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这京师真是越来越热闹了,”界身巷卖煎饼的老头一面煎饼一面摇头晃脑,“什么东西都混到了京城这几十里地,葱头鸡蛋,面粉盐巴,一锅子煎饼??”他正自言自语的兴起,“啪”的一声,翻过那个煎饼,“什么都有??” “煎饼。”有人敲他的铺位,“十个煎饼。” 那煎饼老头如梦初醒,“啊,葱头鸡蛋,面粉盐巴,客官想要什么?” 说话的人脸色清寒,一双手笼在袖中,冷冷得到,“十个煎饼。” “十个煎饼一共是十五文钱,客官,你小心那好了。”老头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开,“慢走。” 脸色清寒的客人依旧没有伸出手来,只冷冷得看着那老头,“这一双葱头鸡蛋的手,界身巷的煎饼果然是不好吃的” 煎饼老头低下头,只见未沥干得滚油一滴滴从煎饼上滴落在自己手上,那滚油犹在兹兹作响,而自己一双手稳定如斯,毫无所觉。他打了个哈哈,“年纪大了,这手也不中用了??” “四十年铁砂掌的手,被说是不中用了,阁下的手也是不会答应的。”脸色清寒的热冷笑,“张铁砂,我找你好久啦”他猝然自袖中伸手,他的两手上都竟然套上了一个套子,套子上无数小孔,可想而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煎饼老头“咣当”一声掀翻了他兼并的台子,“老头你多了十年,再大的事情你也该放过老头了,张铁砂在这里煎了十年的煎饼,难道还抵不过错杀你老婆的罪过。” “那是因为死的不是你老婆。”脸色清寒的人冷冷地道。然后那里就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界身巷这样的事情常有,谁也不稀罕,卖糖葫芦的卖糖葫芦,卖纸风车的卖纸风车,旁边动起手来,大家叫一声“杀人啊!保管啊!”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唐肯说到“那边那条巷子,对,就是卖煎饼的那边,我这趟镖就是送到哪里去的,”界身巷的时候,界身巷正发生这样一起事故。 石锦露出惊讶的神情的时候,他也没有看见界身巷里的打斗。 但这场打斗很重要,他竟然惊动了京城殿前副指挥使无情,这根本是当时在场的两个人完全没想到的,日后想起来觉得也是冷汗直流。 无情那是自然还在宫里,正淡淡和追命谈到,“很难的,不是吗?” 而界身巷里那场打斗也没有持续多久,三两下就结束了,只留下一地细碎的暗器,两个人一追一逃不知哪里去了,等官兵赶来,早就没了影了。 一地的暗器,和一地的煎饼。那按期在地面上闪闪发光,引起了一个衙役的注意。 暗器,再江湖不知几许,但谈起暗器起来,真正称得上是暗器的,四川唐们,还有,无情。 衙役低头拾起那个暗器,亮晶晶的,像一滴滴凝固的泪水,剔透,而分明闪着冷冷得光。像一种纯粹了求其落叶,冷谭凝爽的微愁,和一触即碎得秀气。但它是一种杀人的东西。 带着杀气的微愁和秀气,和着一点点的冷,和着一点点地若有所思。很像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才做出来的暗器,才有这样的精巧,与气质。 那个人是无情。 这是无情的暗器。 它叫做“情人泪”。 那衙役拿起一颗请人泪,细细看了半天,却茫然不解为什么这样一颗莹莹的东西会是杀人的利器。 就好像无情,也有很多人在奇怪,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杀气,为什么,有这么多武功比他高,名气比他大的人竟然会死在他手上一样。 那衙役带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问题,无情大人的暗器,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情听见追命说出“很难得”之后,见追命笑了,他也淡淡一笑,“那倒也不是太值得庆幸的事情,唐肯这个人,你知道,他的命运总是不错的。”他这样胆小,笑得有一股冷冷的杀气透出眉睫,“何况,更说不定事情还没有完,该来的总要来的。” 追命越发笑得像个老狐狸,“大师兄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情刚才的一点柔和被谈及正经事的凌厉所带,他转动力一下颈项,离开了追命的手臂,“你若想去界身巷,现在就该去了。”他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发丝衣带拂过追命的手臂,,更没有专注自己的红衣因为依靠之后的转动而微微敞开了领口,露出他白玉般的颈项,那一份单薄的柔。 追命的心突然跳了一下,手臂上的温暖骤然失去,但随着无情转动带起的是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冷冷在衣,在发,在耳,他突然间有一些话要冲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成了“我当值,大师兄忘了?” 无情坐在椅中,闻言一笑,“时辰到了,你要去准备内殿左半换右班,是你忘了。” 追命一怔,哈哈一笑,“果然是我忘了,大师兄,我这就去换班,回头神侯府见。”他是忘了,看见红衣盛装的无情,一点淡淡的柔卷,一点明利的清晰,还有一样出神的秀气,那一点又像还悠然在鼻,如何能记得时刻?又如何不被这煞生生的艳,夺取了豁达? 无情点头,“界身巷你也去一趟,说不准,还可以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情。” 追命也笑,“我说了对唐肯尽尽地主之意,界身的案子我也要查,界身巷会去的,查到设么回来和大师兄说。” 追命去交接了值班,出了皇城,径自去找唐肯,他记得当初遇到唐肯,是在念佛桥,那是界身巷附近不远处,唐肯也说刚刚在界身巷交了他那一趟\\\“小镖”,,不过,追命当然也不知道他应该不在那里了。 追命是追命,他要找一个人,必然有他自己的方法,简单,而有效。他到了念佛桥,四下看了看,笑了笑正要往一家酒楼过去,突然,旁边有人很惊喜地道“三爷” 追命侧过头一看,是个这边办事的小衙役,看得出那边的界身巷刚刚出了点事,“又出事了?”他笑笑,抓过身边的葫芦灌了一口酒,“还没有报府尹立案?打斗还是凶杀?” 衙役也笑笑了笑,遇到崔三爷总是好,崔三爷人爽快,爱开玩笑,不像二爷四爷,二爷脾气好,四爷年轻,说话老是冲,还是三爷地道些。 “三爷下了值到这里玩儿?”他指着一地狼狈,“打斗,打得摊子都翻了,人不知跑到那去了,就留下一地的杂碎。 追命顺便留了地上的零碎一眼“那也好,省得咱们满地找人,也省事。”他笑“若天底下的案子都是这样不见人的,有了头就没了尾,咱们清闲,他们也清闲。” “三爷说笑了,若是三爷象得了这样的清闲,这个世道还像个世道吗?”衙役失笑,“那刚才........” 他正在说刚在发生的事情,突然旁边有人惊呼了一声,“这不是——” 好耳熟的声音! 追命回头一看,正是他想找的唐肯石锦,还未等他笑出声来,只听见石锦惊异的声音,“这不是副指挥使大人的——” 无情的东西?追命的笑容还在嘴角,看见那边的石锦从地上站起来,失声道,“这不是副指挥使大人的暗器吗?” (二) 一个莹莹冰冷的东西,闪烁着近似于杀气得流光,单薄而冷峻。 石锦看着追命,唐肯也看着追命,所有的人都看着追命,他们发誓,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有着一双沧桑的眼睛,却带着不拘笑容的人这样的神情。 以为那神情和他们想想得都不一样。 追命并没有什么神情,就像无情的暗器天经地义应该就在地上一样。 他只是突然不笑了而已。 无情?? 的暗器?? 诸葛神侯府。 无情刚刚从宫里回来。 天色也不早了,他刚刚换了红衣,一身的清白,还带点忧悒月的味道。 “无情公子果然是无情公子,看见在下大摇大摆的进来,还是用这样看落花望流水的眼神看着在下进来,哈哈哈。”一位挺胸顶肚的大肥蓝衣人竟然自小楼院子的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似乎非常风流潇洒,两个眼睛小如绿豆,却又带着精光。 “如果不是世叔请你,你也不会这样踏进神侯府。”无情一双眼睛明利得看着他, 淡淡的道,“恐怕即使是现在踏入神侯府,你也半点不敢放松身体,否则以你的武功,又何以呼吸如此沉重?” 他就依在小楼的坐台上,低着眼睛看着他,居高临下,一点淡淡的清槐随着他的俯视,淡淡的飘了下来。 蓝衣人那一时间竟也被他的清丽恍惚了一下,,窒了一窒,才笑道,“无情兄这回可猜错了,我能进神侯府,不是先生的意思,”他眼盯着无情,一字字的道,“我是唐们唐老妇人,致信诸葛先生,让我必须来查一趟。” “能请得动你唐白齐唐不出门,必非常事。”无情仍是那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得看看他,“找我成某人是为了暗器?” 唐白齐精研暗器,不喜出门,他即出了门,必然有非常的事情发生。 唐白齐一怔,“无情兄才智过人,和无情兄说话,当真是不必拐弯抹角,”他哈哈一笑,神色凛然“不错,我唐门和诸葛先生自在门素无恩怨,即使是为了唐们某些不孝弟子和朝中权贵相从甚密,大捕头有抓有擒,我唐们也从未说四大名捕半句不是。但是,这一会,我想请无情兄给我一个解释,”他一字字道,“为什么,你要让自家的暗器外流,然后嫁祸唐门?无情兄擅长机关暗器,你可知,这等暗器落在常人手中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死的会是多少人?” 无情徒然抬起头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唐白齐胖胖的手指无比灵巧的拈出一个东西,在夕阳之下一闪一闪,那正是此时此刻令追命突然不笑了的,情人泪。“这个出了无情兄,天下没有人佩的上这样的暗器,无情兄不会否认吧?” 无情凝视着那点情人泪,没有人知道无情的无情为什么造出这样多情的暗器,但凝视着情人泪的无情,仍然是无情的,无情的像他身边落下的另一朵清槐,她冷冷得到,“这不是我的暗器。” 唐白齐冷笑,“无情兄客气了,这样的暗器,假若无情兄没有,那么天下还有谁人制的出这样的东西?” “铮”的一声,唐白齐徒然变了颜色,闪,跳,掠,伏,退,他一连变了五种身形,才惊魂稍定,但只见一个莹莹的东西泪泪的定在他身侧的树干上,钉死了一只钻洞的毛虫,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无情,又有情的暗器,竟然不是打向他的! 唐白齐彻底变了颜色,刚才那暗器的风是对着他来的,他是把弄暗器的老手,自然听得出来,可怕的是,这暗器的最终目的却不是他,是树上的一只毛虫!对于暗器好手来说,判断错误就等于死!错了一次就死,他没有死,却要归功于树上的毛虫。 无情暗器的可怕,他从前只是听说,现在他亲眼所见,不得他不变色!他虽然并不精于击发暗器,他指擅长制作暗器,但是,对于身为唐门中人,接不住他人的暗器已经是丢脸,判断错误更是令人震愕! “这不是我的暗器。”无情依旧冷冷得道“我的暗器不设赌,更不喜欢机关伤人”他一字一句得到,“我的暗器,从来都不只是机关。”他目光冷冷,“你看你手上的情人,和树上的情人。” 唐白齐举起了手中的一点情人泪,果然,树上的光华更显,棱角更分明,泪意更明显,隐隐流动,而自己手上的相对暗淡模糊一些,底端撞击的伤痕非常明显,而无情打出的却是没有撞击的。 那是因为,无情的暗器是用手,而自己手上这一枚却是机关激发的,他有一点茫然,久闻无情不会武功,不知这激发暗器的腕力从何而来?他没有怀疑过这不是无情的暗器,便是因为,他认定无情的暗器必是机关所发。 无情清楚他的疑问,他没有解释,只是叹了一声,“你可以回去了。”他依旧依在小楼之上,一棵槐树高过他的发髻几许,掠过他的发稍下来,似乎隐隐也点了一点幽香。 “成某人从来没有于唐门为敌的意思”他淡淡的道,“成某人伤残在身,即使成了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一双腿子也是好不回来的。我身为公差,责兼大宋朝皇上宫城的安危,亦不会私下作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情,散布成某人的暗器,对我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唐门会查,刑部会查。御史太会查,大理寺会查,我犯不着为自己树敌,也犯不着卖自己的底。” 唐白齐盯着树上的一点情人泪,“无情兄,这暗器若不是你找唐门的麻烦,”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字得道,“必然是别人找你的麻烦” 无情似乎笑了一笑,“我从来不怕麻烦。”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的傲,非常的冷,也非常的自信。 唐白齐一共手,“得罪了。”他已证明不是无情,便可以回去交待。 “恕我伤残在身,不远送了”无情的声音远远的,却无比的清晰,也许是他说话的时候,身边都特别的静,或者,不到特别的时候,他是不喜欢开口的。 唐白齐走了。 无情的声色便戴上一点点淡淡的疲惫,他还病着,他没有武功,每当和别人动手的时候,就特别的要耗费精神,运用他的潜力伤人。 “你应该休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诸葛先生已经站在他身后,拈须微笑,“今天的是你处理得很好。不过假若能不出手,那就更好。” “世叔”无情回过头来,“崖余并没有” “我知道,你并没有伤他”诸葛先生微笑“我说的是,你伤了那条毛虫” 无情眉峰微微一敛,他坚定得到“他该死” “它也是命,毛虫生来就要肯花树,你伤了它,说明你还有些东西放不开,看不透,杀气太重。”诸葛先生和蔼得道。 “我知道”无情依然坚定得道“可是改不了。” “这也许也是你的一项优点”诸葛先生叹息,“你是是非分的太明了,这一点不如你二师弟,他出的朝堂。” 无情微微带了一点笑意,“我不行,我只能进,不能出,或者,只能出,不能进。”他终于抬起头来,冷沥沥的一笑,“一进一出,我非杀他一个满朝官宦血流成河不可!” “你不会的”诸葛先生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不肯,不是不行”他叹息“你有你的原则” “世叔?”无情放松了凌厉的神情,为为一点不安,“我” “你很好,”诸葛先生看着它,“你近来身体不好,总是病着,也要多多当心自己才是,我担心。”他的手落在无情肩上,“你的杀气令人不安,我知道尚书大人和李纲的事情,他找你和追命,我也知道情人泪的事情,还有界身巷的事情,你要小心,近来十件事情中,到有无件是冲着你来得。” 无情低头看地上的落花,静静得道“我知道” 三 追命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三爷。”无情的一个剑僮匆匆自小楼那边走过来,几乎撞到了追命身上,若不是追命及时闪了一个身,恐怕就是撞上了。 无情的剑僮武功亦是不弱,什么是慌慌张张? “银剑,出了什么事?”追命本来是常常带笑的,捉住了他们几个也要好好的嘲笑玩耍一番才开心,但今天他的语气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不过还是笑的,“见了三爷不会走路了?” “见到三爷的轻功,谁敢说他会走路了?”银剑躲过追命敲来的一个响头,“不要闹了,公子病了,我给他拿药去,我有正事。” 追命皱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天凉天热时就病一病,也没怎么着,还不是活得好好儿的”。无情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浅笑,若无其事似的。 “我记得他这个病也病了许久了,还是没怎么好?” 银剑眼神黯了黯,“公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子不好,又忙又累,那里好得起来?我要拿药去,三爷不要老是挡着我。”他绕过追命,匆匆的去了。 追命抬起头,看小楼,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想自己还是没有本事往小楼里钻的,无情的机关?? 看着小楼,他豪气徒生,暗想,大丈夫想问就问,何必矫情?他长笑一声,往小楼之下经过,长吟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是《诗经?郑风?子矜》,也是千古传颂的名篇,追命虽然并不是诗书读遍,温灼红还是有教过他的。 楼上似乎本来就有人,只不过那人并没有站起来,似乎是只是端坐着,闻言,声音冷冷,却似乎带着笑意,“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追命哈哈一笑,“大师兄,这个东西给你,你人病着,晚上不要到我老楼来喝酒了,我拿了扫帚赶你出去,哈哈!”他肩头一动,无情那里已经笑了,“这样的暗器手法,三师弟,你实在应该好好练练。” 追命看见楼上的人儿手里那个莹莹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头也不回,笑道,“我这和大师兄的一样,是明器。只不过大师兄的‘明器’是别人明知大师兄的暗器仍然躲不过;我这是猫儿见了都知道是暗器来了的‘明器’,哈哈!” 楼上似乎是笑了,“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我今儿已经到手两个了。” 追命陡然止步,顿了一顿,一闪,就回到了小楼之下,“两个?还有一个?” “是唐门唐百齐特地给我送来的,”楼上的人淡淡的道,“他原来以为是我的,几乎和我翻了脸。” 你还病着,怎么可以和人动手?追命心中叹息,但是一笑,“后来?大师兄折服了他?” 楼上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道,“也不是折服,只不过唐百齐不是蠢牛呆马,受人之欺一时,可以谅解;受人之欺一世,那就不应该了。”他一字字的道,“唐门暗器手法决非等闲,唐百齐只不过不精此道,他所制的暗器,我也未必破解得了。” “那是有人存心和大师兄过不去?是朝里?还是江湖恩怨?”追命皱眉,“这种事,大不算大,小不算小,可大可小,可能??还牵涉很多问题。” “大不了都是要我脑袋的问题罢了,”楼上冷笑,“还能有什么新鲜的把戏?” 追命笑,但是这一回,眼里的沧桑似乎融进了话声,“大师兄要格外小心了。” 楼上静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才道,“我知道。” 追命想了想,又想了想,笑道,“大师兄不请我上去坐坐?” 楼上的人轻笑,他难得笑得如此畅怀,“不请。” 追命一呆。 楼上已有人飘落下来,白衣杳然,衣袂俱飞,“小楼机关重重,你若上去了,必定缚手缚脚,全身都不舒服,我们兄弟,要谈就下来谈吧。” 追命看他下来,竟然有一点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太轻了,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散,或者一点月色就可以融了他整个人。 “夜深露重的,你下来着了凉少不得你的铜儿铁儿又怪我,”追命故意叹气,“我听银儿说,他给你拿药去,我就过来看看,看来大师兄倒是没事,吓唬我这今儿一天到现在没歇过脚的人。”他是言不由衷,笑是笑着,但何尝没有恐惧?担忧这样单薄的人儿身上所受的苦,和承担的重。但是他只能这样的关心,过多的关心,会伤了眼前人出乎寻常的敏感与骄傲,恐惧他病,恐惧他伤,更恐惧他不悦。他快乐的时候本是不多,何其忍心,去侵犯本已不多的快乐? 无情闻言,淡淡一笑,“你知道他们从来大惊小怪的,我病是病着,可是就是不会死,也不知道令多少人暗地里恨得咬牙,恨我为什么只病不死。”他飘然而下,本来无处依靠,便坐地,白袍微扬,状甚安详。 “大师兄说哪里话,”追命叹气,“明明最担心大师兄你的,就是三师弟我,你还说这种话,真是将人热心泼成冷血,怪不得最近老是见不到四师弟,都被大师兄给吓跑了。” 这说的什么啊?无情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四师弟出公差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怪在我头上?”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追命叹气,“夜深了,大师兄还是回去吧。” 是你说要见我的。无情眉头微蹙,依旧是清冷卓绝的道,“好。”他右手一压地,飘了起来,自回小楼。 那也不要这么绝情,让我多看两眼不成么?追命苦笑叹气,这个坚决卓绝的人儿,你叫他要怎么对他好,才不会亵渎了他,惊扰了他? 四 自那假冒的情人泪出现以来,江湖上便不断出现情人泪伤人的事情,似乎那假情人泪的的主人竟是想逼出无情来,较量较量。 “大师兄,有关李纲的案子,三师弟虽然想帮,但是李纲的事情纯属御史台管,三师弟即使是有心,也不太可能插得上手,我不知道大师兄以为??”说话的是一个淳厚的中年人,醇和的笑了笑,“以为怎样?” “三师弟经历得比我多,想的比我透彻,他自己有主意,这朝廷上的事,你知道我是不如你们。”说话的人冷冷的,却也非全无感情,“二师弟是为了这件事专程找我?” “不是。”铁手笑,谦和,开朗,从容。 无情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找我喝酒?” “三师弟守着他那宝贝酒守得像什么似的,就是怕我偷给了你喝,”铁手笑道,“我也怕大师兄老是病着不好,喝酒等大师兄身体好了再说。