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地水风】破釜 作者:白菜 梗概:一个以水师无渡死后成绝为前提的故事,一切从黑水假扮花城说起。故事线地水风,感情线双玄,写写双玄局中众人的絮果兰因。 万缘羁绊何时了,谩昏晓,寸心愁结。 劝英杰。莫教釜破,断绳难接。 第零章 沉舟 天官赐福 / 地风双玄 *讲讲双玄往事,写写黑水心境 师无渡死了,师青玄仿佛丢了三魂般在水牢里发了狂,不待他意识清醒,这一具凡人的肉体凡胎已因体力不支而昏死过去。贺玄负手立于水牢血淋淋的地面上。 师无渡已经死透了,他亲手拧下来的人头就在他脚边半米,师无渡张牙舞爪口出狂言的样子却仿佛还在眼前。 “没有的东西,我要争,没有的命,我就自己改!我命由我不由天!” 贺玄胸口一阵气血上涌,右手一伸想干脆也拧下师青玄的头来。 不怪那心比天高的师无渡被逼到这个地步,他给师无渡的选项个个歹毒。要么给他心尖上的胞弟风师换一身至贱命格然后自贬下凡,要么便让这胞弟手刃兄长割下他的头来。 只是这个个歹毒的选项,却不约而同全都留着师青玄的性命。连贺玄自己,也是在把五指收紧在师青玄脖颈上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竟从未想过要师青玄的命。他转手抬起那人的下颌,看他发丝蓬乱,眼圈青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烦。他尚未想好如何处置他这个锁在墙上的“好友”,却又不甘将他留在这里等那些上天庭的狗官来救。 他冷目一凝,四指轻抬,墙上木棍粗细的铁链尽断。 抄起狼狈不堪的师青玄,贺玄朝水牢外走去,走到牢口时一招袍袖,将祭坛上四只乌黑光滑的骨灰坛,和坛边被撕毁的风师扇水师扇纳于乾坤袖中。 风水二师的宝扇是师无渡亲炼的宝器,若能修复,日后必有助益。而这修复的法子和材料,贺玄也略知一二,毕竟这修补风师扇,他也不是头一回了。 “明兄,临近中秋佳节,实在是不好意思。材料我看也不差几样了,咱们可以快去快回。找人的时候我就和灵文说,不能让人家白帮忙,等回去我定给你发个大大的功德红包!” 那年那个穿白袍的青年道人站在船头滔滔不绝,白玉腰带间插着把折扇,手里玩着拂尘,说起话来神采飞扬,倜傥不群,开口闭口称他明兄。那时贺玄刚顶替真地师明仪飞升不久,对这风师青玄就已有耳闻,传闻是人如其号,性情如风,出手大方,一掷千金,看来确实不假。他答应灵文来帮忙修那把风师扇,本也是冲着这个来的,那时候他可是穷得叮当响,向鬼市里那血雨探花无底洞似的借钱。 风师在天庭广结好友,贺玄也不想拂了他的面子,答道:“好说。” “马上又得要中秋斗灯了,所以我哥才抽不出手管我这扇子。”师青玄抽出腰间的折扇一展,扇面正中一个“风”字,背面三道清风流线,想必就是风师扇了。只是这风师扇扇面上豁了个口子,似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器划伤。“虽说只是个小口子,但这可是我风师的门面啊!”师青玄痛心疾首,活像那口子是划在他这张俊脸上。 贺玄坐于船舷之上,淡然道:“水师大人神通广大,想必很快便能帮你恢复如初。下一样是什么?” “我看看啊。”师青玄从袖子里掏出个卷轴,卷首捏在手里,卷尾一甩直拖到地上。 贺玄眉毛一跳:“你刚说,材料也不差几样了?” 师青玄挠了挠头:“嘿嘿,这单子上好多东西,库里已经查到了,也不是都得找。下一样是……”他顺着单子看下来,“沉水木,得用那木浆造纸。说是在邻近黑水鬼蜮边界的地方最好找。” 贺玄面无表情:“沉水木种类繁多,黄花梨,紫檀,为何偏要去那黑水玄鬼的地界。” 师青玄连忙道:“明兄,可别冤枉我,我可没故意拉你以身犯险。灵文说那地方还不到黑水鬼蜮,只是接近,而且那木头特殊,去别的地方很可能跑了空趟。咱们赶紧找了,就能赶紧回去过节啦。” 贺玄抱着手臂不置可否。若是他哥水师无渡,水域取木想必是探囊取物,可这风师性子跳脱,非急着要自己来取,还抓上他一个地师,一个司风一个司地,跑到水里来折腾,真是何苦来哉。但想想也就由他去了,反正自己也不是真地师,回这黑水鬼蜮,还不是如同回老家一般。 船行入海,很快来到目的地。放眼望去是一片浅海,水里伸出不少池杉和水松等。 贺玄问道:“风师大人,那沉水木你可认得?” 师青玄一副踌躇满志,道:“灵文说,许多浅海香树腐坏中空,树的香腺吸收其间的蜂浆和甘露生出些东西,那沉水木就是靠吃这东西生长,就生在中空的香树里面,所以只要我们砍断香树看看切面……”他将手中风师扇轻摇两下,心中默念风来,两道风刃劈向不远处的两棵香树,一实一空。空的那个又被另一种木质填满,颜色极浅,和外部焦黑的腐坏香树形成明显的分界。 没想到一箭中靶,两人俱是一喜,师青玄驱风驶船靠近那香树,贺玄也抽出把匕首,准备取走中间的沉水木。忽然船身一震,吃水陡深,师青玄惊道:“怎么回事?!” 贺玄看到船下浑黑的海水中,有几个一晃而过的白色掠影,眉头一皱。 船身自那一震,便不断缓慢下沉。船行鬼域,入水即沉! 师青玄刚说完他不会带人以身犯险,这下就啪啪打脸,好不尴尬,他讪讪地说:“没可能啊,这确实还没到黑水鬼蜮,明兄,不然你赶紧画个缩地千里,我去取了那沉水木,咱们赶紧撤退吧。” 贺玄沉声道:“黑水玄鬼地界,缩地千里无用。”说罢整个船身又是一震。 师青玄不知,他不可能不知。大家都是水域,又不像在地上画根线竖个牌子,哪来的什么地界。不过这一片本来确实不是他的黑水鬼蜮,只怕是他的鬼火骨龙过来玩耍,搅动了海水,把那沉舟之水带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船舷两边升起两道水墙,转眼又如高瀑落下,现出水幕后两条嶙峋骨龙,眼洞中烧着幽幽鬼火,发出几声尖利的龙啸。 师青玄将那风师扇一扬拉开架势,道:“小小骨鱼精怪,竟敢在上天庭神官面前造次!” 贺玄道:“恐怕是黑水玄鬼养的那些鬼火骨龙。” 天庭上的神官眼高于顶,唯独提起这血雨探花、黑水沉舟,全都忌惮得要命。听到黑水玄鬼,师青玄将那手里的扇子扇得飞快:“哈哈哈哈哈哈,竟是黑水玄鬼,哈哈哈,不过这只是他的骨龙,又不是本尊,明、明兄,咱们拿下它们应该不在话下吧?” 本来当然是不在话下,可贺玄现在扮的是天上神官,身上没一丝鬼气。师青玄就站在自己身侧近处,贸然出手驯服骨龙又怕他看出些什么纰漏,不如先把他弄去远处再来解决。想到此处,贺玄索性提起师青玄的腰带,将他奋力抛上沉水木一旁的浅滩,高声道:“风师大人,你先到安全之处取那沉水木!” 骨龙愚钝,识不得完美伪装下的贺玄,见他从船上将人抛走,玩心大起,便全追着师青玄飞窜而去。贺玄心里暗骂,只有使点非常手段让这几只畜生好好认认主子了。 他割破自己的手掌,手心一扬,血珠尽数落入水中。那两条骨龙一震,迅速入水回头,朝着这腥血蹿来,那姿态仿佛还能看出一丝惊恐。骨龙本是认主,但在师青玄看来难免是贺玄滴血引龙舍己为人了。于是贺玄扭头便看见岸上一个热泪盈眶的师青玄,不禁一阵头疼。 师青玄向他喊到:“明兄!我看你面上凉薄,没想到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若是此次我们能逃出生天,明兄便是我过命的朋友!”这孩子一看就是中秋宴上那些人间戏话看了不少。 但这也提醒了贺玄,他确实得给师青玄好好演上一出。不然他只不过滴血入水,就让玄鬼的骨龙尽退,也未免太过神武。他以破掌在空中画符,心念一动,那两条骨龙便与他酣斗起来。因为贺玄有意为之,船越飘越远,师青玄想加入战局相助却也不能,只好在岸边穷紧张。两龙一人斗了上百回合,贺玄终于将那骨龙击退,师青玄抚掌高喊:“明兄实在是好身手!!” 直到中秋的斗灯宴上,师青玄还拉着贺玄四处向人吹嘘,时而吹吹地师斗退那骨龙时有多英明神武,时而吹吹他师青玄多了这么个英明神武的过命朋友。人群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水师无渡和明光殿裴将军到了。师青玄立马捉过贺玄的手臂,道:“你看,我哥来了!” 贺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目光触及那人面庞时,如同一盆冰雨浇在头上。那正是当年寒露前夜,站在人间炼狱之外,看他杀人如爇力竭身亡的那张面孔。 师青玄拉着木雕泥塑般的贺玄,走到师裴二人面前,道:“明兄,这是我哥,我给你引见一下,他可是相当厉害的!”说罢又补救道:“当然,明兄在我眼里也是顶顶厉害的。” 师无渡峨冠博带,一收折扇,凛声训道:“我让你去挑几样简单的先找找,你就能找到黑水鬼蜮去,青玄,你现在可真是长本事了。” “哥……”师青玄缩了缩脖子,见师无渡面色缓和,便又讨好道,“材料可都找齐啦,我那扇子……” 裴茗在一旁调笑:“你问他做什么,不管他怎么答,反正你今日把那扇子放他殿前,明日他也就给你修好了。 “哼。”师无渡冷冷扫裴茗一眼,见贺玄立于一旁,便向贺玄微一抬首,“听闻鬼蜮之中,多亏地师出手相助,师无渡代舍弟谢过。” 贺玄已经回神,两袖一拢:“不必。同僚相助,分内之事。”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想,要抽丝剥茧,便继续与师青玄来往。 师青玄确实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情中人。 贺玄扮演的地师性情冷僻,刚飞升的前几年几乎无人主动与他交往,除了处理本职祈愿也轮不着什么差事,为了谋一席之地还要在天庭上下打点,入不敷出。好些有油水的差事,全是师青玄匀给他,要么就是别人找上师青玄,他转头就鼎力相荐:“这个我推荐明兄,五师中的武神,武神中又找不出我明兄这么聪明的。” 于是风地二师交情甚笃,便成了神官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贺玄一面觉得仇人拱手相助,为何不受?可贺玄此人,生前明正,即使是含着万缕憎怨被扔进铜炉,炼出来已是个绝世鬼王,他还是更希望师青玄在天庭是欺他诈他,而非是亲他助他,到时他才更能手起刀落,把这些纷纷扰扰斩个干净。 但他每每想要拒绝,那人就两腿一搭,枕着两只手叫唤:“明兄,我实在是忙不过来啦!”活像是个人间的闲散公子,当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一来二往贺玄终究是习惯了。办差时遇上不明之事,也习惯性地念那人的通灵口令,想他人缘广泛,帮忙打听打听。可暗地里挨个打听哪是师青玄的行事风格,他往通灵阵里一去,挥手便是十万功德,抢功德的口令便是“各位朋友,谁能帮我明兄答疑”。通灵阵里抢功德抢得热火朝天,众神官纷纷知无不言,纷乱中师青玄耳边响起一个冷峻淡然的声音,那是私下里通灵只对他说的。贺玄道:“你这发出去的功德,比我这一趟差赚回来的还多。” 师青玄笑嘻嘻地答他:“明兄的事,哪能这么去算呢?” 如果能找个文官来统统这大通灵阵里一年里散功德的口令,想必“明兄”二字有望夺魁。众神官吃到了这甜头,找到地师府来请贺玄办事的人便越来越多,毕竟事情办得顺利,皆大欢喜;要是遇上什么麻烦,通灵阵里就会下好一阵子功德雨,横竖都是好事一桩。 当然,自从风师改了自己的通灵口令,改成那难以启齿的打油诗“风师大人天纵奇才,风师大人风趣潇洒,风师大人善良正直,风师大人年方二八”之后,贺玄就再没主动找他通过灵。但是这功德雨不下了,四方神官遇上贺玄总不免劝他两句:“地师大人,其实我们都觉得风师大人那通灵口令没什么的,你看风师大人,可不本来就是……天纵奇才,风趣潇洒,善良正直,年、年方二八嘛!” 虽说任谁也能听出这言不由衷,但偶尔遇上麻烦,这话却又免不了在脑中打转。贺玄捏紧手中长剑,略一踌躇。灵文这家伙太精,不到无可奈何他不愿与她多打交道,可要他念师青玄那通灵口令,那也真是要了他的命。踌躇之间,忽觉背后清风拂来。 贺玄一转身,只见背后一白袍女道,明眸皓齿,手中折扇正中一个风字,背后流纹三道,一脸委屈对他说:“明兄,你现在有事总不愿来找我……唉,也罢。”她折扇一收,笑眼一弯,“那我只好常来跟着你啦。” 又是一年中秋宴,琼香缭绕,群仙纷至沓来。 君吾坐于首席,其下是文武第一神官灵文与裴茗,再下便是五师。雨师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雷师在瑶池那头准备斗灯宴,风地二人还不见人,只有个水师无渡坐于席间,与灵文裴茗觥筹交错互相吹捧。 说时迟那时快,门口一阵喧哗,风地二师已至。月下入场处白袍人星目朗眉,袍上是清风流云线,黑袍人剑眉凤眼,袖口是银线忍冬纹。地师肃穆,风师风流,二人形影不离,这光景天庭众官这些年早就习以为常。 “风师大人今天可来晚了!” 师青玄展扇大笑,道:“帮明兄处理点事情,一时绊住了手脚,罚酒罚酒!” 那神官立马满上酒来,道:“风师大人和地师大人还是如此情同手足,令人羡慕!” 师青玄在叫好声中端起那酒盏一饮而尽,道:“那是自然,天上天下三界之内,明兄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听到这话贺玄便撇开头去,环顾这端着酒盏围上来的众人,冷声道:“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替你挡这些酒。” 师青玄摇着折扇笑吟吟道:“不必不必,我本就爱酒。” 风师爱酒,路人皆知,不只是天庭这些神官,怕是连凡人都略知一二。毕竟天界四名景,打头的便是少君倾酒。这说的是师青玄好酒,修道之后仍然常常登上倾酒台一醉方休,某次见台下有恶霸鱼肉良民,便倾了手中美酒将其击晕,自此得了天道,飞升为风师。微醺于高台之上,飞升于俯仰之间,实乃一件风流韵事,便被纳入四名景之一。 少君倾酒?贺玄心下一声冷笑。 此时他已得知师无渡换命之事,自然也已知道师青玄便是那拿来与他换命的人。要是没有他这一身横行霸道飞升指日可待的好命格,纵是师无渡给他弟弟砸下多少天材地宝,想必也无法砸出个少君倾酒来,当真是风流得紧。他两眼直盯着座上傲慢自矜的师无渡,只恨这眼神不能将他戳出两个血窟窿来。 师青玄喝完了那一圈酒,咂着嘴拉他入座:“天庭什么都好!就是这酒呀……没点人味道,明兄,哪天咱们去那皇城最好的酒楼,把那秋露白喝他个痛快!” 二人落座后,便开始了中秋宴大家喜闻乐见的游戏击鼓传酒。风师人缘广泛,没一会儿那酒盏便传到他手里来。戏台子上红幕一开,竟又是那出少君倾酒,贺玄眉头一皱。只是他还没做点什么,主席边的裴茗便不满起来:“四名景都是多老的戏文了,怎么还能抽中,也不嫌腻味,赶紧换个新的。” 这头师青玄跳起来道:“又不是将军折剑,怎么裴将军说起话来了?” 裴茗笑道:“要是将军折剑,我自是也要让他换的。”他这话说得狡猾,毕竟将军折剑可不是什么好事。 师青玄还想和他争个八百回合,身边贺玄却放下茶盏,在玉桌上叩出一声轻响:“换了也好,这一出看了太多回,我也看腻了。”师青玄只好作罢,一扬手道:“换吧换吧!” 正主都答应了,戏台子上的红幕立刻又是一合。再开时台上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手上一把风师扇,男的手持一把月牙铲,正是女相的风师和地师明仪。 贺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旁的师青玄却松了口气。他不让裴茗换那戏文,就是怕又抽到他和他哥“夫妻恩爱”的戏码,那可真是一年的鸡皮疙瘩都要在一天落尽。见抽到他和地师的戏文,反而津津有味看了起来,其间还用风师扇一掩口型,悄悄问贺玄道:“这个风师娘娘,是不是不如我自己化的女相好看?”贺玄只顾吃饭喝茶,眉头紧锁,压根不想理他。 民间写起神仙的事儿来,天马行空,明明最初是一出斩妖除魔的武戏,妖邪斩完还不算完,又演起了风月之事,只等那巧笑嫣然的风师娘娘把头靠在黑袍神官的胸前,这红幕子才终于落了下来。 裴茗难得看一出别人的男女之事,看得好不开怀,提声向风地二人问道:“这换得不错吧?你看这个本子,可不比你那少君倾酒新多了,有趣多了?” 师青玄摇扇道:“还是裴将军那些戏本子有趣,情节清奇,尺度又大,每年女主角还不带重样的。” 贺玄喝一口茶水,道:“无趣。” 戏演得差不多,宴席也是酒过三巡,自然就到了每年的重头戏斗灯。君吾灭去了天上明光,挥开瑶池上的氤氲雾气,露出漆黑的人间夜空来。斗灯一事,从末到首倒数,所以一开始都是些小神官,夜空中徐徐升起的长明灯屈指可数。 前些年贺玄也混在这些小神官里,灯也就那么几十来盏,师青玄有意助他,民间祈愿也罢,天庭差事也罢,都帮他完成得有模有样,因此民间信徒便也多了起来。今年是他最忙的一年,不知今年灯数如何。不过贺玄本不在乎,倒是师青玄更看重此事,他郑重其事地对贺玄说道:“明兄,我猜你今年能进十甲,你信不信?” 贺玄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师青玄道:“明兄,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就像现在,若是明兄愿意信我,那我也会十分高兴。” 贺玄回头,见师青玄并未看他,只是望着那漆黑的天幕,零星的长明灯火尽数映在他的眼中。想想这一年到头,这人总是倾力助他,屡次与他身陷险境,事后却都一笑了之,便别开眼去,道:“那我便信吧。”他想师青玄定是又笑了,不必回头他也知道。 眼见庭下神官的名字都一一报过,转眼已至十甲,地师的名字却还未出现,师青玄不禁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直摇:“明兄,明兄,必是十甲了!我这嘴,开光的嘴呀!” 报灯的神官拉长了声调:“引玉殿,三百八十一盏!”这便是今年斗灯第十位的神官了。人群中站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青年,冲左右道贺的神官挨个作揖。 神官又报:“地师殿,四百二十六盏!” 贺玄听得神官报幕,又眼见这漆黑的瑶池被四百多盏冉冉升起的祈福明灯点得一片通明,不禁愣了。他忍辱负重混入天庭,为了扮演这地师明仪,却也真的兢兢业业向人间施起恩来。如若当年没有被师无渡偷换命格,他现在就是风师贺玄,年年月满之时,看到的不知是否就是眼前这片流光溢彩的光景。想到此处,贺玄不由得有些恍惚。 师青玄方才的话还如犹在耳:“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贺玄望着那满天的明灯,不由得看得痴了,除了当年第一次见到水师无渡,他头一次在天庭如此失态。 身旁的师青玄高兴得眉开眼笑,好像有人信明仪拜明仪,才是他头等开心的事情:“明兄,实至名归!你这一年辛苦,我全看在眼里,真是所行所为,必有回音,所思所盼,终日可观!” 贺玄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师青玄,又看见他背后峨冠高耸的师无渡与百盏明灯,只觉得身前身后之事,茫茫席卷而来。 师青玄满上一杯酒来,拉着贺玄说道:“如果说这十甲里,有谁的灯数超过我我反而更开心,不,甚至是超过我哥,那就只有明兄你了。明兄,我这杯你一定要喝!其他人来敬你的,我全包了!” 哪有什么其他人呢?中秋斗灯,地师第九,风师第八。贺玄本就没什么人缘,围上来的人只怕全都是来敬他师青玄的。可他只顾着为初入十甲的“明兄”高兴,却连自己的名次都听漏了。 师青玄的酒盏就举在他的眼前。 可贺玄的手仿佛灌了铅一般,举不起手去接这杯酒,仿佛这杯酒就是师青玄一颗赤诚与他相交的滚烫真心,比铜炉山里的万年熔岩还要烫手。 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 可他本不是明仪,凭何应这一声明兄?他妻儿老小的骨灰坛还摆在鬼域水牢的祭坛上,凭何享受这快意?就像是一把开局便错了子的棋局,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他既无法应他的真性情,却又越来越难以取他的性命,这局棋他下得左右掣肘。可他全家惨死,自身炼狱化鬼,斩百鬼,沉千舟,破铜炉,一条铺满仇怨的血淋淋荆棘路已走过大半,他必须要把这局棋下完。 直至今日,各归其位。 他总算是赢了,一颗心却如同挖空了一般。 贺玄带着昏死的师青玄乘着他的骨龙步辇在夜色中急急掠过。 他数百年坐薪悬胆,今日大仇终于得报,刚刚手刃了师无渡,浓重的杀意还烧得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发疼。但他还是无法杀了身边这个不堪一击的师青玄,甚至无法出手卸他一条胳膊。他俯首凝神,看他臂弯里的师青玄还沉沉睡着,恍惚间又好像看见他睁开一双明明如昔的眼来,笑嘻嘻道:“明兄的事,哪能这么去算呢?” 他们俩的事,怕是到瑶池水尽,铜炉山倒,也算不清。 难以成眠时,贺玄曾反复想过,如果那日去取那沉水木时他就知道一切,不将师青玄抛上岸去,直接让那骨龙吞了他,再引来师无渡决一死战,事情是否会简单许多。如今这答案终于水落石出,那便是没有如果。现在他已知道了一切,却还是要做和当年同样的选择。 他俯瞰骨龙掠过的皇城,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星星落落。 