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是清狂 作者:结罗 文案: 秃然对古老萌过的cp焕发第二春 历史向同人 汪直X朱佑樘 大概是美少年暴躁人形野兽和他的爱哭鬼驯兽师 “我要平定辽东” “我要荡平漠北” “我为了你,都做到了”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历史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汪直,朱佑樘 ┃ 配角:万贵妃,明宪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狂霸美少年和他的爱哭鬼驯兽师 立意:为君独立到中宵 ☆、第一回 是清狂 一 汪直是个被宠大的宦官。 宠和宦官两个词放在一起挺匪夷所思,但这是个事实。 他被籍没入宫那年四岁,被分在昭德宫,小小的一只,粉雕玉琢,别人都跪下了,他兀自左顾右盼,还没等管教宦官呵斥,就被从人堆里抱起来,他抬头朝上看,是个妇人,衣着华贵,面貌朴实,胖胖的,看着三十多岁,不知怎的,就让他想起了娘。 他抓着妇人身上的霞帔清清脆脆唤了声“娘!” 周围所有人骇倒,那妇人瞪大眼睛,看了看他,他又叫了一声,看夫人不应,便带着股娇惯大的孩子才有的蛮劲儿踢了一脚妇人,又不满又撒娇地唤了一声。 周围人都拿看死人的眼神看他了。 妇人眼里却有泪光泛起来,一把把他抱紧,颤着声应了一句,“哎!” 从此,他一个因为本族叛乱,而被阉割入宫的异族幼童,成了大明昭德宫的二主子——那妇人当然不是他娘,她是昭德宫的主人,大明成化帝的万贵妃,他一生唯一挚爱的女人。 就在汪直入宫前的五个月,万贵妃和皇帝刚刚失去了他们第一个孩子。 而已经三十七岁的万贵妃很清楚,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个孩子了。 那孩子结实得很,已经能扶着她的手颤巍巍站起来了,会唤爹和娘,像个小牛犊子,然后就没了,消失得像是冬天里呼出的一口气一般轻易。 她不会再有孩子了。 万贵妃抱紧膝上的汪直,小孩儿嫌热,不要她抱着,她无奈松手,成化帝从外头进来,他一头撞在皇帝腿上,被皇帝拎起来,皇帝此时尚是个少年多过一个成人,却老气横秋地问他今儿读了什么书,乖不乖,早上让你背的诗呢?汪直脾气倔,但却喜欢看书,乖乖背了,皇帝挺高兴,胡噜了几下他毛茸茸的脑袋,从袖子里掏出几颗荔枝给他。 荔枝在京城是稀罕物,在他老家广西可不是,他捧着荔枝搁在冰鉴盒子里,费着老大力气端着盒子重又跑回万贵妃身前,跟她说,娘娘,这是米枝!最好吃的荔枝呢!这几颗好得很,冰上才好吃,你怕热,吃了能舒服些。 皇帝说,这小东西还是好的。说完,他忽然叹了口气。 旁边宫女想伸手,万贵妃不让,亲手珍而重之地把冰鉴捧在一旁,重又要把他抱回来,小孩警惕地往后一跳,拉住皇帝袍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万贵妃,“爷爷,我要骑马,你答应过我的,说我今天背了诗就带我去骑马。” 皇帝看着互相瞪着彼此的小孩和爱妃,笑出声,把小孩抱起来,“走咯~带你去骑马!” 万贵妃在俩人身后扬声,“你照看好他!别跌着了!” 他就这么被宠着长大了。 他也是除了万贵妃那个早逝的孩子之外,整个宫里皇帝唯一抱过的孩子——皇帝连皇太子都没有抱过。 那是皇帝的次子,贤妃生的孩子,早早立了太子,然后早早的便死了。 汪直入宫两年后出生的那个小皇子,在万贵妃的长子死去的那个月被立为太子,然后,两个月后,在万贵妃的长子出生的那个月,安静的死去了。 除了小太子的母亲,所有人看起来都不怎么悲伤。 皇帝给早夭的太子赐了个谥号,似乎早对这结局有所洞察,陪了柏贤妃几天,就又重回了昭德宫。而抱着汪直的万贵妃则安静地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当时正晚膳时候,昭德宫里不讲究大桌看菜,也没什么食不语的破讲究,都是七八个皇帝最喜欢的菜,三个人亲亲热热一家人似的围在一桌吃。 他拿脑袋顶了顶万贵妃的下颌,头上帽子把她下巴上堆的肥肉扎疼,万贵妃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腿上,怒目而视,“兔崽子!” 小孩今年刚七岁,正月里开蒙读书,夫子夸他聪明,皇帝一高兴,赐了他个九品官,小孩爱炫,就老爱戴着那顶特制的小官帽。他被拍了一巴掌也不闹,往上仰脸跟万贵妃说,我够不着,娘娘帮我夹。 看他指的是麻辣活兔,万贵妃脸一板,“你还吃,上次就吃了上火,第二天出了老大的疖子,忘啦?” 小孩拧,不,就要吃,万贵妃啪把筷子一放,皇帝赶紧打圆场,夹了一筷子杜仲汆鲤鱼到小孩碗里,汪直委委屈屈扒饭,万贵妃被他气得太阳穴的筋突突跳,但看他这么好看的孩子一脸委屈,就跟天下所有妈一样,心软了,跟宫女吩咐两句,晚上的时候,小孩多了一笼乳酥点心吃。 汪直一吃惊为天人,天天缠着要吃,万贵妃唤来御医,仔细问了,御医两股战战地答,乳酥滋补健身,小孩大人吃了都好。 万贵妃眼睛一亮。 从此皇帝和汪直每天都有乳酥吃。汪直吃得喜上眉梢,皇帝吃得生不如死。 两人打了商量,皇帝那份归小孩,但要送小孩一把好刀。 两人击掌为誓:成交。 昭德宫这厢喜乐融融,而偌大后宫,却再没有孩子降生。 每日念叨皇帝衣服穿多穿少、把汪直抱在膝上不许他吃这不许他吃那,被气狠了就毫不留情拧他耳朵,像个寻常胖妈妈的万贵妃,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阴狠地微笑。 汪直知道。但汪直无所谓。 他九岁那年,他从院子里练剑回来,万贵妃拉着他擦满头满脸的汗,忽然没头没脑问他,说你觉得娘娘坏么? 他想了想,说,让爷爷和娘娘难过的人才坏。 万贵妃把他抱进了怀里。 他也就这么长大了,在宫廷里备受宠爱,无拘无束。 十一岁的时候,他加了冠,成了成人,皇帝给了他正七品的官,摊开职官表让他选,万贵妃拧着他,让他选司礼监,他不,耳朵都快被拧掉了龇牙咧嘴也要选御马监。 万贵妃恨得捶他,说你选这个干吗!还嫌不够脏嘛! 他梗着脖子说男儿志在四方!我要建功立业!我要荡平辽东漠北!犁庭扫穴! 万贵妃差点又扑上来拧他。 皇帝继续打圆场,说你随他嘛,男孩子嘛,不都好个打打杀杀? 万贵妃气哼哼地在皇帝耳朵上也拧了一把。 一人一边,一大一小一起龇牙揉耳朵往出走的样子,凑得倒也齐齐整整。 然后汪直十二岁,个子蹿高,生了一副极其漂亮的少年容貌,阖宫的小姑娘都偷偷看他。 万贵妃皮笑肉不笑,打烂了一个偷偷给他送花的宫女,轻描淡写地拖出去烧了,转头对他说,我给你好好挑一个,你莫急。 宫里知人事的早,但他一来万贵妃看得牢,二来只喜欢读书练武,风月不看的,对这些事半懂不懂,不当回事也没啥兴趣,这番说辞就当耳旁风一般,嗯嗯敷衍两句就风一样跑出去玩,万贵妃在他身后骂,兔崽子你悠着点跑!老娘是老虎吗能吃了你怎的! 他权当没听到。 汪直跑到了后宫最偏僻的安乐堂。 他挺烦这地方,跟昭德宫的繁华富贵不一样,又破又脏还透着股暮气沉沉的死气,但他今天不知怎的,就跑到这儿来。 他沿着墙根溜达,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小小身影,拖着一个桶,蹒蹒跚跚地往水井跟前走。 那是个小姑娘,看着跟他刚进宫的时候差不多大,极其瘦小的一个,身上一件素麻衣裳,手里桶子虽小,却几乎有她半个大,汪直瞅了瞅,纯粹觉得她跟耗子拖猫一样看着太费劲了,走上前,提起桶,结果小女孩一起被拎起来了。 汪直:“……” 小女孩:“……” 他晃晃,小女孩不撒手。他又晃了晃,小女孩还是不撒手。 最后小女孩看着快被他晃吐了,依旧顽强地抱着桶,坚定地对他说,“这是我的桶。” 坚定坚毅坚强。 一瞬间汪直都觉得自己正七品御马监主事不辞辛劳从昭德宫过来就为了抢她这个破木桶了。 