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后》 知味不过别后。 【说明】 *半原著向,走剧情。 *本篇主CP:裴水&双玄。裴水出场略晚,但是他们是情节的重要支柱,三毒瘤占了很多戏份的。我爱三毒瘤! *其他:在本篇的设定里: 1.师青玄把谢怜当第二好的朋友对待,谢怜对师青玄也是报以同样态度的。 2.双鬼王是铁杆友情,而非债务关系。 【正文】 第一章 “…就是这样。众神官突围时,白无相焚毁仙京,降下天火巨石。皇城先遭怨灵肆虐,又罹此劫,已被毁去大半……昔日三朝之都,如今满目焦土。” 谢怜说着,眸中闪过一抹沉痛。 听到此处,黑水紧蹙双眉。谢怜瞧见,赶忙又道:“所幸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诸神官托梦的托梦,施法的施法,与凡间军队结阵相协,已掩护满城百姓安全撤离了。” 贺玄点了点头,可忧虑仍深埋在他双眸中。他最想听的消息并不是这个。 “所有百姓都已平安?”他垂眸佯作无意,前两字却咬了重音。 “也不是所有…”谢怜斟酌片刻。 黑水心中陡然一紧。 “不少人跑得太急,没注意脚下,摔伤了。” “……” 贺玄吊起的心让谢怜在半空中兜了一圈。他轻吸一口气,上下齿列叩合,舌向后抬,一个“师”字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纠结半晌,黑水改口询及对方来意:“所以,太子殿下又为何来南海寻我?” “当初白无相自焠铜炉,焚身而出,气炽性炀,至炟至烈。又修为两千余载,功体已臻化境。上天庭倾尽全力——包括我在内,对他也束手无措。我还剩一道咒枷未除,师父虽想法子断了白无相对它的控制,可我的法力仍是受限。便是加上三郎,我二人也只能牵制他一时半刻……白无相五行属火,若想有机会败他,唯有与司水者联手。所以,在下冒昧叨扰,想请黑水阁下出面相助……” 贺玄默默听着,眼中沉静似古井死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半个时辰前,休眠中的鬼王被强制唤醒,元神震荡的感觉并不好受。而血色的回忆与支离的乱梦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难言的关切也压在心底,使贺玄的焦躁和不安变本加厉。 “太子殿下怎不找雨师大人帮忙?” “雨师大人受伤不轻,尚未从昏迷中苏醒…且她虽然掌雨,但主职司农,本身是木土之属,对上白无相并无优势……” “我修成鬼王不过四百多年。太子殿下如何认定我就一定能敌得过那白衣祸世?”贺玄从桌旁起身,步回榻边,随手抽出块帕子,擦拭起小几上的风灯罩。连续睡了几十天,镂空的如意云纹都落灰了。 “造化运行,无非讲究个相生相克;鬼神仙怪,左右脱不开阴阳五行。”谢怜坐在桌前,捧着漆黑的曜石茶杯。还有一句话他暂时留在了肚子里——否则,白无相也不会这般算计水师无渡了。 “…水能克火又如何?君吾两千年修为,我这点能耐与他对上,不过杯水车薪。”贺玄将风灯罩小心放回,“我不同于某些傻子,没有救天下济众生的心思和觉悟。太子殿下,还是请回吧。” 花城本斜倚一旁。听了贺玄后半句话,面色倏然阴沉:“你说什么?” 贺玄起先还未反应过来,一转身看见花城那张臭脸,再看看略显尴尬的仙乐太子,这才意识到方才有误会。于是解释道:“我不是在说你,我是说……” 话说到一半,又被卡住吞回去了。贺玄垂眸,攥了攥拳头。谢怜与花城心照不宣,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无声叹息。 “贺公子,”谢怜率先开口,恳切地望向对方,“你说自己无济世救人之心,那为何虽然天下人皆知黑水鬼域入者即沉,可水域外围你却障起一层海雾,警示过往船只远离?你为的难道不就是防止普通渔人闯入,以免无辜者丢了性命?” “…那都是后来了。”贺玄淡淡答道,“起先,我也伤过不少性命。” “…但至少贺公子有心向善……”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起雾不是为了警醒,只是喜欢清静,省得有人来扰。” 谢怜被堵回了话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他知道贺玄绝非薄情无义之人。南海的事况,花城曾跟他说起过。黑水岛其实位置偏僻,位于南海与外海相交汇处,多妖怪盘踞,天象不定,阴晴难测,常起狂风巨浪、雷闪暴雨。总有深入汪洋的渔民遭遇意外,偏离航向,漂到黑水鬼域,而贺玄非但没有沉他们船,还悄悄将其送回安全地带。寒来暑往、年复一年的,他不声不响地救下了数千条人命呢。就算只是顺手,也是造了大善业。更何况,都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被师青玄欣赏并视作挚友之人,襟怀不可能狭小,心肠不可能冷漠,品不可能损,义不可能寡——说来也怪得很,身份或许可以伪装得天衣无缝,但有些生于骨发于气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造不了假的。也正因如此,谢怜才会前来黑水岛找贺玄商榷,试请他出面。 定了定神,谢怜心中又浮现出一个可能撬动贺玄的理由——你别再否认了。都说君子意相投,师青玄是个明白通透的,他看人不会差。 可是谢怜也知,一来,他们二人之间横着一片鲜血淋漓的海;这场仇缘,死生相隔,如何能渡?二来,自己对师青玄保证过,不会在贺玄面前再提起他一个字;这份残愿,阴阳断望,如何能违? 谢怜不展愁眉,无奈却也无计,只好保持沉默。眼看着殿内气氛僵硬,花城不动声色地向贺玄发出通灵。 “你当真不出面?” “出面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不出面对我也无甚害处。” 花城心道,贺玄这人只是外冷,都到这一步了,他若没有直接拒绝,便说明心意动摇了。 “…你知道么,师青玄死了。” “什么?!”贺玄连通灵也不用了。他猛地抬起头,几步迈到花城跟前,面寒似冰。不明就里的谢怜吓了一跳。 “你少编这种话来激我!”贺玄眉目凛冽,沉声警告道。花城却一挑眉峰,直迎上贺玄目光。他向来轻佻散漫惯了,可此刻的眼神并没有丝毫玩笑意味。贺玄瞪着他,心中却慌了起来。 花城微微摇头,开口道:“我没骗你。” “但…仙乐太子刚才不是说,皇城所有百姓都平安撤离了么?” “是的。当时他向裴茗借了些法力,帮着哥哥组织皇室军队布下人阵,又协助掩护平民撤离。谁知人阵被白无相偷袭,破开了一个口子,中间镇压净化的符阵也给毁了。师青玄刚好在一旁,自己就扑了上去,将缺口给堵上了。左右人数补齐后,他又去修补符阵,遭万鬼围噬……后来君吾炸了仙京,天火降落,师青玄又用最后一点法力祭了肉身,召出大风,与源源不断的天火相抗,这才争取到了时间,得以让皇城百姓得以平安撤离。” 花城将来龙去脉简述了一遍。谢怜惊坐而起:“三郎!你怎么……” “同意帮他隐瞒死讯的人只有哥哥你。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花城耸肩。 贺玄听后一语不发,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见肩头在颤。良久后,他一拳锤在墙上。 “……那其他神官呢……他们是干什么吃的…让他一个没多少法力的人……就让他一个人……他们都做什么去了?” 贺玄的声音似乎一如既往,平静淡漠,清沉如水。可细听却同他的肩背一样,是微微发着抖的。抖落一滴滴枯萎的血,郁结在心里,哀极而愤。 “从仙京突围时重伤了一批……法力高强的,与我和三郎一起对抗白无相……好容易匀出些人手护送百姓,可皇城人口数十万,众神官须动用神力,一趟一趟将他们转移至安全处…还得有人防着流窜而来的鬼怪怨灵……”谢怜心中沉痛,“也有几位神官留守人阵,可都是些小神,灵力较弱……而且他们之中,唯有青玄见我画过那个阵法……但他上去补阵时,那些神官也尽了全力,为他撑起结界。只是怨灵太强,结界没多久就碎了……青玄硬撑着刚补好阵法,仙京便被毁了。天火来势汹汹,数量太多又波及太广,一时间防不胜防,雨师大人不慎也受了伤……青玄法力虽被抽去,可一身血肉仍是神脉灵格……当时,我与三郎同白无相缠斗,未有余力兼顾地面情况。直到后来,师父设计将白无相诈回铜炉山,我们才知青玄出事……” 说到此处,谢怜下意识闭目,竟是不忍回想当时情形。 花城走上前去,拍抚爱人肩背。随后挥手,一只银蝶从护腕飞出,落到黑水额前。 “闭眼。” 贺玄照做。脑海中竟蓦然涌进的画面令他心如刀割——曾经光风霁月的神明,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经脉尽断,体无完肤,魂魄散碎,如风飘逝。 从云端落地的谢怜吓坏了,赶忙上前扶起师青玄,握住他的手,用灵力吊着他最后一口气,集起他星星点点的残魂。 师青玄睁开眼睛,看见谢怜后,扯出一个笑,艰难开口——太子殿下,百姓都没事了。 谢怜忍着酸楚,也强笑道:青玄,多亏你了……你也会没事的。 师青玄摇摇头:太子殿下,别安慰我啦,我快死了,我自己知道的。 谢怜忍着难过:青玄你别胡说……风师大人年方二八,正值青春,怎么会这样就死…… 师青玄闻言笑了。可笑了一会,眼泪忽然涌出来:你别这样叫我…我已不是风师了,我也本不该是…… 瞳孔一点点涣散,双目焦距已失。师青玄气若游丝:我好想我哥……我好想明兄…… 谢怜鼻腔一热,视线模糊了。 师青玄又道:太子殿下,你能帮我个忙吗? 谢怜握紧他的手,嗯了一声,歪过头拿肩膀处的布料蹭掉自己脸上水痕:你说。 师青玄声音越发虚弱:你能帮我…给贺公子再带一句道歉吗?…我占了他的命,却死在这里,什么也偿还不了他…… 谢怜刚说了一声好,师青玄忽又蹙眉:等等…我糊涂了……他送我回皇城时就说过,我与他恩怨已尽,此后生死福祸再不相干……我怎能毁约呢……太子殿下,我改主意啦…你能答应我,别将我的死讯告诉他吗?…哎……我又在自作多情了…他肯定不会问起我的……他都说,与我再无相干了…我……我不想魂飞魄散后还给他添堵…… 好。我答应你。谢怜应着,眼泪沿着下颌滑落。不知为何,他忽然忆起自己第三次飞升后重返上天庭时,彼此素未谋面的青玄在通灵阵里一撒十万功德帮自己解围之事。还有神武殿上数次助言;于世故蜚语中不染偏见的赤诚相待;还有菩荠观中仗义挺身保护半月;还有结伴极乐坊时,为了能让自己在花城面前有个交代,自己不声不响地当了恶人……谢怜活了八百年,也算饱经磨难,也算看淡生死,可这不代表他将心给磨没了。他的成熟,是学会让自己的泪为值得的人和事流。正因尝遍事态炎凉,方知真心关怀的可贵。谁将心比心善待他,他都会记着对方的好——这都是雪中炭,是雨中笠,是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感之一。而现在,热心爽朗的风师青玄要死了,从始至终行义为善,却不得善始,不得善终。他本无错,是平白背了白话真仙造的一身孽,是天无道,是命无常。可事已至此,谢怜此刻能做的,只有先应下他的遗愿,送他安心走过最后一程。 ……多谢…太子殿下。师青玄闭上眼睛,又断续喃喃道:哈哈…我个没出息的……我突然好怕…怕以后…见不到我哥…和…… 头颅无力垂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画面变成一片黑暗。 花城抬手召回银蝶。 贺玄唇角抽动一阵,许久才睁开了眼睛。身为修炼到绝境的鬼王,他的外貌体征俱与活人无异,此刻面色苍白灰败,阴冷的死气自周身散发出来。有什么破灭在他眼里,蜕成恨与悲。 此时花城抱手而立,看着黑水,心中很是惊诧。对方此刻的眼神,花城曾经见过。数百年前他在铜炉山外初见贺玄时,那个瘦削苍白、茕然飘荡、尚未从癫狂状态恢复清明的孤魂,浴血凌乱的发丝下,双眸中翻腾的正是这种眼神——杀意凛凛的恨,和失去挚亲挚爱之悲。 “我跟你们去。” 抛下一句话,贺玄转身进入内殿,不多时重新走出,手中提了一对骨刃。 花城认得这对骨刃。这是贺玄刚成绝不久时,用自己的遗骨所炼。他炼刀本是为了报血仇,时隔三五百春秋,首次祭出却是在此情形下。花城心中唏嘘不已。 我知你黑水沉舟数百年来假戏做了真,亦怨亦甘,亦恨亦爱,几多苦痛,进退两难。却不知你这次同意出面相助,是承其济世遗风、为了苍生天下,还是只想为替风师报仇?若为前者,你便是从此把苍生天下当成了师青玄;若为后者,那你心中苍生天下还不如一个师青玄。又或许,二者兼有,但总归是离不开那人了。 去往铜炉山的一路上,黑水一言不发。谢怜总是想起师青玄遗容,心中一阵低落。他勾了勾花城小指,被对方紧紧回握。 望了眼贺玄背影,花城又瞥向腰间锦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风师青玄,其罪无妄。既往之恨,可以不究;而既往之情,却不知贺玄有没有机会再剖出心头了。 —TBC— 第二章 渊火无情,焮天烁地。 白无相虽名为四大鬼王暨三绝之首,实则携仙格堕天自弃,身份神鬼不明。 熔岩中披火而出,他却着一身素绫,低眉时眸中千年霜雪,弹指间身畔万载寒冰。 梅念卿将之引回铜炉后,与其他三位旧友的残魂联手,拼尽毕生功力击伤白无相;又以生老病三座大山为阵,将其暂困于铜炉,七十二时辰内不得出。诸神官方得休整的机会。可换句话说,留给众人商计对策的时间,也只剩下三天。 贺玄同花怜二人赶到铜炉山内时,白无相正候在一座自岩浆湖心拔起的石崖上。山石穹顶下回响着怨灵怪号,阴风乱舞,时不时爆起一串灼目火花。 之前在上天庭对峙时,花城倾力尝试,竟歪打正着,成功移除谢怜足踝处的咒枷。二人联手可将白无相堪堪牵制。现在得了黑水鬼王助力,几人本以为可占几分胜算,谁想仅仅隔了一夜,白无相竟功体剧增——或许是身在铜炉享地利加成;或许是昨夜怨灵扫荡过皇城、虽未能波及人命,但吸取了皇城之地气回传于他;又或许,白无相之前压根就没有认真对招,直到此刻才显露出真正实力……总之,一神二绝仍是不敌。 丧幡高张,在升腾热浪中猎猎作响。白无相能位冠天庭两千余载,镇九州、平妖邪,让天南海北遍布神武大帝的庙宇宫观,自然不是徒有虚名。其身法幽谲难测,术法阴诡霸道,一把诛心翻飞劈斩,游刃于三道身影之间,出招狠辣毒绝。 贺玄本是文士,生前未曾习武;好在天资聪颖,根骨亦佳,死后在铜炉山外与万鬼厮杀得以磨炼,又与花城结识、得其指点切磋,更肯下心思探索琢磨,如今身手并不逊于上天庭的武神们。 若邪绫宛若游龙,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势。谢怜以掌代兵,与血雨探花配合无间。贺玄双刃陡转,气劲层迭迸射,凝成千百墨色水箭疾冲在前,本人也紧随而上。白无相腾身避过,头也不回,反手一道烈焰灼向攻来的仙乐,将其困在火阵中,又并指控起诛心剑反击厄命,阻扰花城支援。 见那边一神一鬼暂时脱不开身,贺玄眉头皱紧,欲去解围。白无相一勾唇角,化出魂幡横挑身前,只见绫段上浮现血色邪阵,眨眼间便有百千恶灵释出,猛扑上前。 黑衣鬼王疾退数丈,却面不改色,待拉开足够距离,挥臂将手中骨刃一抛,同时半空中蓦然落下漆黑水幕,瞬间将凶煞尽数隔困。眸中戾气闪现,贺玄虚抬五指,手掌猛地一按,骨刃便从水幕顶端俯冲而入,腾荡绞杀。内中情形不得而知,一时间只闻惨声回响。涌动的水流中不断逸散出狰狞鬼气,皆飘汇于贺玄掌心,为其吸纳化用。 不等水幕消散,贺玄手执单刃,足下一踏,便身成一道虚影,刹那间直逼白衣祸世,却见对方一动不动,神色淡然,只微笑着站在原地。 来不及多想,贺玄一斩挥下。谁料将触的霎那,刀刃下的身影倏然化作熟悉眉眼,白袍青衫恬然俊朗,竟是风师青玄! 黑水顿时方寸大乱,下意识收刀却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瞧着故人被利刃穿透胸膛,血溅三尺,倒在地上。 贺玄双瞳骤缩,心神巨震,双手颤栗得几乎握不住刀。正在此时,忽听花城厉声喝道:“小心身后!”他心中一突,下意识侧身闪避,只见诛心剑堪堪从眼前擦过,剑刃离自己颈侧不足一拃!而地上“师青玄”的尸身也褪色透明,一闪便作了茫白虚光。 瞳中杀意滚滚激荡、再难掩抑,黑水沉舟怒而回身,心中法诀微动,另一把骨刀便重握在手。白无相幽影似魅,一击落空又变刺为扫,金石之响崩出,正磕在袭来的双刃上。 电光石火,短兵相接,贺玄同时释出灵力消磨对抗。盛怒之下灵力汹涌爆发,一时间,水行术法竟压过那炽炎烈焰一头。白无相肃目敛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贺玄刚觉察到异样,便闻破风声至,一股凉意直冲后心。他欲腾出手持刃回挡,可却被死死牵制,一时难以兼顾。 在此危及关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竟是花城赶来,持厄命挡开怨灵偷袭。贺玄再添一注灵力,翻腕一推,欲拨开诛心剑,谁想白无相虚晃一招后突然卸力,一掌打在他胸口。炽沸灵流强灌逆涌,贺玄灵脉顿时遭创,剧痛无比。可他也瞧准了这近身之机,刀刃刺穿白无相躯体,浩荡激泠自锋端溢出。 白无相面色一僵,显然是没料到贺玄真能伤到自己。但黑水心知,自己此击并不能致命,甚至未给对方造成多大的麻烦,于是愈感严峻。 花城冲过来,拽着贺玄的衣领便带他后撤。谢怜亦早已突破火阵,携若邪绫飞驰接应。 白无相一挥手,湖中岩浆升涌拔高,状若火树。他飞身而起,飘然落至顶端,抬手召来丧幡,转身面向石崖上的三人。玩味的目光缓缓扫过花城谢怜,最终停在杀意郁沉的贺玄身上。他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 “好一个黑水沉舟。我本打算最后再处理你,没想到你自己先送上了门来。” 贺玄眸色一沉。谢怜抿紧双唇,似乎想到了什么,花城也微微皱眉。 白无相轻拢衣袖:“黑水玄鬼向来行事低调,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今日一反常态,竟要来此地强出头?”不等贺玄回答,白无相又作恍然状,“我明白了——是不是因为,你下不了手的仇人,昨日我替你解决了,所以你特地来感谢我?”说完,又是一阵嗤哂。 听他如此编排师青玄,贺玄几乎暴起,额角几道青筋,握刀的指节攥得发响。谢怜低声提醒:“白无相最擅攻心。阁下当心!” 贺玄并非冲动之人,晓得对方企图,知须定心守神。只是心上创痕被这样划开,贺玄实在是痛得厉害,恨得厉害。 见黑水愤戾将溢,白无相抚了抚贯穿胸膛的伤口,笑道: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瞧着冷静自持,可越是长于克制,怨煞之气便越不同凡响,也不枉我费心栽培。只可惜,如今是留不得你了!” 话音未落,白衣祸世一振丧幡,熔岩湖中一串爆破声响,灼灼浆液溅起数十丈高,缀连蔓延成一道火墙。无数怨灵自火中游出,咆哮着向三人扑杀而去。 血雨探花翻掌上托,撑起一道结界,又并指一扬,银光乍荡,将周遭怨灵震散大半。谢怜与他对视一眼,忧虑难当——铜炉山内缩地千里阵无效,正面突围风险又太大;而山体经过困魔大阵加固,白无相都打不破,更别提自己三人了。 在此关头,贺玄忽问:“地师铲在你身上么?”花城二话不说,将之从乾坤袖中取出交给他。黑水收起骨刃,接过宝铲,一把刺向脚下焦土,铲身没入大半。同时他双目紧闭,手结法印,口中念诀。片刻后,便传来隆隆巨响,山穹震动不已。 贺玄迅速拔出铲子,沉声道:“来了!”花城连忙拉紧谢怜。只闻一阵苍声低啸自身后传来。三人回头看去,见一条长龙从穹顶山体中钻出,正是贺玄催动土系术法,以此处山石泥土所造。强火得土,方止其焰。此法虽不能克灭白无相,却可缓一时之急。 从被困到脱困,不过几息的功夫。土龙俯冲而来,速度极快,载了三人后直冲火墙,从白无相上空高处掠过,冲往他们来时的方向。 眨眼间,那三人已窜出老远。白无相略感惊讶,自叹失算,没想到贺玄会用这个法子。然而他却没有去追,只高声大笑,传音道:“今日我且放你们走。就算添上你个贺玄又如何?下次见面,便是尔等死期!” 黑水带伤突围,撑得十分不易。好在困魔阵外总算安全了。他再施术法,令土龙解体,就近归附山川。谢怜腾起云雾,和花城一起送贺玄回黑水岛。 之前离开时,贺玄在黑水岛施了幻术将其隐藏。几条骨龙在水域外围巡逻,远远嗅到主人气息,便纷纷游出结界,探出水面迎接。 飞至近前,贺玄照着为首的骨龙脑袋上拍了一下,蹙眉道:“谁让你们出来的?擅离职守,当心让人钻了空子。”骨龙委屈地潜回水下,绕他转了几圈,才带着同伴游走了。 下云时,贺玄脚底一晃,险些没支住身形。花城扶着他进了水府内殿,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倒出几粒固补灵脉的丹药让他服下,又运起法力,辅助他疗伤。 白无相剑式凶险,三人身上衣料俱被诛心剑刮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谢怜叹道:“我还是低估了他。” “哥哥,你别自责。”花城抬眼望他,柔声安慰,“白无相虽势强,可我瞧得出他明显忌惮贺玄的,今日都只堵他着打。” 被集火的感觉确实很差。贺玄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辛苦贺公子……”谢怜有些过意不去。 “无妨。” “火强水弱,则火炎水灼,这道理我是知道的…可我们绝不能等到三天时限过去。若将战场转移到铜炉山之外,那便更难牵制住白无相了。他行踪莫测,又操控大批怨灵,到时隳突四方,不仅我们会陷入被动,苍生也要涂炭呐……”谢怜揉了揉太阳穴,一筹莫展,“所以,进入铜炉山与他较量,是我们现在唯一的选择。除了请贺公子出面,我实在是想不到其他能增添胜算的法子了……” “…若是多一司水之人呢?”犹豫须臾,贺玄忽然开口。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自然是比孤军奋战要好!”谢怜眼神一亮,“莫非贺公子还认得其他愿意出面相助的司水者?” 贺玄微侧过脸,花城会意,暂收灵力。接着,贺玄从坐榻上起身,转身又进了内殿,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才出来,手上拎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匣子不小,看材料像是由柳木制成,六面均刻画着阴气森森的符文阵法。贺玄将之放在桌上,示意谢怜打开。 谢怜心中疑惑,小心掀起盖子。向内中看了一眼,他心里咯噔一声,面色凝重地合上木盖,望向贺玄,神色复杂: “黑水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贺玄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手一翻,掌心中浮现一团蓝色光晕,黯淡地闪烁着。谢怜惊得半晌合不拢嘴——这正是水师无渡的魂魄! “贺公子,你…这……?” 贺玄声音沉冷,面上看不出情绪:“…他的用处,想必比其他所有司水者加起来都要大。” 说着,他又将手一振,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把破损严重的扇子,交给目瞪口呆的谢怜。那正是之前被毁掉的水师扇。 原来,当初铜炉山开得突然,贺玄还没来及处理师无渡首级与两把扇子,便被震荡与剧痛干扰。于是将之封存,准备度过休眠期后再行处置。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因泄愤以外的目的而将其重新取出。 花城啧啧讶然:“我还以为你早就把他魂魄给毁了。” 贺玄冷笑一声:“若让他魂飞魄散得那么痛快,岂非太便宜他了。” “你现在是要放过他?” “自然不会。”贺玄坐回榻边,眸中露出一抹阴戾,“当务之急是灭掉白无相。至于水横天,我既然能杀他第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其实,取扇子与木匣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方才贺玄在内殿停留略久,正是在给自己留后手——他在师无渡魂魄上留了一道暗咒,又布了个拘魂阵。只要启动阵法,便能在一瞬间将对方魂魄与肉体剥离,传送至阵中并将之困禁。 这样一来,不论有什么变故,贺玄始终都有张底牌。冤有头债有主。该清算的账,他绝不会马马虎虎翻过去。 花城拍拍贺玄肩膀,示意他放松些,继续助他治疗灵脉。贺玄仍有一事挂心,回南海的一路上都在琢磨,可直到现在依旧心乱如麻:“为何方才白无相说,不枉他费心栽培?” “我觉得你其实已经想明白了。”花城打了个哈欠。 “我不明白。”贺玄低下头,只盯着小几上的风灯罩。 花城面泛无奈。谢怜便把话说开了:“贺公子修成绝境鬼王,白无相应该出了相当大的力。” “…比如?” “比如当初,白话真仙一事就蹊跷甚多。” 自黑水岛之变后,谢怜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直到几日前白无相身份暴露,许多不经意间被忽略的细节才被重新串联起来,拼出一种残忍的可能性。 “贺公子想必也知道,白话真仙吸食人的恐惧为生,故常出恶言咒语。然而若是目标无畏无惧,白话便无可奈其何。一旦尝不到想要的滋味,它们便会放弃目标,转而去寻找下一个——就像被我烦走的那只。” 贺玄觉察到些许端倪,抬起头看着谢怜。 “然而据我所知,贺公子生前心智坚毅,面对此怪恐吓挑衅时并无忌惮,从未退让。那白话常年累月地碰壁,无法汲取任何能量,按理说早该离开才是,怎反而会变本加厉,咬死不放?” “这…?!”贺玄睁大眼睛,脑中嗡地一声响。他虽然吞噬了白话真仙,却未曾了解过它们这类特征,故而未曾想通个中关窍,直到今日。 “…哥哥所言甚是。”花城思索片刻,也认真道,“那烂嘴怪纸老虎一般,也就叫唤得吓人。倒霉的人,俱是因害怕而自乱阵脚。换句话说,若是不怕,便根本不会有甚么霉运缠身。而你却半生血光灾劫,最后力竭而亡,死不瞑目,其中定有问题。” “…那日,师父告诉我,白话真仙是白无相怨气凝结而出的众多产物之一,他可以随意操控那些鬼物。甚至说,只要他想,将其当成分身来用都可以。所以在下有一个猜测——贺公子家破人亡,命途惨烈至斯,应该就是白无相在暗中作祟…他为的或许就是不断激化贺公子的怨戾之气,让你化作厉鬼,好成为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刀。” “刀…?你是说君吾也要杀师无渡?”贺玄压着颤抖不止的声音问。 花城点头:“是。” “为何?” “因为师无渡此人绝非池中物。他在飞升第三年就渡了第一道天劫,可谓是前无古人,横得实至名归。而他又司掌天下水,生性克火。想必从一开始,君吾就对水师起了戒心。”花城习惯性地把玩着发辫上的珊瑚珠,“就在前天,哥哥从南宫杰那里打听到了一些东西——当初水横天采取换命之计,也是君吾暗箱操作的结果。原本他是要培养出一个绝去牵制和处理师无渡,同时又不用脏自己的手……” 花城的声音摧得贺玄浑身发痛。全家人的血肉,自己生前身后无尽的苦楚,竟只是他人淬刃的祭品……早已枯萎的血脉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奔涌倒灌,冰冷的,破碎的,黑暗的,腥咸的,一瞬间全都挤回沉寂朽坏的心脏。 有时候,激烈的情绪要压制下去并不困难,譬如震惊与痛苦。可越是趋于平静的,越是叫人无计可施,譬如哀思与茫然。只能任它丝缕万千,固执地溢出鬼王无泪的眼,蔓延在他无温的面,愈驱愈浓,愈抹愈深。 “…不过白无相应该没想到,”谢怜接道,“贺公子一个司风的命,却硬是修了水行。” “其实之前你说,不出面对你也无甚害处,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花城若有所思,“都道鸟尽弓藏。白无相忌惮水行,他上一个借你的手弄死师无渡,下一个就要灭你。” “…我知道。”贺玄垂眸,声音中竟有几分自嘲。他也明白,不止因自己司水,更因白无相还是害死家人的元凶,更害死了师青玄。此等恩怨无解,他岂会让自己有机会知晓真相、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花城刚将他灵脉修补完毕。闻言收起法力,也挪到榻边,盘腿坐在贺玄身旁:“数日前铜炉山开,只怕白无相不仅是要设计坑害哥哥,很有可能他也想趁此机会,在你受到影响沉眠之际对你下手——只不过后来变故太多,他无暇顾及了……” 顿了顿,血雨探花又道:“不管白无相作何打算,我都不会让他得逞的。” 花城骨子里是有些孤僻骄浮的,毕竟自幼颠沛,受尽苦楚,死在战场上时不过十四五,魂魄深处始终刻着执拗又带些狂气的少年人特征。