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文案 亲友点梗,随便写写。 忙里偷闲,摸鱼之作。 内容标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和珅 ┃ 配角:福康安 第一章:墙高不见春 嘉庆四年元月十五,北京。 正值年节,往常熙熙攘攘的前门大街却一片萧条,既不见提溜着鸟笼遛弯的满蒙八旗,也不见街边卖艺杂耍的美貌汉女,唯有铺天盖地的白幡随风飘展。 前一年黄河在丰北曲家庄决口,涌入不少山东难民,此刻有几个景况稍好些的仍有闲钱在茶馆里用上一碗热腾腾的大碗茶,向掌柜的打听事情。 “唉,若不是国丧,这时候京城还不知有多热闹,”掌柜的也是个混不吝,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不过啊,虽没了上元灯会,这京中却也不缺热闹可看。” “哦?什么热闹?” 这时茶馆里另一马褂客人也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悄声道:“还不是咱们的和中堂和大人,操持国丧操持得好好的,竟然就下狱了。” 掌柜了一见他,立马奉承道:“本来我也听了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今日听爷这么一说,十成十了。” 那人是个闲散觉罗,爵位传到他这代,只剩了个三等奉恩将军,可人家再不济也是个红带子,知晓的到底比他们这些乡野村夫多得多。 “不会吧?”那山东难民面露诧异之色,“和中堂如日总天,怎么就……” 那红带子一副鄙夷乡下人未见过世面的模样,“那是多久前的老黄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懂么?得,再说我就犯了忌讳了,诸位切记勿论国事呐。” 聊得唾沫飞溅的他们却不知,离他们不过数里羁押重犯的天牢,却是另一副景况。尽管关押之人身份特殊,牢房内还算干净宽敞、甚至还有桌椅笔墨,可监牢到底还是监牢,囹圄之中四面高墙、难见天日,尽管点着香,却也无法遮掩周遭弥漫的发霉陈腐之气。 方才那帮人口中的“热闹”正端坐在桌边,对着一豆残烛发呆,他面前是厚厚的几沓生宣,上面满是陈情与乞怜。然而他却比谁都清楚,此番必死无疑。 可他一了百了,他的儿女仍在人世,不为他们摇尾乞怜,顒琰岂不是更加不会善罢甘休? “和珅。”送饭的狱卒将食盒随手将桌上一扔,顺便还白了他一眼。 和珅苦笑着接过食盒,发现内里竟还有一壶烧酒,若不是元月十五大吉之日不宜处置犯人,他都觉得是断头饭了。 往常这些小人物纵然焚香祷祝也碰不到他的衣角,哪怕有幸得见,也对他俯首跪地,想不到今时不同往日,这般从前他眼中的蝼蚁竟也能对他吆五喝六。 只是不知自己当年得志时,那些勋贵是否也是这般的感觉。 不知是看他可怜,还是为他余威所慑,牢里还是给他备了炭火,无奈戴罪之身,自然无有上等银丝炭,低劣的粗炭将整间牢房熏得烟雾缭绕。 和珅禁不住咳嗽出声,年过不惑却保养得宜的脸憋得通红,看起来颇为狼狈。 “竟敢如此苛待咱们和中堂,这是活腻了么?” 来人之声清朗而又跋扈,正如其人。 和珅抬眼望去——福康安一身狐裘,捧着个酒坛,站在门外遥遥看他。 “嘉勇郡王见笑了。”和珅坐直了身子,看着福康安推门而入。 福康安拉开他对面的椅子,一掀衣服下摆便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斟酒,“你也无几日好活了,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和珅也取了自己那小酒壶,仰头一尝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想不到这劣等烧酒竟也别有一番意趣。” 福康安抬眼瞥他一眼,“和中堂果然是谦谦君子,讲话竟如此曲折委婉,只是我的酒,你敢喝么?” 和珅笑道:“你方才都说了我无几日好活,哪里还在意这些?再说了,我连你人都不怕,还怕你的酒么?” “也罢,”福康安真的端了自己的酒壶给和珅满上,“你我二人也有些年不曾举杯对饮了。” 和珅抿了口那酒,只觉辛辣异常,可细细回味却别有一番甘爽,摇头叹道:“你我何曾举杯对饮过?就算是举杯共饮,次数也是寥寥啊。” 福康安回想了下,也摇了摇头,“不错,仿佛上次敬你酒还是在毕沅府上?” 和珅蹙眉想了想,“不,是在希斋府上,他四十大寿,是了,乾隆五十九年。” 福康安点头,“说起希斋,他倒是时常念叨你。近来我一直不曾归家,长安一切都还好?” 和珅放下酒杯,“被我牵连,他也是危在旦夕了……不过富察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这条性命定然是无虞的,我猜以顒琰那人的性子,长安脱层皮是免不了的。” 福康安把玩着手中酒杯,“路是他自己选的,非要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也怨不得旁人,只求他别连累家门宗族便好。” 此时已近子夜,牢房里唯有顶上有扇小窗,月光如水一般倾泻下来,洒在和珅憔悴不堪的面容上,惨白得如同鬼魅。 “你为何竟走到了这步?”福康安缓缓开口,“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道理你不会不懂,为什么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呢?” 和珅自嘲地笑笑,“福康安,你我相识也有三十余年了吧?可你对我又知晓多少?我想收手,我想回头,我能收得了手,可我能回得了头么?” “为何不可?”福康安讥讽地看他,“十亿白银啊和中堂,赶得上我大清十五年的税银!