他将师青玄扶起,奋力掷向那片带着暖意的人间烟火,就像从他这一叶满载仇恨岌岌沉坠的孤舟上,奋力将那人抛上了岸。 - 完 - 第一章 沧海无渡 和谢怜通完那道灵,花城心里一招偷梁换柱已然成型,只是除了找师青玄用移魂之法探探虚实,他这一汪草船还欠点东风。哪里去借?他心里也有谱。 八角玲珑骰在掌心一撞,再迈开步子推门出来,花城眼前已是风中猎猎的酒招旗了。 这是皇城最好的酒楼,贵胄子弟的逍遥去处。楼上热闹非凡,不稀奇;几个文士在廊间斗诗,胜负直接提笔计于墙上,效仿旗亭画壁的雅事,不稀奇;要他看,就数二楼窗边那个黑衣服的家伙最稀奇,端坐在一个大酒楼里,手里却端着个茶盏。 他笑吟吟负手上前:“怎么不回你的幽冥水府去?” 那黑袍人眉目冷郁,袖口紧紧地收在腕上,持着茶盏的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抬头瞥花城一眼,道:“我那鬼蜮被你闹成那样,你问我为何不回去?” 花城只当没听见,袖里抖出一柄折扇,反手一展,完整的扇面上三道清风流线。 黑袍人冲他摊开手去,花城却仍只是笑。见状,那人便收回手来:“说吧,何事?” 花城一拂衣摆,旋身在他对面坐下,把皇城人阵与天庭变数尽数说给他听。听罢,贺玄又伸出手来讨那扇子,那即是答应了替他守住人阵。花城将折扇一合,递至对面那人掌心。 这黑水沉舟贺玄,虽然心思繁复,冷面如霜,但说一不二,行事果决,因此他还算乐意跟他打交道。 贺玄挑眉问道:“还有一把呢?” “那把还在鬼市,等事成之后自己去取。” “为了这点芝麻大的事,你扣下我的水师扇?” 花城心想这人脸皮也厚,快能赶上自己的,分明他杀人夺扇,现在就成了他的水师扇。他翘着腿把玩自己发梢上那颗殷红的珠子,不屑道:“说什么扣,小人之心。另外那把扇子闹腾得厉害,修起来费了些功夫。我看你最好也当心,想想那玩意儿为什么这么不安分。” “你想说什么?”贺玄放下茶盏。 “我不想说什么,也没空跟你多说。”花城说话说得有些渴了,顺手取过一个酒碗,倒了些贺玄壶里的茶水,送进嘴里却又全吐出来——凉的。他无可奈何道:“你又不喝酒,来这儿做什么?” 贺玄不为所动,道:“你又不是很闲,管我做什么?” “我怕你心有顾忌,不能好好替我守那人阵。”花城将酒碗里的茶水往楼外一泼。 “哼。我孑然一身,门殚户尽,还能有什么顾忌。” “你怕那人是死了,所以才从没来这儿喝酒。” 贺玄扯起嘴角冷笑:“我只怕他死得太痛快。” 花城听着酒楼门口的一阵骚乱,笑而不答。他要去天上接他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地上的事可都得安排得明明白白。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想付得起半坛酒你怕是得剁只手留下!”店小二在楼下高声斥道,想将三五个上门的乞丐拦在门外。其中一个乞丐忿忿不平道:“狗眼看人低!我们是正经带了钱来买酒的……”店小二本就不信,又被骂作是狗,两人骂骂咧咧推搡起来。 另一个乞丐心里不踏实,偷偷问中间那个瘸腿的:“老风,咱们是真有钱,对吧?” 那瘸腿乞丐好像手也只有一只使得上劲,单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东西,边摸边安慰旁人:“有,当然是真有啦,那血雨探花,钱这件事情上不诓人的!” 等那瘸腿乞丐终于摸出三锭银子来,众人登时有了底气,推开拦路的小二,拥着他走上楼来。有人问道:“老风,我早就想问,你们这群朋友,怎么名字都四个字四个字的。那红衣服的叫血雨探花,那白衣服的叫太子殿下,那你叫什么? 你一定也有个诨号吧!” 中间那人想解释太子殿下不是诨号,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干脆苦笑道:“别提啦!” 贺玄见到那人,又听得众人口中所言,狠狠剜花城一眼,道:“走。” 花城施施然起身:“我是该走了,你急什么。” 贺玄懒得理他,翻过雕栏飞身离去,衣角银亮的水波暗纹只微光一晃,就和黑衣一道融入夜色之中。 花城看得直摇头——不来又要等,来了又要躲,没救。他心想反正人也见到了,而且看这样子,若是在人阵相见,也不至于血溅当场。于是在酒桌上留下几粒碎银,骰子一丢,开了缩地千里便上天去了。 那日起,人阵旁便多了个不苟言笑的“花城”。 酒楼里他第一眼便看出,那瘸腿乞丐就是被他扔下皇城的师青玄。他扮作地师明仪百年,几乎与这人日日相对,形影不离,若是还像谢怜那样,需要旁人说出一个“风”字提醒,这百年光阴可真算是全喂了狗。不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要用是否认出师青玄来度量这百年是否虚掷。毕竟如果从初衷说起,他这百年可算是功德圆满,不仅将那上天庭摸了个底儿掉,还亲手取了水师无渡的项上人头。 他眼见着师青玄将那三锭银子买回来的好酒分与一众人喝,每人也就舔了个碗底。分酒那人蓬头垢面,看起来却神采飞扬:“各位,这秋露白名不虚传吧!我可真喝过不少美酒佳酿,连我都觉得它能排得上号!”他这得了好东西便要与众人分享的毛病,都成了这幅落魄样子,也没好个干净。贺玄心下冷笑,直道是这些人连饱饭都吃不上两口,哪能分出酒的好坏。 这些乞丐确实分不出好坏,可师青玄向来热情直爽,待人宽厚,既能拿主意,又从不藏私,早就成了这群人里一呼百应的人物,大家纷纷响应道:“好喝,好喝!”就算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也挖空心思把这酒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贺玄见不得这副光景,快步远离熙攘的人群。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眼前一群衣衫褴褛的人间乞儿,他竟无端觉得与旧忆里的上天庭有几分相似。 他既然放了师青玄,便是已打定注意不取他的性命。只是他与师无渡血海深仇,师青玄也实在算不得无辜,这样一个人天天在眼前晃着,搅得他心烦气躁。他只盼花城早日把谢怜接回来,他好早日结束这煎熬,之后和师青玄老死不相往来。 可花城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茬,除了他那位哥哥,还体恤过谁呢?他救得谢怜回来,还带回个君吾的魔火巨人。激斗之中那巨人身上熔岩碎石流星雨般往下砸落,他却也不收拾,仗着自己承黑水一诺,站在云端抱手旁观。 贺玄心中不快,但既然已经答应花城守住人阵,他自会信守诺言。他是因私怨成绝,从不愿过多插手三界纷争,现在连个假扮地师寻仇的由头也没有了,更是觉得他们神仙的事情都活该自己解决。这人阵中,不也正好有个现成的神仙吗? 他飞身从人阵里拎出师青玄,师青玄抬头便叽里哇啦叫他花城主。分明是他自己化了形,可师青玄这样叫他,却还是让他气结,也许是新仇旧恨一并算上了——这人就从来没把他给叫对过。 他狠狠冲师青玄的左肩轰出一掌,灌他以法力,一甩手又扔了样东西过去。 师青玄不假思索扬手便接,接到手定睛一看,猛地一震。 这柄折扇是他数百年随身之物,不用展开他也认得。他转头望去,那几步之外的“花城”却只一脸淡漠。他心里想着幽冥水府神坛边被撕毁的两柄扇子,发狂的黑水沉舟和滚在一旁的兄长头颅,可眼前却已是漫天熊熊燃烧的流星碎石,容不得他再多犹疑。星雨灼浪之中他反手将那风师扇一扬,狂风如卧龙腾天,扶摇直上,将急急坠落的碎石尽数卷入风眼,与天际残云一道散去了皇城四郊。 地上的众乞儿瞠目结舌,他们连富人行善都没见过,更别说神仙显灵,登时七嘴八舌闹了起来,要不是手上还牵着人阵,非得拥上来把师青玄埋了不可。师青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神游天外,胡乱应答着。 贺玄见天上裴茗雨师等人已至,转身便走了。回首间只见他给师青玄渡的法力被那一扇子扇得所剩无几,那人又手忙脚乱地指挥众人伺候起君吾的食尸鼠来,也实在顾不得来追他了。 他褪去身上的花城皮相,却也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酒楼自是再不用去了,答应花城的事既已办成,不如去鬼市取走那水师扇吧。鬼市距皇城本也不远,他便省了缩地千里,信步而去。 背后皇城上空又是数声刀剑相击的巨响,震耳欲聋,贺玄却充耳不闻。他本就是这么薄情的人,即使旧日里扮作地师与师青玄来人间办差,他也向来只管斩奸除恶,完事便撒手离去,其他一切都是师青玄来收拾。待师青玄善了后再追上他,保准要抱怨两句:“明兄,你怎么走这么快,也就是我能御风,不然可都追不上了。” 那女相风师的嗔怪模样如在眼前,只是如今确实是追不上了。 他脚下不停,爬满火烧云的天际线上很快出现了一座石桥。踏过这座石桥,就要进入花城的鬼市了。他再往前几步,只见桥头又出现一人,一道癯瘦人影几乎要被吞没在身后的血色残阳里。好似是不甘心就此被吞没一般,长风扬起他的素衣白袍,一对广袖在风中飘扬。 贺玄眼见那人的背影,心中警铃大作。这背影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每逢上天庭议事,他恨不能用视线将其戳出两个血窟窿的背影,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桥上那人似乎也有所感,傲然回过头来,如同一场噩梦成真。 贺玄恨得快要将牙咬碎:“师、无、渡——!” 桥头的师无渡面色苍白如纸,眉心比过去多了几分沉郁。他见来人是贺玄,面上掠过一丝狰狞的喜色:“黑水玄鬼,冤家路窄!”他两掌急速捏起一个字诀,背后黑云涌动,石桥下的河水翻转而上,六道水箭带着破风之声袭向贺玄。 贺玄冷笑,一道玄黑身影逆空而上,足尖在水箭上一点,不退反进,欺身向前。他见师无渡掌间字诀之上阴气盘旋,戏谑道:“水横天,看来你也成了这阴沟里的鬼了,滋味如何?” “也?”师无渡身形飞转,避过贺玄带着森然鬼气的五指,苍白的脸上仍是一派张狂睥睨之情,“你算什么东西,也想和我相提并论?神官如何,厉鬼如何?三界之内,我自横行!” 贺玄厉声道:“狂妄!”他反手一掌,掌风拂过,鬼气成刃,生生划断了师无渡一面广袖,露出一只臂膀来。 师无渡两臂一振,飞身后退。 他生前本也不是武神,上天入地横行无阻靠的是一身纵水之术,但他既然碰上的是贺玄,就不可能退却。一是二人深仇大恨,二是他感知水师扇躁动,千里之外赶来鬼市,本来也不只是为了那两把扇子。风水二师的宝扇是他亲手所铸,丢了再铸便是!只是因为个中原因,他必须循着扇子来找这黑水玄鬼。现在贺玄近在眼前,他不可能再让他跑了去。 师无渡掌心字诀一换,不只是石桥下的河水,百川竟都从四面八方天上天下奔流而来,一时间倒卷流云,白浪滔天! 贺玄二指一并,以法力在身边画地为界,任师无渡引来的滔天之水在他法力场外澎湃,面上毫无惧意,却也不全力反击。 贺玄向来行事缜密,清醒自持。这鬼市外的石桥河本就是阴阳分界。地上人河,地下冥河,两界冲撞,动荡不堪。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打破这分界处的脆弱屏障,否则到时二鬼落下冥河,谁也讨不了好。师无渡既已化鬼,他心里便明白他是为何而来,只要一朝不让他得手,自己就还有无数机会取他狗命。 贺玄负手立于巨浪翻涌之中唯一一处宁静的阵眼,冷声问道:“水横天,还没有认骨吧?” 师无渡目光一凛,道:“那又如何,难道那骨头不全,你就能伤我分毫?” 贺玄目露凶光:“我既杀得了你第一次!就能杀你千次万次!” 听了他这话,师无渡又忆起水牢之辱,以及他对师青玄所作所为,脸上表情愈发骇人。他掌间阴气大盛,字诀飞转,汹涌的潮水浪墙愈发高涨。石桥那头是鬼市中灯火通明,这头已是残阳下一片汪洋大海。突然远处崖岸上有人唤道:“……哥——!”师无渡闻声大震,抬眼便对上远处师青玄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那眼中泪珠还断了线似的落。 原来是师青玄还是追着贺玄来了,身后还跟着裴茗。裴茗、灵文和水师这三毒瘤,虚与委蛇同流合污了数百年,倒也弄出些真交情来。师青玄虽然天天找他的茬,但毕竟是师无渡身死之后唯一惦记的血亲,他总不能放着他肉体凡胎一个人去追那黑水玄鬼,便也跟了来。 两人远远听见潮声就觉得诧异,来到岸边看到眼前这壮阔景象,均是大惊。 师青玄是又惊喜,又害怕,喜的是兄长还魂,怕的是他又和贺玄大打出手,而自己的无奈与无措却和在幽冥水府时如出一辙。 裴茗再见师无渡是既觉得惊诧,又觉得哗然,心里百味杂陈。他在这世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他这水师兄更傲的人了,因为他确实有通天的本事。他做神仙时,整个上天庭除了君吾,就只有他一人扛到了第三道天劫。现在他就算是做了鬼,都覆手成海,搞得日月无光。可他裴茗毕竟是上天庭明光殿的裴将军,哪能为这事高兴呢? 裴茗看着眼前这片汪洋浩荡无涯,只觉得谁要是想从这水域中逃脱,怕是如同蛾鸟越洋,蚍蜉渡海,枉费功夫。他心下已然明白,戚容那青灯夜游怕是再无法在四害之中浑水摸鱼了。铜炉不过是一记催化,谁说厉鬼成绝非要靠铜炉呢?四大鬼王千百年来虚席以待的第四席,现如今可算是水落石出。 他望着这白水汤汤,胸中只余下四个字铮然作响。 ——沧海无渡。 第二章 盲河哑丐 贺玄幽幽转醒的时候,撑起一双沉重的眼皮,却发现眼睛仿佛还是透不过光来。他定了定神,心里琢磨看现在这情形,自己还是不慎被师无渡打落到冥河来了。 师无渡那点毛病三界之内无人不知。 他见到崖岸边的师青玄蓬头垢面一身乞儿装束,不仅瘸了一只腿,手臂也虚软无力地垂着,直道是贺玄最终还是给师青玄换了命,气得发狂。他强盛的法力场在两界虚薄的屏障上横冲直撞,生生在石桥河画出的界上撕出一道口子。 在场的这几位里,师青玄的气运只能说是中等,从来和别人打赌输赢各对半,贺玄则还要比他更差些。 多半是因为时运不济,那界上的口子就开在贺玄脚边不到三尺。黑洞洞的豁口里幽冥之气洪水一般奔泄而出,又像千千万万饿极了的钩子似的,将触手可及之物全往里抓。其引力之强,速度之疾,几乎一眨眼间,便将贺玄与方圆百米的万钧白浪都捉进那豁口之中。 冥河是鬼界边闸,除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外,万鬼近冥河则盲,于是既穿不过冥河,也出不了鬼门。鬼门洞开时冥河便化为道路,将人道与鬼道相连,人鬼便不再殊途。 贺玄看不见东西,只听得脚边有轻微的流水拂岸之声,自己尚未阴干的衣袍下摆和鞋袜还一片湿腻,想必是身在冥河河畔。他法力被这河压制得厉害,加之醒来时在身上摸索一阵,却没找到某样本该在身上的东西,眉头皱得死紧。 他正撑着地面想坐直些,却有个东西被递到手边。锦缎的质感在他指节上轻轻一碰,他立刻反手一抓。递东西的人瞬间缩回手去,只把东西留在他手里。 那玩意儿摸着是个锦囊,里面有个花豆大小的硬物,竟正是他想找的东西,想必是方才掉在了身边。 “谁?”贺玄厉声问道。 无人应答。 他正想张开法力场去感应,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却畏畏缩缩握过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颤巍巍地写了个“哑”字——指尖是热的,竟是个活人。 “你能看见。”贺玄翻过森冷的五指捉住那人手腕,出口的话也冷得玄冰一般,“带我去石桥头,否则别想活命。”那人浑身抖得像个筛子,费了老大劲伸出另一只手,搭上贺玄紧紧扣着他手腕的手背,握了一握,算是应下了。 贺玄站起身,法力向四周发散开去,大致在脑中绘出这哑巴的轮廓。这人比自己略矮一些,活人的温热使他比周遭环境暖上许多,在法力场中站成一团人型的暖晕。 “走。” 那人闻声踌躇片刻,最终决定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来示他以方向。 五感相通,互为代偿。贺玄被冥河夺了视野,耳旁的声音就愈发清晰起来。 他跟着这哑巴往前走,逐渐听出河畔并不只有他二人,四周远处还有簌簌的小鬼流窜之声。再来便是前面这引路人,他行走在浅滩泥泞之中,接连两步的声音有微妙的差别,使人不难猜到其行状,两脚必是一浅一深。 贺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停下了脚步。 那人见他不跟上去,以为他是失了方向,便又回过头来拽他衣角。哪知道刚走到跟前,这黑水玄鬼突然翻脸,一手掐过他的脖颈,凭一臂之力将他高举起来。 他两只手扒着贺玄的胳膊胡乱挣扎,贺玄的一只手却像铁铸似的,纹丝不动压在他的喉管,掐得他脑里一片麻乱,两眼直发黑,再这么下去就真给他掐死了!他张开嘴,几个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滑落。 下方传来贺玄嘲讽的声音:“想说话了?” 他五指一松,手上那人登时摔在地上,突然涌入气道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贺玄“看”着那团温热的人影,冷笑道:“怎么把你也弄进来了。你要是凉在这鬼门关里,我看我不必去捉那水横天,他自己恐怕就扼腕自裁了吧。” 地上伏着的正是师青玄。 贺玄抱手而立,居高临下,半点看不出双目尽盲。 师青玄心里千回百转。 一方面自然是相当挫败。虽说他这点装聋作哑的小聪明,过去被“明仪”拆穿不过是家常便饭,可他蓦地想到贺玄扮作明仪在他身边装了百年,他在贺玄面前却装不过百步,心里五味杂陈。 另一方面则是害怕。他本来是个凡事总往好了想的人,虽然不知自己一介凡人在这冥府究竟能活过多久,但方才走在前面给贺玄引路时,他还信马由缰地想着,哥哥死后竟成了绝,指不定我死后也能成绝?可当贺玄铁铸般的五指真掐在他脖子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人就要交代在这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莫大的恐惧。濒死的刹那人总是相当通透的,他从未如此明白,自己生来是个随遇而安之人,和师无渡真是天堑之别,也许连鬼都化不了,别说成绝。 他抬眼看一眼贺玄,开口道:“明……黑水兄,我带你去石桥头……” 贺玄并不出言拒绝,师青玄便觉得他果然还是需要一个长眼睛的,自己还能苟活一阵。他支撑着站起身来,想去拉一下贺玄,继续带着他走。可他手还没摸着贺玄一片衣角,地下突然传来个渗人的声音高声唱道:“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这白话仙人的可怖算是深深烙在师青玄骨子里了,师青玄吓得一个趔趄,直接搂过贺玄一只手来。 事发突然,习惯使然,贺玄竟也没抽出那只手。他冷声道:“我倒是没想到,还有烂嘴怪敢来我面前兴风作浪。”万鬼之中,最忌惮他黑水沉舟的,除了水鬼,就数白话仙人了。他化鬼之后生吃的第一只精怪,就是那位千年道行的白话真仙。 那地里的声音吃了一吓,停顿片刻,而后又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卯足了劲儿高唱起来。诅咒的话语虽然潮水一般涌来,可这其中哭的丧事五花八门,好多倒和贺玄半点关系也搭不上了。 贺玄实在被闹得不耐烦,法力场在地面之下一通游走,再伸手凭空一抓,竟拎出个小孩儿模样的东西来。 那东西身量像是个三岁小孩儿,却又没长两腿,穿着件大白褂子被贺玄拎在手里,奶声奶气嘴上还凶巴巴地不停:“我咒你人损财空,我咒你横事相连,我……” 贺玄把它啪的一声扔在地上,想叫师青玄赶紧走人,才发觉师青玄还抱着自己的一只手臂。他嫌恶地抽出手来,道:“走了。” 那半大的白话仙人摔得愣了愣,竟坐在地上甩开手哭闹起来:“你吞我仙师,你不许走!” 贺玄算是听明白了,这是那白话真仙带过的小鬼。他和白话真仙可没什么旧情好叙,举掌便寻着声音朝小鬼头顶拍去。那小鬼看似懵懂,却也知道避人锋芒,一下蹿去了师青玄背后。 师青玄下意识地抬手护他,道:“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呀!” 贺玄恼道:“见是个孩子,就信是个孩子,人家兴许活得比你长多了!” 这一来一去语气甚是熟稔亲密,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了。 师青玄尴尬地把那小鬼往身后又拨棱了两下,道:“咱、咱们还是快走吧。” 贺玄抱着手一脸阴沉地站在原地。 师青玄想起他还是个瞎的,便又伸手拽了两下他的衣角。贺玄脸色差得吓人,却还是迈开步子跟他走了。那没长腿的小鬼还不死心,悠悠地飘着,挂在他们后面几步。 师青玄只好劝自己算了,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干嘛还管他个小烂嘴怪呢。 他一深一浅地走在前面,贺玄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贺玄骂了他那句气话之后,他突然就没那么怕了,手心里也找回些温度。