因为这个场景太荒谬了,脾气一向暴躁的汪直居然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我只是想帮你打水。” 小女孩还是不松手,只眨眨眼,汪直看见她有一双漆黑得水晶一般的眸子,她摇头,“我没钱。” 他心内忽然一软。她没钱没权,就得自己拖着桶子来打水。 他就哄她,说我特别喜欢打水,宫里的水我都打遍了。这桶水你给我打,我就给你一包蜜饯当报酬好不好? 他自信满满,觉得乳酥和蜜饯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小东西肯定上钩。 他放下桶,小女孩也松了手,她有些愣愣地看他,巴掌大的脸精瘦,但是很好看,和汪直那种美貌不同,是很清的好看。 然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是蜜饯。 本就软的心,软得越发一塌糊涂。 他重又把桶拎起来,一手挽着小女孩,柔声道,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又甜又软,还微微有些酸。 他形容得精彩,小女孩跟着吞口水,他走到井边,把桶吊上去,笨手笨脚地转辘轳,他问她叫什么,小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幼儿。 汪直觉得这名字无端透着股乖巧,点点头,把水汲上来,给她拎到安乐堂一处破败屋子门口,她说一会儿会有姨姨来帮他,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蜜饯给她,小女孩馋得不行,还是轻轻推开,摇了摇头,说娘说过了,施恩不图报。 汪直被她逗笑了,心里暖融融地软着。 摸摸她枯黄的头发,转身走了出去。 很多很多年之后,汪直回想起来,都只能笑着叹息时机正巧。 若早些遇到,他保护不了那个孩子。 若晚些遇到,他会杀了那个孩子。 可就那么巧,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人。 ☆、第二回 二 汪直往安乐堂跑第二趟,就知道那小东西是怎么回事了。 第二天,他揣了皇帝塞给他的乳酥,又挑挑拣拣拿了一盒龙须糖和酥胡桃,趁着午后所有人都懒懒的,偷偷跑去安乐堂。 幼儿扶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他过来,女子开始抖,一把把幼儿抱在怀里,他往前踏了一步,女子脚一软,连着怀里的孩子跪在地上,没命磕头,念叨着公公恕罪公公饶命。 少年脚步一定,看着被她摁在地上的幼儿,小姑娘吓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汪直聪明绝顶,他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这小孩,八成是皇帝的种。 也对,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丁点儿的孩子养在安乐堂? 他冷眼瞅了会儿妇人,把怀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转身就走。 他疾步回了昭德宫,万贵妃刚午歇起来,看他进来,眼皮子一抬,没说话,他冲过去,把宫女轰走,急急地跟她说,娘娘,我在安乐堂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大概是爷爷的种。 他本以为万贵妃会勃然大怒,他连后头怎么安抚她留下小东西一条性命都想好了,胖妇人却无动于衷,又瞥了他一眼,伸手从食匣子里捡了块火茸酥饼,塞到他嘴里。 他猝不及防被噎着了,万贵妃赶紧给他倒了杯莲花露,他吨吨吨灌下去,咳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委委屈屈地看着万贵妃一眼,万贵妃心虚,赶紧让人倒了盏给皇帝预备的玛瑙糕子汤,他嫌弃油腻,万贵妃拿指头顶着他脑门,点出个红印子,说小爷,那你吃啥。 他理直气壮,“玫瑰露。” “贱骨头,跟你爷爷一样,非要吃便宜野食。”万贵妃气哼哼骂了一句,到底还是给他兑了一盏。 喝着玫瑰露,汪直就想明白了。那小东西的事,万贵妃全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包括他遇到了那个小东西,和,包括他知道了那个小东西的身份。 想到这里,万贵妃虽然嘴上叨叨,还是给他又亲手兑了一碗,看他的时候,眼神疼爱,她摸摸他脑袋,给他理了一下头上的官帽,“还是你心疼娘娘,对娘娘好,有良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那个宫女躲得好,到生了她才知道,生了个姑娘,她想了想,算了算了,就轻轻放过,让母女俩在安乐堂自生自灭——她年纪渐大,气性没那么大,再想着毕竟是皇帝的种……哎,就这样罢。 然后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他,“……你怕娘娘么?” 汪直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娘娘要不是这样,怕早就死了。” 他被万贵妃搂进怀里。中年的妇人浑身发着颤,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反手抱住妇人,仰着漂亮的小脸看她,看她扭曲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一副哭相却哭不出来。 他心疼地拍拍她的背,对她说,娘娘,要不咱们把那小东西弄过来吧? 万贵妃一把把他推开,“弄那玩意儿过来干嘛?不嫌脏么?” 他被万贵妃推得一晃,重新坐住了,慢条斯理地抖了一下袍角,他说,那女人我今天看到了,没几天好活了,把那孩子抱过来,你看,名声又贤惠,您膝下也有个孩子,不好么?万贵妃哼了一声,“我有你了,还要什么其他的孩子。” 汪直沉默片刻,他往上望着万贵妃,非常非常认真,漆黑的眸子亮得似一团滚热的星星,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娘娘和爷爷的孩子,我是个宦官,我下头被割掉了,我没法迎娶喜欢的姑娘,不会有孩子,成不了家的。娘娘,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是你们的宦官。 万贵妃一个耳光抽到他脸上,用力极大,动了真怒,他被整个人扇得从凳子上跌下去,随即被胖大妇人一把粗暴地拉起来,他搂紧在胸口,“哪个兔崽子在你跟前说这种话?!敢下这种蛆?!!你说,老娘活剥了他的皮!!” 他拍拍万贵妃的胳膊,女人又箍了他好一会儿才松手,一看他漂亮小脸肿得老高,心里登时后悔,嘴上还要絮叨,回头扯着嗓子骂宫女说你们瞎么还不拿药膏过来! 从宫女手里夺过玉匣,她弯着腰小心翼翼给他脸上抹,汪直继续劝她,那孩子眼瞅着妈就要死了,她成了孩子的养母,孩子就得管她叫妈,这种好事可不能被王皇后捡走。 万贵妃满头满脸地看他,没好气地说,“丫头片子抢来又有什么用?” “……”汪直用一种古怪的,近于天真的成人眼神看他,万贵妃刚要骂,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直起身体,看着汪直。 汪直说,娘娘,那不是女儿,那是爷爷的儿子。 他听到了,宫女磕着头说,饶过我的儿子。 “……”万贵妃看了他好一会儿,咯咯一笑,嗓子里的声儿带着金属的颤音,“我这昭德宫,得好好整顿一下了!” 汪直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从下往上地看她,他说,娘娘,这小孩现在爷爷唯一的儿子,谁谁他的娘,谁就是太后。 万贵妃毫不留情地把他爪子扒拉下来,怒瞪一眼,“你别咒你爷爷,要死也是我死在你们俩前头!” 