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VS司马迁同人)鸳梦》作者:眉如黛 文案 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红叶黄花 梦里有清泉横流,春笋迸发,兔走狐奔,糙长莺飞我们还像儿时那样比肩而立 不管江山谁主宰,不问天下胜或衰,不知今昔是何年妄想我们像双飞的鸟,像连理的树,像戏水的鸳鸯我做过一个梦,鸳梦 梦里识尽甜滋味,愿做长睡不醒人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第1章 那是阴暗的牢狱,不见天日的墓穴。 带著沈重的铁链艰难的挪移,有无数布满伤痕的手从狭小的栅栏里艰难的挤出,链和铐在挣扎中或缓或疾的持续撞击,无声的渴求和徒劳的挣扎,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牢狱中逃出,重获自由。 狭窄的过道中,越是前行就越是能感受到那世间已绝迹的寂静,像没有生命的洪荒,荒芜找不到连哀鸿遍野的鸣啼,惟有漫天细雨一声声拉长後的鬼哭,像狂风中撕扯不断的白色细线,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独自翩跹。放弃了挣扎的等待反而更让人绝望,宁静而从容。疲惫和苍老。 长满苔痕的石阶,一级级向下旋转著蔓延,老狱卒提著明明灭灭,染著烛油残破的灯笼,照亮一片残缺了灯笼上墨字的光圈,像是不完整的光明,明明灭灭。他领著两个执刑的宫人,被黑暗掩去了面容,打开了一道又一道沈重而锈迹斑斑的大锁,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门吱呀吱呀的厉声尖叫,但终究在空旷的甬道中泯灭了痕迹。 路走到了尽头,是一间狭小的囚室,卸下了门上的锁,推开门,就可以清楚看到室内里面立起的那根巨大的木桩,一个囚犯,两手牢牢绑在木桩的分支上,双腿无力的下垂,脚尖保持在刚好接触地面的位置,全身的重量让他在半空中痛苦的挣扎。两个宫人像以前合作的千次万次那样,取出绳索,麻利将囚犯的双腿牢牢的绑在桩上。一个宫人从包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放在炭火上若无其事的烤。 另一个宫人好奇的审视著那个囚犯,他身上的衣服勉强可以辨认出原来的顔色和料子,鲜血在衣服上肆意的凝结,结成了大块大块吓人的黑,衣服在鞭笞凌乱和残破,勉强连接著,在空中摇摇欲坠。那犯人有一张出衆。的脸,眉如剑,发如墨,脸色苍白,因而更称得一头沾血的在颈项中纠结的发出奇的黑,他的眼睛微啓,长长的没有弧度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很英俊,如果男人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话,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漂亮,像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锋芒的剑,像是不愿意雕琢自己的玉,安静的承受自己任性的惩罚。 "老头,你倒也狠得下心!我等可没听过这人要接受其他的刑!"那宫人戏谑而倡狂的尖声说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是牢里的规矩,不论进来前是什麽人,都得吃老三我的三十杀威棒,不然他们还真敢把我们当丫鬟使唤了。"老大恭敬的答道。 "无论进来前是什麽人?我可是听说他可是皇上的……" 这时持刀的宫人不耐烦的打断他,说话的便理亏的禁了声闭了口。那绑著的犯人缓缓的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这突然热闹起来的囚室。 他突然笑了。 他问那持刀人:"到时辰了吗?" 宫人应道:"现在不过是巳时,要等到午时三刻……" 犯人蹙了眉,厌厌的说:"不必再等,劳驾公公现在就开始。" 宫人答道:"上边下来的规定,我等又怎能弄混了时辰。" 犯人笑道:"难不成公公认爲我这大逆不道之人,再等一个时辰便能等来一纸赦书?再等不过徒增烦恼,公公早早了了此事,也好落得个逍遥自在,有个空暇时景品几两小酒。" 宫人默然不语。 犯人低垂了眉眼,低声说:"开始吧。" 第2章 浮萍聚 [史者] 他掌天下权。 我持春秋笔。 很久以前,有人问我,帝王可曾有心。 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听到有声音在哭。帝王也曾经有心,可是那时我不要。 父亲位列太史公,编纂无数的坟典书籍,温文尔雅,在大雪初霁的日子里会用修长的手指调琴焚香,弹奏铮铮琴响。母亲都是会采集枝头新生的露水,泡一壶雨前的龙井,身著碧玉簪,黄花袄,碎花裙,陪在父亲身边,俨然一对神仙眷侣。这亦是多年前的故事,在年幼的记忆中稍纵既逝,模糊不堪。我四岁的时候,身怀六甲的母亲在父亲上朝时早产,流了一地的血,我手足无措,一户户的敲邻居的门,跪在街上放声大哭,父亲归来的时候只在房里找到僵硬的母亲,和血泊中畸形的女婴,父亲痴了,父亲呆了,父亲傻了,父亲没有流泪,但是他亲手扼杀了剥夺去母亲生命的,我的妹妹,扼死在母亲的身旁。父亲也要杀我,但最终没有,父亲朝我笑著,将满手的鲜血慢慢的涂抹在我的脸上,父亲摸著我的头,劝我好好读书,早日承了他的官位,报效朝廷的恩。 父亲想早日放心的,放心的去下面陪母亲。 史官和其他官职不一样,世代世袭,汉史上有这麽一个故事,汉高祖俘虏了十万士卒,打算将之坑杀,有史者进言劝戒,王怒而杀之,而史者家中亲戚众多,弟继兄,子继父,皇帝杀之不绝,代代进言,杀至第四子,王幡然而醒悟,允之所请,并赐其高官厚禄,惠及子孙。 那史家第四子,便是父亲。父亲感皇恩浩荡,发誓世代尽忠。父亲说,以一人之命换千万人之命,大义也,大义则再所不辞我是父亲的独子,世代尽忠。 粉身碎骨,再所不辞。 父亲把我锁在宫中的藏书阁里,那里有书,扑天盖地的书,父亲一生的心血,一世的成就。父亲在那里锁住了我,用数丈长,儿臂粗细的铁链锁住了我。父亲温柔的摸著我的头,细细捡选出数百本的书,单独挑出来,放在我身边,摆上一缸清水和数百个馒头,阁里有无数的长明灯,明明灭灭,明明灭灭,照著父亲微笑的面容阴晴不定,我不再留他。 我知道父亲等不及了。 父亲没有再回来,接下来不分白昼的时间中,也再没有人来叨扰我,我俨然是这群书的主人,这孤寂而孤傲空间中唯一的主宰。不分昼夜,却勉强著自己数著光线从东移到西的一次次轮回,想像著太阳东升的气势和黄昏的凄迷。那开始怎麽数也数不清的馒头,後来终於知道,只有五百零六个,开始奢侈的每天吃两个,吃掉一半後,一天半个的省著吃。人的寿命相对於天地来说微不足道,原来馒头的寿命也是那样微不足道,它们很快的发霉且长满了绿毛,可是一边喝著发馊的水,吃下半个长了绿毛的馒头,我却越来越真实的感觉到,只要能吃喝,活著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有一天,我终究只剩下了一个馒头。我看完了父亲留给我的书,可是我还不能死。对於父亲来说,我的死一定是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和母亲在遥远的过度终日厮受,他们甚至带走了妹妹,但是那个世界不允许有我,父亲抛弃了我,叫我子承父业,让他放心的走,我孤独的生。 同样在那一天,他来了,我终於等到了带我出去的人。这里是藏书阁,君王年迈,日理万机,他不会来,百官群臣则不能来,只有他,像文王访贤臣,周公实在是一个幸福的人,被发誓效忠的明主救於水火之中,这也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我边开心的看著他走进来,边开心的吃掉了自己最後的馒头,一下就吃了一整个。 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他来救我的时候,他曾问过我什麽是明君。 我答曰放弃。 其实忠臣也需要放弃。 他从不知道,在曾经的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中,我可以为他毫不犹豫的舍弃我的命,只要他愿,只要他想,甚至是自由,甚至是尊严……像每个臣子那样卑恭屈膝的吻他的脚尖。 但他怎能放弃江山社稷?放弃千万信仰他的子民? 用一个人的幸福交换千万人的幸福,大义也,大义则再所不辞。 俱往矣,我甘受这极刑之苦,还他过去日夜的蚀心之痛。 从此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 [帝王] 我掌天下权, 他持春秋笔。 父亲老年得子,我记事之时,他已垂垂老矣。母亲好黄老之术,虽然那各种各样的方士之论从来没有为她成功挽留过一个男人的心。她年轻的时候,总会和我提起一些奇怪而有趣的故事。像是她小时候看到过双头的牛,无尾的狗。听故事的时候,我只是安静的听她诉说,她也许也只是想说说,很快便连说的兴趣都没有了。因为我从没为她的故事发出一声笑,一个笑话能讲出怎样的笑话,没错,她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她现在依然满是希冀的活著。死人从不会无谓的希冀,所以只有他们可以随意的融入芳香的泥土中,乾净而纯粹,生人则残留在世间饱受磨难,贪生怕死,却活得生不如死。或许由我来敍述,敍说这一幕实在显得荒诞而可笑。但是偏偏我能理解,理解面对绝望不肯死心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是他让我了解,所有的爱恋都是一场荒诞的笑话。 九岁的时候喜欢扎著总角双髻,穿著白牛皮的小靴子一次次越过宫墙。宫内灯红影摇,宫外纷飞白雪,宫内醉生梦死,宫外饿腐满路。他们的身形,单薄而嶙峋,正瑟瑟发抖,他们的声音,迷惘而绝望,却残存希冀。有一次太傅问我何为明君,我答曰不兴战事。太傅勃然而怒,斥我曰当年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原,开炎黄万年千载天授之命脉,若依尔等黄口小儿之言论,岂非穷兵牍武耶。我暗笑他一介腐儒,表面却恭恭而敬敬,给足了他面子,我那时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子。可以过一些别人过不上的日子,钟鼎玉食,可以看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传奇,腥风血雨,可以听一些别人听不到的故事,宫闱秘事,可以去一些别人去不了的地方,藏书之地。 那时我第一次到那里,经诗史实,对我来说,不外於腐朽的气味和阴冷的味道。我想找得,不过是一处世外清净地,可以静静坐一整天,没有人打扰。可是我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坐在藏书阁的尽头,不知道那里开起的天窗,在他面上投下光晕普度,他身边是汗牛充栋的竹简,一只手拿著灯盏,另一边拿一个馒头,他看著我,笑得很开心,极其开心,在那麽多那麽多令人窒息的腐朽的气味中阳光般明媚的微笑。笑尽了繁华。笑散了缤纷,笑淡了喧嚣。 他让我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他也曾经给过我幸福的感觉。 "你看过很多书吗?"我说"你知道什麽是太平盛世吗?"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答。 "怎样才能知人善用?"我问。 "各尽其能,各取所得。"他答。 "什麽叫做明君?"我最後问道。 他答曰放弃。 我曾经不懂什麽是放弃,一世不过数十年的光阴,在意的东西实在屈指可数,难道不应该牢牢的握在手心吗?几年後我跟他说,我终於懂了什麽叫放弃。 他很高兴,安静的听我说。 我跟他说,我愿意为他而放弃天下。 —— [史者] 他将我从藏书阁中救出来,次日便奏明了皇上,说我是太史公的遗子,名迁。他说他少一个年龄相若的玩伴,机灵识趣,通晓人意,从此我侍奉在身旁。扎著垂髫双髻,穿著青色的衣,替他砚墨,替他洗笔。 有一年春末,荷叶初卷,细雨如织,他赤著脚坐在河池边看群鲤嬉戏,我坐在他旁边,他问我什麽是海,我说,海是上善厚德,容纳百川,成其浩瀚之肚量,令舟楫皆浮於其上。他笑我,说,迁儿,不要老是一副老气横休的样子。我反问他什麽是海。他说他昨夜做梦梦到自己是一尾鱼,鱼问其母何为海,其母答曰:"海在你生活的地方,海在你身体内,也在你身体外,海是你呼吸,海是你生命,你如何问我何为海?" 他最後笑嘻嘻的看著我说,迁儿,你就是我的海。 他总是笑著抱怨我不近人情,笑的时候颠倒众生。我不是无动於衷的木偶,更不是庙里供奉的神佛,他怜我护我,痛我惜我,种种好处,皆入心扉,可笑我生为男儿,张不出女子的红粉桃花面。发如墨,眉如剑,骨子里铭刻著都是礼仪和廉耻。他要得若是我这残生贱命,我绝无半点迟疑,可惜不是,他要我的人,要我的心,要我在他身下雌服,我不敢给,也给不起,千夫所指,三纲五常。我要他做明君,甘心做度他功成的垫脚石,甘心做他君临天界的流血牺牲,助他百尺竿头,助他江山在手,助他盛世之治万代千秋,用我的笔歌他的功颂他的德,直到自己埋没於百糙,还要为他滋润王土和天下。 他说要为我放弃天下!可他怎能放弃这江山社稷?放弃千千万万信仰他的子民? 我只是一个卑贱的男子,宫女也可以珠胎暗结,从此母凭子贵,而龙阳君和分桃的弥子暇,哪个能够寿终正寝?可笑我这一副勉强算作清秀的皮囊,悄悄藏下了几多的功利和算计,仗著他在乎,小心翼翼的拉开一段适当而安全的距离,戴上清高自赏的面具,跟在他身後若即若离,因著他的敬重,我便以为我可以肆无忌惮的陪他玩这一场注定没有善终的游戏,游刃有馀如漫步閒庭。直到他累了,厌倦了,在某一刻相思成灰。 我陪他玩了七年,直到他长就临风玉树,长身而立。那年先帝驾崩,他喝了半夜的桂花酒,我不问,亦不劝,周围全是醉人的桂花香。他醉了,酩酊大醉,拉过我的手,吻我的唇,我惊惶失措,想躲,躲不过,想逃,逃不了,挣扎中扯下墙上装饰的湛泸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说,殿下千金之体,望自重。 他冷冷的看著我,像儿时那样抹正我额间的乱发,理顺我凌乱的衣襟,一字一字的发音而咬字,说,滚。我当时心好痛,他目光冷极,他开始恨我了,我想,我的心好痛,痛极! 我在你追我逃中步步权衡次次度量,像滴水穿石般消磨他的耐心,腐蚀他的容忍,这是一场梦,梦碎了就要碎,梦醒了就要醒。谁知一路奉陪到最後,他醒得一地狼藉,我却收拾不了残局!已相思入骨啊!像砂砾恋慕贝壳的温柔,像野糙恋慕春风的温度,痛也说不出,苦也说不出,飞一般逃出他金玉铺就的奢华殿宇,逃离了一地桂花酒醉生梦死的糜香,死皮赖脸的想苟全自己的尊严,免得在他脚下失声哭泣,乞他原谅! 可怜我终究爱上他了,无药可救,我亲手助他逃脱了这云气海岚织就的缤纷梦境,可谁再来救我出这五指藩篱? 一月後,他登基为帝,封我官职赐我宅邸,让我如父亲一般再为你在黑暗的角落中转动如橼大笔。我站在百官群中,努力去分辨台上高高在上的身影,终究是辨不清。 看吧,笑吧,这就是我和他如今的距离,天差地别,云壤之别——这段我一手铺就的距离。 一念还未转完,百官已虔诚的拜倒,口呼万岁。 我虔诚的拜倒。 第3章 无情恨 藏书阁外,风吹竹动。 一宫人在阁外侍立。 良久,有一个声音从阁里传出,他问:"小东西,现在什麽时辰了?"这声音清醇而悦耳,饱含著平日里没有的温柔。 "回皇上的话,现在是巳时。"那换作"小东西"的宫人恭敬的回话。 答了这句,周围又回复到那无边无际的森然的安静,随即是一阵铁链撞击般的金属声响,再是由藏书阁最深处逐渐往外的脚步声,那宫人保持著弯腰的姿势,直到藏书阁两扇年代久远的门扉从里面推开,一道明黄的鲜豔的身影,从黑暗中逐渐现形,慢慢被铺天盖地的阳光沐浴著包围,那铺天盖日的金色光晕。 小东西恍惚中再次看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还是觉得一阵晕眩,你绝没有看过那麽黑的发,像刀削般深刻却又在棱角出极尽温柔缠绵之能事的轮廓,鼻若悬胆,唇含朱丹,还有那双眼,盛的分明就是一汪满是涟漪的春水,清澈而深邃,流光而溢彩,藏得不知是千万春山,还是梦断寒潭。头顶盘龙冠上镶嵌了一颗龙眼大的明珠,束住了他脑後的头发,两条明黄的锻带从冠顶延绵到胸前,伴随著两鬓的青丝从肩上温柔的滑落。 小东西只是恍惚了一刻,遍仓猝的醒转,替他弹落肩上掉落的尘埃,这位年轻的帝王在阳光下微微眯上了眼睛,肆意而温柔在阳光下微笑。 "小东西,你这会便带了我的赦书,在午时之前到宗人府去,免了那人的刑罚。"王顿了一下,笑著说:"他怕已经受了不少的苦,你在宫里选些上好的补品,送到他府上去。" 小东西听了这话,赶忙应著声去了,边走边想,别人都说皇上每次从藏书阁出来,脾气都会格外好,诚不欺我。 王看著他远去了,拨正了依附在脸颊的发,乘著四下无人,随意的靠坐在阁外的石阶上。 王在藏书阁外栽种了千杆修竹,自时有大风飒然而过,竹林晃动著,遮天避日。 王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开心的往事,在阳光下笑眯了眼睛。 —— "山顶千门次第开。" 很多年後,有诗人写出了这样一句诗。 对称而雄伟的宫殿群,庄严而肃穆,沉重而巨大的宫门,从里向外一扇扇缓缓的推开,大风吹过,有人骑著马疾驰而入。 如果硬要我选一个词形容这样的一幕,我会觉得很想哭。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马上的人叫做小东西,皇帝身边新上任的内侍,知情识趣,不离左右。 藏书阁外,帝王把头埋在膝上,雨肆意,他疑惑的抬头看了一眼那满是阴霾的天际,身旁千杆湘妃竹上,俨然已沾染上满满的泪迹。 "皇上~皇上!"有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帝王从来没有见过那孩子如此惊惶失措的模样,面色苍白,满脸泪痕。 "发生什麽事了。"帝王招著手笑著叫他过来。 虽然天下雨了,但是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帝王想,天经常会下雨,雨会停,天会晴,没有什麽事情值得困扰,只要有他在身边……虽然早就知道,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喜欢却只是一个人的心情,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还在苦苦坚持,无论怎样都不放手,都不愿意放手,都不舍得放手,任谁都不能说这是一段没希望的爱情。 