因为谢怜,他才在荒芜中看到了光亮,终于以温和的方式接触世间烟火,沾染了些许人情味。尽管他犀利惯了,不擅长使用安慰的语言,却也知道这时候并肩相迎,方不枉朋友间有难同当的义气。 “…多谢。”贺玄侧过身,锤了他肩膀一下。花城见他神情总算稍有缓和,也哈哈一笑。 贺玄又转身:“也多谢太子殿下。” “贺公子客气了,”谢怜笑着摆摆手,“贺公子肯出面助我们对抗白无相,我们亦感激不尽,相帮相扶是应该的。倒是说,我这里还有些关于当初换命一事的消息。贺公子想听听么?” “…有劳了。” —TBC— 第三章 上天庭沦陷时,众神官能够找到结界突破口,跟随花怜二人成功突围,南宫杰功不可没。她亦以深厚法力协助裴茗等人,与白无相正面抗衡。之后仙京殒毁,也是她引导众神官来到安全的落脚处,提供仙丹灵药,为大家施术疗伤。 对此,谢怜一头雾水,不明白灵文真君为何会突然回归,更不明白她那时为何会“逃离”上天庭——虽然南宫杰默认了自己的推测,但“想让锦衣仙成绝”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过牵强,仔细推敲下来,疑点甚多。别的不说,且单说一处:八百年来铜炉山开过可不止一次,灵文若想要放出锦衣仙,大可趁水师无渡在位时动作,这二人还可帮着遮掩踪迹;怎偏偏趁着水师陨落、三毒瘤处境最为不利的时候,如此大张旗鼓地动作?更何况,数百年干练周旋,聪明如灵文,又怎么会傻到满身破绽地送上门来、那般轻易就任由自己拆穿? 对于去而复返的南宫,众人并不敢贸然信任,明光将军却毫不犹豫地出面作保。到了安全处,谢怜问及事情缘由,裴茗才将个中曲折一一道来。 原来,南宫杰最初就任于敬文手下时,便颇得君吾赏识。后敬文香火沦落,此事除了锦衣仙外,明光将军是否参与、又出力多少,神官们不得而知。但神武大帝早已明悉南宫杰反抗欺压、欲取而代之的意图,却无意阻止,甚至选择在敬文供奉零落的那些年头闭关修炼,令其求告无门,这才让灵文真君彻底熬出了头。 一朝高居文神主位,南宫杰便立往神武殿谒见帝君。她明白,若非对方默许暗助,敬文的神力不可能消弭得那么迅速彻底。君吾见她如此懂事,更流露欣赏之意,赐了好些上等仙器法宝,让她不必拘礼。又因南宫杰素爱读书,手不释卷,便让她每月都空出三日,来神武殿兰麟阁帮自己整理书目。 这一恩典可算是投其所好。南宫闻之又惊又喜。要知道,兰麟阁乃神武大帝藏书之所,是真正的浩如烟海,所收所录博广奇绝,各类上古秘籍甚至禁术孤本俱在其中。更重要的是,帝君从不轻易让旁人踏足此处。此举之意,是将灵文真君视作心腹了。 得了提拔恩赐,南宫杰自然尽心尽力地办事。但神武大帝一向良肃持正,不论事情是否牵扯到自己,他对南宫杰下达的指令俱是莫存偏颇、秉公而为。久而久之,南宫杰对帝君更是心悦诚服。 不久之后,水师飞升,南宫和裴茗与之相识。本是客套作礼、相互试探的酒宴,孰料打了几轮机锋,三人竟意外地投缘。此后便渐渐相知了。师无渡深谙世故,却生得个不服输的性子,看着练达,实则雷厉风行、又傲又硬,从不曲意逢迎。尽管他骄傲要强,凡事讨厌外人来指手画脚,但也绝不自满,对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并于修炼一事从不懈怠,绝非是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蠢货。 裴茗夸他有侠气,他摇扇笑道:我绝非善类,没听旁人都如何议论我么。况且我那些手段,你们都是知道的。南宫杰抿一口酒问,你的手段怎么了,比起敬文那般下作的东西强太多了。师无渡还未有反应,裴茗就一拍大腿道:杰卿啊你提那家伙做甚,他配和水师兄比吗?南宫杰一边斟酒一边笑:说得对,那我自罚三杯。他二人所言无错——师无渡不眼酸不嫉妒,谁要是强,他反而还敬谁。其有所不为之道虽非君子,然而其气度性情,亦绝非小人。 都道水师无渡有能耐,可谁也没想到他的能耐竟如此惊人——飞升第三年,就渡了第一道天劫。包括南宫裴茗在内的众神官们惊得合不拢嘴,向来稳重端肃的神武大帝也都险些失了态。当天,君吾端坐神武殿内,听着通灵阵内众人七嘴八舌交流东海之畔的壮阔情形,面色一如既往,唇角浅浅带笑。南宫杰立在殿下,拱手躬身,内心忐忑非常。 帝君虽未下过什么指令,但功高盖主的隐患,南宫杰还是知道的。若是继续像从前一样与水师交好,对帝君而言,那自己就不是结友,而是结党了,这岂非又犯一忌?就算帝君平素磊落,毫不在意这些,自己就不愧于帝君的知遇之恩和良苦栽培么?可是,遇到能够畅所欲言的投缘之人,着实难得……左右为难,灵文干脆选择对君吾坦诚相见,道出自己的顾虑,问自己以后可否再同水师和明光畅怀谈笑。若是帝君有顾虑,自己便从此疏远他们,私下不再来往。 很长一段时间,君吾没有回应,空旷的神武殿内鸦雀无声。南宫杰不敢贸然抬头,窥不见他是何表情。要知道,师无渡锋芒毕露、傲气凌云,不似裴茗那般秉忠持重、不生野心;不管他本人有没有意愿,将来实力增长,必然和帝君呈现分庭抗礼之势。如果这样的话…… 正提心吊胆,只听君吾轻笑一声:灵文真君多虑了。于我而言,苍生最重,其他事情都是次要。水师大人龙翰凤翼,度过天劫后便更上一层楼,往后定可为人间造更多福祉。灵文,你不必刻意改变态度,莫拂了心就好。若水师大人遇到什么麻烦,必要时,你亦可来寻我。 闻神武大帝如此回应,灵文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当即下叩拜谢,直道帝君开明仁厚。见她如此反应,君吾叹了一口气,抬手教她平身,又道,世间利禄纷繁,难得情义二字,能有知己不易,你们且自在相处吧,好自为之。 南宫杰本以为,凭师无渡的本事,若是遇上什么问题,他自己便可以解决,更何况他并非是会求人的性子。谁想不过一年多时间,水师竟真求上了门来。原来,彼时还在中天庭的青玄遇到意外,险些危及生命;也就是从那时起,南宫杰和明光第一次知晓了白话真仙之事。随青玄长大,白话之祸越发凶险,师无渡卯着一口气修炼,飞升成仙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点将师青玄。起初的三年里,那东西还真的消停了,再未出来作过祟。师无渡本以为白话真仙被彻底吓退了,谁想自从渡过天劫之后,它竟卷土重来,并且变本加厉,如今都威胁到了青玄性命。师无渡倾尽一身法力,竟然无法伤之,只好来请南宫杰与裴茗帮忙,欲三人联手将之根除。 好友有难,怎能坐视不管。明光灵文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南宫杰足智多谋,善研术论;而裴茗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伐气虽不外显,但实实在在命含肃杀,克辟邪物,鬼怪往往本能地惧怕。三人布下陷阱,诱使白话出现,哪知联手竟都灭它不掉。那东西游刃有余地将攻击化解,又瞬间破了南宫杰数道结界阵法,钻进地下溜走了。 料到过烂嘴怪可能会逃,而从没料到过它会走得如此轻易,这实属意外。三人俱是目瞪口呆。水师飞升不过三五年,虽是渡了第一道劫,根基仍算是尚浅,遇上这等难缠的玩意,单打独斗无奈其何也就罢了;可南宫与裴茗飞升已有好几百年,也都是渡过天劫的人,三人携手都无法损其皮毛,且对方阴冷深厚的法力还隐有倾轧之势。这白话真仙究竟修炼到了什么地步,竟会如此邪门? 南宫杰阅卷无数,亦见过不少相关事件,知道这种煞仙难缠得很。摆脱它们的寥寥无几,余下的当事人均以自杀丧命为终结,从飞升至今,她还从未见过受害者能够保全性命的解决方法。如果除之不去,水师兄和师青玄又要如何是好? 正焦头烂额,灵文真君忽然想起君吾曾说过的话,于是顾不得许多,忙去神武殿请见,希望帝君能助众人一臂之力。君吾闻奏,思索片刻,欣然允道:我虽不是全知全能,却想着兰麟阁或许有典籍记载解决之法。我要闭关半年,这段时间你不必拘泥于往常,有时间便往阁中去罢。南宫杰连连谢恩,自那日起就泡进兰麟阁里,还要顾着凡间祈愿,通宵连轴了几十日,黑眼圈越发浓厚,好不辛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多月过后,南宫杰还真找到了相关记载。当看到头一句“白仙之祸,遇则暴毙,无法可解”,南宫杰心中一寒;目光再扫,下一行却又提到了一种逆天改命的禁术,并附了一例通过换命成功摆脱白仙的上古往事。灵文如遇柳暗花明,急忙顺藤摸瓜,找寻那换命之法,没费多大功夫,竟也在一本秘书上查到了。 南宫杰迫不及待,立即钻研,可面上喜色却渐渐凝结。她原以为,换命格是让白话真仙无法认出青玄,从而陷入失去目标的状态;然而却没想到,这竟是个以邻为壑的办法,是将祸害塞给他人,并且还会有所反噬,对施术者造成极大的伤害。南宫杰心情复杂,却还是喊来二人,如实将这秘术讲解给他们听。师无渡攥紧了扇子,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后睁开,沉声正色道:只要能护青玄平安,哪怕再伤天害理,哪怕赔上我自己的命,我也在所不惜!只是,我师无渡感激二位倾力相助,却也对不起你们,将你们给拖进了这趟脏污事…… 裴茗与南宫杰对视一眼,对师无渡一笑:水师兄客气了,你不必多想,我二人本身的手段也不是尽然干净的。都道阴阳相生方有万物,谁也不能撇去了黑、让两仪只剩一片白不是! 师无渡看看他们,眸中动容,嘴唇微颤,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轻叹一声:还有一事——算我求你们,切莫将这事告知青玄。依他那性子,若是知道了,恐怕宁可被白话折磨至死,也不愿待在上天庭……说着,水横天一拨袍裾,倾身曲膝,竟是要跪。 此举突然,二人大惊,手忙脚乱去扶。师无渡执意难改,裴茗干脆将南宫杰挤开,能挥重剑开巨弓的大手托在他胁下两侧,居然直接将人给举了起来;别说双膝了,差点连脚尖都没让他沾地。南宫杰惊呆了,师无渡也愣住,面上一贯运筹帷幄的傲气,这一瞬也被从未见过的茫然懵怔取代。 裴茗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也觉得有些尴尬,赶紧将人放下来,努力干笑道:我手重了,没弄疼水师兄吧?师无渡虚握着拳抵在唇边干咳一声:裴兄好臂力。说完便忍不住笑起来。他不苟言笑的时候居多,眉峰一蹙降人心里一场雪,唇角一撇落人心里一片雹,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也是真好看。那感觉仿佛冷冽劲儿过去后留下的冻伤,余威不散,直害得心头又刺又痒。他偶尔也会笑,尽管大多含着玩世不恭的轻佻,和倨矜嘲讽的削薄,但也有宴饮清谈时的畅快,和此时此刻的忍俊不禁。那是料峭里带着的些许温度,虽然寒气犹在,但毕竟春暖。裴茗望着他轻扬的唇角,厚着脸皮开口:水师兄过誉了。南宫杰拍拍他们:办法已经寻到,这几日咱们都辛苦了,得好好补补。老裴,水师兄,你们先回各自殿里歇歇,今晚老地方聚。 虽暂歇半日,可事不宜迟,迟则生变。隔天清晨,三人便开始查找换命的人选。同年同月同日同名的飞升命格,被筛选出来的,最后只有一位博古镇书生贺玄。在南宫杰指点下,水师很快备齐了材料,亲手布了阵,并赶在君吾出关之前,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换命,代价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元神重创。裴茗与南宫守在水师榻前,用法力吊了一天一夜,他才终于转醒。 君吾出关后,南宫杰生怕帝君追究,只虚着心,瞒天过海将此事隐略。她早已和其他二人串了供,奏报麻烦已解决时,一揖拜得极深,只为错开帝君的目光。幸而君吾并没有多过问,只松了口气,欣慰地点点头,便下凡去巡游人界了。 再往后,白话真仙果然没再找过麻烦。又过一年,青玄岁满十六,携一绺酒香飞升,素衣琼颊,玉树临风,少君之姿名动三界。而换命一事,早已被三毒瘤心照不宣地尘封。只是每年清明,师无渡都会来到三人宴饮常聚的仙山小筑,独自到后院假山旁烧许多纸钱,而从来不说给谁烧。裴茗和南宫也每年都会跟过去,蹲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烧,也从来不问烧给何人。 有一年,南宫杰实在没忍住:水师兄,你这是烧给谁?师无渡说:都已不重要了,我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裴茗说:你也是没有办法,但凡有别的法子,你又怎会选这种?师无渡沉默一会:我就是假慈悲罢了,烧纸都不往博古镇去。南宫杰心里莫名地难受:水师兄,你不是早已经把那一家人魂魄都送去轮回了么,连着七世投的都是最好的福贵命啊。师无渡摇摇头:那又怎样,此生不还是被平白祸害了。 二人哑口,师无渡自顾自又说:那个书生的魂我没找到,可能已经散了。南宫杰不知怎样接话,半晌拍拍他背:天意如此。师无渡冷笑:天意?天若有意,是善是恶?若是为善,为何青玄会无缘无故被白话真仙那种歹毒东西缠上?若是为恶,怎偏生我这恶人没有更大的恶人来磨!裴茗忙道:有的有的,旁人传三毒瘤时都将我排位首,我就是那大恶人,我来磨你。 师无渡愣了一瞬,拿扇柄戳了他一下:去你的。随后,昙花一现的笑意便焚化在瞳中明灭的火光里。他低下头,又一把纸钱送进燃烧着的灰里,火舌燎破了袖沿、灼断了金线,他也没有注意,只兀自言语:我没想到那家人全家都出了事……明明青玄在山下寄宿那时,周围人家都还好好的;便是点将后,中天庭与他来往密切的同神官们也都好好的。裴茗叹了口气:水师兄翻人船的时候眼都不带眨的,却为这事年年沉郁,是因为和青玄有关么?师无渡点点头:是,我不想他身上平白背着鲜血和糟污,哪怕他自己看不见,旁人也看不见。如今我就是想多积些德,尽可能让他身上干净些…… 没过多久,铜炉山开。黑水沉舟出世,占南海一隅,与水横天分域而治。 又三五载,地师明仪飞升,与风师青玄结实,被其视作知己,自此形影不离。 百年复百年,白话之祸忽然重出,师青玄倾酒台遇袭。心神郁结之际,师无渡迎来第三道天劫。 他进了黑水鬼域,却没能活着出来。 南宫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上天庭共事数百年的地师明仪,竟然就是绝境鬼王黑水沉舟,是他们以为早就魂消魄散的、寒露前夜惨死博古镇上的书生贺玄。 师无渡换命事发、身殒南海,原本任谁看来都是单纯的因果报应。然悲震之余,南宫杰仔细回想,甫一对比,忽然觉察此事有异——当初那典籍评定“白仙之祸无法可解”,除非行使逆天改命的禁术;所以水师兄才行此下策。可若白话仙当真打杀不灭、无法可解,黑水沉舟最后又如何能将之吞噬?吞噬不也是种解法么?且青玄飞升那夜,水师兄一直在上天庭陪他,当时还不知贺生死讯,根本未曾下界!所以玄鬼看到的那个“师无渡”,又究竟是谁? …典籍是在兰麟阁找到的,兰麟阁是帝君特地开恩让自己进的……遭白话真仙缠身一事,除了青玄本人与自己三人之外,知道的人也只有帝君啊! 想到这里,南宫杰到竟是一身冷汗。她赶紧晃晃脑袋提醒自己:帝君向来宽厚仁慈、刚正不阿,还愿意雪中送炭、伸出援手。自己若冤疑帝君,岂非寒了好人心?可尽管如此,最大的疑点还是出在帝君身上,这是南宫杰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现实。 心乱如麻,灵文狠命晃了晃脑袋,试图从其他角度寻找突破口:青玄飞升头几年还诸事平安,偏偏在水师渡天劫之后才重遇遇白话之祸;青玄少年时所寄宿的人家、修炼的道观和被点将后交好的同神官们都平安无事,偏偏贺生全家都死于非命……白话真仙背后定然是有人操控的……而且三人联手都奈何不了它,其法力须得何等境界? 若是以帝君的威能,做到这些事情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如果当真是帝君所为,那动机又是什么?难不成……帝君他一直都忌惮水师兄? 思及此,南宫杰赶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帝君他怎会表里不一?况他对自己一直都有提携之恩呐,他怎会利用自己去害水师兄?那岂不是将自己和水师兄一齐往火坑里推?……可帝君,真的对换命一事毫不知情么?他选择那时闭关,也是真的是需要修炼么? 许多从前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如今被一条无形的线穿在一起,令南宫杰心里警钟大作、纠结万分。一连几日,她神思郁郁,恍惚难熬,卷轴都批错了数处。 灵文真君还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失误。君吾问及缘由,南宫杰便半虚半实地答:水师身亡,风……青玄下落不明,挚友遗愿难全,灵文悲愧。君吾道:我知道水师陨落,你心中难过,可因果难逃,天意如此。哀极必伤,你当明白的。南宫杰躬身称是。君吾又叹气:你随我来,到轩辕台挑件法宝傍身吧。其抚慰之意,溢于言表。灵文内疚不已,一瞬间竟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多虑,千不该万不该对帝君有所怀疑。 轩辕台是神武大帝的私库,内陈上千法宝仙器,俱是珍奇极品,平时也仅有帝君一人能进。南宫杰跟随在君吾身后,穿梭于展架间,不动声色侧目环顾。只是一个不小心,广袖竟勾歪了架子,上头摆着的红镜自鞘中滑出一大截,露出锃如明镜的刃,眼看就要掉下去。幸而灵文反应迅速,抄手就将其捞住了。听见响动,君吾转身看了一眼,只见南宫杰目不斜视,正小心翼翼地将红镜插回剑鞘。 将宝剑搁置妥当后,南宫杰窘迫地红着脸,向君吾拱手一拜:灵文第一次入轩辕台,许多法器从前只在书上见过,一时迷了眼,故马虎失仪,险些损坏帝君法宝。还请帝君恕罪…… 君吾神情不变,看了看架上俨已入鞘的红镜,又细细打量南宫杰神情,片刻后轻笑几声,摆摆手,示意不妨事,便继续领着南宫杰继续转悠。 走了半盏茶功夫,君吾温声问:可有瞧中什么?南宫杰的声音一如既往,谦逊、恭敬又添些亲近笑意,仿佛人间半大少年在跟亲长讲话:灵文识浅,看什么都喜欢,一时竟不知如何选择了,还得斗胆烦请帝君,帮臣指一件儿。 闻言,君吾停下步子,随手取过一件东西赐下,又拍拍南宫肩头,语重心长道:回去以后就专心事务吧,切莫再有阙漏。南宫杰点点头,领了法器,谢恩告退。 出了神武殿,灵文一路如常,与来往神官寒暄回礼。回到仙府后,却唤神侍置来大桶热水,借沐浴之名在房内布下结界。她闭上眼缩在水中,忍不住狠狠打了个颤——方才虽只是短短一瞬,可自己绝不会看错:在红镜剑身映照下,帝君身畔竟缭绕浮动着鸦黑的死气;而他回头时,脸上分明有三张狰狞扭动的小小人面! 那一刹,南宫杰毛骨悚然,却硬是视若无睹,生生将惊恐吞回腹中,继续神态自若地与君吾谈笑风生,没有露出分毫破绽。 泡了许久,南宫杰仍心有余悸。出浴后她换回常服,煞有介事地命人将君吾今日赐的法宝收入库中,吩咐好生保管。略松了一口气,南宫杰又去书房猛批公文,批到傍晚时,忽然让人递贴去明光殿,说有要事约裴将军出来相商。 过了一会,递贴的神侍回来了,却说裴将军昨日已告假下界去了,至今未回,殿里事务暂由泰华殿下代劳。南宫杰猜他许是有什么着急的私事要独自处理,但眼前大事也耽搁不得,于是立即发送通灵。然而消息传去,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灵文顾不得许多,敛去法相,化作男身,匆匆赶往人界。 裴茗在凡间置有十几处宅子。南宫杰一一找去,却未发现他踪影,略一思量,干脆挨家挨户地造访裴茗常去的风月场。月下梢头时,南宫杰果然在秦淮河畔的一间青楼中寻到了人。她跟着鸨母走到楼上雅间,一推门就见裴茗喝得东倒西歪,栽在桌上,嘴里低声絮絮,也不知在讲些什么醉话。地上则码了一堆空坛,旁边侯着三五个无措又无奈的姑娘。 自己三人虽经常宴饮,可向来都是小酌;偶尔他喝得忘情,却也还是能顺利走路的,哪喝出过这种倒栽葱的狼狈模样?南宫杰不免头大,让姑娘都出去,又询问那鸨母是怎么回事。老鸨忧心忡忡地扯着手绢:裴公子他是前日傍晚来的,喝了一整宿,咱窖里存的烈酒都空了,这些还是打发伙计去酒铺里买的……姐儿们看他醉了,要侍候他歇息,他却不让人碰。又问他要不要打些水擦擦脸,可他听了这话,哎呦,不知怎的竟就哭了!可把咱一伙人吓坏了……就一边灌酒一边落泪,一边还喊着个人名!咱们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是谁……这不,白天裴公子睡倒了,咱就吩咐伙计给他搬到榻上歇着。可他下午又起来了,一直喝到现在,东西也不吃一口,就趴在桌上半梦半醒地念叨……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想来也不知是哪家姑娘伤了裴公子的心,否则也他不会跑到咱这地方来浇愁……唉,自古情字最伤人,南公子你可得看好他,别让他做什么傻事出来…… 南宫杰先是诧异,片刻后似乎想明白了,低声叹一口气。她抬手晃晃,明光将军依旧醺醺然不省人事;又低头凑过去听,听到两个模糊音节。那音节太熟悉了,南宫杰顿时辨了出来——无渡,无渡。裴茗这念的,正是水师兄的名字啊! 故人名讳触得南宫杰一阵哀戚。但她瞧裴茗这样子,又觉哭笑不得,还气得直想打人——你想水师兄就想,跑到这青楼做什么?都说睹物思人,水师兄要是知道你思他时是在这种地方,非得把你捶扁!可转念间她又心酸不已。师无渡遗躯就葬在从前三人常聚的一处仙山上。入殓那天,零星几位前来吊唁的神官都离去后,裴茗就寸步不离地守在碑前,从日上三竿到暮色四合,从月出东山到薤上露凝,他就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冰冷的石块,一声也没吭。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他又上了三炷香,才带着未褪的寒湿夜气回去了。往后几天,裴茗昼日与南宫杰一起四处寻找师青玄下落,或待在明光殿理事,夜里就到师无渡墓前洒扫祭奠,天亮了才走,直到头七结束。灵文殿是上天庭的运转枢纽,南宫杰无法长久脱身,只能趁着休息的间隙溜去山上,看一看夜台里的,也看一看夜台外的。长眠者形寄空木,天地间招不到一丝魂气,而醒着的那位,神魄仿佛也一起湮灭了。裴茗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贯来是神采飞扬的。可南宫杰这几天在碑前见到他时,那对点漆似的瞳总空空洞洞,像是心都荒枯死透了。好在时不时地,裴茗眼里会重新浮出些生气,还是意料之外又令人匪夷所思的温柔。但那汪珍重下却无声无息地溢涌着痛色,心是活了,可也碎了。南宫杰想:他来这烟花之地寻乐,想必是无可奈何的自拔之计,是要用莺啼燕呖麻痹伤痛,让自己好受些,省得触景伤情。每一阵桨声灯影,每一觞醇烈佳酿,每一串软语欢言,本都是为了缝补伤痕;可一针一线织在心上,撕扯得更痛,穿扎得更深,镜花水月的锦绣早就洇透了淋漓的鲜血,到头来不过欲盖弥彰。 将帐给结了,南宫杰架着裴茗出了青楼,又雇了马车,来到他置办在附近的一处院子。将人撂在榻上,她自乾坤袖内翻出清净丹塞进裴茗嘴里。不多时,明光将军就醒了酒,见到南宫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又看了看屋里装饰,十分疑惑:我怎么在这儿?南宫杰坐在桌边,端着茶杯,神情淡然道:托裴兄的福,数年来我三天两头往青楼寻人,各处的老鸨都已认识我了,昨日找你倒也方便不少。 闻言,裴茗面上险些挂不住,有点尴尬,亦有愧疚:劳杰卿挂心了。南宫杰看了看他那眼圈,比自己的还黑,下巴上胡茬也冒了出来,可谓是憔悴万分。于是委婉劝道:老裴,水师兄他若是泉下有知,看见你这般落拓模样,不仅要骂你没出息,还一定会伤心的……咱们都得振作。 裴茗隐恸,闭上眼睛,许久才沙哑地嗯了一声。 南宫杰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又变出个巾子让他揩揩脸。待裴茗捯饬回了一点精气神,她挥手连布七层结界,从院子到房间到桌边这一隅,以确保自己二人与外界彻底隔绝。 裴茗不解:杰卿这是要做什么?南宫杰凝眉正色: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极可能和水师兄的死有关。裴茗目光一凛:莫非水师兄出事或另有隐情?南宫杰点头,旋即将自己疑虑与见闻和盘托出。裴茗震惊不已:你说帝君…?!他身上怎会有鬼气?又怎会沾染人面疫? 南宫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即便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是帝君设计水师兄,但帝君他也绝非我们所见到的那么简单。若想知道更多,只有从帝君身边打探消息,我得想办法离他更近。 裴茗摩挲着下巴,目光深沉:为保险起见,你我必须做出最坏的假设,那就是帝君有问题,是个危险人物,从前他留给我们的印象,只是伪装的皮囊。而千百年来这皮囊都毫无破绽,他定然十分难对付。 南宫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若真借我的手设计了水师兄,而对我不透露丝毫意图,想必他很早以前对我就有所戒备了。要探听更多消息,唯有打破这层戒备。老裴,我今日找你,就是想与你商讨一下我的打算。现今我位居文神之首,掌仙京机要,受万民供奉,威信兼具,在上天庭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假使我丢了这些,成了众矢之的,反出天庭,无依无靠,除了帝君之外再无可以求援的人——如此一来,他对我的信任,或许就可以更多一些。 裴茗皱眉:杰卿三思!这代价与风险实在都太大了,万一你被他识破怎么办?不仅声名难以洗清,而且根本不可能从他手中全身而退,我便是以命相搏,也没有把握能救下你……到那时,你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啊! 南宫杰一挑眉:声名?且不说我名声本就难听,就说咱们三个,有谁是在乎这东西的? 裴茗失笑:倒也是。 南宫杰又攥紧了拳:我会想办法护自己周全的。要是时乖运败,真露了馅……我虽非君子,但若能为知己者死,亦是绝不后悔的。 裴茗闻言,竟又红了眼眶:能得此友,裴某三生有幸!若有哪里需要我接应配合,阿杰尽管吩咐。为你,为水师兄,裴某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南宫杰慷慨抱拳,却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两天改替雨师大人掌雨了。 裴茗争辩:我这是替水师兄高兴…… 南宫杰以茶代酒,给二人倒满,又莞尔举盏,别有深意地看着裴茗:当年折剑为忠,今日提剑为义。不破不立,裴兄辛苦,南宫敬你。 裴茗也抬盏,紫砂杯碰得清脆:我该敬你才是。敬杰卿肝胆相照,敬杰卿顶天立地。 接下来,灵文将自己的初步计划道出。原来,从前为逼迫敬文下台,南宫杰暗中制作了锦衣仙,使敬文真君的属国沦灭。自那之后,锦衣仙凶名满天下,然而除了寥寥几人外,几乎无人知晓其制作者就是上天庭位高权重的灵文真君。南宫杰的打算,就是找机会放出被锁在上天庭镇妖殿里的锦衣仙,引起骚乱,再借机牵扯出自己制作邪物、干预人间战局、从而逼退敬文的陈年烂事,自负罪愆,逃出天庭,再私下里投奔君吾。 南宫杰心里明白,君吾对自己虽有戒备,但这些年来也是有意扶持自己作他臂膀的。别说是人了,即便是一件工具,用了几百年都很趁手,突然坏掉了,使用者也是会考虑修补它的。何况君吾在自己身上花了几百年心思,若自己就这么失去了继续发挥价值的机会,他岂非是竹篮打水,白下功夫么。既然会忌惮水师兄威势,就说明帝君追求绝对的掌控;而落难后依附于他,就意味着示弱与彻底臣服,意味着将自由与能力全部奉上,既是锋利的刀俎,也是待宰的鱼肉——这份用前途与性命添作的筹码,南宫杰赌君吾一定会接下。 敲定细节后,南宫杰便等待着放出锦衣仙的最佳时机。恰逢天时相助,铜炉山开万鬼躁动,镇妖殿内邪物收到影响,震断锁煞链出逃了,锦衣仙就在其中。仙乐太子奉命查案,南宫杰便主动前往菩荠观去,露出满身破绽,在神武殿前任由他当场拆穿。 此后的事态,也一直按照南宫杰的预想发展。作为一个走投无路的孤臣,一个将性命当做筹码的死士,她顺利地被君吾收留,并助在其协助下隐匿行踪。可君吾的言谈举止一如从前,南宫杰并未发现任何可疑异样。好在她也是个耐心又仔细的,丝毫不逊于在上天庭潜伏了几百年的黑水沉舟。南宫杰搜罗着蛛丝马迹,终于寻到机会,窥得了君吾的秘密——他的身份,竟是早在八百年前就该被诛灭的白衣祸世! 