汪直不屈不挠地又拽了回去,“娘娘,皇帝的母亲,只要养在你名下,你就有可能被追封皇后,你就在爷爷旁边,永受香火了,娘娘,你不想么?” 这一句一下戳中了万贵妃。 她皱着眉,慢慢坐下,汪直知道,自己成功了。 当晚,万贵妃告诉了皇帝,他有一个儿子的事情。 汪直发现,喔,皇帝知道,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养在安乐堂。他只是装不知道而已。 不知道的,只有汪直。 昭德宫那一个月死了不少人,汪直官位拔了一截,成了正六品的御马监少监,成了整个宫里都有头有脸的人,大家看了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汪太监。 一个月过去,昭德宫该死的死干净了,浩浩荡荡,皇帝和万贵妃一起过去安乐堂,去接那个孩子。 母子二人早就被好好安置,小孩的母亲纪宫女肚子里长了肿块,确然没几天好活,带着小孩跪在安乐堂正中。 皇帝过来,纪宫女站不起来,反而小孩先站了起来。 他吃得不错,脸儿圆了些,皮肤终于有了孩子该有的腻色,头发也黑了一点,却还是那么长,直垂脚底,一身素麻裙子,汪直忽然觉得比宫里所有小宫女都好看。 他扑到皇帝怀里叫了声爹爹,皇帝的表情显然是尴尬大于感动,他手足无措又有点儿害怕似的轻轻在小孩肩头掸灰一般摸了摸,被烫到一样飞快撤手,左右张望,万贵妃冷笑,皇帝可怜兮兮地看着汪直,少年摸摸鼻子,走过去,把小孩拎狗一样抱了起来。 “小哥哥!”小孩认识他,眼睛一亮,双手扳着他脖子,乖乖在他怀里坐好,那边纪宫女接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回走。 汪直听着皇帝讨好一样跟万贵妃商量这小孩叫什么,他忽然就明白,他的小名幼儿,并不是“幼”,而是“佑”,皇室这一代的通字。 这才是爷爷的孩子。他不是。他就是个阉人,下头没了的宦官。 万贵妃似乎在刻薄皇帝,皇帝听动静都快哭了,小孩白嫩的脸窝在他颈窝,他拍着小孩的背,悄声问他,怎么认出皇帝的。 小孩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阿娘告诉他,明天穿黄衣服,下巴上长头发的男人就是他阿爹。 汪直被下巴上长头发逗乐了,笑得差点把小孩颠下去,小孩抹了一把他的下巴,有些担忧地道,“小哥哥下巴上也会长头发么?” 他摇头,“长不了,你和你阿爹才会长。” “为什么呀。” “因为我不是男人呀。” 小孩怔住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有点难过的样子。 汪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不能理解,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听他说了一句实话,就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进昭德宫的那天,小孩一头曳地的长发是被他小心翼翼剪断的,一身小蟒袍也是他亲手选的样式布料,亲手给他穿上的。 脱下裙子,换上华服,小孩还是好看,那种好看和衣服没有关系,就是纯粹,小孩本人的好看。 当天晚上,他陪着小孩睡,小孩乖觉得很,明明想阿娘,却一声不吭,就咬着枕头默默的哭。 汪直是个犟种,打小就不哭,小时候干错了事被万贵妃朝死里揍屁股他就直着嗓子小狼似的干嚎,一滴眼泪没有,他看着小孩无声啜泣,真是看得挺稀奇,就觉得这么小个身子,哪里来这么多水化成眼泪往外淌? 后来小孩哭得发抽,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不行,赶紧把小孩抱在怀里,小孩抱着他脖子,泪水全抹在他领子上。 他没哭过,所以没被哄过,也不知道怎么哄人,绞尽脑汁得了一句:“……你别哭了,我明天带你骑马?” 小孩兴致缺缺地摇头,还哭,但是好多了,汪直心里大惊,心想什么天底下还有这个年纪不喜欢骑马的?! 他又换了几样,从小弓到小刀,小孩渐渐止住哭泣,他端了碗热酥酪,吹凉了,拿调羹一勺一勺喂给他。 “……好吃。”第一口下去,小孩的眼睛就亮晶晶的,他抬头看他,“想给阿娘吃。” “纪宫女那边有。”他说,等他吃完一碗,打着嗝个,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带你过去看你阿娘。 小孩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痒得很。 宫女进来安置小孩歇息,他要走,小孩一把抓住他,也不说话,就用漆黑的眼睛可怜兮兮看他,汪直想想也无所谓,就让人把他的寝具搬过来,小孩笑开,滚在他怀里。 孩子困得早,一会儿就睡熟了,汪直望着床顶雕花,心里却在想,我怎么就对他这么好呢? 他想不明白。 ☆、第三回 三 小孩被取名叫朱佑樘,名字被恭恭敬敬录进玉牒,也被牵着去见了前朝大臣,预计十一月举行立太子的仪式,顺便等明年七月一到,他满了六岁,便开蒙就学。 朱佑樘一被推出来,前朝都快沸腾了,内阁快准稳的立刻给未来东宫点了一堆大儒预备好明年当老师,皇帝满口答应,行行行全都行。 纪宫女被安置在永寿宫,封了个淑妃,她病得快不行了,从安乐堂搬出来就没下过地,皇帝三无不时看看她,赏赐东西,这一通操作下来言官也没得挑剔。 万贵妃听了汪直的话,把小孩收养在昭德宫自己膝下,但是在她眼里,她和皇帝就是对最寻常的民间夫妻,从没那么多权谋忍让,对这孩子也实在装不出慈爱,皇帝呢,觉得这孩子尴尬得很,也不怎么管,结果反而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照顾个五岁的娃儿。 汪直太知道宫里跟红顶白这点出息,大部分时候都跟小孩在一起。 昭德宫里没人敢委屈汪直,自然也就没人委屈了朱佑樘。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对这么小个东西割舍不下,想了想想不明白,他是个洒脱性子,干脆不想,就每天抱了小孩两小只蜷在大大的床上。 朱佑樘只在他怀里细声细气跟他说,哥哥,我想阿娘。 他蛮横地说,不能想。你得想爷爷和娘娘。 朱佑樘抽了抽鼻子,我不想他们…… 那你想我。 小孩模模糊糊应了声好,就没了声息。 五月,纪淑妃死了。 皇帝不怎么在意,随手给了个封号,继续去昭德宫哄万贵妃,大臣们反而松口气,心说死了也好,省得等太子长大了万贵妃和太子生母挠起来。 伤心得不能自已的只有朱佑樘。除了每日灵前,他不敢在别的地方哭,只能晚上蜷成一团哭。 他哭得汪直心烦意乱,少年强硬地把他扳开,说你要是再哭,就不许上床睡。 朱佑樘像个兔子一样愣愣看他,汪直发现,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肉,就这么几点全瘦回去了。 泪水从漆黑的星星里涌了出来。 他不再哭出声,抱着被子要下床。汪直拿他没办法,抱狗一样扶着他腋下,把他抱起来,他打了个哭嗝,无声看他。 汪直笨拙地亲了亲他的眼睛。小孩眨眨眼。他又亲了亲,他又眨眨眼。 漆黑的星星重新有了光。 汪直松口气,把他按回去,“你再哭,眼睛会坏,你就看不清了。你不想看不到我吧?” 朱佑樘抓着他亵衣上的带子,沉默着点点头。 然后汪直就再没看过他哭过。 成华十一年的十一月,举行了册立太子的仪式,朱佑樘正式成为了偌大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当时汪直站在台阶下头,看着上面穿着小衮冕的孩子,觉得他真是好看。 汪直知道自己生得好,他生就一副犀利俊俏,眼角眉梢的角度锐利得像刀,朱佑樘的好看却是圆融的,不出挑,但是只要你看他,就心生宁静。 他在下头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小太子。 