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作者:裁决所的教皇 文案 舌头快速敲击上腭,唇与齿开阖两次,然后音调长长地向后拖移,止于一个轻巧的爆破音。他保持着最后这个音开口的姿势,仿佛在品咂玫瑰花瓣的醇香。 内容标签: 圣斗士 强强 幻想空间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米诺斯,雅柏菲卡 ┃ 配角:卡路迪亚,笛捷尔,希绪弗斯,阿释密达,拉达曼迪斯,艾亚哥斯 ┃ 其它:冥王神话,米雅 第1章 第一夜 初次遇见米诺斯的时候,我被反剪了双手,来不及换掉睡服,头发凌乱,右脸的擦伤一点一点往外渗出血粒;而他一身红袍,银白色长发理得服帖端整,就坐在那里远远看着我,活像古代壁画上色彩鲜艳的异兽。 说真的,我第一眼望见他,便不得不对这个人生出好感。他的头稍稍下倾,嘴角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罩在阴影中,形成微妙的翘起,那让他看起来似乎一直在笑;他的举止堪称模范,即便是某些不太合身份的动作,在他手底也能走出优美的流线。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现在莫名其妙的处境,我难保不会上前与他侃侃相谈——在熟睡中被一句话控诉,旋即遭到逮捕,搏斗中还受了伤,这情形换作是谁也绝对快活不起来。 原先的警卫在押赴我就位之后便纷纷离去,为我与前台留出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他们是一个一个退出侧门的,像是在迎合某种偏好,而非单纯地遵守纪律。座上的人待到四周完全安静下来后,才懒洋洋地瞟了一眼卷宗。我注意到他身旁整整齐齐叠了一撂大开本图书,烫金书脊,每一本都足有三个指头厚。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翻阅这样的纸质读物,何况这些书籍一看便属于前纸媒时代价值不菲的珍藏品。 我暗暗做个深呼吸,然后听他说道:“你的名字很有趣。” “你的更有趣。”我早听过法官之名,却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场,“但丁说你面目狰狞并且臃肿,还说你终日躺在地狱的第二环,按照尾巴缠绕在身上的圈数决定犯人去哪层地狱受苦。” 法官大人有那么一瞬间的诧异;之后他抬起头,面上波澜随即消散:“你知道但丁?” 他雍雅的神态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与其是在赞许,不如说更像嘲讽。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反问他说:“那你读卡夫卡吗?” 这回他没有反应,我忍不住想用手为他比划——可惜我不能,所以我只是耸肩蹭掉脸上的血:“他写过有史以来最荒诞的一场审判。” “所以呢?我必须得提醒你,先生,我们的世界没有国家,当然也就没有比国家权力更广的法庭。” 他的每一个音节都在助长我的怒意。“可你写出了比他更精彩的——”我顿了顿,准备一口气抛出我的全部质疑: “睡在床上,半夜被人破门而入,伸手去摸防御系统,却发现它已经停了几个小时;没有一道正式的传讯手续,没有罪名,没有立案,没有陪审,衣冠不整地直接被绑来见法官大人,——甚至连个被告的身份都拿不到,还有比这更荒诞主义的吗?另外,这里并不是正式法庭吧——” 他耸耸眉头,对此不置可否。“但我可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小职员,我需要知道理由——”我的声音逐渐走高,“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越权行事的底气,就因为你是难能可贵的大法官?没有人能够在对方无罪的情况下越过防护壁抓人,所以你就擅自关掉我的防御程序……我说,你像这样干恐怕不止一次两次了吧,以前还有哪些人栽在你手里?” 神识时代的法官有着通常意义所不及的权力,如果指控成立,他们甚至有权在庭审前就切断被告人与神识库的一切联结。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惮对他大肆发泄我的愤怒。 “我是这样干过。不过……”他随意翻开手边一本精装书,语气上扬,似乎把我的责问当成对他工作的褒奖,“你猜怎么样?”我看着他,他放慢语速:“到最后这些人也没有投诉我,——一个都没有。所以我能顺利干到现在。” 我徒然张着口,一时竟没办法接话。“这些”,他说这个词的时候,眼中神采闪烁,像在炫耀腰上挂满的战利品,我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那我会是第一个。”最后我说。 “对此我很是期待,——如果你能接得上系统的话。”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那么你干得真漂亮,法官,干得真漂亮。先把看不惯的人隔离起来——不,不是看不惯,会诬陷到哪个人身上全看你当天的兴致,——然后秘密□□,下一步就是顺理成章的谋杀了。神识库竟然推选一个会犯谋杀罪的法官,他还把这作为谈资……你他妈以为你是谁?”这会我忘记了自己被缚,只想着快步冲上前台,同他争论,抢夺卷宗,或者直接揍他……干什么都好;下一刻我却因为失去平衡而从台阶上踩空,脚踝一歪,险些在他面前跪倒,气氛一度尴尬。 “嘘——请噤声。按理说你还身在法院范围之内,听我说话的时候劳烦安分点,不然我的警卫会让你吃更多的苦头。”他稳稳地坐在原地,一点也不担心我可能会突然跳上去掐他脖子。 这家伙好歹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咬牙道:“您这是在渎职。” “‘您’——”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肩骨抑制不住地剧烈颤动,“我不认为一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人还会有使用敬语的逸致,你在自欺,先生。” 我发现自己面对这个人常常会失语,好在他的话也让我恢复了几分神志。我知道现在闹起来并不会讨到好处,所能做的就是暂时等他为我定罪。 “明天你将被带往魔山。”他只丢下这样一句话,随后几名警卫进来带走了我。 *** 我是在走廊上碰到他弟弟的,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有着冷金色短发的青年,最近刚获得神识库认证的准法官,年方二十三岁的拉达曼迪斯,前途无量。他正急着往什么地方赶过去,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前面押送的是什么人,直到从我身边错过时被我睡裤上的纽扣挂到,他转过头看我,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他向我比了一个手势,然后继续赶路。 “他想对我说什么?”我不懂那个手势,之前也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的眼神仍然让我很不舒服。 “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再敢伤害到米诺斯大人,他绝对不会饶过你。”回答我的是一个叫做碧亚克的警卫长,他好像十分同情我的遭遇,离开审判厅后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喝水,自然是被我回绝了。 一个意外的答案。我被气笑了:“什么叫做——‘再’?” “就是又一次,比上一次更多一次。”碧亚克是个说话直白的人,也多亏是这样,他几乎有问必答。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差点对大法官实施了攻击行为。 “谢天谢地,拘留期间贵法官不多加给我伤害就足够了。那位拉达先生,他凭什么认为一个阶下囚有能力对在职法官造成伤害?”话是这么说,一旦找到机会,我当然要去控告米诺斯,那算是正当的维权手段,顺便再申请把他从前的滥权行为彻查一遍。 碧亚克看起来有些犹豫,不过最终他还是选择坦言相告:“先生,那也说不准的,以前就有刑拘犯人刺杀法官的事发生,据说那个人是故意犯罪入狱的,目的就是给公众制造恐慌。” “那恐怕是神识时代之前的事了。在此以后法官的实权转移到了社会调控层面,一言不合就能毙掉任何人的交互联结,——比如我就是这么遭到逮捕的。”我总是忍不住蹦出些讽刺话来,这样往往会让碧亚克沉默一小会,看起来他对米诺斯极其折服,根本不愿意去想他的过错。 我们一直走到三楼的某个转角处停下,那里连着一间屋子,不消说是我今晚要待的地方。接下来碧亚克掏出一把铜制钥匙准备开门,我自然感到相当惊讶:“现在没有谁还在使用老式钥匙,系统就会拒绝接收实物,它只吃得下信息流。” 他没多说话,低头朝锁孔里摸索一会,门开了;然后他冲我晃晃钥匙柄。“法院不同于外界。出于某些原因,呃……我是说,你明白的,米诺斯法官提审嫌犯之前必须要尽可能断掉他和外部的联系,所以这里的联结都很弱。”他笑了笑,“我们用不了神识联结,除非开庭那几天。” 这样一来米诺斯会在身边随时准备纸质书籍也就说得通了。我又想到他刚开始直接在一大叠文件里查找卷宗,如果用神识库提供的页面定位会容易很多,看来这个人宁愿无限度地增加工作难度也要坚持自己某些习惯,实打实的精神洁癖。 “八点我会来叫醒你。”碧亚克一面将我和床柱锁在一起,转身就要关上大门。 被指控那会我记得是凌晨两点,眼下天已经蒙蒙发白。“你不会认为我还能睡着吧?——倒不如留下来陪我聊几句,正好打发时间,这样下一次在面对法官大人的时候,我或许会认罪快些。” 碧亚克没多留心我话里的讥诮之意。似乎是觉得我说得在理,他让其他警卫先走,自己则站到窗台边上。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特地向我解释一遍为什么不能给我松开手铐。 “你知道,这个房间很特殊,只是用金属锁栓住了窗户,没有加护栏,很适合翻窗逃走。”他做个打破玻璃的动作,“但如果限制了你的活动范围的话,就不用操心这个了。” “如此看来我们的大法官还真是别具一格,居然会造出一间适合疑犯逃跑的牢房。”我越发意识到米诺斯各方面的行为都堪称清奇,他甚至很可能患有精神疾病;而我之所以被捕,不过是因为一个神经病在突发奇想。 我开始打量这间屋子,那边碧亚克却难得显得有些激动,不用说是想要替上司辩解:“米诺斯法官绝不像你想的那样不靠谱。这里轻易不会住人,如果有人,你瞧——”他敲敲窗框,示意我自己就是个例子。 我联想到米诺斯之前就私自抓过不少人,想必这里是用来关押非正式囚犯的。但碧亚克接下来的话让我生出几分兴趣:“说到底这不是间牢房,不过也确实该整改整改了,它横在这里,就像扎进来一根浸过醋的软刺,……从前甚至还有谣言说,是米诺斯法官多修了一间房,以便在这里会见意中人。” “他这样的人还能有……?”我好奇有谁能受得了米诺斯。 “这只是个不搭调的传闻。事实上,在这里工作过的没一个见过那个人,哪怕是打小就跟着他、现在也还在做他副手的代理法官路尼先生。你知道这座法院建成多久了吗?——五十一年,那时候我父亲还没出生。”他看起来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才故意把这则谣言透露给我,再转而将它驳倒,“米诺斯法官没有感情史,你想一想,一个二十一岁就升为正式大法官的人,从童年时期就被神识库刻意培养,往后只会更忙,哪里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往花前月下挥霍?” 我很想在后头补上一句“但他却有时间忙着捏造罪名”,不过我不能再让碧亚克为难,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想问他。 “‘魔山’是什么?” 碧亚克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还剩一个小时,我得先去议事厅集合,很抱歉,要失陪了。” *** 我在的位置恰好能望见远处绵延的山峦,大团大团芦苇依山形错落,晨曦笼罩下光华流动,是那种熔银一样耀眼的白。不消说,法院周围的风景还真不错,我闭上眼,禁不住想与温暖湿润的空气融为一体。这时候门锁响了,我以为警卫过来叫我,刚要起身,在看见来人后面色一沉。 是米诺斯。 “啊,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是我?”他看上去气色不错,“因为没有我亲自来授权,你是不能从这里走出去的,毕竟如今什么都讲程序正当,要是可以,我也不想平白无故站在这里沾惹一身的灰。”他冲我弹了弹一侧的挂毯,阳光下腾起一片尘埃。 “你昨天该为我安排一间干净的房间,至少——它先得是个牢房。” 法官微微睁大眼睛。我接着说道:“这个地方难得关一回人,并不适合用作囚室,但很适合拿来幽会。” 他抄起双手往墙上一靠,表情意味深长:“碧亚克给你透了什么消息?” “他说你被传过绯闻,私藏情人。”我突然有点同情碧亚克,“就在这里,这扇窗——如果情况属实——大概被你爬过,不然干什么不给它装上栅栏呢。哦,最后这句话是我的妄自揣测。” 他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愠怒,而是垂下眼睑,满不在乎地发出一声嗤笑。“想他也不会八卦别的。”他说。 “他是个好下属,全心全意为你着想,还特别提醒我这不是真的。”我嘴角略微上扬。 法官点点头,替碧亚克谢谢我的夸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讲得没错,但概括得不准确。”见我没领会到精要,他又补充道:“这里曾经待过一个人,很早以前。” “和你有关系?” 他看向我:“你应该问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多想:“所以,他也是因为你的擅作主张,才像我一样无缘无故地……?” “当然不像你一样。他与你不同。——他可比你恶劣多了。”他打断了我,很快便沉浸在回忆里,我能从他脸上的表情推测出他此刻心神起伏。他说得咬牙切齿:“一个真正、真正意义上的,棘手之人。” 根据我昨天的表现,我实在想象不出会有比当时的我态度更恶劣的人;不过有人竟能让米诺斯感到头疼,这令我心情相当愉快。我告诉他:“相信我,如果你不为你这次的行为做个合理的解释,我会像荨麻一样扎手,——还是说,低于某个度你就不在乎了,那个人能刺激到你,是因为在你心中连荨麻也不足以形容他的……” “确实不足以形容。” 他答得倒是爽快。 “他有着玫瑰的名字。” ——“雅柏菲卡。” 不知是不是拜他良好的人文教养所赐,米诺斯说起话来总带有珠玉般的韵律感,但像这样诗意十足地赞美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他还记恨着这个人,倒是很出乎我意料。 “alba”是一种玫瑰的拉丁文名前缀,意为“白色的”。“Alba-fi——ca”,他这样来发这个词的音,舌头快速敲击上腭,唇与齿开阖两次,然后音调长长地向后拖移,止于一个轻巧的爆破音。他保持着最后这个音开口的姿势,仿佛在品咂玫瑰花瓣的醇香。 我留意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自己的名字在拉丁文里拥有“红”的词根,当然也可以代表一种花,我认为正是这个原因才让米诺斯把它评价为“有趣”。但更有意思的是米诺斯现在的表现。 “碧亚克说你没有恋人。” 他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可没说我谈过恋爱。还有,你不会真以为他是——” 这个人果然永远也不会说点好听的。我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愚弄,但好奇心还是压倒了不满:“我从没见过有谁那样去念另一个人的名字,而他却否认两人有过关系。你说他以前住在这个房间,但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法院。在职权行使上你一贯肆无忌惮……他对此很是屈辱吧?” “过度打探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的隐私并不是一件礼貌的行为。” 如果这个名叫雅柏菲卡的人之前就死去了,那八成和米诺斯本人脱不了关系。我并不相信他真的于心有愧,他之所以那样回复我,不过是他懒得再与我多说。 “因为他是你践踏公法的牺牲品。或者说,他给你的第一印象太过与众不同,你才会特别地记得他。” “有几点我得先说明白。首先,我没有逮捕他,最开始见到他也不是在这里。其次,你听着——” 窥探逝者的过往向来不至于让我有罪恶感,但我此刻莫名打了个寒颤。 “第一印象并非什么与众不同。”他难得整个儿都庄重起来,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我那时只想操他。” 第2章 第二夜 我想写出雅柏菲卡全部的故事。这不单是出于对他的同情与好奇,或者米诺斯提到他时诡异的态度,也因为我留在这里实在无事可做。碧亚克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要从米诺斯嘴里拿到线索更不容易——他在那以后就丢下我去了前厅,一直待到我们出发。 早上我拒绝进食,同时再一次抗议自己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拒绝前往米诺斯口中的魔山,然而于事无补,我被足足绑了三圈,塞进一艘船里。黄昏时分,我们抵达了魔山。 虽然口头上人人都这样称呼它,但严格说那并不止是一座山,你可以叫它克里特岛,米诺陶诺斯神迹,……什么都行,它是一座真正的迷宫。这座大岛四面环海,最外围是骨牌一样排开的暖灰色房屋,九条干道朝内铺设,一直连接到魔山中央的主会场,在那里依岩石伫立着庞大的建筑群,白柱金顶,一经入夜便灯火辉煌。我第一次得知那是米诺斯辖下的社交场所,汇集各方名流,每位新晋大法官也将在此处得到任命;不止如此,克诺索斯宫殿——它的正式名称——拥有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防护系统,它们深深扎进身后的山石,源源不断向外放出辐射,为整个克里特筑起一道半圆形屏障。站在岛的边沿远远回望,莹蓝的山体宛如魔魅,让外界永远不能窥探到内中的隐秘。 魔山,他们说这个词的时候,往往会在结尾加上一点颤音,造成奇妙的眩晕感,好像真的有种摸不清的灵力在四下蔓延。晚上克诺索斯敞开大门,广迎八方宾客,琉璃美酒交映,供人彻夜欢歌;一到天明,人们卸去盛装,换上常服,肩头搭着蔫掉的花朵乘船离去,对魔山的存在守口如瓶。 但几乎没有人能踏进它真正的核心。藏在克诺索斯背后的埃拉克里翁山才是克里特的中心,狭窄的通道与宫殿恢宏的正门形成强烈对比——这个入口只接受正式大法官,以及所有被法官定过罪的犯人。 毫无疑问,我是岛上目前除法官以外唯一有资格访问这座石制监狱的人。在得知这一点后,我浑身涌上一股无力的讽刺感。我问米诺斯我到底被定了什么罪。 “你不需要了解罪名。你仅仅要知道的是,现在你的身份是我的犯人,——知道这一点,这一点就足够了。”米诺斯自从登岛后便心情畅快,相比待在法院,这里更像能让他大展身手的绝佳场所。 长时间空腹乘船让我的胃极度不舒服,我捂住嘴抵在石墙上,而米诺斯的回答加重了我的不适。只要你被法官判定为有罪,即便没有经过认罪流程也能进入魔山内核,正因为此等松散的管理机制,才助长了如米诺斯一般的人的嚣张气焰。 但让我意外的是,他允许我参加今天晚上的集会。 “这个集会很重要。”他这样表示;又告诉我晚宴有丰厚的大餐,能让我把白天缺的一次性吃回来。 “不要试图搅乱会场,也不要盘算着用神识库给其他人报信。”在最后米诺斯特意提醒我,露出小半颗洁白的虎牙,“因为魔山,是一座与外部彻彻底底隔绝的孤岛。” *** 接下来的故事是一位名叫卡路迪亚的年轻人告诉我的。 每个片区通常来说只会有一位大法官,除了提取辖区内的信息,他们还得防止恶意数据侵入——神识库需要时时更新,多一个人管理也意味着多一分紊乱;但有时候也可能出现例外,比方说眼前这一次。 雅典的大法官赛奇有个孪生哥哥,当初本来是由这个作为兄长的白礼任职的,但出了点突发事故,有人想要刺杀法官。那时法院体系远不如现在完善,利用容貌的相同来上足保险,才出现了兄弟二人共同执法的情况。前不久赛奇去世,按规定该由神识库选出的准法官填充空缺,如此一来白礼的执掌便失去了意义。今晚上的集会不单为迎接新法官,大家正在讨论是把白礼的权限移交给其他人,还是回收掉这份多余的联结。 卡路迪亚说话的时候双手趴在入口楼梯的栏杆上,高高地朝下俯视;我走上去想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和他错开,——我们之间还隔了层过道。 这是一架精妙绝伦的双层旋梯,相互平行的两条走廊盘曲而上,造成它们连在一起错觉;雪白天顶下暖黄的灯光装点楼梯四壁,像两道交缠在瓷盘里的浓浓的蜜。建筑师使的诡计。 “有趣的设计,不是吗?”他笑起来晴朗而纯粹,似乎是因为看见又一个新来客被骗,显得极为开心;然后他往下走几步,主动伸出手,隔着底下的旋梯与我握了握。为了够得着他,我踮起脚,努力向他攀升,姿势颇是狼狈。 很快我就明白了米诺斯那句话的意思。 在卡路迪亚周围我感觉不到任何信息场。米诺斯的屏蔽还在对我起着作用,但其他人的联结不至于也遭到切割。我抿掉唇上的死皮,对他简短地道了声谢。我不可能在不了解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叙述我的遭遇,一入魔山,旧有的联结失去作用,从神识体系剥离的人再也做不到心有灵犀,他们散落成为无数孤岛。 我随他走进顶楼大厅,那里早早聚集起一大批人,我能勉强认出几个熟面孔,米诺斯不在他们中间。没有惯常情况下的长篇致辞,副官路尼很懂事地先保证宾客的食欲,金边果盘满缀葡萄,片片螺肉鲜奶般莹白,侍者来往席间,几滴橄榄汁就激发出烤肉的全部香气。我的心脏骤停,饥饿混合着昨天的屈辱疯狂发酵——去他的礼貌。我就近找个位子坐下,拾起块羊排塞进嘴里,过度的满足险些让我呕吐。 一切别无异样,奶酪在酥饼间化开,冰块在高脚杯里碰撞,卡路迪亚快速穿梭着,在向侍者抗议今天的晚餐:“……先生,第五次了,马尼戈特说他不吃螃蟹……”他一面敲击自己的指甲,就像敲打煮熟的蟹壳。——螃蟹,摆在我面前的永远只有螃蟹。我几乎能听见那个倒霉的家伙这样抱怨。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嘈杂的喧闹替换成了一种声音。 希绪弗斯。希绪弗斯。 人们按抑激动,尽管谈论的内容各不相同,这个词却反反复复在对话中出现。 看来这是今晚的焦点,继任的雅典大法官。 英俊的金发青年卖力地挤上前台,“抱歉,请让一让,抱歉。”他一路低声说着,不太熟练地闪避旁人,那反而让他看上去仪态翩翩;同时人群四下拨开,尽可能为他留出条通道。看来不是所有法官都像米诺斯那样狂妄到难以沟通,一股信赖感油然而生,我决定找个机会到他跟前为自己鸣冤。 二十九岁的希绪弗斯在雅典主事多年,是赛奇跟前最受倚重的年轻一辈才俊,众人对这个结果早不意外。问题是如何处理白礼的法官权限——他几乎在赛奇去世当天就提出了卸任申请。如果希绪弗斯能在上任第一天就将此事妥善解决,那么他今后的威望无疑将提得更高。 希绪弗斯不是一个拘泥形式的人,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带动气氛。他告诉我们赛奇法官留下了几道重要的私人遗命,依照惯例将在三天后打开,“……在此之前,我认为任何轻举妄动都是不合时宜的。克诺索斯宫并不是裁决之所,让我们暂时把此事往后放放,看谁能拿到今晚的鲁格尼斯玫瑰。” 底下爆出一阵骚动,很快就把白礼留下的难题抛之脑后。 “‘鲁格尼斯玫瑰’,就像是‘阿芙洛狄忒之吻’一类的东西,轻浮而艳情,克诺索斯之夜的常备活动。”卡路迪亚再次为我充当了解说,眼里尽是玩世不恭的神色,“但他们偏偏喜欢这个,也许是魔山里留不下记录,所以格外放肆,——谁料得到呢?” 所谓的奖品不过是普通的玫瑰,贵不在花,而在背后的雅谑意味。赢得游戏的人将作为当天的最佳宾客,戴上玫瑰绕大厅走上一圈,然后摘下一片花瓣放在手背,接受法官的吻手礼。我在得知这条规则后惊掉了下巴:“米诺斯也这样干过?” “不,”卡路迪亚眨眨眼,“他是个不爱和人肢体接触的家伙,看似铺张,恨不得把克诺索斯顶在头上周游世界,实则相当的性冷淡。” 希绪弗斯法官自然充当了今天的主持人,他把新摘下的玫瑰装进一只盒子里,再在上头随意写上一个数,然后由侍者给嘉宾发放号码牌。单数牌的人把自己的数字加上七,找到离自己最近的质数,然后传给身边偶数牌的人,两两相减得到另一个数,再由持单数牌者加总,如此循环,一直到有人的号数与希绪弗斯给出的一致。侍者在人群里来回奔走,随时准备把盒子递给优胜者。数轮以后,艾尔熙德站了起来,朝周围晃晃手里的玫瑰。 宾客们顿时开始起哄,当中还混杂了稀疏的嘘声。谁都知道艾尔熙德不苟言笑,一向独来独往,让这样的一个人当众被人亲吻手背,想一想都十分刺激;但同时大家对一条准则心照不宣:如果有谁能让艾尔熙德收下鲁格尼斯玫瑰,那个人一定是希绪弗斯。 “要是你实在觉得尴尬的话,犯不着勉强自己上台。”忽然有人这样说道。 这句话夹在中间未免太过突兀,前一刻下面还在议论纷纷,这时也逐渐平息下来,张望着寻找声音的源头。 “德弗特洛斯。”说话的人站起身,做了个自我介绍。“只是开个玩笑。”他又补充了一句,无所谓地掂掂手里的杯子,喝下口蜜酒。 “我们的麻烦先生来了。”卡路迪亚拍拍我肩膀,小指勾起酒杯,迎了上去。 德弗特洛斯报以一笑:“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他作势要过来碰杯,却在最后一刻被卡路迪亚避开;于是他松开手,任酒杯在地上摔碎。 有侍者小跑过来收拾残渣,德弗特洛斯抬手把他拦下:“听听法官大人怎么安排——有时候我很羡慕希绪弗斯法官的好命,辞过一次职,但有些东西该是你的,还得是你的。” 这一下其他人也快坐不住了,不少人甚至想让德弗特洛斯立刻离开。“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他们回敬道。 “当然不操心。我只是比较好奇一个问题,”他丝毫不在意自己即将成为众矢之的,语调不紧不慢,“——赛奇法官为什么不把位子留给自己的亲传弟子。” “我说,你不会想我想到急着让我出场吧?”哗然中有人在接应他的话。我认出是那个不吃螃蟹的人。 “是啊,天天想,怪以前做邻居的时候不够珍惜。” 马尼戈特几下跳到他跟前,“那咱们就叙叙旧?”他灵巧地勾住德弗特洛斯一边的胳膊,附在耳边压低声音道:“要吵我可以出去陪你。” 对方没有避让的意思:“有什么可叙的呢,我亲爱的马尼?尊师销毁了近几年的信函,以致后来人根本没法知道他平时在想些什么,没准他用心栽培你,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顺利接班。” “我们难得那么齐心,怪只怪神识库没有挑中我,要是每个法官都能指定继任人就好了,毕竟——我也很想当一回大法官啊。”马尼戈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当然,当然了,”德弗特洛斯笑道,“只是伊利亚斯先生是希绪弗斯法官的兄长,做弟弟的大概有义务继续他的事业。” 马尼戈特摊摊手:“但阿斯普洛斯也是你的兄长。” 这个名字显然对德弗特洛斯冲击不小,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可惜赛奇法官没有一个能管他叫兄长的弟弟。”不知道谁接了这么一句,立刻引起一片哄笑。希绪弗斯脸色微变,待要开口圆场,这时候艾尔熙德默默走到他身边,把手里的玫瑰放在一旁桌台上:“我可以不要玫瑰。” “你必须收下。”马尼戈特冲他嚷道,“要不我就成了罪人,我可不想将来有人提起今晚的盛况,说我一句话害得鲁格尼斯玫瑰不敢在它主人面前绽放。” 卡路迪亚已经趁乱溜回了我身旁,我问他:“德弗很讨厌提那个人?” “那是他的软肋,”卡路迪亚轻蔑地向那边瞟去,“有一个行刺过法官的哥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害得他从此不得不低头做人。” 又一条有用的消息。 我并不是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事实上我一直在搜集周围的情报,核对每个人提供给我的信息,我要弄明白米诺斯抓捕我的目的;等集会结束,我就去找希绪弗斯,把事情原委彻彻底底向他叙述一遍。 当然,还有雅柏菲卡,那是我唯一有兴趣想真正去了解的人。 可是德弗特洛斯还在继续宣泄自己的不满:“话不要说得太绝,马尼,——那么白礼法官呢?他的位子谁能接替?不要忘了他也有个亲传弟子,那个还留在嘉米尔的史昂。” “不许你牵连到史昂,德弗特洛斯。”大法官希绪弗斯终于开始行使起自己的正当权力,“他没做任何对不住你的事。” 希绪弗斯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威严,隐藏在他温和外表下的是毋庸置疑的果断,因此话一出口,大厅顿时安静不少。 这个时候我就想知道换做米诺斯有没有能力应付混乱的场面,虽然在法院我见识过了他的属下对他如何毕恭毕敬,但那些人是跟随了他多年的第一手亲信,他本人未必吃得下德弗特洛斯这样的刺头。 卡路迪亚还在对刚才的闹剧嗤之以鼻:“那对双子兄弟一直想要大法官的位子,说到底白礼与赛奇就是双生兄弟,自然有人想要效仿。但十分好笑的是,不是阿斯普洛斯率先搞那么一出刺杀,雅典也不至于弄出双法官系统。” 我很好奇两个法官同时联结一个地区的神识库,为什么不会造成线路冲突:“他们平时都轮着做事吗?” “怎么说好呢?”卡路迪亚不间断地往嘴里扔着石榴籽,“两位大法官,赛奇留在法庭维持秩序;白礼藏在幕后,遇上赛奇解决不了的问题才会出来。——他们并不换班。” 奇特的风俗。雅典片区果然不同凡响。 “……而且,”他吃完了石榴,开始拿指甲在空壳上凿刻,“白礼曾经策划过一次失败的任务,最终导致一个下属死去,他为此心里难免愧疚,所以很少出来应酬。你知道它吧?”他放开手,我看见石榴皮在他手里摊成花朵的形状。 “——‘鲁格尼斯玫瑰’,你我都那样叫它。鲁格尼斯可不是什么罕见的玫瑰花品种,那是那个人原来的名字。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用他来命名一场无稽的……” 一个激灵在我身体四周炸开,我突然扶住他的胳膊,险些把他撞倒在地上。 “雅柏菲卡——你知道雅柏菲卡吗?” 他被我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见惯风浪的,很快恢复了常态;他问我能不能把这个词拼出来。 “Alba—fica。”