帝王想笑著安慰那个在雨中哭得可怜兮兮的孩子,轻轻的拍著他的脑袋,要他慢慢说。 小东西结结巴巴的跪在他身前匆忙的敍说:"宗人府那边说……那个人已经受刑了,在巳时就已经,已经……他坚持要提早……" 帝王温柔的笑硬生生的僵在了脸上,他推开了那个孩子,惊愕的,痛苦的,愤怒的,慢慢的重新在细雨中抱紧自己的身子,他在细雨中瑟瑟的发抖。 他将修长的手指狠狠的扣进了自己的血ròu中,可是这点疼痛怎麽比得上心中的疼痛。 那人好啊!他很好!好一颗七窍的玲珑剔透心!明知道自己绝不舍得伤了他,却如此折磨他自己的身子,把自己推向一个残忍的位置,硬生生的提醒著自己,自己伤了他,伤了他的骄傲,毁了他的身。让自己无法在厚著颜面在他面前崭露所有他想对他的好,明明知道自己爱惜他胜过自己千倍万倍,他惹得自己对他发了唯一的一次火,惹得自己将他困於牢狱,用想得到最残酷的刑法吓唬他,却不要自己的赦免!他何苦!若是爱不正应该欢欢喜喜的接受,如是不爱就应该要痛痛快快的拒绝,可他半推半就了多少年!他何苦!何苦要!要这样一步步的算计,步步为营!他可懂何为爱,何为恨?他是在让自己千倍万倍的体会自己给了他的苦!他好狠!好恨的心! 归根究底到底是谁伤害了谁? 原来这才是自己多年的爱!问他可曾有心! 帝王恨!他恨!他好恨! 这是怎样虔诚而卑微的感情,值得他如此耽心竭虑的算计? 天幕撕裂,万千雨幕,倾盆而下。 当帝王重新在雨中抬起他高贵的头颅,一张脸,已经冷酷。 被退得狼狈的倒在了地上的小东西,在这一瞬惊恐的发现,他过去无数个日夜都在仰慕著的皇上,在这一刻轰然逝去。 小东西突然想哭,很想哭,哭那消逝在阳光中的曾经沧海的爱情。 —— [帝王] 可笑我也曾有心,一颗心扑在他身上,他不要,弃如敝履。 我经常想起父亲,是的,父皇,无论人前人後,只让我称呼他为父亲,就算天下人都说皇室中没有亲情,可我们却却实实在残酷的宫闱中互相扶持著生存,父亲是我的骄傲和依靠,我是父亲的臂膀和希望。 据传父亲喜欢的人有倾国之色,曾经的一面之交,让父亲分麾而下,倾一国之力,将一座城池围了整整三年。路边的树在第一年就被吃得根皮全无,城里有一种褐色的土,因为像菩萨一样救人脱苦海,所以叫观音土,吃了之後不复饥饿,腹涨而死,第二年,城中人皆食观音土只求一死,第三年,城中人易子而食者有之,杀妻而烹之者亦有之。最後人相识将近的时候,那位冷血的女子从城里一个人走了出来,对著父亲盈盈跪倒,口呼万岁。 但这样活过来的女子又怎记得如何再去爱人,我很小的时候看过她,她很美,但是总是深夜里爬起来不停的吃东西,吃得泪流满面,关也关不了,锁也锁不住。再後来,逐渐臃肿而神经质的她变成了宫里一个笑话,母亲笑她笑得残酷而冷血,狠她恨得咬牙而切齿,而父亲依然喜欢用两只手艰难得抱著她,安慰她,温柔得像哄自己不懂世事的孩子。 我侍立左右,将这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我也会说:"後宫有粉黛三千。" 父亲答:"只取一瓢。" 我还说:"她已经不是当年你喜欢的样子了。" 父亲笑著跟我说:"吾儿,你会明白,如果是你喜欢的东西,无论变成怎样,你都得喜欢。" 不知过了几个年关,似乎又到了当年父亲一身戎装,身披战甲破城的日子,在那天女子为父亲奏琴,我从来没有听过那麽好听的琴声,恍惚间那个肥胖的女子还是她当年风华绝代的模样,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然後曲子的最後她抽出匕首,父亲拔下墙上的湛泸剑,说不上谁松了手迎了上去,谁狠了心刺了过去,然後剑从女子背後刺了出来,女子在父亲怀里用奇怪的语气挑衅的哼著奇怪的调,最後的最後父亲哭著问她:"你爱过我吗?" 女子肆意的笑:"黄泉路上告诉你。" 我後来问父亲女子最後唱的是什麽调子,父亲穿著睡袍,倚在巨大的窗前,对著星光月色品著新酿的桂花酒。 那女人死得时候在父亲耳边咿咿呀呀的唱。 "我说我要走了我拔剑出鞘 我要杀你 你害怕吗 你说那你走吧你取下簪花 杀了我吧 你心疼吗? ……" 父亲说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给她的曲,却不知道最终竟然填了这样的词。 父亲大醉时,自言自语道,从此,他的感情只有自己可以糟蹋,其他人都不许。 我的感情只有我可以糟蹋,他不要,我就收回,可除了他我谁不会给。 那天我与他相遇,我斩断了他身上的锁和链,留他在身边,到头来他才是我的锁和链。我那天回去,太傅当著父亲的面再次问我,什麽是明君。 我答曰放弃。 太傅拍案称绝,赞声连链,父亲隔著一层珠帘跟我说,只有放弃,才能平定乱世,开创盛世,只有心无羁绊,才能不为所动,谈笑用兵。父亲说谁乱了我的心,动了我的意,就要除了他,因为帝王肩上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人。 父亲最後告诉我,帝王,心中要空。他问我知道什麽叫空吗? 我答曰破。 可何为破,是否就是那个女人死後,那满城烟絮,梅子黄时雨?父亲自从破去了心中所爱,从此一夜变老,生机渐绝,如走ròu行尸,父亲破去了不单单是那个任性而苦命的女人,一剑连自己的心都刺死了。这样的故事,我不想看,更不想重演,是啊,天地间只有他能让我动容,可我怎舍得伤他,我原本只愿意老於花酒,走个自在逍遥的王孙,但能让他陪伴只有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想我做的是十全武功的大业,而不是和心中所爱一起无花无酒锄作田!他要我做,我便做,他要我战,我便战。他不知道那一夜,看著父亲冰冷的身体和阴冷的灵堂,学著父亲喝醉不完的桂花靡香,对我而言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可我更是肝肠寸断的是他的绝情绝义啊,就像那雨中,比雨更冷的是他的了断前尘。 他要我做,我便做,他要我战,我便战。削平四夷就削平四夷,平定中原就平定中原。 他要自由,我就放他自由。 我心里有一座城池,供他遮蔽风雨,而他亲手推倒了最後一面城墙,难为他亲手铺就的距离,十年如一日的苦心孤诣,煞费苦心,他如愿了,我终於感觉到累了,原来这麽多年的躲避,我也是会累的,他吹灭了一堆自诩永不停歇的火,那麽在死灰上再浇上一盆冷水如何? 祝贺他的自由和得偿所愿。 可笑这一颗只懂得爱他,爱到痛,痛不欲生的心,那夜,他说他不要,我便藏得好好的,结果到头来依旧是伤得千疮百孔。我不要他笑话於我,我不能让他笑话於我。从此後,他想要明君,我便给他演明君的戏,演上十年,百年的戏份,只要他想,只要他愿! 只可惜这脸上涂抹上去狰狞的脸谱,曲终人散後谁还能帮我亲手洗去? 我终究不舍得杀了他,所以我杀了自己,只懂得爱你得自己。 第4章 听雨声 未雨街,一幢清净的宅院,苔痕满地,落叶无边,一个素服的小丫鬟手持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站在院子里打扫。 路尽头,街巷口,两人抬著一青衣小轿,平稳而快速的走过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从轿门到轿地下的四角,都不断的有暗红的血,不停的滴落著,落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晕染成一条条残缺而黯淡不清的线,轿子停在了那幢宅院的大门口。那两人抬头看了看宅上"逢漏居"三个字,一个人说:"是这里里。"另一个人走上前去扣门,那打扫院落的丫鬟怯怯的过去取下门闩,推开门扇,一眼看到那血迹斑斑的轿子,不能置信似得问:"是公子吗?" 那两人并未答理她,而是径直抬起轿子走了院子,丫鬟领他们到了最大的一件厢房,一个人推门而进,关上了所有的窗户,指示丫鬟去拿来所有的火盆,五六个火盆堆了一屋,再升了火,屋子里就慢慢变得燥热不堪了,另一个这时才回到了轿前,直接把轿底拆卸下来,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抬进屋里安置在了c黄上,再一层一层的盖上厚厚的棉被。 丫鬟拭著眼角的泪,接下了所谓最好的金疮药,听取了一些基本的注意事项,再默送那两个人出了门,这才又回到c黄前,哭也不敢弄出大的动静,只听得那病人梦里也疼的眉头紧锁,豆大的冷汗不停的从头上低落,一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满是伤痕,青筋暴露,用力的抓著c黄单,似乎想把它撕烂。嘴里喃喃的念著谁的名字,似乎又做了什麽梦魇。 细听正是:"听雨,听雨……" 那丫鬟听了更是肝肠欲断,跪在c黄前呜咽出声,说:"公子,你不要这样,小姐已经死了。她看到如今这般模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饶过那个人的。" c黄上那人不停得流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乾裂,却更衬得他眉发极黑。丫鬟不忍再看,跑到院落里放声而哭。那人却还在c黄上皱了眉头痛哼:"听雨,我好痛,听雨……" 丫鬟哭累了,趴在院子凉亭中的石桌上沉沉睡去,脸上泪痕未干,梦里不知道又梦见了什麽,弄得她嘴边浮上了浅浅的笑容,也许是梦到了当年小姐与公子在西湖畔相遇,烟雨朦胧,密密润润的滑过了掌中了油纸伞,也许是梦到他们在庭中赏月,月墙花院,琐窗朱户,自己在旁边把盏进酒。 若是好梦,宁愿这世常睡不醒,也不愿梦醒断肠。那丫鬟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尚且如此形销骨瘦,而亲身经历过对著描金红烛,发誓沧海桑田不变,却最终在命运洪流中背道而驰南辕北辙的人,又该是怎样的黯然魂销。 还我旧时光阴,情愿世世为牛做马,可谁又知道在再一次的抉择中,小心翼翼的绕道而驰,会不会再饶回擦肩而过的相见不识? 叹这此恨谁知?哭这此情谁消? 不知何时,院外轻轻的落进一道身影,锦衣华服,花团锦簇,冰雕雪漆的容颜,那人看著这一片荒凉,衰糙凝绿的宅院,暗暗的叹了一声,这才走向了最大的那间厢房,推门而进,发现墙壁上挂著一副对联,写得是:"西楼明月,彻夜听凄风苦雨;堂前烛盏,留泪到破晓时分"这对联对比起大门前"逢漏居"两旁的对子——"听流言叹谤语,苦世上离愁别绪;流情泪断前尘,听天下凄风苦雨",意境竟是差了个天南地北,唯一相似莫过於隐於其中的"听雨"二字,这锦衣青年看得更是愁眉紧簇,犹豫很久,才缓缓的将视线移向了c黄上依旧昏迷著的人,只见得棉被上已经染得全是污血,盖著下身的部分更是有一滩黑血在棉被上汪汪的浮著,散发著说不清道不明的血污的味道,再看到那个人脸上,色如白纸,唇如薄金,一副奄奄一息的病容,锦衣人一时心中百转千回,最後隐隐的落下泪来。 病人还在若有若无的呢喃著一个女人的名字:"听雨,你在哪里,为什麽……不来看看我。"锦衣人闻言一时悲愤叫加,口中低低的说:"原来在你心中,从始至终,都没有我半点地位,枉我情根深种,枉我……我瞒著你留下她。"正说著,就看到病人突然抽搐了一下,眼中居然痛得有泪低落,锦衣人一时只感觉到心痛欲碎,别的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轻轻拭去了病人的眼泪,深感只有此时,那个病人才会如此毫无掩饰的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和无助。 锦衣人刚要缩回手,不料病人伸手抓住了他,神情凄切而迫切,眉宇之间全是凄然而不舍,他说:"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丢下,不要走……"锦衣人闻言也是一脸凄然,他轻声答道:"迁儿,从来都是你不理我,从来都是你丢下我。你只恨她离开你,可曾想过我有多伤心有多难过"说完只要挣他的手,只听那病人在梦里继续轻轻乞求道:"彻,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一时,锦衣人只感觉这世间一切都静止了,心跳也停止了,血液也停止了,荒芜的院子里却是一片片的花开,一树树的花开,剧烈的喘息著,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 [史者] 我喜欢听雨,很喜欢听雨,很喜欢很喜欢。 我很喜欢书,很喜欢父亲,也喜欢雨後的竹林,山间的清风,潭中的明月,密密润润的雨声,和春末一望无际的柔软的糙。 听雨她也很喜欢。 我遇到了听雨,这是多麽奇妙的事情。我原来以为自己这辈子不过如此了,浑浑噩噩的过著,或许也会取个平凡的女人,生个儿子,将大部分的世间花在将他识字上,累了就睡,闲了品几两小酒,在梦里想些以前的故事,久了就会弄不清楚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心如死灰,那麽身也必定如同行尸走ròu,不懂得自己要做的事和该走的路,只是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死,上朝的时候甚至看不到那人的面孔,隐在一片明黄里。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只是做过一个很累人的梦,一切都是谁在冥冥中杜攥,梦里的人是那样的完美无暇,而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不认识,真的很陌生,却潜意识的指挥著自己避开他,避得远远的,只要一想到他们是同一个人,心里就会很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得心如刀绞。但是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时间,正在让这以为永远都不能遗忘的痛也在逐渐远离我。 活著,是为了什麽?就是为了让我亲身经历一场幸福的故事,然後再被迫日日夜夜的提醒自己这故事已经结束,而我必须尽快遗忘吗?有些人痛苦的时候可以去路边的酒肆,背西风,酒旗斜矗,喝著一碗一碗的烧刀子,用酒里温暖的火焰来拥抱自己的寂寞,放声的笑,放声的叫,放声的号啕大哭。可是我不同,如同完美的玉盏,从内部一点点的开始出现裂纹,温柔而残酷,一笔一笔告诉我们什麽是无可挽回。我们的故事结束的连那种热烈都没有,有的只是,千回百转过後,回忆的隐隐作痛——只剩下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痛。 他登基後,官员总要三更便起,乘坐著轿子,一路晃荡到宫门,如果在这个时候掀开轿帘,就会看到夜空上的繁星满天,雨露染新糙;半夜鸣蝉,板桥遍地霜。心中就会感到很安静,连痛也忘了。而安静,却又是如此的漠然,如此的空空荡荡。 官员们就在殿外候著,然後再穿过朱雀门,走进正殿,行叩拜之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千篇一律,有一天,我站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四周的声音,如此的空空荡荡,在殿里响个不停,馀音绕梁,我再瞻仰那圣颜,脖子仰得很痛,却依然看不清楚,好高,好远,我在一瞬间觉得胸口很闷,闷得慌。大殿里突然鸦雀无声,安静了很久,那个明黄的身影,开口,问:"太史公,你有何事启奏吗?"他是在问我吗,那麽好听的声音,不知道什麽时候听过,那麽的好听!那麽那麽的好听!!心里有一个声音不由自主的呐喊:他以前也曾说过要为我放弃大好江山!而如今——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身子不由自主的下滑,累得没有一点力量,眼前一片黑暗。只隐约听到身边的一片哗然。 再醒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宅院,躺在柔软的c黄上,盖著舒服的锦被,舒服的不想再起来,发现自己额头上被人放了一张绢纸,很漂亮潇洒的字迹,似乎以前也见过,写著让我好好休息,朕准你三月假期。 朕?那是谁?我认识吗?但是想到我可以休息三个月,还是感觉很开心,非常开心。我不要再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长安,我想去烟花满眼的江南,看一川烟糙和满城飞絮,也要站在西子湖畔看朦朦烟雨,我早就想看了,从很小很小我就很想很想看了,我从c黄上挣扎起来,把自己不是很多的俸禄全部卷起来,再卷几件衣服,出门,关门,没有回头。 我遇到了听雨,在江南遇到了听雨。 那时候我正坐在路边,刚被人偷了盘缠,从天下第一楼那里被人扔了出来。傻傻的坐在那里,好歹一个朝廷官员,却不知该何去何从,过了不久,听雨也被人扔了出来,她说她也被人偷了盘缠。听雨说因为我们都是被一个小偷给偷了盘缠,所以说我们很有缘分,然後我们就一起坐在路边安安静静的等,纵然我不是很懂我要等什麽,就那样静静的看路上车水马龙,然後有一个年龄挺小的小丫鬟发现她後兴高采烈的跑过来,小姐小姐叫个不停。 接著我才知道,听雨是李广大将军的女儿。我跟听雨说我见过你哥哥,她就考我她哥哥长什麽样,我说长得挺帅的。听雨虽然不是很懂什麽叫帅,但她很高兴的拉著我一起走。一路翻山越岭,颠沛流离,辗转回长安,刚好过了三个月。 我喜欢听雨,虽然她长得不好看,但是我喜欢听雨。像喜欢自己的姐姐妹妹甚至是母亲,她从不会怀疑别人,她不懂世事险恶。她年轻,和我不一样,她的心也是年轻的,纯白,纯洁,天真。她似乎生下来就是会了拯救在迷惘和痛苦中挣扎而停滞不前的人,就那样的,耐心的,认真的,手把手教会他们什麽是美好。 听雨,听雨,想起你,我又想哭了。 我喜欢听雨,很喜欢听雨,可是听雨死了,被他杀死了—— 盛夏,酷暑,碧叶遮天,绿糙连绵。但在那一幢偏僻寂静的宅院中,有一间厢房里,却是点燃了五、六个火炉,原来被人抬回宅中奄奄一息的病人,挥霍著最好的药材,来平复在牢狱中遭受的种种磨难。原本身上一条条狰狞的鞭痕,病人在开始几个清醒的瞬间,拒绝丫鬟往伤口上抹种种生肌去腐的药,但总是在下一次清醒前就被那女孩仔仔细细的清理好了所有伤口,厚厚的抹上药,并严严实实的包扎好。那病人开头还皱著眉头的抱怨,後来抵不过丫鬟流著眼泪的叱责,乖乖的遵从医嘱。 夏日在屋里点满火炉的痛苦,如果不亲身经历,或许无人能解。