你说圣上缺银子了,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 “我承认我贪得无厌,可这银子难道是我一个人贪的?贪来是我一个人用的?”和珅反唇相讥,“若不是我,现下国库里还有几两银子还是未知之数。没了我,咱们乾隆爷拿什么来赏赐你呀?” 他渐渐褪去了原先长在脸上的假笑,露出淡漠阴郁的真面目,“富察大人这般出身,先帝亲自抚育宫禁之中,泼天富贵里学的却都是重义轻利那套清高之说,你只知银子的坏处,哪里又知道银子的好处?” “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和你过不去么?” 第二章:嗟余困不伸 依稀是乾隆三十二年,武英殿外有两名少年蹲在宫墙边上,仔细一看这两名少年虽骨瘦如柴,却俱是面容俊秀。 “阿浑,”和琳一边啃着手中的硬面饽饽,一边问道:“你说咱们要不要省一个下来带回家吃?” 和珅摸摸他的头,“不用,你吃你的,吃饱了才能长高,长高才能跃马弯弓,做咱们满洲的巴图鲁!” 和琳笑得眉眼弯弯,将掉在衣裳上的渣捡起来吃掉,面上满是欣悦满足。 和珅取出身上的水壶让他喝水,“小心别噎着。” 和琳吃完起身,拍拍马褂下摆,“阿浑,我吃的太饱了,不如咱们就在宫学走几圈吧,消消食。” 对弟弟的要求,和珅自然无有不应,两个人绕着宫墙缓缓地走,也不敢走得太远,毕竟紫禁城规矩森严,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自有明法,一不小心走到不该去的地方,他两人连小命都保不住。 远远的,就看见一群头戴花翎、身穿黄马褂的少年从太和门那边出来,好像是换过班的侍卫们出宫。其中一人显得格外出挑,原因无他,此人形容尚小,看起来不过与和琳一般年纪,却已然是个三等侍卫,和珅不禁在心中暗暗猜测此人来历。 那队人马缓缓走近,和珅带着和琳往后走了几步,躲进阴影里,如今正是冬日,宫门虽还未下钥,可天色已然渐暗。若是他们发现两兄弟还在宫中,赶上这几位心情不好,自然也可给他们扣上一个逾时逗留宫禁的大帽子。 本来那行人已经快走远,突然那少年开口道:“谁在那里?” 几名侍卫霎时打着灯笼靠近,一见是他兄弟二人,打头的那个便道:“尔等何人,快要下钥了,为何还在此逗留?” 和琳年岁尚小,也未见过世面,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一旁和珅忙不迭道:“我二人均是咸安宫学的学生,因家弟刚刚考入宫学,我便自作主张带着他在宫学内四处看看,熟悉熟悉。因想着离宫门下钥还有一刻,从这里慢走到宫门来得及,便未着急,让几位侍卫误会了。” 说罢,他便躬身行了个大礼,态度谦恭至极,让人不忍责怪。 那几位侍卫见他是宫学学生,定然也出自满洲八旗,也不想为难他,便道:“也罢,你们快些走吧,下次再遇到,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等等,”那少年竟然又开口了,“你说你们是咸安宫学的,又有何凭据?你是哪一旗的,又学的哪一科?” 和珅自然对答如流,“在下正红旗钮祜禄氏和珅,学的是汉学,这是在下出入宫学的文书,若诸位还要人证……在下恩师乃是翰林院编修吴省钦。” “哦,”领头那人上下打量他,对旁边几人笑道:“曾有人说纳兰容若是满洲第一美男子,如今看来却又不然。” 此人话说的轻佻,可也不见有多流气,让人难生恶感。 “阿尔都此言,我是万不敢苟同。”福康安冷笑,“我满蒙八旗,从来以威武阳刚为美,何时这般畏畏缩缩的娘娘腔也敢与明相之子相比?” 和珅平生最恨的便是自己这副长相,因幼时饱遭苛待,远比同龄男子纤弱柔美,脸颊侧边竟还有颗鲜红欲滴的朱砂痣,更添了几分媚态。此刻听了这少年一番折辱,脸色不由一白,垂着眼睑掩去眼中的寒意。 一旁的和琳沉不住气,张口便是:“你与我阿浑无冤无仇,为何口出恶言?” 和珅赶紧一把把他拽住,捂住他嘴。 那少年却好似对他二人失去了兴致,径自往前走去。 那阿尔都倒是个厚道人,打圆场道:“此处无事了,你们趁着宫门还未下钥赶紧回吧。” 和琳气鼓鼓地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怒道:“什么东西,是御前侍卫了不起么!” 和珅转头便走,声音也冷了下来,“御前侍卫均是八旗贵胄,自然了不起。方才那个,更是了不起中的了不起!” “哦?阿浑你认得他?” 和珅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平日除去温书,有些风言风语也要留意才是。你看他服饰,是个三等侍卫,可那腰牌却是乾清宫行走的腰牌!才十三岁就能当上御前侍卫,更关键的是还在乾清宫圣上身边行走,这样的人,满朝也只有一个。” “除去皇上亲自养在身边的元后内侄,富察家的小公子,还能有谁?” ------------------------------------------------------------------------- 听和珅缓缓说完前事,福康安若有所思地看他,“你我那时就相识了?我竟毫无印象。” 和珅冷笑,“你当然不会记得我们这些小人物,以及你不是好奇为何本官如此贪财么?” “不错,令尊早逝前是福建副都统,你也承袭了爵位……” “呵呵,”和珅仰头将酒饮尽,“三岁时,额涅生福保时难产而死,阿玛远在福建,只好将我们托付于叔婶。阿玛在时,叔婶不好苛待,可一旦阿玛死在福建任上,我与福保顿时成了刀俎鱼肉。一瞬之间,叔婶家财万贯,而我与福保却险些被赶出家门。若不是阿玛留下的姨娘接济,好几次我们都快饿死在深宅之中。你知道饿到极致是个什么滋味么?你知道衣不蔽体是个什么滋味么?十岁那冬,我只穿着一件单衣去厨房讨些吃食,却被几个奴才好一阵奚落,饭未要到,福保又饿得嚎啕大哭……” 和珅看着皎洁月光落在杯中,眼神迷离闪烁,显然依旧不能释怀,“那时候我便立下毒誓,此生定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定要让我兄弟二人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还要报答从自己的月例里省下银子接济我们的姨娘……” 福康安蹙眉,“怪不得先前我曾听人非议你,说你薄待叔婶,却为庶母大肆祝寿,竟是如此缘故。