我想说的是关于情人泪伤人的事情,大师兄最好还是??” “我非管不可。”说话的人坚决的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向刑部提了情,这件事,我非管不可。”他冷冷的道,“我明天就走。” 铁手叹了口气,“有人敢假冒大师兄的暗器,必是有备而来,大师兄,这件事我看还是由别人来办的好一些。”他又笑笑,“但是我知道大师兄一定不听我劝。” 无情微扬眉,“等我回来,再和你们喝酒。”他眼中有笑意,也有傲意,“我很快就可以回来。” “明天就走?那我是不能送行了,”铁手笑道,“明天我还要去刑部挂职,现在道别是不是太没有意气?” “不必道别,等我回来。”无情明利的眸眨也不眨的看着铁手,“我从来都不喜欢道别。” (藤会懊恼死,写着写着,无情就变成这样,和水支大人的无情差了十万八千里,救不回来了,大家有耐心就看好了,没耐心就不要看,什么和什么啊,55555555我毁了我心爱的无情~~~~~~~~`哭死~~~~~~~~) 五里坡。 官道两边是树。 一顶轿子。 “公子,不舒服?”银剑拿了一块丝巾微微沾湿了水,压在无情额上,着实有几分担忧,公子的身体从来不好,偏偏就是顶着荏弱一路硬挺,明明是作冷静的人,他偏偏动意气,要亲手找出这个假冒他暗器作怪的某人。 无情偎在轿子内壁上,一手压着小腹,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的道,“赶路。” 四童子不敢再劝,明知公子是不听劝的,无论多么艰苦的事,他决定了就一定要做到!无论有多大的困难,他都会想办法克服,否则就不是公子的为人。 “赶路,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长亭镇,两天之前,情人在那里出现过。”无情眉头微蹙,蹙得有七分荏弱堪怜的韵息,偏偏在极荏弱处冷冷透出一股杀气来。 谁都怕他,怕他冷漠。怕他暗器无情,但是,更怕的是,这个不知是刚硬到极处变成了柔弱还是柔弱到极处变成了刚硬的人,在至刚至柔的边缘,会骤然断去了线。 就好像无情,是不能有情的,有了情,无情就特别容易倾斜了平衡,让一面的刚或者柔,压倒了自己。 “谁?”无情冷冷的,也平静的吒道。 “无情兄耳目如此敏锐,哈哈,实在是江湖的福气,在下的霉气啊,哈哈哈。”说话的人远在三丈之外的苍柏之上,声音已经远远传到这里,“无情兄远道而来,可是为了我卢家塞兄弟?其实以我兄弟这样的人物实在不值得大捕头从都城远道而来,大捕头执意不肯放过我们兄弟,我们就得罪了。” 无情本就蹙着的眉蹙得更深,本来就白得过分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铁剑偷偷看了他们公子一眼,公子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合适迎敌,他眼珠子一转,和铜剑对视一眼,一点头就准备跃了出去。 “等一下,”说话的是刀僮,他神色肃然,对着外面一抬头,“公子要出手了,你们两个闪开。”他郑重的道,“公子是绝对不会输的!” 两个童子同时点头,“对,公子是一定不会输的!”虽然心头的担忧并未闪过,但是多年以来的对公子的信心,让他们同时打消了先替无情挡人的念头,公子是什么人!岂可要他们来替他出头?遇到小人物的时候当然可以,但是遇到硬点子,公子是不会让他们小孩子出手的,这是公子的傲,公子的自负。 “卢可言,卢可弃?”无情人在轿中,声音清冷。 苍柏上的卢可言冷笑,“大捕头何必矫情?你既然是为着咱家兄弟来的,就不要假惺惺,谁不知你无情兄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还有心情在这里和我纠缠?你不是来抓咱家兄弟归案的?又何必问咱家是什么人!” “不是。”无情冰清玉洁,斩金断玉的道。 苍柏上那人一呆,才知道他在说“不是来抓他们兄弟归案”,一呆之后还未回过神来,无情又清清楚楚,斩金断玉的道,“不过,只要是应该抓的,我就是要抓他归案。”他人在轿中,卢可言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一个字一个字冷冷清清,清晰可闻,“无论是谁。” “嘿嘿!”轿子后面三丈开外还是有人冷笑了一声,“无情,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从开封专程到这里,你既然没有要放过咱家兄弟的意思,咱家兄弟自然也不会放过你。”卢可弃自轿子后面落地,卢可言自轿子前面落地,那是成前后堵截之状。 无情没动,一只手还是压着小腹,一面轻轻的,也深深的吸了口气,“方应看?” 四童子都震了一震,明明拦路的只有这两个莽人,无情却在这个时候叫出了这个名字! 神枪小侯爷方应看! 正是神侯府诸葛先生最为担忧的人物! 为什么? 刀僮是震了一震,脸色大变。 银剑是震惊愕然。 铜剑是回过头看无情。 铁剑却是握紧剑看外面。 外面有一阵子寂静无声,卢家两兄弟相顾变色,不知道无情从哪里看出来了小侯爷的存在?他们自觉得并没有出任何差错,没有可能无情在连轿子都未出的情况下一下子看穿了方应看!他们都不知道方应看现在人在哪里! 有人轻轻、轻轻的笑了一声,赞美道,“成副指挥使的耳目可是越来越了不起了。”他一开口,别人就兴起一种感觉! 贵气! 杰出! 潇洒! 然后就是一种给猛兽啮去了心的危机?? 那个人也没有站在哪里,只不过随随便便站在路边,但是在场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发现他就在那里,好像他站着树前,他就是树,他背着石头,他就是石头。 但被无情一口叫破了之后,他却似乎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变得丽若处子,纯若莲花,只听他笑道,“副指挥使想必已经知道,卢家兄弟是我的人,我竟然还叫他们来指教你,真是错失,错失。” 无情静了一静,才道,“不是错失,”他居然在轿子里微微抿起了嘴角,有点像在笑,却一眉一眼的煞气,“是措施。”他冷冷一笑,“从我一离开开封,你就一直跟着我。”他很清楚,为什么方应看要跟着他??因为诸葛先生想请回方歌吟来制住将成气候的方应看,接待的任务就交给无情,假如方应看没有什么对策的话,他就不是方应看。 方应看笑得温柔好看,“副指挥使的话,江湖公认很少会出错的。” 无情依旧冷冷,“素崖余伤残在身,不能出轿拜见侯爷。” “侯爷不需要你拜见,咱家兄弟也不要你什么东西,”卢家兄弟冷笑道,“侯爷只要把你的人留下,或者命留下。” 刀僮怒道,“我家公子堂堂殿前副指挥使,岂是你随便可以动手的?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方应看非常小心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自负,“他当然不是我随便可以动得了的,”他在笑,笑得很好看,“我也怕御史台找我麻烦,所以,今晚是最好的契机。”他眨了一下眼睛,眼神非常满意。 今晚,是最好的契机。 今晚,无人。 今晚,无情本是要赶去长亭镇。 今晚,无情是为着假冒暗器的事情出门的。 今晚,和他神枪小侯爷没有半点关系。 今晚,是卢家兄弟,不幸遇上了无情。 “今晚,你不舒服,是不是?”方应看居然笑着说,“我观察你很久了,”他非常惋惜地道,“每当天气变冷的时候,你总是要不舒服的,真是奇怪,我总以为,你的人,应该是喜欢冷的。” 无情没有说话,至少有一阵没有说话,等方应看把话全部说完,他才答了一句,“今晚,未必是最好的契机。” 方应看扬起眉,淡淡的道,“是么?” 说到这一句“是么?”就有人突然出手! 劲风暗徐。 出手的不是卢可言,也不是卢可弃,更加不是那个纯若莲花的公子,而是一柄黑刀! 无声无息,出手如电的黑刀! 夜色凄迷,无情人在轿中! 他如何躲闪这一柄突如其来的黑刀? “铮”的一声脆响! 一件东西和黑刀撞出火花,那黑刀反弹开去,持刀人飘然后退,施然落下。 那东西落在地上,“铮啷”一声,似乎是一块金属片,也黑黝黝的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在撞击的时候碰出火花,炸了一下,倒是明亮耀眼的利落。 那个东西是从无情轿子侧面弹出来的,轿子里依旧无声,不知道无情哪里知道了这一柄黑刀,又什么时候弹出了这一点东西。 持刀的是一个披发人,看不清楚面目,但从他出刀一击,不中即走的势态看来,也决非平常人物。 “好暗器!”方应看赞叹。 他一赞叹,三个人就同时出手,卢可言抢轿子上方,卢可弃抢轿子后方,那披发人横刀,一刀中披,竟然丝毫不惧无情誉满江湖的凌厉暗器,似乎想连人带轿一起披成两半! “呼”的一声,刚才那一刀偷袭没有带起风声,但是这一刀却是风雷阵阵! 刀风披面。 轿帘徐开。 无情脸色煞白,他甚至没有改变他坐的姿势,依旧是偎着轿子内壁,一手按着小腹。 但是他另一只手拈着一朵花,一朵白花??一朵清丽绝俗,俏生生带煞的白花。 一刀迎面披来,刀风如割! 无情却以白花作礼,轻轻的将它送了出去。 柔弱的白花,迎上黝黑的利刃! 无声无息?? 黑刀遇上白花?? 花碎,刀顿,然后碎裂的“花瓣”就骤然激发,回旋成一个千点万点的“满天花雨”,对着披发人全身数十处大穴,回射、交叉、飞旋、直击! 披发人心中一惊,眼前骤然一花,不知道有多少“花瓣”在纵横飞舞,更不知道它们要打的是哪一处穴道!无法可想,只得收刀舞成一个防御圈,“铮铮铮”不知磕掉了多少“花瓣”,才勉强得空,往旁边一看。 只见卢可言抢上方,正被无情一串连环镖逼得他哇哇直叫,拼命挪动身体往后落去,不要说抢占上方,连是不是可以全身而退都是问题;而卢可弃抢后方,正被三个剑僮拦在半途,一身武功竟一时突破不了三个孩子的防御。 但是红光,一道透彻的红光突然照亮了夜的官道,方应看!就对准了这个无情首尾难以兼顾的时候,出手。 五 骤然一阵急响,琵琶的轮音,和珍珠坠地的急促。 披发人也就顿了那么微乎其微的一刹那,突然发现,一柄明晃晃的飞刀已经不知何时到了自己面前三尺之处,他骤然立刀,“当”的一声,要把那飞刀挡了出去。 结果那飞刀上面蕴的全然不是猛劲,是巧劲,被他一挡,倏的改了方向,顺着他的黑刀往下激飞,直袭小腹! 披发人终于变了颜色,仓促之间,一个倒空翻翻了出去,那刀“簌”的划破侧腹的衣服,但是他应变神速,虽然惊魂未定,却还是捡回一条命。 “彭”的一声大响,他抬头再看的时候,场中已经境况大变! 方应看收剑,双手空空,站在刚才他站的地方,悠然悠然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不过如果认真一看,就可以看见他的衣角钉满了细小的银针,在左肩上穿着一支殷红的飞镖,有些地方还破了几个口子。 这个贵若兰花的公子,出手一击,极少是没有成功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一剑把无情从轿子里逼了出来。 但是,这个莲花公子也从来没有在一招之中,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彭”的一声,是他一剑直取无情的轿子??他眼光素好,看得出,若要伤无情,必先破他那一顶鬼轿!袭无情他必有防范,袭轿子,他就未必挡得下来??再怎么说,轿子的目标比无情大得多,无情要保住轿子谈何容易?方应看那一剑兼和山海经和上心小箭的武功,无情单凭暗器如何拦得住他? “彭”的一声,轿顶被方应看削去了一块,轰然一声,轿中暗器暴起,真如一剑破去了万花筒,什么东西都炸了出来。 银针,铁莲子,飞刀,飞镖,袖箭,黑棋子,白棋子……一整个就像炒青豆炸开了锅,一时间满天满地,触目皆是暗器,也不知那些是轿子激发的,哪些是无情打出来的。 方应看人在半空,骤然遇到这么多暗器,亏得他双袖飞舞,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那一柄血河神剑在手,一击之后,不知何时又被他收回剑鞘。 但他感受到危险! 危险不是来自于那些烟花似的东西,而是仅仅来自于一支极小的飞镖。 他本能的感到那只飞镖与众不同??它来自无情的手! 它激射得很是时候,在方应看的血河神剑将收未收,红光依旧满天的时候,无声无息的贴近了他的左肩。 它也是红色的,在红光之中几乎没有形影。 它没有声音。 它甚至不带劲风。 它甚至有一点叹息的温柔。 方应看向后侧了肩,陡然察觉后方一篷银针。 他在空中游刃有余,向右一倾,飘开了一尺有余,但右侧却是一串铁莲子,径取他右三路重穴! 他往下一沉,却见有个苍白的人影,冷冷坐在不远之处,就用一双明利冷静的眸,定定的看着他,眉蹙如刀! 方应看触及那一双清皎冷厉的眼睛,心下陡然微微一乱,那一双眼睛,让人想起一种经霜更艳,遇雪还清的迷梦,一种冷绝了千山万水,冰封了万水千山的傲,和清晰得隔潭照影的光亮。 无情的眼睛?? 他从未留心过,不知道这个男子的眼眸,竟然有着和某个令人心动的女子相似的光彩?? 只是那女子清得更媚,无情清得更冷,她柔,无情冷傲。 他恍惚了一下,就一下,他没有及时沉下身去,那红色的飞镖,一下穿入了他的肩头。 伤得不重,无情的暗器无毒。 但是方应看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受伤,很不喜欢。 他本以为,可以轻易,不,即使不是轻易,也可以比较容易的收拾下那顶轿子。 一切都如计划般完美。 只是,无情竟然一照面就伤了他! 不可原谅! 完全不可原谅! 方应看脸上带笑,笑得更加贵气,“无情兄的暗器手法,的确是越来越见功力了。”他突然从“副指挥使”,叫成了“无情兄”,听着是亲热了许多,但那话里的寒意,只要稍稍知道这位小侯爷个性的人,都会起鸡皮疙瘩。 无情的轿子被方应看一剑毁了,居然也没有生气,一手支地,一手依旧捂腹,他就坐在离方应看不远的地方,白衣霭然,寂然如水。 他的四个童子拦截住卢家兄第就已经很吃力了,虽然心里着急,却是无能分心。 抱恙的无情,要面对两个高手。 一个横刀的披发人。 方应看。 他怎么办?他没有武功,他又失去了轿子。 无情发白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下,他额上微微见了冷汗,显然,刚才那一串攻击,他应付得也并不轻松,勿论他平时如何,现在对他来说,始终不是迎敌的良机。 方应看笑了,他看在眼里,“无情兄,如果你肯跟我回去,我就不向你的娃儿们出手,如何?”他没有等无情回答,温文尔雅的一笑,“不过,无情兄若答应了,也就不是无情兄了。” 他一面说,那披发人一面缓缓举起了那黑刀,刀光莹莹,黑刀闪出莹光,可见披发人在这一柄刀上的功力,非同小可。 他站在无情后面,无情看不见他。 他的动作无声无息。 他的动作也没有气势。 只是一个人,无声无息的,在无情的背后,举起了刀。 无情没动,似乎完全不知道背后的刀,他一双眼睛,就盯着方应看,一只手依旧支地,另一只手捂腹,手苍白,手指苍白,让他看起来分外的柔弱无依,像个苍白的人偶。 方应看就笑得更加雍容好看,“无情兄,真是对不起了。” “霍”的一刀自后劈到,刀未至,刀风已经逼得无情衣发俱分。 这一刀的气势,直达方圆一丈之内,草木俱摇,落叶萧萧。 无情蓦然回身,如刀的目光,笔直地盯着身后人的眼。 刀致,堪堪挥到无情的头顶。 披发人与无情目光相触??悚然一惊! 不妙!他突然萌生了收刀的念头,但他这一刀是全力而发,早没了收刀的余地,仍旧是全力劈了下去。 无情突然不见了。 他在披发人一刀砍下来之前,突然不见了?? 披发人收刀不及,一刀劈入了无情刚刚坐着的地方,刀势一顿??一顿就足够了,他在出刀的时候就已经感觉不妙,“噗”一声,他一刀入地一尺有余! 但是就在那一刀入地的时候,他也同时感到后心一阵冰凉。 冰冷,然后是剧痛。 然后他才听到“噗”的一声,和他一刀入地的声音一样,只不过,是从他后背发出来的。 他没有立起身来,就顺着他前扑的姿势倒下,在倒下的时候,他还清清楚楚的听见,背后一柄应该是长刀的东西撞击到地面的声音?? 他重伤,不知道会不会死??是因为,他忘记了,无情的轻功,和他的暗器一样,都是非常非常有名的。 也许,是无情一直没有说话,一直没有动,一直显得有些病态,所以一直给他感觉,以为,无情是不会动的。 这就是他重伤的原因。 方应看刚才没有出手,他又赞了一声,“好轻功。” 无情刚才在披发人出刀的一瞬自他的黑刀底下掠了过去??他本就比谁都矮,以手按地的飞掠,是比任何人用脚低掠都来的自然的,然后他也没做什么,他回身发了一柄长刀。 刀入披发人的后心。 不过如此。 简单。 明了。 清晰。 只不过那捏得恰到好处,一气呵成,只不过是眼光和判断的微些差异,披发人重伤,无情依然是无情。 方应看没有出手,因为他清楚,无情要去救援他的童子,那时候出手更有利,他也没救人,只是赞叹,“无情兄果然是无情兄。” 无情冷冷一笑,“小侯爷也果然是小侯爷。”他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但是就是这苍白显出他的煞气来,冷冷的煞气,“崖余也佩服得很。” 方应看看着无情,眼神是奇异的,似乎混着一丝丝喜悦,一丝丝残酷,还有棋逢敌手惺惺相惜的错觉。 无情冷漠,冷漠如冰。 突然之间,方应看的眼神变了,变得和气起来。 他轻轻触了触腰际的血河神剑,似乎很遗憾的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我是请不动无情兄了。”他突然退了一步,打消了要再次出手的念头,因为他虽然没有听到,但是他突然很清楚的感觉到,契机,已经失去! 因为他突然自眼角看到,有个人影,正在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往这边靠近。 那样杰出的轻功,那样轻飘的起落,那样的姿态,还有身伴的那个大酒葫芦! 方应看不消一眼就看出,那是追命! 在不能占上风的时候,他绝对不作冒险的事情!他一个人也许也应付得了无情和追命,但是,一定要付出代价,一个无情已经是太难对付,何况加上一个追命?他还年轻,还有数不尽的前程,犯不着和这两个劲敌在这里拼命! 他说走就走,退了一步之后,就倏然几个倒跃,不见了踪影。 “蓬蓬”两声,追命一连几脚料理了卢家那两个兄弟,一下跃了过来,“大师兄!” 无情仍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方应看离开的方向,良久良久,才放柔和了表情,淡淡一笑,“三师弟。”他的眉依旧蹙得很紧,“你怎么来了?” “世叔要我出门办件事情,顺便带句话给大师兄。”追命并没有看见刚才的方应看,只当是无情半路遇贼,这在他们是常事,也不稀奇,一路平安才奇怪,所以追命也没问。 无情看了一眼半毁的轿子,淡淡的问,“什么话?” “世叔说,平安。”追命很认真的道,“世叔就说着两个字,平安。”他耸耸肩,“其实,我是不明白,特地说这个有什么意义,我们兄弟出门办事,那一次是平安的?”他又笑笑,“又哪一次不是平安的回来的?” 无情默然,平安,看来世叔已经猜测到,他这一路之上,必然有劫! 追命看着他默然,叹了口气,终于问道,“大师兄,你的轿子??”他已经看见了地上半死的人,也看见了半毁的轿子,看来无情刚才遇到的,决非一般的对手!他竟然没有看清楚。 “方应看。”无情冷冷的道,“血河神剑,还有忍辱神功,伤心小箭。”他着实有些疲累,眉宇间见了倦色,“如果不是他对那三样武功的参悟未全,我说不定当不住他这一剑。”他抬起头来,慢慢的道,“那一剑,并不是冲着我??” 追命为之悚然,无情的眼光才智,暗器轻功,足令他可以在江湖上独当一面,能在对敌中胜过他很少,极少,但是如果连无情都说出这种话来,那方应看的武功,岂非已经差不多无人可以制住他?? “他暗袭大师兄?”追命想起来都一阵寒气直冒,方应看竟然找上了无情作目标,作靶子!他第一个想除去的,难道不是米公公,不是蔡京,不是六分半堂,不是金凤细雨楼,而是??无情? 无情伸手按腹,眉头深蹙,像在压抑着什么,“他想阻止方歌吟方大侠进都城??不,”他摇了摇头,他摇头的样子向来很坚决,很有卓绝的气度,“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接到了方大侠,他可能想自己去??” 追命小心翼翼把他扶了起来,但是轿子已毁,无情不能久站,追命微一迟疑,他便一软,靠在了追命身上。 追命不得不轻轻抱着他。 无情身上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就淡淡散入了他身上,衣里,发里?? 好柔软纤细的人儿!追命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无情扶起来?让他坐在地上就很好,把他扶起来,却连累了自己要一直让他靠着,怎么办?他心里在暗骂自己无聊,但依旧清晰的感受到无情的摇晃不稳,也单薄纤柔的身体是多么无依。 这样的人,怎么忍心让他奔波江湖?怎么忍心让他出生入死?让他流血,让他辛苦? 但是他偏偏就有这样一份傲气,这样一份自负,要作一些,其实他做起来很辛苦的事情??都是为别人做的,从来,没有为过他自己。 六 “大师兄——”追命一句话还没说出口。 “我的轿子,还没有全坏。”无情在他怀里,清晰可闻的道。 追命悚然一惊,只见刀僮利落地在半毁的轿子里面摆弄了半天,拆卸了一些东西,那轿子就变成了一驾轮椅,那个轿子的顶子就不要了,还是好生生一驾轮椅。他想也未想,把怀里的人儿抱起来,往那边走去。 这一抱起来,让他想起了那一晚,倦极而眠的无情,隔着床榻依旧清晰的幽香—— 好轻、好轻的人儿—— 走了几步,他把无情放回木轮椅上。无情并没有如何异常的感觉,因为他每逢脱力的时候,都是由四童子这样抱着他的,直到他可以自由行动。 这一次只不过是追命抱着他,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是对于追命来说,莫名的怅然若失,像指尖骤然失去了什么离他很远,又离他很近的东西—— “世叔叫你办事,你尽看着我作什么?”无情嘴角竟然带出一点笑意,冷峻,却也温暖,“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互不相干,互不相欠——”他的玩笑也只开到这里为止,微微一顿,改了口气,“世叔叫你去找四师弟?” 