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女尊GL)灼心 作者:失眠七夜 备注: 关于(女尊GL)灼心: 本文又名《穿成人渣怎么办》问:有什么是比服侍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人渣更悲惨的事?答:当你穿越成为这个人渣的时候。其实这是一篇正经的古风文——作者菌如是说。据说下周要入V,所以这两天不更了,屯文,当天三更!按惯例是要呼吁大家支持正版,不要看盗文——至少别的地方看不到萌萌的小绿字啊,对不对?(泥垢……)总之,入了吧= =请小天使们一如既往地支持作者君,么么哒~~邝希晗(简心):枉我敬你,爱你,忍你,容你,到头来竟是这般田地。姜灼:我纵有千般不对,万般不是,唯有一片真心,从未敢欺。邝希晴:落得此番下场,全是我咎由自取,然输了天下,我无怨,失了她,我却不服。HE================== ☆、第1章 初醒 “心心啊,王阿姨给你介绍的小伙子你觉得怎么样啊?有没有发展的空间?不喜欢的话妈妈这边还有李阿姨的侄子、宋阿姨的外甥,都是些很不错的小伙子啊,你有空的话去和人家看场电影,吃个饭……”熟悉的声音渐消渐止,我也终于意识到,这不过又是几日来我反复回味的一场旧梦。 以前的我,对这个唠叨而温柔的声音避之不及,不胜其烦——然而现在的我,却无比怀念。 只是,经过了数次的尝试,我已然死心,也不得不承认:也许我的后半生,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 “王爷,您该服药了。”取代那个声音的,是另一个稚嫩而温雅的嗓音,声线里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恭谨——我曾天真地以为那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特有的拘束小意,而后来的种种教我明白,这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敬畏,仅仅是对着我一人而已。 又或者说,是对我这具身体的原主。 哦,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总是不经意地回想起那仿佛是梦中的前半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提醒我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而非终日泡在药罐子里,关在这锦绣囚笼中所产生的臆想。 我叫简心,寓意大概就是希望我可以活的简单随心吧。 从小生活在军区大院里,听着军歌长大,我自问虽然没有革命烈士那样威武不屈的信仰,但“根正苗红”四个字却还是当得起的。 安安稳稳地听从父母的安排进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在离家就近的一所中学里任职,因为才刚任教,要从副课磨练执教经验,所以被分派成为了一名政治老师——事实上,我更喜欢历史。 操心过了我的工作问题,理所当然地就迎来了这个年代每一个大龄女青年都要被迫考虑的问题——处对象。 坦白来说,我从小到大接触过的男孩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这里的“接触”,是指有身体部位的触碰,从牵手到拥抱范围以内,每当即将发展到下一个阶段之时,都被我家精明的老太太扼杀在了萌芽之中……这也变相导致了我在人生的第二十六个年头还没有将初吻送出去的可悲经历。 也就是这样缺乏与异□□往经验的我,在刚度过了二十六岁的生日以后,被忽然想要抱孙子的老太太催着去相亲了。 往事不堪回首,说多了也都是血泪,最终所引发的令人扼腕痛惜的结果则是,在最后一次赴约途中,为了不迟到而冒险在黄灯闪烁时发动车子的我,出了车祸。 剧痛之下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却已经是另一个时空,另一具身体,乃至另一个人生了。 回忆了这么多,不妨来说说我现在这具身体吧——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我是绝对不愿意接受现在这个身份的。 也可以说,我再次醒来后所接触到的一切,都让我恨不得再人为制造一场车祸,好让我能够结束这个可怕的错误——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连最基本的自由,对于现在的我,都成了一种奢望。 我身处的国家,名为大芜,是个以女子为尊的国家;女皇当政,女子为官,而且实行一妻多夫制度。 我很确定在我所学的历史中,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个朝代,更不要说这里颠覆我所有科学认知的有关于男人生子的设定——纵然如此,在真实地感觉到这具身体遭受疼痛后的信息反馈,让我无法再自欺欺人这只是一个荒诞无稽的梦境。 而这具身体的身份,则是这个国家的皇室成员,女皇的幺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凌王邝希晗——我盯着那面模糊泛黄的铜镜看了许久,却还是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外表柔弱的二八少女是一名权倾天下的王爷。 ——荒诞,沉重而又令人担忧。 那些并不完全的信息得自于这具身体残留下的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在我试图回忆更多的时候,却只得到了难以忍受的剧痛和混乱;我不知道原主受到过什么样的伤害才使得记忆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她的身体表面光洁如初,并没有什么伤口,可若要坐起身来,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也不知她出了什么事故,才让我进到她的身体里? 而这时的我,究竟是一抹漂浮无依的灵魂,还是仅仅只是一缕残存的执念呢? 这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一切,是偶然,还是必然? 短暂的讶异过后,我便放弃了回想,转而通过外界的接触探寻这个不可思议的陌生世界。 负责服侍我起居的是名为小蝉的侍从,这个面容秀美的男孩子在试图解开我的衣服替我擦身体时,被我条件反射地扇了一巴掌——之后他立刻跪倒在地,一边垂泪一边恳求我放过他的样子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幕难忘的场景。 而当我以记忆混乱为由询问他一些基本的信息时,他那种糅合着惊疑和忧惧的眼神让我如鲠在喉,就好像我正在琢摸着以一种全新的、匪夷所思的方式来折磨他。 除了荒谬以外,我感到更多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奈——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对这个少年做过什么?为何我想不起太多关于他的片段? 这是否也说明了在邝希晗心里,并没有太多关注可以分给对方? 我既觉得好奇,却又害怕知道……大概是因为从这些蛛丝马迹里,预感到了教我难以接受的答案吧。 不得不说的是,与那听起来就威风八面的称号恰恰相反的,这具身体孱弱到好似风一吹就倒的体质;多走几步就心悸气喘,倒像是先天不足的症状;喝药如喝水一样平常,就连书上描写的林妹妹怕也不过如此。 在我醒来的这一整日光景,除了小蝉被允许进来服侍我以外,这屋子里再也见不到别的人进出,像是刻意限制了原主见到别人的可能——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是被禁足了,后来才得知了原委。 我想,即便原主的身体是健康的,怕也耐不住这样枯燥的生活——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可以见到、可以说话的人只有那么一个像是老鼠见了猫的少年,还要整日与汤药作伴,怕是没病也要捂出病来。 只是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落得轻松,留下这么一副残破不堪的身子,却害苦了我。 等到了第二天,恍恍惚惚地醒来,入目的依旧是玲珑锦绣的床帐,鼻息间尽是浓郁古朴的熏香,华贵的、舒适的、却半点都不熟悉的房间——这昭示着我昨日的所见所闻是真实发生的,而非南柯一梦。 我是真的,回不去了么…… 呆滞了许久,窗外的光影朦朦胧胧地探了进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颓废地自怨自艾下去了。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其自然——我始终坚信着,生命是如此珍贵,而我没有资格浪费这一个延续下去的机会,就当是回报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吧。 邝希晗是那么年轻,比我原来的学生也大不了几岁;如花骨朵一般含苞待放的少女,不仅有着尊贵的身份,或许还有着美好的心愿和远大的抱负,这是我不能擅自剥夺的权利;即使我无法替她全部达成,但我至少应该努力尝试一下——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那么,好好活下去的第一步,该是从改善体质开始吧。 在我坚持要去院子里透气,并且以主人的威严命令以后,小蝉无奈地打开门,叫来两个身形健壮的年轻女子依次搀扶着我,慢慢走了出去。 这两个侍卫打扮的女子惶恐不安地弓着腰,托着我的手臂肩膀,那种害怕我摔倒却又不敢触碰到我的纠结让我不由失笑——难道我真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么?怎么一个两个都如此畏首畏尾的? 谢绝了她们的帮助,在门口到回廊这一小段距离走了三四个来回以后,我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虽然累得狠了,倒是意外的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一去,松快了起来——看来这身体如此虚弱,与不常运动也不无关系。 衣服贴着身上,黏黏的十分难受,我打算回去洗一个热水澡。 而等我再回到房里,却没有见到那名叫小蝉的侍从。 等待我的,是一个长相美艳的中年女子。她有着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紧抿的薄唇却透着几分刻板严肃;穿着一身玄色的修身服饰,冷着脸不言不语时那股凌厉的气势让我忍不住心里一凉,莫名有些不安。 这是我在小蝉以外见到的第二个人——忽略那两个女侍卫——脑海中划过一幕幕与她相处的片段,最多的却是对方温柔慈爱的凝视。 颜珂,凌王府的总管,也是王府护卫的首领,从小看着邝希晗长大,是为数不多能够让她低头的人。 邝希晗与她的关系十分亲昵,而我只是空有几分残存的记忆,没有她们之间的那份情谊——如果说要与对方泰然自若地相处,我却毫无把握。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她……此刻我才惊觉,之前我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并不在于我是否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在于我是否能够顶着邝希晗的身份,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在一群陌生人之中,不露端倪地生活下去。 ——我可不想被当作冒充身份的奸细抓去砍头,更不想被当作借尸还魂的妖怪放火烧死。 我想要……活下去。 ☆、第2章 桎梏 “殿下,您大病初愈,怎的不好好休息?”她的声音倒是有别于那艳丽的外表,显得格外的温柔,想来是十分疼爱这具身体的。 猜不透她的用意,我只能选择沉默。 没想到我的反应却被她当作了无声的抗拒,她的语气立刻软和下来,竟像是在哄一个执拗的孩子:“殿下莫任性,若是您快点好起来,我就答应您放了那姜护卫,让她陪您玩耍,可好?” ——姜护卫……是谁? 陪我玩耍? 抓住关键字,我却没有一点头绪。 不过我想应该与邝希晗的死脱不了干系……找机会再弄清楚吧。 “……好。”我顺势点点头,在她的搀扶下又躺回了床上,由着她取过温热的毛巾给我擦着脸和脖颈,虽然她的力度比起小蝉来实在是重了些,对于邝希晗娇嫩到吹弹可破的肌肤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折磨,但我能从她专注的眼神中感受到那份真心的爱护——就凭着这一点,是让我咬牙坚持着不吭一声的原因。 “小蝉呢?”等她替我盖好被子,点了安神的熏香,拉下床帐打算离开之际,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他服侍不周,我已经打发人把他拖走了。”中年女子眼神一冷——尽管我知道那是对着“服侍不周”的小蝉的,却依旧感到心中一悸。 ——自古以来,拖走的潜台词都是不得善终。 想了想,还是不忍心那样一个年轻的孩子毁了一生,我试探地说道:“我想让他来服侍。” 没想到她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想摸摸我的头发,伸出的手却像是在顾忌着什么,最终又收了回去:“既然殿下坚持,那我就派人把他带回来——只是有一点,倘若他再服侍不周,害得殿下受了累,病情加重,我决不轻饶!” 她挥了挥手,身边一个穿着武士薄甲的女人马上俯身行了一个礼,快步走了出去——我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站着的几名女子,都是身穿黑色薄甲,身形高挑壮硕之辈,个个眼神坚毅,面容肃穆,那种军旅气质,我只有在极少数的老兵身上才见到过。 ——这些人,是王府的护卫么? 怎么看起来更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没多久,小蝉被带了进来。 准确地说,是被那个穿薄甲的护卫拖进来的。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眶泛红,脸颊上犹自带着哭过的痕迹,见到我和中年女人时眼中一闪而逝的惧色,在对上那双冰冷的桃花眼后立刻收敛于无形,像是被更为可怕的存在所震慑而不得不藏起原有的恐惧。 我不禁有些自责:或许正是我此前的一意孤行害了他。 “仔细服侍着,再出什么差错……你应该知道我的手段。”冷冷地警告着跪在床边唯唯诺诺的小蝉,中年女人最后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带着那几个侍卫离开了我的房间。 从门口影影幢幢多出来的掠迹来看,她应该留下了几人作为值守——大概是担心我不顾她的劝说执意要到外面去吧。 我知道,至少有十多个与小蝉一般无二的侍从在这间房外等候我的差遣,却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动静。 这让我也下意识跟着压低了嗓音,将小蝉叫到近前:“你过来。” 他怯怯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膝行几步挪到我床边,隔着垂下的纱帐,又低下了头,轻轻应了一声,似乎是在等候我的吩咐——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内疚:“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谢殿下关心。”少年的轻柔嗓音带着一丝颤抖,教我于心不忍,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减少对他的伤害,更别说是弥补了——无能为力的我,连自身都快难保。 “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是什么身份?”盯着床顶的蛟龙出海刻纹,我轻声问道。 “那一位是颜珂大人,王府的管事,也是王府护卫的首领,”他顿了顿,接着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您以前都是称呼她为珂姨的。” ——看来在大体的背景框架和人物信息上,邝希晗的遗留记忆能够给我带来一些提示。 不过……珂姨? 若是按照我本来的想法,是要喊一声“颜管家”的,幸好没有擅自开口称呼。 这也代表着在一些细节和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上,我只能够靠自己慢慢摸索了。 既然这样,那我以后可不能与她频繁接触,至少在我能够适应邝希晗这个身份前……免得露了马脚,送了性命。 “小蝉,我、咳嗯,本王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想了想,我也顾不得会被他怀疑的危险了——反正事到如今,他想不怀疑也难——继续问道。 纱帐外的少年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能感觉到他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我这句问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而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且说说看,本王必不追究。”我连忙柔和了声音安抚道。 “小蝉不敢妄断,不过,枫阁的文士们都称赞您疏狂不羁。”他思考了许久,终于说出了这句勉强算得上赞美的话。 我点点头,有些不以为然——就凭这具病弱身子,如何疏狂得起来? 想到了先前那珂姨说的话,我又问道:“本王这次卧床,是何原因?那姜护卫,又是何人?” “这……小蝉不知。”他的反应却不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是不知,还是不愿说?”我故意冷下声音,打算吓吓他,“欺瞒本王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虽说我并不记得邝希晗是怎样惩罚下人的,不过从小蝉颤抖的双肩猜想,她应该不是什么宽和仁慈的主子。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他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捣头如蒜:“奴婢该死!请王爷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好了好了,本王没说要杀你!”我连忙掀开纱帐,想要扶起他,却不料这身体孱弱至斯,一时间起得狠了,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你、你先起来!” 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我一头扎回柔软的床铺中,抚着胸口直喘气。 “殿下?”他也发觉了我的不妥,停下不间断地叩首求饶,紧张地抓住床沿,想要拉开纱帐查看我的情况,却又不敢随意动作,只能试探性地轻轻叫了我一声。 喘了一会儿,感觉到那股压抑的窒息消散了不少,心口一松,我才悠悠地“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也是有眼色的,知道不能再顶撞于我,生怕惹我生气后那口气喘不回来,索性跪直了身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前院服侍的哥哥们说起,那姜护卫本是皇帝陛下身边的禁卫,前几日被您讨来做自己的亲卫,甚是得您青眼,宠爱有加,片刻不离左右——原本那日您与姜护卫在永乐堂……玩乐,哪知您忽然晕倒了,颜大人便请了御医来,直到昨日您才清醒了过来。” ——他在说起“玩乐”二字时不自然的停顿让我有了不好的联想。 “永乐堂是什么地方?那姜护卫现在又在何处?”我决定迂回地询问。 “永乐堂是您平日……与侍君们一同……的地方,”关于他刻意含糊的词语,我不必费劲去猜也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词,而他之后支吾的语气,更让我对邝希晗的为人抱以反感,“姜护卫……奴婢听说,自从您昏迷,颜大人就派人看住了她,现在应该还被关在永乐堂里,等候您的发落。” “……本王要见她。”我舔了舔嘴唇,忽然升起想要马上见到对方的念头——这个姜护卫,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邝希晗的人,或许她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爷赎罪!颜大人吩咐过,在您养好身体前,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他一下子抬高了音量,仿佛是为了引起屋外的守卫的注意——我敢肯定,刚才那一下“咔哒”的锁门声不是我的幻听。 “……”我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厚实光滑的被面中——处处受制于人,连人身自由都被剥夺,邝希晗这王爷也实在是窝囊。 那么,继承了她的身体的我,也要与她一样,成为这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么? 可不管我如何恼怒失望,这现状却无法在一时三刻里有所改善。 我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接受而已。 ☆、第3章 姜灼 翌日,在小蝉的服侍下洗漱整理了一番,我已能基本忽略他是个异性这件事了——若是单单对着他清秀的脸蛋和才到我眉骨的身量来看,把他当作普通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用过了清淡可口的早膳,颜珂又带着那几个护卫来到我的房间,手中端着一碗深棕色的散发着苦味的中药:“殿下,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一口饮尽她手中的汤药,将空碗递还给她,微微笑道:“甚好。” 她略微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温柔地说道:“殿下今日怎的如此乖顺,喝药跟喝水似的爽利,竟与往日那个每逢喝药必哭闹的殿下大不一样。” 边说,边从护卫手中接过一小坛蜜饯,拈了一颗送到我嘴边。 就着她的手含了一颗,我只是讪笑:“一觉醒来,忘了些事体,却又知晓了些道理,总觉得不能再同以前那般任性了。” “脸色倒是好了许多,不似以往,总要在病榻上辗转些时日才见起色。”她擦了擦手,也随着我笑道——我发现她的手并不如她脸上的肌肤那么细嫩,却是一双布满老茧的、饱经风霜的手。 “珂姨,既然我听了你的话,好好调养,那你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让我见见那姜护卫?”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开,我尝试着问道。 “殿下!”她不赞同地瞪了我一眼,却是宠爱多于无奈,“好吧……您就去看她一眼,省得老是惦记,不好好调养——只有一刻钟。” “我晓得。”我连忙乖巧地点点头——这个珂姨还真是对邝希晗百依百顺呢。 “丙三、丙四,跟着保护殿下,莫要让那姓姜的冲撞了殿下。”她回头对着身后两名护卫吩咐道,又不放心似地对着小蝉说道,“你也跟在殿下身边服侍着,一刻钟到了就送殿下回来休息。” “是。”小蝉忙不迭点头。 在她千叮咛万嘱咐下,我终于被允许走出了这间卧室,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向着廊腰缦回的院落中庭而去。 不多时,身体感到些微的疲倦,眼前也总算映入了一座花团锦绣的楼阁,匾额上用我十分熟悉的隶书写着“永乐堂”三个字,字体清隽秀丽,只是风骨稍逊,可见书者力有未逮,后劲不足——我只庆幸竟能看得懂这里的文字,不至于当个两眼一抹黑的文盲了。 才站在这永乐堂门外,便能闻到一股醇厚的芬芳,不像是普通的脂米分甜香,倒像是发酵了多年的醉人甘醴——这之中,似乎又藏着一丝淡淡的血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小蝉先我一步推开门,随后垂手恭敬地让在一旁,等着我进入。 我扫了一圈身后跟随的侍从与护卫,都与他一样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当做背景,像是生怕引起我的注意。 我也乐得没人跟着,少了监视,抬步跨进了挂着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帐,将内里遮掩住而看不真切的房间——那股香味更加浓郁,似是还带着其他的说不出来的雅致清香……同样的,那股血腥味也越发明显了。 撩开了一层又一层飘着迷离香气的纱幔,我眼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等到穿过最后一层遮掩,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纤瘦的人影,也终于见识到了这座神神秘秘的永乐堂全貌。 ——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缘何小蝉在说起永乐堂时会是那样不自然的神色了;我也开始了解到,这具身体的原主邝希晗,是怎样的疏狂不羁。 依稀还记得,在《史记·殷本纪》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大冣乐戏于沙丘,(纣)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说的是商纣王酒池肉林的典故——现在看来,邝希晗也是此间的拥趸之一。 