后的留下的灰烬,不自觉得弯起了嘴角。 短短数日,反叛的摄政王四处游说各地封侯攻打教皇国的消息已在全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教廷更是为之震动,教皇甚至以停圣事威胁国王在时限内剿灭叛军。年少的君王即令封地距叛乱地最近的侯爵召集军队,侯爵之子佩利以父亲老迈为由领兵出战,却在两军交战之际突然反水,带着大批军队毅然决然地归入了叛军麾下。 单薄的骨瓷在大理石地面上溅裂作锋利的碎片,少年从柔软的金发上拿下王冠随手丢在座椅上,罢了又不解气地踹了一脚桌腿。 “陛下,这里没别的耳目,”高大的侍卫长蹲下身,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碎片,“不用这么拼啦。” “不,雷德,”嘉德罗斯不悦地撇了撇嘴巴,“我是真的在生气。” “诶?——” 一想到那男人反叛起来一呼百应的得意样子,他就恨不得当真亲率王师把那些家伙都给剿灭干净。 看着国王不雅地坐在书桌上晃腿的样子,劝谏对方注意仪态的话语在蒙特祖玛含在口中酝酿了许久。 心中一动,她立刻转头,看向了缩手缩脚地蹲成一团的男人,“雷德,你这像什么样子,”她微皱着眉头呵斥道,“在陛下面前要注意仪态。” “好的,祖玛。”雷德闻言立刻笑嘻嘻地应声站了起来。 “祖玛,不用这么严格。”年少的君王耸了耸肩,仍旧坐在桌子上。 “……是,陛下。” “从雷狮传来的消息看,东部那些只知道向教廷献殷勤的老东西们总算被清理干净了,我们的教皇大人这回可是真的要坐不住了。”嘉德罗斯指尖夹着一张字条,轻哼了一声,“圣殿骑士团光临王都,我们可要‘好好地’安排一下相关的迎接事宜。” “不只是圣殿骑士团,陛下,”蒙特祖玛提醒道,“审判长带领的人马也在路上了。” “——异端裁判所?” “没错,正是他们。” ☆、Chapter 11 “肃静。”一片哗然之中,审判长威严的辞令穿透嘈杂,清晰地响起,“安迷修先生,作为重要的证人,您应当没有忘记最初的誓词吧?” “正因如此,审判长阁下,”青年作家坚定地答道,他缓缓地环视四周,视线掠过台下神情惊骇的民众,扫过高坐一侧的王公贵族,在搜查官惊怒交加的脸上稍作停留,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微皱着眉头的审判法官,“在创世神的注视下,以在下的信仰、荣誉、生命为凭,”他举起摊开的右手,“我保证自己所言的一切即为事实真相,绝无半句虚言。” “荒谬!”一旁的搜查官愤怒地拍案而起,“此人前后证词不一,干扰搜证,居心叵测,必定与异端叛党早有勾结!这种家伙的话怎能取信?” “呵,真有意思,”高台上的少年君王发出一声嗤笑,“没记错的话,这证人不正是你找来的吗?” “陛下,若不是他的证词……” “怎么,三十日的恩典是给你们用来串供的吗?” “属下……” “肃静!与庭审无关的诸位请保持沉默。”审判长将目光转向站在法庭中央的青年,沉声问道,“如您所见,安迷修先生,坚持证词属实,您将受到裁判所搜查官的告发。即便如此,您也不考虑更改证词吗?” “是,我坚持自己的证言——第一,《瘟疫》一书的作者不是雷狮;第二,布伦达一族从未渎神,绝非异端;还有……” “还有?” “不,没什么。” 还有第三,《瘟疫》并非异端邪说,它不过是让百年前的证词重见天日,告诉世人恶魔也会藏匿在教廷之中。 “该死!”帕洛斯在心中暗暗地骂道,极力维持着脸上从容的神色。 ——竟然被保护对象摆了一道,这下所有的事情都要乱套了。明明只要遂教廷的心愿去作证,那家伙不仅能永远洗脱异端的嫌疑,还会被裁判所的人保护起来,从此性命无虞,待雷狮回来后更是一切好办,可偏偏……这中间到底又出了什么岔子? …… 三十一日前,异端裁判所同圣殿骑士团一道进入王城。 骑士团领行官向国王传达教皇旨意,并商议协助城防一事的同时,裁判所的审判官也召集民众宣读了法令——要求所有人在恩典的三十日内主动报告有关被告发的异端,即前摄政王及其亲族的一切讯息。与其勾结者若能在期限内主动认罪,则在进行较轻的补赎后即可被赦免;如若经告发并被证实罪行,则将经审判被处以重罚。 “……请您相信,我一直都是创世神的虔信者,从未有过哪怕一丝违逆教廷的想法。自从雷狮张贴出污蔑教廷的布告的那天起,我便再未和他有过任何联系。” 交叉的十指抵在鼻尖,男人橘色的瞳仁中溢满了痛苦,“神父,我每日都在为曾经的识人不明而忏悔,为曾与那个渎神者共事而悔恨。我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我不求法庭的宽恕,不求摆脱内心的煎熬,只希望裁判所判处我应有的惩罚,令我能有机会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宽恕是神赐予你的永恒礼物,我无权收回。这世上完美的人太少,我的孩子,除了你自己,从未有任何人意欲对你如此苛责。苛责只会带来内疚,而内疚与伤痛从来都是挚友。”年长的圣职者慈爱地劝解道,“重要的是做出改变。” “改变……”垂头沉吟片刻,帕洛斯复抬眼看向对方,“我……也许我能帮到搜查官一些忙。” “神明会为此感到欣慰的。”神父微笑。 按照计划,一切进展顺利,他随搜查人员一同前去公爵府,并在“无意”中发现机关,找到了被囚在密室中的青年作家,以及藏在墙壁暗格中的累累“罪证”。 “……天呐!” “创世神在上,竟然是《瘟疫》,是私藏□□吗……” “没那么简单,你来看这些东西——” “这不是那个女巫的手稿吗,还有这些书信都是……” “这些秽物早该在当年烧干净了,怎么会……” “……先生们,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雷狮就是《瘟疫》的作者。” “原来他就是那渎神者,不怪当初我们追查多年依旧不得线索。” “——什么?!”听闻书房内的骚动,正疲惫地倚在墙侧的青年浑身一震,下一刻立即大步冲了进去。 他近乎粗鲁地将围成圈的搜查员们扯开一个缺口,不由分说地夺过了那些手稿与书信。那张时刻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一旦蒙上某种严肃得可怕的神情,竟令旁人支吾着说不出一字的斥责。 “是他……”安迷修不可置信地翻看着手中熟悉又陌生的材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竟然是他……”呼吸的空气也开始变得粗砺,几乎划伤肺腑。 泛黄的纸张从颤抖的双手间飘落,散乱一地。 “先生,你还好吗?”感到左肩的压力,他无言地转过头,却看到了帕洛斯那张熟于做戏的脸,“已经没事了,不必担心,您是重要证人,裁判所会保证您的安全的。” “……” “他说的没错,安迷修先生,我们会保护您不受任何人的迫害。