追命一震,这才想起来他的正事,笑道,“大师兄好生厉害,不错,世叔要我去找四师弟,这也是我自己请缨要去的。”他叹了口气,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我听说,四师弟有点搞不定他那边的事情,我去瞧瞧,大师兄也知道了?” 无情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李纲的事情你是插不上手的,蔡翛明明知道,以你我的职权,万不会干预也不能干预御史台的事情,御史中丞想要参哪一个朝官,那是连刑部大理寺都不必详复通告,直接告皇上去了,他告诉我们两个干什么?博取好感是其一,他想靠着世叔和我们给他变的清廉正派和他爹一别苗头;其次,他也明知你我有心相助李纲,如此一来,虽然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却是落下一个大大不同的印象,他私下里找我们,却又得罪不了任何人;其三,四师弟人在太湖,查的虽然不是有关他蔡翛的事情,但是,依四师弟的冲动,必也是看不惯蔡翛在逼迫良民强掳太湖石的事情,他和我们交好,便不怕四师弟不给他三分面子,能不能从眼皮子底下放过了他去,不给他找麻烦。他正当在和蔡京争权夺势,万万不想在别的方面出什么差错,给他爹抓住了空子。”无情说到这里,微微缓了一口气,脸色煞白,“可是,依四师弟的个性,你以为,他会不管吗?”他这最后一句问的淡淡的,也充满了讥诮。 追命笑了,“我说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师兄,正是这个事情,四师弟和蔡翛在太湖的人扛上了,世叔要我去看看,本来这件事二师弟去比我合适,不过他忙,我清闲,就报了名自己出来了。”他是清闲,自无情走后,他突然觉得很懒,少了做事的劲头,怎能不清闲?出来走走也好,至少可以舒解心头萦绕的那一种莫名的——怅然—— 无情这大半天终于露出比较暖意的淡淡一笑,“嗯,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事。”他绝没有要依靠追命保护或者相送的意思,虽然他刚刚遇上强敌,虽然他轿子被毁,虽然他的人仍然带病,但是他绝不要人保护,他也从来不需要人保护。 追命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如此说来,咱们还是要神侯府见了?”他没多说什么,也没想过要说什么担忧保重的话,只是往刀童头上摸了一把,嘻嘻一笑,“好好伺候你们公子,回来三爷请你们喝酒,哈哈。” 刀童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见追命一声长笑,去得远了。 无情看他走,蹙起的眉终于微微放松了一些,有些云开月明的味道,看了,就让人愉悦起来。 “我们走。”他双手扶上木轮椅的扶手,刚刚要发力推动轮子,却不防腹中一阵剧痛,几乎让他转不过气来。 腹痛从刚才到现在未曾缓解,这个伤,伤的已经很久了,只是他体质的问题,所以一直未曾痊愈,但是从来——也没有发作得如此剧烈。 他一手按腹,脸色煞白,却还是冷冷的道,“赶路。” (藤的废话:哦,藤完全不知道水支大人的李纲是怎么回事,然后懒得查资料,所以就闭起眼睛胡说八道,大家如果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的,请不要和藤一般见识,无情说的那一大堆话是我无中生有,看了水支大人的文之后胡编乱造的,汗,看看就算了。) 七 赶路。 无情还是赶到了长亭镇,虽然到的时候,已经是天蒙蒙亮的时候。 几天之前,情人泪刚刚在这里出现,也一样是机关暗器,一阵暴激,正正钉死了七个人,凶手是谁不得而知,但死的都是长亭镇的捕快。 无情已经一一看过了尸体,每个人,都是被强力弹簧机关所弹出的利器击中如咽喉,血管之类的要害,破肌透骨,伤重血流而死。 他凝神看着那死人,就像看着一朵落得很漂亮的花,还是一本很有趣的书。 “大人——”长亭镇知县小心翼翼的看着无情的眼神,“不知成大人可从这上面看出了凶手是谁?” 无情淡淡的道,“看不出。” 知县一呆,吃吃的道,“可是——可是——”他没说出来,无情名捕之名如何显赫,他怎么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无情不理他吞吞吐吐不知说的什么,很仔细的看着尸体上的伤口,沉吟,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精研着什么,最后,他唤了一声,“铁儿。” 铁剑伶俐地上前,对着无情凝视了很久的伤口做了一番观察,然后道,“纵向差距一分,横向差距一分半,深度——差距太远。”他补充了一句,“这不是公子的暗器。” 知县再次一呆,他不知道,无情暗器的“精准”竟然是可以算出来的?竟然可以用眼睛看出来差距多少?无情这个剑僮也不是寻常人物。 无情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铁剑,淡淡的道,“这是不是暗器,是凶器。”他的手指不知何时拈住了一个明晃晃晶莹剔透的东西,轻轻转了一下,光华四射,“知县大人,伤人的,可是这种东西?” 知县接过无情手中的东西,认真看了一眼,“下官不懂武功,但凭肉眼看来,似乎很像。” 无情拿给知县看的,是他自己的情人泪。 知县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道,“又好像不是这个东西。” 无情似乎是微微一怔,等着他的下文。 结果,那知县居然道,“这个,要比那凶器漂亮,”他补充了一句,“漂亮很多。” 他竟然说无情的暗器“漂亮”?无情的暗器只听说过“凌厉”,“无情”,“冷血”,何时有人说过“漂亮”? 不过,并没有人觉得他说得不对,的确,无情拈在手里的暗器,要比那一边放在那边案台上的,漂亮很多。 所以无情也没有生气,他甚至几乎是笑了一笑,让大家眼前几乎一亮,但是他又没有真正笑起来,让人空自高兴了一下,又重重的跌回去,“杀人的东西,是不需要漂亮的。”他淡淡的道,“你觉得那些东西不够漂亮,是因为它们不够透明,不够棱角,不够晶亮,而真正杀人的东西,因为它是通过机簧出来的,必然经过摩擦,所以,也就不漂亮了。”他慢慢的道,“我的暗器,很少用机黄,尤其是这样细小的暗器,我打出来,也绝没有这样的杀伤力——”他冷笑,“破肌透骨的杀伤力。”他的暗器,以巧劲居多,从他手上发出去的,很少可以把人几乎射成对穿。 这是一种非常恶意的“假”假冒的行为,故意让人看出是假的。 他顿了一顿,然后说出一句很惊人的话,“看来,不是有人意图假冒成某人的暗器,也不是有人喜欢嫁祸给成某人,”他淡淡的道,“只不过,有人给成某人下战书罢了。” 是有人故意假冒无情的暗器,好引他出来吗?知县还没有想清楚。 就听见无情道,“成某人虽然不能从尸体上看出凶手,却可以坐在这里,等到凶手。” 啊?等凶手?知县的干笑变成了苦笑,无情大人竟然要在这里和凶手动手吗?他这地方地小权微,万一无情大人出了什么意外,他如何担当得起?虽然无情大名尽人皆知,但是看见他清秀得出神的样子,叫人如何信得过,他会是个杀气盈睫的名捕? 又何况,现在的无情看起来,似乎,若有若无的,总是带着一点病态—— “公子,”银剑小心翼翼的服侍无情从轮椅上起来,到知县临时准备给他的软铺上躺下, “那个凶手,真的会来找公子?” 无情笑,他笑起来很好看,“也许会,也许不会。”他看着另外三个剑僮都吃惊,本在整理东西,全都停下了手看着他,他才淡淡一笑,“但是,假如你听说,有人断定他将在某是某地等自己,你会不会好奇,去看一眼?他是必然要来的,我相信。” 八 “公子,”银剑小心翼翼的服侍无情从轮椅上起来,到知县临时准备给他的软铺上躺下, “那个凶手,真的会来找公子?” 无情笑,他笑起来很好看,“也许会,也许不会。”他看着另外三个剑僮都吃惊,本在整理东西,全都停下了手看着他,他才淡淡一笑,“但是,假如你听说,有人断定他将在某是某地等自己,你会不会好奇,去看一眼?他是必然要来的,我相信。” “他真的是要找公子比试暗器?”铁剑不敢在无情面前流露出担忧的情绪,小心翼翼的道,“公子的身体近来——”他小小声的说,也没敢说完。 无情有多傲,他们都很清楚。 平时偶尔玩闹的时候无情也会像个孩子,但是谈及正事,无情依然是无情。 无情眉锋微微一蹙,“我从来都是这样办案。” 铁剑没再说,看看刀僮,看看银剑铜剑,目中交换过一种忧虑。 ——他们都清楚,无情这一次的病,实在病得不是时候,也缠绵不愈,更加参和了他的旧伤,对他动起手来,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情。 “谁?”无情突然发出一声清吒,一手把身边的银剑拖了过来,同时左手一扬,七件小小的事物撞击在其他三个僮子的身上,各自撞开了一大步。 同时“铮铮”一阵急响,在四位僮子刚才站立的地方,地上赫然多了数十个孔洞,数十个莹莹的东西嵌在地上闪光,那一阵劲风,竟然强劲得熄灭了烛火,地上数十个空洞里面,数十个莹莹的东西,反射着冷冷的月光,就像数十只鬼眼,一起冷冷的看着无情。 无情寒着一张脸,就冷冷的看着窗外的一个人影,他的背本能的绷得笔直。 外面有人笑了,声音很温和,“无情兄素来聪明才智,既然知道了在下要来,那么竟然就毫无准备吗?” 一个人影,看得出有些飘飘荡荡,有些像人,又有些不像人,随着风飘来飘去,似乎很轻。 无情知道来人用的是千里传音,自己听到了,别人未必听得到,他自己却是没有这个能耐,人是来了,不过只来了声音,还有影子。 他没说话,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制服这个鬼影,一旦他拿出如此爆破力十足的暗器,那他一人之力,却是阻拦不住的。 暂时,不能叫人。 暂时,沉默。 “公子——”屋里四个僮子只是被骇了一跳,此刻纷纷撤出剑来。 无情却摇了摇手,左手一按软铺,轻轻的掠起身来,推开了窗户,翻了出去。 他的动作轻捷而无声,看似很慢,很清楚,却已经一下子,从屋里,消失! 屋里四个僮子还未惊呼出声,只见无情出去之时火光一闪,屋外那个影子一下子燃烧起来,又一下子消失不见,原来屋外的那个东西是个纸人,却被无情一把火烧了。 “公子!”四个僮子追了出去,却见外面星月寥寥,夜静无声,一股风吹来是一拂面一彻骨的冷,衣袂俱飘,却不知,外面的“人”和无情都哪里去了。 刀僮呆了一呆,抬头看着满天星月,坚定的道,“没事,公子一定会赢的。” 无情翻窗出去,一推开窗,就知自己料定的不错,窗外贴的是一张剪纸,一条长线,系在远远的地方。他翻出窗的时候,顺手一擦火褶子,一下烧掉了那个纸人。 火,就顺着那条长线一路烧上去,在夜里分外清晰,无情身形随火,一飘一落,一下子就随着那长绳去远了。 星火点点,随夜飘散,一面是无底的黑,一面是无情的白。 火光燃尽。 无情也停在了后院的柴房之外。 那条线就是从柴房里出来的。 柴房里有什么人? 人?或者鬼? 柴房寂静。 无声。 无情一双明利的眼睛,就凝视着那柴房的门缝,“出来。”他冷冷的道。 柴房里无声。 寂静。 然后有人在无情颈后吹了一口气,就像鬼在人后吹冷气一样,阴风阵阵,一柄锐利的东西架在无情颈上,有人非常温柔的道,“要制住你无情兄,还是真不容易呢!” “方应看?”无情淡淡的问,眼睛都不眨一下。 后面的人微微一笑,好脾气的回答,“是我。” “情人泪是你的杰作?”无情问。 “你说呢?”方应看温柔的笑,“无情兄的脖子已经在我手里,我只怕不需要回答你任何问题吧?”他伏下身,就像一只嗜血的怪兽,接近了无情如雪玉一般的颈子,露出牙齿一笑,说的却是,“你们可以出来了。” 柴门开了,寂然无声,出来的是一个黑衣的瘦子,就像一只蝙蝠,然后又是一个黑衣的瘦子,在然后还是一个黑衣的瘦子,一共出来了三个黑衣的瘦子。 身形差不多,只不过,原先的第一个瘦子,双手比较粗糙;后面的一个瘦子,脸色比较清寒,最后一个瘦子,手里就拉着条绳子,然后右手拿着一个布包,布包上开满小孔。 无情认识一个人,第一个人,是界身巷买煎饼的老张,也是铁手那第二个情人泪的来源——原来—— 他居然笑了,看着张铁沙,那一笑,就如一朵弱花落去了枝头,跌落下来的风姿和幽香,微微儿倦,又微微儿洞彻世情,“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一场情人,一个阴谋。” “情人多半都是伴着阴谋的,”方应看居然回答,“一场情人,一个阴谋,结果,九十五情。”他非常非常怜惜的看着无情的后颈,“多情的结果,多半就是无情的。” 九 “是么?”无情淡淡的道,眼睛仍旧看着那柴房,依旧是斩金切玉的两个字,“出来!” 方应看架在无情颈上的刀微微顿了一下,压出一道红痕,他也笑,“出来吧,无情兄的耳目,终究是不轻易愚弄的。” 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一个熟人,一个胖胖的熟人——其实也不太熟,只不过在情人泪的事情上,比较熟而已。 真不知道小小一间柴房,如何挤得下这么多人,还有如此一个胖子! 无情眼神微微一闪,“果然是你。” 唐百齐。 唐百齐显得非常无奈,尴尬的一笑,“无情兄,别来无恙?” 无情一双明利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淡淡的道,“很好。” 方应看却在后面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会惊奇的,老唐,竟然会是我的人。” 无情依旧淡淡的道,“他不是你的人,只不过,变成了你的人而已。”他微微挺起了背,似乎也不在乎背后的刀,“成某人的暗器,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模仿的。”他舒适的舒了一口气,“如此暴戾的暗器,里面放的即使不是成某人的情人泪,一样是杀人的利器,也许,会更利一点。”他淡淡的,也悠悠的道,“它本来里面放的就不是情人泪,而是——”无情目注唐百齐,“无常子吧?” 唐百齐苦笑,“果然瞒不过无情兄。” “无常断子,秋末离魂。这暗器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上出现,”无情淡淡的道,“它是唐门的暗器,唐门前辈的一时之盛。他们用来改制模仿成某人的暗器,还是成某人的荣幸。”他嘴里说荣幸,脸上一点笑意俱无,只见了霜月秋冷,明镜如冰。 “他们?”唐百齐吃吃的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无情截口道,“唐门精研暗器之人何止数十人?当日你来问我,何等气势?那岂是轻易可以做得了假的?” 唐百齐眼里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无情只作不见,冷冷的道,“只不过你的同门,卖了祖宗的暗器,连你一起卖了。” 方应看笑了,“无情兄聪明才智,真是让我佩服,佩服得很。” 无情不答,只是微微侧了头,问了一句很奇怪的问题。 方应看就立刻放下了刀,依旧一脸温柔的笑意。 无情问的是,“你拿刀这么久,手不酸吗?” “不酸。”方应看很认真的回答,就像是书塾里的学生回答先生的问题一样认真,而好学,好奇,“无情兄难道还想抓我归案不成?” “无论你是什么人,犯了案,我都是要抓人归案的。”无情淡淡的道。 他说话之间,就只见无情一个转身,身上七八道精光乍起,一道打张铁砂,两道分打另两个黑衣人,一道打唐百齐,还有四道,打方应看! 打向方应看的四道暗器,竟然是从无情背上激起的——如果刚才方应看还是拿着刀架在无情颈上,即使他的手够快,可以斩下无情的头,一样少不了被打成穿了孔的布包——无情的背弩并不是他的人所发,既是机关,就算他一刀砍下无情的头,也是无用的。 方应看是何等人物,他当然清楚,他一刀架在无情颈上,本就知道无情绝没有如此容易为人所乘,一刀架在无情颈上,也只不过是,他欣赏那柄长刀架在无情颈上的样子。 明刀。 无情散落的几缕发丝,乌黑的发丝,雪玉般的颈项,秀气而卓绝的气质。 如女子,女子一般清丽。 但女子绝没有他这样卓绝,这样出神的锐利,和坚定——他比谁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比谁都清楚,他面临的是什么情况,但是他坚定,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所坚持的是什么! 这样的傲,卓绝,和明刀。 方应看欣赏这样的卓绝。 他也知道他制住的只不过是个无情的壳,真正的无情,还没有发动起来。 所以无情一说那句话,他就放手。 很君子。 他突然就用欣赏一个古装仕女,一个绝世诗仙,一朵云山,一片刀刃的眼光,欣赏着无情,欣赏着,他那四道冷光一般的暗器! 一个卓绝如斯的男子,荏弱得近乎刚强,孤傲的近乎清丽。 他要打碎他的刚强,就用血河神剑把他的骄傲击破,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无情的四道暗器,一道取喉,一道取心,一道取左眼,一道取右眉。 十 暗器破空。 破空暗器。 声响。 方应看却如拈花,扣指拈花,那四道冷光就黯然失去了光彩,“铮铮”落地,他弹指,以指劲击落了那四道冷光——无论那四道暗器如何转弯回射,方应看的指劲竟也跟着转弯,最终“铮铮铮铮”一连四响,跟着指劲暴长,直袭无情眉心! 假如认真看的话,也许,还可以看见少许淡紫色的气劲。 无情却在这个空当转过身来,一按地,飘身而起,一个转折,往那边的树梢落去。 地上三个瘦子同一时间发出了攻击。 还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发出攻击的唐百齐。 无情在一个转身之间,身在半空,要应付的是,方应看的那一道会转弯的指劲,一双乌黑的铁砂掌,一蓬爆射的情人泪,还有一条绳子——那一条没有完全烧完的绳子。 指劲依旧直指眉心。 铁砂掌攻击的是无情的背。 情人泪是爆射无情上半身全部的大穴,要害,经脉,血管! 还有一条绳子——勒的是无情的脖子。 无情荏弱。 荏弱如故。 他还没有在树上找到支点,他身在半空。 白衣飘飞。 衣发俱扬。 一如一朵暴盛的白花。 盛得那样艳烈却又是那样清白无依的白花。 白的落花。 突然之间,这一朵落花蜕化。 蜕化得又猛又急,就像“唰”的一声褪去了一层外衣,无情从一朵落花,变成了一朵蕊心——他一下子褪去了那层外衣,白衣在风中飘舞,煞然就是依稀的无情。 于是那一双铁掌,一蓬暗器,一条绳子,都击在了那一件白衣上,那白衣一飘一飞,依旧是清冷冷的跌落,清冷冷的像个冷眼,更像是盈睫的杀气。 无情白衣之下依旧是白衣,只不过,是未必像外衣一般整齐宽松,而更显了无情的瘦弱,无情的伶仃,但那显然不是最后一层衣服,他身上不知道有几层衣服——虽然天气是正在转冷,但这样,也实在只有无情才穿得住——而他应该是不论春冬都是这样穿着的。 那一层衣服之下,显然还有着其他的东西,一条细细的丝线,通过无情的颈项,细细的深入衣内,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在衣下,但是却看不太出来,也不显得臃肿。 这显然是无情的巧手了,大家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目光都集中在他颈项之下系着的细丝——那就是无情名震江湖的暗器之一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件。 无情褪衣愚敌,但有一个人没有被瞒过。 这个人,当然,决然,必然就是—— 方应看! “倏”的一声,那道指劲依旧如影随形,跟着无情重重的跌了下来。 怎么办? 无情眉心微微一蹙,陡然激励出一股杀气,与方应看的指劲相对。 ——那指劲到了无情面前,突然之间,就散去了。 方应看眼露杀气,但却是非常温柔和气的笑,“无情兄是如何知晓在下的功力就至此而止?难道无情兄不怕我一个失手,就葬送了无情兄的有用之身?” “就凭你还未练成三字经,伤心小箭和忍辱神功。”无情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方应看,“人力有时穷,是不可能无边无际的,你的劲气,经我一转,一挫,一褪衣,一挫,一跌一落,一挫,如此三挫,如果我信你还能伤得了人,我就不是人,是猪!” 方应看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杀气,似同情又是怜悯,似有情又似无情的道,“你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我想,很温柔的——”他也很温柔的道,“很温柔的——杀了你。” 无情的回答是,三支飞镖! 谁也没看清楚那三只飞镖是怎么来的,就好像多数人都不太清楚那些漂亮女子是怎么出现的一样,人人都只知道那一霎那的惊艳,失魂落魄——而无情的暗器也是。 一个照面,为他惊了艳失了魂,为他倾倒为他憔悴,为他甘愿苦守三百六十日——的感觉—— 是对无情,也是对无情的暗器。 那暗器不是要你“为它倾倒”,它只不过要你为它死而已—— 假如有过一刹那的惊艳,就会知道,比之那种失了魂的跌落,断了魄的恍惚,为他而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假如,你也有过那样一刹那的、甘心憔悴的惊艳,就知道,在那一恍惚之间,是多么危险的瞬间! 现在令人“惊艳”的是那三只飞镖,就那冷冷的流光,就像是无情的眉眼,一般的霜气秋凝,冷尽潭湘。 失魂的人很多,包括了方应看——他本是最不该失魂的,但是他却在那一瞬间,不是看见了那飞镖,他冷冷的,温柔却带着那贵介如兰的清傲,去看无情的眼睛。 ——因为他这一下清傲,他就失了策,他望进了一双其冷如霜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方说,一潭被霜打败了的残荷—— 一条冷潭的鱼—— 还有月光—— 黑暗中的月光—— 必然是极清冷,而给与人温暖与希望的。 