我尽量学着米诺斯的语调来发音。卡路迪亚摇摇头,头一次显得茫然。 我如何能够甘心,接连向他追问:“这个鲁格尼斯后来去了哪里?或者,他从前有没有用过化名?比方说——” “你要知道,白礼与赛奇都是上了年纪的人,那些在他们手底下执行任务的人顶多比他们小上一轮,那么鲁格尼斯自然也不会例外。现在的人哪里还会关心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消往上推五十年,就那么五十年——知情人就不多了。” 如果我没记错,米诺斯今年的年龄刚好是这个数的一半。 卡路迪亚怕我会失望,伸手搭了下我肩头表示安慰,另一只手则托着腮,对着远处的碎玻璃杯抛出个浑不在意的表情。 会场上还在争辩着什么,德弗特洛斯成功制造了一次骚乱,他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开。希绪弗斯跟前被人流堵得水泄不通,而马尼戈特还在坚持艾尔熙德应该收下玫瑰,并且完成吻手礼仪式。 我再也顾不得多想,朝着楼梯飞奔而去。卡路迪亚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追过来。 *** 我眼前摆着张顺手摸来的餐纸,此刻我用指头沾些酒水,正在上边来回勾画。 碧亚克,米诺斯,还有今天的宾客,一共给了我三种不同的说法。 碧亚克不太可能撒谎,参加集会的人也没必要串通在一起只为给我演一出戏,剩下只会是米诺斯,他对我说了假话——只要假定米诺斯自欺欺人,其他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神识库说白了是线路连接极度发展的产物,一个将辖下人群的神经冲动集合起来的巨大意识网,由它来分配社会资源,为我们提供日常生活所需。从前的世界总还需要领导人物,作为“王”,“宗教领袖”,“执政官”,与“国家”合二为一,或者构成某一政治共同体,到底还是人来组成头部;现在这个头被高度的信息化砍掉,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最高决定权不交给人,却交给了一个汇集了全部人意识的另类所在。 法官存在的意义就是充当它的日常调控人,他们加固联结严防信息泄露,不让窃密者有可乘之机,在特殊情况下可以调查刑事卷宗,取得对应的载波副本进行解密,却做不到干涉整个系统的运作。如果说米诺斯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一定是不能亲自把操纵命运的丝线握在手上。 碧亚克坚信他至今孑然一身,卡路迪亚则把他描述得不近人情,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没说错,但关键在米诺斯怎么看待自己。成堆的纸质书,低效的工作方式,以及魔山,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海上乐园,他以复古化的生活方式区别于其他人,我能隐约感到他对神识系统的抗拒。 ——但他终究还是跳不出自己的职权。 迄今为止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我感到一阵战栗,真相伸手可及。 米诺斯不会甘心仅仅做个维护工,他和希绪弗斯不是一路人,像他这样手握裁判权的大法官,想要确认自己的权力,有一个现成的法子:对神识库下的人们确立严格的身份关系,以此来满足无休止的控制欲。而最直截了当的扭结,就是法官与犯人的关系——这才是他非逮捕我不可的理由,也因为如此,他一次一次使他人遭受牢狱之灾。“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我仿佛听见他又一次对我说。 但他并非坚不可摧。构想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让他与自己一同承受阶下囚的指责,或者像世间所有的情人那样,同甘共苦——雅柏菲卡,这个起到缓解作用的节点,是只留在米诺斯脑海里的假想人物,而活跃于五十年前的鲁格尼斯很可能就是雅柏菲卡的原型,为此克诺索斯的保留娱乐项目以他冠名。我不后悔临时改变了主意,以至于放过与希绪弗斯面谈的机会,米诺斯既然放心让我参加晚宴,说明他一定备好了万全之策,不惮我四处告状。他站得远远的,看着我,看着一茬又一茬的过客,或许还在等待一个知音为他解密,好摘到他心中那团玫瑰的倒影。 你看,只需要一点简单的推理,我就顺带敲定了雅柏菲卡的真实身份。 第3章 第三夜 隔天我找到米诺斯,告诉他我不想再陪他玩扮演游戏了。 “你可以重新找一个倒霉鬼填补空缺,要是你良心还过得去的话,大可以把你辖制下的人抓个遍,只是我恕不奉陪。” 他坐在一块半风化的岩石上,像在看什么好笑的事物一样看着我,一点没有放行的意思。 “我破解了你的谜语,”我进一步说道,“作为回报,你是不是应该取消对我的指控?或者我可以指望你知耻一点,像斯芬克斯那样,因为羞愧而触石自杀。” 但对方深谙避重就轻的艺术:“你知道吗,——斯芬克斯是一种有趣的生物,它的原型见于多个神话传说,是许多奇禽异兽的源头。” 我决定在发作前最后一次回应他的话题:“比如拉马苏?” “还有狮鹫。” 我想起克诺索斯耳室的壁画上就有狮鹫,头饰鲜红,肩胛上蜷曲着橙黄色彩绘,浑似入口处的旋转楼梯,那是米诺斯的象征——每个法官都有自己的专属纹章,像希绪弗斯的就是一对金色的翅膀。 “这样岂不正好,实打实为你树立了一个榜样。” 他翘起一只腿:“你是想说,我该把斯芬克斯作为一个原型意象而加以效仿?” 我怔住了。米诺斯从来不会明着把话讲清楚,他既然刻意提到自己纹章的来源,也就是在向我确认先前我对于雅柏菲卡原型的推断。 “我不是你的玩具,米诺斯。” 他笑起来:“做我的玩具需要再多一点聪明,外加些执拗——而今晚你属于埃拉克里翁。” 我差点忘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埃拉克里翁石狱只对法官与犯人开放,米诺斯既然把我带上魔山,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绝好的惩罚机会。 “你应该觉得荣幸,你可是这里唯一享有进入内核特权的普通人;还是你不甘吝美,想要我为你再找个伴?”他撩撩长发,贴向我颈边,“昨天宴会上那个与你相谈甚欢的,我认为就刚刚好——” 我瞪了眼米诺斯:“别妄想再把其他人拖下水;再者,卡路迪亚他们还轮不到你来管。” 他转而玩起自己一绺头发:“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你,法官的职权里有一条是‘推定通判’呢?——也就是一位新上任的法官如果来不及打理旗下的辖区,其他法官有权代为管理。” 我无话可说。好在他也没有继续为难我,很快他的下属就聚集过来,押送我往目的地进发。我注意到这不是之前那支警卫队。 “碧亚克为什么不在?” 这一次米诺斯似乎是遇上了麻烦,他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他上岸去接一个人。” “但愿这个人不会像我一样充当你的消遣。”我说道。在进入内核之前,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澄澈的天空,忽然觉得无所畏惧。 其他人没法跟过来,米诺斯在等到我完全没入黑暗后,才慢悠悠地踏进通道。随后他关上了外门,我们经过久久的盘桓,眼前豁然开朗。 和我预想中的并不一样,埃拉克里翁石狱里的陈设丝毫不输给克诺索斯宫,除了过分的冷清,它在规模上甚至比后者更大,夜里那些隔着城墙才能看到的淡蓝色脉络,此刻在山体内部显得无比清晰。我朝它们注视了一小会,发现这些回路会随着信息串的出入轻微移动,很明显是具有某种趋性。 “埃拉克里翁很久没有关过重犯了,所以你得一个人留在这里。”米诺斯若有所思地敲打着石墙,“每个隔间不会有标识,一旦在里头迷路,想想看吧——恐惧,孤独,抓心挠肝,无所适从,像根被白蚁蛀空的灌木……你能做的就是等在这里,这间专为你打造的牢房,不要随意走动,明白吗?” 我对上他的视线:“那你呢?没有我为你充当阶段性的娱乐道具,你又拿什么寻开心呢?” “你还是自求多福的好。”他起身离去,很快消失在走道尽头。 米诺斯仅仅在口头上限制我的自由,我当然也就不会乖乖待在一个地方。在我眼前分出几条小道,我选择了最左边一条,那里的网格排列得最密,意味着经过此处的信息最多。我不吃他的恐吓,沿着策划好的线路一直走下去;根据源流分布规则,越靠近中央,回路应该越多,我靠计数做到辨识方位。 很快我就掌握了规律。山体内的网路有两种颜色,深蓝代表流入,而浅蓝则代表流出。假定魔山的屏障是由流出信息串控制的,那么流入的信息串无疑是外界向核心递送的资料。这样我一直找到深蓝□□域最富集的地方,再往里走上几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把蓝光燃烧到极致的庞大库房。 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拥有的完善设施的法院尚且保留了古老的图书馆,而拒绝了神识库一切联结、全然保持着旧式生活的魔山却藏了个纯粹由信息流构成的房间。然而令我吃惊的还不止于此,这里是法官拆解各处卷宗的地方,米诺斯竟然把几个辖区的资料库都放进了这座监狱。 我试探性地点开一小块抽屉,没有加密,想必是由于平时没人过来,米诺斯懒得给它们上锁。一叠由字符串组成的小册子记录了某地区人员的搬迁情况,有卡路迪亚的名字。我心念一动,把它放回原处,顺着库房的字母序号找到“R”,然后在头顶上方找到一排小字。 Rosarium Regiae:Rugonis 皇家玫瑰园:鲁格尼斯。 算我运气不错,资料库的卷宗并没有严格遵照姓名来编排,要是鲁格尼斯前面的不是接连的两个R,对于不熟悉具体查找方式的我而言,想拿到正确的文件无异海底捞针。 那上面罗列了鲁格尼斯简略的生平,早年在雅典片区的玫瑰园长大,十九岁开始为白礼法官供职,深得信赖,三十六岁外出执行任务,死于药物中毒。 没什么特别之处,我阖上页面,略感失望。 但底下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文书,我随手把它翻开,余光扫到了一个名字: ——雅柏菲卡。 这个人现在俨然成了我的梦魇,具有在任何时候令我呼吸加速的魔力。根据记载,鲁格尼斯曾经收养过一个弃婴,也就是米诺斯口中的雅柏菲卡,并付出大量心血加以栽培,但他在鲁格尼斯去世以后就与雅典失去了联系。 卷宗不会撒谎,前提是它得是真本。看来这只是前一份资料的副件,因而在内容上有所出入。有那么一瞬间,我控制不住笑出声来——真是难为米诺斯,为了把心中的虚像变得更真实一点,不惜复制出原始卷宗加以篡改,好给自己脑子里留下一个固化的形象。 问题是他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与自己相差一个时代的鲁格尼斯。 我在掌心比划几下,渐渐地察觉到是哪里不对了。 如果鲁格尼斯早在五十年前就成为了白礼的下属,那么白礼必然先于这个时间成为法官;但白礼是在阿斯普洛斯刺杀赛奇以后才正式任职的,这意味着阿斯得出生在赛奇当上法官之前。阿斯是德弗特洛斯的孪生哥哥,他的年龄不可能超过三十岁,如此一来就与之前的描述产生了冲突。我猜测卡路迪亚对当年的刺杀案很可能只是道听途说,他给我提供了错误的时间轴,让我以为鲁格尼斯和米诺斯不是同时代的人,而实际情况远比我想的复杂。 但我搞不定白礼兄弟的真实年龄。我应该再去查一查赛奇的档案;如果没有收获,最好是能在出狱以后直接造访希绪弗斯。 资料库浩如烟海,我没法找到白礼的卷宗,不过先前卡路迪亚的抽屉旁边正好就是雅典部分名流的名录,其中就有赛奇。我连忙打开它,却发现赛奇的页面已经被整个关掉,呈现出死寂一样的暗色。资料遭到转移,或许代表这个人去世,但鲁格尼斯的却保留了下来…… 突然间我停下了动作,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全身蔓延。 从法院开始,接着是昨晚的集会,一直到魔山内核,米诺斯利用了我的好奇心,正一步一步诱导我去调查鲁格尼斯,甚至赛奇、白礼,以及余下的法官和他们所在的片区。他创造机缘,积极提示,在暗处支配我做这一切。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与其认为他好意请我替他开解,不如说他很享受把别人牵在手里的感觉。 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的人没有一个去公开米诺斯的罪行。他是一个极其高超的心理师,将人最本能的求知欲的当做养料;新的观念是一枚种子,他把它植入人们的身体,看着它慢慢发芽,从中开出绚烂的罪恶之花。当你一言一行都被这个人计算好,所能做的不过是按照他预设好的路线行进,你就成为了他手中的玩偶;慢慢你把这变成一种习惯,只能放弃挣扎,最终在他怀里溺死。 我绝不会步他们的后尘。我握紧拳头,暗暗发誓。 *** 然而我没能继续追查下去。米诺斯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定位到我,结束了我在资料库的摸索。 “出了点小状况。”他说道,一点不在意我翻动了卷宗,我此前的怀疑也就得到了印证。 很快他将我带出核心,我们回到克诺索斯,站在背靠埃拉克里翁山的一处露台上;这时候天色还未黑透,各路宾客正停在远方的海岸边等待发船。米诺斯换上了第一次见我时的红色法袍,背着手,沿内墙走了好几个来回。他有些气急败坏:“恭喜你,你出狱了,但也别想得到释放。只要我还是大法官,只要我——,我绝不会放任你偷偷溜掉。” 我从没见他发过那样大的脾气,虽然看他吃瘪是我现今一大乐事,但他最后的话无疑令我大为光火。正在我猜想到底谁给米诺斯制造了如此大麻烦的时候,一道黑影落在我脸上——是上次我在法院撞见的拉达曼迪斯。他在体量上大了米诺斯一圈,恰好能把入口的灯光完全遮住。 他看看我,看看米诺斯:“你在继续干蠢事。”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米诺斯在看到拉达以后立刻恢复了镇定,向后者保持着自己礼仪性的笑意。 “你还在继续干着蠢事。”拉达又重复了一遍,在他看来米诺斯的表情无疑意味着漫不经心的嘲讽。 “我叫碧亚克去接你,不是为了让你来和我说教的。” “我来只是想奉劝你不要再蠢下去。”他一点都不介意当着我的面和米诺斯吵架,那让我觉得他或多或少是冲着我来的。 米诺斯挑起眉毛:“是啊,你劝了我好多次,有一回差点把我掐死,——有起到作用吗?” 这句话在拉达身上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一下子近乎疯狂,冲上前狠狠抓住米诺斯衣领。“那我不介意再掐你一次——” “不要以为你是我弟弟,我就可以无限制地纵容你。法律所能照到的土地上没有亲疏。”米诺斯说起话来毫不留情,但拉达并不想放弃。“在教训我之前,你最好先学会告诉自己该做什么。”他抓住拉达一只手腕,一寸一寸往下按压,“我觉得可以结束了。” 拉达曼迪斯瘫软下来。尽管他比米诺斯高出半个脑袋,此时看起来却像挂在对方袍子上一样。 “米诺斯,不,我的兄长……我恳请你——你不是一定要做法官不可的,如果可以,让我来,别忘了我也是备选法官——”他彻底失去了先前的盛气,语调近乎央求;他的嘴唇轻微颤抖,鼻翼翕动,那是临近崩溃的神情。 “多谢你的好意。”米诺斯轻而易举挣脱了束缚,“可惜事与愿违。我只好对你说声抱歉,这样大概能让你好过些。” 他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败下阵来,一步步走回门边。 “拉达,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一些事你明知道不可能做到,又何必接二连三地向我发难。你必须记得,即便你把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也没有人会怜惜你的固执。” 拉达曼迪斯没有再说话。他此刻无比倦怠,像刚从酒缸里被打捞上来,整个人湿漉漉地往下坠,我怀疑他连下楼的路也走不稳。 他一离开,米诺斯就靠在一面石墙上,精神状况不比拉达好多少。“扶我进去。”他说着,轻轻闭上了眼睛。 *** 我们向塔楼顶层走去,我紧贴着砖石,一路上蹭下了不少沙土。 米诺斯刚刚和人争吵过,现在他极度疲惫,却还想在我面前硬撑着维持尊严。我冷冷提点他道:“看来大法官这个职务炙手可热,不仅阿斯兄弟想做,你的弟弟也急着分一杯羹。”他没有吭声,只是由我搀扶他进入一间储藏室。我头一次感觉到他轻得可怕,那藏在外袍下的身形恐怕算不得健硕。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拉达为什么找上你,我被提前放出来是因为他吗?” 他伸手指了指我;一开始我还在猜他的意图,直到我醒悟过来他是要我把脸擦干净——刚才那一番动作让我脸上沾满尘埃,混合着汗水一道淌下,这会怕是说不上雅观。 “你居然还有闲心管我擦脸,——你骗了我,让我苍蝇一样四处乱转,而你却等在外面看我的笑话。” 米诺斯稍微缓过些气,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够资格让我对你说谎?” 我真想趁着他虚弱多揍他几拳。 “我看到赛奇的档案了,”我告诉他,“可你把里面的资料挪去了别的地方,让我中断了线索。” 他索性把脑袋枕在胳膊上,这使得他说话时掺杂了一点鼻音,像块磨得浑圆的磁石:“旧大陆时期的法官有个传统——他们的红袍不为国王之死换成黑色。”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话题:“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国王了,甚至是首相,你可以推算一下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位执政官死于多少年前。” 他不理会我的打岔,自顾自地说下去:“——按照他们的习俗,国王的葬礼是由四名地位最高的大法官主持的,这些人穿上华美的长袍,领着棺椁走在队伍最前列,越少悲伤,越能显现出背后的含义……所有送葬者都身着黑衣,唯独法官们披戴红服,‘豁免服丧’,它告诉我们故去的王者已与自己的政治身体合二为一,法就是活着的正义,国王将作为象征活在延续不断的政体里。” 我从没想过这层寓意,但我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也就是说,他们从现实中剥离出政权的概念,创造了一种精神共同体?” 米诺斯表现出少有的耐心:“毕竟生在须臾,人们总要靠一点假想中能够恒在的东西保持希望。从前属于神学世界的礼仪,到后来被法的世界所接管,逐渐变成合众体,——而更早的宗教祭祀也不过祈求恒常的真理。如今没有谁有权声称自己是地面上的代行人,我们的世界却变本加厉,保留了法官隐喻的全部形式。” “拉达不希望你继续做法官。” “是啊,一旦成为法官,个体的死亡便与我们无关了。黑色不过代表着自然身体的死亡,由体系构建的红色才是该永垂不朽的东西。神识库下不允许出现死去的法官,赛奇的职权可以转交给旁人,他本人却从不被判定为死者。” 一下子说那么多话太消耗精力,他倚靠窗户,望着墨蓝的海面出神。我还不能完全领会他的弦外之音,不过已经足够解释一些现象。 集会上马尼戈特的外衣里裹着黑袍,那是作为嫡系弟子的他在悼念自己的老师;可是希绪弗斯做不到如此,他必须穿上标志性的红袍,就像许许多多个世纪前他的前辈们那样,接下理念世界赐予的权杖。 月色与灯光的两重映照下,米诺斯的袍服格外鲜艳。 赛奇死了。 而法官永远不死。 第4章 第四夜 八月份的克里特气候极其干燥,但当我们下楼时,外面却难得下起了雨。这个地方是整个克诺索斯最高处,我隔着墙上的孔洞向下眺望,山脚周围人影疏落,姗姗来迟的宾客们不巧撞上这场雨,正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飞奔。“需要找件雨衣吗?”我问米诺斯。 他头也不回,直直往雨里走去,不一会身上便已湿透。 我顿时觉得很没意思。现在我暂时无处可去,要我赶上去跟着米诺斯,叫他误会我在担心他淋雨,我宁可留在塔里等待雨停。 好在今晚人们不大可能跑到露台上来,我被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搞得心烦意乱,昏昏沉沉中额头逐渐贴向石墙。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远方云霞初绽,地砖上的雨水已被蒸干。我竟然就这样蜷在楼梯间睡了一晚。 米诺斯早就不知所踪,我拍了拍身上的泥泞,然后走到露台出口,打开门,眼前却是一群我完全不认得的人,黑压压地堵在我的去路上。 “巴连达因。”为首的那个人这样介绍自己。他有着和米诺斯相似的银发,只是修剪得更短,火焰一般往后伸展。我误以为他也是米诺斯的亲属。 “你们的法官昨晚就离开了,没留下任何话,所以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他这会在哪里。” 他皱起眉头,显然是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我只得再解释一遍:“你知道,米诺斯就是这样,你能指望他对旁人多说些什么呢?” “我不是找你说这个的。”他打断我,“昨天拉达大人是因为你才和米诺斯法官吵架的吗?” 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巴连达因和其他人齐刷刷地盯着我,眼里满满的不容置疑。 “我不认为我有能力插手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我冷冷地说道,“而且,要是他们私下里吵起来,怕也不会想让别人知道,毕竟这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事。” 底下有人按捺不住叫嚷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你要进到魔山核心里去,拉达大人根本不至于连夜往这里赶。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看见他急成那样,在得知你已经在岛上之后——”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都是拉达曼迪斯的下属。如此就更好办了,只需要把错全扣给米诺斯,他们甚至都不会为此眨一下眼睛。 “那就更抱歉了,那里本来就用来关押定好罪名的囚犯,谁叫我是米诺斯的犯人呢?” “你不属于这里——这个地方。”巴连达因眯起双眼,“只要你还在,拉达大人就不会安心。” 我摆出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你们得要问问米诺斯哪根神经不对,为什么偏偏挑中我,我倒是想请他给我一个罪名,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也好让我晚上睡得安稳一些。” 对方被我这一问噎住了,半晌以后他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我点了点头。 “太乱来了,太乱来了……”他背着手,接连转了好几个圈,“一个法官怎么能够在没有定罪的情况下把犯人带来魔山?要是公众知道以后会怎么想呢?拉达大人——他的前程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我不是犯人,巴连达因先生。从一开始我就不断向他追问,至今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我不认为自己有过触犯法律的行为。”我为自己辩解道。巴连达因的反应出乎我意料,我感到有希望借助他帮我脱离困境。 “我需要你,你们,尤其是拉达先生替我伸张正义。”我特意把拉达曼迪斯捧到一个极高的位置,“我必须得到无罪释放,如果能让公众了解到拉达先生在背后做出的努力就更好了——这样一来即便米诺斯受到处罚,拉达曼迪斯先生也会得到一个良好的评价,人们会因为他的公正无私而更加信服他。”我怕他反悔,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是保住拉达先生名誉唯一可行的办法。” 但巴连达因不吃我这套。“别把我们当傻瓜糊弄。”他背过身,偏头看着我,“暂时没有被定罪和无罪有着根本的区别,我凭什么相信你不是为了给自己脱罪编造出一套说辞,如果在你撒谎的情况下我贸然插手你的案件,最后仍然免不了波及到拉达大人。” “你和我不同。我被强制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但你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情报网络采集证据。” 这句话无疑是剂定心药。巴连达因不会不知道犯人在米诺斯手底下的待遇,一个失去神识库联结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同步造假。 他咬着下嘴唇,紧盯我的眼睛:“切掉联结……并不是万全的保障,就在二十多年前,一个亡命之徒混进交谊会嘉宾的队伍里,当着几千人的面刺杀了一名其他地区的法官。”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巴连达因说的很明显是那桩由阿斯普洛斯发起的刺杀事件,时间上却与卡路迪亚的描述冲突,也与我的推测不符。我不确定最早在碧亚克那里听到的刺杀是不是同一件事,如果是,那么有关这件事就一下子出现了四个版本,实在是诡谲得很。 但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拿到巴连达因的保证,与他缔结一种变相的联盟关系,越快越好。“如你所见,我留在这里只能坐以待毙,——请看在拉达先生的份上,动用法官系统查明背后的真相,证明我无罪,也让米诺斯法官放过我。如今除了拉达先生,我还能指望谁呢?” 巴连达因再次表示他不听恭维,但他愿意留几个人在岛上,帮助我取证。 我不动声色地压制住内心的狂喜:“我以柯罗洛斯之名起誓,承担此事所导致的一切后果,倘或有证据显示我该当获罪,我愿意重新接受法庭的裁决……” 柯罗洛斯是神识库另一种称呼,一旦说出口,便没有回头路,我隐隐有些不安,但此刻我并不在乎。巴连达因叫我看到了曙光,我暗暗咬牙,一定利用好这个机会,还自己一个清白;至于如何惩办米诺斯,与重返自由比起来,反倒不那么急迫。 “正如你所说的,我不属于这里,所以我才有足够的立场去找出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让拉达先生免于诘难,也还世间所有的公义以声名。对此我不会畏惧,因为我本来就是你们世界的局外人。” 我不确定最后这句话有没有入他的耳,不过做到这步已经足够了。 *** 我赶到一间会客室,米诺斯正躺在那里,面颊染上酡红,像开在雪地里的火焰草。 “你在发烧。”我看了眼他褪到肩部以下的袍服,“淋雨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动了动嘴,将脑袋埋得更深一些。很显然他昨天晚上没有换掉湿衣就睡去了,水汽在皮肤周围反复蒸腾,高温导致了发热。 “服药的事交给路尼就好了,我是来问你几个问题的。” 米诺斯懒散地抬了下眼皮:“我不记得我和谁有过预约。” “你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差点也要像拉达那样走上去掐他衣领,“该死的米诺斯,你故意把我引到核心,那里是禁区吧?有没有哪条规定是普通人不能私拆资料库的文书,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从你这里获罪……” 他咧开嘴,看起来十分得意:“那也是你应得的——我有警告过你不要乱跑。”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他干脆坐起来,保持着抱手的动作。我顺势说下去:“那么——雅柏菲卡,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把这个人推到我眼前,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能让你不辞辛劳地向旁人灌输他的事迹——” “啊,那和你有关系吗?”他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火大,一个徒有其表的混蛋。 “他从没真正存在过,这很矛盾,法官。你想让他成为在这片土地上真实生活过的人,一面诱使我循着你的思路去具体化这个形象,却又无所顾忌地陷我于险境。如果你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那又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大的精力给我植入有关他的概念?” 他睫毛轻轻扇动,似乎是有所动容。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改了主意。 “带我去皇家玫瑰园,我要知道鲁格尼斯的一切。”我明确告诉他。 他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笑得极为猖獗:“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的犯人?” “拉达曼迪斯——以及他的手下,我委托了他们帮忙查我的案子。事关令弟,那群人跑得比猎犬还快,现在他们可能已经离开克里特,在法院里翻找卷宗了。”我索性和他摊牌到底,“怎么样,米诺斯法官,他们可不认为你的行为能代表公义。” 他看向我,紫罗兰色的眼睛魅惑而危险:“我不吃要挟。” “我可不敢要挟你,”我终于露出些笑意,“如你所见,我也许在核心里犯了禁忌,贸然举报你对我没有好处。” “所以——?”他拖长声音问我。 “拉达在你身边留下了密探,只有我能够直接找他们对话。不过我可以在拉达发难之前稳住这些人,替你打好掩护,前提是你得跟我商量好对策。” “你是说——你想找我合作?” “只是暂时。”我回答道,“在岛上我可以继续装作你的犯人,大方向上听从你的安排;你保障我打探消息的自由,必要时提供帮助。” 他哼了一声:“怪事。”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好几种关于赛奇遇刺的说法?我承认自己是个好奇太过的人,抵不住周围人再三给我出谜题;上面所有的约定只在这里成立,但是出了克里特会怎么样,你我都不必保证。” 不问对错,只看得失,他抬抬眉毛,对这个提议有点感兴趣,不过仍然补充了一句:“这就是你和他不一样的地方——他从来不会让自己认定的事物去迁就所谓的利益。” 