偌大的房间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侧是人工开凿的方形玉石池子,澄碧见底的池水满得像要溢出整个池子,酒香四散,直教人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墙上挂着活色生香的图画,栩栩如生得令人羞赧,池边坐卧着几个仅着五彩薄纱的美少年,嬉笑玩耍间两靥泛红,媚眼如丝。 见我走进却并不上前,只是娇笑着朝我招手,许是醉得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我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另一侧,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各种材料制成的鞭子,说不出效用的瓶瓶罐罐,不同尺寸的棍棒刀具,大多带着倒刺机关,成堆的烛台蜡油以及教人头皮发麻的金针银针……五花八门,争奇斗艳,实在是令人大开眼界,我不禁怀疑自己来到了专司刑讯逼供的牢狱。 然而这些种种,却都远不及正中那个茕茕孑立的单薄身影来得瞩目;抑或是,在走马观花地扫过一圈这百态奇景以后,我的眼里便只能看得见那一人罢了。 那人身上只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绸衣,勉强盖住了腿根,露出一双白皙美丽的长腿;肩颈处未遮住的大片肌肤上遍布青紫交加的淤痕,甚至有几道还渗着血丝,白衣上有几处破口,直透触目惊心的鞭伤——她的双手被高高吊起,手腕处铐着一副镶满宝石的黄金手链,勒出了一圈刺眼的红印;脸色苍白如雪,乌发浓密如鸦羽,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如风中残叶飘零无依,却又透着一种迷离的凄美。 “你……”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举步维艰——若是上前,我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若是转身离去,又未免违背了心意,落下遗憾。 她是谁?犯了什么错?怎么会被铐在这里? 一个又一个问题迅速从我脑海里穿过,却没有一个能够将我从这失魂一样的惊艳中拉回来。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注视,被吊着的女人轻轻动了动,手链叮咚作响;微敛的羽睫也慢慢掀起,仿佛一阵微风撩过我的脸颊,酥酥柔柔的轻痒……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当她淡淡地抬眸看来时,我竟觉得像是被人敲了一记猛棍似的,心跳陡然间漏了一拍,连自己到这儿来的初衷都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我生平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目不转睛,情难自已,这个人却与我一样,是个女子。 她有着一双极为深邃的眼眸,当我与她视线相交的时候,仿佛从那寒星似的瞳仁中见到了一抹琥珀流光,仔细看去,却又只是一片平静无波的幽潭,倒映出我的近乎痴傻的目光。 她似乎并不惊讶我的出现,见我直直地盯着她,也没有丝毫羞怯,只是淡淡地启唇说道:“姜灼见过凌王殿下。”声线柔和雅致,语调却波澜不惊,沉稳得就像她不是被禁锢拷打的阶下囚一般。 ——姜灼? 原来她就是那个姜护卫。 我忽然想起小蝉说过的话:对邝希晗和她身边的人来说,所谓宠爱与玩乐,还真是非同寻常啊…… “你……”我顿了顿,目光不经意转向另一边饮酒作乐的几名薄纱少年,话到嘴边又是一转,“你们先出去。” 也许是邝希晗在这些人心目中积威已久,我面无表情的样子着实吓坏了这几名少年,他们立刻收回了那副轻狂作态,草草行了个礼便你推我搡地离开了。 等到只剩下我与她二人,房里恢复了寂静无声——我舔了舔嘴唇,有一瞬间觉得:或许将那几名少年撵出去并不是最好的决定。 “王爷的身体可否无碍?”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她率先打破了僵局。 “已、已经没事了……”我咬了咬嘴唇,打算开门见山地问问之前发生了什么。 只是,还没等我开口,身后的门却被轻轻叩响了,小蝉的声音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帐传来:“殿下,时辰已到,您该回了。” 我不去理他,只是看着姜灼的眼睛,却失了再次开口的勇气。 “王爷有何指示?”想来她也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于是淡淡地问道。 “来人,把她的手铐解开。”我懊恼地转过身,对着门外扬声说道。 门被打开,小蝉和颜珂派来的两名护卫丙三丙四走了进来。 小蝉低着头不敢看我,丙三则行了半个跪礼,沉声说道:“启禀殿下,这副手铐乃是皇帝陛下御赐的贡品,钥匙由您亲自保管,属下等不敢逾越。” “钥匙呢?”我问小蝉。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后退了一些,低声答道:“回殿下,钥匙……被您扔了。” “扔哪儿了?”虽说不是我下的命令,毕竟占了这具身体,现下则是由我担起这后果了。 “在后院……的湖里。”他极快地说完后,立即退步到一旁,低头屏息,似乎是怕我迁怒于他。 ——不愧是皇亲国戚,院子里竟然还有一片湖。 乐观地想,至少邝希晗并非那些有名无实全靠借贷维持尊荣的没落贵族……这是我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地方。 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我居然有些害怕回过头去看姜灼的表情——或许,可以派工匠来开锁?又或是直接用刀劈开? 我迟疑着不说话,其他几人也不敢擅自开口,眼角的余光瞥见小蝉似乎有意提醒,我知道离颜珂规定的一刻钟时间已经超过了——却只作不见。 在解决姜灼的问题以前,我并不愿离开。 “王爷可是要放了姜灼?”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被吊着的女人不紧不慢地问道。 “不错,只是……”我回过头,对上她清亮的眼瞳,只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烫,羞愧不已,想要道歉,却又无从开口——我现在的身份,怕是也不容这样做。 “既然如此,”却见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双手忽的用力一错——只听“喀嚓”一声,竟是徒手将那副手铐生生挣断了,“请王爷恕罪。” 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她的手腕,依稀是被金属手铐划出了一道血痕,看得我忍不住手腕一疼。 她却似无所觉地甩了甩手,并不在意。 这人,难道没有痛觉的么? ☆、第4章 侍君 ——这手铐虽是用黄金打造,延展柔韧,但也不是普通的血肉之躯所能奈何的——至少以邝希晗这副柔弱的身子并不能。 然而,这个看上去同样单薄显瘦的姜护卫却能……由此可见,就算是被吊起双手,她仍旧不失攻击能力。 以我猜测,她身上的那些伤应该正是邝希晗的杰作。 换作是我,只怕也没有那么博大的胸怀宽恕这样的虐待。 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邝希晗的死与她脱不开关系呢? 我还记得,她见到我时的表情,分明没有半点惊慌与心虚,这只说明两种可能:一,她是无辜的;二,她是个心机深沉之辈。 只盼别是后者才好。 “大胆!这副金石铐乃是御赐的贡品,损坏贡品可是藐视皇权的重罪……”丙四厉声喝道,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好似下一刻便要上前将一脸淡定的姜灼捉拿归案。 “无妨、无妨……”我连忙拦住她,同时给装背景的小蝉使了个眼色,“此事到此为止,本王不希望有第六个人知道,懂了么?” “属下遵命。”丙三和丙四对视一眼,低头行礼应诺。 小蝉跟着颇为伶俐地提醒道:“殿下,该回了。” “嗯,走吧。”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躬身行礼的姜灼,她略显凌乱的发丝遮住了眼睛,教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姜护卫……你好生休息,本王……”会去看你的。 我顿了顿,当着丙三丙四和小蝉的面,并不好开口补全后面的话——未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还是算了。 “恭送王爷。”从她淡然无波的声音来看,我想,她也不需要我的关心吧。 顾忌这副身体的虚弱,我只能随着小蝉的小碎步,慢悠悠地往回走,等到了寝殿,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比原定的一刻钟多了一倍不止,也难怪守在门前的颜珂脸色如此阴沉了。 我自知理亏,却摸不透她与邝希晗的相处模式,只能面无表情地从她面前经过,在小蝉的服侍下,去了鞋袜,靠坐在床头,接过一盏茶慢慢啜饮了起来——心里却是忐忑不已。 “都退下。”她跟着走进房内,对着其他几人挥了挥手,冷声吩咐道。 我眼看着小蝉倒退着离开,还自以为是地带上了门,暖色的房间顿时笼上了一层阴影,衬得颜珂的脸色越发晦涩难明。 我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地捧紧了茶盏,借着透递而出的温热保持镇定——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掷出去当作武器…… “殿下,您食言了。”莫名紧绷的气氛忽然一松,她一撩下摆,侧身坐在我的床边,脸上挂着无奈的轻笑,却是见不到一丝此前的冷厉——这教我不禁怀疑那些紧张全是自己太过多心。 “本王……”她直直地望着我,目光可算得上是温柔了——我犹豫着是否应该主动认错。 她却先我一步开了口:“殿下莫生气,我并没有指责您的意思。” 我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只静待下文。 “只是,这姜护卫毕竟是宫里的人,难保不是那位的细作,不可不防,殿下还是少接触为妙。”她伸手替我抻了抻被角,柔声细语的样子,竟让我想起了家里那个爱絮叨的老太太,鼻尖便是一酸。 “珂姨说的是,本王记下了。”将茶盏递给她,我顺势躺下,微笑着回道。 她接过茶盏的手却微微一顿,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瞥了过来,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今儿个倒是稀奇,殿下竟没有跳起来维护那位,真教人意外。” ——若我没有猜错,她说的那位,应该就是邝希晗的亲姐,大芜国的皇帝了。 难道邝希晗从前是个爱顶嘴的霸王性子,如今我这般乖顺地答应了,反而引起了她的怀疑? 就听她感怀地笑了笑,替我拂开了额前的碎发,又轻轻掖了掖被角:“想不到这次发病,竟将殿下的执拗性子磨平不少,倒似是因祸得福了。” “珂姨,本王以前确实有失体统,教你费心了,”我握着她的手,斟酌着措辞,“这次醒来,竟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往事忘了大半,却记了些道理——你须得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邝希晗了。” ——先做个铺垫,待到以后察觉到我的转变,勉强算作解释,也好减少她的怀疑。 “殿下言重了,”她失笑地抽回手,反过来紧紧握了握我的,随后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您只要做自己便好——珂姨永远是殿下的珂姨,此生不变。” 顶着那样深沉的凝视,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讷讷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假寐。 门扉轻启又阖上,房里空寂无声,只余我一人。 我睁开眼,望着透过窗棂的朦胧微光,却没有了睡意……邝希晗啊邝希晗,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按照颜珂说的发病,难道你真的是死于先天不足的心悸之症么? 而那个在你昏迷前最后见到的姜灼,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一整夜,我总是想着那袭沾血的白衣,那个始终淡然的女子,几乎到了入梦的地步……终于熬到了天明,我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脑袋,掀开纱帐,试着叫了一声。 声音低哑,似乎只有我自己能够听见,然而小蝉立即叩响了房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起了?” “咳咳,进来吧。”我拢了拢贴身的亵衣,却只是等着他进来为我穿戴——想不到才一天的功夫,我已经适应起了这种封建统治者的惰性,若是被我家那个共产主义铁杆拥护的老爷子见了,怕是要被念叨个一整天。 