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同人)【双玄】自知》作者:霉菌 文案:【注意事项】 * 原著走向,一万六千字已完结。 * 高亮!本篇涉及到123、124章以及204章以后的剧情。正在屯文不喜剧透的道友们请避雷。 * 本篇充满了大量的脑补和妄想,并且文笔拙劣情节烂俗,各种OOC并且洒满狗血,还小小虐了水哥一把…只求各位道友不要打我Orz… * 这个脑洞很早以前就有了。第三卷 结尾白无相想要怜怜自杀立地成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突然就想“等等!差点忘了神官也有魂魄是可以化成鬼的呀!”然后就想到了水师大人……前天又看到秀秀写到引玉的魂魄可能没有散去,以及君吾大Boss真面目,就感觉自己的猜想更有底气了。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颗糖,但是说真的!双玄还有救啊!!还有救!!!还有希望啊! * 第一次写天官的同人,各种Bug和OOC都是肯定有的…欢迎大家捉虫指正!总之感谢各位赏光,祝阅览愉快! 第一章 从皇城重返鬼域之时,上天庭前来搜查的神官们已经离开了。贺玄在黑水岛附近的海面重新结起迷阵,回到幽冥水府,便瞧见自己的几位下属正在收拾着水府大殿。 贺玄极少收用手下,几百年来都是独自一人修炼,平常办事也都是直接化出分身;这几只鬼生前也都是苦命的,凑巧给这位绝境鬼王遇上。许是因为同病而存了几分相怜之意,贺玄便助他们一一化了形,留在了黑水鬼蜮打下手。此次事发前,贺玄将他们遣去了岛上的安全之处,如今鬼域的风波也告一段落,神官们该走的都走了,几只鬼便回了幽冥水府。只是并非每位神官都如同谢怜灵文等人一般懂规矩,这批来凑热闹的小神官借搜查之名,在主殿内外四处翻动,灯台烛架和密屉暗箱都弄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的。恢复原状需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可把几位鬼使忙坏了。 见到鬼王回来,鬼使们停了动作躬身行了个礼。贺玄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往一间偏殿走去,他们这才继续手上的活计。几只鬼都是闷闷的,从头到尾愣是没谁吭一声。 偏殿中有一处极为隐蔽的传送阵法。贺玄站上去,闭上眼捏了个诀,传送阵上亮起微光。再睁眼时,已身处另一间宽阔殿堂。殿内桌椅床柜俱全,且地面有一鉴黑色水潭,这里便是他修炼和睡觉的寝殿。空地上支着一架炉子似的法器。贺玄来到跟前,从袖中取出一小团散发着淡淡灵光的东西,正是师无渡的魂魄。 原来贺玄之前只是枭首杀身,却并未毁去水师的神魂。但仔细看去,这团魂魄上却缚着几道漆黑的线一般的细痕。这是黑水布下的禁制。贺玄将师无渡的魂魄丢进法器,再一挥手,法器下窜起一团团幽蓝的火焰。贺玄半眯着眼,出神一般盯着法器,不知在想什么。他半边脸上溅满了血迹,一直都没来得及擦去,现在已经干涸变了色。冷色的蓝光自下而上照去,映得他苍白的面容更显阴鸷。 许久后,贺玄总算回了神,转身来到床榻边,褪下自己的衣裳。虽是黑色看不出来,可他外衫上也是沾满了血迹的;脱下之后,里头那层白色的中衣倒是洇得明显,一片一片俱是暗红。将上装全部脱去后,贺玄侧过头看向自己的左肩,有四五个齿印深入皮肉。这些都是师青玄咬的。 就在几个时辰前,师青玄目睹了最疼爱自己的哥哥身首异处,他自己的三魂七魄仿佛也跟着散了。无论贺玄再说什么话在做什么事,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只会双目空洞地喊着“哥”,要么就反复念一句“明兄,你杀了我”,整个人如同一只提线木偶,任由黑水鬼王摆布。由于缩地千里阵法使用后会留下痕迹,贺玄便御着地师铲,带着师青玄飞去了皇城。青玄本是被掐着手腕、站在贺玄身后的;可飞到半路,他像是突然脱了力一般,整个人身子一软,从宝铲上歪了下去。好在贺玄身为鬼王,反应敏捷,在半空中将下落的人给捞住了、打横抱在怀里。就在这时候,师青玄扒住他的肩膀,一口咬了上去。贺玄侧过头,面颊正蹭过师青玄的耳廓。他看不见怀里人的脸,但自己肩膀处的布料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洇湿了,他便知是师青玄在哭了。黑水玄鬼竟也没挣开他,就任由他一口口咬着,一路来到了皇城。 贺玄将法力尽失的风师扔在了皇城的街口,便返回了幽冥水府。他是铁了心的要同师青玄一刀两断了——不管对方以后恨不恨自己,自己都再不会同他有任何牵扯、也绝对不会去管他的死活。可这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在几个时辰之后就动摇了。贺玄已是非人,纵使皮肉给破损也不会流血;虽然有些刺痛,不过师青玄用嘴咬的徒劳攻击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和他生前所受欺辱苦楚、以及身后在铜炉山历练时候的痛苦相比,肩上这几口齿痕不过是茫茫海底绵绵沉沙其中一粒,微不足道得有点可笑。但就是留下这伤痕的人,那温热的眼泪,颤抖的躯体,以及之前神志不清时反复念着的一字一句,那些绝望和痛楚似乎通过咬痕全都沁透进了贺玄的心里。 事实上,师青玄的痛苦正是贺玄原本想要的。但当他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贺玄的心里却没有一丝丝的痛快感。 ——当时如果自己能把他拦在雨师乡、没让他跟去东海,现在自己大概已经处理完了一切,装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以后还是可以和他结着伴、去皇城最豪华的酒楼吃点心吧? “……咎由自取。”贺玄将染了血的衣服摔在榻上,赤着上身,攥紧双拳,咬着牙低声迸出这么一句。又不解恨似的,一拳捣在旁边的石壁上,声音高了些许:“你活该如此!” 但是师青玄现在在皇城,无论贺玄如何恼他,他都是听不见的。 ……师青玄那个笨蛋,只要别人对他一点点好,他就什么都愿意相信,给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又是娇生惯养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如今失去法力,伶仃一人时他又怎样生存?世上险恶多,皇城这种地方尤甚,他这种只会哈哈哈的白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命了…… 意识到自己仍在担心,贺玄气得狠拍了下额头。明明决定了不再管师青玄的一切,可他还是放不下。黑水玄鬼思索半晌,认为自己要和师青玄斩断一切瓜葛是不可能的;就算在上天庭当了几百年的便宜同僚,旧日的那些可是血仇,怎么能轻易被抵消?原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顺理成章的,他想通了:自己在意对方的死活也是应当的。贺玄告诉自己:师青玄是自己的仇人,自己要想解恨,就要让他活得生不如死。要是师青玄一不小心给别人害死了,自己折磨他的目的可就落空了,又何谈一场彻彻底底的复仇?于是绝境鬼王当即画了一个缩地千里阵,分出分身、变成市井乡民模样,往腰里塞了好几包银两,传送去了皇城照看着师青玄的安危。 总算松了一口气,贺玄这才施法将肩上咬痕消去,随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塌边,盯着那炉子一般的法器。这是炼魂用的,只需法力加持,时辰一到鬼魂便可炼化成为形。贺玄知道,之前这水横天说了一堆混帐话就是为了故意激怒他的,主动找死来求自己放他弟弟一条生路。贺玄可以放弃给师青玄换命格,但是绝不会让水横天死得那么痛快——若要给当初的恩怨分个轻重,师青玄是罪不至死,那么师无渡就是万死难辞其咎。贺玄打定主意要让对方尝尽世上最痛苦的滋味。这仇恨已经蓄势待发了几百年,不能没有个落脚点。 贺玄从寝殿离开,点了一名鬼使,便前往黑水湖边的牢房。先前花城谢怜等人看到的的只是牢房的一部分,其余的牢房都在地下,且用幻术封住了入口。贺玄撤掉障眼法,步下地牢,里头关押着许多半死不活、法力尽失的鬼,几乎全都是戚容那边派过来捣乱、然后被黑水给抓住的。贺玄眼神扫向其中一只獐鬼,鬼使便立即会意,将那獐鬼从牢房里提溜了出来。獐鬼还不安分,冲绝境鬼王龇牙咧嘴,呜哩哇啦一通乱叫。贺玄抬手便封了它的声穴,又拍出一团黑气将其打晕了过去,接着使了个化形的法术,竟给这歪扭斜扒的丑东西化出了人形。所化之人,体态身形匀称修长,着一袭镶青丝绣云纹边的白色道袍,再瞧那面容,五官亦是清秀俊朗——可不正是师青玄的模样。 化形完毕的这一刹那,贺玄有点晃神。若非知道眼前倒地不醒的“师青玄”其实是一只獐鬼,他真的要忍不住上前去将对方抱起来了。 鬼使不明白贺玄要做什么:“…大人这是…?” “押下去,等我吩咐。”贺玄也不多言,只强忍冲动不再去看那地上躺着的冒牌货,转身便离开了。 第二章 「无渡,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青玄是个好苗子,你又这么疼他,如果他就此止步于中天庭也未免太可惜。」 「…帝君……」 …… 「哥——!我做到了!我飞升了!」 「哈哈哈……告诉你们!新晋风师是我弟弟!是我弟弟师青玄!」 「…真是可喜可贺…」 …… 「我不要那扇子好了!……我不想再呆在上天庭了,我不想做神仙了!…」 …… 「水横天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你翻了凡间多少人的生辰和名册,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我这么独一个,怎么,没过几百年,就忘了我长什么样了?」 …… 「哥!哥!我们选第一个吧,第一个……」 …… 「青玄,哥哥先走一步,下面等着你!哈哈哈哈哈……」 …… 过去几百年里的无数画面与声音蓦然闪现,最终随着一阵剧痛袭来,陷入一片黑暗。 意识回归之时,师无渡正趴在冰凉的地面上。撑身跪坐起来后,来不及思考自己身处何地,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抬手去摸自己的脑袋——仍旧好好地安在脖子上。可是这不对,师无渡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当时明明已经被那贺玄给…… “哼,醒了?” 冷冷一声从身后传。师无渡头皮一炸,回头看去,五步开外站着个人影,正是那黑水玄鬼。他略微观察了一下所处的环境,一眼认出,这正是之前贺玄关押他们兄弟二人的那间屋子。并且注意到,贺玄身后正摆着一台刑架,而旁边的墙壁上则挂满了诸多刑具。 师无渡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沉声问道:“你不是已经杀了我吗?” 贺玄垂手而立,目光阴森地盯着他:“是已经杀了你,而你现在也并非活物。” 闻言,师无渡却并未表现出多少惊惧,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毫无血色、苍白至极;又并起两指搭在自己的颈侧,一片冰冷、没有脉搏。他知道,自己现在八成是被贺玄炼化,仙魄才变成了鬼体。 “你这黑疯鬼”,师无渡瞪着他,“为什么不彻底毁掉我魂魄,还要把我搞成这副样子?” “你以为我真会上你的当,一怒之下直接给你一个痛快,或者放过你弟弟?”黑水的话语里满是嘲讽。 听到最后一句,师无渡面色骤变:“青玄他……?你把青玄怎么样了?” 贺玄抬起下巴:“对待宿敌血仇,你说我能怎么样?” 师无渡提起法力就要冲向贺玄,却发现自己的法力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一般、使不出来;而向前才冲了两步,便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反弹了回去。 “贺玄!你这是做了什么手脚?”师无渡斥问道。 “没什么。只是封了你的灵力,布了一道结界。让你使不出任何法力,也跨不出这结界一步。” 闻言,师无渡不由看向贺玄身后的满墙刑具,惊惧更甚了:他本以为这些刑法是贺玄要对自己用的。可如果自己困在这结界里、无法接近刑台,那这刑罚还能施加给谁? 像是看穿了师无渡的心思,贺玄冷笑一声,通灵传下命令:“带上来。”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打开,两位鬼使拖着一人走了进来。师无渡一眼认出,那被拖进房里、手脚戴着镣铐之人,就是师青玄。 “青玄!”师无渡一遍遍喊着自己弟弟的名字,但是师青玄却对这些呼唤声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且眼神空洞,像是遭受了什么刺激、谁都不认得了一半。师无渡牙齿都打着颤。他数次要冲上前去拦住他们,可都被那道无形的结界挡了回去。他只能跪在结界旁的地上,眼睁睁看着师青玄被拖到刑架、手脚被捆缚其上。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之感,仿佛一柄柄寒意化成的刀剑,不停地贯穿他的心口。 “水横天,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不将你赶尽杀绝、还要将你炼成鬼体么?”贺玄走近一步,在结界外蹲下身,与师无渡相隔仅有咫尺,“因为我看到你现在这么愤怒,这么痛苦这么恨,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但你还是救不回你的亲人,你现在不过是阴沟里的一只鬼,再怎么跳脚也没有任何用!——这些话都是你说的,我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会让你当成掌上明珠的亲弟弟,把我受过的、和我父母妻妹受过的折磨与痛苦统统都遭上一次,而你,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贺玄重新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水神官:“看看到最后,还是不是你赢?” “你有什么刑罚冲我来!我要杀要剐全都随你!!黑水,你放过青玄!”师无渡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激怒一次贺玄了。他之前对着黑水说出那样一番话,本是为了救青玄,没想到此刻反而导致对方的处境更加悲惨。师青玄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珍重的亲人,本性又如同一块纯洁无瑕的美玉,眼下却因自己犯下的过错而要遭大罪,他怎能不悔、不怕? “你之前不是还愿意给他一条生路的吗?我这就让他动手,我让他亲手将我抹得灰飞烟灭!你放过他,你冲我来……” 可贺玄全然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只头也不回地下了令:“上刑!” 两套拶指便夹上了师青玄那双白葱似的手。鬼使将绳子拉紧,刑架上绑着的人便发出一阵凄惨哀声,修长白皙的十指霎时给夹得变了颜色。 虽明知受刑之人根本不是真的师青玄,可贺玄听得这声音,再看一眼那惨状,自己一颗心竟也跟被绞碎一般。师无渡更是睚眦欲裂,根本没心思去管黑水鬼王神情如何,只是疯了一般再度撞向结界。不知第多少次被弹回地面上之后,师无渡晓得自己这般举动也只是徒劳,便冲着贺玄跪了下去,闭上眼叩起响头。不论飞升前后,师无渡只跪过天地父母;一番男儿傲气,却接连两次在贺玄面前碾碎于双膝之下。但他也无心去在意那些了;对师无渡来说,性命与尊严同自己弟弟的安危比起来什么都算不上。 “贺玄!你明明已经知道,改换命格是我一人的主意,都是我造的孽,你何苦再去折磨他!是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他……” 见师无渡这般,贺玄却没有丝毫动容的迹象,仍以漠然至极的声音,兜头浇灭了师无渡心里那一点点希望:“你之前不是说,悔过之心这种东西,你水横天是从来都没有的吗?”且不等师无渡再说什么,他又对鬼使下令道:“加刑。” “是。”鬼使奉了命令,将那拶指套的绳子系在刑架上、绷紧了 ,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鞭子,向师青玄狠狠抽去。那张清秀面庞和裸露出来的脖颈上,瞬间添了一道深深血痕。 “青玄啊——!!!” 师无渡惨叫一声。若非身为鬼体,怕是已经落泪了。又有几鞭抽向刑架上的人,师无渡只觉每一下都抽在了自己的心头。他瞪向贺玄,满是愤恨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 “黑水!我弟弟他平日里是如何捧着一颗赤诚心待你,你再清楚不过!竟还忍心这样糟践他,你哪来这么狠的心?!” “你有脸说我心狠?”贺玄和神情和语调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过,这变化却比之前更加危险了,“你只见青玄待我如何好,却不知我父母妻妹待我更好!你只说我糟践青玄,你当初又怎么忍心去糟践我的亲人!” 鞭笞声与惨叫声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师无渡心里头如滴血一般,还想再言语,却是理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贺玄顿了顿,继续一字一句道: “是你们兄弟二人害我落到那般田地,我凭什么不能恨你们?我家人,加上我自己,五条人命全都毁在你们手里,我如今复仇是天经地义。你弟弟受的这般糟践,都是给你的报应!” 师无渡被贺玄这一番话说得怔了神,对着刑架的方向望了半晌,忽然狠狠地以头抢地。 “别撞了,”贺玄只冷眼看着,“既成了鬼,自戕可没那么容易。” 闻言,师无渡僵在那里,许久才重新有了动作,攥成拳的手一下又一下地砸向地面。 “…青玄……是哥哥害了你……” 他手上皮肉早已破了,不过伤口里漫出的并非鲜血,而是一绺绺的黑烟。低级的鬼没有足够的法力加身,即使成了人形,各类活人的体征也还是造不出来的。但感官亦如旧,受了伤后还是会痛。 “你也知道是你害了青玄,”贺玄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师无渡,今天这番结果都是你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你就自己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说罢,无视了刑架那边传来的令人揪心的声响,贺玄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任由师无渡撕心裂肺地喊着师青玄的名字。 出了那间刑房,贺玄回到寝殿,坐在榻上闭目调息,阵阵哀惨声音却仍绕在耳畔久久不散。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开始想象:若绑在刑架上的人真的是师青玄……可那画面刚在脑海里勾出一层模糊的影来,他的心里就开始隐隐发疼了。 自几百年前的那个寒露前夜起,贺玄便不再是那曾经至善的书生了。一缕孤魂化厉鬼,以仇恨作执念,赴铜炉受苦楚,在绝境里才熬成了绝境鬼王。又在上天庭隐姓埋名地潜伏调查多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仇人,他多想去怨恨、去打杀。可偏偏那占了他命格的人,面容明秀心地善良,举手投足皆是一派可爱光风,一得空闲便黏在自己身边不愿离开,且对一切浑不知情……那么好的一个风师大人,教贺玄连恨都没法恨个彻底。 而那换命的始作俑者水横天,贺玄也完全有能力让他真真正正地承受丧亲之痛,可到头来还是舍不得对师青玄本人下手,只能对着一个挂着假皮相的冒牌货施以刑虐。并且就连多看一眼那副皮相受伤后的模样,都不愿。 从痛苦出发,走向终点后还迎来的却还是痛苦,这场复仇似乎成了一个死循环,是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进行下去的忍痛割爱。可这几百年来朝暮相对,贺玄已经划不清所恨与所爱的界限,不知何时,心上的某块难愈伤疤已悄悄成了一点朱砂。 恨是命中劫数,爱是不堪言说。两种情绪如同藤蔓交错,将他一颗心都勒得快要破了。 第三章 寒露后没过几日,铜炉山开万鬼躁,贺玄亦极不好受。若是往年,他可以通过沉眠的方式来削减自己受到的影响,但是今年不行。如果他休眠了,分身也就无法正常活动,他便无法及时得知皇城那边的消息了。贺玄只好硬着头皮在寝殿里闭关打坐,灵力不停地绕周身运转,来缓解体内激涌难耐的躁动。 从前为人时,贺玄遭过牢狱之灾,熬坏了胃,也带着这毛病一道化成了鬼。这天,胃疾被阵阵躁动引得并发,正当疼痛难捱的关头,却接到了分身传来的紧急通灵,得知师青玄刚刚被一辆马车给撞了。黑水玄鬼急火冒起、乱了心神,一时不查,便有一股灵力走岔了经脉,险些将他逼得吐血。 好容易调了息稳了脉,贺玄立即化出另一副身形,走缩地千里阵去了皇城。依着分身传送的定位闪到事发点,贺玄才知,师青玄是为了救一个快被碾到的小乞丐才扑到那马车跟前的。他一条小腿给拉车的马匹踢了一脚,一只手给那车辕碰到了,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多少手脚处的皮肤,贺玄站在几尺开外,就看到师青玄小臂与胫骨处肿起一大片淤紫,怕是伤了筋骨了。 一群乞丐从街角跑来,八成也是刚刚闻讯,七手八脚地把师青玄从路中间往旁边搬。这时候,马车里头钻出来一个纨绔,应是王公贵宦家的子弟,见到自己马车被一个乞丐挡了,心中忿忿,叉着腰就唆使随从家仆去打人。眼见一群狗腿冲着师青玄抄起了棍子,藏在人群中的贺玄拧着眉毛正要动手,没想到那群乞丐先有了动作,立马举着竹竿挡到了师青玄面前,一边小幅度挥舞着、一边大喊“当官的撞了人还要继续打杀!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一副要跟恶仆们拼命的架势。 乞丐们的喝声很快染得群情激奋,并且恰好有一队巡逻的羽林卫路过街角,发现这边喧闹,便快步赶了过来。那马车主人也怕事情闹大,只好选择息事宁人,朝着乞丐们洒下一把金叶子便驾着马车离开了。乞丐们十分默契,一批人去捡满地的金叶子、然后拿着去医馆请大夫,另一批人则七手八脚地将师青玄抬去皇城里那间栖身的破庙、将他平放在草席上。 破庙里,被师青玄救下的小孩紧紧拉住他那只尚且无恙的手,一个劲儿地哭。师青玄明明已经痛得面色煞白,却还是扯出个笑脸去安慰那孩子:“别哭啦,别哭啦。我这不是没事吗……要是你再哭,哥哥我马上就把你讨来的麦芽糖都给吃个干净!……” “都…都给阿风哥哥吃……”那小孩也算懂事,赶忙收了声不哭了,但还是控制不住,一抽一抽地低声哽着。他抬起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擦眼泪,结果脸上的灰土和眼泪和在一起、抹得左一道右一道的,活像个大花猫。师青玄见了,扑哧一声笑出来,但笑得太厉害,一下子扯动了伤处,又疼得龇牙咧嘴倒吸气。周围一圈儿乞丐有的笑话他,也有的深知他其实不好受,便给他加油鼓劲:“老风啊你再忍忍,咱已经叫大夫了,大夫马上就能到……” 还有相当一部分民众尾随到了破庙门口接着看热闹。黑水就混在这群人里。他凝神望了师青玄半晌,之后面色阴沉地转身走了。而当天夜里,那行车撞人的纨绔背着一个大包袱,连滚带爬地跑到了破庙里,面色惊惶无比,跟见了鬼似的。他直接扑到师青玄面前跪下,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且一边磕头一边重复道:“我该死,我该死……”磕到头破血流的时候,总算停了下来,丢下背上的包袱,忙不迭跑了。 庙中各乞丐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师青玄更是一脸懵逼。他手脚都有伤,费半天劲才坐起来,指挥着众人打开那包裹。拆开一看,竟是一大堆上等药材和许多的金银钱两。乞丐们顿时瞠目结舌,却不敢放下戒心:“那家伙可是皇城有名的恶霸!白日里撞了人,大晚上的却突然送这些东西过来,绝对是没安好心!” 师青玄也很不放心,便思索须臾,吩咐众人道:“把那药材都给扔了吧,反正这药理我们也不清楚,谁知道有没有毒。倒是这些金银造不了假,明天大家拿着这些钱去药铺里再抓好药不就成了——倒是说,也别光抓伤药,得让大夫开几剂方子,买点治风寒的药。我听阿六和阿七都咳了好几天了……最近天也冷了,老狗的冻疮怕是要发作,必须敷点儿药膏……还有这孩子,得给他扯点棉布做厚衣裳,不然别给冻坏了……” “拉倒吧你!”“就是!老风,你可消停点!都用来给我们大家买东西,你就没得钱治腿了!” “嘿嘿,我这不是还有上午那一把金叶子吗……” …… 贺玄此刻就站在破庙里,只不过施法隐去了身形。那纨绔正是被他显形后吓过来的,按照他的威胁,从家里搜罗了大把银财和伤药,来到破庙给师青玄谢罪;可是贺玄没想到,师青玄却是扔的扔、分的分,到最后自己根本没剩下多少。 已经落魄至此,又受了伤,师青玄几多灾祸加身,却仍是那副明朗笑脸,心甘情愿地对身边所有人好。贺玄注视着那双历经悲惨之后仍旧熠熠生辉的眸子,忽然想起从前还待在上天庭的那些日子里,风师大人在通灵阵中动一散就散掉十万公德的潇洒模样。待回过神来,黑水玄鬼才发现自己的唇角竟是微微往上翘。 忙将那笑意驱散,贺玄朝着师青玄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破庙。 返回黑水鬼蜮的路上,贺玄在半空中无意瞥见,皇城一角歌舞未歇。靠近一看,不知是谁家摆出合欢喜宴,挑了华灯满长街。 ——如果自己该恨的人不是他,那该多好。 驻足观望许久,贺玄才接着向南海赶去。 第四章 师青玄真出了事,这是贺玄意料之外的。但总算无甚性命之虞,大夫瞧了之后说伤势也不算重。加上平脉调息压下躁动十分耗费心力,故贺玄打定主意:若师青玄没再出事就不往皇城那边去了。不过他仍命令分身留在那里,每天变换着形貌、往那旧庙门口的一排破碗里挨个儿扔银锭子。 贺玄原先以为,周转灵力的效果和休眠差不多,但没过几日便发现:若是一味地打坐而不休眠,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大概还是因为生前的病根太多,才导致他即使修成了鬼王,底子也不好。无奈之下,贺玄只得再度沉睡。不过这次并非雷打不动的暴睡,而是每隔一两天就醒一次,召回分身了解一下京城那边的情况,或者去那间偏殿里给正在受刑的倒霉獐鬼续一口气、并且看一看结界里几乎要被逼疯掉的师无渡。 贺玄本以为,这次铜炉山开所带来的躁动期要和从前一样,持续两三个月甚至更久。可谁知才过大半个月,铜炉就关了,并且在关闭的当天便被重新打破开来。与此同时,神鬼二界炸出了一个更为石破天惊的消息:白衣祸世再度现身了。当黑水沉舟在又一觉醒来之后,铜炉山那边早已异变陡生。他忙与分身通灵,才得知无数怨灵冲破了结界、聚到了皇城上方竟已达一日之久。 闻此消息,贺玄的第一反应便是师青玄的安危,他立即想着要去把师青玄带离那个是非之地。但随即也意识到:师青玄明明是自己的仇人,自己又当着他的面取了他兄长首级。两人之间怕是早已不共戴天了,如今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要再次出现在师青玄面前呢? 就在这时候,贺玄接到了花城的通灵,说是希望请他帮个忙,动身来皇城一趟,替自己守着人阵。 贺玄问道:“你为何不亲自压阵,要我去帮忙。” 花城答:“我得去上天庭,救殿下。” “你去上天庭?去救谢怜?”贺玄心生疑窦,“他在上天庭怎么了,竟需要你去救?” “白无相把上天庭控制了。”花城说得倒是平平淡淡。可在贺玄听来却十分惊人: “君吾不是在那里吗?” 花城在那端轻叹一口气:“君吾就是白无相。” “什么?”这句话犹如一道霹雳炸开,贺玄难以置信,“君吾可是天界之首,你没弄错?” “没有弄错——即便不是本体,君吾也和白无相脱不了干系;不是附了身便是一魂二分出来的东西,”花城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我终于知道,之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来自何方了。”接着,便将目前所了解到的局势和自己的猜想简单说了一说。 “……在上天庭这么多年,君吾的演技可真够好的。”贺玄听罢,心中也是有几分忐忑。若是事情真如花城所推断,那么从天上到地下,几乎是所有神鬼的生死命运都被君吾捏在了股掌之中——包括这几百年来自己冒充地师来到上天庭任职,这件事,恐怕君吾也是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贺玄心中猛然一惊——若是君吾知道自己混进天界的目的是为了复仇,那么师无渡的所作所为他也不可能不清楚。可是君吾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而花城恰好也想到了这一点: “…黑水,恕我直言,师青玄占你命格之事,怕是未必如同你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话已说道这般地步,之前一切没在意过的、看似合理的事情,贺玄已串联了起来、并且觉察出了端倪。自己只在乎是不是师无渡亲手改换的命格,却忽略了这改换命格之法究竟是不是有人故意传授给他的;而所谓的“逆天改命”,自己也是只在意“改命”、却忽略了这“逆天二字”——“命”是“命数”,可以是归结为世事无常;但这“天”所谓的“天道”,说到底,不就是一手打造天界的众神之首,君吾的意愿吗? “…虽说这么做的动机暂且不知,但这件事要么是君吾默认的,要么就是他推波助澜、有意为之的。否则凭他这般广大神通,谁又能成功在他眼皮底下改换飞升命格、削减天劫威力?他岂是那么好骗的?” 听着通灵阵里血雨探花的声音,贺玄沉默不语。他忽然想起,自己混进上天庭后,第一次听说了这“逆天改命”的禁术,正是在某次汇报工作时听君吾说起的。虽然当时君吾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但如今想来,竟是像极了旁敲侧击的蓄意提醒! 想通了几处重要关节,贺玄只觉心中翻腾得厉害。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拳攥得几乎绷起了青筋。他对花城道:“要我去替你守阵也可以,不过你也得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花城是听出来了,对面那位鬼王此刻正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波动。 贺玄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帮我找到师青玄,然后确保他的安全。” 只听花城哈哈一笑:“这多好办。师青玄现在就在我旁边站着,正帮忙守着阵……” “你让他守阵?”一听见师青玄正面对着这些恐怖的东西,贺玄直接丢掉了自己向来的沉着与冷静,连花城的话还没听完便给急匆匆地打断了,“他手脚的伤还没好!又是凡人之躯!你就让他来对付那些积压了千年万年的乌庸怨灵?!” 花城却慢悠悠地反问一句:“哦?你又怎知他伤着了?” “…这个不用你管。”贺玄咬牙切齿的。 花城知道黑水玄鬼在担心什么,便如实道:“我把法力匀了一些给他——当然,是借用了裴茗搞来的鬼味糖球。放心,他现在对付阵里的那些东西可是绰绰有余。” 贺玄并不想知道那些鬼味糖球是什么个玩意,他心想,只要别是谢怜造出的‘冰清玉洁丸’之类就好。 “你要来的话便动作快些。雨师大人快要到了,我很快就会动身去上天庭。”花城开始催了。 “好。给我一刻钟,我要处理些事情。” 结束了通灵,贺玄却并未立刻启程,而是先去了一趟熬着师无渡的那间偏殿。 进了门,贺玄先喝停了正在上刑的手下,让他们出门候着。遭了二十多天的酷刑,刑架上的“师青玄”已是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身上衣衫早就成了破烂布条,裸露出来的胸膛上,印着数道深可见骨的鞭痕、以及可怖至极的烙铁痕。一双手更是惨不忍睹,钢针钻进指甲里,十指怕是已经夹废了。不过贺玄并没有分给“师青玄”过多的目光;他此刻才意识到:就算用来折磨师无渡的是个冒牌货,这也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同时被折磨的还有自己。 结界里的师无渡则也几乎不成人形,发髻蓬乱地跪在地上,鬼气虚弱,面颊瘦削,眼神里当真是生不如死的痛苦。不过他也算坚强,眼见着至亲在眼前受了这么久折磨,却到底还是没疯。贺玄想,支撑着他到现在都一直清醒着的,怕是刻骨的仇恨吧——就如同自己当年那样。 见到贺玄进来,师无渡抬起头,目光里满是要让对方挫骨扬灰万劫不复的愤恨。贺玄却当他的一腔毒怨是空气,径直迈步到结界跟前,蹲下身来,直视着师无渡那一双眼: “想不想再见到你弟弟?” 闻此言,师无渡愣了半天,才敢确定贺玄问的确实是这句话。他转头看看刑架上奄奄一息的人,再看向面前的黑水玄鬼,那股子锋利的恨意竟是动摇了:“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个师青玄是假的。”贺玄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刑架的方向在半空中抓了一把,将维持那冒牌货人形的法力给收了回来。师无渡再定睛看去,刑架上的哪里还是师青玄,分明就是一只尖嘴猴腮的青面獐鬼! “你!你……你……” 很明显,师无渡还不能立即接受这个现实。他更担心的是:那刑架上的人就是真正的师青玄,而这阴狠毒辣毫无人性的黑水沉舟施了法、将他给变成了一只丑陋獐鬼。 贺玄自是瞧得出师无渡心中惊疑。也难怪,经历了这些天的极惨跌宕,却发现事情的真相与自己所见陡然相反,任谁都不会立刻接受的。于是他再一挥手,撤掉了拦在师无渡面前的那层结界。师无渡立刻踉踉跄跄地冲向刑架,凝神观察半天之后又拍打一番,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些天来,在架上受刑的真的并非自己的弟弟,就是这么一只被化了形的倒霉獐鬼。 师无渡心中却更加不安。贺玄与他是有着难消难解的血海深仇的,怎么可能轻易就放过他们兄弟二人?于是极没好气地开口问了一连串:“青玄现在在哪儿?你又把他怎么样了?你要用他来要挟我做什么?” 贺玄眯了眯眼,决定挨个回答他的问题:“你弟弟现在就在我手上,我目前只是将他囚禁起来,还没有下手做什么。不过,如果接下来我的问题你不好好回答,我会让他尝尽比你这些天所见还要残忍数十倍的刑罚。” “贺玄!你——!” “我?我什么?还是说,你是想不回答我的问题、好快点害死你弟弟?” “…你问便是!”师无渡又急又恨,却无可奈何;至亲还在他人之手,只好任凭仇敌摆布。 “接下来所有的问题我都只问一遍。水横天,我再提醒你一次,一定要给我说实话,想清楚了再回答。”贺玄再度警告了他一遍后,郑重其事地问出了口,“改换命格这个法子,是不是当初有人教你的?” 师无渡根本没想到贺玄会忽然问起这个。可不管再如何惊讶,还是斟酌片刻,咬着牙点了点头。 贺玄再问:“那个教你的人,是谁?” 师无渡挣扎一番,决定豁出去了,闭上眼睛道出两个字:“君吾。” “…真的是这样…”得了答案,贺玄缓缓地转过身去,双拳攥得紧紧,自言自语道:“竟然真的是这样……” 师无渡不明白他在念叨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他现在只想确认自己弟弟的安危:“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青玄人呢?” 贺玄回过头来,敛起刚才略显失态的模样,又回归了一贯的冷漠之态:“我骗你的。青玄他不在我这儿。” “可你说过会让我见他!”师无渡恼起火来。现在失了结界禁锢,他便直直冲向贺玄,试图攻击对方。师无渡飞升前也是修行的人,拳脚功夫很是了得,虽赤手空拳、且没有法力加持,但与贺玄动起手来,输得倒也不算多难看。 