相应的,我们也需要您的帮助,想必您也愿意为此事出庭作证吧?” “……嗯,”微愣片刻,青年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当然。”他答道。 …… 法庭上,审判长逐字逐句地解释过援引的相关法律条文,最后以简短而权威的言辞宣读了审判结果—— “……告发无效。” 而就在审判结束之前,审判法官又拿出一份新法令昭告道,此刻证人席上的某位作家先生已被控告伪证罪、叛国罪,及异端罪。事关重大,三十日后的第一个弥撒日,裁判所将于此举行新一轮的审判。 “审判长阁下,”安迷修站起身朗声道,“听说作为裁判所的重要证人,可以向法庭提出一个请求,并得到许可,是吗?” “是有这样的惯例,但前提是这个要求必须合理合法,并且仅限于开庭审判期间,像是撤销控诉这种……” “——在下请求决斗裁决。” 一时间,惊叹、哄笑,与嘘声响成了一片。 “肃静!”法官用震惊的眼神打量着对方,“安迷修先生,您清楚自己语话的含义吗?” “很清楚,审判长阁下,在下要求决斗裁决——不需要三十日的恩典,也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出战。”他上前一步,扬起紧绷的下颔,“我愿将生命交付神裁。” 审判长颔首,复转头询问搜查官的回应,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同意的答复后。他面向众人,神情显得平静而严肃—— “神意如此。”他这样讲道,嗓音低沉,好似在宣判死刑。 帕洛斯抬手捂住了血色尽失的脸,他第一次开始真心祈祷某位公爵大人还是永远不要回来的好。 …… 与此同时,远方战事初歇。 “啧,”一面脱下沾满血污的盔甲,雷狮一面抽空踹了一脚被摆在营帐中的担架,“起来吧,装死都不会。” “这不是你让我装的嘛,老大。”蒙着亚麻布的家伙闻言立刻坐了起来,望向对方的眼神无辜又委屈。 “……” 要不是清理战场的混乱加上自己的掩护,这家伙绝对会穿帮,雷狮心力交瘁地想。 “我们先说接下来的安排——” 整个战略计划的制定他几乎顾及到了各方面的因素,却唯独忽略了这一环中佩利的演技问题——好在没出什么岔子,不然栽到这里,他以后也没脸见人了。 “教皇已经逃往行宫,你们今夜开始行动。在真正能包围行宫之前,绝对不能暴露一丝行迹,明白吗?” “没问题,偷袭我拿手。”佩利自豪地抬着下巴道,一转念却又皱起了眉,“不过老大,一下子让我带走那么多人,你这边能应付得来吗?” “都说了是佯攻,我又不打算真的拿下那座城。”倒了一杯水递给盘腿而坐的大个子,年轻的公爵正色道,“别管那么多,做好你该做的就行。” “可是……” “佩利,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那当然!” “很好,行动之前你就留在这里,其他的事情会有人安排的。”说着,雷狮一把将对方从担架上拉起。 “交给你了,尽快做好准备。”抽回手,他径直离开了营帐。 “……” 是夜,玻璃罩中跳耀的火焰照亮了铺着地图的桌案。 军帐之外,有不同寻常的响动隐约传来。 男人微掀眼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被风吹鼓的门帘,复将目光放回了眼前的地图之上。一枚印刻着狮鹫兽图腾的陶块被推动着缓慢向前,最终停留在了一处缺乏标注的地点,与雕作三重王冠的棋子形成对峙—— 既然圣父大人希望自己避难行宫的事永远是个秘密,那么他就当那老家伙还在都城,率领剩余兵马继续进逼就好,待形成围城之势,也好断了某些人从城中搬救兵的想法。跟随前往行宫的教皇亲卫队虽然精锐,但毕竟数量有限,一旦交战,必定难以抵挡佩利的人马。卡米尔与邻国早已谈妥价码,此刻教皇国南方统辖地的叛乱,也足以拖住驻守当地的圣剑骑士团。 局已做好,结果如何,全在这最后一战了。 定定地看了地图半晌,他最终将手按在了标注着王城的位置。 静默中,油灯被熄灭,黑暗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自从教廷势力进入王都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从那边飞来的信鸽了。 不知道小国王到底能不能应付得来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不知道帕洛斯是否有办法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继续传递情报。 也不知道裁判所的那群猎狗在府里乱翻时,有没有碰坏他最爱的收藏。 以及…… ——安迷修,你还好吗? ☆、Chapter 12 “没别的事就请回吧,帕洛斯先生。”青年作家向着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发什么疯,安迷修,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知道。”瓷器与桌面相碰的声响打断了男人的话语。 “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 三日后的决斗场上,日光炫目炽烈,观众席上人声鼎沸。 礼仪性的致意后,为搜查官出战的骑士微笑道,“这身护甲很适合您,安迷修先生,这剑也是国王赠予的吗?”他看向对手腰间的双手剑,微微摇头,“有时候多一把武器并不意味着能多一分胜算,无意冒犯,先生,对您这样的生手而言,这种时候选择双手剑,无异自戕。” “多谢提醒,但精致的刺剑还是留给淑女们吧。”将头盔扶好,安迷修勾了勾嘴角,“在下听说您是文职。” “是传令官,先生,圣殿骑士团的文职也上过战场。不瞒您说,我的同僚中几乎没人愿意参与这场形同羞辱的决斗。” “但你还是来了,不是吗?” “没办法,我是随行的唯一文职,”正了正头盔,年轻的传令官耸了耸肩,“只能为您效劳了。” “呜——”第一声号角吹响。 两人不再交谈,各自站定,刀剑出鞘。 在观众们兴奋的欢呼声中,高台上的施令者再次吹响了手中的牛角号—— “锵!”号声方落,持双剑的青年便以令人眼花的速度闪身而上,兵刃相撞的声响蓦地在场中击响,慌忙格挡的骑士后撤中险些没站稳。 惊叹与尖叫瞬间在观众席炸开了锅。 “……”年少的国王震惊地看着场中游刃有余地挥舞着双剑,将对方砍杀得毫无招架之力的作家,“这家伙真是个写书的?” “双手剑,焰形刃,”高大的侍卫长露出玩味的笑,低声道,“雇佣兵的身手——陛下,我早说过,他手掌的茧子不对劲 。” “叮——”卷了刃的长剑在重击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又只听当啷一声,脱了手的兵器砸在地面,在风中掀起了几多尘沙。 