小蝉的动作熟稔而轻柔,即使触碰到我的身体也是一沾即走,并不会让我有太大的不适;大芜国的女装也有别于我印象中的繁琐厚重,长发用丝带挽起,玉钗固定,并没有多余的缀饰,连妆容都省去了,倒是清爽——古时候的脂米分大都含铅过量,我可不想让自己的脸遭罪。 用完早膳,接过小蝉递来的茶盏,我抿了一口,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茶?略甜了些……” 他慌忙跪下:“回殿下,这是蜜梨果茶。”见我只是疑惑地看着他,脸上并无怒色,他又壮了壮胆子小声辩解道,“您以前,最爱这茶……每日都要饮上几盏。” “起来吧。”我接过他递来的清水漱了漱口,看了看门外——丙三丙四已不见了,又换了两个我没见过的生面孔,“今后换种清淡些的茶来……对了,你可知道,姜灼现下在什么地方?” 我装作不在意地抚了抚袖口,就听他喏喏地回道:“是……奴婢不知。” “嗯?”我转眼看他,学着颜珂冷下脸时的模样。 不知是我模仿得太过到位,还是邝希晗本身的影响,小蝉连忙张口补救道:“奴婢只记得您之前把姜护卫安排在听雪阁里住着,若无意外,离了永乐堂,她应该回到了听雪阁。” “听雪阁……倒是有些诗情画意,”我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去看看。” “殿下!”他快步拦在我身前,犹犹豫豫地劝着,“您身子还未大好……不宜、不宜……” “怎么,听雪阁离这儿很远么?”我停下来看他,心里却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 ——经过昨日,我已然明白:邝希晗这个年轻的王爷在府里有着绝对权威,几乎到了言出法随的地步;这种掌握权力的诱惑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我却仿佛能预见自己被腐蚀过后只剩一具暴戾不仁的骷髅。 我不是凌王邝希晗,我也不想变成她那样……我不断地这么告诫着自己。 “这倒不是。”小蝉杵在门口不肯让开,神色有些为难——却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莫不是他们违背我的意思对那姜灼做了什么?因为那副毫无意义的手铐迁罪于她?还是……我不愿再假设下去。 但若是这样,我就更有必要亲眼证实她的安全了。 既然身子已比前日好些,可见适当的运动有助于恢复,以这个为由,即使是颜珂也不会多加阻拦;我想,若是大部分时候都板着脸,端着架子,怕也不那么容易被发现破绽吧。 “那便成了,”满意地点点头,我绕过他,跨出了门槛,扫了一圈沉默着躬身行礼的其余侍从与护卫,“本王准你们去禀告颜大人,也准你们派人跟着——还不带路?” 小蝉哭丧着脸福了福身,迈着标志性的小碎步走在我身前半步,似是有意拖延时间——我也不以为意,只是趁着这机会打量着王府的景致。 这王府的内院倒像是苏式园林的风格,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小桥流水蜿蜒曲折,别有一番雅致趣味,却从细节处透出几分精巧奢靡。 走了小半刻光景,我只顾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也不知绕过了几座假山,穿过了几道回廊,还没察觉眼前已到了目的地。 小蝉忽然凑近我身边,低声提醒道:“殿下,前面就是听雪阁了,可要差人去通知诸位侍君前来迎驾?” “嗯?侍君?”我脚步一顿,盯着他的发顶,“这听雪阁除了姜灼,还住了别人么?” ——似乎有什么事被我忽略了。 “殿下莫不是忘了?听雪阁在揽月殿边上,而揽月殿里,还住着陛下御赐的八位侍君呢。”他小心地望了望我的神色,见我并没有发作,于是又试探着问道,“您可要见见?” “呃,不必了,本王……”我想我大概有点了解他的意思了——“侍君”这个词儿,怕也不仅仅是端茶送水能概括的。 ——虽说大芜的女子年满十八才算成年,到了娶亲纳夫的年纪,但邝希晗身为堂堂凌王,从十四岁起便有侍君了。 只是,还没等我说完,另一侧竟已袅袅娜娜地行来一群男人——准确来说,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长久以来的审美与思想观念作祟,让我在看清那几个浓妆艳抹的少年是直奔我而来时,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强忍着扭头就跑的冲动,我悄悄转过头问小蝉:“本王还没派人通传,他们怎么就来了?” “秉殿下,想来是有自作聪明的侍从先去揽月殿报信儿了。”他也小声回道。 ——他言下之意,却是我身边的侍从有这些少年安插的探子么? 在我俩小声交流的时候,那八个少年已经迫到近前来,一水儿的花红柳绿,连行礼的姿势和开口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看得出刻意苦练的痕迹——只是我实在欣赏不来少年们搔首弄姿的模样。 就在我寻思着该怎么摆脱他们去见姜灼时,又一波人从我来的方向匆匆走近,为首的托着一卷明黄色的布帛,远远地见了我便拖长了调子大喊:“凌王殿下,圣旨到——” 我本就悬着的心更是忽的提了起来。 ☆、第5章 姐姐 ——圣旨? 那我是要接旨么?应该怎么接? 马上跪下,还是沐浴焚香过后再摆坛供香案? 一瞬间的慌乱之后,我镇定下来,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看向走在那人身边的颜珂——她对我的无动于衷丝毫不以为意,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殿下,皇上听闻您玉体无恙,特地下旨请您入宫一叙。”皇帝的传令官是一个容长脸的中年女子,对我的冷淡恍若未闻,笑得慈蔼如初。 “……嗯。”想了半天,我只能憋出一个字来。 “有劳胡女官,殿下梳洗过后自会入宫拜见陛下……请您先去中堂稍事休息。”颜珂接过对方手中的圣旨,颇为随意地交给身后的侍从,脸上虽挂着彬彬有礼的浅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而那女官则习以为常地点点头,在侍从的带领下往中堂方向而去。 ——就我所知,敢如此怠慢圣旨的亲王大多分为两种……不是重权在握图谋起事,便是离抄家问斩不远了。 只希望邝希晗是那受尽帝王偏宠而不羁于事的第三种罢。 “殿下,可是要去揽月殿?”颜珂冷眼瞥了一记那八个花枝招展的少年——几人竟不约而同地垂手侍立,再也不敢睇来一眼。 “咳嗯,不,本王只是……路过。”我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腰间的配饰,不敢与她对视。 却听她了然地笑了笑,也不揭穿我,只是挥挥手命令那些少年身后的侍从:“带诸位侍君回去——殿□□弱,岂可耽于享乐?从今往后,没有传召,不得无故离开揽月殿。” 她一个眼色,身后的几名护卫便横剑拦住了那些心有不甘的少年,也将他们的哭闹堵在了喉中,一个接一个委委屈屈地离开了。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一句话,便是相当于将这八个少年禁足了,虽然为他们感到可惜,但于我却不可说不是一种解脱——我可没有自信能和这几个妖娆多姿的少年多呆上一时半刻。 也由此可见,颜珂在这王府中说一不二的威严,要更甚于邝希晗这个正主。 “殿下,此次入宫,须得万分小心,难保那位不会趁机发难,”等闲人都散去后,颜珂满脸担忧地望着我,沉声叮嘱道,“虽然她不至于当众动手,但却要小心她暗中使诈。” ——莫不是真的如她所言,邝希晴,这具身体的亲姐竟是执意要置其于死地? 她已经是天下之主,至高无上的皇帝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难道这就是皇室中人的宿命,总也逃不脱骨肉相残的戏码么? 即使身为外人,我也不免感到一丝凉薄下的忧伤,而那淤塞在胸间的抑郁痛楚,想来都是原主残存的情绪吧。 “本王记得了。”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心中不可避免地为接下来将要面见皇帝而焦虑起来。 “我会派丙一跟在您的身边贴身保护。”许是看出我脸色苍白,颜珂招来一个相貌气质均都平淡无奇的女人——只有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展示出了一丝不凡。 我意识到,这个人能够排行第一,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这双眼眸,却让我不由想起了姜灼——看来,只能等到从皇宫里出来后,才有机会再来见她了。 匆匆回到卧室里换了一套较为隆重的常服,重整衣冠,我带着丙一和小蝉坐上了胡女官带来的御赐车驾——比起她自己乘坐的蓝色绸布马车,这辆顶上镶着深海珍珠的明黄色马车要奢侈得多……也显眼的多。 若是有作乱的歹徒,岂不是一眼就瞄准了目标么? 我靠坐在柔软舒适的靠枕上,由着小蝉替我捶着腿,随着车轮的颠簸昏昏欲睡。 无聊时猜测的劫车事件并没有发生,一路相安无事地来到皇宫门口。 大芜国的皇宫并不如我以为的那样巍峨庄严,却别有一番秀丽清雅的韵致,无怪乎是女性为主导的政权;即便这里的女子大多孔武有力,比男性更为健壮,在骨子里还是保留着几分温和柔美的情怀罢。 皇宫的正门外停着几辆马车与轿辇,身着不同颜色的制式衣袍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出,像是身负品级的官员;她们在见到我时,竟然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负面情绪——有装作没看见直接转身的,有鄙夷地冷笑过后扬长而去的,也有畏畏缩缩躲闪逃避的;只有一两个朝我遥遥地躬身行礼,却是挂着一脸谄媚讨好的笑,令人望而生厌。 我摇摇头,只当不见——这邝希晗的人缘,确实比我预料的还要差一些,也不知道那御座上的人,对她又是个什么态度? “凌王殿下请随奴婢来,陛下在时雨殿等候多时了。”一个面容秀美的米分衣侍女朝着我福了福身,她身后几个身着鲜亮薄甲的禁卫则目不斜视地向我行了个礼——我总觉得她们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恨意……但愿只是我多心了。 “嗯。”贯彻多听多看少说少做的原则,我点了点头,跟着那侍女来到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前。殿门洞开着,两侧分列着一排手持兵刃的禁卫,中间铺着一条长长的红毯,却让我恍惚间有了一去不回的错觉。 “陛下只允许凌王一人觐见。”米分衣侍女谦卑地笑了笑,拦着丙一和小蝉的动作却不容置疑。 我僵了一瞬,迈出的步子却无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踏过红毯,向着尽头的殿门走去。 跨过门槛,踩上了光洁如镜的玉石地砖,厚重的大门在背后缓缓关上,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好吧,走一步算一步,要冷静,冷静! 我掐了掐掌心,漫步进入内殿,同时小心地打量起这座安静的过分的宫殿。 各式器物无一不是精美绝伦的极品,就连角落里洗手的铜盆也镂刻着繁复瑰丽的纹饰。视线从那些堪称艺术品的器物上一一扫过,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端坐在窗边软榻上与自己对弈的背影上。 身体里仿佛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悸动,心若擂鼓,情难自已,眼中竟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就像是这具身体脱离了我的意识,被另一个灵魂所占据一般。 “吧嗒——”我的泪珠砸在地砖上的声音与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重叠了起来,对方却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凝视,轻抚衣摆,悠悠地转过身来——其素若春梅绽雪,其洁若秋菊被霜;其文若龙游曲沼,其神若月射寒江。 而这教我惊为天人的女子,竟然与姜灼有五六成相似! “怎么,大病一场,竟是将朕给忘了?”见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既不行礼也不说话,那女子微微一笑,凤眼勾起一抹妍妩,声音却干净得像是一捧雪水,即便是带着调笑的意味,也端雅得教人觉不出半点轻佻来。 “我……你……”我张了张口,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心里只顾着懊恼——刚才的蠢样定是全教她看去了。 这偌大的殿中,唯有对方一人,再加上她以“朕”自称,其身份昭然若揭,正是大芜国的皇帝,邝希晗的姐姐,邝希晴。 ——我是该跪下三呼万岁,还是亲昵地坐到她身边呢? 如果此时是邝希晗,她会怎么做? 在我紧张得直冒冷汗时,邝希晴已经站起身,优雅地走到我身边,素手贴上我的额头,蹙起眉头问道:“晗儿可是病症又发作了?朕立刻宣御医过来。” “不、不用了!”