朱佑樘还是养在昭德宫,他开始上学,万贵妃想了想,亲自去跑马场拎着他耳朵把他拎回来,让他跟着朱佑樘一起上学,说别老舞刀弄枪的,学点东西以后出人头地。 小孩开蒙的东西他都学过,汪直又聪明,虽然是当皇太子的伴当,成绩却是这帮伴读伴当里最好的。 朱佑樘算不得顶尖的聪明,但是他努力,一遍背不下来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遍,看得一遍就能背下来的汪直都心中肃然。 朱佑樘问他不嫌他笨么,他摇头,说你哪里笨,你这么努力我看着都害怕。 说完,他捏捏小孩的手,冰冰的凉;大抵是小时候底子没打好,朱佑樘身体弱得很,生得瘦弱苍白,完全没有一点孩子该有的圆润血气。他常病,有次讲席上背着背着书就一头栽倒,把刚选上当他老师的新科状元差点没吓哭。 汪直背起他朝外飞跑,他都跑出去老远,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那次汪直就从万贵妃的匣子里偷东西,什么补气养血的,统统拿了给他灌下去,小孩气色居然慢慢好了些。 但是他还是体弱,没法去学骑射,朱佑樘本想咬着牙也要去学,被汪直拦下来。 他说,哥哥,没有不会弓马的朱家天子。 汪直斜睨他,说有啊,爷爷就是啊。 朱佑樘语塞。汪直牵着他的手往回走,跟他说,你不喜欢骑射,身子又弱,不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喜欢看书,就多看书。 “那以后边患怎么办?” “让天子上阵你说你那帮大臣得多废物点心?”汪直看他,小孩闷闷地,他没忍住,拍拍他脑袋,说算了算了,谁让我比你大,我吃亏些,辽东漠北我给你打,行了吧! 他说完发现小孩没说话,他站住,一低头,看见朱佑樘定定地看着他,汪直忽然有些害羞:他昨晚也这么说,被万贵妃结结实实嘲笑了一通,大意是别做梦了,你给我老实去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去! 朱佑樘摇了摇他的手,说,嗯,我相信,哥哥能做到。 汪直眨眨眼,他弯腰,和他一般高,捧着小孩清瘦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几乎无声地道:“嗯!” “我也会当个好皇帝,收好多的税。” “……你收税干嘛?” “打仗要花钱啊,没有税怎么打仗?” 两人就这么说着,牵着彼此的手,慢慢在森冷宫禁走过了一季又一季。 成化十二年,宫里妖人作乱,汪直立了不小的功劳,皇帝大悦,在第二年,建立西厂,汪直升为从五品,执掌西厂,其下所辖校尉人数,多于东厂一倍,专司刺探刑审,朝野哗然。 汪直这一年,堪堪十四岁。 万贵妃终于少许满了意,不再每日嘟囔着非要他去司礼监,皇帝赔笑,说贞儿,我怎么可能亏待阿直呢?对不对? 从五品的内官,皇帝赏赐了宅子,汪直在外头开了府,那真是如雀鸟出笼,他立刻乐不思蜀。 外头玩乐太多,吃喝虽然没有宫里精致,却野得有股活气儿,他三岁之前在广西乡下地方,三岁之后入了宫,哪里见过京城市井这般繁华,他一下就玩开了。 喝酒赌钱赛马养鸟,样样都来,然后太极殿上一半人放了心,一半人蹙了眉。 然后放心的那一半很快就发现,自己放心早了,这小子不对。 人人奉承他,他听得开开心心,手下犯错,汪直弹着对方头上帽子笑骂,“你这帽子从哪里来的?嗯,忘了么?”被他问话的人无不汗流浃背,结果有次问到了个气壮的愣头青,梗着脖子大声答,我这官位圣上所授,帽子是胡同口三分白银卖来的! 周围人都觉得完蛋艹了,这人死定了,坐在檀木椅上一身锦袍的华美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拍着对方肩膀说,你说得对。 屁事没有。当然,他下次还是该弹帽子弹帽子,该骂人继续骂。 有人送他奇珍异宝,他喜笑颜开,没见过的都拿来把玩,问清楚是什么,啧啧称奇,然后——退回去。 最绝的是有人送了他一对妙龄二八的绝色双生少女,两朵一模一样俏生生的并蒂莲盈盈下拜,他喜得不能再喜,拉了手,转头跟送来的人说,我这就送去昭德宫,跟娘娘说说,必然不忘大人美意。 对方立马腿肚子转筋,哭着说我错了,把一对花儿领回去。 而蹙眉的那一半,眉毛也蹙得更厉害了。 若说东厂还给他们清流名臣一点儿面子,汪直的西厂完全不给。 前朝名臣的孙子,贪暴不法横行乡里,大家念及香火情,多有规劝而已,汪直上任,不仅抓了还给办了。首辅跑去跟皇帝抗议,皇帝嗯嗯了两声,撤了汪直,调回御马监,然后——一个月后,汪直重回西厂,首辅辞官。 俊美少年,就这么卷起了朝中哗然。 汪直在外头可着性子折腾,回宫之后也可着性子作,十四岁了,放在民间都快到当爹年纪的人了,还在昭德宫跟万贵妃犟嘴。 万贵妃这几年信了佛,要风雅要素,要喝菊花羹,吃莲藕夹,汪直不,就要糟腌猪蹄羊肉角儿,气得她没法,又不能看他饿着,有次恨恨地端给他一大盘烧猪脸,揭开银盖子,完整一张猪脸,吓着旁边宫女宦官,汪直兴致勃勃,一个人干掉了半盘——哎,随他去罢。 他反而只在朱佑樘面前,小心翼翼收起爪牙,竖起尾巴。 朱佑樘这年八岁,年纪小,却老成沉稳得很,他个子高,又瘦,看上去比年纪大,见了他,不再扑过来,而是远远地就微笑,唤他一声汪公。 那一声好听但是疏离得很,汪直就不过去了,气呼呼看他,朱佑樘回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朱佑樘笑出来,说,哥哥。 他喜笑颜开,走过去,把他抱起来。 朱佑樘在他怀里板着脸,说你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你才多大就和我说体统?”他忽然把他上下掂了掂,皱眉,“怎么这样轻?” 说罢,放他下来,牵着他的手,絮絮叨叨问,你最近吃饭怎么样?可病了?晚上还咳嗽么?听说你学了画画,喜欢弹琴,我让人搜罗了一堆画谱,给你买了把唐琴,我不大懂,但是人人都说好…… 他喋喋不休,朱佑樘仰脸看他,忽然笑了一下,静静地唤他,“哥哥。” “嗯?” “我想你,你想我没有。” “……想。”他小声说,诚实得很,“想你想娘娘,爷爷我不想,每天都见,但是还是想你多一些,” 朱佑樘又笑了一下,他说,我只想哥哥。 汪直忽然无话可说,他只能攥紧手里那只清瘦又凉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他沉默,然后换小孩慢慢说话,说你手上有伤,人晒黑了些,但是长高了,有人说你坏话,我不信的。 汪直笑开,说那当然,难不成你信别人不信我? 朱佑樘看他,一张清秀面孔上显出一种超越年纪的成熟,他说对啊,这世上我若连哥哥都不信,还能信谁呢。 ☆、第四章 四 时光就这么过去,第二年,九岁的孩子被祖母周太后接到身边抚养。皇帝、万贵妃、大臣们都松了口气,然后对对方松口气这件事情很不高兴。 然后这年的三月,女真犯边,汪直想去前线,被万贵妃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瞎么? 汪直气得提脚出了昭德宫,愣是三个月没回来。 他气呼呼地窝在自己宫外的府里,气呼呼干活、气呼呼上奏,要把形同虚设的武举搞得跟文举一样,有乡试会试殿试,也有进士出身。大概是皇帝觉得上次那么硬生生不让他去辽东,可能有点儿伤他的心,就在武举这件事儿上遂了他的心——没成想居然真的非常有用,那就是后话了,先按下不提。 五月,他琢磨着还想去辽东,但直觉告诉他,不能像上次那样,得换个方式智取。 但他怎么也想不好咋智取,成天成夜的想,这日想得烦了,溜去上书房,正好课隙,看他进来,伴当伴读特别识趣地溜开,只留下他和朱佑樘。 天气热得厉害,他不耐热,大大咧咧扯开领子,盘膝坐在亭子里阴凉石桌上,伸手一捞,抱狗一样把朱佑樘捞到怀里,端端正正摆好,尖尖下颌搁在朱佑樘头顶上。 朱佑樘身子弱,浑身都是凉的,他跑进宫来,脸上滚烫,挨着他玉一般细润的纤细颈子,唉声叹气。 朱佑樘在他膝盖上坐得板板正正,努力往上抬眼看他,细声细气问他怎么了。