将师无渡用法力定住,贺玄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道:“是会让你见到他,不过他现在确实不在我手里。” 师无渡现在已经分不出这黑水沉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他还在担心师青玄会被贺玄伤害,便恶狠狠冲对方道:“你若是敢伤害青玄,我便是灰飞烟灭也不会放过你!” 贺玄此时已经将那小瓷瓶的塞子打开了。似是觉得师无渡的话语十分可笑,贺玄冷哼一声:“水横天,有件事你有必要弄清楚。尽管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仇人,但是我想要碎尸万段的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而非是青玄。” 不等师无渡再有所反应,贺玄便施法将他收进了那只小瓷瓶中,并将瓶口封印了。小瓷瓶晃了两下,似是师无渡在里边挣扎。 “师无渡,你根本配不上有青玄这么好的弟弟。” 贺玄对着瓶子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便将其重新扔进了乾坤袖里。随即发动缩地之术,前去皇城了。 他原本是打算把师无渡给赶尽杀绝、挫骨扬灰的。可若真这么做了,那在这世界上,师青玄就真的是孤苦一人了。 贺玄经历过丧亲之悲、知道那是多么令人痛不欲生。他还是舍不得让师青玄跟自己遭一样的罪。 第五章 花城只告知会有人前来助阵,却并未说明来人是谁。是以同黑水相见时,师青玄没有做任何的心理准备,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双清朗澄澈的眼眸中,突然间添了许多的纷繁情绪,恐惧有之,愧疚有之,悲哀有之,不安有之,疏离亦有之。四目相对也只有开始的这一眼,此后师青玄便一直避着贺玄的目光,要么将头垂得极低,要么便仰面盯着那些乱飞乱撞的怨灵。贺玄瞧着,虽面色不改,可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只好集中精神、默默守阵。 天眼开等人好不容易盼走了血雨探花,但谁想又来了一个黑水沉舟。他们原本就对这位行事低调的鬼王所知甚少,今日见了这般不苟言笑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绝对比花城难说话得多。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对方,他们便自动将位置挪得远些,一个个噤了声。而众乞丐发现平日里算是比较闹腾的师青玄此刻安静得有点儿反常,明显是心情不好。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他们也都停下了说笑。一时间,这人阵里的气氛压抑得有点儿可怕。 皇城的阵要足足守上七天七夜。有人困了倒是好办,只要用灵力稍一加持,便能同睡饱了一般精力充沛;真正比较麻烦的事情,是吃饭。 天眼开等人的门人弟子均是修道之人,都辟过谷,七天不吃东西倒也不在话下。但是那些乞丐们都是货真价实的肉体凡躯,一天不沾水米就要发虚了。可是谢怜走的时候忘记留下银两(其实他根本没钱),花城走的时候也忘了,师青玄眼瞧着有几个乞丐饿得快要站不住,心里正发愁要如何去弄些吃的,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他下意识回过头,见到自己身后之人时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正是贺玄。 师青玄慌了神,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哪知贺玄轻轻拉起他折了的那条胳膊,抬手覆上去,竟是在用灵力给他疗伤。手臂治好后,贺玄又蹲下身去,冰凉的掌心抚上了他缠着绷带的小腿。 待腿上的伤也治愈了,贺玄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装得满满当当的钱袋,塞进师青玄手里:“去酒楼给他们买些吃的,阵由我来看。”说完,径自走去了阵局的另一端。 师青玄本以为贺玄不继续打杀自己就不错了,哪知道对方竟会这么好心地给自己疗伤、还给自己银钱去买吃食。他震惊之极,脑袋里一片空白,拿着钱袋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心情复杂地扭过头,师青玄望了一眼正在那里固阵的贺玄;他不知道贺玄接下来要干什么,也不知道那些恩怨是否已经被揭过,但他清楚,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一众乞丐的伙食问题。 于是,师青玄虽然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打着鼓,但还是动了身、快步往酒楼的方向去了。 守阵守到第七天时,上天庭爆发一场大战。谢怜设法取了咒枷,没了束缚,灵力大涨,同花城以及其他几位武神联手,将君吾打成重伤、在灵文的掩护之下逃往铜炉山了。 权一真和雨师篁等人先追了过去,谢怜与花城则先返回下界,着手处理人阵里的这些怨灵。得了黑水玄鬼的助力,净化进行得十分顺利,不到一个时辰便结束了。谢怜和花城便要动身前往铜炉山了。 “贺公子接下来要同我们一道赴铜炉吗?”谢怜收起芳心剑,花城帮他将背上有些歪了的斗笠给扶正。 “去。”贺玄毫不犹豫地点头。 谢怜有些惊讶,他也就是随口一问,还以为贺玄会拒绝的。毕竟据他所知,黑水和君吾向来都毫无瓜葛、是根本没必要插手管这件事的。 贺玄继续道:“我要去找君吾,报没报完的仇。” “找他?……报仇?”谢怜不解。花城轻轻扶住他的肩,凑近了谢怜耳畔:“哥哥若是想知道,我在路上说与哥哥听便是。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先行动身吧。” “听三郎的。”谢怜点点头,看向贺玄:“贺公子,那我们这就出发了?” 贺玄却道:“你们先走吧,我有些事还没办,等下就去。” 说着,忍不住转头向师青玄的方向瞥了一眼。只是没想到师青玄也正在瞄着他,这一转头,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了。师青玄立马垂眸,咬着下唇偏过头去。贺玄的眼神也复杂得很,似欲言却几番又止。 谢怜见此情形,与花城对视一眼,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便没再多追问。花城挽上谢怜手臂:“哥哥,我们走吧。” “好。”谢怜应了声,两人便御着芳心剑往铜炉山赶去。 这下,留在皇城的便只有师青玄与贺玄了。 谢怜这回走之前终于想起了要请乞丐们吃大餐的事,花城便给乞丐们留下了许多银两,让他们自行买鸡腿去。乞丐们非常高兴,不仅光荣地“拯救了苍生”,这几日的伙食也都相当好,如今更能聚众吃大餐,一群人更是美滋滋。他们揣着银子、拥着师青玄就要往酒楼去,这是忽听身后有一人唤道:“等等。” 众人停了步子,回头看去,出声之人正是这几日出伙食费的那位黑衣公子。只见这公子直直向他们走来,众乞丐纷纷退让开来,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地没有挪步。正是师青玄。 贺玄总算是要对自己动手了么,要将那些贱命、烂命、能把人逼疯的命,给加到自己的身上了?师青玄心下惴惴,双拳握得紧紧的,手心里满是汗。 黑水在师青玄面前停了步子,却先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乞丐。师青玄心想:这段时间来自己受了他们诸多照拂,今天万万不可以波及到他们。于是强扯起平日里的笑容,冲乞丐们道:“你们先去吃吧,我…我有些事情……” “那你动作快些!”“来晚了,我们就不给你留了!……” 乞丐们摸爬滚打到现在,一个个都很识趣,便不强留了。不过他们倒并不认为黑水会做伤害师青玄的事,所以离开得也很放心。 见众人都走远了,师青玄心中才轻松一些。他转回身来,与贺玄相对而立,两人之间仅有一步之遥。 师青玄本以为贺玄会做些什么、再不济则是说些什么,可对方就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半天了却连一个动作都没有。 师青玄想:长痛不如短痛,贺玄来个痛快点的更好。于是深吸一口气,豁出决心来,先了开口:“明……贺公子,你动手吧。”说罢便闭上了眼睛,等着自己应得的那份灾厄降临。 可想象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师青玄只觉手里被塞了一个凉冰冰的东西。睁眼一看,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瓷瓶;而再一抬头,贺玄人已不见。 “…贺公子…?”师青玄双手握着瓶子,四处张望一番,可周围的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影。想来贺玄将这东西交给自己之后,立刻就离开了。 师青玄并不明白贺玄为何没有换掉自己的命格,独自胡想一气,却半点儿都没想通,决定暂且不想了。而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这个瓶子里所纳之物。现在他还剩点法力没有用完,能看出这瓶子上鬼气极重;且瓶塞上还下了一道封印,像是要把里头的东西锁住一般。 师青玄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他有些害怕里头是什么邪祟厉鬼,但转念一想,贺玄要是想办了自己,又哪里需要搞出这般周章?随后便冷静了下来。他试着去打开封印时,原本还担心自己余下的这点儿法力根本不足以冲破禁制,谁知只动用了一点点,那封印就给破开了。 拔开塞子,只见一大团黑漆漆的鬼气从瓶口漫出,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越聚越浓,最终凝成了一个人形的实体,只不过没有影子。 师青玄愣在原地。 虽然那是一只鬼,虽然那只鬼半跪在地上,而且狼狈至极、形容憔悴,但师青玄依然能一眼认出来,那就是自己的亲兄长。 “…青玄…?…是你吗…青玄……”师无渡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声音发哑。虽然衣衫褴褛,但师青玄还是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激动得有些不敢置信。 “哥——!!!” 师青玄扑上前去,抱住师无渡,泪水潸潸下落。他本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最亲的人,谁料有一天竟能失而复得。 兄弟二人相拥而泣。师青玄抱住他哥哭了好久,却忽然放开手转过身,冲着南方跪了下来,伏地稽首,又哭又笑地叩起了头: “贺公子……明兄!谢谢你把我哥还给我……我们对不起你……我会和我哥一起去寻你父母妻妹的转世,我会找到他们,尽全力去对他们好……以前的罪我会全部赎清的……明兄…谢谢你……明兄…对不起……” 不远处的一颗枯树下,施法隐去身形的贺玄静静地站着,凝望着师青玄瘦削的背影。 “…逝者已逝。就算是转世,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低声自语着,贺玄闭上了眼睛。此刻他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或有不甘,或有自嘲,或仍有余恨难消解。尽管君吾是诱因,是先导,是他纵容和默许一切;但不论师无渡还是师青玄,这件事里都不可能撇得清。自己复仇本是理所应当,可偏偏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连恨也恨得没底气。 但好在这换命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有君吾在暗地里插一脚,他是诱因,是先导,是他默许一切,也是他推波助澜。那些吊在心上、失了落脚点的恨意,贺玄便全都对准了那位白衣祸世的神武大帝。而他恨极了君吾的同时也庆幸无比——幸亏还有他从中作梗,自己才有理由放过师无渡、不恨师青玄。 第六章 在师青玄跪下后不久,师无渡也跟着双膝着地,身端形正地朝南方拜了五拜。 待重新站起来时,师青玄额上破了一片皮,嗓子也都哑了。师无渡扶着他站起来,两人一道离开了这条街。 目送着师青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贺玄给分身传了条命令,叫他去打包一些外伤药和祛疤的敷膏送去乞丐们聚集的酒楼。随即画起了缩地千里阵,准备赴铜炉,杀君吾。 第七章 做出如今的决定时,贺玄何尝不清楚,他难免有些自欺了。 但只要最后痛苦的人不是师青玄,他的仇恨寄放在谁那里都好。 ————Fin———— * 我知道原著里双玄这条线和君吾八成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老父亲啊,你送佛送到西背锅背到底吧……你多背一个锅没准双玄就有救了……(被打(抱头逃走 【双玄】《自知》 【说明】 * 是糖,有车,车还有好几辆。走剧情,不过我感觉给写成了流水账。全文五万八千字已完结。贺·先上车再补票·打死都不说·玄 X 师·也动了心但不敢说·默默被逃票·青玄。剧情概括一下就是:他俩在滚过好多次床单后终于发展到亲亲然后牵起了小手手。 * 这篇是《自欺》的后续,一切设定都接着上篇。 * 私设如山。人物归墨香,ooc归我。 * 双玄是1V1的CP向,水风兄弟只是亲情向。好喜欢水地风三人的修罗场啊! * 其实这篇开码的时候,天官才更到第231章,当时没想到花花会爆法力然后消失一年的……所以在这篇的设定里,花花是须全尾全一直待在怜怜身边没有离开的。 * 双玄虐我千百遍,我待双玄如初恋。写这篇就是想要他俩能甜甜的qvq。 第一章 还没到腊月,皇城就迎来了第一场雪。 夜色已深。师青玄坐在卧房里的桌子边,腿上盖了一条毯子,正聚精会神地打着算盘。 桌上搁了一盏风灯和一块砚台,上头搭着一支毛笔,再旁边则是一册摊开的账本。每算出些数目,师青玄便放下算盘,提笔在账本上写写划划。总有凉风从关不紧的窗缝里钻进来,他手冷得厉害,只好时不时放下笔,搓搓双手,呵几口热气。 算得时间久了,也难免有些倦意,师青玄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这时候,师无渡提着一筐生炭,推开门走了进来。见自己的弟弟正理账,他脚步不由得放轻许多。 “青玄,你早些睡,账给我来处理就好。” 离床榻不远的墙根处烧着一个火盆。师无渡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火盆前蹲下,拿过靠墙立着的火钳,拨开上边厚厚的一层炭灰,从框里夹了几块新炭搁进去。 “没事的哥,我这都快算完啦。”师青玄笑了几声,五指飞快地拨下成排的算珠。珠子撞在一起,和火盆里的炭烧出的声音一样,都是噼啪的脆响。 师无渡闻言,将火钳放回去,起身走到桌边一瞧,还没理好的账分明还有厚厚一沓。他斜斜一挑眉,伸手把账本拎起,又将师青玄手里的算盘也拿走了:“余下这么多,怕是再算一个时辰也算不完。” “但是哥,你走镖才刚回来,还是多歇会吧。毕竟在外头跑了这么些天呢。” 师无渡道:“我现在又不是人,还歇什么?” “就算是鬼也会累的……” 不过师青玄刚嘀咕了一句,师无渡就出言打断了:“快睡吧,明日你还得打理铺子。被子盖严实,莫着凉了。” 说完,他抱着算盘和账本,拎起装着炭的筐子出了房间。师青玄只好应了,将毯子搭在手臂上,起身跟过去,将房门从里头给闩好。随后又收了桌上笔砚,蹲在炭盆边烤了会儿火,才到了床边,准备更衣就寝。 师青玄抽下腰带,刚解了盘扣、正欲将棉布长衫从身上脱下,忽听嘎吱一声响,紧接着就感觉一股冷气朝自己扑来。他转过身,见窗子大敞着,想来是被风给吹的,只好将衣裳裹紧,叹一口气,不情不愿地往墙边挪去。 几片雪花被风带着,沾在了袖口与衣襟上。师青玄关好窗子,又将窗栓给扣上,这才一边拍着身上雪花,一边转过身来。谁知一抬眼,竟见桌边坐了个人。一袭黑袍加身,衣摆处绣着银色水波暗纹,面色冷峻、眉目深邃——不是贺玄又是谁? “贺……贺公子……”师青玄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整个人贴着墙,话都说不顺了,“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或许是不想惊动隔壁的兄长,师青玄虽有些慌乱,但还是将声音放低了。自上次人阵外一别、神神鬼鬼在铜炉山一番鏖战后,师青玄就一直没再见过贺玄,仅有的消息也是从谢怜那里打听来的。太子殿下说黑水玄鬼受了些伤,不过性命无虞,只是回了南海之后就没音讯了。 师青玄并不明白,贺玄在这时候找到自己是想要做什么。毕竟白无相已灭,这一个多月来三界都是风平浪静的。他定了定神,抬眼迎上对方目光,竟从那双沉郁瞳眸中辨出一股子烦躁与愠怒,心中顿时一凉。 师青玄知道,虽然之前贺玄放过了自己兄弟二人、可谓是格外开恩,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真的彻底放下了过往的仇怨。如今再度找过来,极有可能是反了悔,想要将这场中途放弃的复仇给继续完成。师青玄脑中已经开始勾勒出种种极坏的结果。不过他没什么不甘,也不敢觉得委屈。他清楚,是自己占了贺玄的命格、害了他一家,而日前又得了对方诸多宽恕,他心里头更是觉得亏欠贺玄良多。 这须臾之间,师青玄心中已做好了准备——即便是贺玄反悔、要来取自己性命或给自己换条烂命,自己都是活该受着的。可他心甘情愿是真,心里头害怕也是真。毕竟恐惧是本能所致,是世间有灵之物都摆脱不了的东西,着实难以克制。 手心里已经开始冒汗,呼吸也不自觉急促了些,但师青玄仍强作镇定地望着贺玄,浑不知自己早就露了怯。贺玄瞧见他这副样子,面上阴云却似乎更重了。他并不打算回答师青玄的话,而是站起身来,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师青玄强捺着心中惧意,白着一张脸,眼睁睁瞧着鬼王一步步朝自己逼近,最后在自己身前站定。