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掌——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让人忍不住多捏了几下,“我没事。” 她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像是晨曦海棠的芬芳,然而衬着这样清雅出尘的气质,却是过于甜腻了。 “可是累着了?”她诧异地扬了扬眉,却没有抽回手,而是安抚地笑了笑,拉着我走向先前她坐着的软榻,带着我坐了下来,“是了,你身子弱,从宫门一路走到时雨殿,定是累坏了……都怨朕思虑不周,合该派御辇去接你才是。” 我顺着她的力道坐在榻上,却像是被叫到办公室的学生,只顾着低头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仿佛能看出一朵花儿来——有关邝希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手足无措,而这似乎也不仅仅是原身带给我的后遗症。 “知道你爱喝这蜜梨果茶,朕特地让御膳房备了一份。”像是未曾注意到我的拘束,她自然地推过桌上的青萝缠枝茶盏,浅笑盈盈间全然不见帝王的霸气,凝视着我的目光温柔得教人心颤。 ——如果不是来之前,颜珂千叮咛万嘱咐地警告过要小心这位皇姐,我真的不敢相信,有着这样如水眸光的女人,会对自己的妹妹抱有恶意。 别说是原主,就连头一次见她的我,也几乎要被她一颦一笑间不经意流露的魅力所折服。 “谢谢。”我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仍是那种甜到腻人的口感,对于这几日用膳都只进一些清淡菜品的味蕾而言,已然到了发苦的地步,真难以想象过去每日都要饮上几盏的邝希晗是什么样的心情。 从茶盖的间隙偷眼瞄去,她凛直纤细的眉毛轻轻一挑,似乎是诧异我向她道谢;而当我只是轻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盏后,那抹诧异之色就越发明显了。 “晾一会儿再喝。”我只好这么解释道。 “既如此,晗儿便与朕手谈一局吧。”她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的棋子各自收归到篓中,随后饶有兴致地笑看着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下棋? 从小被老爷子磨着对弈,我倒是有所涉猎……但是我知道,有些高手能够从棋路上分析判断一个人的性格特点;而就连邝希晗的棋艺水平如何,我都一无所知,更别说是模仿了。 “今日精神不济,还是改日吧。”端过那盏蜜梨果茶豪迈地一口饮尽,我强忍着口中的涩意,回以一个抱歉的微笑。 “也罢。”她不以为意地拈起一粒墨玉棋子,自顾自地落在棋盘上,随即又拈起一粒白玉棋子,落在另一方,就这样一来二去地自己与自己博弈起来,“晗儿便先去朝露殿歇息,待朕处理完政事,再与你一道用膳。” ——我真不该被她温文尔雅的外表所迷惑,能够坐上这个位置的,哪里会是易与之辈? 只三言两语的交锋,字里行间却无一不是试探,若是再待下去,也不知会被她看出什么……总之,还是先离开这里。 至于她要留饭的邀请,只怕我也没有资格拒绝吧。 ☆、第6章 皇夫 勉强学着之前见过的样子行了个礼,在得到她颔首后,我总算得以离开了教人喘不过气的内殿。匆匆往外走,就连虚弱的体质也仿佛在这一瞬间无碍了——当然,这只是我的心理因素作祟。 事实上,在我跨出殿门,走过长长的红毯来到焦急等待着的小蝉和丙一面前时,背后已起了一层薄汗。 只不过,当着外人的面,我也不好表现出异样,只能若无其事地接受着两人着紧的打量。 “陛下吩咐,请您去朝露殿稍事休息。”也不知道一直守在门外的米分衣侍女是如何得到邝希晴的命令的,就见她对着我一脸得体的微笑,身后的禁卫却已然守住了其余的路径,只留下一条笔直通往皇宫内院的道儿来——除了听令,我别无选择。 “走吧。”抚了抚气喘的胸口,我委实摸不透邝希晴的意图——从这逐渐深入的方向来看,我越来越接近内院核心之处,也就是皇帝与后宫宠侍们起居的地方,照常理来说,我虽然贵为王爷,但也不应该就这么随意地出入皇帝的后宫吧? 难道是邝希晗的年纪太小,还不足以对她的宠侍们构成威胁? 可我记得,邝希晗的后院里分明已经有了不少侍君了啊…… 正胡思乱想着,迎面却遇上了一行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而在他们之中,一个身着正红的年轻男子尤为显眼——正所谓万绿从中一点红,更何况对方明显有别于众人的高贵气质。 他不似我在邝希晗府中见到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娇媚少年,身量颀长,肤色白皙,神色端方,步态从容,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雍容——那股子淡然平和的气质在见到我们这一行时,却骤然一变,开始畏缩扭捏起来;非要说的话,他的目光,似乎是直直对着我的。 ——又是熟人? 我默默地候在原地,斜眼瞥向小蝉,等着他的应急提示。 “那是皇夫殿下,当朝宰相卢家的长子,”小蝉顿了一下,又小声补充道,“……也是您的青梅竹马。” 我被他最后的四个字震惊了,脑海里似乎也随之浮现起了支离破碎的画面。 要知道,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可以叫青梅竹马,从小就私定终生的情侣也可以叫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私定终生却有缘无分黯然收场的怨偶……那也可以叫青梅竹马。 不消小蝉隐晦的揭秘,只从那年轻男子看来时格外明亮的目光,我有些头疼地猜想:最后一种的可能性竟是最大的。 ——这皇夫卢修竹在邝希晗的记忆里,出镜频率可不低呐。 “见过皇夫。”在他开口以前,我已经随着众人一道儿见了礼。 “小晗……缘何对本宫如此生分?是在怪本宫前日没有立即去看你么?”他没有理会其他人,却是咬着嘴唇,一脸幽怨地看着我——之前那股端庄的气质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启禀皇夫,我家殿下大病初愈,精气神还没缓过来,一时间犯了迷糊也是有的,还请您莫要见怪。”见我只是冷着脸不回话,想也是怕我得罪了这位皇夫,小蝉不得不硬着头皮代替我讨了个饶——若是一般情况,主子对话,侍从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擅自插话的,既然一向胆小谨慎的小蝉敢这么做,那也变相说明了对方是个性格宽和的人,并不会因此而计较生怒。 “原是如此,看这脸色,果然苍白得紧……”他的神色立即担忧起来,招手叫来身后的侍从吩咐,“快去本宫库房里将那支千年人参取来。”而后看着我微笑道,“许久未见,小晗不如随本宫去明泉殿坐一会儿罢。” ——小叔子和嫂子,哦不,应该是小姨子和姐夫,这瓜田李下的暧昧可是沾不得的,身为后宫之主,怎么这皇夫竟似毫无避嫌的意思? 是两人本就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还是这疏狂不羁的邝希晗已然猖狂如此……我连忙止住了自己越来越有失偏颇的念头。 “咳咳,不必了,本王……”我清了清嗓子,斜眼去看垂首立在一边不声不响耐心等待的米分衣侍女,“有些乏了,正要去朝露殿歇息。” “皇夫大人容禀,”收到我的眼神警告,也或许是耽搁的时间着实有些长了,米分衣侍女总算是站出来替我解围,“陛下谕旨,请凌王殿下前往朝露殿用膳,不得有误。” “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本宫自当遵命,”他的微笑一滞,却终究保持着皇夫的风范,收敛起了眼中的遗憾,朝先前吩咐的侍从点点头,“除了那支人参,再添些常用的药材,一并送去凌王府上。” “多谢。”我也懒得推辞,颔首过后便随着米分衣侍女继续往前走——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关系,离得越远越好。 虽然不知道原身是怎么想的,又是否有过实质的行动,反正到了我这儿,便从今日开始与他划清界限,一刀两断罢。 别说两人之间的姐夫与小姨子的关系,就算是门当户对的适婚男女,教我怎么在一时三刻内接受这段从未参与过的情感纠葛? ——邝希晗这个人,着实是个麻烦。 甩开叹息,我重新打量起行经的景致来。 就外观上来看,朝露殿远不及时雨殿来得磅礴大气,却显得更为矜雅秀丽,宜于居住,看殿外森严的禁军守卫来猜测,很有可能是皇帝的寝殿。 这邝希晴说是要与我一道用膳,之前还有政务处理,却也没有给出明确的时间;在内殿耳房里枯坐了一会儿,我的眼皮子开始不住往下沉。 小蝉担忧地扶住了我倏然歪向一边的身子,小声提议道:“看着时辰,皇上一时半儿也不会回来了,殿下不妨去软榻上歇歇?” 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确实感觉到这身子开始气力不济,难以负荷,于是也不再坚持,在他的搀扶下,挪到了靠里的一张软榻上,放松地躺了下来,合眼前还不忘吩咐坐在一边踏脚上的小蝉:“本王就眯一会儿,皇帝来了务必要叫醒本王。” “奴婢遵命。”他动作轻柔地为我整了整身上盖着的薄毯,应诺道。 这一觉睡得香甜,等到再次醒来,却是腹中唱响了空城计,咕噜噜地将自己唤醒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室内光线却朦胧昏暗了起来,身边立着一道人影,在幽黄摇曳的烛火中,教人看不真切。 “醒了?可要用膳?”柔婉端仪的女声在耳边淡淡响起,却不是本该侍立在我身边的小蝉。 我的睡意顿消,立即睁大了眼睛望去,却对上了邝希晴那双笼尽烟波的凤眸之中:“怎么傻了?莫不是睡糊涂了,连朕都不认识了?”她轻笑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廓,神色亲昵如常,一点不像之前那个曾不动声色地试探过我的帝王,倒像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温柔姐姐。 “皇……姐。”我耳根一热,却不敢偏开脑袋,只是垂下了眼睛,尝试着叫道。 “晗儿定是饿得狠了,听,肚子都在叫了。”她神色不变,可见我并未喊错称呼,只是她一边说话一边又伸手拍了拍我的小腹,这让我几乎僵在了原地。 虽说是姐妹,毕竟一个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凌王,这样亲密无间的小动作,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 只是,瞧邝希晴的动作神情,熟稔自然,没有半点滞涩,可见是习惯了的,我也不能太过反抗——难以忍受的却是,每当她的手触上我的身体,总会让我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即便不足以影响行动,也已是教我难堪的困扰了。 “睡了许久,是有点饿了,”我偏过头装作看了看天色,实际是在找小蝉和丙一的下落——除去笑意盎然的邝希晴之外,这耳房里竟是不见其他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没有找到府里带来的人,倒是软榻边的八仙桌上布置着丰盛诱人的菜品,香味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已近酉时了,”邝希晴微抬下巴示意我去看角落的漏壶,“天色已晚,今日晗儿便宿在宫中吧。” ——我正掀开薄毯从软榻上起身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望去。 忽明忽暗的暖橘烛光下,只身着素色常服,散着及腰秀发的温润美人对着我回眸一笑,竟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勾魂摄魄,教我恍然以为自己误入了聊斋里的诡谲香艳之境。 ☆、第7章 共浴 皇宫里的厨子手艺自然是不错的,只是我一心记挂着那句“留宿宫中”,竟是食不知味,只胡乱用了一些,便再也没了胃口。 停箸间朝着邝希晴望去,却见她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惊。 就听她轻轻笑道:“晗儿这一病,怎的变了许多……往日里最爱吃的,最爱喝的,却碰也不碰,莫不是连喜好都变了?” “皇姐多虑了……我只是不太有胃口。”舀了一碗汤慢慢啜着,我勉强笑笑,不敢与她对视。 “是朕疏忽了,晗儿你大病初愈,合该节制着些。”她随即一勾唇,却也放下了碗筷,不再进食,挥挥手让身后的侍从将东西撤走。 “皇姐你……吃饱了么?”我看着她不在意地接过茶盏漱了漱口,笑得风清月朗——如果没有记错,她分明也只吃了几口,按照一个成年女性的食量,特别在是女子体质较为健壮的大芜,是绝对达不到饱腹的程度的。 “既然晗儿没有胃口,朕便陪着你一道罢,”她一脸淡然地挥退了身后皱眉似要劝诫的女官,牵着我的手走出耳房,来到正中的主殿内,“恰好还剩了几本奏折要批阅,空腹也清醒些。” ——她的意思,竟是要与我同甘共苦,陪着我一起饿肚子吗? 这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生死劫难,仅仅一句简简单单的“我陪你”,却真挚得教我耸然动容。 