作为神武大帝,君吾或许并不在意哪位神官位高几何;但作为焚身化火的绝境鬼王,白无相定然会忌惮司天下之水、禀赋奇绝又软硬不吃、桀骜难驯的师无渡。 终于明了个中缘由,南宫杰鼻酸目涨,几欲落泪。 彼时白无相欲暗算花怜,三人一番鏖战,铜炉山破,正有大批怨灵流窜。在此节骨眼上,君吾却突然传召南宫杰,以加强仙京防御为名,让她暗中返回上天庭,并按照自己的指示,布下严密机关法阵。 此阵的排布规则甚是诡异,南宫杰从前闻所未闻。她不欲打草惊蛇,毫无二话便领命动身;不过布阵时却留了心,将阵眼卦位一一牢记。只可惜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唯恐自己的通讯被白无相监听,南宫没能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在第一时间递到裴茗手中。 好在三毒瘤数百年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能彼此会意。君吾遭梅念卿戳穿身份,不怒反笑,周身气场全开,神鬼莫辨的灵力交织浩荡,威压骇人。神官们上前围攻,反他被轻飘飘地殴成重伤。裴茗早得了南宫杰眼色,知势态不妙,于是出手时故意藏拙,保存实力。虽然头破血流的瞧着可怖,但他护了经脉肺腑,并无内伤。 千钧一发之际,南宫杰启动暗阵,反戈一击;花城趁机救下谢怜,与君吾交锋时意外震破他足踝的咒枷,而梅念卿也连忙施法,将剩下那枚咒枷与君吾的联系给断掉。仙乐虽不知内情,但见局面转机,又有裴茗出面作保,便与花城一起,掩护众人跟随南宫杰撤离。 从布阵起,灵文便开始反向演推,此时心中已有七八成把握。裴茗也参与了殿后,这次则拼尽全力,毫无保留。南宫杰一边指挥众人按照卦位和星图破解机关,一边镇在阵眼处叩寻生门,手诀都掐出残影,额上汗珠涔涔。不多时,结界轰然倾塌,诸神官这才得以从白衣祸世的魔爪下逃出生天。 —TBC— 第四章 “三郎……贺公子他真的没事?” 腾起云走了老远,谢怜仍旧不放心地回头看。黑水岛已被茫茫海雾笼罩,阴郁惨白,像一颗浮沉无依的茧。 花城挽着谢怜的手,往烟波尽头望一眼,轻叹道:“这种时候,放他独处或许会更好。” 南宫杰回归后,便将事件始末尽数告知。谢怜方才又择了重点转述,给贺玄仔细分析了换命一事的蹊跷处。贺玄一言不发地听完,手背上攥起了好几道青筋,深吸数口气,才颤着声音说了句“片面之词不可尽信”。话虽如此,可亲身经历过的种种惨剧与疑点,确实与南宫杰的说法一一对上了号。孰真孰假、有理无理,他怎会心中没数? 本来,二人想多留片刻安慰他。黑水却道时间紧迫,让他们回去备战,有什么安排和变动通灵告知即可,待动身前往铜炉时再汇合也不迟。 见状,花城道了句多保重,便携谢怜离开了。消化事实需要时间和空间,就算再痛苦,这道坎贺玄也只得一个人迈过去。 出了南海后,压在头顶的乌云就渐渐散去,愈往北天愈晴朗。随后一路无言,花怜两人不多时便抵达北海。白无相肆虐中土,而铜炉在南,故而北海附近幸未罹难,依旧风平浪静。 正是日昳时辰,海湾处金沙细浪粼粼交辉,空中隐有灵气逸动。谢怜结了个手印,并指在眼前一抹,便觉银光一晃。障目法退,只瞧原本平坦的海岸上倏然竦立起一座高大石崖,风烟萦绕,秀峰轩邈,点缀琼树璇葩,悬泄飞瀑流泉,亭台阁苑错落有致,宛然世外仙境。昔日三毒瘤最爱在此聚会宴饮,而昨夜脱险后,众人便随南宫与裴茗撤离至此,稍作整顿。不过大部分神官们并未久留,而是凌晨就带着天兵重返人间,与奉花城之命前来相助的鬼市众妖一起,清理怨灵、结阵布防,预备赌上一切来护苍生渡此大劫。留守在此的,除了重伤难愈者,便是花城谢怜等少数能与白无相正面抗衡的关键人物了。 进入结界后,仙乐直奔山腰处的庄子。才过照壁,就瞧见风信背着手在院里团团转。一见谢怜来了,南阳大步上前:“太子殿下,可找到对付白无相的办法了?” 谢怜如实回答:“只能说有取胜的希望。”又问:“慕情怎样了?” “熬过来了……但还是没醒。”风信直往掌心里砸拳头。 昨日在上天庭时慕情被君吾挟持、下了咒枷。幸而梅念卿及时阻截,这才保下玄真一条命。饶是如此,情况仍旧万分凶险。南宫杰彻夜未眠,为慕情接续灵脉、结阵固魂。中途,谢怜随花城去黑水岛求援,风信寸步不离地在床榻边照顾慕情到破晓时分,直至对方转危为安,他才略松一口气。只是南宫杰也说了,转醒至少要十二时辰。风信知道现在急也没用,可他就是安不下心去做其他事。 沉叹一声,风信低眼,注意到了谢怜手中抱着的柳木盒,皱眉疑道:“这是何物?怎么阴煞之气这么重?” “…这是…唉,是给明光将军和灵文真君的。风信可知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裴茗昨夜伤得也不轻,可南宫杰抽不开身顾他。好在他自己就是武将,久伤成医,也懂如何治疗和调养,早上已恢复个了七七八八。风信仔细想了想,答道:“灵文真君早晨去给雨师大人疗伤了,这会若不是在休息,就应该是在筹谋划策。裴将军从卯时起就没见人影,听说是往后山去了……” 后山俯临沧海,藏风聚气。当初水师遗躯就葬在那儿。谢怜便让花城在此处先歇息,自己带着匣子去后山找人了。 步出回廊,绕过池台,尚未走出竹林,翠色掩映之间,谢怜便隐约窥见水师墓前立着两道身影。一人黑衣垂手,一人戎装抱剑,正是南宫和裴茗。 觉察到有人走近,裴茗下意识回身挡在碑前,见来人是仙乐太子,面上警惕才消退,泛着血丝的眼里重新浮现出掩不去的疲倦。他抱了拳同南宫杰一道行礼。南宫杰问:“太子殿下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有的。”谢怜点点头,将手中木匣交了过去,“打开看看吧,千万小心些。” 裴茗很是好奇,将佩剑挂回腰侧,慎重地接过。南宫杰慢慢地将盖子掀开。目光落进去的一瞬间,灵文睁圆了双眼,惊得捂住嘴巴。裴茗则是手上一抖,险些端不稳,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唯有眼眶是红的。 二人看得心痛,可又舍不得移开目光,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南宫杰咬着唇将盒子盖好,转头望向谢怜,几次开口却没能问出一个字。 谢怜见他们情绪激动,赶快从乾坤袖里取出一只锦囊,拉开抽绳,一团幽蓝的光漂浮而出。灵文与明光同时倒吸一口气——清冷袭人,空中逸散的正是故人气息。 南宫杰上前一步,双手捧过,将那团灵光举到面前,呼吸都不敢用力。裴茗怔怔地望着,声音也颤抖:“这…!这是…?” “这是水师大人的魂魄。”谢怜简述了今早的鬼域与铜炉之行,说明了事情经过。 “我一介武人,对魂术知习甚少,接下来就劳烦灵文真君,想法子将水师大人的魂魄从这混沌状态唤醒了。待他醒来,我们还得商量一下布防与反攻的计划。” 言罢,谢怜说要去照顾慕情,便微笑着告辞了。 裴茗抱着柳木盒,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可眼却更红了,话都讲不利索:“杰卿!你,你快…快……” 南宫杰小心地将灵魄搁到裴茗怀里的盒盖子上,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搓了搓脸,先布了一层防御结界,随后与裴茗席地而坐。 灵文一手虚覆在光团上方,另一手捏诀,施法探测了一会儿,喜出望外:“水师兄魂魄完好,神格尚存,修为仍在!只是…”南宫杰苦笑着叹气,“只是他受咒术禁制太久,目前灵力紊乱,状态虚弱,怕是难以维持人形…这么短的时间,不知他能否修成实体……” 裴茗性子也算沉着,此刻却急得快跳起来了:“那怎么办,水师兄就这么飘着吗!肉身是魂魄的屏障,他如今虚弱,只飘着岂非太危险了!”说着又一拍大腿,“而且水师兄他肯定不能接受自己的头发糊成一团……” 南宫杰揉着太阳穴,苦苦思索,突然灵光一闪:“我们可以为他重塑一具肉身!” “重塑肉身?” “嗯,我见过一种秘法。上古时有仙神陨落,便以莲藕为寄,使这秘法重塑了躯体,血肉经脉俱全,与生时无异!” 裴茗听后,起先低着头咧嘴,肩颤个不停,后来索性仰天笑出声来。这模样着实失态,南宫杰却连损他几句都顾不上了,也喜悦难抑:“五行木为生,故重塑肉体时必须得用草木。咱们从这山上找就行了!” “太好了!快,咱们一起来选一选!”裴茗赶紧起身,捧着那簇小光团开始四下张望,“本体一定不能难看,不然水师兄醒来肯定要发火……也不能太单薄,那些花蔓蓬草之类的也要不得,做出来的躯体肯定不结实,如何保护得了水师兄?更不可掉价,凡花俗草如何配得上他……” 南宫杰听得直撇嘴:“你这是给他相亲呢?” “可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对对对……” “有了!杰卿,你不是在山顶的院子里养了颗宝贝松树么!亭亭苍劲,水师兄不是也挺喜欢的吗,每次来都得把它夸一通……快快快!挖来挖来……” “挖什么挖啊,从枝干上取几截就行了!” 南宫杰哭笑不得,却立即腾起云来,与裴茗一起往山顶上去了。 从前三人常在此仙山过夜,各自都有小院。这次施术就是在水师居所进行。削枝镂形,鬓丝为引,结阵施术,凝成身躯。师无渡的魂体成功相合,而此时,夕阳已灼红了半边天。 南宫杰这几日消耗太多灵力,已被谢怜喊去休息了,裴茗自然是要留下来照看。箱箧里衣衫如故。裴茗翻出一套,轻手轻脚地给师无渡崭新的躯体穿好,又将他从法阵中央打横抱起。即便隔着衣料,十指和掌心仍能感到怀里的躯体是温热鲜活的。裴茗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颔首,下巴轻轻蹭了蹭师无渡的额头。明明唇角止不住上扬,可他突然鼻子一酸,竟有股落泪的冲动。 到了主屋,裴茗小心翼翼地将人平放在榻,又取来被褥为他盖上。随后,带茧的手指轻轻搭上师无渡手腕内侧,仔细地诊查经络,发现健全畅通,并无瘀阻,原本乱成一团的灵力也正逐渐分流,融归四肢百骸。 水木相生,新塑的躯体与师无渡魂魄很是契合,呈彼此滋养之态,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苏醒。裴茗高兴极了,将师无渡的手放回去,又掖严了被子,蹲在榻边望着他,眼都舍不得眨,像是少看一眼就吃了亏似的。蹲得时间有点久,裴茗腿都发麻了,才突然想起屋里还有椅子,于是赶紧搬来坐下。 先前为取发丝,裴茗又一次开了匣子。自断颈到面颊溅了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一双眼仍然睁着,凌厉决绝,狂傲犹存。断首乌丝凌乱,裴茗伸手将那不瞑的双目合上,默念着水师兄已经没事了,才从鬓角拈下一根头发来。 几绺青丝垂在师无渡脸前,匣中断首如此,榻上之人也如此。裴茗小心地将乱发拨到他耳后,在匣前如此,在榻边亦如此。收回手来,裴茗盯着对方白皙的额角出了神,百年前那场暧昧的梦又浮现在他脑海。梦中的场面并不怎样旖旎。天上飘着丝丝细雨,二人俱是衣衫周整,水师兄像是倦了,枕在自己怀中歇憩。眼睫轻垂,双目紧闭,骨节分明的手正搭在自己略粗糙的掌心里。裴茗低头下头去,双唇在他额角轻轻一触。一瞬间,风声成了鼓点,赶上了心跳的拍子,一阵阵低闷的急响震彻梦境。抬眼时,他看到水师兄的唇角微微翘起,像寒江里的一弯月影。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有尽的画面,却勾勒出无尽的情思。这是裴茗第一次梦见这样的自己和这样的水师兄,既匪夷所思,又心慌意乱。一直将对方当做莫逆之交,更何况自己并不好男风,他发誓自己本是绝无杂念的。裴茗郁闷得直揪头发,忽又觉得梦中场景眼熟,于是仔细回想,溯游过往,终于将记忆泊舟在十几年前一个雨洗天青的午后。仙山别苑石亭中,二人各执黑白,落子纷纷。檐外翠松如盖,阶前小池烟送,早春的风掠下山峦,荡起清冽的草木气息,伴着淡淡泥土香。而梦里的吻,就落在这山亭中,小榻上,棋案边。 情是不知不觉深埋在心田的种子,要先扎根抽芽,才能破土而出。梦就是在枝头招展示人的颜色。可那天的场景着实平淡无奇,为何偏就入了梦呢?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裴茗只好暂时搁置。接下来的日子,他白天装作无事,与师无渡相处时一切照旧,可隔三差五,太虚境里总是闯进那一袭白衣。见过的没见过的模样,真实的幻想出的情形,都化作了枕畔流转的月光。梦中的许多场面,其实比在亭中对弈的时间还要早——在东海上除恶蛟时受了伤染了血仍昂首踏浪;见登徒子轻佻无礼议论风师娘娘时怒容满面直接翻了那船;那唯一一次下跪却被自己拦住举起的愕然懵怔;甚至更早,早到刚飞升时还未有折扇,只一身道袍卓然傲尔,垂袖立在神武殿正中央……那一字不知所起,可一旦萌动,就迅速往时光的两边生长。含苞的枝蔓无声吐蕊,幽香将记忆迷醉,凡是有他的过往,全被卷进了梦里来。 最初梦中的一吻,惊起涟漪微澜,漾过百年时光仍经久不衰。幻境里几多温存,可梦醒之后,裴茗却将一颗心捂得滴水不漏。他清楚自己的秉性,穿梭万花丛中,热情似火更似露水,得到之后便不再留恋,根本就不是可以托付的长情良人。若是凡间烟花红粉倒也罢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将其安置妥当,保余生衣食无忧,一夜风流倒也没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但自己渴望的那道身影,是在人前游刃有余、无懈可击的水横天,是在人后却肯对亲友展颜、将信赖全数托付的水师兄。欲字背后还有情,日久生情的情;情字内里还有义,义薄云天的义。水师兄少年修道,清冷是打骨子里生的,似乎永远不会与情和欲这两字沾上边。自己若是将这心思坦白了,岂非唐突亵渎了他?若是污了这份义,只怕自己与他连朋友也做不成。 思来想去,裴茗知道自己必须要斩断这份不该有的心绪;可缕缕情丝无孔不入,见光也长,见风也长,见水时睹物思人长得更厉害,一瞬间就铺天盖地。裴茗试着用酒浇,非但浇不枯,反而越发繁盛;到后来根扎得太深,仅仅想到自己要将这份危险的感情连根拔起,心上血肉就已经开始疼了。无计可除,裴茗干脆加倍流连芳丛,溺在风月场里,企图用纷繁烟花淹没心音,既骗旁人也骗自己。 相思这件事,说惆怅也惆怅,说欢愉也欢愉。其实能陪在水师兄身边,乐他所乐、忧他所忧,也算是朝朝暮暮久长时,不一定非要捅破窗户纸来求个回应。苦中作乐一般,裴茗如此开解自己。神仙的日子长着呢,没必要去想以后,守住眼前的就是守住永恒。可造化弄人,仅仅是陪伴的奢望也断送在冰冷的南海,祸因早埋,死生皆报。幸而南宫杰发现诡异的疑点,将裴茗从伤逝的死海中拉出。若只是纯粹的报应,水师兄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自己也认了;可既然另有隐情,自己就不能看着水师兄承担凭空多出的孽和罪。 经南宫杰调查,君吾与铜炉山之间似有渊源。恰逢开山,明光便以裴宿的事端打掩护,主动请缨前往调查,可惜收获虽多却纷乱杂碎,一头雾水,直至梅念卿拔出红镜,诸神这才知晓君吾的真正身份。但双方实力悬殊巨大,取胜的可能微乎其微。裴茗想,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自己身死之前,也定要与白无相对质一番因果;这样九泉之下见到水师兄后,也好给他一个交代。 ——天若有意,是善是恶?若是善,为何总施人以不平和绝望?若是恶,为何冥冥中却总留人一线希冀?数百年前,师无渡曾扪心问过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裴茗的脑海。明明已经形消骨化的人,此刻安然无恙地躺在面前,这等情形裴茗只有做梦时敢想。 最后一抹晚照渐渐被地平线吞没,流波将月,潮水带星。师无渡迟迟不醒,裴茗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不由心急如焚。本来他对付白无相时功力就消耗过度,前一夜草草调养,还没完全恢复,今日又忙活了一天,大悲复大喜,加上此刻忧思过度,实在疲乏,竟在椅子上睡着了。 心绪波动,裴茗再度梦到了数月前黑水岛上的情景。那天,将师无渡的遗体运到沙滩上后,其他人都走了。只有裴茗还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无头尸身。血已经干了,暗褐色糊满了领子上银线绣出的云水纹。他想牵起师无渡的手,可裂帛下空荡荡的,臂弯处就断了,突刺出一小截埋在血肉里的白骨。他蹲跪在地,打膝弯把师无渡捞起来抱在怀里。这是他第二次抱他,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小山夜宴,师无渡喝醉了,被自己抱着送去客房。他走在山庄小径里,月华铺下一层绸,笼在他的水师兄白皙的额角。水师兄一手搭着自己的肩,一手垂着,溅了酒液的广袖在夜风里飘,抖出杜康的味道,和着花香草香钻进自己的鼻子里。他的额角就抵在自己胸膛,鼻息吞吐,凌乱挡在面庞上的额发有那么一绺被他自己吹得上下起伏。水师兄只有睡着时样子才没有那么不可一世。裴茗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看着他领子上银线绣着的云水纹,看着云水纹下白生生的、总是直挺修长的脖颈,心尖上顿时涌出一汪泠泠甘泉来。过了小池塘就是厢房,裴茗却围着塘边不停绕圈,他不想将人给放下。水师兄怎么这么瘦呀,抱着都轻飘飘的,这样如何驭得了浪,别哪天被水给卷走了……裴茗回想着,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搂得紧了紧。转身逆着朝阳,他竟是原路折返,走在孤岛的小径上。金光投向红白淋漓的断颈,一低头只有污红的衣衫。那惯常凛冽偶尔温柔的眉眼,和曾经靠在自己胸口的额角,都没有了,被卷走了。残破的广袖随着海风飘荡,抖出浓浓血的味道,和着咸腥的死气钻进裴茗的鼻腔。水师兄,你说你没了头没了手,又流了这么多血,本该更轻才是,我怎么觉得你变重了呢?重得我都抱不动了……裴茗喃喃低语着,忽然发现师无渡的衣襟上有湿漉漉的红色重新流淌下去,洇了为数不多的白。水师兄,是你显灵了吗?裴茗睁大眼睛,猛地抬头四顾,喊了几声师无渡的名字,忽然感觉脸上热乎乎的,下巴也热乎乎的,再低头,更多的红色沿着衣襟滑了下去。他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水师兄显灵,是自己落了眼泪,把血融掉色了。裴茗吸了吸鼻子:水师兄啊,我把你衣服弄脏了,我等你回来教训我呢,就和上次一样,罚我请你去醉霄楼如何?再不济我舞剑给你看,我带你去山里挖最稀罕的野兰……迷雾已破,幻障既除,那方湖泊过后就是幽冥水府了。裴茗不欲绕开,驭着术法踩着水面,一步步走过去,踏上冰冷的石阶,走进那逡黑死寂的、枯涸了他心尖上那汪水的门。他回到那间幽暗的囚房,心中茫然酸楚。空号明光,连一盏魂灯也没机会点亮。裴茗燃起壁上火把,走向角落,那里红红白白乱目一片,正是水师兄刚才被遗忘的断臂。裴茗蹲身,让水师兄的背倚在自己怀里,腾出手来,将这双曾经举过酒盏、执过绢扇、折过笺令、把玩过自己佩剑的断手拾起来。这十指僵硬地弯曲着,掰不回,苍白得使人心魂发寒。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打开在外包了几层的手帕,轻念道:水师兄啊,其实我月前就得了块蓝田宝玉,让人雕了个扳指,就等着你渡完天劫给你当贺礼…你还没试过呢,来,我帮你戴上…… 血色的碎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师无渡惊坐而起,大口喘着气,双臂与脖颈处剧痛犹存。 裴茗被响动惊醒,一个激灵坐直身来,向床帏内望去,正遇上师无渡惊惑未定的双眸。 四目相对,裴茗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还是师无渡先开的口,声线微哑,仍有余悸:“…裴兄?” 裴茗倾身上前,一把将人抱住,用力闭紧眼睛。就在这时,南宫杰推门而入。之前她虽被拉去休息,但只歇了一个多时辰就又忙活起来,翻箱倒柜开库房,寻到最好的材料后,便开始修补水师扇。匠人出身,南宫杰练得一手好针线,即便飞升之后就鲜少再碰女红,此刻也不觉生疏。几炷香的功夫,她便复原了扇面,并以银丝织绣、灵力加持,又增补一道阵法,以协助师无渡周转灵力。补好扇子,看看星相,还有半个时辰便到子时。南宫杰预估师无渡大概能在破晓前后苏醒,便携扇前来,准备跟裴茗换一换班;谁想进了屋绕过屏风,师无渡竟已经醒了。 南宫杰眼中一热,喜极而泣。喊了声“水师兄”,她便再也顾不得平日端起的沉稳仪态,瞬间化了男相,几步奔到榻前,与裴茗一起将对方扑进怀里。 这会儿师无渡没功夫思考为何自己会重活于世。见到二人,他心中只有暖热忻幸涌动,抬手揽住对方肩背,三人拥在一处,良久才分开。 裴茗搬了把椅子给南宫,又斟了热茶递给师无渡,自己也坐下。 南宫杰给师无渡仔细诊了一把脉,一切安好,可仍不放心:“水师兄,你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有劳杰卿了,我并无不适,”师无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颈,急切问道,“为何我重生于此?还有青玄,青玄在哪……” 听到青玄,两人同时一滞。犹豫了一会,不约而同选择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南宫杰回避掉师青玄,将黑水岛之变后上天庭发生的种种详尽交代了一番。 “……如今白无相被暂困铜炉。为抗大敌,黑水沉舟归还了水师兄你的首级和魂魄,我跟老裴一起,帮你重塑了肉身…” 听到此处,感激二人之余,师无渡蹙眉疑道:“依那玄鬼的性子,怎肯这么轻易放我回来?”忽又一惊:“莫非他把青玄怎么样了?!” 南宫杰连忙摆手:“不……他没有伤害青玄,只是将人放到皇城去了……许是因为大难当前,再加上顾及血雨探花的面子…” 师无渡心神稍定,扶额舒了口气,又望向二友:“那青玄此刻在哪?可平安无事?” 这回,裴茗和南宫杰都沉默了,目光低低地敛下去。师无渡觉察不祥,一阵心慌。 “…那天,我们带回你尸骨之后,一直都没找到青玄踪迹。后来变故接连,杰卿假叛离开,我则去往铜炉山,虽也让手下神官帮忙搜寻,但还是音讯渺茫……直到前几日皇城横灾,我们才在人群中瞧见正帮忙疏散百姓的青玄……问过才知,那天贺玄并未对他动手,只是将他放到皇城便离开了。只是因为遭逢如此惨烈刺激,他恍惚浑噩了好几天,身上财物被歹人洗劫……为护长命锁,青玄伤了手脚,幸亏遇到了好人。他从前最喜去的城里的一家酒楼,还帮忙教训了很多吃霸王饭的无赖。那老板记得他,见他落难便去赶走了歹人,还主动收留。后来青玄一直待在那酒楼里,帮着跑堂理账,闲时还帮附近街坊读信写字……” 听裴茗说到这里,师无渡已经红了眼眶:“…我知道那酒楼,不枉青玄总跟我夸他们家……只还是,还是苦了他……” 一生睥睨横绝,弟弟是他唯一难舍的牵挂。来不及继续感伤,师无渡凝眉追问:“对了,现在怎不见青玄?他可是在休息?”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去找人。 裴茗连忙将他拦住按回,却不吭声了。南宫杰则探进乾坤袖,取出一把长命锁,递给了师无渡。鎏金暗沉,血污犹在。 师无渡愣在当场,半晌才抬手接过,唇都不住地抖。直直盯了一会,他突然干笑一声:“莫要再来这套了,青玄他从前就这样吓唬过我……他长不大,你们两人也长不大么?竟还陪着他一起开这样的玩笑……” 他望着裴茗和南宫杰,那向来带几分骄傲的自信、似乎永远稳操胜券的目光里,有什么渐渐崩裂了。罕见的无措泄出,甚至带些恳求的意味。 南宫杰沉痛难语,低下头不忍心再看他。师无渡忙转向裴茗:“裴兄,你不是说前日才见过他么?” “对不起,水师兄…我没能替你照顾好他……”裴茗说着,也红了眼,“前日一见,便是最后一面。白无相降下天火…青玄他,牺牲了……” 师无渡攥紧了长命锁,死死咬着唇,终是强撑不住,泪水潸涌而下。 —TBC— 第五章 自铜炉山方圆数十里,缩地千里阵失灵。贺玄也心知:对上白无相,生与死不过电光石火的事,即便阵法有效,也不一定有充足的画阵时间。且此次借土行术法突围后,白无相必有所提防,若无新的法子,下一次恐怕就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水府内收着一块墨玉案,由一大块完整的全墨料子雕成,颜色浓郁又细腻均匀,举世罕见,记不清是哪年上元节师青玄送的了。花城离开后不久,贺玄便将玉案从卧房取出,截下四方支脚,分剖打磨,做成数块玉牌,又将玉案表面的雕花削平。他要改良缩地千里阵法,使之随取随用,且在铜炉山内也不受影响。玉石性灵质稳,作阵法的载体再合适不过了。 按照贺玄设想,改良后的阵法是套子母阵。母阵刻于玉案,留置幽冥水府;子牌则随身携带,一旦催动,便能立即将使用者传送到母阵所在地。而如此一来,此阵法必须具备的特性,一是不受铜炉法场蔽扰,二是子母双阵间必须保持稳固而准确的联系。这可并非易事。贺玄冥思苦想了一夜,尝试了数十种方案,画废了百来张纸,终于确定了图稿。他从通灵术中得到灵感,将部分声符转化成适用于阵法的形符,又从一些具有巩固、防御、加持之用的法阵中,选择性质相似或互补的符文,拼改叠加后,为之量身打造了一组新的纹理,添在不同图案的间隙,使阵法体统融洽、连缀化一。 唯恐直接上手会将玉料刻坏,贺玄便让骨龙从后院掀来几块石板给自己练习。阵法十分复杂,大半纹路细如牛毛,但凡有分毫偏差,这阵就废了。好在黑水当了几百年的地师,精通建筑与雕刻,水平已炉火纯青,手腕与十指都极其稳当。 一个成功的法阵,不仅需要摹刻正确的纹路,还要在行锋的同时不间断注入灵力,方可使法阵正常运转。且越是复杂的法阵,运转所需的灵力便越多。石板乃是凡物,此阵法运行所需的灵力早就超过其能承载的极限,远不及玉料。于是贺玄先收起法力,单找手感,省得刻到一半时石板爆碎。刻了三遍,俱是一气呵成,接着他才在玉料上动刀。 将墨玉案置在台上,贺玄先雕母阵。他眼都不眨,手背上青筋绷起,饱蕴灵气的锋刃匀速游走,精巧诡秀的纹理犹如疾速抽芽的藤蔓,卷曲交错,斗折伸展。 数炷香后,暂告功成。贺玄拂去案上玉屑,稍活动了一下肩颈与手腕,又取来玉牌,开始雕刻子阵。他本想多做几块分给花城等人,攸关时刻也好脱身。只是才雕好第一块、手中刻刀都没来得及放下,黑水沉舟就接到了花城通灵传音: “快去铜炉!”血雨探花声音低沉急切,“方才白无相突然攻击困魔阵,结界已有松动迹象!” 贺玄惊诧不已:“期限不是三日?这才两天不到,他怎会发难?” “我也不知。就怕他找到了破阵之法,要提前摆脱限制。梅念卿也失联了,只恐凶多吉少。” 贺玄知事态严重,肃容道:“见面再议,我这就动身。你们方位何处?” “正在路上。铜炉东北有座界碑,就在那里汇合。” “好。” “对了,”花城忽又道,“师无渡也在。” 贺玄眉峰一皱,旋而恢复,只漠然应一声知道了。 结束了通灵,贺玄将玉案摆在内殿中央,布下数层防护结界,又嘱咐骨龙们好好看家。他三两下画好了缩地千里阵,便带着玉牌踏入阵中,脚下灵光浮动。贺玄闭目,再睁开时已抵达铜炉界碑,好巧不巧,抬头正瞧见花城一行人驾云而至。 除花怜二人外,同行者只有三毒瘤。白无相手段狠辣,人多了反而可能成为拖累,导致束手束脚;因此战力越精简越好。再者是因为人手本就不足,许多妖魔趁乱肆虐,神官们必须屏障人间。 下了云,几人往界碑处走。贺玄看过去时,目光恰与师无渡对上。两人同时微眯双眼,空气中仿佛瞬间擦起一团无声无形的爆电。气氛紧张之际,裴茗不动声色挪了挪身,状若无意地挡住黑水的视线。花城也走上前来,拍了拍贺玄的肩,不着痕迹地引着他转向另一边,同他交代起当下的情况和打算。 困魔阵是由梅念卿和他三位旧友分别坐镇四方,聚合魂力,以维持阵法、压制邪氛。白无相发动攻击后,谢怜第一时间便向国师通灵询问情况,可那畔无任何响应。众人推测,目前最糟糕的结果,是梅念卿已落入白无相手中;当年他选择离开,如今又要对着干,乌庸太子或许一直怀怨在心吧。 早在来时路上,众人经过商讨,一致决定让南宫杰暂守铜炉山外围,避免与白无相发生正面冲突。原因有三:一来,她曾是君吾心腹,白无相对她的能力和弱点了如指掌,只怕趁其不备攻其要害,白白遇了险;二来则是留个后手,若里头或外边出了什么事,南宫也好接应或通知,其他神官也不至于群龙无首;三则因知晓此行凶险,灵文真君为了不打无准备之仗,便在上路之前赶出一沓符篆,分发各人,作清心、治疗、防御、补充灵力之备,为此消耗了不少精神与法力,状态的确不利出战。 符篆作为保命的底牌,实在是很有必要。谢怜惊喜道谢,只是南宫杰仍苦笑。