两人挨得极近,脚尖都碰到了一起。 贺玄身量高,师青玄不得已要仰头看着他。相对无言许久,师青玄已憋得满背冷汗,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鬼王抬起了手臂。他还以为贺玄是要掐死自己,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缩起了脖子。 不过,想象中的扼喉之痛并未传来。师青玄抖着身子,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贺玄双手只是落在了自己半敞开来的衣襟处。可他心中不敢有半分放松,仍紧绷着神经,猜测着贺玄接下来会怎样做——是揪着领子骂自己一通,还是要这样把自己扔去雪地里冻上一夜?不对,如果是要复仇,这种程度未免也太轻了…… 贺玄的目光实在是锋利得很,师青玄纵然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可在对方的注视下还是一动都不敢动。 由于紧张过度,师青玄咽了咽口水。修长颈项处喉结微动,贺玄瞟见了,眼神更暗,发力一扯,竟直接将裹在师青玄身上的长衫给剥了下来。接着,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他便将师青玄一把扛起,几步走到床边,丢了上去。 【点我看老贺在线欺负娘娘】 第二章 师青玄抱着皱巴巴的褥子,站在院子里左看右看,确定兄长不在之后,才赶紧挪到水井旁,将褥子丢进木盆里。他用木杆将水面薄薄的一层冰给捣碎,一边强忍着下身传来的剧烈酸痛感,一边摇着辘轳从井里汲水,面色郁闷至极。 昨夜给贺玄折腾到大半夜,今早师青玄醒来,发现天光已微亮,屋里只有自己一人。恍惚间他还分不清昨夜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撑身坐起时,只觉腰背四肢仿佛被人拆散后又重新组装了一遍、难受得不行,这才确认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仔细嗅来,屋内仍萦绕着一股交合后独有的特殊气味。师青玄红着脸,掀开被子一看,发现床上褥垫同自己的身体一样,都是一片狼藉。再看看天色,他就知自己误了起床的时辰。平日里醒来时,窗外总是还擦着黑的。 费劲地从床上挪了下来,师青玄先是叠被穿衣、又去开窗透气。中衣领口的边缘刚好覆过颈侧最上边的一处吻痕。师青玄对着镜子,心道好险好险,要是贺玄将这痕迹再弄高一丁点儿,自己就瞒不住兄长了。将双腕处缠上绷带后,他正欲去院里洗漱,又忽然想起最大的罪证还没有处理掉。于是连忙推开叠好的被子,将那褥垫给一把扯了,带去井边准备洗干净。 将棉褥泡在盆里,师青玄才到灶房中取了一小撮青盐,用粗瓷碗舀起桶里剩下的水,开始漱口揩牙。匆匆擦了把脸之后,又赶紧去了师无渡房里,将他走镖带回来的脏衣裳也给搬去井边一道洗了。此举意在混淆视听,否则若是单单洗一件褥子,难免会引起师无渡的注意,那时候他就不好解释了。 好容易把那洗完了的衣裳在院里晒开,师青玄刚将束袖的襻膊儿解了,就见师无渡急匆匆地从门房那边冲进了院子。师青玄瞧见兄长,心里有点虚,喊了声哥,然后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是早就去了镖局吗?” 师无渡见自家弟弟好端端地待在院子里,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不过语气仍有几分焦躁:“你还问我!方才有邻居路过镖局,问我今日铺子怎么没开张,我还以为你在家出了事,所以回来看一眼。” “…没…没出事啦,哥。我就是想抽半日时间,把你换下来的衣服给洗洗…”师青玄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哪轮得到你来做?之前不都说了我自己来洗?”师无渡听了,却眉锋一敛,屈起手指就作势要敲人,“现在雪又刚停,正是冷的时候,你那双手还想不想要了?生出冻疮来我可不给医馆你买药膏!” 师青玄抱着脑袋,赶紧躲开:“哥,我不是想让你多点时间休息吗,就只是半天没开张而已……你放心吧,我已经擦了护手的油膏,不会生冻疮的…”他也知道,兄长对自己向来是雷声大雨点小,于是又露出一张笑脸凑到师无渡跟前,将自己一双手伸到他面前晃,“哎,这闻起来还香香的呢,哥你要不要也来点儿?” “谁要涂那些,我又用不着。”师无渡哼了一声,转身去收拾井边的木盆和水桶。师青玄也跟过去想帮忙,谁知刚弯下腰,阵阵酸痛又立即袭来。他下意识倒吸了口气,伸手捂在腰侧。 师无渡觉察到不对,问他:“你腰伤着了?” 师青玄卡了一下,急中生智,倒也编了个挺通顺的借口:“我刚刚打水的时候闪了一下……” “都叫你别干重活了,怎么就是不听!净给我添麻烦…”师无渡撇着嘴,想训弟弟又说不了什么重话,只好瞪对方一眼,重重地叹一口气。他将桶里的脏水浇进排水渠,从袖中取帕子擦了手,转身就往院外走。 师青玄担心他是真生气了,连忙问:“哥,你去哪儿?” 师无渡没好气道:“去医馆买药膏!”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师青玄扶着腰去了灶间。灶上架着一口锅,几块炭正躺在灶洞里煨着暗火。他伸手揭开盖子,里头正是黄澄澄的小米粥。不用想,师青玄就知道这是兄长在清晨出门之前给自己熬的。他不禁回忆起了家道中落的时候、兄长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师无渡总会在去道观修行之前将餐食备好,现在也一样。但凡不出镖,师无渡都会起个大早,将早饭做好后才去镖局当值。 师青玄盛了一碗粥,倚着灶台一气喝完了。他擦擦嘴角,随手将碗搁在一边,便去了位于院前的门铺,赶紧准备开张。 就在他离去后不久,一道人影蓦地出现在了灶台边。加身的黑衣仍是昨夜那件,只不过腰封换了一条。 贺玄侧过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师青玄的背影后,拿起灶上那只碗,揭开锅盖,也盛了几勺。 不声不响地将粥喝净了,鬼王将那粗瓷碗放回原处,一个闪身便再度隐去了形迹。灶房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全然看不出方才有谁来过。 第三章 约一个半月前,决战降临之际,经历过一场生死阔别后的师家两兄弟终于重逢。师青玄自是喜极而泣,涕零沾襟。师无渡虽心情复杂,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承了仇人的不杀之恩。 或许是真生出了几分愧疚与悔意,又或许是拜谢贺玄没有对自己的弟弟下毒手,向来看重颜面的水横天暂弃倨傲,陪着师青玄一起,当街为贺家的五条人命跪地叩首。自那之后,二人便一起留在了凡间,一来是因无处可去,二来则是为了师青玄许下的赎罪的诺言。 其实本来,师无渡有意要带着师青玄找一处福地重新修炼。师青玄自是不愿,还十分罕见地对兄长发了脾气:“哥,贺玄虽没给我换命,但不代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占着他的命格!我不可能用他的命格再飞升一次,我没那个脸!” 师无渡不高兴了:“你这是在怪哥哥?” “我…我是在怪你…可那又怎样…”发泄完一通后,师青玄稍稍冷静了些。他虽不愿太过造次、伤了兄长的心,但是更不愿依言顺从、继续对不起贺玄:“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不想让我受委屈。但你所做之事真的有错。而且贺公子他没将你赶尽杀绝,这对我而言又是一场大恩啊……若是不将欠下的给还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说得轻巧,但是要找转世哪有那么容易?他父母妻妹的姓名、相貌你都不知道,现在又转到了第几世、是老是少、身在何处咱们更没法知道。青玄,这天底下人海茫茫,你怕是到老到死都不一定能找到!贺玄都已经放过你我,你又何必再和过去之事较劲?” 对于贺玄,师无渡可能会愧疚一时,但绝不会为此背上一辈子的包袱。这种宁我负天下人的性格,让他在拥有了一股说一不二、掌控全局的枭雄气概的同时,也具备了心狠手辣的王八蛋特质。 “可不能因为找不到,咱们就不找了啊!哥,这事情不是你一碰嘴皮就能揭过去的。总而言之,在履行承诺之前,我是不会去重新修炼的。否则我就是到老到死、到下辈子都没法安生的!” 师无渡最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知道,师青玄虽不像谢怜那样“宁天下人负我”,但也绝不愿负了别人。他总觉得,青玄太重情重义并非好事。可反过来仔细想想:自己这般‘无情无义’,就一定是好的么? ……罢了。偿了旧怨也好,权当是给青玄积德了。师无渡沉思半天,总算在另一种层面上良心发现。他揉了揉眉心,叹一口气,对自己的弟弟道:“青玄,换命这事由我而起,这些罪孽不该由你来背。若要有人为此不安生,也断不该轮到你。” 这言下之意,便是答应师青玄,同他一起留在凡间了。 既已跌落青云,不论成了人还是成了鬼,要想在人世过活,总是要寻个生计的。师青玄跟着兄长离开了乞丐庙,用之前没花完的金叶子给二人添置了几件像样的衣物,然后在皇城的僻静处找了一家小客栈,准备先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几日后,铜炉山爆出万丈烈焰,乌庸太子被谢怜与花城合力击败。天下总算太平了,谢怜倒不愿留在上天庭,而是要同花城一起在菩荠村长居。不过在这之前,太子殿下先来了趟皇城,寻到了师青玄,问及故人未来的打算。师青玄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谢怜听后,思索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又从花城那里要了几颗鬼味糖球,一起交给了他: “青玄,这些是奇英殿下之前捐给我的功德,我花不了。想着你在人间生活,总得有些银两傍身,好应急。还有这些糖果……是的,和之前的一样,服下之后便可暂获法力。你现在是凡躯,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有了它还能保个周全。当然,用通灵阵找我也是可以的,遇到大事,我能帮则帮。” 师青玄却将钱袋推回去,只收下了那几颗糖。他双眼亮亮的,满是感激:“真的多谢太子殿下!不过这钱两我不能要。当初太子殿下你身无分文,孤身一人在凡间也能生活,而我好歹还剩些银财,何况现在还有兄长陪着,自食其力还不容易嘛!……咳,总之这糖果我就收下啦!关键时候保命用。我总不能罪都没赎完就死了,哈哈哈哈哈……” 谢怜明白师青玄的决心,便也不再强塞,将钱袋收了起来。二人又七七八八地聊了几句。师青玄支支吾吾好一番,才小声问起贺玄怎样了。 谢怜一抿唇,同花城对视一眼,便斟酌着将黑水的伤情说了。得知贺玄无甚大碍,师青玄明显松了一口气。谢怜却仿佛看透了什么,眼里笑意更深了。 天色渐晚,太子殿下便告了别,与花城一道离开了客栈。不过二人前脚刚走,师无渡后脚就进了门。 师无渡并不知谢怜方才来过。由于花城与贺玄也算有着几百年的交情了,知晓对方的遭遇,因此对这位水横天极其反感。谢怜知他俩不对付,便特意挑了水师大人不在的时段来与师青玄见面。可师青玄未参透其中关节,只十分开心地将二人下午造访的事情说了。师无渡见识可多,听后便明白了,定是那位血雨探花嫌自己碍眼。不过他并不对师青玄说破此事,只自嘲地笑了两声,依旧打心底感慨道:“太子殿下当真有情有义。” 将糖收好之后,师青玄瞧见兄长心情不错,便问他是否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这一问才知,师无渡被皇城的一家大镖局聘作护镖师了。他虽非武神,但毕竟修行过十数年,又成日与裴茗厮混,还是学到了不少功夫的;且贺玄将他交给师青玄时,已将封印他法力的禁制解除,再加上身为鬼体,寻常刀兵伤不了他,因此伪装成凡人时,师无渡占了许多优势。比试身手的时候,那镖局武功高强的总镖头发现连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当即将他奉为上宾。师无渡很爽快地签了工契和生死状,同那镖头约好,一日后便可以去镖局当值,先护些急镖和短镖。 师青玄听后激动不已。一来是因为这个职业很适合现在的师无渡,也算是“鬼尽其才”了。二来则因为这意味着二人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收入来源,在人间可以活得安稳些了。他连忙给兄长倒了杯茶,眼巴巴地问道:“哥,那以后你出镖能带着我吗?” 走镖其实是个非常危险的行当,要和各类天灾人祸打交道。遇见悍匪莽侉、江洋大盗之流还算好的,就算打不过还有人情打点的机会;若要遇到些风沙泥石、野火猛兽之类不可抗力的,脆弱的凡躯根本难以全身而退。师无渡自然不会让宝贝弟弟去跟着自己冒险。他一挑眉道:“你要能有仙乐太子十分之一的武力,我就让你跟我一起走镖。” 师青玄沮丧极了:“但…但我总不能一个人闲在皇城吧……” “自然不会让你闲着,不过也不能让你跟着我东奔西跑。”师无渡抿了一口茶,单手摩挲着下巴,“仅有护镖这行到底不保险,咱们必须得置办自己的产业。青玄,到时我出镖,你就留在皇城打理生意。这样安排如何?” “好是好。可是哥,咱们现在哪有钱去置业啊…”师青玄感略感苦恼。 师无渡却笑意不减,从乾坤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布包,搁在了桌上:“我今日见到裴兄了。” “裴……裴将军他下来了?” “嗯。听说我没死透,就忙不迭从上天庭跑下来了。” 师无渡说着,将那布包打开。师青玄一看,惊讶得嘴都合不拢——那里头竟是一堆金条。 原来,事态平息后,裴茗被众位神官力荐,成了天界之首。其实他在决战时就听说了自己的水师兄尚存于世,只是赶上了这几日仙京重建,还有其他诸多事务等着处理,便忙得焦头烂额,直到今日才得空下凡来,与师无渡见上一面。 二人寻了一处茶馆坐下说话。师无渡问及南宫杰的踪迹,裴茗将此前锦衣仙之事道来,又告诉师无渡,自己将灵文真君重新招安了。只是她今日带着一干文官留在灵文殿里批卷轴,实在脱不开身,只好托裴茗给师无渡带话。 “…灵文她说,等明年中秋宴要同我一起来人间,还让你请客去泡温泉。”裴茗一边说着,一边冲着正给邻桌倒水的茶房姑娘明送秋波,平白惹佳人一阵脸红。 闻言,师无渡心里百感交集。他闭上眼睛,一手抚额,轻蹙着眉,唇边却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凭什么又是我请客!” 裴茗收回目光,端起桌上茶杯饮了一口,哈哈笑道:“谁让我和灵文都称你一声‘水师兄’呢!你这做‘兄’的当然得有点表示……” “你怎不说我和灵文也称你‘裴兄’?明明就是想宰我……” 二人又聊了约半个时辰,这时,裴茗的通灵阵里忽然炸了锅。原来是灵文殿撑不住了,大小神官又捧着卷轴跑到明光殿,但见不到人,于是四处找他。 上天庭催得急,裴茗纵使诸般不舍,也不得不离开了。临走前,他将一包金子塞给师无渡,留他在人间打点生活。师无渡向来心气高,自是不肯收的。裴茗虽然放心不下,但也知道他那性子,便放弃了无谓的劝说。他干脆拍拍师无渡的肩,丢下一句“你若不要就扔了”,随后将金子留在桌上,捏了个传送诀就闪回仙京了。 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师无渡轻叹一声,还是把金子收下了。出了茶馆,师无渡望向天空,低声言语道:“真的是……多谢了。” 不管天上地下、是神是鬼,三毒瘤依旧是三毒瘤啊。 师无渡笑起来,心里竟如同从前“横行”上天庭时一样痛快。 听过此事,师青玄对裴茗的印象大有改观。他还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从前把明光将军给想得太坏了,只道对方是个“毒瘤”,却未曾想“毒瘤”之间的情分也是可以肝胆相照的。 总而言之,裴将军这份援助可谓是及时雨。置业的本钱算是不用愁了,两兄弟便考虑起选择哪个行当比较好。可是讨论到深夜也没个结果,师无渡决定先休息,等明日同师青玄一起在城里逛逛,考察一番再做商议。 说来也巧。第二天,两人逛到一个街角时,恰好碰见有家脂粉铺子要往外盘。师青玄心里一动,跑进店去问。原来这老板并非京城中人,只是见同乡从商赚了大钱,也想试试,便离开故乡、北上闯荡。奈何他不是这块料,经营得不好,一两年来生意都极其惨淡。而这几日又碰上亲人出事,急需用钱,他便想卖了这迟早要亏本的铺子,好回到老家,顺便脱了商籍,打算自此安安分分种地。 师青玄听了,将师无渡拽到一边,压低声音商量了一番。可看神情,师无渡却是有些反对。那老板心里急,怕自己的铺子盘不出去,便连忙在一边道: “后头院子里还有作坊与地窖,二位若是肯行个方便、将这铺子盘下,那些瓮缸和磨盘之类的器物之类我全都低价折与你们!桌椅床柜也是!还有店里所存的货物,我全都送了!” 闻言,师青玄更高兴了,拉着兄长的袖子晃个不停。师无渡凝眉思考了一阵后,觉得这笔买卖应该挺划算,再看着弟弟央求的眼神,总算是松口了:“好,这次就听你的。”说罢,便要求老板领着自己二人去看铺子。 一瞧有了门路,老板大喜,忙不迭带着他们从里到外参观了个遍。说实话,这脂粉铺子是真不小。临街的门面有两层,下店上居;门面后头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院子,院里仓坊俱全。从前店并不能直接看到后院,需拐到楼梯后边的偏门,揭一道布帘、再绕过一面简陋的照壁,方可进入院中。 “…二位您看,这边儿是仓房,这两缸都是制妆粉的米料,都快泡好了。别看现在味道有点冲,但三日后便可换水淘洗、做成粉英啦!……隔壁的屋子是专门用来阴干的,里头正晾着一批胭脂呢。这明日这会儿就可以沥干了,到时捻成膏瓣再接着阴干,就能摆出来售卖了……这院子的墙边是排水渠,和皇城的下水是连通的……那边还有灶房和柴房,最里头那间就是五谷轮回之所……” 老板一边介绍着铺子的格局,时不时讲解些制作脂粉的步骤。