安迷修手腕微抬,沉重的剑柄在掌心灵活地调转方向,紧接着一个斜刺破风而来,角度刁钻地挑飞了对方的头盔。 惊慌失措的传令官下意识地闪避,却只觉颈侧一凉,被利刃横割肌理的刺痛瞬间使他僵直了身体——当真是不留退路的双手剑…… “——这样,”戴着头盔的脑袋迟钝地歪了歪,阴影下的双眼中有浅浅的光,“算在下赢了吗?” “当,当然,”两手空空的骑士答话时舌头不受控制地打起了结,“你,您可以,可以收,收……” “嗯,”从善如流地收剑入鞘,年轻的作家迫不及待地摘下了头盔,微微汗湿的棕发粘在颊侧,明亮的眼睛像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宝石。 “承让了。”他一手按在胸前,动作标准地躬身道。 众人的欢呼声中,身着银甲的青年如同一位真正的骑士。 “——这算什么歪门邪道?!”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的搜查官愤怒地抗议道,“这是犯规!这种毫无荣誉感的剑术怎么能出现在决斗场上?!简直是对神裁的侮辱!” “正如您所说,搜查官大人,这是一场神裁。”整齐地梳理着一头白色短发的男人站出来说道,“那么无论过程与结果如何,都只能交由伟大的创世神来裁决,不是吗?我们这些俗世众生,又哪有权力插手?” “帕洛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吵什么!”少年君王不耐烦地一拳锤上桌案,待周遭安静,方看向主座道,“审判长,请问决斗期间,创世神可有降下任何神谕?” “不曾有过。”审判法官的声音依旧洪亮而威严,“创世神对这场裁决并无异议。” “审判长阁下!那异端……” “神意如此,先生。”审判长冷声打断了对方不依不饶的申诉,“作为裁判所的搜查官,你应当知道质疑神裁是什么罪名。” “……” 远方的教皇国—— 不大的圣城被黑压压的兵马围在其中,洁白的城墙被天边灼灼的火烧云燎染上猩红,落单的候鸟从枝桠坠落发出最后的哀鸣,号角声响,又是一阵搏杀的嘶喊…… “大哥,你也知道是佯攻,”卡米尔皱眉看着才被军医取出的,还沾着鲜血与碎肉的箭头,少有地面带怒容,“装个样子而已,你还当真要去冲锋陷阵?如果出现意外,当真命丧于此,才是什么都毁了,你知道吗?!” “好了,好了,我会加倍小心的。”男人息事宁人地应声着,避开肩伤披上了外衣。 “想骗过城里的那些老狐狸没那么容易,唯有使他们坚信我于此孤注一掷,才能保证计划的顺利完成。卡米尔,你才回来,对当下的紧急局势还不够了解。” “不,据我了解,他们已经深信不疑了,”将被攥得发皱的信纸递给对方,焦虑与沉郁争相攀上了那张年轻的脸庞,“但正因如此,你的处境才更加危险。” “哼,求援吗?”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件,年轻的公爵将纸张在手中捏成一团,便随手丢开了,“这种情况我早就料到了,我们毕竟只是围城,还做不到强迫城里的大人们坐以待毙。” “你看清楚了,大哥,信中是在以停圣事胁迫各国封臣前来围剿!” “那些封君也不是傻子,即使再心向教廷,也不会在收到书信后即刻出兵,最快的援军至少也要等到下一个弥撒日才能抵达。” “但是我们还有机会,趁现在向王城……” “没有但是,我的兄弟,”雷狮注视着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 “我们没有退路。”他沉声说道。 …… “你叫安迷修是吧?”年少的君主一手支颐,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身手不错,真是个写书的?” “……”帕洛斯小幅地曲臂碰了碰有些发愣的青年,“是的,陛下。”安迷修这才答道。 “《海盗》写得可真不错,”嘉德罗斯好心情地弯起嘴角,“可惜那家伙不怎么喜欢。后来他向我要的那封秘札,听说就是用来把你送进堡垒监狱的,是吗?” “承蒙厚爱,不胜荣幸。” “……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了,你以前在西边做过雇佣兵?” “是的,陛下。毕竟在出名之前,想要靠写作养活自己,对在下来讲的确有些力不从心。” ——十年前,他被退学,姑母一家背负驱逐令,尽管远离王畿之地,却仍旧难以立足,姑父的生意更是因此一落千丈。 半年后,听闻新殖民地的情势一片大好,姑父便心下一横,变卖了所有产业,带着一家人登上了一艘远洋巨轮。姑母也曾希望带他一起离开,但那时他已决意不再拖累任何人,加之堂兄妹们早已对他心存芥蒂,他便坚持要留下守着曾经的家,等待自己那迟迟未归的父亲。 一年后,新殖民地爆发热病的消息开始传得沸沸扬扬,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便再也不曾收到来自那边的回信。 一夜之间,广厦倾颓。 短短几日,他在地下酒馆花掉了所有积蓄。在又一次因付不起酒钱被扫地出门后,他摇摇晃晃地飘荡在街巷,像缕狼狈不堪的游魂。隐约间,似乎是撞到了一堵墙,他正迷糊着摸索,却被一个拳头重重地打中了腹部。他伏在地上,血腥气混着酒精吐出大滩,却清明了许多。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叫骂着的壮汉,压抑许久的戾气尽数于那一刻爆发——他发了狠地冲了上去,轻而易举地掀翻了体格超过自己许多的男人。拳头砸进皮肉的触感令他一片混沌的大脑感到着迷,痛苦的惨叫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又是一拳,似乎有什么深色的液体溅上眼睫,他抬手去擦,却蓦地看见了大片的血色。惊骇之下,脖颈的一阵酸痛令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被冷水泼醒时,他发现自己竟被绑在一把木椅上,周围或坐或站的各色人等,却无一像是善类。 “叫什么名字?”古铜色皮肤的男人姿态闲散地坐在中间,漫不经心地问道。 “……安迷修。”宿醉后的嗓音变得沙哑。 “那么安迷修,把我的手下打成那副样子,你认为这账应当怎么算?” “你想怎样?”他皱起眉,只觉头痛欲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不,这未免太过可惜,那家伙可是断了鼻梁,又瞎了一只眼睛呢。” “你究竟什么意思?” “年轻人,这么没耐心可不好。”男人踱步到他的面前,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脸颊,“我一向对有潜力的孩子比较宽容,看在你身手不错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 “在我们找到合适的替代者之前,就麻烦你先接替那家伙的位置了,可以吗?” “我能拒绝吗?” “你觉得呢?” “……好,我答应你。” “很好,”银灰色瞳仁的男人微微勾起了嘴角,拔出腰间的短刀三两下割断了缚住青年的绳子,“我是银爵,欢迎加入我们的雇佣军。” 