你与希斋相依为命、棠棣情深,也可解释为何他对你马首是瞻。” 他自嘲一笑,“怪不得他虽与我诗词唱和,弹劾起我来却一点不留情面。” 和珅酒意上来,也不想与他搭腔,自顾自道:“你我第二次见面,你总该记得了吧?” 第三章:怀才误此身 二人再度相见,却是在五年之后,彼时和珅已然娶了直隶总督冯英廉的孙女冯氏,承袭了三等轻车都尉的世爵,被擢拔为三等侍卫、补粘杆处侍卫。 比起先前他与和琳连饭都吃不饱的景况,无疑好上太多。 这日,和珅与其余几名侍卫从御景园上下来巡视,就见几名武将顺着御道一路向里疾行。 “站住。”和珅那队的领班侍卫按例拦住他们。 为首那人一回头,和珅瞬间认出了他——此人便是从前在武英殿外为难自己的少年。可如今对方官服上那张牙舞爪的狮子昭示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竟然便已是个正二品的武官! 那少年龙行虎步,眉宇之间满是睥睨之色,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他们,便有品秩低一些的武官上前解释,“好叫诸位知道,我等是从金川回来的功臣,皇上要在养心殿召见我等,此为诏令。” 和珅心头一震,这般得志的少年,满朝文武他也只能想起一人——孝贤皇后家的福康安。 冤家路窄。 福康安似乎也已留意到了他,瞥了眼他的服色似笑非笑:“阿尔都,你魂牵梦萦的那个美人在这儿呢。” 阿尔都愣了愣,定睛看了看和珅,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你了。怎么,读完宫学了么?可参加了科考?” 这阿尔都虽是个老好人,讲话也从不过脑子,假设和珅真的科考中举,以他满洲正红旗出身,何苦回宫里做侍卫呢? 和珅心中苦涩,面上还是一贯的和柔谦逊,“下官不才,己丑年考的科举,可惜名落孙山,让大人们见笑了。” 满人尚武,本就不如汉人在诗书中浸淫千年,落第也是常事,阿尔都笑着勉励道:“你且好好办差,日后自有你的前程。” 他这话说的很是托大,可他们这些一开始就能做御前侍卫的满蒙青年个个出身八旗勋贵,眼前这阿尔都的祖父仿佛就是个不入八分辅国公。 和珅点头称是,阿尔都又问道:“你可娶妻了?” 和珅闷声道:“下官亦是乙丑年娶的妻。” “哦,娶得是哪家的格格?” “内务府汉军镶黄旗冯氏。” 阿尔都仍觉得有些陌生,一旁福康安不耐道:“怕是和冯英廉有些瓜葛,以及阿尔都,你是活的不耐烦了么?皇上还在等着呢,你与他啰嗦个什么劲,误了时辰,是砍你的脑袋还是砍我的?” 阿尔都赶紧噤声,福康安又看了和珅一眼,“一副好皮囊,再加上张巧嘴,爷看你日后前途无量,只小心做人,莫行差蹈错的好。” 说罢,也不待和珅反映,便带着几人匆匆走了。 此时众人看向和珅的神情已有些异样,因他平日里就和柔处世、上官没一个不喜欢他的,如今竟又认得福康安这般人物,可见其是个攀惯了高枝的,不少人神色已带了些嫉恨鄙夷。 和珅咬了咬牙,心中酸楚愤懑嫉恨可是三言两语能道得清的?可一看周遭众人看热闹的神情,云淡风轻地笑道:“从前在咸安宫学见过那位爷,不过匆匆一面,竟还能记得我,是我的福分。” 众人一阵戏谑的大笑,继续巡逻不提。 和珅忍不住回头看了福康安等人远去的身影,举头看看紫禁城四方天上密拢而来的乌云,陡然之间想起从前在宫学时,先生们勉励自己的汉诗。 那日晚上回去,他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将李太白那首上李邕反反复复地誊抄了百余遍——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彼时他与福康安均未想到,这个家世不显的三等侍卫,竟会那么快便青云直上。 乾隆三十八年,和珅转任銮仪卫校尉。乾隆皇帝喜御小辇,御辇驾骡,他们这些銮仪卫侍卫就必须在旁随侍,确保御驾周全。皇帝幸山东时,正好是和珅侍辇旁行,再好春光,看久了也是无趣,皇帝目光稍一停顿,便留意到身旁这一风姿卓然的小侍卫,与自己子侄一般岁数,心中难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便问和珅出身科举等等,见和珅谈吐得体大方,随口便点他背孟公绰一节。 先前和珅说他落第,皇帝也未对其有何期许,但凡能背出来便不错,不料和珅从“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开始,洋洋洒洒、矫捷异常,连个顿都未打。再问文中之意,也是颇有见地,远胜常人。 于是让周遭诸人均不可思议之事,便这么发生了——一回到京师,上谕便到了,命钮祜禄和珅任管库大臣;隔年和珅擢为乾清门侍卫。十一月再升为御前侍卫,并任命正蓝旗满洲副都统;翌年正月,和珅任户部右侍郎,其擢拔速度之快,大清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福康安此三年也未闲着,从噶尔拉山到罗博瓦山斯东寨,再到噶尔博山乌围寨,俘获索诺木及全家,平定大小金川,得封嘉勇巴图鲁。 正月过了,福康安才得以回到阔别近三年的京师。 一回京师,接了封赏,便是新的任命,他由户部右侍郎转为户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由和珅接任。 “钮祜禄和珅?”福康安不知为何,第一时间便想起那个卑躬屈膝、眉宇柔和的美貌少年。 “正是。”他二哥、和硕额附福隆安常在御前行走,对朝务极是谙熟,“此人三年内便从一三等侍卫成了一品大员,听闻圣上有意让他行走军机,这速度唯有阿玛可与之相比。” 