无情的眼很冷,但看起来却不会心寒——他冷他自己的冷,傲他自己的傲,寂寞着他自己的寂寞,孤芳着他自己的孤芳。 然后他就失神。 然后,他差一点为了他这一个千山万水走遍,柳暗花明看尽未有过的失神,付出代价! 幸好—— 有一个人。 他虽然不是使暗器的名家,但他却是制作暗器的高手! 他看出了无情那三道暗器,就叫做“失魂”。 ——失魂,是要落魄的! 所以他立刻就叫了一声,“还魂!” 十一 还魂自然是一种暗器,一种庞大的暗器,就像一把雨伞,一块布幕,陡然从唐百齐的袖子里张了出来,挡在自己和方应看面前。 然后“铮铮”数响,无情的“失魂”撞在唐百齐的“还魂”上,微微一顿,回程激射,一支过衣,一支过鬓,还有一支,“铮”的一翻,亮光一闪就夹在无情指缝之间!而过衣过鬓的两支亦分别“铮铮”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依旧明晃晃的,一闪一闪的,反射着无情的眉眼,反射着月光,冷冷的,像多了两只眼睛在无情身后,又像多了两个鬼怪在他身后,有着神明的眼睛,森然看苍生。 他当然不是接不住那另外两支镖,而是,他只要那一支而已! 傲的无情。 无情的傲。 飞镖回射的劲风掠过无情的眉目,带过一缕因夜深将寝而没有纨好的发丝,披过眼睛—— 良机! 方应看看准了无情的视线被干扰的一刹那,出手! 天突然红了。 殷红如血! 方应看的血河神剑出鞘,掠起一天一地的红光,那一剑的风情! 发丝掠过眼睛—— 无情的眼睛眨也不眨,凝眸成一刹那的人俑,然后,动若脱兔——并指、出镖、起身,一气呵成! 那一支“失魂”镖,亮得几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夺”的一声。 然后满天红光一闪再闪,突然失去了影踪。 无情脸色微微的发白,一手按腹,落在了三丈之外——他身上无伤,连一根头发都未伤着。 其他人变色——难道方应看竟然输了? 这不可能! 毫无道理! 唐百齐虽然那时挡住无情的飞镖,但并不是代表他不关心无情,他先往无情那里看,然后发现无事,心下错愕——怎么可能败的是方应看? 他往方应看那里看去。 一样无伤。 只是方应看的眼睛里有种什么东西在闪——即喜又怒,既是温柔又是怨毒的,还影影绰绰变幻着某些不知名的东西。 他的血河神剑归鞘,握剑的右手因为用力而发白,让他白玉般的手指更加的雪白漂亮——像什么无情而冰冷的玉石。 “小侯爷——”张铁砂开口,神情惑然,“侯爷为什么不一下子杀了这个残废的——” 他旁边脸色清寒的人拉了他一下,低低冷冷的道,“侯爷若是杀得了,他会不杀?” “这残废的有这么了得?”张铁砂显然不信。 无情有多么了得,其实张铁砂不问也清楚,他只是不相信,连方应看也应付不了这个残废的。 但是方应看说话,“无情,你的顺逆神针,情人泪,失魂镖都更上一层楼,”他似怒似笑,言语却很和气,“假如我一定要杀你——” “那我现在就一定是个死人,”无情冷冷的接口,“只不过,侯爷您只怕也不能活得利落。” 方应看很温柔的道,“我不杀你,不是我不敢杀你,也不是怕我会被无情兄的暗器扎成刺猬,而是——”他一字一句,非常认真,也非常温柔体贴的道,“假如我不杀你,你还是会死,那么,我为什么要杀你,留下一个杀官的罪名?” 无情会死? 在场的众人错愕之极,不知道方应看在那一瞬间发现了什么,更加没有见过自家侯爷这样复杂的眼神,突然之间,方应看退了一步,退那一步,大家就看出来,那“夺”的一声,竟然是无情的失魂镖钉在方应看腰侧的声音——不过以声音,和方应看行若无事的样子看来,他怀里必然是放了什么硬物可以阻拦暗器的伤害,未必是有心的,但是却正好让方应看用来挡过一击。 他为什么竟然没有闪过这一支镖? 那瞬间发生了什么事? 无情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淡淡的道,“小侯爷当真小心了。” 方应看笑,“不敢不敢。”他突然收讫了他刚才那一时没有稳定好的情绪,从容优雅的环视了众人一眼,居然施施然拂了拂衣袖,“我们走吧。”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方应看定下计策,奔波百余里,就是为了第一除去这个宫中手握部分兵权,对他的前途影响甚大而冷静聪明,绝对不可能收为己用的人物,顺便给诸葛一个打击。接着准备逐机一一除去四大名捕。 但是现在,他一伸手就可以伤到无情,以众人之力,要杀无情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但是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只和无情过了一招,就那样温柔的笑笑,就说,“我们走吧。”? 但是方应看一向说走就走,说完了那一句,他对着无情一笑,“无情兄此后要多保重了,这年头,伤风也是会成病,咳嗽也是会要命的。” 无情脸色苍白,更显得一双眼睛分外的黑,深,不见底。 他淡淡的道,“多谢侯爷关心。” 方应看走。 他居然真的施施然走了。 然后三个瘦子也不得不随他走了。 唐百齐似乎听出一点什么,看了无情一眼,那眼光很奇异,像看着一块玉,跌落,触地,已碎,而声未出的空。 无情居然也淡淡的道,“侯爷好走,恕成某人不送了。” 一瞬间。 刚才打定注意要引无情出来,当场隔杀的几个人,居然一下子走的干干净净。 清清楚楚。 无情缓缓抬起头,看月。 今夜,月光如水。 清泠泠,寒湛湛。 彻肌透骨的冷。 一袭白衣依旧挂在上头随风飘,蹁跹。 无情的衣着依旧单薄,只不过在白衣之上留着一个微略的指痕。 像衣裳被人压了一下,却咋然有着似乎淡紫色的光,猛一看像眼花,却有明明是看见了。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等无情微微动了一下身体,那指痕就不见了。 无情一双眼睛就明利的盯着地上的某一个印子,看,似乎,那印子里会长花,会结果,还会蹦出个笑娃娃来。 那是个脚印。 当然是方应看的脚印。 刚才那一招之间,原来是这样的。 无情一镖在指,杀气煞然。 方应看出剑。 剑斩向无情的颈项。 无情失魂镖出手,镖袭方应看双眉之间。 方应看倏地低头,转,剑依旧叮着无情的颈项。 无情低头扬袖。 几不可查的银丝。 随掌风侵入方应看的衣袖。 方应看目中光彩暴涨。 他这一剑斩不下去——因为失魂镖折射,倒袭他腰腹——它正面来的时候无声,但是这一倒射,倒是发出“倏”的一声,显然无情此镖的本意就是算定了他要低头回避,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眼前微微一亮,几个莹莹的东西几乎拈上了他的鼻子。 但他的剑依旧在无情的颈项之侧——假如他一剑斩下,无情纵有一千一万件暗器,也挡不住他血河神剑一剑之威。 ——但是他会残废——他就没有时间阻住顺逆神针,就挡不下情人泪,就保不住自己的脸,就会被失魂镖在腰间洞穿一个大洞—— 但如果值得,方应看还是会一剑斩下去的。 但是他突然发现,无情的一只手一直按在腹上。 他一向很聪明,还很好学,他当然知道无情病了,他立刻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没有斩那一剑,而是作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一指点向无情的左手,按腹的左手。 无情反击。 但是他左手发出的暗器之中,有一支稍微失去了准头—— 虽然他一手发出了数十支。 但这对无情来说,岂非非常的不正常? 方应看的眼睛亮了。 他甚至看得出,是无情的腹痛,导致了他不能随意的闪避起落,那腹痛甚至连累了他暗器出手的准头——虽然,也许只是非常偶然的一点点——一次,或者两次! 但毕竟是连累了。 虽然无情一定是在努力的避免。 他突然觉得亲自动手杀死无情也许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冒一个大险——他不挡那记也许可以要命的失魂镖,他一指点上无情的小腹——那一点,会发生什么事情,除了方应看,可能谁也不知道。 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失魂镖一记射入了方应看的侧腰。 他力腰如铁,所以那一镖,射入时发出“多”的一声,就像射入了败木。 谁都以为他没有受伤。 方应看心中的震怒被他的温柔笑容掩饰,他运起十成真力的肌肤,依旧挡不住无情一镖——不是挡不住那份力道,而是,无情一镖打在他全身最柔软运气最不易运到的地方,用的巧劲,遇抗更厉! 这个残废的!竟然有这样的眼光! 他竟然以一记飞镖伤了他! 方应看说走就走,是绝对不愿意让无情看到他伤口流血的样子,当然,也是不愿让无情看到,他的情绪波动得近似怨毒的愤怒。 但不可否认,在极度这怒之中,却有一丝奇异的惺惺相惜的错觉,再一次泛了上来。 无情。 人冷,眸利。 荏弱如花。 孤傲如冰。 在孤芳自赏的时候他就是那一支孤芳,在凌厉湛然的时候他就是那一种凌厉。 拈刀,立眉,煞然的傲。 不可折。 十二 等无情回到长亭镇知县为他准备的客房里,四个童子早就等得心焦如焚,看到他回来,忍不住目露喜色,但却又知道公子的傲,所以又不敢把担忧形诸颜色,个个在那里忍不住要跳起来,却又装得一本正经。 “公子没有——”银剑本想问的是,“公子没有受伤?”,看了无情一眼,自动改成,“公子没有把贼人捉拿归案?”问出口了,才又觉得问得不对,不禁吐吐舌头,现在一时高兴,也懊恼不起来,满心都还在“公子平安回来”的喜悦中,本来是怕无情会生气的,却连这一点怕都被那个高兴冲跑了。 他日常照顾无情的生活起居,当然知道,最近无情的确病得不轻,他们的担心,决不是空穴来风,不过现在见无情平安回来,不但毫发无伤,甚至脸色反而比出去的时候更多了一点颜色,可能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阵打斗,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气色看起来却比出去的时候更好。 无情飘然回到他的软榻上,闻言淡淡一笑,“贼人跑了。”他没说来者是谁,眼神淡淡的,冷湛湛,似有所思,又似无所思,他心清淡,寂然,无物。 “跑了?”刀僮心中闪过一刹那的怀疑,无情要追的人,假如他真的要追,还有人跑得了?无情虽无长力,但是短距离之内要逃开无情的追击,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难道公子今夜所遇的敌人竟然有着和公子相差不远的轻功? 无情像是明知他的疑问,明利的眸看着他,慢慢的道,“来人是方应看。” 刀僮蓦地站了起来,“又是方应看?公子——” “我还不是回来了?”无情冷冷的道,“我虽然不能抓他归案,但是他也必然好不到哪里去,他中了我的失魂镖。” “中了公子的失魂镖,是会截断血脉运行的。”铁剑凑过来道,“方应看中了失魂镖,就算他是武林泰斗,也要修养一阵子。”他脸有喜色,“公子的暗器又似更上一层楼。” 无情不答,他很清楚,方应看是在什么情况下中了他的镖,如果不是方应看确信有比他闪过此镖更好的结果,他又岂会甘心用这一镖来换?他那一指——他没想下去,悠悠转目,看窗外的月。 冷月。 无声。 转目过来,好似觉得,身边的几个童子都很惹人疼爱,自己从前,是不是太薄待了他们?让他们陪着自己江湖奔波,虽是十多岁的孩子,却也跟着吃了不少的苦头。虽然没有自己当年那样沉重的负累,但是却也不是如何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每日每夜,担心自己,却又怕着自己的据傲,每每都不敢说。 想着,他心里微微一松,身上的冷好似褪去了一些,他笑了笑,“夜深了,睡吧,还不知道,逮不到贼人,明日如何向知县大人交待。”这一句近乎玩笑。 几个童子呆了呆,无情一笑,总是那样凄清的神韵,那样出神的秀气,如刀,如月。 “公子已经伤了贼人了,哪里算逮不住?”铜剑立时反驳,“只不过方应看武功好,下次让公子见到了,还不是——”他说到这里,不禁有些说不下去,溜眼看了无情一眼。 无情似笑非笑,“下一次我还是逮不住他的,”他的神色淡淡的,语气却很笃定,“我一个人,本就不是他的对手。”顿了顿,他再补了一句,“这本是事实,也不需要掩饰,我不是他的对手。” 刀僮点头,“我听先生说,他现在已经如此了得,等他练成了那三样武功,恐怕要公子师兄弟联手,才对付得了他,他就是成就太高太快了,野心勃勃,所以先生才会把方歌吟方大侠请进开封。”他也学无情的口气,补了一句,“否则谁也制不住他。” 无情笑的有些讥诮,“但他却要杀我。” “那是他觉得公子是他的劲敌。”银剑答道,“方应看武功再高,在宫中他羽翼渐丰,对米公公他心里自有一盘账,对六分半堂,对金风细雨楼,他都有一盘账。” “但他就是还未能直接影响到皇上。”接口的是铁剑。 “不错,他未能直接影响到皇上,当然有很多原因,蔡京父子当然不愿意看见他这样一位新贵,但是,更重要的有一点,”银剑接下去,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方应看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他如果想讨人喜欢,那就一定非常讨人喜欢。”回答的是铜剑。 “不错,他如果可以长期接近皇上,不愁皇上不受他的影响,他不但很有贵介公子的气质,还背后有权有钱,他本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如果有长期接近皇上的机会,想必情形是大大不同的。”银剑道。 “他不能,是因为他虽然是侯爷的身份,却并没有随侍皇帝的机会,朝堂之上,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这回说话的是刀僮,“他不能轻易接近皇上,是因为,有侍卫护卫皇上,按规定,他不可以随便接近。”他非常有胆识的道,“皇上的安全,是公子管的。方应看不可以轻易接近皇上,是因为公子职责在身,不可轻纵他任意行事。公子手握紧军骑军中三十七营,步军中二十六营兵权,中有我大宋精锐之师捧日军,方应看空有爵位,却并无实权,他要杀公子,在情理之中。” 无情听着四个童子相互推证辩驳,不禁微微一笑,他总是喜欢发问,给他们提一些问题,然后启发他们自己想问题的症结所在,如今看来,这几个孩子,都渐渐成熟起来,想问题,也比以前清晰了许多。 “他要杀我,还有一个原因。”无情接下去说。 “什么原因?”这几个孩子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推证得很完整了。 “他还要打击世叔的力量,”无情有一点倦意的道,“当然这个你们都已想到,因为太过顺理成章,所以你们没点破,”他居然又笑了笑,“他要杀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特别希望我死而已。” 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一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像一个人希望另一个人死,也许也不必什么原因—— ——也许只是那一天,突然见了人在花影里的他,寂然如斯,风过,落花拈衣,拂去了一身的尘寰,还带了一袖的幽香—— ——莫名,讨厌这样的清绝,莫名,希望这样的他——死—— 来抵消,自己那一刻的心动,那一刻的震然,那一刻的罪孽—— 当然也许也是他哪一天的寂寞,哪一天的心机,突然——想起了有这么一个人,然后嫉妒他的孤清,怨毒他的冷傲——这时上竟然有这样卓绝清丽的男子——比他还清,比他还傲! 当然,这也许只是猜测,方应看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特别希望无情死。 但是这样的情绪,这样的感触,无情却都曾在方应看的眼神中,看到过。 有惊艳,有嫉妒,也有怨毒—— 他的观察力向来比谁都好,他看事情向来比谁都清晰,所以他看出来了,却不明白。 他也看清楚了,却不希冀。 “对!”四个童子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无情照常处理长亭镇的案件,依旧眼神明利,清晰。 当长亭镇的知县干笑着问,“不知成大人等到凶手没有?”的时候,无情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道,“等到了。” 长亭镇知县的笑容不免僵了一点,“那——犯人现在何处?” “在都城。”无情居然道,“我要回开封,把他缉拿归案。” “在开封?”长亭镇知县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无情会在自己的县衙等到了身在开封的凶手,“成大人莫非在开玩笑?” 无情一双眼睛明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淡淡的道,“我从来不开玩笑。” “我当然、当然知道成大人不喜欢开玩笑,可是,可是——”那知县大人几乎都有些口吃。 “我绝对不会让人冤死的,”无情一字一句,依旧清晰明利,“杀人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凶手,无论他是什么人,多高的能耐,什么样的身份,都仍是凶手。”他淡淡加了一句,“只要是凶手,我就一定要抓的。” 知县被他坚定明利的目光看得恍惚了一下,突然对无情有了天大的信心,因为他看见了,他为官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在一个“官”眼里的,所谓的“正义”之色。 正是这种“正义”,让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会期盼英雄,会憧憬剑客,会一千年两千年来,一直记得,那种在活人骨子里的,一代又一代没有忘记的,正义给人的信心,与意义! “下官——谨盼成大人的佳音。”知县突然说出了这一句话,声音有点哑。 无情看了他一眼,他看那一眼的瞬间,是温暖的。没说什么,他淡淡一笑。 那一笑,很淡,也很暖。 十三 回开封。 依旧是一路颠沛。 跋涉艰辛。 但是人坚定,所以虽苦,路却不难。 回来了。 ——“不必道别,等我回来。”无情明利的眸眨也不眨的看着铁手,“我从来都不喜欢道别。” 那一天,依稀不是很远。 他回来的时候,神侯府里谁也没有回来,追命和冷血在一起,铁手还在宫里,开门的是大石公。 无情回来了,回来,也是寂然无声的。 小楼风景依旧,清清的落槐,依旧一点一点的飘零。 然后风吹,把落槐吹到这里成一丘,吹到那里又成一丘。 一天槐花的清香在飘荡。 天气冷。 风起。 霜。 天冷的时候,他一向都是要病的。 这一次病的特别厉害。 他自己推着轮椅出来,坐在院子里,似在看着那一边那边将枯的垂柳,又似他本什么也未看,只是用那双明利好看的眼睛,静静的,也冷冷的望着那边,出神。 他出神的样子很宁定,孤清,而有所思。 他本是一个凄清的男子,因为脸色往往过分的白,犹显得眉眼分外的黑,犀利的时候,那眼神就分外的清,冷,锐利;出神的时候,那眼神就微微有点惘然,又或者是有点远,停留在未知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无人可以接近的地方—— 但现在无情并不是在出神着燕子楼头蝴蝶梦,桃花扇底竹枝歌,杨柳月婆娑的迷梦,他想的是情人泪方应看的案子。 为了杀他,已经死了很多人。 无辜。 只不过为了他死—— 无情想到这里,眼神就分外的冷,利,杀气盈睫。 但是他却不能亲自去抓方应看,因为以方应看的身份,不是他职权管辖的范围,而依旧是御史台管的,他是个侯爷,却不是百姓。他犯的案件,必须由御史中丞亲身办案,或者由言事御史上言皇上,由皇上指派主办官员——而现在,人是死了,但是案子却没有人告——没有人告到方应看头上,只是零散的几个地方官在管,这是一个很困难的局面。 这也是方应看拿准的情形,他算定的结果——纵然无情知道情人泪的事情是他主使,但终究也要变成一个个地方的“悬案”,而与他神枪小侯爷没有丝毫关系。 但是无情决不肯由此算了,他不知道便罢了,他知道,他就一定要管到底。 如果他去参奏方应看,以方应看“侯爷”身份,即使可以证明他有罪,也要经过七品以上官的尚书省都堂议事,才可以定罪,方应看虽不如蔡京在朝中的权势,人脉,但也自有他的人在,要这样定他的罪,那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如果方应看会继续对他进行截杀,那倒也好办,他如果能杀,他便可以“自卫”,杀了方应看。 问题是,第一,方应看显然不会再试图暗杀他,因为他也许已经达到目的——他在无情身上点了那一指,似乎便觉得很满意。 第二,无情很清楚彼此的实力,他未必杀得了方应看,他没有武功,而方应看的武功极好,非常好,而且他还正在修习更高深的武功,动起手来虽然无情未必一定是落败的那一方,但显然,他要吃亏,非常吃亏。 无情凝神看着那边的垂柳,心里,在想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一个很严峻的可能性,但却可能,也是一个契机。 他在等。 等的时候,他一向很有耐心。 他凝眸的时候,让人目不转睛。 追命叹气,他刚刚回来,远远一瞄眼,就看见那个人儿坐在那里,凝眸看着那边的柳树。 落槐—— 点点飘零—— 有些落衣落发,似乎隐隐青睐他一身的清白。 他也不拂去,任风带着他的衣袂和落槐蹁跹。 他只是凝眸。 出神。 “冷淡是秋花,更比秋花冷淡些。” 追命有一刻的恍惚,突然莫名其妙自己先冒出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想笑,却笑不出。 无情凝眸出神的样子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笑不出来的感觉。 无情素来孤傲,清冷,出神的时候也往往清丽,看人的时候也分明犀利,但从未有过,这样清冷到近乎“不详”的感觉。 “大师兄——”追命做出一张笑脸,分明是数十丈的距离,他却轻飘飘走了两三步,就走到了无情身后,“我回来了。” 无情没有回头,却是淡淡一笑,“我接到的消息,你还在太湖。” “那里的事情清结了,四师弟仍在那里处理‘后事’,”追命笑了,“我就先回来了,看看世叔这边有没有什么急事,或者宫里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人找我喝酒打架的事情,哈哈。”他笑嘻嘻的,“结果一回来就看见大师兄。” 无情轻笑,“见到我不好?” 追命不禁有点张口结舌,干笑一声,“当然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无情很犀利的接下去,“只不过不会找你喝酒打架?”他眸子里有淡淡的笑意。 “啊?”追命这才知道这又是他这位小大师兄不像玩笑的玩笑,唯有苦笑,“我大老远从太湖回来,大师兄一句平安都不问的?” “难道你我兄弟之间,还要学小儿女的忸怩矫情?”无情笑了,“特地说这个有什么意义,我们兄弟出门办事,那一次是平安的?”他又笑笑,“又哪一次不是平安的回来的?” 追命微微一震,哈哈一笑,“说的是!”他拍了拍无情的肩,“是我矫情了。”这两句是他说给无情听的,却不知道,无情居然还记得。“大师兄的记忆一向那么好,”追命苦笑,“换了是我,三天之后就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哪里还可以一个字不差的说给谁听。” 无情一笑,“那是三师弟你酒喝得太多了。” “我老楼里的酒,大师兄不也喝了不少?”追命瞪眼,“难道大师兄是在叫我戒酒?嫌我糊涂?” 无情失笑,“这份糊涂的本事,我还真不如你呢,”他摇了摇头,他摇头的样子很有一种坚决卓绝的神韵,“我就是太清醒,欲醉,而不能。”他的声音一贯的清冷,清冽,依旧清醒。 追命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又飘了上来,无情很少说这样的话,很少,非常少——这样,近似于感慨的情绪,他也许只会对世叔说,但绝少对着他们说,无情冷傲,他很少泛现这样的近乎于“柔软”的感情,“不醉,是大师兄的本事。”追命拿起腰侧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否则江湖上怎么会说,大师兄的才智惊人,为无情四绝之一?不像三师弟我糊涂,经常烂醉如泥,”他有点窘迫的笑笑,“有时候也实在不好看,哈哈,有点丢世叔的脸。” “你装糊涂。”无情明利如刀的道,淡淡的。 追命苦笑,“大师兄坐在这里,等人?”他现在怕无情,很怕无情,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什么话来惊了他,另一方面,又怕他这样犀利的洞察力,一不小心,也是连皮带骨的看穿了他。 看穿他心底很久很久以来,一点点,一点点增加的——关切之情,还有他永远不敢表现出来的怜惜——超越了界限的怜惜—— 他不怕无情看破他的关切怜惜,他只怕,无情看见了他的怜惜,回给他的,是他永远不允许人同情的冰冷,还有被挫伤的冷傲—— “等人。”无情的眼一直看着那边的垂柳,似看穿了万水千山,宁定的凝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在等二师弟回来。” “等二师弟?”追命意外,“我回来的时候,大石公说,他进宫当职去了,大师兄找他有事?”他是意外,不要说无情,就算是他们兄弟,也很少会一个等着另一个做什么事情,他们一向可以自己处理绝大多数的事情,很少需要如此刻意的等候。 “我在等他给我带回一个消息。”无情居然有点笑意,“一个很重要的消息。”他的语气淡淡的,说是“很重要”,却又似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追命顿了顿,他在等无情解释什么叫做“很重要的消息”?但是无情却不说话。 那种不详的预感第三次浮了上来,追命皱眉,“不会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二师弟在那里,宫里就算出了事,他也可应付,大师兄不必担心。”他其实知道不是宫里的事,但是,不是宫里的事,又会是什么事? 无情抬起了眼睛,看天上被风吹得一天一地的槐花,悠悠的道,“也不过就是,争权夺利的——老花样——罢了——”他推动了一下轮椅,似是想走动一下,但是却没有推动,顿了一下。 追命微微一惊,却听无情轻轻的咳了几声,咳声无力,像是,他连用力咳嗽的底气都没有,然后无情还是推动了轮椅,他的轮椅,挡了一只蚯蚓的路,那蚯蚓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土里爬了出来,探头探脑,似乎在寻找另一个钻入地下的好地方——它看中了无情轮椅轮下的一小块地方。 无情本没有看着地下,他一直看着很远的前方,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这只小东西的行踪,然后他让路。 这就是江湖上冷眼杀人,疾恶如仇的无情——也就是霜风月冷,孤傲起来冷眼看人间寂寞寂寞成他自己的风情的无情。 追命心里的怜惜突然又多了很多很多,多的让他情不自禁追了一步上去,想去帮忙推着那个人推起来似乎很吃力的轮椅—— 他警觉遇袭——一股小小的劲风袭来,打的是他右脚脚背,“倏”的微微一响。 追命本能的轻飘出一步,避过一击,只见打向他脚背的是一朵落槐,地上的是另一只蚯蚓——假如他刚才就这样踩下去,必是踏在了那只蚯蚓身上。 出手的人是无情,刚才恰巧一朵落槐,飘入了他指间—— 追命飘出一步,惊异未消,却又是释然豁然的笑了。 无情的目光从一天一地的槐花中回来,凝视着追命,良久没有说话,最后他看了地上的那一朵落槐一眼,终于淡淡一笑。 他鲜少笑得这样自然,就如那一天的槐花,轻轻的在风里蹁跹一样自然,淡淡的风来,然后风又去,一点点的槐花,轻轻的落在这边,落在那边,无声,无息。 追命笑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无情笑,他就站着跟着笑,笑的有点傻,有点呆,心情一片平静,刚才的种种担忧害怕突然失去了影踪,什么害怕无情看穿他的怜惜他的关切,什么害怕无情受伤无情据傲,都突然变成了他心胸里最狗皮倒灶最不值计较的小事,他的心里突然豁达了起来,干净利落,明亮空阔,而消去了烦恼。 因为他这样淡淡一笑,所以对他所有的小心都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庸俗无聊,都是亵渎,追命心里在大大的叹气,脸上的笑却成了调侃,“大师兄的这一招‘揉花打师弟救蚯蚓’,不知可是新练的绝技?师弟今天第一次见到,恭喜大师兄又练成一样暗器绝技。” 无情清晰明白的道,“这一项绝技,你不是躲过了?”他依旧是那样清醒,也许,只是在兄弟面前,他略略褪去了冷傲。 “大师兄的脸色不好。”追命皱眉,“刚出门的时候就病着,出了一趟门,就更加不好。”他关切的问,“世叔没有要你休息?” 无情微微咳了几声,“我回来,还没有见过世叔,世叔出门去了,太傅大人请了他去,咳咳——”他蹙了一下眉,“我的事情还没完,不能休息。”他的咳声始终无力,一只手仍然是按在腹上。 “旧伤?”追命自然明白无情这个伤,这个旧伤已经困扰无情很久了,好也不好,坏也不太坏,缠绵不愈,他大步走过来,一掌压在无情肩上,传入一股真气,帮助无情顺通气血。 但他一传入真气,骤然就发现不对,无情体内有一怪异的劲流,在他传入真气的时候,陡然拧转了他真气的方向!并且急剧的激发搅动起来,就像一把刀子,突然有人给了动力,它自己搅动了起来,就在无情本就单薄先天不足的经脉之中! 那要有多痛苦!追命大骇之下,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真气,“大师兄!” 无情的左手一下握住了自己腹部的白衫,手指因为用力紧握而发白,他微微闭起了眼睛,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闷哼也没有。 追命一时间几乎骇得呆了,呆了一呆,他极快的反应过来,“方应看的三字经?”他可以感觉到那个怪异劲流的来历,这样的武功——无情什么时候被方应看在身上下了这样的暗劲?就算是一个内力极好的大汉,被方应看点上这一指,恐怕也是承受不起的,点在无情身上,以无情先天荏弱的体质,又怎么能够禁受得起?“大师兄!”追命本一时间有无数的话要说,但是开了口之后却只有苦涩,极苦之涩。 血丝微微从无情一下子咬破的唇伤上渗出,他大概缓回了一口气,疾快的睁开眼睛,“嗯,方应看。”他淡淡的道,“我伤了他一镖,他点了我一指,扯平,中了我一记失魂镖的人,就算是再苦练,经脉之伤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地步了,他想修习那三门神功估计会遇到更大的困难。” 你自己的身体本就又是伤又是病,再加上这一指,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不清楚么?追命的惊怒震愕一口气哽在喉头说不出来,你就只为了大局,为了制止方应看,你就可以这样随意的对待你自己?你自己就一点也不重要么? “我不是愿意以我之身,换方应看的一镖之伤,”无情慢慢的松开刚才骤不及防一下握住衣衫的手指,脸色霜寒,如那一夜的月色,“但假如我不引他点这一指,我也许便回不来,三师弟,你清楚的。” 追命心里微微的发冷,“这一指,是大师兄故意要方应看点上的?” “是,”无情一身白衣,望着清白的天,清白的槐花,人也清白如花,“我不可以立刻死,”他的唇边带着一丝冷峻的笑意,“我要死,也要为天下百姓多做一点事情,制住方应看,稳住六分半堂,然后——”他的脸色煞白,眼神更清更冷,一字一句的道,“杀他一片贪官污吏,然后才死。” 追命震动,“大师兄——”他没有忘记他刚才一笑——落花清白的清晰,但是世事却要逼着这个孤悒如月,却又始终未失赤子之心,犹有激情和热血的男子,去做这样的凄艳这样灼烈的选择? “我命由我不由天。”无情望天,“就是要死,也必然要我允许了,然后才能死!” 追命一刹那恍惚,仿佛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未见俊却已见俏的孩子,神色煞然的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而如今,煞然依旧,却多了一份如此凄的艳烈,如此厉的挣扎! 他的沧桑他的豪气被无情这一句话激发,大喝一声,“不错,就算要死,也要大师兄你允许了才能死,就算真的要死,也要杀他一片贪官污吏,然后才死!大师兄,你要大开杀戒的时候,记得叫上三师弟我!” 无情的眼里有笑意,吐出字来,却只是斩金切玉的一个字,“好!” 十四 “好!” 另一声喝彩从另一边发出,声音并不是非常宏亮,但是却远远从那边传到这边,显得中气充沛,也不会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倒是就是那样清楚,舒服,温和。 无情的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来人,“二师弟,你总算回来了。” 追命早就听见来人轻而未能够蹑虚蹈空的脚步,哈哈一笑,“不知道今天宫里有什么奇闻?”他自认眼力没有无情好,但是他也看出,在铁手一向开阔谦和的眉宇之间,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像是愤怒,又象是诧异,还带着隐隐的忧心。 铁手一向稳重,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显出这样的神色来,而且,他从宫里一路回来,竟然还不能够释怀? 无情却是似是早已料定了三分,微扬眉,神色卓然还带着三分傲然,他一双眼睛又明又利的看着铁手,等着他说话。 铁手看着无情的神色,大概也知道他料定了什么,点了点头,“今天,方应看向皇上参了一本。” 追命一下子就嗅到其中的不寻常之处,“参谁?” “大师兄。”铁手回答,他的脸色有点怪异,“我听说的时候,以为我听错了。”铁手向来温和,温和得甚至有点文雅,谦冲的风度,很少很少,会听错什么的——他听的时候,一般都非常仔细,因为他尊重别人说话的权力。 但是他“以为”他听错了,没有“几乎”,也没有“差点”,他就是以为他听错了。 “方应看素来是不主动招惹什么的,他做事,要做,就一定有他的目的,一定可以达到目的。”铁手继续答道,“他为什么会参大师兄一本,我想不明白。”他看向无情,“我一点也不明白。” 无情一点也不惊异,本就微扬的眉扬得更高,他微微掠起一抹冷笑,“我明白。”他没有说下去,眼神亮亮的看着铁手,“他向皇上说了什么?” 追命惊异过后,也凝神静听。 “他说,大师兄‘抱恙追敌’,而他‘欲往相助’,大师兄因为抱恙在身,所以‘暗器失手’,‘误伤’了他,然后,贼人也没有抓住,因为这样,让贼人跑了。”铁手说的时候有一点苦笑,无情的暗器会“误伤”他人?简直传扬出去,是江湖第一笑话,“当然他的重点不是说大师兄如何抱恙,如何误伤他,他的折子,洋洋洒洒,说的是,大师兄肩负宫城安全一职,护卫皇上安危,手握大宋禁军捧日军之兵权,假若这样‘长荏迤而恍神志,孰杀伤而不自知’,那么由大师兄来负责护卫皇上的安全,是不是应当?是否可以让皇上安心?”铁手最后总结得很妙,“当然,方应看的折子,他总是可以写得,让皇上也以为,大师兄的暗器,或许哪一天一不小心,也是会‘误伤’龙体的。” 追命听完,哈哈一笑,“这就是文人的妙用了,一字未及,却有杀人之效。”他心里虽然也震惊,但是他豁达,铁手既然已经表示过惊讶,他便先有了准备,如今听起来也不失色,“他是希望皇上罢了大师兄的官?哈,朝里存者这个心眼的不知道多少,他居然厉害,这样便参了出来?我还以为,方小侯爷,是永远乖乖不会从米公公背后探出头来的,至少在他有实力取而代之之前不会。” 铁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说,要皇上罢大师兄的官,大师兄当年救驾有功,得御赐‘平乱玦’,也绝不是可以说罢就罢的,他说得自然很入心,要大师兄回去‘养病’。”他舒了一口气,“他想试图动摇世叔在朝中的力量,想和蔡京分庭抗礼,这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会想从大师兄身上着手?”铁手说到这里有点笑意,“谁都知道,大师兄虽然没有武功,但是却是我们四个之中最难应付的一个。” 追命看了无情一眼,却没打算好告不告诉铁手无情受了方应看一指的事情,“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什么也没说。”铁手道,“皇上虽然不是明主,却也不是昏庸到这个地步,他必要问问世叔,大师兄做事向来不出岔子,皇上是知道的。” 无情一直没有说话,到了现在,才淡淡的道,“但是世叔被太傅大人请了去,几天之内不会回来的。”他抬头望天,依旧是一天悠悠的槐花,慢慢的蹁跹,“我收到消息,世叔好像盛情难却,被太傅大人邀去了丰桥山庄赏花。” “丰桥山庄远在开封城郊——”铁手浓眉一蹙,“那就是说,皇上是问不到世叔了?世叔要从丰桥山庄回来都需一日一夜,皇上若是派人去找,恐怕一来一回,都是要好几天的功夫。” 追命立刻明白无情的意思,“所以皇上只能问蔡京?问米公公?” 无情脸色霜寒,苍白得有一种冷厉的杀气,“当然,还会问我。这关系皇上的身家性命,他如何不关心?”他尤其艳煞的一扬眉,“如果皇上不担心他的安全,只怕,方小侯爷所担心的‘误伤’,就会发生的。” 铁手不禁温和一笑,“但是,要在大师兄眼皮底下,让大师兄的暗器‘误伤’皇上,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自然明白的无情的意思。 无情淡淡的道,“我也只是猜测,终究会不会发生,会变化成什么样,也只有有桥集团,方应看和米公公才知道,但是,”无情眼神分外清晰锐利,语气分外清楚明白的道,“我的暗器,方应看手上却确实是有的,这是实事。”他补了一句,“我从来不喜欢猜测,但是如果有太多的可能,那也不妨猜测一下。” 铁手微笑,“那就不是猜测,而是推测。” 无情冷冷的道,“今夜,是我当职。” 追命比铁手多清楚一件事,就是方应看为什么敢出此下策,要用无情的暗器在无情眼皮底下“误伤”皇上嫁祸无情——是因为,他断定了他那一指的效力——他认定,至少早很大程度上肯定,现在的无情,动手之力必然是要大不如前的,所以他敢试这一试,一则试探无情的实力如何;二则,假如可以嫁祸,那也不妨就嫁祸了无情。 “但是——”追命眉头一皱,他本想说什么的,但是看见无情冷冷的眼神,眼神里的傲,自负,他便突然打消了原来说话的意思,哈哈一笑,“但是今夜,想必是不会有事发生的。” 无情的眼里有笑意,语气依旧是冷冷的,“不错,若是今夜就来,未免,也太矫情了,方应看是聪明人,他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他一直是清醒明白的,“方小侯爷打算何如,你,我,都未必猜想得到。”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一股犀利的冷傲,以及冷傲之后的判断和眼光,如清晰的冷月,那样的光华,湛湛透出眉宇。 铁手不禁一笑,他这位大师兄,之所以可以以荏弱之躯,去作最危险的事情,便是因为他这样的清醒,这样的犀利,这样的——自负!但是他却是确确实实,尊敬着无情的冷冷的自负,因为,对无情来说,必要是自负,才可以支撑他继续的,一直的,坚强下去。 追命抓起身边的酒葫芦倒了一口,他何尝不敬佩于无情如此的卓绝与冷傲?如此的自负与清醒?但是,他藏在心里的一句话没有问出来——大师兄,你的坚强你的自负,还有你的清醒你的理智,你所坚持的强烈的正义和公理,原来,永远都强烈过你自己,你活着,为了你所坚持对的,就可以全然不在乎你自己伤病缠绵的身体,而去选择你最自负的结局? 就像烟花,一个爆起,乍燃了自负,燃尽了光华,就被允许消散了? 追命其实一刹那想起的并没有这么多,但是在喝酒的时候,他的确朦胧想起了一些很灿烂而又很短暂的东西。 今夜。 依旧是月华如水。 清清如一江倾去千古风华的流水,寂静如半支眉笔画春山的寂寞。 今夜寂寞。 因为无人,无声,无风。 无情趺坐月下。 一人一月。 一月一人。 孤月如人。 人如孤月。 孤月寂寞着几千年人来人往的古今。 当年静坐月下的人儿,望过月的凄清,苦过月的圆缺,无情。 今夜静坐月下的人,依旧望着月的孤清。 寂寞? 无解。 今夜月下的人不会说寂寞,他只是依旧睁着一双清醒明利的眼睛,把明月看得越发黯淡无光了去。 十五 皇上人在含元殿,和映贵妃在一起,无情人在含元殿秉辰院之外,他今夜当职,却也并未去坐在侍卫房里,他就坐在秉辰院里,秉辰院中的素水亭内,看月。 夜深如水。 冰凉,而微微触手生寒的夜。 无边的黑。 树影幢幢,随着风微微晃动起伏,有点像鬼影。 风声,像刷过了什么很低很深沉的东西,也掠过一阵阵微略沙哑的怪声。 无情当职的时候,一身红衣。 红在夜里,分外深沉成另一种不一样的黑。 无情像在思悟这样夜的——不祥。 他深思的样子本就很漂亮,凝眸的时候本就很容易让人目不转睛,更何况,有这样明的月,还有这样深的夜,为他,黯淡成背景了。 有一句名词,也许数十年后,可以这样说如今的无情。 “谁念月底风前,当时青鬓,渐与花颜白。” 望月无声,无情慢慢自袖中拿出一支管子。 洞箫。 他把它摆在唇边。 吹。 箫声呜咽,低,清,如泣,如诉。 绝不恼人轻眠。 反倒是这样孤清的箫韵,微微的凄彻,如夜的雨声,更易给与睡着的人,一份安于床榻的微凉,与悄然。 他吹的是一曲“沁园春”。 “茶瓯罢,问儿回吟绕,冷淡相看。” “堪怜,影落溪南。又月午无人更漏三。虽虚林幽壑,数枝偏瘦,已存鼎鼐,一点微酸。松枝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 但是含元殿里面赵佶却睁开了眼睛,静静的听外面箫韵,他本也是个风流皇帝,听在耳里,他本对这个孤清如月的男子并非有太多的印象,成——崖余——?平日也不见他和谁寒暄客气,又不肯往热闹里去,竟是断定了一个人似的。 但听箫,他反反复复想的就是那一句,“松枝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 原来,这就是那个成崖余,赵佶怀抱美人,惬意的嗅嗅映贵妃的发香,闭上眼睛,“断是平生不肯寒”,他是歌舞词曲里的高手,自然有他与常人不同的辨别力。 突然将睡未睡之间,他蒙蒙的想起他昨天做的“聒龙谣”,“紫阙召荛,绀宇邃深,望极绛河清浅,霜月流天——” “动深思, 秋籁萧萧,比人间,倍清燕……”他朦胧睡去的时候,恍惚觉得,殿外月下,依稀仿佛,是这样的情,和景。 无情一曲吹毕,低眉静思,箫犹自未离唇边,就那样定定的,端凝许久。 良久。 “大师兄。” 有人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点笑,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就有点滑稽。 箫慢慢离开无情的唇。 无情眨眼,似是笑了一下,“你和哪个班头掉了班?” 来人居然没有惊扰到无情吹箫,除了追命,还有谁有如此的轻的脚步? 追命溜了过来,像只耗子,一晃身,就进了素水亭,“贺班头,”他笑嘻嘻的压低声音,“他上回欠了我的班,我还不要回来?反正今天府里没事,贺班头也想念他家里粉粉的老婆,我就过来瞧瞧。” “胡闹!”无情低吒,“你怎知,今夜府里没事?日里夜里,想进神侯府人不知多少,世叔还没回来,你岂可随便离开?” 追命依旧压低声音,“府里有二师兄,四师弟晚上上灯的时候也回来了,我守着老楼里的那些东西,还不是喝个烂醉,不如来宫里走走,瞧瞧映贵妃长的什么样子,居然胜过了李师师,真把皇上拉了回来。”他脸上笑嘻嘻的,嘴里也笑嘻嘻的。 无情有点揶揄,似笑非笑,“我说了,你不是真醉,你只不过装醉。”他放下了那支箫,“你是在担心我?”他语气平常的问,淡淡的。 