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宣誓效忠 作者:Noeth 全文4.6w 巫师夏X骑士五 我流西幻pa 期待反馈~ 从此不再有我,却处处有我。来自黑暗大陆的遥远生灵啊,你且自由行走、自由讴歌,自由地活下去;我会化作秋风、化作春雨、化作你所驻足的每一片树荫。 它们会代我说完未尽的话。 第1章 瞭望塔「吱呀」一声倒了。几个拄着长剑的士兵轰散逃跑,从扬起百米的尘埃中脱身,软甲一起一伏地抖动。他们蹿进聚集在灌木丛中的难民群里,像蚂蚁爬进一块芝士蛋糕。 「嘿!」骑士长扛着巨剑怒吼,「约翰!乔!滚出来!」 人群攒动,灌木丛吐出两只跌跌撞撞的工蚁——三等士兵们多半没有爵位,拿薪水办正事,谁都不想和魔种大眼瞪小眼。骑士长用剑柄敲击他们的胫骨,直到两人趴倒在地,嘴裡发出嚎叫声。 骑士长蜷曲的金发黯淡无光。他将近六十岁,脸庞挤出许多褶皱,有恶鬼顺着那些沟壑往上爬:「龙灾当头,真亏你们想着逃跑!」 骂声惊动了灌木丛,几只麻雀飞出来,羽毛抹了油似的鲜亮。 空气中瀰漫着炭火烧焦的气味,首都中心城只剩一半建筑还直直站着,另一半早就全躺地上了。梅森女神不曾眷顾,黑烟笼罩了半座城,人们彼此搀扶,试图用宽大的羊绒围巾和水壶保住热量。 铁匠铺的邦尼在废墟中奔跑,嘴裡喊着颠三倒四的话:「第三次天球交汇!这就是第三次天球交汇!」他抡起锤子大吼,鬍鬚向四面八方竪起,像只老得快死了的刺蝟。 可惜没人听他的。人们头都不抬,嘴巴被水和食物塞得鼓鼓囊囊,呼出来的气只能扒着黏在牙龈上的粗麵粉往外鑽。 与人群相对,骑士团严阵以待。 「殿下,下一波攻击要到了。」 梅丽耶·卡塔利拨开横七竪八的盾牌,一直走到阵列前方——那裡站着一个高大的银发少年,背影逆光。剑芒从眼裡反射出去,割伤了他的阴影。 女爵士把话拿捏得很轻,简直在用天秤衡量羽毛与一句警醒。沃歌帝国的皇子转过脸,看起来比一樽凋像更坚决。 「圣殿骑士还剩几成力?」他的嗓音像流淌的红酒与蜜糖,侧脸溅了几滴血,是斩杀魔种时沾上的。 「右翼师团还健全。」 「让他们准备好。」 「殿下,能够使用神圣力进行治疗的后勤人员折损了一小半,我们无法预计损失……」 梅丽耶没能把话说完。他们在晨曦中静默,却不是为了难言的牺牲与鲜血——突如其来的,地平线另一端传来龙族的咆哮,那声音撕破云层,烟雾裂开,露出遍布地表的丑陋疤痕。岩层开始颤动,人群发出成猪待宰的惊叫。 「来喽。」皇子——五条悟说,拎起手裡的银质长剑轮了几圈。剑刃还在往下滴血,他身上那副轻甲凹凸不平,全是魔种挠出来的印子。 但年轻人眼裡没有恐惧:那双蔚蓝的、直视巨龙的眼睛。 骑士队重新整肃,重盾守卫居民,香槟色神圣力从爵士们的掌心涌出,编织成网状防线。梅丽耶退入盾兵方阵后方,拉弓搭箭,附魔箭矢冒出一股火焰,很快变成浓郁的赤红。 太阳突然缺了半个角。 「全体——防护罩!」骑士长大喝,佩剑直指遮天蔽日的漆黑翅翼,「把它打下来!」 五颜六色的神圣力炮弹似地射向半空,巨龙不为所动,喉腔深处隐隐溢出岩浆似的火红。它并未落地,昂起头颅发出嚎叫——那叫声足以击退魔法——再将一肚子滚烫的火焰喷向地面。 中央城另一半建筑也化为灰烬。五条悟看不到疏散的居民,或许他们全部被这一次攻击蒸发了,或许还有人能喘气,拖着碳化的下半身在废墟里爬行。 这都无所谓。麵包屑只是麵包屑,撒光了就再去巴克小铺买一袋,没什麽大不了。 他掐碎了一枚风媒介石。魔法结晶刺入掌心,绀青之风缠绕剑刃,随着少年挥剑的动作刺向巨龙。神圣力敲击巨龙嵴背上的鳞片,倒刺嵌入裂隙,刮下几片漆黑的血肉。这些来自黑暗大陆的生灵连血液都是乌黑的——它调转身躯,愤怒地冲向五条。 骑士们失声大叫。即便皇帝再怎麽不待见这位前朝皇子,也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何况五条悟是近百年来最优秀的神圣力适格者,价值不可估量。 但五条只是往剑柄上加了一隻手,屈膝蓄势,在巨龙俯冲撕咬的瞬间跳上龙首,举剑刺入其颈间鳞片。施加了风之力的长剑与魔种的肌肉筋脉嵌合,五条抓稳剑柄,也就在这座孤岛上踩牢了一枚铆钉。 遭到创伤的龙族立即脱离地面,翅翼掀翻了街道两旁黏在一起的房屋和店铺。那些本应八风不动的建筑物全被抛向空中,像一排排脆弱的铝制糖果盒,「啪嚓」摔得粉碎。 「来啊!」皇子兴奋地叫,驾驭一匹烈马般攀紧巨龙。他用脚踩住剑柄,靠全身力量推动长剑,让风魔法和受天使赐福的剑刃继续深入。鳞片崩落,利剑一釐米一釐米往下鑽,凿穿颈椎骨,像推动一柄攻城锤撞击城门。 巨龙扭动身躯,连滚带爬地窜上高空,地面被远远甩在身后。五条在剧烈的晃动中哈哈大笑,脸上身上全是黑血。龙种的血还在一股股往外飙,穿过血管、穿过大动脉、像火焰又像盛开的拉玛利兹花。这一刻它被五条赋予了至深哲理:剥夺生,以此召唤死。 他们悬在空中,太阳突然离得很近。巨龙咽喉深处聚集的猩红也和阳光的颜色相似,它试图利用召唤火焰时产生的巨幅暗咏力震伤五条——事实上,五条只是笑得更傲,好像他才是那个手握繮绳的神主。 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是。 剑柄被瞬间拔出,少年在刹那间连续施放了三道重力魔法,高举长剑朝巨龙咽部噼砍。风神圣力化作尖鑽,原本无法为人力所破的鳞甲「咔擦」作响,坚持了几秒钟,骤然四分五裂。 五条半边身子埋进了熏臭的龙躯,剑尖直抵喉管,已燃起的火球被硬生生捅灭。巨龙发出嘶哑凄厉的哀号,银发皇子仔细感受着黑血溅到皮肤带来的灼痛,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就像吐司炉里焦黑的麵包边。 失血过多的巨龙已无法保持飞行:它不断挣扎,胸腔发出打雷似的咆哮,整片天都快被吼塌了。当然,即便叫破喉咙也召不来黑暗大陆的援军——落入首都的魔种相当少,绝大多数都在第一时间被骑士团清理掉了。 魔种濒死,五条突然发现几束亮光透过鳞片,映照出一颗跳动的、丑陋的心脏。他擦掉煳住眼睛的血,想着这很好,至少它有颗红心。 ——至于四周急剧聚集的暗咏力,大概是魔种见自己无法逃脱,遂打算以自爆拉五条垫背。 「好傢伙!」皇子大笑,探头瞥了眼底下芝麻大小的街景。气温迅速升高,软甲蠕动,金属像虫豸般扭曲、变形,再慢慢融化。五条感觉不到烫似地扭动肩臂,仍旧引着长剑在龙种腔体内旋转,把柔软的气管和食道搅得稀巴烂。 黑血掺着肉沫四处飞溅,光芒更亮,巨龙开始膨胀变形。 「轰——!」 气浪冲击的前一秒,五条松开剑柄,放任自己从高空仰面坠落。他知道爆炸的浪潮会撕碎这具身体,因为火光是那样耀眼,像伊萨与雅安娜的荣耀金杯,在圣山之巅朝跪拜者招手。 渎神者穷途末路,五条毫无畏惧。他浑身都是漆黑的血,双手伤痕交错,像个真正的受洗骑士。失重与咆哮的火光席捲而来,他张大嘴嘲笑圣典,笑声变成一粒粒冰雹,噼头盖脸砸向失德的无神论者。 哦,我要死了。 不,不,你不会死。 半空闪过一道黑影,结结实实挡在五条与光焰之间。他的斗篷如乌云,他的黑发如午夜;他用苍白的手指挥动法杖,他在震耳欲聋中低念悼词。 于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逃跑了,像羊群躲避执鞭的牧羊人。气浪与烈焰都被卷进乌泱泱的斗篷里,遮天蔽日,胜于此世一切莫须有的静谧。 五条并未看清黑影的脸。少年被声势浩大的黑暗裹挟,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话。 他说:「睡吧。」 伤痕累累的皇子便陷入沉眠。 五条悟知道他不受欢迎。 这件事不是什麽刻意隐藏的秘密。沃歌帝国对前任暴君留下的一切遗产顶礼膜拜,表面上却总要装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他被继承皇朝的海希家族指着鼻子骂「下贱的狗杂种」,对方却整天背地裡偷偷取他的血样,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想研究那位暴君长生的秘诀。 十分遗憾,五条无法理解。 人们将利己的一切称为「应该」,转头又对着痰盂翻白眼,说这是「暴政专制的馀孽」。他们欢迎延续千年的人类霸权、金碧辉煌的宫殿和浩浩荡荡的猎巫游行,却放任普通人被活活烧死,或沉泥塘,或揣着一气管麵包屑窒息。 真正拥有神圣力的学徒们翻山越岭离开沃歌,踏过北境孤山和洛蒂朗孛荒原,一路逃到天使的领地。事实上,这些人要麽被肃正骑士的剑刃刺穿,要麽死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没几个真能抵达传说中的永无乡。 而海希皇室每天都躺在行宫里剥葡萄,听来访者被钝刀斩首的声音——五条有时会用那双「不祥」的六眼远远旁观,看头颅骨碌落地,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死鱼。 在他以极高的天赋加入圣殿骑士团以前,教习嬷嬷常常警告皇子「不要在别人面前使用神圣力,除非你想掉脑袋」并以自己侄子的侄子作反面教材,天天眼巴巴看着五条,一双生了老茧的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逼他点头答应。 焉知五条悟最不怕的就是掉脑袋——他不认为有任何人能从肩膀上把自己这颗头颅摘掉。 虽为「前朝皇子」,被称作暴君的沃歌老皇帝却并非他亲身父亲。他是这位一手打造出人类帝国的皇帝以登峰造极的神圣力技术塑造出的胚胎,在冥想液中泡了几百年,打出生起便拥有人类所无法比拟的魔法天赋。 得知「遗物」被意外唤醒,刚刚从动乱中杀死暴君、继承王国的海希皇室炸了锅。作为解决方案,他们把五条悟和一位年事已高的教会嬷嬷锁在皇宫最偏僻的高塔中,还在铁门外特地养了十几头猎犬。 或许海希皇室认为眼不见心不烦,没准时间久了,这位禁忌的皇子就能在偏殿慢慢烂掉,变成脚底一撮湿润的泥土。泥土大多没什麽区别,没人管你镶了金还是镀了银。 可惜这是五条悟。 在他第一百一十五次熘去圣殿骑士团大显身手后,五十好几的骑士长大手一挥,以名誉担保为五条破例授勋,让他拥有了居留骑士团的人身权利。 这一走就是十年。皇子再与皇室无关,即便生活始终百无聊赖,总归比高塔四四方方的天空好上不少。他靠自己挣来的薪资生活,偶尔体恤皇室面子回一趟宫,也大多要嬉皮笑脸逮着「哥哥姐姐」们嘲讽,总之谁都别想好受。 只要回到骑士团,即便海希皇帝也无法将手伸得太远。 圣殿是唯一被允许使用神圣力的组织,同伴间有着分吃一碟蛋糕的交情,彼此之间相当照应。据五条观察,其中多少有点惺惺相惜的成分,毕竟都是些「从异端审判中侥倖逃脱的幸运儿」——谁又知道呢。 等搞定了委託,五条就喜欢挑宵禁的日子上房揭瓦。在首都喧闹繁华的夜幕下,少年皇子大剌剌坐在市政厅屋顶上嚼棒棒糖,耷拉着两条长腿,皮鞋正好踩住丰收女神维提斯优美的胸脯。 这座伫立在市政厅门口的凋像高大华丽,五条坐得惬意舒服,还会故意使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魔法,让维提斯凋像从象牙白变作五颜六色。 街头路人初时还会笑上一笑,后来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你小子!」骑士长穿过饱和度奇高的艳俗街灯向他跑来,剑身和剑鞘摩擦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说了多少次,捣乱可以,有本事你自己赔钱别赖到骑士团头上啊!」 五条坐直了,这回是真踩在女神像头顶,结结实实稳稳当当。他心说自己不光继承了「五条悟」这个名字和暴君塑造的身体,还有一大笔埋藏在皇宫假山底下的金银珠宝。赔就赔呗,谁怕谁? 于是皇子打了个响指,「啪」,女神像变成了黄澄澄的巨大香蕉。 「我就不!」他大声喊,边笑边扮鬼脸,「我——就——不!」 夜空突然逆转,黑暗倒灌。五条脚下一空,像只没长毛的雏鸟般划拉了几下胳膊,狠狠栽倒在地。眼睛还没睁呢,额头已经天打雷噼似的骤然剧痛——他挨了狠狠一记爆栗。 于是五条当即从床上蹦起来,捂着额头骂骂咧咧地睁开眼。愣了半天,眼前景色却并非骑士团朴素暖色调的休息室,亦非皇宫富丽堂皇的挂画与吊灯。 「醒了?」 第2章 在青草与蚕丝藤蔓编织而成的大床后,有人敲了敲地板。整间树屋立刻窸窸窣窣地扭动起来,藤条抽节缠绕,头顶敞开一个圆形豁口。阳光从洞口落入房中,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见。 五条环顾一周,发现这树屋修建得精緻有格调,与都灵森林里纸煳的观光景点截然不同。空气中瀰漫着清淡的草药香,雾色乳白,窗外淌进枝繁叶茂的浓绿。 而他刚刚听到的话语声正来自屋后。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怀錶躺在掌心,金银环衬的錶盘反射着太阳光,令五条率先看见了那只手。 唔,就个人经验而言,手长这样的人很难不好看——五条下了结论。他已经站在地板上了,鞋袜都不知所踪,脚底与深褐的木纹亲密接触,理应扎脚的木屑却被压得平实完整,毫不粗糙。 整间屋子看起来并不像临时搭建的居所,有个几十上百岁都不奇怪。 这时,怀錶的主人也走进阳光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整个人都被漆黑的斗篷包围,仅领针露出一抹蓝。五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对方也不出声,眼睛和头发都像鸦羽。 那目光轻轻落在皇子脸上,又像隔着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你是沃歌的皇子?」他说了五条醒来后的第二句话,「名字?」 这完全算不上疑问。五条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笃定,或许连提问都只是一种确认他人是否撒谎的根据。少年皇子难得懒于伪装,索性大声回答:「名字是五条悟——那位暴君刻在培养皿上的,为啥取这个还得去地狱问他。」 对方没点头也没摇头,下颌微动,像在咀嚼这个由沃歌语念来极其绕口的名字。 时至正午,从天窗落下的阳光更金。云层被晕染得不真实起来,彷彿珀翁塔尔诗神又失手打翻了一壶蜂蜜,酱汁淅淅沥沥沁进桌布的纤维纹理,整片天都泛起暖色调的浅金。 就在这静谧得失真的沉默中,五条突然听见一个词。 不长不短,正好三个音节,却不属于希德大陆上已知的任何一种语系。男人咬字通透清晰,尾音被浅淡地拉长,那些字母便轻飘飘飞起来,乘上一股清风熘走了。 五条疑惑:「这是……我的名字?」 对方用黑沉沉的眼睛注视他,没有给出答案:「是天使语。在北地民俗中被译为‘神明’;中南地带学者给出过截然不同的注释,你既然是沃歌的皇子,肯定有所耳闻。」 说完,他又重復了一遍那个奇妙的三音节词,这回说得又急又快,生怕慢了一拍被别人抢走似的。 五条眯起眼,按照记忆把那个词原封不动念了一遍,觉得其中语感就像小孩手裡的七彩橡皮糖——主料微苦,化开后尾调却是甜的。 「算了,这些东西怎样都无所谓。」他撇开话题,抬手指向窗外一望无际的广袤密林,「先交代清楚:你是谁,我在哪,你要我做什麽?」 男人走到窗前,循着五条指的方向看去。他似乎迷失在那股乳白的晨雾裡,眉眼悠远清隽,是很浓重的东方长相。 「夏油杰,称呼请随意。」他又转向五条,眼神飘淼地越过少年皇子,「这裡是伊维凯特大森林。第三次天球交汇开始了,我需要你在这裡避避风头,等星灵稳定下来再回沃歌。」 伊维凯特大森林位于沃歌与深渊海交界处,常年浓雾笼罩,神圣力浓度极高。五条只在各路冒险家的旅行手札上见过这个地方,据说其中蛰伏着无数第一次天球交汇时来到希德大陆的魔种,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五条怀疑地探头看外面,发现以树屋为轴心,四面八方虽的确雾气缭绕,却绝非凶恶之地。