毕竟白无相实力莫测,她也不知自己准备的这些符篆究竟是否能扛住对方威能。 贺玄的那份南宫杰也准备了。花城代为收起,此刻将之转交。贺玄将符篆贴身放好,从乾坤袖中取出那玉牌,递给花城:“我改良了缩地千里阵法。催动这个,能直接返回水府。只可惜时间不够,我只刻了一块。你拿好,以防万一。” 花城却并未立即接过,而是想了想,先问:“一次只能传送一人?” “是,”贺玄面露郁色,“我找不到更好的改进方法了。” “金无足赤,你这阵法已经很厉害了。”花城由衷道,“只是这次阻击的成败关系到天下安危,白无相不除,哥哥是不会选择离开的。我得和他待在一起。” “可有时走为上计。白白送死不值。”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吧?”花城叹了口气,“被白无相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又不是我。” “……” “造阵的人是你,该留着它的也是你。行了,快收起来,别弄丢了。” “嗯。” 另一边,南宫杰又取出了一张隐身符交给师无渡。白无相尚不知水师重生,众人可以利用这一点,能而示之不能,打他个出其不意。 因白无相境界甚高,南宫杰恐普通隐身符无效,便特意掀了箱底,寻出一张上古秘符。这还是很久以前,她在兰麟阁里整理书卷时意外发现的。君吾告诉她:世上能画这符的神已在两千多年前尽数陨落了,天上地下仅余此一张;既然为你所得,那么就收着罢,也算缘分。 后来南宫才知,那些陨落的神官里,有不少都曾佩着这此种隐身符,站在通天桥畔漠然指点,袖手看着年少的太子苦苦支撑;也曾立于乌庸庙中,冷眼嘲讽那神坛上被万剑穿心的落魄神明。而这些神官,最终同他们的符篆一起,都成了仙京宫阙下的一抷土。 神武大帝赐的物什,灵文平日根本舍不得拿出来;即便取用,她也爱惜得很,时刻注意保养,因此数百年来,每一件仙器都崭新依然。取这隐身符时,南宫杰看着乾坤袖里整整齐齐收着的法宝,心中突然酸涩。她又回想起君吾见到符篆那瞬,眼中一闪而逝的怅悼。南宫曾以为那是览尽世事的帝君对沧海桑田的感慨,却不知那是荒烟埋了爱恨后,徒留在他心里的风化的碑。燔杀亲信,贮怨铜炉,纵魔肆虐,害惨仙乐,又设计水师兄与贺生…后来的残屠暴行,确实是他自作孽;可若是当初天作孽时,有人能拉乌庸太子一把,那样一个良善怀爱之人是否就不会凋零?而自己是否就可以避免如今与帝君刀兵相见,是否就可以师友两全?唏嘘惑惘刹那翻涌,灵文闭上眼睛,深深叹息。 考虑到铜炉是君吾的大本营,数千年势力在此,为防风声走漏,师无渡接过符咒后便立即催动,身影渐渐透明消失。在场众人换了好几种法子去检验,都探测不到丝毫气息。 裴茗放下心来,转脸对着身侧空气道:“水师兄,你可千万跟紧了,不然到时掉了队我都不知道……” 师无渡的声音却从他正前方传来:“我在这儿。” 南宫杰失笑,劝裴茗莫要担心,随后设了个通灵阵。若有事况,众人可随时在阵里交流。 由于鬼气流窜、吞噬周遭生机,界碑一带已是枯林片片;众人到达铜炉主峰时,月光下皴裂的土地更是寸草不生。一进入山体内部,花城便释出数十银蝶,荧光飞动扑闪,既作照明也作探路。 起初环境阴冷,越向内去温度越高,远处黑暗里不时有飞火浮动,晦明点点。还未到达深处,四周便浊风怒号,煞气栗冽,砭人肌骨。裴茗略感不适,运气调息。这时,一阵蔚蓝微光在他后心处亮起,清透凉意随之漫出,流入经络,助他缓解。 片刻后,裴茗恢复,侧过脸看向身畔,通灵道:“多谢水师兄。” 对方清冽微沉的声音在阵中响起:“客气什么。” 裴茗又叹了口气:“我来此本是为了助水师兄,没想到反要劳水师兄照顾我。” 师无渡攥着扇子,抿了抿唇:“既是肩并肩,那么谁照顾谁都一样。” 裴茗命格犯金,一生征伐,肃杀浓重;悲怆折剑,坎坷沉降。金为火所克,却能生水,如此正好可以助师无渡与贺玄一臂之力。 上天庭倒也有其他武神命中犯金,只不过基本都去凡间布防了;更重要的是,裴茗修为拔尖,又与水横天默契十足,便成了共往铜炉的不二之选。 两人这般聊了片语。走在他们前头的贺玄听着,本想堵水横天一句:这是阵里,若要闲话,单独切一段通灵去。可不知怎的,他蓦然想起另一袭白衣;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师青玄眼含笑意,凑过来搭着自己的肩:明兄跟我出来玩,我当然要照顾好明兄呀。 师青玄看着大大咧咧,可并不冒失,反而细心得很。贺玄从未主动透露过自己的偏好,不过结伴下凡三两次,青玄就将他的小习惯留意得一清二楚了。譬如每次用餐,桌上总有贺玄爱吃的菜;再譬如每次住店,师青玄知他喜欢待在阴凉处,便专挑通风背阳的房间……黑水沉舟不得不承认,师青玄确实很会照顾人。不论是形影不离的朋友,还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事无巨细,他总考虑着对方的感受。明明万事妥洽、能够独当一面,可师青玄唯独不会好好照顾他自己。一桌菜端上来了他才发现忘了点自己想吃的,还得贺玄再添;因幼时体弱、落过风寒重病,他即便飞升后也喜欢晒太阳,甚至夜里总要加习惯性地条毯子,住店时却从未提及,后来贺玄才知此事,便费尽心思挑理由,哄他换一间向阳的房……其实二人一样,都是待人体贴、待己马虎的,也分不清是谁照顾谁更多一点。 “想到何事了,这么开心?”花城忽然私下里给他传音。 贺玄一愣:“什么?” “刚才你在笑,正让探路的蝶儿们给拓录下来了。”花城说着,便有一只银蝶飞下,欲落不落的,在贺玄面前盘桓,“想看看自己的表情么?” “…不想。”贺玄心中一痛,别过头去。 白无相此次动作突然,实属意料之外。众人只敲定了人间的布防计划,还未商量好如何反攻铜炉。如今已成被动,又未知对方实力,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损失的都是天下安危和黎民性命。可即便脚下是刀刃,这次也得咬着牙撑过去;毕竟代价太大,他们输不起。 南宫杰担心众人半途遭到暗算,于是每隔一会儿就要通灵询问情况,让大家留意周身。裴茗哈哈一笑,宽慰她道:“杰卿毋须过虑。兵法不是有云:‘不知彼而知己,尚一胜一负’吗。况且白无相是孤兵,这几日连番对战不说,攻击困魔阵也是会受结界反击的,他不可能没有损耗。再者,打仗讲究的就是个出奇制胜,咱们还有水师兄呢……到时多诱白无相露出破绽,咱们随机应变就好。俗话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杰卿定要相信我们!阵前对垒,士气可不能输……” 本来道理众人都懂,可心里仍难免有些七上八下;然而听了明光将军这番话,不知为何,大家竟都踏实了不少。师无渡突然很想看一看裴茗在阵前统帅六军的样子;想必只要他人往那一站,再大的风波也动摇不了军心吧。 行至最后一段路时,山势蜿蜒陡窄,洞壁压到头顶,左右折了好几折,才将众人送到法阵边缘。方踏上洞外石崖,便闻一阵恣肆大笑,随灼浪一道迎面扑来。 上仰穹庐豁然,下瞰焰场无边,只见丧幡横悬空中,白无相端坐其上,好似帝王高踞龙榻一般。轻抚着诛心剑,他神色慵懒,却声露杀机,垂散的长发与幡帜衣袍一起鼓动飘飏: “昨晨刚侥幸逃命,今夜便继续上赶着来送死了。你们就这般心急?” 不等众人开口,他又扫了眼裴茗:“哟,明光将军也来了。灵文何在?前日她突然倒戈,我可是伤心得很呢。” 裴茗没应声,只握紧佩剑,横眉冷目,肃容凛冽。师无渡亦压下怒意,仔细留意着白无相有可能出现破绽的每一处。 谢怜上前一步,昂首与白无相对视,沉声问:“你将我师父怎样了?” “仙乐大可放心。念在往日情分上,我定会留他一条全尸…”略一顿,他眼中浮出一抹凶戾,随后几字咬出重音,“你也一样!” 话音未落,白无相倏然纵身,挥掌一震,丧幡凌空回旋、疾射而出,人骨削铸的尖端绽出阴冷朱焰,直取谢怜。斜刺里却突然杀出一把弯刀,铿锵一斩,碎火迸银,是花城出手拦阻。白无相添力一注,两方鬼气悍然对冲。趁此机会,谢怜驭若邪迫至近前,加持以真气,三丈绫不输万钧剑。 白无相左手控幡,释伥魔怨灵,遥遥向花城对峙;右手持剑,游寒钜利刃,衔锋与仙乐周旋。此时,贺玄已不动声色到了他身后,骨刃幽芒肃疎,朝他背脊横劈而下。白衣祸世觉察暗袭,竟直接扯了若邪绫,错手一甩,回身就将仙乐的攻击丢给了黑水沉舟。贺玄却未有闪避之意,刀尖始终对准白无相,身如疾电,眸似沉霜。 若邪绫已被谢怜及时拽住,可迸出的刚烈气劲却收不回了。眼看贺玄将被击中,忽尔一剑光寒,淳晖天降,裴茗飞锋一挑,将那团气涡原路拨回。一击才出,明光便再催锋镝,攻势并随玄鬼。焕华如束,墨涛如怒,沆莽威势竟数倍于从前各自为战之时。 联手后的能为远高预期,几人心下皆是惊叹。花城信心大涨,战意更盛,刀风翩然激荡,丧幡竟显支绌。而这畔,谢怜也已安抚好若邪,重新追了过来。白衣祸世森然一笑,凝伫原地,竟阖了双目,将长剑竖托身前。 瞬息之间,三股灵波奔汇而向、亟迫近前,白无相猛地睁眼,厉然振臂,身影竟和诛心剑一起一分为二!煊炎似血,凛戾铺荡,本体副身同时格挡,阻洪湍、逆辉光,硬生生扛下夹击。 那畔,花城觉察招魂幡气势陡弱,也不知是白无相被震伤了,还是他无暇顾及于此。劈开拦路的怨灵,花城正欲乘机将之毁掉,忽红芒一晃,一刀落空,旗幡竟被白无相给召了回去,浮悬于本副二体之间。魔气妖氛顿时暴涨,谢怜只身对敌,险些招架不住。花城回身望见,心急如煎,赶忙过去助他。 火势赫然大增,明光撑得有些吃力。师无渡要出手,裴茗咬牙撑着,却通灵道:“莫慌!水师兄,再等等!” “化出副身必会削弱本体能力,白无相只化了一个,说明若是再多,那他也没有能压制你们的把握了!”师无渡疑道,“胜算正当临界,此刻我不出手,还待何时?” 贺玄沉声传音:“他本体副身尚在一处,仍能互援。待他两身分离!” 贸然动手确实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稍后白衣祸世又收回副身,平白错失战机该如何是好?师无渡皱眉片刻,旋而移至贺玄身后,抬手覆上他背,澄澈灵气自掌心泱泱输涌,登时间波涛盈天,浩荡弥亘。白无相竟被震出数丈远,唇角挂了一抹血丝,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他不明白方才还渐落下风的这两人,为何能突然现展现如此威势。花怜二人则默契配合,继续与他副身缠斗,全力牵制。 正当白无相戒备更甚、欲发狠招,贺玄突然身形微晃,神色苦痛,灵力亦开始紊乱,竟呕出一口黑浆来。裴茗先是一愣,而后急斥:“你这疯鬼!谁让你抢先发力的?等下如何是好!”贺玄愤然擦掉唇边尸液,剜他一眼:“分明是你自己错失机会!枉你还是常胜将军,莫非名声都是虚浪出来的!”血雨探花咬着牙远远吼了一句,骂裴茗简直蠢货。谢怜一边拉着花城、要他专心对敌,一边喊话对面的两个、劝他们以大局为重。 见状,白无相心猜:贺玄定是以损伤修为或透支元神为代价,才使出了刚才那惊人一击;只可惜裴茗与他配合不佳,出了岔子,才导致功亏一篑,没能将自己给重创。祸世鬼王遂好整以暇地抖抖袖袍,拇指轻揩去嘴角殷红,矫首睨着贺玄,吃笑道:“枉我一直以为你黑水沉舟有多高明,却没想到这等竭泽而渔之事也做得出来。” 贺玄握紧双刃:“只要能杀了你,灭我此身又有何妨!” “真是好志气!”白无相抚掌,又摇头叹道,“只可惜,明光不愿跟你配合。不过也不能怪他,谁让你拧了师无渡脑袋呢?他向来把义字看得比命重,弑友之仇不共戴天,又岂能与你同心?”末了,还不忘瞥一眼裴茗,“我说得对不对,明光将军?” 裴茗似是心虚,侧过目光,狠狠嘁了一声。贺玄面上更加不虞。二人不再出声,只调整灵力,接续攻势,重新杀向白无相,可却屡出破绽,威能也大大削减。水势一弱,明光将军不耐炎火,力不从心,满额是汗,竟被逼得连连后退;贺玄亦难接持,双腕不住打抖。 白衣祸世冷笑:“还作甚么困兽之斗,今日我就彻底了结你们!”言罢凭虚一握,丧幡入手,阴荧晦火积悬在顶,杀招已动,要置二人于死地。正当时,却有一股大力骤然袭向他副身,激寒傥漭,磔背穿胸。白无相未曾防备,元神震痛,口吐朱红,幡顶燥云荡然流散。迫猝回身,只见火海之上翻起雪浪千仞,一条银龙乘风掣电,正衔一泓鲜血破体而出。花怜二人刀舞绫动,看准时分添力合击。副身再遭重创,溃然崩灭。 只见行招,不见人影,白无相惊诧惶疑:这灵流霸道浑厚,却明澈不沾丝毫阴气,绝不会是黑水沉舟!纵览天下司水者,有此能耐的早已死于非命;可这气息,分明是……分神刹那,凛冽杀机已扑朔身后。白无相旋手横幡,眸光狞厉,回头正迎上崔巍沧浪。玄水汹泠,浮光绰络,原来贺玄方才只是佯装受伤,而裴茗也是假作罅隙,只为诱他放松警惕。 发觉自己上了当,白衣祸世恼羞成怒,烈炎炽风掀出幡底,与来者轰然对击,水迸火射若星陨山崩。花怜来援,白无相抛出诛心,一化为双,缠斗拦阻,好专心处理眼前威胁。 副身湮灭,元神定然受损,可白无相再斗法时,所展现出的威能竟然毫无退减,也不知是虚张声势撑一口气,还是伤势当真无碍。二人均不敢掉以轻心,依旧不遗余力。可白无相怒意甚嚣,不过几息功夫,原本胶着的局势就有所偏转。 眼见颓势将显,贺玄焦灼不已,额上暴出青筋,攥着刀当空斥道:“打过一轮才行一次招,你来此是投壶搓牌的么?!现在可看过瘾了?还不快出手!” “哼,想出手时要我等,如今又嫌我迟误。你倒是难伺候!”铮鏦激鸣的山穹下,一阵清冷微磁的声音响起,三分倨傲两分不屑,其余五分尽是沉着。 “要你等的人是裴茗,不是我!”贺玄脸色顿沉。 “…那我也自有把握,用不着你来提醒!” 一语未绝,便见狂澜漫转,万千水剑当空凝就,自铜炉鬼王身后凌冲而下。白无相咬牙侧身,速速结起屏障,可亢厉浚波势如惊雷,瞬间漱破炀火,痛创其身。 又一股腥咸涌到唇边,白无相脚下趔趄,连退数步,落上一块斜逸石崖。还未站稳,接踵扑来几声苍啸,竟是银龙再现,披金光蹈溟浪,乘胜追至。 吞下口中鲜血,白无相握紧魂幡,面朝水龙袭来的方向,冷然笑叹:“真没想到,今日竟会重新对上你水横天!”说罢扬手一抛,骨槊升悬、临空镇戍,倒曳的幡绫上闪烁起诡异纹理,瞬间赤火四溢,血雾腾郁。 师无渡不欲与他空话,只恨声道:“我要你给青玄偿命!” 声未落,银龙已扎进殷红鬼雾。三人提元再运气,灵流迭积盈壮,直摄魔障。水火怒触,擘山崩之威,震裂石之响,半壁燋烟卷,千树霜涛宕。 此击过后,泫流炎氛彼此尽散。众人收手下望,白无相立在原地,似乎并未受伤;可定睛再观,发现那素色麻旌已成褴褛碎絮,骨制的幡杆上裂出一条深痕。 收回被击落的诛心,白无相扫了一眼赶来的花怜,又瞥向裴茗,目光在他身边虚空逡巡一阵,皱了皱眉,最终定在贺玄身上,声色姿态讽蔑不减: “先前我还奇怪,明光如何就能放下恩怨与你贺玄合作;现在知晓原因,反而更是纳闷——你黑水沉舟怎就放过了师无渡?你父母妻妹怎样惨死,你都忘了么?莫非你贺玄空冠孝子义士之名,实则是个优柔寡断的懦夫?否则又怎会弃血亲冤愤于不顾,这样轻易就纵虎归山!” “水横天换走我的命,该偿的我必让他偿,”贺玄冷冷往裴茗身畔瞄了一眼,继而激愤难平,“倒是你——竟还有脸提我家人?我今日就要用你性命祭奠他们!” 白无相却对后半句话充耳不闻,又哼笑一声:“裴将军,听见了么?便是今日处置了我,师无渡的性命也还是保不住了!” 这话戳进了心窝子。裴茗哑口一瞬,正欲驳护,忽觉腕上被人轻轻覆住。正是水师。 “若他有本事再擒我一次,要杀要剐随他去;技不如人,当死则死!”示意裴茗稍安勿躁,师无渡凛声道,“只是这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有这功夫替我考虑,倒不如赶紧想想遗言罢!” 白无相嗤笑一声,反唇相讥:“如此桀言骜语,不愧横天之名;可惜缩头畏尾,实行龟鳖之事!” 裴茗明知他是故意激将,可还是气得不住发抖。师无渡握着他腕子的五指又紧了紧,只淡然敛眉:“若我听了你的,为争一时之快、而失全局之利,那才真正与龟鳖无异!” 花城银刀一转,也开口道:“正是此理。你倒瞧瞧你自己,硬拼不过就在此饶舌,空拥祸世名堂,净逞鹩哥能耐,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么?” “哼,我究竟是何名堂能耐,你们心中应当再清楚不过!”拖延了些许时间,功体有所恢复,白无相便不再继续口舌之争。他阴仄仄盯着众人,并指一抹眼前,欲勘破师无渡隐身之法,可尝试数次,均告无效。心中正疑,他倏然回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莫非是那道符…!她竟取来给你用?!” 不等师无渡有所反应,白无相手背上攥起筋节,声线微颤,亦诧亦叹亦冷笑:“好…!好一个南宫杰!也不知是在咒我死,还是在咒你呢!” “少废话!”听他又来编排灵文,师无渡胸中气涌,抬扇便要再展杀招。白无相厉声大笑:“你以为有这符篆,我便奈何不了你了么?”说着,便将丧幡狠狠磕撞向崖面,落点处顿时激起层层赤辉。山体剧震,荡动颠簸,摇落无数碎石,外覆烈焰,划成满天火雨。掠至半空,火石蓦地炸裂,沸然四迸,真真如雷落星陨。 众人始料未及。裴茗下意识护向身边,将师无渡揽进怀里,欲以身作盾、挡住飞溅的星火。而四下虽炎浪滚滚,却无灼热之感,裴茗纳闷,睁眼一看,身周竟已笼了一弧澄澈水罩。 “裴兄可有受伤?”师无渡声音传来,露一丝担忧。裴茗耳根发烫,连忙放开手,刚想应一声“无碍”,低头时却愣住了——入目不再是透明虚空,水师兄身形眉眼已然重现;贴在他胸口的那张符篆,竟遭冥火燎噬,只剩下支离残破的半张。 焱霆渐消,白无相唾出一口血沫,将断作两截的丧幡掷在地上。师无渡也揭去残符,信手一抛,扇底再泛粼粼细浪。与此同时,熔岩中鸣声啾啾,竟冒出无数怨灵,或攀崖壁、或浮虚空,向众人围合聚拢。这些怨灵并未展露攻击之意,就位后也只呆滞地守在原地。可不知为何,那一张张扭曲空洞的面庞,仅是看着就教人不寒而栗。 贺玄斜眄一眼,只觉难以名状的恶感冲上心头,于是当即震出真元气劲。近处的怨灵被摧落大半,状如烂絮,却并未消弭,而是迅速融回一团,重新拼挤出臃肿变形的五官。师无渡生性好洁,目睹这场面时不知联想到了何物,顿时面如菜色、一阵胃逆,挥手就在身畔布下三层水幕,还不忘将裴茗也拉到水幕后,这才好转一些。 与花怜对视一眼,贺玄决定先下手为强。三人步移影换,瞬间俯踏而出,再展锋芒。白无相矗立原地,靥容阴森,直勾勾盯着来人,将诛心悬竖身前,掌心在剑刃一抹。随着殷流如绡,他迅速低念出一串谲异音节,霎时间怨灵齐声啸啼,哀惶凄切,属引不绝。花城竟眼前一晃,魂动魄荡,胸中鼓满了无端悲悸。明明鬼魂不需呼吸、也没有体温,可他仍觉喘不过气,胸口似有千斤重。暖热正一点点被剥离,恍似重回数百年前的战场,血流漂橹,风惨日曛。而铺天腥云之下,冰冷残缺的身躯僵挺在地,无光的死瞳不瞑,眼睁睁看着神庙前那紫宸金身轰然倾塌……正溺心戚切,胸前倏然腾起一股淙淙清气,驱散苦痛轸伤,正是南宫杰之前分发的清心符。 一个激灵被拉回现实,血雨探花顾不得其他,揣起残符便去觅谢怜。只见仙乐怔怔跪在地上,目失焦距,泪流满面,仰起头不住唤着父王母后。他衣襟内也有灵光正闪烁,想是清心符已被催动,可惜效用不足,未能破除心障。花城连忙握住谢怜双手,输引灵气,又喊了好些声哥哥,总算助他从幻境中脱出身来。 当这时,激越的刀兵之声传来,通灵阵里响起裴茗疾呼:“太子殿下!你那畔若是没事了,就请助一臂之力!”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白无相站定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而回头一看,裴茗正与师无渡一同与白衣鬼王牵缠激斗,身后赫然是失陷于幻障的贺玄。 原来,白无相动用魂术,造幻境以攻心,最毒辣也最难防。怨灵号泣时,在前出阵的三人先中了招,白无相却无心顾及花怜两个,携剑直冲贺玄杀去。而师无渡不经意布下的水幕,竟歪打正着将魔音削阻,护住了他与裴茗;见玄鬼境况倾危,水师明光立即支援,出手将白无相牵制。裴茗向仙乐通灵时,二人已与祸世鬼王过招好一阵子了。 若论修为高深,在场众人除了白无相之外,只有师无渡历过第三道天劫;可若论身法武功,他却是最不擅近战的那个。故而明光在前,与白无相短兵相接;水师在后,极力为裴茗辅援。 说是辅援,师无渡却不落于次,驭清波,辟业火,与明光同收放、共进退。湍泷淙淙,或化芒鋭盘萦在剑,或凝甲铠覆护盲区;攻防几度周转,诛心寒焰竟丝毫未沾裴茗之身。 数百年默契搭档,二人早已灵犀神会,竟与白无相拼了个不相上下。扇起剑承,光转水合,鸿波华曜冲凝交洽、浑然一体,正诠释何谓珠璧联辉、猛虎添翼。 接到通灵,花怜二人迅速折返相助。仙乐留援战局,花城则去帮贺玄疏解幻障。 骨刃一把坠地,另一把被黑水握在手中,大半都深深没入了膝下岩石。不知是清心符添了把力,还是因他本就心坚魄毅;血雨探花赶到时,贺玄分明已经跌跪在地,双目血红、气息倒乱,却仍有部分意识清醒残存。 花城试着喊了他一声,给他输送灵力,却未见有所好转。正心急,忽见贺玄单手结出法印,并指击在眉心,吐出一大口尸液,竟是不惜伤损自身以求突破。花城连忙搀他起身,问他伤势如何。贺玄摇摇头,强压心中悲瘁痛楚,眼中赤色逐渐消退,眸中仅余幽厉清明。 被困虚境,他自是不肯任由心魔摆布,却也难以下手将之破除。积愫难裁,怨得却恨不得;抱憾哪堪,爱得却求不得。誓言死生不见,别后又牵肠挂肚,可挽不回消逝的神魂,甚至见不到最后一面;以至于心魔面前,望着那熟悉眉眼,明知留不得,却也舍不得。直到幻境中飞火再度划碎星夜,故人衣袂翩举,明眸如昔。贺玄站在灼灼天幕下,并指结了法印,默念:青玄,我来送你。 一声风来。 肝肠寸断。 —TBC— 第六章 铮然一串疾响,明光与白衣祸世再度交戈。白无相催元角力,凉飕飕道:“与诛心较量这样久竟都没断,真是好剑!” 裴茗听后,剑势竟增威几分,骄傲回道:“那是自然!水师兄挑的东西,岂能有坏?” 师无渡却恼了:“与他扯些什么!他骂你呢,没听出来吗?” 裴茗面上一黑,白无相顿时大笑。师无渡揭扇怒挞,沧波凝箭,如雨倾下。白无相拂袖震开,又飘然避过裴茗劈刺,旋身之间竟化数十虚影,将裴茗团团围住,阻断了二人通援。 明光不敢妄动,沉下心来辨别虚实,以找寻突破口。却见其中一道身影忽然撤出战圈,转身袭向欲来解围的师无渡。裴茗顿时惊忧:白衣祸世身法超群,若是近战,水师兄定要吃亏!幸而谢怜在侧,及时掩护,同水横天边战边退,后撤防守。可他们手中毕竟没有利器,如只持若邪绫,怕还是难以长久对峙。 荡剑斩散面前虚像,明光飞身上前,欲截白衣鬼王。师无渡侧首望来,倏然失色:“裴兄!身后!” 心中一惕,裴茗亦觉有阴寒气直冲后颈,遂低身回手、腾剑斜扫,锋芒过处戮落纷纷鬼影。竟是有大群怨灵趁其不备,无声偷袭;方才师无渡出声提醒时,獠牙利爪距他皮肉仅咫尺之遥。 一击过后,怨灵几乎全部断作两截,可残躯却不坠不散,只浮漂原处,口齿外翻,情状凄悚。裴茗见状,忽然反应过来,暗道不好:先前就是这些虺蜮东西作祟,若非水师兄,恐怕自己也要吃亏!而他亦方寸不乱,索性学白无相,将掌心往剑刃一割,沥血为引,镇威肃杀气,熠昭懋景辉,以相翦屠。乱心号泣尚未发出,怪魅邪魇便在顷刻间形消体化、辟易尽绝。 见危机解除,裴茗松一口气。谁想才收了招,便嗅到一股幽冽馥郁的无名暗香,霎时间竟神摇目眩。这诡异芬氲似是能蚀魂骨、摧心神,他的视线迅速模糊,气力仿佛也一并被剥离。懊恼着自己的大意,在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明光强提真气,往阵中传声通灵: “…香…有毒……小心……” 余音未止,他便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远远望见这一幕,水横天浑身发寒——裴茗下方就是沸火熔岩啊!脑中空白了一瞬,师无渡忙要救人,可召起的水龙却在半途被白无相打散,自身也因心绪怔忡而露出破绽,捱了白无相一剑一掌,肩背与前襟各洇透一片赤红。 顾不得伤痛,也顾不得武功上的劣势,师无渡震开法场,竟以扇作刀、以气为刃,直接抗上了诛心剑,欲强行冲破白无相阻拦。可时机误迟,再加上距离太远,要去救人已是赶不及。悬危之际,忽见一道黑影横空掠过,几乎是贴着熔浆将裴茗救走,带他到了旁边一块宽敞的石崖上。正是刚刚突出幻障的贺玄。 看到裴茗脱险,勒在心上的绳索总算除去;师无渡定下神来,余惊尽化愠恚,凶戾目光似能将白无相粉身碎骨。 敝力招架之余,白衣祸世皱眉啧声,忿忿低骂一句多事。因属性相辅,再加配合有方,明光与水师联手后事半功倍,屡占上风,这令他十分棘手。若要重新掌控局势,当下之计唯有各个击破。金生水却克于火,裴茗虽是一环重要助力,却也是最大的弱点,从他下手再好不过;再加上关心则乱的道理,水横天定然瞻前顾后。到那时牵之一发而动其全身,事态便可重握股掌之间。火海里早有怨灵埋伏。若是方才贺玄没有出手,裴茗现在必然已被擒获。 虽突生枝节,白无相却并未过多遏郁。左右裴茗已中招,且中的亦非普通心魔,抒解并非易事;只要将其余人等牵制,就不怕没有再俘他的机会。想到此处,白无相冷然勾唇,继续与身前二人激斗。 经明光在阵中提醒,众人已闭护经脉;花城随黑水一道落地时,只闻见昙花一现的浅淡遗香。这味道有几分熟悉,可花城一时间想不起来。而那畔白无相步步紧逼,实在耽搁不得,两位鬼王便将昏迷的裴茗暂时置于此处,布了结界防守,便杀往战圈了。 前有二神,后有二鬼;面对夹击,白无相转攻为守,以逸待劳,不再主动出招。分明仔细留意着众人的的动作与表情,他却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散漫模样,似乎全然不将几人当回事;要么虚实障目、借力打力,要么辗转腾挪、飘忽避退,不得已时才轻描淡写地抬剑格挡。这般追着兜了两轮,师无渡发觉对方有意拖延,当即按扇念诀,从下方催起盘囷巨涡;贺玄随之抬掌,惊涛骇浪如柱陡拔,立时将白无相行动困阻。 水横天再起灵咒,流波成刃,沧寒霍闪,自四面八方疾驰劲骋。白无相一甩广袖,左臂高举、五指虚握,竟将水剑尽数定在空中。师无渡欲再添力,白无相却忽然摇头发笑:“明光将军真是可怜。就这样被扔在一边无人照看,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心中一紧,师无渡侧目望向石崖,只见裴茗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却是跪坐在地,两手紧紧抓在心口处,面色涨红,神情悲恸,失焦的双目中满是血丝。 师无渡自知不可乱了阵脚,便将忧愤捺回眼里,切齿冷笑:“不劳帝君挂心!裴兄命硬得很,足够撑到你死!”说着猛提灵力,再起湍流,另外三人也各自行招,登时间威压骤增。白无相不再留手,横剑斫斩,炎气荡震,漫天水刃竟直接爆裂,反向四迸。 流窜交织的气浪不辨敌我。饶是撑起结界挡护,众人衣料也被割出大小不一的口子,皮肉亦遭划伤。白无相一边抚愈臂上几线血痕,一边望着对面同样挂了彩的师无渡:“水师大人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何时能改一改?嘴上说着放心,动起手来倒是着急得很!” 师无渡颊侧添了一道细红,却无心治疗,只凛目沉声:“那也不关你事,闭嘴受死!” “呵,我劝你大可不必如此惶虑,”白无相浑不将他放在眼里,径自说着,“别看明光那模样吓人,实际上他可享受得很呢!” “什么意思?”师无渡预感不妙。 白无相轻弹诛心剑,语气玩味:“明光他生来风流,自然也要死得风流。我乌庸佳人如云,芳魂玉骨就这么委付烈火尘泥,岂非太过可惜?倒不如炼成温柔乡,正好服侍裴将军!” 虽未亲眼见识过,可师无渡对温柔乡这东西有所耳闻,霎时间脸上红白阵阵,却恨自己言辞贫瘠不如青鬼渊博,切齿半晌只憋出一句无耻阴贼好不要脸。白无相故作讶然,理直气壮地反问:“敦伦乃七礼之一,怎到水横天这里就成了不要脸?这样讲来,明光将军才是最不……” 话没说完,就被师无渡怒喝打断:“住口!”白无相一番歪理,气得他脸上快滴出血来。他平素清心寡欲,所见所闻亦鲜少与那事相关。如今扯上这等话题,自是狡辩不过,甚至连骂也词穷,恨不得一扇拍去,却顾忌冲动之下反让对方有隙可趁,于是只好忍住,着实郁屈。 见师无渡窘迫失态,黑水沉舟身心一阵舒畅;但他也知此时不宜幸灾乐祸,于是立刻敛平心绪,想问花城可有解法。谁想转头却见他与仙乐太子也面色不善,一个脸黑一个脸红。贺玄顿时明白了:许是他们也吃过这物的亏。两个鬼王虽友谊笃深,但尊重彼此隐私;故而生前遇过温柔乡一事,花城不提,贺玄便至今不知。 当初谢怜灵力用尽、不幸中招,试过放血与自残两条路,却均未见成效;还是风信慕情及时赶到,才助他脱困解围,往后他便再没遇到过这类妖邪。因此他虽有亲历,却并无甚可靠的应对方法。人命关天,谢怜顾不得尴尬羞赧,忙询灵文真君,问温柔乡该当何解。 通灵阵内的动静,南宫杰自始至终都听在耳里。她也欲知事况安危,却怕擅自说话扰众人分神、致使战局失利,便一直缄口不语,十分心焦。如今谢怜发问,南宫杰终于能出声了:“清心符不管用么?” “对心魔有用,对温柔乡未见起效!” “那水师兄的净灵诀可有试过?