本来贺玄这套不知究竟是不是本相的外表,虽然与过去长伴身边的明仪长得有七分相似,可任谁也能看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见了明仪就想凑上去说笑讨骂,可见了贺玄却总是第一眼就如坠冰窟。 直至方才,师青玄又觉得,是他吧,仍是他。二人沉默地走在冥河岸边,他的思绪又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明仪应该也曾这样引着他的,虽然现在想来不该算是什么美好回忆。 他和明仪在博古镇的血社火夜游里与谢怜二人失散,他为了躲那白话真仙蒙住了眼耳,听不见也看不着。在身边开肠破肚、斩首穿心的群魔乱舞中,他自封两感,时不时就被人撞来撞去,在人流中如同飘萍断梗一般。带他走出风水庙的那人始终牵着他的腕,仿佛是人潮人浪中唯一的桅杆。 那究竟是不是他?师青玄不禁想。 但他此时自然是万万问不出口的。他暗自心想,我除非是疯了,现在才敢开口问他,殊不知人的贪恋本就是一种疯症。 想着想着,两人竟就走到了桥头。师青玄眼前是一座与鬼市门外一模一样的石桥,像到他都怀疑这冥河水里的石桥倒影,是否就是人河上的那座。唯一不同之处是桥头立了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上两个字笔法萧散——奈何。 石桥上坐着个乌衣白叟,吊着两条腿坐在河上,指间夹着个烟袋吞云吐雾。吊在后面的白话小仙见了这老头,嗖地化成拇指大的鬼火,钻进师青玄袖里。师青玄正在琢磨是否该找他问个路,那老叟倒是先开口了:“此间何间?” 师青玄被他问得一愣,抬头望过去只见那老头也是个盲的,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期待,百万分地盼着他回答。 在上天庭混了这么多年,谁还没听过仙乐太子一念桥逢魔遇仙的故事。只是那一念桥上的业火亡魂,难道也是这副吃饱了憋得慌的神情不成?师青玄硬着头皮答他:“此间无间。” 那老头果然接着问道:“此身何人?” 师青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答道:“守桥头的!” 那老头大乐,接着问:“为之奈何?” 师青玄一扬手:“无可奈何!” 老头抚掌大笑。 师青玄试探道:“老爷子,我答得你这么开心,看来我是全答对啦?那你给我指条明路行吗,怎么回人间界去?” 那老头乐完便翻脸不认人,道:“我只是听人讲这故事,觉得有趣,想来守桥的人都该问上一问。你这一身骨头都还长在肉里,就别想了,我只给死人指路。” 师青玄没死心。他是家里的幺子,最拿手的就是哄长辈开心。他心想我要是把这老头捧开心了,也许还有机会,于是又道:“老爷子,你可真有两下子,这过往的是人是鬼,全能看清吗?” 老头抽着旱烟说:“那是自然,我可不只这肉中识骨的功夫。”他烟袋一指师青玄,仿佛真能看见似的,“你,虽然这邋遢模样,可我见你就是个娇贵公子。” 师青玄心里满是腹诽,可贺玄在他身侧,他一是于心有愧,二是真也怕他,有些闲话就只好烂在肚子里。 见他不答话,那老头反倒自己又说了下去:“我看你后面这位,胸口藏着样东西很是金贵,你们要是拿那东西来换,我倒可以跟你说道说道。” 贺玄身上有什么金贵东西?师青玄想,难道是那锦囊吗?想起贺玄,他突然眼前一亮,他说只给死人指路,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死人吗? 他回身冲贺玄道:“黑、黑水兄……不然你问问?” 贺玄抱着手,像柄剑似的直直站在那奈何碑前,冷着脸道:“不必。” 师青玄憋不住问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贺玄:“等。” 师青玄想不明白,那桥上的老头自然是明白了,抽着旱烟讪讪地说道:“你倒有些见识。” 贺玄懒得与他多作解释,师青玄却又不能像从前那样追着他去问了,只好倚着奈何碑席地坐下,呆望着冥河畔这白天黑月。 冥府没有日月轮换,他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只觉得腿已经全坐麻了。一晃神间他环顾四周,发现窸窸窣窣的孤魂野鬼突然多了好几倍,全围在这冥河边像是也在等着什么。 他陡然醒悟,是马上要到鬼月了。 虽然鬼月十五才是中元,但整个鬼月都是一年里阴气最盛的时候,恐怕这冥河鬼门也最为虚薄。一入鬼月,也许河中屏障凭贺玄之力即可洞穿了。像是应了他心中所想,不远处坐着的贺玄也站起身来,向着河边走去。 师青玄连忙站起来想跟上去,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全麻的腿过电一样。 “嘶——”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听见声响,贺玄回过头来,像是刚想起有他这个人似的,看看那冥河水,又看看他。 师青玄略一思考他这眼神,突然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冷水。贺玄叫他带路,可从来没说要带他一起回去。他凭什么要带他一起回去,难道他还真是他的“明兄”不成?他的兄长师无渡害得贺家全家惨死,他又霸着贺玄的命格过了几百年的神仙日子,贺玄要是想把自己撂在这冥府自生自灭,任鬼气蚕食,自己也只有认了。 师青玄一时间愁肠百结。 贺玄站在河边想了片刻,朝他三两步迈过来,手下利落地撕下自己一片带着水波暗纹的衣角来,扬手便扔在师青玄脸上。 师青玄接下东西,不解地望着他。 贺玄道:“系上。”见他还是一副懵懂样子,又道,“怎么,很想喝几口冥河水,好继续过你那心安理得的神仙日子吗?”这人说话总是这样,三句话里两句都长着倒刺。 师青玄面色一阵红白交错,赶紧把那带着玄鬼法力的衣角系在脸上。他被那老头问得五迷三道,真是把这茬给忘了——奈河桥下忘川之水,了断前尘千错万悔。 幽冥水府里贺玄字字如刀的质问还如犹在耳。 “正因为不知道才更可恨!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贺玄哪会给他这忆苦思甜的机会,他见师青玄捂上了口鼻,便一掌将他推落冥河之中。 冥河看上去和人河一时无两,真是要身处其中才知道厉害。师青玄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河水就像把贺玄生生拽进豁口的鬼气钩子似的,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身体里去捞,像是要生生把魂给全扯出去,不拆得他骨肉分离誓不罢休一般。 他拼死护住口鼻上的玄鬼衣帛。可他现在一介凡人,在冥河疯狂的法力场中实在支撑不住,眼看五指就要脱力。这时背后突然贴上一人,一手捂他口鼻,一手托他腰际,瞬间一股充盈的暖流灌入身体。师青玄从在皇城人阵中迎击魔火巨人直到现在,就没合过眼,人一旦有了依托,心里的弦一松,就立刻昏死过去。 背后的贺玄本来只想稍加援手,没想到这人直接晕在他怀里,只好一面托着这人下潜,一面心中暗骂:“真是个富贵命。” 奈何桥上那老头见二人在冥河中消失踪迹,想必多半是性命无逾,撇了撇嘴,化去一身白叟皮相,变作个长衫青年,也从桥上跳下,钻进那忘川河去。 第三章 鬼市之劫 师无渡站在白浪峰顶,眼见肆虐的幽冥之气把师青玄脚下的崖岸边缘撞成齑粉,仿佛自己一滴心尖血也随着师青玄跌落的身影一道被抽上了喉头,一张嘴尽是腥甜。 他追着人飞身过去,百尺高的巨浪立即南北分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可他心神一乱,本来凝于一处的法力在汪洋中散乱开来,便不足以再撑着那道可怕的裂缝。石桥头黑洞洞的豁口吞进了师青玄,竟就在他眼前生生合上,不留半点缝隙。师无渡当机立断,凝神闭目,聚起法力便想把那个豁口再撕开来。 可他眼下情况确实又不比当年。 昔日他是上天庭君吾座下首席,现如今还只是个尚未认骨的新晋鬼王,刚经历了与贺玄一场竭力大战,现在又把法力填无底洞似的往外灌。凡事总有大限,强横如师无渡,到底还是感到一阵目眩。 不等他把自己掏空倾尽,裴茗已经提剑飞来,一剑鞘打散他掌间的字诀,没好气道:“水师兄,做什么呢!刚给你敛回来的骨头还在天上,这就要把魂也弄散了去?!”他总不能刚搞丢了那个,又没救下这个,这两兄弟可真是没一个叫人省心。 师无渡轻飘飘瞥他一眼:“裴茗,让开。” 裴茗平时可受不了这窝囊气,但他知道只要遇上师青玄的事,跟这人真是没道理好讲,只得顺着他的思路说道:“青玄只是被玄鬼化去了法力,既没被贬,也没身死,身上的风师神格都足够保他了。没两个时辰就是鬼月,中元节鬼门一开他自然就回来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师无渡脖子上还挂着那兄弟精石所铸的长命锁,此时金锁正落在他心口寂然无声。虽说这锁是天然奇性,不受法场所限,但谁也没试过阴阳相隔时,探查彼此伤势的功用是否还奏效。他一拂袖道:“中元?猴年马月!”言罢五指一翻,想接着往方才地裂之处倾注法力,却又眼前一晕,整个人斜退半步。 裴茗赶紧伸手把人捞住,心里一咬牙想着无论如何先把他支走,道:“怕了你了!先去把你那扇子拿回来,有了法器在手,你我二人合力,裴某定帮你弄开这鬼门!” 中元之于鬼界,就如同除夕上元之于人间。 现在眼看就是鬼月,本该是鬼市里最张灯结彩的时候,但花城一声令下,搬了大半个鬼市的魑魅魍魉去皇城支援,街上鬼影寥寥,看起来难免有些门庭冷落。可是屋檐上星罗云布的灯笼华彩,又都是早就张罗好的,于是便生生造出个灯火辉煌的空城,反倒更有些“鬼”味道。 两旁街市喜艳逼人,师无渡一身白袍两袖仙风,行于其间甚是扎眼。有些个没生意做的商贩,守着摊子直打瞌睡,晃眼见了他便下意识地吆喝两句。他本就看不上这些落了俗的烟火气,现下心里又挂着师青玄,均是视若无睹。 裴茗摸了摸鼻子,问道:“水师兄,扇子还有反应吗?” 师无渡眉头一聚,放慢了脚步。 他觉得那扇子已经很近了,可是再顺着方向继续走,眼前已是石墙一堵。 他抬手抚上爬着青苔的墙面,五指一握,竟深深握进那墙体里去。经他这一握,石墙竟从他手指穿过之处晕开潋滟的水波纹路,而后渐渐从眼前消散,露出里头的红漆大门来——竟是堵施了障眼法的石墙。 师无渡与裴茗二人径直推门进去,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红门里头是个小院,院里一棵上了年头的招财槐树,零星的红色绳结系在枝上,红绳直垂至树下一方小池塘中与水面倒影相接。药庐的窗里站着个女子正在捣药,一对远山秀眉,云髻峨峨。 师无渡心想:“鬼市中竟还有这等清雅地方。” 裴茗心想:“鬼市中竟还有这等清雅女子。” 那女子见了来人眉头一蹙:“不做生意了,没见迎门墙都竖起来了吗?” 裴茗挂上三分笑,一拱手道:“姑娘,我们不是……”他话没说完,师无渡已经看见撂在窗台上的正是水师扇,二指一并从池塘中抽出一条清水绳鞭,遥遥一指,那一缕细流便从窗台上卷回了扇子。 见师无渡掠走水师扇,窗里的女子反倒不恼了,垂下头接着鼓捣她的药杵:“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来取这扇子,那你拿走吧。”想必是花城本以为除了贺玄之外,没人还会来取修好的水师扇,便吩咐若是有人来要,便不用多管。 师无渡将那熟悉的扇柄握于手中,又道:“还有一把呢?” “还有一把?”女子挑眉道,“不是早拿走了?” 裴茗知道风师扇已物归原主,师无渡显然不知,但他细细审那女子神情,又不像故意欺瞒。不待他再做反应,长命金锁突然从他胸前腾起,浮在空中微微铮鸣起来。师无渡脸色一变,抓过那锁就夺门而出。 裴茗也连忙跟着他出来,却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跳。 没想到二人在药庐中耽误片刻,鬼节街集已经陡然生变。刚才街道上还一片清净,现下却被一波洪流般的游魂穿街而过,那些游魂显然也不是花城养在城里落脚的安生小鬼,一个二个都像污水塘子里游出来的,怨气横生。街边的鬼货郎自然是不带怕的,只是心里诧异,禁不住自言自语犯嘀咕:“还没到中元呢,下面的这些脏家伙怎么上来了?” 师无渡与裴茗对视一眼——有人把鬼门冲破了! 这一大波游魂占着道,地上寸步难行。裴茗将腰间佩剑在空中一横,飞身踏上,又一拉师无渡,两人化作一道剑虹逆流而上,直直朝着魂流的来处飞去。 师无渡和裴茗御剑沿着游魂来的方向,竟又回到了石桥头。 现下已经鬼月初一,两界屏障比之前薄弱许多,加之许多亡魂本就已经在冥河边翘首以盼,见鬼门被贺玄冲出个豁口,便争先恐后挤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这豁口生生被它们撑得直到师裴二人赶来才堪堪合上。 贺玄刚突破了鬼门,正伏在河岸边。他身旁半米躺着师青玄,脖子上挂的金锁浮在他胸口上方,师无渡现身时,金锁的震动就陡然增强。 贺玄刚从冥河顶着法阵游进人河,就听见师青玄胸口金锁铮鸣,想必是身上不知道哪里挂了伤。他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必会引来师无渡。可鬼门不得不破,师无渡和裴茗又来得太快,他刚耗费大量法力穿破鬼门,实在是无可遁形,只得眼光如刀望向师无渡。 师无渡见了他身侧的师青玄,厉声喝道:“离他远点!”说罢一道凌厉水箭径直朝贺玄打去,透肩而过穿出偌大一个血窟窿,直打得贺玄倒退数步,空气里顿时腥味弥漫。 贺玄硬压着喉头血气,嘴上仍是戏谑:“水横天,你究竟搞没搞明白,你就算在我身上打出一万个窟窿,我照样好得很,我只要在你身上多打几个窟窿,你便等着魂飞魄散!” 师无渡将水师扇一展:“那我就先在你身上打出一万个窟窿试试!” 裴茗一个头两个大。虽然贺玄此时正是虚弱,可正如他所说,他骨灰尚在,师无渡却是个尚未认骨的亡魂灵体。虽然打起来根本讨不了好,但师无渡又是个他根本劝不住的主,他也只好提剑跟上。哪想到这时候师青玄恢复了意识,睁眼便是师裴二人要对贺玄痛下杀手,不假思索喊道:“哥——!” 裴茗的头更疼了。他是当断则断,帮亲不帮理,师青玄可没他这么痛快。 贺玄的事是他们理亏在先,这小犊子又生得一副侠义心肠,当年在上天庭每有不平之事就要站出来仗义执言,一点也没继承到他哥那生杀予夺决于一人的派头。 师无渡回头瞥师青玄一眼,不过也就是看看他是否无恙,手上动作根本不停。师青玄心里着急,顾不得那么多,手往腰间一捞掏出那把风师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展开扇子,那头师无渡和贺玄的身影都突然猛地一滞。 原来那一刻二鬼均是听到了四海八荒一声洪亮的啸响,仿佛头上的天顶是一口倒扣的巨钟,有人在天穹之外用钟锤一声声地重撞。那声音直叫人青筋暴跳,四肢百骸的法力在体内胡乱冲撞,不能自已。一些有点道行的野鬼精怪本在鬼市门口窥伺,这时也全都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裴茗见眼前情状,蓦地反应过来,君吾将皇城谢怜等人全引去了铜炉山,不知道又在铜炉山搞出了什么幺蛾子。此情此景熟悉得要命,不就是每几年都得来那么一次的万鬼躁动吗! 裴茗当机立断,抄起师无渡就背在背上,冲师青玄吼道:“走!” 师无渡纯灵鬼体,正全力压制脑内的洪钟之声与体内乱撞的法力,只得任由他背着。师青玄脑子里也不清明,被裴茗一吼就跟着他走出几步去。没走两步,他袖里突然蹿出个东西,白光一闪冲着贺玄飞去。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没长腿的白话小仙,因为道行太浅,几乎不受铜炉影响,方才鬼王大战时不敢露头,这下没人管它,便肆无忌惮起来。它飞扑到贺玄面前,伸出殷红的舌头在贺玄肩膀的伤口处一舔,像舔了蜜似的狂喜乱舞。它没见过什么世面,第一次知道仇人的血如此甘甜。 师青玄脚下一顿,再也迈不出这千钧重的步子。 他是怕这黑水玄鬼的,经历了幽冥水府的往事,他只要稍微接近这人浑身就抖得像个筛子。可他若是此时走了,那和喝过了忘川水又有何区别? 裴茗见他不动,回头道:“走啊!” 师青玄心一横,把手中风师扇往腰间一插,咬牙道:“裴将军,带我哥走!” 裴茗本是行伍中人,心里直骂娘,碍于长年待在上天庭积攒的一点修养,没骂出口,决意最后再苦口婆心一把,道:“青玄……”哪知小兔崽子已经回头一溜烟冲着贺玄去了,边跑边给自己壮胆:“师青玄不做此等负义之人!他、他应该不会杀我的……杀我我也只有认了!” 裴茗来不及再多言语,背上师无渡就不安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师青玄那话的刺激,一手撑着裴茗的肩膀猛地晃头。他心想等师无渡压下体内这躁乱,可就谁都走不了了,索性还是长剑一指,带着师无渡先朝太苍山去了。 师青玄跑到贺玄身边,把那疯魔了的小白话仙人往旁边一扒棱,扶起贺玄的肩膀,浑身又忍不住怕得直发抖。那小白话仙人自然不满意,可又拧不过师青玄,他想着也许该吃点东西长长力气,于是冲着师青玄满嘴血地嚷道:“这人马上就死啦!” “小王八蛋,不许胡说!”师青玄一挥手又把它拨得坐在地上。 他心里知道贺玄不会死,可是贺玄肩膀上碗大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流黑血,这小白话真仙又说这些瞎话,让他更是心急如焚。万鬼躁动,鬼市门前太过凶险,得去找个安全地方。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背起贺玄。可他手脚还未痊愈,凡人之躯背着贺玄的厉鬼身子,活像背了个死沉的棺材板,没走两步两人便一并摔在地上。贺玄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一身浸了水的衣服冰凉,贴在他肩窝的下颌却滚烫。他还来不及再支起贺玄,就感到从贺玄搭在他腰际的手上渡来了潮水般的法力。 贺玄强盛的法力灼流在体内肆虐,普通凡人恐怕要直接爆体而死,好在师青玄身上风师神格尚存,勉强护住他的心脉。可师青玄在天庭为官时体内都不曾有过如此霸道的法力,现在以凡体肉胎承之,只觉得全身都着了火,骨肉就像被扔进了焚丹炉里,即刻就要化为灰烬。 师青玄迷蒙间开口,声音一片嘶哑:“救命啊……” 听到他的求救声,贺玄眼里突然有一刹的清明。 他一个激灵从师青玄身上翻身下来,反手便是一掌,把师青玄像断线风筝似的轰出三丈之外,厉声咆哮道:“还不走!” 师青玄被他打得一口血含在嘴里,半晌不敢张嘴说话。 那小白话仙人承师青玄冥河边救命之恩,见贺玄对他下了狠手,亮开嗓门嚷起来:“你不得善终!不得善终!我咒你不得善终,人财两空……”他那点本事师青玄和贺玄都是见识过的,就是不管有没有关系,把所有的横事全数一遍。 贺玄没空理会他,见师青玄仍原地不动,又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白话仙人这种精怪,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赖以生存的小伎俩,专用来读人心神。现下贺玄对它毫无防备,它那点不入流的手段竟也好似读出了什么,突然欢欣雀跃道:“你怕他死,你怕他死!这个小乞丐可马上就要死啦!” 贺玄眉间陡然戾气横生,暴怒道:“闭嘴!”他掌风横扫,削得那小仙人咿呀乱蹿,掌风过处,数十棵大树尽断。 他对师青玄说的话并非全是威胁。万鬼躁动,他几乎很难有自己的意识,他明白自己潜意识里装的全是窖藏已久的恨意,他是真的会一失手间就把师青玄送进了阎王殿。 可他怕吗?笑话,他难道怕醒来看见身侧一具师青玄凉透的尸身吗? 他做梦都想看见师无渡满门横死,连座下信徒都一个不留,他怎么可能会怕! 小白话仙人吃下贺玄这一瞬间剧烈爆发的情绪波动,周身法力暴涨,和贺玄暴乱的法力场暴烈相撞,将它生生炸飞开去,连人身都无法维持,直接化为一团虚弱的灵体,贺玄也在这骇人的碰撞中晕死过去。 骚乱过后,鬼市门前这一隅角落骤然静了下来。 师青玄呆愣地看着这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变故,一时间竟无法分辨那个伏在地上的黑衣人,究竟是百年来常伴身旁的地师明仪,还是那幽冥水府的水鬼贺玄。一时间鬼市里的鬼哭狼嚎仿佛隔了什么,山长水远听不真切,他心里只余下与贺玄之间这三丈的距离,方寸天地。 如果不是明仪,也会顾念他性命的吗? 他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侧过头吐出嘴里一口浊血,艰难地爬起来,朝贺玄踉跄着走去。 第四章 颓庙清风 鬼市人河的下游有个乡镇,师青玄好不容易在乡镇荒郊找到一处地师庙。 因为鬼市是花城地界,正是满天神佛的三不管地带,百姓如果按照常理,在铺桥动工前拜水师地师,往往也求不来人河安生。求神无用,这里的水地二师庙就越发香火寥落。 师青玄架着贺玄走进地师庙,绕到神像背后一将人放下,就真是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了。他整个人被汗水湿透,庙里裹挟着香灰的风一吹,全凉在身上,把一身力气全卸了个干净。