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因此追问:「那麽,夏油先生,可以请您具体解释一下吗?」 男人颔首,把怀錶放回皮夹。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下一刻,五条脚底悬空,眨眼间被铺天盖地的阳光网罗。 他们瞬间移动到树屋外围,一人佔据了一把椅子,面前摆着正统规格的甜点圆桌,头顶还有遮阳伞。夏油动作自然地倒茶,五条才发现桌上甚至摆好了二人份的精緻茶点。 「慢用。」他将草莓慕斯往五条面前推了推,食指轻敲瓷盘,肤色比盘子深了小半个度。五条下意识低头看,惊喜地发现这东西完美契合口味——看似朴素,却掺了不少闻所未闻的馅料,几乎贴着他的味蕾量身定制。 身为圣殿骑士团的特等勋章持有者,他不该在任何未知处放松警惕——尤其是一个住在树屋裡的可疑巫师递来的神秘食品,贸然接受简直再愚蠢不过。 但五条没怎麽犹豫就咽下了第一口蛋糕,并开始以优雅规范的姿态狼吞虎嚥:教养嬷嬷曾经屡次被他这种行为与实际极不相符的习惯震撼,却碍于礼仪上实在挑不出错处而作罢。 反正多亏了老暴君的辛苦栽培,他这副身体称得上百毒不侵,无论何种特性的魔法和药草都几乎起不了效。 五条吃得津津有味,对面突然飘来一声笑。他抬头看,正好撞见夏油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 这还是自见面以来的头一次笑。男人把分寸拿捏得太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弧度与细纹中永远裹挟着耐人寻味的神秘感。即便身经百战如五条——他也不得不在半秒内屈服于美色,决定暂且听对方说完。 皇子矜持地放下刀叉:「那麽,你能把事情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说清楚吗?」 夏油喝了口茶,微笑很快消失得无迹可寻。 「如先前所说,第三次天球交汇来了。」他将十指併拢,左右手指尖相触,光影透过金字塔状的手势滑落脸颊,一些细小的、三角形的明暗区诞生出来。 与六百年前不同,又与六百年前相同。五条想象过这个情景——希德大陆整体神圣力水平暴涨,紧接着星灵出现,千年未遇的龙灾再度降临。一切或许皆为宣告,一切苦难与苏生,一场灾厄的预兆。 他问:「不骗人?」 「不骗人。」夏油松了手,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于是金字塔倒塌,三角形光斑升格成完整的圆。他的轮廓总算体现出本应有的锋利,像一把猎刀:在暴风雪中晾晒了一整季的猎刀。 天球交汇意味着两个本不该互相干涉的世界产生碰撞与融合,天空被撕裂,世界间的隔膜寸寸破碎,被引力和斥力毁坏,最终同时湮灭。 其间,由空洞孕育出的星灵将大肆破坏世界支乾,让黑暗大陆的生物不断落入希德大陆。裂缝继续扩大,最终将引出盘踞于黑暗大陆深处的魔种之神——届时不管希德大陆还存不存在,都得被毁得一乾二淨。 第一次天球交汇距今不过刚刚千年,第二次则是六百年前的魔种之乱。真要细数,时间间隔只会越来越频繁。 想起首都的龙灾,五条将喝完的茶杯摆正:「行。反正世界毁不毁灭都跟我没关係,谁爱管谁管去吧。」 「我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往前一倒,双手撑着桌沿,眼睛几乎贴到夏油鼻尖上,「是你啊。讲讲你自己吧?」 五条惯会用自己的眼睛。他那双蕴含神圣力的六眼总能令人头晕目眩,像打碎了的天空,许多鲜亮而肆意的碎片扎在雪地裡——一言以蔽之,那是一双潋灧的眼睛。 但这无法阻挡其中汹涌澎湃的蔚蓝。那些颜色几乎夺眶而出,全扑进夏油眼裡,让他坦荡接下,眼底沉寂的深灰却慢慢捲起一道崎岖的白边。 他彷彿被火星狠狠烫伤,苦涩地笑:「我只是个巫师而已。」 一个住在伊维凯特树屋裡的普通巫师?五条最爱别人同自己唱反调,只有这样他才能吵回去:「只是个巫师?现在能预言天球交汇的巫师已经这麽烂大街了麽?」 「不论如何,龙灾来袭意味着星灵仍十分紊乱。首都是重灾区,你若贸然回去,保不准会在路上被空间裂缝吞掉。」夏油回避了话题。 他轻轻击掌,茶桌、遮阳伞和椅子瞬间消失。他们又站在空空荡荡的草地上了。 这片环林的院子十分精緻,四处栽植着鲜花与药草,藤曼编织成诸多大件器具。浓绿大片铺展,被玫红、冰蓝与绛紫截断,攀缠出一座不似现实的小花园。风起,树屋和庭院都被柔和的色彩淹没,彷彿也在有规律地呼吸。 将景色尽收眼底,五条承认自己有被对方的审美取悦到。他撇撇嘴,嘟囔道:「那你为什麽会’凑巧‘出现在皇宫附近,又‘凑巧’救下了我?」 这一次,巫师给出了回答:「因为一个约定。」 长袍被风撩起,五条不经意瞥见他左手腕上的青苍石手鍊——短短一刹那,皇子突然没来由地心悸,胸膛深处传来岩层松动的声响,黑暗中探出刺眼锋芒。 但他很快被夏油脸上的神情吸引,从错觉似的恍惚中回神。巫师又在看他,目光一片死寂,彷彿内里的人早已燃成灰烬,只剩这个空空荡荡的躯壳。 光顾他的色彩已经消失了,五条看得直皱眉,有心打断笼罩林地的窒息感,便接了话:「既然不能走,你要我怎麽办?」 夏油移开目光,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拽住左袖,把那截洁白的布料往下拉,手指松脱了好几回。好半天,巫师终于捂住手腕上蓝悠悠的宝石,眉梢轻轻弯起,表情又变得柔和了。 他说:「星灵至少要花一个月才能稳定下来,你就先住在这裡吧。」 五条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个从未出现在沃歌领土上的强大巫师——如此千载难逢的观察机会,可不比世界毁灭美妙多了? 「那就拜託你咯!」他用裸足跺了跺草坪,被柔软的触感逗得发笑,「一个月就一个月!」 如此这般,五条悟在醒来的小树屋裡住下,难得体验了一次「以神圣力操持生活」的日子。所有傢具、日用品、食物和衣物全都由魔法实现,以至于五条在第七次吃下一模一样的「切片麵包」后拳头硬了,跑到夏油的书房裡猛敲门。 皇子待了多久就在书房裡闷了多久的巫师打开门,一脸茫然。五条高声要求他「改善伙食」,夏油认真听了诉求,大手一挥,果真变出个厨房来。 别说,各类器具一应俱全,真是个亮光闪闪的模范厨房。 ——除了一颗菜也没有。 「喝西北风饿死去吧!」五条撂下狠话,捲起袖子扬长而去。他就地取材,发挥出骑士团学来的两百条烹饪手艺当场把切片麵包改成了烤吐司。 午餐就这麽解决了。每当牙齿与酥松爽脆的麵粉结构接触,五条都会半真半假地发出一声长叹——他就贴在书房门口吃,还特意用神圣力操纵气流,送葱油的香气鑽进门缝。 可惜夏油从来不为所动。五条甚至没怎麽见过他吃东西,古怪到学识渊博的圣殿骑士想立即回皇室藏书馆查阅资料,看看这人是不是根没脑子的罗兰藤,每天靠晒太阳喝水就能活? 他想不出答案,夏油也从不愿给出任何答案。巫师极大程度上避免和五条见面,所需物品都会读心似的准时出现在房门口,就是不打招呼不吭声。 既如此,五条暂且搁置了瞭解巫师的计划。在与锅碗瓢盆斗智斗勇的日子里,他转而尝试着摸清这间院落的大体面目。 第3章 伊维凯特大森林十分平静,至少五条从未在日常活动区域内见过任何魔种。 这片林地经过明显的人为改造,周遭拦了一圈篱笆,以不属于神圣力派系的魔法构筑出防御结界。白雾被挡在视线之外,林中隐藏着深色的影子——它们往往只在凝神注视时显形,默立片刻,再一声不吭地离去。 刚住下的那段日子里,夏油总会时不时离开院落,独自到密林深处去。五条没打扰他,只在巫师跨越结界时动用六眼追踪,随他一路深入雾气,直到魔法被森林中央某种不知名力量悍然截断。 「呼——」 又一次被反弹,五条伸了个懒腰,重重倒在铺着稻草的屋顶上。他边呼气边捂住眼睛,试图用手背的凉意缓解眼球火烧火燎的刺痛感。 六眼是纯粹的神圣力结晶,其核心技术缘于老暴君登峰造极的魔法技艺。这具名为五条悟的身体几乎不像人类,从头到脚都被打造得专门为承载神圣力而生。 除开寻常的人体组织,他还多出了一套贯通全身的「魔力器官」。只要这些生物结构还在运作,五条就能承受数百倍于人类的神圣力,与星灵的亲和度也相应更高。即便如此,纯度极高的六眼仍旧会遭到排斥——由此可见,伊维凯特的确藏着点秘密。 一朵乌云遮住了阳光,五条趁机松开手,从屋檐跳下。他用一道重力魔法轻松落地,照例走到栽满药草的小花园裡给作物浇水。 这倒不是他有多麽心地善良,只是被夏油拜託了而已。 伊维凯特的土壤条件与沃歌首都迥异,药草终日浸泡在神圣力中,根茎内蕴含的灵气也大大提升。五条乐于观察这些「杂草野花」的长势,预备回皇宫之前拔几株当参考。 浇到一排烈火龙舌兰时,水壶意外地一滴也不剩了。五条托着底边反过来晃,晃了好几下也只可怜巴巴地渗出几滴液体。 「不是吧?」他当即咋舌。这些矜贵草药需要的并非普通水源,而是巫师通过特殊手法在几种魔法间交替过滤、酿造、淨化而来的药液,寻常手段根本搞不到。 五条思考片刻,突然伸手扯下一片叶子,屈指弹飞。细长的叶尖划过空气,他以左手施法,调集神圣力变出一团水泡,精准地将叶子笼罩起来。 刚开始一切都好,眼看着以神圣力凝结出的水球与叶片相处和睦,五条差点以为平常那些精巧门道都是夏油在故弄玄虚——直到草药翻滚几下,突然毫无徵兆地蔫了。 水泡失去依託,「唰」地砸得粉碎。泥土洇了水痕,晕开一小片潮湿的深褐。 五条:「行,你厉害。」 他把水壶扔开,转身从储物架上翻出一个陶瓷窄口瓶,三两下别进腰间皮带。夏油常常在离生活区最近的溪涧附近採摘奇物,到那个水源附近或许能找到他。 骑士身无佩剑,巫师也从未使用武器;然而五条就这麽出发了——翻过篱笆,一步步谨慎地踏入密林,投向愈发浓重的白雾之中。 这举动未免有些过于一时兴起,即便五条可以用无数个正当理由反驳回去。但当他真正踏进伊维凯特的土地后,才在鼓譟轰鸣的心脏附近找到了答案:或许他早就想跟着夏油出来一看,只是之前碍于对方疏离的态度不愿自讨没趣罢了。 白雾涌现,森林渐渐变得钝而朦胧,浓绿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纱幕。五条闭眼静听,仔细分辨空气裹挟着的一万种声音,并从中准确捕捉到水流的汩汩鸣响。 他睁开眼,朝西北方向修正路线,戒备着走进雾气深处。 伊维凯特的空气很甜。甜到什麽程度?大概是马卡龙、草莓雪顶和芝士奶油搅在一起的味道。五条并未放松警惕,指尖始终缠绕着微弱的光芒,随时能发动神圣力。但这味道——吸进气管的每一口空气都甜得发腻,鼻端几乎丧失了分辨气味的能力,全被棉花糖似的暖息包裹。 就在静谧的甜香中,溪流映入眼帘。 水源附近的危险系数更高,五条没打算久留。环视一周没看见夏油,他直接从腰间取下罐子,探进溪涧盛了满满一壶水。溪涧冰凉,淌过皮肤时触感细腻,水质清澈得能数清楚手上的毛孔。 「差不多了吧?」他嘀咕,「希望那药草能和白蚂蚁学学,别整天挑三拣四,有水喝就不错了。」 瓶子满了,五条重新系好腰带,直起身拍掉手上的水。 灌木窸窣一动,几缕疾风擦着耳畔而过。下一刻,看似毫无防备的五条立即转身抬手,凌空掷出两道光刃——隐藏在杂草中的魔种惨叫着倒下,血腥味缓缓飘散。 甜香淡去,神圣力光环萦绕肩臂。五条沉下重心,戒备着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敌人。 「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叹着气拽出贴身佩戴的项鍊,用力一扯,将作为装饰主体的日轮水晶拔下。神圣力不断涌出,水晶镀上金光,由内而外发生形变——那道光最终凝聚成长剑,掠过的空气泛起涟漪,彷彿被过分耀眼的芒刃割伤。 魔种们形态各异,五条没打算和他们缠斗。他不清楚伊维凯特给这些傢伙增幅了多少,当务之急是赶回夏油的院子,至少那头有结界保护。 白雾染上漂浮的深灰,五条缓缓后退,长剑模煳成一团流动的光芒。它能遵循主人的意愿幻化形态,反之,如果五条没有足够清晰的概念,武器也无法成型。 这种由圣殿统一派发的随身武器是骑士们入团的基础配备,实力者往往能利用意念武器的混沌形态製造有利局面:敌人永远无从预知你的下一步。 风向改变,浑浊狰狞的魔种们朝五条逼近。它们喉咙深处发出喑哑的咆哮,像破风箱被拉响,杂音随流动的空气往外扩散。无人发动攻势,五条便一步步往后退,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绕开树木,回到森林外沿。 ——但他没能看到熟悉的景色。 空气被扭曲、整片森林在刹那间陷入毫无瑕疵的惨白。五条突然屏住了呼吸,因为他在那短短一秒钟内失去了对呼吸的掌控权——光斑灌入口中,扼住那几根该死的气管,像要通过挤爆内脏的方式把他提起来、扔到悬崖底下。 短暂的眩晕感后,五条再次脚踏实地。扼杀他的手松开了,空气一股脑涌进口鼻,把残留在心脏里的窒息感瞬间抽空。 「咳咳……搞什麽?」他捂着喉咙呛咳,缺乏神圣力支持的光团再次变回日轮项鍊,锐利的稜角割破了皮肤。魔种们似乎没再追来:它们蜷缩着排在绿地与白沙的分界线外,身体颤抖,黑雾似的魔气不断溃散。 于是五条抬起头,看见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白沙地裡。 沙砾细腻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漫天遍野竟皆纯白,没有半点瑕疵。沙地一半明一半暗,因为太阳被分割成了两段——其中一段正好照到五条所处之地,另一段被高耸入云的塔楼截断。 魔种们恐惧瑟缩,对沙地中央的高塔顶礼膜拜。 五条一时说不出话来。倒不是他被这座突然出现的高塔惊艳得无言与对,单纯因为这片离塔楼距离较近的区域塞满了近乎实质化的神圣力残秽。 若空气中的神圣力含量超过人体额定摄入量,多数人类会直接陷入脑死亡;他们的身体构造决定了这种缺陷。但身为一个完美的神圣力容器,五条悟从来没有类似的烦恼。即便他站在这座纯白的高塔之前,每一次呼吸都在接纳数以万计的魔力单位,也仅仅陷入了短暂的过载。 「嚓——」 背后树林轻动,五条从迷惘中清醒,缓缓转过身。他看见魔种们被一道黑雾笼罩,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嶙峋的轮廓线逐渐消解,化为星星点点的暗色碎屑。 阳光所不及的密林中,巫师拨开灌木,缓步走出。他手裡罕见地拿着木法杖,顶部璀璨的蓝宝石熠熠生辉,有近似于天水的光芒周旋流转。 夏油来到五条身边,斗篷上沾了几片草叶,黑发凌乱地垂在肩膀,发梢经阳光一烫,泛出浅淡的金。那张脸依旧是疏冷的,柔和的神情像一张贴在表面的劣质纸,随手一揉都能卷皱起来。 「没事吧?」巫师问,并未接近五条,仍站在黑暗的最后一缕犄角中。五条收了项鍊,日轮再度回到胸前,他朝夏油杰举起双手:「不知道你看了多久,总之没事。」 夏油端详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似乎肯定了这种说法。他站在原地没动,五条却感觉到了六眼传回的信息——伊维凯特半径两公里以内的魔种全都销声匿迹了,它们故意隐藏气息,埋在草丛与巢穴中瑟瑟发抖,似乎不敢接触这位黑袍巫师。 彷彿他的影子已足够令人胆寒,触及他如同触碰一片封存着腥风血雨的死海。 「这是哪?」五条撇撇嘴,抬手指向堵截了半边天的高塔,「我是被莫名其妙传送过来的,难不成你还在家门口设了个随机传送阵?」 日头向西落,夏油看着他,再转向高塔,眼裡有什麽东西点燃又熄灭,彷彿一簇烟灰的朝生暮死。 「巴别塔。」他说,「这就是巴别塔。」 出乎意料但又情理之中的回答。五条再次将目光投注塔身,轻佻地说:「八百年前三位先知建立的巴别塔——修復世界间隙、封印星灵的通天之塔?」 「对。」夏油转了转手裡的法杖,声音低下去,「就是那座用来防止天球交汇再度发生的巴别塔。」 他们一时无言,都抬头看那座被金光环绕的高塔。 六百年前第二次天球交汇发生时,巴别塔还未完全修缮,希德大陆却险些遭遇了魔神降临的灭顶之灾。彼时三贤者之一的天使长献祭全族青壮年强抬自身境界,以禁术与巴别塔融合,不单使巩固世界壁垒的高塔屹立不倒,更加快了修復裂隙的进程。 