虽然,我觉得还是受邝希晗这具身体所残留的情感支配而获得的感动要多上一些;真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姐姐究竟饱含了怎样复杂的情愫。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这种情愫已经成了致死不休的执念,而且影响到了我的判断。 ……不过,批奏折? 我记得,邝希晗是拥有参与朝政决策权的实权王爷,对于邝希晴这个皇帝来说,是个实实在在的威胁,让我靠近自己三尺以内本就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更别提她还允许我进入处理政事的主殿——是邝希晗对于她太过无害,让她无需警惕,抑或,这又是另一个试探? 要说这是邝希晴的信任……呵,我还没有天真到以为皇权之下还能有毫无保留的信任,哪怕是亲姐妹之间。 若是真的有,那也是属于邝希晗的——不是我。 她拉着我一同坐进了那张宽大的能够再容下两个我的太师椅,指了指一边的砚台:“替朕研磨。”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操作才能磨出滑润丰沛的墨水,邝希晴却不甚在意地翻阅着桌上的几本册子,并没有执笔的意思,我不禁想着:她大概是为了让我有些事做,不至于觉得无聊,才随口吩咐的吧。 兀自想着,视线不由自主地从质地温润的砚台滑过她挺削如雕刻般的侧脸——按照大芜国当地的审美,邝希晴的五官是恰到好处地糅合了男子的柔美与女子的英朗,美而不娇,温文尔雅,仅仅是一个侧影都美好得令人心向往之。 作为一名帝王,她该是冷酷的、果决的,然而这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我却只感到了她作为一名姐姐的温柔与亲近,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在邝希晗遗留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这仿佛正是两人相处的常态。 也就是说,在邝希晗的心目中,这位皇姐并不如颜珂所说的那样居心叵测,反而是她全身心依赖着的亲人……或许,并不仅仅是亲情那么简单。 似乎感觉到了我凝注在她脸上的目光,邝希晴微微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顺手将正在看的奏折甩到我的眼前,深邃的黑眸中情绪难辨:“这些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晗儿也不妨看看。” “啪——”地一声,我被奏折拍到桌面的声音吓了一跳,目光在对上那双黑眸的一瞬立即移开——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类似于心虚的慌乱是缘于什么——顺着她的意思打开了那本红色封面的奏折。 ……伏乞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臣死且不朽。 嗯,从结尾来看,这是一篇弹劾某人的奏疏。 ……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乃内廷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 嚯,再往前看,这奏疏罗列了十几项罪名,说的头头是道,似乎这被弹劾的人是个十恶不赦之辈。 ……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帝之幺妹凌王者。 咦,这开头的标注有些眼熟;我记得,邝希晗的封号,好像就是凌王。 这么说来,邝希晴让我看的奏折,竟然是弹劾我的? 她这是什么意思? 警告,还是拉拢的手段? 我将奏折合上,默默放回了她手边那一叠码放好的顶端,抬眼看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点端倪。 她却将那本奏折连同另外几本一同抽了出来,随意扔在一边,谑笑着睇了我一眼,似是透着一丝不解:“朕倒是意外,晗儿竟不生气,若是以往,早就缠着朕将这些上奏的人抄家问斩了,怎的今日这般好相与?莫不是大病了一场,连脾气都消磨去不少?” “生气又有何用,难道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么?”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却不由暗道糟糕:这似乎不符合邝希晗的性子。 果然,邝希晴翻着其余奏折的手一顿,淡淡瞥来的目光竟让我觉得心惊肉跳——那分明是再精致不过的眉眼,再温和不过的笑容,怎么却无端渗着几分凉薄? ……大概是我草木皆兵的多心吧。 “晗儿真是长大了……朕心甚慰。”她没有再说什么,丢下了桌案上的奏折——不知不觉间,它们已经被码放成了三叠,而我之前看过的那本所属的,却是最多的一份——牵起我的手,慢慢走向了走廊另一头的宫殿。 我注意到,地面渐渐泛起了潮意;当眼前出现了有些熟悉的殿门,我才恍然:这是皇帝御用的汤池。 难道,她要带我来这儿洗澡? 不不,重点应该是,她要与我……一同洗澡么? 我的脸因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不自觉地红了起来,而这突如其来的羞意是为着将要在一个还不熟悉的人面前赤生罗体,抑或是一些其他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直到被牵着走进了水汽氤氲的内殿,被伺候着褪去了外袍,我依然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感觉到胸前的衣襟被人触碰,我条件反射地挥开了对方的手,后退了一步,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到了身后的人,自己也差点滑倒在地。 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我咽回了即将出口的惊呼,默默地转过头去看邝希晴——她正漫不经心地张开双手,等待着侍从将她的衣服脱下,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仿佛由侍从服侍沐浴更衣这件事再正常不过。 在她挑了挑眉,淡淡地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时,我的心中忽然一凛:我怎么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站在封建统治集团顶端的一员,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特权阶级,是绝对不会因为有人服侍沐浴而感到不自在的凌王——邝希晗。 “无事。”抚了抚袖子掩饰尴尬,我摇摇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正将我和邝希晴围在中间的是一群未及弱冠的美貌少年,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正捧着诸如澡巾、香胰等洗浴用具,目不斜视地等候在一边,剩下的则轻柔而不失迅速地脱着我的衣服。 随着肌肤渐渐暴露在空气中,我觉得自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尽管这殿中的温度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感觉到一丝凉意。 我想,我还是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大芜国的风俗人情,大到一妻多夫的婚姻制度,小到侍从服侍沐浴的传统;也许我最不能接受的,是这具年轻貌美但孱弱异常的身体,以及她所拥有的伴随着重重迷雾的高贵身份,与摆脱不了的束缚。 “都下去吧。”邝希晴的声音在白雾迷蒙的殿中显得有些失真,尤其是“哗啦啦”的入水声影响下,让我几乎要错过了她的话;但是那些服侍的少年却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包括正准备替我褪去最后一件亵衣的侍从,在她话音刚落以后便立即住了手,不敢有半分迟疑。 所有人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躬身行礼过后便静悄悄地退出了内殿,仿佛他们从未进入过——我这才感觉到从胸腔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忍住了叹息,我自己动手剥下了最后一件遮掩,转身朝着玉石砌成的宽阔池子走去。 水有些烫,却教人放松惬意,我的眉头不禁松开,将自己沉入及胸的池水中。 邝希晴靠在池子的另一边闭目养神,眉宇间一片从容安宁——我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将目光从那一片白得晃眼的肌肤和姣好的锁骨上移开。 我一直都知道,女人的身体可以美得令人目不转睛,但我从没预料到的是:有一天,我竟然也会被这种美所惊艳到……近乎沉沦。 ☆、第8章 留宿 “晗儿,可是闷着了?”在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投向大殿顶上描绘的精美花纹而去忽略那掩映在池水下的皎洁之色时,拨开水面的轻浪流波伴随着温柔的女声钻入耳中,教我一阵头皮发麻,却不得不转过目光,看着邝希晴自水下探出的光滑手臂缓缓而来。 视线盯着那一颗水珠滴入波动的池面,隐约看见了活色生香的一幕,我僵硬地梗直了脖子,背脊却已经抵上了坚硬的池壁……退无可退之际,脸颊上的温软一触即走,她浅浅地勾起了嘴角,声线被水汽洇湿出了一丝黏腻:“脸色这般红,还是别泡了,起吧。” “……嗯。”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就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一般,脸颊的热度即使不用手探也能知道——这一瞬间从脑海中掠过无数的猜测,却摸不透她的真实意图,若不是这具身体与邝希晴之间相同的性别与相近的血脉,我可能更容易接受自己正在被调戏的解释吧。 她没有再继续逼近,也没有选择将这流于刻意的暧昧进行下去,而是转身涉水上了岸,随手抽了一条浴巾擦了擦身体,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脚跟一转,却是自己取了宽松的寝袍披在了身上,并不如我原本以为的那样扬声招来侍从——这让我僵直的背脊放松了几分,瘫软地靠在了池壁上。 下一刻,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上了岸,用浴巾擦拭着身体;邝希晗长及后腰的头发让这项工作变得艰难起来,而习惯及肩长发的我便开始感到了几分手忙脚乱。 只听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叹,发丝被温暖的手指撩起,然后便对上了她深不见底的眼……我有些尴尬地停下动作,任由那双掌控着无数人生死命运,看上去却莹白素雅的手灵巧地拨弄着我的头发,将它们捋成一束用浴巾轻柔地绞干——她自己的头发则依旧淌着水,水迹渗透了轻薄的素色寝袍,像是一朵又一朵晕染开来的白莲,每一片花瓣都勾勒出袍底包裹的纤秾曲线。 “皇姐……”我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她却洒然一笑,浑不在意地取过另一件寝袍抖开,披在我的身上。 “快走吧,莫着了凉。”她见我笨拙地束好了衣带,于是牵着我的手,将我带着走向另一侧的殿门,而不是我们进来的地方——原来这浴殿有小径直抵她的寝殿,为了保证沐浴完毕后不受风寒。 门一开,守在殿外的侍从们立即围拢上来,小心地替她擦拭着潮湿的头发,而她则依旧脚步不停地往寝殿里间走着——牵着我的手却自然地放开了。 忽略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我将手中的浴巾递给身边的侍从,由着他们接替擦拭工作,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待到我们的头发都差不多干了,邝希晴便将殿里所有的侍从都遣了出去,只有两个负责守夜掌灯的小童候在中殿的帘帐外,单薄的声影被昏黄的烛光拉长,虚虚地投在冷硬的地砖上,勉强给这空旷得瘆人的寝殿添了几分人气。 ——是的,在我看来,这座皇帝就寝的宫殿甚至还不及白日里她办公的地方来的奢华,虽说物件器皿一应俱全,却在衬托之下而显得过于朴素了。 换句话说,这里似乎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不是令人安心放松的港湾,我觉得比起这寝殿,或许处理政事的时雨殿才更得她青睐吧。 内殿里靠近床铺的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皮毛,地龙将整个屋子都烘得暖洋洋的,哪怕只是披着单袍也不会觉得寒冷;我的目光在整个空旷的寝殿里逡巡,最后不得不面对最靠里侧的那张宽大而唯一的金帐御床,以及坐上了床沿浅笑着看向我的邝希晴。 “过来。”她拍了拍柔软的床铺,示意我睡到里侧。 屏住了忽然涌上心头的一声叹息,我顺从地走过去,钻进了已经被捂暖的被子里,不去看那个正在放下床帐的背影,闭上眼睛尝试着入眠——自打我念书起就再也没要求与母亲同睡过,更别说是与其他人同床共枕的经历了;不敢想象卧榻之侧有另一道陌生的吐息,大概今夜于我会是个不眠之夜了。 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帐幔阻隔开来,狭小密闭的空间陷入了昏暗,而这也让那股陡然滋生的空寂多了几分尴尬之外的旖旎——我感觉到身侧的床铺吃重凹陷下去,感觉到一个混合着淡雅沉香与甜腻花香的气息欺进……在下一秒,随着一个轻柔的力道,我被拢进温暖的怀抱里,这股气息陡然将我包围乃至几乎要夺走了我的呼吸。 ——我竟不知道,相拥而眠这个词语也适用于大芜国的皇帝与凌王,抑或是任何一对普通的异父姐妹之间? ……未免太过亲密了些。 就在我无法控制地全身僵硬时,背脊上传来轻柔的来回抚摸,邝希晴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好像有了催眠的神秘力量:“晗儿不是一直央着朕抱你睡么?今日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朕便如你所愿……下不为例,嗯?” “……多谢皇姐。”我顺着那股力道慢慢放松了肌肉,悄悄将脖子后仰,避开了紧贴在脸侧的令人无法不在意的胸脯,闷声道谢。 压抑着心中的郁闷,闭上眼睛努力放空。 不知不觉,竟也有了几分睡意。 朦朦胧胧间,感觉到又被对方抱得紧了些,我也没了反抗的力道,索性便随她去了。 这一觉睡得颇沉,想来也要归功于她帐里的幽沉熏香和这副孱弱嗜睡的身体。再醒来已是翌日晨光,床上早就没了邝希晴的身影,而床边一字排开守候着的俊美少年也彻底将我从惺忪中惊醒——为首的满脸憔悴的侍从,可不就是我从王府带来的家仆小蝉么? 他脸上担忧的表情让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我猜他一定以为我差点遭到了邝希晴的毒手。 “什么时辰了?”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漱了漱口,我站起身,由着围拢上来的侍从们手脚麻利地替我穿戴整齐。 “回殿下,已经过巳时了。”他从托盘里取过发带,将我的头发归拢。 ——原来已经十点多了,无怪乎我觉得腹中难受,错过了早饭,竟是饿得发疼了。 “时辰不早了,这便回府吧。”正好赶得上午膳的时间——我瞥了一眼候在最外围角落里沉默不语的丙一,想着等在王府的颜珂指不定该急成什么样子了。 朝露殿的侍从们并没有阻拦我的样子,又或者是邝希晗的威势让他们噤若寒蝉,绝不敢多嘴,总之,在我抬脚离开内殿以后,他们都只是整齐地躬身行礼——我却仿佛能够感觉到他们对于我尽快离开的庆幸和放松。 对于这具身体的不受欢迎程度早有了解,然而经过昨晚与邝希晴的短暂相处,她毫无芥蒂的温柔对待让我几乎要忘记了这一点——也因此,重新在这些侍从身上感受到畏惧和排斥让我一时之间无法泰然接受。 忍着腹部的不适匆匆走向宫门,隔得老远便见到了凌王府那一片极易辨别的深紫色侍卫服,以及领头的那个冷艳高挑的女人;她负着双手不停地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虑,而她带来的侍卫则握紧了刀柄,蓄势待发,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我想,若不是宫门口的禁卫戒备森严且人数众多,只怕她们早就忍不住冲进皇宫了罢。 “珂姨。”隔着还有一段距离,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正焦躁踱步的女人猛地回过身来,三两步冲上前扶住我的双肩,一脸严肃地将我从头至脚打量,生怕我受到了丝毫伤害,那种毫不掩饰的关切让我不由动容,也因而说服了自己保持着冷静任由她检查。 “殿下,是否一切安好?”过了片刻,她也意识到在宫门口不适合进行任何交谈,遂带着我坐进了王府的马车;放下车帘,车轮的颠簸感刚起,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我点点头:“一切如常,你放心吧。” 她沉声叹了口气,严厉的目光剜过瑟缩的小蝉,然后试探着问起了我留宿的细节——却没有就原委提出疑问,想来这也不是邝希晗第一次留宿宫中,而她这般着紧的缘故,大概也是为着邝希晗之前那场几乎丧命的大病吧。 ——哦,我都快忘了,理论上来说,我的出现就已代表着“几乎”这个词失去了意义。 真正的邝希晗,早已不复存在;我简心,不过是一抹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罢了。 我从不认为我能够取而代之;我也不想……取而代之。 一路无话。 回到王府,用过了午膳,腹中有了垫底,总算是不那么难受了,我揉了揉平坦的肚子,盯着那碗热腾腾却味道可怕的黑苦中药犯了愁。 ——不如凉一些再喝? 我这么安慰自己,却也明白不过是徒劳的拖延罢了。 “殿下,请喝药,若是凉了,药性便弱了。”果然,在我流露出几分抗拒的意思时,小蝉立刻跪下膝行到我身前,将药碗举到我眼前,大有我不愿意喝就跪死在我面前的架势。 抵不过良心的谴责,明知这小子是瞅准了我的软肋故意为之,到底还是不能习惯一个花季少年跪在面前,我狠狠心,端起药碗,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糅杂着苦涩辛酸的味道席卷我的口腔,在一瞬间麻痹了舌头的全部感觉,那种难言的滋味我发誓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这、这药,不是前几日的味道。”我也顾不上形象,抢过桌上的茶盏漱着口,一面斜眼看向欣慰地收回药碗的小蝉,有些忿忿不平。 “殿下,这是大夫新开的补药。”他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行了礼便端着托盘出去了。 我咂了咂嘴巴,感觉药的苦涩稍淡了一些,舌尖充斥着蜜梨果茶的甜腻,而这萦绕的既甜又苦的味道并不比单纯的苦味好到哪儿去。 搁下呷了一口的茶盏,眯眼打量了一番日头——阳光恰到好处,是个适宜到花园里坐坐的天气。 我晃了晃脑袋,决定让这具苍白到病态的身体接受阳光的沐浴,也好去去一身病气。 小蝉和丙一尽忠职守地跟在我的身后,沿途的仆从恭敬地避退、行礼,我努力端着邝希晗理应有的傲然,慢条斯理地略过这些人,凭着记忆往花园里漫步——唯一让我觉得自在的,大概也只是不再有人站出来质疑反对我到处闲逛的打算。 不管这是基于邝希晗原身带来的威慑还是颜珂私下的授意,至少我感觉有一刻是脱离禁锢的、有限的自由。 ……无论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感是伴随着怎样的孤独与可笑。 ☆、第9章 上药 走马观花地穿过了小桥流水和嶙峋假山,我的脚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慢慢走进了后院的拱门,朝着花草繁盛的莺燕楼阁而去;也许我潜意识里记得这儿,想要来这儿,想要再见见那个令人记忆犹新的女子。 “本王要去听雪阁看看——切莫惊动侍君们,知道么?”挥挥手招来小蝉在他耳边小声吩咐着,我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两列侍卫,确定着人数并没有减少——想来颜珂手下的人,应该不会给那些侍君们通风报信吧。 “奴婢遵命。”小蝉躬身应诺,凑过去与丙一说了些什么,就见她朝着我的方向看来;我妆模作样地点点头,心理却摸不透她会有的反应——教我庆幸的是,她立刻行了一个礼,指挥着带来的侍卫化整为零地分散开来,只剩下她与小蝉贴身护在我周围。 而究竟这些侍卫是为免动静太大躲了起来,还是潜到各个侍君处盯梢阻拦,却都不是我想要关心的问题了。 跟着小蝉来到听雪阁前,我不由蹙起了眉头,犹豫着是直接进去,还是派小蝉先去叩门——而等到我醒悟过来自己这莫名拘谨的心情时,已是“吱呀”一声房门开启的响动之后。 “姜灼见过凌王殿下。”她仍是如我第一眼见到她时那般沉稳淡漠,甚至不曾行礼,只是一句简单到敷衍的问候;那双幽深而美丽的眸子沉默地注视着我,像是有千言万语,又像是厌倦了应付,半点不愿与我分说。 盯着那张与邝希晴颇为相似却有着截然不同气质的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容置疑地说道:“姜侍卫不请本王进去坐坐么?” 她眼中一瞬间划过的惊诧教我觉得可以忽略自己心中紧随其后的羞怯与悔意——我觉得,能让对方变色的事情,都是值得一试的;而这种近似于恶作剧得逞的欣喜,被我归咎于在邝希晴处吃瘪所以在长相相近的她这里得到宣泄的阴暗念头。 “请。”她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神色,将门打开一边,侧身邀请我进去——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长袍,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大开的领口遮不住白皙的肌肤以及,一道道令人心惊的伤痕。 脚步一顿,我转身吩咐紧跟着的小蝉和丙一:“你们在这儿候着。”却一点儿都不想再让其他人见到她的伤势;我隐约觉得,她必定也是不愿教别人看见的。 “殿下?”丙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小蝉一把拽住了手臂,“遵命。”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弥漫着一股淡雅檀香和药味的厢房,随手阖上了门。 姜灼率先回到了里间,我迟疑了片刻,也跟了进去——她坐在房内仅有的方桌边,桌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伤药和一堆沾血的纱布,看情形,是正准备换药。 见她提起了茶盏似乎是要替我斟茶,突然升起的愧疚让我连忙制止了她:“本王不渴……你、你自去上药吧,不用招呼本王。” 话一说完,她猛然抬眼看来,那一眼让我忍不住回想自己提出的建议有什么不妥之处——她的神色谈不上厌恶,却绝对不是代表了什么感激欣喜的意思。 “失礼了。”空气凝固了几息,姜灼轻声说道,然后侧身拉开了衣带,将仅有的一件衣袍褪到了腰侧,露出了线条流畅的肩颈与胳膊;而正对着我的,是整个白皙的后背。 她的脊线潇洒得如同名家泼墨写意的山峦,凹凸分明的蝴蝶骨几欲振翅而飞,教我惊骇的却是这本该美如画境的一幕,其上却纵横交错着几道深深浅浅的鞭痕,有的已经结痂长出了米分嫩新肉,有的却依旧渗着血丝。 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这狠心的摧残,也因为这不可否认的凄美。 她背对着我,久久不动,我不禁疑惑:难道是要我帮她上药么? 未及多想,我抓起了桌上的药瓶,拔掉塞子,倒出一些匀在掌心,乳白色的膏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药效应该不错;指尖蘸取一点,轻轻抹在未曾愈合的伤口上。 指下的肌肉陡地一颤,仿佛是药效带来的刺痛而条件反射,紧绷的背部肌理呈现出动人的线条,指腹的触感是再新奇不过的体验,我竟没有意识到那双幽邃的眼眸已然定格在我脸上许久。 “弄疼你了?”我收回了手指,抱歉地看着她。 她却一下子别开脸,好像那一闪而逝的复杂之色只是我的多心:“不曾。” “那便好。”麻利地给所有伤口抹上药膏,用纱布包扎,到最后完工打上一个美观的蝴蝶结,我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愚蠢和多事——没错,曾经接受过护理培训的简心对于上药包扎这种小事可谓得心应手,但事实却是——现在的我,是大芜国的凌王,从未受过外伤,更不懂包扎的……邝希晗。 姜灼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这让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多谢。”屏息等了一会儿,她淡声道了谢,然后从柜子里取了一整套衣物,当着我的面依次穿上。 我默默地等着她穿戴整齐,手中把玩着剩下的绷带,有些坐立难安。 “王爷可还有吩咐?”她抚弄着衣袖领口的褶皱,不咸不淡地扫了我一眼,逐客的意味十分明显;口中虽是尊称,却并不将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虽然这之前,她对我的态度也算不上恭敬,但我仿佛觉得,在这擦药的事情以后,她就连表面上的掩饰也不屑维持了。 ——可笑的是,我竟觉得面对这样冷淡的她,要比在邝希晴、卢修竹乃至颜珂跟前自在的多……我也说不清楚缘由。 但也就是在她转过身的这短短的一盏茶时间,我忽然记起了一个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事实:身为前途无量的御前禁卫,却一夕之间沦落到供人亵玩的禁=脔,换做任何人都难以接受这种落差,更别说还要遭受惨无人道的毒打……而在她身上加诸这一切的人,正是邝希晗——我现在的这具身体。 换而言之,在接收了这具身体的使用权之外,我同样也要负担起她的责任,她的情感……以及她的罪孽。 