那些体内原本就不多的水分被火一烤,就从全身的汗腺中接连不断的开始分布,湿了额间的发,头发湿湿的粘在颈项间,汗水沿著身体,一次次的滑过还没有痊愈的伤口,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他很渴,却不敢喝水,是啊,他不敢喝水,相比起体内每一个部分都在汹涌而嘶哑的叫著我渴,唇乾裂得连开合都会撕裂刚愈合的口子,他更怕在小溺时,液体混著血水撕心裂肺的流下,更怕自己在每一次发现自己只能蹲下来小解时,一次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残缺的身体。即使这样,他从不让那丫鬟cha手他下身的伤,而那伤也和他的性格一般顽固不化,在最好的金疮药下反反复复,溃烂的恶臭,污秽的浓血,在c黄褥之间肆意。 整整两个多月,那伤才迟迟的好转,留下一个碗大的伤疤,那天,病人从c黄上默默坐起来,下了c黄,丫鬟打来了一盆清水,病人就用那水洗脸,结果脸上最後几匝短短的在牢狱中长出的须髯就那样轻轻的掉在水面,病人愣了一会,然後推开门扉,然後突然有风肆意的穿入刚刚彻去火炉的屋社,呼啦啦的想著,那病人在七月流火的天气中,感受到夏末第一丝凉意,在风中凄然的笑了。 "小洛……"那病人唤还在院中打扫的丫鬟。 丫鬟先是一愣,然後欣喜若狂的从远处跑过来,喊著:"公子!你怎麽出来了……你,你都全好了吗?" 那被唤成公子的人,在风中将吹乱的鬓旁一缕青丝挽到耳後,在风中优雅的笑著,只说了一句:"小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那个叫小洛的小女孩抱著那公子哇的哭了,那人任她用力的抱著,轻轻的拍她的背,哄著她说:"不哭,小洛。没什麽大不了的,小洛。"一边哄一边说,一边说一边拍,说了很多次,拍了很多下。那小洛才讪讪的放了手,瞪著哭红的眼睛笑著嚷嚷,说要在这一天晚上做很多很多的好吃的。 三日後,有一个年轻的宫人坐著青布的轿子到了这幢宅院。 院子里,宫人捧著绣有龙纹的黄色绸布,表情专注而虔诚的一字一字的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人司马迁,本犯滔天之罪,念其世代忠良,又受其应得之惩戒,特此恩典,使其官复原职,如今伤愈,合当择日上任,不得拖延,钦此……" 有一个瘦弱而修长的身影虔诚的跪在院中,恭敬的将头贴在芳香的泥土中,说:"谢主隆恩。"然後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接过了圣旨。 第5章 桂花落 [帝王] 那时我登基不久,终日忙於案牍文书,新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宫人,侍於左右,面容清丽,知情识趣,站在桌榻前不言不语的磨墨,有时候一磨就是一整天。我那时候忙的焦头烂额,也没有搭理过他,他只是在天未亮的时候怯怯的唤醒我,在夜半三更的时候服侍我睡下。就这样一直忙了一个多月,连母亲那也早就荒废了请安,後来有一天早朝,我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审视百官,百官皆低头不语,却有一个人仰面看我,长得很漂亮的一个人,略有些英气的漂亮,很执著的一直仰著头来看我,我任他看著,心里一直在想他的名字,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我不记得那个人,是真的不记得了。我想如果他出现在我生命中,我应该是不会忘掉的。心里平静而疑惑著,但记不起他的感觉很奇怪,心里空空荡荡的,似乎被谁很有技巧的挖掉了一块,连血也忘记了要在撕裂的一瞬间肆意流淌。我又想起登基後,有时会做的梦。梦里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却再也想不起来,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却在醒来後的一瞬间惊讶的发现自己泪流满面。那个宫人慌慌张张的问皇上出了什麽事情,我一脸疑惑的说我忘记了。遗忘的感觉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像谁在心里放了一滴眼泪,沉甸甸的压在那里,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让我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只剩下一点点的难过,可我却连难过的理由都找不到。 我轻轻的问身边的宫人那人是谁,宫人小心翼翼的答复我说,那是本朝皇帝钦点的太史公,复姓司马,单名一个迁字。然後在下一瞬间,隔著重重罗帐珠帘,我听到我的眼泪在快乐的流淌。 我看到他最後晕倒在玉石砌就的冰冷而坚硬的地板上,而文武百官则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帝王施展著漂亮的身法从看似高不可攀的龙椅上轻飘飘的跳下来,抱著他们或许是因为辛劳过度而昏厥的同僚,轻飘飘的飞出大殿,越过重重叠叠高大牢固的宫墙,金黄的衣袖在阳光下兜著风翻滚,像一只浴火腾飞的珍奇异兽。脸上遍布著晶莹剔透的泪痕。 那个在角落静静守候的宫人在百官哗然的前一瞬,大大方方的走到大殿中央龙椅下,对著百官说:"退朝。"那宫人的嗓子很清越,朝字的尾音,伴著鱼贯而出人群的脚步声,穿过了朱漆的巨大厚重的殿门,慢慢的在宫墙中传唱,在百官们踏上金水桥的时候,那声音还在,馀音渺渺。 而那时,我正抱著他在繁华的国都的瓦梁上纵横跳跃,他的头发轻轻的打在我的脸上,我最後落在我赐他的宅院里,他没有一个仆人,院子里面满眼著桂花和糙木的香气,我放慢了脚步,然後把他轻轻的放在c黄上,找到了他用过的笔墨纸砚,留下了几个字,拿著那张纸想了想,最後搁在了他光洁的额头上。他的睫毛很长,像蝴蝶的翅膀,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安静的像在做一个好梦,身上全是肆意的桂花香。熟睡不醒,浑然不觉。 浑然不觉…… 我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眼睛,然後飞也似的逃回宫中。 嘴里仿佛也全是肆意的桂花香。 那天晚上,我坐在靠著御花园的窗台上,蓬著头赤著脚仰起脸闭著眼睛哼著奇怪而迤逦的小调。那宫人吓得远远的站在一边,後来我似乎是醉在园中的桂花香里面了,硬是拉著那个小宫人的手一声声的喊迁儿,对著园里的花也叫迁儿,对著园里的树也叫迁儿,那云彩晚霞,明月弯弯,西风剪剪,都是迁儿都是我的迁儿,满天星辰璀璨,每一颗都是我的迁儿。迁儿,迁儿,想你有一百下,就叫你一百声,我叫了很多很多遍,我想了很多很多次。 後来在日出的时候浅浅睡去,那宫人经此一夜再也不怕我,在我睡醒了的时候,笑嘻嘻的问我说,那太史公是否就是皇帝的心上人呢?我笑著轻轻的打他的头,托腔托调的小声骂,小东西。 那宫人笑著答曰,我从今往後,就叫做小东西。 如果故事不再有往後,多好,迁儿,你说该有多好。 可是三个月後,我偷偷跑去你院子桂花树上等你回来,不小心睡著了,醒来後,听到你抱著一个丑女人,一声声的唤,听雨,听雨。你可记得那一瞬有铺天盖地的桂花浓香,是我难过的时候一拳打在树干上,不小心摇落了一场桂花雨。 —— 四更,早朝前,议事殿,无数文武官员在初秋凌晨的寒意中蜷缩著手脚,在冰冷的大殿上来回走著,低声交谈著,等待著五更钟响时,百官朝见天颜。 这时殿门突然被缓缓的推开,秋风旋转著冲进了殿堂,官员们不悦的看著门口,却在下一瞬间惊惧的闭上了嘴。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有一个年轻的官员,在风中努力的挺直消瘦的身躯,慢慢的跨过门槛,合上殿门,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安静的坐下,而那过分绷直的身躯,却无疑给人一种紧张的错觉。而这种寂静最终火炉逐渐带来的暖意所打破,官员们再次开始高谈阔论,有些则乾脆大大方方把玩自己的玉扳指或是暖手的紫砂壶,而那些刻意压低後依然刺耳的言谈中都参杂著"阉竖""去势"等等诸如此类的词藻。年轻的官员在这片交谈中微微的蜷缩起身子,脸色苍白著低垂了眉眼,而那如画般清秀的五官中除了安静就是安静,像刚逝去的生命般冰冷的清丽著,只有手指的关节中在官员们俯视的目光中轻轻握紧,握出一片浅浅的苍白。 後悔吗?对於一切选择,他从未後悔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有多少能像池中芙蕖在污泥中挣扎出一身冰清玉骨,而芙蕖说到底也逃不过狂蜂浪蝶。恨?怨?你有怨如何?无怨如何?疑我谤我如何?忠我信我又如何?说到底不过一场虚空,何况他又非为了别人千载胜誉而活,而那些千百年的贤人忠士,帝王将相,如今还不是落入他手中,任他指点评说?他不後悔,当然不後悔。只可叹这世上,不後悔不代表不悔恨,不回头不代表不犹豫。再见面,可怜脸上再如何秋水不惊,心里早已波涛暗涌,而在閒言碎语前,表面装出十成的气定神闲,可心里如何装得出气定神闲? 他不是不可以放弃,他可以放弃,这不再有人在意的贱命,早已不必为了任何人苟延残喘,他早可以任天下人肆意rǔ駡,他早可以任自己成为天下的笑柄,但是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他就不愿眼睁睁看著自己千疮百孔的尊严跌落尘埃,这血管里传下的偏执的血统,唆使他像剑一样挺直自己的腰杆。他还有为了那个人都不舍得丢弃的尊严——他发誓永不舍弃自己的尊严。因为纵使自己再如何两手空空,只要尊严还在,他就觉得自己可以高高昂起自己的头颅,纵使身为下贱,身有残缺,也可以和常人一起凝视天地,俯仰无愧! 纵使身为下贱,身有残缺…… 一念转过,他微微松了松自己握紧的双手,却赫然发现有几个官员不知何时来到他跟前,背著光,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视线。"太史公。"他们暧昧的笑著,"我等听闻太史公触怒圣颜,遭腐刑之苦,如今伤愈後官复原职,实乃可喜可贺。"他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却惊惶的想伺机从这压迫中逃出去,那年少的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似乎在那次剧痛中就义无反顾的离他而去,直觉在脑中轰鸣的告诉自己,快点走,快点走,不要继续听,不要听他们对自己的折rǔ。而那左边的胖子却在这时再往左踏了一步,恰好堵住了他最後的退路。那人说:"太史公,莫非是害怕吗?莫要怕,太史公去势後,容颜美若妇人,远胜从前,以色侍君,绰绰有馀,就连我等不好男色之人,也在可惜家中後院,没有藏太史公这般绝色。"说著,那几个人压低里声音的笑。而那在他耳中无比刺耳的笑声却在这喧嚣著的大殿轻而易举的隐匿著,轻而易举的让他万分後悔自己选了这般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心里有火气在阴暗的角落慢慢的烧,这是他原本宽厚的心胸中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发誓要在有生之年将这些人一点点的折磨之死,挫骨扬灰,莫不成身残後,连性子都不由自主的变了?变得如此极端易怒,如此激进偏激?而那些人却自以为是的料定了他不敢也不愿大声呵斥——他本就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天大笑闻。那个人,叫自己这个忤逆圣颜之人重返朝堂,是否就是想让自己颜面扫地?他想问,这便是你的愿? 怒,极怒,恨,好恨。他冷笑著,厌恶的转过头去,不想再听那些极尽侮rǔ之能事的粗言秽语。这时突然有一个粗厚雄浑的低音压低嗓子呵斥道:"你们在干吗!"那些官员看到身後那人壮硕的身躯,迅速四散开去,那熊熊武夫瞪著他们隐于人群的背影,低低了骂了一句,然後将视线转向面前脸色苍白的官员,轻声抚慰道:"司马兄,你还好吗?"那年轻的官员仿佛是自嘲的笑著,说:"让将军见笑了。"那武夫不好意思的摸著自己的头,说:"哪得话,灌夫现在还忘不了当年陛下征匈奴时,司马兄的种种好处。"说著,武夫哈哈的笑著,眼中慢慢的凝聚出耀眼的精光,他仿佛是充满向往的继续道"司马兄,你可还记得,当时,我,卫青,李陵,你,皇上,都还那麽年轻,都是热血的好汉子,塞外的风很疾,塞外的酒很烈,在糙原上骑著马,那才叫痛快。当时打了一场胜仗,我们一起坐在糙地上喝酒,你和皇上都喝醉了,记得吗?那晚天空有多漂亮,先是火烧般的晚霞,然後是满天闪烁的星辰……"那个年轻的官员却仿佛在那武夫难得动情的描述下被撕裂了一条还没有愈合好的伤口,他直直的退了几步,直到自己的面孔隐藏在昏暗的烛火中,他淡淡的说:"灌夫,你忘了吗?李陵已成了大汉王朝的千古罪人,我也……不再是什麽热血的好汉子了……皇上也再不是当初的皇上了。我们四个人,只有你还没有变。" 那官员语气那麽冷那麽淡,弄得武夫向他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 这时殿外突兀的传来五更的鼓角声,清冷而孤独的响著,百官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然後鱼贯而出,朝著浩和殿走去……不久,天就要亮了吧。但天亮时分,和这漫漫的黑夜到底有什麽不同……百官不会想这些,只是一个劲的弯著腰走他们的路,然後在他们低著头的时候,太阳慢慢的爬过了海面,照耀在琉璃瓦上,明媚而耀眼,流光而溢彩。 第6章 沙洲冷 [帝王] 我记得那天,懵懵懂懂的,从树上跳下来,懵懵懂懂的,回到了宫里。在寝宫里抱紧了一c黄锦被,还是觉得冷,我好冷,迁儿,我好冷。从骨子里慢慢的有寒气肆意而出,从骨子里觉得寒冷。御花园里的月亮和他宅院里的月亮是否是同一个,它在我c黄榻上撒下满c黄清辉,像是结了一层寒霜,照得我的头发像白发三千,明晃晃的睡不安稳。 我在那天晚上,又挖出了他走了之後,埋在园里的桂花酒,喝了很多,做了一个好梦,梦里全是铺天盖地的桂花香。 那之後几个月,匈奴犯我边界,他上书要我反击,於是我下令徵集粮糙,招募士卒,练就十万精兵,挥君而下,卫青,灌夫,李陵,皆为我左右大将,他随兵出征,没有为什麽,仅仅是少了押运粮糙的人,让史官押运粮糙,很可笑对不对,或者说是我在嫉妒。一出征便是几年几年,而几年中会有多少变故,足够他成家足够他娶妻生子,足够让我在他记忆中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淡淡影子。我好怕,我好怕,即便我在他心中不过是遥远的回忆,只不过是黄粱的梦境,我也要延长梦醒的时间,长到我也陪他幡然省悟。 出征那天,我骑著汗血马,披著大红的披风,两条长长的雁翎在头冠上蜿蜒,我拿著我的湛泸剑,对著我万千士卒喊:"不破匈奴,何以为家!不定中原!枉生为人!"於是那万千士卒随我一起喊:"何以为家!枉生为人!!"喊得这天也似低了,地也嫌窄了,容不下那麽多豪言壮语,容不了那麽多英雄肆意狂奔。我领著大军浩浩荡荡的一路南下,看著脚下的土地不复青葱,看著脚下的土地满是砂砾,看著脸上的风不再柔顺,看著脸上的风夹杂黄沙;我就知道快了,我的士兵们也知道快了,於是我们夜夜磨砺自己的兵器,而兵器在日夜叫嚣,连同手中的剑哭泣般的嗡鸣——给我仇人的血,给我仇人的血!可直至到了攻城的一刻,我才发现我还是太天真,那麽多硕大的石头从城墙上扔下来,那麽多羽箭像黄蜂过境一般从城墙上扔下来,那麽多大好儿郎的躯体像垃圾一样从城墙上扔下来,被石头砸到的士兵像黄瓜一样一声不吭的倒在了地上,被箭射中心房的士兵挣扎了好久才倒在地上,从城墙上扔下来的躯体也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人慢慢填平了护城河,我的士兵们依然毫不犹豫义无反顾的冲上前去,前仆後继的顶替刚露出的缺口,他们如此的坚定不移。他们如此的视死如归,他们如此的义无反顾,仅仅是因为,仅仅因为——他们如此如此的相信著我,用生命,用生命赌我可以大获全胜,用生命相信我可以凯旋而归!如此如此的相信著我!——我在马上仰天长啸,然後腾空跃起,用足尖在城墙上轻轻借力,跃上城楼,削菜一般割下几个放箭的敌兵的首级,口中大吼:"杀啊!!"千万士兵随即应合,动地惊天。 刀砍入身体,就把敌人的手砍下来,箭射入身体,就把箭拔出来扔在一边。 在塞外黄沙里,我和万千士卒杀红了眼,杀红了眼……—— [帝王] 忘了杀了多少人,忘了死了多少人。 父亲曾说生命的意义就在於不停的毁灭与创造,但我知道他也只是说说。年幼的一个冬天,我站在长安街上,雪落纷纷,我看那一片奄奄一息的人群,曾许下一个太平盛世的诺言,在寒冬的时候可以派发热气腾腾的米粥,在盛夏的夜晚有空暇在柔软的糙地上扑打流萤,在日落之後,会有繁华的夜市,小孩提著莲花灯笼,在长安街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光阴流转,直到当年的决心与目标成了过眼云烟,当年太傅问我的话我依旧牢牢记得。 何为明君,我答曰不兴战事。他说该是放弃,那就应该是放弃。 但是我的无用,并不因时光的流逝而改变。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可以快快乐乐的白头到老,我希望我身边的战士,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胜利後分到一亩三分地,儿孙满堂,福寿绵延,我希望我带了多少人奔赴战场,就可以带多少人回来。一个都不多,一个都不少。去得时候可以唱励志的战歌,希望回来的时候不必换成悲怆的秦殇。但是这只是我的希望。而我的希望从来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无法扭转乾坤,哪怕江山在手,我无法颠覆历史,只能拔剑四顾。只能记住溅到脸上鲜血的温度,只能辜负……忘了打了多少次仗,挡下了多少次冲锋和突袭,有时候也会轻易的放弃刚攻下的城池,只带走城里的粮糙,再把援军引入城中,然後悠閒的包围,有时候也会假意的收留逃荒的百姓,让他们兴高采烈的走在前头,引下敌方如蝗虫过境的箭雨,踏过百姓尸骨未寒的身体。我想我会遭天遣的,我一定会遭天遣的,那些我心中放得至高无上的生命,如今被我视如糙芥的践踏。如果苍天有眼,只恳请三十三天外的每一尊神佛,请将所有罪过皆归於我。 我心里的痛和苦,我绝不能要他知道一分一毫。他只需要在送粮糙的路上听马蹄细碎,骆铃叮当,闻著青稞和小麦若有若无的芬芳,倒骑在马背上,读他的竹简和骨片。