福康安一哂,“他也配与阿玛相比?” 顿了顿,他忽而沉吟道:“此人我是见过的,确是个奸猾之人,倘若只会溜须拍马,圣明烛照,也不会重用至此。我担心的是……” “什么?”福康安自小养在皇帝身边,对皇帝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故而福隆安对他之言从来深信不疑。 福康安缓缓道:“制衡。” 第四章:星辰环冷月 福康安与和珅再打照面,乃是在上朝之时。 四更天左右,文武满汉大臣便头顶各式顶戴、分列两边,时不时低声闲谈几句,等着圣上驾到。 福康安与和珅既为户部左右侍郎,自然站的不远。福康安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小侍卫,不过隔了三年,他已不复唯唯诺诺之态,而是进退自若、举止得宜,初有些重臣风范。再看他与周遭诸臣谈吐,不卑不亢、言笑晏晏,令人难生恶感。 “福大人。”和珅对福康安拱了拱手。 福康安点了点头,淡淡道:“和大人一向可好?本官离京三年,和大人却已非吴下阿蒙,此中手段让人好生佩服。” 和珅面上笑容不变,“和某何德何能能担得起嘉勇男一句佩服?” 他长得实在美貌,肤白如玉、眼角眉梢都如同最巧的匠人雕琢出来一般,一点朱砂痣更平添几分颜色,挑剔如福康安都不得不赞一句美人。 福康安心中早已将其视作佞臣,不由厌恶更甚,只冷冷瞥他一眼,整了整马蹄袖,重新昂首站直。 他的不屑一顾表现得如此□□,半点不给和珅面子,周遭之人均有些幸灾乐祸,坐等有朝一日圣上对和珅的新鲜劲过了,他便原形毕露,早些从高处摔下。 只可惜圣意难测,即使是福康安都不曾料到。 这一年垂垂老矣的皇帝显然对和珅与福康安两人均喜爱到了极致,卯足了劲为他们加官进爵,他二人一文一武,却也不知为何同时入了皇帝的青眼,频频一同升迁。 乾隆四十一年。 正月,和珅任命户部右侍郎,福康安由右侍郎转为左侍郎。 三月,和珅三月任命军机大臣。 四月,和珅任命总管内务府大臣,福康安擢为镶白旗蒙古都统。 七月,福康安赏戴双眼花翎。 八月,和珅调任镶黄旗满洲副都统,该职原先由福康安担任。 九月,福康安再调正白旗满洲都统。 十月,福康安赐紫禁城骑马。 十一月,和珅任国史馆副总裁,赏一品朝冠。 十二月,和珅任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赐紫禁城骑马。 短短一年间,和珅连续接手了福康安的两个职务,更进了军机处,风头直逼福康安。然而福康安也好,他过世的阿玛傅恒也罢,不提出身,更有军功在身,他们的圣宠并不如何扎眼,但和珅出身贫寒,也无多少功绩,不仅让看重出身的满蒙勋贵嗤之以鼻,也让寒窗苦读熬出头的汉族臣僚不齿嫉恨。 “阿浑,你这是被架在火上烤啊!”和琳也已长成,借着和珅的东风以文生员之身做了吏部笔帖式。 和珅眯着眼睛一笑,“你这么以为么?” “不然呢?” “你们都以为我脖子上架着刀、人被架在火上烤,”和珅正在对着一份字帖练字,提着手腕反复揣摩字形字意,“殊不知恐怕我和某人便是那把刀也说不定呢?” 和琳见他胸有成竹,尽管忧心也不再多言,踱到他身后不禁吓了一跳,“阿浑,你临的帖竟是御笔么?” 和珅瞥他眼,“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人家说你媚上,到真的不算冤枉了你。”和琳在他身旁晃来晃去,“现在想除去我们的人比比皆是,阿浑,你说下一步你我该如何是好?难道就任人宰割么?” “当然不,”和珅点下最后一笔,站远点看了看,自觉与乾隆爷御笔相差无几,只故意少了几分龙气,不由得满意地笑笑,“待明年吧,我便会想法子谋吏部的差使,之后我会想办法让你外派。” “外派?不是说好了你我二人一文一武……哎哟,你打我作甚?” 和珅在他头上弹了个爆栗子,“都这么大了,还如此沉不住气。如今你我根基不深,贸然让你去了军中,难道就一定能保你出人头地了?别的不说,阿桂喜欢你么?他富察氏上下喜欢你么?此事需徐徐图之,放心,十年之内我定会让你成为一方封疆大吏,你四十岁之内,我定会让你手握重兵,威震天下,如何?” 他的口气之大,若是换任一个人说出,都会让人觉得狂妄,可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只觉得信服。和琳也是如此,听闻此言,一双眼笑成月牙形,怪模怪样地拜了拜,“多谢阿浑,如此小弟荣辱便都寄于阿浑一人身上啦。” 和珅揉揉他的头,“放心,再苦再难的日子你我都熬过来了,咱们的造化都还在后头呢。” “对了,从前咱们在宫学见过的那个福康安,”和琳突然想起什么,蹙眉抱怨,“听闻他在朝堂上对兄长极不尊重,简直欺人太甚。” 和珅眼神顿了顿,淡淡道:“人家天潢贵胄,看不起咱们这些贫贱出身,也是应当。忍字头上一把刀,你切莫与他冲突。” 和琳忿忿:“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他凭什么啊?就凭投一个好胎,就能作威作福,肆意羞辱他人了么?” “弱肉强食,本是至理,这道理你早该明白。他在圣上心中的地位非同寻常,你可千万别犯傻以卵击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和琳突然一声怪笑,凑到和珅左近压低了声音,“阿浑,有种说法你可听说了?说这福康安养于宫中哪里是因为对傅文忠公的恩宠,分明就是因为他是……龙种!” 和珅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甩在和琳面上,厉声道:“这些腌臜事是哪些混账告诉你的?你是不怕死还是不要命,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也是可以随便听随便传的么?” 