师青玄常化女相,深谙其道,听得津津有味,而师无渡根本分不清那绛色、赤色和纁色的区别,简直要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将店铺参观完一遍后,师无渡甚是满意,同老板议了价之后,当即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契,把这间脂粉铺子给盘了下来。那店老板将行李收拾一番,午后便揣着金条离开了。师家两兄弟皆身外无物,回客栈退了房后,去裁缝店采买了两套现成的棉被褥垫,当晚就搬了进去。 师青玄兴奋得不行,入夜后还打着灯笼跑到了库房,说是白日里瞧得不仔细,现在要去好好看一番。师无渡跟在弟弟后头,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青玄,你真的有把握做好这脂粉生意?” “哥,你就放心吧!我化了这么多年的女相,对人间粉妆还是有一定研究的!别忘了,我原来在仙府里也试着自制过脂粉,还挺成功的呢。”师青玄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晾胭脂的库房。他踩着凳子,从木架上摘下一只熟丝角袋,打开之后看了看,又低头嗅了嗅,叹气摇头道:“这人的胭脂做得不行呀。工序是全了,可成色不均,气味也不够好,当是用料有瑕疵,怪不得卖不出去。怕是那些敷面的米粉品质也不高。” 师无渡问道:“那该怎么办?” “哥,明日你发我些钱两,我去收一些干茉莉和干玫瑰。此外再添些其他材料,应该可以补救一番。” 由于镖局要当值,师无渡没法陪着他上街了;而自家弟弟眉目和善,他担心师青玄这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会被奸商给诓了,便问道:“青玄,你会还价吗?” 师青玄将角袋挂回架上,胸有成竹地笑道:“当然会了!从前我每次下界逛集市,明兄都在一边帮我砍价,我早都听会……” 话都快说完了,师青玄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提到了谁,顿时就卡住了。眼看兄长的脸色瞬间黑下来,他赶紧低下头去,尴尬地咳了好几声后,语无伦次地开始转移话题: “…哈哈哈哈…哥,那个……这时候太苍山上的茶花正好开,我从前来逛的时候经常和…咳,哈哈哈哈……我经常一个人跑去摘……我我我明天顺便再去趟山上……哈哈哈…还有啊!我发现原来的店老板卖的东西太单调了!都这个季节了也不知制些口脂和手药!秋冬干冷,怎么可以不保养皮肤呢!这两样东西好做得很,三四天就能成!…我我我明天就去采买原料…哈哈…哈哈哈……” 师青玄囫囵干笑了一阵,赶紧转身走出库房。他一直垂着脑袋,不敢去看兄长的脸。师无渡虽满肚子不爽,但也没法说什么,只好在心里头把那位伪装身份欺骗自家弟弟真挚情谊的黑水玄鬼唾骂了千百遍。 各自回了房间后,师青玄并未立即就寝,而是在桌上铺开纸砚,提笔开始默写各类妆粉妙物的不同制法与用法。光是铅粉、米粉、胭脂、唇红、面脂、口脂就写了好几十页,眉黛、花钿、额黄、簪钗的搭配也是厚厚一摞;至于妆面的画法和发式的梳法,更是连图带字作了一百来张。除了人间流行的,他还加了不少自己独创的东西,全都是这几百年来在上天庭的积累与心得,可谓是独家秘方了。待到停笔时,已是鸡鸣外欲曙,可师青玄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将满桌纸张整理好后,他心满意足地出了房门,去院里洗漱一番,又向师无渡要了银两,便上街去,按着配方去采买原料了。 七日后,胭脂铺子正式开张。当天师青玄竟作了女儿打扮,罗裙绣襦,素钗高髻,妆容精致地往门口一站,恍如天人下凡。别说诸多男子走不动脚,女子看了也莫不动心。招徕客人后,师青玄又当着众人的面卸去妆容、改换发式,赫然又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俊朗青年。大姑娘小媳妇都看呆了眼,师青玄哈哈一笑,便趁机开始介绍店里头的各种东西:“…我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男子,敷了这茉莉粉和玫瑰胭脂膏子都那么好看,诸位姐姐妹妹们比我丽质多了,要是涂上这些,岂非更是沉鱼落雁……”人长得好看就罢了,偏生师青玄嘴也甜,还分了好些妆品下去,传作试用。因效果立竿见影,姑娘们惊喜交加,纷纷解囊。 开张第一日便生意火爆,这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可师无渡听着自家弟弟提前演练过许多次的好听话,以及店内传来的女子说笑声,心里还是有些堵得慌。于是他冷着一张脸,拎着一根长棍守在铺子门口,半日之内连着将好几批闻风而来寻衅惹事的登徒浪子揍得满地找牙抱头鼠窜。有几位姑娘见他长相斯文却身手勇武,便羞答答地朝他扔锦囊和手帕,搞得水横天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整个人哭笑不得。 其实在开张前,师青玄便同兄长一起定好了经营策略。除了平价的常规妆品,还可独家贩售些护肤泽发的保养品,如面脂之类;虽然成本极高、价格要定得贵一些,但毕竟是自己独门秘方所制,效果拔群便不愁没人来买——皇城这地方卧虎藏龙,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了。且买得多送得也多。师青玄还打算每半个月便在店里头开一次讲堂,免费教皇城里的姑娘们化新式的妆面。他将之前写好的心得拿给师无渡看,师无渡惊讶万分,他从未想过化女相竟能画出来这么多的门道、如今还成了糊口的正经营生,一时间感慨万千,觉得自家弟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实在是很了不起。 若说交易即为行商,师无渡自己也是位商人——他在上天庭时动过各种黑白手段,亦做过不少交易,只是所易之物和人间的买卖不一样罢了。师青玄从没沾手过这类事情,可如今经营起买卖却是一套一套的,师无渡不知究竟是自己的弟弟有这方面的天赋,还是他其实什么套路都明白、却仍旧一直依着本心过活。 在之前的两个月里,师青玄一直待在破庙里,也混成了个小乞丐头子。因为与乞丐们处得好,他们便自发帮忙宣传,开张头一天,师家的脂粉铺子就在城里打响了名声。最初的几天,店面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师青玄忙得日日起早贪黑,又要看店又要制妆品;而妆品因原料复杂、成本偏高,账目的计算量也极大。他只好夜夜挑灯打算盘对账本,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由于原料都是师青玄一人过手,师无渡根本分不清楚什么东西用了几斤几两,因此想帮忙对账也有心无力。他便放弃了可有可无的休息时间,借着鬼体之便,在夜里头将重活累活和脏活给干了,顺带承包了早晚的餐饭,省得让自己弟弟再费力气。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师无渡耳濡目染,终于学会了辨识胭脂的颜色和原料的种类、并熟记部分妆品的配方,总算可以帮自己的弟弟对账了。而过了开张前期的火爆阶段,来客渐渐少了,却也稳定了。师青玄有了一批熟客,还接了一些豪门府邸的订单,按月给货,这下对起账来倒简单了不少,休息时间也多了。 一日晌午,师青玄正坐在柜台后,吃着兄长从街口带来的包子,忽然间想起一事,便问道:“哥,你不是被镖局聘了么?这都半个多月了,怎还没见你走过镖?” 师无渡一边扫地一边道:“护镖师要分三六九等,请镖人也得分。若护送的东西不是多重要,或请镖人出的价钱使唤不动上等镖师,我便不需往外跑,只要坐在镖局里等着领工钱就行。” 师青玄咂舌:“这也太清闲了吧……话说,哥,今日镖局是午后休息么?” “不,镖局从不午休的。” “哎?那为何你今日回了店里?” “今早路过街口包子铺,和老板说了几句话,知道了中午要蒸你最喜欢的馅,就提前跟镖头告了半个时辰的假。看这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马上就得回……” 话音还未落,店里便匆匆跑进一人,作江湖打扮,竟是镖头派来找师无渡的。原来就在刚刚,镖局接了一单急镖,金主要请高手护送,镖头便点名选了他。此去是要往东南方向走,往返约二十来天。师无渡对师青玄简单交代了一番,随便收拾了几件衣物,便赶去镖局、准备出发了。 二十几日后,风尘仆仆的师无渡走镖回来,恰好赶上皇城的第一场雪。他帮自家弟弟理账,一直理到三更半夜才躺上床。正闭目养神,师无渡却觉察到有些异样——太安静了。因为往常这个时候,他总是能听到隔壁师青玄乱翻身、说梦话的动静。通常是“哈哈哈哈”一串傻笑,然后口齿不清地喊着同一个人名,要喊好一阵子才能接着安稳地继续睡去。 师无渡一开始听不清自家弟弟喊的那个人是谁;可根据那模糊的音节一推敲,他差点要气冒烟了——那发音正是“明兄”二字。而每当第二日醒来后,师无渡试探性地问他有没有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见些乱七八糟的人,师青玄都一脸纯良地否认掉,说自己绝对没有。 不管再如何怀疑,他现在也没法钻到弟弟的梦里去一探究竟,便只好将此事搁下,权当他是在无意中梦到那个黑疯鬼然后又自行遗忘了。 师无渡本觉得自家弟弟要想停止说梦话是件很难的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段时间的分隔后,青玄今夜竟安静了不少。师无渡还高兴,以为是弟弟总算将这坏毛病给改了,心里头蓦然畅快了许多。可是好景不长。师青玄安静了没几日,又开始梦呓了。只不过这次并非天天都有动静,而是隔三差五才能听到一回。 师青玄不再哈哈哈地在梦里笑出声了,可还是在反复喊着谁,声音有时高兴,有时似乎却哀伤得很。师无渡不明所以,可隔着一堵墙,也只能听出来他喊的不再是“明兄”、转而成了三个字。可当他花了好久,终于将弟弟所唤人名的音节给辨认出来后,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给气飞了—— 那三个字,正是“贺公子”。 第四章 锁 第五章 锁 第六章 闭了两天的店,正月初三时,胭脂铺子重新开了张。师青玄捣鼓出一款新的妆面,艳而不媚,喜而不骄,极其适合在年节时描画。他便在这日午后开了班,将画法教给城里的姑娘们。 镖局今日仍歇着业,师无渡一下午便坐在后院里择菜。日落后打了烊,师青玄跑到灶房要帮忙做晚饭,却被兄长以“马上就做好了,不需帮忙”为由打发走了,只好将店里整理一番,拿着图纸回房欲放好。然而刚走到门前,就见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光。推门一看,贺玄坐在桌边,正拎着茶壶倒水喝。 师青玄不免讶异,下意识道:“…哈哈哈…贺公子今天来得这么早啊……”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先觉得不对劲了——这种问法,听上去简直就像花街柳巷里的小倌儿面对着突然造访的恩客。于是好一阵尴尬,脸上有些发烫。 不知贺玄有没有听出这一层味道来。他看了师青玄一眼,将杯中水饮尽,径自问道:“有吃的么?” 师青玄没想到黑水鬼王会问这个,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我我我…我这就去拿!”他将图纸收好,赶紧跑下楼去了。 过年了自然要吃得丰盛一些。除了寻常菜肴外,师无渡今日特地做了一道粉蒸肉,准备与弟弟一同过嘴瘾。刚端上桌,就见师青玄从楼梯上下来,便喊他来用餐。 但师青玄却道:“哥……我,我刚刚突然想到了几个新的妆品配方,还有发式的新盘法…我得赶紧记录下来,不能耽误了。所以今日我,我想将晚餐端回房,一边写一边吃……你看这样可好?” 宝贝弟弟开口,师无渡岂有不同意之理,很爽快地允了。师青玄便到灶房取了木托盘,盛了一碗八宝粥、一碗菌菇汤,又挖了一碗白饭,并取了一只空盘子,依次往里夹了些瓢儿菜、鸡丁肉和茭白片。夹到粉蒸肉时,还卖力地夸着:“哥!你做菜真香!做得真棒!”师无渡见自家弟弟突然夹了这么多菜,还以为他总算食欲大开,又听他夸自己,顿时高兴极了。 其实师青玄还担心自己瞒不过兄长,在方才撒谎的时候就起了满背的冷汗。此时仍有些心虚,哈哈地笑了几声,连忙端着托盘回房了。 一个人对着一桌菜,师无渡心里头难免有点失落。不过一想到弟弟是为了经营店铺才没法与自己一起同桌吃饭,便也释然了。饭后,师无渡正要去院里刷锅洗碗,这时师青玄端着托盘又下了楼。将空碗交给兄长后,他说了一句“没吃饱”,便又溜到灶房,端走一碟子白天买的牛乳酥。师无渡想,能吃是福,平常青玄打理生意挺辛苦,过年了就该多吃些好东西来补一补。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师青玄再次跑了下来,打开存放点心的食盒,取了两盘百果糕、一碗青团子和一碗杏仁酪,放上托盘后转身便走。 师无渡见了,问:“怎的又拿这么多?” 师青玄道:“我还是饿…哈哈哈,都怪这点心太好吃了,我吃不够!”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屋里去。 师无渡又道:“你好歹留些,等明天再吃。大晚上的当心积食!” “没事啦哥,明天要吃我再去买!不会积食的!”师青玄远远应着声,脚步却没停,跑得反而更快了。 此后一连好几日,贺玄都卡着饭点等在卧房里。师青玄怕兄长起疑心,不敢次次都将饭菜端上楼去,只好在打烊后,趁他做饭时偷偷溜出门去,从街上买来一堆吃食送到房里,然后再下楼用餐。 可有一天,师青玄回来时不小心被师无渡发现了。看着弟弟怀抱一堆包子烧饼和其他糕点、一副干坏事被抓包的神情,水横天反而乐了:“青玄,你买就买,怎么还瞒着我?我又不是不让你吃。” 师青玄结结巴巴道:“我…我怕你说我乱花钱……” 师无渡道:“这怎么能叫乱花钱,谁还没有口腹之欲了。倒是说,我做的饭太少,不够吃的?” 师青玄连忙摆手:“够的!晚饭是够吃的!我…我只是最近经常半夜里饿……我买这些是要留着半夜里吃……” “那直接喊我起来,我去灶房给你做热的就是了,根本不必花钱去外头买。而且这烧饼包子放到夜里肯定不好吃了。” “哈哈哈…哥,这…这大半夜的打扰你休息多不好啊……反正花的钱也不算多。” 师无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青玄的饭量什么时候这么大了?但也没问出口,只是劝他夜里少吃些,省得长冬膘、害积食。 师青玄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拼命点头,等兄长说完之后便赶紧跑上了楼。但师无渡知道,自家弟弟定是没把话听进心里去。他只好摇摇头,无奈地叹一口气,回伙房去端菜了。 元宵节后,师无渡接了趟镖,要护送一批货物前去江南,来回得三四十天。师青玄便托兄长从南方带一些制胭脂的原料回来。北方虽有红蓝和石榴,但未免品种单调些,并且提出来的颜色纯度不如南方的苏木和山花,价格也偏高。更重要的是,这个时节里红蓝尚未播种、石榴还没发芽,而苏木四季常绿、山花正逢花期,新鲜的原料总比囤存的干货要好。师无渡将这些花草的名称记在纸上、随身放置,又同自家弟弟说好,会在回程之前寄信告知。师青玄给兄长收拾好行李,即日午后,师无渡便启程出发了。 也不知贺玄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当天傍晚,铺子还没打烊时他就来了,并且还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来的。彼时店里没有客人,师青玄正坐在柜台后,绘制着新妆面的图稿。听到有人进来,他下意识抬起头来、想问对方要买些什么,却看到一身黑衣的鬼王负手而立,惊得手中的笔都掉了。 贺玄淡淡地同他对视一阵,便移开了目光,转而打量起铺子里的格局。墙边有一座宽大的妆镜台,旁边则是一张大桌和几条长凳。本是留给客人或学习妆面的姑娘们围坐的,平常也兼用作饭桌。贺玄在店里踱步一圈后,拉开凳子坐到了桌边。 现在还没到夜里,也不是饭点,贺公子这时候来是要做什么?师青玄定了定神,将笔拾起,站起身要从柜台后出来,却听贺玄道:“你忙你的。”于是,只好又坐了回去。 然而绝境鬼王就在跟前,师青玄再度提笔,却根本静不下心来。他画了几笔便画不下去了,干脆换了个坐姿,支起左臂撑着额头,以此作掩护,偷偷瞄了贺玄一眼,见他正把玩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瞧,师青玄脑袋里轰一声响,从脖子到脸红了个透——贺玄手里的,竟是两人夜里交/合时做润滑用的那盒脂膏!他慌慌张张地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去画图样,可从手臂到笔杆全都抖个不停。 心不在焉地接待了几批客人后,师青玄决定提前打烊。贺玄那脂膏盒子在有客上门时就已收起来了。之后他便一直闭目养神,听见动静,才睁眼问道:“是要开饭了么?” 师青玄正忙着装门板:“贺公子你稍等一下哈……今日的晚饭还没来及做,我待会儿就去开伙。” 排门虽重,可师青玄每天都搬来搬去的,倒也习惯了。不过,正当他去搬第二块门板时,忽觉手上一轻。低头一看,一片黑雾托在了门板底下,竟是鬼王在施法帮忙。师青玄犹犹豫豫地侧过脸,用极小的声音道了句“谢谢”。 贺玄先沉默一阵,才回道:“慢吞吞的。”似乎颇为嫌弃。师青玄听见,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剩下的门板装好。铺子关张之后,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跑到后院,提着灯笼就下了地窖。贺玄在他后边跟着。 师青玄问:“贺公子,你想吃些什么?” 贺玄神色漠然:“你自己看着办。” 这话反而更叫人为难了。师青玄哑然一阵,便凭着上天庭时“明兄”的口味挑了满满一篮子菜,随后顺着梯子爬上去,来到井边,放进木盆里准备清洗。他一边取出襻膊儿要束袖,一边看着黑黢黢的水井,轻声叹气,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像兄长一样,洗菜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师无渡成鬼不久,平常又没什么时间修炼,法力较少。但用的地方也不多,也就是寂寞时开个通灵阵找裴茗和灵文唠唠嗑,或者搬动重物时他才会用法力加持一番。