他只需看到我全胜而归的身影,我会洗去一身的血腥,他只需看到我登上龙椅的背影,我会学会不再哭泣,他只需看到我将建立起的永垂不倒的大汉王朝,他无需知道那王朝下白骨累累,他只需知道他一手成就了一个永载史册的君王,他无需知道那君王心中最深的执念。 迁儿,错的都是我。你是我唯一的心,你是我唯一的疼。 这天,胜了一场大仗,匈奴後退百里扎营。军营里我的士兵终於得到喘息的机会。在黄昏时分尽情狂欢,打开了一坛又一坛的美酒。我没有阻止,是的,这场盛会本就是我的纵容和指使。我知道他们怕,也许怕得厉害,但他们绝不说,死也不说,哪怕看著身边的亲友迅速的死去,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这天胜了後我跟他们说,他们有一天的时间尽情的庆祝,只有一天,过了这一天,请磨砺你们的兵器,整理好你们的战甲,死去的兄弟已经死去,活著的人也要幸福的活著。我接著说,不要害怕死,请把你们的命,交给我,而我,将把我的命,托付给你们。 我说,战场上,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 士兵们於是哭著开始搬出一坛坛的酒,大声的骂,大声的闹,推推攘攘,涕泗横流,泪为干的时候就开始咧开嘴巴放声的笑。笑得衣冠不整,哭的颜面无存,醉卧沙场。 我躲开了,我知道从今天过後他们会全无保留的听命於我,虽然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我驾马骑了几里地,一直回到我们白天的战场里。那些尸骨无人收拾,用呆滞的眼睛天真的看著天空,我找到了一片我死去战士的尸体,鲜血染红的土地散发出朦胧的色泽,我躺在我死去的战士们的身边,他们仿佛还在我身边呼吸,我在他们中间躺著看月亮,却发现今天,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浩瀚的,闪烁的星空。 我和我的战士们一起躺著看星空。那麽多那麽多璀璨的星星,这麽美这麽美的星空。试试抬头看看阿,你会看到你头顶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星星默默的看著你,温柔的包容你,宽厚的抚慰你,告诉你不要怕,告诉你不要哭。我尝试著在星星里面分辨出天玑或璇光,後来找累了,就对著星星开始想迁儿。 而迁儿——我们错过的太多太多,枯萎的花,是不可能再次盛开的。 我们的花,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枯萎的无可挽回,我发誓一生一世的爱情,从开始就输的一败涂地。 於是我慢慢的从战场上爬起来,拍干了身上的尘土,不去看战士们还圆睁著的眼睛,骑马闯回营中,将一坛坛酒抱进了王帐里。 远远传来了马蹄响,有人说新的粮糙到了,到了就到了,我没在意。 —— [史者] 他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我正在後方,领著长长一队的骡马,马背两侧背负著沉重的粮食,队伍前走著几只在大漠徵收的骆驼,我骑在驴背上,轻轻的吆喝著一些老弱的士兵,慢慢的催促著牲口行走,烈日当空,步履蹒跚,骆铃就在炎热的空气中清脆的一路走,一路响。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打仗带不了那麽多厚重的竹简,只在怀里塞了几本他以前给我的帛书,柔软的布面,写著娟秀的字体,用白色双线的丝线密密装订。那书上,很香,有墨香,有熏香,还混杂著淡淡的花香,将书揣在怀里的时候,我常常苦恼的想,他碰过的东西,是不是都带了香,像奴隶主会给奴隶打一个烙印,从此便是一生一世。他碰过的东西,烙印著这一生一世都洗不掉的桂花香。 我不由自主的闻闻自己的手,手很乾净,乾净到没有一点别的味道。 空气里全是骡马大声喘息著的鼻息,混著青稞芳香的味道。我想如果我目不识丁,站在田垄上,每到秋天,持一个锄头,牵一头骨瘦嶙峋的老牛,到了秋天,是不是也会闻到那粮食的芳香,看到那满山遍野金色的麦浪?如果我不是处庙堂之高,是不是可以过著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许是接过采莲女手中的莲蓬,学著她赤裸著足踝,将脚在青波中濯洗?或许是活在芦苇荡旁边,有大风飒然而过,会有布满天空的苇花?会不会还有人手持芦管,在唇下吹一曲动人旋律,惹得征人一夜望乡? 原来这就是他想过的日子,不是锦衣玉食,而是丰衣足食。——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我错了,我在一瞬间知道我错了。用前人自以为是的理念和自己陈腔滥调的想当然去驱使他干他不想做的事情。我以为自己做的多麽伟大,牺牲小我,成就天下,可事实如何?——我想起来官员间私下流传的消息,当今圣上还在做太子的时候,曾经说,当明君,要——不兴战事。 比起那些腐化的教条。 他,说得多好。 原来事实是竟然这样的——我错得离谱,错得荒谬,错得一塌糊涂无可弥补。问题是我把他也带错了,我使得他要亲手斩断自己最珍惜和崇拜的东西,例如信念,例如目标,例如芸芸终生处心积虑兢兢业业经营的渺小幸福……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可是我还可以……可以挽回吗。我还来得及挽回吗?我转身命令副职的官员,全速前行,於是牲口在一瞬间被迫提高它们的速度,霎时间,骆铃连串急响,黄沙满天飞扬。 我不阻碍你了,我随你了,你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了,你可以选择你的路了,我会支援你的,我都会支援你的,怎样都会支援你的!所以……不要难过了,不要难过了,好不好?好不好? 我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可是,还……来得及吗? —— [帝王] 那天晚上,繁星满天。 王帐里不能清楚的看到星星,但是王帐里推满了好酒,满是好酒。 我一杯杯的举杯畅饮,将杯子伸向前方,吼,干!然後一饮而尽。 坐榻前方,空留乘满了酒的酒具。 我一次次的举杯,祭我英年早逝的爱情。 我想我那天晚上或许是人生唯一一次的酩酊大醉,後来仿佛是有一群人在劝我,後来不知道谁走了进来,整个王帐都安静了下来,人群逐渐退去,只有新来的人留了下来,用冷水覆我滚烫的面额,那个人的手指微凉,抚过眉眼的时候,凉凉的很惬意。 於是我下意识的用手扣著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那人後退著想躲避,我毫不费力反手的将他扔到被褥上,很轻易,很轻易,那麽瘦弱的人,护著他很难,毁了他却是如此的轻易。他有些吃力的尽力爬起,向内侧逃去,我冷笑著追上他,在挣扎和抗拒中扑灭了烛火。 我把他压在身下的时候,帐里一片黑暗,淡淡的星光投进帐里,满地清辉。 我头一直在晕乎乎的,他的脸隐没在我投下的影子中,他的身子也很凉,我贪婪的抱著他,从他身子上摄取我需要的凉慡,但是他在抗拒,他不停的抗拒,他的抗拒弄的我心烦气躁,他两片薄薄的唇不停的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麽惹人厌恶的道理,於是索性堵住他的口,狠狠的一次次啃咬,接著发现他的唇也很凉,像蝴蝶的翅膀轻轻的碰触花瓣,凉的只剩下清晨花瓣上的露水,淡薄的难以让人满足,於是我捏住他的下颚,迫他张开嘴,在他嘴里肆意,他的嘴里一点也不凉,温热湿润,但是这温热同样能让我满足。 短暂的停顿,我看到他唇红肿著,嘴角溢著几丝血迹,离去的时候,扯出一条长长的银线,我笑著啃他修长的颈项,像白玉般无暇的颈,一咬就是一个青红的烙印,他在我的束缚下艰难的偏转著头,那两只原本在推我的手,不知道何时放松了力道,无力的垂搭在我的肩膀上,分不清拒绝或是挽留,他大睁著眼睛,仿佛手足无措不可置信的看著远方——那隐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五官,只剩下一双流光异彩的眼睛,满载一c黄星辉,连瞳孔都中模糊不清。就那样侧著脸,睁著眼,衣襟凌乱的被我压在身下。混沌般的脑子里唯一能透过的一丝清明都在无声的呐喊与渴求,仿佛无意间被吸引的公鹿轻轻的叹息,只能撕扯彼此的衣物。 不知道为什麽会这麽做,吻他的时候很快乐,含住他的耳垂的时候很快乐,咬上他的脖子的时候很快乐,啮啃他的锁骨的时候也很快乐。心里面装了满满的快乐,在逐渐深入中不断的有快乐溢出来,迫使我动作逐渐的趋向疯狂。压下他在惊吓中反抗的双手,将他的上衣褪到腰上,裸露出一大片紧致的肌肤,白皙而消瘦。他身体很冷,在空气中不停的颤抖,两粒rǔ首随著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抖,我俯下头,含住了一颗,用另一只手在他身上不停的游走,他身子在那一瞬像一只骤然脱水的鱼在c黄褥上轻轻弹了一下,我继续著口里的动作,眉毛挑了一下,笑著说,甜。 我看到有大块大块的红晕,在他身上渲染开来,他颤声抗议著什麽,但我那时被下腹的疼痛冲击的耳朵一阵一阵的轰鸣,什麽都听不到。我撕开他下身的衣物,吻他身上每一个地方,恶质的调弄他的分身,那根红通通的东西不停的在我手中轻轻抖动,铃口慢慢渗出几滴透明的液体,我笑著把玩著他的分身,抬头想看清他此时的表情,只分辨出他似乎在拼命的捂著嘴,身体一抽一抽的颤抖,头还是晕乎乎的,嘴上却不知为何一直绽放出快乐的笑,我就那样快乐的笑著,问他,我服务的如何。他挣扎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里全是雾气蒸腾,我听到本来就乱如一团粥的脑里有弦断的声音。於是低喘著将他再一次禁锢在身下,分开他修长的双腿,将手指生生的塞入他的後穴,他抽搐了一下,再次开始在我身下挣扎开来,我恼了,用力的捏了一下他的分身,他就在这刺激下仓促的泄了,在高潮的馀韵中什麽都说不出来,只是那样大睁著那双漂亮的眼睛,张著嘴无声的喘息,捂著嘴的手不知何时滑了下来,摊在c黄褥上,我笑著,蘸摸著他小腹上沾染的白浊,抹在他的後庭上,穴外密密布了一圈纷繁复杂的皱折,在润滑和无力抗拒中逐渐舒展。 我不想再等,下腹如火,似箭在弦上,跨坐在他身上,我保持著那样的笑容,拉开了束发的丝带,落下满肩的发,拉开自己的腰带,我发现他在看我,模糊著五官,却依旧勉强可以辨别出有些呆滞的表情,我於是更加灿烂的笑著,紧紧扣住了他的腰,挺身而入。 那里面好热,好紧,勒的我快疯了,疯狂的率动著,心里全是满满的快乐。疯狂动作间,无意的往上看了看,就看到有几条银色的水迹,从他漂亮的眼里不断的流出来,他不知何时开始,泪流满脸。我惊惧著,觉得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在那隐隐作痛。於是不由自主的开始抚慰他垂软多时的分身,指甲轻刮著那两粒红肿的rǔ首,直到他口中逐渐溢出破碎的呻吟,手还是不停的在他身上游走。逐渐的,有汗水逐渐的从他原本冰冷的身上流下来,润湿了他一头的发,纠缠在颈项间,缠缠又绵绵。 我不停的要他,不停的要,他不知道多少次泄在小腹,身子软软的伏在我身上,不断的发出细小的鼻音。可是我的欲望还是像最开始一样,保持著最原始的状态,没有想发泄的念头,不停的叫嚣著,还要,还要。仿佛是已经渴求了十几年,几千个漫漫长夜,那焚烧全身的欲望,我要他与我一起分享。 怎麽能够?怎麽也要不够!——那是怎样荒诞而疯狂的念头,在脑里执著而频繁的出现。在枕席间,他的双手逐渐环上我的脖子,腿缠绕著我的腰,我狠狠的将位置倒过来,让他坐在我身上,扶著他的腰,教同是情欲缠身的他如何一次次主动抬高自己的腰身,然後获得更大的快感,他哭著细细的尖叫,头发随著一次次的抽cha刺入,没有规律的打在背上,白色的液体在每一次率动中从铃口溢出,一小股一小股的落下来,温热的落在我的腹部。 我看著他微微的摇晃著他的脑袋,後穴淫糜的自动吞吐著我的欲望,但一切只能让我不断落入更深的疯狂。 这麽这麽想!想了这麽这麽久!这点点怎麽够,远远不够! 我疯了似的不断向上,刺入他的身子,那些超过承受极限的刺激惹得他不停的哭。他的五官背对著所有的光源,然後他慢慢的俯身下来,轻轻的,主动的,哭著,亲了我。 甜甜的。 有什麽东西在脑中轰鸣著爆炸,一股股热气统统涌下小腹,我在他身体身处射出了自己的浓浊,他倒在我身上,带著铺天盖地的桂花香。 那是……什麽时候,多出来的香味? 他是谁?李陵?……自然不是灌夫,亦不可能是营中那些肌ròu纠结的兵卒……卫青吗?我问他。脑袋昏昏的,枉自称七窍玲珑心,如今转也转不动。 他不知道为什麽,又开始哭了。 哭了那麽久,眼睛一定是肿肿的吧。不知道为什麽,觉得他哭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想看清楚他的脸,但眼皮却不听指挥的慢慢合上。 第二天,我迟迟醒转,卫青跪在我c黄头,眼睛红肿,颈项间隐约露出一块,青青紫紫,皆是铜钱大小的红肿。 我叹息著,躺在c黄上问卫青有何请求,卫青此时却是出奇的迟疑,唯唯诺诺的说,他有个姐姐,仰慕我已久。 卫子夫,我见过的,母亲宫中的女官,秀外惠中。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於是卫青就退了出去。 我闭上了眼睛,仿佛那样就可以,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看不到,眼睛乾涩著,却一点眼泪都哭不出来。迁儿,我负你了。 但这件事,我必须做,可怜长相厮守的念头,到头来只是一场无可挽留的鸳梦。 帐外隐约有人在喧哗,似乎是某个千人长的声音,他说,那件事情,将军报了王了吗?然後是卫青的声音,他答道,一时忘了,说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麽大的蚊子,弄得我一夜没睡好。 那话,进了我耳,却进不了我心。我闭著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想不了。 第7章 红烛泪 百官朝服,跪倒在地。 "再无他事启奏?"帝王高高在上,他傲然问百官群臣。 长久沉默。 "太史公。"帝王开口。 角落里有人起身,走至殿中龙椅下,再大礼跪倒,五体投地,答曰:"臣在。" 珠帘後,帝王轻轻合上了眼,用仿佛是追忆的声音说:"司马迁忠君护国,种种过去皆为往事,现加封其为中书令,并兼任太史令一职,望以後为我朝鞠躬尽瘁,莫负了朕对你的厚望。" 那殿中的官员跪在殿里,朗声答道:"臣万死不辞。" 帝王听完他回答,仿佛是倦了似得说:"各位卿家都散了吧,太史公你留下来,朕有事与你商酌。" 於是君臣两手作揖躬著身子倒退著出门,等到最後的官员出了门,两边的宫人,面无表情,轻轻合上了殿门,殿中只有那新任的"中书令"还默默的跪在殿里,直到上方珠帘闪动,环佩叮当,才慢慢的直起了身子,也不起来,就那样呆呆的跪在殿里,一脸惘然。 这时帝王身边侍立的宫人,持著拂尘,走到那人的身边,扶起了他,淡淡的说:"大人,请随在下至未央宫,皇上在那里等你。" 未央宫,千株柳丝拂碧水,万声莺啼啭云霞。 王坐在湖心亭的石椅上,脱去了沉重而奢华的殿冠和朝服,在画栏横斜处静坐,有宫女在一边焚香,浮动羽扇,他独自品茗,暗香浮动。 长廊尽处,有宫人领著一个年轻的官员,朝这边走来,而後宫人侍立帝王身旁,官员盈盈跪倒。 "不热吗?"王笑著问那官员,笑著替他出去了顶戴,然後拉著他入座,那人一言不发,任他摆布。像是有默契般,宫人们轻轻散去,在湖岸守候。 "迁儿。"王笑著唤他。"你生气了,你是讨厌我新封给你的官吗?" 那官员垂首不答。 王静静的笑著,等著他答。 官员只是沉默。 王像是恍然大悟般释然笑了,他说:"也对,你当然讨厌当著官了,中书令管理宫内事务,从来都是阉人干的活。"王顿了顿,继续笑道:"可是你不觉得……你很适合吗?" 那官员突然起身,甩手打翻了茶杯。 王依然笑著看他从来没有过的发火,王说:"迁儿……你脾气,真是大,不过你可知道,你打翻的,是你多少年的俸禄吗?" 官员一脸隐忍的悲痛欲绝,答曰:"王变了。" 王笑容僵在了脸上,那让人看得心里头暖暖的笑容,一点点的从脸上褪了下去,王冷冷的,一字一字的说:"我变了,你难道忘了……谁让我变的吗。" 官员又是沉默,只是手指尖微微发抖。 王没有再说,他长身而起,用两手紧紧环抱著那官员,然後是一阵昏天黑地的狂吻,官员用力的推开他,然後王毫不犹豫的抬起右手,狠狠的扇了他一个巴掌。 官员就那样愣在那里,呆呆的看著他,王呆呆的看自己的右手。 官员不再迟疑,跪在地上,说:"臣家中有事,臣请告退。" 王慢慢的将视线从自己的右手移开,用一种轻柔的口气,仿佛是小孩子撒娇的口气劝他:"迁儿,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从来没想过要打你的,你知道我从来不舍得打你的,迁儿,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 那官员只是跪在地上,用自己的额头用力的磕在地板上,一声一声的,继续说:"臣家中有事,臣请告退。"王冲过去把他拉起来,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不顾他的挣扎,仿佛是威胁的说:"你以为我会再放你走吗?中书令就应该有中书令的样子,服侍国君就要有个服侍的样子,我已经派了人与你家中的那个丫鬟早打好了招呼,你就乖乖留在宫里面。" 看著官员一脸气愤,王轻轻的说:"迁儿,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 官员怒道:"臣还有选择的馀地吗?" 王愣了愣,也笑道:"你那样伤残自己,我本来也打定主意放你走的……" 官员怒笑道:"本来?你从来就最会给自己找藉口。" 王没有答他,只是轻轻的说:"我变了,你又何尝不是?"说罢问他:"迁儿,你恨我吗?" 官员默然不答,王默默的说道:"我想你一定是恨著我的,因为我也在恨著你。" 又是沉默,王带著他慢慢的走过画廊,两岸繁花似锦。 王拉著那个官员的手,说:"很恨很恨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也是同样恨你的,所以你最好多恨些,这样我才能确定你心中是有我的。" 有风过,花摇叶招,清泉横流,王的话语隐在风中,那时,王说:"可是比起这恨,迁儿,我的心意……" —— 新任命的中书令在龙榻前跪著睡著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眉头微蹙,似乎还在为梦里某个千钧一发的瞬间而徒添焦虑和懊恼。 龙榻上睡著的人大睁著眼睛,那双波澜浩淼的眼眸此时无神的看著上方奢华的帘帐,窗外桂树的浓香在寂静的子夜肆意的闯进帘幕,这只有子夜才懂得放弃矜持的靡香,或许会像这样,一路的横冲直撞的,一直闯入梦中。 