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感情至笃,和珅动手申斥还是头一遭,和琳禁不住懵了,捂着脸讷讷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我兄弟说说应当是不妨事的吧?” 和珅打了他之后,自己也是后悔,随手取了旁边一药膏给他,“从前张衡臣张中堂有句名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且记下。” 和琳点头称是,小心翼翼地观兄长神色,随即心中却是一哂——分明他自己也是信了。 第五章:对景伤前事 月凉如水,寒凉地沁入心脾,不经意地令人追忆逝去华年。 二人从平凡琐碎的早年往事中惊醒,复又回到这逼仄污秽的囹圄之中。 福康安仰头饮下一口烧酒,慨然道:“希斋都已去了三年了,天不假年。” 和珅洒脱一笑,“幸好他去了,不然生前都要被我牵连。” “这倒也是。”福康安点头。 “所以,此处只有我二人,郡王能不能说句实在话?”和珅凑近他,似笑非笑,“好赖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福康安冷笑:“妄你做到领班军机,竟也是人云亦云、偏听偏信。” 和珅笑笑,“郡王自幼被先帝养在宫中,一切用度等同皇子甚至比皇子更优,庶长兄福灵安尚郡王嫡女,为多罗额附,嫡长兄福隆安尚纯惠皇贵妃和硕和嘉公主,为和硕额附,唯独到了郡王你却戛然而止……这还没完,异姓封王第一人,除去已被削去的特殊情况下的三藩,满朝文武勋贵,谁有郡王你这般的盛宠?须知十二皇子永璂到死也就是个光头阿哥,连个贝子都未封到。” 福康安默然不语。 和珅又道:“圣宠如此,也难怪满朝文武心中揣测。其实我料想,哪怕是郡王本人心中也不明根底吧?” 福康安长叹一声,“就算我阿玛不早逝,他也断不会与这些市井传言斤斤计较。其实从前与先帝谈天时,他倒是无意中漏过一句,说我与早逝的端慧皇太子长得有几分神似,恐怕多少有些移情作用吧。” 二阿哥永琏……和珅细细看福康安的脸,笑道:“那端慧太子据先帝所说‘聪明贵重、器宇不凡’,可惜早夭,若是能长成,定然也如同郡王一般……” 福康安还等着他吹捧几句,却不料和珅紧接着道:“凶神恶煞。” 福康安不由挑眉,“爷怜惜你命不久矣,好心过来与你把酒忆往昔,你却忙着诋毁我也罢,爷恰巧有空,便陪你絮叨絮叨。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么?” 和珅勾起嘴角,“我又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道王爷当时想了什么?多半是此人卑贱如草芥一类的吧。” “我想的是,此人虽长得好看,但面相甚奇,颇像个得道狐狸精。”福安康指着和珅,“以及,后来朝中如何风传的,你自己还记得么?” 和珅蹙眉,“什么?” 福康安斜斜地觑他一眼,“和中堂可还记得毕沅?你我上一次把酒言欢仿佛就是在他的寿宴上吧?那状元娘子李桂官?” 和珅刚一点头,脸色立马就变了,面色惨白,显得还有几分刻毒,“郡王慎言。” “这些年东奔西跑、四处征战,我可是听了不少民间传言,恐怕比我那个传得还广些远些,说你和大人芙蓉面上一点朱砂,像极了世宗留下的一个妃子……然后咱们陛下一见和中堂风姿,便宠爱日殊了,当年我嗤之以鼻,如今见了中堂大人即使身陷囹圄,月色之下其楚楚之态怎一个可怜可爱了得?” 作为乾隆朝两大宠臣,曾有一廷臣私下议论,说乾隆爷宠福康安,宠得像儿子,宠和珅则是宠得像妃子。这话传到两个当事人耳朵里,福康安不过是找人把他毒打一顿,和珅干脆直接动手将那人贬到宁古塔做了驿丞。 和珅目光极寒,“想不到福大人竟也是如此心怀龌龊之人。” 福康安亦冷笑道:“怎么,就允许你等侮辱我额娘名节,却不容旁人对和大人的圣宠做些微臆测?” 和珅心中沉闷,仰头又喝了一杯,“终于图穷匕见了么?郡王今日过来,就是来看和某笑话的吧?想看到和某羞惭无地?还是嚎啕涕零?恐怕郡王都要失望了。” 福康安笑笑,“这个我倒是没指望过,你们兄弟一样,脸皮比城墙拐弯厚。就说希斋,前脚和你一起弹劾我,后脚就能做我的副将,和我诗文唱和、称兄道弟,偏就还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和珅笑笑,“没办法,我兄弟无依无靠,不似郡王这般横行无忌,只能和柔以媚上、奸猾以自保。” “呵,”福康安冷笑,“是啊,早在那之后不久,我去做了吉林将军、盛京将军的时候,你就开始四处买通人揪我的小辫子了吧?” “你若是心怀坦荡,如何又怕旁人探究?” 福康安冷笑,“是啊,你这般清正廉洁的人物来弹劾我贪赃枉法,真是大清国立国以来最大的笑话。如今想来,我也好,阿桂也罢,包括李侍尧都是你手中的棋子,只可惜,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情,再如何煊赫,你都是皇家的奴才,还想钳制圣上以及太上皇,亏你想得出来。” 和珅转头看他,目光锋利,“我钳制二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旁人说这话也便算了,你竟也如此说,真让我意想不到。你不妨想想,咱们的主子,有哪个是当真糊涂的?以及,倘若先帝他老人家不首肯,我如何就敢对你们下手了?我为什么会对你们下手,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这么说,斗完文官斗武官,斗完汉人斗勋贵,都是先帝授意你的了?”福康安忽而顿住,点了点头,“是了,彼时我虽年纪尚小,可也曾听他说过几句,怕是他被鄂张党争吓坏了,倒是白白便宜了你。” “你是他的刀剑,帮他平衡各派利益,帮他除去心头不快之人,帮他敲打满蒙勋贵。”福康安看着和珅,一直挂在面上的轻视戏谑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朦胧隐约的悲伤,“你也是他的内库,你虽敛财,可八亿两白银,几乎已是天下之脂膏,如何又是你一人取用的?” 