他捋猫一样捋了捋朱佑樘细白喉咙,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我们大人的事,你们小孩不要问。 朱佑樘眨眨眼,拉了拉他的袖子,圆溜溜的杏眼望着他,怯怯地说,哥哥,你告诉我嘛…… “……”汪直看他。 “……”朱佑樘看他。 汪直如获至宝,“你再说一遍!” “哥哥……你告诉我……嘛?”小孩狐疑地重复一遍。 “再来一次。” 汪直不对劲儿,朱佑樘想从他膝盖上跳下去,被少年一把按住,汪直虽然娇惯但是本人糙得很,扯着他胳膊刚要说这么高你小心摔着!就听朱佑樘弱弱地哎了一声。 他立刻松手,小孩灰头土脸但还算平安地落了地,他也跳下来,小心捧着他手,不敢碰刚才自己抓过的地方,皱着眉看张他苍白小脸,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弄疼你了?” “没有,我自己拧着了。”朱佑樘摇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汪直不信,把他袖子掀开,看他刚才抓过的地方青紫一片。 他忘记了,朱佑樘原本就是个这么脆弱的孩子。 比别人容易生病、孩子间正常的嬉闹就会摔倒、手腕捏得用力一些就会淤青——他忘记了。 朱佑樘看他怔怔的,连忙把袖子放下来,反而哄他一样开口,“没事儿,晚上奶奶见了我就跟他说我自己不小心磕着,她最多数落我两句。” 汪直抓抓头,挠出来一绺碎发支棱在官帽外头,他讪讪地说,那我改明儿给你弄几张赵子昂的马给你,你不是喜欢? 他少年心性,愧疚是真的,但是来得快去得更快,他蹲下身,和朱佑樘一般高,特别执着:“嗯……你再说一遍。” 朱佑樘老成地叹了口气,就当自己哄孩子:“哥哥,你告诉我嘛。” 汪直击掌。 对对对,就是这个弧度这个眼神这个语气。他学起来,就能智取了! 心念一定,他开心地把朱佑樘抱起来朝外走,要是平常,小孩会板起来脸来训他,说这成什么样子,你放我下来。但是这次没有,他只说了句你停一下。汪直停住,小孩一手扶在他肩膀上,向前探身,轻轻把额边那缕碎发给他顺到帽子里,满意地笑了一下。 绿荫如玉,灿阳若金,小小孩童的笑容,便是盛开在其间,雪色的花。 汪直看着他,心里想,我要去辽东,我要赢,然后带他登上京城的城头,对他说,看到了么,那边全是哥哥为你打下来的江山。 成化十四年的六月,汪直终于说动皇帝,赐他敕曰可便宜行事,十五岁的少年权宦,离开京城,奔赴辽东。 他如愿以偿,投入了漫天的血与火中。 谁都以为不过是皇帝跟前一个小玩意儿的少年,展露了罕见的军事天才。 出镇辽东,讨建州三卫,杀女真二首领李满柱、董山,得建州大捷,使不可一世扬言犯边的女真俯首称臣,两股战战逾五十年。 他升为正四品御马监太监,加俸三十六石,总督十二团营,成为整个大明第一个真正执掌兵权的宦官。 辽东既平,成化十五年,他监军大同,探知蒙古王廷所在,亲率两万精兵,昼伏夜行二十七日,于大雪中一举歼灭蒙古主力,一代蒙古中兴之主达延汗仅以身免。 辽东蒙古,他犁庭扫穴,建不世功业——而做到这一切的那一年,汪直只有十七岁。 汪直趾高气昂回京,一套凯旋的繁文缛节做完,一回昭德宫,万贵妃大呼小叫,说我的阿直怎么瘦成这样,还黑了,哎哟我看看,这脸上怎么有疤了?还好还好,没伤着眼睛,也没破相。 已经开始步入晚年的胖大妇人捧着燕窝哄他吃,他扭头,不要,我要吃肉。 万贵妃气得呼哧呼哧的,一边骂他拧他胳膊上的肉,汪直随她拧,开开心心地啃着烧鹅吃白烧河豚,旁边万贵妃叽叽歪歪给他剥胡椒醋虾。 吃完饭,万贵妃神神秘秘地把他领到屋里,说,阿直,你也不小了,我给你相看了几个人,都是锦衣卫出身,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你瞅瞅。 汪直特别有兴趣,凑过脑袋看万贵妃捧出来的几个画轴,打开一瞅,里头画的姑娘精致,好看,娴雅,奈何就是长得都一个样儿。 他这个也夸那个也赞,万贵妃心里挺高兴,说你挑着,选好了跟我说。 这时候皇帝颠颠儿跑来凑热闹,然后两口子毫不犹豫地又吵起来了。 万贵妃坚持要让他回来,说阿直立了这么大功劳,必须回来,皇帝苦口婆心的劝,说现在外头需要阿直,让他多历练一点儿坏处都没有。 万贵妃就像所有偏袒孩子的普通妇人一样撒起了泼,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汪直掏掏耳朵,哼着小调,夹起画轴,趁着宫门没下钥,溜溜达达去了东宫。 今年开始,朱佑樘就自己住在东宫,汪直一路畅通无阻的进来,颇为满意:嗯,这扇屏风是他前年送的、这几幅字画是他去年送的、琴是小时候他给的,嗯,开心。 然后他掀开珠帘,看到书房里立着的那人时候,简直满意得心花怒放。 月白色阴绣雷云纹的袍子,他今年新年送过来的布料。 他的小太子被安慰妥帖,安置在他的护翼下。 朱佑樘静静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唤了一声,哥哥。 快十二岁的孩子生得老成,身上几乎没有孩童的稚气,只有少年的俊秀和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他看着两年多未见的汪直,还没等想好怎么和他客套,就一把被汪直拽过去,“来来来,跟我一起看美人!” 朱佑樘愣了愣,随即笑出声。 汪直清狂未变,少年心性。 他低头和他一起看去,看展开的画卷上一个一个美丽少女。 朱佑樘打趣他,娘娘要给选儿媳妇儿了。 汪直说,你觉得哪个好? “我觉得都挺好。”说完他忽然反问,“哥哥想娶妻?” “啊,有点。”他吐出口气,“我还挺喜欢娘娘和爷爷那种。吵吵闹闹,热热闹闹的一辈子。” 他忽然极其难得的带了点儿惆怅,“若不是在宫里,爷爷和娘娘可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了。” 朱佑樘垂眸没有说话,那股惆怅也就片刻,汪直“唔”了一声,重新去看手里画卷,先是兴趣盎然,最后索然无味,啪地把画卷一扔,仰坐在榻上,“算了吧。人和画不一样,算了算了。” 朱佑樘歪头看他,慢慢地道,“哥哥不喜欢?” “哪儿论得上喜欢不喜欢啊,人都没见过,算了。” “哦。”朱佑樘已经隐约有了成人的样子,他坐在汪直旁边,忽然皱眉,说你怎么伤了? “上战场啊,殿下,刀剑不长眼睛的。” 朱佑樘默然了一会儿,“那就别去了罢。” “开什么玩笑?我不去河套谁守?眼瞅着这鞑靼还要来犯边,过了大同就是中原腹地,还要再让蒙古人来叩一次城门?” 说起了自己祖父的丑事,朱佑樘默然,汪直却不甚在意,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扬起脑袋跟他说,“东宫的宫女你可别乱睡啊。” 朱佑樘震惊看他,一张白玉般的脸微微泛红,汪直特别认真地看他,“你现在岁数小,身体又弱,女色上把不住,对身体不好不说,还给言官留把柄。” 太子这时候终于有了点少年该有的手足无措,他嚅嚅地道,“我才不会呢……” 汪直忽然托着下巴看他,朱佑樘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他稍稍往后退了退。 汪直忽然说,“你要是个公主就好了。” 少年脸上的红越发重了一些,他垂头,看着自己脚尖,“我既算是公主,也不会嫁给你啊。” “……倒是。”他点点头,想了想,忽而一击掌,“不对,有办法的!” 他兴致勃勃瞅着朱佑樘,说你看你若是个公主,那我就去司礼监,肯定是我来给你选丈夫咯,到时候我就给你选个痨病鬼不就完了? 朱佑樘觉得这思路有点奇诡,自己跟不大上。 汪直继续说,你看哈,给你选个痨病鬼,保证你刚嫁过去就守寡,你的公主府归我管对不对? 朱佑樘愣愣点头。 汪直伏在椅背上,笑眯眯看他,少年俊美清狂,眼角眉梢都是风发意气,他说,那我就可以霸占你了啊。 朱佑樘手一抖,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汪直觉得自己说了个绝好的笑话,得意洋洋,转身啪嗒啪嗒往外跑,说你这儿有什么夜宵?