有桂花香的梦,都是好梦吧。 曾几何时,王想,自己也曾,梦里都是桂花香。 後来王开始一夜无梦,如今只觉长夜未央,竟已是,睡也睡不著了。 王在想一件事,那件事,拖了那麽久,是时候该cao办了。 次日,百官朝圣,新任的中书令换下了以往穿著的青色朝服,穿上了和皇上身边近身的总管一样的服饰,软红的绸衣,紧束的腰身和下摆。他用漠然掩去了内心所有的屈rǔ和怯弱,一如从前,挺直他的脊梁,走直他的路,跟在皇上的龙轿後,一步一步,不即不离。 不要怕,不能哭。他想,为天下之笑柄,亦无所畏惧。只可笑百官皆以为他如今得宠,长侍王傍,深沐龙恩,苟延残喘,垢rǔ皆忘。有个叫任安的官员还几次往他家中替去拜贴,说是望他多加提拔,可怜他自身难保,後来那任安横遭牢狱,他才决定动手写一封长信。开始还想过只劝他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後来却不禁想到自己的牢狱之灾,受了无数的鞭刑棒打甚至是烙痕,被伤害的痕迹哪怕已经在身上消失殆尽,心里的伤又有谁能顾及,最痛却莫过那一刀,可偏偏那一刀还是自己选的。可是他禁不住慷慨陈词,写到情深处甚至涕泗横流,写完後就搁在一边,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些才是真的事实。他笑著想,也许自己这个一贯以严禁著称的人,搞不好是个最大的骗子。简直——简直想试试著篡改历史。这严谨多无聊,这陈腐多无谓。篡改历史?——他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足够改得天衣无fèng。 不错,那伤本是他自己选的。可自己选得又如何?那耻rǔ那痛,从来都是他亲手加在自己身上的,那宽恕的希冀和愿望,也是他亲手毁的哀鸿遍野一片荒芜。自己甘受的刑,断了彼此的退路,更主要的,不过是让自己更清楚的记住那个晚上,那夜满天繁星,在平定匈奴的行军路上,自己快马加鞭的赶上王君,却换来一晚毫无尊严的雌服。 恨,当然恨,恨好心换来冷脸,恨情动却遭戏弄,恨他借酒装疯一夜颠鸾倒凤,更恨他事後在黑暗中喊得……不是自己的名字。是啊,多可笑,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缘故。 红服的官员在行走中,面对刺眼的光线,突然的闭上眼睛,头微微仰起,在阳光中,长长的眼睫轻轻抖动。 是不是沐浴在阳光中,就会得到温暖? 为什麽——现在,我,这麽冷,这麽冷。 ——吾皇,为什麽遗弃我。 那高高朝堂上,那圣上对著百官,朗声宣布,他会在下月初五,娶卫将军的姐姐卫子夫为一宫之後,那麽好听的声音在朝廷上馀音绕梁,百官群情踊跃,面露喜色,那沉寂已久的宫殿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那负责的人立刻一层一层的传令下去,要在那每一根横梁上都缠上大红的绸布,要在每一个飞檐上挂上大红的灯笼,要铺千倾地毯,点万根红烛,要定最华美的喜服,满载一个王朝对一对新人的最隆重的祝福!——要幸福!要幸福!! 他被那消息惊得全身麻木,他那时正站在龙椅的左下方,和那叫"小东西"的总管分庭抗礼般的站在王脚下的两侧,他那时下意识缓缓的侧过脸去仰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只看到帝王直直的望向远方,脸隐在一片光晕模糊中。 不是说——要,在一起,在一起,一生一世,亘古不移的吗? 我还记得。你忘了吗?你忘了吗?那一段你曾经发誓沧海桑田的爱情。 为什麽,为什麽遗弃我?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他听到自己在深思力竭的嘶吼,大张的嘴巴,却只发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质问的颤音,统统泯灭在百官的纵声欢笑中。他无力的靠在龙柱上,表情狰狞,泪流满脸,然後头也不会的抛下早朝从大殿侧门出去。 怕什麽?还有什麽值得怕的?他想,老子现在谁也不怕了。 殿上百官似乎无一人察觉这足以诛灭九族的无礼行径,只有那个叫"小东西"的宫人一脸惊惧的看著他。 他想他当时的表情一定很恐怖。 要幸福,要幸福?心中还挤得怎样的祝福? 最怕听见你幸福。 —— 王大婚。大婚之日,千倾红毯,万里烛焰。千朵祥云,万道霞光。 朱红的地毯从将军府铺向芙明殿,一路浩浩汤汤的万倾鲜红,大红的蚕锦在每一根雕龙画凤的琅柱上摇曳,映得天也一片鲜红,映得整座长安城也一片鲜红,映得官员百姓的脸也成了红色,脸上全是不加掩饰的欢娱。 那可人的新娘,穿了一身鲜红的喜服,上面满绘吉祥鹤鸟,如意牡丹,用暗底的金线勾勒了山气海岚,凤翥鸾翔。凤冠上上百颗明珠金玉雕琢珠圆玉润,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红纱,如同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亦真亦幻,却足以发现那面容已是超出了"天寒翠袖,日暮修竹"的清丽,而越入了"若非群玉山头,定向瑶池月下"的恍若神仙。绝代佳人,兰心慧质,正好配那九五至尊,飘逸若谪仙的帝王。 於是那个埋没在百官之中红服的年轻官员不由得笑了出来,带了一丁点悲怆萧瑟的味道。苍白的脸色在这遍地红光中也映出了几分血色,但那血色如同那翻飞的红纱锦般,在青天白日中,明明灭灭,明明灭灭。 围观的人水泄不通,水泄不通,却都露出从宛如一个模子刻出的欢跃面容,真心的祝福,诚挚的期盼,美好的愿望。红服的官员笑著想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於是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向没有祝福和阳光的角落。 原谅我,原谅我给不起祝福。 新娘子在滔天的祝福和圆满中倾城倾国的笑,一笑天下醉,她走的时候,足下生莲,裙褶翩跹,说不清的妩媚风情,就那样笑著上了骄子,十二擡的骄子,大红的轿子,四个轿角上挂满了沈甸甸的铃铛。 铃铛轻响,轿子微摇,像天空不小心掉落的红色祥云,温柔幸福到心都要碎了,铃铛一响那红服官员的心就碎了,随著风而飘飘散散,有些飘到了芙明殿,有些被拥挤的人群践踏成灰。 那官员终究没有跟到芙明殿,纵使这天那深宫之殿禁忌暂解,可以让一对新人最爲彻底的接受一个国度子民的爱戴和祝福,但是他不会去。他也许像一些班驳而丑陋的生物,不在乎怎样的炎凉和冷漠,不在乎怎样的卑微和污秽,只是乞求彻底的安静和解脱。如果你试过日日夜夜都无法摆脱在累累伤痕上的一次次重复的决绝的伤害,那麽你就会知道,心死的痛,实在算不了什麽。 心死,说穿了,只不过是,一点点,一点点的痛。 很快,就会在时光的流逝中被人遗忘在,长满荒糙的角落。 他一次次的以爲自己被伤害的体无完肤,如果有心,心怕是早就碎成了片片,早就死得彻彻底底,连骨头都化了灰。而事实,就是自己的心仍旧一次次的被人从墓穴中挖出来鞭尸三百,时时刻刻的提醒著自己,原来心,还是会痛的。怎麽都死不彻底。 心痛,真的好痛。红服的官员在深宫的角落独自背对整个城池的滔天喜悦。他倚靠在宫深处的断壁残垣凄凄涵烟衰糙凝绿,右手紧紧撕扯著胸前的衣襟,心好痛,心好痛,那官员一下一下的痛的抽搐,最後慢慢的滑倒在墙根处,坐在荒芜的土地上,仰看满天祥云霞光,心如刀铰,肝肠寸断,百转千回。 痛得,无法呼吸了。眼泪在铺天盖地的喜色中汹涌而出。 远处有官员一声声的调子拖长了悠悠的传过来——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 礼成。接著是铺天盖地的欢呼和喝彩。他可以想象到那一对新人用怎样的绝世姿态在一个世界的祝福声中盈盈拜倒。 礼成,他想。 礼成,礼成,礼成…… 泪水在脸上肆意。 原来,独自抗拒一个世界的欢娱和祝福。 是,这麽的……孤独。 这麽的孤独 第8章 蝴蝶飞 [史者] 倚在残垣旁,坐在衰糙上,看满天星光如水,喧嚣声在耳边逐渐淡去,我却知道那是一天的婚宴中另一个高潮,只有两人捧场,说尽春宵一刻,说不尽郎情妾意。眼角泪痕早干,但心脏却是一次比一次剧烈的跳动,像是绝望里垂死的挣扎。 爲什麽人会有这麽多这麽多极端的想法。 一边叫嚣著说爱,一边咬牙著喊恨。 我爱你,我恨你。 ——很爱很爱你,很恨很恨你。 如此诚挚的企求我可以有单纯的想法。或者干乾脆脆的忘却,或者彻彻底底的抱怨。 可笑我,既丢不下诸多无益的情思千千,亦忘不掉镂心刻骨的人命关天。错过开败的花期,却放不下胆小的希冀,对著冬日将息的碳火独自嗟呀追忆华年,迈进了棺材墓土才终於学会伤春悲秋。 太迟了,所以,统统都是无用功。 我可以勇敢,我真的可以不在乎他种种的伤害——像无欲无求的孩子那样在阳光下傻傻期待未来。他曾经身体力行告诉我,喜欢不外乎坚强和勇敢。我可以勇敢,如果是我爱得多,我不怕受折磨;我可以坚强,哪怕伤痕累累,哪怕糟蹋成灰!我也曾发誓,对著茫茫天际,和过往神灵许下重誓!我将陪他成就霸业,君临天界!可是我纵然可以隐藏的起这情根深种,怎隐得起那滔天愤恨? 当年李陵一案,牵连甚重。可笑李陵一心爲国尽忠,到头却无国可回,粮糙不至,援军不到,率领两千残卒尚且苦苦支撑,到头来叛国投敌,那又是谁的过错。他恼李陵没有宁死不屈,他恼李陵没有力挽狂澜,却爲何不恼那负责营运的京官,不恼那临阵脱逃还带了浴血奋战的主将叛国消息的士兵?十年的兄弟,到头来却抵不过种种的猜忌,他一个命令,将李家三族诛灭,可怜那毫无心计的听雨,我的好妹妹听雨。青春年少,豆蔻华年,却那样无关殒命。可怜李广大将军两代忠良将才!可怜那时还茫然不知在前线拼死拼活的年轻将领!如此的,如此的让人寒心。 我好恨,我好恨,我不介意,我真的可以不介意他对我的伤害,多痛都不会,多痛都不会。可是那些无辜的生命,那些我发誓要保护的,单纯的生命! 爲什麽,爲什麽我不能,单单纯纯的,一心一意的,只想著爱你,只知道爱你? 我就那样想著想著,不由得又低了头,蜷曲著身体。想起此刻那新郎早挑开了大红盖头,早喝完了合卺之酒。心里就不由得像眼前那角落一样一片凄凉。结果这时候突然有微风吹过,我擡头看过去,看到在风中飘摇的糙,被一双淀蓝底绣花鞋轻轻踩过,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立在风中,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像月光般亲切却不亲近,像潭水般哀愁却不哀伤,体迅飞凫,踏过糙地,像在糙尖上翩跹,若危若安,若往若还。 那麽美丽的女子,像花和月一样拥有傲视一切的窒息美丽。似曾相识的动人美丽,不过是少了一些英气,多了几分柔情。 "你看起来很难过。"那女子淡淡笑著对我说。 我想回答些什麽,结果发现自己的喉咙居然,居然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个顶多二十出头的女子保持著那种若有若无的笑容,慢慢的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的感觉到危险,惊恐的想躲,结果发现自己连支配四肢的力量都没有了。 那女子站在我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著我,带著一点轻蔑的味道。 "所以,忘却吧。"她说 她笑著,伸出一只宛如玉石雕成的手,指尖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冷的手指,居然慢慢的穿过了皮肤,穿过了头骨,在脑腔游刃有馀的摸索著,也不是很痛,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却带了,入骨的寒意。 我挣扎著睁大眼睛看著她继续她的动作,她似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於是毫不留情的慢慢拽著那东西,我恍惚看到有什麽东西被硬生生抽离出自己的头颅,泛著淡蓝的微光,像一只翩跹的凤尾蝴。 冰冷的触觉散去之後,是难以描述的疼,在脑袋里泛滥开来,像是哪块记忆被残忍的切除,惹得其他的感官都在淋漓的抗议与哭泣。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却终於恢复了知觉,抱著头在地上翻滚,痛的一下下的撞击著墙壁。 晕过去之前,恍惚听到那女子说:"我要你让你忘却的是仇恨,因爲剩下的,我会教他,怎样帮助你。"那女子冷冷的笑著,手中隐约禁锢著一块蓝色蝴蝶一样光晕,在夜空下闪烁,那光晕拍击翅膀的时候,会有类似听雨听雨的声音。 听雨?谁是听雨?似乎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但是……记忆中没有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 [史者] 我记得我跑到角落坐著,一坐就睡著了。 醒来的时候,雾寒霜重,衣袍正单,满地清辉,夜色浓浓。 茫然的看著四周,挣扎的想站起来,结果似乎是因爲坐得太久了,结果怎麽也站不起来。於是继续傻傻的坐在原地。也不是很难过,像心中放下了什麽包袱,满满的都是一个人的影子。无所谓得失,心里装了一个人,就再也不会寂寞。 可他现在正洞房花烛,我有些难过的想,颠鸾倒凤,春宵几度。可偏偏这时听到稀稀梭梭的脚步声,有人朝这边过来,踏月而来。 我一时忘了反映,呆呆的看著来人,不明白爲什麽他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穿著月白色的单衣,月色在他柔美的轮廓上洒过一层光晕,他的表情很奇怪,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只是看著我。 "跑到这里干什麽?"他没有起伏的问,听不出一点感情。我想,他应该是生气了吧。 是啊,我跑到这里干什麽。隐约记得宫里向来讲规矩,到点不回便是罪,在宫里乱闯更是罪犯滔天。我於是底气不足的回他的话:"我马上就回去。"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脚麻的站不起来,脸红著,扶著墙根想慢慢的爬起来,结果起来一半的时候手脚无力,再次坐倒。那人这时候突然伸出双手,扶住了我,抱著我,我一时愣住了,任他抱,反应过来後面红耳赤的想挣扎,结果他突然放开了手,剩我一个人还手足无措。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突然想到,他爲什麽会在这样的晚上到了这里,於是无所适从的看著他。 "看什麽看,"他这次明显的皱著眉头,脸却奇怪的有些泛红。 我一时无语,只是说了声抱歉,然後转身想走,听到他在後面说:"你没事吧,一个人回去。"我沈默著点头,沿著满是衰糙的墙根小步的快快走,露气迎面打在脸上,感觉到他被我抛在脑後,心里尽是奇异的期待。他会,会追上来吗?他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心里有声音不断的不知廉耻的假设。直到我走过数百步的距离,确定他已经看不到我了,确定他没有过来的主意,心跳才慢慢恢复成正常的,沿著小路放慢了脚步走,心里不争气的失落。结果这时候听到身後衣袂舞动,转头看的时候发现他在身後几个起落,追了上来,超过了我,也不回头,只是反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只是拉住衣袖,我却觉得血一下子全往脸上冲。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听不出感情,用他好听的声音拉著我的袖子说:"那边宫门已经关了,你现在跟我走。" 我有些结巴的想拒绝,结果身子不听话,他往前面走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在後面跌跌撞撞的跟著他,仿佛他拉扯的不是我的衣袖,而是把我的心给抓在手上,心从来没有那麽急促的跳动过,像要从身体里面跑出去在他面前尽情的欢笑和哭泣一样,脸上也从来没有那麽烫,耳朵也很烫,头也不敢擡。脑子里全是一团团的糨糊,确实一团团高烧著的糨糊,他追上我的时候,脑袋就已经轰的一声变成岩浆状的糨糊了。 我不知道爲什麽会这样,但脸上的肌ròu却不听指挥的凝成一个傻笑的表情,低著头傻笑,脸红著傻笑,嘴巴也许已经咧到耳边上,眼睛也许已经笑成了一条fèng,因爲心里是那样的快乐,没有什麽以前,没有什麽往後,我只希望这一瞬间就是我的永恒。 我是笨蛋,我真的是笨蛋。他只是拉著我的袖子我就幸福到想哭出来了。 幸福到心都痛了,在一下下啜泣著颤抖。 手也没力气了,脚也没力气了,只觉得脸很烫,脖子也很烫,整个身子都很烫,像整个人都泡在温水里,没有一点的力气,只是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我生病了吗?应该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吧。可是好幸福,好开心,要怎麽办?该怎麽办?越是病入膏肓,越是义无返顾。我甚至想,也许我就是爲了这一刻,才生下来的吧。 生下来就是爲了爱你。 结果他这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我差点撞到他身上,脸上白痴般的笑甚至都忘了退下来,就那样笑著呆呆的看著他,傻傻的笑。他明显楞了一下,然後问我:"你在笑什麽。" 他的声音真好听!在夜色里涓涓流淌,甚至与空气共鸣,我傻笑著忘了回答,结果他低下头,把额头顶在我额头上,轻轻的说:"好像发烧了,怎麽这麽烫。" 我终於可以不笑了,因爲全身的血都在这一刻尽情的倒流,呼吸也忘了,心跳也忘了,眼睛眨也忘了眨,却紧张到有了眼泪,粘在了睫毛上。脚也没有力气,一下子就站不住了,傻傻的往後就倒,结果是被他横著抱起来。 他似乎又有些生气的说:"教你不要到处乱跑,害我找那麽辛苦,结果还生病了。" 我想说我没有生病,结果身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耳朵里嗡鸣的只有一句话,"害我找那麽辛苦","害我找那麽辛苦",他是来找我的。他居然在这晚来找我。 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不愿想。泡在温水里般的无力与温度。 原来这就是幸福。 —— "你就在这里留一个晚上。"那个年轻的帝王把怀里的人放在龙c黄上。 