即便这直接导致了族裔联盟分崩离析、三贤者散伙,元气大创的天使族迁往极北。 五条咋舌,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这就是伊维凯特神圣力浓度极高的原因?怪不得咯,有这麽个天使老人家坐镇,想不魔力溢出都难。」 他这话倒没有讽刺的意思。天使一族虽与人类同居希德大陆,除却千年前三贤者结盟四个世纪的交情,也就属教会了人类如何使用神圣力这一点值得称道。 反正人都死光了,五条嘀咕。当年那位献祭的心眼不小嘛,这种情况都能捨族人性命换他族生,不是个惊天动地的大圣人就是个傻子。 「不。」夏油突兀地开了口,五条才发现他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巫师侧过脸,目光变得黑沉,像穿过沼泽坠落的石头。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只是太聪明而已。」 响指清脆,五条眼前一花,起先微暗,接着豁然开朗。他已从洁白的细沙地中离开,脚底踩着柔软青翠的庭院——与去时天旋地转的呕吐感不同,仅需夏油杰食指与拇指一个摩擦,他们就轻轻松松回到了熟悉的树屋院落。 五条问:「那你又是什麽回事?伊维凯特大森林的秘密就是巴别塔吧——你在这裡定居,还整天神神秘秘地跑进森林去,又和这一切有什麽关係?」 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夏油施法的节奏。即便被突然转移回庭院,也能够立即适应截然不同的神圣力环境。回家的确令人安心,但巫师的反应更让五条在意——对方看着他,眼裡乌黑的色泽简直要化作溪涧滴下来。 「一个约定。」夏油说,「我曾经发了许多誓,其中之一就是充当这座森林、以及巴别塔的守护者。」 「哦?按照你的说法,伊维凯特森林至少也是六百年前献祭的产物了。」五条挑眉,露出「抓到狐狸尾巴了」的狡黠笑容,「只是猜测,虽然只是一个猜测;你是三贤者之一吧?」 话音刚落,森林突然像被打折了腰似地起伏颠簸。狂风如巨浪,树梢纠缠繁杂地勾成一团,落叶砸倒花草,灌木簌簌发抖;在那麽短短片刻,整片森林风起云涌,云层深处甚至隐隐传来恼怒的雷鸣。 夏油站在一切厄兆中央,斗篷被狂风扬起。他无法俯视五条——皇子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却拥有压倒基洛山脉的气场,让五条联想到上位黑暗神或某些不可视的血族眷属。 「为什麽这麽想。」夏油很平静,至少语气上听不出什麽异样,「三贤者是千年前第一次天球交汇的民间传说,即便被正史当作参考,也不该广为流传。」 很难不把森林的异状与巫师联繫在一起。五条咋舌看着风雨欲来的架势,头一次感觉夏油是个老头子:「你真不知道?三贤者才不是什麽旁门野史——但凡出生在希德大陆,三岁小孩都能把童谣练得倒背如流。」 虽然那三位「救世的贤者」中只有二人得以被详细记载,却也从侧面佐证了五条的猜测。 他像弹飞一隻苍蝇那样拨开拂到脸上的树叶,说:「千年前将大陆从一片混乱中拯救出来、签订盟约并建立巴别塔的三位英雄,被后世尊称为‘三贤者’。来自人族的弗朗西斯·沃歌,姓名不详的天使族长,和最后一位记录稀缺得几乎人间蒸发的不知名人士。」 「老暴君以人类之身活了快一千年,早就不知变成哪种奇奇怪怪的异类了,也难怪人家管他叫暴君。」五条无所谓地摊手,「至于天使长,就像你说的,六百年前和巴别塔融为一体,也不在人世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夏油在刹那间剧烈波动的情绪。新近逝去的贤者只有沃歌老皇帝,再者夏油之前也说过保护自己是为了「履行约定」——难不成真给猜对了? 五条没停,继续往下说:「到如今,三贤者只剩最后一位神秘人了。人类不知其正体、亦从未记载过姓名,要不是我看的书比历史学家还多,可未必蒐罗得出民间轶闻裡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喔。」 「各路记载中均有提到‘黑发黑眼’,‘暗夜’与‘水晶法杖’,所有特徵都和你吻合。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每个巫师都有的固定行头,但猎巫盛行了三百多年,我可不认为有哪位不怕死的会穿这麽招摇在大街上瞎晃悠。」 一口气说完,五条故意转身走进栽种药草的园子,把撒得没剩多少的水壶放回储物架。他给巫师「贴心地」留出了自圆其说的空间,就等夏油回答。 风声呼啸,下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时,大森林重新恢復了平静。 夏油挥手收了法杖,隔着花架与藤蔓与五条对视。五条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像高悬于顶的利剑,又像暗河中淤积千年的星光。 皇子不明白,因为他虽懂得恨,却从未见过爱。 第4章 自那日起,五条与夏油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了许多。巫师承认了自己曾与天使和人族同行的事实,却对真实身份绝口不提。他说五条悟是「遗产继承人」,因为巴别塔并未排斥他的接近,甚至主动将面临危机的皇子转移到领域以内。 「过去能做到这点的只有我,因为我不仅是塔的创立者,还是被契约束缚的守护者。」夏油如是说。 虽耗时千年,巴别塔始终并未完成。即便有天使长献祭融合,也只不过强行维持了六百年原状,以至天球交汇如期降临。 而今以龙灾为前兆,规模最大、最无可輓回的第三次大灾难即将发生。若星灵始终处于紊乱的不可控状态,即便集结希德大陆全体术士与天使之力,也十有八九无力回天。 以此发挥,夏油开始教导五条基本的魔法技艺。如他所说,沃歌老皇帝在重病时曾定立契约,要求夏油在沃歌面临灭顶之灾时出手相助,同时替他监管遗产;作为其中一部分的五条悟自然在此行列。 如有必要,五条须知晓自己肩负着修正巴别塔的重任。 但这最后一项,巫师未曾直接挑明。他只是在五条的强烈要求下点了头,将遥远时代中那些曾一度到达顶峰的神圣知识倾囊相授。 由于星灵波动期延长,五条足足在伊维凯特停留了三个月。夏油是个喝西北风的老神仙,家裡需要进食的就只有五条一个,以至于他被迫养成了绝佳的生活习惯。 每天清早,皇子呵欠连天地从树屋裡爬起来洗漱,一个人跑去厨房做饭吃,再用风魔法到大书库找夏油,与他共度忙忙碌碌的早晨。而下午多半是实战演练。前半个月不允许使用武器,后半个月不得使用神圣力,导致五条一面倒地跌了好几个跟头。 浓雾被往外驱逐出二三十平米,巫师在篱笆以外施展魔法,斗篷翻飞,像只阴森的大蝙蝠。由他掌心涌出的光束凝作实体,全数袭向五条。 「等……!」五条以双手调动神圣力抵御,光柱汇聚成三人高的大盾,亮金被充沛的力量渲染得无比耀眼。但这面盾牌却在成形的那一刻开始崩毁——对面的夏油抬了抬手,暗色箭矢如有疾风般刺向盾牌,将五条重重击退。 在亲眼见识夏油使用魔法后,五条立即对这位神秘巫师的身份有了底。 那是不属于希德的力量。 既非天使一族的纯质神圣力,也并非人类后世习得的混合魔法。虽质量偏浅,内部蕴含的力道却比实物还重上百倍;一旦被直接击中,伤口会立即溃烂,魔力单元的毒素将迅速扩散,随血液流动感染全身。 于五条而言,这种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几乎每个圣殿骑士都曾在医疗组手中为此痛得嗷嗷直叫。按照教科书条目的说法,这叫「希德大陆民众日夜惧怕的梦魇」——发源自黑暗大陆「暗河」的暗咏力。 不错,我的确把一个魔种当成了老师。圣殿骑士五条悟点点头,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可惜他没法分心——直击盾牌的暗芒比起冷兵器更像打击力出众的霰弹枪。在防御彻底瓦解的刹那,五条果断解除魔法,将神圣力瞬间注入环绕躯乾的风元素中。紧贴皮肤的气流立即暴涨,化作小型风暴周旋四肢,将盾牌碎屑中的暗咏力残秽全部驱散。 这一系列反应发生在几秒之间。五条刚站稳,左手轻轻一翻,已再度召唤出灿金的神圣力火焰准备应对下一次攻势。 被高温扭曲的空气掠过几缕暗影,夏油挥开袖口沾的灰,点头:「基础的确很扎实。你们都是这麽使用魔法的吗?」 「啊?那不然呢?」五条没好气地回,决定今晚就在巫师的书房裡放一百隻蟑螂,「您又有什麽高见了?」 「如果这是教材和正常规程所授,我只能说——人类是在自取灭亡。」 已经习惯被莫名讽刺的五条不发一语,乾脆在草地上坐下,一手托腮一手卷弄灌木丛里细长的叶片。他「令人敬畏」的魔种老师在某些地方落后得令人发指,却的确能点出当代希德大陆所禁止或掩埋的要点。 夏油还在一板一眼地讲,甚至用上了实战训练时压根没动过的法杖:「无论是天使一族啓蒙的入门灵感,还是后期由弗朗西斯传承发扬的魔法术式,其基础构筑乃至运行方式都与你们所使用的方法完全不同。」 「硬要类比的话,就像用小水瓢一勺勺舀大海裡的水,花上一千年也舀不乾吧?人类虽然与神圣力这类超自然元素的契合度很低,过去好歹也能用大水闸洩洪,怎麽现在反而越走越倒退了?」 话说得毫不客气,语气却明晃晃贴着「真的只是不明白而已」几个大字。五条感觉自己这三个月已经把前面十几年从未受过的气一下挥霍得精光了,仔细想想,没准还真是报应。 于是,身为神圣力容器、沃歌帝国最高技术结晶和暴君后继者的皇子笑了。他笑得真心实意,像个老实友善循规蹈矩的三好学生:「老师啊,您是不是暗恋我那位‘老父亲’?」 话题变得太快,夏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啊?」 「不然为什麽这麽尽心尽力教我魔法?虽然你在这方面的造诣确实很高啦……不是这个问题,先前说了有个契约还是誓言之类的东西没错,但那值得你做到这个份上吗?」 「不要妄加揣测。」夏油说,眼底颜色更深,在日光下透出隐隐约约的暗紫。不等五条准备好,他已经清脆地打了个响指,让气浪将少年掀飞出去。 陷进蘑菰丛里的五条悟忿忿不平,压下胸腔翻涌的气血,咬牙笑:「哟,那就是被我猜中了?」 巫师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黑发黑眼如流淌的暗河。除去左手腕上亮如晨星的青苍石鍊子,他从头到脚像极了倒挂于黑暗大陆崖尖上的瀑布,水花溅起百米高,每一滴都冰冷刺骨。 但他看向五条的目光永远深邃而複杂。不坚定的灯塔在其中闪烁,火苗将熄,湿柴仍在不依不饶地燃烧,空气里满是烤得发焦的霉味。 你在看谁呢? 五条回视他,巫师先生,你究竟从我身上看到了谁呢? 且不论五条猜中了没,夏油再未提起这个话题,时间日復一日地往前跑。五条本就悟性极高,身体又是个特化过的神圣力容器,很快就在找到窍门后进步得一泻千里——半个月过后,当实际演练被允许使用魔法与长剑时,少年已经能在巫师手下坚持一个多小时了。 「今晚会是满月。」傍晚收工时,夏油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天,突然宣佈道。 「所以?」 「有兴趣看看吗?天球交汇期的满月与平常不同,我是看习惯了,你大概还没见过吧。」 这天夜裡,夏油带着一筐陈酒飘上了屋顶,一壶一壶敲开封盖喝。对酒精毫无耐受力的五条坐在旁边瞪眼看,手边摆了一小堆提前做好的甜点,以防夏油突发奇想又要他起来练习到后半夜。 云雾很浓,森林上空仅能模煳地看到几缕光。他们一边等视野清晰起来,一边小声交谈,像扎根在夜幕中的两块石头。 「你真不知道魔种契约吗?」说到从前在骑士团的经历,五条总会乐得前仰后合,「那东西都烂大街了——我是说,骑士团特别爱玩的几位基本上都签过约,要麽选脾性温和的做僕从,要麽就是能当坐骑的好傢伙。」 对「人类驯化魔种」这一事实感到不适的夏油挑眉:「哦?你是在说主从契约?」 脑迴路总算对上,五条往嘴裡塞了个马卡龙,说话时两腮鼓鼓囊囊,声音含煳:「对对,就那玩意儿。不过主从契约的有效范围还是不够大——只要遇上稍微高阶一点的魔种就行不通了,甚至还会被反过来牵着鼻子走。」 「万事都有代价。平衡是维持秩序的最终法门,不管哪个世界都一样。」 雾气稍微淡了点。云层顶端现出半边金弧,又高又亮地挂在天幕中央。 「两个世界?」五条转头看夏油,「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那边是个怎样的地方?」 既然有意在五条面前使用暗咏力,夏油自然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想法。听到问句后,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像在竭力调动脑海裡破碎凌乱的画面。 「我到希德已经一千年了。」巫师喝光了第二壶酒,「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不过黑暗大陆确实和希德不一样……我们没有明确的地域划分,只以自然环境区别出生地。不同个体的力量阶层是生而注定的,在大陆哪个地区诞生就已经能决定一个魔种的天赋上限。」 想想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魔种,五条不由多看了两眼夏油。「你还是个贵族了不成?」他故意掐着嗓子说,「第一次天球交汇来到希德的魔种啊,凭什麽就你长得人模人样呢?」 起码拉高点魔种的平均颜值,让骑士讨伐的时候保护下眼睛啊。 夏油敲开第三壶酒,看起来竟然在认真思考。他刚要张嘴说话,云雾突然散开了。 地平线远端豁然开朗,银与金纠缠着摔下高空,在屋檐上撞得粉碎,再蓦地化作千万片碎屑四散飞溅,擦亮了混黑浓稠的夜幕。月轮露出全貌,外圈金内环银,四面八方的光纷纷汇聚,如火如雷电般萦绕其间。 重月、双月齐空、双星同响——自天球交汇以来,这一满月现象被赋予了许多名字。到头来总要被有幸望见的人记录下来,将奇景如撰写史册般激动地宣洩于文字与画笔之间。 有别于希德大陆其他地域,伊维凯特大森林的晴空尤为清晰。五条怔怔望着满月,杂思瞬间离他远去,彷彿灵魂被从躯壳中猛地抽离。他高悬于天,六眼目视一切,历史的洋流从遥远的过去呼啸而至,淌过脚踝,再一往无前地奔向未来。 只在这月色下,在两个世界无比贴近、灾厄降临前最后的余晖中,沃歌皇帝的遗产瞥见了遥不可及的上一个千年。 「我原本是永无迷雾中的第一隻渡鸦。我们没有本体,连‘渡鸦’这个名称都是借用的。」夏油也在眺望遥远天幕上的璀璨双星,语句轻飘飘的,随时能被一股星风捲走。 他说话,五条分神去听。 「也因此能根据自我意识萌芽时选定的标准化形。永无迷雾是暗河的发源地,暗咏力浓度比大陆的任何一处都高得多,因而我们种族生来强大,通过化形得到实质的力量。」 酒壶空了,夏油伸手去拿第四瓶,半点不见醉意。夜景太美,五条嚼着嚼着都忘了吃,直到看见夏油动作才想起怀裡的甜点,便抄起小蛋糕咬掉最上层的巧克力牌。 巫师说:「很遗憾,我没能在故乡完成化形。渡鸦的聚集地在第一次天球交汇时遭到重创,其中大半族人当场毙命,只有我幸运地落入星灵,穿过缝隙来到了希德大陆。」 「哦?原来你是只麻雀啊。」五条含煳地说,顺手去夺夏油的酒壶——后者居然直接松了手,眉眼含笑地看他往嘴裡灌。 于是五条滑稽地僵在半途,酒液从倾斜的壶口往外滴,前襟很快湿了。他这反应一半是被夏油反常的反应吓的,一半是被「他居然又笑了」惊的。 「随便说。」夏油仍在笑,黑眼睛里沉鬱的神情被风吹皱,露出冰面下温柔的底色,「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将近千年,也没那麽容易被你一两句话颠复。」 这就是他对付五条悟的底气了——年龄足够大,活得足够久,早就不把皇子这点折腾人的小手段放在眼裡。 月光太适宜,五条追问:「那你是怎麽化成现在这人样的?」 于是夏油看他的目光稍微移开了些许,飓风掀起铺天盖地的悲伤。