他给自己也找了个草团坐下,便觉得眼皮死沉,背靠着石座也昏睡过去。 一夜无梦,翌日师青玄在虫鸟窃语中醒来,只觉得浑身关节都像散了架。 神像背后的庙门正对着后院,院里的香案旁边生着一棵花树,身在破落的地师庙中无人照看,花瓣落了满案。师青玄怔怔地看着,想该是晨间起了风,不由得心中一丝惘然。 他曾经是掌风的,风来风去,了然于心,如今却只有见到这一地落红,方知风已经来过了。 贺玄还未转醒,也不知道当时是动了多大的心绪,才能让一个小小的白话仙人伤他至此。 师青玄转头看他的侧脸,眉飞入鬓,薄唇紧抿,睡着时没了眼里那几分阴鹫的剑影刀光,与昔日好友就更像上几分。明仪过去也是一副刻薄样子,嘴里抠不出几句好话,那时他总觉得明仪是色厉内荏,于是总爱撒娇犯浑,欺他嘴硬心软。 师无渡水牢暴毙之后,他孤身一人在皇城贫民窟里过了几天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可那时身边围绕的全是些生老病死人间事,尽是些生存线上挣扎着想活下去的人,他帮帮这个,救救那个,自己竟也找回些活气来,如同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现在水师既已还魂,他本该别无他求。 但人总是不知餍足的,知道兄长无恙,旁的怅然便钻了出来。 他是贪恋明仪的好的。那些好全是他数百年里自己一点一点从明仪尖利的外壳中抠出来的,是封在冰里的红炉,包在药衣子里的甜。他向来觉得是他先一点点把冰暖化了,一点点把苦咽下了,才有了性命相托,有了肝胆相照,有了日日相对时的迁就。说都是虚情假意,那为什么还要把这点虚情假意费尽心思地藏起来? 冥府河畔,鬼市门前,贺玄对他那一丁点儿的好,就像勾住了什么线头,把数百个春秋的过往一股脑全牵了出来,牵出他一肚子的情衷。 可如今在他所有的贪恋面前站着的,只剩下天庭玉阶前一个黑袍的虚影,连那人究竟是谁他都说不清。若那人转过身来是明仪,那他的挚友已是白骨一具;若那人转过身来是贺玄,他们之间横亘着鲜血淋漓的深仇旧疮,难道还奢望自己的一颗真心讨来过别人的真心吗? 他思绪万千之时,破庙里有人不期而至。那人见他神游天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干咳两声。师青玄听到动静回神,看到立于门外的竟是裴茗。 师青玄惊道:“你怎么会找来?” 他向来和裴茗不对付,有求于他时称一声裴将军,现在既然裴茗已带师无渡脱险,则又是你如何你如何了。 裴茗也见怪不怪,立于花树之下,打开右手落下样东西,红丝线牵着挂在食指上——师无渡的长命锁。他手掌上还有些小伤口,想必是为了找师青玄弄的,但这点小伤对他来说还算不得是“伤”。他无奈道:“你哥醒来就差没把太苍山的庙子全拆了,好说歹说,我替他来看看。” 师青玄心里咯噔一声,能放着让裴茗来寻他,说明哥哥的状况不妙。 裴茗走形式似的问他:“一起走吗?” 师青玄:“我……” 裴茗立刻一扬手道:“那行!你待这儿吧。” 师无渡让他无论如何把师青玄绑回去,他反正也就是胡乱答应。天上这三毒瘤,虽说愿意互相帮衬,其实心里都是自己拿主意。师无渡关心则乱,可他裴茗人情通透,心里拎清。这几天发生的事一条线跟下来,他早明白师青玄小命无逾,跟着黑水玄鬼,兴许还能帮上点忙。 他紧接着又道:“我回天庭去取你哥的尸骨,还有一事需你来帮他……”裴茗和师青玄交代了一通,又给他留了些银钱,转身便打算御剑离开,末了又觉得作为一个糟心长辈,到底还是得叮嘱两句,留下一句“自己小心,十万火急时身上神格可舍来抵命”,便往天上仙京去了。 他走得痛快,留师青玄一人在原地发愣,消化他的“交代”。 那日贺玄在幽冥水府复仇,谢怜带着裴茗权一真等人匆匆赶到,却还是迟了一步,没能救下一个活人,只敛回两具尸骨。一具是水府大殿那黑衣白骨,一具便是水牢中的水师无渡。 那日始末,师青玄算是最清楚,但他失了魂后被贺玄带走,也并非知道事情全貌。 “现在放在天上那具你哥的尸骨,没有头颅,该是被玄鬼拿走了,你跟他打探打探?那头骨落在玄鬼手里,他若是将其毁去,我也没当过鬼,实在不知你哥当会如何……” 师青玄扭头盯着贺玄微敞的黑袍衣襟,脑子里嗡地乱成一团。 亡魂认骨,会将骨灰结为方便携带的器物,如戒指佩件之流。贺玄手中只有一个头骨,结成骨器之后大小该是状如豆粒……他想得入了神,没发现贺玄已经睁开眼来。 “你在看什么?” 师青玄吓得浑身一震,忙道:“没有……” 贺玄定定地看着他,眼里装着两汪幽冥:“你是被你那点无谓的道德感折磨疯了,还是活腻了?”他一旦醒来,暴走的法力又在四肢百骸里打转,提醒着他昨夜之事。贺玄强压下体内暴乱,冷眼看着师青玄:“我说了,你永世别在我眼前出现,我当你从不存在。你是听不明白吗?” 师青玄脑子里还一片麻乱,全是裴茗走前的交待,嘴一快便照实答了:“万鬼躁动,我怕你只身一人在那,万一哪个仇家寻来……”连那不成器的小白话仙人都能在他肩头嗜血,继续在鬼市门前躺着可不是任人宰割? 贺玄脸上尽是嘲讽:“我最大的仇家,可不就是你那位好哥哥吗?” 师青玄便又答不上了,头埋得越来越低。 贺玄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最终定在他胸前的长命锁上:“我倒是忘了,有你在这,还怕你哥寻不到我吗?”他两手捏得死紧,指甲快生生掐进肉里,“也好,也好!我还生怕他寻不到我,否则我如何取他狗命?” 贺玄这话像是枚冰锥子打在师青玄心口,他满嘴苦涩,强令自己开口道:“……我若以死谢罪,你能放过我哥吗?” 贺玄道:“你为何昨天不试试被我打死,就知道这答案了。” 师青玄还想说点什么,庙门外却来了个拜庙的人。 其实一人一鬼,早没了神官不许显灵的规矩,两人却还是立刻噤声,全是几百年来的默契作祟。两人坐在神像背后缄口不言,庙里只剩下门口那腿脚不便的老妪拖着步子行走的声音。 她进庙前听到些声响,进门时怕扰了前人,颤声示意:“有人吗?” 贺玄两指一抬,将西侧香案上的一只缺耳香炉变作黑猫,背脊一弓蹿到老妇跟前。 “是你这可怜的小家伙……”老妇怜它残了一只耳朵,从手上盖着布的食盒里掬出一捧水来。黑猫在老妇手中舔了几口,便扭头三两下蹿出了庙门。 师青玄心头一酸,这也是过去他和明仪常用的小手段。 那老妇将蒙了尘的供台仔仔细细擦干净,才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供在地师像前,又颤着手点了两支香烛,拖着步子回去跪在地上。 她在地师像前伏了三拜,合手轻声道:“地师大人,镇上常年水祸成灾,桥梁难兴……我儿与乡人前去治水,居外三年,劳身焦思……老身福浅身微,不敢求工事之利,但我儿半生造桥治水,广积福荫,也从未涉足那些害人之事,只愿地师大人念我儿积善,佑他在外平安……” 说罢那老妪又伏了三拜,从食盒底窸窸窣窣掏出一盏纸灯,将写着供灯人和祈愿的黄纸在灯上系好,一并供在地师案上。 因为河患毁桥求神不灵,最近一带拜地师庙的人越来越少。可这些只图子女平安的老人,却又不敢像祭桥祭河那样往鬼道上拜。她说的所谓“害人之事”,贺玄也多少能够想象,不外乎是借魂幡、打生桩之流。 她心里想着孩子早日回家,可是嘴上又不敢求工事速毕,因为要想工事速毕,就免不了又得兴那些害人之事,损了儿子的阴德。只是人跪在神前,即使嘴上不说,心里所念所想也都被神鬼听了去。 那老妇供完灯,又在庙里收拾一番。待她收拾停当,出了庙门走远,贺玄冷冰冰开口:“你是专挑这地方,希望我顾念旧情吗?” 师青玄道:“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去找个好些的地方吧。” 贺玄默然。那老妪一席话说得谦卑心诚,他和师青玄并坐在神像后听了这一通,竟像听了一段清心咒似的,身上的法力暴乱明显缓和许多,但随后身体深处涌出一点空虚的苗头,却让他更为心悸。 他知道这一阵躁乱过后即将袭来的是什么,必须扛着躁乱,让师青玄先带他去个有人烟的地方。 贺玄闭目凝神,心念一动。 师青玄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贺玄从一个青年男子化为一个约摸十岁出头的少年,稚嫩的脸上已经有了些日后冷峻刻薄的样子,但眼角眉梢却又还挂着点青涩。他一脸不合年纪的冷厉,道:“你带我去镇上,然后就滚吧,再让我看见,休怪我无情。” 师青玄心想你说什么,就先是什么吧,俯身将他背在背上。 背上人的身量未足,比昨天明显轻了许多,孩子的骨架就像一副柔韧的竹节。此外,他昨日架着贺玄时还不知道那头骨的事,现在知道了,就总觉得贺玄胸前衣襟里有一颗石子般的硬物,硌在他的背上,无论怎么挪都挪不开去。 他路过神台时,阵风吹倒了方才老妇人竖的一支香烛。 师青玄惜她心诚,可他现在法力全无,除了腾出一只手扶起那支香烛,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他背着少年贺玄跨过门槛,却觉得地师庙里仿佛有两道注视的目光。 裴茗难道还没走吗? 他回身去看,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微笑不语的地师神像,塑得与贺玄只有三分相似,定定地立在拂案清风之中。 第五章 饕餮一梦 师青玄沿着河岸往镇上走,只觉得背上的贺玄即使化作了少年模样来压制体内暴乱,却还是周身滚烫,手臂在他脖颈上一搭,都活像能给他烫出印子来。他不由得佩服背上这人,要是换了他师青玄顶着这躁乱和高热,是万万不可能还在庙里讲得出那么多刻薄话的。 他这辈子见过的躁乱鬼王也就背上这一个,他无法想象贺玄究竟有多痛苦,也不知道能如何缓解,只能按他的吩咐,脚下生风似的把他往镇上带。 他急匆匆行至一处铁索桥,只见桥头立着个红头牌匾,牌匾上插着一支长幡,长幡下坐着几个青壮白丁,本来在歇息闲聊,见他过来便纷纷住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师青玄遥声问:“兄台!去往最近的乡镇可是要过河?” 其中一个青年人道:“是要过的,但这桥今天刚架完,才铺上木板……” 另一个看起来横些的汉子打断他,道:“你就从这桥上过去,再走不到一里路就到镇上啦!”前一个人还想说点什么,被他又给瞪了回去。 师青玄丢下一声谢过,飞也似的上了桥。他走到桥中央,桥头的人突然又高声唤他。 沉默了一路的少年贺玄突然开口,在他耳边道:“别回头。” 师青玄没往心里去,只当他是怕耽误时间,下意识还是回头去看。本来七月出头,又近晌午,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回头时师青玄却觉得身后吹来一阵凉风,鼓起了桥头牌匾上的经幡。那几个青年人全都盯着他看,他却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他不明所以,但贺玄是明白的——是借魂桩。 乡野索桥,浇不了桥墩,自然也打不了生桩,就常用这借魂之法祭桥。桥梁刚落成时在桥头立一处红头牌匾,上插经幡,有人走上桥时对其喊话,那人若是接了话或是回了头,就是立了借据,若有妖魔鬼怪愿意佑护此桥,便拿着借据去讨那路人的生魂为祭。 那出声叫人的汉子见师青玄回过头来,面露喜色,可跟他背上那个少年眼神一对,登时一背冷汗。那少年额角爬着青筋,双目赤红,神色如同是从万丈幽冥爬上人间的绝境厉鬼。他不禁觉得即使桥上那人回了头,他们也借不来生魂。他背上背着这尊恶鬼罗刹,哪方厉鬼敢去讨魂? 见师青玄回头,贺玄心里也是无名火起。这人从来就不听他的。 但他身上法力躁乱还没消停,胃中还已经开始漫起汹涌的虚无感,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桥头那群用邪法作祟的修桥人可恨可怜,却又没有余裕去收拾,只好将滚烫的前额抵在已经继续赶路的师青玄肩头,咬紧了牙关忍着。 师青玄在镇上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客栈,贺玄几乎是从他背上摔下来的。 这地方本就穷山恶水,客栈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巴掌大点地方,每张木桌子都糊着一层擦不干净的油光。店里人眼见从他背上落下的少年踉跄着奔到桌边,抓起桌上一碗不知谁剩下的面汤囫囵吞了,活像是十天半月没吃过饭。 师青玄在皇城乞丐堆里打滚的时候,饥不择食的人见得多了,可眼前这人的狼狈模样他就偏生看不下去,看了只觉得胸口憋闷,于是赶紧把人往桌边的木凳上一摁,一扬手道:“来十碗……”颇有些当年在天庭做神官时一挥手十万功德的风范。 可他掂掂兜里的银子,也不知道还要花几天,赶紧又改口:“来五碗混沌面!” 热面一端上桌,桌边的少年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倒了起来。 做鬼本也不是什么好事,生前种种郁结于心,千百年地去回味,于是怕的便更怕,恨的便更恨,求而不得的便更愤懑。而万鬼躁动又像个巨大的西洋镜,把那沉疴旧疾再放成千倍万倍。所以每次躁乱成了花城最害怕痛失谢怜的时候,贺玄也最受生前暴食症的折磨。 他根本不像是饿极之人找到了东西果腹,倒像是身体里有一道填不满的深沟,无论吃下去多少都感受不到饱足,脸上神色尽是痛苦。 师青玄在桌旁坐立难安。他不断给贺玄面前的茶碗满水,伸出颤抖的手用力抚他的脊背。 他回想起过去每次铜炉山开时,明仪都会以拦截万鬼为由消失一阵子。因为兄长和明仪都不许他随行,他总是只能站在天庭的玉阶上送明仪下界,看他一道颀长的背影立于阶下,腰间别一把玄黑长剑。 他曾经心里是羡艳甚至倾慕的,只觉得那人孤身一人驾云而去,意在剑挑万鬼,侠气满襟。现在终于明白那道背影黯然的真意——既未能刀枪不入,便唯有自舐陈伤。 师青玄是最没有资格见这些旧伤的人之一,显然贺玄也仍是如此认为的。 他身体里的虚无感稍有缓和,倚在客栈房中,面色苍白如纸,道:“你可以走了。” 师青玄不答话,只是又给他温了一壶茶,眼神就像锁在自己指尖上似的,仿佛那话本就不是对他说的。 得不到回应,床头阴鹫的少年问:“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自欺欺人?” 师青玄垂头道:“……你不想我在这儿,我可以出去候着。” 少年贺玄阴恻恻道:“血社火可怕吗?白话真仙可怕吗?你再不滚,就知道世上还有百倍可怕的事情。” 师青玄倒了一杯茶,打算放在床边的几上,走近了留意到贺玄一身外袍脏污,肩部的水箭伤虽然已经愈合,但被刺破的衣料上还结着血痂,便道:“我去给你弄一身干净衣服……” 不知此话是何处拂了那少年人的逆鳞,他突然暴跳如雷,将师青玄手中的热茶打翻在地,双目圆睁低吼道:“你为什么要留在这,你说说看?!” 师青玄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浑身一震,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里交杂着狠厉和愤怨,却又不止于狠厉和愤怨。那神情他似乎是见过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是何时见过。 他不是故意不答,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有一万个理由离开,却又有一万个理由留下。 他也不是故意不看,只是眼神无处可落。他看着贺玄的面孔,眼前便是他桌前的狼狈和血社火中的惨状。他眼神若是再下移几分,那个装着骨粒的锦囊就在脑中挥之不去,眼前尽是师无渡水牢暴毙的景象。 师青玄别开眼道:“我不知道……” 贺玄气极反笑:“好一个不知道……滚——!给我滚!” 师青玄知道现在特殊时期,这人本就比平时暴戾,何况就算他平时就是如此,以他们之间的过往渊源,他也无可抱怨。他揉了揉手腕,一语不发地走出门去。 他是被人照顾着长大的,照顾人不是他擅长干的事。他帮贺玄张罗了热水热食,就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只觉捉襟见肘。 他如果决意对一人好,就是毫无保留的。屋里那人还是地师明仪时,他对他就已经是全心全意的好了,现在心中有愧,想对他再好几分,却也不能了。 他在街巷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了一阵子,日暮时回客栈难得的用热水洗了洗脸和身子。待他拿着置办的干净衣物走到贺玄门前的时候,天已经尽黑了,只有客栈的账房里还亮着一豆青灯。 他白日里游荡时就不敢走得远了,时不时就要到客栈门口来看看。即使是这样,他的一颗心还是悬着,直到推开门看见床边还坐着个黑黝黝的人影时,才落了下来。 他看不清贺玄的表情,但看到他手里拿来的衣物时,仿佛是冷冷地笑了。 “晚饭应该送到房里来了吧……不点灯吗?”师青玄跨到桌边,无端有些怕。桌上放着的火折子好像被茶水泡过了,甩了好几下也晃不燃。 贺玄不答话,他便更紧张,没话找话道:“你……还好吗?” 师青玄手有些抖,总算把那油灯点燃了,一道摇晃的灯火映在床边那人漆黑的眼里,仿佛两口黑漆漆的锁龙井,面上看似水不扬波,内里却是一双窥伺的巨兽眼睛。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口让我换上这衣服?”贺玄开口道。 “你愿意吗?”没想到他主动提起,师青玄眼睛亮了亮,立刻抖开那衣服,“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至少是干净的……” 少年贺玄站了起来,张开双臂道:“你脱吧。” 师青玄一时愣住,不知道这人是何打算,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去脱他的外袍。他小时候生病时,哥哥也是这样伺候过他的。想到师无渡的那一刻,他的手正好碰到贺玄袍里一样熟悉的东西,锦绣包裹着花豆大小的硬物,他如同从指间过了电般,浑身一个激灵。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给贺玄脱下那件外袍的。那锦囊就裹在手中脱下的外袍里,他心里千头万绪,混沌得如何洪荒初开。 ——再见到哥哥时,甚至还没能和他说上一句完整话。 ——“我也没当过鬼,实在不知你哥当会如何……” ——魂飞魄散会是什么感觉?会比被拧断了脖子更痛吗? 他仿佛抱着水中浮木般抱着那件玄鬼外袍,进不得退不得,觉得自己仿佛要在这桌边站到天荒地老。 他面前的少年人突然阴恻恻开口:“师青玄,你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吗?” 一只冰凉的手铁箍般捉住他的手腕,他手里抱着的衣物簌簌地落在地上,露出其间一只暗红色的锦囊。他刹那间觉得狼狈透顶,比坐在满是油污的桌旁穷形尽相的贺玄要狼狈一万倍。他心里的千头万绪仿佛都被那只捉着他手腕的手恶狠狠扯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摔碎在地上,尸骨无存。 贺玄也再维持不住面上戏谑的淡然,他双目逐渐变得赤红,目眦欲裂。 “你们兄弟可真是好一招兵不血刃!” 师青玄嘴唇发颤,声音几不可闻:“对不起,我不是……” 贺玄暴躁地打断他:“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自欺欺人?!” 师青玄喉中仿佛打了钢钉,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是起过念的,一念之间他就失去了辩驳的权利。 “你看着我的眼睛答我,你何来银钱?为何你一直带着这锁,水横天却不寻来?”贺玄颤声说道,“……师青玄,不是人人都是傻子。”他每多说一句,身上少年人的样貌就少上几分,直到身体里肆虐的燥乱把他这少年皮相彻底撕碎。 被贺玄摔在床上,头生生撞上床柱的时候,师青玄突然想起来,白日里贺玄问他究竟为何要留下的神情,他确实是见过的。当年“明仪”在雨师乡里,阻拦他去助师无渡渡天劫时,脸上便是如出一辙的表情,交杂着狠厉和愤怨的,却又有一丝寥若晨星的殷切。 现在那丝殷切灭了。 贺玄的手上毫不留情,在师青玄手腕腰际均留下乌青。他刚洗过热水,身上带着一股温热的湿气,又本是富贵子弟,润白如玉的身上一片鲜明。贺玄在他瘦削的肩颈上嗜咬,艳红的血珠从伤处渗出,疯狂的法力热流却顺着伤处钻入,让他整个人如万蚁噬心般苦痛难耐。 他难受得紧了,两只手胡乱撑着贺玄的肩膀去挣,贺玄便捉过他的两手反绞于头顶。 他居高临下的审视师青玄,看那人眼睫在迷蒙中轻颤,眼中噙着磨人的泪水,竟觉得自己坚如玄冰的心肠也有一丝崩动。毕竟身下这人何止是一个俊逸的多情人,更是一尊被他亲手拉下尘世的风师神。 他身上暴乱的法力在部分泄出体外后匀出了一丝喘息的余裕,身体里的虚无感也在吻上师青玄后莫名得到几分缓解。他单手反绞着师青玄的手,另一只手忍不住揽住他的身体,让自己跟他贴得更近。这人似乎生来就是能慰藉人的,老天如此不公。 师青玄在内外兼施的煎熬中难耐出声:“不行……我……黑水……” 贺玄眼中闪过一丝暴戾之色,道:“你连直面我究竟是谁都不敢吗?” 师青玄被折磨得答不出话,只是呜咽。 贺玄埋在他耳边,出口的话像是惑人桥上回头的鬼魅:“我是谁?” 