我饿了。 朱佑樘慢慢俯身,捡起来,却原来是根玉簪,已经碎成两段,他攥在手里,默然片刻,扬声道,有乳酥,你要吃么? 外面传来汪直轻快一声,好,咱俩一起吃。 ☆、第五回 五 汪直离了京,把吵成一路的万贵妃和皇帝抛诸脑后。 ——万贵妃到底还是没有拧过皇帝,在这点上她有一种奇异的民间妇人的软弱,当皇帝对她说,此乃军国大事,你懂个什么的时候,就总能震慑住她。 汪直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一年之后,黑石崖大捷,汪直以军功加食米三百石,位居所有掌印太监之首。 成华十七年七月,汪直总督军务,皇帝赐他制敕,令各地镇守、总兵、巡抚均受其命令,如有违背,军法处置。 他这年只有十八岁。 然后,在权势到达顶点的时候,他开始迅速的滑落—— 十八岁的少年就像一柄再无用处的良弓一般,被挂在了朝堂之上。 成化十八年,汪直被任命为大同镇守太监,而他手下的京营士兵被悉数召还。 同年三月,西厂被罢。 这一连串目不暇接惊心动魄的交锋之间,汪直寄给东宫的信却岁月静好,信中的汪直与大同的汪直,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他会在京城尚溽热的时候给朱佑樘寄去一片金黄树叶,随信五个字,北地第一秋。然后下一个包裹里是兀自包着青皮的核桃,随信一句话:炖鸡好吃! 他在信里絮絮叨叨,说我见到我偶像杨继宗啦!!他回家奔母丧,我在灵堂前磕了头,规规矩矩走到祠堂的哦!!好远好远!走过去的哦!!!但是我有点太兴奋了,得罪偶像了,被偶像骂了呜呜呜呜。 他会偷偷让心腹送纯白的狐裘过去,千叮咛万嘱咐,决不能让万贵妃知道。 然后他和朱佑樘在信里说,我啊,要成亲啦,是个特别泼辣的姑娘。姓李,商人的女儿,不怎么好看,敦敦实实的,没裹脚,不大识字,但是胆子特别大,我问她为啥愿意嫁给我,她看着我,跟我说,你是英雄!然后红了脸,小小声地说,还有,你长得好看啊! 写到这里,他得意洋洋,说我觉得她说得很对,非常对,我确实好看啊哈哈哈哈哈~~~ 这封信寄出,他很久没有收到回信,汪直这阵子本来一面对付言官一边对付同事还要对付要报杀妻之仇的达延汗,也不怎么在意。 成化十九年很快就到了,他收到了一封信,朱佑樘写的贺文,一手簪花正楷,俊秀挺拔,然后是一对无瑕的同心璧。 青白双璧,美玉无瑕。 本应一个给他的,一个给他的妻子,但是不知怎的,汪直小心翼翼,藏在了自己枕中一方小盒里。 这个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告诉他,听闻他婚讯,连忙命人去找,千挑万选,得了这对玉璧,贺得晚了,还请见谅。 汪直捏着信纸想,这有什么好怪的,写信回去安慰他,顺便告诉他,自己准备收两个养子,以后汪家也有后。 朱佑樘这回回信得快,嗔怪他为何不早说,准备贺礼害他好翻。 这回送的,是一对百子玉瓶,羊脂温润,雕工精湛无比。 那瓶子握着是凉的,但是温润,就像是隔了那么久,他重又握住了朱佑樘的手。 这对玉瓶依旧被留在了他的卧室,摆在架子上,他每天仔细地擦,不允许其他任何人碰一下。 然后他做了个梦。他梦到了朱佑樘,是长大的模样,却看不清脸,在一片雾气中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懂,想靠前,朱佑樘却走了,他不知怎的心内惶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朱佑樘回眸望他。 那是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漫天星河莹莹动。 然后,他只拉住了一握青烟。 汪直猛的睁开眼,冷汗涔涔,还没等他缓过气来,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惶恐地道,“爹!有使者、要、要我们接旨咧!” 汪直想起了刚才的梦,整个人浑身一悚,他粗鲁地一把推开管家,飞快换了官服,大踏步出去! 府邸中门已开,香案铺陈,他叩首听旨,身体微微发抖。 当他听到是诏令他降职调任南京御马监的时候,他一下子松弛开来。 汪直想,幸好,幸好不是朱佑樘出事了。 幸好。 朱佑樘没出事,他立刻就来了精神。接了旨,他朝屋里喊,叫着,娘子,准备搬家了! 他东西不多,老婆李氏能干的很,汪直左右看看,搬家光清点东西能让他脑仁疼,干不来干不来,干脆脚底抹油,自己带着几个侍从,先上京了。 随身带的,一部书,一柄剑,一双被他藏在衣内贴身的青白同心璧和一对玉瓶。 他小心翼翼捧了,在马上也抱在怀里,摇摇晃晃,一路而去。 结果是……嗯,他上次离开的时候,万贵妃和皇帝两口子在吵架,他这次回去了,两口子还在吵,给他一种强烈的他俩吵了整整四年的错觉。 昭德宫里,皇帝被训得跟个鹌鹑一样,一看他悠悠然跨进昭德宫,万贵妃一把拉过他,气得浑身乱战,说你就让那帮孙子这么欺负阿直? 这事儿上首先夹缠不清,其次皇帝确实理亏,他连忙赔笑拉着汪直到跟前,“阿直,回来了啊?” 他杀鸡抹脖子的跟汪直使眼色,汪直好笑看他,转身搀了万贵妃坐下,已经步入晚年的妇人身体肥胖,暴怒中往椅上一座,汪直觉得整个昭德宫都颤了一下。 皇帝确实颤了一下。 汪直现在二十一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他本就生得俊美,少年时代眉目间还有些娇柔,现在年纪大了,圆润褪去,骨骼硬朗,兼且亲上战场,杀人无算,整个人英气勃发,言笑锋利,如同一把无鞘的剑一般。 他捧着万贵妃的手,一撩下摆,洒脱地坐在她脚边地毯上,还是如同幼时一般,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轻声撒着娇道:“娘娘,别气,爷爷是为了我好。” “为你好给你撤职?!!任凭那帮孙子欺负你?!!!”万贵妃气得声调都变了,他拍拍她的手,一皱眉,说哎呀,娘娘手都干了。 语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羊脂盒,里头半透明的药膏,他抹了一点儿,按着她手上穴道揉开,一边揉一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爬得太快,出头鸟嘛,谁都要打一竿子咯。我又没抄家没下狱的……” “他敢!”万贵妃尖声道,怒瞪皇帝,他拍拍她的手,继续道,现在前线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就干脆回来,也不在京城里碍眼,南京多好啊,又舒服又没人管还没人参,爷爷疼我呢。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万贵妃怒火渐渐下去,但是依旧狠瞪着皇帝,“你敢削他俸禄试试!” 皇帝瘟头瘟脑地小声说,不削不削,我再给你弄几千亩地,有桑有鱼有池塘,怎么样? 汪直一拍手,笑看万贵妃,你看,娘娘,京城就不行吧,我能被言官的唾沫淹死。 万贵妃噗嗤笑出声,把手抽出来,仔细端详,说你这东西甚好,奈何就是味大。 “调点儿玫瑰汁子进去就成,我从蒙古带回来的房子,我过两天弄好了给娘娘送来。” 把万贵妃哄好了,他站起来,无所谓拍拍屁股,妇人瞪他,“不在这儿吃吗?” “娘娘诶~我还嫌言官唾沫星子不够洗澡么?” 万贵妃又瞪向皇帝,皇帝赶紧说我已经赐了席面给他府里了。她这才满意。 然后汪直就一点儿不怕在言官唾沫星子里游泳的去了东宫。 十五岁的孩子,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朱佑樘本就瘦,这一下越发清弱得只剩一把骨头,唯独一双眼睛漆黑,像是他梦里载了一天星河一般。 汪直心里一下就慌了,他只想,那个梦还是有事的,万一万一他…… 汪直忽的不敢想下去,连忙上前,到他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那对玉瓶还要冷。 