水性寒凉,沉敛降燥,清洁祛秽,或许可解!” 净灵诀是师无渡钻研出来的独家秘法,有疏邪涤心、稳固神魂之效,可助疗伤调养,亦可辅助攻击。只是此术所依凭的是自身造化之特性,非司水者不能催动。师无渡闻言,一时犯难:若自己抽身去救裴兄,叫白无相乘机突破了该如何是好? 他踟蹰间,南宫杰忽想起一事,忙问:“对了,谁中了温柔乡?”旋而她就自行反应过来,兀然惊呼,“莫不是老裴?!” “阿杰莫担心,”师无渡握紧折扇,“我不会让裴兄有事!” 众人在识海中传音,来往数语不过瞬息功夫。白无相只当水师一时语塞,蔑笑着扫他一眼,又别有深意地瞥了眼花怜二人,继续道: “裴茗也真是好福气,如今这温柔乡可比八百年前的要善解人意多了。他心里惦着谁,看到的温柔乡就是谁;惦着多少个,化出的温柔乡就有多少人…”说着,他往石崖那处瞄了一眼,指尖上闪出一簇红焰,凝成花朵形状又蓦地消散,唯余丝绺轻烟,“临了还能有此待遇,做个牡丹丛中鬼,明光将军死得不亏……嗯?!” 正滔滔不绝,白无相却突然住了声,惊疑的目光在裴茗与师无渡身上来回逡巡,面色极其古怪。众人不明所以,水横天则被盯得一阵恶寒。这时忽闻嘶哑一声:“水师兄……别去!别走!!” 师无渡心中一窒,循声望去,裴茗竟不知何时站起身来,正跌撞向前、迈往结界之外!他身前不远处就是石崖边缘,已有怨灵自岩浆中探出身来,蠢蠢欲动。师无渡下意识要去救人,可回头看了眼白无相,咬了咬牙,定住足步,振手再召水蛟,同时在阵中道:“贺玄!” 黑水微微蹙眉:“做甚?” “我将法诀告知你,你去救裴茗!” 贺玄脸色稍沉,还未回应,南宫杰便连忙拦阻:“不可!黑水沉舟阴气太重,那温柔乡恰是属木又性阴的,就怕一个不妥,反因质气相合而助其滋长…” “可这边…?”师无渡放心不下。 “这边又不是只你一个能司水!”贺玄严声低喝,“速去速回!” 师无渡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收手撤力,转身冲往石崖。水龙尚未来及散落,便被贺玄接手再凝,阻住了刺向水师背影的诛心剑。 听见交战响动,师无渡侧脸望去,贺玄一身寒峭迎立白无相面前,纵螭蛟、执骨刃,湃起满目汹溃飞流。 通灵阵里又传来一声冷哼:“水横天,你莫要将人看扁了!” 师无渡终是没应声。他回过头,默默吸一口气,抄扇一震,释出水箭,正成群结队攀浮上崖的怨灵顷刻毙灭。 睁眼时,细风未歇,时霖尚密,唇上余温亦在。裴茗低头,望见一双翕动的睫,睫下是两点苍墨般的瞳。他心一荡,连忙放开环着对方的手,讷讷唤:“水师兄……” 师无渡不紧不慢地从他怀中起身,回到坐榻另一边去,端了桌上茶杯轻呷一口,抬眼笑他:“怎么?敢亲不敢认?” 昼色微茫,灰白的云自穹际垂到山间,绕于林阜,揉钝了天地的轮廓,使万物失了防线,轻易地在雨里褪掉一层颜色。水师兄身形也像是被雾笼了,风将暧昧剪碎,用疏影黯光织出朦胧的屏,亘隔二人中央。裴茗耳朵发烫,低下头去,半晌才道:“若水师兄愿意让我认,我就认…” “这是怎么说?” “…怕。怕你嫌我…” 沉默须臾,师无渡颔首,将手中杯盏轻轻搁在桌上:“帮我添些。” 裴茗不敢抬头看他,只嗯了一声,拿起壶添好水,双手奉给他。 师无渡又道:“还有你自己的。” 裴茗便赶紧给自己续上,端着杯子不说话。 “…水茗相投,天造地设,”师无渡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我若嫌你,今后这茶我也别喝了。” 裴茗闻言,手上一抖,险些将杯子给打了。他激动抬头,目光里惊掺着喜,却想应不敢应,浩气英风的大将军竟露几分怯意。 看他这般反应,师无渡再次失笑:“怎么好像我才是久经风月的人物,裴兄倒是清白懵懂。” 裴茗更紧张了,连忙将杯子放回桌上,却连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摆:“我…是,是我失仪了…水师兄莫怪……” 不等他说完,师无渡就走到了他面前,用扇子挑了他下巴,低头印上他双唇。裴茗猛然睁大眼睛,旖旎的热瞬间灼满全身,迷乱的欲几乎噬尽骨髓。他当即起身,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捧着师无渡的脸吻了回去。纠缠的呼吸声重了起来,师无渡引着他的手向自己衣襟里探。这时,裴茗却倏地一个激灵,连忙抽回手将人放开,又退后几步。 师无渡皱眉:“你不想么?还是说你反悔了?” “水师兄莫要误会!我想的!我当然想…”裴茗在小亭子里来回绕着圈,一边走一边默念清心诀,一边还搓着自己的脸,企图让蔓延到脖子根的薄红尽快消下去,“我绝不反悔!只是现在还不行……” “为何?” “三书未呈,六礼未置…我擅自吻你,已是逾越冒犯…若我再得寸进尺,渎神之罪岂非更加一等……” 师无渡面色惊讶,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想法。旋而开口,声音却带一份责怨:“你我之间也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么?” 裴茗一恍,觉得水师兄突然有些反常;语气、神态,甚至连说的话本身都不对劲,却指不出异样究竟在哪里。而那旖旎迷乱的灼热又涌上来,他连忙运气压下,便无暇多想,忙解释道: “不是……水师兄,你知道的…于情爱一事上,我前科太多…风评也差,甚是浮薄……可,可我今日许了你,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是要与你死生相依,永不背弃的!……对你,自是不可轻慢……” 语无伦次半天,裴茗脸色憋得越发鲜艳。师无渡整整衣衫,嘴角依然弯着:“好,那裴兄便等我去明光殿下聘。” 裴茗拉住他的手,也不与他争谁嫁谁娶,只不住点头,喜难自胜:“水师兄何日来纳采?我好将殿里装饰一番……” “快了,再等几天…”师无渡盯着他,一手抚上他心口,一字一句幽幽念道,“等我渡过第三道天劫。” 第三道天劫。 这几字如同尖锥,深深扎进心上最薄弱处。水师兄手掌所覆之地传来一阵钝痛,裴茗神志一震,只觉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从脑海中轮番闪逝,胸口仿佛有块巨石碾压,沉得令他喘不过气。暴雨,闪电,海雾,孤岛,满目的血…… “裴兄怎么了?” 水师兄的吐息呵在耳畔,裴茗摇摇头,一手揉着太阳穴,撑起笑容道:“我没事……”另一手却触到一件温润光滑的硬物。低眼看去,是枚白玉扳指。 “水师兄这扳指,真好看…”裴茗捧着师无渡的手,小心翼翼在那环玉戒上抚了抚,“不知为何,我总觉这物眼熟得很……” “这扳指暖玉制成,还是裴兄托人所造,亲手给我戴上的。怎这么快就忘了?” “亲手…?我何时……?”裴茗犹疑,闭上眼想了好一阵子,隐约捕捉到了某一幕场景,这才确信事情是发生过的。他拍拍自己脑袋,“唉…瞧我这记性…我今天太高兴了,都昏了头…” 他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无端的哀意。檐外松枝尖上掉下一滴泪,还没落地就散成星点碎火,弥化在烟岚里,无影无踪。 “雨停了。”师无渡收回手,望了望天,步到阶下,“陪我走走吧。” 裴茗应一声好,跟在他身畔,走几步就转头瞄一下,竟数次瞧见水师兄也偷眼看自己,心底一阵乐,便忍不住闷声发笑。这下可好,师无渡也绷不住,拿扇柄戳他:“嘴角都咧到后脑勺了,我都替你脸酸!” 裴茗作低眉顺目状:“水师兄教训的是。” 师无渡嗔他:“德性。” 裴茗低下头去,摸了摸鼻子,只觉心要化了。 山中寂寂,云霭轻袭人裾。只是路过两处庄苑,却连一个神侍也未见到,唯闻零星几声鸟啼。 沿着青石板阶,二人来到后山,俯临沧海,水何澹澹。师无渡忽问:“你说的,死生相依、绝不背弃,作数么?” “当然作数!”裴茗并指向天,起手就要发誓。师无渡却回身按住他:“不必。”又抬眼相视,“知你此意,我便可安心去了。” “水师兄…要去哪?” 面上笑容凝固了,无名的慌张涌上心头,裴茗连忙抓住对方的手。可师无渡对他的异样反应视若无睹,依然弯着唇角: “裴兄担心什么,我去渡第三道天劫啊。” “天劫?…不行…你不能去…” 裴茗几乎哀求,将师无渡手攥得愈发紧。不知缘由,心中冒出一道声音,告诉自己不能放手;若是放了,怕就再也找不回他了。 师无渡只将眉微颦:“痛。” 裴茗十指一松。 师无渡慢悠悠抚上他面颊,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我若不去,该如何向裴兄提亲?” 裴茗原本化开的心又冻住了,崩塌了。他不管不顾地要将人留住,双臂一环,却环了个空。惊惶抬眼,水师兄已在数尺之外,正一步步走向崖边。脑海又有破碎的场景浮现:金沙,朝霞,棺椁,囚房,满目的血……再无思考余裕,嘶喊只是本能: “水师兄…别去!别走!!” 裴茗奔忙追去,可师无渡头也不回,纵身跃下汪洋。他扑在崖石上,又是一场空。这时一阵霹雳炸落,风云突变,黑霓压顶。游霆将昏暗天地撕开一道又一道裂口,晦明闪烁间,竟见海中央一抹白影腾空而起,迎着悍厉烻光执扇而去。 虹电掣掣,赤雷滚滚。轰然一声响,裴茗眼瞳骤缩,看着那白影在紫金电光中爆成一朵血花,心也随之面目全非了。有什么东西摔在眼前,裴茗模糊着视线,俯身拾起后才看清,竟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断手,指上还有一枚玉扳指。 抱着残臂,裴茗僵在原地,忽然仰起头癫狂大笑,眼角一片赤红。乱耳的风隐约捎来师无渡的声音,缪远飘忽,像是幽冥彼岸传来的呼唤:“死生相依,绝不背弃…裴兄,你莫丢我一个人……” 裴茗凄然惨笑,温柔喃喃:“我怎么会丢下你。” 说着竟拔出佩剑,横拦在颈,利刃已贴上皮肉。正要动手,却又闻一声疾呼响彻海天之间:“裴茗!!” 许是心急,这声线较平时添了几分激烈。裴茗心中一悸,抬头望去,竟见一素衣之人朝崖边飞来,身形再熟悉不过。脑中却突然烧起一片滥炎,燎破无形的枷锁,唤醒错位的记忆。定睛再观,入眼便是一张阴冷邪魅的面容。 裴茗如梦方醒,恍惚间只剩下一个念头:是白无相,是他害死水师兄。于是放下架在颈边的剑,心中默念:水师兄啊,我马上就到,你且稍等,容我先为你报仇。 他垂手静立着,面无一丝表情,眸中只剩木然。那白影迅速近了,落在他身前时似要抬手。裴茗眼里忽迸杀机,碾齿眦目,将凛冽真气尽数注于锋端,举剑便刺。 来者猝不及防,遭寒刃透心贯穿,内腑亦受灵流重创,当下从嘴里漫出大股鲜血。可他未有丝毫还击之意,只惊愕望着裴茗,颤声开口: “…裴兄…?” 闻声,裴茗呆了一瞬。他再次看向身前人的脸,然而像隔了层雾,对方五官竟是一团模糊。 血腥气蔓延开来,裴茗却从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草木味道,一如当日飘游山间的澄冽松香。仓骇垂眸,他又瞥见那人染血的衣领;殷红浸着的,正是银线绣出的水纹云浪。 —TBC— 第七章 灵台巨震,裴茗流下泪也不自知,胸腔中灼痛难捱,竟一口热血咳出。身前人见状,吃力地抬手结印,并指点在他眉间。清透甘凉顿时涌入,流遍躯体,涤除焚身邪毒。随着疼痛消退,裴茗眼前乍明乍暗,周遭世界开始扭曲破碎,一阵神摇目眩过后,终于清醒。 见裴茗恢复,师无渡将手从他额上挪开,扶着他肩以支撑身体,一边喘气一边玩笑: “你说你…也算身经百战了,竟还被个温柔乡迷成这样!自己不想活就算了,怎还要捎上我……” 他撑作无恙,可面色苍白,声息也明显虚弱。 哽了半天,裴茗想喊一声水师兄,可喉中阻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抖着手松开剑柄,赶紧又握住,想拔却不敢发力。只因方才出的是杀招,威能极甚,裴茗怕剑出来后,水师兄也倒了。 师无渡见他反应恍惚,也知他也不好受,索性咬了牙,捏住剑身主动后退,让殷赤的刃一寸寸抽离。 颤栗从滴血的锋尖爬上手臂。明光脑袋发懵,只觉心跳都停了。他忙上前去将师无渡搀住: “水师兄!我……我对不住你…!” “你当然对不住我!”师无渡终于站稳了,轻飘飘地揍他一下,“敢将我衣裳弄脏弄破,回去罚酒!”接着却拿袖子擦去他唇角血沫,又换另一边干净的给他揩脸,“男儿有泪不轻弹,都快一千岁的人了,你哭个什么……”却因动作太大、牵动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声。 “水师兄你先别动了…我给你疗伤…” 裴茗忧愧交加,手忙脚乱要给他输灵力。师无渡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忍住胸腹锐痛,宽慰他道:“你莫要慌,我无碍的。”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破裂的符篆,“知你不是有意。阿杰给的护心符在此,我只受些皮肉伤罢了……当真没事。你没瞧我血都不流了?” 看见那符,裴茗又惊又喜,心呼万幸,否则水师兄出了个三长两短,自己怕是要悔一辈子了。可他也知符篆不足抵挡全部威能,于是连忙捉起师无渡的手,搭上他腕子内侧探查伤势,发现水师兄魂魄轻损,躯体灵脉与腑脏受创较重,好在并不致命。 似是被血腥气吸引,又有怨灵从崖下冒出头来。裴茗心情极差,本欲将之打散,又怕其故技重施,便挥手将怨灵震开,扶着师无渡后撤,布下双重结界防护,同他一道席地盘坐,施法为他疗伤。然调息不过片刻,师无渡忽然喷吐大口鲜血。裴茗忙捞住他,他却无意自顾,咬牙看向数十丈外,竟是白无相将水阵给破了。 方才离开战场时,师无渡虽撤去水龙,却并未切断对阵法的控制,依旧维系着巨涡运转;对峙白无相毕竟凶险,贺玄没必要将体力与法力耗在这方面。可水横天灵脉受伤,难运真气,法力传输滞阻,阵术便有不支迹象,涡流骤然紊乱;水柱受到影响,亦有崩离之势。而几人目睹了崖上一幕,俱是大惊,难免分神。白无相则趁机引来熔浆,赤红火浪自下方冲腾而起,摧毁湍涡;同时寻了薄弱处,抬掌将残损水柱彻底震垮,突出合围。 顾不得其他,明光连忙取出自己那张续灵符,悄悄贴在师无渡后心处,为他疗伤。留战的三人眼见不好,立即将白无相拦堵,不让他继续向石崖靠近,好教那两人安心处理伤情。只是谢怜总觉得先前裴茗那一声唤不对劲,心中冒出个大胆猜测;可又想到明光将军向来只惹红颜债,便将念头压了回去,振起若邪绫,专心投入战斗。 先因数时辰前,白衣祸世攻击结界、引动阵法反击,眼下又经众人一番激斗,山穹内部岩倒石崩,四方洞壁与汪洋熔岩中,已有大小崖柱参差耸突。白无相去路被截,也不打算硬碰硬,索性借地势迂回游走。 不远处立一巍峨石柱。白无相将之作为掩体,环旋飞绕,欲将三人甩脱。花城皱眉,在通灵阵中吩咐了两句,让谢怜与贺玄继续追击,自己则动身退后,与石柱拉开距离。 遥观白无相位置,花城迅速估量一番,拿定了他的速度与路线,手中弯刀一旋,便疾速俯冲而去,正将白无相堵个正着,举厄命迎头劈下。 铗鸣贯耳,银光灼目,崇兀危柱轰然倾塌。待气劲与强光散去,贺玄与谢怜定睛看时,却都愣住了——残垣断石旁,竟是两个一模一样的花城在交锋!手中厄命一样,散发气息一样,出手招式一样,身姿神态一样,甚至连身上红衣的破口都毫无二致!两花城都睁大眼睛瞪着对方,咬牙切齿,又惊又怒。一时间,连仙乐都分不清孰真孰假,懵在原地,贺玄更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错了人。 好在贺玄迅速回了神,赶忙在通灵阵中道:“快回我们这边!” “见鬼了!”花城沉声急道,“我应是中了幻术,周围一片混沌,无所参照,难辨方位,根本看不见你们!” 谢怜虽焦灼,还是尽力安抚:“三郎莫慌!大不了先与白无相拉开距离,这样我们也能辨出你!” 花城应了声好,晃出虚招,欲制造脱身间隙,却不想对方好似识破了他的意图,也空挥一刀,迅速退远。两个花城隔空僵持,局面依然迷离扑朔。 “不对!恐怕那不是白无相!”这时,已观望了一阵的师无渡突然发话,“便是化形摹神再怎么天衣无缝,灵气也难以伪装!血雨探花跟玄鬼是一个路子,所发之气森寒肃冽;而白无相灵息中始终有股炎亢,便是在上天庭时他隐了阴仄气,这造化特性也未改换过。这更像是镜术!” 镜术乃是水行术法,以结界摄人,凝水为镜,可将阵中人身形复刻,化出个同样的空壳;其言语行动可仿照原主,也可由布阵者自行操控。当中招者发动攻击,结界便能瞬间将法力吸收,转供给那假壳子作反击用。 镜术并非辛密,亦不算什么杀阵,却胜在能以最少的灵力制造最大的混乱,故而常作迷惑、拖延或消耗之用。白无相这招原理一致,却并不依借水流造镜,想是作了一番改进。而此刻,他应该早已脱身,正匿身于暗处,伺机向众人下手。 贺玄同为司水者,最先反应过来,立即戒备四周。谢怜心中也警铃大作,瞄紧了两道红衣身影,唯恐真的花城遭了暗算。 “…总之,诸位都小心些!”师无渡提醒。 “你跟裴茗更该小心。”贺玄转头瞄了眼那两员伤兵,面无表情,声调平淡,辨不出是嘲讽还是关心。师无渡脸色稍冷,并不回话。谢怜忙转移话题,对贺玄道:“先想法子破阵吧,三郎这样太危险了。” 黑水也点头:“这阵从内中突破极为麻烦,最好从外……” 话还没说完,他忽接到花城通灵:“贺玄,等下挽个刀花的是我。且以此为令,你我一齐动手,灭了那冒牌货!” 贺玄犹疑,刚想说阵法会反冲灵力、由我一人破阵即可;可灵音还未发出,就见其中一道红影将厄命一转,飞身弹出。 不容多想,贺玄随之腾身,提起骨刃,冲向另一边的红衣鬼王。却发现这个“冒牌货”只牢牢盯着正前方,弯刀蓄势也是朝着对面,对于从身侧迫近的自己竟无知无觉。 黑水立时觉察不对:若是阵法被入侵,那假像也该有所警觉才是。陡然间又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收到的传音,并不是在通灵阵里! 心中大骇,贺玄连忙收刀,于阵中道:“快退!”花城闻声而动,踏空撤后,果然是眼前险些被误伤的这个。黑水沉舟随即拧身,锋尖陡转,直刺向那具飞扑而来、以假乱真的空壳。溟涛乍迸,珠颗似箭,伪像与幻境当即崩溃。 真假虚实转折太快,包括花城在内,其余人等都还未搞清状况。贺玄警惕不褪,一边朝花城飞去,一边在通灵阵中解释了缘由,竟是白无相主动传音,差点让他着了道。 裴茗起先不解:“传音?他怎知…”话说一半,又豁然想到原因,后颈发毛,“老天!我到现在还未屏断帝君的通灵!”闻言,谢怜与师无渡俱是一惊,南宫杰也倒吸凉气,赶快将君吾从通灵名录中清出。 谢怜也赶到了花城跟前,关切他伤势如何,又转头与贺玄道谢。贺玄摆了摆手,刚要应一声无妨,花城神色骤变,一把将他拽开;竟是白无相突然在黑水身后显形,高举诛心,一剑劈下。 幸亏花城及时拉了一把,否则贺玄此刻怕是已经身首异处。可他仍是没能完全避开偷袭,后背上一道深创斜亘,伤口处似有烈焰灼噬,经脉火辣辣地疼。而花城为护谢怜,也被诛心剑气割伤侧腹,燎痛难忍。 白无相斥剑再击,剡锋直冲贺玄而去。血雨探花挥刀不及,身后却蹿出了若邪绫,将黑水沉舟拦腰一卷,闪过攻击。同一时间,谢怜拉起花城的手,拿过银刀,将若邪的另一端交过去:“三郎先疗伤,厄命借我一用!”说着已挺身上前,与白无相过起招来。 仙乐虽用惯了剑与绫,但厄命主动配合,因此使起来还算趁手。只是剑刀路数毕竟有异,再加上颈间咒枷未除,半数灵力受制,面对白无相仍是吃力。贺玄已解下绫段,让若邪去给太子帮忙,可花城仍焦心万分,却也知不能让哥哥的用心落空,于是赶紧疗伤。他刚要运功,贺玄忽想到一物,从怀中抽出南宫画的续灵符:“此时不用,还待何时?” 适才白无相几番迂回,又拖延时间、隐匿行踪,现已恢复不少法力。谢怜不敢大意,自是无所保留,刀风大开大阖,不让他再前进。若邪绫从旁辅助,见缝插针地攻向白无相破绽,扰其行动。白无相啧了一声,一道剑气射向穹顶,击落大小碎岩;再信手一捞,指间夹过一块锥状尖石,猛地甩去,将若邪绫砸上一边洞壁,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谢怜浑身紧绷,环顾四方,忽闻身后传来幽幽一声:“仙乐,可是在寻我?”谢怜头皮一炸,转过身横刀便砍,却砍了个空。 瞬息定神,谢怜下意识回望,欲提醒花城小心。花城刚将自己那张符篆置在伤口,正帮贺玄往后背贴符,抬头看时,倏然睁大双眼:“哥哥!危险!!” 随他急声出口,谢怜亦觉身畔扑来杀气,赶忙格挡。白无相已然现形,近在咫尺。他好像料到了仙乐的动作,诛心剑忽地一偏,竟错过厄命刀刃,直直向谢怜小臂斩去!要躲开已经太迟。谢怜脑中刹那空白,以为今日休矣;却不想利刃落下的前一瞬,白无相将手一翻,啪一声响,剑身狠狠抽上谢怜手背。 仙乐吃痛收手,连忙退开,待回过神后立即看向白衣祸世,眸中惊疑又不解。花城则几欲暴走,扑过去挡在谢怜跟前,与白衣鬼王怒目而视。 白无相淡淡扫他一眼,无声冷笑,将诛心反手一挽,执于背后,矫首对谢怜道: “说了要留你一条全尸,我自是不会出尔反尔!” 语罢一掠袖袍,又释一阵刺目白光,连远处石崖上的两人都晃了眼。师无渡本能地眯起眼睛、抬袖遮挡,心中却一突,忙对裴茗道:“不好!快走!”只是话音未落,便觉身后怀抱一空。激越轰声在近侧炸开,脚下石崖剧震。 掐诀消去双目刺痛,师无渡睁眼看去,渐弱的光芒中,白无相持诛心袭来,裴茗正举剑迎击。结界摇摇将倾,明光勉力维持,咬牙艰声道:“水师兄…你先走!” 师无渡二话不说,起身腾空赶到裴茗身边,凝波展扇、巩固防御,与他并肩而立:“讲什么醉话!还没罚酒你就晕了?” 裴茗心上一热,又欢喜又害怕,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必须撑下去,万不能让水师兄再受伤了。复杂情绪交织翻腾,尽化作搏战的动力。 虽使了疗伤符篆,可这短短时间,师无渡功体也只恢复到七成,此时处境可谓凶险。但他也绝非逞强;金行本就弱势,再加上裴兄为自己疗伤,灵力已消耗巨大。若结界被破,他即使不落个粉身碎骨,也要奄奄重伤。自己怎能抛他一人独对强敌! 似有意速战速决,白无相剑催冥火,威势激增。师无渡扛得辛苦,额上冒汗,才愈合的伤口竟重新崩开。可他并不示弱,反而推手再注灵力,沄滔化气,凝护裴茗佩剑之外,不叫诛心推近分毫。 这一稍功夫,白光已彻底消散。水横天抬眼,见另三人已朝这边飞速来援,只要再撑持片刻,就能解除危困了。却不料在此节骨眼上,白无相忽然幻化作师青玄的模样,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凝睇哀唤:“哥……”师无渡呼吸一滞,恸思将溢,霎那间心神动摇。乘此罅漏,白无相大促炀火,煞云鼓荡,厉风逼突,瞬间将结界摧毁。 一声爆破,狂悍气流向四面八方冲涌,粉碎石崖的同时,也将二人震飞。师无渡后背狠狠砸上山穹岩壁,又摔到下方石台上,一口鲜血溅出。而他颈间细链被气浪抻断,坠地时便有个物件从衣领里摔了出来;鎏金暗沉,正是师青玄留下的长命锁。 师无渡被血呛得直咳。因经脉本就伤损,再受此番重创,他根本运不起一丝灵力,反激得丹田绞痛,只得强撑着支身站起,踉跄挪动,去拾弟弟遗物。 俯身探手,眼看五指将触,师无渡却突然被一股灼浪掀开,连退数步,又跌回方才坠落之处。寒锋曳地,声声悚人。白无相一挑诛心,将长命锁拿到手中。朝水师撇去矜慢一眼,他蔑笑着将锁掂了掂,一把丢向崖外。 师无渡心都跳到嗓子眼,掐了诀要凝水龙去救。可灵流运转断阻,强摧术法只换得更加剧烈的疼痛。眼睁睁看着金锁消失在视线里,他心如刀绞,一拳砸在身侧磐岩,留下徒劳的血迹。这时却望见黑水沉舟自崖下腾起,落到了不远处另一座石台上,一手将长命锁攥得紧紧。有半截细链从他指缝间垂下,正泛着黯淡的金光,微微晃动。 僵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却不知是否因太过激动,师无渡脑中突然振起沙沙鸣声。一口气尚未舒尽,他又惊闻谢怜急唤:“水师大人当心!” 许是太过忧虑,仙乐向来温润的嗓音都拔高了几分,在熔湖上空回音阵阵。谢怜方位距自己较远,师无渡本疑惑为何他不传音而是费力喊出声;突然间却明白过来,自己脑中这阵依旧持续着的噪音意味着什么——法力难以接续,通灵阵已失灵了。 而这时,数尺之外的白无相点地一踏、跃身冲来,举剑朝师无渡砍去。尽管明知已无还手之力,水横天却依旧作出迎战姿态,抬起溅了血的水师扇。千钧一发之际,突有一道掌风袭来,将师无渡掠往旁侧、卷上空中。 这掌风是用了巧力的。其势虽横疾,却不失温和绵柔,当中气息再熟悉不过。师无渡怔然望去,只见裴茗战甲染赤,正立于石崖边沿,一手拎着剑,另一手尚未来得及放下,仍是平推之势。 虽只有短暂一瞬,二人目光交汇时,师无渡却清楚看见裴茗冲自己笑了笑,像是在说莫要担心。下一刻,谢怜便飞身到来,将水师稳稳接住,带着他落往对面的石崖。 因明光突然出手,白无相剑招落空。诛心斩向石壁,伫立数千载的厚重山岩顿时被剖出一道巨大的深长裂口。崩摧声中,二人落地。师无渡还未站稳,便匆忙转身回看,瞧见贺玄与花城已经到场支援裴茗,这才稍定心神。 谢怜先助水师将外伤疗愈,又替他把了阵脉,一开始眉头紧蹙,后来神情则稍显松缓。师无渡对自己伤势也有所估量,心中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面色凝重问道:“太子殿下,如何了?” “水师大人不必担心,情况不是太糟,”谢怜温声道,“我探得灵脉只有零星几处断损,都在心口附近;其余经络虽有受伤,但依然完整。至于难提法力,虽与心脉遭创有关,但主因却在气海,应是你丹田也伤到了……” 将伤情告知师无渡后,仙乐亦不忘转述给灵文,并遵照她给的法子,助水师聚息凝气。他先输送一些法力,并控制其沿师无渡灵脉游走,巩固经络、修补创端,同时引导对方,将灵力一点点重新凝聚在气海。过程中,师无渡丹田筋络酸痛阵阵,但尽数忍了下来,让谢怜不必顾及自己,用最快速度治疗便是。这般循环了十几周天,约莫半刻钟后,吵人的喧鸣从脑中消失;师无渡随即听见裴茗跟两个鬼王交流战术的声音,是经脉已经补全,通灵终于恢复了。 擦去颊上沁出的汗,师无渡又试着捻了个诀,见水波翻涌在掌心,便知丹田处也已伤愈。能调动的灵力虽不如之前激壮,但助个阵应是没问题的。这样想着,师无渡对仙乐道过谢后,便起身要去参战。 南宫杰担心道:“水师兄务必小心!尽量莫与他正面冲突,也千万别勉强自己…” 师无渡还未应声,却突闻一阵脆响,是兵刃支离之声。二人心中一揪,抬头望去,竟见裴茗被诛心剑劈上右肩,而手中佩剑已断作两截。 方才打斗中途,花城与贺玄知裴茗伤得不轻,又五行不利,于是决定让他先撤离。可白无相却将攻击集中到裴茗身上,纠缠拦阻,不给他任何脱身之机。两个鬼王数次解围掩护,奈何拦不住幽魅般的身影。锋铄凶狠,接连袭来,裴茗边后退边还击,双手虎口早已被震裂,却也无暇治疗,只能任粘腻血液糊满剑柄与腕甲。花城来援,却被白无相重创,捱了一掌,坠向崖边,贺玄不得不分神去救。趁隙,白衣祸世再度击向裴茗,剑身绽出焦烈炽焰,兜头劈下。 诛心乃是用万人血肉祭炼出的鬼器,阴煞至极。纵然明光的佩剑是千挑万选出的稀世神兵,与其激烈交锋如此之久,最终也难以承受。裴茗倾注真气、横剑格挡,却不想佩剑已至极限,在双刃相触的刹那铩然崩裂。 斩伤裴茗肩臂后,白无相眼神一扫,落在地上的残刃立时弹起,刺进明光腹部;同时迅速出手,并指点过他神庭、天突与灵墟三处穴位,分别锁住他天灵、咽喉与心口三大命门,并将其灵力封堵。眨眼间,白无相已将裴茗挟持到了身前,从后扼住他咽喉,一扬诛心剑,指着两个鬼王道:“退开。否则我杀了他!” 战局瞬息万变,棋差一招,便彻底受制于人。花城与贺玄脸色极为难看,持刀站在原地,紧盯白无相,预估他下一步会如何动作。师无渡本想赶过去,却怕轻举妄动激怒白无相,再使明光处境更险,只得收住冲出的脚步。 见两个鬼王在原地不动,白无相冷冷道:“你们最好搞清楚一件事。我劫他只是为了省事,而非敌不过你们。他裴茗也并不是什么必需的人物,你们若是铁了心考验我的耐性,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多花些力气,先杀了他,再灭了你们!” 一句“而非不敌”,不知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底气。尽管不排除前一种可能,但如今局面岌岌,众人已经担不起试探失败的风险。 对视一眼,贺玄与花城缓退数步,站在石崖边缘。白无相喝道:“再退!” 花城微怒:“已经没处可退了,你看不见么?” “此处无地,对面地方可大着!” 花城咬牙,不甘地嘁了一声,同贺玄一道落回谢怜身边。 白无相拘着裴茗,状若无意地瞄了师无渡一眼:“水师大人,现在你怎不说明光命硬了?” 师无渡攥紧了拳,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做个交易罢了——一命换一命,用你自己来换他,简单得很。不知水师大人肯是不肯?” 师无渡还未应声,裴茗脸色一白,大声喊道:“不可!!水师兄,我没了就没了,上天庭还有其他武将,也能助你……呃!”