师青玄喘息中还没回神,贺玄反绞着师青玄的手上力道便又加了几分,道:“我是谁?!” 师青玄抬起迷乱的双眼看他,嘴角滑落两个破碎的音节:“贺……贺玄……” 贺玄整个人心神一震,心中如同有一只情兽抬头。 甫一开始他本是惩治之心,在体内燥乱的催动下满足暴涨的施虐欲望,身体力行地演绎何为“世上还有百倍可怕的事情”。可一切都在这一声气若游丝的“贺玄”之中变了味,除了法力乱流与宏大的空虚感,他的身体里又升起第三种搅得他溃不成军的力量,那本该是属于一个凡人的,他们称之为情不自禁。 师青玄的下体如同被利刃破入,从未体验过的剧痛从尾椎直窜上天灵盖。 贺玄的法力在他体内乱窜时,他本以为这已经是头等炙热之物了,直到现在体内含入贺玄那灼热硬挺的物件,才知道非也。贺玄松开了擒着他的手,他的两手却也无力作为,只能顺从地搭在贺玄肩头。 他飞升时不过弱冠,身体轻盈柔韧。贺玄握住他的小腿搭上自己肩膀,让他整个人大开,一手扶在他大腿细嫩的内侧,身下进出不停,带出一丝血迹。 不多时,他那凶器把身下人的穴口磨得烂熟,肠道绞着他阵阵抽动。最初的痛苦仿佛在一浪浪的情潮中沉淀发酵,变成了一种师青玄从未体验过的难耐感觉。他搭在贺玄肩头的五指逐渐能使上力,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攀着贺玄的后颈,随着贺玄的抽动,他身前的阳锋也逐渐抬头,有些难以启齿的声音在牙关里打转。 他睁开眼看伏在身上的贺玄,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样子。无论是明仪或贺玄,都是沉郁的,冰冷的,如同一把无鞘的冷剑,几乎无法想象他会与人痴缠。而现在那人鬓边黑发染了薄汗,冷峻的脸上浮着一层欲色,直让人心弦全与他的吐息共颤。 他鬼迷心窍,突然想让心上玉阶前的那个人影转过头来。他心里想问从始至终都是你吗,开口却变成了:“我曾……认识过真正的明仪吗?” 身上那人大震,身形一顿,随之恶狠狠道:“他已经死了!” 随之而来的疾风骤雨般的抽送让师青玄口中再也连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牙关里打转的呻吟也在身体里的硬挺滑过某片地带时被尽数捣出。在万般蹂躏之中,他身下穴口已经濡湿不堪,一片狼藉。贺玄冷不丁将他翻过身来,掐着他的腰送得更深,他几乎无力反抗,身前玉茎在床板上磨蹭,身后顶弄又愈加凶猛,终于在破碎的意识中释放出一片白浊,失去了意识。 昏睡的师青玄躺在床榻上。已将二人整理停当的贺玄倚在桌旁,定定地看着榻上人的胸口匀净地起伏。 方才情事过半时,他就已有所感。恐怕是铜炉山那边尘埃落定,万鬼燥乱逐渐从他的体内退去了。他现在默然望着师青玄时,仿佛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被落入寒窗的月光洗过,无比的清净。 万鬼躁动是一座巨大西洋镜,把每一寸贪嗔痴慢疑都放成了千倍万倍。就连他从未知晓过的部分,都被赤裸裸放在眼下,让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但无论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什么,他都明白这归根结底是一种虚幻的错觉。 他隐姓埋名在天庭经营百年,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建了一座没有地基的琼楼。即使记忆里他们的确有过几分情真意切,有过几次性命相托,几近以假乱真,可它们建立在那座琼楼之上,也就都只能是梦幻泡影。他不能动摇,因为他比谁都知道这琼楼的真貌,一切崩溃都将从根源处开始。 现下他已撕破所有伪装,做好一切分崩离析的准备。他们之间已如同被他亲手捅漏了底的破釜,虚情假意都再装不下分毫,何况是欲水三千。 他就坐在桌旁,定定地看了师青玄一炷香。直到窗外又响起了更声,才如同大梦初醒。 贺玄捞起床边的衣物和锦囊,却又无端念起白日里索桥上种种,只得咬破食指在床边画了一方守成血阵,又将落在一旁的风师扇作为压阵宝器放于其间。 他已不再去想为何明明师青玄欠他良多,他给的每一分情义自己还都像犯了疯症似的想要去还。反正他们这一本烂账马上就不用算了,他再了结一些琐事,便要与水横天做个了断。 第六章 殊途重逢 毕竟是七月流火时节,贺玄走后没多一会儿,天便蒙蒙亮了。 师青玄落在床边的衣物里钻出个东西——那小白话真仙在鬼市门前被贺玄冲得只剩下一丝虚魂,养了一天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多少攒出个灵球的轮廓。一开始得了消息寻去冥河也好,跟着二人一道上了人界也好,它本来就是来找贺玄寻仇的。此时觉得空气中仇人的腥血气味浓郁,寻着气味飘去,却一头撞在贺玄画在床边的血阵上,被狠狠打了回来。 它不明所以,正懵着,听到门外走道里依稀有竹竿轻敲门窗的声音,由远而近。 那来人的气息莫名有点熟悉,小白话一下子振奋起来,巴巴地望着面前敞了个缝的纸窗。 廊下走来的男子身着长衫,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借魂幡,幡杆偶尔刮过门窗。他顺着那经幡的指引来到师青玄门前,顺着纸窗的缝隙看进屋里,待辨出床上躺着的人是谁,不禁愣了愣,环顾屋内却未见贺玄。 他见屋里那只不成型的白话坐在地上远远地望他,才看到昏暗中床边的阵法。他本来就只是顺道摘了那幡,讨不讨魂倒也无所谓,便五指一张,将手中的借魂幡化为尘屑先收入袖中。 既有血阵,他心想二人也许还未分道扬镳,贺玄如果还会回来,那最好不过。 他是为了跟着贺玄,才一道跳下了冥河。哪想到从人河浮出之后就遇上匆匆赶来的裴茗和师无渡,一神一绝,他只有暂避锋芒。待他看清师裴二人与贺玄是敌非友,却又遇上铜炉山开,万鬼躁动。等他从躁乱中转醒,已丢了贺玄踪迹。 他正思量贺玄去了哪里,若是跟着师青玄,有几分可能再找到他,屋里的师青玄却动了动,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他连忙先后撤一步从窗边躲开,再身形一转隐于晨曦之中。 师青玄醒来后,只觉得身上骨头散了架似的,身下难以启齿之处阵阵钝痛,可这比起断手断脚之痛,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从床上坐起,见了地上血阵不禁苦笑。他虽然不知借魂桩之事,却也能看出此举意在护他。就像这样,虽然很多时候都并非他自己情愿,但他对贺玄的亏欠就日积月累,山高海深,让他几乎不敢去想,昨日之事中除了躁乱,究竟会不会有几分情分。 小白话仙人在阵法上撞得头昏眼花,见师青玄醒来,便憋足了力气,想要读他心神找点粮食,盯了他一会儿开口道:“玄鬼要躁乱而死!兄长要魂飞魄散!” 师青玄听了立刻从愁绪中惊醒,他耳根子软,总容易吃了这种精怪的亏。 小白话仙人吃下他这一惊,果然周身看起来不再那么虚散,甚至有了点身上白褂子的虚形。吃到了这甜头,它便继续紧盯着师青玄。 师青玄有些心悸,便回想起曾经谢怜教给他的对付白话仙人的办法,只要心中无惧或心神不为之动摇,白话仙人便拿你没办法。可他心里担忧难以根除,只好在心中反其道而行之做些表面功夫,来回默念“我怕他们金衣玉食,过得太好”。 小白话那点粗浅法术却也只能读出些表面功夫,于是道:“他们会金衣玉食,性命安好!” 听了这对于白话仙人来说不伦不类的话,师青玄哑然失笑,心想自己天庭做过几百年神仙的人,早该有些长进,方才竟还会怕这个微末道行的小烂嘴怪,真是丢脸至极。 贺玄已不辞而别,他想要再找就束手无策。但他总得做些什么,好过坐在这里数着一头烦恼丝,便捏紧了胸口的长命锁,决意去找哥哥。 也不知是师无渡与他相距太远,还是带走师无渡金锁的裴茗还没从天庭回来。师青玄割破手指从下游的乡镇一路沿河寻到鬼市,身上的长命锁却都毫无反应。 他看路上群鬼都已经安然无恙,想必是万鬼躁动已经过去。可师青玄记挂那两人的心绪仿佛是挂在秤杆两端,对贺玄放下心来,对兄长的担忧便悬得更高。 旧时还在天庭为官时,他曾听被花城烧了神庙的三十三神官提过,要毁去鬼王骨灰,需得去冥府借三途业火,把骨灰结成的骨器再焚烧成灰。好像也有些别的法子,但都太怪太偏,他现在已记不大清了。 贺玄会去寻火来毁掉兄长的骨器吗?想到此处师青玄就愈发焦虑。 鬼市街集里的节庆氛围已经愈加浓厚了,仿佛人间的元宵一般。街旁肉铺里的猪屠夫舞着手中大刀与面前食客大聊特聊:“等那些下面的游魂上来,我让它们全从我的锅里过!过一道滚油煎炸,外焦里嫩,我再把他们全吃了,马上就是两百年道行!” 食客道:“你快别吹了……今年莫名其妙鬼月里开了铜炉,大家谁都还没缓过劲儿来,身子虚得要命。你还想吃那些东西,还不快躲起来,别叫那些找你寻仇的游魂吃了!” 猪屠夫不屑道:“我老猪生前堂堂正正,只有人家欠我的,少有我欠人家的!这几百年鬼月开门,就没几个下面的东西来找过我!你若是害怕,不如找我排个号,我帮你料理那些仇家,做成魂宴,价钱好商量!” 人死之后,大多因怨化鬼,其中有志者又修为精怪。鬼门一开,大多都是要去找人寻仇的,有的找人,有的找鬼,一应俱全。杀了人的,了结心头憎怨,吃了鬼的,还能平添道行。 街角几个小鬼看见街市里行走的师青玄,交头接耳道:“你看腰间别把扇子那个,像不像公子要找的人?” 一个戴红面具的嘀咕道:“公子要找的是个活人,这个人身上又有人味道,又有鬼味道!” 发现师青玄的那个领头的抽着鼻子嗅了嗅:“还真是,外头人味道,里头鬼味道!难道是披了人皮?公子说是活人,他总不可能看错。” 另一个被它们抓来帮忙的问道:“酒楼那位公子,到底什么来头?” 红面具道:“我哪知道,谁有那个胆子问!陆上赤为王,水里黑做主,看他尽是水法术,难不成是黑水大王吗?说到底,他一点也不像个鬼!” 领头的小鬼想起酒楼里那位就头皮发麻,心想:是啊,他哪是个鬼,简直是个鬼见愁!霸了一方酒楼,把楼里鬼怪上上下下收拾一通,然后就提着水鞭子把它们全赶出来找人。打不过啊!只有小心翼翼伺候着。也不知道花城主什么时候才回来,不然这日子过得可太糟心了。 它看路上那年轻男子,除了身上味儿怪了点,其他条件一应符合。心想管他是不是,先带回去交个差,便一声令下,几只小鬼围上去把师青玄截了下来。酒楼里那位交待过,找到人要以礼相待,于是它学着凡人戏台子上那些阴阳怪气的书生,对师青玄拱手道:“我家公子有请。” 师青玄路上就已经约莫猜到了“公子”是谁,可推开酒楼里暖阁的房门,真的见到那人时,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热。 屋里那人见了他,眉间的沉郁顿时化开了些,但立马又做出严厉神色:“青玄,你现在本事可真是大了,如此轻贱自己性命!为什么不跟裴茗走?!” 师青玄哽咽道:“哥……”他浑浑噩噩流落皇城时,午夜梦回尽是师无渡暴毙景象,成绝之后几度相逢也均是惊鸿一瞥,现在终于能将他完好无损的样子一次看够。师无渡仍是白袍峨冠,只是比在天庭为官时简朴许多,和他飞升前在人间修道,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时的样子更接近些,让师青玄见了百味杂陈。 师无渡见他红着眼睛站在门口,到底是于心不忍,道:“坐下吧,吃点东西。” 门外探头探脑的小鬼一看屋里情况,就知道人肯定找对了,赶紧张罗厨房再弄些人吃的东西,加到暖阁里来。 师无渡仔细端详在自己面前坐下的师青玄,又忍不住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师青玄无端心虚,答道:“没什么的,都已经快好了……”谢怜在皇城问他手足之事,他心中坦荡,对答如流,可如今面对师无渡,好些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师无渡果然勃然大怒:“是那黑水沉舟……” 师青玄连忙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 师无渡厉声打断他:“罢了,吃饭。”师青玄赶紧埋头吃东西,不过他以为师无渡的“罢了”是暂不追究,师无渡心里想的却是罢了,总之我也要将那黑水玄鬼碎尸万段! 师青玄也好几天没吃上饱饭,照顾贺玄时更是都忘了自己的饿,现在好不容易能坐下好好吃顿饭。暖阁中一时静默无言,流逝的光阴像是从红烛上滴下的蜡,融过了,却又在慢慢落下时滞于空中。师无渡腹中的怒火灭去了些,看着眼前的师青玄几次欲言又止,却又都作罢。 他撇开眼去,从桌上温着的开盖茶壶里抽出一股细流,斟入师青玄面前的杯中:“喝水。” 师青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哥,我自己来吧。” 师无渡听了这话,终于开口道:“……青玄,我已成了鬼了。” 师青玄下意识抬起头来,道:“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是神是鬼我觉得没有区别……” 师无渡单手支着下颌,直直地望进师青玄眼里。是神是鬼,他本无所畏惧,只是…… “我再不能点你作将了。” 师青玄听了这话心中酸涩翻涌而出。他赶紧埋头吃饭,硬是不敢看师无渡的眼睛,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不争气地掉下泪来,车轱辘话般地说道:“没事的,哥,真没事的……”从小到大这样的机会寥寥可数,竟然要由他来安慰自己几乎无所不能的哥哥。 师无渡确实少有这样自揭其短的示弱时刻,他自己显然对这样的场景也无所适从,略有些不安地别开眼去,道:“不过我在一天,也是无人敢欺你的。” 门外的小鬼适时地送入了一波新的热食,师无渡眼中那一丝无所适从稍纵即逝。 鬼市众鬼每天忙着挖空心思讨好花城,仿着人间做的玉盘珍馐不比皇家粗陋。旋木胎的红漆盘里乘着热菜,彩绘食奁上一层透明的琉璃,透过琉璃能看见里面造型各异的南北糕点,奁盖边缘扣着两枚皮搭扣。小时候这搭扣师青玄从来是不会解的,每每想吃糕点急得嗷嗷叫,便引来他无所不能的兄长帮他解决。 他现在早已知道了解开这搭扣的法子,三两下便解开了,只是忆起儿时旧事,手便放在盒盖上一时愣神。 师无渡见了,只当他是又解不开搭扣,将修长的五指一摊,扬着下巴道:“拿来。” 师青玄见了摊在自己眼前骨节分明的五指,本想脱口而出说我已经打开了,可脑中师无渡方才关于点将的话和那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挥之不去,鬼使神差地就把话咽了回去,偷偷把那已经解开的搭扣复原,将食奁递去了师无渡手里。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小鬼慌慌张张的通报声音:“公子,有个人说要见你……!” 随后立马又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都说不必报了。”话音刚落,眼前的镂花木门立刻被他拉开。那男子绣着金丝云纹的深色外袍随意地搭在身上,手扶着腰间一柄长剑,摸了摸鼻子对师无渡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待在太苍山。”他刚从天庭下来,就又放了点血想寻师青玄,谁知道顺着锁寻到酒楼里一问,才知道大小苦主都已经凑作堆了。 师无渡漠然道:“裴将军,责怪起我来了。我予你长命锁,让你带回青玄,你倒是说说,你又去了哪里逍遥?”要不是裴茗带走金锁,他何必驱策这群魑魅魍魉帮他寻人。 “别别,别兴师问罪,我可没多逍遥。”裴茗从袖里摸出个东西,一扬手扔给了师无渡,“我给你把这玩意儿弄回来了。” 师无渡接过那东西,展开掌心一看,是个缺了角的骨灰指环。 第七章 红镜中人 看着掌中的骨灰指环,简直像是透过阴阳阻隔凝视自己的尸骨,师无渡体会着这名为“死亡”的怪异感觉。 他十六岁时便思考过死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家宅大堂里三亲六戚刚为了分家财撕破脸皮,父母的棺椁还停在侧室里,幼弟在身后揪紧了自己的袖子。 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人事物瞬间面目全非?而今他看着自己的骨灰仍不明白。 他是个死过的人了,可他死于电光石火之间,之后便是一场漫长奇梦,醒来时已是鬼身。 他将骨戒收入袖中,冷眼看着毫不见外直接坐下的裴茗,道:“缺的部分在玄鬼手里,你拿回这东西给我,和它留在仙京,又有什么分别?” 裴茗无奈道:“水师兄,仙京早没了。就你这东西,我还一通好找呢。” 师无渡脸上露出惊愕之情,看来这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裴茗让他“好好待着”的地方就是仙京尽毁之后幸存者的栖身之地。裴茗也不见怪,毕竟要是没人告诉他,他也看不出来太苍山上那些破草棚子就是什么劳什子的“临时上天庭”。仙京已是一片废墟,他好不容易才刨出师无渡的骨头,还顺便刨了些别的。 他把袖子一扬,乾坤袖里的东西叮铃哐啷落了一桌。 “能救回来一点是一点,挑点能派上用场的吧。” 师青玄随意拎起其中一个拨浪鼓模样的东西一摇,顿时发出清脆的响,师无渡听了眉头一皱,门外小鬼则全捂住了耳朵。 裴茗抱着手笑道:“震仙鼓,好东西吧?”随即又从腰间解下长剑,往桌上一拍,“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好像是南阳的吧?不拿回来,反正也埋了。” 师无渡握住剑柄将剑身从鞘中抽出,清亮的剑刃上红光乍现,血意弥漫——是红镜,君吾旧日里赠与谢怜的玩物,鉴证一切非人之物,并于剑刃上映出拔剑者的本相。没错,他确实已是非人之物了,师无渡嘴角一抹冷笑,一扬手将剑抛给了师青玄:“你拿着。” 裴茗抖落完这一身宝贝,看着桌上残茶剩饭,对门口候着的小鬼道:“没有酒吗?” 小鬼连忙凑上来:“有有!要什么?罗浮春,谢家红,猴儿酿……” “行了行了,我自个儿看去吧!”裴茗瞄一眼师无渡,一伸手捞过抱着剑的师青玄道,“走走,我知道他不感兴趣,咱们去挑。” 师无渡冷眼看着,暗自咂舌。他到底还是觉得师青玄在天上做神仙最安全,可是把这几个还算有交情的数了一遍,发现跟着谁都不行——灵文是个文神,裴茗乱七八糟。裴茗的乱七八糟臭名远扬,本来他连师青玄和他多打交道都不乐意,只是念在师青玄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苦不堪言,便还是由着裴茗带他往酒窖去了。 裴茗搭着师青玄的脖子,带着他一路下楼,师青玄则垂着头等他开口。他知道这人定是有话要讲,否则也不会拖着自己一道去挑什么酒。他与裴茗没什么交情,从前见了裴茗还总是冷嘲热讽挑毛拣刺,裴茗碍于师无渡的情面没法治他,向来当他是个祖宗。 “你哥那骨头,没弄到?” 听他此问,师青玄头埋得更低了:“没。” 裴茗暗叹,要是师无渡能把他那不要脸的理直气壮多分些给这小子,事情兴许就简单许多,无奈道:“唉,你既不愿意对他用计,万鬼躁动一过,水师兄已是万分凶险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赶在他离开这里之前,咱们先一道去把他收拾了。” 师青玄眼亮了亮:“他还在这里?” 裴茗翻手又抖落出一样东西:“这东西,花城让你转交于他,我怕我在屋里掏出来,你哥先铲掉我的脑袋。”那东西玄铁铲柄,雪光开刃,正是地师宝铲。 师青玄怔怔地接过地师铲,裴茗又道:“我看你也不必给他了。他不知近日与花城打什么商量,花城不乐意弄,他二人今夜子时约在城外地师庙。花城本想你去赴约交铲,我看还是我们三人一同前去,直接把庙端了。” “别别……”师青玄的头拨浪鼓似的摇,“我去,我先去,你再让我试试……” 裴茗沉吟片刻,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他:“青玄,鬼门将开,屏障稀薄,凭他的本事,已随时都可以赴冥府取火,你可明白?” 师青玄囫囵答着明白,嘴里却像吃了黄连,舌根全是苦的。 他自己也知道这“明白”,与幽冥水府中的“对不起”一样苍白无用。他去了地师庙又能如何?以死谢罪,希望贺玄放下仇恨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如何劝服贺玄交还骨戒,能如此自欺欺人,不过是仗着裴茗不会像贺玄那般无情戳穿他罢了。 他本来自在如风,爱恨由心,从不愿做违心之事,可老天作弄,陷他于如此两难境地。他对二人皆有情义,于贺玄又有换命之愧,于师无渡又欠有养育之恩,但此事已难有两全之策。机不可失,他最终还是和裴茗各退一步,答应今夜子时过后,裴茗也带师无渡前去庙中。如若见不到师青玄,或是他想不出法子,大家便各凭本事。 他像游魂似的随裴茗拿了酒回去。二人落座之后就着酒,裴茗便与师无渡讲起他身死之后灵文盗衣、仙京陷落之事,二人皆是唏嘘。师青玄沉默不语地听着,不知不觉间一坛酒就已尽数下肚。天色该是暗了,可窗外灯市如昼,也不知离子时究竟还有几个时辰。他拍开一坛新酒封泥,提着那坛子站起身来:“我出去转转。” 师无渡蹙眉:“去哪?” 师青玄垂着眼:“就附近随便转转。” 