追命心头震了一震,这么简单一句,“你是在担心我?”他却因为心里有鬼,只能笑,却问不出来。 是因为无情的心坦然,所以他说出这一句担心,也就坦然? 但是自己心里,一直存着的,并非仅仅是担心,有迷茫,有关心,有那一份在自己心里保留了很久很久的初见的惊艳,甚至,有一点情不自禁的——疼惜—— 他一直在极力的避免,也从不承认这一份疼惜,但是——假若他现在不去尝试做一点什么,也许,这个孤清如月的男子,这个冷静起来近乎冷酷,心里依旧压抑着热血的男子,就会因为他过度的锐气与煞气,过度的疾恶如仇的凌厉,而消逝了他所有的潜力与生命力。 他这到底算是情到深处无怨由,还是情到深时情转薄?追命苦笑,他承认他是对无情有着多于常人的疼惜,但他并不承认,那是一种逾越了常理常伦的情,他怕无情发现他这一份疼惜,是害怕伤害了无情的傲,却不是,他自觉得这一份心情见不了人——毕竟,他自觉年长无情十多岁,虽然号称是师弟,但无情如此荏弱坚强,他看在眼里,如何没有一种既敬且佩,却又想怜惜保护的欲望? 虽然,他比谁都清楚,无情从来不需要人保护。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保护”过无情,只是存着那一份保护的心情,在相处的岁月之中,即使遇到危难,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挡在无情面前,去为他抵挡什么—— 那种保护,只是存在于心底,远远一望,不经意看见他的侧影,或者偶然什么时候,看见了他的倦,就像那一天,留他在老楼里过夜的那一夜;又或者,是什么时候看到了什么清寒而冷静得冷酷的东西,什么明亮而犀利的光,他才会偶然想起,有着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保护的心情。 他有时候也细心,办案的时候,但是他承认,大多数时候,他喜欢糊涂,所以他自己的事他很少想,更少有心情去分辨,对待兄弟是这样的心情还是那样的心情,虽然他明明清楚,面对着无情,他的心情是不同的。 面对着无情,他总是会特别小心,特别专注的看无情的眼,特别在乎他的反应。 面对着铁手冷血他便不会,嘻嘻哈哈自然自在。 但是他也和老二老四谈过天,他们,也都有同样的感觉——特别的怕大师兄,怕他不高兴,怕他忧郁,怕他寂寞,怕他病,所以在他面前总是特别小心。 纵然是冷血这样冲动的年轻人,也会小心翼翼的说,“到了大师兄面前,我总觉得会特别沉静一些,成熟一些。”他的语气虽然小心,但是肯定,非常非常肯定。 他喜欢离离,在离离眼里,他偶尔可以看见,那种柔的神韵,也可以看见,那份凄清——只是离离婉转,而他——冷静,孤傲,苍白。 他应该是比较喜欢婉转的,婉转的女人——很有女人的味道,他不能抗拒离离的哀苦,亦化解不了,她的多情,自己的多情,像苦茶,像陈酒,味道久久久久交缠在一起,拆解不开—— 那样缠绵的苦恋,那份酒一般的心情,和现在,他看着无情,心里泛现的清晰的了解,清清楚楚的疼惜,那是不同的。 他也怜惜离离,他是爱离离的。 所以他对无情的疼惜,只能是兄弟之间的感情——他也许只是比别人多付出了一点点,这也不奇怪,因为四兄弟之间,他最年长。 他有种种理由证明,他会有着这样的疼惜小心,是有道理的。 但是他还是觉得心有鬼,疼惜,终是不适合无情的。 无情仍在看着他,而追命却出了神,很短暂的,一刹那的,却分明是恍惚了一下,才笑道,“我是担心大师兄,”他回过神来,笑笑,“大师兄的伤——” 无情的眉分明是蹙了一下,笑了,笑意很淡,却很暖,“暂时没事。” 追命的浓眉非常明显的也皱了起来,“暂时?” “暂时,至少,在我没见方应看之前,是没事的。”无情淡淡的道。 追命了悟,“方应看的三字经,本事如书写笔画,显山见水,要见了人,才显味道的。”他凝了凝神,似是想要把心思拉回来,“白天是我误触了气机,所以才触发了伤情,方应看这一指之威,具体是什么蕴意,是画成了白骨还是画成了蝴蝶,只有见了画匠,那才明白。” “方应看不是画匠,”无情明眸凝得如水,“是画师。” 画匠画入面,画师画入骨,追命当然明白,“所以这一指的玄机,竟是要方应看来断决了。”他担忧过一时,如今豁达,因为若总为生死所苦的,是甘犹庸碌的小人,不是追命,也不是无情。 无情唇角犹带讥诮,冷冷的,“那又如何?我自作我之所愿,为我之所求,是生是死,是幸是劫,天定,我却不信!”他手持着箫管,望月孤悒,“就算是方应看这一指可以让我下地狱,我若不允,我若不允,纵然是十殿厉鬼,又能奈我何!” 追命心中微微一震,再一次惊于他的清,他的厉,他的挣扎,“大师兄——”他低声道。 无情等着他往下说,但是,追命却没有说完,他只是看着两人靠亭柱而坐,曲膝相并的鞋面,似是恍惚又出了神。 无情微微蹙眉,这已经是追命今夜第二次出神,他看着追命恍惚的眼神,问了一句,“你是在想着雨吗?” 方应看今夜也无眠,他很惬意的品着暖酒,等着窗外的雨下来。 今夜,很快就要下雨了。 明月的流光渐渐变得断续,因为有乌云飘过。 光是一阵一阵的。 然后渐渐起风。 风也是一阵一阵的。 清凉。 但是也带寒意。 他喜欢下雨。 凉凉的,微微的,清清的感觉,是水,却比水还冷,是风,却比风还轻。 他很少有这样的心情来等雨,但是,今天他特别有心情,特别兴奋,特别——期待着下雨。 似乎,雨,可以带着他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一种萦绕了他这几天的,一种莫名期待,莫名急躁,莫名想要见血的感觉——想要——很美丽的杀死一个人—— 想要很温柔的弹一曲琴—— 想要很快活的念一首诗—— 想要很轻柔的,在谁的颈项上,很轻柔的咬一口—— 然后见血—— 他一口一口,浅呷着酒,酒微温,清清淡淡的香,萦绕在鼻间,却反而让他更加急躁,像有一种感觉,是必需的,却一时之间,失落了它。 雨开始下了。 开始的时候不大。 但转眼变成倾盆大雨。 哗的一声,像一盆子倒出了珍珠,却是一颗颗清清楚楚碎裂在地上。 凉意扑面而来,略略冷却了方应看罕有的急躁,酒的微温,在雨的凉意之中,反而更显了雨的寒。 手里像握着一盏温暖,而脸上却像贴着一天一夜的凄清——冰冷——他突然想起来,原来,一夜等待的,就是这一种凄清,冰冷的——错觉—— 就像他的眉眼,纵然是映在刀光之下的,也是煞生生的,一眉一眼的冷然,清冽,与自信。 就像,无论有多少刀光多少剑光映在他的眉目之间,有多少点鲜血溅在他的白衣之上,只要他在,人在,那种凌厉就在!煞气就在!为了——“正义”?他所坚持的“公义”?所以,就算是人荏弱身残病,都灭不去那种近乎冷厉的傲,那种却是寂寞的热血! 倔!方应看姿态优雅的放下酒杯,用一方白巾轻轻拭去了嘴角的酒痕,这样的人,这样的聪明才智,倔得让人激赏,但却是又一样世事看不破,执著着跌入秤杆四两不翘的“公理”,“正道”,死死不愿活得舒服——所以,就算是忙死、累死、病死、那也是——正合适! 方应看眯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的雨,再一次感觉到惬意——他知道今夜是谁当职,也知道,他当职的夜里,必是不睡的——那就必然遇上大雨—— 他笑了笑,忆起他那至今觉得是杰作的一指,看着窗外的大雨,很有一种亲手揉碎犀木花的感觉。 “想雨?”追命回过神来,抬眼望了一下天色,月不见了,一股粉尘和闷热自地上扬起,风吹,落叶满天。“要下雨了——” 无情静了一下,“嗯,要下雨了。” 追命悚然一惊,“哇,这情形,会下得很大,我们回侍卫房!” 无情却摇头,他的眼很清,眼神很正,“太晚了,未轮班的都在休息,我们回去,要惊到了人。”抬头看看素水亭,“这里也得避雨,就在这里吧。” 追命一笑,“大师兄替人想的时候,从不肯让人知晓。”他也并不介意在这里避雨,只是笑,“江湖上平白落得一个无情的名号,说不知,都以为大师兄是多么不讲清理的人,就只说大师兄冷,大师兄傲,就不知道,其实大师兄有时候也很——”他神秘兮兮凑近无情,笑嘻嘻的道,“多情——” 无情并未动气,淡淡一笑,“二师弟也多情,你也多情,四师弟也多情。”他谈及“多情”的时候,眼神一样清正,“世叔如何不多情?莫说你我世叔,纵然是蔡京,他又如何不多情?多情是多情的因,多情有多清的果,看的是你多的什么情,种的是什么因,”他一字一字清清冷冷的道,“方应看也多情,只不过,他们多的是贪情是欲情,是凶情是艳情,而你们——”他的语气从刚才的萧杀略略变得宁定,“多的是苦情,你是,二师弟是,四师弟是,世叔亦是。” 你们?追命苦笑,我要说的多情,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们”么?难道大师兄你,心里存的就不是苦情?世人事多苦情,但唯独你苦过旁人十分,因为你苦了,却要强迫自己不能苦,厌了累了,却要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你分明是多情的人——却要强迫自己——寡情、薄情、灭情,无情—— 若你真的无情,你又——为什么——要——吹箫——呢? 追命心里苦笑,脸上却是一个大大的笑,“大师兄什么时候居然关心起这些来了?我告诉告诉四师弟,说大师兄居然说他是苦情,看玫红不拿刀和大师兄你拼命?” 无情略略抿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追命正巧看见了他这一笑,只觉得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去,只有他那一刹那的笑意亮了一下,觉得突然雨都变得清丽,凉意变成了清寒,眸色变成了月色——月色一样流莹——明利—— 一阵风刮过。 无情似是微微的畏寒,微微的往素水亭里躲了一下。 追命心中的疼惜突然又泛上来了,看着无情苍白的手指,他突然觉得很冷,非关触觉的,只是,莫名的,替那个人,觉得很冷,很冷。 十六 但是他没有想过去替那个人遮挡什么,只是,这样看着,他自己抵抗寒冷,让自己心里的怜惜慢慢的氤氲,近似喝酒的,品尝到一口馥郁的感觉,微冷。 不是他不想保护眼前单薄的人儿,而是,他清楚,这一点风,无情抵受得起。 对于无情来说,要保护他,是一种侮辱,也是一种亵渎。 一夜无事。 只是冷冷的,也算是凌厉的下了场大雨。 天亮。 无情和追命就这样坐了一夜,无眠。 “天亮了,”无情抬起头看天,眸色和天色一样清明,“皇上要起身,我们要换班了。”他的语气平淡,似是并不觉得,追命特地来陪他作了一夜,是有着什么,任何特别的地方。 “啊?”追命干笑了一下,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大师兄的燕窝在哪里?”没有轮椅,叫无情如何行动?难道,他抱着无情出去?就算他肯,无情也不肯。 无情淡淡一笑,“在侍卫房。” 追命点点头,“我去帮大师兄推出来。”他站了起来,懒懒的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希望世叔那里也无事,唉——在这里坐一夜,比我喝一夜酒还累,真不知道大师兄你为什么喜欢坐在这里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每天都一样?” 无情笑笑,只是道,“你累了,往后就不要来了。” 追命心里一寒,这是什么意思?往后就不要来了?“我去推燕窝。”他有点像逃,也有点像赶,脚步轻飘飘的,往侍卫房那里去。 无情依旧背靠着素水亭的亭柱,颜色微白,一夜未眠,他的眉目之间,有淡淡的倦色,如烟,如缕,缠绕不去。 “格拉”一声,含元殿的门开了,赵佶和映贵妃走了出来,映贵妃还自给赵佶整理衣裳。 无情看着赵佶,缓缓吁了口气,正想告礼,他无法行礼,但是必要的礼节还是要的。 但他还没有开口,赵佶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松枝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 无情回答的是,“臣成崖余,见过皇上。” 赵佶微微一怔,映贵妃皱眉,这个人,说话怎么这样?答非所问,难道,他不知道,皇上是在考验他么?暗自跺脚,瞧了这个坐在地上的人一眼,突然之间,也是微微一怔。 如此——这样的人物!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就只是,这样的人物! 清隽如此,苍白如此,却又如此一股出神的秀气!混合着,杀气,与锐气。 “松枝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 就是,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 赵佶也没说什么,前来迎接的太监匆匆忙忙,“皇上,早朝要晚了,您怎么还在这里?”他快快的迎了赵佶出去。 无情眼睛眨也不眨,“恭送皇上。” 赵佶匆匆往外赶,也一时无心和无情说什么。 他差不多立刻就忘了,昨夜听箫的心情。 赵佶离开。 “大师兄。”追命推着燕窝过来,这是那一顶被方应看斩去一角的轿子,拆卸之后的剩余,因为里面的机关暗器,并不是随便可以重置代替的,而那轿子,本来就是可以拆卸成轮椅的,这个轮椅,当然也叫做燕窝,“皇上走了?” “走了。”无情微微一笑,“我们可以去换班了。” 追命把轮椅推到无情身后,扶着他上轮椅,悚然一惊,“大师兄,你冷么?”他触手之处,隔着衣裳,依旧感觉到,无情身上超低的温度,一时绝对的冰冷,怎么会这样?昨夜的雨,昨夜的风,并不是极冷,绝不是极冷! “不冷,”无情倒是冷冷一笑,“惯了。” “惯了?”追命突然觉得有点发昏,惯了?这是多么残忍的回答?他怎么可以说的如此自然?如此——斩钉截铁? 他不知道,那两个字,如此说出来的时候,会让听的人觉得——痛苦吗?至少,他刚才听的时候,就感到一阵昏眩,可能,是他昨夜太专注无情,他太自以为是认为无情有足够的坚强,足够的体力,去抵御那个风雨,原来,其实是不行的么? 原来,那种坚强,那种卓绝,至少有一半来自毅力,还有一半,来自——习惯? 他习惯了坚强,所以,永远也不会表现软弱,永远,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痛苦? 他只表现他的挣扎,他的凄厉,他的能力,他所有为之努力的一切——一切好的,不需要人照顾同情的东西—— 他从不叫苦。 也从不说累。 他只是去做,无论付出多么大的努力,他都一定要做成,然后,选择下一件事情,继续去做!然后他就越发的坚定,越发的坚强! 过程中的痛苦——他忽略,别人也忽略。 所以痛苦就不存在? “咳咳——”无情坐上轮椅,略略皱了皱眉,低咳几声,“我们——走——” 追命无言,只能是笑笑,然后,推着他,离开。 在推着他离开的时候,一步,一步,追命都几乎战栗的感觉到,轮椅的轻,和移动时无情细微的晃动。 有点——害怕——他觉得,推着这轮椅,一步一步,似乎,正把自己,推到某个出不来的地方,他可能——会一步一步的——太关心无情了。 关心的有点让他自己害怕。 回来之后,无情果然就病了。 他本来就病着,方应看一指,再加上一夜的风雨,无情自从身入神侯府,可能还没有病过这样严重的一场。 病得连诸葛先生都有点担心。 不是他的宿疾咳嗽和气喘,也不是腹部的旧伤,这一次,是昏沉。 长时间的昏沉。 无情清醒的时间变得很少,多数的时间,带着高烧,但只要他是清醒的,他依然是无情,他的暗器依旧在,依旧,可以精绝天下! 只不过,他好像随时都会陷入昏迷,虽然他的精神毅力依旧,他也极力保持自己的清醒,但是,经常还是避免不了的,陷入长时间的昏睡之中。 这显然和方应看那一指有关。 ——无情这样的病,便决不能再处理副指挥使的事务,他的事务交给他人,铁手追命也跟着帮忙一些,无情清醒的时候,他自己也依旧处理。 ——方应看借机再次上了奏折,要请无情回去“养病”。 ——但是非常奇怪的,皇上这一次居然不听他的,给一句驳了回来,皇上居然在方应看的奏折上,提了几个字“松枝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 ——莫名其妙! ——谁都莫名其妙! ——但是这个皇上本来就风花雪月,诗兴雅兴灵性感性一时俱发,也不是什么太过惊奇的事情。 ——方应看只能怨他自己运气不好,十拿九稳的事情,居然败在了皇上一时的诗兴上面。 无情是告病,但并没有告得太久。 但是,他的病并没有好转。 诸葛先生断言,要化解三字经的内劲,必要方应看自己。 因为三字经画意淋漓,非画者,不能明其意。就算是另一个精通三字经的高人,他也不知道,方应看这一指的涵义——因为,他不是画者。 而这世上,会三字经的人,似乎,只剩下方应看一个。 怎么办? 这是方应看手里握着的最大的一颗棋子——他居然——控制了无情的生死! 难怪,他愿意用一镖,换那一指! 但是唯一他未算定的,是他没有想到,无情——不认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 即使要死,必也要经过了我允许,才可以死! 我现在不允! 不允! “公子,”无情的病榻之前,围着几个童子,“公子?” 刀僮担心之极,“公子已经睡了八个时辰了,为什么还不醒?他什么都没有吃,这样下去,怎么可以?” 无情的脸色居然是微泛血色的,在昏迷之中,或许是被褥温暖,或许是他以往休息得太少,他现在看起来,居然要比平常又好看了一些。 他清醒的时候冷清,睡着的时候——显得比平常柔和,眉目之间的倦意,疲惫,就清清楚楚的表现了出来。 他本是不易让人接近的人,现在,谁都可以轻易接近他—— 但能接近他的人也不多,无情纵然是昏睡,他身周的机关暗器依旧犀利——而且最近他知道了自己会昏迷,对机关作了大多改进,用于自卫,不了解机关的人,依旧难以接近这样的无情! 即使他病着,他失去动手之力,但是,他依然不可侵犯! 他依然是无情! “公子——公子——你醒醒——” 无情这一天都还未清醒过,被剑僮们这样唤,微微蹙眉,缓缓的睁开眼睛。 银剑大喜,“公子,醒了醒了,公子醒了!快去叫先生过来,公子醒了!” “我去!”铜剑跑得比什么都快。 “崖余,”诸葛先生看着无情,眼神里有和蔼,也有怜惜,他对无情很有感情,无情现在这样的病,他很痛心,责怪自己没有教给无情最高深的武功,治不好他天生荏弱的体质,任他去作他最不该做的事情,然后——就是如今—— 但是,这样的感情,是一刹那间的,他现在对着无情,说的是,“入了画,如何才能出?” “看破!”无情刚刚清醒,但是,声音一贯的清晰明利,“只要看破,画就是画,人就是人!能出,能入,能入,便能出!”他人还在眩晕之中,猛地说出这番话来,强烈的感情,几乎触发了强烈的眩晕,让他人在榻上,却煞烈的喘着气,“我就不信,三字经便可煞人魂,夺人魄!我自清醒看破,三字经,便只是三字经而已!” 诸葛先生眼中有叹息,更有着悠远的意味,“也就是说,你早已经选择了?” 无情等眩晕稍稍过去,才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他清醒过来,太强烈的压抑的感情让他的脸色霜白,完全褪去了睡时的红晕,“我就是偏偏不信命!” 诸葛先生笑,“就是这一句,让你挺过了十多年,变成了江湖中最杰出的捕快,最称职的侍卫,最受人尊敬的人物。”他拍了拍无情的被褥,“这一点,就算是世叔,也很难做到。世叔敬你,也信你。”他微微一笑,“你一向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和他们一样,你们,都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们的决定,都有你们都道理。” 无情激动过后,有点倦,“我就是偏偏不信命。”他重复了一遍,斩钉截铁。 追命正巧要进来看看,在门边听到这一句,一怔,突然忘记要进来。 十七 他那一怔,似乎怔了很久—— 所以他就一直没有进去。 “我就是偏偏不信命!” 过了几天。 无情的假期已满,必须回去复职——他非回去不可,否则,长期落着一个空位,要他人带职,长久下去,终不是一件长久的事情。 他的伤并没有好,但是他非回去不可。 “成大人,内殿直护卫的名额,不知道成大人是否已经定好?” 无情依然衣红,脸色依然煞白,眼神依然锐利,看不出他是否比平时更柔弱一些,只看得出,他依然俏冷冷的煞,依然如刀犀利的眉眼。 “左右四班,在大典之时,人数增加一倍,把散指挥统领的左右四班调一半入内殿直,然后散都头,散坻侯统领跟随散指挥使,加强对皇上安危的戒备。”无情人在殿前司,依然坐着他的木轮椅,淡淡的回答。 “还有明日散员要开始招安,成大人应该亲自参与挑选——可是听说大人身子违和,不知成大人打算何如——”问话的人小心翼翼。 无情就像个精细冰冷的石头,玉的,容易碎的,碎片却依然是锐利伤人。 “我去。”无情眉头也不皱一下,冷冷的道。 那人顿了一下,“成大人亲自去?亲自——挑选散员?” 无情冷冷的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那人继续问,“散直的人员如何安排?大人可有预见?” 无情毫不犹豫,“轮班调度,十二个时辰轮流警戒,三个时辰伦调,改为两个时辰轮班,一批人之中,轮班时只调换一半,轮班之人与不轮班之人毫无关系,不要互相干涉。” “还有钧容直的乐仗仪队的演习,成大人是不是应关心一下?” 无情雅擅音律,这钧容直的事物一向是他调教,闻言,无情微微吁了口气,淡淡的道,“当然。” “那捧日军在那时候听谁调度?” 无情先不答,微微蹙眉,凝神良久,才问道,“指挥使大人呢?” “指挥使大人任陵安节度使,被皇上指派出开封了,成大人不知道么?前些日子,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成大人一个人担了,阿弥陀佛。”他居然情不自禁的念佛起来,一念出了口,才发现不对,长大了嘴,尴尬了好半天,幸好无情并没有怎么样的反应,只不过淡淡应了一声,“他应该已经回来到了开封府外,据探子回报,我得到的消息,在三日之前,指挥使大人就已经到了开封府郊,但是可能遇上了什么阻截,这和皇上突然派他出开封一样,是不知道谁,不希望他在最近这段时间出现而已。” “成大人是不是要和侍卫二司先商量一下,不久之后典礼的事情——” “成大人,”外面有人急匆匆的赶了进来,“钧容直的音律原本定的是大鼓,但是经丞相临时决定,改为丝竹之声,较为悠扬——” 无情还未回答,外面“乒乓”一声,一个彪形大汉大步走了进来,“在下去年新近散直古常雄,原为郁州节度使手下军将,见过成副指挥使大人。” 