我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在说雅柏菲卡。“不要拿他和我比。”我冷冷地提醒他。 眼前亟需解决的是多年前的刺杀疑团,米诺斯对此含糊其辞,我也并不指望他能说得清楚。我要求单独拜访雅典片区的知情人,他同意了。 很快我就定下了第一个目标——雅典大法官希绪弗斯。 *** 白天宾客们不会在克里特岛停留,我所期盼的只有希绪弗斯能够赶在夜幕降临前来到这里。好在我先撞见了卡路迪亚,他很热心地为我指路,告诉我希绪弗斯今晚会一个人去花园旁散步,并要我早半个钟头等在那里,以防有失。 但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边交谈,不知是谁抢在我之前就约了希绪弗斯。 贸然打断对方谈话着实不妥,我藏在回廊之后稍作等待;这时候其中一人突然往前走了几步,远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心头蓦然一紧。那是上次在集会上闹事的德弗特洛斯。 他已经换上一件湖蓝色的短衫,举止间早没有先前的桀骜,俨然变作了另一人。起初我还以为他抓住了什么把柄来勒索希绪弗斯,但没多久我就听见他说道:“多少年了,我知道每当心里有事,你就会到这里来……赛奇法官……他临走前还好吧?” 德弗特洛斯的话里满是倦意,尽管他说话声音很低,致使有些字句我听不太清,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对希绪弗斯的无限愧疚。 “他从没有怪过你。”希绪弗斯鲜有在人前表露出如此柔和的一面,“我们都知道,白礼法官也知道……你永远是雅典的骄傲。” 德弗特洛斯平常的体量堪比拉达曼迪斯,而此刻他怅然若失,这几句话更令他难以把持;他蹲下来,委顿成低低的一团。“很好。”他靠在希绪弗斯腿旁,“这样就很好。” “但是其他人——”希绪弗斯叹着气,眉眼间些许伤感一闪而过,“他们会理解你的。” “我没所谓的。”德弗特洛斯苦笑,“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谅解,我宁可不要。” 希绪弗斯像是早与他通了心神,不管对方的话如何晦涩,都能第一时间给出回应:“我相信光阴不会辜负它的子民。况且,我以我名担保——” 德弗特洛斯抬起眼睛:“Sisyphus,传说中绑架了死亡的国王,最终遭到神罚,每天把巨石推上山顶,永恒而无益地重复劳作,——它不适合用作好的比喻,但于你却意外地贴切。” “比起这个,我更愿意以贝努鸟作为自己工作的象征。”希绪弗斯不急不缓地答道。 我的思绪飘向远方,那是埃及神话里不死之鸟,从奥西里斯心脏中诞生,栖息在奔奔石圣柱上,每一次燃烧都能得到新生。 德弗特洛斯果然宽慰许多,他不再瑟缩,撑起身坐到希绪弗斯旁边。“抱歉,我还是学不会怎样替自己辩解……” “我懂你,我懂你的。”希绪弗斯轻轻拍着德弗的肩,“你只是气我那么爽快就接任了法官。但是雅典需要人照护,我们不能再麻烦白礼——” “希绪弗斯……”他低声说道,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我们一直都是朋友,不是吗?” “是的,当然是——永远都是。”希绪弗斯握住德弗一边手掌,然后他笑了,“替我谢谢你哥哥。” 就这样,德弗特洛斯最后的戾气也溶解在对方温润的笑意里,他闭上双眼,像得到了救赎,沉醉于宁静的欢喜中。 我完全摸不清德弗特洛斯此刻的反常行为,不论接下来再看到什么,眼前的情景都足以刷新我的认识。同样令我困惑的是德弗特洛斯随后的动作。他把目光投向天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说话;然后他转过来面向希绪弗斯,神色变得凝重。 “风暴就快要来了。” 说完这句话,德弗特洛斯就起身同大法官挥手道别。希绪弗斯目送他一步一步离开,直到他消失在树林外的黑暗之中。 “打搅了,希绪弗斯法官,我是米诺斯法庭的委托人。”我等德弗特洛斯完全走掉以后,才从走廊后现身,一面向希绪弗斯走去。 “是这样的——有关雅典法院的一些问题,我想来请教你一下。” 希绪弗斯没有说话,他突然抽搐起来,挣扎几下,倒在了地上。 第5章 刚上任三天的雅典大法官希绪弗斯就这样死在我面前,而我成了现场最后见到他的人。 事发没多久希绪弗斯的护卫便找到了他,当然还有徘徊在不远处犹豫着是否向他人通报的我。 米诺斯发着高烧,案件审理本应交给路尼,但拉达曼迪斯还没有离岛,他代替路尼行使了准法官权限。很快拉达就在克诺索斯旁临时搭了个审讯台,他坐在我正前方看着我,一脸严霜。 希绪弗斯的检验报告出来了,全身没有致命伤口,但在他的血液里发现了铃兰毒甙与毒醇甙。这是两种植物毒素,因此他被初步鉴定为中毒;只是当事人很可能早在几十分钟前就接触过毒物,突发性的肌肉松弛导致了窒息,等有人赶到时已经没法再抢救。 其他结论暂时还得不出来。克里特岛屏蔽了与外界的联络,拉达他们没法使用更精密的仪器剖析死因,所以委托法医团队好生看护,准备把希绪弗斯带回雅典做进一步检查。看来魔山并不是所谓的人间乐园,没有神识库的严密监视,岛上迟早会出事,并且死无对证。 但我不能这样对拉达解释。事实上我对希绪弗斯的意外死亡充满了惋惜,不仅是我再也无法从他口里获得信息,还因为他一开始就给了我极其良好的印象,他的彬彬有礼与米诺斯法官形成了强烈对比。 自然而然地,我成了第一嫌疑人。雅典来的市民坚持要法庭还他们一个公道,叫嚣着严惩凶手,有人甚至把从前的赛奇遇刺案与此事相提并论,而我俨然就是十恶不赦的阿斯普洛斯。 拉达曼迪斯对我极度不信任,但他难得没有在事发以后立刻宣布我的罪行。我知道他在顾虑我的身份,米诺斯对我的非法逮捕始终是悬着他头上的利剑,否则他将以我服刑期间杀人为由,把我直接投进监狱。 我被暂时软禁起来,看守我的是拉达早先的下属,自然巴连达因也在里头。当他问到为什么我对此不辩解时,我告诉他我不会做徒劳的挣扎。 “拉达很讨厌我,和他说话还不如去找米诺斯哭诉冤屈。雅典人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一旦希绪弗斯被带回去检查,找出致他死地的药物,很快就能证明我无罪。” 巴连达因皱起眉头,他问我是不是自信过度了。我冲他摆了摆手:“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只要他还是死于中毒,就足够洗清我的嫌疑。——作为米诺斯亲自带上岛的犯人,我根本搞不到任何□□。” 这时候有人在门口发话了:“恐怕你还不能自证,先生。”我和巴连达因都抬起头,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个深青色长发的男子,皮肤苍白,还戴着架金丝眼镜,怀里是厚厚的一叠文书,整个人看上去就和米诺斯一样复古。他一走进来,立刻使闷燠的房间显得清凉不少,仿佛他正抱着来自极地深处的冰柱。 巴连达因认出他是从雅典赶来的法医笛捷尔,而我对他的话摸不着头脑,也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出现。 笛捷尔放下文书,从里面取出一份报告,然后在我面前打开。“拉达曼迪斯先生并不是正式法官,因此我询问了米诺斯法官的去向,路尼先生告诉我他自前一天开始就病了,一直留在寓所里。而你,”他从容地抬一下眼皮,“你和他分开了将近一天,期间没有人替他看管你。” 我惊讶地看向他,听他继续说道:“所以,严格来讲你并没有不在场证明,我这样说,你会不会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清楚一点,先生?” 我不禁有些来气:“这样下结论对我不公平,克里特禁止毒物上岸,我没道理用它来隔空杀害法官。” “但□□可以现场配制。”他吐字清晰,冷静得有些可怕。 “法医先生,我想你在说笑吧。任何植物毒都需要经过提炼,我接触不到工具,你认为我随便摘起一把草叶敷在希绪弗斯法官身上,就能达到致死剂量?” 我自以为说得在理,但笛捷尔不为所动。“岛上当然有这样的东西。”他说,“埃拉克里翁山北坡是全岛最阴凉湿润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红花铃兰。这种植物全身都是毒,你不需要费心去提取,有时候用它泡过的水都能致人死地。”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闪过。笛捷尔看出来异样:“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先生——你是这几天除法官以外最有可能去过那片山坡的人。” 我索性不接话,等他一次说完。 但拉达的一个下属先开了口:“为什么岛上会有铃兰?像这样的危险品应该一开始就带不上船……” 他说得不错。克里特的气候对不耐干燥的铃兰而言就是噩梦,除非有人悉心栽培,否则它们不会凭空在这里出现。 “铃兰毒甙,——这东西对心脏病有疗效,尤其能用来对付阵发性心动过速,但绝不能过量。一旦超过限度,正常人也会出现心力衰竭的现象。”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米诺斯不像是患有心疾的人,而他更不可能挑一个身体状况欠佳的人来做手下。 笛捷尔不打算叫我多想。 “你在宴会上新交的朋友,卡路迪亚,他很喜欢魔山,差不多每周都会来几次,可随身携带药品于他是个麻烦,一旦忘记就只能指望别人帮忙。也许你猜出来了——他的心脏有先天性疾病,而他又不愿意换上人造心脏。之前米诺斯法官特许我们在这里种一些铃兰,就地取材,专门供给他使用;除此之外,我也能够以医师的身份,指导他在可靠的情况下服药。”他扶了扶镜框,“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接近那里,但对尚在服刑的你来说,留在埃拉克里翁山会被认为理所应当,搞到那些铃兰并不难。此外,不是每一次都需要现采原料,铃兰毒甙和铃兰醇毒甙,这两种结晶粉末卡路迪亚身上就有——要是他碰巧记得带药的话。” 我支起身子,与笛捷尔对视。 “如果我的调查记录没有错,你在去找希绪弗斯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正好就是卡路迪亚——” 他的嗓音水银一样涩而缓,我险些要被他说服,好在我及时清醒过来。 “但下结论还要等到化验之后,如果凶杀药物不是铃兰,法官之死就与我没有关系。” 这下屋里所有人一起把目光投向我。 “我没有理由谋害希绪弗斯法官。”我说道。 笛捷尔有那么一小会出神,忽然他摘下眼镜,对我轻轻一笑:“的确没有理由,但还是谨慎点比较好,毕竟你今天面对拉达曼迪斯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我很担心他会根据上述结论,判处你有罪。” 他的镜架落在大理石台案上,发出清细的击打声。 我恍然大悟,感激地望着笛捷尔。这个人不是来刁难我的,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是真凶,而我的证词存在漏洞,所以他才特地赶来提醒我,希望我做好应对准备。 “你应该谢谢卡路迪亚。他无条件相信你,还愿意把自己的病历提供给你;正是他在事发后第一时间找到我,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全告诉我,我现在才能坐在你对面,为你陈述利害。” 我心中五味杂陈。直到笛捷尔的眼镜不经意间又敲到了石台,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德弗,”我说,“我看到了德弗特洛斯,他们约在花园谈话……他才是希绪弗斯最后接触的人。” 笛捷尔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先生,你确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凝视他的双眼,似乎是知道在那里一定能找到答案。 ——多年以前,阿斯普洛斯用同样的手法行刺过赛奇法官。 *** 笛捷尔在录完证词后离开。雅典方面的数据还未公布,我留在原地等待结果。自拉达曼迪斯插手此案后,巴连达因难得有时间过来,看守我的主要是奎因与哥顿,当然期间也会有其他人。 比如巴比隆,他是个自以为耳目灵通的家伙,常常不打招呼就跑出去一趟,归来时捎回一大箩消息。 “雅典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了两任大法官,有人声称这座城市遭到了天谴。像这样的言论正在人群里飞速流传,我看很快法官团就得动用特殊手段了。” 他会自顾自地说上老半天,即便没人接话也不打紧。我头脑昏沉,很少正面回应他,但这一次是例外。所谓的特殊手段,就是切掉整个大区与神识库的联结,像卷地毯一样,把所有市民夹在里面,用来对付无法遏止的混乱局面。基于自己先前的遭遇,我对此种做法相当反感。 “只是部分好事者在趁乱传播谣言,用得着集体隔离?” “天谴——”他没理会我的提问,“如今谁还会相信那个?能被舆论带着走的人,在我看来切除他的所有联结也没关系,毕竟神识库不需要被一堆冗杂且无用的信息塞得满满的,你知道每次给它更新要够法官团忙多久吗——” “我说的是,雅典不应该因为一两个人的冒失行为遭到隔离。”我再一次开口,语气加重了不少。 巴比隆这才反应过来我在和他说话,他绕石柱转了个圈,就像蝴蝶一样轻轻落在我面前:“涉及到了社会层面可不能算冒失;这是煽动,要不了多久就能演变成一场□□。我为什么能知道,哈?因为有数据支持我这么想。你要是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我摇摇头跌回座椅,不打算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 从没有哪个地区出现过雅典这样的状况,神识库不会在短时间内补充一位新法官,也就意味着雅典的数据网将长期无人看护;但赛奇还留下了遗命,不少人把赌注寄托在上面,希望这位已故前辈能带领他们找到解决办法。 “赛奇密令的有效封存期是三天。今天,他们就会开启他的遗嘱。”见我对雅典的进展不感兴趣,他转而谈论起别的话题。 我意识到巴比隆是个极佳的情报来源,傲慢,自信,还有点人之常情的虚荣心,必要时恭维他几句,他就能更卖力地外出打探。 “所以,你也能第一时间知道遗命内容?” “当然了,我可以直接进到现场,这种对我轻而易举的事——”他笑起来,“靠现在的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这次他给我捞到的消息是米诺斯将代行雅典片区的管理权。我想到前不久米诺斯给我解释的推定通判法则,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那家伙根本没病。”巴比隆并不喜欢自己上司的哥哥,“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精神得不行,正向路尼讨白葡萄酒喝。” “他知道我的处境吗?” 巴比隆睁大眼睛:“你指望法官大人来救你?不,不可能的,他忙得发疯,光一座雅典城的就够他受了。” 没有法官的雅典犹如脱缰野马,失去防护密钥的信息通道对窃密者来说好比裸露在外的金库,平常迫于严威无法作乱的不法之徒,这会正蜂群一般四处扩散,疯狂攻击居民脆弱的防护壁。人们害怕错过一点新进展,又唯恐自己被黑客当做目标,丢掉全部联结。迷狂的嘶喊混合着喧嚣的热焰,仿佛展开九个头颅的许德拉,在海域上空张牙舞爪,雅典成了彻底的无序之城。留在克里特岛上的雅典人祈祷着尽早扑灭这场灾祸,好歹要捱到米诺斯宣读遗命。 但到了夜里情况变得更糟。巴比隆进来时手上提着一大把玫瑰,得意地朝我扬起眉毛。“如我之前所料,雅典已经出现了暴动迹象,盗窃份子猖獗肆虐,居民群起抗议,——当然,□□队伍里也混了不少借机要求脱离神识系统的。周边几个法院都出动了警力,一旦有必要,”他做了个咔嚓的动作,“雅典将陷入全城瘫痪。” 为此他还特意录了一段影像。“虽然魔山的设备老旧得过分,不过勉强能够四维投影。” 我首先看到的是人头攒动的卫城,山下示威人群络绎不绝,一直向远方延伸。一大群身披黑衣的市民攻占了帕特农神庙,——“夺取为希绪弗斯法官正当服丧的权利”,他们举着这样的横幅,如同浑浊浓重的亮黑熔岩,冲过山门,填入音乐厅,最终涌进环形剧场。 “雅典需要一场革命——”有人在队列里大声呼喊。那是一名全身裹着黑袍的中年人,尽管他热得快要融化,依然死死拽住衣襟,不让底下的皮肤露出分毫:“我们有权要求人身安全,我们不想随时随地承受信息泄露的风险。” 镜头随即转向他,后面一排人像是受到了鼓舞,纷纷高叫道:“废除神识库——恢复选举制——” “柯罗洛斯,柯罗洛斯,去他的柯罗洛斯——”中年人让开镜头,露出远处的火光,“这就是你们把任免权交给柯罗洛斯的结果。” 毫无疑问,巴比隆故意挑了那些反对神识系统的人,他觉得这很有趣。 “你看,他们从不相信法官。”巴比隆笑道,“对普通人来说,法官算个什么呢?一个不修边幅、未老先衰、终日埋头卷宗的可怜虫,干一辈子活的劳碌命,直到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法官。系统并不能帮忙定罪,它充其量只是个大型程序,打理好资源分配就够了。神识库代表着秩序与善,法官却象征了混乱与恶。看看法官涉及的一切——严防泄密,捕获罪犯,维护公义——这就是站在人性恶之领域的评判权,人们永远不会把它交给除人以外的其余存在。” 我沉默不语,雅典□□既让我产生了生理不适,又唤起某种奇特的迷醉感。法官永远不死——米诺斯的话宛如幽灵般回旋,它拉起黑袍中年人的残像,在我眼前翩翩起舞。 巴比隆因为今晚的突发事件十分兴奋,但他不想错过米诺斯那边的情况。“算了。”他打起哈欠,一边拍打我的肩膀,“我顺路去了下雅典的皇家玫瑰园,那里根本没人管,所以我随手弄了点东西,让它们——这些玫瑰——陪你过一晚,等我回来,你就能听到最新的动向了。” 我顿时没了睡意,想要抓住他打听那座玫瑰园的故事;但他跑得太快,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桌上只剩下巴比隆捎带的玫瑰,奎因窝在沙发里打盹,而其他人索性靠着一面墙躺下。我凑到玫瑰前嗅了嗅,馥郁的香气霎时在鼻腔里炸开,饱涨水露的新鲜花瓣更加为此推波助澜。来自皇家玫瑰园的植株果然名不虚传,那是一种梦幻的气息,近乎□□,像是只消品上几口,便会叫人不知不觉地死去。 待那股恍惚劲过去后,我揉了下双眼,可幻觉还在持续,我跟前多了一个人,奇怪的是我视他的出现为理所当然;而我明明已经看清了他的脸,下一刻却被脑区自动抹去印象,这令我没法形容出他的样貌。 但我知道,像命中注定一样,我知道那就是雅柏菲卡。此时此刻,他的血液融进我的血管,仿佛无数荆棘刺穿我的身体,同样的脉搏,共享一个心脏,这个人使我倍感亲切。 我叫住了他。 “是你。”他看看我,“见到我很让你困惑吗?” 我喉头浮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窥破了我内心的隐秘:“你问吧。我知道你很想了解——” 一瞬间我想到很多问题,最终却定格在初遇米诺斯的那个晚上:“米诺斯……在你认知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表情有些狡黠,反问道:“你认为呢?” “对这个人我不会有好话。” 雅柏菲卡点点头,索性坐在石台上,翘起一条腿:“米诺斯恐高。” 我感到茫然,不认为这个回答与我的提问有什么关系。 但他继续说道:“我们曾在很高的地方搭过观景台,脚底是悬空的,架好玻璃,站在上头能看到底下的万丈深渊。” 高空玻璃走道,这类陈设常见于摩天大楼的高层,不过也有风景区为了吸引眼球那么干。 “你明知道走上去很安全,可就是控制不住本能,你会害怕——米诺斯也是这样,他第一次踏上那些玻璃,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栏杆发抖,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前进。我只好在后面刺激他,嘲笑他的怯懦,告诉他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然后我把他推倒在地,那里有整块整块的玻璃墙;成片的红树林宛如海浪,只隔着一道透明的地板,仿佛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们就在那上面停歇,看云,□□。” 我目瞪口呆地接受着这一切。他把自己情感的最深处展现给我,一层一层剥下精致的皮。 “……但他现在要走的路不是这样。不比坚固的玻璃,他脚下踩着的是未知,在那里能看见无底深渊,却保证不了牢靠。到底是沙粒搭成的脆弱桥梁,还是泡沫堆造的幻象,没人知道,只能且试且行。” 我几乎是被巴比隆砸醒的,他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倒在了地板上,怀里还抱着一团玫瑰。 “真抱歉打搅到你的好梦,只是我这里有重大消息要告诉你。” 我把头深深埋进玫瑰里,这回却没有出现异状。 *** 没过一会房间里就炸开了锅。 奎因他们无法忍受玫瑰的侵扰,坚持要把它们清理出去,还必须得是巴比隆自己动手;自然巴比隆拒绝这样做,他声称应该让玫瑰们提高一下众人的品味。 我回想起刚才的经历,愈发觉得不祥。单纯的夜有所梦解释不了我看到的雅柏菲卡,他描述起细节来栩栩如生,就像藤蔓在我脑子里发芽生长。 唯一的结论是米诺斯对我进行了意识植入。那位大法官不满足于戏弄一个囚犯,他已经开始侵入我的思想,最坏的结果是雅柏的意识将完全占据我的身体。 他在把我塑造成自己意想中的模样。 而巴比隆所谓的重大消息就是米诺斯即将前往雅典,使这座喧闹了一天的城市回到正轨。 “我不关心他的一切。”我无力地望着巴比隆。 见我突然变得虚弱,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赛奇的请求,他在那封绝笔书里嘱托米诺斯这样做,就像早料到会有以后的事发生。” “那么恭喜他,我只能这样说。” 雅典比米诺斯管辖的片区小很多,但人口更加稠密,交通便捷,沿爱琴海南下就能直接去往克里特。而克里特——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划为城市——拥有与雅典截然相反的气质,这在前几天就让我领教过。如今米诺斯坐拥两大辖区,一边恪守老旧的作息,像封冻多年的冰川;另一边时时酝酿危机与不安,是上下跳动火舌。 巴比隆告诉我代行管理权不是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米诺斯到底不是雅典正式的法官,接管整个区的联结必然导向繁琐的预备工作。 “话说回来,你们的大法官还没有使用‘特殊手段’?” “米诺斯不去雅典,或许法官团还会采取相应措施。”巴比隆有些失望,他不能见证雅典被整个隔离的景象了,“没办法的事,米诺斯这个人不喜欢关掉别人的联结,在没有更省事的方案替换的情况下,只好他自己过去……” 我瞪大双眼:“他不喜欢——关掉他人的联结?” 巴比隆知道我的底细,他摊起手:“嗯,仅限犯人以外的人。” “他可以把他们全都变成犯人,这样雅典就能任由他处置了。”我提议道。 “你知道这不可能。”他玩起一枝玫瑰,“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指向门口,那里站着笛捷尔与巴连达因,看来他们也是刚到。 “我给你带个口信。”巴连达因说,“笛捷尔在希绪弗斯身上发现了一点新证据,也许你先前说得没错。” 希绪弗斯手臂上有好几个细小的伤口,不用检测仪根本瞧不出来。伤口分布得不均匀,仔细看会发现它们沿着条轴线排成窄窄的一列。 拥有丰富经验的笛捷尔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有人把毒液涂在玫瑰的尖刺上,扎进了希绪弗斯身体。 “并不只有铃兰才含有铃兰毒甙。”他说道。 进一步化验后,笛捷尔确定了那里面残留的是一种箭毒木汁液,一旦它进入血液,不需要半个钟头就会致人死亡,毒发症状与希绪弗斯死前一模一样。而周围没有这种植物,我的嫌疑也就消除了。不久我被释放,但名义上还得继续留在岛上,一直要等到米诺斯回来。 此时的雅典一团乱麻,希绪弗斯被送回克里特安葬,就埋在离北坡不远的公墓里。 我从那边经过时,艾尔熙德正把一朵玫瑰放在希绪弗斯的墓碑上。大概那是他在宴会上得到的鲁格尼斯玫瑰,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谁知道呢?我没打扰他们,快速穿过了步道。 第6章 第六夜 这似乎是个悖论:有时候你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痛恨的人,反而会想念起他。米诺斯去了雅典,暂不知道归期,而我不得不待在岛上,过着越发没有着落的生活。我从没尝试过逃离克里特,且不说一个法定意义的犯人能否私自乘船,失去联结的我也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何况这里留下了太多谜团,它们无一不对我散发着吸引力。 巴比隆很乐意告诉我皇家玫瑰园的一切,但他和卡路迪亚一样知之有限,更不用说去了解鲁格尼斯这类逝去多年的人物。他只记得这座玫瑰园建于很早以前,名义上为雅典法官供给花卉,实则配备了尖端设施,充当法院的保护屏障。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惑。 “阿斯普洛斯的刺杀到底有没有成功?” 笛捷尔看看我:“没有。怎么了?” “可是巴连达因说他成功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得手,受害人不是赛奇,而是他的哥哥白礼。” “那不奇怪。阿斯约了赛奇法官面谈,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企图行刺,好在被神识库监测到,只得作罢。” 先前我也这样问过巴连达因,他的回答与笛捷尔并无不同。“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说,“法官本来就是高危职业,累到猝死的几率远远大于凶杀。”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笛捷尔与巴连达因所理解的事物在有限的时期内可以对上,再往前推就会出现不同的说法,而他们意识不到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这两个人出现了思维错位,那么很可能碧亚克、卡路迪亚以及巴比隆也不会例外。这就是说,他们倚赖的世界正在不知不觉中重塑他们的认知。想到那群参与暴动的黑衣市民对神识系统展露的敌意,我额头有些发冷。 但此刻我更担心的是米诺斯对我做到了哪一步。自那天晚上以后,雅柏菲卡的意象就会时不时在我脑子里出现,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远远坐在窗台边上,托着腮,轻飘飘地翘起条腿,看外头的景致。即便他总像这样什么也不做,我也忍受不了自己的身体被人时刻影响着。 有一次我直接走到他跟前,要求他不要再纠缠我了。 “你爱他,他也很爱你,这很好;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米诺斯法官的乐趣只在于创造皮格马利翁式的形象,再把它强制性地移植给别人,那么我对他的爱情无话可说。” 他只能抱歉地耸耸肩:“我劝不了他。假如我可以直接和他说上话,我一定先把他揍到再也不能在外面瞎搞。” 我感到很诧异:“一个寄宿在他人脑海中的幽灵也会对自己的构建人不满吗?” 雅柏菲卡并不介意我言辞上的冒犯。 “是这样的,米诺斯向来养尊处优,纯靠体力搏击的话他根本讨不了便宜。”他勾起唇角,“而克里特岛是最不适合使用辅助武器的场所。” 他和我一样喜欢直接称呼魔山本来的名字,就好比刮掉数层雕饰,露出底下的素胚。 而这并不妨碍我想要他离我的意志远点:“说够了的话,就麻烦你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他垂下眼,刹那间给了我一种形神落魄错觉,不过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你难道不想从我这里打听到某些东西,比方说,——皇家玫瑰园?” 我咬紧了牙。的确,一直以来我为求知欲所驱使,甚至暂时放弃了替自己辩白;可事到如今我已经拿不定自己是出于意愿去探索这一切,还是为人所控制而产生的神经反射。 “先别急着给我灌输你的信条,我想通过自己的方式得到这些情报。” 雅柏菲卡合拢双手,似乎很赞赏我的决绝。 “选择留在克里特是很明智的决定,你能够进入内核,而目前岛上没人能做得到,——拉达曼迪斯也不行,准法官在正式上任前都算不得真正的法官。” 我有些发抖。这个人能看出我下一步的策算,并且在姿态上欲拒还迎,比米诺斯更加令人防不胜防。我确实计划着重返埃拉克里翁核心,如今要考虑的不只是细节上的检索,更重要的是尽快拟出一份周围近几十年的大事表,我要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的时间轴发生了错位,而米诺斯会不会是这一事件的既得利益者。 “你在蛊惑我。”我盯着他。尽管我概括不出他的长相,但仍然想象得出他是个姿色上乘的美人。 “希绪弗斯过世了,米诺斯也离开了克里特,这里已经没有别的法官了;你享有暂时的自由,要是你想去,谁也拦不住你。” 我忽然伸出手想抓住他,但雅柏菲卡的影像却在顷刻间消失了。在这之前他还向我抛出了一条建议:“也许德弗能解答你的许多疑虑,为什么不试着先和他沟通一下呢?” 他不知道德弗特洛斯在案发当天就失踪了。我们找不到此人的离岛记录,事实上,除我以外,其他人在集会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巴连达因搜查了德弗在克里特暂住的寓所,在抽屉里找到了几枚枯萎的玫瑰花叶片。 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了定论。德弗特洛斯对希绪弗斯表现出的毫不遮掩的嫉妒,以及兄长事件留下的伤疤,这些已经足够促使他走上不归之路。□□可以事先准备好,德弗缺的只是一个时机;鉴于宴席上的冲突是因为鲁格尼斯玫瑰而起的,自然也就催生了他用玫瑰行刺的想法。 拉达的临时法庭认为德弗特洛斯畏罪逃跑,但最好是能当场抓获本人——拿得到尸体也好,否则他们无法将谋杀罪坐实。好在雅典正处在崩溃边缘,克里特方面不必着急给出答复。休庭的时候巴比隆问我有没有可能与德弗合伙犯案,事成以后再灭掉他推罪。 “这不失为一个好思路。”我冷冷地回答他。 *** 有一段时间里我会醉心于某些诡妙的因果链,比方说,要不是希绪弗斯意外身亡,雅典此刻还将处在一片宁静之中;而倘若不是雅典的骚乱让米诺斯不得不抽身离去,我现在也不会以犯人的身份自由出入内核。