裴茗打着哈哈:“也不是黄毛小孩儿了,还带着这么多宝贝,能有什么事。” 师无渡不再言语,却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臂。师青玄吃了一吓,只当是师无渡看穿了裴茗施在他腰间地师铲上的障眼法,酒都吓醒了两分。稍待片刻,师无渡握住他的手上却源源不断传来了法力热流。 与贺玄暴虐无阻的乱流不同,师无渡的法力春风化雨一般游入他的体内,暖着他的心脉打转,更让他觉得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定要留得哥哥在这世上。等到师无渡拿开手去,他便提起酒坛子,脚步虚浮地下了楼。 师青玄已走出好远,屋里师无渡却还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还是用手中扇柄轻叩桌沿。只见他眼前木门立刻拉开,门外几个小鬼一字排着。 他道:“跟着。”小鬼们立即作鸟兽散。 裴茗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人作威作福的派头真是与生俱来。 师青玄不是头一回来鬼市了,只是心境已经完全两样。 上一次和谢怜来时,他还满是玩心,见街上群魔乱舞,赌坊中哭笑齐飞,只觉得煞有趣味,有一种天上人间都养不出的鲜活热闹。而今这鬼市,却像是个灯影幢幢的大笼子,只要他想不出破解心中那个两难死局的方法,就只能困于其中。 他心里想不出法子,只有将手里那坛罗浮春不住地往嘴里倒,仿佛酒坛子底下写着答案似的。可人喝得越多心绪就越是散漫,心醉神迷之间,就更想不明白了。 中元将近,正是众鬼过节的时候,师青玄醉眼相看,那些带着人面的鬼影就仿佛都成了真人一般。街上摩肩接踵,头顶千灯相结,反倒像是真成了人间元夜了。 他提着酒坛子驻足在路中央,看着路尽头那轮将满未满的大月亮,月亮下矗立着花城的那座极乐坊。他见了那座坊,眼前便浮现起当初他与谢怜二人在坊底救出明仪时的情景。那人坐在浓重的血腥气里,一张脸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师青玄胸中罗浮春的酒气一腾,眼前那人的面容却又变了,变成了俯在他身上近在咫尺的,额上满是薄汗的纵情模样。 他浑身一震,猛地晃了晃脑袋,把那座红坊和那人的凌乱模样晃散了去。 背后暖烛旖旎的勾栏里有女鬼唱着人间调,依稀听得一句“蛾儿雪柳黄金缕”,而后就听不清了。师青玄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却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背影,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双脚便擅自动了起来,踉踉跄跄逐着那人追去。 他撞了好几个人的肩膀,酒坛子也脱了手,总算捉住那人的手臂。 他没来得及阻拦,嘴里的话趁着酒劲就脱口而出:“明兄,等我……” 此话一出,沉酒里泡过的旧忆就排山倒海而来。 他曾经是最喜欢这些人间热闹的,每有闲暇就要拉着明仪下界玩耍。明仪喜静,但偶尔实在被他闹得没办法,也曾伴他游过灯市。那人在人潮中烦不胜烦,一面躲着身旁嬉闹的人群一面朝着静处快步走去,师青玄笑嘻嘻跟在后头提着花灯与酒,一面追一面唤他。每每想到这些已尽数消散的好时光中,那人也许从未有过真心的开怀,师青玄心里便有苦难言。 他确实是醉得有些狠了,被他捉住的那人转过头来,醉眼中竟真的像是明仪的面孔。 这感觉师青玄并不陌生。流落皇城每日浑浑噩噩时,师无渡与明仪轮番入梦,来来去去间他便也学会了人应该如何从梦幻泡影中求得慰藉。大多数的梦境他都能分辨,正如此时,他心里明白贺玄素来不喜闹市,他捉住的恐怕只是一场醉梦而已。 像是要验证他心中所想一般,那梦中明仪竟笑了,道:“你既唤我,我便等你啊。” 师青玄看他的笑看得痴了。谁沉浸在好梦中也都不愿醒来。 梦中明仪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们不是至交好友吗?” 师青玄喉头一紧,别开眼去:“我不配,我……”他还想这梦中人对他再多说些体己话,可酩酊间忽而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抬头道:“你求花城何事?可是叫我哥魂飞魄散?我求你……” 那梦中人但笑不语。 师青玄顿时急了,如果连梦中人都不肯对他的恳求应一个好字,他究竟凭什么出现在子夜的地师庙中?他急迫地捉住那人的手道:“我知道我兄弟二人欠你良多,只要不要我哥的命,我怎么还都可以……”他见那人仍是不答,便笨拙地从腰间去解那把地师宝铲,塞到那人怀里,道:“这本来是你的,还有好些别的……你只要开口,用我的命还也可以!” 那梦中人接过了地师铲,一成不变的笑脸上总算多了些旁的欣喜,道:“是我的,的确是我的……怎在你这?” 师青玄意识模糊地答他:“花城子时不会去地师庙了,他托我代他还你……” 那梦中人脸上柔和的表情突然倾塌,浮现出陌生的狂喜,道:“他在地师庙?!” 这话像一阵阴风将师青玄穿身而过,好梦骤然吹落一地,酒意也退了大半,眼前风景顿时清晰起来。那路上的行人皆不是活人,全是带着人面的鬼影,那梦中明仪一袭长衫,立于鬼影川流的街市之中,脸上的表情狂喜到几近狰狞。 ——这既非梦魇,亦非贺玄! 师青玄大惊,出了一身冷汗,反手拔出腰间红镜。 但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红镜剑刃上映出的那人面容,竟与他眼前所见没有丝毫变化。 那人的眼里几乎不再有师青玄了,他从腰际抽出一面黑锦令旗,如潮的鬼气从旗尖枪头上四方奔走开去。以这鬼气为讯,散在鬼市各处的某些鬼怪魍魉突然像听了令般,朝他的方向涌来,其中竟还有那已经化出了型的小白话仙人。他们原本都像是安乐百姓般在歌舞升平中游乐,刹那间却全都撕掉了假面孔,露出面目可怖的真容来,磨牙吮血桀桀而笑。 那人令旗一指,这直教人胆寒发竖的汹涌鬼军便洪流一般,朝着城外的地师庙呼啸而去。 第八章 万鬼食身 那长衫人与魍魉洪流一道朝着城外去了。师青玄惊魂未定,掌心全是虚汗。 这一身汗把他灌下去的酒气发出来大半,他脑子越清醒,越心惊。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东西能逃出红镜法眼,无论凶绝。如果他看到的面容就是那人本相,且此人又与贺玄存有仇怨,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但那个熟悉的名字在他心中响起的时候,却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 他认识的明仪脸上从未出现过方才那人的诸多神情,如果硬要说的话,反倒是幽冥水府大殿中央那副枯骨,更接近他记忆中明仪的冰冷。想到此处,师青玄脑中又闪过某人一言不发靠在客栈床边,强忍体内虚无感侵袭的倔强与冷郁,分明与记忆中的挚友是两张不尽相同的脸,却似曾相识到可以唤起无数个熟悉的须臾瞬间。 他念起贺玄刚从万鬼躁动中脱身,法力大不如平日,对即将来临的东西一无所知,只觉得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自己还没想出让他与师无渡不落得两败俱伤的方法,一咬牙抽出腰间的风师扇,心中默念风来,朝着城外地师庙御风追去。 师青玄就算是做风师时,也从未做过如此疯狂的御风疾行。他这具肉身现在本来也承不了多少法力,师无渡过给他的法力只够在鬼市中防身,等他驱着夜风像离弦箭矢一般赶到地师庙前,法力已经所剩无几。 但天不遂人愿,他还是没能比鬼军先到。 庙前贺玄已立于浊流漩涡的中央,脸上皮相被阴风划出了几道浓黑色的血痕,凭身外一个不断被鬼军向内挤压的法力圆阵勉力支撑。 中元左右,万鬼寻仇,狂欢厮杀,本来稀松平常。有能耐就战,没能耐就躲,但通常已达凶绝之境的人,是不把这点小骚乱放在眼里的。但今年情况特殊,一来铜炉从未在鬼月开山,二来过去也未曾有人暗中传讯结军,贺玄初见零星的怨魂时掉以轻心,便错过了脱身时机,现下只得困于茫茫鬼军之中。 师青玄体内法力已是强弩之末,虽扬扇飞起几道风刃,也很快淹没在乱流之中。他将裴茗塞给他的法器也悉数使了个遍,但没了法力加持的法器,也是杯水车薪。 贺玄黑袍下摆被乱流掀得在空中乱舞,看见不远处的师青玄,面色愈加阴郁,厉声骂道:“还不快滚!” 师青玄索性将手里已经失效的法器胡乱砸向那些鬼怪,道:“你就当我欠你的,不行吗!” 贺玄不吃他这套,道:“你有还的资格吗?我永不会承你的情!” 师青玄心里本来就急得要命,干脆拿出了两人旧日里相处时的那股犯浑劲儿,道:“你明明自己一个人够呛,凭什么不要人帮?!” 可那圆阵中人也是个宁折不屈的不驯之辈,他被师青玄一激,又看见乱流之中几张他生前所杀的恶人面孔呼啸而过,冷笑出声,道:“我既然全心全意恨别人,就无惧别人也全心全意来恨我!” 他凌乱的黑发散在空中,苍白的脸上一双赤红的眸子,脚下圆阵鬼气大盛。数以万计的鬼魂本来正以泄洪之势不断撞向圆阵上的结界,那人却抬起靴子,艰难又不容置疑地向前跨出了一步,如有万钧之重。 他每跨出一步,圆阵便扩大一圈,扩张的法力将边缘处正在冲撞结界的鬼魂尽数绞成泥屑,浓黑的鬼血喷洒在结界壁上,又引得更多嗜血的邪祟朝结界扑来。他画的根本不像个守成法阵,简直是一方诡谲杀阵,一时间鬼哭狼嚎,血气弥漫。杀阵中心那人如同一尊邪神,嘴角虽已因透支法力而挂着乌血,却始终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界外难以辨出实体的乱流,仿佛是透过它们,凝视雷云涌动背后包藏祸心的苍天。 师青玄跪坐在不远处,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惊觉这场景他分明是见过的。 博古镇中,贺玄曾引他去看那场血社火。群魔乱舞中饰演主角的黑衣人双眉紧锁,神情痛苦,用利器砸穿了一个人的头颅,又捞起长枪挑穿了另一个人的肚肠,他自己遍体鳞伤,在血泊中一步步艰难前行,直至力竭而亡也未曾低下头颅,与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师无渡换其命格,却从未能屈其心魄。 围困贺玄的妖魔鬼怪之中,有他生前所杀之人,有他死后所吞恶鬼的眷族,总之仇怨一事,不至彼此神形俱灭,永无尽头,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累积成山。这仇山怨海追本溯源,就是换命之事。师青玄亲眼见着贺玄因他而遭受此等煎熬,只觉心如刀绞。 本来贺玄与那怨魂的洪流难分胜负,可贺玄几乎不要命似的斗法,眼看竟渐渐占了上风。正当此时,剧变横生,一道至少“凶”境的外来法力趁虚而入,如一道惊雷劈在圆阵的结界之上——两方脆弱的均衡被瞬间打破,结界被那道突如其来的法力打出了硕大的豁口,魂流奔啸而入,圆阵中那人瘦削如剑的身影瞬间被奔泻的怨魂吞没。 师青玄睁大了眼睛,连滚带爬地向那人跑去,他挥舞着手中红镜驱赶空中源源不绝的魂流,哑着嗓子喊道:“滚!都滚——!” 可怨魂显然不惧一个法力全无的凡人,仍前赴后继地向贺玄扑去,虽说绝境鬼王,骨灰尚存则精魂不灭,但仇人血肉的甘甜和他正经受的万鬼蚕食之苦,都已足够让它们满足。直至贺玄这一具肉身在蚕食之下已完全焦枯,那怨魂的洪流才逐渐散去,些许还盘旋在空中残云之上,恋恋不舍徘徊不去。 贺玄一具焦黑的肉身跪在地上,双目已无平日神采。 师青玄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他不敢抬头看那人当下的形容,只敢看着自己的膝盖,干涩的眼窝里几乎已经流不出泪来。他嘴唇不住地颤抖,断断续续道:“贺……贺公子……你诸多罹难,我师家兄弟二人……万死难辞其咎,其一不该害你亲人惨死,其二不该苟且占你命格,其三……” 天际一道闪电划过,师青玄似有所感,猛地转头,只见二人身侧地师庙正殿中坐着一尊被外力剜去了面部的无脸神像,神像座旁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拄着一柄地师铲,与贺玄长得有几分相似,却又能看出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已不作长衫打扮,化出了一身黑袍,向贺玄张开绣着银线忍冬纹的一面广袖,道:“我连自己都没见过我做神官的样子,你看看,我化得像吗?” 无人应答。 谢怜曾有过猜测,真正的地师飞升时应该就被人偷梁换柱,从未能上得天庭,此事当时就已令众人不忍卒听。现在从本人口中说出,却仿佛轻松至极,只是那轻松令人毛骨悚然。 师青玄拿不准他究竟做何打算,见他一步步走近,便踉跄着挡在贺玄身前。 明仪见了他,施施然停步,脸上是方才鬼市中的柔和神情:“我听说五师之中,风师与地师是至交好友。既是至交好友,何以对我如此?” 师青玄根本听不懂此人所言逻辑何在,他既是听说,就说明非他亲历之事,非他亲历之事,又何来此问?可师青玄此时哪敢与他深究,只能勉强抑制住恐惧,试探性地开口道:“明……地师大人,既已化鬼,就还有功德圆满重上天庭为官的机会,此时断不可做有违天道之事,损了功德……” “天道?”明仪好像听到了什么稀奇事情,“我一生筑桥修路,开山造屋,广积福源,他又做了什么?原来这就是天道吗,好一个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师青玄无言以对。 明仪也并非对贺玄一无所知,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知道黑水玄鬼寒露前夜屠千人以化鬼的事迹,却不知贺玄原本也是飞升命格,只是被师无渡换命之事逼入如此境地。兰因絮果,皆有前缘。 明仪冰凉的手忽然握住师青玄的手腕:“你见过我的火龙啸天吗?” 师青玄不知他何有此问,只能如实答是。地师火龙啸天,生生烧了两炷香才熄灭,天庭众人几乎都得以亲见。 明仪露出些欣慰的表情,道:“不错,够了,那是他学不走的……” 火龙啸天之法,乃是天上神佛的绝路求生之法,爆掉大半法力,以求一线生机,因此从来都是昙花一现。从未有人见过整整燃了两炷香的火龙啸天,那简直已经不是在求生,而是在自焚。后来地师经由谢怜等人救回,众人便未深想,只是对地师实力另眼相看。 师青玄突然似有所悟,喃喃道:“大人难道是因为那火龙啸天,才陨落身死……” “死?”明仪握着师青玄的手紧了两分,“你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那人明明神情温和,师青玄脖颈上却全是冷汗,下意识地微微摇头。 明仪直勾勾地看他,语气却像在说旁人的事情:“是你活着,却已经如同死了。你日日困于一处暗无天日之地,任卑劣之人窃你神位,偷你过往,看他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像你,直到有一天此人的神殿遍及大地,世上只有唯一的一个明仪。你在哪里?上穷碧落下黄泉,没有你。” 师青玄怔然,原来正因如此,才有了整整两炷香的火龙啸天。 明仪离得近了,忽然看到贺玄焦黑的衣襟中露出了一截黄纸。他飞快伸手将其取下,原来是一条系在祈愿纸灯上的黄符,因寄有黎庶的祈愿,鬼气不蚀,明火不侵。那纸上端正的两行小楷:“愿吾乡水患得治,愿吾儿百岁无忧。” 他将那黄符握成一团紧紧攒于掌中,道:“近日确实听说有人与鬼市城主商量人河水患之事,那人是你?”他脸上温和的表情一点点扭曲,向那具跪坐在地上的焦尸厉声质问:“你凭什么取这黄符?凭什么管这祈愿!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地师神了吗?!” 仍然没有人回答他,师青玄甚至怀疑万鬼蚕食重创下的贺玄能否听到他的质问,这独角戏简直诡异无比。但似乎他也不需要人回答,自己就逐渐平静下来,捏着师青玄手腕的力道也逐渐缓和,道:“没关系……马上都是我的,原本就是我的。” 他托起一团掌心焰,烧掉了手中的黄符,将手搭在贺玄的右肩上轻轻施力,贺玄的右肩便整个崩裂开来。师青玄感到一丝违和,却来不及细想,猛地伸手打掉明仪碎去贺玄肩膀的右手。 明仪露出不解的神情:“风师青玄,我才是那个本该与你相交之人。眼前这妖邪即刻就将不复存在,他的神位,他的供奉,他的挚友,马上尽数物归原主。你在灯市中曾唤过我的,你认得我,对吗?你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眼前人熟悉的眉间结着愁云,袖口银线绣着忍冬,殷切的眉眼仿佛能开口说话,柔声劝解:“是明仪,是明兄。” 师青玄心中警钟长鸣,不是,不是! 眼前这人甚至已经不是那个功德圆满亟待飞升的神官了,或许在发出火龙啸天的时候,他就已因执念入魔。他明明与师青玄素未谋面,却硬要他以至交好友之道相待,明明这神殿中的地师像塑的正是他的模样,他却硬要剜掉神像面容。他在世间再找不着自己,与自己有关之事已全都指向贺玄,他便要先毁了贺玄,再将他的一切尽数接管! 此时,跪在地上的贺玄竟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嘶哑得活像两片粗砺的砂纸互相剐蹭。 “大言不惭……称什么自我……连哪些是你的,都分不清。” 地上焦尸的唇舌并无动作,发出这声音的,是浮于焦枯皮相之后贺玄的一缕清魂。 师青玄面色煞白,嘴唇发颤,不住劝道:“别说了……”他总算明白幽冥水府中师无渡让他住嘴的心境,但如果有的选择,他宁可永世都不明白。 明仪怒极反笑,眉间戾气渐重,反手向着贺玄面门就是一掌。掌风未至,他的手却被不知何物禁锢,再无法向前一寸,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极细极韧的清水绳鞭。 他和师青玄均转头去看,只见破庙门口两道人影,一道是癯瘦的白袍道人,一道是散漫的黑袍武将——正是师无渡与裴茗。鬼市之中虽无法通灵,但跟着师青玄的小鬼自有传讯窍门。 裴茗身上灵光一现,化出了武神法身,捡院中一根长枝做剑,挑散了院中残留的怨魂。师无渡一时不明殿中是何情状,只当那一身地师黑袍之人就是贺玄,当即出手缚住,以免师青玄受害。 明仪无心与此二人缠斗,另一只手迅速捏起字诀,几人之间立刻拔起一仞尖利的土崖,隔断了师无渡的水鞭。他一得自由,便掠走地上焦尸,飞身倒退数十尺。 从冥河边到鬼市前,他已错失数次机会,今日他势在必得!他去冥府取三途业火时偶遇冥河边贺玄与师青玄二人,说是欣喜若狂也不为过,喜的不只是发现贺玄踪迹,更是发现贺玄命门!因此他根本无惧自己的尸骨已长埋仙京,他自信此役自己必将得胜。 他从贺玄前襟中摸出一团看不清本来面貌的东西,像是裹着一层烧焦了的织物。 师青玄如梦初醒,想明白了方才明仪烧去黄符时,他究竟觉得何处违和。祈愿黄符,明火不侵,他托出的火焰既能将万鬼乱流都无法侵蚀的黄符烧为灰烬,说明那火必是…… 明仪又托起了一捧火,青幽的火焰在昏暗中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更为惨淡。 师青玄双目圆睁,彻骨生寒,条件反射地竭力呼喊:“不行!那个不是……”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可怕的一捧掌心焰。 第九章 箕星献魂 明仪迅速将那团焦黑的织物抛入火中。师青玄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再说不出一个字来,破败的地师庙中一片死寂,只剩下火焰噼啪作响。 虽然听不懂师青玄所喊为何,裴茗却也觉得后脖子阵阵发凉。殿中那个扮作地师模样的“贺玄”掌上托的分明是三途业火——他在烧什么?! 师无渡却不管那么多,见殿中黑袍人飞身而退,就扬手要将水鞭缠上师青玄腰身。他手中水鞭腾空而起,蹿至一半时却陡然滞住,好像突然被抽走了鞭骨,碎作涓滴流水落下,在地上印了一道崎岖的鞭痕。 他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低头只见那缺了角的骨灰指环不知何时浮出,散着浅淡的灵光,似是在、与什么东西遥相呼应。但随着冥火噼啪作响,那灵光稍纵即逝,随即骨戒断口处开始溢出如潮的鬼气。 师无渡突然双腿一屈跪倒在地,左手紧紧按住自己心口,仿佛有一双幽冥鬼爪抓紧了他的心肺。他身体里早就没有这些五脏六腑俗尘负累,此时却有一种剧痛穿心的鲜活错觉。 裴茗见状,掌心立即托起一个法障向空中指环罩去,一时笼住外泄鬼气,随即望向殿内捧火之人。他本意是确认火中之物是否已经尽毁,未想到却对上捧火人惊愕的目光。 这目光让他生出一种异样感觉,仿佛齿轮的咬合错了一格,一切全都错了位。 那身着地师仙袍之人真是玄鬼吗?若是玄鬼,那他手中焦尸何人?若是玄鬼,那为何现下火中成灰之物,方才是从焦尸襟中取出? 他突然想起一样东西,那东西初时被玄鬼隆重供在水府正殿加以法阵镇压,后被他同师无渡的无头尸骨一同带回仙京,做了简单的法事——地师仙骨。那尸骨的封印法阵是他亲手与众神官一同解的,天庭法事的香烛是他亲手点的,后又眼睁睁见得师无渡化鬼成绝。可近日里天翻地覆,人事错舛,他确实未曾深想,另一副尸骨的主人将会如何。 