汪直脑子一片空白,只低低问,你怎么这样…… 朱佑樘咳了两声,笑了一下,“每年天冷就这样。” “我给你的梨膏呢?” “吃了,咳得没那么厉害了,晚上能睡两三个时辰的觉。”朱佑樘微笑着看他。 朱佑樘生得老成,加上气质沉静,他现在看起来似乎比汪直还大了一点儿。 太子有一种不出挑的好看,就像他送给他的玉璧,并不扎眼,唯其温润无瑕,摩挲看久,才能体会到优越之处。 朱佑樘反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握紧,他垂头,束在肩上的长发流水一样滑了下来,落在他指尖。 满把青丝若水凉。 那些在他血管里一直躁动的兵戈硝烟刹那退去,汪直像是被那只握在他指尖的手抽去了所有雄心壮志,只余下一点莫名的酸楚。 然后他听到被他捧在掌心长大的孩子低低对他说,哥哥,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 汪直眨了眨眼。他想,你能把自己保护好就不错了。你管我干嘛,我只要你好好的。 但是他说不出口,所有关于这个孩子的思虑柔软全堵在喉咙里。 少年抬起头,望着他,“小的时候,都是哥哥保护我,等我长大,我保护哥哥。” 他还是说不出话,少年看他难得呆傻的样子笑出了声,但是没笑两声就咳嗽起来,他赶紧把他揽到自己怀里,轻轻顺着他后背。 朱佑樘太瘦了,他咳嗽的时候弓起背,隔着数层衣服都能看到他的肩胛骨,像是两片振翅欲飞的小小翅膀。 汪直忽然无法控制地把他搂进怀里。 朱佑樘乖顺地任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哥哥真暖和。 “今晚我陪你睡。” “嗯。”少年在他怀里抬头,露出好看的笑容。 汪直洗漱完,换了衣服,踢了软鞋上床,他睡在外头,两人一床被子,把朱佑樘抱在怀里。 少年靠在他胸口,问他北边冷么?他说冷,八月就下雪,他手下有个士兵,岁数不大,觉得自己身体好,晚上出去起夜没带帽子,耳朵冻掉了。 朱佑樘被吓到,去摸他的耳朵,摸到两边都完整,才放心靠回去。 他嘟嘟囔囔地说,“你回来也好,北边太苦了。” “我不苦,就轮到你要苦了。” 朱佑樘想了想,“那我宁愿苦些。” “可我也宁愿我自己苦些。” “哥哥就……那么喜欢打仗么?” “男人嘛,建功立业戎马倥偬谁不想要呢,但是到现在……我也就是不想让你伤这个脑筋。” 朱佑樘刚要说话,他却不想多说,就掩了朱佑樘一双眸子,柔声哄他睡觉。少年乖巧地应了,在他掌心阖了眼,睫毛划过,隐约一痕柔软的痒。 怀里的躯体清瘦而凉,他却觉得莫名心安。 汪直在军营里的好习惯,倒头就睡,他不一会儿就睡熟,少年数着他长而缓的呼吸,慢慢睁眼。 他轻轻俯身,在汪直颤动长睫上虚虚的吻了一下。然后他重新依偎回去,安心地合上了眼。 ☆、完 六 然后汪直便离了京都,去了南京。 他在南京不干别的,成天泡在皇帝赏赐给他的庄园里,也不营建,反而对怎么养桑种田兴致勃勃,光着脚站在水里跟佃户学插秧。 言官们喧闹了一阵,就对他这条他们眼中的落水狗兴趣不大,直接更换新的目标开轰。 然后,在汪直二十三岁那一年,成华二十三年的正月,万贵妃死了。六十岁,死在一场教训宫女的气急攻心。 汪直想回去奔丧,却被内阁驳回:他一个降职的六品御马监太监,有什么资格回京贵妃的丧? 合情合理,满是恶意。 他目眦欲裂,在南京疯狂地砸了一天的东西,最后是他收养的两个小小的孩子跪在他脚边,一人一边拉住他,李氏紧紧抱住他,他才勉强安静下来。 他满手的血,向后一仰,昏倒在院中。 他没有梦到万贵妃。他沉沉醒来,环视四周,他想,我又再一次,没有娘了。 这年八月,皇帝溘然长逝。 四十一岁,正当壮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疾病,只是在万贵妃死后,他就跟身边的人说,她走了,我也活不长了。 就像是证明这个预言一般,七个月后,迅速衰弱的皇帝,在禁城里安详而愉快地停止了呼吸。 太子继位,改元弘治。 汪直终于被允准入京。 八月的天气,满城素白。像是落满了早来的雪。他望着满城缟素,心中有一股淡淡的荒谬感。 汪直入了城,去叩见梓宫,三拜九叩之后,他没哭,站起身,习惯性地想要往东宫行去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不对,朱佑樘不在东宫了。 他已经是皇帝了。 他往乾清宫而去。 平行而论,他其实不怎么常去乾清宫,皇帝基本都待在昭德宫,往那边走去,满目雪色,他居然陌生了起来。 过了宫门,他等人通报——现在已不是往年,他是宫里最受宠的汪公公,可以随意出入。他站在廊下,看着一群重孝的人喜气洋洋。 他们都是东宫旧人,如今轮到他们入住宫掖,唯一能克制的,也就是自己不笑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传他进去,他跨进乾清宫暖阁,朱佑樘正坐在案前,按着眉心。 他今年十七岁,刚立了皇后,身上一点儿少年气都无,唯独那股沉静一成未变。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刚面露欣慰想要开口,汪直抢前一步,利落地跪倒在地,“爷爷!” 他这一声宫内内侍唤皇帝惯常的称呼唤出来,朱佑樘和他都愣了一下,朱佑樘伸手扶他起来的动作还在延续,但是显然忘记自己想说啥了。 然后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会儿,汪直没掌住,笑出了声。然后他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现在他唤一声“爷爷”,就给他塞糖塞乳饼,像他兄长多过像个父亲的男人,却再也不会应他了。 汪直忽然就感觉到不可抑制地悲恸——皇帝,疼爱他的皇帝,死了,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哭得站不稳,整个人瘫在地上,朱佑樘被他也带得半跪在地上,汪直死死攥着他胳膊,他一动不动,单手撑在地上,一手环着他,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汪直哄他一样。 汪直哭得泣不成声,不知过了多久,朱佑樘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才柔声道:“你再哭,哭软了我可抱不动你。” 汪直吸吸鼻子,拿帕子抹了把脸,通红的眼睛瞪着他,“……你连你老婆都抱不动。” “……我确实抱不动。”朱佑樘坦荡承认。 汪直不说话了,他就看着他,朱佑樘也看他,片刻之后,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开口: “……爷爷……” “……哥哥……” 汪直:……………… 朱佑樘:…………… 然后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一起笑出了声。 最后是汪直把半边身子麻掉的新皇帝抱起来的。把朱佑樘放到榻上,两人慢慢说着话。 朱佑樘跟他说,还想出去带兵么? 他温柔的看着年轻的皇帝,想了想,摇摇头。 朱佑樘微微惊讶,他知道,带兵出征一直是汪直的梦想,他确实有才能,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汪直却摇摇头。他说:“辽东蒙古犁庭扫穴,小时候我答应你的,我都做到啦,现在蒙古不成气候,就不要再给你添麻烦了。” 他握住皇帝麻掉的手,轻柔地按着,“为了我被骂,何必呢。” 说到这里,他顿住,抬眼看他,“佑樘,我这一生,现在,只有你了。” 如果是和他的皇帝比,他的梦想,毫不重要,“我就待在南京吧,我帮你看着南边,我回来,麻烦太大了。” 