米诺斯说得没错,这个世上的机缘无时不在相互起着作用,我真该为自己感到荣幸。 在踏入资料库的那一刻,先前所有的不快与猜疑都被洗刷殆尽了,我能感到荧光满布的墙壁在眼前次第展开,如同等待授粉的花朵,对来人绽放渴求的气息。作为魔山中枢的埃拉克里翁,即便不是域外宾客的朝圣之所,也有一种涤荡心灵的奇特力量。 室内的陈设与上次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唯一值得一书的是,有一块区域内的线路忽然变得十分密集,我推测那很可能连通着雅典方向。稍加摸索后,我果然在它周围找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 然后我看到了白礼,折叠成很小的一方,就静静地躺在最下面。打开他的资料,没有显示年龄,不过有提到他成为法官的时间——距今正好是五十一年。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恰恰是米诺斯所在法院的建成年份,要么只是巧合,要么就是米诺斯顺理成章地占据了白礼的工作场所。 接下来是阿斯普洛斯。我本以为德弗特洛斯的档案会和他的放在一起,但这对兄弟似乎注定要天各一方。上面显示这是个现年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出生在北巴尔干,受到来自神识库的荣耀与祝福,从小被作为雅典法官的继承人培养。此外还有一条:阿斯长期负责雅典法院藏书楼的管理,那里储藏着有史以来人们能够收集到的全部书目。 笛捷尔曾对我说过,阿斯普洛斯拥有这个世界的所有知识,看来此言不虚。这样的人还会干出刺杀法官的荒唐行径,实在叫人难以理解,再说以他的年纪也完全对不上,于是我继续看下去。 没有发现刺杀记录。 留在阿斯普洛斯页面上的是令人内心发紧的空白,一切都中断在他辞去藏书楼工作那天,不知道此后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致使他离开雅典,而德弗特洛斯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被提到。 吊诡的还不止于此。我重新翻开鲁格尼斯的卷宗,里面只剩下了正本,那份记载雅柏菲卡简略生平的副本已经不翼而飞。 米诺斯不太可能在这之后故意把它移走,控制资料库的主要是数据通道,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曾扰动了这里的信息流,才让它抹去了伪造的副本。不过雅柏的意识还寄存在我身上,等他下一次出现的时候直接向本人询问,效率也许会更高。 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雅典片区的资料整理完毕,按照先后次序排好,再挑出自认为重要的逐一默记,准备随时和米诺斯对质。 出来时巴比隆正站在门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欢迎回来,问题先生。” 我告诉他我现在没心情和他聊雅典的暴民。 他显得很惊讶,又难掩心中兴奋:“你一定想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才发现远处的灯火与平时不太一样。“那是什么?” “我打赌,你以前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他答道,“这是来自东方世界的节日。” *** 魔山之夜可以算得上某种意义的大杂烩,每年都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古怪风俗集聚于此,随着月份的推进依次上演。 而今夜属于盂兰盆会,一项源于佛教传说的活动。 解祖宗倒悬之苦,渡十方饿鬼,这桩由印度舶来的法事历经千年,到今天早已失去了原意。眼下它登陆遥远的克里特,自然越发带上些杂糅四方的色彩,岛内几处水流也被视作为冥河,直通死者的居处。 我独自沿着其中一条河流下行,一路上人群熙攘,水面高高低低地飘满莲花灯盏,间或掺杂几枚浸湿的纸鹤与灭掉的蜡烛;两岸宝盆彩饰载满果品,映出玫瑰色的半片天空。再往前便是入海口,油黄的光点四下散开,引领亡魂去往极乐之境。 眼前的景象着实太美,我稍加驻足,凝神屏息。这个时候已经没多少靠岸的来客,少有几个因迟到而落单的,下了船后也朝着克诺索斯方向飞速赶去。对此我颇感遗憾,低头俯视四野,就这样,我在海边看见了一个人。 他杵在一道围栏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论形貌这人要比我小好几岁,衣着简练,墨蓝色短发迎送海风。我没想去招呼他,可嘴里不自主地发出了声音。 “你也在送自己的亲人?” 他回瞪我一眼,转身离开。 “无趣的人。”有人在我背后说道。我回过头,是巴比隆。 “别误会了,我可不是专为寻找米诺斯的囚犯而来的,——只是碰巧路过,没料想遇上不太乐意见的人。” “你认识他?” 他有些不快:“怎么说好呢?那是辉火,一个麻烦的家伙,品味差得可怕。” 巴比隆很喜欢按品味来给人划分等级,像我这类的被他评为“因好奇过度丧失了基本的审美能力”,而米诺斯得到的评价是“拥有相对较高的鉴赏力,但自命不凡”。我忍不住问他谁来主持法会,他回答说:“我没义务知道,——也许是阿辛摩,但这一次更可能是阿吒婆拘。” 他接连报出好几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发音古怪,听上去不太可能是欧陆人,倒像远洋而来的豆蔻与檀香。 克诺索斯的集会并不是由固定的人来主持的,米诺斯采用放任自流的态度,只要乐意,谁都可以轮流上台。据说这届盂兰节原本是为去世不久的赛奇所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希绪弗斯法官身上派上了用场。 但巴比隆不太关心这个。他告诉我盂兰大会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也就是说,与会的几方都请出自己的代表人,就某个话题进行辩论。——赢了的没奖。”接话的是卡路迪亚,他新换了件亮黄色风衣,格外地精神。 自希绪弗斯事件后我就对他好感倍增,因此我立即走过去向他问好,但看样子他和巴比隆不太对付。 “上流人留意的是心智的交锋,市侩才计较得失。”巴比隆在后头阴阳怪气地道。 “那我只能说,你不懂得辩论会的规则。”卡路迪亚从兜里亮出一只擦得镜面般光溜的苹果,照着巴比隆晃了晃,“要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能成为上流人,我宁愿窝在泥土堆里种一辈子这个。” 某种程度上讲卡路迪亚说得没错,尽管盂兰大会打着辩合论道的名义,却不禁止底下的人为此下注,有时候连辩手自己也会参与进赌注里。 巴比隆对这类行径虽然嗤之以鼻,不过很快也被四周的气氛感染。他身手轻巧,挤开重重障碍,朝最内围望上一会,然后回到我身边:“恐怕他们撞上麻烦了。对面派的是阿吒婆拘,全东境最能言善辩的人。” 卡路迪亚耸肩道:“很多时候不是光靠舌头就能赢得胜利,我更看好阿辛摩。” 我记得这两个名字,看来他们都不是今天的主持人。 “他不可能辩得过现世佛。”巴比隆针锋相对,“你知道那家伙的斤两,还不够阿吒婆拘第一轮热身的。” 卡路迪亚把苹果向上扔出,旋即稳稳将它接住,像抛一枚银币:“那么我们赌一局——” 巴比隆眨眨眼:“我没那么傻,要是我跟你赌这个,岂不是沦落到和你一样的品味?” 我没再掺和他们的争论,角落里的某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会他已经换上深红色丝袍,头戴黑玉发冠。那是先前的辉火。 “本届盂兰盆会由我负责。”他忽然走上前台,抖了抖裙边。我看到巴比隆露出个失望透顶的表情。 “我猜他这么做全是为了他弟弟。有什么比在盂兰节亲自担当主持更能向死者表明心意的呢?”巴比隆在我身边咕哝道。 这次论辩的主题是“时间的运行方式”,但辉火认为辩合需要有来有回,问题太容易被证明将有失盂兰大会本意,于是辩题变成了“观念时间可能的运行方式”。毫无疑问,这是一起无解之局,阿辛摩一方认为时间将重复自己的轨迹,而阿吒婆拘持反对意见。 “你看,时间是否有限——空间有无外延,佛陀从不回答这样的问题。”阿吒婆拘头顶光洁,不留一丝头发,“但我不妨为诸君提点一二——认为时间存在某种循环,甚至以此作为指引人生的准则,这是对未来毫无益处的神秘主义,只有在某些古代民族里才会秉持这样的想法。” “可是佛陀也不否认轮回。”阿辛摩皮肤黝黑,面容和善,相应地,也不大像能成为阿吒婆拘的对手。 “佛陀探寻的是般若真知,并非这些只能称得上是世界浮渣的东西。”阿吒婆拘始终微笑着,并不算傲慢,但仍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循环的时间观念起源于对自然观测与想象。古埃及人根据天狼星的升落制定历法,这当中会积累微小的误差,每隔一千四百六十年被地轴运转修正一次,称为索特周期。于他们而言这是一场旷久而神奇的重复,因此他们的世界也由淤泥与莲花而生,随莲花及淤泥而灭,周而复始。古希腊天文学构想出环绕大地的恒星天球,永不停歇地做着圆周运动,这使得希腊式的大年也更加极端,‘永劫轮回’,它认为那些逝去的哲人,政客,隶民,能在新一轮循环里再次出现。要是你还想看点别的例子——玛雅人将时间视作有机的生命,按照人们的参与方式伸长或缩短;而在非洲曾有过事件时间,根据每天活动来代替计时,一些地方甚至从来就没有过去与未来的概念。既然他们也能够安然无恙地生活,那么构想出一种循环的时间模式,还是奉行别的时间观,并没有质的区别。” “你所说的恰恰支持我的论断。如果自然永远处在无定流形中,如果事件不存在重复,那么迄今为止世上的一切进步都无法取得。我们是在原地踏步中不断前进的。”阿辛摩不甘就此示弱,他在努力寻找对方的漏洞,嗓音略有些发颤。 但阿吒婆拘旋即予以反驳:“诸君或许弄混了一件事,日月星辰升降有序,不是出于命运的安排,而是由于它们位于自然的状态。相反,过于坚信时空轮回,反倒阻滞了向前迈步的欲念。古代印度的历史所以难断,是因为这里的人们持有顽固的循环时间观,他们的记录缺乏时间刻度,我们很难单纯根据叙述判定事件的先后。” 他同时还举出强弱两种循环模式,在前者那里,历史事件会严格地按周期上演,而后者重演着某些历史特征,“——这些都不过是哲人玩的小花招罢了。除此之外,尚且存在一种无序且模糊的时间观,它不对时间的运行方式下定义,而是内在于生活本身。这是一种混沌的时间。古代中国大体上就抱有这样的时间观,所以有了脱胎于自然的阴阳五行,涨落之间,万物化生。”阿吒婆拘转向台下,“明白了吗?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时间概念的认识。它塑造着我们的文化生活。” 最后他面向自己的辩手:“你该不会以为,是湿婆的舞蹈让时空生灭,再靠着毗湿奴眨眼的时间计数轮回周期吧,阿辛摩?” 阿辛摩脸色发白,很显然,这是他首次登场,还不太懂得怎么应对巧舌如簧的阿吒婆拘。 眼看盂兰大会就要告一段落,这时底下有人接口道:“我们观察到的是原本的自然,还是只能触及与我们紧密缠绕的因缘世界?——要是解答不了这个问题,时间的运行方式就根本得不到证明。” 想不到阿辛摩之后还排上了一位辩手,我们朝他望去,顷刻只觉得眼底金灿灿的一片。 “盲者阿释密达,早年在印度修行。”有人介绍道。 阿释密达点头合十,向着阿吒婆拘一笑:“我不是来参加辩论的;只是受智识所驱动,因此来到辩合台下。” 我注意到他始终紧闭双眼,大概是配置了某种仪器,借助脑波传送看到外界影像。 阿吒婆拘不再微笑,他还以礼节,神色也变得严肃:“我信奉的是至高的真理,如果能够藉由世间因缘辅助,最终达到更高层的真知,那也并无不可。” 阿释密达的面容仍然和煦:“阿吒,我很佩服你的执意,但世上的道理果真如你所说吗?生命在茫茫宇宙中积累了百亿年,终于现身于太古的海洋;又耗掉数亿年,才突破了自我意识的壁垒。在这之后,人们只用了数十万年组建自己的社会,千年文明,百年科学,而如今神识库之下的信息流载入登出,只在弹指朝夕。我们不仅探访过去,也能洞见遥远的未来,全方位的知识共享是人类能达成的最大效率化,在新工具与观念的助推下,时空得以被任意压缩与延展;而当这个界限也被冲破,我们的世界会向着未知极速狂飙,时间的概念将被重塑。” 阿吒婆拘再也没有面对阿辛摩时浑然的矜持,他低下头,陷入了思索:“不,我当然不认为时间‘应当’是线性的。实际上,难道最早不是由犹太-基督教的神学体系带来了线性时间观吗?单向的时间叫人有所忌惮,但又令人变得无畏,因为人们明白‘此刻’一旦逝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他们在随时迎向未定的世界。但我也不赞同时间会因此卷入循环……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我想……” 至此两人的对话已经脱离了辩论范围,进入某种玄妙之境。阿释密达声音转低:“时间是物质运动的表现——这种观点在科学革新下得到发展,愈发让我们以为时间是只有一个方向的箭矢。但近代物理学已经让时空交织在了一起,既然空间可以是循环的,为什么时间不能呢?微粒的层面没有时间,只有再往上走,时间之矢才有了意义。世界是一只贴合紧密的竹笋,各色现象在无数层级上分步展现。” “你说生命有限,这是直线式世界观的结果。循环世界观天然是延续的,它——支持生命永在?”像是猛的意识到了什么,阿吒婆拘惊诧地抬起头。 阿释密达叹了口气:“阿吒,自然真的能够外在于人吗?” 这回轮到阿吒婆拘默然了,他看着对方,心中波澜变换。 “当我所见不限于当下的世界,当我能看见时间的另一重意义,我也就离至高的知仅一步之遥。”阿释密达在众人注目下翩然离去,“阿吒,你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 这几天克里特潮湿得反常,不一会空中又飘起雨点,像海蛇化作的泪。人们站在克诺索斯门口道别,我望着身后的埃拉克里翁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德弗特洛斯最后说的话。 风暴将至。 第7章 第七夜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选一个。你需要选一个。有人这样对我说。我推开克诺索斯正门,走在那架旋梯上;楼道比平时显得更长,地板换作了玻璃,无数透明的楼层在我眼前伸展,构成了精致而炫目的折叠。这里有那么多楼梯,选一个吧——它说。我不予搭理,沿着脚下的路,一直走到顶端。 然后门开了,我被玫瑰的海洋淹没,像来到了埃拉加巴卢斯的玫瑰园。红的,白的,黑的,花瓣们恣意飞撒,在我身上铺成小道,凝固为色彩斑斓的卵石;玫瑰的刺扎进我的手臂,鲜亮的叶片瞬间枯萎,眼前出现了垂死挣扎的希绪弗斯。我感到呼吸困难,喉头逐渐收紧。 “你醒了。” 耳边传来陌生的声音,抑扬顿挫,略带一丝低沉,那是一个年轻女人。我不认识这个人。 “法官,法官先生——”她转过头,朝门那边叫道。 胸口是挥之不去的窒息感,梦里那些密密嵌入身体的玫瑰依旧让我头皮发麻。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梦到那样的场景?” 我惊讶地看着她,在她手指间还残留着蓝色光点,那是信息流出入的标志。我意识到来者不善,这个人用了某种手法搭建起新的联结,借以窥探我的梦境。 “想不到神识库的法官不单滥用职权,如今又和技术黑客打成一片……” “她不得不这么做。”米诺斯慢条斯理地从门口现身,“我答应了她,只要她肯在我面前露一手绝活,我就判他们的领头人无罪。”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我指着米诺斯,对那个女人说:“你还真相信他会放人?” 米诺斯摊手道:“他们总得先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黑客,而不是随便什么人跑来顶替。” 米诺斯去雅典只做了两件事:修复市区联结,以及逮捕攻击过神识库的不法分子。 那次动乱里除了零零散散跳出来打伏击的,还有集体作案的团伙。在雅典的老城墙上,在十数座神庙的门柱间,在基菲索斯河边的橄榄枝中,如同恶作剧一般,他们都用密语留下了同一串暗号。 贝阿特丽切。 米诺斯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看起来他对它很感兴趣。 “收拾残局不过是喝一杯茶的时间,多出来的那一天我全用在破解这个团体的底细上了。并且——”他笑起来,“如他们所愿,我把他们的成员一个不漏地挖了出来。” 贝阿特丽切黑客团,盘踞在亚得里亚海周围最大的窃密群体,十年如一日地查找柯罗洛斯神识库的缺漏,随时准备攻破系统。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派出一些人施展障眼法,骗过调查的法官,因此长久以来鲜为人知。 而我面前这个人在雅典行动中担当副手,负责引开法官团的注意,好匀出空隙给其他同伙干正事。 但米诺斯不吃这套。他直接包抄了盗窃者的据点,将锋利的光刀架在领队人脖子上。 “开心吗?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狱友陪着你在克里特坐牢。”米诺斯冲我龇牙。 “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说辞。”我回敬道,一想到他可能是玩弄所有人于股掌的幕后黑手就怒火中烧。然后我转向那个女人:“方便的话,能告诉我怎么称呼你吗?” “拜奥雷特,我叫拜奥雷特。”她很爽快地抛出了自己的名字。 *** 我和米诺斯行走在克里特岛最南端的海岸上,远处云朵连成一片片山脉。天外听不见一点喧嚣,静得好似许多年前圣托里尼火山爆发的那个夜晚。 从魔山核心里拿到相关资料之后,我就决定找他谈谈;但此刻他停在我身前两尺的地方,一点也不在意我会如何发难。 “拜奥雷特是窃取公众信息的黑客,神识库不可能饶过她,更不用说她所在群体的领袖了;而你却随意对她许诺,把你的法官身份置于无地。——米诺斯,我从没见过有哪个法官像你这样,无所忌惮,劣迹斑斑,却依然能在位子上安坐如初。” 像是在回应我的质疑,他打了个呵欠,斜斜地贴在一块岩石上。 “大希腊的贝阿特丽切组织,连赛奇都对他们束手无策,为什么你能在一天之内就将他们尽数抓获?” “你可以理解为我串通好了他们。”米诺斯闭上眼,“为了掩饰自己在任期间的劣行,不得已伪造出几起亮眼的政绩。” 我感到愤怒,但米诺斯总能玩扬汤止沸的把戏,一点一点将我的情绪控制在爆发点以下。 “我不相信你说的一切。” “那就没必要把我叫出来了,——还是说,你想以阿斯兄弟作为人生榜样,再一次行刺法官……” “你给我住口。”我攥起双拳,眼里满是压抑;最终我打消了向他发火的念头:“就在昨天,我参加了岛上的盂兰大会。”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抵在眉心:“那么,你赞同谁的观点?” “我不知道。阿吒婆拘在最后一刻动摇了。阿释密达故作高深,几乎带偏了所有人。”我咬下一小块指甲,“米诺斯,你能凭借某些手段操纵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吧?我怀疑你在执行抓捕的时候也动用了类似的工具,从而让拜奥雷特的时间系统错乱了。如果我想得没错,阿释密达也受过你的影响,在他身边曾出现过幻象,这才令他说出那些奇怪的话……” 我看看米诺斯,他连睁眼的兴趣都没有,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法官大人,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的胆量。的确,区区数百人的冤屈怎么能给你带来成就感——玩弄神识库,自命为时间之神,这才是你的终极追求。遗世独立的魔山不过是你用来掩人耳目的噱头,内核里的数据库才是你得以上下其手的根源:利用进出的信息流坐观天下之变,暗地里接管整个网络,这对你来说未免太过容易。所有人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唯独落下了我,唯独我能够发现其中的漏洞——当然了,没人了解你的所作所为,这该使你感到多么寂寞呢?你想让我见证你的杰作,不管对此我会报以惊恐还是愤慨,抑或为你的精心布局而赞叹不已;在这一切都结束以后,再把我送到不为人知的地方,洗掉我对于这件事的记忆。” 他自然不打算给出正面回答。“这样看来,阿吒婆拘要更让你信服些。” “你没必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自认为看穿了他的惯用伎俩,“有些话我们早晚得说清楚,包括你在我脑子里强行放入他人的意识,这给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困扰。——我确实不认同阿释密达的观点,但很遗憾,我也不认为基督神学语境下的线性时间观是对的。我可以持有保留意见,进而加入到混沌学派中间,也可以不做任何表态。” 米诺斯有些疲惫,接连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多少让他吃不消,在他眼底甚至浮上了几圈黑气,我怕他随时会像巴连达因描述的那样——“累到猝死”。不过这样的同情稍纵即逝,我很快重新拾起了对他的憎恨。 “反倒是你,视万物如儿戏的你会怎么看待周围的世界?在你擅自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之后,有没有为你自己也准备好地狱?” 我的责问没起到应有的作用,他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慵懒:“想一想希绪弗斯死前说过的那些话吧,那个背负着永劫命运的科林斯国王,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那块不断滚落的石头……或许,那位阿释密达所说的有一定道理。” 我愣了愣。“你很可笑。永恒的时间循环无异于噩梦,所有崇高与卑劣都会在无限重复中被消解,狂喜或悲愤一同沦为滑稽而苍白的姿势。被钉死在这样的永生之上是最恶毒的祝福,生命将没有存续的价值。只有染满血债的刽子手才会抓住循环观念诡辩,为自己犯下的杀戮张目。当然,所谓的多重世界论也不过如此,尽管你现在看上去恶贯满盈,在某一个世界却可以做个慈善家——我想你应该是此种理念的拥趸,因此你才在大厅进口放上那台造型奇特的楼梯,两条轨迹彼此平行,互不干涉。” 他又向下挪了一点:“你是个求知心切的人,但你似乎对和你无关的世界缺乏好奇。” “事实上我也没必要去了解。”我辩驳道,“倘若‘果真’存在那样一个世界,我既无法通过任何方式感知它,也根本没可能与它发生作用,那它于我而言不会有任何意义。” 米诺斯忽然有些情绪不稳,于是他睁开眼,直直地盯着我:“真的,没有意义吗?” 他的反应大出我意料,但我不信他是出于我这句话而心旌摇动。 “我这么说好了——米诺斯法官,曾经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以为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因为常年的孤独迷失了心智,渴望一个能理解你的同伴,出于这样的动机,你才不断犯下过错。我想过要帮助你解开心结,当然也是在帮我自己——我是受你牵连而下狱的几百个无辜者之一;但我错了,我本来不该对你抱有一丝一毫的期望,你是个恶魔,在你的设想里,一切罪行已经在时间轮回中被预先允许了。” 最后我把双脚碾进沙地,一字一句地发出诅咒:“我希望你死掉,米诺斯。”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的咒骂安之若素,他的嘴唇因为颤抖而发青,慢慢地从石头上滑下来。 这一次他没有站稳。 *** 和我说话的时候,米诺斯法官还在发烧。他没顾得上调养,匆匆服完药后就去了雅典,又在破译黑客团情报时熬了夜。 “他病了。”我简明扼要地告诉路尼,并没有提到自己为了把米诺斯从海边弄回来,一路上费了多大周折。 路尼十分气愤,他认定米诺斯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在今天约他出去,有什么话非得在今天说完?要是拉达知道了,你想过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我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发酸的肩膀。 “说得倒是很轻巧。”拜奥雷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此刻她换上一身劲装,盘起头发,整个人英姿勃发。我和路尼都暂时被吸引过去,但没多久,我们又互相推诿起了责任。 “我猜你是为了我——或者说我们,所谓的亚得里亚海黑客们——才找米诺斯谈话的。”她一只手支撑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摩挲上头的纹理,“正好,这里也有人想找你。” 我有些意外,抬起头看着她。 贝阿特丽切组织的首领名叫艾亚哥斯,看上去比米诺斯还要年轻,但手上布满伤痕,那是长期接触神经联结体所造成的结果。他见我进来,并不忙着说话,而是冲拜奥雷特点了点头,然后静待对方退出房间。 “我应该谢谢你先前维护拜奥雷特。” “没必要对我这么说,我只是看不惯米诺斯的作为。”我反应冷淡,“说到底你们还是窃密者,要是米诺斯没有强行把我带过来,要是当时我就在雅典,恐怕我也会成为你们的进攻目标。你们有现在的遭遇是咎由自取,我不同情你们。” 艾亚哥斯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快,不过他没有发作。 “窃密者……你们都习惯这样称呼技术黑客吗?或者——还是叫我们抽丝者更直接一些,那才是法院给出的正式名称。” 这应该算得上是个妙喻。神识库是一张庞大的织网,而抽丝者就是翻腾其中的弄潮人。他们一手牵引线团,一手把弄织机,如同逆向工作的命运女神,在柯罗洛斯边缘缫丝剥茧,取出自己想要的核心信息。 “怎么称呼你们无所谓。”我索性坐到他对面,“难道不是你们长期以来威胁着市民的安全,让法官团为了你们疲于奔命,难道我不应该对你们深恶痛绝?看看你这双手,那上面是你辛勤劳作得到的勋章,但同时也收获着人们的恐惧。抽丝者,窃密人,盗贼,恶徒……叫你什么都好,根本不需要我纠结;还是说,你要为自己辩解,是法院给了你们恶名?” 艾亚哥斯将一对斑驳手掌在我面前摊开:“瞧见了吗?这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拜奥雷特比我伤得更加严重,甚至连她身上也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疤痕,那是她为了保全同伴,不得已付出的牺牲——顶着刀光剑影一样的防护壁打掩护,实在是让人太不好受。我要告诉你的是,为什么我们宁可做出这样的抉择,冒着时刻被逮捕的风险,也一定要破解神识库的密钥。” 我歪起头看他:“谁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呢?一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人,抑或为利益所驱使,日常的分配早已不能使你们感到餍足,又或者仅仅把这当成展示自己智力的游乐场,像米诺斯法官那样——活在玩弄他人的快感里。不过,就厚颜无耻的程度上说你没法和他比,至少你还会想到为自己的作为找借口。” 艾亚哥斯见我看够了,也就把手收了回去。“有件事你得明白:你所能看到的东西只不过停在最表面,那仅仅是它想让你触及的全部。”他一点一点抚摸手腕处的结痂,“是的,人们天然憎恶窃取信息的行为,不管对象是不是自己,这就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共情。你们一向接受到的宣传是,试图打开信息通道的人是公众最大的敌人,而法官为了守卫辖区不遗余力——但我们是被污名化的抽丝者。神识库欺骗了你们,也欺骗了法官,捆绑了他们为自己卖命,最终构成了理所当然的大循环:神识库是秩序的化身,窃密人是外部施加的裂痕,法官则是世间一切恶的惩治者。” 艾亚哥斯的视线掠过窗边,最终停在克诺索斯方向,眼神像极了□□队伍里的那个中年人。我有些难以置信:“或许你说的没错;可你给神识库赋予了人格,就像是‘它’自己知道要干什么,这很荒谬。单纯的数据集合不可能出现拥有自我意识的智能,定向调配无非是人赋予它的特性——否则,又为什么要在神识库以外再设立法官团呢?” 他像是被我难住了,很长时间没有开口,我以为他已经无话可说;但他其实只是想润润喉咙。在喝下一大杯清茶后,艾亚哥斯站了起来。 “这就是这个体系的高妙之处。”他说道,“就像一个生态圈,不能只留下掠食者与被捕食者,你需要额外的一点东西去保持平衡。换作我们的世界,也就是神识系统、法官、大众与罪犯之间的动态联系,——可惜这也是一个虚假的生态圈,是在漫长岁月里逐步被捏造出的谎言。” 他的话不难理解,只是我一时无法判定其中真伪;再说了,在与米诺斯大吵一架后,我自然不能轻易相信他名下的犯人。不过艾亚哥斯不像是要说服我的样子,大多数时候他目光都不在我身上。 “而且——”他低头看手,“你并不明白法官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在一个彻底失去中心的世界,那些为体系进行定向修复的人们最终会沦为政体的替代品,而技术开发者要么成为创世人渗透到系统的各个节点上,要么在巨大的反噬作用中消溶掉自己。” 对法官及其引申我不想多说;我决定换个话题。“你好像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明明对自己被作为抽丝者缉拿怀有怨言,却仍然放不下这个称号。” “差不多吧。一开始每个人都很抗拒被这样下定义,但是渐渐地,我们习惯了,甚至以抽丝者的称谓为荣,互相之间也这么叫着。只是后来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名号,也更能代表我们的精神。——‘贝阿特丽切’,我想你已经听过了。” 我点头道:“那是但丁·阿利吉耶里心中的完美女性,信仰的代表。你想借此表达自己纯洁无罪,够资格升上天堂?” 艾亚哥斯却露出了苦笑:“你言重了。这才是抽丝者们的共同信条:法官担当着维吉尔职责,领导人们穿过地狱和炼狱;而到达天堂要靠我们——以贝阿特丽切为名号的黑客团体——的指引。” 除了在米诺斯那里,我从来没听过这样无稽的说法。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能把盗窃美化成善行,还对此振振有词,不愧是法官大人扬言要无罪释放的人。” “这不是盗窃。实际上一直扮演盗贼角色的正是你们朝夕与共的神识库,它无时无刻不在偷盗,把公众改造得面目全非。”