五条的眼睛蓝得失真,水晶似的碎光缀在瞳孔周围,其间倒映出金银相错的月轮,便令天空更亮,形似一望无际的洋流。 「落入希德之后……我很幸运。」巫师把「幸运」重復了一遍,即使他的声音艰涩低沉,「遇上了一个人,这副模样就是在那时幻化出来的。」 他的声音和夜色一样安静,都在月光下死寂而缓慢地流淌。五条看向那张瘦削的脸,看见银白月光跌落鼻梁,兜住凌厉的下颌与嘴唇,令他上半张脸沉入更深的阴影。于是细长斜飞的眉眼浸了墨,黑暗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在唇边勾出一个满三角。 他的脖颈、他被长袍笼罩的皮肤,他西装马甲下紧束的腰身和那双修长苍白的手。当月光照亮他时,五条突然被惊心动魄的雀跃捕获。 乘着满月,皇子的银发宛如雪山尖一抹亮色,他却只看见了夏油杰。「这样啊,」五条茫然地接了话,不予置评,「原来是会说人话的乌鸦精灵啊。」 巫师:「怎麽,又要说‘早知道就不陪你上来看月亮’了?」 「我觉得我喜欢你。」 嗯,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风很轻,夜幕很远,月轮很亮。面对一脸空白的巫师,五条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虽然只有理论知识,真实性也仅供猜测——但我大概喜欢上你了。」 第5章 星灵稳定后,五条背着长剑提着行囊独自踏上了返程的路。似乎是历练的一部分,夏油并未使用快捷方便的传送魔法,反而要求五条按照地图横穿伊维凯特大森林,从相对安全的路线返回首都。 「近期内魔种的数量不会再大幅增加,但现状无法维持太久。星灵再次陷入紊乱时,大规模崩落注定发生,届时即便希德大陆再怎麽避免争端,也没有国家能独善其身。」巫师如是说。 结果,五条一手使剑一手施法,在腥风血雨和白雾瀰漫的密林里走走停停看了半个月,终于回到了高度戒严的沃歌首都。 骑士团很快与他取得联络,五条在经过重重检查后得以关门谢客,一个人躺在圣殿外沿三层楼高的独栋小屋裡偷懒,美其名曰「受了惊吓要养伤」。 对于他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骑士团从上到下表达了莫大的关切与欢迎。且不论他是目前圣殿的最高战力,从龙灾中救下城市的英雄怎麽说也得搬上台给民众膜拜喝彩一番,否则于古板的骑士们而言「有违道义」。 即便团长亲自登门拜访,五条也只说是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迷路太久花了小半年才找回来。熟知他脾性的老头子摇头叹气好半天,说这回大概是无从得知真相了。 「养伤」的闲暇十分难得,五条每天都会被训练有素的生物钟叫醒,一个鲤鱼打挺扑到厨房裡烤吐司——然后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原始人生活。公寓橱柜里摆满了果酱,实在不想做饭还能花五分钟跑下楼,从菲斯太太的甜点店裡捎几样小吃回来。 很好,我现在是个闲人了。 在或宁静或热闹的午后,五条总会趴在阳台的玻璃桌上写信,墨水消耗得飞快。他对生活用品格外讲究,用的羽毛笔和墨水都是独家定制,空了还得提前半个月联繫老闆替换,来回花个千把金币都不在话下。 对薪水与私房钱绰绰有馀的五条悟来说,每天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看着吸饱了墨的笔尖落在纸面,瓷白微黄的纤维被墨水层层沁入,深蓝色晕染出框,将下一个字母衬得白白胖胖。 「亲爱的渡鸦先生」开头,「爱你的悟」收尾,薄薄几张纸里盛满了少年人的热忱。他写路边的所见所闻,写骑士团捎来的信件,将伙伴们嘻嘻哈哈的玩笑话融入墨水,一季盛暑便跃然纸上。 火漆烙下后,五条会勾出胸前缀着乌鸦头骨的挂饰,用左手无名指的第二指节轻叩三下,并低声念出巫师的名字。摆在桌上的信纸被相同的署名牵引,飘飘悠悠飞起来,在一声「哧」响中突然消失。 这就算「成功寄出」了。临走前,夏油将这枚铁铜色的头骨挂坠送给五条,说只要按照步骤呼唤巫师本名,就能将位置与话语传达给他。 彼时五条还在为一句表白烦恼,听了个大概就匆匆出发。即便夏油在那晚之后并没什麽特别的表示——他甚至有心思为五条开了节思想品德课,说他还年轻,属于人类的大好时光还在眼前等着,千万别为一时冲动买账。 「谁叫你总是露出那麽难过的表情啊。」五条不满地嘀咕。 回想着夏油听见自己那句猝不及防的「喜欢你」之后的反应,银发少年在床上打了个滚,嘟囔着抱紧枕头,想象对方什麽时候才会发现被藏在书房倒数第十二个柜子里的一百隻蟑螂。 即便回到首都已逾数月,五条依旧十分肯定自己喜欢夏油杰。 这是种毫无根据的直觉,也正因此而格外鲜活:据感情经验相当丰富的骑士团小队长保罗所说,喜欢一个人通常不需要多少理由,往往只是某些串联起来的、令人陶醉而执迷的细节。这些碎片拼凑出一颗代替你跳动的心脏,每当看到那个人,它的搏动都会热烈地告诉你——你喜欢他。 我的心脏每天跳动十一万五千次,那我岂不是每天都得忍受十一万五千句告白? 当时五条悟嗤之以鼻,如今五条悟直呼内行。 平心而论,夏油杰的确很有魅力。不论外表、言行举止抑或才华和品行,他都绝对配得上担任首都妙龄少男少女们的梦中情人。抛开所有,那双眼眸中隐藏的绝望与死寂更无时无刻不焕发出致命的神秘感,将凡俗的一切远远推离。 他就像只走投无路的黑乌鸦,心已经死了,躯壳还在流离奔波。 从漫长杂乱的思绪中抽离,时间往往过得很快。眨眼间,五条的修假时间告罄,玩散了架的皇子再度回归骑士团乱七八糟的除魔委託之中——被龙灾摧残后的首都十分脆弱,骑士们必须趁星灵稳定期尽可能清理魔种,以免为将来的大战役埋下后患。 忙碌的间隙,夏油也时常通过挂坠回信。巫师的信写不长,字迹相当好看,一板一眼端正得像个货真价实的老古董;但那些字句明显经过仔细斟酌,总是妥帖而不失细心,每每看得情窦初开的五条骑士大呼犯规,并一整天都缠着分队裡的成员们瞎炫耀。 「皇室方面可有为难?」 「有什麽好为难的,他们管都不管我。这群傢伙先前指不定盼着我翘辫子了,好不容易松口气,突然又接到报告说我四肢健全地回来了,没气晕过去都算奇迹。到现在连个形式上的安抚公文也不发,你评评理,我好歹也算半个继承人吧,这合适吗?」 「置之不理……未必是好事。星灵的安定期不长,伊维凯特能观测到的魔种数量又开始增长了,如果扩散到首都,恐怕会直接影响重建和治安。你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到时候必定要被召进宫谒见皇帝,我有些担心——」 「——没关係,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知道你想说什麽,无非是‘未被正式认可的继承人没有豁免权’呗。没想到你这麽落后的傢伙还清楚沃歌的礼制?」 「你心裡有数就好。我毕竟有契约在身,万一出了事,你知道该怎麽做。」 这封信收得利落,五条轻轻抚过最后一个单词,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且不论未来可能发生的阴谋,光看他们这一来一回地通信,可不就跟保罗队长说的异地恋差不多嘛。 房门被敲响,五条的笑容顿时稀裡哗啦垮掉了。他光靠听的都认得出骑士长闹出的动静,遂没精打採地走去玄关开门。 「什麽事?」他没好气地问,「龙族进城把皇宫踩塌了?皇帝陛下死了没?」 「闭嘴吧。」骑士长比他还累,黑眼圈和眼袋都快掉到鼻子底下了,「北边又有突发事件,人手不足,你去处理下。」 在摇摇欲坠的老头带领下,五条锁了门离开房子,什麽也没拿,两手空空地骑马走人。他的能力放在寻常委託中实属绰绰有馀,许多次被上司直接从被窝里拎出来拖走上阵,半截防具都懒得带。 「又发生什麽大事了?」离开城门时,迎面扑来的冷风把五条吹得清醒了点。他回头看向皇城所在,心裡把当前局势过了个遍,又想起夏油信里的话,决定事到临头再作考虑。 北边的突发事件并不那麽危急。几十头进化的恐平龙围困了一辆货车,护卫们慌乱之下死伤过半,好不容易逃到临时安全点,才急急忙忙往圣殿发了求助铃。 五条带着四道加速魔法赶到时,一车商人都躲在地窖里哆嗦,两只手筛糠似地颤。骑士是从天窗翻进去的——差点被几杆摇摆的猎枪打中,好在这群平民怕得扳机都扣不紧了。 显然,能持有圣殿急令的商队不会是什麽普通人。为了瞭解损失情况,五条扇着一个看上去像领头人的脸问话,终于让他在两边脸颊肿成苹果前吐出了点信息。 他们是从洛维兹山脉赶来首都的酒商,一家人总共七口,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小孙。领头的说这次陛下为第一皇女召开生日宴特地点名了他家酒庄,一群人便整理行装风风火火往首都赶——没想到半途遇上恐平龙,十几位雇佣兵死的死逃的逃,现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第一皇女要过生日?五条摸着下巴想了想,发现自己连这位皇姐的脸都想不起来了,罔论几个无关紧要的数字。不过在这种局面下大肆操办宴会……不愧是「窃国者」,心真够大的。 脸肿了的男主人小心翼翼瞥五条,见他两手空空且身上半片甲都没有,刚放下的心顿时悬起来了。一时间妇女幼儿啜泣不绝于耳,处于简易结界庇护下的房屋瑟瑟发抖,连屋外那群面目可憎的魔种都显得可爱起来。 平素最讨厌听小孩哭闹的五条悟把男主人扯起来,往牆上一甩。这下子给中年人撞得不轻,脑袋还嗡鸣着,胸前突然一凉。 他低头一看,惊恐地发现五条把他衣服撕了,随手卷了两卷布条往耳朵里塞,末了还拍着耳廓侧头轻笑,看起来对隔音效果相当满意。 五条悟满意了,男主人却又惧又怒,裤子很快给抖湿了。 戴上用手工定做西装内衬打造的耳塞,五条顿觉世界清静了。他几步跳上天窗那个被自己来时撞出的大洞,拔下日轮项鍊輓了个花。 神圣力暴涨,项鍊化作剑刃,骑士一跃而下。 恐平龙炸了锅。这群好不容易进化出些许智能的魔种争先恐后往五条身上扑,却在触及他之前被一刀两断,从头部复盖到尾巴的坚硬鳞甲没起任何作用。腥臭的血液不断往外喷溅,五条体表却始终萦绕着清风构筑的微型结界,将一切妄图触碰的东西统统弹飞。 他没用任何魔法,只是七进七出地提剑砍杀,彷彿在享受一场久违的热身运动。长剑太锋利,在神圣力加持下熠熠生辉,金光从魔种体表向内贯穿,随着推动的剑锋斩碎肌肉组织与厚重鳞片,从血肉的另一端猛地挥出。 这场一面倒的屠杀持续了二十分钟,在即将突破半小时前被一个偌大的头颅打断。屋裡人吓得全往后退,嵴背哐哐撞牆上,恨不得把腿脚缩进胯骨里以免沾上恐平龙腥臭浓绿的汙血。 头颅滚了滚,在男主人面前缓缓停下。这位商人早就吓得直翻白眼,胸口一抽一抽地起伏,眼看是要背过气了。他还没来得及昏迷,五条就从天花板的窟窿口「哐当」一声跳下来,正好落在这仁兄跟前,把他硬生生砸醒了。 「嘿,你们可以走啦。」五条朝他挥手,「用掉了一张急令,赏金翻三倍哦,记得写合同的时候给我抽点成。」 说完噌噌把屋子里七个人全部传送到垮得只剩一半的马车里,也不管他们横七竪八交叠在一起,径直念咒修復了车厢。正准备走人,五条突然灵光一闪,发现这户人家的马早就跑了,现下可没人拉车。 于是聪明绝顶的小王子一拍脑袋,反手施起死灵魔咒,把地上一具相对完好的恐平龙给復活了。这东西呆头呆脑看着就不太聪明,五条不太满意,便又復活了一头。 结果这次连脑袋都没有,脖子以上乾乾淨淨,正是被日轮剑平滑斩落的痕迹。 「反正傀儡术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动脑子。」五条撇撇嘴,指挥两具僵尸自己一左一右套进繮绳,拉着马车轰隆隆地跑了。 确认预先设置的目的地是皇城,五条目送马车走远,回头看了眼林地上纵横交错的尸体与血迹,对今天的表现十分不满意。要是换作夏油,他一定能在半秒内让这些傢伙灰飞烟灭吧——丝毫不留痕迹,彷彿它们从未存在过。 终于打算用传送魔法回城的五条撇开杂思,想象着圣殿正门的景象念动咒语。一阵天旋地转,当他从橡皮管子的一头挤进去、再被畸形地挤压着滑向另一头、并如愿以偿四肢健全地脱离其中后,面前果然伫立着华丽的圣殿教堂。 ——和低气压的骑士长。 「任务呢?」 「完美完成。」 「护送目标呢?」 「在来的路上呢。别担心,我聘请了两位专业拉车师傅,车身还用神圣力加固过,结界也完好无损,肯定能在宴会结束前顺利抵达。」 说完,不给骑士长反应过来的时间,直接迈着长腿跑远了。 从突发任务中脱身,五条慢悠悠走进人群,只愿在被皇室点名参加生日宴前好好睡一觉。 第6章 久违入宫,五条悟扒拉着领口,感觉哪儿都不舒服。 皇宫主殿金碧辉煌,长桌两旁已经坐满了人。负责护卫的骑士们鱼贯而入,五条排在骑士长和分队长中间,像三明治夹里被两片生菜夹着的肉。 没错,他甚至不是以「皇族」的身份来的。寄到圣殿骑士团的请柬只说了「携带精锐」,半句话没提五条,更别提给他发单人邀约了。可惜骑士长向来去哪儿都带着五条,这一回自然也让他跟来了。 找到护卫点站好时,五条不由看向主位上仪表堂堂的富态皇帝,想着他或许心裡清楚自己会来。既然没把他的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禁忌列表上,说明海希皇帝多少想过让五条前来——抑或他故意这麽做,就是为了让五条来。 在没有事实基础的前提下并不宜多加揣测。五条老实站好,和旁边的骑士长交换了个眼神。这种晚宴多半没什麽危险,说是护卫,实则不过把圣殿骑士当宠物狗遛遛,向大陆昭示「我们能好好控制神圣力的流传,不让愚昧无知的民众利用魔法行恶」。 当然啦,因为真正的巫师都死光了,天使也解除盟约离开领地,彻底孤立了沾沾自喜的沃歌帝国。 王公贵族们端着酒杯穿进穿出,欢声笑语直冲吊灯,和细碎的金光一起落在五条头顶。他闲得无聊,索性四处打量,试图把十年没见过的爵士们一一对上号。 「那位就是丽芙丽·海希第一皇女。」分队长凑过来说,「站在陛下左手边那一位——今晚她是宴会的主角,我们只需要站这儿好好旁观就行。」 五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位衣裙华丽的金发女人正和公爵夫人们打得火热。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总算对上号了:「您居然能认出来吗?真厉害真厉害。」 他敷衍至极的夸奖显然没能得到共鸣。分队长既同情于五条的身世,又不好置喙皇家密辛,只能努努嘴,说一句「认出来也没用」。 晚宴照常进行,各方来宾交谈甚欢,丝毫看不出第三次天球交汇即将毁灭世界的危机感。五条看着侍者们托盘里的红酒,暗自猜测那辆被没脑袋恐平龙拉来的酒商马车有没有顺利赶到。 虽然骑士们也喝不到酒就是了。 「……于此庆贺长女丽芙丽的三十五岁诞辰!」饭吃到一半,老皇帝开始致辞演说。来宾们很给面子地热烈鼓掌,被玫瑰簇拥的中年女人咧着嘴连连行礼,右手抓着刀叉,左手还紧紧按在几个大礼盒上不肯松。 浮夸的致辞继续,皇女神态间拙劣的模彷痕迹明显得令五条暗呼辣眼睛。 很显然,即便他们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平民终究是平民。从工人阶层带来的穷酸气依旧笼罩在海希家族的每个人头顶,一如「篡国」的头衔,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掩盖不去的事实。 或许正因此,皇室才愈发憎恨五条悟。他举手投足间那份云淡风轻的优雅、闲适与自信,是一代贵族所模彷不来的天赋,更是昭示着这个国度「真正主人」的血统传承。 弗朗西斯·V·沃歌,「不死的暴君」、「帝国的奠基者」、「三贤者」,「神代之人」……他有太多头衔,却又无法被任何形容词轻易概括。 长桌主位,皇帝继续慷慨激昂地贊美长女。随着手部动作,两道眉毛也开始神经质地往额头抽动。他因秃顶而格外锃亮的头顶像个加大号电灯泡,随时都能喷出火来。 「为了庆贺沃歌摆脱暴政,重获自由,现决定在民众面前举行肃清仪式,将暴君的遗物全部处刑!