安迷修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雇佣军”一词在脑海中轰然爆炸,却始终未能真正触动那些早已麻木的神经。他有些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才缓缓地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嗯了一声,且算是回应。 ——雇佣兵,这个与他曾经的理想背道而驰的词语,原来接受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困难。 为钱卖命又有什么不好,总好过把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作救命稻草似的永远攥在手中,最后除了落得个狼狈难看的姿态之外,别无它用——什么信仰、荣誉感、骑士精神之类的,想来在这现实中原本便不该存在吧。 ☆、Chapter 13 “很抱歉这么久才给你写信,我的孩子。但请相信,我依旧爱你……” 这是那封信的开头。 纱布卷从手中滚落,他拿起手中的信纸对着窗前的阳光反复验看——那的确是父亲的笔迹。 “……尽管对你的现状不甚了解,但我丝毫不担心你会步入歧途,因为你是这样优秀的孩子——善良、忠诚、勇敢等等那些旁人需要努力恪守的美德,于你而言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品格,你是最棒的骑士——这是世上最无可争议的事。” 大滴的泪水落在单薄的纸张上,将墨迹晕染得深深浅浅。 独角鲸冲破厚厚的冰层,浮上海面发出悠长的低吟——不受控制的,幼年时父亲讲述的故事再次在脑海中开始上演。 没有署名,没有寄信地址。 “到底……是谁啊……” 他把脸埋进手掌,却不断有水滴从指缝间渗出。 后来的书信也皆是如此。 安迷修也曾想过调查此事,但当他找出许久未用的信纸,笔尖却始终悬于半空,难以书写。墨水倏地跌落,瞬间在纸页炸裂成一朵深色的烟花——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惧怕真相被揭开的人。 索性就不去想了罢,他这样告诉自己。直到某次任务结束回到那里,收信箱积攒了厚厚一沓的信封。 他一如往常地拆开阅读,却被夹杂其中的手稿记录摄住了精神—— “……我从未放弃,我的孩子,希望你能帮我保存好它们,也许有朝一日,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它们会有机会重见天日,还清白于无辜,还真相于世人。” ——那是母亲的研究资料。 “……” “队长,你曾说过会答应在下一个要求。” “嗯,”顺利在右臂的伤处打好结,银爵低低地应了一声,松开了咬住纱布另一端的牙齿,“想走了?”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这里,那家伙的替补也早就来了,按照我们一开始的约定,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看到对方惊讶的表情,男人轻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奢侈,救命的人情就要浪费在这种事上吗?” “一直以来,承蒙照顾了。”他却不再多言,躬身之后便要离开。 “喂,安迷修,”被叫住的年轻人回过头,“安顿好了记得写信,我等着。”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 “……是你?!” “嗯?”银爵见状一愣,“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在下的问题……”他摇了摇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正要离开却又脚步一顿,“队长,你知道怎么给没有地址的人寄信吗?” “地址不明怎么寄信,”男人失笑,“倒不如写一张昭告天下的告示。” “……受教了。” ——一张告示……真的够吗?若要把想说的通通写出来,也许会是一本大部头呢。 那时的他这么想着。 而直到多年之后,当他在一片议论声中拿过那些熟悉的手稿,他才恍然发觉——那些曾将自己拖出深渊的书信,竟全然是某个人苦心经营多年的谎言。 原来打从一开始,当第一次与那双难以形容的紫色眼眸对视,那人便注定永远地楔入了他的人生。尽管他曾一度将其视为最糟糕的一部分,恨不能剜肉剔骨地将他去除。 但也的确好笑,安迷修想道,雷狮,这漫长的十余年来,我的一切理想与挣扎,竟都与你相关。 …… “既然已经离开战场许久,你又怎么确定自己一定能赢?”少年君王饶有兴趣地问道。 “在下不确定,对阵首席骑士我并无胜算。”年轻的作家平静道,“在下不过是在赌,赌骑士团精锐们的品格——我在他们眼中是绝对的弱者,而替那个脑满肥肠的搜查官与我决斗无异于对骑士道的羞辱,尤其是在那场神圣的裁决中。” “你倒是对骑士道有点儿研究,”嘉德罗斯挑了挑眉,“那么对成为皇家骑士有兴趣吗,安迷修爵士?”他偏过头轻抬下颔,一旁的蒙特祖玛会意,拿出一个长长的木匣,在青年面前将其打开—— 静静地躺在其中的,正是一把铸造精美的长剑,鸢尾状的手柄纹饰华贵,银色的剑身双刃锋锐。 “别发愣,跪下,”帕洛斯在后方拽住青年的衣袖,压低了嗓音急道,“双手接住!” “不,陛下,”置若罔闻地挺直脊梁,利落地扯回自己的手臂,安迷修正视着上位者,“过度的褒奖只会让在下觉得恐慌,我并不适应被冠上其他头衔,而这把过于精美的利剑,显然也与在下太不相称。” “哦?那什么才与你相称的?” “于雇佣兵而言,有那对焰形剑就足够了,况且在下的战争已经结束,之后得到怎样的武器都无可厚非——但是陛下,您呢?” “你想要……雇佣兵参战?”攥住王座扶手的指节微微发白,沉默半晌,上方传来少年犹疑的话语,“这在我国没有先例。” “但失败和破例,陛下认为哪一个更能被先祖原谅?” “……如何保证他们的忠诚?” “足够的金钱。” “……” “事关重大,我需要考虑后再做定夺。” 十数日后的教皇国,局势愈发紧张。苦苦支撑之下,反叛军终于捱到了又一个休战的弥撒日。 “……哥,今晚是最后的机会,我们现已损失大半骑兵,而敌方的援军还在增加,这样下去我们绝撑不到下一个休战日。” “我不会走的,卡米尔,”喉结微动,雷狮咽下一口烈酒,“我们没有退路。” “不,趁援军不多,我还能找到缺口,”青年上前按住了桌案,语气恳切,“我们一定能够突围,然后……” “然后四处逃窜?” “我已写信知会王城,他们会有所……” “卡米尔,”银质的酒杯被重重砸在桌面上,男人紫色的双眸中积压着沉沉的怒意,“我说过什么?