和珅默不作声,看着自己白皙如玉、保养得宜的手,突然笑出声来,并不癫狂,可却让人遍体生寒,“从前先帝对我曾有句考语,你们羡慕得很,我却记了一辈子。” “他说,你是朕最好的奴才。” 第六章:圣明幽隐烛 乾隆皇帝说这句话时,乃是四十五年,和珅进了养心殿,由小太监引入燕喜堂见驾,皇帝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捏着份奏折,旁边朱砂已然调好,他却迟迟不曾下笔。 “奴才叩见皇上。” 乾隆看他一眼,摆摆手示意他平身,将折子直接扔到他面前,平静道:“海宁上的折子,你且看看罢。” 和珅一开始以为是浙江的海宁,打开了折子才发觉是云南按察使海宁,仿佛与自己有交。再看内容,却是他告发云贵总督李侍尧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当时心中便是一喜。 乾隆观他神色,缓缓道:“你怎么看?” “奴才以为此事事关重大,还是需着专人前去查办为好。”和珅谨慎道。 李侍尧此名虽看着像个汉人,可此汉人来头可是不小——其四世祖便是闻名关内外的前明旧将李永芳,这李永芳娶的正是□□孙女,故而人称抚顺额附,李侍尧祖父以功封一等伯,父亲也做过户部尚书,其家族盘根错节,很是不好得罪。 乾隆点头,“你以为派何人去较为合宜?” “奴才以为依旧例,应着刑部或都察院要员前去。” “如?” 和珅字斟句酌,“刑部侍郎喀宁阿和监察御史钱沣。” 他与钱沣素来不睦,这个提名确实中规中矩、出于公心。 “不错,你便拟旨吧,不过还得加上一人。”皇帝眯着眼睛道,“军机大臣和珅。” 和珅确实是有些意外的,不由叩首谢恩,又听乾隆道:“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是朕的宣力重臣,朕对你寄望极深。” 和珅心中暗暗揣测皇帝意图,又听皇帝道:“朕是天子,反天下之物、天下之人,皆为上天赐予朕,此话可对?” 和珅立时心中透亮,几乎没有半点迟疑,“臣愿为圣上肝脑涂地。” 皇帝意味深长道:“曾有人问过朕,你无功无勋、无门无第,朕为何还屡屡破格擢拔你,朕当时对他说,‘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你觉得朕说的对么?” 和珅在心中盘算到底是谁如此问皇帝,想来想去,恐怕都是阿桂这个老匹夫,可他面上仍是不显,又磕了一个响头道:“皇上厚爱,奴才无以为报,只有尽心办差做事,才能报陛下恩德于万一。” 皇帝已经老迈,目光却依旧犀利有神,定定地看着他,“朕告诉他,但凡用的得当,你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奴才。这个差事,你若是办好了,还有更大的恩典。” 和珅跪伏在地:“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奴才定殚精竭虑、不负圣上所托。” “你的长子如今应有五岁了?” “是。” 乾隆笑笑:“他这名字倒不怎么好,等你这差事办妥了,朕亲自为他赐名,起个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那般寓意的好名字!” 和珅头皮一麻,一半是出于喜意,皇帝最宠爱的十公主与自家儿子年纪相当,皇帝赐名已然是个明示,一半却是为儿子忧虑,若是也得了个十二个字的赐名,任有多好的彩头,也是个糟心事。 乾隆深深看他:“勿失朕望。” ------------------------------------------------------------------------- 福康安似笑非笑:“李侍尧之事,却让你占了个大便宜,先是往死里查办他,后又让你的党羽叩阙要他斩立决,然后你自己再出来惺惺作态要判他个斩监侯,卖个人情给他。你当时怎么就知道他会复起?” “坦白讲,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皇上不想杀他,那我何必去做这个恶人?”和珅已有几分微醺,偏偏又浑身发冷,哆嗦个不停,“若要说占便宜,你占的也不小啊,若不是我去查办了李侍尧,哪里轮得到你来做这个云贵总督?” 福康安又笑:“正是,倘若你苏十三那差事没有办的一塌糊涂,恐怕皇上还看不出我是个宣力能臣。” “呵呵,此事你心中没数么?你敢说海兰察和图钦保二人不听使唤,没有你福公子一份力?” 福康安剑眉倒竖,“和珅啊和珅,你竟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你竟还好意思提图钦保?如果不是你指挥失当,图钦保会死于贼手?因此,军中不听将令是轻的,若是我八旗男儿再多点血性,哗变将你斩了都可以。以及若是说三军将士不听号令,为什么他们听阿桂的,听我的,听海兰察的?” 和珅起身指着他,“你们这是伙同阿桂,想来夺我的兵权!” “夺你的兵权?你是弄权成性了吧?兵权什么时候在你这个奴才秧子手里过?”福康安向后靠了靠,“是你一直想抢我等的兵权,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军机处与六部几乎是你大权独揽,你难道真的有不轨之心,想翻覆天下不成?” 和珅一张俊脸气得通红,“呵呵,敢情这天下就我一个人爱权弄权,你们一个个都纯白无瑕?就是你福大少爷,难道你就不曾徇私枉法过?若是你真的干干净净,我又如何能抓到空子弹劾你?至于以及哪怕出征都要十六抬大轿抬着的福大少爷,你扪心自问,若不是我四处周旋、四处运筹,就凭那位爷的开销,要几个大清国能供养得起?” “你就一点都不顾及身前身后的名声?”福康安一双眼里满是探究,“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么?