帝王伸手探著他温热的额头,不言不语的解开了他束发的丝带,宽了他外面的官服,留下贴身的亵衣,摊开一c黄锦被,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他怀里的人没有吭声,只是难得的顺从,温温顺顺的躺在一片明黄的颜色里,发如流水,色如桃花。 帝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然後退了几步,转身便要推门而去。c黄上的人在那一瞬脸色苍白,像是要挽留一个不可追寻的梦境,他想尽自己的努力,於是他颤声询问:"不要走,好吗?" 那帝王先是停下步伐,转身惊异的看他,然後嘴角绽放出一个带些嘲讽的笑。"喔?"他问"你是认真的?" 那c黄上的人先是瑟缩了一下,接著脸色再度被染上一层殷红,用几不可闻的幅度点了点头。 於是帝王笑了,他说:"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他说,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打什麽鬼主意? c黄上的人儿,脸色在这一句话後脸色惨白,却仿佛是无辜的睁大眼睛,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於是那帝王往c黄边迈了一步,说:"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你的——恨呢?" 帝王一句话出口,脸上却隐隐浮起来一些貌似期待和希望的表情,但c黄上的人并没有抬头看,他此时正低著头想努力弄明白帝王的心意,想了好久才抬头,一副羞怯却认真的表情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啊?" 帝王大怒,他说:"你又在演些什麽,难道我以前被你骗得还不够吗?"他停顿了一下,接著大步走到c黄前,满脸怒容,说:"你为什麽总要骗我呢,我恨你,你听清楚了吗,你如果恨我就痛痛快快的说,我也恨你你听到了没有!" 那c黄上的人一脸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伸手怯怯的抓住帝王的衣袖,说:"我真的不恨你啊。你为什麽生我气,我什麽地方做错了吗?" 帝王挥开他的手,又退离了c黄边,胸口因愤怒而微微起伏,帝王说:"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不好,我觉得,很累了。"帝王越到後面语速越慢,最後竟然带了些是落寞和悲怆的味道。帝王想,他想过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那人肯原谅,若是说不恨,未免太过滑天下之大稽,而那人现在演得又是哪一出?他还想演哪一出!帝王想,凭什麽我一定要奉陪到底,凭什麽我一定要受他玩弄! 即便如此,帝王想,却依然不舍得看到他伤心,依然不舍得——只是挥落了他的手,他此刻便满脸伤心。 於是帝王硬生生压抑自己一腔怒火,幽幽了叹了口气,尽量平静的告诉那c黄上满脸失落的人儿,说:"我要走了,子夫,她还在等我。" 明明以为是一句委婉的收场,结果c黄上的人,眼圈突然红了,他颤著声音说:"为什麽要娶她?" 帝王面无表情的看著他,突然,笑了,冷冷的。 c黄上的人却恍若未见,他继续问那年轻的帝王,他问:"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你不是说,会喜欢一生一世吗? 他继续问:"为什麽要娶她,我也喜欢你啊?" 帝王在一瞬间僵硬了一下,然後那抹冷冷的微笑在房间里铺天盖地的扩散开来,帝王满脸全是那种伤人的笑,在脸上肆意,而帝王的眼里,小心翼翼隐藏著的深处,极度痛苦。 帝王再不回话,转身欲走,结果听到c黄上的人叫了一声:"彻!" 那似乎是他第一次叫他,帝王想,他等了千百个日月,终於等到他叫自己,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是盈盈跪倒,高呼万岁。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潸然泪下,但理智却告诉自己,他只是在恨著自己,如此的恨,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再一次不顾颜面的追逐,然後他就可以为他那个心仪的丑八怪报仇。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残忍而歹毒的报仇计画吗?比伤痕累累更伤的伤,是心伤,比鲜血零零更痛的痛,是心痛。何其残忍,何其忍心。 帝王心中伤且痛,他看著c黄上的人,认真的,极其认真的说:"喜欢这两个字,不是用来欺骗和伤害的。"帝王问"你真的知道什麽叫喜欢吗?" c黄上的人,眼里闪烁著星星一样温柔和绚烂的光,他满脸都是认真的表情,然後掀起一c黄锦被,在帝王差异的目光里从c黄上坐了起来,轻轻解开上衣的衣带,然後拉开裤子的绳结,然後慢慢的站了起来,仅有的衣物就从身上缓慢的滑落,在一双修长的腿下形成白色的漩涡。 明月不识离恨苦,斜光穿晓到朱户,於是此时,满地月光,洁白如雪。 —— 满地月色似水,清辉如霜。 那一瞬呼吸都静止了,时间似乎是被永久的定格,没有人再多说一句,也不知道後事如何。微微寒颤的人儿,赤裸著站在皎洁的月光里,低垂了眉眼,手脚冰冷,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远。 那赌上所有尊严和勇气和苦苦怀旧的信任的举措,也许只是不愿意轻言放弃,也许只是不舍得放弃。毕竟,那帝王曾几何时,告诉过他的,说他宁愿为了一次勇敢而後悔,也不愿意为了一次不勇敢而後悔。 那人想,看吧,这就是我全部的勇气。 不知道风里谁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後帝王行云流水的拂过他的腰,一手拉过锦被,然後有什麽大红的东西飞过了他的视野,然後再是变换和纷乱的视角,回过神,他自己已经被团团包裹著,扔到了c黄上。 c黄上的人悲哀的合上眼,连叹息都酝酿不出的绝望,在嘴角绽放一抹苦苦的笑容。逝去的年华之水,从足间奢侈的流过,而逝去的光阴,错过了才说珍惜,放过了才懂惦记,终究是捕风捉影,海市蜃楼,虚幻飘渺,空无了踪迹。 像刀刚刚捅进身体,还不觉得痛,只觉得冷。刚刚有一丝寒意从心地缓缓的飘上来,却听到寝宫外有人踏上玉石的阶梯,一步一步,轻轻的重叠著,然後有个年轻的女声在门外轻轻的劝说著谁,她只来得及说了几句,被劝说的人就已经毫不迟疑的推开了殿门,门外寒冷的空气夹杂著几片落叶呼啸而来。 帝王挡在了c黄前,c黄上的人隔著他修长却不单薄的身影,看到了站在殿门的人,一个妇人,满身珠翠,一身云锦,除去那些残酷的岁月痕迹,依然可以想像她年轻该是怎样的绝代风华。如花如月的美丽。 这时听到帝王在微微欠身,帝王恭敬的喊:"母后。" 那妇人冷冷的说:"你让开。" 於是那c黄上的人明显的震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在後宫里深居不出,只对黄老之术感兴趣的一国之母,只隐隐觉得,那妇人进来後,他只觉得芒刺在背,似乎谁也给过他那种感觉,十分的危险,极度的危险。 那个挡在他前面的人只是保持著躬身的姿势,却没有一点让开的意思。 那妇人仿佛是笑了一下,冷冷的,她说:"皇儿,让新妇独守新房,便是你们刘家的传统吗?" 见到帝王并不言语,那妇人冷笑著继续说:"你难道不觉得愧疚吗?" 帝王躬身答到:"都是儿臣的错。" "那麽你让开。"那妇人收了脸上的笑,她身上的压迫感却无形中增大著,充斥著整个寝宫。 见到帝王依然没有动,那妇人眉毛挑了一下,冷冷的说:"贱货,你以为你是什麽东西。" c黄上的人震了一下,一脸泫然欲泣的悲哀表情,这时听到那妇人继续说:"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我说的是吧,我们大汉王朝的中书令?" 帝王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然後站直了他的身子,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的说:"母后,我没有想过亏待子夫,不过现在请您先出去吧。" 那妇人也没有多说,只是轻轻的说:"记住,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的。"说著,转身出门。 在殿外不敢进门的叫卫子夫的新妇,也没有说什麽,只是默默的跟在那妇人的身後,帝王看著她们的背影愣了愣,转身看了c黄上的一眼,看了一眼,然後帮他抚正额间的乱发,轻轻的说:"什麽都不要想,先好好睡一觉。"然後放下了c黄前的轻纱帐,跟著她们出了门,没有回头。 那c黄上的人听到关门的声音,两行泪无声的滑过面颊,他弄不清楚,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人会骂他贱货,是啊,他什麽时候变得如此的下贱的呢?那些他引以为豪赖以生存的骄傲和自尊呢? 为了什麽,弃如敝履?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其实,可以不要尊严的。 丢的时候义无反顾,可此刻他却变得两手空空,如果连尊严都没有了,是不是,从此之後,就可以只能依靠不可预知靠他施舍的温暖而苟延残喘? 是啊,只能靠他的施舍,那c黄上的人悲哀的想到,如果他愿意施舍,这样卑微的活著其实也不是一件辛苦的事。 如果连施舍都不愿意……我又为了什麽活著? —— [史者] 夜色如水,彻夜难眠。 他走後,我在c黄上爬起来,一件一件的,整整齐齐的穿好我的衣物。只觉得世上万物皆荒芜和可笑,人生一世,糙木一秋,用光了勇气,又能挣扎出多少个南辕北辙的凄美结局。 朱雀门四更便开,我数著若有若无的更声夜梆,推门而出。有一个青衣宫女侍立门口,也不看我,轻轻的说:"跟我走吧,太后一直在等你。" 我记得别人和我说过,若是山中有虎,那山林必定人烟稀少,若是水中有龙,那潭底自然鱼虫不兴。 明光殿,如同禁区般的存在,太后养生之所,凌驾一切却超然世外般的存在,二十年无人问津。甚至明光殿的宫人宫女,也从不在殿外走动。若没有成仙,必定是化鬼。 我没有回,也没有问,乖乖的跟著她走,走过广叶的芭蕉和铁树,走过蜿蜒的粉墙和漏窗,露水沿著青色琉璃瓦滴答留下,润在泥土里,然後宫女轻轻的说:"到了。"她推开一扇宫门,我抬头望去,只觉恍若隔世。 那已经算不上是宫殿了,倒似修真之所,仿佛是哪个煌煌庙宇,不知谁施展移山倒海之能,从哪座名山,搬至此处。青石板路,枫叶乍落,细雨如织,辉煌庙宇,黄蕃飘动,祭台高耸,不知道从那引来的清泉汇成了池水,不知道从哪搬来的怪石变成了假山。那宫女引我入得正殿,殿里只有香炉和蒲团,供奉著三清神像。香烟浮动,熏人入睡。 然後听到环佩叮当,那昨夜的妇人帝王的圣母,轻移莲步而来,她淡淡的看著我说:"这只是那些道人的居所,我住不惯,居於偏殿,我候你已久,你随我来。" 那宫女只是一言不发,远远的看著,也不跟来。於是到了那个别致的偏院,初看只觉幽雅宜人,再看便知,这里每一座摆设,每一件用品,都是无价之宝。 那妇人推门而进,坦然坐在垫有软垫的檀木衣上,嘱咐我关了门户,然後从袖中摸了一把精美的匕首,扔给了我。我以为她要赐死我,却见到她冷冷的开口,说:"杀了我。" 莫名其妙,我当时想,脸上只怕也有那个表情。那实为一国之母的女人,突然敛去了一身气势,有些哀伤的开口,说:"你可以当我在求你。" 我愕然的看著她,只见到她从桌上锦匣中取出一支紫玉长笛。小心的捧在手上,轻轻的问我:"你看此物如何?" 玉亦有三六九品,翠绿中带血丝的已是绝品,紫玉却是闻所未闻,那笛子共是五节十二孔,笛尾雕出一片叶子,叶脉如生,似卷未卷,连雕刻的手艺也是巧夺天工。我於是认真的答道:"无价之宝。" 太后笑了,她说:"这笛子是先皇唯一送过我的东西。我一心向道,先是为了挽回先帝心意,後来只求令得先帝复生。如今终於知道,情爱难强求,生死各由命。如今苟延残喘,等到韶华早逝才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世,到头来尽是两手空空。" 我无语,默听她难得的倾诉。只听得她继续说:"原本这一世,过了也就过了,但是前些日子,我翻那族里旧谱,方才知道这"紫玉玄笛"竟是例朝汉帝定情之物。"她说完幽幽一叹,"我那时才知道,我一世争风吃醋,埋他怨他,竟然都是捕风捉影,他心里原也有我,我不懂珍惜,我做错了许多事,才令他终究没有回头。" "他在泉下寂寞已久,我这世已一错再错,活对我不过多受煎熬,我思量已久,纵观帝王将相,群臣百官,乃至宫人奴婢,无一人可了我心愿,只求你助我早去极乐,与他死後团圆。" 我愣了愣,又愣了愣,愣了很久。然後看著她丢过来的匕首。她催促著劝我:"你不用担心,我去之後,那宫女会接应你出去,绝无外人知晓,我只是在求你帮我,求你答应。" 她最後说:"我想了半夜,终於想明白了。多少人能够找到一份珍爱,败坏人伦又有何妨,求你帮我这一个忙,我纵在九泉之下,看到皇儿有你照顾,我也放心了。" 我轻轻的摇头,叹了口气说:"能够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只有自己,神造万物,皆有其意,轻言放弃,终究不好,何况太后若是执意求死,自行解决变好,不知为何要托受微臣。" 那妇人静静的看我,然後再换下了她一脸的祈求之色,笑了,是她习惯的笑容,我早就知道,她从来不会求人,她对我说:"其实我也可以不用求你。"她轻轻的捏了个诀,然後我只觉得这天地风向都变了,那匕首直飞入我手中,五指不听使唤的握住了它,视野在风中摇摆不停,我费力挣扎,拼命挣扎,克制我前行的步伐,然後看到那妇人被风掀起的裙角。 下面是一双淀蓝的绣花鞋。 克制不住,控制不了,刀用我的手捅入她胸中,有人在门外惊呼,我知道是他。但是刀却不听控制的从那妇人的胸口拔出来,鲜血喷涌了我一脸,背著他的视野,我看到那妇人在愉悦的笑,狰狞的笑。然後背後有人一张打来,仿佛经脉寸断,我直直飞出,再狠狠的撞在墙上。缓缓的延墙滑下,带下一道浓重的血迹,我不停的吐血,迷惘的看他。 他不看我,只是抱著那个妇人不停的哭,然後那妇人仿佛生命垂危的,轻轻的说,命若游息的说:"不要怪他,吾儿,是母后昨夜言谈过激,他气我,也有道理,你们还可以……可以像过去那样……幸福的,幸福的……再没有母后拦你。" 然後那妇人没有再说任何话了,我宁愿她多说些,怎样荒诞的句子都可以,因为只要她还在说,他就不会回头看我。 不是我的错,请相信不是我的错! 那一刻,那一刻,我那麽那麽的害怕著你恨我。 第9章 建章血 [帝王] 那天,我新婚之夜,洞房花烛。 新娘盖著红纱,彼此拿著酒杯,她的手绕过我的,交换著一饮而尽,那个姿势我曾经很喜欢,带了点缠绵悱恻的味道。 小东西在c黄上垫了一块白色的锦布,端走了酒具杯盅,然後转身要出去,表情在昏黄的烛火中明暗而虔诚。我隐约记起来,他一天都没有笑过。於是我笑著朝他招了招手,他愕然,但还是重新跨入门槛。我拉著新娘的手,对他说:"小东西,为什麽一天都是这样,闷头闷脑的,笑一笑,让我看看你笑的样子。"小东西凝固著表情,慢慢挤出僵硬的笑容,我皱了皱眉头,苦笑著道:"怎麽,比哭还难看。"小东西问我:"王到底想要什麽。" 拉著新娘的手,我说:"我想要天下人的祝福。" 小东西笑了,自然的笑了,十分的自然,他那样笑著看著我,说:"王,就算小东西衷心的祝福白头偕老,但是有人给不起祝福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低头看著自己手中的柔夷,指如春葱,骨ròu匀停。 虽然不懂,我还是释然的笑了,说:"无所谓,就算全天下都反对,我还是会和迁儿……" 一句未完,我看到小东西和新娘红纱下的脸色全变了,我问:"怎麽了?" 小东西脸色煞白了良久,才犹豫著开口:"王难道忘了,您娶得是谁?" 忘了吗?我这一天,总是在突然间,忘了,自己要娶得是谁。 似乎做过一场恶梦,要娶卫家几面之缘的女子,但那应该是梦吧。因为记忆中清楚的记得,自己心中的人儿,在自己面前,换上了大红的衣服。是了,自己怎麽可能会娶别的人,从几千个日月前就开始对天对地许下重誓。於是我紧紧的握著新娘的手,跟小东西开开心心的说,我娶得是迁儿。 小东西突然哭了。为什麽哭?小东西良久开口,说:"司马大人已经一天不知所踪了。" 我愣了,然後苦苦得开口,给他看我紧紧握著的手,说:"你骗我,你看,迁儿在这里,我娶了他,他便永远不会离了我。"然後我握著新娘冰凉的手指,挑开新娘的红纱,笑著跟小东西说:"不信你看……"话未说完,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 原来不是他,真不是他。这一天下来,浑浑噩噩,不知忘记了多少次这件事实,分不清梦境梦醒,辨不明是是非非。先前在高台之上也是如此,喜形於色的听所有人的祝福,看一片红色喜庆铺天盖地,就以为自己终於能够幸福,是啊,这毕竟是自己曾经期盼过多少日夜的日子,以为可以在这一天,拉他的手,看万山红遍,却忘了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如果有梦,为什麽要醒,几人能解醒时的肝肠寸断。既然给了我梦想,为什麽让我自己亲手毁去,为什麽要在末日时还给我一场不明真假,欣喜如狂的美好梦境。 世上最痛之事不外乎梦醒。 我从未想过自己终究走上了这样的路,娶一个贤慧的女子,不能相爱,却能相守。 平淡也许是剥夺了梦想的残酷现实,也许是神另一种方式的赐福。面对命运,凡人从来都只有虔诚且感恩的接受。 我苦笑的看著那面如薄纸的新娘,我早就丧失了哭的资格,我轻轻的向她道歉说:"你等我,我去找他,只要找到他,我就回来。" "你放心,既然娶了你,便不会负你。" 我施展身法,掠过重重宫墙,曾几何时,也曾怀抱著他,飞檐走壁。我找了很久,後来连累都忘记了,只记得夜色如水,後来索性放弃了明烛煌煌的繁华之地,专走他爱之乐之的僻静之所。 夜色如水,如水夜色,他睡在夜色之中,头枕断壁衰糙。 走遍繁华,心怀绝望,却在回眸的瞬间看到了他。 眼泪凝成珠玉。 锦瑟断成华年。 只愿这一刻便是永恒。 [帝王] 我抱著他回了寝宫。 他脸红红的,明豔不可方物。 吐气如兰,吐气如兰。 如果能够醉死在这吐息里…… 把他放在c黄榻上,为他散下一头青丝,为他解去累赘衣物,心跳如鼓。只是不能说,不敢说,不愿说。这也许从来就是他与我的默契,不说便能长久,不说就可永恒。 他难得乖顺的任我摆布,闭上了眼睛,睫毛在空气中轻轻颤抖,像阳光透过蝴蝶的翼,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缩回了手,看了一眼他,再看了一眼,然後叹息著推门就走,结果他在身後叫我,他叫我不要走。 