——无论如何,不许再和王城联系。那里如今到处都是眼线,一旦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吗?” “……” “别像个懦夫一样,我的弟弟。”他冷声道。 “我像懦夫?”卡米尔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发出一声苦笑,“我什么时候怕过死,雷狮?你不妨回头看看,这一路而来有多少艰险,我又何曾畏惧?事到如今,我又成了懦夫。” 蓝宝石似的眼睛几乎要溢出泪水,他激动的声音微带哽咽,“你知道我怕什么吗?我怕的是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无论你怎样看我,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你明白吗?!” “……啧,傻小子。”短暂的呆愣之后,年轻的公爵起身一手按住了青年的头顶,有些笨拙地揉了揉那柔软的黑发。 “听着,我们一定会赢得这场战争,而在此之前,你得相信我,相信佩利,相信你的所有战友。” “……”有些别扭地躲开了头顶的手,青年面无表情地抽了抽鼻子,“刚愎自用。” “但事实证明我总是正确的。” “现在我们形势被动,军队士气低落,还得怎么打才是正确的?” “士气低落?”雷狮闻言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不如就带他们放场‘烟火’,好好振奋一下精神吧——卡米尔,把那几个人叫过来,我们先好好商议一下‘宴会’前的准备事宜。” …… 弯月如钩,一支骑兵撕开夜幕仿佛凭空出现,哨兵尚不及吹响号角,便被裹挟着月光的箭矢射穿了喉咙。 被厮杀声惊动的公爵来到阵前,却恰好看到顺着远处的山丘一路而下的点点火光,一眼望去竟有几分流萤的美丽,而当它们逼近援军营地时,却如同恶龙喷火的巨嘴…… “稳住,”他威严地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情况未明之前,任何人不得妄动。” 空中传来鸟羽扑朔的响动,游隼尖锐而沙哑的声音越来越远,有人脚步匆匆地赶来,高声喊着什么。 “——是雇佣兵!”卡米尔高举着手中的信纸跑来,气息不稳道,“大哥,陛下为我们找来了雇佣兵支援!” 从满脸兴奋的青年手中接过信件,雷狮眉头微皱,就着营地的火光仔细地看了起来,片刻后,复低低地笑出声来,“他竟然……还真是败得一手好家……” 夺过身旁人手中的火把高高扬起,“将士们,我们不再孤立无援,看看眼前的战场,那是我们盟军的见面礼!”年轻的公爵朗声道,笑得肆意而张扬,“——带好你们的东西,是时候轮到我们回礼了!” “噢!噢!噢!……” …… 随着新增力量的加入,援军营地已逐渐化作一片火海,被点燃的帐篷形同巨大的篝火,烤干了地面之上血色的水洼,呐喊与惨叫在噼啪作响的灼烧声中此起彼伏,如一曲令人头脑发热的战歌。 而另一面,城墙的号角再次被吹响,身披银甲的骑士们在暗淡的月光下冲出城门,战马一路飞奔,卷起重重烟尘。 “——都跟我走!”抬臂劈断敌人的□□,一剑入鞘时,左手顺势挥起另一把焰形剑,瞬间便割去了面前的头颅,身着轻甲的青年一手扯住缰绳,大声喊道,“情况有变!全部回防营地!” 后援迅速赶回营地,驻守的队伍士气瞬间高涨,局势在顷刻间扭转。由守转攻的军队一鼓作气,竟将都城援军绞杀至城墙近侧。高墙之上,号角再次鸣响,箭雨铺天盖地而来,折损大半的教廷骑士们在掩护中仓皇逃回城中。 战斗最终在反叛军震天的欢呼声中结束。 雷狮骑着马悠闲地走在队伍中间,紫色的瞳仁映着远处的点点火光,带着意气风发的光亮。从一人身旁经过时,那家伙的马却不知是踩到了什么,突然受惊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竟倏地人立而起,马背上的士兵没能防备,险些便要摔落马背。 “啧,”想也不想,他伸臂便将那人一把捞了起来,另一只手忙调转马头,“小子,当心些……”雷狮抽空瞥过脸,却在蓦地看到那双青蓝色的眼睛时呼吸一滞,僵硬的身体也瞬时忘记了怎么使力,于是—— “呼咚!” “啊嘶——”一摔,一砸,倒霉地遭受了两次重击的青年怒道,“雷狮!你快给我起来!” “安迷修?!”震惊之下,他根本听不真切任何言语,只反复地用手触摸着那张沾着血污与炭灰的脸庞,对于下方的抗议置若罔闻。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终于回过神后,他压低了眉头质问道。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喘息艰难的青年奋力地吼道,“快起来啊混蛋!你想压死我吗!”这场仗打得他几乎精疲力竭,现在又来这么一遭,作家先生觉得自己的命都要交代在这鬼地方了。 年轻的公爵闻言,后知后觉地一惊,连忙扶着对方站起身,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正要说什么,一抬头却又对上了无数双好奇的眼睛。 “都围着我干什么?!回营地去!”身陷自家骑兵包围圈的男人恼羞成怒道。 长出一口气,苦恼地抓了抓汗湿的额发,雷狮正要别过脸说些什么,一时不察,竟被人从后方锁住了咽喉—— “雷狮,”贴近对方的耳廓,青年咬牙切齿地问道,“我问你,当初冒充父亲给我写信的人是不是你?” “安迷修,”男人僵硬着身体,有些欲言又止,“呃……” “怎么?” “别对着耳朵吹气,”公爵先生的脸上透出两抹不自然的潮红,羞赧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带了些低哑,“会,会有反应的……” “嗯?” “……” “……” 迟钝地醒悟后,仿佛摸到烫手山芋般,安迷修一把将对方推开了去。 “谁,谁吹气了?!你还有羞耻心吗!禽兽!”他涨红了脸怒目而视道。 “我不是,”男人不悦地皱眉道,脸颊上还带着尚未褪尽的红晕,“我只对你这样,这不能算禽兽。” ☆、Chapter 14 次日,元气受挫的教廷军队并无过大动作,只那些被射下的信鸽数量又多了不少。 “——这位不知该怎么称呼的先生,我们是时候该谈谈了。” 身着轻甲的青年将马梳在水桶中涮净晾好,并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只温柔地抚摸起骏马的颈侧,在这温顺的大家伙乐颠颠地将脑袋凑过来时,又抬手亲昵地揉了揉那尖尖的耳朵。 “喂!”