和珅以容悦得宠,务极其玩好之娱,不恤边远疾苦,此皆盛极之所由衰也。这般的考语留在情势之中,你让你子孙后代如何自处?” “子孙后代?”和珅悲道,“因固伦和孝公主,我的阿德未必会如何,可定然也是境遇凄凉,他又没有亲生子嗣,这与香火断绝又有何差别?” 福康安低头笑笑:“新帝寡恩,我富察氏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 “不过,也有不同,”福康安话锋一转,“举个例子,就说乾隆爷对张衡臣大人颇为厌弃、百般折辱,可对他的两个儿子张若澄、张若霭又都恩遇颇重,鄂尔泰、鄂容安、鄂弼父子亦是如此。可我观新帝,却是个不念旧情、赶尽杀绝的主。” 自觉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和珅终于正色看他,“你我从来交恶,你到底为何来此探我?” 第七章:思与更俱永 福康安看着他,缓缓一笑:“不是你叫我来的么?你想见我,我便来了。” 和珅简直莫名其妙:“我何时说我想见你?” 福康安上前一步,冰冷的手按在和珅心口,“你且问问你自己,你费尽心机害我两次,难道和你攻讦阿桂及其子阿迪斯一样,仅仅是出于党争?” “你难道就没注意到,你费尽心机地想要对我不利,你参我整我,可你最后扳倒我了么?你花费数年时间搜寻我贪赃罪状,最后不过是一个降职;乾隆五十二年,你举荐我出征台湾,又让柴大纪拖住我,故意延误军机,累得我镇压林爽文不利,被圣上责罚,可你到底给了我平台这么一个建不世之功的机会。你口口声声恨我入骨,可你次次都是隔靴搔痒。你对旁人痛下杀手时的狠绝老辣去哪里了?” 他咄咄逼人,和珅亦是不耐,“我对你手下留情,不过是因你出身贵重加上你圣眷正隆,和旁的都无关系,你少自作多情。” “呵呵,自作多情,你终于说出来了,”福康安的面上竟有几分妖异之色,“你嫉我恨我,可你也羡我慕我,你忌我惮我,却也想亲我近我,归根结底……你对我不过是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 和珅如遭雷击,可面前的福康安却一反沉默寡言的倔傲之态,依旧喋喋不休,“你求不得的,是我与生俱来的富贵权势,是我不必卑躬屈膝、逢迎讨好,是我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杀敌封王……” “更让你无法释怀的,是你早年屡屡示好,我却对你敬而远之,哪怕你后来权倾朝野、横行天下,我福康安也依旧懒得多看你一眼。你求不得的是福康安本人,他本人便是你的执念。” “闭嘴!”和珅终于咆哮出声,状若癫狂,挥拳便向福康安打去。 福康安闪躲开来,和珅跌坐在地,忽而想起当年的一桩往事。 -------------------------------------------------------------------------- 那是乾隆五十一年,福康安为吏部尚书,自己是文华殿大学时兼领吏部、户部。 那年圣寿,福康安难得回朝为圣上贺寿,席上皇帝龙颜大悦,又赏了金银荷包云云。后来皇帝托辞回宫,让群臣尽欢,众人皆领命谢恩,随即便推杯换盏,满堂暖意融融。 彼时满朝皆是和党,和珅在众人称颂逢迎声中已喝得醉意朦胧,只见福康安与武将们站在一处,身姿挺拔、单手执杯,身上蟒袍格外显眼。 和珅酒意上头,忽而想起这些年他对自己的不敬不恭,便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扬首笑道:“嘉勇侯。” 福康安见他,倒是比往年的视而不见热情几分,竟还能淡淡回道:“和中堂。” “福大人为国征战,居功甚伟,不愧是我满洲巴图鲁,我敬你一杯。”说罢,和珅仰头一饮而尽。 周遭众人都不无紧张地看着,谁不知和珅与阿桂、福康安均极不睦,今日若是这位福大爷拂了他的面子,还不知会如何善了,只求自己能免遭池鱼之祸。 福康安举杯至唇边,虽只抿了抿,但好歹是喝了让周围诸人松了一口气,又听他僵硬道:“和中堂可否借一步说话?” 和珅挑眉,“这倒是稀奇。” 福康安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和珅跟着他,二人走到殿外。 一出门,福康安的神色便冷了下来,“听闻你要保举长安户部尚书的缺?” 和珅心念一转,笑道:“怎么,诚斋在军机处行走也有阵子了,对各部情况均谙熟不过,又出身贵重,我倒是觉得简拔他还迟了些。” “我以为万万不可,”福康安却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诚斋年纪尚幼,擢拔太过反而拔苗助长,和中堂美意我等心领了。” 此时傅恒、福灵安、福隆安以及富察明瑞纷纷离世,无论年纪功业官位福康安已是富察氏毋庸置疑的第一人,他现下如此表态,几乎是明晃晃地告知和珅,他富察氏不想与他为伍。 和珅思及此处,酒意上头,不免有几分愠怒,冷声道:“诚斋自己已经到我这里谢过恩了,嘉勇侯却在这里为他推辞,我倒是不明白,我和某到底保举的是谁。” 福康安本来醉醺醺地耷拉着眼,一听他这话,立时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和珅,“和中堂慎言,须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倒不知长安为何需要到你这里‘谢恩’,我竟不知这天下的恩典不独独出自天子之手,反而亦由和中堂所授?和中堂竟能说出如此僭越之语,真是让福某刮目相看。” 和珅尽管已经权倾朝野,可也未自大到在福康安面前藐视圣躬,赶紧道:“嘉勇侯方才怕是有些贪杯,才会有所误解,方才和某说的分明是点过卯了。” 他脸上一片酡红,不知是因酒意还是羞窘。 福康安就在此刻突然伸手抚了上去,“从前阿尔都说你是满蒙第一美男子,被我驳斥一通……今日看来,他说的确实不妥当,你分明是满蒙第一美人……” 他的手指即使在冬夜也依旧满是暖意,“处处弄权,处处树敌,和珅,你就不怕有一日自己不得好死?” 