艾亚哥斯激动起来,他不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你要知道,这个世上不只有你这样对系统深信不疑的人,还有我,拜奥雷特,以及他们……我从九岁起就不再相信身上挂着的信息联结,我希望自己能像异类一样生活;直到多年以后,在一次机缘巧合下,我来到了雅典,那儿有片玫瑰园,我在看守人身上确认了之前的信念,从此走上破译柯罗洛斯系统的道路……你也许会觉得很可笑,仅凭一丝不信任就铤而走险,而我到现在也还搞不定它埋在地下的全部秘密。像其他成员一样——我知之甚少。” 我皱起眉头:“我要怎样才能证实你的话?” 艾亚哥斯扶着桌台,胸口起伏不定:“没什么好证实的,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原本就不准备对你坦言,我们并不认识,对吗?只要他——他相信这一切就好了。” 他提醒了我,我想到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和我说这些话。“涉及到神识库与技术黑客的内幕应该是机密消息,你为什么偏偏找到了我?” “米诺斯法官——他好像知道自己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在你们出发前,他嘱咐我把真相告诉你。他说:‘艾亚,你一定要把你所了解的都说给他听,不许有隐瞒。’我不能拒绝他,即便我知道你不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人。我和贝阿特丽切的命运还捏在他手上,我想他也期盼着借我们的力量完成心愿。” 我诧异地抬头,米诺斯那样在意我的想法,这本身就够让人吃惊的了。 艾亚哥斯说完这一切,如释重负,他朝我扬扬手:“我透露得已经够多了,其他的你还是亲自去问他更好。” “不了。”我与他简短告过别,“他现在还病着,我没打算干扰他休息。” 然而我一踏出门口,就被路尼叫了过去。 米诺斯让其他人先离开,单独留下了我。然后他把我引到自己床边,脑袋偏向靠墙的那侧。 “听着,我想我就要死了。” 第8章 第八夜 我怔住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法官大人?”我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虽然依旧滚烫,但不至于到了一病不起的程度;我甚至觉得他嘴边还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笑,而它正在蔑视我的轻信与愚蠢。 “这不是玩笑。”他说,“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为你今天在海滩上说过的每一句话后悔。” 这回轮到我发笑了:“是啊,‘您’就尽可能拿出些荒诞无稽的言论吓唬我吧,我的法官先生,——是不是还要委托我从脑子里把你的心上人取出来,与你见上最后一面?” 米诺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但他的眼神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他紧盯着我,这让我忽然间没了底气。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拉达曼迪斯的情景,至今我仍然对此心有芥蒂。 “如果你再敢伤害米诺斯,我一定饶不了你。”他用手势传达对我的不满;而我大概也如他所料,因为不久之后的无心之失,让还在病中的米诺斯到海边经受风吹日晒。 但现在显然不是为此纠结的时候。我将手插进衣兜里:“我承认这一次是我的疏忽,不过仅限于此。我不认为自己有说错话。你尽可以叫艾亚哥斯和技术黑客们用一百种说法来辩护自己的偷盗行为,可你逮捕了包括我在内的几百位无辜市民,对此你拒绝给出解释。” 他看着我,我也回看他;我们就这样对峙了将近一分钟,最后是他先撑不住了:“你要是真想拿回自己的联结,贝阿特丽切黑客团可以帮上大忙。” 我还准备回击几句,但很快就想到拜奥雷特早上对我做的一切——那的确有希望请他们为我重建被米诺斯隔断的信息回路。 “看吧,你不太懂得掂量利弊。”他嘲讽道,“我把那样好的一个机会推到你眼前,可你却需要我的提示才能做出决策。” “说够了吗?”我敲了敲桌上的退烧药,一面起身离开。此刻我灵光乍现,一个绝妙的想法在脑中展开,而我不能叫米诺斯瞧出来。 我推开门,艾亚哥斯不在那里。事实上黑客团的成员几乎全部撤走,只留下拜奥雷特在原地观望。 “艾亚去做任务了。”她轻描淡写,并不视我为威胁,“你想找他的话,等到明晚的魔山之夜好了。” 看来米诺斯真不打算把这群人当作窃贼,竟然任他们在克里特自由走动。 我尽可能保持友好:“你们也被米诺斯切掉了联结?” 拜奥雷特转着一只陀螺:“是的,但那又如何呢?很多事并不一定非要靠接入神识库才能做成。” 果然如我所料。倘若魔山的存在是对神识库的反叛,那么米诺斯正是采取了与艾亚哥斯相似的手段来构建这一场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米诺斯才是神识时代最大的抽丝者。我的心灵正为我一步步接近真相而颤抖,而我强作镇定,向拜奥雷特丢出又一个问题。 “技术黑客要破解的不单是法官留下的密钥。本质上来说,作为联结的传输管道是由神经信息码调控的,它们与法官密钥以特定算法纠缠在一起,构成了防护屏障的绝大部分。” “往低了说是这样。”她似乎很不满意贝阿特丽切被人小看,“解密是与设密相辅相成的,这个过程需要就地取材,就像病毒突破细胞壁以后,会利用宿主的原料复制自己的基因。我们能在柯罗洛斯网里搭建‘宏建筑’,也就是独立于神识系统、完全由我们自己的密钥组建起来的场地。——要是你一时无法理解,我可以慢慢跟你讲清楚原理。” 我表示并不需要;然后我指向自己的脑袋:“那么你们有没有办法剥离他人头脑里的意识,再以具象的形式把它展现出来?” “在宏建筑里能做到这一步。”拜奥雷特成心想吊我胃口,“但是很遗憾,今天你是看不到了。” “如果魔山本身就是这样一座宏建筑呢?” 她轻蔑地笑起来,以看一个外行人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不可能。要真是那样,艾亚和我就能随时在这里建立起我们的据点。魔山其实更像一片原始森林,它的屏蔽系统相当低级,只会拿来骗骗门外汉;除开核心还在日夜运作,别的地方你嗅不到一丝我们时代的气息。”拜奥雷特将陀螺往地上一丢,“在岛上生活简直像倒退了几百个世纪,你被剥夺了一切精密武器,只能靠着肉体力量横冲直撞。——所以你知道为什么米诺斯喜欢把这里当作牢房了吧?” “可他只用了一天就找出了你们团体的所有人,而艾亚哥斯对此毫无还手之力。” 我以为这样会激怒她,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但她只是轻轻靠在了窗边:“米诺斯开出了条件,艾亚经过权衡之后,认为我们值得为此冒险。” “我该尊重你们的工作机密吗?” “随意。”她用足尖踢起那枚陀螺,再飞快地抓在手里,“反正你很快也会知道的。” 于是我问起那座改变艾亚哥斯人生的玫瑰园,她给了我一个含混不清的回答。和之前的笛捷尔一样,拜奥雷特也定位不了太过久远的事件,他们像是一群静悄悄降落在平面的人,随着时间流逝,失去了对高度的概念。 我一直很好奇米诺斯这种人到底在追求什么。一个手揽大权却又反复无常的法官,敏感而优雅,恶劣且卑鄙,或者正如雅柏菲卡提到的那样,他没有安全感,唯一能动用的手段就是通过不停地确认自己对他人的控制权,以此来给自己孤孑的人生一点点慰藉。有时候我甚至会突发奇想——从他能够任意影响人们的感知来看,他所在的是一个无法被我们认识到的时空,而他正是那个时空的创建者;拜奥雷特想当然地判定魔山只是一块摒除了外界干扰的飞地,而实际上它可能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 翌日午后,我随拜奥雷特来到了贝阿特丽切团体的工作场地。 那是一只浮在空中的紫蓝色半透明圆盘,体量庞大,几乎可以遮住整个克诺索斯宫。艾亚哥斯花费了差不多一个晚上才建好了它。拜奥雷特对此的解释是魔山内核供给的信息能等级太低,黑客团没法像以往那样正常施工。 “你们有没有真正走进过‘核心’?”我问道。 拜奥雷特见怪地看着我:“事发突然,米诺斯是直接把我们挟持上岛的,他还来不及给我们定罪。” 无疑,只有经过法庭的审理程序,犯人的身份才能坐实,得不到罪犯身份的贝阿特丽切们连踏进内核入口的资格都没有。我有点感谢米诺斯在一开始就将我拖上法院,而不是事先带着我直奔克里特,否则我根本无法触及魔山的秘密。 拜奥雷特带我沿着一条通道走上圆盘,脚下就是我和米诺斯先前待过的露台。我们站的位置与埃拉克里翁山只有咫尺之隔,从这里能看见摇曳在北坡的红花铃兰。 天色不算太晚,但四下里已经聚集起了人群,他们对眼前此景感到极大的好奇,欢快地交谈着,共同期待今天的夜间活动。 诚然,在得知艾亚哥斯一行人的黑客身份后,不少人表露出了敌意,尤其以一部分来自雅典的市民为最,他们质疑米诺斯判案的公正度,要求严办引发动乱的元凶,有几个人甚至试图爬上圆盘。好在现场的紧张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笛捷尔与马尼戈特站了出来,他们身后是卡路迪亚和他新摘的一大筐苹果,以及雅典前法官希绪弗斯的侄子雷古鲁斯。 “让米诺斯法官代管雅典是赛奇法官的遗命,我想这当中一定有他们自己的考虑。赛奇法官一向不做欠考虑的决定,那么由他接任者带来的贝阿特丽切黑客团——我想在座各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号——也许并不是我们的敌人,其中必有隐情。”这次笛捷尔没有戴眼镜,他向旁人亮了亮眼睛旁边的伤,“这东西是很久前留下的,为了阻止一位擅自行动的前辈,他怀疑赛奇法官某项决策有误,而这最终竟让他与法院彻底反目。当然了,到后来他与我和解,没多久就离世了,而我也因为他损伤了视力。从那以后,我会时时提醒自己凡事三思,切勿轻举妄动。” 笛捷尔曾是赛奇的得力助手,在法院时就有着观星智者之称。他的话于雅典人而言不啻最好的镇定剂,骚动的市民不再吵嚷,他们将信将疑,杵在原处观望。 “所以先吃点这个解解渴吧,我可不想顶着这么热的天看他们给克诺索斯修天顶。来,小子——”马尼戈特向身旁招呼道。 雷古鲁斯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有着与希绪弗斯一样耀眼的金发。他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将一个个苹果塞进人们衣兜里,或者以灵巧的姿势抛到他们手上。 尽管不太情愿,卡路迪亚仍然向群众分发着水果,一面说道:“不要向我道谢,不要——都是笛捷尔的建议,对此我不发表任何看法。”在经过我下方的时候他仰头看我,冲我扬扬手里的苹果。我玩心大起,摆个手势要他扔上来;他假装答应,下一刻却笑起来,转眼间把苹果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么可以开始了。”艾亚哥斯忽然这样说道。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放下手边的动作,要看看这个黑客头目能搞出什么名堂。 代替他行动的是拜奥雷特。她一直走到圆盘中心停下,然后展开左手,我看到她五根手指各套了一只圆环,黑莹莹地迎着阳光发亮。 “魔山资源有限,没法搭起宏建筑,不过我们可以先利用内核发出的能量做出一个‘泵’,充当转运枢纽,”她踩踩地板,“再由它为接下来的运作传输稳定的信息流。” 我指着地面说:“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她抱起手:“艾亚亲自操刀,你大可以放一百个心。往大了说,泵启动的时候需要调用能量,防护罩的局部可能会出现空洞,但那不打紧,魔山设立障碍并不是为了防御外敌。” 只是这样倒还好,况且我的内心隐隐有一种渴望——我期盼着艾亚哥斯做出的泵足够强大,能在克里特顶空撕开一条裂缝,让外界的神识库联结有机会渗透到里面来。 说话间拜奥雷特已经摸出昨天那枚陀螺,她将它往空中一抛,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而后陀螺在她脚底停住,随着她一下下舒张手指,发出打击乐一般的颤动。 “这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拜奥雷特展示着自己的技艺,举止熟练而骄傲,“我管它叫‘纺轮’,是构造‘墙体’最得力的用具。” 所谓的墙体是宏建筑首先被建造出的部分,它决定了整个建筑的规模与形状。随着拜奥雷特张大手掌,陀螺飞快地抖动,在它底部出现了一圈薄薄的花纹,像肥皂泡那样炫目,再迅速扩大到泵的数倍,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置于它的势力范围。 接下来有趣的现象发生了。这层薄膜延展出一个形状,随后仿佛遇到了屏障,它突然停止生长,转而向下渗漏。人们叫嚷着四处躲避,唯恐自己沾上不明物体,又止不住眼见这一奇景的兴奋。眨眼的工夫,一个晶莹剔透的八面墙体就搭建完毕,拜奥雷特弹弹手指,墙面应声显出网格状的紫色条纹,那就是她的识别密钥。 “这五个指环各有用处。”拜奥雷特逐一向我解释道,“拇指上的控制能量流入,食指负责塑形,无名指决定功用;中间那枚能为建筑加密,有时候也通过伪装骗过神识库的侦察。而这个——”她动了动小指,“就像是一个信号,它告诉我的同伴们,又一座建筑完工了。”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使得流体随之往各处蔓延。在屋顶也建好之后,四周涌现出不计其数的金属状圆球,波浪般沿墙面浮动,时而又与空气融为一体——它们是信息粒,串连起这间房屋的全部联结。虽然屋子的规模不大,但已经具备了一个宏建筑的基本功能。 舞台上的拜奥雷特完成了最后一步,她转身朝艾亚哥斯行了一个礼,然后面向观众,摊开手,轻巧地在泵上跺了下脚。 “诸位,欢迎来到天堂。” 太阳在这一刻埋入地底,余晖尽散,星斗初升,天地笼罩在黑夜之中。 *** 就这样,我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贝阿特丽切做出的宏建筑能够投射人脑中的印象,这算是我与拜奥雷特的约定。我希望把雅柏菲卡的形象公之于众,让人们直接见识到米诺斯如何玩弄阴谋;此外,我自己也相当好奇他的真实相貌。我走到泵体边缘,再前进几步,猛的踏空,立刻就有一串信息粒组成了圆柱,托着我安稳着陆。接受到拜奥雷特指令的信息粒很快开始工作,我周围的脉络被重新连接,在我身旁渐渐显出一道淡紫色的人体轮廓,我屏息静气,等待着这个神秘的人揭开面纱。 但出乎我意料,那不是雅柏菲卡。他有着金色的短发,身形高大,是已经死去了的希绪弗斯。 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不过我突然想到,我是唯一见证了希绪弗斯死亡过程的人,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的意象映射到我脑子里,作为潜意识被保存了下来。 宏建筑没有如我所愿,但它给了大家一个希绪弗斯。“我是希绪弗斯,”他说道,“雅典前任大法官。” 静穆了许久的人群这时爆发出嘈杂的声浪,雅典人更是群情激昂,他们围成一个圆,一步步缩小着与我的距离,争相一睹“复活”了的希绪弗斯法官。 “他不是真实的人,”我连忙作出申明,“只是经过了信息处理,以生前形态展现给你们的影像。” “理论上说他不是。”拜奥雷特踩着一束信息粒走了下来,“但这个投影体是严格根据你所看到的情景再现的,蕴含了当时的原始信息,因此也保留了希绪弗斯法官的部分记忆。” 人们被浇灭的希望又燃烧起来。“德弗特洛斯去了哪里?”“他杀害您是出于嫉妒吗?凶器到底是不是玫瑰的刺?”“法官大人,我们想替您讨回公道,所以请一定告诉我们凶手的讯息……” “希绪弗斯”不得不退到我身后,他到底不是本尊,没法应付热情高涨的人群。 “很抱歉,各位,我暂时回答不了那么多问题。如你们所知,我只是这个人——”他指了指我,“脑海里的印象。我原本计划着独自死去,被其他人看到实属意想不到的情况。” 包括卡路迪亚在内的几个人也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没有人杀害我。我特意为那次集会挑了鲁格尼斯玫瑰的活动,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把新鲜的玫瑰们带上船,而其中一支事先淬好了毒。我想用这种方式告别这个世界。” “我们不相信。”底下的人叫喊起来,“是不是那个人,是他——本该作为第一嫌犯的人,他捏造了您的形象,企图骗过我们,掩饰罪行……” 我自然不甘示弱,立即回应说自己的嫌疑早已洗清。“希绪弗斯”止住了争吵的双方。 “听着,我是一名法官。但在拿到这个职位之前,我从没意识到成为法官意味着什么。” “我们需要真相,法官大人。”人们寸步不让。 “真相,”他仰起头,“说实在的,我并不比你们多了解多少。就像我们以往知道的那样,神识库分出许多子系统,每个神识系统都需要一位调控人;当然了,这些人统一以‘法官’作为职位,大权在手,负责一切维护工作。——但同时也有代价,我要知道这个代价究竟是不是真的,所以我选择了杀死我自己。” 他的话越发匪夷所思,我感到深深的困惑,而他接下来的话直接指向了我:“法官有权剥夺嫌犯的联结,正如你感受到的那样,你得不到食物,无处安家,失魂落魄,没法过正常的生活,对此你无能为力。你会以为法官如同一个泵体,咔的一下,一个人的联结就被斩断了,失去与世界的联系,成为飘浮无依的孤立域。” 我微微颔首,等待他印证我的想法。“可事实并非如此。”他话锋一转,“所谓的切断联结,并不像是一把刀挥舞几下,斩去乱麻。法官不是要去‘切除’什么,它的实质是法官用自己的联结覆盖了你的,在这个范围内你的信息流不再奏效。” 这是一个惊人的结论,也和我先前的推断不谋而合。没等到我为此得意,“希绪弗斯”继续说了下去,这一次他将颠覆我们的认识。 “——也就是说,法官所用的联结与普通人的联结位于两个体系。照管日常世界的神识库又叫柯罗洛斯,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既是混沌与秩序,也包含起始与终结,超越了一切现象。我很喜欢这个比喻,我们的系统无所不包,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神识。” “可它为什么囊括不了法官?”有人这样问道。 “那就要回到‘法官’本身的所指上来了。对每一件事物我们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做出判定的主体不同,它源于我们各异的经历与处境;而我们活在一个靠合作运转的世界,当判定主体出现分歧时,总要有个标准,使得价值判定妥协成为事实判定。如果有一种衡量实体,能够基于价值观强行作出事实判定,那么它就是法律体系。同样的,我们也需要一个与之类似的体系维护世界的整体性,这便是法官背后的形式逻辑,用于凝聚那些价值分裂的东西,以求维持社会统一的基础。因为它这样的特性,白礼法官给它起名为法识体系。” 他环视人群,念出了一个名词——“卡伊洛斯法识。” 希绪弗斯的记忆体引出了与神识相对应的法识。在神话中,这个名字代表着柯罗诺斯的弟弟,也是另一层概念上的时间之神。“我第一次听到它是在阿斯普洛斯那里。卡伊洛斯,它属于一种超越经验的永劫轮回,只要有人与它达成协议成为法官,他就被归入了柯罗洛斯以外的体系。因为要随时做出维护服务,法官得以永生不死,但又不能违背生命规律,于是被赋予了永远循环的人生,带着意识不断地出生、成长、死亡。一旦成为法官,我们将被钉死在永恒之上,在自我重复中永远无法离开。卡伊洛斯给了法官窥探神识世界的权限,却又把我们当做这个世界傀儡,法官们组成了真正的玩偶之家。” 米诺斯说过,法官永远不死,原来它的背后还有这层含义。不论是眼前的希绪弗斯,还是素未谋面的白礼与赛奇,我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丝浓烈的情绪,这些法官正在进行一项翻盘世界的计划,前景绝望而悲壮。 笛捷尔一直在沉思,这时他发话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体系?为什么在柯罗洛斯神识之下还会再出现卡伊洛斯法识?以前的法官们又为什么选择了隐瞒此事,到底是人为的设计,还是神识库自发的行为?” “希绪弗斯”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他很疲惫:“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这是我第一次接任法官,有许多事我来不及经历。正因为如此,我以死亡为赌注,希望探及我们世界的片鳞只爪。如果法识体系的说法成立,那么我现在应该来到了另一重时空,在那里继续做法官,一切如常,而我此世的记忆还在。” 这个人不是希绪弗斯,只是承载了他一段意志的虚拟个体,他的回答仅能为我们提供少量实情,无法代表本人的态度,我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希绪弗斯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线索到这里似乎又要中断了。我不是没有别的想法,要是这个装置能够再现记忆,显然选择直接投影米诺斯效率最高,不过拜奥雷特的话打消了我的念头。 “那得他自己愿意配合。如果当事人已经决定隐瞒一些事,那么只靠宏建筑是问不出根底的。” 于是我只得向大法官提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的?” 他张了张口,我们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希绪弗斯”的影像正在逐渐消失。 第9章 第九夜 起先我以为是我自己的意识出了毛病,但很快周围的墙体也开始了不规律的闪动,连接着我身体的信息束断裂开来,艾亚哥斯与黑客团其他成员不得不提前跳到地面。泵停止了工作,我们身后的埃拉克里翁山出现了异样,莹蓝色光芒暗淡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岛上屏障的流失,它松散地悬在我们顶部,忽明忽灭,仿佛天空正在被撕裂。 “泵体的输入与输出都经过了严格的计算,按理说不应该这样。”艾亚哥斯眉头紧蹙,颇为自己的失误意外,“就算启动它需要内核超负荷供能,可是才一时半会,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把魔山的能量耗光。” “不能重新造一个吗?”此刻我已经顾不得去想丢失防护罩将导致什么结果,希绪弗斯残影的突然消失像压在我心口的石头;而倘使拜奥雷特还能再搭起一座宏建筑,我会首先劝说笛捷尔或者马尼戈特,让他们投影出赛奇以及白礼。 拜奥雷特将指环一个个取下来:“这又不是小孩搭积木的游戏。制造它需要大量信息流和精确测算,没有稳定的能量源,不仅做不到基本的数□□算,连铺设地基也是妄谈。” 她还准备把陀螺和指环一起收进兜里,我连忙抓住她的手:“我想我们可以先等上一会,兴许只是传输带发生了故障,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正常。” “有谁说得准呢?这次损坏的是魔山内核,也许明天就能修好,但也可能就此报废。米诺斯法官还躺在床上,而他才是内核的唯一管理者。”艾亚哥斯有点没好气。他到底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败让他脸上无光。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迫切地需要米诺斯。刚才我看到的即便不是希绪弗斯本人,也反映了他自己的一部分想法,无论从性格还是人品来说,我都十分信任这个人;假使法院背后的运作原理真如他揭露的那样,那么可以想见,一直承受着我大部分敌意的米诺斯并不是幕后黑手,他充其量只担当了一个可悲的配角。 意识到自己在同情米诺斯,我摇摇头让自己清醒,暂时收起了过于泛滥的情绪。“这就是米诺斯开给你们的条件?”我问艾亚哥斯。 艾亚哥斯尚且沉浸在深深的挫败感中,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脑袋埋进手里:“这不可能,我做的东西是不会出错的,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先例……对,一定不是我的原因——他欺骗了我,那个混蛋,米诺斯,我竟然因为‘皇家玫瑰园’几个字就轻信了他……” “米诺斯是个精于算计的家伙,他拿来作为交换的可不止这个。”拜奥雷特不忍心叫首领犯难,她将仪器都收好,尽可能将我拉离艾亚哥斯身边。 “搭建宏建筑的目的是让来岛上参观的市民见识到他们依赖的系统有多么不可靠,这样艾亚就能逐步洗清公众对他的误解,越来越多的人会质疑把人生完全托付给一套算法的合理性。当然,最要紧的是我们能与法官团正式合作,毕竟仅仅是米诺斯就把持了两个大区的管辖权。可是你——”她有些激动,“你延误了我们原本的计划。我不应该就那么答应你,要不是先替你做了意识投影,我们应该能赶在内核产生异常前完成这一切。” “往好处想吧,拜奥雷特。”我拍拍她的肩,“希绪弗斯也提供了极其重要的信息,可以说阴差阳错,但我不觉得遗憾。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破坏神识库的抽丝者更可恨,还是深藏不露却玩弄了所有人的卡伊洛斯法识更值得人们后怕,我想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做出判断。” 拜奥雷特回头看看,周围人似乎还没从重见希绪弗斯的震撼中清醒过来。至于防护壁的损坏,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米诺斯醒来以后修修补补,总能再次启用。 *** 散会后笛捷尔一行人找到了我。 “如果你们是来感谢我带来了前法官的音讯,那么我认为大可不必。希绪弗斯法官出事前我碰巧要去找他,却在看见德弗以后退缩了。那时我要是能立即施救,不去考虑别的隐忧,或许还能救活他。”平心而论,我对希绪弗斯相当有好感,因此他的死亡始终让我抱有歉意。 马尼戈特先笑起来。“想得倒美。”他说,“我们不会允许你胡思乱想的。说真的,你知道不少有用的信息,我们想借这个机会邀请你合作。” “我还是米诺斯的犯人。”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马尼戈特摆摆手:“去他的米诺斯,你还不明白希绪弗斯那些话的意思?” “你是指——” “是那个卡伊洛斯法识。”笛捷尔接了话,“之前从来没有法官提过它,也没人向公众普及这一概念。所以我猜,也许是由于我们神识库的特性,他们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隐瞒。” 神识库里有市民意识的集合体,代表了一段时间里人们精神活动的总趋向,并且会以此为依据进行动态调整。“我们从不了解神识之外还有法识,如今的神识库正是依据一大群毫无法识概念的人建立起联结的,贸然把法识观念引入人群,意味着对现状的彻底颠覆。一个人知道了无所谓,但所有人都知道了呢?神识库将出现灾难性的变动,没人能料得到会发生什么,我想这才是包括赛奇在内的法官团选择缄口的原因。” “可希绪弗斯把这一切都透露给了我们,尽管那不是真正的他,但拜奥雷特说过,吐露实话还得看本人的意愿。” “因为希绪弗斯是个太容易心软的人。他不能坐视不管,这令他在立场上摇摆不定。作为一个合格的法官他应该隐瞒,但他的内心却告诉他,自己有责任公开卡伊洛斯的存在。”笛捷尔说道。 卡路迪亚叹了口气:“带着秘密孤独地死去,临死前却还是留下了想要揭露真相的想法——那家伙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别扭。” 我一时无法回应,此刻有太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叫人心里不是滋味。“算了,我想还是算了吧。”卡路迪亚笑起来,“我只希望他重生后过得快乐,没准他还能在那里遇见另一种意义的我们。” 马尼戈特打断他:“恐怕你要失望了,卡路——能够参与永劫轮回的只有他,一直被这个世界蒙在鼓里的我们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论柯罗洛斯还是卡伊洛斯,在它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一堆数据,不带生命的符号,恐怕连草芥也比不上。”他做了个动作,面上仍然带着轻快的笑意,却止不住自嘲与悲凉。 “其实我们不用那么悲观。”笛捷尔说,“神识库已经运行了许多年,盘根错节,与我们紧紧生长在了一起。法官团没有立即与公众联合起来,大概是出于谨慎考虑,试图在不造成剧烈动荡的情况下筛去其中的不利因素,或者为它找一个替代品。” “希绪弗斯他们是打算单枪匹马挑战现有秩序?”我问他。 笛捷尔摇摇头。“恐怕不完全是这样,别忘了他们还握有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数据,我们每个人的数据。” “有了数据能干许多事,他们懂得如何引导公众的情绪,做出最优的策划,终有一天帮他们脱离卡伊洛斯的诅咒。”马尼戈特换上了先前的洒脱,“你们一定见过浮动在光束里的尘埃,轻薄渺小,但它就在那里,靠着反光一闪而过。生活在柯罗洛斯网里的人兴许微不足道,可我们依然能够努力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他揉了揉雷古鲁斯的头发,灯光照耀下掀起一片金黄,这让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卡伊洛斯被描述为一种不断循环的时空体系,自然的,这与阿释密达在盂兰大会上的阐释不谋而合。 我们赶到克诺索斯宫门口,打听阿释密达的去向。 “他没离开过魔山。”辉火从一边的岩石上跳下来,“我也正要找他。” 我不意在这里遇上辉火,更没料到他会主动与我搭话。他刚洗过头,换上了较正式的服装。 “不用误会,我看到了希绪弗斯,整个过程我都看全了。”他说道。 我想到了巴比隆的话,于是我对他说:“是那个无限循环的世界打动了你吗?你想成为法官,这样或许有一线希望重新见到你的亲人?” 辉火咬牙埋下了头,水珠从他发梢滴在地上。半晌后他指向某个方向:“跟我来吧。” 作为盂兰大会的主持人,辉火有安排与会外宾们行程的职责,因此他能很快找到阿释密达的住处。 这几天阿释密达一直在自己房间冥想,很少下过楼。