被无视的公爵大人阔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只没完没了的手,“我说,我们该谈谈。” “会议早就结束了,大人。”他想要抽回手臂,未果,“您也看到了,在下刚从前方回来,需要休息。” “时候还早,阁下不必着急。” “万事还是趁早的好,”暗暗使力挣了挣被紧紧扣住的手腕,安迷修磨着后槽牙,克制地露出了一个公式化的微笑,“这军中的营帐物资可远不如您想象得那么充足。” “这好办,”男人勾了勾嘴角,从善如流道,“我的营帐分一半给你。” “……不必了。”似乎透过对方的笑容看到了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年轻的作家打了个冷战。 “阁下太见外了……”雷狮还要说什么,却被一个不甘寂寞地凑上来的大脑袋打断,那只被自己抓着的手竟又顺势摸起了那碍眼的白马。 “啧!”坏脾气的公爵大人动作粗鲁地挥开了那个不看气氛的脑袋。 高大的骏马抬起脖颈,微微歪头望着某个很是无理取闹的男人,眨了眨温柔的眼睛,其中仿佛带着孩子气的懵懂和委屈,竟把对方看得有些心生愧疚。如果这家伙再凑过来就勉为其难地摸摸它吧,雷狮正这么想着,那匹马却通人性似的向他低下了头。 心下微动,他不由放开了那被自己抓了许久的手腕,手指微微屈伸,正要将小臂探过去—— “哼噗!”突然打出来的一个响鼻将没防备的男人惊得一僵,竟老老实实地愣在原地被喷了一脸口水。 白马直起身子,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仍旧僵立在原地的人类,优哉游哉地转过身去,淡定地吃起了草料,不时轻甩的尾巴昭示着自己此刻不错的心情。 “——噗,”率先回神的作家先生不及忍住,就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雷狮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安迷修,”草草擦了把脸的男人面色不善道,“你现在最好别招惹我,如果你不想让你这位‘战友’登上餐桌的话。” “……” 跟随某位叛军头子走进营地最大的帐篷,安迷修随手拉过一把木椅坐下,指尖轻叩桌案,“说吧,要谈什么?”他好整以暇地抬起头,却看到对方竟不声不响地解起了领口的绑带。 “雷狮,你,你你……”青年惊得差点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用我说吗?”微讶地挑了挑眉,男人靠近道,“你都千里迢迢地赶来找我了,不会现在却又要说什么没想清楚之类的蠢话吧?” “帮,帮助深陷危难的朋友,不是理,理所应当的吗?”慌不择路地后退的作家先生背抵营帐,“倒是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们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将小臂横搭在青年头顶的支柱上,紫色的眼眸中满是玩味,“这不是上次阁下亲口对我说的吗?” “你!……” “——雷狮大人。” “进来。”收回手臂,年轻的公爵转身朗声应道,从亲卫手中接过水桶,便自顾自地将水倒入盆中洗起了脸,罢了,又慢条斯理地擦拭起了上身。 “……你竟然耍我。”愣了半晌,安迷修才后知后觉地咬牙切齿起来,“公爵大人,您的报复心还能更重点儿吗?” “当然能,”男人挑眉接道,“不过是加个餐的小事罢了。” 不自然地从覆盖着结实肌肉的躯体上移开视线,“不就是被喷了个响鼻,您至于吗?” 青年抱臂嘲道,“搞得像个被人轻薄的大小姐似的。” “可惜我不是。”湿布被丢回盆中,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不过话说回来,好歹我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总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被糟蹋了,”他走到对方身侧,扶着桌案俯下身子,凑近了那单薄的耳廓,低声笑道,“你说是吗?” “玩够了没有?”忍无可忍地推开那带着湿意的脑袋,安迷修拧眉道,“大人要是再学不会衣冠整齐地谈话,在下就不奉陪了。” “……嘁,没意思。” …… “说吧,”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作家先生头疼地看着终于松松垮垮地套上衬衣的家伙,“你到底想要和我谈什么?” “……”形状好看的双唇张了又合,雷狮竟少有地语塞起来,“你那时去参加了雇佣军……”他低下头,语带艰涩道,“我很惊讶。” “是吗,”青年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有多惊讶?比起我看到那些稿件时的心情呢?” “帕洛斯以为你都知道了,”年轻的公爵叹了一口气,“我只担心他又会自作主张做多余的事,倒没想到还有这种的办法。”说着,他弯了弯嘴角,“好在能够彻底洗脱嫌疑,无论做什么也都值得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雷狮?我何曾要任何人替我顶罪?”安迷修闻言却蓦地攥紧了拳头,青蓝色的瞳仁之中有无法压抑的怒意。 “你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都自身难保了还想充当救世主。你当真以为只要赢了这场战争就可以结束一切吗?——哪怕被恢复教籍,你也将永远背负着悍然叛教,兵犯圣座的恶名,你余生的前途早已被自己摧毁殆尽。届时,增加的任何一项微末的罪名都足以令你在政界陷入死局,你知道吗?” “一个海盗管那些做什么?”听罢这番论调,他却只无谓地耸了耸肩,咧嘴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从政,先生,你要明白——野兽宁愿饿死荒原,也不愿在斗兽场风光。” “……海盗?”青年不可置信地重复道,认真地打量起那双熟悉的紫眸,以期从中找到哪怕一丝玩笑的神色,然而除却那气死人的自负与坦然之外,他竟再没能找到任何多余的东西。 “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呢,雷狮。”半晌,他怅然道。 “你知道就好……王城近况如何?” “我离开时还好,陛下演得一直卖力,教廷的人才在神裁上吃了瘪,一时也需要缓缓。” “神裁?!”雷狮闻言神色一凛,“到底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决斗赢得很轻松。”