躬身跪在地上的师无渡双肩耸动,发出低沉的笑声。此时的他尚且不知何谓天意作弄,只在乎是否力所能及。在幽冥水府中他穷途末路,想着自己死后师青玄还不知将会如何,便索性想拉他共赴黄泉,但如今他既然一力尚存—— 师无渡无视肺腑剧痛,两掌一合,将神殿中的水汽尽数抽离,于空中结成一庞然猛兽,口中倒拔鬼气獠牙,长哮间是万古潮声,以惊涛乘风之势将殿中的捧火人穿胸而过,如同巨浪拍碎在黑夜中的无名崖上。须臾过后,水兽已化为神像旁一滩水迹,捧火的黑袍人已成了夜风中散去的荒魂,袖中物件簌簌落了一地。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裴茗与师青玄二人俱是惊愕。可当下情势却也容不得惊愕了,师无渡精魂已经从骨戒断口泻去两分,又孤注一掷做此疯狂动作,此时指尖全部碎为齑粉,身体各处都开始显现湮灭征兆。鬼气冲撞之下,裴茗的法障逐渐开裂。 裴茗半跪在地,双手扶住魂识已经迷离的师无渡,焦急问道:“还有什么法子吗?水师兄,你快想想,有没有什么禁术能补鬼骨?”这些东西实在非他所长,只恨灵文不在此处。 师无渡张了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 师青玄看着眼前光景,心中已塌成废墟一片。 人是难以承受反复的。最难将息是乍暖还寒,最难接受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同疮疤未能痊愈,又平白将其撕开,撕出一片血淋淋的狼藉。 他的视线久久地落在师无渡逐渐失神的瞳中,像是魂也跟着陷了进去。相依为命的数百年里,那双眼睛曾看着他出生、及冠、为人、为神。 师无渡的少年时光是远没有他逍遥的,自从携幼弟离家,就将二人的跌宕命运一肩挑下,终日在观中苦修。师青玄孩子心性,得了好吃好玩的东西都要上山去向他献宝,只是大部分时候都得窝在廊下干等,先看兄长刻苦修行。他等得不快活,兄长修行中的神情看上去也不能说是有多快活。 他生得招人喜欢,又做小姑娘打扮,观里的小道士常爱逗他:“替你哥苦,你愿意吗?” 廊下晃着腿的瓷娃娃便脆生生答:“当然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那是个明明因他而暴毙化鬼,却还要为无法再点他上天庭而心中生愧的人。他是不只一次向神鬼起过誓的,对贺玄,对明仪,对苍天。兄长恩义无以为报,如果能让他长留于世,即使用命来换,他也愿意。 人跪在神前,即使嘴上不说,心里所念所想也都被神鬼听了去。 他心中废墟下掩着一汪魂识深渊,渊中有个声音柔声相询:“……用命救他,你愿意吗?” 那声音听上去如此熟悉,比起问询,更像是他自己噩梦缠身时曾千遍万遍做过的追悔——如果能代他去死就好了。 于是他在心中呢喃地答了。 清风拂过地师神像,浮于焦枯皮相之后的贺玄恍惚间闻到了几丝罗浮酒香。 他本来木然看着这一出闹剧,只待看看究竟天意还能将人作弄到何等地步,却忘了这摧枯拉朽的因果之中,早就容不下任何一个人作壁上观。 破庙中忽而传出师青玄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那喊声几乎也要撕碎他的心神。 嘶喊出声的那人跪在神前,身上浮出一道至柔至美的白袍女道法相,臂挽拂尘,如梦似幻,一颦一笑间微风飒然轻响,柔情绰态溶于风中——神格本无形态,人们信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这也是师青玄做风师时最爱用以示人的样子。 随着神格浮出,师青玄伏在冰凉的地上紧紧将身体蜷成一团,承受着人魂分离的巨大痛楚。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神格保命尚且是少有人用的禁术,上下几千年,没有人舍过神格去填鬼王骸骨。 空中的白袍风师如飞花一般片片散去,碎入骨戒断口之中,回眸间遥遥望向贺玄,垂目而笑,宝相庄严。于百姓,这是民间供奉的风师法相;于某人,这是百年夜行时的一点明光。 贺玄本以为此身已经尽毁,手竟还是抬起了两寸,想要去挽那残风。 他终于发现,他也没什么资格笑师青玄自欺。就算在天意的百般折磨中,他从不曾低过头,但在与师青玄的日日相对中,他却并非从没有失过守。他不想师青玄还他什么,却也不想看他予以他人。他不愿要师青玄的命,不愿承师青玄的情,不过是想他欠着,他记着,他活着。 但人终是挽不住残风的。 灵光熹微之中,已经尽碎的风师法相终于完全湮灭,填入骨戒断口之中。那幽冥之物吸入神格之后不知餍足,又生生扯出师青玄生魂。 眼见不好,裴茗赶紧将破裂的法障一封,将生魂挡在障外。但骨戒刚生吞了风师神格,裴茗一己之力已经根本压制不住它暴烈的躁动。眼看法障又要崩裂,一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搭上裴茗手腕。他猛然转头去看,对上师无渡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师无渡强撑着鬼体,将所剩法力尽数过给裴茗,又取下项上金锁,三两下绑在法障之外:“走!找灵文!”裴茗将地上已经无知无觉的师青玄一把捞过,道:“太苍山!” 师无渡立即划破手腕,在地上潦草作了一方缩地千里阵,拉着裴茗将阵中的庙门一推。 二人衣角一晃,转眼间只剩下庙中一具油尽灯枯的焦尸,与一扇风中吱呀作响的庙门。 这本就是个几乎香火断绝的破庙,人迹罕至。 院里的落花夜里铺了满地,被晨风胡乱拂至墙角,白日间又重新落了一层。屋檐上凝的白露结成水珠,落在檐下结着青苔的残瓦里,滴滴答答数着时辰。 没了宿主的焦枯肉身很快腐了,殿中只剩下贺玄清魂。他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便长久地跪着,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得日头升了又落。他一直未曾阖眼,两眼像是一直看着何处,又像是哪里都没看着,正应了他活在传闻里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庙门外传来拖着步子行走的声音,他充耳不闻,仍是死木般的跪着。 老妇人蹒跚走进庙中,虚眼一看庙中情形,浑身一颤,只差直接摔倒在门槛上。她扶着庙门站稳,转身便踉踉跄跄奔了出去,不多时带回几个乡人,为首的是个跛脚青年。镇上的青壮年都去修水利了,留守的没几个胳膊腿齐全。 老妇人惊惶不定,颤声问为首的青年:“阿雁……会是谁,谁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那个她唤作阿雁的青年瞥了眼庙中情形,皱了皱眉头,道:“谁知道,石料又不值钱。” 后面跟着的几个均是妇人,看着殿中被剜了脸的地师神像,心里直发怵。其中一个掩着嘴小声问道:“该不会是前两年女儿病重,就被打了生桩的那家人……” “别瞎说,正事不做,心思倒动得比谁都快。”那阿雁生得一副刻薄样子,话也说得刻薄。 拜庙的老妇人捉着他的手臂,道:“这神像……” 他眉头皱得更深:“这庙子没几个人拜了,谁还愿意掏钱?” 老妇人急道:“你知道它是灵的,五年前的水患,你还随我一起来还过愿的……” 阿雁在殿里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好几趟,最终还是咬牙道:“唉……修吧!我去筹钱。” 说要筹钱,免不了就是家家户户去游说,背后立即有人不乐意了,道:“谁会给这破庙出钱,怕是找师傅重修,都没人记得这神像原本的样子。赵家婆婆,你记得?” “我……”老妇人颤着嘴唇答不上话,她虽然常来拜庙,却并不敢经常直视神明。 那问话人一时得意,没想到身旁的坡脚青年竟开口道:“我记得。” 那青年又是一通刻薄话,说得几个来看热闹的不欢而散,他自己撂下一句“去找人帮忙”,便也没了影子,庙中又只剩下那老妇人。 她不敢抬头看形容惨淡的神像,只能像平日里一样,窸窸窣窣打扫起神前的供台。她一面收拾一面絮絮讲话,也不知道是说给神像听,还是只为给自己定神。 “阿雁是个可怜孩子,可怜孩子才记恩……大人现在的神像是他塑的,前些年还小的时候,他总说五年前水患获救,曾见过大人真容……现在大了,这些矫情话都不再说了……” 中秋斗灯能名列十甲的神官,每年处理的民间祈愿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不可能件件都记得详实。只是五年以前,鬼市人河,坡脚少年,这些线索连成一串,到底还是在贺玄的旧忆中牵出些陈年往事。这人河边的地师庙,五年前他和师青玄的确是来过的。 五年前的鬼月,人河水患成灾,神庙全都失了本来功用,成了灾民的收容所。 贺玄与师青玄二人藏身神像背后,看着庙内横横竖竖遍地躺着人,许多人在河堤滑坡时伤了手脚,再不救治就落下永疾,孩童满面灰土,在香灰味道里不住地啼哭。 “明兄,得想点办法……”师青玄心里难受得要命,紧握着扇子的五指骨节发白。 贺玄紧锁眉头,道:“你心肠倒好,为何不让你哥来管管?” 师青玄也顾不上贺玄话里对师无渡的戏谑,道:“我、我叫我哥……”他垂头就想跟师无渡通灵。但大暑刚过,近水区域皆是涝期,师无渡本就分身乏术,想随叫随到,确实强人所难。 正当此时,庙门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个人,魂不守舍喊道:“河上的渡船,怕是都回不来了!” 那时人河上还根本筑不起桥,人货来往全靠渡船。听此消息,庙里一半人都刷地白了脸,有的是那船上有货,更多的是那船上有人。贺玄把身边瞬间腾起的师青玄按住,道:“你留在这儿,我去看看。” 他行至人河上空,只见昏黄的天顶仿佛破了个大洞,漏下暴雨如帘。地上人河泛滥不止,裹挟着蒿秆和枯木。河心几只渡船在风口浪尖打转,撑船人已被巨浪吞了,船上仅剩的生还者均已吓得魂飞魄散,只有个跛脚少年,左手拉着个落入河中的孩童,右手紧握着渡船的桅杆。 此番浩劫,如非水师亲临,实难回天——好在此时俯瞰此景的是贺玄。 陆上赤为王,水里黑做主。他从洪水滔天里捞出活人和三只渡船,如同探囊取物。只是一时忽略了,他现在扮演的天上地师仪,本是无法做此选择、造这浮屠的。 老妇在炉里点了一柱香,口中念念不绝:“大人的恩老身是记得的,阿雁也记得……” 世事本就如此,从来就没有无来由的笃信,她五年如一日打理这座香火愈发寥落的野径孤庙,只不过是比他人长情。 贺玄看着袅袅升起的轻烟,无端忆起第一次在博古镇中看血社火。 起初他看到鲜血淋漓的扎快活里主角竟是自己,心中大骇,可后来又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那分明是他生前的崩溃时刻,竟留给后人一个大快人心的符号,一点善恶有道的念想——冥冥中因果以一种谁也猜不到的方式绵亘相连。 轻烟之中窜出一只独耳黑猫,亲昵地蹭着老妇的脚踝。 贺玄睁大了双眼——那并非他法术所化。也许是天缘巧合,也许不过是老妇见过他化的黑猫,便把这形貌相似的小畜生带了回来。 渺渺之中,究竟还有多少他未曾留意、未敢面对的真物? 他躬身天庭经营百年,造了座无根琼楼,化出五十多个不同角色。他信以为真的本我,只有那具装着生前余恨的空壳。只是当他亲手推了那座琼楼,戏中角色尽数崩裂,才后知后觉发现那些虚幻全是真的。苍生面前嫉恶如仇是他,慈悲为怀也是他;师青玄面前犹疑难决是他,溃不成军也是他。 人之为鬼,一叶障目。 也许是百年来扮演了太多角色,以至于直至此时他才发觉,此身生前不过二十余载,身后却已又是百年光阴了。刹那间他只觉得那些被他屡屡否认的、在尘世间徘徊难定的心绪终于在万千黄尘中寻到了正主,尽数淋头浇下。有见师青玄性命无碍之喜,有对世人邪法祭桥之怒,有善念终有所报之乐,亦有痛失明月清风之哀。 他跪在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庙中,抑制不住眼睫的颤抖。 苦海众生,寥寥数人从一届凡人修成了神。而博古镇地方志中形销骨立的贺生,终于从寒露前夜里一个心无旁骛替天行道的邪神,重新修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百感交杂的人。 第十章 地风双冢 鬼市清晨,彻夜的狂欢热闹刚歇了不久。 因为伴着河,夜风都是从河上来的,晨光像是能拧出水来。这地方自然是没有更夫巡夜的,街上只游荡着几个带着倦意的方士。他们混进来做小买卖,打听消息,却又不敢睡在这里,得趁着清晨赶去河对岸落脚。 不远处走来个穿麻布褂子的少年,嘴里叼着草叶,一面走一面踢路边的石子。他瞥见路边有支着下巴睡觉的货郎,伸手啪地打歪了那人头上的斗笠,嬉笑道:“今天的货都走不掉啦!” 货郎梦中惊醒,吓得打跌,看清人之后张口便骂:“黄口小儿,别来找打!” 那少年已经逃出好几步去了,挨了骂反倒像吃了糖似的开心,回头做个鬼脸道:“不是黄口,是白话。”他任那货郎在背后骂骂咧咧,脚下一拐钻进个胡同。 那胡同不通,走到头立着一面爬满了青苔的石墙。 他皱了皱鼻子,抬手正要去摸,那石墙却如同一帘瀑布落了下来。水帘消散了,他见了帘里人,帘里人也见了他,露出些诧异神情:“这么早你……” 少年一把夺过话头:“这么早你就开门,反正也不会有生意!” 门口药师打扮的女子不为所动,道:“那我正好落得清闲。”她把半扇红门用石砖挡住,转身回了院里,“说吧,来做什么,他想修扇子了?” 少年悻悻地跟了进去,嘴里嘟囔:“修什么修,我就是来看看扇子哥哥。” 女药师回屋里拣药,透过窗子看那少年走到池塘边坐下,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往院角的青石墓盖上浇——那是一方衣冠冢,里头葬着一把她修过的扇子。头一回是花城拿来的,修好之后他便又带走了,到头来她也没见着正主,后来见到正主时,那人却说不用修了。 “没有人会用了。”那天飘着苦雨,朱门外站着的黑袍人眉目冷郁,袖口紧紧地收在腕上,像一柄被雨浇湿了的剑,也不知平生会为何事出鞘。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四鬼王里的黑水沉舟。 后来花城说,黑水来药庐葬扇,是因为他告诉他,药庐是鬼市里清气最重的地方。后来花城又说:“就该扔在你那儿,省得到时候又要修。”她觉得恐怕后面这话才是真的。这两个人,有时候看起来关系很坏,有时候看起来关系又还不赖。 要葬便葬吧。放在那衣冠冢中,和放在她窗台上,只要没人来取,就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收回凉风里散逸的思绪,问道:“怎么突然想着要来?” “我有空,不能来吗?”那少年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地上,赌气似的沉默了片刻,又含糊说道,“……你这儿太清净了,有人说扇子哥哥喜欢热闹。” “谁说的?黑水?” “他?”少年向天翻了个白眼,谁敢在那个人面前提起扇冢?他次次溜过来都要跟做贼似的,那人要是知道了,眼睛里就要射出刀子来,说什么“那埋的只是把扇子!”然后死人似的板着脸一整天——不对,他本来就是个死人。少年就着酒葫芦给自己灌了一口,道:“是大伯公说的。”他其实并不知道谢怜何人,便跟着鬼市里的众鬼一起瞎叫。 药师捣弄着手里的药杵,心想原来是那位贵人又来过了。 眼前这个黑水的小尾巴也是个怪家伙。鬼市里大半的人都知道这小家伙缠着黑水是因为跟他有仇,成天嚷着以后长了本事要取他项上人头,也不怕黑水转头就拧下他的。可本事也不是说说就长的。花城多少有些阴晴难定,手腕又硬,他不敢去贴,可花城的那位贵人脾气温和,每次来鬼市一游,小家伙就要去问这问那,尤其问黑水真名。 “这回问到了吗?” “没有!”少年气鼓鼓地将空葫芦往池塘里一扔。 说来也怪,他总觉得他是听过黑水真名的,但记忆仿佛缺了一角,怎么都想不起来。每当他挖空心思去想,脑海中就会先见着一处灯火摇曳中的红帐,跟着便是没来由的一阵面红耳赤,每到此处就不敢再想了。 药师看那少年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手上毫不留情地蹂躏塘边槐树垂下的绳结,头疼道:“再不走,他该知道你又来了。” 那少年将手中攒做一团的绳结朝空中一抛:“不可能,他又去庙里啦!” 玄鬼从不来药庐,却常常去庙里,庙背后也有一座衣冠冢,他是知道的——他总觉得这人偏心,一碗水为什么不端平? 鬼市对岸往下游走,就是那座庙。因为由来已久,所以不论是河这边的鬼,还是河那边的人,大家都知道。但它两年前还只是一座破庙,乡人都怀疑它唯一的福荫只剩下供风雨飘摇中的羁旅客歇脚,现下却成了座真正的地师神庙。主殿边又兴了偏殿,棚顶全铺了新瓦,几乎连柱子里的每一处榫头卯眼,都不是原先的老物件儿了。 人河水患,出了名的百年难治,桥梁难兴。 但自从前年重修了庙里的地师神像,人河便开始日渐平复,桥梁工事计日程功,于是庙里的香火又恢复起来。加上不知为何,其他各处的地师庙逐渐失灵,唯有这一座扬名在外,故而四海内有求之人纷至沓来,主殿的门槛都快要为之踏破。 庙子大了总得有人管,塑神像的跛脚阿雁便做了庙祝。 “阿雁。”村里掌事的老人面色红润,“明天水利就竣工了,大家都能回来了。你寻个人替你守着庙子,跟我们一道去接风吧。” 跛脚青年却没有如此喜形于色,只是垂头整理香案,淡淡答应着。他心想赵家的儿子总算也要回来了,那是和他泥塘里打滚一起长大的发小,只可惜赵家婆婆这两年忘事忘得厉害,眼下已经认不得人了。 想到此处,不知何处滚来个空酒坛,滚到脚边碰着了他的靴子。他不动声色拾起那个坛子,将它收在香案下的帘布后边。 庙里时常有些古怪,他已经习以为常,就连后院树下那个衣冠冢,也是神像还未完全修复前,某一夜里突然出现的。他不知道里面埋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埋在这里,只是每日庙中无人时,便去清扫收拾。他是真正知道神明在上的人,知道有些事他不能管,无须问。 殿中拜庙之人来来去去,高悬的横梁上坐着两个对饮之人。 红衣人半躺,带着一只黑色眼罩,挡不住眉宇间狂情野气,手提一坛罗浮春酒;黑衣人侧坐,结了霜似的凌厉眉目,手中托着一只茶盏。 “这小子是个明白人,何不托梦让他重新塑个你的像?”红衣人枕着梁问。 黑衣人漠然答道:“没那必要。” “你倒是大方,也不嫌浪费。” “红衣鬼火烧三十三神庙,可嫌过浪费?” 红衣人但笑不语,整了整箭袖的袖口,懒得再与这人搭这闲腔。 那红衣人正是火烧三十三神庙的鬼市城主,黑衣人自然是玄鬼贺玄。 前几年的黑水岛一役,天庭五师中地水风一朝尽折。风水二师飞升前原是兄弟,民间通常同庙而供,二师身陨之后,许多风水师庙都不拜天官改拜鬼了,拜的正是白袍鬼道沧海无渡,地师庙则还剩下这一座独苗。可是地师早已仙逝,庙中祈愿全靠贺玄,他既不推神像又不换牌匾,自然也吃不着这献给原主的香火供奉。 花城知道这人是在还一笔烂账,毕竟他当年也见过那两炷香的火龙啸天。这账和欠他的那些真金白银不同,什么时候还清只有这人自己说了算。他曾经开玩笑道,如果让他鬼市里那些家伙知道,这天大的功德全积在后院埋着把破铲子的空坟里,早就来把这庙子翻个底朝天。 其实众鬼虽然不知道这冢中藏着功德,但坊间早有传闻说玄鬼在里头埋了宝贝。时至今日也没人真敢来挖,自然是碍于某人威慑。有些胆大嘴又坏的,天天编排贺玄,说这玄鬼怕不是个疯的,从没见过谁有好东西不拿来用,偏拿来埋。后来有倒霉透顶的被贺玄撞见,舌头给打了个死结,这话就只有那不知死活的小白话仙人敢说了。 花城把玩着发梢上的珠子,道:“你去斗水横天,要是有去无回,这庙子我可就让人掘了。” 贺玄不接他招,道:“你也不欠谁的,爱掘就掘了吧。” 师无渡自那夜之后,回师青玄当年飞升处圈了地盘,在博古镇上罩了偌大一个鬼障,强横做派一如既往,但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来找贺玄麻烦,使贺玄得以了却人河水利一事。如今工事已毕,贺玄约师无渡寒露之日做个了断。师无渡自然不会避战,很快应了战书。 明日便是寒露,今日他约花城一叙,明摆了就是要撂担子。可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他与花城之间,堪堪算来还是他欠了对方的,没有立场开这个口,便只是请他喝酒,让他坐在这梁上看脚下虔诚的求神者来来去去,一来一回打着哑谜。 “行了。”花城将手中酒坛子一撂,“殿下还在城中,没这许多时间跟你耗着,我可以答应给你收拾这摊子。不过你若回不来,到时候庙还是这庙,神多半不是这神了,可莫要怪我。” 贺玄轻声戏谑道:“也无非就是换成仙乐太子罢了。” 花城起身掏出襟中两枚玲珑筛,道:“姑且答应你,是怕你心有顾忌,收拾不了那水横天。”此话一出,甚是熟悉,他几乎都能想象贺玄如何扯起嘴角冷笑,说那些不中听的门殚户尽劳什子话。 然而贺玄就着手中茶盏又喝了一口,却什么也没说。 花城沉吟片刻,心道此人这几年着实变了许多。 万鬼皆因执念而生,此为根本,故而难以破执,经年累月之下往往剔肉存骨,空余此执念,其他什么也不剩。这本是世间常道,也是为何宣姬执念一消,便散魂于黑牢。眼前这个和他打了数百年交道的家伙,却反其道而行之,做鬼做了百余年,却把那些人的东西一样样捡了起来。