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准备起身,对面还坐着阿吒婆拘。 “你们是来提问的。”他说。 “告诉我们卡伊洛斯的真相。”我也不含糊,明确地向他表态。 “在这之前,容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阿释密达神色不改,“有关世界如何彼此分离的故事。” 我们便一起看着他。阿释密达的双目依旧紧闭,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气质,仿佛里面还有一个不容置疑的深处。 “我知道这一时很难理解,但所有的根源都在于规模化后的神识库。想一想神识时代之前的历史,世界是怎样让人移交出领导权的。当‘国王’最终失去了作为人的肉身,留下的也就是象征意义的共同体,我们叫它柯罗洛斯。” “这我知道。”我的指甲一点点刮在手背上,“为什么说世界在彼此分离?这个隐喻代表了什么?” “它不是一个隐喻,而是一直在发生着的事。的确,信息的发展极大地推进了个体意志的独立,任何一个群落都能建立神经联结,这让社会没有了以往意义上的中心;但另一方面,人们又需要一定的社会秩序来保障自身,这才出现了神识系统这样矛盾的东西,一个代替了人去行使治理功能的巨型回路,顷刻之间就能把世界连成一片。人们就在这个巨大的共同体与无数分裂的子版块间沉浮起落,最终每个子系统都由自己辖区里最强势意志集合决定性质。我们连入的网络悄悄将我们固定在不同的片区,而大多数人却以为世界上仍然只有一个共同的柯罗洛斯神识。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神识世界是涌现意义上的新世界,当柯罗洛斯意识网超越了普通概念上的连接,新的层面便诞生了。” “我不太明白,”我说,“涌现意义上的‘新世界’,那是指卡伊洛斯的诞生吗?难道柯罗洛斯因此有了类似人的意识,一切都被它改变了?” 其他人也有类似的疑问。阿释密达说道:“神识库当然不会具备自我意识,但这不代表它不能‘生长’。江河里的一滴水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流向大海,它带起的卵石也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塑造成浑圆的形状,它们只是日积月累地形成着,自然而然。正如原子聚集在一起涌现出化学性质,分子彼此粘连涌现出群落性质,人们庞大的意识群结合后出现的神识彻底改变了从前的世界,它成为一种凌驾于所有人存在的全新社会形式。” 对于这种话题笛捷尔有着天然的理解力:“要我以一个例子来说——玫瑰的香气所以成为香气,是许许多多分子共同作用的结果;不仅它自己要执拗地散发出香气,还得有一个由许许多多的分子组成的神经系统来感知它。于是两个分子世界上的新世界碰撞了,那一瞬间芳香四溢。” 我想米诺斯一定会喜欢这个例子,但阿释密达的回答似乎正把问题引向危险的边缘。 “不仅仅是这样。一旦柯罗洛斯扩大到足够操纵我们的世界,它的第一个作用的对象会是时间。”他说道,“阿吒说过,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时间概念的认识,他是对的。连入每个分区的时间观加总后,会出现一点差别,因此在不同的片区中,时间的演进方式与人们对它的总体观念相连。就这样,区域化的时间隔离形成了——集体意识中的时间观如果是线性,则那个辖区下的人们不会经历轮回;如果意识总和指向循环,那么人们会在一段很长的跨度后重新出现在世上,但他本人对此不会有感知。而绵延了数个世纪的价值观无止境地解构着现实,藏在它背后的分离主义甚嚣尘上,最终使这些拥有了不同时间体系的世界开始彼此隔离。” 阿吒婆拘露出一丝苦笑:“很不可思议吧?集体意识下的迥异时空观造成了隔阂,个人主义又让隔阂加剧,很快我们就只能活在自己片区的世界里了。” “这不可能,人类的社会体系是取决于物质基础的。”我辩解道。 “你又对‘物质’本身又了解多少呢?”阿释密达反问说。 “集结了所有人意识的柯罗洛斯不过是资料库一样的存在,仅靠它就能塑造时空法则,未免太疯狂了……”我的反驳越发无力。 “是很疯狂,但那也是事实。柯罗洛斯在一定程度上会受制物质条件,可这不影响它作用到我们所有人,换个说法,——如果你出生在一个教会控制一切的时代,教义填塞着你的大脑,无论你怎样做都不能挣脱‘这个社会’的束缚,因为你没有除了神创世界之外的概念;又或者——你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很不幸地,生为一个终日在工厂里奔命的劳工,社会体系的触角牢牢抓住你,你唯一能期盼的就是有足够的力量发起革命——这也是希绪弗斯们想做的。当你活在一个信奉地静说的世界,那个地球会运动的世界便不是影响你的第一要因了,你的宇宙观缔造着你的一举一动。想想看,神识库是比从前的政治实体高效得多的所在,每秒都有巨量的信息流在无数节点进行着运算,它产生的效应足以颠覆我们所在的时空。” “说下去,阿释密达。”笛捷尔脸上看不出波澜,他语气坚定,足以在场的人都领会到他的意图:与其无休止地质疑,不如让阿释密达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大家。 阿释密达却先提出了一个问题:“当你们有能力在拯救一个人的生命与插手许多人的存亡间做出选择,你会坚持自己的判断,还是放弃裁决,什么都不做地旁观?” “我会去救人。”马尼戈特插话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更多的人死去,即便这样做会让我成为罪人。” 阿释密达温和地朝他微笑:“你选择了改变,也就做出了价值判断,使本来应该自然发生的事物蒙上了你个人的意愿。卡伊洛斯也是如此,它代表的法识是一种价值判定,从自然态的柯罗洛斯到价值态的卡伊洛斯,它们使世界分化为常世界与超越界。柯罗洛斯之下的常世界是普通人生存的空间,根据时间模式的不同,我把它们总结为直线时间体系、混沌时间体系与弱循环时间体系。在直线世界里,事件无法重复,每一秒都是新的一秒,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混沌的世界伴随着不定的涨落,你我可能重复出现,又很可能一去不返,循环或线性都是随机的,这个世界没有规律,一切放任自然;而弱循环世界正如其名,一段时间后人们会再次降生,甚至保留从前的因缘纽带,但不会对此有所意识,重复出现的仅仅是个体,而非事件。与之相反,卡伊洛斯代表了超越世界,它催生出强循环时间体系与法官体系——从属于前一个世界的人极少,阿吒曾把它划为某种神秘主义,重生者会保留之前的记忆,这个世界也因此与准法官的体系兼容,用以随时为新出现的分区做候补。也许你们猜到了,我正是来自这样的世界。” 我有些动容。如果准法官的意义便是在得到任职前加入无望的轮回,那么拉达曼迪斯无疑对此感同身受,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循环往生,也知道米诺斯经历的全部磨难,对此他无力阻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发泄自己的绝望和愤怒。 “可是法官的世界不同于以上所有。”阿释密达接着说道,“他们可以来自任何世界,有着与之相应的时空法则,卡伊洛斯覆盖了它们,不代表法官能够从中脱离。他们跳出人世的局限,独立于一切时间,是神识库的维护者;但同时,他们不仅不能改变自己所属世界的时间模式,并且为了更好地管理,被迫参与从生到死的循环,无法离开职守。一个人被选做法官,意味着他在神识体系崩溃之前都永远不能转职。法官献祭自己,投靠大神识系统的敌对意识,在动态的平衡里被无限压榨,这就是由此产生的代价。” “可是,”卡路迪亚终于忍不住发问了,“假如几种世界的时间体系都不一样,是什么让我们被联系在了一起?一群能反复出现的人,与另一群一辈子只活一次的家伙,他们经历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你说得没错,有东西联系起了我们,我把它视为时间的叠加形态。人们能认识到时间的流逝,但那不过是我们感知力定下的坐标,神识与法识下的时间是一种盘枝交错的实在,它超越了我们的日常经验,你可以认为它创造出了某类虚拟空间,遗憾的是,我们就身在其中。” 这大概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在世上茫然活着,对自己的处境毫不知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与最亲密的人分置在不同时空。科林斯国王的寓言成了真,无止境的清零能把所有真挚的情感变成一个笑话。 最后阿释密达转向早已听得呆滞的众人。“那么,你们所在的又是哪一个世界?” 在座的人已经没了着落,马尼戈特突然笑起来:“我说,你就不能为大家都算一算,神通广大的准法官先生?”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即便是卡伊洛斯体系的人也无法窥探世界的交叠点。靠着不计其数的试验,我才确定了其他几重世界的存在,就这样,在我的时间里也静静轮回了数百年。” 我站了起来。“为什么保持沉默,我是说,既然你已经发现了当中的奥秘,为什么不公开你的发现?你不是法官,应该不需要背负法官的准则,我认为你更像是一个无畏的求知者……” “我寻求的是至高的知,而它内在于天地间的一切变化。无论事物怎样发展,在我看来都是一种自然状态,我会去认识它,但不一定非要改变它。如今的世界也是一种被认识的对象,对我而言它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阿释密达的回答令我很无措,想了想还是决定尊重他的选择。这时我想到笛捷尔与巴连达因之间的分歧,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才产生的。 “我们需要证据,你知道的,不然没法说服公众。” “我说过,生活在常世界的人感受不到时间上的冲突,它超越了一般逻辑,仅靠柯罗洛斯联结是不能体会的。你们要明白的是世界间的分离正在加剧,从前能通过知觉修正让它们兼容,不代表以后也会这样。一旦迈入神识时代就不能逆转,神识库是立给诸王时代的碑,上面刻着作为墓志铭的纪年。” 阿释密达的结论或许不足以让其他人信服,但我可以帮他们察觉世界扭结间的悖论。 “不,能感受到。艾亚撕开了防护壁,我带你们去埃拉克里翁山,去……” 我忽然怔住了。虽然魔山内核因为支撑泵体出了故障,却不太可能因此危及到卡伊洛斯层面的联结。他们依然进不了核心,我只能寄希望于一个人。 *** 米诺斯还躺在床上,他几乎没办法干别的事。周围没有别的人,我走过去,直接告诉他我已经从阿释密达那里探清了他的底细。 “法官本身并不能观察到自己处于怎样的世界,即便你后来动用权限推测出它们的运行规则,你也很难向所有人公开这一发现——要证明它几乎是不可能的,柯罗洛斯与认识的不完备性相伴相生,让普通人去理解卡伊洛斯,就像提着头发把自己拉离地面。你和阿释密达,或许还有希绪弗斯,我不了解你们用了什么样的手法确认各种时间体系,可我不会白白得知真相。我希望自己能帮到你们。” 米诺斯睁开眼睛,我感到他没有在看我。 “你故意让我接触到卡伊洛斯联结,我想这严重僭越了你作为法官的权限。你会为此承担后果,这才是拉达冲你发火的原因。”我语气在颤抖,“到底是什么促使你这样做,我不认为仅仅出于你向公众普及法识概念的意愿,或者说你并没有试着去改变现状——在我之前还有许多被你逮捕的无罪之人,但世界依然按它既往的样子运转。” 他示意我扶他起来,我以为他终于要对我坦言。“不用勉强自己,你还在生病,我可以多匀些时间听你慢慢说。” “你到底在误会什么。”他说道,“擅作主张,违反法令——我从来没把这当一回事。应该说,我的注意力至始至终都没放在你身上过,包括把你带到魔山,在我看来都是不值得在乎的小风小浪。先生,你把我当做为世界传播福音的使者,幻想着我为你而惹上麻烦,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我的表情僵住了。 “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想利用这个扳倒我,我恐怕你的计划要落空了。”米诺斯揣起手靠在枕头上,讥讽十足地笑着。 “是我自作多情,米诺斯。”我心中弥漫着深深的失望,先前对他积攒的那一点好感也烟消云散。 “自作多情是什么样的体验,是否让你觉得很不好受?”他饶有兴味地品咂我的挫败,“我说,你该不会是对我有了那种……不为人道的感情?” 我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这句话使我受到极大的冒犯,我盯着他,咬牙切齿:“给我闭嘴,你这个王八蛋。” 或许是出于过度的愤怒与耻辱,我顾不得他还是个病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他没做挣扎,只是咳嗽几声,就这样被我拽到地板上。接下来我没有犹豫,我手上出现了紫蓝色光点,它们勾住米诺斯耳根后的位置往外轻轻一带,一小块意识体就被我握在了手里。 拜奥雷特用宏建筑重建了我的联结,她这样的信息黑客对意识盗取有着浑然天成的适应性,所以我从集会上拿走了少量信息粒,这足够让我读出米诺斯在某段时间内的心理活动。 我头也不回,一直走到楼上一个隐蔽的角落才停下,然后我抽出意识体,试图像拜奥雷特那样把它转化成具象。但眼前并没有出现画面,我的耳边有人在说话,那是一段独白。 ——“昨天,我见到了雅柏菲卡。” 第10章  第十夜 我缓步穿行在那片玫瑰园,花瓣擦过我的手背,像丝绸一样柔软;露水滴在我心上,珍珠般掷地有声。灌木丛中遍布尖刺,我从那里走过,没多久便满身伤痕。 昨天,我见到了你。你站在花园中央,身边是玫瑰色的火焰;你扬了扬海蓝的长发,踩着石阶,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的视线停在你身上,眼中一时没了别的色彩。你身后是我要去的地方,而你挡在我跟前,神色里满是警觉与轻蔑。 “黑客。”你说道,“调查法院的防护系统费了你不少心血吧?四天时间够不够你搞清状况,好通知你的同伴按部就班?” 当然了,我从没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修普诺斯学会表面上从事学术研讨,实则投身于破解各个机构严防死守的密码,每一次行动都力求滴水不漏。遗憾的是,我们中的一人还是出了差错,他在雅典执行任务时被逮捕。当地法院业已介入此案,嫌犯尼奥比面临被起诉的境遇;一旦院方对他展开背景调查,必定会揭露出更多的秘密,甚至学会也将受到牵连。因此我接过指令,我会在公审前后进入资料库,把尼奥比的信息偷梁换柱,最好能带着他本人远走高飞。 “现在的黑客都这样大胆了,提前几天来法院踩点,只为让自己看到一座永远无法突破的信息墙。”你送给我一个嘲讽的笑,像是看透了我的全部伎俩。 你在等我崩盘,如果我就这样回去,我将无法在学会找到容身之所。所以我也笑起来,准备逐一回敬你对我的羞辱。 “雅典的法院已经窝囊得要靠园丁充当门卫了,该不会再想着用玫瑰砌墙来抵挡入侵?——不过我总觉得,相比拿花做为屏障,你这副容貌对于外敌更具迷惑性……” 我拿到的不止是情报。皇家玫瑰园与法院仅一墙之隔,表面上是给后者提供鲜花,实则由专人看守,监察一切试图入侵的不法之徒。 如今的法庭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光,法官们蜷缩在共治时代的余晖里残喘,一旦由智库来接管案件审理,他们的专业技能将仅供自己写作回忆录。不过在这之前,该顾及的面子仍然要保全,法院还留有相当的自治力量来捍卫自己的权威,玫瑰园就是这种力量的具体形式。“皇家”是一个隐喻,它代表了那些早该逝去的东西,一如消失在百年以前的君主政体。 你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快,我捕捉到你脸上微妙的变化,心下已经了然。你不喜欢被人谈论自己的长相,那对你更像是可有可无的赘物,掌握到这一点就足够使我占据主导位置,在恰当的时机激怒你。 你没让我说下去。“你不会天真得以为威胁到你的只有眼前的我吧?”你这样说着,一面轻轻敲击脚下的砖石,自以为能够翻盘。 所谓的戏剧性就表现在这一刹那。我在你的后路悄悄埋下隐患,等着你亲自把它引爆,而我乐于欣赏你错愕的模样。你触及了某个开关,然后稍感意外地低下头,发现从玫瑰园到法院的信息网已经被我切断。 可接下来你并没有显得不知所措,这让我有些失望;相反,你丢掉自己所能倚赖的一切依靠,索性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对我说:“来吧,我们谈谈条件。” 我自然愿意奉陪。我靠在离你不远的石柱旁,撑起一条腿,揣上手与你对视。 “要是我在你来的路上设下警卫,现在的你会在哪里?”你指尖刮擦着石板,像在谈论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你算得上是个顶尖的技术黑客,我不准备抓捕你;事实上,我们正需要一个擅长铺设数据墙的人,来协助法院建设新的分部。” “这是法院的意思?” “不——只是我突如其来的想法。” 私自谈判,拉拢外敌,这对你来说算得上渎职。我只觉得有趣,不代表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不过我还是表示自己可以试试。和你走在一起能叫我心情变好,仅此一点就值得我犯险,何况我根本不打算与你达成什么承诺。所以在第二天,我又来到这里,你等在老地方,手里还捧着干枯的花束。你我之间不需要剑拔弩张,有大把的时间供我们促膝长谈。 这也是我计划中的一步。我不会傻到在一开始就让自己的意图被人看穿。皇家玫瑰园是块难啃的骨头,与其尝试着正面突破,毋宁先抛出黑客身份,给看守人造成误导,再由其他人伺机攻进漏洞。这就是命运最大的讽刺了,你信任我,而我将此视为笑柄,并盘算着如何从中榨取最大的利用价值。 交谈中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因此我也递上我的——实则只是学会送给我的代号,米诺斯·格里芬。 “看过但丁的长诗《地狱篇》吗?”你问道。 我抬高眉毛,把这视为对我的嘲弄。我生活的家庭守旧而富足,十六岁前我拥有一整座书库;我能随手理出迄今为止所有诗歌典籍的珍本,从萨福献给美神的莳萝数到奥维德任意妄为的偷情艺术,像数天上的星辰。 而你下面的话却叫我颇感讶异。你说:“在那里也有一位米诺斯,驻扎在地狱的第二环审判罪人,用尾巴缠绕在身上的圈数决定把他们放入第几层。” 我丢给你一个不屑的表情。这不是一个好玩笑,大多数时候我面对你能应答自如,偶尔也会有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你搬出些古代经典妄加引用,叫我实在没法恭维你的素养。 我的沉默给了你鼓舞,你以为自己赢得了胜利,因此你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就是但丁笔下的你,我尊贵的地狱法官。” 于是我告诉你,我没有去法院供职的打算。毕竟未来会是集成信息的时代,改行做一个设计师更有前途,谁会属意法官这种早该被淘汰的古老职业呢? 但你不同意我的说法。 “下这种结论为时过早,无论应用得多么广泛的技术网络,都得有个维护人。设计师充其量为它打个草稿,最终能影响到成品走向的兴许就是那些大权加身的法官。” 我偏起脑袋:“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老师,鲁格尼斯先生。” 我听过这个名字。他算是这座玫瑰园里的前辈,上一任卫巢者——这是学会对这类人通常的称呼,皇家玫瑰园就是他们搭起的巢穴,保护着法院不受黑客侵扰。 “奇怪的看法,我是说鲁格尼斯——他怎么了?” “他已经去世了。” 你平淡地叙述着事情的始末,但我仍能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你对这个人的珍视。 鲁格尼斯,赛奇法院倚重的卫巢人,兢兢业业工作到三十六岁,在某次追踪黑客据点的行动里受了伤。那会他人在野外,搞不到止血的药物,只好就近用身边的杂草做简陋包扎。到天明时分,他晃荡几下,倒在了你眼前;你认出他手臂上除了最常见的白茅,还混有一种红花铃兰的叶子。 这一次的任务算不上完满,不仅让法院失去了卫巢人,还暴露了你们的位置。有人朝着鲁格尼斯倒下的方向走来,并声称他在十六年前偷走了自己的幼子,“维达在上,这是你应得的。”那个人说道。 “但事实上我是被人丢掉的。当时他们的组织在北欧被追得无处藏身,于是我成为了一个理应遭到抛弃的累赘。我的老师决定把我带回雅典,独自抚养我成人。”你望着远方出神,“等他们过来的时候,我带着他匍匐在一道山沟里。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把铃兰掐进手心,随时准备与他们拼个同归于尽——所幸那些人没找到我,这是我唯一感谢上天的地方。包扎工作是我做的,天色太暗了,我没法看清手上药草,铃兰的毒顺着血液进入鲁格尼斯老师全身,是我的失误害死了他。我和你一样有着黑客的血,只要它还在我体内流淌,我就无法为老师的死赎罪。” 说话时你总是看向花园一角,那里静静生长着十几株红花铃兰,它们是杀死鲁格尼斯的铃兰的后代。这是你独特的忏悔方式,缅怀恩师,同时提醒自己永远谨慎。 皇家玫瑰园的卫巢者离群索居,一如孤单的水鸟,但周围不乏有与你类似的人。抛去别处的不谈,法院的藏书楼同样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所在,里面总揽了各类绝密收藏,做它们的管理员很难再和外界打上交道。我从没见过哪个法院坐拥如此海量的珍品,那已经远远超出书籍的范畴,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院方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仍然能把持原有的权势,为此他们需要不遗余力地提早开始经营。 我所在的时代嘈杂而善变,纷至沓来的新发现足以让人麻木,公众尚未消化既有的知识,早有拓荒者向着灰暗地带一拥而上。人们不断挤占新的领域,不知疲惫地蔓延,像霉菌在麦片上扩散。 “霉菌”,我用一个不太正面的比喻来形容漫无目的地追赶潮流的那些人,这似乎对真正潜心研究的人不公平,而我绝不会为此感到不安。既然追求效率是几个世纪以来的趋势,那么把决定权交给一个非人的存在兴许会更好。 当下最火热的工程,柯罗洛斯神经共享计划,旨在实现最均衡的分配,同时消除潜在的极权。对此我本应该嗤之以鼻。说实在的,我并不在意权柄被移交到什么地方;我并不信任这个过于臃肿的世界。每时每刻诞生着成吨的信息,所有人都在无止境的接纳中迷失方向,表皮的虚浮与心灵的皱缩在同一个躯体上达成怪异的和谐,那是终日浸泡在浓盐水里才会出现的样子。 但我很快就被证明想错了。柯罗洛斯能在人体四周形成天然的感应场,调取最顶级的传感设备,甚至都用不到实体线路;接通外网的联结犹如一层轻浮的泡沫,只有当事人手里的控制器知道如何捕捉到它。最得天独厚的或许是这门技术的屏蔽设备,设计师们精心打造了一具透明外壳,使它能过滤掉外界大部分冗余数据——“仅仅取你所需”。我喜欢它的简洁,对清静环境有着绝对需求的我不会拒绝拥抱柯罗洛斯。 雅典是柯罗洛斯系统的先行地区。在我和你达成共识之前,就已经投入使用这项技术。事实上假如初次见面你就用上铺设好的联结,我很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了解到这点后我对你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一个对过去怀着无尽歉疚的人,该有多大几率脱胎换骨,好适应眼下的生活? 你并不喜欢这起工程。柯罗洛斯正在向着全世界发展,它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神识库。“神识”这个称呼为它赋予了浓重的宗教意味,代表着公众的敬畏之心,这让你觉得危险。当你略显担忧地对我说起它时,我认为你在怀念某种注定会逝去的东西。 “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宁愿相信我这样的黑客,也不给自己的同伙们留条退路。”我带着几分恶意对你说道,“我得提醒你,到现在法院都不知道你私下干的勾当。要是我突然肯洗心革面向他们投诚,你昔日的友人会因为你的擅作主张视你为仇雠。” “我只是在印证老师的看法。今天的黑客没准会在将来成为规则的制定者。想想看吧,格里芬,集成网络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普通人已经不太能够明白其中的原理了,更别说操作这些精密的仪器。我们太需要精通全部技术的人,即便做不到操控全局,至少能够在小范围内维持系统稳定。” 我有身为黑客的优势,因此你希望与我联手应对未知;可我并不认为自己该对未来负责任,擅长这门技艺的人不止我一个,你会挑中我,不过是想当然地以为习惯独处的我像你一样寂寞。孤独是一种高贵的特权,而你并不以此为荣。 有一回你冷不丁的问起我对你的看法,这令我略感意外;彼时我们正坐在玫瑰园中等待日出,整晚的时光落在你眼眸里,搅起细密而温暖的冰,我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理由吝啬对你的溢美。 “妄为,执拗,作风粗砺,以及漂亮得惊人。” 你偏过头,像在听一阵轻轻刮过的风。“那你觉得,在我眼中你又是什么形象?” 我没所谓地笑了笑:“总不会与我对你的感观相似,看在你那样努力寻求认同感的份上——” 你垂下睫毛:“你从来看不到他人的痛苦。” “啊,是这样,为什么要看到?我不觉得痛苦是一种可以累积的实在。” “你所诟病的信息网是弱者发声的渠道,没有通信技术的发展,他们只会含着绝望沉没在漫漫长河。在你骨子里藏着的是一个完美的政客,对你们来说,人口只意味着数据,是值得去耕耘的绩效。历史不可怜弱者,柯罗洛斯只会是比政坛更冷酷的存在。” 我摊开手,为你备好一大摞的嘲笑:“但很遗憾,这就是我们世界的本来面目。哪怕每个人都能手握财富,远离灾祸,他们依然会经历嫉妒和憎恶,承受同至亲的分离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在永不满足的索求中变得粘稠。让我理解人的苦难,还不如邀请我去看草原上的一只羚羊如何被捕食。活着无所谓好或不好,存在本身即是不幸,不同之处在于生命是一场伟大的悲剧,而生活不过是由一连串闹剧堆积起的疖痈。与其怨怼进程,毋宁拥抱最终,连绵的时间是梦魇指尖上的红,那并非生命的形态,唯有死亡的黑色才真正属于你我。” 这样的话似乎还不足够惹恼你。你只是显得有些倦怠,低下身子,把自己埋进异乡的大地。 这段时间我正在为印度神学里的轮回观念着迷,我询问你对无限循环的看法,如果这就是世界的运行方式,那所谓的死亡便失去了意义,没有终结的生命将更加荒诞。你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回答说你不在乎。 “那么我们来做个约定。”你平静地看向我的眼睛,“倘若将来情况有变,你会承担起把形势引回正轨的职责,作为一个真正的裁决者,与柯罗洛斯同行。” “我不敢保证。”我掐下一片叶子,态度散漫,“再说,我厌恶太受束缚的工作。” 你没表现出任何的失望,而是接着说了下去:“另一个是我个人的想法。要是你真能在时空的某处轮回重新见到我,而你还保有此世的记忆,你可以将我作为实验对象,看看世界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诚然,井然有序的生活让我无趣,而反抗命运是绝大的浪漫,我不排斥和你一起冒险,但我依然不能答应你。 “这超出了我目前所能。”我如是表示,“好了,告诉我什么时候需要我去做分院的外墙?” 神识库的扩张速度让人惊叹,没多久它就覆盖了整个巴尔干。我们所在之处被纳入一块大区,底下还设置了相应的管理机构,其中一座开在希腊以西,临近亚得里亚海。等到我踏进那片区域,我才发现所谓的监察方就是法院。看来你猜得没错,雅典的努力能使一切老旧之物改头换面,法官们摇身一变,成为了新时代的调控人。 如你所愿,我包揽了这座法院绝大部分的设计任务,为此我中断了与学会的联系,我希望他们能利用这个空隙搞定尼奥比的事,而我将第一次全心投入我的工作。 这并不会让我觉得枯燥,每当你从我身边经过,都能恰如其分地激起我的灵感,由大厅通往审判庭,我在建筑的细部精心嵌套风格各异的装饰。你的发梢生长出洛可可蜷曲的叶,渗透了窗外草汁洋溢的香气;再从你脸颊上取一点玫瑰红,加上槐花蜜,调成一张土耳其织毯,把时下染得秋色昏黄。有时候你会不经意地舔舐嘴唇,五六分的湿意,和着喉结颤动的节奏,低一个音阶就到了锁骨,如同两扇形状优美的侧门,而你只需要站在这里,就是一副色调清朗的古画。我享受你带给我的全部,将它们与现代感十足的建筑体完美融合,足以称之为杰作;只有三楼靠边的某个房间,我没为它设置任何可以传输信息流的通道,这是我对你留念过去所开的小小玩笑。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很快我还将参与更多法院的建造。但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碰到我下属碧亚克的通信码,却感应不到他的讯息。我反应过来是你做了手脚,茫然中我打开了学会的密电,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卫巢人早已适应了孤独,你会主动靠近我已经异乎寻常,何况是我算计法院在先,你不过将计就计,挖出了修普诺斯的老巢,包括会长在内的所有人遭到逮捕。我没想到神识库的联结这么快就覆盖了旧有的设备,这便是柯罗洛斯的恐怖之处,它能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一切。你很早就通知法院彻查尼奥比,之所以还留下我是希望我能够将功补过。 法院竣工那天我被软禁起来,就关在三楼那个地方,唯一接不上联结的房间,不能被黑客操纵的死角。我一寸寸摸过亲手设计的墙体,它把我深深地与世界隔绝;远处的山坳里芦苇大片大片地起伏,我没感到它们的美,只觉得此刻无比喧嚣。 等你赶到的时候,我已经用指甲在室内刻满了各种尖锐的符号。 “给我设局很好玩吗?” 你轻巧地往窗沿一坐,竟然对着我笑起来:“是你自己犯的蠢。” “要比犯蠢我还差你一筹。我从没见过有人会蠢到把罪犯关在一个适合逃跑的房间。”我指了指窗户,打破那层玻璃我就能爬出去。 “可你没那么做。”你索性托起腮,充满了玩味,“我记得你极度恐高。” “还有别的吗?” “你的同伙关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而我将成为这里的首届法官。” “那我想旁人大概不会来看你怎样审案,而只是为了一睹法官大人的芳容。