不过他生前掌水,现在也修水,洗菜洗碗洗衣时都根本不用下手,心念一动,井里的水便会自动飞到木盆中,淘净里头的东西。或者当遇上阴雨霏霏、晾晒的衣物久久不干时,师无渡一挥手便能将湿漉漉的布料弄得一滴水都挤不出来。甚至连沐浴时也能帮上忙。师青玄是凡人身,至多三五天就要洗一次澡。每到这时,师无渡便打开柴房的门,将井水引到木桶里,又施法升温,等温度合适了便让弟弟进屋去沐浴,自己则关了门站在外头,随时准备给水加热。总而言之,十分实用。 正当师青玄拿起木杆准备破冰时,贺玄忽道:“我来。”话音刚落,便听得哗啦一声脆响,碎裂的冰渣从井口飞出、落到了地上。紧接着,井水竟升腾而起,凝成了一股透明的长柱,又灌到了放着蔬菜的木盆里,开始自动清洗菜叶。等到洗完菜的脏水又腾空飞起、浇进了下水渠,师青玄仍然拄着木杆,站在井边目瞪口呆。对他来说,这类法术并不稀奇,看到贺玄用这类法术帮自己洗菜那才叫稀奇。他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贺玄提醒他快去做饭,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抱着菜进灶房了。 炒了好几道菜,师青玄又和了一大团面,下了一锅面条。他用大海碗盛着端给贺玄,一连端了三碗后,锅里什么都没了,可贺玄还是抬眼盯着他,丝毫没有吃饱的意思。 也难怪,每顿至少吃十几屉包子、一打烧饼和六七包糕点,怎么可能几碟菜几碗面就饱了?突然想起这茬,师青玄揉着自己眉心,直道自己失算。他将空空的碗碟收到灶房里堆着,便带着贺玄,上街继续寻吃的去了。 这几天来,师青玄买吃食也只是在铺子门前的这条街上转悠,不敢走远,怕耽搁得太久,故而买来的也只有包子烧饼这几样。而一连这么些天,他担心贺玄吃腻了,便决定带他去远点的地方换换口味。于是一人一鬼,行街串巷,一路上走走停停。贺玄先是尝了三四个蓑衣饼,又往肚里塞了五六张韭合子;遇上支着大锅炸风枵片的,便称了二斤,用油纸包起来,抱在怀里边走边吃。没一会儿,他瞧见路边有家点心铺子在卖糯米金团子,谁知刚停了步子还没开口,师青玄便蹿了过去,从钱袋里抖出一把铜板和碎银,一边点着数一边道:“老板娘,给我来十个!” 那老板娘也常去店里买胭脂、学妆面,自是认得师青玄,便一边忙活一边隔着柜台与他聊了起来:“师家小爷,今日怎的要买这么多?” 师青玄哈哈笑着:“我朋友他饿了,所以今日得多买些……” 老板娘探头一瞧,看见师青玄身后正吃着风枵片的贺玄,不由叹道:“您这位朋友好生俊俏呐!” “哈哈哈…是吗,我也这么觉得……” 听见师青玄所言,贺玄心里头竟十分舒坦。 那老板娘又道:“倒是说,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是从外地来京的吧?” “是啊。他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师青玄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可是改口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我们很久都没见了……这段日子他住在京城,我带他来逛一逛……” 说完,师青玄微微侧过身子,悄悄瞥了贺玄一眼。他本以为鬼王会很反感这个称呼,不过对方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快之意。他这才松了口气。 老板娘很快将金团子包好,递给师青玄,还冲他道:“既是故友更得好好招待一番了!这团子我多送了一个给您当添头,还望小爷和这位公子莫要嫌弃咱这点心粗滥……” 师青玄连忙道:“哪里哪里!老板娘客气了,我谢谢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两人客套间,贺玄已将风枵片吃完了。他从师青玄手中接过那一大包糯米金团子,取出一只,刚咬下一口,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侧目看向身边人,他才发现对方嘴唇都有些干了,而走路时的步伐也小了许多,明显是渴了累了。贺玄不免懊恼:光顾着自己饱腹,竟把师青玄给忘了,他到现在还一口东西都还没吃呢! 好在前头不远处便是个馄饨摊子。贺玄放慢步子走过去,在桌边坐下,对小二道:“馄饨两碗,热水一碗。”小二应了,首先将水端来。 贺玄将热水推到师青玄面前:“喝。” 师青玄先是一愣,随即道了谢,捧起碗将水喝了个干净。干燥的唇被润湿,重新显出一抹淡红。贺玄正盯着面前人的双唇,这时小二将馄饨也端了上来。师青玄被盯得有些发怵,为了转移注意力,赶紧打着哈哈笑了两声,问道:“贺公子,你只要两碗就够了吗?” 贺玄又咬了一口金团子:“一碗就够了。”他确实快吃饱了。 “…那,那另一碗是……给我的…?”师青玄有些不敢置信。 鬼王点头,又将手里那包金团子放到桌上,示意他也吃些。 其实师青玄早就想吃这点心了。得了肯首,这才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只团子开始啃。啃完一个,他还想继续吃,却不敢继续拿。这时候,只听贺玄道: “多吃点。若是饿坏了你,夜里还如何办事。” 黑水玄鬼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师青玄却猛地呛了一口、咳嗽个不停,脸上仿佛瞬间就能滴出血来。 第七章 刚刚吃完馄饨,二更的锣声便响了起来。街上做小生意的商户纷纷关门收摊,只一些酒楼瓦肆依旧热闹通明。 师青玄结了账,便同贺玄一起打道回府。走在路上时,他依旧满脑子都是贺玄的那句话,整个人害臊得不行,紧张之下又犯了老毛病,开始没话找话说: “哈哈哈……贺公子你看,天上那么厚的云,月亮都给遮了,怕是明天要下雨了……” “要是这样的话,院里就没法晾被褥了,还得挂在柴房里…哈哈哈…” “其实这被褥我每次都得偷偷地自己洗,可累死人了…哈哈哈…不过说真的,我洗得可干净了!……” 师青玄脑中早已一团浆糊,心也跳得像打鼓,根本没法仔细思考,不论逮到什么都能往外讲。 孰料贺玄突然发问:“你洗被褥时为何要偷偷的?” 师青玄想也不想便答:“因为不能让我哥看见啊!哈哈哈…那上边可都是……都是,是……” 直到这时,他才猛地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瞎咧咧些什么,恨不得立即蒸发消失掉——他本想另起话题、缓解些尴尬,哪成想竟扯到另一件更尴尬的事情上了。 这下,师青玄连哈都哈不出来了,羞得满头汗,走路都同手同脚了。结果一个没留神,脚下绊上一块凸起的石板,若不是贺玄反应迅速、拦腰捞了他一把,他非得栽到地上不可。 【点我看老贺再次欺负娘娘】 第二日,师青玄睡到正午才醒。他手脚发软地坐起来,却发现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中衣亵裤,再一看,身下被褥竟也换成新的了。穿好衣裳下楼一看,铺子仍关张着,而昨夜满地狼藉都被清理好了,妆镜台也已擦洗过,看上去并无异常。可一想到在这镜前曾发生过什么,师青玄就想入非非了,觉得自己以后再开班教妆面时,绝对没法再静下心来了。 店里也没人,他便进了后院,发现天气依旧晴朗,并非昨夜所猜那般阴沉。而贺玄就在院里,撑起了竹竿,正晒着昨夜那条褥子。 师青玄捂着腰走过去,腼然道:“…贺公子,你把它洗了吗……” 贺玄看了他一眼,点头。 师青玄两手揪着自己袖子:“哈哈哈…这…谢谢贺公子了……” “…没事。” 师青玄再看那褥子,发现上头一点水都没有,想来是贺玄也同师无渡一样,控水洗净后又用法力给弄干了。他便又问: “贺公子,这都已经干了,为何还要晒?” 贺玄只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还在上天庭的时候,师青玄“明兄明兄”地喊着,追着自己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他便不自觉地同从前一样,脸上有些不耐烦,可回答时的语气却耐心极了: “洗完后晒一晒,褥子会松软些,夜里垫着舒服。” 但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的言语太过体贴,便立即敛去那股温和,重新冷声道:“灶上有粥,自己去喝。”语毕,他就侧过身子,不去看师青玄了。 见贺玄神色突然淡漠,师青玄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说话太多、把他给烦到了。于是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句“好”便不再出声,连忙转身往伙房去了。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后,鬼王才重新转过身来,望向他的背影。恰好这时一阵风起,师青玄头发被吹乱,便抬手撩了一撩,红透了的耳廓就这样露了出来。 贺玄看在眼里,心中一动。 先是引水洗菜,隔天又洗了棉褥和碗碟,接下来的日子里,凡是师青玄需要用水的时候,贺玄都会主动帮忙。原本可以撕天裂地、缭风乱云的控水法诀被用来做各种杂活,鬼王却十分淡定,并未有任何不快与憋屈。师青玄简直受宠若惊,每天清晨也顾不上腰酸,早早就起床上菜市去买来一大堆肉蛋蔬果,变着花样给贺玄供上丰盛的吃食。鬼王得了字面意义上的餍足,夜里头也就知些轻重,似乎是体谅了师青玄又要持家又要养家的辛苦。 贺玄从前总是被拉着化女相,也登临过风师府邸观摩少君自制红妆,因此对各类脂粉也有些了解。铺子里客人多时,便也会帮着师青玄打理一二,递一递妆粉、记一记账。一日午后,他在妆镜台边坐着,正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偷看师青玄对着账本打哈欠。忽然就听见熟悉无比的一声笑:“你在这儿还挺滋润。”转头一瞧,竟见花城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身边就是一袭白袍的谢怜。 有贵客上门,师青玄惊喜极了。他喊了声“太子殿下”,把账本一撂就从柜台后跑了出来。见故人依旧平安,谢怜也十分高兴,跟着师青玄一起坐到了桌边,接过他端来的茶,温声道了谢。润过嗓子后,两人便聊起天来。 “太子殿下,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你们是来皇城玩吗?我对这儿可熟了,我带你们去!” “不用麻烦啦,青玄。我们倒不是来玩的……前几日,三郎在鬼市抓住几只作乱的异族妖魔,审问之后,才知道西北一带似乎不太安生,它们就是从那边流窜过来的。我这次就是同三郎一起,去边塞勘察一下情况。正好路过皇城,就顺便来看看你们俩……” 另一边,花城慢悠悠踱步到贺玄跟前,倚墙斜斜而站。他一手把玩着自己发梢的珊瑚珠,状似漫不经心,问道:“这些天感觉如何?” 望着桌边笑逐颜开的师青玄,贺玄只道:“不后悔。” 他话音放得轻,却也坚定。 “那就好。”花城笑起来。他见过许多人鬼神,在生死存亡的长路上留下足印,可其中有太多都填满了遗憾。贺玄做出如今的选择,背后必然少不了纠结与痛苦。而世上少有双全法,能让自己不后悔,已是难能可贵了。 因有要事去办,血雨探花和仙乐太子没有多留,在店里坐了两刻钟便离开了。师青玄觉得:连花城都亲自出马了,这事肯定很严重。于是心心念念地记挂着谢怜,希望他不要遇到什么危险。贺玄却要他不必担心,毕竟这两人实力强悍,神鬼二界无出其右。师青玄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第八章 进了二月,天气转暖,踏青春游的人也多了起来。师青玄卯足了劲儿,趁着时令推出了几款新妆面,灵动娇俏还不妖娆,出门游玩时画来正好。来学妆的姑娘们快把铺子的门槛给踏破了。生意又火爆起来,师青玄镇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怎么觉得时间流逝,就一下子到了二月下旬。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师青玄趴在柜台上,打算盘打得头晕脑胀。他前几日忙着制脂粉,一直没来得及理账,又逢这几天商户要交税,进账出账数目繁杂。他算到后来,觉得盈亏有异,连忙向前翻找。仔细核对后,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写错了一个数,这几页账又得重头算过。郁闷之下,师青玄痛苦地抓着头发。 坐在桌边的贺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觉得自己不能置之不理。他正要起身过去,忽然店门口传来一人喊声: “师家小爷!你哥托人给你捎信来啦!” 师青玄一个激灵,抬头一看,来者正是镖局的伙计。他便立即来了精神,跳下椅子,一阵风似的奔到门口。那人还一个劲地赔不是,说自己路上有事耽搁了,送得晚了几日。不过师青玄不在意这些,忙道客气了,还给对方塞了些钱两作辛苦费。将人送走了,他喜滋滋地坐到桌边,将竹节制成的邮筒打开,取出里边卷成一卷的信纸,展平之后看了起来。 师无渡在信里说,他在江南要停留三四天时间。那儿的花卉开得正盛,除了师青玄要的那几样之外,他还挑了些看着不错的品种,准备一同带回来。不过回程仍需得十五六日。他还特意嘱咐师青玄,不要贪凉减衣,省得生病云云。 这封信是师无渡刚到江南第一天时寄出的。恰好有护镖师要去京城送急镖,他便连夜写了,托对方捎带。根据落款的日期,师青玄算了算日子,发现再过五天兄长便能回来了。他虽开心,但将此事告诉贺玄时,心里头还是有些忐忑。而鬼王得知后,除了皱一皱眉,倒也没别的反应,可师青玄总觉得对方心情不是太好。于是没敢在他面前多说话,安安静静地缩回柜台,理了一会账目,便接待起上门的客人了。 夜幕降临时,天上终于落雨了。水珠密密地敲在地上,凉风卷进店里,混一些泥土气息,带着些淡淡青草香。师青玄从一堆笺草纸里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擦黑,连忙搁下笔,从抽屉里取出银钱,拿起柜台下立着的伞,一起交给贺玄: “…贺公子,今日实在是有些忙,没工夫做饭了。你自己去街上吃些可好?” 贺玄却只接过伞,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去?” 师青玄道:“我得赶紧把账算了,况且这两天的几笔订单我还没配好货……我就不出去了。” “那你怎么吃?” “…中午还剩点粥没喝完…哈哈哈…我等下就去喝了,省得浪费……” 贺玄撇了撇嘴,从他手里接过银两,应一句“知道了”,便转身出了门。 雨下得愈发急了。贺玄离开后,师青玄只对了两页账就算不下去了。他干脆放下算盘,一手打伞一手提灯,去了一趟后院仓房,顺带吹吹风、听听雨,醒一醒被账目折磨的脑子。他将阴干的面脂与香泽给收了,又将熟丝角袋里的胭脂膏子取下,捻成瓣儿后在小盒子里装好。谁知才过了一会儿,仓房的门突然就被推开了。贺玄站在门口,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贺公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师青玄连忙站起来。平日里,贺玄每次吃饭至少得花上大半个时辰,而这次只去了一炷香功夫就回来了。他不由略感惊奇。 贺玄没回答他,只是问道:“你晚饭吃了么?” “还…还没来得及……” “你准备何时吃饭?” “我把这些弄完就去……贺公子是有事吗?” “那你快些。我从西街带了包子,放久了会凉。” 丢下这句话,贺玄也不再去看师青玄的反应,转身便往前店去了。 而他怀里的包子,其实一直被他以法力维持着温度,即使灌了一路的冷风,到这时依然如同刚出锅时一般,热气腾腾的。 吃完包子,师青玄再次拿起了账本。听一听雨声、时不时瞄一眼贺玄,心里头舒服了,算得倒也挺顺利。然而由于门板间缝隙较大,凉风总能钻进屋里,师青玄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贺玄听见,来到柜台跟前,冲他道:“楼下冷,回屋去算。”说罢,直接捞走账本、拿起算盘,径自往楼上去了。师青玄摸了摸有些发红的鼻子,将笔墨收好后,赶紧端着灯盏跟了过去。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卧房,师青玄在桌边坐下,贺玄则脱了外袍与长衫,只穿着一件中衣,盖着被子在床上打起了坐,闭着眼周转体内灵力,巩固元神。 卧房里确实暖和不少,然而这一暖和,人就极易犯困。师青玄连轴转了一整天,忙到后来,几乎全凭着那点儿凉风来提神了。而此刻,疲惫和倦懒被暖意尽数勾了出来,他没拨两下算盘,眼皮子就打起了架,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向前坠去。 这时,鬼王的灵力刚走完一个周天,便听见啪嗒一声响。睁眼一看,那人竟倒在桌上睡着了,毛笔掉在地上,崩出好几滴墨点来。 贺玄便掀了被子下床,走到桌边俯下身来,低声唤道:“青玄?” 师青玄并没反应,想来是睡得沉了。鬼王只好轻叹一口气,蹲身抄过他膝弯与腋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结果一低眼,倒瞧见师青玄半边脸上压出了乱七八糟的墨水印子,实在没有忍住,竟笑了出来。可他端详起师青玄的面容,望着他眼下淡淡的乌青和有些憔悴的面色,渐渐地就笑不出来了。 将人平放在床上,贺玄给师青玄脱了衣裳后,又仔细地为他盖好被子,随即捻了法诀,指尖绕上细细的水流,轻轻擦去对方脸颊上的墨渍。继而他走回桌边,捡起地上毛笔后坐下身来,拿起算盘理起了账。仅用了半个时辰,贺玄便将剩下的账目都给对完了。而他并没去惊动师青玄,只熄灯上床解了帐子,抬手将枕边这身躯温软的人儿搂进怀里,便阖眼睡下了。 第十章 锁 第十一章 贺玄半晌才抬起脚,一步步地走了过去。那对老夫妻最先注意到他,待他走近了、看清他的样貌之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直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听见脚步声,师无渡睁开了眼睛,见是贺玄后,嘴角抽了抽,又将眼睛闭上了。