本该是多麽美好的一瞬。 如果是梦,也未免太过美好。我听到自己每一根毛发都在哭泣中歌唱,但是我也知道我不能信,我想应该是我听错了,所以我问,尝试著小心翼翼的隐藏我所有的喜悦和希冀,我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他点头,他真的点头了,我想可能是我眼花了,若是错觉,只盼望能够眼花耳鸣一辈子。 我不敢相信,依然不敢信,这是情有可原的吧?想了无数个日出日落,春去冬来的美梦,在意想不到的瞬间突然出现,我如何感信,所以我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验证,准备好了所有失望的眼泪和纵情肆意的笑声。 我问他:"你在开玩笑吗?你的恨呢?" 只祈求一个答复,只求他开口能说一句:"我愿意尝试原谅你。"然後我就可以纵情的开始笑,可以在子夜里载歌载舞的跳,像一个傻瓜一样毫不犹豫的给他看我流淌的眼泪,喜极而泣,如果他愿意说,那麽滚他的什麽恨什麽怨,如果千辛万苦就可以等到花开,谁还有心情去怪花神姗姗来迟? 你可试过绝望中的希望,忧心如焚,心跳如鼓。那时怎样的煎熬,饱经磨难,依然舍弃不了期待。 那麽就让我期待最後一次可好,然後我就可以尽情的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的所有愚蠢——他笑著对我说:"我没有恨你。" 我悲哀的合上眼睛,只觉得全身无力。合上眼睛,让温暖的烛光照著我的脸,或许它能给我一点残留的温存,心都不愿意在胸腔里继续跳动和舒张,人类会期待真是一件苦恼的事情。特别是,无望的期待。 我尝试著在脸上装出一份释然,来表示我没有上当,我没有伤心,我不想哭。但我想,也许我装得很失败,一脸泫然欲泣。所以他伸出手拉著我的袖子,认真的看著我,笑著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他当时的眼睛很漂亮,容不下一点瑕疵,流光溢彩,那双眼眸满载温情,很认真的看著我。那样的眼睛怎麽会说谎呢,可事实如此,我毁他前程,害他藏污纳垢,受天下人所笑,我还杀他所爱,忠奸不辨。他恨我,理所应该,他不恨我,怎麽可能……他那样认真的说不恨我。其实是在说恨我吧。心很痛,心痛欲碎,心很伤,肝肠寸断,千回百转百转千回,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想转身就走,他在身後一字一字的问我:"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不是喜欢,是爱阿,笨蛋。 被所爱的人说恨,那种痛,你知道吗?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我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从c黄上盈盈坐起,他说,我也喜欢你阿,彻。 赖以为生的天幕轰轰烈烈的倒了一半,我差点站也站不稳,他说喜欢我,我以为等一辈子也等不到,可我如何能信,怎麽能信,想信也信不了!——他又想要我陪他演怎样的戏目!他还要怎样的玩弄我!只仗著——只仗著,我对他情根深种,不愿回头! 喜欢你是错吗!你为何如此折磨我! 我忍著泪,忍著痛,忍著恨,一字一字的跟他说,喜欢不能用来欺骗和伤害。我说,你懂喜欢吗? 喜欢的人,只会给他幸福。不是痛苦,不是痛苦。 可他还是那样看著我,烛光映入他波澜浩淼的眼眸,吹皱一池春水,他一次一次很认真的说给我听,他说,我喜欢你。 他站起身来,亵衣从他身上旋转著滑落。他赤裸著身体,莹白如玉。 我僵硬著,眼不能瞬,口不能语。 —— [帝王] 我没有碰他。 也不知道什麽样的恨和戏码,需要他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 有一种,爱,叫做思无邪。 曾经。 门口的侍卫,说母后叫去了他,我担心他,害怕他受到委屈和伤害。於是急急忙忙的到了明光殿,没有呼喝和跟班,所以没有通报和随从,轻轻的隔著门扉打量门里。 看到母后身上,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血花。 那一刻,我哭了,以为自己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终究哭了。我想不通为什麽会这样。是的,他可以恨我,他可以杀了我,可他杀了我的母亲。 母后笑著拂过我的脸颊,在我怀里合上眼睛,她对我说,你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幸福的,幸福的……去他的幸福,再不奢望幸福。 他被我一掌打中胸腹,本来盛怒之下运足了十二的功力,後来硬生生的收去一半,是啊,不能一掌打死了他,哪有那麽便宜。可仅仅的四五成功力,就打得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轻飘飘的飞到半空,脊背撞到墙上,然後视野变慢了,无比清晰的看到,他的头他的脚,也慢慢的撞到墙上,然後整个人……飞快的沿著墙滑下来,墙面上,顺著他滑落的,有一道宽宽的,触目惊心的血迹,在墙面上延绵。 曾经的念头飞快的略过心头,那麽脆弱的人,保护很难,毁了很容易。但只是飞快的闪过。 心里面全是同归於尽的念头。悲哀,愤怒,和失望。 我小心翼翼的放下怀里的母亲,慢慢的转头看著他,他也在看我,一脸绝望的表情。我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蹲在他身前,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慢慢的问他:"开心吗?"他没有反映,没有任何预兆,我狠狠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他被我扇得整个脸偏了过去,脸高高的肿起,我厉声问他:"你开心了吧!" 我伸脚踢他的肚子,他整个身子痛得痉挛,缩成一团。我提著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左右扇他的脸,拎著他的头往墙上撞,在墙上凝成一朵一朵鲜红的花。我踩著他的脸,踩著他的肚子,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从头至尾连痛哼都没有,只是,从头到尾,脸上都是一脸的,凝重的悲哀和绝望。 "贱人。"我骂他,他似乎瑟缩了一下,蜷曲著身子,看不到他的脸,於是我把他的头拎起来,扯著他的头发,对著他被我打得满面鲜血的脸,一字一字的说:"你说我当初怎麽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他哭了,在那一瞬他突然哭了。在这之前至始至终都没有痛哼一声的他,在那句话後泪流满脸,他颤抖著伸手拉我的衣袖,嘶哑著嗓音想开口,泪水冲开快凝固的鲜血,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又一道斑斓的泪痕,我没有让他说,没有给他说的机会,我一拳打上他的脸,然後扔垃圾一样把他抛到角落,唤入门外被惊动了的,守候已久的侍卫,他们冲进来,给他绑上沉重的桎梏和锁链,我认真的擦乾净手上不小心溅上的鲜血,然後小心的,把母后有些僵硬尸体,轻轻的抱在怀里。 尸体很轻,异常的轻。 而他像一个破损的娃娃,已经不懂得哭和笑,像是坏了关节的零件,在侍卫们的推拉和摆布中,跌跌撞撞,不哭不闹。 —— [帝王] 母亲大丧,我里外张罗,忙的昏天黑日。 他没有直接送入大牢,而是锁在建章宫,空荡荡的宫殿,冷风飕飕的在殿里穿梭。 这天,母后正式入土,举国服白,天下缟素。我在母后陵墓前烧三注高香,恭敬的磕头,额头见血,合上墓门,封上红泥,有人替我守陵,群臣劝我节哀。 我只推说母亲寿寝正终,他犯得是陵迟车裂之刑,我不会杀他,千刀万剐,不足于平我心头愤恨。 此时正是晚秋,无边落叶,不尽秋意。但建章宫里,却似寒秋已到,森森的冷。我推门,禀退左右。宫正中,擎天大柱,他在柱上紧绑,发丝凌乱,不知死活。 我举起手中鞭。习武时练单刀练长棍练青锋练藤鞭,可从未想过练成之後尽会用在他上。我高举手中鞭,手腕转动,藤鞭便带著呼啸之声清脆的落在他身上,他被铁链绑住的身子就在鞭下轻轻的弹起,拽得铁链叮当。他眉头蹙著,眼睑缓缓睁开,清澈的看著我,无欲无喜。 我也看著他的眼睛,眼里满载愤恨和厌恶。我手狠狠的扬起,左右开弓,鞭子就在他身上扫出一个完美的交叉,鞭过,他衣服破碎,身子,皮开ròu绽。 我一直打,我们都不说话,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贝齿将嘴唇咬出一圈惨白,汗水顺著发丝满眼在脸颊流入脖颈,我最後闭上眼睛乱打一通,打到兴起在他身上乱踢乱踹,他像是一c黄破旧的棉絮,拳头打下去,便软在里面,逐渐的没了反映。 直到我一脚踢中他腹部,他才轻轻的痛哼了一声,那声音和肌肤裂开或者是衣襟碎裂的声音比较来,实在轻微的可以忽略。但正因为他一直没有吭声,所以那声音实在不亚於晴天霹雳。我慢慢的睁开我的眼睛,眼前的画面一下子映入我的眼睛。以为不会再受伤的铁石般的心一下子就千疮百孔,他一身的伤口,皮ròu翻卷,伤口狰狞,不少地方甚至露出森森白骨。一身血污,一身血污。 这伤,都是我打的。全部都是我打的。我愣在那里,他身子在铁链中慢慢缩成一个弓起的趋势,痛得那如青山远黛的眉毛皱成一团,苍白的唇上面一圈齿痕冒著鲜血,那苍白的唇在这时开始慢慢的蠕动,他嘴唇一张一合,嘶哑而轻微,带点迫切的味道,他说:"让开……走开,走开一下……" 我冷哼,他什麽意思,他现在有什麽资格叫我让开。於是冷眼看著他,一动不动,看到他腹部突然一阵抽搐,一股鲜血从他口里喷涌而出,那血如下雨一般落在我身上,铺天盖地,铺天盖地,如天降血雨,染的一身缟素皆成血色。 如天降血雨。 我愣在那里,愣在那里。他在柱上喘息良久,然後慢慢凝出一个满是歉意的表情,他抬起头来,跟我说,满是歉意的说:"对……对不起。" 对不起,弄脏你了。 我冷酷的表情一下子开始剥落,慢慢剥落,慢慢剥落,从平静冷酷开始喘息,慢慢喘息,剧烈喘息,然後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嘶喊,喊得时候举头看天,我从来没有用过那麽快的身法,我用最快的身法从殿里冲出去,逃出去,撞破了门,撞开了人,逃命般的跑,亡命般的跑,让风吹去我眼里肆意的泪水,而那泪,怎麽停也停不住,一直流出来,一直一直流出来,停不下来。 我一直跑到明光殿。母后的宫殿,真气枯竭,我几乎站立不稳。於是将头慢慢的倚在房柱上,然後我看到房梁上挂了一个鸟笼,外面层层的蒙了一圈黑布,我无力的伸手,撤去黑布,看到笼里关的是,居然是,一只发出蓝色微光的蝴蝶。 笼外面贴了一张黄色的符纸。我当时不想撕下符纸的,真的不想,结果符纸就像被谁撕开的那样,突然从笼外面悠然的翩跹飞舞著飘落,然後那蝴蝶——应该说是形同蝴蝶的蓝色光晕,在笼里停住了扑闪著翅膀,静止在那里,那一刻静止的停顿像是过了永远,然後突然卯足了力气,就那样穿过了鸟笼,以几乎不可思义的速度和魄力,穿过鸟笼,穿过我,穿过墙壁——那面他曾经撞上过的墙壁——有吓人血迹由上至下,将墙壁左右分开的血迹的墙壁,一直飞一直飞,它去的正是建章宫的方向,飞的很快,快的让我阻止不了。 我追上去的时候,它已经进了建章宫。 我在宫门外,不敢推开,不敢推开。犹豫良久,缓缓推开宫门,看到那蝴蝶的光晕狠狠的撞击著束缚他的铁链,我开门的时候,铁链刚好被撞断,他轻轻的落在地上,身子跪著落在地上,头朝下,那蝴蝶就由上至下,从他的泥丸穴融进他体内。 我花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问:"那是什麽……" 他缓缓的抬头,一身血污,一身伤口,他冷冷的看我。 冷冷的看我。 他终於开口,声音也是冷冷的。 他说:"那是恨你的记忆。" 第10章 鸿鹄志 [史者] 脚重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很痛,只是站不稳。 遗失的记忆像潮水般回归,醍醐灌顶,往事沧桑。 发生的事情,我以为会记不住。但偏偏历历在目,记得我抛弃尊严的祈求,也记得鞭刑的痛楚。 那些可笑的卑微,那些虔诚的请求,也许我以前就有过这种念头,并且真的以为。如果我真有一天,可以像那样子的抛弃尊严,像畜生般祈求怜悯,我就可以得到,那些因为尊严而逝去的幸福。 天真。 不过试过了也好,只有试过了,彻底失望了,才能得到平静。的确,如果连这样的方法都尝试过,依然於事无补,只换来侮rǔ耻rǔ折rǔ……那我们,还有什麽理由,说遗憾? 最多是遗恨。 记得从前,我给益州刺史任安的信,信里面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说——我想写一本煌煌巨作。 动笔早在行刑之前,也不过是把值得商榷有争议的地方一条条罗列在竹简上,那时便已觉得汉以前,史料杂乱,没有一本系统而权威的史书。 我想写一本煌煌巨作。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幽於粪土之中,为天下之人所笑,我不愿就这样终结一身。就算没有他,失去了尊严,两手空空,一文不名,我依然不甘心就要这样子身怀恶名,终此一身。 "祸莫僭於欲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rǔ先,而诟莫大於宫刑。" "重为乡党所笑,以侮rǔ先人,亦无面目上父母之丘。" "是吾罪也夫,是吾罪也夫?" 我恨这身所受的种种耻rǔ,不愿意忍受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可引决自裁却从来都是弱者的选择。难道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要哭得毫无尊严的跟他说——没了你的爱,我就活不了了吗? 绝不,我不但要活,而且要干出一番千秋万代的事业。我要写一篇煌煌巨作。哪怕糜烂到无可再烂也不死,哪怕是我这样肮脏卑微的身子,有了手里的笔,就能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君,昏君,庸君,淫君,一一钉在历史的耻rǔ柱上。看最後到底谁强谁弱。 我不死,"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我不死,哪怕像牲口,畜生,孙子那样活著,也要坚持下去,等到等到"死後然後是非乃定"。 我不死,我要写一篇煌煌巨作,"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rǔ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只要有这本书在,我就是史之王,我就是史之圣,历史千秋万载,却哪有千秋万载的帝王! 就算是这样的身子,这样的卑微的爱,也绝不能让你任意的践踏! 这就是我失去了所有,也要活得,全部理由。 於是缓缓站直了身子,伤口钻心疼痛,冷冷的脸上,绽放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那是我的骄傲,我的自豪,我的尊严。没有了你,没有了你——你是谁?你算什麽! 他看著我,我对著他,骄傲的笑,睥睨著笑,那是我失而复得的所有骄傲和自豪,我对著他说,重复我写给任安的那封信的内容。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rǔ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讬於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於欲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rǔ先,而诟莫大於宫刑。"(一)我向他走去,因为他挡住了殿门,走得有些艰难,有些东倒西歪,我扯著自己的嘴角,自嘲的笑,他张口欲言,我打断了他,继续说:"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於宦竖,莫不伤气,况伉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二)他开口:"不要说了。" 我笑著,挺直了身子,微微的咳著笑,却依然说了下去:"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在闒茸之中,乃欲印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三)我最後笑著跪了下去,抹去嘴角咳出的鲜血,我说:"若陛下认为臣罪无可赦,罪臣请陛下准臣痛快一死。" 死,有什麽好怕的?但这一生有什麽事情还值得我挂念珍惜? 人故有一死,或轻於鸿毛,或重於泰山。死对我,并不可怕,只是不甘。 因为丧失一切之後,这颗心,还藏了,鸿鹄的志向。 这章为加强可信度,引用了大量文言文,怕亲亲们读起来觉得晦涩,厄……下面有翻译,希望亲亲们看得容易,看得开心! 一 注释: 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善于加强自我修养,智慧就聚于一身;乐于助人,是"仁"的起点;正当的取予,是推行"义"的依据;懂得耻rǔ,是勇的标志;建立美好的名声,是品行的终极目标。志士有这五种品德,然后就可以立足于社会,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所以,祸患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心灵受创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污rǔ祖先更丑恶的了,耻rǔ没有比遭受宫刑更重大的了。 二 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子,孔子感到羞耻,便离开卫国到陈国去,商鞅靠了宦官景监的推荐而被秦孝公召见,贤士赵良为此寒心;太监赵同子陪坐在汉文帝的车上,袁丝为之脸色大变。自古以来,人们对宦官都是鄙视的。