——话说完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这个话题令我不快,我有意挑衅,你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 “要出去的话,除非你杀了我。” 你的确很该死。我不再多说,突然扑过去咬在你脖子上,你没有挣脱,反倒闭上眼,好似一切和你无关。我感到你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于是我有意加长对你的折磨,在你快要窒息时松了口。你瘫在地上看我,绯红的咬痕混着汗。 三楼的这个位置十分偏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敢孤身前来,直到你平复了心跳,挣扎着想要起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扶你,你却把我重重摔在地上,顷刻间就用膝盖抵上我的小腹,冲着我埋下了脸。长时间缺氧到底令你体力不支,你神志有些涣散,恐怕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格里芬。”你在我耳边说道。 似你这般有着美丽容貌的人,于我本来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像发泄愤怒一样地发泄着我的欲望,使得这场单方面的掠取显得压抑而迷狂。我本该冲你咆哮,大声质问你对我的欺骗,在凑到你跟前时却近乎呢喃;而你坦然接受,某些时候还会推波助澜。完事后你摊开身子,仿佛在展示被我扒下来的一层表皮。 我是上天给你的罪,而你将是我的罚。这一刻我有所感触,你会变成我最甜美的噩梦,永远纠缠在我的呼吸里,至死方休。我低下头,很久才察觉到有泪水滑落。 修普诺斯学已经覆没,我无处可去,因此我留了下来,就在这间专为我而设的囚牢,代价是万一你离职,我将作为前任法官袒护的罪犯再次被起诉。 但大多数时候你没把我当做你的犯人,我甚至能在限度以内跟随你去各地放风,或者干点旧业。就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头,我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条小路,由玻璃铺成,一眼看不到谷底;而你软磨硬泡要我走上去,在目睹我的窘态后开怀大笑——我头一次见到你笑得前仰后合,像是把多年的积郁一起释放。和你相处能让人忘记过去与未来,我会怀疑有什么力量静止了时间,直到我们中的一个率先死去,才算将它破除。 “你对我的感觉是否称得上是爱?” 在这一天终于来临时我这样问你。你在某个僻静的走廊遇害,行刺者是那群北欧黑客中的一个,他假扮成学会成员,和碧亚克一道被抓进来,偷偷藏起法院某处用作装饰的尖刃,趁你望向窗外的空当,朝着你腰背连刺两下。 你要求我把你身上的血全部放掉,这样你可以不带任何歉意地去见你的老师,对于我的提问你却避而不答。我为你阖上双眼,决定到外面的广场上走走。我就这样一直走到法院高耸的尖塔底下,然后我抬起头,像溺死的人从水底看向海面。 你的血用了一夜才流干,期间我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处理,这会让你没那么快腐坏。之后我拜托法医笛捷尔搞到一些甲醛溶液,整整十二升,我看着他把它们都扎进你的动脉,而我则被要求沿着血管均匀按压,把淤积起来的防腐液往各处推送,好使你看上去容色如常。做这事时我不断触碰你的皮肤,如同抚弄一块失去光泽的缎子。 你的遇刺加快了联结设施的修缮,完全接入神识库后,法院已经不再需要旧式的守护者,皇家玫瑰园作为一处普通景点存留下来。我把你葬在翻涌的花海深处,那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我本以为完成这一切后,自己会在监狱中了结余生。某天,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继续帮助他们打造别的分部,并表示这是我痛改前非的机会。 “我不需要改什么过。要是你觉得我再也榨不出价值,不如放任我在此地终老。”我态度冷淡,那个叫阿斯普洛斯的男人却没有放弃。他考虑了一小会,对我开出了一个条件。 “我会推举你做这里的法官。”他说,“神识系统的举荐功能还不够完善,有许多空子可以供你钻。” 几乎不需要反应,我想起了你作为法官的愿望——刺杀来得太快,还来不及等到你正式上任,我不知该不该让它戛然而止。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阿斯普洛斯又说话了。 “或许你还不知道我的工作。在雅典藏书楼的时候我并没有闲着,我是神识库技术的开发者之一,很清楚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 “你就那么害怕我失业?”我问道。 “恐怕这比失业更严重。”他理了理浓密的发,像要看穿我的想法,“我们一直活在一个单向前进的世界,但要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改变。这样对你说也许很难让你理解,不过我想告诉你,你在意的那个人没有得到正式任职,他不会参与卡伊洛斯式的大循环。雅典大法官赛奇决定把他哥哥也举荐上任,如果你有意,请务必赶在这之前行动。” 这是一起赌注,而我不妨一试。我将接管那座由我设计的法院,它的首任法官是你,继任者则是我。实际上这只是阿斯普洛斯耍的诡计,初代法官需要他人推荐,因此他利用草创者的身份去扶植一个法官亲信,由我支持他,好让他十拿九稳地上位。 接任仪式草率得让人难以置信,我感受不到有什么变化,直到自己在半年后猝死在任上,看似意外,实则法院高强度的工作足以要命。但我没有去向某个终极,在一个湿润的清晨,我睁开眼,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接通显示屏,日历停在某年的某一天,我不记得从前有没有经历过这天。就这样,我确认了那家伙的说法。 再后来雅典法院发生了大事。我的过早离世让阿斯普洛斯失去了举荐人,没多久神识库就包揽了法官的任免,其他人已经给不了他想要的职权。阿斯普洛斯,这个野心勃勃的实干家,认为自己遭到了世界的背叛,于是他换下常服,让自己彻底消失。临走前他去了趟玫瑰园,在入口的地板上给我留下一句话:“成为权力的替代品,或是为它所消溶。”至于曾经的格里芬法官,赴职半年就因病去世,只给后世留下一条传说——有人假扮成犯人在法院行刺,这才给了他匆匆就任的机会。 我能这样安稳地提起这一切,是因为它们都与我不相干了。世界分离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能相对自由地连进任何一处片区,随着分离加强,他们再不能脱离原来的神识体系,哪怕自己信奉的时间观念与所在的区域相互背离。我只得不停地确认每个人从前该在哪个体系,或是一次次杀死自己,以此搜集不同时空的信息。我再没有见过阿斯普洛斯,正如我身边总有一部分人会永远离开;只有死亡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现在却成为了求而不得的奢侈品。 成为法官以后,我在不同时间,不同的地方,见到了同样的人。我对他们说:“我见过另一个你。”很少有人相信我,他们把我当做臆想症患者。我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许多多的人,我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怎么能忘记对你的约定?不论我最终有没有践行,它已经成为连接着我与过去的烙印,让我记得自己曾经真实地活过。我不知道你身在哪里,是进入了新一轮的循环,还是在混沌无序中被安排命运,或者是最坏的情况,你留在了直线时间的世界,而我将永远没有机会见到你。 可我为什么还要在乎你呢?我们全部的联系都因彼此间错误的判断而起,你是个可恨的敌人,也是我难以摸清的对手,我搞不定你,哪怕是在床上——那总是以我身上的伤痕结束。很快你的气息就变得平静,撑起身打开窗户,等阳光照进屋里;然后你整理好衣物走出房门,一言一行,棘手依旧。 我把你的血液保存在几个玻璃罐里,按照大小排好,外面放满了冰。起先我还不定期地拿出来尝一尝,腥咸寒凉,和我自己的血没有两样,就像你咬破我肩头后品尝到的滋味。但我终究知道,以这种方式留下的东西不能长久。我将它洒在玫瑰们的根部,看着已经开始变色的深红一点一点浸透土壤;十几步开外,你在花与叶的簇拥下长眠。 每天晚上我会从玫瑰园里摘下一朵玫瑰,我想把它们佩戴在你胸前;我取下一片花瓣放在你手背,再为它送上一个吻:“夜安,我的鲁格尼斯玫瑰。” 第11章 第十一夜 米诺斯的话让我十分震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什么都没想,我竭力抓取那些瑰丽而诡谲的用词,仅仅像这样就耗费了我全部心力。也许是年代久远,他的嗓音有一些变化。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音调总是斜斜地上扬着,像一个真正的青年;而我所认识的米诺斯法官并不是这样,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浸满了水,拽着低沉的尾音向地面坠去。不间断的死而复生为他的实际年龄累加着筹码,迟暮的心灵早已疲惫不堪,现在的米诺斯不过是一块已经开始泛黑的银币,在岁月的冲刷下偶尔发光。 信息粒所能收集到的意识体是随机的,通常它只会读取当事人印象最深的一段记忆。米诺斯叙述的世界于我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所在,遥远但却真实,雅柏菲卡则是一个曾经生活在那个世界的人,死在神识时代之前,只能靠他人脑海里的残像时而现世。无论出于最初的好奇,还是这些天他对我意识的顽固盘踞,我都有理由找到这个人,把他的生平公之于众;更甚者,我有义务告知其他人我们世界的真相,不论我将受到诚心拥戴抑或一致质疑。 于是我聚精凝神,试图帮助雅柏菲卡重新现身,但眼前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我感受不到他;这样的举动反而让我回想起米诺斯,他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是我硬拽着他跌下床,还粗暴地抽取了他的记忆。 我撑着窗沿艰难站起,勉强稳住发软的双腿,一路向门口走去。米诺斯在我身后的某个房间,我不敢去看他,此刻我只想着逃离,跑得越远越好。 巴连达因还留在岛上,我没费什么周折就遇上了他。米诺斯病倒后,拉达曼迪斯组建起了临时法庭,包括他手下在内的一批人维持起旧有的秩序,没有来自法官的直接指示,加上代理们只能使用纸质档案记录数据,一切杂乱而艰辛。我到的时候,巴连达因还在努力分出两大片区的名录,他头也不抬,只往身旁指了指,示意我先等他忙完。 我直接告诉他:“让我去见拉达曼迪斯。” 巴连达因停下了动作,他的表情凝结了,一缕乱发贴在他鼻梁上,而对此他似乎浑然不知。 “拉达大人拒绝见你。你明知道是谁带给了他超额的负荷,还有我们,看看我正在做的事……昨晚他才发过脾气。魔山有如今的局面,全都是因为你,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还有底气出现在这里。” 我早意料到拉达的人不会对我友好,所以我换了个请求:“那么能告诉我巴比隆在哪里吗?” 巴连达因不想和我多谈,他继续分装手上的资料,直到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纸页划破。“他就在这里,但帮不上什么忙。”他将伤口抵在衣袋里,一圈血点很快在布料上晕开,“我恳请你给他找个去处,免得他隔三差五地干扰我们的工作。” 以一个下属的标准而论,巴比隆多少有些没心没肺。他并不好好体谅拉达曼迪斯那濒临崩溃的神经,反倒趁此机会四下游走,在忙碌的同事跟前指点江山。因此,在接到我的委托后,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备受尊崇,与他人相比着实卓尔不群,这令他急于向我卖弄本事;于是他抛下巴连达因,无比畅快地搭上一艘船,直奔雅典而去。 *** 失去屏障的克里特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再无两样,人群很快散开,没有离岛的人也纷纷接上自己的联结,而这将进一步消解掉希绪弗斯带来的疑问,最终一切回到正轨。 阿释密达与阿吒婆拘已经离开,他们急着赶回东方,去参加另一场盛会。笛捷尔等人还留在岛上,算上贝阿特丽切组织,我能联合的人其实有限;不过我仍然愿意做出尝试,这些人勇敢而叛逆,并不畏惧未知的命运。我走进大厅,坐在众人面前,正如许多年前的雅柏菲卡,为邂逅志同道合之人心怀喜悦。 “我们进不了核心。”雷古鲁斯挠了挠头发,看起来有些难过。为了验证我的想法,他之前特地在外面跑了一趟,然后被埃拉克里翁拒之门外。 “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试图安慰他,“那个地方不属于常规的世界,它的准入条件太苛刻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在神识库还没有覆盖到克里特前,不要主动连入系统。” 这片岛屿是柯罗洛斯长期缺席的真空地带,尽管如此,一旦没有了防护壁,神识系统还是能够渗透进这里。离开了联结会叫人活不下去,克里特不过是一个长在世界表皮的瘤,仅供人享受短暂而畸形的欢愉。 先前阿释密达也对他们发过类似的警告,当然了,这些人背后旧有的扭结还在起着作用,因此仍然难以对互为抵梧的事件有所认识。好在笛捷尔等人都很珍视与希绪弗斯的友谊,要让前法官的牺牲变得理所当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我不在的时候,阿释密达还向他们阐述了自己对神识库的理解,笛捷尔把这些话都记在备用录上,我得以一窥究竟。“历史是一个外在于观念的总体,涵盖了所有既成事件,而记录是人们对历史的狭义描述。”上面写道,“迄今为止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并不超出记录的范畴,但柯罗洛斯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它能事无巨细地载入海量数据,让历史与记录重合,实际上这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世界。囿于解读能力,我们不能开采这座富足的宝矿,但我们能接近它,一如从前的先驱者那般,利用我们未知根底的自然规律谋求发展。” 那会我还在阁楼上,正为米诺斯的冒犯大感恼火;但他的独白提供给我许多信息,以致我现在能坦然面对阿释密达的这番话。精确地复制自然似乎是不可能达成的,不过神识库能做到模拟;创造世界用不到意识的参与,只需要一条可延续的公理,以及在往后的光阴里保持生长。对神识系统而言,它的原动力便是我们所有人的神经活动,在无尽的碰撞中化合发酵,终于演化成现在的样子。 “阿释密达没办法向我们传达测量不同世界的方法。”笛捷尔说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吗?我是指,我们至少要知道自己隶属于哪一种时间体系。” 我确实有个拿不太准的猜测。而此刻的我心怀忐忑,我不得不告诉他们:“我还需要一个契机,我在等那个人回来,等他把答案带给我。” “那个人是谁?” 像在回应他们的疑问,巴比隆在这个时候打了个响指,出现在门口。 “我想他说的是我。说起来,你们都不锁门吗?”他朝门框踢了一脚,“我忘了带上公务证明,所以乘船时费了点周折。要离开魔山的人太多,我得按流程排队,不过回来就容易多了。防护壁坏了,雅典人把这叫做灾难性事故,他们恨不得早点回家,哪怕那边已经没人在管。” 他的话明显让卡路迪亚感到不快:“嘿,你说什么‘雅典人’?” 巴比隆绝不是个善于忍耐的人,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好在笛捷尔及时打了圆场。“没必要锁门。如果碰巧有人经过这里,我们会很乐意与他分享我们的发现。”就这样,他止住了可能会蔓延到整个现场的敌意。 巴比隆手上拎着两丛植株,过河的时候他还特意用清水洗刷了叶片,因此看上去格外新鲜。在认出那是什么后,笛捷尔赶来接过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到离人较远的角落。 这就是我拜托巴比隆去干的事。米诺斯在回忆中反复提及红花铃兰,提到它们是当年毒死鲁格尼斯的铃兰的后代;拜他所赐,我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北坡那片多少显得突兀的铃兰。表面上它们是大法官的特许,用以治疗卡路迪亚的突发疾病,但米诺斯骨子里的浪漫主义会驱使他完成具有象征意味的举动,他一定是借此机会移栽了玫瑰园里的铃兰。 “辛苦你走一趟了,巴比隆。”我头一次由衷地感谢起这个人,然后我转向笛捷尔:“接下来要麻烦法医先生了。我们的克里特缺少化验仪器,你能不能用最简便的方式确认这两棵植物的性状?” 巴比隆同时带来了皇家玫瑰园与北坡的铃兰样本,并记下了两地其他铃兰的生长情况,而它们最终将印证我的想法。诚然,接入神识库的人会受制于它搭建出的时空,进而扩大到周围的事物,但克里特是个例外。这里的植物不属于任何信息场,它们会就此留在旧有世界,与自己原先的起源分道扬镳。只要给够时间,克里特的铃兰必然和雅典玫瑰园的出现不一样的性状,我把前者作为一个固定坐标,再逐步推定各个片区的时间体系。 笛捷尔很快就确认了两者的不同之处。“魔山的自然环境比皇家花园差很多,这里的铃兰为了躲避阳光会渐渐变得低矮;与雅典的相比它们的颜色也更杂,已经算得上非常明显的性状分离,这只会在连续繁殖许多代以后出现。” 我的呼吸几近停滞:“你的意思是——?” “两边的铃兰具有同样的特征,基本可以肯定由同一个祖先分化而来。但魔山的更老,我是说它们至少比玫瑰园的那些铃兰多分化四十年,这很奇怪,就像是女儿生下了母亲。” 卡路迪亚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呢?它们是米诺斯做了法官以后才移植过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五年……” “卡路迪亚。”我面向他,凝视着他的双眼,“你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吗?——你生活在一个循环的世界,在那里,你和你的同伴们会周而复始地重新现世,而你的疾病,不过是神识库对最初的你进行拙劣仿制的结果。” 笛捷尔的论断使我大受鼓舞。米诺斯的确以治病为理由,从玫瑰园带走了一部分铃兰。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那时的卡路迪亚患着心疾,他的好友笛捷尔转而向米诺斯寻求帮助,这些铃兰便由此默默地在北坡生长了数十年,而留在玫瑰园里的那些却由于雅典片区的影响,停止了向更多的方向分化。红花铃兰是个意外的突破口,而一旦借此敲定了雅典的时间体系,许多谜团也就迎刃而解。 “弱循环的世界不会精确重复已经发生过的事,可它却有一种内在力量,会拽着人们一次次组建起相同的人际关系,我把这叫做‘因缘’。”我解释道,“我在去找米诺斯之前和辉火交谈过。辉火是个想法独特的人,他信奉所谓的因缘,并认为自己与死去的弟弟在上辈子也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他启发了我。阿释密达说过,轮回世界的事件不会一丝不苟地再次发生,但人们被因缘牵引着,在某个恰当的时机里可能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交同样的朋友。开启了米诺斯移栽动机的那个人并不是现在的卡路迪亚,但他的因缘留了下来,作为一部分记忆刻进了当事人的骨髓。” 阿吒婆拘说过,古印度的纪事缺乏时间维度;而一个真正循环的世界让时间的缺席成为了现实。不论是眼前这群人,还是曾经的希绪弗斯与艾尔熙德,甚至是叱咤风云的白礼兄弟,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从那个世界走来,继续着从前就存在的社会纽带。很遗憾,出生在米诺斯辖区的我与他们分属两个世界。我感受不到任何与我有关的因缘,在我短暂的生命历程里,我出奇地保持着孤独的状态;我躲在自己的联结之后,没有亲友,也没人跟我提过魔山。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只会单向行进的人。 说到白礼,我还有一个疑问。内核里的资料显示他在五十一年前执掌法官大权,但鲁格尼斯的资料却告诉我,早在那之前他就在法院供职。死在神识时代前的人不会参与循环,鲁格尼斯是最精准的定位标识,这五十一年是真正向前推进的五十一年,米诺斯在那年修建新的法院,而雅柏菲卡也将在不久后离世。 卡路迪亚他们还保留着兄弟二人共同执政的记忆,可事实上神识库已经接管了一切,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双法官设置。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雅典大法官从来都是白礼,他利用兄弟二人相同的容貌,让赛奇顶替自己办公。他与阿斯普洛斯是柯罗洛斯最早的一批研发者,为了雅典法院的荣耀,他们有意让系统调控人与法官制度相重合。所以白礼挂名法官,赛奇担任法官,两个人都能在一开始顺利被纳入新体系;而接下来他们就要开始扩充队伍,把柯罗洛斯向外推广。发达的信息网已经把世界连成一片,只要一个地区接入神识库,那么如同病毒链一样,其他地方也会陆续沦陷。 白礼兄弟不会没有想过继任者问题,他们当然希望由创建人直接推荐新法官,可是谁也没料到,不久以后产生了卡伊洛斯法识,它与柯罗洛斯神识两相冲突,旧有的推荐通道被关闭,从此只能由柯罗洛斯自己选择法官。在米诺斯的叙述里,阿斯普洛斯是一个谜,他很可能并没有接入雅典系统,而是误入了直线的世界,最后静静地消失。作为孪生弟弟的德弗特洛斯却得以留在雅典重生,所以他会不由自主地怨恨希绪弗斯,并且带着与兄长的因缘,两个人之间难舍难分。 不过对我来说,最初的兴奋已经散去。在确定了自己的时间体系后,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只有和我处在同一世界的米诺斯能带给我慰藉。我按住脉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哪怕再吵一架也好。 *** 等我返回那个房间,床已经空了。离这里不远的厅堂里,米诺斯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正坐在窗边喝茶,手里还翻着一本书。 “拉达曼迪斯很忙,他领着下属包揽了你的工作。你要是没病,应该去看看他。” 米诺斯放下书本,却没有看我:“你很为他着想,可惜他并不愿意领情。” 我想到巴连达因的抱怨。“对于你的病情我是负有责任,可如果你肯早些告诉我实情,这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靠着墙,脑袋后仰:“你知道吗?碧亚克处在混沌时间系里,他出狱以后去了伊比利亚半岛,几乎所有的修普诺斯学员都在那里。身处混沌意味着无序,我难得见他一次,也可能在将来再也见不着他。” 米诺斯的神情依旧倨傲,而我从中品出了少许落寞。我认为自己该给他一些安慰,于是我说:“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你期盼能像重遇碧亚克那样见到雅柏菲卡,这本来是你成为法官的理由,但过早离去的他没法参与轮回。所以,我同意你在我的意识里留下他的形象,这样你没事的时候还能见他;除此之外,我自己也有一点私心,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米诺斯怔住了,忽然间他大笑起来,然后伸手指着我,态度格外猖獗:“你真想看他的话,最快的办法是搞一面镜子。” 我强压怒意,还他一个冷笑:“我从来不知道区区镜子就可以让意识成形。” “蠢货。”他说道,“为什么不拿它来照照自己的脸呢?你简直和他一样的不可救药。” 事情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我的建议似乎勾起了他不那么愉快的回忆。“你最好不要再惹到我。”我攒起拳头,“把话讲清楚些,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那样讨厌?” “那么我只能抱歉地说——你的一切。你一次次的任意妄为,你满满的自以为是;你的发色让我想到溺死过人的湖泊,还有你左眼底下那粒薄命的痣,全是让人厌恶的存在,不管你在我面前出现多少次都不会改变——‘你怎么会□□呢?把一只苹果切成两半,也不会比这两人更为相像。’我倒想问问我们的这个世界,它如何能做到把同一份美均匀复制进不同的个体,再释放出双倍的恶劣。” 这下换我发怔了,我眼角轻微地颤抖,周围的空气一下变得干燥。“你逮捕了我,我尊贵的法官大人,你把我抛到这座小岛上,我举目无亲……” “我必须这样做。”米诺斯打断了我,就像雅柏菲卡那样,他翘起一条腿,“不如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你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只因为你的意识先替你作出了否决,毕竟眼看着一个和你容貌相同的人在跟前随意晃荡,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面对太荒谬的事,潜意识总喜欢代行其事。” 我摇摇头,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米诺斯法官,你念念不忘的人死在多年以前,你把他植入我的思想,逼迫我承认他,现在还妄想让我成为他,你不觉得你自欺欺人得很可笑吗?” “我可没对你的思想做什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不过在‘因缘’的作用下见到了他。有了卡伊洛斯的帮助,你能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梦。”他歪了歪头,模样有些无辜。 “你在监视我。”我冲他叫道,“再说,你切断我的联结,还把我强行带到这里,这也能叫自然而然吗?” “那么换我来告诉你吧——这里,克里特的魔山,”他跺跺地板,“它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米诺斯索性喝光了手里的茶,他闭上眼睛,脸上再也没了轻慢的神色。终于他再次开口说话,语调悠长而倦怠,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想你已经从那个东方人嘴里知道了什么叫世界分裂。这个时代的分离主义甚嚣尘上,不同的片区形成了迥异的时间体系,接下来它们开始疏远,不可避免地走向隔离。最早意识到这个后果的是雅柏,但他无能为力;直到我接过了他的位子,并通过反复游说联合了一部分法官。没人希望拥有一个被分得越来越碎的未来,为了应对这种状况,我们利用卡伊洛斯编码出了一个系统,将多个世界的神识连接起来,进而维系住世界间的正常交互。” “这个中心枢纽就是埃拉克里翁?” 米诺斯露出赞许的表情:“你的聪明是我难得能褒奖你的地方之一。要是没了魔山,早在十几年前你就见不到雅典那些家伙了——这个十几年是相对于我辖区内的世界而言,它只会单向地流逝。” “我是个孑然一身的人。”我低下眼帘,“和你一样,我身在线性的时间里,我缺少像笛捷尔他们那样的联系——” “他也孑然一身。”米诺斯说道,“我是说雅柏菲卡——你明白的。魔山不只有弥合裂痕的作用,它还能创造新的扭结,理论上可以惠及那些生活在神识时代之前的人;不过很遗憾,就算是法官也不能把它带到柯罗洛斯世界。内核属于法识体系,能和它产生关联的原本只能是法官,所以我耍了个花招,我把‘法’的涵义扩充到能与法官在法律意义上产生联系的人——也许你猜到了,那就是犯人。只有被卡伊洛斯定义为犯人后才有资格进入魔山,所以你必须先得是个罪犯。最开始对你定罪要麻烦一点,我挖出许多年前的档案,用数据证明你通敌,向黑客买卖情报,于是雅柏菲卡,那个死去多年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第一个罪犯。我在内核建立了资料库,再用它们一点一点拼凑出你的信息。这样做能如实拷贝你的外形,副作用是,你将因此丢掉自己在原来世界的纽带,他们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你的印象,你的心性也会与最初的雅柏菲卡产生偏差。” 我掰起了指节。如果米诺斯的话是真的,那么此前我已经复活了无数次;我所处的世界不同于其他任何人,这也是我缺乏社会关系的根本原因。“以后就好办多了。”他说,“我只需要在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把你逮捕起来,尽管你已经记不起自己是谁——这不是问题,你总是在一开始气势汹汹,到最后却能自己探明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抬头看他,“进入核心意味着失去自我,你明知道我已经不是雅柏,做这种事对你不会有好处。我能感受出来,你循环往复地下着逮捕令,看上去乐此不疲,实则对这场表演早已厌倦。” 米诺斯笑起来,他让自己尽量显得轻松:“不在此世与内核搭建起关系,你就不会重生;当然,我要的不仅仅是如此,我在遵守与你的承诺。你看,你曾经请我承担起裁决者的职责,与柯罗洛斯同行,我做到了;至于你要求我把你当做实验对象去探明世界,我认为,至少我应该把你视作能并肩作战的人,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实验品。” “所以从前那些因为你而蒙受冤屈的人——” “都是你。”米诺斯答得很干脆。此外他还告诉我:“拉达不喜欢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认为你将成为我最大的威胁,某种意义上说他想得没错,可我从不如他所愿,我并不后悔。” 拉达曼迪斯一定在不同的时间段见过我,并且见证了我给米诺斯造就的诸多恶果。“就是又一次,比上一次更多一次。”