而师青玄瞧见来人后,立马站起身来:“贺公子,你回来了!” 贺玄极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这几位是…?” 师青玄这时还未觉察到他有什么不对劲,只轻声解释道:“这两位大伯大娘是我哥回程时在张掖城郡附近救下来的,这两个小姑娘是他们的女儿……” 原来,师无渡刚跟着镖队来到嘉峪关时,便觉察到边塞处鬼气聚集躁动。想起出发之前自家弟弟的提醒和嘱咐,他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出关的时候还好,一切算是风平浪静,而变故就发生在回程之时。一行人马本按照原路折回,出了酒泉郡后、沿着长城向东走了十几里路,忽遭遮天黄沙平地而起。待到尘土散开时,师无渡发现镖队不知所踪,而自己被隔进了一处法阵,阵里围着数十只异族恶灵。他不止一次见过这阵,是鬼族在吞噬其他的鬼魂时经常布下的,普通的孤魂野鬼要是不小心栽进去,基本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了。师无渡自然不会让自己折在这里,他估摸了一下那些恶灵的道行后,取出两颗鬼味糖球吞了,顿时法力充盈。一连砍杀了十几只恶灵后,他终于找到阵眼,寻得机会后将这鬼阵击破了一个口子,驾马逃了出去。好在那些恶灵并没有追上来,而是修补起法阵,看样子是准备继续等待着下一个倒霉鬼。 师无渡赶忙与裴茗通灵,可是通灵阵竟没有一点反应;又找了南宫,却依然联系不上人。他也不知是明光和灵文遇到了麻烦,还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水横天思索片刻,决定先继续往正东方向去,抵达羌谷河。他知道,与莽莽荒地相比,在水边自己更有优势;且羌谷河中游便是张掖郡,是西北商道上的重镇,自己说不定能在那里与镖队汇合。打定主意后,师无渡便先赶到了河边,接着沿河向东南行进。离张掖郡还有二十多里路的时候,师无渡就是在官道上碰见了这正在赶路的一家老小。原本他并未在意这几人,都已经纵马驶过十几丈远,可忽听哗啦一声巨响,于是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那道旁的河里竟冒出一只异族水鬼,冲着那一家人袭了过去。 水横天虽然不讲理,且时常会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可他到底是个神官,秉性里还是存了几成善意的;只要不牵扯到亲友安危,碰见凡人有危险时,他还是会本能地上前帮一把。于是师无渡立刻腾身而起,一掌拍了过去,将那水鬼给轰开了。说来惊险,要是他动作再迟上那么一瞬,那位妇人连同她怀里抱着的小女儿就要被那水鬼的利爪撕裂了。 那水鬼没想到半路会杀出另一只鬼来,故没有设防,挨了这一下。趁这会儿功夫,师无渡已经挡在了那一家人面前,让他们先寻个掩体遮蔽一下,省得待会自己打起来误伤到他们。那水鬼很快便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了水面上,阴狠狠盯着师无渡,周身散发出极具压迫力的鬼气。师无渡能感觉得出来,这鬼的修为并不低,得是厉境往上、近乎凶境了。他心里一沉,知自己遇见了个大麻烦,但还是咬了咬牙,将剩下的糖球一口全给吞了。他知自己现在的状态无法长久应战,于是打算一鼓作气、先发制人。他双手同时掐诀控水,河道里顿时翻涌起数道水柱,将那水鬼围在正中央;紧接着,柱中又冒出了许多水凝成的剑刃,朝那祟物狠狠钉了过去。可那水鬼能耐也不小,捱了数十下之后凶性被彻底激起,竟冲破了师无渡的水阵,朝他攻了过来。 两只鬼就这么在水面上斗起了法。师无渡的攻击又准又狠,招招打向命门;但他毕竟法力有限,对峙的时间久了,也渐觉吃力,一时不小心露出了破绽,遭了那水鬼一连串重击,竟被打飞了出去。除了面对黑水沉舟之外,师无渡还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一时间恼羞成怒。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拼着一口气掀起了滔天大浪,波涛里钻出无数水龙,而水龙口中又吐出道道水箭,其势雷霆万钧。那水鬼遭万箭穿身,元神也没能幸免,终是被打散了。 撤掉水龙后,师无渡几乎已经力竭。可他没管自己重伤,便走去了不远处的土陂后,找到了躲起来的那一家人和自己受惊后蹿到这里的马匹。那一家四口目睹师无渡斗法全程,直呼神仙,当即就要拜谢救命之恩。师无渡这时候在心里笑他们荒谬,竟然指鬼为神,只觉讽刺至极。不过他也没表现在脸上,只说了自己不是什么神仙,又让他们少行那些没用的大礼,有什么事情先抵达张掖城中再说。师无渡让那对夫妻乘马,而那两小姑娘身量轻,他一手夹着一个,用仅剩的一丁点法力御着马刀飞行,竟也一路撑到了城下。 城内倒是一派安宁祥和,并不像城外那样鬼气森森。师无渡正寻落脚处,竟在集市附近碰见了走失的镖队。原来当时那风沙只袭击非人之物,因此掉队的只有师无渡一个。镖头发现他不见了,便差人寻找,可没能找到。虽然在边关落单很可能凶多吉少,但他们只能先行赶路,按照原定路线进城;若是师无渡大难不死,自然会来城里寻他们。结果刚在城里待了一日,师无渡就赶来了。众镖师是凡人,看不出鬼气强弱,还道他安然无恙,说他真是福大命大;又问及那一家四口,师无渡便胡乱编了些由头,说自己简单修行过一段时间,懂点儿神鬼门道,碰见这几人遇险,顺手将他们救了下来。 师无渡看着那两个仍旧惊魂未定的小姑娘,不由得想起师青玄小时候,一时间恻隐更甚,便将这一家人带到了镖队下榻的客栈,让他们也安顿下来。他无意中问起这家人要赶去哪里,结果得知,他们本住张掖城附近的村庄,因最近西域闹鬼,怕受侵扰,所以收拾行囊,准备去江南,投奔与两个女孩子订了娃娃亲后、在那里行商定居的亲家。他们本想走到城中再租马车,谁知半路上竟遇见那等鬼怪。师无渡想:这对夫妇年事已高,又带着两个小姑娘,若是就这么去江南,一路上怕是危险颇多。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去江南与去皇城顺路,不如干脆捎上他们一程。虽然有些麻烦,不过就当是给自己弟弟积善缘了。于是,师无渡与镖头商量一番,便带着这一家人一起上路了。说来也巧,护送商队出关后,留给领头商贾所乘的那辆马车就空了,师无渡便让这四人坐了进去。 镖队一路南下,日夜兼程地往回赶,抵达皇城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师无渡带着这一家四口到了胭脂铺里,向师青玄简单讲了下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不过隐瞒了自己伤重的事实。由于前店人多且杂,师青玄便搬了凳子,请这一家人在后院小歇,然后去街上买了包子,准备等他们吃完之后给他们找家客栈住下,让他们稍作休整之后再继续行路。 师青玄将兄长所言尽数转述给贺玄了。鬼王听过这段经历后,当即便猜到了师无渡那一身重伤是怎么来的,不由得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复杂至极。 须臾后,贺玄收回目光,向前一步,走到两个小姑娘跟前。他蹲下身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温柔却又悲怆。他缓缓抬起手来,似是想抚摸她们的面庞;可是咬了咬唇后,伸到半空中的手又垂了下去,颤抖着握成了拳。 那两个孩子倒也不怕他。小一点的孩子直接张口喊了声“哥哥”,然后从椅子上挪了下来,跑到贺玄身侧,好奇地踮着脚往他背后的筐子里看。大点的女孩子此刻有些拘谨,只坐在那里抬头望着他,不过眼神仍是亮晶晶的。贺玄竟对她们露出浅浅一笑,把筐子从背上解下来,给两个孩子各抓了一把荔枝。 这时,师青玄与师无渡均已觉察到了什么。看着神态反常的贺玄,再看看这一家四口,一种猜测浮现在脑海,兄弟二人心中皆是地动山摇。 似乎是忍不住疑惑,坐在一旁的那位老伯站起身来,看了师青玄一眼后,问贺玄道:“我方才听那小兄弟喊你,你也姓贺?” 贺玄点头。 那老伯又道:“都道同姓同源,怪不得我总觉得你面熟,像是在哪见过你一样!” 一旁的妇人怪他说话鲁直,怕他冒犯了别人,于是忙对贺玄赔不是,请他莫要见怪。然后赶紧扯一扯自家老伴的衣袖,小声道:“你也真是的,在家乡这样也就罢了,怎么到这里还胡乱搭亲,看谁都面熟!” 那老伯反驳道:“什么搭亲,我只是实话说一句而已!我是真瞧他面熟…” 贺玄望着正在拌嘴的老夫妇,双唇微启,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出口,可最后只单膝着地,道了一句: “…阿翁说得对。同姓同源,贺某怎会见怪……” 师无渡已站直了身子,惊诧地睁大双眼,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也放了下来。因这一路劳顿、忙于奔波,他只问了这家人来处、去处以及途中有何所需,却未曾过问他们的姓名。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出手救下来的这四人,居然会是贺玄亲人的转世! 那对老夫妇又转向了师无渡,问他救命之恩何以报答。一想到数百年前自己造下的业,而当时的受害者此刻却满心真挚地感谢自己,水横天根本无所适从。他心虚地避开对方的目光,踌躇许久才道: “…这‘报答’二字,我配不上。” 说着,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贺玄的方向:“若是真要报答谁,你们便去找他吧。若非是他,我根本没可能救下你们。” 这是实话。若非贺玄留他神魂,他哪里有机会扎根凡间、前往西北,更遑论救下贺家人了。 那老夫妇不明所以,站在那里,不知该认谁作恩人。贺玄却直接略过这事,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跟前,轻声问道:“接下来,可是要去江南?” 那妇人点头:“是要去那里…” 贺玄道:“我送你们去。” 那夫妇连忙拜谢,两个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却也跟着要行礼。贺玄伸手拦住他们,反而自己跪了下来,把这家人吓了一跳。 “…明日,我送你们前往江南。能请您二位,助我了却一桩夙愿吗?” 那老伯大惊:“你这年轻人,明明于我有恩,现在竟还要跪我这个糟老头子,岂不是要我折寿!…快起来!你有什么事情,起来再说!” 贺玄从地上站起,望着两位老人。“爹娘”二字在喉中哽着,他却唤不出来。 “…能请你们再做一顿饭,让我尝尝么?” 这一日下午,师青玄关了胭脂铺子,与兄长一起简单收拾了一番灶房后,将一楼的那张大桌再次抬到了铺子中央的空地上。 后院里,贺玄没有动用法力,而是亲手打了一桶水,与两位老人家一起坐在井边洗菜。日头西斜时,灶房开了火,那对夫妇切菜掌勺,贺玄则默契地给他们添水加柴。两兄弟则知趣地回避,师无渡站在院子角落里,心绪繁杂,抬手揉着眉心;师青玄在前店带着两个小姑娘,一言不发地给她们剥荔枝,又给她们各倒了一杯忍冬茶。 饭菜备好后,贺家四人一鬼围坐桌边。贺玄捧着碗,执起筷子,手却是微微发颤的。夹起的每一口饭菜,他都细细咀嚼好久,甚至连下咽都缓慢,似是怕这久违的滋味在喉舌走过一遭后,就再也消失不见了。 早在贺玄端菜进屋时,师青玄就将桌子上的荔枝壳收拾干净、退到后院去了。但他又忍不住,走到偏门旁站着,探出头来,悄悄地望向饭桌。贺玄吃饭的样子,他见过很多次;只是对方次次囫囵,从未如今日这般细致珍重过。 看着看着,师青玄心里一酸,眼泪落了下来。他知贺玄所尝的,远远不止这饭菜的味道。再世重逢,亲眷聚首,却仍是阴阳两隔,无人再记得他。除了入口的甘美鲜香之外,还有沁进骨髓里的辛咸与苦涩吧。 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师青玄抹净自己湿漉漉的面庞,仰着脸将剩下的泪水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去。当他终于平复下心绪,转过身准备回后院时,却发现兄长就站在照壁跟前。其实师无渡一直都站在他身后,看见弟弟抹眼泪,他也心疼。 见师青玄回过身来,师无渡叹一口气,递给他一张帕子,随后兀自走到院子中央,昂头看天去了。师青玄垂首不语,捏着帕子走进灶房。他本打算将锅先给刷了,却见原本搁在墙角柜里的木制食盒被拿了出来,且放在了灶台上最显眼的地方。 伸手揭开盖子,竟见里头摆着一碟金灿灿的糯米团子,并且像是被施法保了温,到现在还不停地冒着热气。而碟子旁边,则放着一张字条。师青玄拿起一看,一行小楷匆匆写就,可字迹仍是铁画银钩: “这金团是我娘所制。她手艺比街上好得多。” 师青玄将纸条对折了,贴身收好。随后捏起一只金团子,也不嫌烫,捧到嘴边咬了一口。初尝酥脆,细嚼糯香。他像贺玄那样,慢慢地咽下去,不知不觉泪水又漫出了眼眶。 入了夜后,贺家四口人并未去往客栈,而是在店里歇了下来。二楼除了两间卧房外,还有间小一点的客房,只不过一直没人住。师青玄把三个屋子都收拾了出来,自己的那间给两个小姑娘,兄长的那间留给贺玄的父母,客房则是给贺玄住的。 原本,两位老人家就觉得叨扰甚多,一听说还要占用师家兄弟的卧房,心里头更是过意不去,不愿在铺子里下榻。但师青玄已将一切准备好,贺玄也以眼神示意,他们推辞不掉,便只好住下了。 师无渡一开始是反对的。可看着自家弟弟落寞却毅然的神情,他最后竟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柜里另取了草席、凉被与枕头,拿去柴房后铺在了地上。更阑人静。师青玄倚着墙坐在席子上,环抱双膝,盯着摆在地上的灯盏,一丝睡意也无。 师无渡躺在另一张草席上,辗转反侧许久,看师青玄还在睁着眼发呆,就想劝他快休息。可转念一想,自己也觉得是在强人所难。于是沉默半晌,改口道: “…你若睡不着,就去院里透透气吧。这屋里闷,莫憋坏了。” 师青玄却摇了摇头,笑道:“不了…哥。我这就睡,我明日还要早起呢。”说着,就抖开脚边的被子盖在身上。 师无渡坐起身来,担心地望着自家弟弟:“青玄,你别勉强自己,难过了就直说出来。” “哈哈哈…哥,瞧你说的!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贺公子和家人重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青玄。” “嗯?” “其实今日,贺家人最该拜谢的人是你……连我也一样要谢谢你。” “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若非出发前你将那糖球塞给我,别说救他们了,怕是我连自己都难逃一劫。” “没事的,哥。家人之间不就是要相互保护吗……”师青玄躺下身来,枕在枕上,听着屋外窸窣的虫声,望着结了蜘蛛网的房梁,笑得苦涩,“但说真的,我一个负罪之人,能帮着你救下贺公子的至亲,只不过是无意间履了本分。他们的谢,我真的当不起……” 一阵凉风卷进窗子,柴房里顿时烛光摇曳。贺玄站在门口,一声不响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鬼王本是担心柴房湿热、想要来接师青玄去那间客房跟自己一同睡的,但是听见对方在同师无渡交谈,便没有推门,就这么静静立在原地。等到屋里安静下来、灯都熄了,他才有了动作。却是往旁边挪了两步,靠着柴房的外墙坐下,仰头望向浩繁邃远的夜空。 前世今生几番轮回,缘起缘灭就如星离月会。生者有生者的活法,纵使再舍不得,贺玄也清楚,有的人实际上已同自己剥离清明了。连尽孝都无法尽得名正言顺,金玉良缘自己更是给不了;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便是假装一切皆为萍水一场,从此匿迹于对方的视线里。贺玄自知,有的人可以成为自己永远的执念,却不会永远都是自己的归属。能够在暗中看顾对方此生平安、一世喜乐便已足矣,往后他也无憾了。 第二日清晨,贺玄一家就要启程了。师青玄果然起得很早。备好餐点后,他给两个小姑娘化了清秀可爱的妆面,又取了店里最好的胭脂红粉,并全部积蓄一起包好,交给了贺老夫妇。可老两口压根不敢收。师无渡趁他们不注意,将那一包沉甸甸的金银从师青玄手中拿过,隔空甩给了贺玄,随后便佯装无事人一样,抱着胳膊晃去一边站着了。 贺玄熟悉店里的账本,知晓进项与铺子的积蓄。略微掂一掂手中钱两,他便估出了数目,竟发现这几乎是师青玄的所有家财了。鬼王担心没了充足资金后会经营困难,便问他要不要再留下一些。师青玄只摇头,说自己本当如此。 用过早饭,贺家人便向师家两兄弟道谢请辞了。贺玄替父母背了行囊,一手牵着一个小的,向店外走去。踏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师青玄仍站在柜台边,笑着冲他挥手: “贺公子,一路顺风!” 许是离得有些远,贺玄并未注意到青玄眼眶已经红了。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向外走去,不多时,身影便没入了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中。 人已离开许久,可师青玄还是伫在原地、朝门口的方向望着,仿佛自己的魂也跟着走了。 与家人重聚,贺玄也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归宿,师青玄是打心里替他高兴。 可不知为什么,他此刻却只想哭上一场。 第十二章 自贺玄带着家人离开后,已过去了一个多月。而这三十多天里,他再也没来找过师青玄。 师青玄不止一次地想过:临别那日自己之所以会那么伤心,或许正是在冥冥之中有了预感——预感到那天贺玄的一回头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眼,而那一走便成了此生的诀别。 虽然鬼王离开之后,师青玄并没有掉过眼泪,但他整个人还是低落了许多。师无渡也注意到,自家弟弟平日里虽依旧待人和蔼,但很久都没开心地笑过了。 眼看着师青玄形容消瘦,师无渡心急如焚,恨不能替他憔悴。他起初试图去安慰对方,然收效甚微;一急之下,干脆将贺玄痛斥一顿、试图给自家弟弟出气,可师青玄只是苦笑着阻止他,之后反倒更加消沉了。 