无情缓缓的,慢慢的深呼吸,他坐在轮椅上,面对这三个站着的人,都是等着他做出某种决定—— 深呼吸之后,他先问最后进来的那一位大汉,“什么事?” “听闻大人明日挑选散员,不知大人准备照多少人手,招安的形式如何,是否要考验武功?” 无情沉吟了一下,“我亲自考验。” “大人亲自考验?”大汉怀疑,看着刚刚病假回来的无情。 清晰如镜的眼眸,依然煞然卓然的神韵,无情冷冷的道,“自然是我亲自考验。”他淡淡的补了一句,“就是明天。” (苦命的藤开始解释: 内殿直是日常护卫,扈从皇上的主要人员。 散员,源自后周,后周时期将招收的各地豪杰纳入殿内禁军当中,设散指挥,散都头,散坻侯统领。 散直,为原节度使手下兵将,到朝廷应募的武功高强的人员。 钧容直,自禁军中选拔出来的通晓音乐,及骑御马的年轻士兵。 捧日军,宋禁军精锐之一,也归无情管。) 武功场。 黄沙满地,这里是朝廷挑选将士禁军的地方,过则募,不过则退。 演武台。 无情今日白衣,白衣如雪。 他就坐在轮椅上,在台边。 大宋军制,并非征兵,而是募兵,募兵之制,固有利招揽人才,但是,朝廷为募兵承担的军费是极其沉重的。 所以在募兵之时,本就需要挑选,何况招纳散员,乃是入宫保卫皇帝安全的人,自必须慎之又慎。 台下数百人群,蠢蠢而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招安有利可图,不必江湖奔波,还可混个功名,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看见了无情! 无情! 江湖传言,疾恶如仇,杀气盈睫,身有残疾却以轻功暗器列为江湖最难应付的人物之一的无情! 不知道无情坐在这里干什么? 底下不了解无情官职的人纷纷议论。 “无情在这里,难道过一会儿铁手追命冷血也会来?” “难道今日一日之内,可以看见四大名捕?纵然考不上散员,那也值得了!” “不过无情倒没我想的那股凶像,你看他坐在轮椅里,长的煞漂亮又病又弱,那里像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历数多少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都载在他手里,真有点不敢相信呢。” “嘿嘿,有多少人,就是因为看不起他又病又弱,才落到他手里的,无情厉害,不能行走练轻功,不能习武却擅暗器,你不知道,他振奋起多少残废人的信心和勇气呢。” “我还是不信,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你要说他有多凶多煞,我就是——” 那位仁兄说到这里噶然而止—— 因为无情往台下看了一眼。 那一眼冷厉如冰,一天的秋风,都俱然成了风雪,削起一地的落叶直飞上天。 但在至冷厉中,依然透出一股无情的秀气——粹着一股出奇的柔弱—— 像一柄利刃——在杀人的同时,冷冷的映出眉睫来。 那冷光是柔弱的,但是利刃是凌厉的。 无情! “当——”的一声锣响。 “宣和七年朝廷殿前司散员招安捡练开始。” 话音一落,下面的议论之声更大,多数的话题,都在无情身上。 “今日的招安捡练由成崖余成大人主持,各路好汉,可以先上台自报家名,练一门功夫,或许成大人还要试试各位的身手,假若通过了,那就是被录用了。” “哇——” 下面一片议论纷然,居然还要和无情动手? 还未等人想妥当,一个人已经跳到了台上。 笑得温柔可亲,长得讨人喜欢,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 开口,两个字,“唐妒。” 无情的眼神骤然犀利了起来。 “我是唐妒,也就是说,我姓唐,然后很会妒忌。”唐妒笑嘻嘻的说,“无情兄在江湖上好大的名气,一人敌一门,我妒忌呢。”说完,他轻轻抖了抖衣袖,“为什么那个一人敌一门的人不是我?你死好不好?” 他并不是来募散员的,他是来——你死好不好的。 但是他的举动岂非很奇怪?唐门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居然想杀无情—— 但是想一想,似乎无情也未真正和唐门的高手来过一场决战,暗器造诣谁高谁低,那也难说得很。 说不定这少年居然打败了无情? 台下的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绕有兴味的看。 一时也不着急招安。 那少年人轻轻抖了抖衣袖,有一种青色的光,闪了一下。 那青光一闪之间,几乎笼罩了整个演武台,但也只是一闪,就像人一刹那的恍惚,错了梦也迷了情,就不见了。 那青光似乎直扑无情——从台上一闪之后,闪向无情—— 然后无情抬了抬手,那青光突然淡了,然后落地—— 青光是光,如何能“落地”? 地上是一篷针,细针,微微泛青光,是否有毒不得而知。 地上还有一篷银针—— 唐妒挥过来一篷青针——然后无情以银针拦截,所以青光就淡了,然后落地——是因为银针和青针互撞落地—— 如果是什么比较大的暗器,互撞落地还可以理解,如此细微得近乎“光”的针,居然可以支支相互撞击,然后落地——这是什么样的眼力,和什么样的手劲! 那一时全场震惊。 寂静。 无声。 唐妒颜色变了变,定神扬手——一记白光,直打无情双腿——他这一打,状若无情的“明器”,出手光明正大,但是目的却是卑鄙阴险的。 ——谁都知道无情不良于行—— 他就打无情的双腿! 这让场下的有些人已经愤怒喧哗了起来。 无情出手一点,两点精光,一点飞袭唐妒,一点下袭,“争”的一声,下袭的暗器击在白光上,两点一幢之后,猝然加速,反射了回去。 “砰”的一声爆响,反射回去的白光突然爆开,里面暗含火药,唐妒刚刚出手阻挡无情的第一道暗器,却不妨自己的暗器被他倒射回来,一个分心,来不及闪躲,大叫一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但是依然没有躲开火药得范围。 “砰”的一声爆开之后,他一个人被炸的破破烂烂,满身鲜血,倒在台上呻吟。 他本是想让无情自己来撞开暗器里的火药的——却没有想到,无情的暗器运劲太巧,激射太快,居然把他的暗器撞了回来之后,火药才被引发。 ——于是就炸到了他自己。 ——玩火者必自焚。 ——所以他死。 ——还死得很难看。 无情没有说话,他的神色很萧索。 台下的人到此时才会过神来,以震惊佩服不信,甚至还有点害怕的眼光看着无情! 这样漂亮的一个人!这样凌厉的暗器! 唐妒也不知死了没有,很快就被人“清理”了下去。 唱官咳了两声,“招安捡练开始。” 见过如此将惊人场面,反而不见得有人有胆量立刻上台来演练武功。 无情! 无情! 无情见到了如此情况,微微蹙了眉——他推动轮椅,从场里退开。 他在这里,无人敢上场。 他的手指纤细,手很小,白皙干净,要他用这样一双手来推轮椅,似乎有点吃力。 轮椅欲行,却止。 所以后面的一位将领推了他一把,帮助他离场。 无情的神色很有点倦意。 无端给人一种想要怜惜的感觉—— 笼罩在演武场上的杀气登时淡了,留下的是无情那一刹那的倦意,如斯,如衣,如眉。 无情离场,是等着有人上来,他也并没有离开得太远,他在台下,依然看着。 但是重要的是台上的杀气煞气淡了。 “我!”台下跃上来一个人,“嵯峨剑黄飞燕。” 这上台的是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却叫做“飞燕”,台下已经有不少人笑了起来。 但是无情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 黄飞燕就在台上耍了一套他的“嵯峨剑”。 无情略一扬手,似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叮”,台上的黄飞燕一剑把那东西格了出去,但是他也立刻停了手,“成大人,在下输了。” 无情微微扬了扬眉,眸中闪过的是赞赏的神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原来他一扬手,发出的是四道暗器,黄飞燕闪过了两道,格飞了第三道,却被第四道击中! 这样一来,黄飞燕的武功造诣如何,无情便清清楚楚,而此人并不傲气,输了便输了,坦然承认,倒是品德忠厚。 有如此第一人,立刻就有第二人第三人上台。 无情全神贯注的看着台上,偶尔发出一两点暗器,台上来人武功如何,他便立刻了然。 但是站在他背后的人,却也看到,无情的背后汗湿重衣,他一手握着轮椅扶手,握得发白,显然无情在这里支持得并不轻松。 “成大人——”背后的将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 谁都知道无情是刚刚病假回来的人,要他昨日一整日处理诸多公务,今日一大早来演武场,此地风沙,秋冷风寒,居然还要先和人打斗一场,然后才开始选拔散员——而今日来人如此之多,不知要在这里磨蹭多久,他能不能支持的下来? 但是他开口说的话无情并没有听见。 他所有的精神力气,都聚精会神在台上,他的心里,并没有存在一个“我”——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自己是不是可以支持下去的问题,他全部的精神,都只是在想着,如何从武功机智和反应上,看出一个人的才能和品德。 所以他冷汗湿透重衣,他依然目注着台上,他的眉他的眼依然是那样煞气的依然。 所以他一定支持得下来! 背后的将领突然觉得很静,也很敬! 这是一种无我之境! 不惧毁灭的我,假如这世界上本来没有我,那我,又如何会毁灭呢? 所以才坚强,所以才坚定,所以卓绝,所以无畏! 但是那白衣上溅过的血,受过的伤,承受的煎熬,经历的挣扎,就全部——不算数了? 他没有想过,这是数日之前,追命也有过相同的疑惑。 满地的风沙—— 白衣寂然。 这数百人的场地似乎可以一刹那寂静无声。 就只有他一个人。 坚定的—— 漠视挣扎—— 漠视痛苦—— 然后他出手—— 他得胜—— 漠视痛苦—— ——他忽略了 ——是连别人的痛苦,一起漠视了。 十八 “住手!”耳边响起的是一声清越的清吒,身前的人乍然像燕子一样直掠了出去,像眼一花惊起的幻觉,又像一箭激射了白色的落花出去,穿过风棂未再回来。 然后才看见台上两个人定在那里,一个拿了一支长枪,正在耍枪,另一个人却保持着从台下暗袭的姿势——窜到了台上,一柄短刀将露未露—— 而耍枪的那一个,貌似在耍枪,枪头指向的,却也是那一个正要偷袭他的男子—— 这两个人,似乎借着演武场,在表演一种你偷袭我我偷袭你的游戏。 但是无情并不是像那里扑去的—— 他乍然直掠——掠向,场外的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弯弓搭箭,英气勃发的女子! 她弓上扣着一支箭,只有一支!一支,对着台上“殿前司散员招安捡练”的大旗! 无情是用暗器打中了台上两人的行为之后,才乍然发现台下场边的这一个女子! 所以他乍然直掠了出去,吒了那一声“住手!” 这是没有道理的! 在朝廷演武场,居然有这样一个女子,这样明目张胆的,英气勃发的,一千种正义一万种真理的,弯弓搭箭,对准了大宋朝的旗帜,弓满欲发! 但是他的身形掠过来的时候,箭已经离弦了! “嗡”的一声弦响! “成大人!” 不只有多少人变色吃惊,无情腿不能立,没有内力,他向那个女子掠去,那女子一箭射来—— ——不就是—— 无情,是正对着那支箭,掠了过去? 也就是说,以那女子的眼力,就是一箭射向了无情的胸口! 她也乍然变色! 她吒了一声,“无情!” 无情像一只穿帘的燕子一般掠了过来—— 他并没有变成穿箭的靶子——他似乎并没有改变方向,但是本来一箭射向他胸口的长箭却似乎偏了偏——与他,擦肩而过——那其中有一点微响—— 他深吸一口气,反手,自空中握住了那支箭。 然后那长箭之上蕴力极强,一下子自无情的指缝之间穿过——一直穿到了箭羽,无情才握住了它! 那长箭之上有血! 无情的指缝之间有血! 但是无情依旧牢牢扣住了那支箭,一个直掠,在了那女子身后的武功场陵柱上一借力,叱了一声,“国望未绝,不可动手!” 然后他在陵柱上借力的时候,激然回身,一扬手,把那支长箭掷了回去,然后同时,他未扬的左袖精光数点,打向陵柱之前张弓的女子。 那女子持弓倒跃,夷然不惧,“奸雄当道,圣主不明,大宋无望,我意在野!何不杀国尽血,另立明君,同抗大金!”她一面说着,一面手里的长弓上下拨动,“叮叮叮”,挥洒自如,拦阻暗器,毫不慌张。 无情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只斩钉截铁,斩金切玉的吐处四个字,“生灵涂炭!” 就在这时,台上“笃”的一声,无情刚才掷出的长箭这时候才落地,然后“哄”的一声,台前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那女子拨尽了所有的暗器,才得空向那边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烟! 闻到了硫磺的味道! 台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本是台上一个人在耍枪,然后又多了一个人上来偷袭,然后无情突然掠了出去,所有人的注意也就都看着无情——和那一个持弓的女子! 但是没有人发觉,在演武场的底下,有一条绳子——它本来和普通的绳子一模一样,是用来固定台上的幡旗的。 但是,在那一个偷袭的人上台的时候,却在绳子上擦了一下。 ——然后就点燃了它。 ——一股硫磺的味道。 那是火药的导火索。 导火索本来烧得很快。 本来也许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微小的细节,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无情。 还有那英气勃发的女子。 那一柄长弓。 赫赫的煞气。 还有无情的孤灵。 然后无情突然把那支沾血的长箭掷了过来。 “笃”的一声,它一箭射断了正在快速引燃的导火索。 然后所有人的注意立刻集中在绳子上,立刻,发现了那不是一根普通的绳子! 所有的人都闻到了那一股黑火药燃烧的硫磺味,那味道平时不易惹人注意,但是现在触鼻惊心! 然后就轩然大波。 然后那女子才向台那边看了一眼,问道,“火药?” 无情自陵柱上落地,一手支地,白衣上微略有数点血迹,不太明显,淡淡的道,“火药,你难道不清楚,让你来的人是谁?”他抬起眼,一字一顿的,“朝政艰难,奸雄当道,但朝廷百年威信,集权深远,若要翻覆,谈何容易?”他冷冷的道,“只怕未立明君,便已大宋英豪自相残杀,各为其主,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元气大伤!何谈抗金救国,何谈天下苍生!你若有心有血,便应该以你身之清,抗朝政之浊,以正然之气,洗贪谄之风!杀国尽血,其意可嘉,其行可恨!” 那女子怒目,“朝政荒诞不可救!” 无情淡淡的道,“那么,你跟着方应看的人,来这里杀我,就是抗金救国,就是为国为民了?” “杀你?”那女子神气极清,“无情公子江湖敬仰,我要射的是朝局,并不是公子。” 无情淡淡的问,“射落宋旗,便是射落朝局?是谁让你在这个时候动手开弓?” 那女子微微一滞,“我师父。” “那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参与了方小侯爷‘殉情’的计划。”无情居然很清楚,清清楚楚,也清清白白的道,“雄兵铁器门长弓天怒姑娘,你的师父青铜万夫开,在今年六月十八日,已经被招揽进‘有乔集团’,如今已经是九月二十七日了。”他有点惋惜的道,“你本清白。” 天怒顿了一顿,眉一扬,“方应看,他为什么要杀你?” 无情淡淡的道,“他也不一定要杀我,他只不过奇怪,为什么我还不死,还可以在这里说话?”他补了一句,“他只不过好奇,好胜,还好学而已。” 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那边喧哗得很厉害,所以没有人听见。 等到无情不说了,那边也都静了下来,几个武将赶了过来,“成大人,末将罪该万死,居然让人在演武场下装了火药,要不是大人明察秋毫,必定死伤无数——” 还有几个人把天怒团团围住。 她是一个女刺客! 天怒没有闪避,也没有反抗,她做错了事,就不逃避后果。 无情看着她笔直的站在当场,让那几个兵将给她上链铐,她眼里锐气依然,虽然她是个有点莽撞的女子,但是她的意气很正,她的傲气很大,她的选择也很绝对! ——对了,就生! ——错了,就死! 正如她觉得奸雄就应该杀,乱政就应该灭,英雄就应该去抗金,好人就一定的好报一样! 她是一个绝对的女子! 所以她很容易就挫伤在似是而非的现实里,很容易就折损在大是大非和小是小非的冲突力。 无情惋惜,她本可以不束手就擒的,但是,她选择了束手。 “成大人,女刺客已经就擒,连并台上的两个也都一并关押,大人请回座。” 无情深吸一口气,旁人已经把他的轮椅推了过来,他飘身上轮椅。 ——他的手按在轮椅的扶手上。 ——轮椅的扶手上有血。 但是无情并不看,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继续。”言罢,他微微蹙了眉,似乎在抵抗着什么很不对的东西,但是眼神仍清,神气依然。 ——然后他的手更加握紧了扶手。 ——然后就有更多的血。 ——然后他的手发白,手指苍白。 ——血殷红。 ——缓缓流淌在轮椅深色的扶手上,却并不容易看的出来。 人群中有人微微眯了眼睛。 无情现在的白衣上,不仅有汗,还有血。 但是他依然那一双眼睛坚定,坚持,坚定得像溶洞里的冰柱,坚持得像千百年不变依旧照江畔的月,全部的光华,只为了一个点! 台上有人拳打脚踢。 他偶尔发出一两件暗器,偶尔淡淡一笑,偶尔点头。 他是如此的全神贯注,所以他并没有关心到一件小事—— 那支箭不见了。 有人在混乱之际,把它捡了去。 没有人关心那一支箭。 那毕竟是一支很普通的箭。 然后那支箭很快就到了一个人手上。 方应看细细看那支沾染着血迹的箭。 为什么他居然还可以拦截下这支箭?为什么他还可以轻功暗器依然卓绝? 人也依然。 卓绝如斯! 一如一种孤花,执意的开执意的落,却执著着自己的风华不肯死亡。 因为在开的时候,有孤芳啊! 为了那一点点孤芳,可以驱逐四围的恶臭,所以,不肯死亡! 不愿死亡! 不会死亡! 无论开得多么痛苦,维持得多么艰难,也都——永不放弃—— 突然心里有一种感觉被唤起,是一种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的感觉——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见花会觉得美,看见天会觉得高,看见蝴蝶会觉得快乐的时候,曾经有过的,被风——吹过了发稍的那种,微微乱了心情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决定不要想起来。 他讨厌花,尤其讨厌,会香的花。 所以他更加坚定,要杀无情的决心! 无情必须死。 否则他就不高兴。 他现在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讨厌不高兴的感觉,因为那会影响他做事的心情,和判断力。 他应该有一个快乐的心情,来慢慢构想,和如从米公公手里,慢慢的拿过了他的花生来吃——最好当着他的面拿,他又一定不敢反抗。 方应看想到这里,就开始笑了。 十九 无情回到神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星月满天的时候。 神侯府灯光隐隐。 无情去做公差的时候,几个孩子是不能随行的,四个孩子都在门前积极的等候,好不容易看见无情的轿子过来,忍不住争先恐后迎了出去,“公子——” 无情揭开轿帘,手白如玉,却也苍白如冰。 铁手也迎了出来,看着几个小孩把无情的轿子再次拆卸成轮椅,微笑,“大师兄一去一整天了,今日招安的结果,是不是不怎么令人满意?” 无情被四个童子扶下轿子,缓缓坐在轿子拆成的轮椅上,微微一笑,他难得笑得有一丝暖意,“世叔这边,也有消息了吧?” 铁手点头,然后笑,“三师弟四师弟都在担心,生怕大师兄应付不了,但是担心归担心,大师兄还不是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四师弟本来想去演武场帮你,但是三师弟拦着不让他去。” 无情眉尖微微一挑,“是么?” 铁手笑着说给他听,“三师弟拿着他的酒葫芦敲四师弟的头,教训他,说大师兄是从来不需要人保护的。” 无情听了,似是微微一笑,笑意是更暖,也有一丝孤寒经霜的傲,“他们人呢?” “喝酒去了,”铁手眉宇开阔,“老楼里一坛陈酒,被老三藏在院子里不知道哪一棵树下,今天大石公整理花园给清了出来,老三就拉着四师弟喝酒去了。” 无情也笑了笑,又问,“世叔可是回来了?” 铁手还没回答,就被一声惊呼打断了。 “公子,你受伤了!” 追命在喝酒。 他是在喝酒,非常有心情的一口一口的喝,而不是拿起碗往嘴里倒。 那叫做“倒酒”,追命个人很不喜欢。 冷血就坐在他对面,也在喝酒,不过总是皱着眉。 追命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嘻嘻的招手,“担心?” 冷血点头,有点笑,“你不担心?” “担心,”追命肯定的点头,“但是,大师兄不是不会遇到危险,而是他是那一种——”他歪着头想了想,七分懒三分醉的道,“是那一种,遇到挫折,才会激起力量的人——他遇险,比不遇险好!” 冷血喝酒,背挺得很直,他的话也很直,“但是大师兄的伤病都还没有好,方应看却找了一帮人来对付他,这不公平。” “公平?”追命的眼中难得有讥讽的神色,哈哈一笑,“大师兄什么时候被人家‘公平的对待过了?你几时见过,有人是先废了自己的双腿,废了自己的武功,才来和大师兄动手的?还不知有多少人就是轻视他残废体弱,想要从他手下讨一个侥幸,但是——”他又喝了一口酒,豪气大发,“大师兄以残废之躯,一手凌厉的暗器,绝世轻功,让多少人为之钦佩敬仰,杀得多少凶犯束手就擒?他肯为了克服他的缺陷付出巨大的努力,变缺陷为优势,甚至强势!