愿我们在新生的大地上延续一方霸主之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交谈停止了,贵族们纷纷转身,十足默契地看向同一个位置。犹如一场串通好的舞台剧——话音落,喧闹止,罪人伏诛,万众屏息。 连海希皇室们都转过头来,眼神既毒辣又畏惧,像即将刺死一条剧毒的蛇。他们唯恐被烫到指尖,却强行撑出一派大义凛然,宛如空有薄外套的乾瘪衣架。 五条站在大殿的角落,沐浴着无数道或阴狠或诧异的目光。 「在这儿等着我啊,怪不得。」他轻轻笑,毫不畏惧地看向海希皇帝,「口口声声处刑‘罪人’,却连个名字都不敢说吗?我看你们斩首巫师和来使的样子倒神气得很,怎麽着,这回身边除了狗还有人,就连吠都不敢吠一声?」 几位皇子同时拍案而起,瓷盘刀叉震得叮噹响。他们直挺挺指向五条,看样子想破口大骂,却忍不住畏缩地瞥向父王,期盼他能出面表个率。 水晶吊灯折射烛光,整座皇宫都晃动着碎裂的琉璃彩珠。五条站在那些摇曳的光影中,语气无所谓至极,彷彿他没在与自己同等的生物说话,更像面对一群只会蛮叫的野狗。 他说:「你们无权决定我的生死,我是沃歌帝国的正统继承人。」 视线余光里,骑士团不少伙伴都悄悄松了口气。 于静默的目光中,年迈的皇帝重重叹息。他站在原地没动,却将话说得口齿清晰:「五条悟,你从不曾得到任何派系的拥护,因而并未被认定为继承人。」 「你自幼在宫廷长大,应该很熟悉这些规矩。虽为暴君留下的遗嘱之一,没有支持者的‘皇子’再怎麽样也只是个纸老虎,无法得到乌尔沃奇女神的认可。既如此,你的人身权利掌握在皇族手中,而皇族判定你为不祥之物,应当被尽早铲除。」 话音落,五条发誓他听到了至少几十号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很好,看来今晚被邀请来的骑士也不全都是傻子,起码有些人还能用自己的脑子思考。 「可笑。乌尔沃奇不过是礼教之神,在战争年代又能做些什麽呢?天球交汇即将带来灭顶之灾,你们想的居然不是应对之策,而是想法设法抢先把唯一能救你们的人处死?」五条嗤之以鼻。 「怪不得只会乾巴巴地照本宣科,半点不敢动老皇帝留下的政令。连该死的猎巫令都能继续留着,你们脑子里都是麵包屑吗?礼教女神乌尔沃奇的教义里可没有‘烧死异教徒’这条哦,怎麽,莫非海希皇室自诩超越神明,胆敢篡改神旨?」 被骑着脸嘲讽的皇子们顿时暴怒,语无伦次地同他争辩,由得满场人看笑话。 僵持的局面一分一秒过去,五条发现门廊四周的阴影变深,大概是海希皇帝叫来了直属行刑人部队。他深知自己在困局中胜算不大,却并未连万分之一的概率都没有。 既然还有可能性,他五条悟就会为自己创造奇迹。 阴影缓缓移动,五条借牆角的遮挡拎出乌鸦头骨,屈起无名指连敲三下。 「杰,但愿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并不指望对方回应,这个动作更多只是一种心理暗示,像在提醒自己「没追到手的夏油老师还在看,可不能让他败兴」。 海希皇帝看不下去地叹气摇头。于是,先于骑士们的认知,地板阴影突然膨胀、抬升,彷彿夜晚化作实质。从中解离出数十个手持铁鍊的魁梧斗篷人,全在脱离影子的瞬间朝五条包抄过去,铁鍊交织成天罗地网。 风魔法与重力魔法叠加,即便在入宫搜身检查时交出了日轮项鍊与佩剑,无比纯熟的神圣力依旧为五条开闢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行动能力。他一跃十米高,避开所有铁鍊的追击,沿牆壁快速冲向长桌,甚至将原本用来保护躯乾的咒语解除,一并汇入提高速度的魔法之中。 第二轮铁鍊贴着脚踝刺过,五条躲过了大多数,脸颊与腰部依旧被擦了几下,登时血肉模煳。他彷彿感觉不到疼痛般持续加速,将全身大半神圣力用作燃料,瞬间越过宾客,重重砸在海希皇帝背后。 「什……!」完全没来得及反应,皇帝、第一皇女和三位皇子全部被纳入五条的攻击范围以内。 他在落地的瞬间往伤口抹了两把,随即发动血线魔法,将右手掌心粘稠的血液化为火丝,以自己为中心延伸成圆弧,笼罩了几位皇室成员。 这是夏油在课程最后教给他的「诅咒魔法」之一,极其强力,代价也极大。效果为将体外的血液加以控制,以便与火魔法结合形成「燃烧的禁锢术」,阻止圈内任何人离开。 贵族们爆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叫,圈里五位皇族半步不敢动,仔细看去,眼泪鼻涕已经煳了满脸。尚存理智的丽芙丽吼叫着命令行刑人救驾,却被第一皇子捂住嘴往地上撞,俨然快吓疯了。 行刑人无法寸进,因为五条用左掌心的血凝成短刀,刀尖就抵在皇帝大动脉旁。他冷漠地听着血液流经血管的声音,微微用力,刀尖刺破皮肤,滑出几滴鲜红的液体。 「处死我?」五条闷笑,「行啊,反正我比你年轻,比比谁先失血过多啊!」 局面瞬间颠倒,骑士团惊呆了,贵族和宾客们也愣住了。一时间没有人知道该做什麽,刽子手虎视眈眈,沃歌帝国的掌权人危在旦夕,暴君的遗产满脸是血,却笑得肆无忌惮。 即便被勒住气管,海希皇帝依旧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你不会得到承认的,没有人愿意站在你这边。」他用苍老的、垂死的声音说,「就算杀了我们又如何?你以为这个国家还能回到以前麽?那麽多财富——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完善的制度和体系,这些东西不是谁都能轻易插手的……」 「我明白啊,我明白。」五条又将刀锋逼入一毫釐,脆弱的脖颈顿时破损,连成串的血滴开始往外涌。他就在皇帝耳根笑,又冷又疯:「我一早就明白:你们是一群只顾自己的臭狗屎,连做人都不配,居然妄想接手人类世界最庞大的帝国?可笑至极!」 生怕被他一激动捅穿咽喉,皇帝挣扎着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抠弄华服下摆与围绕腰间的珠宝挂坠。海希终究是捡漏之家,没几个人上得了台面,平日里仗着卫队保护而飞扬跋扈,若真死到临头,看谁还笑得出来。 当然,即便死神的车轮真要辗到脸上,五条悟肯定是那个仰头朝对方比中指、边骂髒话边挥剑砍爆对方的特例。正如这场晚宴,即便针对他的谋杀早已埋下引线,他依旧能从重重杀机中闯出一条浴血的康庄大路。 凡他所涉足的道路,无论好坏,都将成为阳光普照的真理大道。 局势僵持,失血却在逐渐带走五条的理智。他用火魔法提前为腰间伤势止了血,其他部位依旧有淅淅沥沥的液体往外淌,衣服裤子全湿了。现下只盼望行刑人部队能看在皇族沦为人质的份上快些撤退,以便自己收拾收拾处理残局。 死寂之中,一个行刑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以昏睡的姿势卧倒在地,双眼紧闭,身体逐渐化为漆黑的鸦羽,轻若无物地渐渐消散。 无人逃窜,无人叫喊,因为杀戮悄悄发生在如梦似幻的空白之中。唯独拥有六眼的五条看清了一切,目睹穹顶那柔和又熟悉的黑暗一步步蚕食火光,将整座城堡拖入消亡的深渊。 而后,黑影如潮汛般从远方聚集而来,化作一人乌黑的发与斗篷。烛火熄灭,空中突然飘来灿金翎羽,每一寸肌肤都焕发着飘淼神圣的光,将它们的存在从遥远北地呼唤至此,让它们锋锐如闪电的金色长枪架在每位来宾肩头。 时间恢復流动。 在场者无一不为眼前所见惊呼叹息,即便死亡的刀锋顶在咽喉,依旧无法抑制对这份极致之美的渴求。这是源自上古密约的崇敬,即便盟约解除将近五百年,属于过去的憧憬始终深深铭刻在每个人类的血液之中。 「依照约定,吾等前来重新缔结契约。」美丽的双翼种族高声咏诵,光环如白昼日轮,照亮龟缩在地的皇族。 「依照约定,吾等前来迎回唯一的盟友。」 「依照约定,吾等将拥戴汝、守望汝、直到汝夺回昔日荣光。」 他们向五条悟俯首,声音悦耳又庄严:「吾等为汝拥趸,汝可堪登继承人之座。」 在上百位天使间,原初之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他也看着五条悟,宛如一方温柔的浅海。 「悟,久等了。」 第7章 五条被这声呼唤一惊,半边身子都麻了。这其中多半是累的——人一旦从高度紧张中松弛下来,因肾上腺素回落致使的痛楚与疲惫感都会立即涌来;当然,原本并不抱有期待的人突然登场,饶是五条也不由感到诧异。 「什麽……天使部队?」瘫倒在地的第一皇女不可置信,「怎麽可能!明明六百年前——」 「很遗憾,天使一族与人类的盟约的确终止了。」五条嘲弄地代为回答,「人家就算赏脸来宫殿坐坐,也是看在沃歌皇帝,不,三贤者之一的面子上。何况这皇宫不也是你们偷来的麽?」 被嘴了一通的皇女不敢反驳,眼神却实打实射出怨毒,被五条看也不看地扫了回去。他见夏油始终望着他,并不说话,眉梢眼角均是浅淡的厌倦与烦躁,便知晓巫师大概是极其厌恶人类。 骑士们瞠目结舌地注视着天使,这群生活在希德大陆的神圣种族毫无惧色,白得发光的皮肤被甲胄笼罩,只露出铂金的头发与一对羽翼,殿内的纯淨神圣力却陡然拔高,直接超出了寻常人类的承受范围。 素质稍好的骑士顿觉压力剧增,好歹能勉强站稳;并未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立即就地晕厥,哐哐倒了一大片,擦着天使军团的枪尖叠罗汉似的摞起一座小山。 谁叫你们搞什麽猎巫,五条吐舌头,不好好学习神圣力的使用方法,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他把着刀在海西皇帝脖颈上比划了几下,警告皇子们别搞小动作。这些皇室成员被他的血线诅咒围困,反倒帮忙隔绝了一部分神圣力,因祸得福地清醒着。 「就是这样,我也有后援啦。」五条对皇帝说,「隐世已久的天使部队……处刑人全死光了,看见没?现在孤立无援的是你们,最好别想着耍花招哦。」 见皇帝油光水滑的脑门往下点了点,五条松手解除了血刃,把老人家往前一推,令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皇子公主们顿时嚷嚷着「父王」扑上去,好不容易搀扶着站稳了,还要面对一屋子金灿灿的天使。 老皇帝抬头看看,全场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老头憋了半天气,用紧绷的颤抖声线问:「黑暗女神在上,诸位所为何事?」 静默。半晌,其中一位头戴冠冕的天使向前一步,金发缓缓浮动,像麦田裡盛开的阳桑花。它们无与伦比的美与生俱来,说话的腔调也柔和悦耳,简直像扳着别人的耳朵往裡面灌圣歌。 它说:「我们不重復第二遍。踏上罪孽深重的人类土壤令族人们反胃,但这是与渡鸦先生的契约,为实现长达千年的悲愿,我们决定出手相助。」 以上为天使语,在场听得懂的人一隻手数的过来。 于毫无修养的海希皇室耳中,这位天使只是吟唱了一段异常优美的颂歌,音符彷彿有生命般跃入空气,在视网膜上跳舞;但五条却全然理解了这段话——毫无障碍,自然得彷彿是他的母语。 可他明明没专门学过天使语。 海希皇帝很快明白是自己「没听懂」而非对方「没说」。他立即大呼小叫地喊了几个语言学家过来翻译,全然顾不上维持往日的尊贵做派。三位学者忐忑地左右四顾,谁都没活着见过天使,却发现对方使用的语言与一直以来的研究并无差异。 于是,学者们战战兢兢地将原话翻译给皇室们听。 「天灾将至,魔神即将开始移动。」那位天使继续道,「你们迎接毁灭,我们获得解放。若想争取一线生机,就认可沃歌之血吧。」 知内情者一震,纷纷看向五条悟。这些目光明显变了质,其中许多夹杂着战慄的崇敬,大概以为是他和天使串通好了来的这一出,还等着判断风向看看是否需要巴结这位不受重视的孤僻皇子。 被儿女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海希皇帝好歹当了二十多年主人,立时用横肉累赘的小眼睛看出天使们向内拱卫的阵型。除去刚刚还不明所以的五条悟,这些神圣物种从出现起便将一位黑衣人围在中央,俨然他才是领袖。 「那位尊驾!」皇帝扯着嗓子喊,觉得对方大概是个有点手段的旅行商人,不然怎麽还得让天使保护呢。没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大型幻术的一部分,是那逆反的暴君血统设下的陷阱! 他看着缝隙里透出的一点浓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阁下姓甚名谁?究竟何意?」 黑袍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双细长的、狐狸似的眼睛。 黑发黑眼是猎巫盛行以来的不祥徵兆,皇帝当场后悔了,却仍旧被一股不知哪儿来的粗劣傲慢佔据,不依不饶地大放阙词:「加入我们,皇宫后山的财富将永远有你的份额!」 在话语出口的下一秒,风声掠过耳畔。皇帝没来得及回头,身后传来杖尖点地的「嗒」声响,清脆空洞,从鼓膜鑽进大脑,让他产生了头盖骨被噼裂为二的剧痛。 惨叫声短促刺耳,五条回过神时已身处天使阵中,离刚刚的位置足有十米远。手腕上还落着夏油苍白修长的五指,镣铐般锁在腕骨间,用力得隐隐作痛。 循着指节往上看,还能隐约瞧见一条缀满水鑽的蔚蓝手鍊。其中宝石正有规律地闪着光,宛如一道均匀绵长的呼吸,于深海中浮浮沉沉,散发出拯救濒死者的零星火光。 「杰?」五条叫他,颇为得意,「怎麽样,我今天的表现还不错吧。」 天使将他们护在中央,与拔剑相持的骑士团对峙。夏油轻轻松手,舒展眉梢,露出个一如既往的清隽笑容。他说:「想听实话?」 「打住,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麽了。」 「实话实说,这还远远不够,」全然无视了五条的抗议,夏油竪起食指摇了摇,隔空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海希皇帝再次打趴在地,「至少得成长到能独自对付整个行刑人军团的地步,否则接下来的灾难可不留情。」 一来二去,在场者终于明白了这位黑衣先生根本不是什麽寻常人类——就施展的法术来看,刚才让行刑人灰飞烟灭的手段恐怕正出自于他。 刚刚还颇有异议的人们顿时收声,一时间大殿里只有老皇帝满地打滚的痛呼。 晚宴稀裡煳涂地结束了,天使们在夏油令下收兵,羽翼扑扇,顷刻化作金光消失在天际线彼端。临行前,它们为五条留下了一片翎羽信物,称只要他向其中注入神圣力,天使必定会响应呼唤远渡而来。 「尚未苏醒的人类之子,吾等随时听召。」 光芒远去,皇宫虽满地狼藉,却奇迹般保持了原形。早就吓晕过去五六回的贵族皇女们悠悠醒转,一睁眼就看见五条悟蓝莹莹的大眼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从今日起,你就是正式的沃歌继承人了。」皇帝一字一句地宣读规章,语气抖得厉害,让忙着收拾残局的骑士长和分队长们忍不住转身偷笑。今日皇室的脸面算是丢光了,但在场者无一例外见证了传说中天使军团的降临——即便这意味着剧变与危机,人们依旧满怀感叹。 然而贵族们可没心思庆幸——毕竟连那本规章手册都是被夏油一个响指强行塞进皇帝手心裡的。黑袍巫师站在原地,毫不掩饰神情中的鄙夷,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刀。那身沉静的肃杀永远朝外,将毫无防备的刀柄留给五条。 法杖光华流转,五条悟捂着在治疗魔法下愈合的伤口席地而坐,一会儿看看夏油手中少见的法杖,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望向穹顶。天顶画渲染着弗朗西斯·沃歌的冒险故事,以屠龙勇者登上王座收尾。 誓词念完了,文件落章封存,五条至此算是正式得到了宫廷承认。虽然他对王位完全不感兴趣,至少从此往后再无需顾忌出自宫内的大半阴谋。 皇帝从神坛后站起来,膝盖晃得快碎了。大厅地面全是血迹,多半来自五条——因而几位皇子皇女都提起裙裤跳着脚走路,生怕沾到鞋底。 见此情此景,常年被区别对待的五条当然不乐意。