他话说一半,白无相五指骤然收紧,狠声警告:“让你讲话了么?闭嘴!” 裴茗还想再劝,可法力被封、通灵阵断,如今话也说不出,甚至呼吸也困难,只能徒然地去扒白无相的手,喉中发出痛苦嘶嗬。师无渡急忙喝止:“别伤他!” 白无相松了些力,挑眉看他:“你答应了?” 师无渡滞了片刻:“…我须考虑一下。” 几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水横天身上。谢怜欲言又止,心中纠结,只因裴茗说得确实在理。压制白无相的关键在于司水者,若是为了营救一员辅力而让师无渡去送死,白无相少了心腹大患,便真的难以掣肘了;若那时他大开杀戒,包括裴茗在内,所有人都逃不过,一切牺牲就都失去了意义。可自己又如何能放任同僚遇险?若师无渡眼睁睁看着挚友殒命,就算最后杀了白无相,未来他又如何能不痛苦,而自己又如何能不愧疚? 石崖边,师无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思绪冷静。看着裴兄送死是绝不可能的,但自己亦不可遂了白无相之意、将众人出生入死才拼来的这份胜算给丢掉……合上眼复又睁开,几息功夫后,师无渡心中已拿定了主意。可抬起头时他才注意到,裴茗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把断剑。 见水师兄望过来,裴茗唇角微扬,眸中怅然而不舍。师无渡直觉不详,心神一绷,可尚未来及阻止,裴茗已经抬手,猛将残剑贯入心口。 若要保全大局,必须有所割舍。而裴茗知道做出选择是件痛苦的事,便自作主张一回,宁可自戗,也不愿成为拖累,不愿水师兄因自己涉险犯难。 此举一出,众人邃然色变。白无相亦始料未及,没想到裴茗能来个灯下黑,愤愤骂了句可恶。但紧接着,裴茗胸前忽泛一阵灵光,竟是南宫杰分发给每人一张、留来抵挡致命创伤的护心符! 第八章 明光错愕,忙将残剑拔出,要朝颈间再补一下。白无相哪能再让他坏事,当即点了他穴道,将他行动也禁锢住。 从裴茗手里掰出断剑、扔到一边,白无相又自他胸前软甲中取出那张开裂的符篆,摇头慨叹:“灵文啊灵文,你面都不露就搅了我这么多次局,如今终于坏了你们自己的事!” 而后,他又凑近明光耳边,低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咬舌,等下我就将师无渡的舌头割下来。其他花样也少折腾,否则我全数还在你魂牵梦绕的水师兄身上。懂了么?” 听到“魂牵梦绕”四字,裴茗瞪大了眼睛,随即咬牙切齿更甚;可却怕对方迁怒水师兄,唯有将满腹忿言压回去。 白无相又看向师无渡:“怎样?水师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要我换他,不是不行,”师无渡声线平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桩稀松平常的信众祈愿,“你先放人,我再自行了断。” “我说水横天,”白无相皮笑肉不笑,“你当我是傻子么?” “若不这样,如何能确保我死之后,你能履约?” “放心,用不着你自裁。在你死前,我会让你看着明光回到安全处的。” 师无渡不为所动,一边聚气调息,一边继续追问:“便是做生意也得各类款项交代清楚,遑论以命换命这等大事。究竟要怎么换他回去,你倒是将步骤说详细些!” “你还真是难糊弄。”嗤了一声,白无相慢悠悠道,“首先,撕了你的水师扇。” 师无渡眉峰微动,似有不悦:“然后呢?” “然后自封功体,自断经脉,到这边崖上来。” “白无相!”裴茗哑声低吼,“你别欺人太甚!!” 师无渡目不斜视,仿佛没注意到裴茗一般,只接着说:“断了经脉后我便无法运转灵力。我需要一人随行,送我过去,再将人接走。” “多一个人就多一重变数。你觉得我会给自己制造多余的麻烦?” “可我又不长翅膀!” 白无相一想,觉得自己似乎确实强人所难了些,于是瞥向贺玄:“地师大人在此,想必就地取材,造个桥也不是难事。” “好。”师无渡点头。 “该说的都已说清。那现在,水师大人可以动手了。” 师无渡没有丝毫犹豫,将水师扇展开,从正中间一把扯裂,丢到身后。 众人原本屏息凝望,以为师无渡会弄个障眼法,谁想他竟真的毁了宝扇。裴茗呼吸急促,双眼酸涩:“水师兄…” 谢怜看出他真下了决心要拿命去跟白无相交易,也有些慌,出声劝道:“水师大人三思啊!!” “对不住了,太子殿下。”师无渡在阵中应道,“我已思出结果,那就是不能让裴兄送死。” “可是…” “你也知道,水横天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的。我本就是自私之人,不想做被留下来的那一个。青玄已经不在,若我选择偷生,就算以后报了仇,世上也没有青玄,没有裴兄了。” 谢怜语塞,听得心里一阵苦涩。花城闻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思索片刻,还是保持沉默。 南宫杰不知详情,可阵中对话听得她手脚发凉,颤声问这是怎么了。师无渡温然安抚道:“没事,阿杰莫担心,继续在外守着便是。等下可能会要你接应,你先做些准备,务必将自己护好了。” 而贺玄听过他那番解释,面色却分外凝重。水横天的理由确实是流于真情,但他也是个心志极坚的人物,若说因裴茗身死就生无可恋,未免太过牵强。贺玄总觉得,救人并非他舍身入彀的全部原因。要知道,师无渡此人要强,向来不服胁迫。当初在幽冥水府,青玄被挟时他都要奋力一搏、与自己硬抗到底,如今又怎会这般轻易就选择妥协? 这时,师无渡忽在通灵阵里点到他:“玄鬼。” “何事?” “除了净灵诀外,我还有七条水诀,皆是杀招。你听好了,我只念一遍。” 众人略吃惊。贺玄皱眉:“你什么意思?” 师无渡不搭他话,只将自己的控水之术在阵中交代了,确认贺玄记住之后,又道:“水师扇的神通多在扇骨,扇面毁了倒碍不着事。与那几条水诀配合着用,则事半功倍。” 贺玄闻言,低眉一瞥,水师扇就落在自己脚边不远处。也不知是凑巧掉的,还是师无渡先前就故意往这边扔的。 为防白无相起疑,师无渡传音时,一直面朝他站在崖前,神情几度犹豫挣扎。白无相沉息等了一会儿,开口催道:“水师大人,现在该断经脉了。” 师无渡看了他一眼,深深吐纳一阵。随即运转灵力,一手结印,在自己咽喉、心口、丹田处重重点下,而后双目一闭,自盖天灵。鲜血顿时从他口鼻涌出。气海溃散,鼓起一阵狂风。 身形摇摇欲倾,师无渡却终究没有倒下。晃了晃后,他又站稳在原地,像一株枯萎了却依旧挺拔的竹。 周遭传来隐隐震颤,泥土岩石剥离山体,飘悬而至,在两崖间凝出一条平坦的路。贺玄收起地师铲,望向师无渡的背影,心情复杂。这人的孤意深情,越到最后关头,越是深藏不露。“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一个”,听似无情,却偏偏最用情;那时黑水岛上,如今铜炉山中,他都全无反顾,用性命的最后一程,为留在世上的人护航。 师无渡抬手,用袖子抹净口鼻处的血迹,一步步走向石桥。众人都不说话,以沉默为他送行。 踏上桥时,水横天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足步略顿了顿。旋即,通灵阵里又响起他清冷沉冽的声音: “…好好保管青玄的长命锁。记得多擦洗,他爱干净。” 看着水师兄盖上天灵,一直嘶喊住手的裴茗断了声,只红着眼,木木地望着那道白影走上石桥,唇都不住地抖。看他这副锥心模样,白无相玩味藐笑,啧啧叹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裴将军,水师大人不惜自投地狱也要救你,不枉你这么多年都对他一往情深呐!” 几人闻言,齐齐愣住。师无渡原本沉肃的面容也泛起一抹带些茫然的惊异,脚下险些绊着。而裴茗头皮一麻,出离愤怒却底气不足:“白无相!!你!…你怎凭空污人清白?!” 白无相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还清白?” 裴茗噎了一下,急道:“要杀要剐要辱,你冲着我来便是!缘何胡编乱造这等荒唐事,平白污了水师兄耳朵!” 白无相被他倒打一耙,却不生气,只觉好笑:“我胡编?方才在温柔乡里,你心魔所化分明就是师无渡的模样,这难道是我胡编?是谁说要请三书置六礼,就等水师兄去明光殿下聘?又是谁指天誓地,说要与水师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说我胡编,你裴茗可敢发誓,对师无渡绝无半分蒹葭心思?” 再也无话可驳,裴茗望着桥上人的身影,看着他停伫原地、神色由带着不解的震惊恢复到几乎淡漠的平静,一直藏在心间角落里的憧憬和期盼忽地裂出一道深痕。小心翼翼珍重的爱,被这样拉出来曝于天日,水师兄又是如此反应,裴茗只觉比死了还难受。 鼻子一酸,视线开始模糊。他慌张垂下眼,脑中杂乱一片,含混开口道:“水师兄…我对不起你…我,我…不该……你别管我了,你快回去…” “…裴兄怎又说醉话了。”师无渡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经过克制的平静,里头却透着点无奈,无奈里又夹些笑意,“既不是要害我,你又哪里对不起我?” 裴茗睁大眼睛,猛地起抬头。师无渡继续向前走。他盯着白无相,一字一句道:“蒹葭之思又如何?也没见负了我与他的薄云之义!” 没料到水横天会如此回应,白无相眸色一暗,冷哼一声。这顷刻,师无渡已走到石桥尽头。他踏上崖石,又往前迈了一步,对白无相道:“现在你可以放人了。” 白无相倒是爽快,依言给裴茗解了穴道,只是依旧封着他的灵力。 断剑就掉在跟前。裴茗将之拾起,插回腰间鞘中,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前方身影,一步步向他走去。可直到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师无渡都不曾向裴茗投去一瞥;待到脚步声渐渐远了些,他才停下来,转身回望。 并非没有疑惑,并非没有尴尬,并非没有任何汹涌的情绪,只不过生死面前,一切都被稀释。而浓墨看似被洗刷成淡彩,回忆与现实的分量却并未改变,压在心中反而更加沉甸甸。如何处理这份情,并不是自己一个赴死之人此时应该牵挂的问题;该牵挂的,当是这份情之外的东西,譬如事况成败,譬如天下终局,再譬如该怎样让裴茗安全活下去。可师无渡不敢一丁点回应都不给,生怕冻伤他的心,害他难过消沉、甚至生无可恋,再影响作战、身陷危机;但更不敢多加展露,只因知晓裴茗一腔深情,怕他一个犯傻,真要闹到生死相许的地步——温柔乡里,他不就是险些自裁了么。 裴茗遍体是伤,步伐有些蹒跚,距离石桥还有两三丈时,却停了下来,身形欲动,似要回头。师无渡立即转过身。而同样只隔着三两丈,白无相正微笑着,静立原地。 沉沉舒一口气,水横天提步向前,藏在广袖中的双手掐起了诀。却不料白无相忽然抬掌,一道炎气直攻裴茗后心。师无渡大骇,立时旋身扬袖、摧出水龙,将攻击阻截在途中。明光惊闻身后爆响,还未来及转头看个究竟,便被一泓清波覆护周身、送到了对面崖上。 裴茗才脱离险境,白无相便瞬间闪至师无渡身后,点了他的穴道,使其桎梏原地、无法动作。师无渡急忙摧压丹田,欲自爆气海,却发觉灵脉竟也被一并封住,半点真气都提不上。 功亏一篑,师无渡咬牙恨齿。他本欲趁白无相不备之时引爆自身功体,即便不能与他同归于尽,也定能将其重创;到时再由贺玄等人补刀,白衣祸世必死无疑。谁知枝节横生,此刻反叫他给擒住。 诛心剑架上师无渡颈项,白无相凉声道:“我都险些忘了,水横天兼掌财运,怎会答应亏本买卖。说了要自断经脉,却算计着要将我骗杀。如此狡诈,毒瘤之名果真不是虚传!” “论无耻狡诈,师某远不及你!”师无渡侧目怒视,“分明答应了要放人,却还要使阴招下毒手!” 白无相嗤声鄙笑:“看来明光将军同你形影胶漆几百年,不仅教会了你兵不厌诈之理,还教了五十步笑百步的行径!” 先听那形影胶漆四字,又听他讥讽裴茗,师无渡恼火斥道:“动手便是,少扯些有的没的!” “…看来,你是真不怕死。”白无相冷哼一声,“让我猜猜,你原本的打算可是要与我同归于尽?佯装废去这一身功体,好叫我放松警惕,对么?” 师无渡从鼻子里哂了一声,不想理他。白无相继续道:“幸亏你没与我同归于尽,否则便成你我二人死生相依了。那明光岂不是得酸死!” “你!”师无渡听他口无遮拦地胡扯,险些气昏了头,可不知为何,耳根隐隐发烫。 裴茗刚被送到安全处时,心口、肩颈俱有创伤,腹上还插着半刃残剑。谢怜怕他激动之下再冲回去,便只解了他灵脉,仍然锁着他的穴位,好给他疗伤。 看着师无渡危困,裴茗却无能为力,只能望着石崖,脸色惨白。而听到白无相拿水师兄开涮时,怒火赫然攻上他心。顾不得损伤自身,裴茗竟运起灵力、强行冲开了穴位。只是他刚站起来,便有一把银刀挡在面前,是花城伸手拦他。 血雨探花面色不虞:“为了替你疗伤,哥哥耗费了这么多灵力。你自己再不惜命,也该想想旁人!” “…若如今落到白无相手里的不是水师兄,而是太子殿下呢?”裴茗颤声问,“若换成我如此劝你,你听还是不听?” 花城一时卡住了。裴茗凄惨冷笑,又指着贺玄对他道:“若被擒的是师青玄,贺玄要去救人,你又会不会这样劝他?” 贺玄不自觉想象起他所说的画面,顿感足下生寒。 “这…这怎能比……?”谢怜不善于劝架,看着他三人,有些不知所措。裴茗苦笑道:“太子殿下,黑水沉舟分明与我同病相怜啊。同是蒹葭之思,有什么比不得的?” 谢怜又吃一惊。贺玄则满目不可思议,心神略慌,片晌后冷静下来,横眉沉声道:“莫拿我攀扯青玄!谁与你一样!” “你是不愿承认,还是当局者迷?”裴茗转头看他,眸中浮出无边苦痛,“这么多年了,我看水师兄是什么眼神,你看师青玄就是什么眼神。你对他报持怎样的情思,我瞧得再明白不过!…你们两个小辈,一个蒙在鼓里,一个闷声高兴,平常打打闹闹的,我心里都门儿清。只是觉得青春作伴可贵,缘分相投不易,不想打扰你们,便一直装不知道罢了!……贺玄……明仪!我只问你…若今日被挟持之人是师青玄,你可还能无动于衷看着他遭难?!” “谁无动于衷谁是畜牲!”贺玄拽住他甲胄领子低吼,“如果能救回青玄,我愿做任何事也包括去死,但绝不会同你一样白白送命!你这般昏噩莽撞,也不知师无渡看见了,后不后悔舍命换下你!” “听见没?明光为了你,都快要跟他们几个反目了。”白无相对着一脸愕然的师无渡道,“可惜风师已亡,否则将你兄弟二人一并挟住,看黑水沉舟同裴茗一齐跳脚,定然趣味得很!” 此言着实歹毒。师无渡顿时无暇再计较贺玄对自家弟弟的心思,只被这虎狼之言气得话都说不出,额角迸起青筋,面上肌肉抽动,浑身直发抖。 “呵。你没自断经脉,倒是件大好事。若是成了个功体尽失的废人,待会死得太快,那才叫没意思!” 说着,白无相森然莞尔,将剑从水师颈上移开,扬手一抛。诛心竟一化为五,其中四把从半空中疾射而下,瞬间贯透师无渡四肢,势仍不减,直将他钉上了身后洞壁。余下一把剑则变作弯弓,被白无相紧握在手。他退后几步,将弓拉开,弦上便自动出现一支阴气凝成的箭。 侧目瞥了眼睚眦欲裂的裴茗,白无相笑道:“没想到裴将军这样的薄情郎,竟也能有如此痴心,实在难得!今日我就作回媒,替你明光全了这厢风流愿!”* 语罢,手中连开连放。沉闷数声,利鏃穿骨。 五六支箭贯进胸腹,血如泉涌,顷刻染透一身白衫。师无渡穴位未解,指尖都绷得僵硬,却死死咬住下唇,以痛克痛,硬是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见此情形,谢怜被勾起曾经黑暗的记忆,顿时面如土色,一把将口捂住。花城也禁不住倒吸凉气,攥紧了谢怜的手。贺玄未料到白无相这般狠暴,看得眉毛一抽。裴茗则当场愣住,僵了一瞬,顾不上黑水方才所说的话,也全然忘记自己佩剑已经折断,拔出后就要冲过去。 三人忙拉住他,竟反被他提气震开。这时候,师无渡却出声吼道:“裴茗!给我站好!!”吼完,他便开始咳嗽,不断有血沫从嘴角涌出,胸腹伤口也溢流更多血液,已经顺着箭身和他衣摆滴落在地。 裴茗当即戳在原地,通红的眼里漫起一层泪:“水师兄……” “你…混蛋…!”师无渡痛得不行,力尽神虚,声音沙哑,却仍咬牙撑着,瞪向裴茗,“你是想让我白死一场么!” 裴茗眼中的泪又厚了些,下唇也不自然地抽搐着,只觉手中残剑似有千斤重。 贺玄上前,将明光往回推,一直推到花怜二人身后。随后,他在通灵阵中将事情告知南宫杰,又仔细观察周围地形,欲确定一条不测时可供众人脱身的线路。 “哼,明光不必如此心急。便是我今日依言放过了你,或早或晚,你也注定要去陪水横天的!”白无相回身,冲着裴茗道,“到时不止你们俩,南宫杰也得一起死。三毒瘤一道作伴,魂飞六道之外也不寂寞!” “…混账…你这混账!”师无渡面上已无一丝血色,双唇都隐隐发青。 “水师大人,既然不会骂人那就少开口。留点苟延残喘的力气罢,也省得让我笑话!”白无相又搭起弓,一箭钉透师无渡的小臂。水师闷哼一声,额上滚落大颗的汗。 “说实话,南宫杰是个人才。她若安安分分地跟在我身边,尽心为我办事,如今自是不必陪你二人送死。只可惜,灵文被你师无渡给毁了!” “我何曾毁过她?!”师无渡颤着声音,抬眼逼视白无相。 “从你渡天劫…不,从你飞升后与灵文相识开始,她就毁了!”白无相原本不紧不慢的声音突然涌出一股火气,“那时你历过天劫,南宫她知晓利害,便主动向我请示。我本以为练达如她,会主动请缨埋伏在你身边,好替我传递信息、执行动作。但你可知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她只说愿意同你疏远,根本没有考虑过要替我除掉你!” 白无相一把将弓拉满,又三支箭矢接连飞出。 “…后来她被上天庭追缉,跑来求我收留。我念她孤身无依,又为我效劳多年,一时心软便答允了。是我助她藏匿行踪,更是我指点她去铜炉山外乌庸故址下的秘境修炼;可她倒好,竟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处心积虑要谋我的破绽!!她灵文对我的二心与欺骗,皆是因你水横天而起!你还敢说不曾毁过她!!” 白无相愤气填膺,师无渡也越听越恼,恼到极致都忘了疼痛,反而不住发笑: “…很早以前,阿杰就与我二人说过,她一直将你当父兄景仰。可你却这样利用她?你不是还告诉过她,世间利禄纷繁,难得情义二字,能有知……” “世间利禄纷繁,最无用是情义!什么知己珍重,到最后不还是各自撒手离弃!”白无相厉喝出声,将师无渡未完的话打断,“街头稚子无知,不谙世情,张嘴就说那脏陋糖人儿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大人听了,岂不是就得顺着他的话哄?只能怪她南宫杰犯了糊涂失了智,捧着鸡毛当令箭,连真假话都分不清楚!” 一串话掷出来,白无相闭了眼睛,调整呼吸。片刻后睁开双目,瞳里蹿起的火又变回了一片寒冰。他慢慢走到师无渡面前,盯着他问:“你方才说,南宫杰一直将我当父兄景仰?” 师无渡蹙眉:“是。” “什么狼心狗肺的谎话!”白无相凭虚一握,手中瞬间凝出一支箭来,竟直接扎进了师无渡胸口,“枉我对南宫两次再造之恩!她为了你水横天,竟敢骗到我的头上。还有脸说将我当作父兄?养不熟的东西罢了,忘恩负……” “世间唯有真心才能换真心,是你先动的假意!”师无渡睁目怒视,不知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声音竟振彻山穹,回荡鸣响,“这些年里,她为你处理过多少麻烦人和麻烦事?威逼利诱,党同伐异,那许多不干不净的手段,分明是会了你的意才使出;可她非但对你有过任何质疑或不敬,反而将你神武大帝置到事外,撇得干干净净!千百年的糟污若没她揽着,你又怎能坐享这三界清誉?!不论于情还是于理,南宫杰都足够对得起你了!你借她之手害我,陷她于不仁不义,又自己形迹败露,如今怎还有脸说她忘恩负义!?你才是狼心狗肺,你才是养不熟罢!” 白无相怔了片刻,松开箭杆,退后一步,死死觑着师无渡,表情些许僵硬:“笑话!我可从未指使过她什么!是她自己太过通透,非要为我做事。送上门的便宜,焉有不收之理?”而后又忽然变了脸,目光阴冽:“反而是你,将她说得如同圣人一般!你三毒瘤沆瀣一气,她南宫杰本身的手段就干净不到哪去!” “我等再糟污,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师无渡勾起唇角,冷冷看着他,和着血咬出一字一句,“你不配!” 白无相肩都在颤,将拳捏得直响。低头一刹后,竟怒极大笑,眼角泛红:“都死到临头了,还一个护着一个不肯撒手……我倒要看看,所谓的同甘共苦、深情厚意,在这铜炉山面前能有什么用!!” 弓弯裂满月。箭驰逝落虹。 血如碎星,气如游丝,却始终未闻水师一声呼痛。 片刻后,南宫杰赶到战场,瞳孔骤缩,心如刀绞。她第一眼就望见师无渡被钉在石壁上,胸腹前一簇乱箭,双腿双臂也已不成样子,一身白衣被染得透红,脚下一洼血泊已成了暗褐色。 终于见她现身,白无相稳稳放出手上一箭,看着矢镝贯透水师右肩、穿入石壁后,露出在神武殿里时的那般笑容,开口道:“灵文,可真是巧得很。我刚跟水师大人说起你,你就来了。” 南宫杰后背一凉,只觉毛骨悚然。师无渡虚弱抬头,唇色都已发紫,断续道:“…快退……留得青山在……” 白无相又扯动弓弦,一箭钉进师无渡左肋下方:“青山?”说着一瞥贺玄,“虽然他也司水,但就这点能耐,也能称作青山?莫不是你失血过多花了眼,错看荒山满目青了!” 贺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花城也握紧厄命,眼里尽是愤恨。 “莫理他……”师无渡咳得厉害,重复道,“杰卿…带他们走…!上天庭还有雨师…同地师一道…咳…还有机会……” 南宫杰眼里蓄出泪来:“水师兄!那你……” 师无渡咽下涌到口中的血,咬着牙赶她:“废什么话!走啊!” 南宫杰掉下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孰料贺玄却目光一厉,神色骤冷,疾步踏上石桥,冲师无渡连番质问: “谁是地师?谁要同你们一道?要走你们走,你凭什么命令我?我黑水沉舟何时轮到你水横天来管了?” 此言一出,连血雨探花在内,所有人都诧异非常,不明白黑水这是怎么了。贺玄侧身,面无表情地向身后扫了一眼,不让花城来拦。又猛抬骨刃,直指白衣祸世: “白无相!如今我只想问个清楚。即便我被换了命格…我全家人,也本不该惨死的,是么?” “你不是已全知道了?还来问我作甚?”白无相将弯弓化回剑形,活动了一下手腕,蔑然笑道,“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便清楚告诉你一声,本来他们确实可以好好活着。如何?你现在要来灭我,为他们报仇么?” 贺玄栗声怒吼:“你为何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你黑水沉舟——若非如此,你哪里能得足够强大的怨气变成厉鬼,又怎能有足够坚定的信念在铜炉中坚持十二年,修炼成绝境鬼王?” 这番话被白无相说得不痛不痒,贺玄却似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面上悲愤难掩,竟直接飞身杀去。而师无渡看在眼里,简直要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想到,贺玄竟会在此关头掉链子,就这样单枪匹马冲上前来,岂非送死! 顾不得口中冒血,水横天强攒力气,急得骂起了人:“他故意激你的!你这不知好歹的水鬼!方才还嚷着不可莽撞,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当真疯了!?” 可贺玄充耳不闻,仿佛仇恨被吞噬了神智,目中凶光紧锁白衣祸世。 白无相迅速化出副身,从师无渡身上拔下一支箭来,拿尖端抵着他咽喉项颈;本体则握了诛心剑,腾起身迎上前去,与贺玄在半空中厮斗。 贺玄先前数次受伤,再加上实力本就有差距,交手不过几回合,就已明显落于下风。谢怜焦急,要去援助,却被若有所思的花城拉住,示意再等一等。 不知是情绪过剩还是体力不支,贺玄再出刀时,章法竟都大乱。白无相轻松避过他歪扭劈斩,吃笑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前些天在皇城时,师青玄其实也不用死。只不过那时,我觉得水风二师兄弟情深,令人动容。哥哥不在了,弟弟最好也去陪他,省得阴阳相隔、只影孤单。你说,我体不体贴?” 师无渡听见,几乎咬碎了牙,眼中热泪滚落,混着血一同流下:“白无相!…你不得好死!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给青玄报仇!!” “成鬼?”白无相昂首大笑,“你觉得你还有那种机会?” 贺玄痛不欲生,状态愈发癫狂,仿佛魂回数百光阴,又成了寒露前夜博古镇上那名形销骨立、披伤浴血的书生。可白无相三两下就抓到他的破绽,诛心剑贯透胸腔,又狠狠补了一掌,将黑水从半空中打落熔岩。 与此同时,两崖间的石桥也轰然坍塌,四散倾落。赤浆高高溅起。而贺玄身坠之处,竟传来怨灵撕咬咆哮的声音。 花城一时惶骇,忙冲到向石崖边缘向下望,空余茫茫赤炎,死不见尸。 “别看了。”沾了血的白靴轻踏崖石,白无相稳稳落地。他将诛心往背后一挽,甩手一振袖袍,“这些地缚之灵困在熔浆里饿了上千年。一旦下去,就算十个贺玄也别想再上来了。” 战局至此,已同自己这具血肉残躯一样,皆成了山穷水尽。师无渡衔悲含恨,心头一阵绞切,黏腻干涩的喉中竟又呕出一大股咸腥。 白无相收回副身,将诛心往地上一抛,寒刃没进石棱中,铮然不动。他空着双手,悠然望向对面石崖上的四人:“你们不是要走么?想必外头天还没亮。白某这就点一盏灯,为尔等送上一送!” 语毕,白衣祸世打起响指,竟有簇簇冥火自师无渡脚下燃起。并不焦损皮肉衣料,也不伤噬魂灵修为,只是原本已经麻木的身躯,却再度爬遍裂心断骨的痛,成了师无渡此刻唯一的感知。 “嗯?怎么不走了?”白无相作恍然状,“可是嫌我点的灯不够亮?”他抬手一拨,火势便更烈了些。 裴茗早已心碎胆裂,痛楚甚于切肤。南宫杰也泪下如雨,将一道道护身护魂的灵咒向对面念出,却被白无相一撑结界,挡阻在外。 师无渡声奄气竭:“…你们快……” 可一句话未能说完,他的头颅忽然垂了下去。双目依旧睁着,却暗沉空洞,再也泛不起一丝神采。 白无相略感疑惑,收起铜炉渊火,并指在他额间一探,竟然再无生魂波动。于是皱起眉头,惋惜叹道:“方才还表现得那般硬气,没想到竟是个纸老虎。这灯才点了多久,竟然就撑不住魂飞魄散了。” 南宫杰颤巍巍抬手,隔着虚空一探。那独属于故人的清冷气息,彻底湮失在蒸郁的炎气里。 白无相又将诛心剑召回,催动法诀,四方空间忽然凝起一层结界,纵横合围,将众人困禁:“既然灯已灭,白某无法送行,便只好请你们全都留下来了!” 艰难地将目光从师无渡残躯上挪开,裴茗饮血崩心,浑身战颤:“我杀了你……” 白无相闻言,只睨他一眼,轻声笑道: “当日黑水岛,裴将军独自留在沙滩上造棺材,未能领略到幽冥水府里的精彩场面,不可谓不遗憾。今日我就再行行好,趁水横天血还未凉,助你补上那日的遗憾如何?” 说着,他五指插进师无渡的发髻,贴紧了温热尚存的天灵。下一刻,眸中闪过残忍戾色,翻腕一拧。 ——四散飞溅的,像满天的雨。 裴茗僵立的一方焦土,是雨落不到的地方。 耳畔蓦然嗡嗡作响,又迅速安静下来。喀嗒。喀嗒。只听见清脆的落子声余音回绕。 双膝和眼泪,同手中残剑一起坠地。 令人窒息的火海沸浪中,迎面飘来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TBC— *关于文中白无相那句“全了这厢风流愿”: “唐代宝历年间,唐敬宗李湛曾特制一种纸箭,箭头也用纸制作,里面裏着少许麝香或龙涎香的粉末。宫中闲暇无事的时候,李湛就把官嫔们叫到一块,他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用纸箭射击她们,被射中的宫女或妃嫔,身上就沾上了香末,遍体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却不会感到疼痛。当时宫中把这种纸箭叫做“风流箭”,宫嫔们都希望纸箭能射中自己,由此可以进一步得到君王的宠幸。她们之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风流箭,中的人人愿。”(的dì:箭靶)李湛常用这种办法在宫中寻欢作乐。” ——引自书目:多棱镜书坊《扭曲的人形:中国古代酷刑》 第九章 蒙在视野里的血色,像极了人间上元节时张挂在桥头檐下的红绸,亦像极中秋夜飘过灿烂银汉的浩浩灯流。这一刻真也碎了、幻也碎了,别离一瞬,似将半生光阴都凌迟了。 将裴茗拉回神的,是南宫杰音嘶泣下的一声水师兄。