我头脑中回荡起碧亚克给我的解释,以及拉达那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仿佛被命运所安排。 “alba是拉丁语‘白’的词根,而你的名字与拉丁文的‘红’相关,你是否觉得理所当然?rub,这不是你想象中的某类植物,不是别的——它来自红花铃兰。” 我陷入了沉默,米诺斯的行为让我无法作出评判。他未必没有一点私心,但这样的私心永远得不到满足,我没法拿回最初的记忆,他也只能在永恒轮回的模式中生存下去。克里特屏障的损坏不是一起偶发事故,它预示着世界将再次断裂;卡伊洛斯所诞生的魔山系统无法继续维持连接,各个时间节点的人们再也不能进入别的区域。那时的米诺斯只能留在那个永远遇不到雅柏菲卡的世界,或者更糟糕,他将以法官的身份孤独地循环着,在直线前进的时间中失去一切亲人,熟人,以及敌人。 恐怕这才是我重生的意义。即便我改变不了世界的走向,至少还能在自己彻底消失前给予他些许慰藉。我不知道对米诺斯来说是不是如此,也许他不过是在践行一个很早以前交给他的嘱托,而我理应为这样的嘱托承担后果——然而,就算存在继承的意味,如今的我能不能说与雅柏菲卡具有了相似的身份? 当然不能。他像寓言中的忒修斯之船,被剥开肌肤,被抽走骨骼,被分解成一堆堆面目全非的碎屑,消溶在漫长的时间里,还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米诺斯把它们捡起来,一次又一次努力还原成那个人的模样,最终他用这些东西拼成了一个我。 船还在那里,而它已经不属于忒修斯。 第12章 第十二夜 在那个雾气渐沉的晚上,没有人看到阿斯普洛斯。他漂浮在水面,仅靠手臂不规律的滑动缓慢前行。爱琴海域的冬天免不了阴润潮湿,这个衣衫单薄的男人用半面身体承接雨点,浑浊的湿发贴在他脸上,脖颈上,肩上,仿佛大团大团的海藻。很快他靠了岸,在泥地里艰难地前行。雨停了,月亮破云而出,周围的一切都在月光下蒸发,阿斯普洛斯贪婪地伸出手,他迫使它们挤在一起,像在压缩一团稀薄的空气。他将它们拥抱入怀,与自己的骨骼一同生长,这就是他汲取知识的方式。 “梅菲斯特。”阿斯默念道。他正踏在返回雅典的小道上,怀揣着狂喜,那是一种近似于盗取天火的壮烈情绪。今夜他是阿斯普洛斯,而这座伟大的城市即将见证自己的全部构想。 阿斯普洛斯的足迹从最初的雅典法院开始。当所有人都仅仅把他当作不足挂齿的藏书管理员,他距离成功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赛奇。他在来到雅典的第一天就这样称呼老法官。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法院正在丢掉昔日的荣光,你所谓的济世愿望也很难有实现的一天,但一切也还来得及;你们手上仍然握有可以被调用的大量资源,完全能加入到新世界的搭建中。赛奇,你我赌一次——用未来的命运,用世界的命运…… 高台上的白发老者没有立刻给出回应,他思索了一会。是的,阿斯,我与白礼都预见到一场革命,那时世界就像一张大网,无数个节点分布其上,没有中心,没有威权,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所有品……只是这场变革来得那样迅速,而我和白礼相比起来又活得太长,来不及对可能的后果做出一点防范。我们不想与你打赌。这个世界太大,每个人能改变的范围有限,如果你把自己当作能操纵万物的神灵,到最后你会比今天更加绝望。 我不会绝望,永远不会。阿斯说道。尽管遭到拒绝,在他脸上仍然看不到失望。他转身准备离开。 阿斯普洛斯。赛奇叫住了他,眼前人坚定的态度让自己觉得不妨一试。你希望做到什么样的地步?他问道。 那个深蓝长发的青年还保持着背对法官的姿势,他在等待对方松口的一刻,像是已经静候了许多个世纪。直到年老的法官拍打起火红法袍上的灰尘,告诉他雅典的藏书楼握有至今能记录到的全部数据,而他可以参与雅典智库的设计。 阿斯点了点头,从那一刻起,他如获新生。 你知道吗,赛奇。此时的阿斯拖着湿透的身体,最后一次敲开法院大门。你希望改变知识的共享方式,让世界重新为人把握,这很好;但遗憾的是你和白礼都不愿意懂我。后通信时代的信息发展已经很难被单一的人类智能所把握,人们能想到的应对方式是把知识技能继续细分,学科的概念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技术块垒。我憎恶这样的块垒。 阿斯普洛斯不是第一个试图用公共事业满足私心的人,但他一定会是最后一个。当旧世界叱咤风云的法官兄弟运行起大神识系统,从此再也不存在能被人为操控的公众。阿斯普洛斯为它担任总工程师,组建了以自己为名的团队,项目的负责人还包括顶级设计师哈斯加特与伊利亚斯,而后者乃是希绪弗斯的兄长。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柯罗洛斯,神识库。伊利亚斯建议道。 ——它有意识吗?哈斯加特问。 ——当然没有;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支撑它的是一套不同于我们的神经活动,不妨认为那就是意识,只是我们于情于理都很难接受。 推行神识库的计划并没有遇到多少障碍。人们虽然学会了抵抗任何可能出现的权威,却不代表他们拒绝享受便利,柯罗洛斯的迷惑性正在于它背后没有具体的威权实施者。神识时代给无忧无虑的享乐生活提供了无限可能,也似乎足以屏蔽一切痛苦。 阿斯普洛斯从来不是个甘于默默付出的人。他原本打算将这样一个庞大的意识库为己所用,集合了无尽算法的柯罗洛斯大系统比以往任何机器都高效,往浅处说,他指挥众人打造出了一架台包罗万千的巨型计算机,足以颠覆社会现有的运行方式,这种情况下他无法做到不为自己谋私。他找来先前的合伙人,告诉他们应该在柯罗洛斯之外再加上一层监管体系,而体系的维护者正是法官。 然而没多久伊利亚斯就为他带来了灾难性的结论。阿斯。他说道。神识库的算法仍然会遵循量子原理,它不能精确克隆每一个粒子,只能退而求其次,模拟出事件的概率,这意味着必定会出现多个体系,而人们将无法进行分辨。总有一天柯罗洛斯里的信息交流速度会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没人能了解它到底会指向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点。 你都明白,可你依然把我们带进了沼泽。哈斯加特早年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眼睛,而他仍旧保留了赤子之心,以及一副与之相应的魁梧身材。 听着。阿斯说道。你们不需要埋怨我,加入到这项工程来就意味着你们预先对此赞许,神识库的确能带来想不到的好处,这跟你我作何打算都不相关。你的眼睛——阿斯指了指哈斯加特——应该找到一个债主,这个债主不是射伤它的人,而是做出战争决断、最后把你送上前线的双方组织,要是早一点普及柯罗洛斯,你至少还能保有良好的视力,把自己的才能用到更值得的地方。况且我不是没有准备,雅柏菲卡来找过我,他请我以创始人身份做一个担保,万一他发生了意外,我会推举米诺斯成为新一任法官。 ——所以你打算让他再推举你做法官? 是他们。阿斯说。雅柏菲卡,再加上一个米诺斯。 这个盗火者远比他神话中的前辈自私,因此燃烧在人间的纯净火焰不能照清他的面貌,从他心里诞生了一个影子,他想那个影子可以叫做德弗特洛斯。 但伊利亚斯永远充当着那个击碎阿斯梦想的人。——雅柏菲卡死了。他在阿斯夸下海口后的第四天,为对方带来了如上的消息。 阿斯当然也料到自己有插不上手的可能,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快,甚至来不及让他成为法官。伊利亚斯在事发同时监测到了神识库的异动,像是系统对遇刺案采取了保护手段。这样,虽然米诺斯还是顺利得到了任职,但举荐通道在不久后就被关闭,阿斯普洛斯跻身法官的计划破灭了,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另外的世界上,最终将自己瓦解成了一堆数据。 我应该带着清醒的意识参与世界间的转换。他想。夜里他是阿斯普洛斯,盗火者,野心家,要挟赛奇法官的罪犯;而白天他是德弗特洛斯,他将自己分成了光与影,顶着那个不存在的兄弟去柯罗洛斯世界充当一个影子。他伺机而动,一次次试图修正脱缰的系统,在必要的时候跳出来引导局势。 相比起来米诺斯没那么好命,他被动接受着阿斯的指示,重复压榨着恋人的可用价值。有一天,这个人终于厌倦了,他找到雅柏菲卡在某个不知名世界的重生体,无视法官准则和由此可能导致的后果,告诉了对方真相。那个年轻人,姑且叫他A,数天前被米诺斯强行逮捕,彼时正无比焦虑,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终于爆发了。 你以为我是谁?我不是你任何形式上的试验品。A说道。像A那样在短短几天内经历如此多变故的人,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处变不惊;可米诺斯的结论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他开始思考起另一层面的问题,例如自己存在的意义。A显然不只是雅柏菲卡的复制品,但也绝不能说就是雅柏菲卡本人;他不会像雅典居民那样带着确定的身份轮回转世,也做不到让自己彻底消失。他索性抛开最后一点顾忌,质问米诺斯为什么不早把一切告诉自己。 很显然,你并不沉迷于我蒙在鼓里的样子。A试图从米诺斯的眼睛里确认答案。——再说,大同小异的事重复了上百次以后,新鲜感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实话实说或许对米诺斯有一点残酷,A所得到的无数次生命事实上不过是基于对另一个人的无数次否定,每一次米诺斯尝试着在内核里重建雅柏菲卡的资料,都会以被A扰乱而告终;而要让A获取与卡伊洛斯的续约,吸收那个人的残余数据又是一场必然的献祭。 这后果米诺斯始料未及,一开始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把雅柏菲卡带回人世,而魔山则以实际作用告诉他,正是因为他的行为,致使对方从历史轨迹里被彻底抹去。要么滚动巨石,要么完全失去,他别无选择,像被迫接过天穹的赫拉克勒斯,除了期盼阿特拉斯的回心转意外只能僵立在那里,和自己憎恶的命运牢牢锁定。 如同新鲜感也有时效一样,不断重现的挫败感同样会让人趋于麻木。米诺斯是个善于演戏的人,他会隐藏起自己的厌倦,然后揣起双手,摆出一副兴味盎然的姿态。然而事情总有到头的时候,他和所有人一样不过是凡夫俗子,一定会在自己难以跨越的天堑面前望之兴叹。 A料想得没错。很快米诺斯就放弃了伪装,他埋下头,把自己投进阴影里。另一个故事是——他的音调已经不带任何感情——埃拉克里翁会为你指引正确的方向,把你从原本浑蒙不清的扭结中抽离出来,因此你能感受到其他人无法察觉的时间悖论。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想过把法识体系扩展到旁人身上,至少要保证覆盖自己的辖区。可我成功过吗?——从来也没有。要与内核建立起牢固的联结必须让他们先脱离柯罗洛斯,几乎所有的法官都反对我这么做。如你所见,他们惧怕未知,神识库已经成为了我们时代的基础,大规模对它进行改动不啻最剧烈的革命,何况我根本没法维持那样庞大的人群。你的情况只是极其个别的特例,死在神识时代前,有罪可定,以否决自己存在的历史为代价……以及,我乐意为此耗费心血。 A觉得对方在嘲弄自己,米诺斯所起的作用不该只是搭建了资料库;魔山里还囊括了每个大区的信息,公众在不同时间线的进程,以及越来越隔膜的世界。——你希望在我身上找到可以广泛应用到全社会的依据,但结局仍旧无可挽回。 我受够了这该死的一切。这样说你满意了吗?米诺斯难得爆一次粗口,即使他和拉达发生争吵时也有意保持着优雅的谈吐,而这当口他比此前更多十倍的疲惫。 ——到后来我才想到,他的话还包括了另一层意思。最后他恢复了平静。反正我们分别在即,全告诉你也无所谓吧? 不作特殊说明的情况下,这个“他”毫无例外地是指雅柏菲卡。A是那样急于得知实情,连此时米诺斯有意无意的冒犯都置若罔闻。 请你告诉我一切,包括我不知道的,和我自以为自己知道的。A看着他,态度格外诚恳。 一旦做出了决定,米诺斯不会再犹豫。——你以为你这么多次来到世上是为了什么,给我充当无聊的消遣?说真的,我对此毫无兴趣,你得展现出自己的作用,那样才会让我觉得自己的付出物有所值。 我不明白,米诺斯。A说。这个世界总还是建立在某一个自然法则之上对吧?柯罗洛斯能创造出超越我们感知的时间概念,但它依然会受制于信息局限与热力学规律,它不会无限度地分裂。只要世上的意识总和还倾向于分离,社会就会被越拆越碎,最终的结果将是神识库的计量单位变成单个的人,信息流在一个个孤岛之间维持着微弱的联系,个体将在其中孤独地活着,像无限膨胀后归于死寂的宇宙。我们的世界会在分离中完结,正如宇宙的最终命运;既然我们阻止不了那个宇宙趋于寂灭,那为什么又要为神识库的分离担忧呢?至于你,除了坐稳法官的位子外你什么也做不了,我的每一次轮回都没有为你带来相应的转机,否则世界就不会维持原状,内核也不会一步步走向崩溃…… 米诺斯却在这时笑起来,表情格外刺目。 ——你比上一个人理解得更透彻,这是我该夸奖你的地方。柯罗洛斯的确会遵循信息熵的原则,但它也能从外部偷取能量。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柯罗洛斯与卡伊洛斯是不同的体系,虽然它们能够形成某种形式上的兼容;因此靠着一方来为另一方提供秩序度也就成为了可能。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自然规律让世界无可避免地滑向无序,可它总会在某一部分带起涟漪,演变为精密的结构,形成星辰日月,造就草长潮生……它们的出现恰恰与热力学演化相反。我和其他法官试图为柯罗洛斯建立起一套足够令它逆向行进的程式,结果就是诞生了魔山这样的地方。换而言之,你脚下的魔山是一个逆熵体,要让它向神识库供能得依靠超越常人的扭结,这个过程是由不属于任何时空的你来实现的,而你具有我们谁也比拟不了的条件——被抹去了的前身,对境况的一无所知,以及与前神识时代无法割裂的因果纽带。只要你不断地经由内核拿回你原本的讯息,这一行为就会给卡伊洛斯造成巨大的消耗,同时通过内核的枢纽转移到柯罗洛斯身上;重复多少次,便送去多少养料。魔山培养你的联结,让你得以现世,而你反复转运着两个系统的信息熵,从混沌走向信息重组,构成优美的闭环。 A瞪大眼睛,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雅柏菲卡的真相已经给A造成了足够的冲击,他不在意获知更多超出想象的消息。此外,A还不由自主地为自己起到那样大的作用而骄傲,尽管这份骄傲来得那样隐秘,又极其无稽。 不管他自己的结局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A在充当逆熵体的过程中出现了差错,导致之后的卡伊洛斯体系产生松动,世界间的裂痕持续扩大,最终在米诺斯成为法官的第五十一年,魔山崩塌了。 *** 一天前,史昂来找过我,告诉了我以上的故事。来自嘉米尔的准法官史昂不是通常意义上好管闲事的人,他会出手相助,兴许是出于自己在雅典法院时就与雅柏菲卡结下的交情。这个相貌颇具异域风情的男子身披雪白的丝织物,衬得眉间两粒朱砂色的圆形印记格外妖冶。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无名侍者,以及他另一个名叫童虎的朋友,来自更加遥远的东方。 “我和他们已经合作了许多次,”史昂介绍起自己的工作,“我是指和米诺斯这帮人,我们在不同的时间系里相遇。我负责设计转运通道,或许你已经知道了,它被用来实现柯罗洛斯与卡伊洛斯之间的能量转换。此外我还是先师白礼的助理,也是卡伊洛斯之下的准法官。克里特会作为一块独立的土地,从米诺斯法官的辖区里分离出来,先师将在下一次循环里充当它的看护人,而我得等到很久以后才有转正的机会,这一点上准法官并不比普通人更有优势,对比一下拉达曼迪斯和希绪弗斯就知道了。” 史昂的话正是问题所在。最开始整个巴尔干半岛处在一片连通的区域,只隶属于一家法院;随着时日推移,它被拆分得越来越碎,不断有别的法官被挑选出来,以填补这些新出现的空缺。 我问他:“我可以做什么?” 史昂行了个风度翩翩的礼,他在我身边就近坐下:“我一时还拿不定该怎样称呼你,曾经有几次你请我把你叫做‘逆熵体’,‘A’,或是别的什么奇怪的叫法,我总觉得不够礼貌——” “你可以叫我雅柏。”我说道,态度意外地坦然。 他愣了一秒,然后同样坦然地笑起来。“好的。”他拍拍手上的灰尘,“好的,就按你的建议——我是说,雅柏——我希望得到你对于未来方向的表态。”考虑到魔山带来的副作用,这个人也许已经忘记了与雅柏菲卡有关的过往,但从前结下的友谊深深烙进他血液里,时至今日他依然能为这个名字动容。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他对此我无能为力。不过史昂并不介意,“我们很久以前就有过共事,只是你没法再记起来。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形成了超越时间的默契,有时候你不需要说话,我也能捕捉到你的情绪。这样统共有十次百次,结局大同小异,你通常会在实现了一轮转换后选择杀死自己,只有一次例外,那个时间段的你希望活下去,于是我带你来到嘉米尔,在那里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了好几年,直到魔山的扭结自然衰减,带着你投入了下一次轮回。” 然而这一次即便我自杀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内核的熄灭意味着依靠转运熵来保持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他们做不到在雪崩式反应中重启程序,或者找一处别的地方,再建一座像克里特这样的世外乐土。 “我理解你的顾虑。”史昂说道,“但出现今天的结果我毫不意外。从好的方面说,至少它够公平,脱离了一切人为的干扰,也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曾经困扰着世界的政治难题;意识库的上传是一个集成过程,但具体功能的行使会下放到每一个人身上,模块被拆得越细,意味着越难通过单一的方式控制群众,最终任何个人或者团体都不能决定世界的走向。先师与赛奇法官看中的是柯罗洛斯彻底的去极权化功用,而阿斯普洛斯则偏向于它的集成价值。” 我愣了一下,史昂以为我是在质疑阿斯的价值。 “你可以认为他很疯狂,但他留下的蓝图影响至今。你做不到忽略阿斯普洛斯,无论你是知情者,还是仅仅停留在他作为谋杀者的印象上,对所谓的赛奇刺杀案各执一词。”史昂说道,“那个书斋中出天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连知识人也失去了应有的辉煌,而阿斯还在怀念那种只靠冥想就能掌控万物的感觉,他厌恶碎块化,厌恶解构主义,厌恶个人在伟大的发现面前宛若蝼蚁,他在法院面前玩了一个漂亮的花样,表面上设计出符合他们心意的分权体系,实则做着统合世间智慧的大梦。事实证明,是先师与赛奇法官赢得了这场赌局。” “他大概更喜欢作为德弗特洛斯的自己,有时候连他本人也区分不出占据主导的是哪个人格。”我想起和希绪弗斯在一起的阿斯,他不愿意单单以德弗的身份获取谅解,大抵是他对如今的局面还存有一丝愧疚。 阿斯普洛斯不是一个英雄,但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与浪漫。对他的死我表示惋惜:“要是他能活到现在,就像你们一样站在我面前,我想我会欣赏他。” “他并没有死去,他还活着,与卡伊洛斯循环伴随始终。我也是刚接到他给我的消息,所以我会急着赶来找你。”史昂的东方朋友看着我,他神色纠结,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侍者此时站了起来,慢慢卸掉脸上伪装,露出德弗特洛斯的面容。 “抱歉,为了避人耳目,我不得不这样做。”他解释道,“被人认出来是件麻烦的事,其他人仍然把我当成杀害希绪弗斯的人。待在魔山会让我安全一些,我能够打扮成其他人的样貌而不被神识库识别。” 拉达曼迪斯并没有真把德弗当作嫌犯,实际上这位知情的准法官保护了德弗。宣判德弗有罪有助于平复公众愤怒的情绪,又不至于真为他打上罪犯的印记。这几天德弗一直留在拉达的临时法庭里,直到内核发生崩溃,他才托人联系到史昂与童虎。 “德弗特洛斯。”我紧盯他的双眼,与之前相比他消瘦不少,但仍说得上颇有神采。 “或者你该叫我原来的名字——阿斯普洛斯。”他偏过了头,回答得云淡风轻,“德弗特洛斯就是阿斯普洛斯,两个人只是名义上的兄弟——我不知道这样定义够不够准确,既然跨越不同时空的那些你不能全算作同一个人,那么我和德弗也不能算。” “你打算怎样做呢?” “很显然,我失败了,输得彻头彻尾。我想在离开前找到你,我的生命是依附着这个聚合的世界构建的,也会随着它的彻底决裂而消散,你我承受着相似的命运。” 我为此感到遗憾,但我仍然得告诉他:“或许你最应该找米诺斯,你欺骗了他,害他无望地负担起无尽的职责,也间接导致了我的出现。” 阿斯点点头,这次他赞同我说的话。 “或许,或许是吧——毕竟他能成为法官,也是出于我的举荐。可我不过是遵守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罢了。” 他仰起头,竭力回想着过往;而我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内核如实记录着这个人最初的履历,这才导致我在资料库找不到德弗的信息;他不能以阿斯普洛斯的本名活下去,大循环体系已经排斥了处在旧世界的他。可这个人依然在世,这代表他被抹杀的只是一个身份——从中我看到了一线转机。阿斯还在等待我的答复,我低下头,此刻最需要去找米诺斯的应该是我。 那个人当然还在原处,他抱着手,带有几分抱怨的神色,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讥讽脱口而出。 “虽说是之前的某个‘你’引发了连锁灾难,但其实他只起到了加速作用。你带来的逆转额度总是跟不上神识库的耗损度,每次它都会丢掉一小部分秩序,最后依旧会走向四分五裂。很多时候我懒得搭理你,可我依然引导着你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或许这于我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 “也因为他,你想要见他,每时每刻。”我补充道。 米诺斯不打算作正面回答。“就这样吧。魔山还是迎来了它的末路,它再也不能承受那个索求无度的柯罗洛斯了。而这一次,你会永远离开,这样会不会让你开心一点?再也不会有人把你绑在命定的转轮上,干着自己也不明白意义何在的活计了。”他嘴角仍然挂着笑意,与此同时却慢慢放低身体,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很难说我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埃拉克里翁正是世间所有物的缩影。我会想到每个人的命运,那些不带目的地来到世上的人们,在经历了各异的生活后重归于沉寂;更进一步地,我不认为我们的世界有特定的目的。没有一件事物能因为自己的意愿而诞生,米诺斯利用了我,可那原本起源于他的一次失误,就像不幸的父母生下不幸的子女,我维系起逆熵体的运作,而他们则在无望的岁月里维持着自己惨淡的人生。假如我选择原谅米诺斯,那么我不过是放弃了对生命无解的追问;也许我本该一无所有,光荣属于最初的那个雅柏菲卡,但此刻我需要暂时忘记活着的自己,玫瑰是我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不,米诺斯,还有办法,我会尽力去做,把我和你——或许没有我——从泥淖里解救出来,至少也包括那些期盼回到过去的人。”我把他扶回床榻,重复着以上的话来安抚他,同时也在安抚我自己。 米诺斯没有回应我,他只是躺在床上看着我;有一瞬间他唇齿微启,我以为他要说话,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都交给我,我会有办法的。”我说。 *** 取得离岸手续对我而言异常艰难,留在克里特相对安全,但一旦上岸我很可能会因为犯人身份遭到逮捕。我不得不先拜托笛捷尔他们搞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得赶快,魔山的存在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没有防护壁的情况下,不出两天外部的神识系统就会在这里重新建立起联结。”笛捷尔计算着几大片区重构信息通道的速度,以及区域间的路程差,不出意外克里特会最先被雅典方面接管。 我对自己的所为并没有十分的底气,但我仍然向他们表示时间已经足够。 热衷于四处奔走的巴比隆很快从玫瑰园带回了新的信息,这次他复制回了一份地图,再由贝阿特丽切黑客团动用解码手段,将它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不出意外地,我找到了还在旺盛生长着的红花铃兰,再往前数一段距离,拨开花与叶的遮挡,雅柏菲卡就埋葬在那个地方。米诺斯当初的防腐措施起到了一定作用,初代雅柏的尸体没有被销毁,他的血与肉还留在玫瑰园,只是其他人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我请艾亚哥斯顺着我的身体找到花园中与我同源的扭结;而他不愧是信息模拟的高手,没用多少时间就摘到了那条红线,并用信息粒承载了它们。我将手浸没在这些跳跃着的信息粒中,之后我慢慢抬头,发现雅柏菲卡就坐在窗前。 我朝他走过去,他的样子在我眼里逐渐变得清晰。这个人有与我完全相同的样貌,看起来跟我站在镜子一面镜子前没什么不同。 “拜托你了,雅柏菲卡。” 我低下身,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吻,就像米诺斯那样吻他。 他回报给了我他全部的笑与善意;他伸出手,与我的手掌交叠在一起,数百次的轮回图景在这一瞬间无比清晰。我再次向前走近,这回他没有等我。他永远消失在我面前。 我把柯罗洛斯的世界比作一个庞大无比的梦境,在梦境里唯一不变的就是我们留在某个地方的人身;进入神识时代的人会为自己打开一扇门,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份永远丢掉了。阿斯也不例外,魔山带着他往返转世,每一次都完整保留了自己的意识,他再也不能是前神识时代的阿斯普洛斯。 而我和他有着根本的不同,我的诞生原本是基于对自我的重构。米诺斯曾利用内核复制出了无数个我,这个举动像从雅柏菲卡身上抽出一条丝带,一圈又一圈包裹在卡伊洛斯线团里。与初代享有共同信息的我无疑也系有这样的纽带,从最开始的卫巢人到如今站在终点的我,只要为这团乱麻找到头与尾,顺着它抽丝剥茧就能追溯到梦境的出口。事实就是如此,神识库造就了虚幻的无尽之梦,却给我留下了一把钥匙;米诺斯是给我钥匙的人,而解开这个迷局的只能是我。 “这样做太冒险了。”就在昨天,阿斯普洛斯接连问了我好几次,“柯罗洛斯世界的分离正在加剧,它经不起最轻微的扰动,连我也不能敲定它的行进方向。你真要以你我的未来作为赌注?” 我摆出个漫不经心的姿势:“说到冒险,你不也干了相似的事,差一点就成为法官的阿斯先生?” 从他眼里我能看出些许认同。阿斯普洛斯是我们时代最富进取精神的革命家,和所有野心勃勃的人一样,他改变了我们的进程,也的确带来了不同以往的便利。我不是一个坚定地反对目的论的人,但我接受存在的意义在于存在本身。正因为世界无所谓有目的,它只是呈现出自己最自然的样子,永远处在形成之中,无论怎样规避都不会达到完善。对阿斯和米诺斯来说,或许没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可芸芸众生并不在乎,他们只需要生活在当下,顺时而动,为这个不完备的世界添砖加瓦。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既然不同的时空能够叠加,那么为将来的世界准备多个结局也是能够做到的。”阿斯做着最后的推演,“返回前神识时代意味着彻底改变现有的这个世界,而你所见证的发展也就不可能与先前的轨迹重叠。你的行为导致了此世界的改组,我们会得到三个分支,其中一个属于你;剩下两个都浸没在后神识时代里,一个承受了无边的动荡,而另一个大概会保持原状,作为继续分裂下去的旧世界存在,——在那里依然会有法官,有越来越孤独的世界,但它也是一种可能,兴许比前两种存活得更久。至于你——” 我将进入那个没有神识化的世界,与神识时代分道扬镳;我会回到作为雅柏菲卡的身份里,在未经被阿斯接手的未来,没有巨大的神识库,我们不会对彼此有记忆。在阿斯列举的第二种可能中,卡伊洛斯世界会由于秩序的重建偏离原来的形态,最严重的后果是法官体系不复存在,神识库将很长一段时间得不到看护,直到人们再次建立起新的法则。当然,法官们能获得解放,不论重生的魔咒是否还在,至少不会有人再意识到它。我认为这两种选择对米诺斯都是合算的。 如何为世界安排几个还靠得住的未来是阿斯等人要做的,我无力主导,也没兴趣去揣测。在受到指控的第十二天,我将从无尽的梦魇中醒来,把其他几种可能远远抛在身外。这就是我迄今为止能够讲述的全部故事了。我该对米诺斯的爱情说什么呢?我在他的世界停留了十二天;而十二天后,我会再次启程,只留下玫瑰的名字。 我站在米诺斯跟前,他看上去兴致缺缺,大抵是因为还在生病。我用艾亚哥斯送给我的信息粒为他组建了一副图景——那正是克诺索斯门口的双层楼梯,两个互不干涉的世界,代表着两种抉择。我靠近大法官,让他挑出想走的道路。 “选一个吧。”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 或许他对现有形势还不算绝望,相信进一步变动的世界会打破当前的状况,柯罗洛斯的分离也不过一种层面的涌现现象,那么他将走上第三条道路,他会守着自己法官的职责轮回下去,直到再次与我见面;但他也可能只是心灰意冷,以至于放弃任何选择。 而我所能想象的是和我一起离开的米诺斯,他终于能逃脱宿命,不管他所得到的是仅有一次的生命还是漫无目的的重生,他都将消除掉此生的记忆。 然而他久久留在原地,我拿不定他此刻的想法。我屏息静气,等待他做出决定。他将目光转向了窗外,自然不是在回应我;他说:“当然了,不论如何,我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爱着你,就跟从前某本书里说的那样——我会一直爱你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