他立刻准备施法推倒他们,没想到夏油先他一步出手,满脸厌恶地比了个「碾压」的手势。在场普通人立即毫无形象地统统摔倒,腰间彷彿被一隻巨手压迫,爬都爬不起来。 几位皇室尤甚,脸贴着血泊被碾了好几下,直到全身衣物挂满暗红,狼狈得像掉进了颜料桶。 再次被捲入跌倒事件的皇帝慢慢爬起来,惊恐的神情突然褪去了。他像勘破身外之物似地悠悠发笑,并在侍从们惊恐的目光中往前一栽——昏死过去了。 医护官们大呼小叫地跑来救驾,五条笑得前仰后合。他脸上还沾着血,雪白的头发和睫毛都染上绯红,乍一看和远东地狱里的艳鬼相差无几,倒显出奇异的美。 「根据契约,我将在恰当的时机予你帮助。」夏油说着半跪下来,用乾淨的手帕替五条一点点拭去血汙。那双手相当轻柔,甚至小心翼翼得过分,彷彿五条是什麽一触即碎的艺术品。 这微妙地令人不快,五条皱眉躲闪,抱怨道:「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虽然也不奇怪就是了。 「算是吧。」夏油并不否认,用左手轻轻扳住五条下颌,令他卡在一个无法挣脱的位置,只能乖乖任由巫师施为,「我们三人许下的誓言很多,真正落到实处的契约却少之又少。天使族虽在六百年前遭逢重创,却始终恪守承诺,在危机降临时响应我的召唤。」 契约啊……五条看着夏油从自己面前移开,弹指把手帕变没,突然感到没来由地懊恼。看他对海希皇帝尤为憎恨的模样,难不成真是暗恋沃歌老暴君,才不想看到篡夺他的皇朝的贼人在眼前上蹿下跳? 夏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被皇子又愤慨又幽怨的目光看得不知所措:「得了吧,有人帮忙还不乐意?再者,即便没有天使撑腰,你身后不已经站着一排同伴了麽。骑士团的后辈们——据我观察,大概都是些明事理的人类,能力还算不错,可堪一用。」 难得听夏油做出评价,五条立即收了半演戏装出来的眼神,拉着夏油递出的手起身,拍掉屁股后面沾的灰。他仔细想了想,说:「不对吧,那些人是对我偏见不大,但也不见得愿意听指挥行事。我真要有这种本事,恐怕至少得过个八九年吧。」 「八九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夏油顺势拍了拍他,「而且我既然在公众面前现身,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段时间星灵还算稳定,我会在首都留一会儿,把这边的局势巩固下来。」 继承人身份得到正式认可,一方面对人身安全有了保障,一方面又不得不被捲入皇位的争夺。即便五条不以为意,这些事情也必须由他来考虑——夏油想说的无非是这些。 「行啊,来我家怎麽样?」但五条只做一派天真,故意扑到夏油半边肩背上压着他不让走,「反正都得找地方落脚,我那院子还挺大的,放得下你。」 骑士和医疗组进进出出,夏油索性拉着五条往外走。听五条提议,他考虑了会儿:「也行。我现下滞留首都的身份是你的幕僚兼老师,离得近也方便应对突发状况。」 「悟,这些年辛苦你了。」 步出皇宫,地平线以外的曙光穿透薄暮,日轮漏出刺眼的光。黎明正在朝沃歌走来,而五条感受着手腕上温热的触感,心跳漏了一拍。 「唔,你为什麽总做些会让我误会的事?」他故作懊恼地问。 夏油回过头,黑眸落了火星:「什麽?」 「所以说啊,我算是明白了。」五条迈着长腿跳了两步,直视对方的眼睛一碧如洗,「骑士团对我好,无非是为了这个冒牌皇子和神圣力容器的身份——当年受洗时我听见过他们的谈话,这点事情还是心裡有数的。皇宫裡头更不用说,人人盼着我早点去死,连教习嬷嬷也只是为了每个月领走丰厚的薪酬才愿意与我相处。」 「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看见的是我,五条悟,而非无数头衔堆积出的‘暴君遗产’。所以我喜欢你,就这麽简单。」 晨曦君临,五条说得畅快,看向夏油的目光也像舒展的苍蓝天空。不知是否错觉,巫师似乎有一瞬间张了张嘴,艰涩的字眼爬出舌尖,又被他沉默地咽下。 半晌,夏油只是握紧五条的手,与他一同离开皇宫。 在他们身后,有人缩在大殿阴冷的角落里从头到尾目睹一切。目送两道背影远去,那小小的身影从嗓子眼挤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哀鸣,绕梁不去。 第8章 勤勤恳恳乾了三个月活,骑士团终于没那麽忙了。起先委託雪花似地往圣殿飘,布告板贴满了就拉出一块新的,几个月下来都快能绕大堂一圈了。魔种增加意味着星灵逐渐不稳,归根结底,骑士们只会越来越多事。 这几个月里,五条忙得脚不沾地,夏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虽不乐意与人类相处,将宫廷发来的急召全推了,却不得不待在屋裡处理寄送到五条楼下的事务。 所谓有得必有失,拥有继承人之位后,按照皇室规定,五条必须分担沃歌帝国的政务。他忙着往骑士团跑,这个责任自然落到了夏油肩上。 「又有个急召诶。」一天早晨,五条叼着吐司从门缝里捡起一封信,迎光晃了晃,透出火漆印底下规整的几个大字。他赤着脚走回餐桌,把信件随手一扔,接过夏油推来的果酱:「这麽久都没回去过,看来这次是非去不可了。」 总算被养出「吃饭」这一习惯的夏油杰正在喝咖啡,闻言动作一顿:「也好。天文台观测的星灵动向相当紊乱,谁也说不准什麽时候会再度瓦解;有些该处理的事提前交代清楚,总好过事后再来收拾残局。」 「你这又是什麽意思?」五条一口吃完了吐司,把温牛奶倒进玻璃瓶,打算就这麽揣在怀裡边走边吃。一隻脚穿进长靴里了,夏油才说:「这些政务……我知道你不是不会,纯粹懒得看而已;要论认真起来,你的才能绝对不在任何人之下。」 这话他可不爱听:「是嘛?那又怎麽样,有你帮忙不就好了。」 怀抱单箭头的少年心思总是直白而热烈:他喜欢夏油,自然信任他的一切——包括知晓对方会纵容自己这一点。 隔着餐桌,夏油放下杯子摇摇头,似叹息地说:「我总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事实上,你又瞭解我多少呢?」 「别说,我可不想一次性全弄清楚了。」五条才不管这位千岁高龄老年人的伤春悲秋,径直开门往外走,「你知道我的性子,喜欢你不就图这种神秘感嘛。要是哪天对你知根知底啥都明白了,没准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木门合拢,初冬的晨光漏入一瞬,又被阴影截获。夏油看着大门久久沉默,久到冒着热气的咖啡慢慢变凉。 脚步飞快地走进皇城,五条没往会客厅去,径自跑到门廊边站好。要是有人找他,肯定会经过这个通往大门的口子——比依照那什麽礼仪一条条循规蹈矩好得多。 「餵,究竟有没有事啊。」半天没人来,大厅空空荡荡,五条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赖皮劲又破功了。楼梯扶手旁摆着几樽花瓶,他打眼看,发现红玫瑰开得正好,便坏心眼地伸手去折——这可是皇室的御用供花,摆在餐桌上一定和盐罐很搭。 捣蛋鬼的动作相当娴熟,眨眼间已经下来了两三朵花。光秃秃的茎秆扎眼得很,要不是地方不好,五条甚至想把这花瓶夹在皇帝主卧的门廊上,让他推门被砸个正着。 可惜还没付诸行动,正对走廊的暗门突然开了。五条转头看,与裡头走出来的小男孩凑了个对眼。这位衣着华贵的一看就是某位皇子——可惜五条认人认不全,光顾着看衣服去了,觉得这傢伙就像个烤箱温度太高导致的膨化麵包虫。 「五条悟。」男孩开口了,奶声奶气的,眼神却狠得像淬了毒的白刀子,「你就是个魔鬼。」 说完,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抖了个魔方出来,轻轻一转,没来得及移开视线的五条立即被吸入其中。开始两秒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种小伎俩可不常见,比起传送阵的媒介更像一个封印,足以将使用者和中咒者同时锁定。 那感觉比瞬间移动更恶心:整个人跌入不断压缩的漩涡中,头和脚挤压折叠,四肢逐渐变形,彷彿有人把橡皮泥糅进了骨血中,全身被一寸寸打碎、抽筋剥骨,强行塞进巴掌大的盒子里。 窒息感持续了一分钟,五条突然毫无徵兆地脚踏实地。 他差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眼前才恢復清晰。六眼很快判断出这是个依附魔法成立的隐藏密室,体积狭小,四面牆壁贴满符咒,似乎封印着什麽罪大恶极的东西。 偷袭他的小男孩也站在对面,婴儿肥的脸蛋一片惨白,看来也被穿梭的过程折磨得不轻。五条想不通,乾脆弹指施了两道禁锢咒和一道风刃,把男孩上下颠倒地悬吊起来,无奈地开口问:「想找人陪你玩捉迷藏?」 被束缚的男孩奋力挣扎,差点把早饭都吐出来了;魔法纹丝不动,抵着脖颈的风刃在动作中划破肌肤,沁出几滴殷红的血。 他不动了,眼神却依旧狠毒:「我是沃歌帝国第四皇子莱昂·海希——五条悟,你只是个可耻又可悲的恶魔而已!」 倒跟他老爹不一样,有点骨气。五条凑近了点,敲敲太阳穴,对诅咒的话语视若无睹:「所以?把我们关进这个小房间……有什麽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似乎认为自己掌握先机,莱昂皇子咧嘴狰狞地笑,原本还称得上清秀的五官被拉扯出令人扶额叹息的弧度。事实上,五条确实被这小子搞得没话说,本来就鬱闷的心情更差一筹,差点把玫瑰花掐蔫了。 但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他自然得奉陪一场。且不论这游戏好玩不好玩,莱昂耗时耗力给他们递送急召,若今日来的是夏油,怕不是也得走上这麽一遭? 即便知晓巫师强得难逢敌手,五条依旧无法忍受这种猜测。他重重拍了拍手,束缚咒立刻收紧,让男孩痛呼着吐出一口血:「建议你有话快说,既然都喊上‘恶魔’了,想必清楚我不会对皇室手软吧。」 也许是被那双蔚蓝六眼中冰川般庞大凛冽的杀气所慑,莱昂抖了抖,一派傲慢地开口:「这裡是暴君留下的遗产之一——意识体封印·狱门疆。他在这裡留下了自己的记忆,只有继承人拥有窥视的资格。」 「晚宴那天的事我都看到了。你以为自己能得到赦免,以为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实意地爱你?」小皇子瞪大双眼,「开玩笑!那个巫师——三贤者之一的魔种,你真以为他平白无故自愿成为你的助力吗?!」 知道杰是三贤者,还知道他的魔种身份……五条眼也不眨地凝视对方,慢慢慎重起来:没准这封印物真有点名堂,且看看这小鬼打算怎麽做吧。 「等着吧,狱门疆会将进入内部的人拖进记忆里。」莱昂激动得连桎梏咒都跟着抖,这样看来,倒痴呆得跟他老爹差不离。 话音刚落,遍布狱门疆的符咒突然同时大亮。五条眼前顿时火烧火燎地一阵剧痛,视野被黑暗剥夺,身体猛地下沉,彷彿在往深不见底的裂谷坠落。 失重感渐渐消失,五条的视野重新清明起来。 眼前是破裂灰败的天空,两个世界互相倾轧,森林遍布硝烟。彷彿坠入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五条保持了高度清醒,欣赏戏剧似地环视四周。 我大概是进入了沃歌老皇帝的记忆,他想,那这裡又是什麽地方、什麽时间点呢? 四周死寂,灰烬与火光是唯一的色调。脚下踩着松软的沙地,但那些沙砾也灰扑扑的,仅从尘埃中透露出微弱的纯白。 「别找了!」一个人扑上前,把跪在瓦砾间疯狂翻找的黑衣人拉起来,「你明明看见了,他已经……」 「闭嘴!」那人怒吼着打开对方的手,全身上下血迹斑斑,颈侧和腰间绽开放射状的伤口,显然是被暗咏力所伤。来劝阻他的金发男子也狼狈不堪,饱经风霜摧残的脸庞流露出一种真切的哀恸,手上力道却十分坚决。 他们起了争执,五条却来不及多看。他的视角很奇怪,像被残垣断壁埋在地裡,俯角仰角都局限得很,只能从一个视点往外看。 见劝不动,金发男子甚至用上了神圣力——灿金光芒向掌心聚集,他咬着牙扇了黑衣人一巴掌,却在半途被对方截下,血肉翻卷的手指紧紧收拢,令金发者发出短促的闷哼。 「杰!冷静点!」 弗朗西斯·沃歌抬高声音,指尖因失血过多而泛白:「告诉我,告诉我,杰,他最后都说了些什麽?」 似乎被一万道箭矢刺穿,黑衣人颤了颤,脱力似地松开手。他缓慢地垂下头,黑发凌乱,彷彿背负着身躯所无法承受的绝望。 他嗫嚅道:「自由。」 「什麽?」 「‘你自由了’,他是这麽说的。」他啜泣起来,泪水很快打湿了砖瓦,晕出一块不规则的深色,「自由?弗兰——他居然放我自由?」 话到最后,五条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哭还是笑。抑或黑衣人的确笑了起来,字字泣血,比哭还难看。少年从未见过如此沉重的悲伤和绝望。彷彿世界倾复于一人之身,背嵴和膝盖都被压垮,让他低到泥沼里,再也无法抬头。 沃歌瞭然地沉默。他看起来足有五十多岁,颧骨上每一条沟壑都勾勒着残酷的时光。「杰,你迟早得明白——我们没法永远陪在你身边。人类不过百馀年寿命,我托你们的福多活了四百年,早已比所有人都幸运。」 硝烟未尽,黑衣人动了动,对这番话毫无反应。五条看不清他的脸,却在皮肉倒翻的左手腕上认出了一条眼熟的手鍊。 宝石晶蓝如天空,串联其中的绳索已多处磨损,仍能看出被佩戴者精心护理的痕迹。 「弗兰。」许久,夏油杰抬起头,轻轻抚上手鍊,「让我走吧。」 隔绝于现实之外的五条心裡一动,终于得以看见那双黑眼睛。对视不过短短一瞬,他从云端跌落深渊,生平第一次觉出疼痛。 夏油眼底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彷彿一根再也无法点燃的火柴。那汹涌澎湃的绝望将五条裹挟,宛如万箭穿心,他一时间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随着记忆中的夏油起身,场景如浓墨般流动,巴别塔与伊维凯特一同化为虚无。五条仍被震慑得喘不过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麽会无法自抑地共情。 他前十八年活得无忧无虑,却被一个小小的阴谋击垮,尝到人生中第一份货真价实的挫败。 记忆重新构筑,五条攥紧胸口的衣物,只觉得心脏痛得快坏了。 水墨落定,周遭变换为沃歌华丽宏伟的皇宫——的一间卧房。这次五条的位置更刁鑽了,他似乎在一个长方体水箱里往外看,箱体外遮了一层薄纱,能隐约窥见外面的情形。 房间对侧是皇帝的床榻。床铺周围放了一圈各式各样的医疗器械,许多结构精巧複杂,远超这个时代人类所能掌握的技术。发明它们、使用它们,如今仰仗它们为生的沃歌皇帝就躺在床上,衰老得像一具乾尸。 静谧中,房门开了。黑袍巫师步入其中,右手罕见地拿着法杖。 与上一个场景不同,夏油杰从头到脚都是冷冽而漠然的,彷彿那些难以计数的悲伤终于将他锤鍊成了另一个人,不再动容,亦不再动摇。 「你来啦。」皇帝虚弱地说,喉咙响得像破风箱。 「我来了结一个屈从于邪念的恶魔。」夏油开口,话语冷硬,「做得太过火了,天堂和地狱都容不下你。」 「你还信这些东西?我说啊……」 「还有什麽遗言吗?」 弗朗西斯·沃歌,这位被万民指责为「暴君」的帝王,面对一个毫不留情打断自己说话的人笑了。他笑得丑陋又乾瘪,因为那副皮囊已支撑了千年,再也留不住渴望企及神域的凡人。 「我要和你立契约。」死到临头,他反而显出难得的孩子气,「一个契约,很简单的。」 死气如昏沉黑暗般笼罩了卧室,夏油就站在阴影中,唯一亮着的东西是法杖尖端澄澈的魔矿石。面对皇帝,他竟然认真考虑了这个提议,说:「你要我保护沃歌帝国。」 「对,对,不愧是你。也不对,因为我要你保护的不仅仅是我的国土。」皇帝喘着气,「你我都心知肚明,第三次天球交汇迟早要来,而天使早已远走,唯一能对抗魔神的力量只有你了。」 「契约的要求很简单:当天球交汇降临时,请站在人类这边,保护人类的希德大陆吧。」 说完长句,老皇帝咳嗽起来,剧烈得像要吐出心肺。夏油漠然旁观,半晌,淡淡道:「交换条件是什麽?」 