这感觉他也曾经历过,但玄机不可说。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掐指一算,他竟已经离开城中那人一个时辰了。 想到此处,花城立刻掌心骰子一撞,脚下银链轻响,移步回了他的极乐坊。既得此人一诺,贺玄也并无长留此地之意,一翻身间没了踪影。 是夜,鬼市华灯初上,花城又带着谢怜在街集游乐,行至哪里,哪里便群魔乱舞。但药庐里头过的是人间日子,已经早早歇了,水塘里映着流萤轻光。 塘边扇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坛酒,不是鬼市常卖的罗浮春,而是皇城里时兴的秋露白。屋檐上贺玄枕月而眠,想着寒露前夜,这酒倒也正合时宜。 昼夜交替,河风又起。 风师神格已经陨落,无主之风掠过他的眉骨,揉搓他的耳廓。 这迟来的了断总算要来了,他本该是痛快的,但现在这痛快却又不那么纯粹,不那么彻底。想想还是执迷的日子最为轻松,一切只需交给恨意,不会困惑,亦不会在矛盾中自损。眼下他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虽仍是恨着师无渡的,但又不只为了此恨而活。他能清楚看到浩淼天地间自己的身影,细数此身牵绊三极。其一为余恨尚未了,遥遥牵向鬼障中的博古镇,其二为善缘无绝期,他已将其交托给了花城,还有一极却悬于半空,没有着落。 明仪遗物,他几乎尽数埋进了衣冠冢,只有一样忍不住留下了。初时他总忍不住去用,屡次尝试失败之后便用得少了,直至今日,几乎只是贴身带着。 他五指一翻,从袖中取出那支旧了的借魂幡。 这药庐他不常来,这东西他不常用,只是大战在即,突然很想和朋友喝一杯。 花城朋友倒多,而他的朋友,算来算去,也就那一个。 贺玄在借魂幡中缓缓灌以法力,可惜长空寥寥,经幡仍寂寂无声。 第十一章 破釜飞升 月沉时起了雾,乡间的铁索桥藏于大雾之后,苍山猿吟中铁索影影绰绰,不见首尾。 这桥荒了快两年了,桥面的木板被夏涝恶水掀去了大半。 这一整段水路,唯有此桥无人佑护。因为桥头立过借魂桩,魂幡也有人揭去了,此据一立,合该划归鬼道去管。他人想要接手,自然要先砸了桥头的魂桩与牌匾,撕了其中的魂契借据。但揭幡者早已不知去向,地师庙里那位又不愿推掉魂桩,此桥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险地。 但好在这两年兴了许多桥梁,百姓也没有非走此桥的道理,一来二去也就是荒了而已。 贺玄倚在桥头等着,怀抱一把乌剑,襟中还留有几丝秋露白的清冽余香。 不多时,一白袍道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索桥顶端,手擒折扇,腰悬一剑,立于岚雾之中。 二人百年渊源,不世之仇,彼此之间知根悉底,皆以本相相示。 贺玄抱剑遥问:“你约我于此地,是何用意?” 白袍道人答曰:“我为你挑的葬身之地,不太满意?” 在贺玄面前仍如此猖狂睥睨之人,世间恐怕也就只一个师无渡了。 他口出诳语,贺玄并不动气,冷眼相嘲:“你不说,以为旁人便不知么?不过是不愿我去你那博古镇罢了。鬼障笼城,可真是大手笔。障中百鬼听令,障外鬼道不侵,也不知是在防什么?水横天,你怕什么?” 师无渡听罢面色一凛,厉声道:“多说无用。”说罢携数道冷光水箭从柱顶跃下。 其身形迅疾,水箭缭乱,声势逼人。但贺玄并不为其所惑,一眼看穿此人明面上招招击向自己,实则招招都击向一旁的桥头魂桩,脚下立即横挪数步,以剑鞘挑碎数道水箭,又结法障为盾,硬是拦下来人。两道强横的法力剧烈相撞,钝物相击的巨响于山峡间反复回荡。 贺玄透过法障直视师无渡,道:“他还活着,对不对?” “你不就想他死么?”师无渡阴恻恻地笑道,“早就死透了!” 贺玄不为所动:“那何不打开你的鬼障。” “痴心妄想!”师无渡右臂一振,扇中水波纹路中立即又蹿出数道水箭,直击向桥头魂柱。贺玄见状一掌轰上身前法盾,借势飞身倒退,徒手捉住最末一条水箭,法力长驱直入,使其从箭端又分出百道箭流,将师无渡的水箭尽数碎于空中。 师无渡目的既被一览无遗,索性直言不讳:“玄鬼,交出借魂幡,我可留你一条狗命。” 贺玄皮笑肉不笑道:“你果然知道借魂一事,他不是已经死透了吗?” 师无渡近在身前,贺玄得以仔细端详其面目。 此人鬼骨已全,近两年又垄断了人间过半水路,照理说应该风光无限,未想到却愈加鸠形鹄面,比两年前更加阴鹫几分,可见那经年不撤的笼城鬼障,可确实要耗费人不少神魂。 借魂经幡,凭其中借魂之契为讨魂人引路。贺玄得了明仪的幡,幡却无法引他寻魂,除非此魂已经湮灭,三界之中遍寻不着,否则就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有时不知道是该恨师无渡这鬼障,还是谢师无渡这鬼障,毕竟正因有此障在,他才不至于在年久日深的渺无音讯中全然无望。 师无渡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眉宇间杀气更盛,道:“也罢,待我先教你灰飞烟灭,再来收拾这桥头的旁门左道!”说罢立即捏诀念咒,催动数道水龙从桥下雾障中凌空腾起。 师无渡经风神填骨,也多少化出些驱风之力。眼下六龙衔水,借疾风之势袭向贺玄,如精钢刀刃般划出一道道凌厉的破空之声。贺玄心中本古井无波,见到师无渡驱风送龙,脸上也陡生几分戾气。他借铁索而上,在水龙攻势间鬼魅般穿梭,转眼已提剑跃至师无渡眼前。 师无渡压扇一让,侧身避过一剑,却见贺玄反手间第二剑又至,只得顺势抽出腰间长剑格挡。雾中红光一现,两剑相撞,贺玄才发觉师无渡腰际所悬正是红镜,咬牙切齿问道:“他人之物,用得可顺手?” 师无渡脸色大变。 红镜是否有主,他根本不在乎,但他听出贺玄话中有话,正刺中他的痛处。 神格填骨,神力加身,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却向来视之为入骨之钉。迷蒙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师青玄神格出窍、生魂即将散尽的景象,是他这些年来避之不及的可怕梦魇。 他怒而震退贺玄,将红镜摔入鞘中,随即四指一招。雾中水龙立即扶摇直上,口如血盆,瞬间将贺玄吞入其中。师无渡掌上字诀飞转,想将贺玄连魂带骨碾碎在水龙口中,未想到空中水光暴绽,贺玄竟提剑从龙中破颅而出,峡间顿时溢满震耳欲聋的水龙悲嚎。 龙身本是水做,破颅而出的贺玄却带着一身有如腥血遍淋的煞气,立于龙头之上,直勾勾望向索桥中央的白袍道人,道:“水横天,还不撤去你那鬼障吗?” 师无渡眼下境况被贺玄一语说穿,怒不可遏。 他行事本就强横无惧,为防贺玄调虎离山,眼下竟仍然没有撤去鬼障,几乎是以半臂之力与贺玄做此生死对决。眼下如不撤去鬼障,则势必落入下风,如撤去鬼障,又怕有人趁虚而入,执借魂幡去讨师青玄生魂。 两难之间,贺玄剑尖又至。师无渡伸手一抓,雾中抽出一道清水软鞭,架住来人长剑,咬牙道:“区区凡铁,不自量力。” 眼前那黑袍阎罗嘴角却挑起冷笑:“区区凡铁,也要看是在何人手中!” 贺玄剑刃之上法力暴涨,虽未能割断师无渡水鞭,却将他轰得飞坠崖下。贺玄扔掉手中已被震碎的凡铁,正要紧追,看着师无渡坠去的方向,心头却暗叫不好——桥头魂桩! 正应了他心中所想,他还来不及冲至桥头,师无渡已从桥下峡中拔起一道万丈飞瀑将他拦下。二人都不是心思愚钝之人,刹那间师无渡也明白,眼下只要孤注一掷将贺玄拦住片刻,先毁去桥头魂桩,一切就将两样! 沧浪既成,生灵不渡!此万丈高瀑乃师无渡倾力而成,左右望之无垠,百里水道的河面生生被他抽得骤降数米,涛声惊天动地。疾坠的水帘中也不只是水流浪沫,还满盈着流窜的法力,数道水龙张鳞鼓鬣游于其间,只等擅入者殒命其中。 贺玄却没有丝毫犹疑,如脱鞘的一柄孤剑,直朝那险恶的水帘飞身而去。 他身裹精纯鬼气,如孤星疾行,断玉削金,蛮横地冲入盈满法力的接天飞流。 师无渡恐水障将破,索性将法力尽数从高瀑中抽出,倾力将几道水箭风驰电掣送向桥头借魂桩。 正当此时,桥下白雾笼罩的河滩上传来几声惊呼。 原来是一行从上游水坝回乡的归人,正沿河滩而下。峡间山雾弥漫,难辨晴雨,众人初时只听见隐隐雷声,谁能想到声源乃是鬼王所筑的万丈高瀑,待看清时,高瀑已碎作洪水落下,一个洪峰砸下,根本逃命无门。 这本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凶险时刻,贺玄却不得不为之分神。 他心中有一个莫名的疑问:赵家儿子也在其中吗? 好似清风拂来,吹起一张本该已在鬼火中化为灰烬的黄符,两行小楷牵着他的心魂。他看那河滩上每一个人都是赵家儿子,每一分即将生离死别的剧痛都叠出了百份。与至亲阴阳两隔之痛,还有人会比他更懂吗? 旧日里被恨意蒙蔽时,他也曾心若顽石,忘了何谓以己度人。师无渡夺他命格,他又去夺明仪神位,自己站在高处时,就一时忘了曾经强取豪夺者的面目有多可憎。而今有人扫去他心上蒙尘,他一样样把那些属于人的东西捡了回来。人活于世,再铁石心肠,也躲不过满身负累,其中最温情的一种,莫过于因为理解,所以慈悲。 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矛盾不已的牵绊三极。桥上是终生仇寇,桥下是众生罹难,中间则是那借魂桩——他与师青玄尘世中仅剩的一点牵连。但甫一想到此处,他反而心中敞亮了。如果他与师青玄之间只能由这桥头一座阴桩相连,那过去几百年间数以万计的暮鼓晨钟又算是什么?那人若是亲临当下,会做什么选择,他明明是知道的。 他自铜炉化鬼以来,杀伐果断,断决如流,却从未有眼下如此鲜明的感觉,感到自己正挣脱宿命的捆缚,体会一个抉择由心的自由时刻。 为人为鬼,先直面自身之矛盾,才足以谈选择。 ——洪峰将落,他毅然调转了方向。 惊涛拍岸,河滩众人霎时间被贺玄救于岸上,索桥头师无渡却也抢得先机——胜负已定。 然而须臾过后,桥头魂桩虽被师无渡碎为齑粉,空中一声惊雷乍起,乌衣鬼王平地飞升。 这飞升迟来了数百年,贺玄只觉光风霁月,其身飘然,身下是江河百里,不老青山。 脚下红尘如一只巨釜,人与非人,皆在其中温水煮着。哭哭笑笑,悲欢煎熬,全混在里面,喧哗间腾起一股蒸然的活气,述说着苍生其重,令人悲慨万端。 他取出袖中借魂幡。没了魂桩之契,此幡已成死物,逐渐在他掌中化为飞灰,被长风裹挟着,从指隙散入广袤天地之间。 云霄在他眼前分开,熟悉的仙京玉阶掩映其后,巍然矗立于一片烟霞之中。他见到玉阶前所站之人,自嘲道:“没想到恶鬼飞升,也能劳动灵文真君大驾。” 灵文一身皂黑,负手立于阶前,道:“鬼王飞升,有血雨探花直接跳下凡尘的轶事在前,怕下面的小官见识短浅,到时收拾不了场面,让地师大人见笑。” 贺玄脚下顿停:“地师?” 灵文敛目道:“不错。” 贺玄挑眉:“地师位上那人魂魄已散尽了吗?” 不知散魂对于那人来说,是否反倒是脱离了无间苦海。 灵文回道:“自从前地师揭取人界借魂邪幡,自堕鬼道,天上地师位就已空悬。至于那人魂魄是否尽散,灵文殿实难探清,还请见谅。” 见贺玄沉吟不语,灵文合袖又道:“是去是留,请大人速下决断。” 贺玄戏谑道:“我以为你在三界折腾一番,早也明白天上天下无甚区别。” “自然还是有些区别的,若是选择留下……”灵文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望向贺玄,“大人现在就可以点将了。” 第十二章 重九归人 下界鬼王飞升,动静不小,怕是连灵文殿里偷灯油的耗子都知道,灵文真君亲自去接了。可不多时,殿中众人却又见大人独自一人回来。 “我就说肯定也得跳吧!”吊着两个黑眼圈的小文官兴奋地往旁人肩膀上狠狠一巴掌,“愿赌服输,拿来拿来!一人两百功德,等我先收齐,再来慢慢分……” 一群小文官正一起窝在廊柱后头,其中几个不情不愿地往通灵阵里撒起了功德。 “不应该啊!我听明光殿的人说,这个玄鬼原来就是风师命格,因为没飞升成,还上来找过麻烦呢……他怎么也跳,没这个道理啊!” 收功德那个正数得起劲,拨冗还要来接话茬:“你懂什么!你看那血雨探花,在天上做神仙,跟跳下去做鬼,有什么区别?可不照样都是个爷!”像是为了应景似的,仙京里立即响起了一声给花城歌功颂德的鸣钟通报。 窸窸窣窣的人言中,清瘦的黑袍女官笼着衣袖向正殿走着。 日头才刚起来,这仙京里还是有些冷的。 除了这些设赌局的小官,她知道仙京里还有无数人都关心着这个结果,再往殿前走两步,就能看见其中一个性急的。倚在门口的武神面带懒倦,绣着金线的深色外袍随意地搭在身上,见了她便彻底醒了,上前两步问道:“跳下去了?” 灵文面无表情道:“没,点将去了。” 门口那人道:“唉,你……”话说半截又说不下去。灵文又能如何呢?那人早几百年前就是合该飞升的,这仙京里,再没有人比他二人更清楚。 灵文从他身边走过,道:“进屋去吧,外面太凉了。” 武神只得一面随她进去,一面低声叹道:“他下去点将,那人心里可不会痛快……” 灵文提衣迈过门槛,淡淡道:“他现在的样子,就很痛快么?” 武神默然无语,只回头看一眼缭绕着仙京的云雾,目光像是能透到人间的博古镇去。 灵文所言,他并非无法体会。玄鬼能去点谁,其实并不难猜。那人早撂下过再不做神仙的话,他和灵文都点不上来,或许也就只有这玄鬼去点,还有点戏。此事难断好坏,毕竟那人在人间多徘徊一日,师无渡的鬼障与殚精竭虑便一日不可撤去。玄鬼此番飞升,冲破的不只有他自己的局。 无论如何,现木已成舟,鬼障是拦不住上天庭神官的仙身的。 博古镇南面的大院是前两年被一对兄弟盘下的,大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公子闲人一个,倒是常能看见。这二人的身世镇上没人知道,富裕倒是人人都知道的。 “我见过他家后院儿里,好大一片枯了的瓜藤,藤下边儿有一辆八骑的铜马金车!”酒楼的小厮忙里偷闲,压低嗓门跟窗边的说书老头扯闲篇。 说书老头道:“铜马金车?背上还得驮着个财神爷吧?” 小厮道:“我真看见了,你别不信!” 说书老头一把推开他凑近的脸:“呸!铜马金车,那是驮凡人用的吗,也不长点脑子!” 小厮碰一鼻子灰,悻悻地去继续掺茶倒水。说书的老头则眯起眼睛,打量不远处正垂着眼给人写扇面的弱冠公子——那就是他们闲篇里的正主之一。那人一身素净白衫子,半点看不出家底殷厚,可兴许还是因为骨子里富贵,坐在这市井中,却又不像个市井人。 他闲时到倾酒台旁边酒楼里来坐,帮人题扇子。但博古镇本身也不是什么富庶地方,有此雅兴的少,不识字的多,到头来尽是帮人写些家书和祈愿黄符了。他又是个热心肠,人家说给他写符的事,能帮上忙的,多半自己就帮一把。 往符上写的,都是鬼神该管的事,他倒用真金白银给管上了。每每乡人感激涕零,那人便囫囵笑道:“都一样,都一样。”说得人云里雾里,都一样,这怎么一样? 镇上人都说,这两兄弟是风吹来的财神爷,一个管赚,一个管散。照理说那个管赚的更该谢,可奈何谁也没见过那人。靠谱点的说他是个常年在外的商贾,不靠谱的传他是个劫富济贫、又不敢随意抛头露面的大盗。 但不管怎么传,楼里题扇子的这个都只当作故事来听,向来是不恼的。 “兄台,这个我写不了,要不换一句吧?” 今日寒露,正是镇上社火游行的时候。楼里游人不少,都来看这热闹,题扇子的活计总算有了生意。只是来人大多是外乡人,不知道此人的规矩——风水二字,是不往扇面上题的。 那出钱请字的人倒也不拘,道:“无妨,风流倜傥题不了,阁下看看写点什么好?” 白衫公子挠挠头道:“那不如,财源广进?” 请字人无语凝噎,这人是把扇子也当符写么? 栏边卖糖水的小姑娘叫道:“扇子哥哥,别写啦!社火班子来了,快来一起看呀!” 师青玄听罢却赶紧收拾东西,道:“你们看你们看,我这就回去啦。” 小姑娘见状,两三步奔过来往他怀里塞了一兜东西,道:“哎,那你把这个拿走。重九要吃花糕,这是我娘做的,让你带回去和哥哥吃。” 今年寒露正逢重阳,这也是为何修筑水利的乡人定于今日返还。师青玄心肠好,性子率直,生得也讨人喜欢,镇上老辈大多惦记着他兄长在外,常年伶仃。 除此之外,也是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所以才赋闲在家。腰上悬的两个葫芦,一个是药,一个是酒。每回他喝晕了头,说什么“这条命早不是我的,不知他究竟什么时候才来拿”,旁人都当他说的是阴曹地府的阎王爷,慨叹他每日面上嬉笑,其实拖着病体,心里肯定还是发愁。 师青玄挤出一个笑,接了那装着花糕的布兜,提着两个葫芦灰溜溜走下楼来。背后街市上血社火的戏班子已经闹起来了,这东西他是看不了的。 他倒是已经不怕贺生索命了,不如说他只当这命是向贺玄借来的,自己已做不了主了,否则也不会一直吃着灵文给的驻魂仙药——这是他与兄长旷日持久的无形对峙中,唯一的一点妥协。有时候正因为血浓于水,人与人之间反而愈加难以互相理解。 他怕万人如海一身藏,那人寻不到他,才一直待在这博古镇中。但那人又迟迟不找来,恐怕是因为自己仍然没有还债的资格。地师破庙前,万鬼乱流中,贺玄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仍记忆犹新。 “我永不会承你的情。” 背后的血社火游行里传来一阵欢呼,想必是主角终于出场,引得师青玄不禁回头去看。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有点动静,总忍不住要回过头去。 他已走出不远了,看不清那游行中的具体情状,只能看见游行中火光跃动,映红了半面天穹。他回想那人在天庭为官时,每年中秋击鼓传酒,若是自己不将酒盏传给他,他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于是关于他的戏码,几年也上不了一回仙京的戏台。当时君吾座下百官,谁又能想到此人真正的故事,年年都在这人间社火里上演着。 他蓦地回头,眼前却凭空多出一人,正是那戏中人。 他一颗心骤然狂跳不止,分不清周身血液是凉是热。 自此前生死一别,已是几度春秋,眼前此人熟悉的眉目,却如近在昨日一般。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人就像他的心魔,不见他时日日想着,醉里说的尽是此身如寄缘何忧惧的胡话,见了他时又会退缩,只因为觉得若是将性命交托出去,便又再见不着了。 那人一席黑衣立于眼前,如一柄结了霜的冷铁,开口道:“怎么,又哑了?” 师青玄攒紧了手中袖口,垂头问道:“你来取我的命么?” 对面那人不言语,他就受不了这沉默,只能絮絮说下去:“我早就想好了……你何时来取这条命,我便给你,你不来取这条命,我就只当是借来的,拿来帮扶旁人……” 那人又开口道:“你欠我的,一条命就还干净了么?” 师青玄苦笑道:“自是不能的,你想如何,只需开口……” “肉体凡胎,寿命不过再三五十年,你要如何才能还清?” 听到此处师青玄总算听出些蹊跷,怔怔地抬起头来。贺玄自揭下地师假面以来,向来是不屑对他做这般循循善诱的。旧日里那人眼底总像燃着两捧烧不尽的幽火,谁也看不清烧着什么,而今他虽仍是冷面如霜,眼中却如同天垂平野,既明且阔。 师青玄颤声问:“……你许我还了吗?”他不敢高声言语,只怕惊醒自己,发觉唯梦而已。 贺玄不答,只二指一并,脚下绽开一方庄严法阵。阵中烟波翻涌,倒映出天上仙京、瑶池剪影,又从其间倒灌出百丈清气,如云如雨地将师青玄拥着。阵中人面容冷峻,身后是星野钩月,眉间是蔚然灵光,挥指以大地为帛,气虹为毫,作一符篆。 “坤舆为证,长天明鉴。地师贺玄,以此铭文为誓,点尔作将。” 他直直地看向师青玄,伸出一只手来:“你可愿意?” 云烟之中,师青玄强自按下热泪流溢,伸出颤抖的手与他交握。也许只有他师青玄,因为付出被一次次地推拒过,真心被一次次地粉碎过,一次次遍体鳞伤地向那人踉跄走去,却从未能走近他的身侧,才知道眼前伸出的这只手,究竟有多难得。 “陪我去倾酒台上喝一杯吧。”贺玄紧握他颤抖的手说。 街上的血社火演完了,酒楼里的游人便也散了。后厨还剩了些新醸的菊花温酒,掌柜便散给了楼里讨生活的人。卖糖水的小妮子抱了两坛,颠颠地往楼外的倾酒台上跑。她刚才分明看见师青玄与不知何人到高台上去喝酒,心里便惦记着分他一坛。但等她去到那高台之上,却遍寻不着二人影踪。 秋深露重,台上空余一弯朦胧月,千里快哉风。 是年,仙京重建,地师归位,风师神格填入鬼骨,流落人间。水师神格无意屈就认主,水师之位空悬。仙史卷宗在仙京陷落时遗失大半,每每说起要重编卷宗,灵文殿中便叫苦连天。 “水师神格原主,现在不知去向,这要怎么写啊?”一个小神官咬着笔头头疼道。 旁边另一个年长些的答他:“听说原来的水师堕地为鬼,为了重上仙京,正在东海云游找他的第三道天劫。但是灵文大人之前说,这十年间的造化,或许就已经是他的第三道天劫了。” 小神官琢磨不透这其中深意,索性将手上卷宗一裹,道:“算了算了,先换一个写!” 他翻出地师卷宗,心道这个好写。不仅正主眼下仍位列仙班,凡事都有据可查,座下还有个中天庭神官能说会道,但凡有人问起他家大人的英武事迹,他能立马摸出一坛酒来,绘声绘色说上几个时辰不带停。 小神官摊开那卷宗,却发现上一个编纂此卷的人已将其飞升前的生平都写尽了。有道是,地师其人,生于博古,逝于博古,涅槃成绝于铜炉,破执归位于寒露,卷末结以小楷两行,道: 把浮沉世梦磨开,恨有涯,慧剑断劫。 点灵光。且将釜破,重游仙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