作家先生摊了摊手,“你知道我什么水平了,对手只是一个骑士团的文职而已,你……” “……你这个疯子,”男人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你怎么敢……” “这和敢不敢有什么关系?那种情况下选择袖手旁观也太有违骑士道了,”安迷修拍着桌子义正言辞道,“况且他们还想逼我作伪证,简直是荒唐至极!” “……”握拳的手压在胸口顺了顺气,年轻的公爵看着对方脸上那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却又蓦地笑了起来,“真令人动容,骑士阁下原来这么想保护我吗?” “什……你说什么呢?!我当时不过是一时气不过罢了,那些搜查官的行事太过令人不齿,所以……” “哦,是这样啊。”浮夸地作恍然大悟状,雷狮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抬头惊讶道,“阁下突然怎么站起来了?这椅子坐着不舒服吗?” “……”青年闻言更是憋红了脸,一时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其实是因为那些信吧,”收起了促狭的笑意,年轻的公爵一手支颐,侧过脸看向别处,“你就那么在意它们吗,安迷修?”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夹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感。 “……不在意的话,当初我就不会离开雇佣军,也不会继续写那本书,此时此刻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一直以来,你却对那些信只字不提。” “您不是也一样吗,‘父亲’?” “……” “那天你声称解开了所有误解,却从未提过这件事。”他俯视着那个始终姿态得体地坐在一旁的男人,嗓音低沉地问道,“如果不是之前的变数,你还想瞒我多久,一辈子吗?” “知道真相你又能得到什么呢?”雷狮依旧看着别处,“发现父亲仍然杳无音信、担心伪造书信的人另有算计、察觉遭受欺骗后自责懊悔……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一直不敢真正追查这件事吧?” “……” “你既然不想知道,那我就索性瞒你一辈子。”那张轮廓好看的脸在油灯的映照下透着微微的暖色,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抬起下颔地补充道,“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我很乐意和你讨论有关一辈子的所有事。” “……为什么要给我那些资料?” “那本来就是你母亲留下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不是一直在找它们吗?”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 “因为你想要。” “开什么玩笑?”感到再次被愚弄的作家皱起了眉。 “我没有开玩笑。”紫色的眼眸平静地凝视着对方,带着融融的暖意,像是雪夜窗前的灯火。 “——你这么好,理应得到想要的一切。”他说。 “……真好笑,”沉默良久,青年松开了身侧紧攥着的拳头,“你以为这么说就能打动我吗,雷狮?” “怎么,”眉梢一挑,年轻的公爵大人目光微闪,“决定今晚要在这儿留宿了吗?” “您、多、虑、了。” ☆、Chapter 17 “……一直以来,我都立志做一个正确的人。”骑士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奈,“可是雷狮,唯独在面对你时,我却连辨明是非都难以做到。” 青年将杯沿贴近下唇,却只是轻嗅着水汽中乳品特有的软香,“我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着喜欢上你,简直就像个沉湎于恶习的小孩子。但生活总要教会每个人远离恶习,所以我也决定远离你——就像此前做出每一个正确的选择时那样。” “……我很惊讶。” “我也一样,在我发现此前的所有‘远离’都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时。”微挑的尾音带着自嘲的调侃,“我并非没有经历过生死,可那天,当我从马背摔落,枪尖切断我的头发刺入土地时,那唯一被记起的心有不甘却只与你这‘恶习’相关。” “什么时候,你……”陷入掌心的指甲将皮肉刺得生疼。 “所以第二天我就向你宣誓了,还顺便挫了挫那位骑士朋友的锐气。” “你不怕为错误的选择后悔了吗?”他踱步至对方身侧,撑着桌沿半俯下身体。 “后悔都是明天的事,”作家先生此时倒是一脸轻松的表情,“那时候哪知道还有没有用来后悔的明天,暂且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 “……那现在呢?” “嗯?” “你会后悔吗?”雷狮注视着那双漂亮青蓝色瞳仁,“我的骑士。”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会去做海盗。”指尖轻叩着桌面,“届时在下便不是骑士了,闲下来正好继续写我的书。”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男人的抗议尚未说完,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堵住了剩下的所有言语。 短暂的呆愣后,他抬手抚上对方的后颈,迅速地反守为攻,加深了这个吻。最后他是被青年揪着发尾扯开的,后者湿润着发红的眼角急促地呼吸着,泛着水光的青色双眸恨恨地瞪视着对方,却只令人愈发心猿意马了起来。 “你想憋死我吗?”抬手扣住某位意欲再次靠近公爵的脖颈,安迷修怒道,“别得寸进尺。” “怎么会憋死?”雷狮皱眉争辩,“又不是只能用嘴呼吸。” “……”短暂的沉默后,青年抿唇以鼻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闭嘴。”他咬牙切齿道,脸颊微红。 “你不会是……”忘记了还能用鼻子呼吸吧? “先好好考虑怎么处理那位教皇吧,”作家先生挤出一个假笑,“我们后会有期。”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 不过月余,那位“反叛军”的首领便已率军回到了封地。在他府邸等待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受邀”而至的圣父大人。