「呵呵呵……」沃歌闷声笑,五条居然勉为其难地听出了几分猖狂。皇帝抬起枯藁的手指凌空一挥,挡在五条眼前的薄纱突然拉开,水箱旁边三百六十度的壁灯都亮了,把箱子和箱子里不存在于此的五条照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夏油险些没拿稳法杖。 「你什麽意思……」他简直在咆哮,即便那声音被牢牢束缚在喉咙里,嘶哑得能磨出血,「这是什麽!」 「你不是想要一个能陪在身边的伙伴吗?人类之身固然不行,这东西可以——我耗费五百年才成功了一次,这是纯粹的神圣力容器,只要你唤醒他,就能成为他的主人。这是世界上最牢固的主从契约……不像你,连契约都没有还老老实实守着巴别塔,一守就是六百年,傻不傻?」 即便奄奄一息,沃歌依旧说得亲暱又笃定,似乎深信夏油会同意。「我不在了也没关係,这东西会陪着你的,就像以前一样……」 「行。」 像是逃避,夏油别开眼:「契约成立——这东西归我。你有给他起名字吗?」 水墨晕染,场景再次扭曲、虚化,带着昏暗的皇宫寝室飘上半空。五条身处的空间逐渐模煳,狱门疆感知到记忆读取完毕,把纳入其中的两名异物陆续排除。 再度置身于扭曲的橡胶隧道中,五条顾不上思考,满脑子都是老皇帝最后一句戏谑的回答。 「有,我给他起了个好名字。‘五条悟’——他叫五条悟。」 脚踏实地,身材矮小的莱昂险些摔了个屁股墩。他们又回到了沃歌皇宫的走廊上,晨光依旧,五条却浑身冰凉。 莱昂还没站稳就开始咧嘴大笑:「看见了吧!我说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对恶魔施加善意。那个巫师?你知道他拿你当什麽了?老暴君的替代品、一个趁手就用、用完就扔的工具而已,少在那儿得意忘形,一副得到救赎的蠢样!」 第9章 出乎莱昂预料,五条嘴角一撇,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还以为有什麽惊天大阴谋呢,就这?」 小男孩愣住了。 「无非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可惜手段既不高明也不谨慎。什麽叫‘让你知道没有人真心爱你’?开玩笑吧,」五条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冰冷,彷彿无机质的利刃,「我早就打心底明白这个道理了,早在‘出生’以前。」 说完,他摆摆手走了,任由小皇子在后面大吵大闹。皇宫走道离正门不远,五条却觉得格外漫长,每一步都挂着铅块般沉重,像有谁扯着他的脚踝让他停下。 奇怪,明明制止他的也是自己,催促他去见夏油当面问清楚的也是自己。 「六眼不会认错,狱门疆里封印着的的确是弗朗西斯·沃歌本人的记忆。但说来说去也就两件事,还掐头去尾不知真假,与其在这儿瞎想还不如直接找夏油问。」离开皇宫时,五条轻松地开解自己,从那股沉闷压抑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这个时间夏油应该还在家,稍微施个魔法—— 天空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先于思考,五条本能地调动全身神圣力,大脑一片空白地往前飞奔,掠过栈桥、掠过哨岗、狂风骤雨般逃离皇宫,彷彿他的生存意识提前预知了灭顶之灾。 紧贴着五条的速度,皇宫悄然湮灭。 天空塌陷,一个巨大的、铁灰色的窟窿出现在云层与日轮中央。从那破裂开来的苍白空洞中,有庞然大物缓缓落地,穿过云雾、贯通山脉,直直立于大地之上。 五条汗毛直立:全身神圣力过载,每一根毫毛都在叫嚣着危险。他与首都、沃歌帝国、乃至人类领地的所有生物一样抬头仰望,视线滑过地平线,一寸寸勾勒出洞穿天幕的巨物。 「星灵体暴走了!」五条听见远处传来天文学家破碎的怒吼,「天球交汇——是第三次天球交汇!」 不对,不对。五条伸手扯出脖子上挂着的三条项鍊,朝翎羽注入神圣力的同时叩响乌鸦头骨,左手摘下日轮化作长剑,口中急促地喊:「杰!快来!」 这根本不是天球交汇前期会出现的东西——世界屏障彻底塌陷了,这个瞬间毁灭了海希皇室的东西只是一隻脚掌! 黑暗女神在上,这是一隻天杀的脚! 简而言之,祂一脚踩穿了黑暗大陆与希德大陆,不偏不倚地站在皇宫上方。比尘埃更淼小的宫城霎时灰飞烟灭,连同裡面的人一起荡然无存。 五条瞬间提速,从遮天蔽日的脚掌范围内撤离。听见翎羽对面传来回应,他放下项鍊,将日轮剑幻化为形似羽翼的推动力,助自己加速前进。 在不知下一波袭击将于何处何时到来的情形下,贸然使用传送和瞬间移动都相当不明智。能依赖的只有双腿——即便如此,六眼依旧捕捉到了令人窒息的暗涌力波动:那只脚抬起来了,看样子,对方是打算「行走」。 毁灭的步伐逐渐逼近,天空持续碎裂,无数蔚蓝色块淅淅沥沥往下剥落,宛如孩童撕碎一张沁透了颜料的画布。漆黑的脚掌遮天蔽日,五条全速奔跑,魔力器官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他尚且如此,稍微弱一点的人呢?五条没留意四周,因为巨足踏过的地表直接蒸发了,就像那座耗费数百年建立起来的奢华皇宫。只有尚且活着的人们能够逃窜尖叫,并迎面撞上大规模涌入城镇的魔种。 「完蛋——!」五条边跑边目睹巨足落下,这一次着陆点将是首都中央。他已经能听见高层建筑物被压迫的崩裂声,这些细枝末节的噪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蝗虫蛀空巨树,在死寂中致人发狂。 以这个势头,只消半秒,沃歌帝国的地图就得重新绘制了。 蓝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乌黑、万籁俱寂而乾涸的死天。许多人已在威压下瘫倒,流泪祷告,或与家人颤抖地紧紧相拥。 就在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前一秒,一道笼罩沃歌全境的结界突然张开。 「以暗河与永无迷雾之名,断罪的渡鸦于此立誓;森罗万象听召:以妒忌、疫病、绝望、诅咒与暴怒之身,贯穿魔神——庇佑国土。」 高空中狂风猎猎,巫师宽大的黑袍被向后吹起,黑发与衣角纠缠着翻涌不息。他悬在空中,法杖滞留于张开的双臂间,魔矿石亮得惊人。巨足被挡在咫尺之外,僵持不下,却又寸进不得。 水蓝的光芒撕破黑暗,代替晨曦传遍大陆。 五条抬头,半空飘落几根灿金的绒毛。金光伴随浓郁的神圣力划过天际,将天使们送至结界边沿的数百个阵眼。 「杰,」他叫起来,狂跳的心脏渐渐回落,与之相对的另一种温度在体内升腾,「杰!」 相隔上百米,一力支撑结界与魔神抗衡的夏油杰偏过头,浅浅瞥了五条一眼。只一眼,却陌生冷酷得与五条印象中截然不同。 像在看一个死物。 「来得正好。」夏油沉稳的声音在五条脑海中响起,僵硬而古怪,彷彿凝着厚厚一层冰。蔚蓝结界中,巫师挥了挥手,五条倒退几步,嘴角淌下一行蜿蜒血迹。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敞开的胸腔。 「咦?」 五条试图透过白森森的肋骨寻找心脏,却什麽都没能找到——他最后看清了夏油面无表情的脸,和他手中那颗还在滴血的跳动的心。 啊啊,想要就早说啊,我直接给你就是了。 断气之前,五条迷煳地想。 第10章 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呢? 我不知道。回过神来时,已经两个人开始了旅行。 名为天球交汇的灾难带来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叫做魔种的傢伙入侵希德,四处攻击人类。我想我不得不帮个忙。没什麽,好歹是共享一片大陆的邻居,虽然人类又笨又短命,死太多还是会造成困扰的。 至少族里不少人都喜欢和靠近边陲的镇子交易,万一哪天吃不到新鲜奶酪了,小蒂姆估计得哭晕过去。到时候还不是得让我帮忙,什麽族长啊,麻烦死了! 说起照顾,和我签订主从契约的傢伙倒安静得很,除了不太会说话其他都好。我还是第一次和魔种签契约,这种感觉很奇妙,像用一根绳子把两个人系在一起,我说话,对方也能感受到绳结的震颤。 嗯,起初是忌惮这傢伙的力量才试着签了契约,没想到它居然不是希德大陆的生物——语言不通,最开始连人形都没有,花了两天才变出个能看的模样来。 好吧,这位被我下了「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使魔兼僕从了」的契约的魔种长得还行,像个黑发黑眼的东方帅哥。我将我们的契约刻印在一串青苍石里,用长耳草编成手鍊送给了他。 主从契约要有名字才能生效,所以我按照两百年前看过的童话书给他起了个名。 「如果您继续发呆,这裡的人类就要死光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施了个简化版的「苍」,把包围过来的魔种们吸到一起挤爆了。浓稠的血喷得宛如瓢泼大雨,我开着无下限结界往镇上走,他化成一团黑雾跟着,沉默得像块石头。 到了镇上,民众们畏惧又崇拜地夹道欢迎,阵仗大得离谱。我可不想被「接风洗尘」——唯一能安慰我的只有糖果和点心,所幸人类最拿手的就是料理。 来接我的人是相邻几条镇子——他们管这个叫「领主」来着——的主人,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模样。 「我是弗朗西斯·沃歌。感谢您们出手相助。」这人看起来刚从一场猎杀中抽身,金发碧眼都沾着血,比我们狼狈多了。但他居然能看出我是「我们」,想必资质还不错。 我和他握了手,他看起来高兴极了。谁知道呢?我连无下限都没关,硬要说这算不上一个「握手」,毕竟他只是握住了我与他之间的虚空。 那之后,我们在镇上住了几天。沃歌常常来花钱委託我们护卫镇上民众,虽然那笔钱实在不多,但我总会拍着脑袋同意下来。 一则铲除魔种实在简单得很,二则沃歌是个聪明人,很快掌握了我的弱点。 事情是这样的,在那个万恶的下午——当时我们才刚来到镇上不久,他突然趁我在杂货铺买黄油的工夫跑来搭话,开口第一句就是:「嘿,你是不是喜欢夏油杰?」 我其实有小小吃了一惊,毕竟我一直确信自己没怎麽表现出来。但表面上,我还是相当镇静地咳了一声,说:「是又怎麽样。」 哦对了,夏油杰就是我给我的小魔种起的名字。他虽然平时总喜欢蜷在黑雾裡飘来飘去,化形的模样倒相当好看——我是个看脸的,所以在看到他的第一刻就拍着手扑上去了。 当时我们还在北境孤山上,月亮很亮,他看起来相当不知所措。 「我对你一见锺情了」——我好像是这麽说的? 不管了,总之我应该大概也许是喜欢他,一个孤零零的魔种。沃歌发现了这一点,我很惊讶,没刹住露了馅。 从那以后,沃歌打着「出任务能增进感情」的名号邀请我接受委託,虽然这一看就是骗人的把戏,但的确比单纯赶路要有用多了——杰开始用他会的为数不多的词彙与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些单词。没关係,我决定教会他读书写字。 魔种似乎在全大陆各个地区泛滥起来,我打算离开镇子四处转转。沃歌恳求我们带上他,考虑到这段时间的人情,我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于是,我和人类和一个漂浮在黑气里的魔种,三者结成了奇妙的队伍。 杰学东西学得很快,本身就会黑暗大陆的魔咒,现下又成天听我面向沃歌开设的神圣力小教学,硬生生成了队裡的最强。当然,这个最强也包括我,沃歌只是朵掐在牛扒上的薄荷叶。 「学点防身技能也好。」当沃歌问我能否将神圣力的使用方法传授给人类时,我无所谓地嚼着一片草叶,「那就让族人们去世界各地,把智慧和技术带给你们吧。」 他看起来感动过头了,说要不我们来签契约吧,一份盟约。 我本来想说这事情挺大,恐怕我一个人决定不了;然后仔细一想,我好像的确是族长来着,这点事情还是做得了主的。 于是我们在那个夜色深处的洞窟里订立盟约,神圣力流转如白昼,比一旁燃烧的火焰更亮。契约结成,杰就飘在一旁看着,不一会儿,突然「唰」地化出人形。 沃歌吓了一跳,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杰的模样。 「主人,」杰开口叫我,「请也和我订立契约吧。」 他鸦羽般黑沉的眼眸空无一物,我看着,突然萌生出填满那双眼睛的冲动。我想把他拉下来,拉到我身边,让他拥抱一整个世界的星光与大海。 于是我说,不行,我们之间有着比契约更牢固的连结。在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之前,我不会再和你许下任何誓言。 他垂下眼眸,看起来不难过也不开心。沃歌在一旁打量我们俩,这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摸了把杰绸缎似的黑发,说,别着急,慢慢来。 这句话似乎贯穿了我们长达两百年的旅途。 魔种逐渐减少,习得神圣力的人类团结起来,集结出训练有素的战士队伍扫荡威胁。我们四处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国家就出手帮点忙,不知不觉留下了一大堆神乎其神的「传说」。 在漫长的旅途中,时间概念变得十分模煳。我和杰都是长生的种族,只有沃歌能充当那个「原来已经过去这麽久了」的闹钟。他已经活了两百多岁,勉强靠在人类中最顶尖的神圣力技艺延缓衰老,却始终无法与自然规律抗衡。 于是,当我们再度回到他日益壮大的领土时,看上去就像「爸爸和他不靠谱的两个儿子」。 「嘿,你到底怎麽想的?」在一个有星无风的夜晚,我拉着杰坐在高高的悬崖边,头枕麦草而卧。这些年过去,他始终没点人样,搞得我时不时怀疑自己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 就像现在,即便我这麽问,他也只会用那双蛊惑人的眼睛看过来,不言不语,像宁静的湖畔。没准是人家种族习性如此——我安慰自己,还是没忍住伸长手脚撒泼打滚:「啊——不乾啦!追你追了两百多年,铁树开花都要开秃了好吧!你是不是不行?」 他静静看我——然后毫无徵兆地低头,咬着月光餵进我嘴裡。 我下意识躲了躲,花了半秒钟意识到他在做什麽,再花了半秒钟伸手勾他,重重迎上去。我们共同品尝那片云,月光很凉也很软,他的呼吸快了半拍,我更加兴奋,几乎要把他也吃进肚子里去。 黑发汗涔涔地与银发勾缠,我的额头抵着他的,我的眼睛望向他,我的话语逮着他鼻尖走过。你明白了吗?你懂得了吗? 杰,你想听我说吗? 他不回答,仍要低头找我的嘴唇。我伸手挡,他吻在我的手心,抬眼看我,浓墨捲起漆黑的潮汛。我爱极了他微微泛红的、潮湿的眼尾,这让他活了过来——我让他活了过来。 完了,我要爱上接吻了。 在那之后,沃歌留在领地,我和杰继续浪迹大陆。已被簇拥为人类领袖的金发伙伴问我们会不会想念他,杰自然不会回答,而我想了想,回答:「不会。」 沃歌点点头,说好。他转身离开了,眼角的细纹挤出几缕不易察觉的悲伤。我想他是在问我会不会记得他,在他死后,即使只是偶尔。 在尚未分道扬镳的两百年里,我们曾凭一腔少年意气建起通天高塔。杰说天球交汇必定会再次发生,因为裂缝是难以弥补的。「那就把破洞填上,像打补丁那样。」我说,「我们拥有源自三个种族和两个世界的力量,可以一试。」 于是巴别塔就这麽建立起来,在荒原中央,剑指天空,用取之不竭的神圣力修復世界壁障。我们不知道下一次灾难将以何种形式到来,但巴别塔是承载着一切希望的神兵利器,假以时日,它一定能完成肩负的重任。 在后来的两百年里,我和杰踏遍希德,把所有人迹罕至的角落走了个遍。他终于开始流露出似人的情感,即便还十分生涩,却如同击穿落石的流水般令人振奋。 淌过迷雾,越过沼泽,无数日月与星岩都在我们足下俯首。杰偶尔徬徨,我便在无数个吻旁附一张便笺,上书本人世界第一好看的字迹:慢慢来。 我们都是坐拥漫长生命的种族,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好吧,我得承认,造物主永远是公平的——譬如我一切完美,就是运气不太好。 