一个才能平常的人,一旦事情关系到宦官,没有不感到屈rǔ的,更何况一个慷慨刚强的志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但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 三 注释: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在朝堂上发表些不值一提的意见。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申张纲纪,竭尽思虑,到现在身体残废而成为打扫污秽的奴隶,处在卑贱者中间,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不也是轻视朝廷、羞rǔ了当世的君子们吗?唉!唉!象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11章 长生愿 [史者] 我跪倒,石板地很凉。 我说,你要杀我就快杀,不杀我现在就走人。 他没有说话,於是我挣扎著爬起,抬腿就走。 身上的血都结成了血痂,和衣服的碎片一起牵连不断,衣襟摆动的时候,撕扯的伤口,切骨的疼痛。我不敢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也不敢咬自己血迹斑斑逐渐乾枯开裂的嘴,甚至不敢让自己肆意的留下冷汗,那汗水滑过,便是天崩地裂的疼痛。 我想我伤得很严重,腿上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到骨头,我以为我根本走不动了,可以事实上,我可以走,虽然慢得可笑,一步一摇。纯粹凭意识支撑。 走一步就是走过十万里刀山火海。走一步就听到快散架的几百块骨头风雨飘摇。 我知道这样的重创,对我的身子意味著什麽。一些老伤口不再结疤直接腐烂化脓,新伤口不懂愈合流血不止。我知道流走的不止是血还是生命,所以我想我必须走快点,我还想在死前写完一本书。 煌煌大作,像梦里那样再挥动一次如椽大笔。 他在我身面,轻轻的跟我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的手绕过我的伤口,轻轻的缠上我的腰,我的头刚好靠著颈项,他说:"我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变成这样,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见你娘的大头鬼。我皱著眉头说放开。 他恍若无闻,接著他的话题,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怎麽说,都是宫里藏书多,你查找资料也方便,我可以叫人把你放在家里的东西都送过来,再叫人在藏书阁给你摆上c黄榻,宫里也有药……辞官就不用了,你可以挂著名,日後出入办事也方便。" 我先谢过他皇恩浩荡,然後绕著弯子说消受不起,他的头轻轻的枕在我的肩膀上,弄得我浑身伤口都在痛……心也开始痛。 他说,要麽听我的,要麽我乾脆杀了你。 他说,再自杀。 去你娘,直娘贼,cao你老母。开口却只有一句,我说罪臣惶恐。 他的威胁很管用,所以我连一句拒绝的话都不能说,我开始只想著老子不怕死,後来发现他也不怕,两个亡命之徒,看透生死,甚至只求一死。他脸上却是那种平静之色,映得他那张好看的脸上全是神仙般的出尘之态,那种令人心寒的暴怒好像不过是我的南柯一梦,他抱著我,我伤痕累累,一声血污,他飒飒出尘,飘逸若仙。不明白当初那根神经想过彼此之间或许可以执手偕老,造就今天这荒诞笑话。 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他抱著我出了建章宫,用宽大的袖子掩去我的面容,回了寝殿,把我搁在榻上,喊人烧了一桶热水,送了两卷白纱,然後从他柜子里翻出了一大堆碧玉膏,天香玉露之类的瓶瓶罐罐。他叫了御医,那御医朦胧未醒,在c黄前转了半天,只是想著尝试著分离我和那些破烂的布条,我想笑他白费心机,结果他接下来指尖微一用力,就连著布条撕下一小片皮ròu。我痛得不顾形象的哼了一声,然後就看到那御医被他一脚踢了出去。 我傻傻的看著他,心想他的暴力似乎不单单只是对我。 然後我就问出来了,我说,陛下以前没那麽容易动怒。 他似乎完全没有自知,然後我一问他就愣在那里。然後他也问了一句全不相干的话题,他说:"你记不记那天夜里,我拦住母后的时候,母后碰了我哪里?" 我说,忘了右手还是左手。我问,怎麽了。 他说他没事,然後一直打量著我一身的伤。 我笑著说,就这样吧。在外面套件衣服就可以了,我想那样就不会太难看。结果他眉头刷的皱了起来,然後闷闷的去找了一把剪刀,把衣服彻底的剪成一片片的,拿白布在热水里浸了,再小心的拧干,敷在伤口上,等到血痂化开,才揭去一偏偏碎布,仔细的洗乾净所有的伤口,然後涂上一层层的药膏,有一道伤口,重重叠叠的鞭子打在上面,洗去脓後怎麽也止不了血。 我笑著叫他用点金疮药什麽的,说那些金贵的药药性不够厉害,拖拖拉拉,婆婆妈妈。 他说涂金疮药会很痛,所以一遍遍的在我身上重复浪费著那些药,一遍遍的涂抹,直到伤再也没有裂开的时候,才仔细的绑上绷带。 可心里哪个地方又裂开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 那天,真的累了,一口硬气支撑著自己挺著,等到松了那口气,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了过去,隐隐约约的发了烧,在c黄上喊痛,也挣扎,也哭,也闹,种种软弱无能的样子摆了遍,有人在旁边不离不弃的安抚我,握著我的手,於是後来闹著闹著就安安静静睡了。最後昏迷著醒来,不久又昏迷过去。有人一勺一勺的在c黄边喂我,可是喉咙痛得根本咽不下去,於是那个人重复著将汤水用口舌送入我喉中。不是不想反抗,只是身子没有一点力气,嘴唇干干的,见了水,就逐渐恢复了些,所以那行为也不是一味的让人厌恶。 有人在耳边说:"等你好了,再给我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梦里我听了他的话,於是安心睡去。 後来再次睁开眼睛,屋子没人,空空荡荡,但我的确还是睡在龙c黄上。 扯开衣襟查看我的伤口,居然在宫里那些药作用下也都痊愈的六七,新ròu也长了出来。可是这时候喉咙痒痒的,有些东西挣扎著要出来,留也留不住。於是一张口,一口血喷涌了出来,一c黄乾净的c黄褥,全是血迹斑斑。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身子已经坏得不可救药了,是注定要死的了。脸上凉凉的,一摸,一手的泪。 这时候,我转头去看,发现他站在门前,发现我弄得他一c黄的被子都是血,呆在那里。 呆在那里。 我无视脸上的泪,笑著跟他说:"怎麽办,我可能来不及写我的史书了。"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真的没机会,重新来过了。 我低头想擦乾净眼泪,怎麽也擦不乾净。我低著头,痴痴的浅笑著,继续说:"怎麽办,我还不想死。" 然後眼泪不停的流出来。 —— 帝王坐在偏殿,审视自己的左臂,左臂不知何时,有一颗小痣,殷红如血。 那个叫小东西的宫人推门而进,微微行了个礼,道:"司马大人的c黄褥已经换好了。" 帝王没有抬头,他平静的问:"御医怎麽说?" 小东西低了头,小声的说:"积病成疾,连带著上次落下的病根子,怕是好不了了,只能……多拖些时日。" 帝王只是看著他的手,良久的寂静,然後帝王开口,已经是全然无关的话题。那年轻的帝王轻轻的说:"小东西,来,帮我把这个东西弄出来。" 小东西看到帝王手上的痣,轻呼了一声,然後再没有多说什麽,跪下了身子,十指尖尖,捏住了那颗小痣,然後慢慢往外拔,这时才发现,拔出体外的,居然是一根女人的长发。 发尖一滴鲜血缓缓滴落,等头发脱离手臂,帝王一身龙袍皆已汗透,像是忍受了什麽剧痛,却什麽也不说。 小东西忍不住问道:"到底是谁种下的?"帝王只是摇了摇头,疲惫的笑了,说:"都过去了,我睡一会,等会就出去结了这事,你……五更喊我,再把明天早朝停了。" 小东西应了一声,然後把头发放进了灯烛中,轻微的劈啪声後,散去了一阵淡淡的黄烟。 次日,五更後,一顶轻纱轿早早的出了宫门。四个抬轿的人,健步如飞,轿身稳稳的在空中滑过,过了三柱香的功夫,轿子停了下来,帘门卷起,一个素衣服丧的人矫然而出,正是当今圣上。 朝阳未起,夜色朦胧,更衬著那身白衣如同神仙中人,那帝王也不回头,只是轻轻嘱咐了几句不要跟来,然後只身前行,那几个轿夫便牢牢把住路口,帝王大步前行,竟是上了一个土丘。两边玉石板路,石刻异兽,玉碑华柱,尽头硕大石门入口,俨然正是下葬不久的国母陵墓。帝王站在石门前,缓缓抬手,拂过新封未干的红泥,然後指尖发力,两座石门轰然而开。 迎面扑来的全是属於死灵般的阴暗潮湿的泥土味道,带著森森的冷风吹到脸上,让人情不自禁的发抖。帝王叹息著说了声打扰了,然後安静的前行,手中随手取下了墓壁上的火把,内力所到,火把复燃,照亮出一片浅浅的光明和浮动的昏黄。 帝王一边走,一边按下各种机关,小心的避过甬道中间的墓土,不时的拉下绳索和闸门,这恢宏的陵墓本就是他一手cao办,左弯右拐自是应手得心,如漫步閒庭游刃有馀,只是打扰了父母安眠之地的罪责和愧疚,又有哪个孝子贤孙可以无动於衷?帝王冷冷一哼,口中念念有词,掐指推算著自己的位置,而後毫不迟疑拔腿起步前行。 过几柱香的时间,已到了主墓室,只见一个硕大的单独墓室中,星星点点全是数不清的长明灯。本应该放先帝陵棺的地方却空了出来,只剩下後棺空空荡荡的摆在墓室中。 帝王绕过星星点点的烛光,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半蹲著凝视著华美的後棺,然後手中缓缓发力,棺门就这样,被慢慢推开。然而——在重重的锦缎丝织品下面,并没有开始腐烂的残骸,只有一个小小的稻糙人。稻糙人上别了一束女人的长发,黑白夹杂,糙人背後用朱砂笔,写满了名字,生辰,还有名字,王娡。 帝王於是拿著那稻糙人笑了,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四周,突然对著空气说了一声:"母后,我都知道了,请出来和儿臣一聚。" 那轻轻的一句话在墓室里萦绕不散,良久,有女子从角落的重重幕帐中现身,如美人姗姗来迟却从容不迫,走进了才发现,那女子一头黑发如同墨染,三千烦恼丝从头上倾泻而下,长到地上蜿蜒曲折,哪里是两鬓华发霜华已逝的妇人,不过是双十妙龄的女子。 那帝王也是一愣,然後温文尔雅的浅浅笑了,笑著说:"几日不见,母后风韵更胜从前。" 那女子用很复杂的眼神,冷冷的看了帝王一眼,也在嘴角挤出个笑容,说:"我亦是料不到,吾儿擅闯陵墓,一如谈笑般易如反掌。" 那帝王低著头浅笑,眉眼里隐约有些哀伤透出来,他说:"母后害得我好惨。" 那女子愣了一会,亦是幽幽叹了一声,说:"莫怪我,先帝嘱我照顾你,你要成就的是千秋霸业,而不是儿女情长戚戚切切,我纵使不舍,也无可奈何。" 那帝王恍若未闻,只是轻轻的说:"母后,你还记得你给我讲过的,仙鹤和白鹭的故事吗?" 那女子叹了一声,笑了,她说:"怎麽不记得,你当时所有的故事都懒得听,只对这个故事喜爱非常。"那女子说著,仿佛陷入回忆中,有柔美的语气,重复著复述那个故事:"鹦鹉洲上,萋萋芳糙,惟有白鹭并仙鹤一只,两禽皆无偶,某月某日,仙鹤前去白鹭处,曰:'白鹭白鹭,前路漫漫,配我如何?"白鹭对曰:"彼毛色黑白夹杂,睹之甚可厌。"遂不允。某月某日,白鹭思及仙鹤种种好处,上门提亲,仙鹤嫌其腿短貌拙,又不允。此後,年年月月,两禽奔走往来,却无一日同念彼此所好,年年年年,亦复如是。" 帝王专心的听完後,痴痴的笑了,他说:"母后,你觉不觉得这个故事是在说我和他,疲劳的奔走往来,却一次次的擦肩而过。我以前总是想,无论他如何,我总不会放手,那情爱便可有一半已成功了。却不知我终究也放手了,更不知我这一生仅此一次的放手,彼此之间就给毁得形同陌路,想知这世事沧桑,终不为人力所改。" 那女子叹了一声,幽幽答道:"痴儿,情爱之事,缘由天定,边是相见之缘便要修行几世几生,更何谈相爱相守。想母后最终得在明光殿中锦衣玉食,最怀念的光阴还是当初在猗兰殿时,焚香调琴,鼓瑟吹笙。" 那女子摇了摇头,仿佛往事不堪回首,最终笑道:"你如何得知,我这些唬人的把戏,找到了这里。" 帝王笑道:"母亲在儿臣左臂种了相思怨,促使儿臣火气不能自抑,那时儿臣便知,除了母后之外,宫中再无一人可近儿臣身,再无一人可使出这种手段。" 帝王又道:"那相思怨纵使开始不察,後来也必然知道有异,他,儿臣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下如此重的手。" 那女子听了,轻轻的问了一句:"你这次找我,不单单是为了兴师问罪吧。" 帝王听了,也逐渐掩了脸上笑意,轻轻的,却无比坚定的说:"儿臣几日打扰母后凤驾,是为一事所请,儿臣知母後一心求道,已入化境,重得青丝朱颜,仙家之道,远非凡夫俗子所窥视,请母后指点迷津。" 那女子微微一愣,说:"吾儿聪惠非常,若是有心,何道不成,可你从前从未想过修仙得道,如何现在又有了这门心思?" 帝王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笑容里全是难言的孤苦和寂寞,他说:"我和他之间,就算已是有缘无分,我也要保他福寿延绵,助他得偿所愿,愿他长生。" 那女子闭了眼睛幽幽了问:"得道後确实可以活死人,医白骨,你可知为何我修行到了这个地步,依然不愿成仙,得道要经受种种劫难,乃至天雷轰顶,这也不难,难在要忘情去爱,了断三生,若是忘了情爱,我们又为了何事,受尽种种苦楚来奢求成仙呢。" 帝王答道:"无怨无悔。" 那女子终於笑了,释然的笑了,她说:"我当年若是有你一半洒脱……怎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那女子从怀中掏出一支紫玉长笛,递给帝王说:"这是先皇当年送如妃的,我盗了过来,如今给了你吧,你也可以……可以送给你喜欢的人。" 女子说:"求仙之道,你可以问我身边的青衣丫鬟,她本是王母座下青鸾,贬谪於京都。" 帝王听了那话,最後问了一句,他说:"母后为何不亲自教儿臣……" 女子闭了双眼,两滴清泪滑过面颊:"痴儿,你以为你父皇死了,我还活得下来吗,十年前我便死了,我只是……还放不下你,如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说著,女子的身影,逐渐淡在了宽大的墓室中,了无踪迹。 万千长明灯,星星点点,明明灭灭。 第12章 鸳梦最终章 青帘舞 那日后,他们此生不见,一人专心著文,一人修道问仙。 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历尽千险。 王驾崩,天下缟素。 十里长街,万万人失声泣下。 落叶四起,黄沙漫天。漫天芦花,洁白如雪。 宫人们走在棺前,掩面而泣,跌跌撞撞。 清水洒路,摇铃开道。万千纸钱,旋转翩跹,纷纷扰扰。 也有人,踉踉跄跄,手握哭丧棒,头戴阳冠,捧著灵位牌和遗诏。 由东街上 到西街下 一路喊魂,一路相送,一路跪拜 伴有一路敲打,一路说唱。 十八个侍卫抬著沉重的黑漆棺材,慢慢的走,汗如雨下,层层叠叠的素服,一层层的粘湿。 王大丧。 王大丧。 远处的宅院中,有人白衣如雪,没有去拥挤的人群中,孤孤单单的站在门前,冷门起,青帘卷,落叶无边。 他摸出袖里的笛子,横在嘴边。 死去的人不久前离去时的话语犹在耳边。 ——如果我死了,你可不可以为我吹一曲,我将为你侧耳听。 冷风萧瑟,纸钱满天,笛声呜咽,如泣如诉。 ——故事的後来是什麽? 後来有一个叫梅如黛的疯女人在灵柩经过的河边,载了满堤的杨柳,开了一家小小的酒肆,迎来送往,送往迎来,背西风,酒旗斜矗,看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足难图。 她有一天放下了手中油腻的巾帕,把凌乱的发丝绕在耳边,却听到马铃叮当响,有人掀帘而进,开门的时候,阳光入户,在那间店里斑斑点点,温柔而肆意。 於是梅如黛问他:"客官,来点什麽。"那人用他修长如玉的手在木桌子上轻轻扣打,那人说:"我要温一壶桂花酒。" 梅如黛听了他的话,应了一声,笑笑,然後下了地下的酒窖里取了酒,踩得木板地吱吱呀呀的,在壶里取写热水,把酒放在热水里慢慢的温。 那时店里空荡无人,於是那客官慢慢的等,温文的文:"店家,你可认得这附近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待人很好,藏书也多。" 梅如黛听了他话,笑著答道:"您说得可是村东头的教书先生吧,他从先皇大丧後就来了这,神仙般的人物,又不爱摆架子,我们都喜欢他的紧呢。" 这时正好酒温好了,满店的桂花香轻轻飘散,那人接了酒,伴著茴香果,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然後两颊慢慢染上一层晕红。喝了酒,那人轻轻的笑著说:"就记在教书先生的账上吧,我是外乡来的,可没带什麽盘缠。" 梅如黛听了这话也不恼,笑著说:"不打紧,先生若是得了暇,记得常来。" 那人也笑了,说:"你这里店名倒也雅致,我记住了……" 说著,那人起身,掀帘去了,在远处轻轻啸歌,歌声渐远——"十年麓兵,万户千村成墟墓, 当年威武,试问今何处? 人生匆匆,争为杀伐误。 青帘舞,桂花如雨,是我还乡路。" ——再後来呢,再後来是什麽? 再後来,那个出了店门的客人,牵著他的白马慢慢的走向了村东头。 他不急,一点都不急。 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厮守。 ——後来的後来是什麽呀? 後来的後来,那个客人进了教书先生的家。 那个教书先生正在写一本很了不起的书。正好写到……嗯,正好写到"日不暇给,人无聊生。俯观嬴政,几欲齐衡"这一句。 ——哎呀,那不是骂皇帝吗? 是啊。那个客人看到了教书先生写的这一句,也很生气。於是就决定晚上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教书先生。最後那个教书先生醒了。教书先生问:"我是在做梦吗?" 於是那个客人摸著先生的头发,他回答说:"嗯。" 他说——嗯。 所以梦会一直做下去。 已经没有後来了。 而很久很久以前,有十八个侍卫抬著沉重的黑漆棺材,慢慢的走,汗如雨下,层层叠叠的素服,一层层的粘湿。 那天,正是王大丧。 有一个士兵轻轻的抱怨,怎麽这麽重呢?他轻轻的瞄向棺材的fèng隙。 里面华服层层之下,金光灿灿,俨然是一具黄金锁子骨。 _E N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