白无相朝前走了几步,裴茗叩紧牙关望向他手中,看那垂地的发梢刷出一道道参差暗红的枯笔,断颈处嘀嗒点点,泼墨不停。师无渡鬓发散乱,青丝被粘腻的血浆糊成了长堤边纠缠挛结的柳枝。裴茗脑中空白一片,半晌冒出个念头:自己得帮他理一理。可他抬不起手,也立不起身,只胃中有所反应,却是突然翻绞起来,随即喉中苦得厉害,弯下腰不住地干呕。带着血迹的酸水积了一滩,烂成糜的心几乎也要一并沥出。裴茗的表情也扭曲了,汗与泪融混着,顺着颊侧不住抽动的肌肉连串滑落。 灵文几乎站不住,与明光一样惨不成声。白无相冷眼觑着这二人,挂在唇角的暴谑渐渐敛去,目光愈加阴寒。他猛地转身,将掌间首级与壁上残躯一并打进熔岩里。南宫杰施术要捞,白无相却使剑气阻击,水师身首异处的遗体就这样被赤浪淹没。 谢怜早就白了脸,连忙上前将灵文拽住,以防她冲动行事——别说已经抢不回来,就算抢了回来,也全无意义。人死魂灭,如油尽灯枯,再无复生之望。 裴茗的肩背剧烈地抖索着。他听见崖下声响,却强忍着不愿抬头。师无渡救下他,为的就是让他活着;他怕自己看一眼后,就害水师兄的苦心白费了。只得摸索着去抓断剑,五指握得紧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隔着漫长的时空,似曾相识的血与残刃,勾动了裴茗心底尘封已久的另一种痛。这痛楚滋长在九重宫里、金玉阶前、明光剑下,有着杂糅万端的内里:悲愤、哀矜、惑惘…说不清是对天、对人还是对己。裴茗知晓为人臣者须为君尽忠,死也是天经地义,遑论割舍私情、为护驾而斩杀昔日部属;而国有国法,手下副将起兵谋逆,自己便是再不知情,终究也难辞其咎。但做了抉择后,曾经出生入死的滚烫回忆,令他毕生都在后悔——自己当初不是没有法子瞒天过海放旧部离开。可若真如此,又怎能保证自己不会陷进另一方更加煎熬的泥潭?树欲静而风不止,是非犹自来招惹。忠不可愚,义不可昧,寸步难行如困孤礁,不论选哪个,都注定要背负难以解脱的自劾与自责。左右两难是往昔埋葬的苦,有心无力是今朝新丧的恨。这似曾相识的画面,也滋养起似曾相识的痛楚,都是回看血泪相和流的委顿无望,失了生机,再也供不起冲冠一怒。相逢意气,指水盟松;青林黑塞,百年欢笑…皆枯败零落、血肉模糊。 熔湖中怨灵躁动着,发出的声响残忍又饥渴。连番对战,又布禁阵,白无相亦气伤血耗;但除尽两大心头之患,他后顾无忧,便恣肆更甚,拂袖大笑。堪称癫狂的声线中,透出一份扬眉吐气的痛快: “铜炉又如何?毁我乌庸江山,焚我乌庸子民,害我颠沛惨绝,如今不还是被我控于股掌之间!上古神祗又如何?冠冕堂皇见死不救,一心想看我落败如丧家犬,如今不还是作泥作土,跟着仙京一起灰飞烟灭!他师无渡能耐再大,还大得过那些神官和这铜炉山么?什么命不由天,什么五行生克!任你人道天道,最后不都是要臣服于我!!” 南宫杰吞下眼泪,半拉半扶起裴茗,颤着手取出方才在阵外等候时所作的符篆,抓出几张贴在他身上,又将剩下的塞到花怜二人手里,尽全力稳住气息,在阵中道:“不能困战…要先想法子破阵离开……活下去才能有机会报仇……” 前两句是与花怜二人确认现今的作战目标,后半句则讲给裴茗,同时也讲给自己。 谢怜一阵心酸,点了点头,便向风信发出通灵,欲请他带人来援,从外部协助突围。谁知识海中噪鸣一片,灵音竟难以传通。花城试着联系引玉,南宫则传音给奇英、泰华,通灵术也都受阻。 三人心知有异,齐齐看向白无相。白无相已料到原因,哼道:“阵法已将外界的通灵屏断,你们再下力气也是白费!” 语罢,锐利眼神扫过,目光锁住了南宫杰:“灵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到我身边来,可免一死。” 南宫杰不知他耍何花招,依旧站在裴茗身边,眉峰紧蹙,不应声也不动作。那清俊面庞上泪痕未干,却不掩凌厉神色,直直怒视,是铁了心要同白无相对抗到底。 “你当真打算与他两个同生共死?”白无相压下愠意,又盯住谢怜,“那我把这个机会给你——仙乐。你要是不要?” 谢怜刚要回斥,白无相又补充道:“你若过来,我保证也不伤花城。” 顿了一顿,谢怜侧过脸去看身边人。花城低头对他一笑:“不必挂心我。是存是亡,我都陪着哥哥。” 仙乐心中激暖,亮声对白无相道:“苍生安危在前,谢某岂能为虎作伥!休想妖言相惑!” “又是苍生!”白无相目光转冷,诛心振出一道剑气,在身畔石壁上击出个浅坑,“一口一个苍生!你莫非忘了苍生是如何你负你的?竟还要为他们卖命!” “世上向来是阴阳并生、善恶共存,有黑也有白的!虽不乏落井下石之辈,可心怀坦荡、侠肠热忱者更是甚众!苍生中有人负我,亦有人爱我敬我信我助我。凭什么仅因一部分人的错,就混淆爱憎,令其余无辜者承担我一己之怒火?谢某不是完人,自知往昔为人处世确实存在不妥,而当初正是因此被你钻了空子,扣上悲喜面,险些酿成大祸!而这八百年来我早就反思透彻了。将不满和怨怼宣泄给天下,不过是逃避推诿、自欺欺人罢了!去岁难谏,谢某不追;但来日在前,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没错!”南宫杰也开口,既是抱不平,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推算围阵的解法——方才她已与花怜在阵中商定了战略。裴茗尚未缓过来,其状态不知还能否接战;若是开打,花怜两个便是与主力,自己则负责争取一切时间破阵。 “…冤有头债有主,那些灰飞烟灭的前代神官不是都已经付出代价了么?人间也已沧海桑田,如今的芸芸众生又有何辜?”灵文本是为了找些话头,可问着问着,却当真惑从衷来,“你将愤恨发泄于他们,又有何意义?” “仙乐执迷,你也不悟?”白无相剑指南宫,竟给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错觉,“不要告诉我连你也要为苍生请命!…天上地下…不知有多少人,欺你女儿身,编排那蜚短流长,话本子更是写得一个赛一个的脏——我不信你不恨他们!!” 南宫杰眼圈泛红,深吸数口气,才稳了声音:“我并非以德报怨之人,自是不会为了‘大义’一词就抛下恩怨以身犯险。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这六字,是当年帝君册封时所教诲,南宫时刻铭记于心,不敢弃忘!身为灵文殿主神,我但受一天香火供奉,便要尽一天排忧解难的职责;至于那些谤辱我的混账,待秋后找他们另外算账也不迟!” “记什么不好,偏记那穿靴戴帽的场面话!…好,现在我收回此语!你给我记住,识时务者为俊杰!” “帝君赐我的良言,你白无相有什么资格收回?” “我竟不知你原来是个钻牛角尖的蠢货!你那玲珑心肝呢?都被狗吃了吗?!” “差不多!前日神武殿上就随帝君一起死了!方才又死了一次!” 听白无相呵骂,南宫杰本是怒火中烧,可不知为何,宣于口时却成了无端的委屈与沮伤,两句话下来竟愈发激动。 灵文真君向来宠辱不惊,何曾有此失态模样。惊讶之余,谢怜想起水师先前说过的话,心中一叹,唏嘘不已。 数句斥驳,既是责问也是发泄。待冷静下来,南宫杰只后悔自己太大意——白无相方才极有可能是看破了自己意图,故而有意搅乱自己心神、影响自己推算阵法的进度。可他眼中的恶与痛不是假的,若只是作饵,他没必要投入七情六欲;南宫便又觉这不似图谋,倒更像是真的一时失控了。 原地静立半晌,白无相终于开口,愤忿深敛,声音如披寒霰:“说,想怎么死,我成全你。” 持剑踏出崖外,他浮空而行,步步逼近。似是感受到他的杀意,赤海沸震,火浪翻涌。南宫杰拔下乌金发簪,对着行至半途的白无相道:“死法这事,恕灵文尚未考虑过!”说罢扬手一掷,细簪化作流光一道,眨眼间嵌进阵法上方,正是星序中命宫所在之位。 白无相吃了一惊,没料到她动作如此之快,旋即冷笑一声,身形动、剑气发,疾速攻来。花怜二人也同时出手,腾身迎上,举力相抗。南宫杰也争分夺秒开始拆阵。眼前的阵法虽然复杂,但比起围困仙京大阵仍要简单不少,尽管机关繁多、阵眼也游离不定,但运动的轨道只有三条,不难推算。那发簪也是法器,南宫已用它将阵眼锁在了机关分布最薄弱的一处,只是破解的步骤仍然麻烦,需花费不少时间。 先是斗法,又是设阵,白无相耗损也不轻,攻势远不如之前狠烈;虽仍占据上风,可也的确被花怜二人牢牢绊住。交战声打破了裴茗悲颓的混沌。他抬头盯着白无相,眸中凶光外溢,竟隐有血气激荡,提步就要上阵。南宫杰腾手拉住他,从自己乾坤袖中的一干法宝里挑出柄宝剑,塞进明光手里,让他把断剑换下。又道:“老裴!我已开始破阵了,须得有人护法。你留下来帮我,好么?” 这时,阵法正拆解到关键处。白无相突然驱动其中机关,阴冽鬼气循着灵流溯逆反噬。南宫杰才说完,就被阵法冲伤,一口血涌到唇边,殷红顺着唇角滴落。意识到还有活着的人需要自己保护,裴茗眼内狂戾渐削,恢复了几分澄静。他沙哑地应了声好,低眼再看一眼断剑,便将之收回乾坤袖中;随即抬掌贴上南宫杰后心,输送灵力为她疗伤。 岩浆缓缓漫涨,怨灵再度号泣着从火中涌出,包围石崖,冲扑而来。明光缄息护脉,举臂撑起结界,掌心荡开层层金漪,将那些脏东西震开。下一刻青锋出鞘,将军割掌祭剑,换得浮明昭烈、垂光如雨。来袭的怨灵源源不断,却尽被克化。魔氛散去,但见裴茗执剑守在南宫身畔,不动如山。 至此时,破阵进度堪堪及半。南宫杰估测一番,至少还须大半柱香时间,可花怜二人撑不了太久,也亟需援助。而她是绝不愿让裴茗再入险境的。正心急,灵文忽想起乾坤袖中还封着一物,这关头正可以派上用场,于是连忙取出,正是锦衣仙。 锦衣仙必须依附人身方可行动。而因其神智低微、不善配合,又薄于远攻和斗法,且每次操纵,都得付出两成气血作为代价,故而众人并未打算利用其参战。可此时穷途末路,南宫杰顾不了那么多,化出个副身将锦衣仙穿了,又给它额外加了一倍气血,下杀令道:“灭了白无相!”锦衣听令,刹那间飞跃而出。 白锦孤勇,无视花怜,主攻在前。其力大无穷,以手代兵,拳风掌气悍猛至极。疯子打架不按套路,白无相一时间竟措手不及。有他压阵,血雨探花和仙乐太子终于能缓一口气,转守为攻,对白衣祸世猛打穷追。 失利只是一时,白无相很快稳住状态。他不欲耗费过多体力,便尽可能避免与锦衣仙近战,却总是难以拉开距离。被白锦追得恼火,祸世鬼王索性改了战略,不再将突破口放在另外两人身上,而是沉下气来与之正面交手。锦衣仙浑不惧伤痛,操纵南宫杰副身,迎着诛心剑扑向白衣祸世。这是不要命的打法,短短几息功夫,南宫已数次险些被剑刃碰到颈项。不止花怜心惊肉跳,连白无相都皱眉,直骂南宫杰没出息、将半条命托给个只会蛮拼的傻子。 彼时,灵文副身受创不轻,左臂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腹背也有两处剑气贯穿之伤。疼痛与伤损是尽数反馈给本体的,南宫杰白着脸咬着牙道:“管他是不是傻,能压你一头就够了!”话音才落,又捱了诛心一击。 裴茗不断输送法力,灵文也不再分神,专心维持灵流运转。谁料右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竟是白无相一剑削断了副体打来的右掌!而锦衣仙之行动不能以常理揣度,断了手也只当是掉了个武器。见一击落空,他当即变招,趁诛心剑尚未收回,左手一记重拳捶上白无相胸口,竟将他直直砸进了后方岩壁,又乘势追击,翻掌拍下。白无相本能一闪,才腾开身,便闻碎石声响如轰雷,方才所在之地已成骇人裂坑。 面色沉肃,心中也不再小视,白衣祸世振袖一拂,在锦衣仙转头看来时倏然隐去身形。白锦掌心凝气,朝他身形消失的地方攻去,只扑了个空;又四处张望,似在勘察白无相气息,可终究难以确定其方位。 花怜二人心下一宕,连道不好,忙向石崖赶去,只因知晓白无相的作战风格诡变老辣。先前鏖战时他数度隐身,都是直奔威胁较大的目标而去——诱杀贺玄未果,又声东击西突袭水师,这会儿他定是要拿南宫杰开刀的。 探到围阵散发的灵流已有紊乱之相,谢怜心知应是破解在即,万不可功亏一篑。孰料匆匆冲到崖前,并未等来白无相出手;倒是发现锦衣仙非但没跟过来,还被一道虚影吸引、朝着反方向去了。谢怜定睛一看,惊得睁大了眼:那虚像罗带飘飘,居然是灵文真君华服淡妆的女相! 为获得更多法力,从前几日起,南宫杰就一直化着男相。此刻见锦衣仙跟着自己的本相跑了,南宫杰来不及震惊,立即下令让他回来。可这时白锦只顾去牵那虚像的手,对男相的命令竟置若罔闻。灵文焦头烂额,正要念禁咒将之强行召回,不想白无相突然显形,从背后一剑劈下。副身被毁,南宫杰丹田震荡、口漫鲜血;而锦衣仙失了依凭,命令执行中止,也变回了普通衣衫模样,从半空中落下,被白无相一把收走、丢进熔浆毁了。 锦衣仙落败,花怜二人只得重新上前迎战。一想到这邪门家伙尽耍些玄虚花招、几乎将众人轮流坑了一遍,花城就心中窝火;更让他憋屈的是,偏偏每次使诈还都管用,连锦衣仙都被惑住了。血雨探花怒视白无相,执厄命击斩,却被对方偏锋擦过,叫诛心剑伤了肩膀。谢怜忙以若邪绫掩护,与他转圜攻防。 那畔,南宫杰不顾元神伤创,强撑着维持灵流运转,裴茗也蓄力相协,供她足够的法力、以防半途枯断。待金光游走完最后一个周天,阵眼处白虹骤迸,机关溃破、法场渐散,结界终于分崩离析。 被裴茗扶着站起,南宫杰擦去唇角血液,急唤花怜、让他们赶快撤退。可白无相紧拦慢阻、百般纠缠,二人如陷深沼,竟是难以脱身。花城知不可久留,耗是耗不过白无相的,必须制造机会。 一边应战一边思索,片刻功夫,花城心下打定主意,通灵道:“哥哥,不如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我们也诈一诈他!”谢怜赞成:“好主意!”可旋即又觉此法施行不易。常言道,彩云易散琉璃碎,越是珍重便越是脆弱,白无相深谙此理,其攻心幻术之刁钻处正在于此。反之,若打算攻他的心,也必须了解他的软肋。可于白无相而言,整个天下都是可以随意毁灭的,世间又有什么人和事值得他在乎与珍惜的呢? 听过谢怜的忧虑,花城道:“并非只有关切的情感能乱人心,愤怒同样可以。一个恨之入骨者,亦能分散他的注意,到时我们便可趁机脱身!” “他最恨的人?” “嗯。我猜大概就是两千多年前,那些陷害过背叛过他的人。”花城分析道。 “可他们不是都早已陨落了?我们一个都不认得,该怎样幻化形貌?” “并非是一个都不认得。”血雨探花凝眉递去一个眼神。 仙乐一怔,随即恍然大惊:“你是说…!” 此时,二人已被白无相逼到一处死角,身后只有兀秃山岩,再无其他退路。花城冲谢怜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旋而挥手释出百千银蝶,同时腾身跃起、向外冲去。 讥哂一句雕虫小技,白无相拂手扬起蒸灼炽焰,瞬间将银蝶焚落。而支零的残翅与飘飏的飞烟中,却蓦然现出一道身影——霜袍云冠,儒倜清瘦,竟然是梅念卿! 白无相一下张大了眼睛。花城知时机已到,通灵让谢怜快走,自己也做好了断后的准备。谁知对方的反应并非想象中的暴怒,而是别开诛心剑,疑声问道:“你没事了?” 血雨探花不明所以,但已近敌身,便也无暇探究个中异样。余光瞥见谢怜从旁侧顺利绕脱后,花城迅速催动厄命,朝白无相腹间横劈而去。尽管话刚出口时,白衣祸世就觉察到了异样,可对方动作太快,诛心又已偏开,格挡是来不及了。 志在必得,花城原以为此击定能将白重创,孰料刀刃竟被对方赤手抓住、硬生生定在半空。他尽全力往回抽,厄命居然纹丝不动。再看白无相,掌中尽是鲜血,五指却仍然紧攥着,额上青筋暴突,面色阴沉得可怕。 狞视着红衣鬼王,白无相眸光毒戾,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声音来:“他也是你能冒充的?!” 白无相被激怒,本该是情理之中的结果,可端由不对、时机不对,于是事态的发展,便也远超预料,甚至脱离了一切已有的认知。花城心道糟糕,来不及收回厄命,胸口就被诛心一剑穿透。白无相又一把掐住他脖颈,将他大力掼向下方石崖,杀意竟比先前任一时刻都要浓烈。 花城重重摔落,跌进悬岩下一处逼仄角落里,尚未站稳就再度捱了一道掌气,幻术被破,现回本貌。扶着石壁,他勉力直起身,却见白无相俯冲而下,一刃寒光锁喉袭来。 因灵脉伤损、聚气迟钝,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和距离内,花城已来不及撑起结界,也来不及移出攻击范围了。这时却见一道白影从旁侧蓦地闪现,竟是谢怜赶来、不顾一切地拦在了花城身前。 血雨探花双目欲裂,大喊着哥哥要将人推开,可是已经太晚。他双手才刚碰到谢怜双肩,诛心便裹挟着虐风煞气,刺上仙乐咽项。 叮一声脆响,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剑落的那一刹,谢怜抖了一抖,这颤动也通过紧挨的掌心,蔓延至花城全身,从他眼中催下两行乌红的血泪。却不想,接下来忽山鼓石震,穹壑中嗥起苍声沉啸,崖地上倏然拔起一条岩龙,将白无相掀了出去。 白衣祸世骇异至极,刚在半空稳住身形,便觉侧后方冲来一股凌冽寒锐之气。匆匆回首,竟见万寻怒涛似连山喷雪,倾澜激浪中,一黑一白两条水蛟辟烽蹈焰、势同雷转,向自己猛地扎来! 悸诧满心,白无相愣了一霎,才想起凝力阻挡,而屏障尚未结成,就被水龙击破。他半边身子砸上洞壁,只感内腑被巨力碾压撕扯,而脉流冻挫、遍体寒麻,口中溢血也无知觉。 事态突转,花城却顾不得其他,趁乱抢下谢怜,抱着他避到一边,不停念着哥哥,哭腔都急了出来。好在谢怜并无大碍,只是被他眼中赤泪吓了一跳。血雨探花抬手伸向太子颈间,十指欲触却又不敢,生怕那光滑白皙的完好皮肉都是假象,自己一沾就多了个血窟窿。 灼热灵力在浑身窜涌,谢怜却也没心思管这异样,忙拽过若邪绫,一边给花城擦脸一边安慰道:“三郎莫怕,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说着,干脆抓起他的手,按向自己脖颈,“不信你碰碰,我真没事。方才那一剑,咒枷替我挡……哎?咒枷呢?” 刚刚急昏了头,花城这才发现,谢怜颈上已空无一物。而就在先前九死一生处,漆黑的玄铁咒枷正静静躺在地面上,已然断成两截。 水龙翱过,两道身影一先一后,分别落上两座石崖,正是本该形殒神灭的师无渡和葬身火海怨灵之口的贺玄!众人惊矍,目瞪口呆。 遥遥看向黑水,花城作恼火状,声音却欣幸难掩:“就知道你没事…!怎也不通个灵给我?” “我传过音的,只是没通。”贺玄一抿嘴,表示无奈。 “倒也是。”花城展颜,心情大好。他侧目看向白无相,“要怪也不能怪你,得怪到他头上!” 与此同时,明光与灵文望着面前的人,俱是难以置信。裴茗根本不敢眨眼,直到泪又漫起一层,才闭目挤回去,颤声低喃:“…水师兄?” 之前那事带给师无渡的尴尬本就不多,此刻再见二人,师无渡心头只剩死别后又得重逢的庆愉,混一抹酸楚的思念;望向裴茗时,还多了一股无端却真切的心安——一直联络不上对方,他真怕自己误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师无渡唤了声裴兄,又唤了声杰卿:“对不住,我来迟了,让你们担惊受怕了…” 洞内火光明灭,可水横天身畔没有影子。南宫杰看着他白纸般毫无血气的面庞,红着眼圈道:“水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裴茗心中难过,再也忍不住,竟将师无渡一把圈住。怀中身躯冰冷无温,却魂气清冽,使他想起前日自己捧在掌心的那团脆弱沉浑的灵魄,于是不自觉搂得更小心了些。 若是二人之间还似以往,师无渡肯定要抬手回拥、劝一句“裴兄莫担心”的。可这会儿骤然挨在一起,占据心头的反倒是不自在。他踩了下裴茗的脚,赶紧抽身退开,又拿扇柄戳他一下,压下微乱心绪,正色道:“莫忘了形!小心白无相!” 被对方一提醒,明光反应过来威胁仍存、自己还在战场,于是迅速收敛情绪,扬剑立在师无渡身侧,警惕万分地盯着白衣祸世。 南宫杰进山较晚,尚不知这二人的牵绊,只直觉他们之间氛围不对劲,但也无暇多思。她被之前那可怖情形吓怕了,忙用簪尖划破手指,翻出空白符纸、当场画起护魂的符篆来。师无渡跟裴茗倒是默契,不约而同将她拦住。她又是破阵又是祭锦衣仙,必须好生歇息,万不可再耗灵力了。 三五句话的功夫,白无相已回过了神。他抹去唇角血迹,面色十分难看,眼神扫来、虎视眈眈;而诛心剑竟渐渐变得赤红,熔浆竟也随之沸腾爆溅。师无渡明白,恶仗将起;白无相是孤兵,恐怕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而他亦丝毫不惧——冤与孽、死与伤,青玄的命和自己的命,他都发了誓要加倍讨还的。 水师要与明光上阵去,来不及将灵力匀给南宫杰,便闭了嗅觉,从乾坤袖中抓出三个糖球递了过去:“委屈杰卿了。”灵文一看,正是有价无市的极乐坊稀罕特产,便剥了一颗吞下,笑道:“多谢水师兄。”师无渡又取了三颗,别过脸塞给裴茗:“吃完后三个时辰内莫要离我太近。”裴茗面露菜色,可事态严肃马虎不得,为保险起见,也还是痛心疾首地吞了。 “对了,”南宫杰已经开始运气疗伤,又在通灵阵中问,“水师兄,你究竟是如何…?我们明明都看见……” 师无渡轻叹一声:“是玄鬼。” “黑水沉舟?”裴茗讶异。 贺玄听见,转头望来,不咸不淡地向这边瞥了一眼:“白无相要动作了。” 师无渡眉峰微蹙,掌心一翻、再蓄水龙,银鳞崔嵬汗漫,于半空中盘旋腾转。牢牢盯着数丈外的祸世鬼王,水横天对南宫与裴茗道:“此事说来话长。待解决了他,咱们再详叙!” 而对面崖上,血雨探花服过贺玄递的灵丹妙药,便要提刀再战。谢怜则握住他的手,厚润灵力自掌心贲流涌入。简单固防了花城经脉后,仙乐再次从他手中拿过厄命,又将若邪交予对方,仰头温声道: “三郎,你总喊我哥哥,我却常常受你照顾,甚是惭愧。如今法力恢复,我这当哥哥的,也要护着你、替你出出气才是。我去去就来,你在此安心疗伤——顺便,请三郎助我提防着,以免白无相耍些阴招,可好?” 花城仍坚持要去,但力气竟拗他不过,便也知谢怜咒枷既除,灵脉畅、法力通,正是鼎盛状态,只好满面担忧地点了头。 “多谢三郎,”谢怜冲他一笑,“那我的后背,就托给你了。” —TBC— 第十章 师无渡原本身陷赫赫煊焰,当时一句话未完,便觉魂体失重、天旋地转;待恢复意识,发觉四周昏晦幽静,看摆设应是一间宽敞别殿。再一转身,竟见贺玄抱手而立,他这才反应过来:此处正是幽冥水府。 原来,黑水沉舟方才失态是有意为之,只为制造机会诈死脱身。凭着身上仅剩的护心符,贺玄捱过了白无相贯心一剑,随即解除了凝土术法,借石桥崩塌的动静作掩护,在落入熔炎之前,化了个没注元神的空壳分身,同时发动墨玉牌子上的缩地千里阵。被怨灵分噬只不过是障人耳目的假象。待顺利归返黑水岛,贺玄便立即启动了之前布设的拘魂阵,将师无渡的魂魄从躯壳内剥离,锁回了水府殿中。 许是有灵木之躯作为凭依,再加上另两个毒瘤灌了他许多天材地宝,师无渡神魄稳固,这次离魂后便不再是先前那般的混沌状态,而是依旧维持着人形。 见召魂成功,贺玄挥手解去对方魂魄上的禁制。水横天一阵错愕:“为何要救我?” “救你?”黑水冷笑一声,“这阵原本是用来杀你的。” “……看出来了,”扫了眼脚下残阵,师无渡微微蹙眉,“我问的就是你缘何改变主意——让白无相将我折磨致死,岂非正遂你心愿?” 贺玄横眉觑他一眼:“你之前不是说,若我有本事再擒你一次,要杀要剐便都随我么?现在我擒了你,而白无相已替我将你杀过剐过,我便没必要再费那个气力,也省得脏了自己的手!” 一边说着,他一边翻起乾坤袖,将花城前天留给自己修复经脉的丹药取出。贺玄自己吞了几粒,将剩下两颗连着瓶子一起丢给师无渡: “水横天,你给我记住——你今日有机会苟存于世,正是因了我这阴沟里的鬼!” 师无渡接下瓶子,盯了他一会,却忽然嗤笑一声:“…真笨。” 贺玄暴怒:“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笨。”师无渡将丹药倒出,一口咽下,将玉瓶子随手搁到旁边的灯架上,“我讲什么就是什么?南海如此丰饶的地界,何时就是阴沟了?你自己竟没有一点数么?这般容易就动摇心智,也不怪白无相下幻术时总瞄着你!” “师无渡!我警告你别太猖狂了!莫要忘记,现今你是在谁的地盘!” “…黑水沉舟,”师无渡闻言,倒真的敛了语气,却非畏惧,而是不卑不亢,“我虽有愧于你,但绝不怕你。” 贺玄目泛凶光:“你换命害我,你还理直气壮了?” “我是说——我虽那样骂你,却也不妨碍我打心眼里看得起你。” 贺玄额上跳出青筋来:“哦?那我还应该为此感到荣幸?” “…技不如人,当死则死,”师无渡轻哼一声,背了手侧过身去,“被你了结,我不甘心。但我确实佩服你。” “…花言巧语!”贺玄深吸一口气,拳头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我姑且当你是在为活命而求饶!” “反正我心中所想俱已言明了。要如何理解,自是随你。” 说罢,师无渡启动通灵,欲询问另两人铜炉情况如何、可有顺利脱险。贺玄也压下胸中郁气,准备跟花城报个平安信。却不料,阵中沙沙乱耳,杳无回音。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都知事态不好。师无渡转身就往殿外走,贺玄寒着脸喝住他:“你哪去?!” 师无渡撇回半边身:“自是去铜炉!” “铜炉?”贺玄只觉可笑,“你灵脉通彻了么?功体恢复几成了?这样回去能做什么?你还没被白无相折磨过瘾是么?” 师无渡不悦:“不是已服了丹药? “那药只能修复灵脉!且若不运气调理,服再多也不顶用!” “铜炉凶险,耽搁不得。我路上调息就是!” “竟有脸说我笨,我看你才是蠢!外殿就有直达铜炉的缩地千里阵,你急甚么?!”贺玄沉声道,“师无渡,你最好弄清楚了,我留你一条命是为了给青玄报仇,不是让你随着性子继续横的!” “……青玄的仇,用不着你提醒!” 给贺玄这么一吼,师无渡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犯了糊涂;随即又忆起铜炉山内裴茗所说,投向贺玄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黑水沉舟被他一盯,也想到这事,心痛缀着心慌。他迅速将情绪掩饰好,白了水师一眼,转身往墙边橱柜走去。 心知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师无渡咬了咬牙,拐向殿内坐榻,阖了眼开始运功疗伤,果真觉察灵力有些不支,运转也略阻滞。贺玄看了他一眼,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个巴掌大的布包,朝师无渡丢了过去。 包裹被定在一尺之遥的空中。师无渡睁开眼,抬手捞过:“这什么?” “补充灵力的,”贺玄没好气道,“你爱吃不吃。” 师无渡将信将疑,拉开抽绳,见金灿灿一堆糖球。他听灵文说过此物,乃是极乐坊的稀罕特产,炼制不易,三才通用。不过一天限服一次,一次最多三颗;超量不仅没用,还伤身损魂。而服食后身上散发的气息,对于周遭妖怪鬼魂而言十分刺鼻,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它副效。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师无渡心想:反正被熏到的也是玄鬼。于是毫不犹豫地吞了,也不管贺玄是何反应,重新开始闭目调息。 努力放空五感、修复灵脉,可师无渡心中总是挂碍着另两人,始终无法做到全神贯注。约小半柱香,功体堪堪恢复到八成半,水横天便捺不住了。他刚从榻上下来,贺玄又迎面扔来一样物件:“自己的东西自己收好!” 师无渡伸手接住,正是水师扇。他展开一看,竟发现中间那道裂口处打了个补丁,虽然针脚粗糙、形状歪扭、一看就知道是赶出来的,但填补的材料却是昆仑天蚕丝,与当年制扇时所用的原料同出一源,乃是万金难求的珍宝! 水横天诧异万分,看向贺玄。贺玄哼了一声,一边收拾桌案一边嫌道:“剩的边角料而已,顺手糊一下。省得待会儿你拿个破扇子再成拖累!” “边角料?”师无渡敏锐地捕捉到些许字眼,“你之前还补了什么?” 黑水沉舟哪料到他问这个,顿了一刹,声音低下来:“…反正不是你的东西。” 师无渡知自己猜得没错,顿时不吭声了。贺玄也沉默,垂眸望着案上镂空的如意云纹风灯,片霎出神。犹记那时铜炉山还未开,三界一锅粥似的乱。他心也乱,锁了岛却无心修炼,或枯坐大殿中,或长跪灵位前。鸦色重云将日月星辉阻挡,汪洋墨涛成了隔绝一切的藩篱;潮汐日复一日地起伏涨落,像是替此地主人呼吸着,同他一起沐浴百年的寂寥。这般死气沉沉的隐秘天地,唯一拦不住的只有风了——弗需乘棺,踏着水就能轻悄去来。息吹微凉,成绦成缕,飘到温热的灯烛旁、绕在冰冷的十指间,看那一丝一线绵绵交错,填补着一段又一段不眠的长夜。收过针后,扇子被轻轻搁在石案上,碰出喀嗒一声清响,和着冥府外萧萧的风、沙沙的浪,却衬得孤旷的越发孤旷、迷茫的愈加迷茫……除了音容笑貌,一切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而今风师扇如新、长命锁如旧,贺玄握在手里,心头却荡然一空。 