距第一次天球交汇四百年整,星灵再次现形。世界开裂,无数魔种蜂拥而至,下大雨似地噼里啪啦砸进希德。巴比塔的修缮工作才进行到一半,真正的大麻烦——魔神——却来了。 祂被异动吸引,朝黑暗大陆的裂缝踩了一脚;没想到世界壁障直接烂了,这一脚结结实实落在希德的大地上。实打实的灭世危机,我带着杰赶往巴比塔,却发现魔神也朝着这个方向行进。 生灵涂炭莫过于此。魔神一步步前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大地化为焦炭,生灵湮灭,曾顽强不屈的文明毫无抵抗之力地蒸发,齑粉被狂风捲走,千百年辉煌一朝复灭。 我凝视杰沉着的眉眼,突然明白了人类不畏死的心情。 或许他们并非毫不畏惧,只是视死亡为一场盛大的新生:以自己的死交换所爱之人的生。神总是公平的,一物换一物,天平两端总要平衡。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事太倔,硬要等杰明白才肯说那句话,结果生生浪费了四百年,直到再也没有机会宣洩于口。 族人们懂我,他们与我约定了未来的路,告别妻子儿女,化生命为突破神境的圣火。我把杰困在千里之外,独自飞上塔顶,将神圣力与巴比塔融合。 魔神抬起脚,我仰头看祂,嘴裡哈哈大笑。鲜血从耳鼻口中蜿蜒淌下,时间不多了。祂迈出一步,我高举日轮之剑,狠狠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神圣力如火焰般轰然炸开,巴别塔光华万丈,耀眼得像一枚支撑天地的钉子。我感到烈焰焚身,熊熊燎燃的神圣力将始终焚烧我的灵魂,直到耗尽最后一滴血。世界修復的进程被飞速推进千年,壁障弥合,魔神不得不退回黑暗大陆。 朦胧的视线中,杰挣扎着扑到我脚下,脸上写满了天崩地裂的惶恐。我看不清楚,只当是错觉,便努力扬起唇角笑。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不,没有,你……他拼命摇头,眼眶红了,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杰真是小孩子气。我故作苦恼,气力抽离,再讲不出话。他彷彿被压抑麻木了四百年的情感击垮,指尖都在抖,眼睑满满沁出透明的水痕。悟,他呼唤我,悟,别这样,求求你。 真奇怪,我们从未交换过如此激烈的情感,却都在这个瞬间难过得无以復加。 「杰,这是作为主人最后的命令。」 我撑起眼皮,一字一句地念:「你自由了。」 从此不再有我,却处处有我。来自黑暗大陆的遥远生灵啊,你且自由行走、自由讴歌,自由地活下去;我会化作秋风、化作春雨、化作你所驻足的每一片树荫。 它们会代我说完未尽的话。 绚烂的血色逐渐消退,我被疲惫感侵蚀,缓缓沉入黑暗。 五条悟看见颓然于地的黑发巫师,看见前来找他的沃歌帝王。他们激烈地争吵,而后夏油杰头也不回的离开,徒留沃歌站在原地,被近在咫尺的死亡震慑。 最长寿的人类开始惧怕死亡。从友人的死诞生出的恶魔将他俘获,沃歌变本加厉地研究神圣力,大肆挥霍财力物力,劳民伤财地修建宫室,试图通过供奉神明的方式得到永生。 这漫无目的的六百年间,夏油再未离开巴别塔一步。他在神圣力滋养出的大森林中住下,每日遥遥眺望塔顶璀璨的火焰,像在与某个没心没肺的灵魂对话。 及至沃歌的暴行愈演愈烈,猎巫开始,帝国乃至大陆的神圣力使用者深受迫害。早已远离人类聚居地、回归北岸的天使不再出手,暴君之名掀起滔天风浪,国境为之摇撼。 六百年过去,海希领主谋划政变,久未出走的夏油杰出现在沃歌床前。他签订契约,亲手杀死了皇帝,却并未带走培养皿中的五条悟。 「悟。」巫师的目光承载着上下千年的无穷晦暗,他注视凝液里的胚胎,那般专注,彷彿始终只注视着他一人:「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我吧。」 「天使长的灵魂与巴别塔融为一体,因而一息尚存。历经六百年,献祭换来的安宁即将结束,加诸其身的无间业火也将燃尽;他入无机胎儿的躯壳,他与至纯至淨的容器共生,直到容器死去——他将苏醒。」 沉浮于无尽长梦中的五条悟逆流而上,看见北境孤山纯白的倒影。少年天使走向降临于午夜的漆黑渡鸦,步伐轻快。 他向黑暗伸手,黑暗便与他十指相扣;他笑着将渡鸦从深邃的沼泽中拽出,银发蓝眼灿若晨星。刹那间双翼似日轮般闪耀,黎明升起,笼罩渡鸦的阴影尽数退散,露出黑发黑眼的英俊青年。 拥有人形的渡鸦茫然失措,目光被天使赤金的光羽填满,泥沼燃烧,灰烬化作新世界的茧。 这一次,五条悟终于看清了天使长的容貌。他们像镜子两端的倒影,一人笑,另一人随之牵动嘴角。 五条悟,你该醒了。 我……该醒了。 目光相对的瞬间,五条一脚踏空,从长梦中惊醒。他喘息着抚上心口,那裡完好无损,铁灰的乌鸦头骨却逐渐腐朽,破碎成一捧细沙。 第11章 骑士们走上荒原,远远眺望高耸入云的塔顶。 「那就是巴别塔吗?」褐发少女撇撇嘴,「还以为有多好看呢,不就是一截光秃秃的管子嘛?」 「钉崎,你可太没品位啦!」虎杖悠仁挥着拳头,「老师说这是世不二出的艺术品!虽然我也不太懂啦,总之很厉害!」 他们走在队伍前列,同行的现任骑士长七海建人推了推护目镜,发出一个没被任何人发觉的「我生气了」信号。所幸伏黑惠察觉到——长年被某位不靠谱老师带出来的直觉——并赶紧往两位同伴肩上一拍:「这裡十年前还是一片森林,先不提五条老师满嘴跑火车的习惯,没准当时比现在好看多了呢?」 虎杖抬头看,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真的假的?可现在是荒地诶,究竟怎麽做到十年间把树全拔光的?!」 他没常识得人神共愤,伏黑决定不多费口舌解释,推着他往前走。「总之,今天是各方出动全部战力,彻底了结第三次天球交汇灾厄的决战,只要记得我们的任务就好。」 圣殿骑士在悬崖边停下。巴别塔孤零零矗立在大地之上,周围是曾被唤为「伊维凯特大森林」的荒原。其中盘踞着上千头魔种,密密麻麻壮观得像浑黑的大海。 这些魔种体型各异、种族各异,却拥有散布大陆的各方魔种中最为高位的暗咏力。十年前,伊维凯特的神圣力于一夜之间全数蒸发,由过量神圣力凝结而成的树木随之消失,植被消解,裸露出原本的嶙峋地表。 魔神的行进虽被王都结界阻止,终究只是杯水车薪。随着星灵扰动,两个世界的壁障几乎彻底破裂,魔种以空前规模涌入希德大陆,各国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森林深处的巴别塔。 作为代价,这座维繫着人类最后生机的通天塔被魔种佔据。其中庞大的神圣力不断滋养着黑暗大陆的生灵,令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壮大起来。 灾难中心的沃歌帝国也迎来了翻天复地的变化。海希皇室全灭于魔神脚下,唯一幸存的继承人顺理成章登上王座,并向大陆公开了自己「三贤者之一天使长」的身份。人类哗然,在独属于天使的羽翼与光环下缄默不语。 流言传了一段时间,天使一族突然出面作证。它们称这具身体本就是沃歌老皇帝为承载旧友灵魂所打造的容器,休眠于巴别塔中的灵魂经六百年修养,在感知到一具与过去身体高度兼容的躯壳时本能地进入其中;他与人工製造的机体融合,在这具身体一度死亡后,正式苏醒为沃歌帝国的「五条悟」。 与过去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容貌,连超越常理的天赋也一并继承。 公告一出,大陆的忿忿之声立即少了大半。人们开始对这位新王的能力心悦诚服,眼看着以远超从前的速度重建起来的家园和针对魔种的铁血手段,无不边贊叹边俯首称臣。 王都结界只能维持十年。十年一过,魔神的铁足将再度践踏希德,唯一的办法是在此之前啓动巴别塔,将历时千年终于修缮完成的力量注入世界壁障。如此一来,两个冲突的大陆将重新分离,变回原本互不干涉的状态。 如此这般,新政运行十年,大徵战正式拉开帷幕。 在沃歌王号召下,各国派出精锐战力于伊维凯特荒原集结,与天使军团一同发起讨伐。常规队伍继续清扫残存的魔种,神圣力禁令也彻底解除,民间巫师得以光明正大地练习魔法,或用于自保,或加入骑士团保护他人。 「总攻的号角还没响。」骑士长七海站在圣殿军团最前方,目视遥不可及的通天之塔。脚底黑压压的魔种蠢蠢欲动,暗咏力使空气都变沉了许多。 伏黑向前一步,低声说:「七海先生,您知道所谓‘号角’究竟是什麽吗?演练从来没有过这个环节,我还以为各分队队长至少会知道的……」 露出明显被戳到痛楚的表情,七海压着镜框吸了口气,像在极力压抑暴打某人一顿的冲动:「不,完全没有。」 「那个笨蛋老师——!」伏黑瞭然,咬着牙敢怒不敢言。五条悟虽然平常半点架子没有,得空就和骑士后辈们混在一起,还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在他的代称后面加「皇帝」或「陛下」,但归根结底,他始终是希德大陆最尊贵也最强大的人。 ——谁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什麽时候被他听了一嘴,回头立即千方百计地徇私「报復」。 天色渐沉,伏黑惠看了几次怀錶,愈发焦虑。距离结界失效只剩不到三天,各方势力都在边上站了三个小时了,传说中的进攻号角半点迹象都无。 天空偶尔掠过几只麻雀,棕褐的绒羽随风飞向远方,被晚霞吞没。 在不同寻常的压抑中,夕阳深处突然有什麽东西闪了闪。五感超越寻常骑士的虎杖第一个发现,不慎熟练地把神圣力聚集到眼睛,正准备仔细看,那东西突然动了。 它以超越闪电的速度割裂天空,尖啸着冲进伊维凯特的魔种群,狠狠钉入岩层。神圣力如雷暴轰鸣,金光横扫,方圆百里内所有魔种同时化作飞灰。 骑士们惊叹着遮住口鼻,等沙尘散去,才看清砸下来的东西。 那是一把剑。剑柄形如日轮,通体灿金,雪亮的剑刃还在嗡鸣颤动。快于所有人的认知,剑柄上突然落了一隻脚,是黑色的绑带马丁靴,稀有皮革纯手工定做,昂贵得能买下一座边陲小城。 「哟,愣着看风景呢?」踩在剑柄上的人挥开翅膀,蔚蓝眼眸被神圣力燎出一圈赤金,把漫不经心的面具掰开一条裂缝。乾淨的杀气从中鑽出,刺向荒芜原野。 沃歌帝国的主人轻飘飘落地,反手拔出日轮长剑,神圣力浩然如海。他信手一指,围攻而来的魔种四分五裂,血液倾盆大雨般从半空洒下。羽毛支起无下限结界,五条将长剑化作光环,自动对四面八方的魔种发起攻击。 而他则在尸山血海中闲庭信步,双手插兜,颇有几分百无聊赖的懈怠劲。 从震撼中回过神,伏黑惠当即松了口气。站在旁边的七海立起旗帜,念动咒语将呼唤传达到军团的每个角落:「全员——行进!」 呐喊声响彻天际。骑士们冲入荒原,五颜六色的魔法四处乱飞,冷兵器与魔种厮缠搏斗,焦黑的地面很快被染得血红。 五条悟独自朝巴别塔走去,眉毛都没抬一下。讨伐战的核心目标是夺回并啓动巴别塔术式,骑士团精锐只是佯攻与拖延之用——毕竟若真只是为了剿灭魔种,五条一个人就能轻松搞定。 四面围攻的魔种化为血雨,五条往前走,没有任何东西能牵绊他的脚步。 巴别塔前,几头逡巡不去的巨龙怒吼咆哮,暗咏力化为火焰朝五条袭去。他抽出右手凌空一点,光环融化成盾牌,随着天使竪起两根指头的动作挡在身前,将火焰尽数奉还。 巨龙们哀鸣着坠落,身躯在半空剧烈收缩,暗咏力相互纠缠,逐渐凝实为一个纯黑的光团。五条步子一顿,一句「坏事了」还没出口,光团已由上到下包裹巴别塔,将涌动的暗咏力化为封锁,牢牢闭塞了整座塔。 「赫」的光雨接踵而至,足以贯穿星辰的攻势撞上封锁,十分力去了九分,只能绵软地被暗影吞噬。这几式千年前由五条捣鼓出来的咒语极其强力,却被独立于规则以外的封锁排斥,无法突围。 冲在前锋的七海赶来,见五条还站在地上,立刻焦急地问:「陛下,怎麽了?」 「是排斥神圣力的封锁。」五条放下一根竪起的手指,左右摇了摇,「一时没注意着了道,这东西只能用暗咏力突破,纯度和精度还必须足够高。」 几头魔种试图从身后偷袭,七海还没拔刀,盾牌已再度幻化为光环,射出灿金翎羽将魔种贯穿。五条扳着下巴思考,说:「七海海,要不我们把用来啓动术式的精纯暗咏力用掉吧?」 七海怒:「您在说什麽?那东西圣殿提炼了十年才得到一份,总共就那麽点,只够用一次。要是在这裡浪费掉,巴比塔的术式根本没法开啓啊!」 「也对。」五条点头,「那就再想办法吧,反正……」 话没说完,地面突然巨震。骑士和魔种的动作都停了片刻,所有人抬头望天,发现天空的颜色如退潮般淡了一层,像巨蟒蜕皮。 有人诧异地高呼:「王都结界解除了——为什麽!魔神岂不是马上就要踩下来了吗?!」 话音未落,那只踏破天幕的巨足缓缓动了。此前十年祂一直僵硬地悬在空中,此刻阻滞消失,立即向地面逼近。太阳光被完全遮蔽,人们四散奔逃,脚掌如重锤般降落,末日重临。 唯独五条瞪大双眼,心脏漏电似地跳得飞快。 他回头,看见暗影划过天空,以甚于雷鸣的速度撞向巴别塔;相触的刹那,黑雾中骤然亮起一道光,蔚蓝透亮,驱散了蔓延千万里的阴霾。它彷彿在魔神足上割出一道伤疤,让天光得以争先恐后地涌入大地,将高塔的封锁瞬间击碎! 未及他人反应,五条释出双翼,在万分之一秒内拔地而起。他急速攀上高空,直冲解除封锁的巴比塔顶,摘下光环化作长剑,将所有神圣力注入其中。 「以天使之魂与沃歌之血——」五条朗声吟诵,日轮剑愈发耀眼,彷彿汇聚了太阳的全部光芒。巴比塔响应旧主呼唤,伊维凯特开始震颤,每一抷泥沙都在共鸣;刺破黑雾的蔚蓝跃上塔顶,巫师黑袍猎猎,亦向前递出法杖。他直视五条,念道:「以暗河渡鸦之名——」 「啓动术式!」 天地失色。巴比塔奏响神乐,光柱层层上涌,轰然破入云霄。 魔神之踵,星灵,魔种,世界壁障……一切都在光芒中灰飞烟灭。两个世界互相闭合,破损的裂隙高速修復,轨道復原。从此,它们将再也无法互相干涉。 在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白中,五条看见一条手鍊。蓝涔涔的青苍石被风拂起,他下意识去抓,就此牢牢握住了一隻手。 夏油杰对他笑,轻松又欣喜,彷彿那个镇守结界十年无法脱身,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解除结界、赶来驰援的人根本不是他。 「欢迎回来,」他的声音被星流吞噬,却清晰地传到五条耳中,「还有,我爱你。」 六百年前的五条悟释然地笑了。他至死未能等到的话语穿过千年时光,终于稳稳降落;千年后的五条悟欣然接受,笑着抓紧了那只十指相扣的手。 天球交汇永诀,希德大陆的一切回到正轨。新政正式投入运作,百废待兴,天使们再度与人类结盟,愿意提供助力共度难关。 三贤者之一的渡鸦回归,与天使长一人为相一人为王。神圣力将于管束下代代相传,在新生的土地上抽枝发芽。 白葡萄酒开罐那晚,五条抓着夏油的杯口不让他喝,硬要凑到对方眼前晃:「所以你早就知道弗兰搞出来的容器是我,为什麽没直接把我带走?」 「原因有两个。」 「什麽嘛,居然还不止一个。」 「其一,我当时并不确定要不要把你重新卷进这堆麻烦事里。」夏油陷进柔软的椅背,黑发滑落肩头,让他看起来像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其二,起初你的灵魂并不健全,若就此持续下去,我已经做好了在幕后守望一辈子的打算。」 五条不知不觉松了手,夏油趁机夺回杯子,满足地抿了一口:「不错,比上次好多了。」 「那你又是为什麽来救我?十年前那一次,我从自爆的巨龙身上掉下来……」五条难得没跟他抢,托着腮认真地眨眼问。 夏油叩了叩杯沿,突然转头来吻他。白葡萄酒渡进五条嘴裡,醇香沿着唇齿化为一线,被柔软地捏扁、揉搓成粘稠湿润的形状,再一层层染上对方潮湿的气息。 「那天我去了巴别塔一趟,发现塔顶的神火灭了——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END- 清明节&復活节,这是个「死去」又「活来」的故事~ 所以是HE!我西皮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