和珅彼时也不知如何,竟也就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紫禁城亘古不变的月色。他突然想起,福康安也不是一开始就与自己交恶的,当自己四十三年弹劾阿桂之子前,福康安在外领兵时,按例孝敬京官们的“炭银”里从未短缺过自己,进京叙职,宫里宫外遇见了,还能攀谈几句场面话。 “那也是我自己的命数,我自己选的路,自然自己走下去。”和珅当时喃喃道。 听闻此言,福康安先是一哂,随即声音压得极低,“听闻圣上已秘密立储,不出意外……” 他的手指在他脸上画了几笔,“便是未来我大清的主子,他可不喜欢你,你自己可要选好退路……自求多福吧。” 说罢,他便撤了手,转身走回暖香融融的大殿之中。 第八章:撒手谢红尘 和珅再度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跌坐在地,而那个妖异狰狞的福康安,早已经不在了。 是啊……福康安早在嘉庆元年便战死苗疆,哪怕他没有死,以他倔傲喜洁,以他对自己的轻蔑痛恨,他如何会为了自己出现在这羁押死囚之地,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想来也是孽缘,福康安战死之后,自己又瞬间接手了他的正黄旗侍卫内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从一个正红旗破落户成为上三旗都统,谁又知道他走这一路双手沾满多少阴谋血腥?他的弟弟和琳更是接过福康安的主帅之位,福安康一死,他兄弟二人倒是成了最大的赢家。 至今还记得去富察府祭奠之时,福长安在府门等候自己,虽因身在和党与兄长不睦,可到底血浓于水,面上的哀戚让任一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心中凄切。 和珅带着和党诸人上香,就在此时,突然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不知何时,竟有女眷从后院跑了出来,此时定定地站在堂中,冷冷地看着自己。 和珅定睛看去,瞬间也明白为何众人要为此大惊失色——此女竟长得和自己有八分相似,特别是那点胭脂痣,就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灵堂之上岂容你放肆,还不赶紧回去!”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身素衣,神色端肃,看到和珅的时候,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一丝愤怒。 “这便是嘉勇郡王生前最宠爱的侍妾香儿了。” “是啊,听闻那点胭脂痣最是惹他怜爱,曾经要给她改名胭脂呢。” 福康安似乎颇为喜欢这名妾室,乃至于前来吊唁的不少人还曾与其会面。 香儿不顾身后精奇嬷嬷们的拉扯,依旧傲然地站在那里看着和珅,突然她露出一丝冷笑,抹去腮边那点胭脂痣,除去胭脂的残余,剩下的竟是一片白皙,那痣竟是点上的! 和珅脑中一片乱麻,连之前手上点的香已烧到手指都毫无所觉,直到福长安提醒。 那香儿已被拖了下去,之后是香消玉殒还是红颜薄命都也不过是在场诸位王公重臣的谈资罢了。 和珅定了定心神,重新又点了一根香,看着面前冰冷的牌位,突然间喉咙里堵得慌,仿佛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福康安真的不在了,而一切都再不一样了。 本年已是嘉庆元年,退位的老皇帝虽仍紧紧抓着朝政,可他眼中的混沌与力不从心早已无法掩饰,而新帝虽对自己礼遇有加、颇为忌惮,可他眼中的阴狠毒辣却是如此明晰。 那一刻,和珅站在福康安的灵位前,浑身冰冷,只因他知晓所有的好日子,都伴随着乾隆这个年号而一同逝去了。 他那时还不知道,福安康走了不到一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也将因瘴气而死,更在自己倒台之后也跟着身败名裂、牵连后人;他也不知道,哪怕是富察氏,随着乾隆朝最后的夕光,也会风光不再,福康安的后人也会在之后的年岁里一再被清算,削爵夺职、一蹶不振,福长安更是受尽折辱,困窘交加,潦倒至死。 如此看来,福康安人如其名,正是一个有福之人,就连死都死的正是时候,死的恰到好处。 和珅抬头看看窗外明月,心知再不摇尾乞怜,恐怕他的阿德都会被他牵连,于是铺开纸墨,写就二诗。 和珅看着那与先帝如出一辙的字迹,不禁摇头苦笑。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原先的笔迹,正如他也忘却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和珅,”狱卒走过来,獐头鼠目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恭喜和大人,贺喜和大人。” 和珅抬头看去,见是刑部的几个郎官,其中一人取出一明黄绢纸。 那人念了半天,旁人一人又适时加以补充,和珅这才知晓原来是自己的好儿媳固伦和孝公主以及刘墉求情,嘉庆才终于网开一面,由廷议的凌迟改为自尽。最皇恩浩荡的是,竟然还能回到自己的宅邸,特赐在府中自尽。 和珅此时惊讶地发觉,自己竟还真的有几分欣喜,于是叩首得颇有几分真心实意:“谢主隆恩。” “和大人,事不宜迟,请。”那郎官和气道,“令郎想来已在府中备好了酒菜,等着为您送行呢。” 和珅也对他和气笑笑,转头欲走,就在此时,突然听见狱卒惊呼道:“狱中何时有这般的好酒?” 和珅猛然回头,却见牢中的一角静静躺着一酒坛,仿佛已是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