一如他所许诺的那样,整个公爵府为教皇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不过是在两方达成了若干协议之后。 于是,受托辅政的第四年年初,那位公爵终于如约履行了誓言,为他的国王捧回了那个神圣的权柄—— 从此,教廷再无权干涉本国的王位继承,选举全国大主教的权力也再次被交还贵族议会,国内的所有修道院与教士们被置于王权的监察之下,并须按律纳税。而被俘来的圣父则被长期安置在了公爵府,并开始于此处理一切宗教事务。这是与教权数百年的争斗中,王权势力首次获得如此巨大的胜利。 他的壮举无疑在整个创世神信仰的西方大陆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而当时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是,这场对神权统治者的囚禁还将持续近百年。 而那位早已被恢复了一切权位的摄政王,却在安顿罢战后的诸多事宜后,毫不留恋地卸下了身上所有的政务负累,走向了那艘停靠许久的海盗船。 “真的要走了吗?”身着便装的小国王双手揣在侧兜,表情少有的有些伤感,“就带这么点儿东西?” “不然呢,”马靴踏在码头的木板上,吱呀作响,雷狮偏过头撇了撇嘴,“带上必需品就够了,其他东西大可以到海上捞现成的。” “缺个人也没关系?”初春的海风仍旧算不上温和,少年缩了缩脖子,将小半截下巴埋进了绒绒的毛领中。 “说到那家伙,”男人视线扫过对方,“我希望您当初没有参与任何帮他跑路的活动,我还从未托你办过什么……” “喂,明明就是你自己把人气走了,别想随便推卸责任,”嘉德罗斯不悦地反驳道,“有能耐你倒是把人找到抓上船啊。” “我怎么了?!”那位公爵闻此,却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几乎跳脚,“为了他求着那老头子去翻一百年前旧账的人是谁?煞费苦心地帮那位骑士团团长翻案的人是谁?不惜改革出版政策给他的书解禁的人又是谁?” “那时候人早跑了,也许你该想想之前做了什么。” “……那些边境的雇佣军始终是个隐患,我也是……也是不得已。”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他的目光游移向别处,“政局稳定与边疆安定总是要重于那些所谓的道义的,应当没有人比您更明白这个道理了,陛下。再者说,我最终也和他们达成了协议,已经尽可能地在补救了。” “你这是……”年少的国王一脸怀疑地打量着对方,“要提前和我练习怎么解释吗?” “……”紧绷的下颔让雷狮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好自为之。”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登上了身后的三桅帆船。 码头上放肆的笑声融进海风惊飞了一群海鸟,某位船长忍无可忍地放下了按在额角的手。 “拔锚起航!”他扬声喊道。 “遵命,船长!”船员们纷纷兴奋地应声道。 “……” “——陛下。” “船上的人安排好了吗?”嘉德罗斯望着那艘逐渐远离港口的帆船,眼中堆满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 “好,那就先……”他还想说什么,却突觉鼻尖一凉,一瞬便又被转移了注意。 “——祖玛,下雪了。”年少的国王发出了轻声的惊叹。 …… 而海上的雪,也断断续续地下到了深夜。 圆月如镜,细雪浅浅地折射着辉光,纷扬飘洒如点点仙尘,悄无声息地融入微风,又潜落深海,令人不禁想起每个关于海中精灵的美丽传说。一尾银色鳞片的生灵从跳耀的海浪中跃出,又跟随着碎银般沁凉的水珠一同投入了下方静谧的深蓝…… 一个修长的身影倚着船舷,有尘雪与海风缠在他的腰际。 “——安,安迷修?”男人不可置信地声音打破了海面的寂静。 那个青年闻声回过头,扶着栏杆上的月光,轻轻地笑了。映在他眸中的海像是青色海螺中的酒,荡着细微的漪沦。 “在下方才还在想,船长阁下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多出的一人。” “你……”雷狮大步上前,仍旧不敢相信地想要触碰对方的脸颊,却在手臂才探出一半距离时便被无情地拍开了。 ——好吧,经过确认,确实是真人,也确实还在生气没错。 “我是陛下亲任的督察官,主要职责是确保您的一切海上活动不会危害到本国商船及其他盟国船只的安全。” 安迷修从怀中抽出一份委任状,标志性的王室徽章在明亮的月光下刺眼得过分,“认命吧,先生,您需要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逃避法律与公义的监督。”年轻的督察官挂着完美的公式化微笑说道。 “……” “话说回来,新的故事我正好想以海洋为舞台进行创作,这份工作来得可真是时候——喂!你……唔……” 五指陷入青年后脑柔软的棕发中,行事霸道的海盗头子俯身便噙住了那喋喋不休的唇瓣舔咬起来,舌尖轻易地突破了未合紧的牙关,得意忘形地在温热的口腔肆意挑拨…… “雷狮!”趁着甲板一个晃动,作家先生用力推开了面前的家伙,“你!你这个……” “长官,现在让我来教您一条海上的铁则——”男人用拇指轻描淡写地擦掉下唇的血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双愤怒的眼睛,“甲板之上,违抗船长的意志永远都是最坏的选择。” “呵,”闻言,安迷修却怒极反笑地鼓起了掌,“真是精彩的混账言论。恕不奉陪,在下先回去了。” “阁下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去找纸和笔,”作家先生脚下微顿,回头笑答道,“不瞒您说,我最近正拿不准新故事里某个恶棍的第一句台词该怎么写,多亏了您刚刚的那番话——简直是太棒了,在下觉得连一个字都不需要改。” “……”看着迅速在眼前消失的背影,曾经的公爵微张着忘记合上的双唇,僵硬地呆立在原地,长久的无言令他宛如一根矗立在甲板的桅杆。 …… 而雪还在下,月光也依然清朗。 两处影子相隔渐远,一如从前的每次不欢而散。 从年少到如今的十余载,两人已经历了太多的离别与重逢。他们曾针锋相对,也曾携手御敌,一同直面生死;他们都曾试图离开对方的生命,却转而又忙不迭地捧回了那份挂念——那么矛盾、又那样小心翼翼。 而现在,海洋将继续承担这两份微妙的重量。 羽毛笔在航海图的某处画出一个小小的标记,暖色的火焰在灯罩中静静地燃烧,隐约中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慨叹—— “的确还有很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