所以有那种自信,令他绝不自卑于正常人,反而比正常人看得更清,飘得更高,望得更远!他激起了多少残废人的信心?振奋起多少人的毅力?他是绝不甘心,也绝不可能,被这一点点的挫折击溃的!”他喝完了酒,“因为他是无情!” 冷血眼中有赞赏之色,不过他没像追命这般一面说一面喝酒以助豪气,他是听完了,对碗中的酒一仰而尽,“叮”的一声放回桌上,“说得好!当浮一大白!大师兄为人处事,虽然冷静冷傲,但是心中,依然有他的热情!他是绝不甘心也不可能被一点阴谋所击溃的!”他的手劲到处,“咯”的一声,那酒碗在他手中破裂,“因为他是无情!” 他说完,追命眯着眼在听,两个人都顿了一顿。 也静了一静。 就在这时,听见银剑一声惊呼,“公子,你受伤了!” 突然追命就消失不见了,连微风都没有带起一点,就从冷血对面不见了。 眼睛霎了一霎,冷血也不见了。 但至少,他还带起一阵微风。 银剑扶着无情,让他坐上轮椅,突然发现,在轮椅的扶手上——暗色的是—— ——血迹——? 然后他就看见无情扶在这边扶手上的手—— 然后他就惊呼起来。 铁手微微变色,“大师兄——”他没有想过,有人,居然可以伤了无情的手! 但是五情截口,“一点擦伤,不碍事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不容置疑,一点也不容置疑,就像他作其他的判断一样,清晰,简洁,干净利落! 但是银剑想也没有想,一把拉起无情的手,把他手掌,翻了过来。 苍白的手。 手指很漂亮,甚至看起来很柔软,白皙的近乎透明。 一道擦伤,合着已干的血迹。 因为手指很白,苍白,所以就更显出伤口的清晰出来。 的确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无情受过比这个严重得多的伤,相比起来,这个伤看起来一点也不算伤。 但是现在,却分外又一种其他的感觉—— 那种风雨突来,独自承受的感觉—— 遍体鳞伤的羽翼—— 然后现在,又落去了一枚飞羽—— 如雪花—— 飘零。 即使是飘零,也是孤孤单单的。 那是一种——怜惜的感觉——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偶然的,错觉般的怜惜,但是,从没有一次感觉如此清晰—— 因为无情——从未没有背负过如此沉重的挣扎,从来没有,在应该如此脆弱的时候,表现的如此的坚强——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无情啊无情,你素爱读书,难道,你竟是不明白的吗? 在银剑翻过无情的手指的时候,这一种无形的错觉,都或轻或重的,掠过了每个人的心情,看见的,都不只是那个伤,而是一种很沉重,很沉重的,别的什么东西。 只有一个人清清楚楚的,也冷冷淡淡的道,“本来就是小伤,不碍事的。” 然后有人叹气,“大师兄,怎么一回来,弄得气氛像审案一样,你哪里受伤了?我在后面听银儿叫嚷得天都要塌了?” 追命吊儿郎当的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坛酒,大步过来,看了无情手上的伤一眼,皱了皱眉,“小伤,只不过大师兄要使暗器,可能有几天要不怎么方便了。”他行走天下,受伤犹如家常便饭,瞪了周围发呆的人一眼,“你们傻了?为什么看见大师兄受伤就站在那里发呆?” 铁手一笑,“也没有发呆,不过是老三你的动作太快了,”他本来要给无情上药的,但是——“大师兄,你为什么不上药包扎?”他想到这一个问题,所以没有动手,无情自己也是有药的,不是么?为什么无情自己不上药? 无情微略扬了扬眉,握起了手,紧紧的握起了他受伤的手,淡淡的道,“痛一点好。” 因为如果没有痛,就不能支持他清醒,就不能抵御,那种深沉的疲倦和眩晕,他需要绝对的清醒,而不是混沌,他糊涂不起,假如无情失去了清醒的判断力,清醒的洞察力,那就不是无情,他就一定已经死了! 追命的动作僵了一下,“那么——我送大师兄回小楼吧,大师兄辛苦了一天,想必累了。” 铁手点头,温和谦冲,“老三的脚步轻,送大师兄回去正合适,世叔回来了,在花园里。”他还没有忘记无情刚才问他的话。 无情微微蹙了眉,“世叔在花园里?” 追命开始站在无情后面帮他推轮椅,微微一晃,无情的身体往后一倾,撞在了轮椅的靠背上,震动传到追命手上,是很轻微的感觉。 但是他撞到靠背之后就没有再坐起身来,他一整个人都依在轮椅上,一种很倦很倦的感觉,甚至不必透过他的眉眼,不必看见他的身影,单单凭着感觉,就可以感觉得到。 那一撞很轻微,靠背是软的,但是凭着手握轮椅推手的触觉,就可以把那一撞传入心底——似乎也是很轻微的一撞,却像在心里塞了一个东西,是如此的郁闷,却又如此的膨胀着—— 他有点笑不出来,脚下如风,一点尘土都不惊,越走越快,只盼赶快把人送到小楼,一面又在后悔,为什么刚才那么笨,居然请缨说要送大师兄回小楼? 他难道不知道—— 追命突然呆了—— ——他难道不知道——推着无情的轮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吗? 因为——一步、一步,他都可以如此细微的感觉到无情的感觉,无情的气息,无情的反应,是如此容易的就深切的关心入了骨,就如此容易的呼吸着他呼吸的空气,感受着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份单薄,每一份疲倦—— 他本是如此凌厉的傲气,傲气下有坚忍不拔的毅力。 但是这是第二次追命站在他的后面,第二次,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种犀利之后,硬生生挫锐的锋芒,还有那种,疲倦了却不能休憩,清倦了也一定清醒的骄傲—— 还有一种愈挫愈利的勇气—— 所有的一切,就隔着轮椅,和无情的衣袂—— 隔着那淡淡的幽香—— 如何可以不关切? 关切了,就容易关切得太深—— 太深了就—— 追命的想法噶然而止。 他在那一瞬间想起了离离。 莫名的,没有什么道理的,他甚至连为什么想起她都不清楚,也不清楚,想起了离离什么,就想起了离离两个字,呆了一呆,才恍然想起,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想起离离,他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江南的雨天,零落的小雨,一把油伞,一个愁情的女子—— 不关切么? 关切的,一直都关切的,只不过—— 也许人远了,不在身边,所以——关切也就淡淡的,在落雨的时候,都未必想得起的哀愁——只有每当酒喝得很多很多,人很醉很醉,周围很静很静的,也很黑很黑的时候,才会朦胧想起的,也许很年轻便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愁情的感觉—— 一如他喜欢喝酒,酒本是很多年的沉淀,才会有独特的——韵味——还可以醉人—— 离离也有这样的味道—— 愁情的,安静的,夜里的,酒一般的味道—— 也是醉人的。 所以他爱离离,也许,只是在爱一种酒—— 他干笑,有点心寒,不会吧?又或者,是爱一种自己年轻的愁情? 也不是的,爱离离,是有他的一份真心在的。 只不过,爱得——不深—— 不深,但也不浅——那么,恰到好处的一点,够他和她苦苦的相望,苦苦的错过,苦苦的——牵挂一辈子—— 没有想过结局——因为没有结局—— 这是合适他追命的爱,和情,豁达爱笑的追命,居然适合的是愁情! 他有一点苦笑了,无情突然撑起了身子,这骇了他一跳,急急停了下来,几乎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怎么?” 无情似笑非笑,望了前面一眼。 铜剑在那里撇嘴,“说要送公子回小楼,一路上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要推过老楼那里,三爷啊,你可是把公子当成酒了?” 追命又骇了一跳,才惊回神来,“当成酒?没有没有,”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到了。” 原来已经到了,却连累我,在没有喝酒的时候,想起了愁情,想起了离离,想起了江南的雨—— 苦苦的萦怀—— 缠绵不去—— 离离,的苦情—— 回头,无情的轮椅已经推入小楼。 幽香——依旧—— 追命突然有点害怕,他不知道,在心中缠绕着离离的苦情,心中牵挂着江南的烟雨的时候,眼睛里,居然可以看着另外一个人,看见另外一个人,这样清楚的看见,他转角敛眉的神情,和衣袖间苍白的手指。 他试图转过头不看,然后做不到,依然转了回来,他不放心,虽然,他从来没有保护过他。 离离—— 江南的烟雨,和油伞—— 那一个同样苍白的女子—— 他突然害怕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无情是不喜欢他这样看他的! 他的心里有两格,上面的一格,是情不自禁,看着无情慢慢的离开——情不自禁,关切得太深太深—— 下面一格,是沉淀着原本可以苦苦一生的爱恋——苦苦的凝眸——苦苦的烟雨——苦苦的错过—— 他突然很想喝酒! 他想,他就,大步地,向他的老楼走过去! 二十 天怒被关入了大理寺大牢。 罪名是“大不敬”,中的是最后一条,“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 按律,处以绞刑。 方应看在等着消息,他很遗憾,他本来很喜欢天怒这个女子,清厉,而激烈,一点点鲁莽,让他觉得她很可爱,毕竟,在开封里面很少找的到如此单纯的女子了。 如此可爱的女子,一心一意,向往着干净正直的世界—— 然后原以为了那个可笑的理念死—— 很凌厉的气质,像无情—— 不过他是不会想到要救人或者其他什么的东西,他只是遗憾,然后问,“他一箭掷断了导火索?” “是。” “没有——偏差?” “没有。” 方应看沉吟了一下,他沉吟的样子很好看,贵介如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沉吟了一下,突然一指向答话的人点去,在他的腹上,轻轻的,若有若无的,点了一指。 答话的人大惊,惶恐,“小侯爷!我——” 方应看很好学的看了他一眼,很认真甚至很乖巧的回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那人汗如雨下,心惊胆战,却又不敢得罪了眼前这位“小侯爷”,“奇怪,可是——” “奇怪?”方应看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很温柔的道,“奇怪就让我试试看,为什么他可以到现在飘来过去暗器轻功手箭飞镖公事私事样样依然——如故?” 他补了一句,“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然后他并不看眼前的人的脸色变得如何惨白难看,径自,在他自己的思考中。 无情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依然要当值,因为指挥使逾期不归,他要承担起殿前司所有的事务。 他没有想过会遇到一个人。 方应看。 他什么人也没有带,只不过一个人。 不过方应看一个人,也许就代表着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是不会让自己孤身涉险的,就算是面对着明知连伤抱病的无情,也是一样。 无情可以听见某些不是风声树声,虫声鸟声的声音。 “无情兄,别来无恙?” 无情冷峻,“方小侯爷,别来无恙?” 方应看笑了,笑意如飞,飞起了蝴蝶,漾起了鸳鸯,翩翩起一世的风情,“有恙,在腰。” 无情扬眉,“那侯爷应该找御医,不该找殿前司。” 他扬眉的样子很清,很好看,虽然冷峻,却淡淡的有一点笑在。 方应看正色,“此伤,非无情兄不能治。” 无情淡淡的道,“成某人并非御医,不擅疗伤,仅知伤人。小侯爷若要捉拿凶嫌,追讨重犯,成某人不辞余力,若要治伤救命,恕成某人无能为力。” 方应看依然正色,“无情兄身残体弱,为匡正义不辞跋涉艰辛,追拿凶犯,于国于理,我都应该敬无情兄七分的。” 他是真的敬,无情看得出来,方应看有一种优点,他虽然野心很大,志气很高,但是他绝不是小人,他是一个大人物,该敬的,他还是敬的,只不过,他不欣赏,应不代表着,他就不尊敬别人这种精神。 瞧不起敌人的人,就是瞧不起自己。 不尊敬敌人的人,也就是不尊敬自己。 “失魂镖伤,伤及经脉,血管,并非点穴,也非真气内劲之伤,无药可治。”无情回答,“若要续驳经脉,疏通内气,这是药理医术所在,成某学医不精,还请小侯爷去太医院询问。” 方应看肃然,“承教,多谢。” 无情回答,“不送。” 方应看反而有点奇怪,他舒然,“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无情反而眼角有点笑,“有。” “请问。”方应看舒了一口气,脸色也很好看,他也衣白,看起来一个人纯白纯洁纯尊贵乖巧的。 “天怒,昨天晚上,越狱了。”无情淡淡的问,“小侯爷知不知道这件事?” 方应看眼中光彩一闪,答,“不知道。” 无情看着他,清清楚楚,冰清玉洁的道,“逃犯,我是一定要抓的。” 方应看眉色,眼色,衣色,似乎都同时金了一下,一闪而逝,“无情兄果然好心机。” 天怒——是一个单纯而有点莽撞的女子,她若逃了出来,必然是去指示她来的地方——例如,方应看“有乔集团”管制下的雄兵铁器门暂居的“剑客山庄”。 她本是束手就擒的,为什么会逃了出来,大概除了让她逃出来的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清楚。 无情扬眉,淡淡的回答,“我要抓的是逃犯,和小侯爷无关,不是么?” 方应看笑,很轻松的笑,他转了个话题,“不请我进去坐坐?” 无情缓缓移动了一下轮椅,让开了出路,“请。” 方应看很轻松的就走进了殿前司侍卫房。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这是他不久之后一个大敌的阐居之所,也是他原本很希望,可以依据上一次的机会,让这里换个主人的,可惜皇上心思难定,居然在那个时候,来了一个诗兴大发,在自己的奏折上,写几句没头没脑的东西。 “堪怜,影落溪南。又月午无人更漏三。虽虚林幽壑,数枝偏瘦,已存鼎鼐,一点微酸。松枝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 走进侍卫房的时候,方应看心里泛起的,居然是这一首词。 很像某一个人的感觉—— 像那天,下雨的夜,一灯,一酒,一个人,雄心,野心,浮躁,急躁,和着雨一起下的感觉。 那一种温柔的——杀人的欲望—— 很美丽的感觉—— 心头微微一动,他立生警觉,闭目,凝神,出气,调息,定心,然后睁目,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无情在移动轮椅。 他的手指很白。 苍白。 他移动得很吃力。 可能因为他本来就不擅长扎实的力气。 而且,他身上有伤。 所以手指苍白的有些发青。 方应看看在眼里,他没有同情,也没有讥诮,甚至也没有幸灾乐祸。 他只是很惋惜的说,“如果你不是身残体弱,或许,你的成就远不止于此。” 无情好不容易才把轮椅挪正,闻言,定睛正色,“我若不是身残体弱,或许,我就生出了野心,生出了傲气,生出了各种各样不满足的欲望,我就不敢心居于人下,就好胜,擅斗,要做天下第一。” 方应看很仔细的听,听到“天下第一”那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一下,即止。 无情看在眼里,继续道,“身残体弱,我不是没有怨过天,而是,”他看这方应看,眼神很清很正,“怨过天之后,反而感激上天,不给予磨练,就不知道真实,就学不会自知,就不知道进步。也就打击了骄狂,让人清醒,知人,知己。” 无情如是说。 方应看在听,然后肃然道,“再次承教。” 无情眼神微微一敛,“不敢,小侯爷聪明好学,敏于思而慎于言,崖余不才,不敢称教诲。” “不,于我有益者,皆师也。”方应看回答。 无情眼里有敬色,但神色也更加肃然,“骄者招毁,妄者捻祸。多语者寡信,自奉者少恩。小王爷不骄不妄,少语不奉,崖余敬,也更警醒。” 方应看笑,笑得翩翩红尘佳公子,梦如人生人生如梦的,“方应看有志,无情兄有德。” 无情终于眼色间见了淡淡的暖意,他是重才惜才的人,见如此人物,不能不为之动容,只是动容越深,遗憾越深,如此人物,只惜野心太大,志气太高,雄心太强,能见己,而不能见天下。 方应看看见无情掠起暖色的眼眸,突然又想起了,某一天,某一个偶然,看见落花影里的人影,和那一种清冷过江雪,清醒过夜半,清晰过倒影的真实。 那和他的雄心无关,只不过,他单纯的欣赏它很美。 无情的眼色很美。 无情发现了他的凝视,微微蹙眉。 那蹙眉的样子也很好看,有那种柔倦了西子眉尖,忘去了桃根的衣袖的感觉,分明是柔倦的,却不显积弱,只是,柔倦,是一种味道,一种深藏了孤傲,和钢骨的柔倦,是底蕴,是气质,却不是柔弱。 “小侯爷只是来问崖余一句话的?”无情清醒明白的看着他。 方应看沉吟,“本来,不止。” 无情再扬眉,“哦?” 方应看舒然笑道,“但现在,的确,只是来问无情兄一句话。”他舒然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干净,而有一点笑意望江南的感觉。 无情眉尖蹙起的是一种傲色,也有敬意,也有憾意,“小侯爷是人才。”他下一句没有说,方应看是人才,聪明如是,只可惜,自私,而过于国了。 方应看很认真的纠正,“我是人物,不是人才。”他的眼中有煞气闪过,“人才,是给不是人才的人,做‘才’,我用人才,而不是人才。”他抬起头,“我要千百年之后,人们说起方应看,都要称一声,是一个人物!” 无情眼里是淡淡惋惜之色,然后他没有说话。 方应看却突然看了他一眼,“你不舒服吗?” 无情不答。 然后方应看很惋惜得看着他,“我忘记告诉你,昨天,我在雄兵铁器门长羽关风的腹上,也点了一指。” 无情脸色有点白,但是神气很坚定,很傲,很——冷然! 他还是没有说话。 “关风今天早上死了,”方应看很惋惜的说,“吓死的,我那一指,还没有发生作用。” 无情很快的换了一口气,眸色也很惋惜,“你若肯尊人达己,以待己之心待人,善己之时善人,必是一代一时之幸。” 方应看很仔细的看着他的每一个反应,“是。”他承认,“但是——我不肯。” 无情冷然,刚刚生起的一点识才之感,一下子消失无踪,“你不肯,因为你傲,你不把当不成敌人的人,当作人!” 方应看眼底奇光闪烁,答非所问,“无情兄也傲,大概这世上每个人都会傲一傲,就脸孔明出山,都要三顾,黄石授书,也要落鞋,只不过,我的傲气,特别见不了人情人性而已。”他这样说,然后很温柔的问了一句,“就像无情兄,本来早该倒了下去,不就是因为无情兄的傲,所以,在未做尽能做的事情之前,不容许自己倒下?” 无情骤然扬眉! “这样,是很辛苦的吧?”方应看很温柔,很惋惜得看着他,“我本来问了一句话要走的,但是,现在又不想走了。” 二十一 无情定睛看着他,扬眉、定眼、凝神。一霎,方应看似见了澄潭之影、照影之清、影中之人。让他正当很温柔、很惋惜,心中意气欲扬,长气欲吐的时候突然凉了一凉、清了一清。 ——有些什么事不对! 无情扬起的眉微敛,即蹙,旋冷寂然。 他就似没听见方应看话中之话,突然道,“如果小侯爷不想走的话,”他纤白秀气的手搭上轮椅的扶手,“扎扎”两声,轮椅转向,“好坐。” 轮椅转向。 向门口。 他出门。 “格”的一声,方应看心中有物一裂!脸上金光一闪,腰际的血河神剑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杀气应剑,剑有所感!他却依旧那样温柔的笑了,“无情兄下值好走,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 无情应该听见了他的话。 但是他没有回答。 他留下,无情走。 无情并未显得故意拖延,也似乎并非有意要躲,时机——在他清晰明白的冷然之间已经失去,换班的时间到了。 所以无情就走了。 是巧合? 是计算? 还是在这殿前司一席话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入了无情的某个套子,每句话的时机、对答、他的反应,都在无情算计之间? 甚至——连时间——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背后轮椅声渐渐远去,木轮压枯叶之声清晰可闻,方应看甚至可以听见他路过错金桥,一片叶子掉落在他衣上的声音,而他并没有拾起来。 方应看徐徐吸气,吐气,定心,凝神。 他连一根发丝都不乱,过了一阵子,他刚才搭在血河神剑上的手指慢慢自剑上移开,尾指、无名、中指、食指……食指指甲缝有血,是用力过度所至。方应看伸指入唇,吮了一吮。 殿前司这一刻无他人,只有他背门而立,锦衣华服,寂静。 换班人的脚步声近,见状大吃一惊,“方小侯爷?你……你受伤了?” 方应看瞧了瞧已经止血的手指,灿然一笑,浮生若梦梦若人生的,拍拍来人的肩,他说,“你好坐。” 风微微的吹,错金桥畔的黄叶微微凌乱的飘。 黄叶满天。 一一坠死。 桥水、寒烟、风。 桥上一站,桥风居然有彻肌透骨搜魂灌魄的寒。 走上错金桥的少年公子脚下微微一顿。 他垂下眼眸望了一眼桥下的人影,那水面一阵战栗,人影碎。 “无情。”从他隐约带血的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不悲不喜不怒不怨。 天却似乎寒了一寒,风也大了一大。 他走过。 桥边树的黄叶突然掉了个精光。 无情做完交班的手续,离开宫城。 离开的时候回头凝视。 宫城金碧辉煌人头攒动。 夕阳霞光,映得那里瑞气祥云,紫气升腾。 繁华如死—— 他看了那一眼,眼色如月。 若有人能见他此刻的眼,必能见那空古兵车轧白骨的寂寞映照百年金樽酬珍珠的绝艳。 繁华如死,诗情成灰、成尘。 醉生梦,才可以乐酒椟。 看得太清、太透、太多,那是一种常常陷溺不可自拔的……痛苦。 望天。 天无语,只余满天霞光瑞气,照得人眼灿灿生辉。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