皇帝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最后,在汪直离开乾清宫的时候,他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汪直低头看他,摸了摸他的头,点了点头。 朱佑樘确实做到了。 他让汪直待在南京,所有弹劾他的奏章留中不发。不抄家不下狱不解职不降俸,汪直在南京过得逍遥自在。 喝酒斗牌养桑种田,和李氏拌嘴,养两个小兔崽子。然后踱到书房关着门神神秘秘地写东西,没人知道他写什么,就知道他写一阵,就往京都寄一包书信。 他在南京,这一次一住又是十一年。 他这一生,在南京的时间多于过在其他所有地方的时间。但是他却不觉得这里是他的家。 他的家啊,在遥远的昭德宫,爷爷娘娘和他沉静好看的小弟弟。 可那个家没啦,再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再意气风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浪荡?他要看好家,照顾好他的皇帝。 汪直在一夜之间,真正的长大了。 弘治十一年,像是有什么莫测而危险的预感,朱佑樘诏令他进京,十一年后,他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皇帝。 接近而立之年的皇帝,看着像是他的兄长了。 依旧是那种不出挑,沉静温和的好看,他留宿乾清宫,见到了小太子,小太子生得好,虎头虎脑莽撞地好,见了汪直就嚷嚷着要拜师,汪直回头看朱佑樘说你儿子话本子看多了? 皇帝尴尬地把小兔崽子赶走,闩上门,转头看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瘦了。” “嗯,我快死了。”汪直平静地说。 朱佑樘没有任何惊讶,他只是用那双宛若星河的眸子看着他。 二十三年一梦中,他的皇帝却始终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慢慢地道:“我也活不久。” 汪直点点头,异常的平静。 皇帝又问,“怎么?” “带兵留下的旧疾,在北边伤着肺了,咳血。”他顿了顿,“你呢。” “老毛病,一到冬天就几乎起不来,但是事情那么多,休息不了一天。”皇帝温和地说,“我就希望能再撑几年,至少等厚照再大一些,懂事了再死。” 汪直沉默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我给你的东西,你看了么?” 皇帝点头,“看了,征河套的方案已经给到内阁了。” “那征交趾的呢?” “……操之过急。”皇帝垂眸看他,烛光暖融融的,皇帝苍白面孔也似乎有些一点儿血色,“大明现在做不到。留着吧,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总有机会拿着你留下的计划,征讨南疆。” 他一生的心血,最后写成的征伐交趾的计划被搁置,也并不生气,他只轩了轩眉,“……那我们俩活着的时候,是看不到了。”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召你来么?” 汪直摇头,皇帝柔声说,我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不会告诉汪直,他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里,那个从小就保护他,把他抱在怀里的人,重又回了少年的时候,被父亲和万贵妃牵着手,走入了昭德宫。 他有了强烈的预感,他知道,自己要失去汪直了。他不顾言官激烈反对,召他入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至少,看他最后一眼。 听着他这么说,汪直伸手,轻轻从他眼角抹了过去,皇帝怔了怔,却看到面前俊美如昔的男人笑道,还以为你又哭了呢? 他说,哎呀,你难过什么,我不还没死呢么,我死了你再哭啊。 汪直忽地站起来,弯腰把皇帝一把抱起,皇帝慌得揽住他颈子,他犹有余力在手里把皇帝掂了掂,说你这十多年,真是白过的,居然还这么轻。 就像他十七岁那年一样。 着一晚加在一起早过六十的男人在乾清宫锁起来的暖阁里抵足而眠。 汪直跟他絮絮叨叨,说自己两个小崽子,皇帝要好好照顾。 朱佑樘满口答应,说我给他们五品官,不干活儿!只给你守墓,成么? 汪直一听挺美,忽然一转念,不高兴了起来,“嘿,他们老子出生入死打仗打到肺都坏了才六品官,凭什么小兔崽子什么都不干就五品官啊!” “就这么着,当爹的莫这么小气。” 朱佑樘把他拉下来,头枕在他胳膊上,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夫人呢?” “你别说,我老婆是最费我心神的。我跟她说,我觉得吧,我死了你改嫁是难了,你长这样岁数也这么大了,还是个太监老婆,不好改,但是我家产不少,你精明得紧,跟小崽子把家看住了,就养面首得了,记得别养和尚,我讨厌秃子。” “……然后呢?” “我被她哭着捶了一顿,好疼啊。”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朱佑樘笑出声,最终没有问出他最想问的那一句:那我呢? 怎么问呢?他又是汪直的什么呢? 然后他听到头顶上声音落下来,“佑樘啊……” “嗯?” “我死了,你莫哭。” “嗯。” 因为我死了,就不会再有人给你擦眼泪了。我舍不得。汪直想着,这句话却终究没有出口。 正如皇帝那个危险的预感。他确实没有见到汪直最后一面。 汪直留在京城的第五个月,他毫无预兆地,在一个良夜里安静的死去了。 最先发现的是他的妻子,妇人唤他起来,才发现仿佛睡着的丈夫停止了呼吸。 两个时辰后,朱佑樘赶到。 侍卫把所有人赶走,他一个人穿着一身上朝的龙袍,坐在床沿,看着已经冰冷的男人。 他这一生见过数不清的死人。 安乐堂里病死饿死渴死的,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早夭的女儿—— 但是唯独汪直,死的如此干脆,毫不拖泥带水,不麻烦任何人——简直就像是他这个人的一生一样。 他痴痴地望着汪直,心里想,你等等我罢,哥哥,我也快死了。不过他一转念,却觉得自己想得不对。他不会等他的,汪直是要去昭德宫,和万贵妃和父亲做一家人的。 他轻轻握住那只冰冷,开始僵硬的手,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他那天穿着母亲缝的麻裙去打水,忽然有阴影笼下来,他抬头,就看到了俊美无比,清狂风发的少年。 他保护他,安慰他,给他爱和温柔。 可他怎么回报他的呢?他夺走他的理想,撕毁他的抱负,让他郁郁而死。 皇帝轻柔的、绝望的,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哥哥,不用等我了,我不值得。 他想,汪直,对不起。 帝国的皇帝走了出去。 他敕封汪直两名样子汪钰为锦衣卫镇抚,汪璥为锦衣卫总旗,专司为汪直守墓。 他想,我答应你的事,多少也算做到了。给了两个孩子官位,也没有哭。 他眯着眼看向蔚蓝的天空,心里想,天光实在太亮了。 尾声 汪直在死去的那晚,做了个梦。 他忽然变回十一二岁的少年,蹦蹦哒哒在昭德宫里跑着,成化帝和万贵妃也是他小时候的样子,胖妇人插着腰,狠狠骂他,要他别疯跑了快回来! 他快活地应了一声,正要过去,他忽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他大喊:爷爷,娘娘,你们走吧!我要等佑樘! 说完,他头也不回,往乾清宫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得等着佑樘,那是个爱哭鬼,没有他,可不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