纵使之前再如何反感,但水横天如今宁愿贺玄能回店里四处晃悠,自己碍眼总好过让青玄伤心。他甚至还向弟弟询问过贺玄的通灵口令、准备亲自去江南找人。师青玄知道兄长是为自己想,可他却不愿告知,只摇头道: “贺公子既然离开,想必意味着我们债也还了、罪也赎了,一切都两清了。他携家人去往江南,定是要开始他自己的生活。我若再去扰他,岂非又要坏他全家的安生?…贺公子一直都对我很好,他能念一份旧情,我已经知足了。他什么也不曾欠我,我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说什么一厢情愿!青玄,你不知道!他说过,他对你是……” 师无渡险些将那天他与贺玄在酒楼的一番对质说出口,可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就算青玄知道了那只黑水鬼曾信誓旦旦地说过“真心”二字又能怎样?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反倒会惹他更难过。 师青玄到也猜出了那未出口的后半句话大概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只当这是兄长为了安慰自己才说的信口之言,便也没有问下去。而是强扯出一个笑脸,答应师无渡自己会打起精神来的。 几天之后,师青玄竟真的同他之前所允诺的那般振作了起来,气色也逐渐转好。看见弟弟终于从萎靡的状态中恢复,师无渡还道他是终于能想开、将贺玄给放下了,总算安下些心来。可水横天却不知道,师青玄之所以努力加餐饭,恰恰是因为他放不下——贺玄留给他的,除了两张字条、半盒脂膏,就只有这一条命了。他珍视与鬼王有关的每一样东西,脂膏字条都保管妥贴了,这条命就更得好好对待。 然而振作归振作,那份隐忍又无悔的情意早就深深扎根在心,只要这条命还在,师青玄就扯不断对贺玄的想念、阻不了悲伤在心里肆虐蔓延。白日里忙活起来,他倒也能忽略掉铺子里少了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可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时,师青玄孤身而卧,空落冰凉的枕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贺玄已经离开的事实。 他不是没抱有过期待,他也想象过卧房的窗子突然打开,从外头飘进一阵黑雾,落地后凝成黑水玄鬼的模样。可多少次,师青玄坐在床边等,等到窗里油枯灯黯、窗外斗转横参了,贺玄始终都没有来。他几度心灰意冷,却仍旧要从余烬里刨出那么一点火星,想着贺玄对自己的好,硬是一次次让渺茫的希望在心里重新燃起。 可就在这夜,师青玄好不容易入了眠,却梦见一派红烛鸾帐、贺玄早已另择了枕边人;他身着赤色蟒袍补服,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与自己擦身而过,竟是形同陌路、再不相认。 从梦中惊醒过来,师青玄方觉枕上湿了大半,许久之后魂犹不定。他被梦里自己那剖心摧肝般的哀恸给吓怕了,一时间泪出痛肠,心中竟生出几分“长痛不如短痛”的决绝勇气来。于是他披了衣裳,摸黑下楼,从后院地窖里取了一坛酒,又拿了两只酒杯。回到房里后,点起灯来坐在桌边,将两只杯子都给斟满。一只端在自己手里,另一只则搁在了桌子对面那空着的位置上。 以影吊形,酌于夏夜。师青玄假装故人仍在身侧,对着一盏薄酒,追忆起同贺玄相处的点点滴滴。从上天庭到南海鬼域,又从皇城人阵到这屋中床榻之上……不管是挚友明仪还是仇人黑水,令自己无拘无束、安心定志的是他,让自己不寒而栗、肝肠寸断的也是他;叫自己涸鱼得水、绝处逢生的是他,使自己做小伏低、甘之如饴的还是他。是他惹起了自己很久以前便一往而深的隐秘情愫,也是他让自己有了即便在南墙撞得伤痕累累也不愿回头的这份执拗。溯看往昔,这几百年来,其实一直都是自己在占着他;为神时要粘着,堕凡后也要同他有着扯不清的纠葛。如今他终于能抽身离开,自己该为他庆幸才是,不能总存妄念,否则便是自伤自损了。夜越长、梦越多,一厢情愿也该有个度。有的念想纵使断不掉,也绝不能任其像藤蔓一般、在心里疯长了。 这么想着,师青玄故作洒脱地轻笑一声,对着那盏无人所执的酒,敛袖举杯: “一愿令尊令堂天保九如,寿福康宁……” “二愿令妻令妹瑾质兰心,良缘佳婿……” 每说一句,师青玄就饮下一杯酒。缓了缓腹中烧灼之感后,他为自己斟满了第三杯: “既得归宿,至亲相逢。青玄三愿贺兄阖家馨睦,天伦同舟……” “玄黄浩荡,水远山长。青玄四愿贺兄方寸不乱,无险无恙……” “去日已远,弗敢瞻望。青玄自知恩仇已得清偿,不敢再有所奢妄。这最后一愿,但求你我二人前尘尽散、各自安好……” 说罢,他闭上眼睛,将第五杯酒一饮而尽。 就在此刻,忽听窗牖处传来轻微声响,便感到有夏夜清风徐徐吹进。几乎是同时,一阵熟悉声音蓦地响起: “凭这几句祝辞,你就想把我给打发了?” 师青玄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只见贺玄坐在桌子对面,正手执酒杯、望着自己,身上黑衫仍是离开时所穿的那件。 “贺公子!”师青玄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抖着手放下酒杯,声线几乎泫然,“你不是…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贺玄的目光里,三分嗔意两分无奈,剩下五分却尽是歉疚与关怀。他也举酒饮尽,将杯盏搁在桌上,“你真以为我会把你丢下,然后就这么离开?” “那,那这一个多月……” “…我这一个多月都在西北,”贺玄蹙眉,很明显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花城又找我去守阵了。” 接着,鬼王便将这一个多月来所遇之事细细讲给师青玄听了。原来,那天他从水路送家人前往江南,将他们安顿好后与其拜别,又留了两个分身看顾,便准备返回皇城。正要画缩地千里阵,谁料忽然接到了花城的通灵。不知为何,通灵阵内杂音甚多,贺玄只听他急急传了一句“来玉门关”,通灵就被强行打断了。他再与花城传音时,通灵阵却一片死寂,竟是接不通了。想起之前花城所说的西北妖魔作乱之事,再加上通灵阵遭到破坏,贺玄直觉对方遇到了大事并且处境不妙,于是不敢耽搁,迅速画阵去了西北。 到了边关,只见风云变色、飞沙走石。可贺玄只闻万鬼哭号、灵力爆破之音,却连半个鬼影也没见到。升到高处俯瞰一番,才发现整座祁连山脉的边缘都笼罩着一道隐隐灵光,竟是有人在这里布下了某种阵法。他很快就在祁连北脉的山巅处寻得了入阵口。鬼市的朱屠夫就在那儿守着,一见贺玄,简直就像看见了救星,喊话说他们城主已经等好久了。贺玄进了阵,发现周遭景物与阵外并无二致,然而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打成一团的神神鬼鬼。方才他听到的鬼号声与灵流撞击声,就是从这阵里传出去的。 贺玄找到花城的时候,他正在和一只同为绝境的异族猛鬼厮杀得难解难分。贺玄轰下一掌,助花城灭了那鬼。红衣鬼王擦了擦面上血痕,道一声“来得正好”,也没等玄鬼发问,便主动将这里的情况给说明了。原来,西域有许多大鬼大魔联合了起来,意欲进犯中原、扩展领地。而两个月前四处流窜、闯进鬼市后被抓获的低等异鬼,就是被放出来刺探情报、调查传说中这位红衣鬼王的实力的喽啰们。谢怜得知后,自然无法置之不理。他便与花城一起来到西北塞边,伪装化形后潜伏勘探,弄清楚了异鬼们进犯的路线后,便花了十数天的时间,在其入关必经的祁连山脉上布下了这乾坤阵法。顾名思义,这阵法的奥妙与乾坤袋、乾坤袖等法器如出一辙,能够以现实世界为依托、开辟出另一方空间。前几日,西域异鬼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大举进犯,却几乎全被引进了这乾坤阵里、为结界所禁锢,便无法外出流窜祸害生灵了。 然而,花城与谢怜没想到的是,这些异族妖鬼中有许多都道行极高,其麾下鬼怪比起乌庸怨灵只高不低,甚至还有几只异族鬼王,其修为竟堪比君吾。好在谢怜未雨绸缪,早就备好了援兵,这便是上天庭的一众神官了。若是此阵破了,异鬼定会四处作祟,到时神官们也必得焦头烂额。于是神鬼二界在仙乐太子和血雨探花的带领下联合对敌,倒也将对方前几波凶悍的攻击给完全压制了下去。 黑水玄鬼跟着花城飞过了一处峰峦,果然看见一群鬼怪里混着不少上天庭的神官。峰峦之下,灵文真君与雨师篁等不擅武斗的神官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与当初在皇城时所布的人阵竟是异曲同工。而不远处,裴茗、朗千秋、权一真等武神则在谢怜的带领下与那些西域鬼怪们血拼。玄真与南阳二位将军则守在那圆阵旁边,一边将流窜的恶灵与伤重的鬼怪们驱进那圆阵里,一边还要防止异鬼袭击破阵,忙得是焦头烂额。 血雨探花告诉贺玄,之所以请他前来,就是希望他能帮忙镇守这净化怨灵的圆形法阵。因为武神数量有限,且基本上都是擅近战而不擅长斗法;又要守阵又要攻击,实在是分身乏术、易出纰漏。这时候,便需要一位实力更为高强的鬼或神,才能保这阵法周全。 说到最后,花城还不忘挂着真假难辨的微笑,将贺玄给夸上一夸。不过贺玄对那些充耳不闻,凝眉思考片刻,便点头答应了。见他应允,花城冲不远处喊了声“哥哥”,谢怜闻声后立即会意,轻飘飘地抬手,捶爆了面前那只凶境异鬼的头,随即飞身来到风信与慕情身边,让二人去明光将军那边助阵;然后远远地向贺玄拱手作了个揖、以示感谢,便接着投身于战场了。 贺玄也不拖延,立即补到了风情二人方才所站的位置上。这时已有一批异鬼围了过来,意图破坏法阵。方才他已看过环境,发现岭下山涧便是汇向冥泽的籍端河;且正值夏日,河水激涨,正是地利遇上天时。贺玄目光一凛,抬手挥去,那河中流水竟旋腾而起,在圆阵之外围成一堵高大的水墙;他双手再向下虚虚一按,水墙立时震颤,向外荡出一圈圈环形水刃,如镰刀割麦一般,霎时间便将四面八方攻来的异族鬼怪全都削成了好几截。这一露手,连谢怜都忍不住惊叹一声“漂亮”,更别提旁边法阵里曾与这位“地师大人”共事过的诸多神官了。 黑水沉舟本以为自己只是临时顶个缺、过不了多时战斗就能结束。可谁知一天一夜后,法阵里都快被怨灵给挤满了,那些异族鬼怪却越杀越多。问及花城,花城只道:“这阵法的另一处入口,是直接连在了西域鬼界的出口。现在涌出来的大多只是杂碎,等他们那儿的鬼王和大魔们出来了,那才有的打呢。战局顺利的话,连制服带净化大概需要一个月……” 贺玄没想到竟要花费这么久的时间,当即脸色就有些不好。花城想了想,从袖里掏出个脂膏盒子,故意咳嗽了两下。贺玄只好乜了他一眼,敛去火气,继续守阵了。但他惦记着师青玄,便想给留在皇城的分身通个灵、让他去趟胭脂铺子跟师青玄说一声。哪成想,通灵却根本发不出去。黑水便沉着脸,问花城这又是怎么回事。 红衣鬼王手握厄命砍碎一排厉鬼后,向他解释道:“其实这乾坤阵有些缺陷,在阵里向外界通灵时会受到一定干扰,但也不是不能用。不过那异族的鬼王不知布了什么禁制,现在凡是待在阵里的,全都没法通灵了。昨日我与你通灵时突然中断,原因就在于此……说起来,方才我找殿下时都是直接用喊的,这你难道没注意?……哦,不对,不止是祁连山。方才鬼市的手下跑来告诉我了,说西北这一带似乎都受到了影响。要想破掉禁制,只能等他们那位头儿出来,将他灭掉……” 一听要在阵里待上整整一个月、还无法向外传递消息,贺玄撤了法力就要撂挑子走人。这次,花城把脂膏盒子伸到他脸前晃悠都不管用了。无奈之下,他只好道: “黑水,这净化用的法阵同时也是整个乾坤阵的阵眼。你若离开,阵眼必得出现阙漏。到时这乾坤阵一破,异族怨灵定会往人气多的地方聚集,皇城绝对是首当其冲——你若现在离开,岂不是要将师青玄至于险境之中?” 因这番理由,贺玄不得不留在祁连山守阵。自己突然间杳无音信,他根本难以想象师青玄要急成什么样子,于是面色一天比一天焦虑、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花城也知自己这次喊他来得太突然,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便悄悄打定主意,待返回鬼市后就将贺玄所欠钱款全都给免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激战,那异族妖鬼终于死的死、逃的逃、投降的投降了。贺玄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十多天的阵,动乱平息后终于出了祁连山,却连稍微休息一下都顾不得,披星戴月地就往皇城赶。 抵达胭脂铺子时,早已夜深。鬼王本以为师青玄已经歇下,谁知卧房里还亮着灯,而他本人正神情凄凉地对着空桌敬酒祝辞。看罢听罢,他只觉心里一阵酸楚——这人定是以为自己抛下他了。 于是贺玄推窗而入,掷出一句话后端起酒杯,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凭这几句祝词,你就想把我给打发了?” 明明只是场小别,可对师青玄来说,却恍若隔世经年。听完贺玄所述,他愣在桌边,唇角泛起压不住的笑,可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那…那贺公子…你回这里,是要继续留下来?” “不然呢。你想要我去哪?”他声音清清冷冷、无甚波澜,可却前倾身子,抬手揩去对方微酡面庞上的泪水。 微凉的指腹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师青玄连眨眼都不敢,生怕这只是自己醉了酒后的一场黄粱大梦: “贺公子……你的家人们呢?” 贺玄道:“已留了分身在江南照看。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他们此世无虞的。” “…那为何…为何你不留在那里,同你家人一起生活?” “……前事已不可追。我所失去的,再怎么弥补也不可能补回最初的模样。留在江南,不过是徒增伤感。” 师青玄哽咽着垂下头去:“…贺公子…是我对不起你……” “你现在知道对不起我了?”贺玄忽然敛眉,目光深沉了几分,竟直接唤了他姓名,“师青玄,刚才是谁说恩仇已得偿清的?” “我……我以为……” “你少在那里自以为是!师青玄,我告诉你,你欠我的别说这辈子,就算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永生永世都偿还不清!还说什么‘前尘尽散,各自安好’?” 不知怎的,贺玄竟有些激动了。他说到这里时,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师青玄面前,托起他的下巴,弯腰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师青玄被迫抬头,刚看见鬼王迅速靠近的脸,随即唇上就贴了件凉冰冰的事物。待他反应过来之时,贺玄已经将唇撤开,却以双手按住了他的肩,那张向来苍白淡漠的面庞近在咫尺。 师青玄三魂七魄飞了一半,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他看着贺玄张口,听见他接着之前的话语、一字一句道: “——让我就这么离开你?你想得倒美。” 第十三章 天光尚未破晓。师青玄在梦中觉得闷热,翻了个身后,醒了过来。 枕边空空落落,贺玄不知何时已下了床。师青玄撑身坐起,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鬼王一身中衣坐在桌边,正端着酒坛子,往面前的两只杯盏里倒酒。师青玄还听见,他在低声念着些什么,且同自己昨夜一样,每念一句,便饮一杯酒。饮过五杯后,竟从桌边起身,对着另一只酒盏跪了下来,伏身叩首。 师青玄看得有些发怔。等贺玄重新站起身、朝床边望过来时,他才回过神来、慌忙躺下,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瞧他这欲盖弥彰的反应,贺玄有些哭笑不得。他坐回床边,伸手揭开被子,道:“别捂坏了。” 偷看却被发现,师青玄尴尬极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唤道: “…贺公子……” 贺玄却一挑眉:“昨夜是怎么说的?你叫错人了。” 师青玄连忙改口:“…贺…贺兄……” 贺玄这才躺回去,将人圈在怀里,轻抚着他赤/裸腰臀。 瞧对方的反应,似乎并不介意方才自己偷看的事。师青玄干脆鼓起勇气,问道: “…贺兄,方才你在做什么?” “祝辞求愿而已。同你一样。” 师青玄本想问他所祝何辞、所求何愿,可又觉询及隐私实在不妥,便改口道:“…哈哈哈…贺兄定能心想事成的……” 贺玄听了,竟罕见地弯了弯唇角:“希望如此。”随后便将此事略过不提。 看了看窗外,鬼王拍了拍怀里人的背,道:“天色还早,你多歇会。等下铺子我去开张。” 师青玄正打着哈欠,闻言后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就在他臂弯里再次入眠了。 凝视着枕边人安详的睡颜,贺玄凑到对方唇边,再度落下一吻。 第十四章 “……还请天地高堂,恕贺玄不礼不孝。” “未求天伦同舟享,却求一人与我恩怨永不清偿。” “我晓其人奢妄,自知同病一场。” “其伴身侧,我便不乱。其若无险,我自无恙。” “去日已远,弗须瞻望。惟愿春风桃李,来日方长。” ——END—— * 第十二章里娘娘的祝辞里,“良缘佳婿”“方寸不乱”二词来源于歌曲《性空山》。 * 文中小吃金团子风枵片百果糕杏仁酪之类出处是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脂粉制作工序参考《中国古代妇女化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写之前还以为会用到很多,于是通宵狂补化妆知识,但是开写之后才发现根本没用到多少…… * 因为古代没有“前/列/腺”这个概念,所以查了一下,中医是把睾/丸、附/睾、精/囊/腺和前/列/腺等器官统称为“精室”。不过这篇文里所提到的“精室”被我强行缩小了定义范围,只代指了前/列/腺…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