黑水沉舟搁置前嫌,将水师扇交还后,便与师无渡一道踏进缩地千里阵,重返铜炉山。 咒枷废除,仙乐功体复原;时隔八百载,花冠武神终于再展英姿。 贺玄一路,水师与明光一路,四人从三方同时进攻。数招过手,白无相知大势已去,可愈至末路愈是心坚,竟要玉石俱焚。 为祭极招,他不惜自燃魂魄,催起烈焰冲天。俶尔岩化山熔,赤浆剧荡,曛炎飞火如银花夜放,看似轻若鸿毛,实则势重千钧。 渊火飘拂身畔,触则惊爆,流金铄石,炙身烙魂,竟是前所未有的凶险。莫说金行难熬,连水势也有蒸腾削弱之迹,而白无相所驱之火愈发盛旺,花城与南宫也来助阵,居然还是无法压制。 眼看不好,贺玄也透摧魂力、强拔修为,欲分出一注灵力持运土系法咒——因土赖火生、又能生金、金再生水,他便欲以自身为载体中转输出,如此即可化火为己用,环环加持,使得水势长促。 贺玄本是怀着自毁魂体的决心,不料出招之时被花城和师无渡看出意图。这二人眼疾手快,同时各添法力相助,竟助黑水沉舟逼通了进阶关隘,修为更上层楼。只是因灵力骤进、尚未冲凝,取火时又受燎热灼烤,他丹田酸胀、经脉钝痛,还得一手涵水诀、一手持土咒,委实撑得辛苦。 贺玄舍命开源,其他并肩作战之人自是不会辜负这份苦心。白无相乃强弩之末,纵使魂力之威飙汗一时,也终有耗尽的时刻;捱过最险恶的当口,致命威胁不攻自破。 最后一击是由仙乐挥出的。厄命贯透白无相心腔,神氛鬼气交迭侵迸,彻底摧断了他祭招后负创更甚的残败灵脉。 七窍顿时漫出殷红鲜血,白衣祸世身形开始破碎,从足尖开始,一路向上,星星点点地散成絮火飞烟。他直视着谢怜,眼中无怒无愤,也无不甘;暮景残光不损那份孤桀,却在那染红的双目里添了些别的东西,像是戏谑的怜悯,也像是解脱的自嘲。 几番欲言又止,直到枯魂将要消弭殆尽,白无相才挤出最后一丝灵力护住丹田,随后怆然大笑: “既然今日世上无我,那以后也别再出一个我了!” 遗声乍止的瞬间,穹庐焰场上下俱静。下一刻,诛心剑锵然坠地。而清越激声中,一小团白光从白无相灰飞烟灭处缓缓落下。 唯恐死灰复燃,众人皆不敢掉以轻心。而谢怜上前将之拾起时,竟发现那是一枚神格,澄净未染丝毫鬼气。 将神格攥于手中,仙乐太子隐隐觉察它与旁物有所联系,便闭了眼仔细感应,居然发现那股气息属于梅念卿!顾不得思考原因,他忙循着神格去寻师父。而众人找到梅念卿时,他身处之地与困魔阵阵眼的卦位截然相反,周身布着层摇摇欲坠的固魂的结界,仍旧昏迷。 谢怜揣起神格,触到阵法的一瞬间,结界自动溃散。他赶紧将梅念卿扶近怀里,诊脉探查,发现魂魄有损伤过的迹象。 花城的丹药是他前天给了贺玄、贺玄今日又还回来的。瓶中还剩两颗,便都给梅念卿服了。谢怜又小心翼翼地为国师输送灵力、冲开药丹,不多时,梅念卿醒来。见到众人,他惊错无比,似是还没回过神:“…太子殿下…?” “师父,我在这…”谢怜赶紧应声,看梅念卿仍是一副茫然样子,心想师父定然是被吓到了。于是一边搀他起来,一边与他讲述战况,宽慰他已经安全了。可不知为何,梅念卿听闻白无相已死时,脸色变得很差,面上似有纠结不忍。众人又询问梅念卿不久前失联的原因,得到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 本来,设置困魔大阵就是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只因压制白衣祸世这种境界的鬼王,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便是布阵者的魂魄;三日时限一到,若是还不解除,困魔阵便会立即反噬。 梅念卿也是抱了大义参战的。与其他三位伙伴商量了一番,他决定将此事保密,好让谢怜专心对敌,免得在自己这里分心。可不知为何,数个时辰前,困魔阵的反噬突然毫无征兆地提前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镇守阵眼的梅念卿。 正当他撑持不住、魂魄将被困阵撕裂时,白无相则在这时突然发狠,蓄起全力攻击结界,困魔阵竟松动了一刹。随即,苦撑着的梅念卿就见到白无相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接下来便因魂魄伤重,而两眼一黑、不省人事。后来再睁眼,就是被谢怜等人唤醒之时了。 听梅念卿所述情形,白衣祸世之所以骤然发难,并非是为提前突围,而是为了救他一命。众人心里五味杂陈,久久无言,谢怜更是心震,讶异断续道: “可白无相明明说……留您一条全尸……我以为他将您给……” 花城半信半疑地猜测:“或许是赶巧呢?没准只是撞上了。否则他怎能知晓国师的魂魄受到了损伤?” “会不会与这个有关?” 谢怜一听,从乾坤袖中取出了那块神格。梅念卿看到它,呆怔怔愣了好半晌,忽然间泪流满面。他颤着手将那神格捧走,竟直挺挺跪在崖地,泣下沾衿;一边掉泪,一边着了魔似的反复自语: “…太子殿下……念卿没用……没能救你,也没能陪你……太子殿下……念卿对不起你……” 后来谢怜才知,为何国师会失控如斯。原来,当年乌庸太子成神,梅念卿作为侍从被一同点将,魂魄与主神的神格相联,便也飨其香火、获其法力。说到底,丛神官也是凡人、而非神祇;可梅念卿因资质不足、至今都未飞升,却一直不老不死,不仅容顔依旧,更有法力傍身,修为还不断精进……直到此时国师才明白,这两千多年来,白无相从始至终都没有截断过神格与自己魂魄间的联系,而是一如往日般,分润香火、供输法力。 ——或许世人已经忘了,而今才又想起:铜炉并不是自始就荒芜的一块死地。两千多年前,这里也曾架起过一场恢宏浩大的阔梦。恢宏的内里是勇莽忐忑,浩大的背后是日暮穷途,此梦名为通天桥。那时的年轻神明尚不知铜炉真正意味着什么,直到那一天它苏醒,在焦臭的尸骨味道中,将威势惨烈地灼黥在太子身心。它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是噩梦的源头,是邪祟的暖床,是无常天道的阴暗面外化于世间最残忍的具象。它是如此炽盛,张扬着光与热,如一夜春风般忽涌而来,却非给予,而是攫夺,将同样的光与热从踏足之地收割,留下累累白骨在繁华的废墟上开满。它先要毁灭,后要依从,碾碎幸福与希冀,摧垮意志与情感,在无尽绝望中发酵了不甘和仇恨,诱人以劫掠来的入瘾的热,惑人以吸噬来的剧毒的光。它轻易折射出云端的污秽,烘映出霄汉下的丑陋,将确凿又真实的一面之词泼满孤零零曝晾着的致命伤口。它扭曲了残破的魂髓,煎熬着僵而未死的心,又敞开怀抱煽动着皈依,蛊促太子采撷下名为力量的料饵,自以为捕猎了堕落的神明。可中流砥柱的光与热不知何时就易了主,被本该成为傀儡的邪神收服于股掌之间。即便它散布灾厄的本质仍未改变,却是忠实地执行着邪神的毒怨与乐趣,将世上好物无情粉碎,挑拣出坚牢的命数,令不屈的玩物为逐获新生之机而互行屠戮之事,崇奉上精彩的厮杀,以供消磨愉悦……此方炼狱早已成为邪神的独属。这是他俯瞰悲欢的烽火台,亦是他游戏人间的角斗场。若问天道如何,常言吞恨者多;而立誓命不由天的,或许远不止幽冥水府内纵死犹狂的那一位——临风泣血的博古镇上,野蔓萦骨的与君山前,膏腾魄化的通天桥边,又有谁是甘愿吞恨的呢。 —TBC— 第十一章 结界刚破之时,南宫杰就发出了通灵,叫风信带人来援,并嘱咐守在阵外就好,万不可贸然进山。风信听出她语气中悲惶难掩,发觉出了大事,也不管鼎子上熬的仙药了,撂下蒲扇就冲出灶房,结果在长廊拐角处一个没留神,把披着衣服出门透气的玄真给撞到了地上。 考虑到慕情伤才刚愈、不宜动武,南阳不由分说将人塞回屋里,还设下禁制不许他出门。随即他联络泰华,请对方协助调派人手。郎千秋拉不动权一真,干脆拖上了引玉,于是奇英殿下不用人催请,自己就跟着去了。 一行人出铜炉时,长夜初尽,东方微白。朣朦晨雾中,数百天兵与鬼市妖魔接壤,在山间站成乌泱泱一片。四个武神正立在最前,肃容满面、如临大敌;见谢怜南宫等人全须全尾地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出山之前,几人已将铜炉山内部勘检了一遍,确定后患已绝;又设了阵法,控制了残余的怨灵,避免邪秽流出、祸乱人间。此时双方会合,谢怜将战况简单转述一番,宣布天下危机已除。他请风信带梅念卿先回仙山上养伤,又指挥其他人进驻铜炉,清除当中累年积盈的魔气。只是乌庸怨灵数量过多、戾气过重,不论选择净化或是消灭,都非一时半会可以办到。于是灵文命人加固熔湖上的封印,等商讨出完备方案后再行处置。 待一应事务安排下去,晨雾已散,朝霞抹了半边枯山。岭上金光出,岭下人间曙。望着终归清晏的天地,师无渡心中却斥满凄凉。他下意识探进衣襟,欲抚颈间青玄留下的长命锁,却忽然想起东西已经不在自己这儿了。 转身看向贺玄,水横天让他将青玄的遗物交还。贺玄沉默片刻道:“风师扇是我补的。” 师无渡看了眼自己手里堪称狰狞的扇面:“就你这针线功夫,对得起青玄么?” 贺玄皱眉不屑:“你那破扇子,怎能与他的相比。” 师无渡微愠,本打算驳他,但纠结一会儿,开口却只道:“…让我看一眼。” 贺玄便从乾坤袖里变出个木盒。师无渡接过来,将风师扇取出,小心展开。这扇骨本是玉檀木的,断折处用金丝楠料给镶补好了。而扇面经过天蚕丝修复,原本的裂口处被滚针绣上了青玄生前最爱的如意卷云纹,不仅看不出任何破损的痕迹,甚至精致更胜当初。背面的“风”字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但形端骨正、清癯遒劲,仍是好手笔,想必是贺玄重新题的。 百味穿肠,师无渡拿着扇子抚了好久。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他轻叹一口气,将之装回盒中还给贺玄,哼了一声:“…差强人意。”又道,“长命锁还来。” 贺玄没补过长命锁,自知这次没理由留着不还,可仍是舍不得。他踌躇许久,忍痛将之取出。这时候,花城突然挡上前来,按下贺玄手臂,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既然这物件是风师的,我觉得还是交给他本人比较好。” 说着,血雨探花解下腰间锦囊,从内中取出一块玉扣,灵氲流转,碧光荧荧,正飘逸出微弱而清和的生魂气息。 “…当日我正好带着此物,见师青玄魂魄缺碎,离体欲散,就给收进这魂器里了。”说着,花城瞄了眼怔愣原地的师无渡,将玉扣搁进了同样怔愣的贺玄的掌心,又扬起下巴指了指南宫杰,“虽然这魂残损不少,但我看了,不算很严重。她灵文览尽天下秘术,说不定有法子补救回来。” 这件事花城一直瞒着所有人,谢怜也是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的。如今乍得风师生讯,仙乐又惊又喜:“三郎…!你什么时候…?” 黑水沉舟尚未回过神来,两手捧着那块玉扣,满脸懵怔地看向花城,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花城这时倒善解人意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一手拉着谢怜,另一手拍了拍贺玄肩膀,慢悠悠道,“还记不记得你从前曾问过我,上天庭那么多神官,为何我独对雨师大人尊敬有加?——我敬她,是因她帮过哥哥;我救风师,也因如此。” 贺玄终于能组织起语言。而震惊感动之余,他也终于反应过来,瞪花城道:“你诓我?” 血雨探花退开一步,把玩着发梢的珊瑚珠,冲贺玄一挑修眉:“若不诓你,怎么激你去对付白无相呢?” 不等黑水再开口,花城揽紧了谢怜:“忙活这么些天,哥哥一定累了。来,咱们回去歇着。”语罢,也不管谢怜脸红到了脖子根,转身就驾起云带着人离开了。 贺玄就这么举着胳膊捧着玉扣,好半天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师无渡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于是跨到黑水跟前,望着他掌中传来亲切魂气的玉扣,激动难言,竟也落下暗色红泪来。 见水师兄乐极而泣、却非活人的眼泪,裴茗刚涌上来的欣慰就被心痛盖住了。他赶紧递去帕子,让师无渡把泪抹了。南宫杰则从贺玄手中接过玉扣,指间晕出柔和法场,闭目聚神诊测一番,面色欣喜:“能补!” “要如何做?”师无渡急切难耐。 “需得旁人匀出元神与修为,以相接济……风者,五行属木,而木由水生。水师兄,你既司水、又与青玄骨肉至亲,修补魂魄须用你一两成元神与修为。” 师无渡用力点头:“没问题!”又语无伦次,颤声反复道:“多谢,多谢杰卿…!” “咱们还客气什么!”南宫杰爽朗一笑。 其实,仅师无渡这一两成元神是远远不够的。但考虑到他短时期内数次离魂,南宫杰唯恐支取过多修为会对他再造损伤,所以虚报一半。她又转头看向贺玄: “黑水阁下本该司风而司水,命属木而兼有水之气机。若你也肯匀一两成出来,青玄定能恢复得事半功倍……” 灵文在上天庭摸爬滚打千年,是比裴茗还要心明眼亮的。她是瞧透了贺玄的心思、瞄准了贺玄的下怀,要跟他打感情牌。可哪成想贺玄听到此处,二话不说,竟当场将修为同元神一道掠出两成,凝作一个墨色光团飘在掌心,伸手递给南宫杰:“够么?” 黑水沉舟动作太快,南宫杰根本来不及拦。眼看贺玄身形黯淡下去一层,她急得头大:“你这是做什么!便是砌墙也得先和泥,何况补魂?哪是你这边割下一块那边就能补上的?” 贺玄立时哑了,冷静下来后也知自己操之过急了。南宫杰又瞧他一脸做错了事情的歉疚模样,只心感无奈——管你人杰鬼雄,谁都逃不过“关心则乱”这四字。 因担心贺玄魂力流失、平白浪费,灵文重重叹道:“罢了!现在便现在吧,反正法子我都记着,倒也不是不行。”于是转身去到一旁稍平坦些的开阔高地,撑起护法结界,便要开始融魂。 师无渡一见,惊疑不安:“不是说我的魂也得用么?怎么光用那玄鬼的?” 裴茗听见,立觉不好,转头就要阻止师无渡冲动行事。可回过身时,却发现对方手中已经多了个蔚蓝光团,正是刚刚匀出的两成元神与修为。 一瞧师无渡身形几乎透明,南宫杰险些吐血,后悔没有提前跟水师兄说一声莫要学贺玄莽撞。可木已成舟,她唯有将这份元神收下,又赶紧让裴茗带他去休息。 目睹师无渡自伤,明光是又急又气,但没个奈何,只得扶着他到一边打坐,红着眼睛给他输送灵力: “水师兄!你就不能想想……想想杰卿!”裴茗越说越难过,郁结的声音里竟带一丝罕见的恼火,“她多担心你!本来她就受了伤,又要处理这么多事情,已经累得够呛。水师兄怎能忍心再给她添这等麻烦!” 师无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记好友仍然负伤之事,顿时满目愧色,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便垂下眸去,一时间不说话了。 裴茗看他这样,心疼更甚也恼火更甚,愤愤怨道:“你从来都不知爱惜自己!” 却听师无渡小声应:“…不是还有你么。” 裴茗呼吸一顿,睁大眼睛,心头鼓胀的火气顿时就瘪了。 师无渡也发觉自己失言,而方才被抛于脑后的“蒹葭之思”四字又跑到心里晃悠。他浑不自在,起身要离开:“两个时辰还未到,裴兄且距我远些…” 裴茗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腾地蹿起来,一把拉住师无渡的手,委屈道:“那味道明明三刻钟就消了,哪里要两个时辰……” 他又改捏师无渡的衣袖,东拉西扯好一阵,总算将那股不明不白的暧昧劲儿给掩了过去。随后半劝半哄,终于说服对方重新坐下疗伤。 师无渡知道裴茗是拆了东墙来补西墙。为防止东墙拆过了头,待到虚浮晕眩感稍有缓解,他就说自己无碍、不让明光再输灵力了。可裴茗不信,拘着他肩膀不让动,双指搭上他手腕、欲查元神情况,可探了好一阵子都没探到脉搏,这才反应过来:水师兄现今仍是鬼魂。 咽下心中绞痛,裴茗只好落指于师无渡眉间,可一碰就发现对方在骗自己,于是火气又冒出来,板着脸焦心道:“无碍?这怎能叫无碍?” 师无渡只得依他,闭了眼继续运气,可心却总是放不空。此刻他突然觉得,鬼魂之形态也是有几分好处的——脸上觉得再烫,旁人也看不出异样来。 虽被赶鸭子上架,但南宫杰到底是个老练沉稳的。她按部就班,急而不乱,神魂相融的过程倒也顺利。约一个时辰后,魂魄补成。霎时间清息浩浩,玉扣绽出饱蕴生机的浅淡灵光,随风漫向四面八方。但见纷薄嫩色裹上残枝朽木,苍青滤过层层枯山,将死寂千载的飞崖悬壁次第点染。涸泉汩润,竭流潺涌,焦土濡沃,一泓碧练再次浣过遍体疮痍的川野,轻吻着久别于这片苦地的芳茵晴翠。 白云苍狗,枯荣兴衰,遏不了万木新发;山遥水阔,聚散离合,灭不去长风始在。 贺玄想,那人确是该如风如木、向死而生的。 第十二章 “风已生,灵已发,成了。”南宫杰捧起那块寄魂的玉,一边擦着额上汗珠,一边笑吟吟道,“接下来在安魂阵内疗养一段时间,多则一月,少则七天,青玄就能复醒了。到那时便可同水师兄先前一般,挑一样草木重塑身躯了。” 她又看向师无渡:“水师兄,这次你是准备回去后先塑一个,还是要等青玄一起?” 师无渡不假思索:“自是同青玄一起!” 裴茗闻言,喜不自胜道:“水师兄他还能再塑一次?” “只要生机未绝、灵识完整即可。” “可万一真要到一个月后,水师兄他…这…来不及了怎么办?”裴茗又担心。 “秘典所记载的那位上古仙神,是在身亡后半年多才使用这个法子,不是照样还了魂?老裴,你就别担心了……” 贺玄听见,抬头望向灵文真君。虽明知不太可能,但他眼中仍浮起几分影影绰绰的期待。 南宫会意,并指测了他灵台,结果是意料之中的遗憾:“黑水阁下,你去世得有点久了……” 贺玄点头,倒也释然。 带着师青玄的魂魄,三毒瘤一道返回了北海。黑水沉舟也跟着一起去了。因补魂有他一份,再加上师无渡已确定他不会伤害师青玄,就没有反对。而南宫与裴茗了解到贺玄不会再轻易向师无渡寻仇,便也默许他待在仙山。 由于仙京已毁,短期内难以复原,而大祸刚止,事务繁多又耽搁不得,于是原本被当做避难所兼议战堂的仙山又成了临时办事处。好在神官们并非一窝蜂挤在山上不动,停留于此也只是借个地方交流商议,而后便分批次返往人间。 对旁人来说,这惊险一仗只持续了短短几天;可是对灵文真君而言,此战从数月前就开始了。她在前线殚精竭虑、在后方费心劳神;汗马功劳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填不平巨大的消耗。待将师青玄的魂魄安置好,南宫杰便埋进房里,整整七日未曾出门——前三天大睡一场,后四天休身养气。倒不是她想躲懒,实在是一根弦紧绷太久,若再不弛缓些,真就要断了。 虽说事务不能没人管,但议事时水横天往殿上一站,谈及此事,措辞文雅,而翻译过来便是“你敢打扰杰卿休息我就敢将卷轴塞进你肚里”。明光把佩剑往桌上一放,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给重新归位的师无渡镇场,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你敢反对他我就敢反对你”。自此,跑到灵文院子跟前伸头探脑的神官数量顿时锐减。 然而杂事能推,有些重要的公文确实不能放着不管。谢怜一直守在人间,是不理案牍之事的;泰华不善此道,而早就追着引玉跑掉的奇英则更不用提了。到最后,也只有师无渡跟裴茗在忙完了各自的要事后能帮着批一些。但二人处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卷轴堆积的速度。水横天急中生智,忽想到还有个闲人可以充当劳力,遂立即去了后山。 庄苑大多筑在前山,山阴较为清静;众人便在此单独辟出个小院,作为师青玄养魂之所。当日贺玄跟来后,理直气壮地住进院里,守在安魂阵旁,寸步不离。一开始,花城听说贺玄自损修为,便从菩荠观跑来看他、问他要不要去极乐坊养几天,结果被一口拒绝了。血雨探花悠悠叹气,只得随他,留下几瓶丹药就离开了。而师无渡百事加身、不眠不休,但不论多忙,他每天早中晚都会返回一趟、看一看弟弟的魂魄。 每次来院里,水横天都能瞧见黑水沉舟絮絮叨叨地对着阵中玉扣说话,这回依然如此。他心中既有感慨、又有不快,故意咳了一声,将他低声自语打断。走到阵边,瞧青玄魂魄安好,师无渡舒一口气,说明了此行来意:“……灵文她替青玄补魂,你当投桃报李,替她分忧。” 贺玄抗议:“你怎不替她批?” “谁说我不批?”师无渡握着扇子皱眉,“只是上天庭神官都各司其事,我也有要务,批不完。” 此乃正当理由,贺玄找不出话反驳,只得接下这活计。幸而他毕竟在上天庭待了几百年,对人员类型与各种规章倒也熟悉,一应事务处理得还算趁手。只不过他批公文时亦不愿远离,而是将桌椅搬到阵边,仍牢牢守着青玄的魂。 师无渡伤损不轻,裴茗也好不到哪去;但这个半斤的非要跟着八两的,义正言辞曰“给水师兄当护卫”。师无渡明知他心思不纯,但又不好说破,就拿一堆公事为借口,撵他快些走。等裴茗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师无渡心里又虚又乱,反复默念“不妨碍我与他的薄云之义”,才能静下心去忙事务。 日前,得知师青玄生还的消息后,雨师篁立即前来看望。而当初她自刎于城下,裴茗一直怀愧,每每想起此事,心中都不是滋味;故而礼节性寒暄几句后,明光就一溜烟先走了。师无渡与她从后山返回,又请她到堂中小坐,亲手沏了茶。 因雨师喉嗓脆弱、不宜多语,水师便用通灵阵与她闲谈,说到了铜炉山内凶险一夜。雨师篁是从仙乐太子处得知的具体战况。讲起白衣祸世时,她面色凝重,委婉提及水师大人被白无相再度断首一事,并对此表示震痛。可师无渡却愣住了——此事南宫与裴茗尚未同他说过;白无相如何毁他肉身,他是毫不知情的。 送走了雨师,师无渡坐在屋里,皱着眉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为何,他满脑子都是裴茗身中温柔乡要拔剑殉情的那一幕,以及白无相揭发他要“呈三书置六礼”“等水师兄到明光殿下聘”时,他面上近乎无望的伤颓……此后再一想到裴兄亲眼目睹了自己遗躯被毁、不知该多伤悲,师无渡只觉心疼万分;紧接着他又涌起无端后怕——若是当时没有那张护心符,裴兄怕是真的就…… 到了晌午,师无渡去了趟后山小院,看过青玄魂魄后,回来继续批公文。他批得有些累,便支着胳膊在案上小憩,迷朦中觉察有人走近。对方足步声放得轻,但气息极为熟悉。他知道是裴茗。 裴茗拎着个薄披风,蹑手蹑脚地凑到案前。谁知刚盖上师无渡肩头,对方就睁开双眼,清冽目光幽幽扫来,可把裴茗给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师无渡坐直身子,将披风拢了拢;料子光滑柔软,触手便知是东海鲛绡。 裴茗结结巴巴:“…此处山高,又靠北边…残寒未褪,怕你着凉…” 师无渡笑他:“我现在又不是活人,你见过哪个鬼着凉的?”不知为何,与对方单独相处时,他心中那阵尴尬劲儿竟消失了。 裴茗支支吾吾:“但这个披肩它不是凡品…它是鲛族宝绡…它里头织了个阵法…它能养魂……” 师无渡认真地点点头:“好,等青玄醒了,我就把这个给他穿。” “水师兄…!”裴茗急了,语气还委屈得很。 师无渡也不逗他了,站起身来:“坐久了还是不舒服,我出去散散步。” 说着,水横天绕过桌子,向门口走了几步,转头却见裴茗一脸失落杵在原地,顿感哭笑不得:“你不一起么?” 裴茗一怔,随即迈开大步赶到师无渡身边:“我怕总是跟着,惹你心烦,到时又要撵我走……” 听他声音,仿佛遭受了天大的苦楚;再看他神态,激动中压着几分拘谨。师无渡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叹气,心想:是撵了你走,但我又没说不许你再来。这话他本欲讲出口,但是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妥当,还是忍住了。 “水师兄准备去哪?”裴茗走在师无渡侧后方,仔细地控制着自己步子,始终与他挨得不远不近。 师无渡本想就近转一圈,但想到后山上还有座自己的墓,怕裴茗触景伤情,便改口道:“去皇城看看吧。” 裴茗摸摸鼻子,咧着嘴低下头:“好……正听说与君山上,花都开了。” 灾劫过后,外迁避难的人们已陆陆续续地返回城内;残垣断壁上,方兴未艾的是人与鬼与神共同播撒下的坚韧希望。 距上个寒露已过半年有余。暮春三月,正是风乎舞雩的时节,与君山上光和景明,一派欣欣向荣。桑竹沃若,花木扶疏,枝头偶尔传来几串慵软莺啼。师无渡与裴茗一前一后,缓行于斑驳斜荫之下,却俱是片言不发。 其实来时路上,裴茗立在云端滔滔不绝,可不知何故兮,一到这宁静地界他就突然卡壳了。原本自打出了铜炉,明光就下决心要主动些——既然水师兄得知自己的心意后并未表示过厌恶反感,那自己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而此时师无渡抛去了尴尬,裴茗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他跟在师无渡身后,从山下走到山巅、从东坡走到西坡,沿途的浅草乱花茂林修竹都没进他的眼;他只顾盯着师无渡飘飘晃晃的发梢和时不时从披风中探出的手了。 “怎不讲话了?”走到山涧一处平阔地,师无渡停了步子,转身看向裴茗。 明光将军腰侧挂着一柄新佩剑,是昨儿他央着师无渡给自己重新选的。此刻他握着剑鞘,掌心全是汗,扭捏的样子跟昨天使劲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的家伙完全判若两人。裴茗红着脸望向四周,绞尽脑汁地憋话题: “…水师兄…你看这儿草木正荣,种类也多,有不少是咱们山上没有的…要不然你瞧瞧,有没有称心的?咱带回去,到时候让杰卿拿去给你塑身……” “她院里那颗松树就够了。”师无渡轻笑一声,却还是将附近花木环视了一圈。忽然,他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目光,立即转身朝一边走去。 裴茗连忙跟上,看着师无渡停在一棵高大树木前,仰头凝望。只见此木叶如青甲、苍碧重重,冠盖舒张、枝干茁实,不知树龄几何,但定然不下百年了;而玲珑玉磐丛丛缀满枝头,欺霜赛雪。竟是一棵白山茶。 “…倒是可以考虑将这玉茗弄回去,”师无渡抬起手,指尖拂过垂到面前的新叶,“也带个‘茗’字,跟你挺合。回头送去明光殿,就当下给你的聘礼。” 裴茗惊伫原地,睁大双眼:“水师兄…?你,这……这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师无渡别过脸去,不说话了。裴茗心脏怦怦直跳,两条腿都发酥发软,赶紧奔到师无渡面前,张口还想再问,却被他瞪了一眼、又踩了一脚。 裴茗满脸发烫,一双神采飞扬的桃花眼给他笑得傻气横秋:“水师兄……岭那边有处山谷,里头兴许有野兰,要不我带你去挖?” 师无渡侧目嗔他:“兰生幽谷,自由自在,你却净要去糟蹋。” “水师兄教训的是……” “誰教训你了?”师无渡有些好笑,拿扇柄戳他一下,“德行。” “那…我请水师兄去醉霄楼吧,我请你喝酒……” “公务未完,哪能饮酒?” “这倒也是……有了,水师兄,我舞剑给你看如何?” “…好。” “说起来,上次舞剑都是百年前的事了,不知水师兄还记不记得……” “你再舞一遍,我不就记得了。” “嗯,那这回水师兄可瞧仔细了!” …… 剑影翩跹,万千昭烁。 壮如鼓角动星河,敛若寒潭投雁影; 铮似松风惊山雨,柔同暮云卷落雪。 日晖挽月芒,飒沓贯穹苍。 横澜接天一水鉴,清波悄动漾明光。 一舞毕。无牙板金樽,玉山已醉。 将军执剑长揖,不慎挑破斜阳; 漏下一片绯色,流淌在二人心上。 —END— *“壮”“敛”“铮”“柔”四句都是化用古人语。 “壮”句-杜甫《阁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敛”句-洪应明《菜根谭》:“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是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铮”“柔”句-苏轼《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 *“玉山”(虽然这个词比较常见,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提一下qwq) 《晋书·裴楷传》:“楷,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博涉群书,特精理义,时人谓之‘玉人’,又称‘见裴叔则如近玉山,映照人也。’”后来就以“玉山”喻俊美的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