我想,姜灼的例子,只是我需要为邝希晴埋单的万中之一而已。 “无事……本王先走了。”既然她已经明确表达了谢客的意愿,我也不好再厚颜赖下去,走出厢房前,我忽的起了一个念头,“对了,三日后宫中设宴,届时,你随本王一同入宫。” “……是。”她蹙了蹙眉头,却依旧点头应下了。 想起了邝希晗的性子,我终于还是抿直了嘴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越过等候着的丙一和小蝉,走出了她的厢房。 ——我打算通过这场宫宴借机向邝希晴求情,将她恢复原职,勉强算作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吧……哪怕这丝毫不能磨灭已经造成的伤害,至少能让彼此获得丁点儿的安慰,特别是于我而言。 “殿下,刘侍君正在朝听雪阁方向赶来。” “殿下,孙侍君正在朝听雪阁方向赶来。” “殿下……”刚才分散消失的侍卫们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我面前,提醒着我那些被勒令“不得随意离开揽月殿”的侍君们还是收到了风吹草动,正统一朝着这里逼近——为了不至于沦落到被这些花枝招展、意图上位的侍君们包围,我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反正来这里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最后看了一眼听雪阁的匾额,以及匾额下紧闭的房门,我不得不收拾起那些纷乱的念头,控制着仿佛在这儿生根发芽的双腿离开。 步履匆匆地回到了我居住的晨曦殿,颜珂早已等候多时了。 见到我气喘吁吁地走进房里,她神色一变,瞥向我身后的丙一的目光冰冷得犹如刀锋划过——我立刻知道:即便她不会对着我发火,但这几个跟着我出去的侍从却要遭殃了。 为了避免再多加一条负债,我抢在颜珂发话前说道:“对了,珂姨,皇姐定了三日后为我举办宫宴,你怎么看?” 果然,一说到关于邝希晴的事,立即就得到了颜珂的高度重视,让她再也无心去追究丙一和小蝉的失职。 抢步上前搀扶我坐了下来,挥手将其余人遣退,颜珂迫不及待地问道:“殿下,皇帝此举可有深意?” “按她所说,是为了庆贺我大病初愈。”我不确定地说道——尽管很不想承认,但是就连我这样缺乏政治敏感度的人也能嗅出这宫宴的非同寻常,更别说是对邝希晴一举一动都抱有无限猜疑的颜珂。 就听她冷笑一声,眼角眉梢俱是嘲讽,似乎丝毫没有将那九五之尊放在眼里:“呵,只怕没那么简单。” ——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却是自己也跟着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打算带姜灼一道赴宴。”趁着这个时候,我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什么!”颜珂的声音陡地拔了一个高度,让我觉得自己说服她的可能性又低了几成。 ☆、第10章 宫宴 “殿下,您这是何意?莫不是教那姓姜的花言巧语给糊弄了?”她面沉如水的样子实在有些唬人,即使知道她一心为了我考虑,却还是忍不住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肩膀——而这也让她的眉峰又紧了些。 意识到退缩只会让事情的结果完全背离预期,我清了清嗓子,正色解释道:“珂姨不必担忧,此事我自有打算。正如你所言,姜灼曾是皇姐的人,与其费心提防监视她,不如送回原处——你尽可以多安排几个侍卫跟在我身边,以防不测。” “殿下原是这般意思,是我想岔了。”她脸色一缓,笑着点了点头——我心中也跟着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三日的光景转瞬即过,这一天,稍稍用过些点心垫饥,在颜珂千叮咛万嘱咐后,便到了我要出发去宫里参加宴会的时候了。 据邝希晴派来的女官所言,这场宫宴只是邀了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世家勋贵,可以当做普通家宴对待,不必穿得太过隆重;可我的贴身侍从小蝉却仍是如临大敌般翻箱倒柜,口中念念叨叨着朝服的搭配。 就在我头疼该如何打消他的念头时,门口的侍从低声请示道:“启禀王爷,姜护卫求见。” “让她进来。”我侧过脸避开小蝉拈着一支镶满珠翠的黄金簪子的手,从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妆奁盒里挑了一支最素净也最轻省的白玉簪——真不知道邝希晗这穿金戴银的奢靡习性和不堪入目的奇怪品味是如何养成的。 “王爷为何要带姜灼入宫?”她就那么站在我身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清远无波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让我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却不敢转过去与她对视,只是从镜子里不露痕迹地观察她的神色——她看起来有些疑惑,而眼底深处却透着一丝挣扎,教人费解。 难道,回到皇宫里继续当禁卫队长并非她所希望的么? ……我不明白。 “你不愿意?”心里这样想着,便也随即问出了口。 没想到她却是愣了一瞬,仿佛自己也不曾想清问题的答案。 只是几息的迟疑,她垂眸行礼,恭顺之下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不……姜灼谢过王爷。” “那就好,”我收回了目光,起身越过她,走向等候在门边盯着她一脸警告的颜珂,“时辰快到了,这便走吧。” ——与颜珂已经说定,这事便不容悔改……哪怕,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勉强让我的心也跟着挣扎起来。 但我有预感:将她送回皇宫,远离我,也远离这片是非之地,与我们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有些吃力地爬上马车,我不得不借着小蝉的搀扶,踩着强壮的侍从的背脊当踏脚——这对于邝希晗来说,再自然不过,却颠覆了我从小到大接受的“人人平等”观念;我必须要在心中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只有摒弃过去属于简心的所思所想,才能扮演好凌王这个角色,才能在这个陌生无依的世界活下去。 我只怕,自己总是下意识地表露出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思想观念,破绽百出的演技会让熟悉邝希晗的人有所怀疑;但我更怕的是,长久地强迫自己代入邝希晗的身份,最终导致我难以抽离这个角色的惯性思维,变得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甚至于对普通人的生死渐渐淡漠,直到无动于衷。 我不由想起了邝希晴的眼睛——有着温柔美丽的轮廓,却始终平静到透着些许冰冷,仿佛只有在对着我时才流露出一丝温情;可那温情也仅仅是对着她的妹妹,并非外来的游魂简心。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眼神,但那不应该属于我。 车帘被放下前,我看到姜灼利索地翻身上马,英姿飒爽的样子,半点看不出后背犹带着渗血的伤痕。 像是感受到我的注视,她抬眸瞥来,那清冷的眼神教我顿时熄灭了邀请她一同坐马车的念头——这个女人,将她的倨傲和倔强掩藏在沉静的外表下,即使面对着曾经的那个暴戾的邝希晗也不肯低头;这个女人,不需要无用的怜悯。 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接过小蝉递来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忍不住皱眉:“太甜了……”我记得自己已经告诉过他不要再喝这甜到发齁的蜜梨果茶,莫非他又忘记了? “奴婢该死!请王爷赎罪!”他跪伏在我身前,单薄的后背瑟瑟发抖,让我陡然间想起这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我怎能因此苛责他?或许邝希晗会,但我毕竟不是她。 咽下了叹息,我将茶盏搁回小几上,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下次记得就是了。” “……是。”他小心地抬起头瞄了我一眼,随后快速收走了桌上的茶盏,又替我重新上了一盏温水,只是眼中的惊惧怎么都藏不住。 我只觉得疲惫,并不愿解释,索性面无表情地靠坐在车壁上发着呆——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或许,到了哪天,我被邝希晴又或别的什么人发现真实身份然后杀掉,便有机会回去了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没多久的功夫,便到了皇宫。 “恭迎凌王殿下。”下了马车,还没等我站稳,两排衣着鲜亮的宫侍齐刷刷地躬身行礼,领头的正是那日带我去朝露殿的女官。 她的目光轻轻瞥过一边的姜灼,随即若无其事地引着我走向皇宫里专事宴会的大殿;她身后的那些年轻的宫侍们却没有她这般好的定力,落在姜灼身上的视线明显带了几分别样的意味,我只能肯定,那并不是基于仰慕而产生的欣喜。 一路上,只有端着托盘行色匆匆的宫侍从我们一行人身边经过,却不见其他赴宴的大臣,若不是我来的太早,那便是我已迟了。 这样想着,就感觉迈入殿内的一瞬间,伴随着一名宫侍掐着嗓子的宣报,本还悠扬盘旋的乐声戛然而止,满座宾客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就好像“凌王”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震慑一切的威能——这丝毫没有让我感到片刻的虚荣,有的,只是深切的无奈和疲惫。 看看吧,邝希晗,这就是别人对你的印象,畏而不敬,避之不及。 “今儿的正主可算是来了,若少了凌王殿下,这宴席还有什么意思呢?”左手第三座的年轻女子冲着我遥遥举杯玩笑道。 “陆大人此言差矣,凌王殿下身为天潢贵胄,自然是压轴出场,又岂是我等闲客庸人能够比拟的?”她对面那一席的年轻女子则轻笑着应和道。 席中年轻者大都窃窃私语,低声谈笑起来,而年长者则面不改色地饮着酒,好似没有听见那两人双簧似地搭腔,并不打算掺和进这暗藏硝烟的对话中。 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那说话的两个年轻人,前者身着褚红色武将服饰,剑眉星目,皮肤黝黑,身材颇为魁梧壮硕;后者身着藏蓝色的文官服饰,柳眉细目,皮肤白净,一副文弱书生做派。 这两人一文一武,一唱一和,配合倒是默契,然而我记忆中却并无关于这两个人的印象,可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既然不重要,那便无须理会——按照邝希晗的霸道性子,定是要将人发作一通才肯罢休的。 她这样孱弱的身子,又暴躁易怒,难怪海量的珍稀补药灌下去,却总是病病歪歪的不见好;我不禁要怀疑,这些故意挑拨的人是否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不计后果,接二连三地撞上枪口来激怒她呢? 那么,这些人是本身与她有罅隙,抑或是,受人指使? 这样想着,我不由抬起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独自浅酌的邝希晴;她向我招了招手,笑容温柔,教人如沐春风:“晗儿,坐到朕的身边来。” 环视一圈所有席位,在她下手还有一席空置的,可见让我坐到她身边这个决定完全是临时起意。 穿过两侧坐席,慢慢踏上御阶,我能感觉到文武官员纷纷投来的视线,如芒在背,心中猜测着邝希晴的用意,却是无果。 离得近了,我发现她的目光似乎隐约穿过了我,轻飘飘地落在了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后的姜灼身上——乍然一看,她们两人气质迥然,各有千秋,很难让人将她们混淆;而仔细端详,才能分辨她们在五官样貌上的相似之处来。 忽然便有些好奇:这两人在初见之时是什么样的情景? 而邝希晴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将这个与自己相像的女子调到身边做侍卫的? 当邝希晗把姜灼带走时,她心里又是什么感受?可曾有半点挽留? 想着想着,心思一下子便跑远了。 才刚在邝希晴身边坐定,有一个身穿藏蓝色文官服饰的年轻女人端着酒盏,高声说道:“殿下来得晚了,可教人好等,合该自罚三杯才是!” 循声望去,那女子眉宇间与前几日遇到的皇夫卢修竹有几分相似,仿佛与邝希晗颇为熟稔,我搜寻了一下记忆,隐约能够想起一些与她有关的片段——卢映宣,卢修竹的亲妹,也是邝希晗为数不多的童年玩伴,当然,照我在记忆中回想的情景来看,用“狐朋狗友”这个词来形容更为恰当一些。 只是……罚酒三杯? 我看了看面前的几案上拳头大的琉璃酒盏,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醇厚酒香,犹豫片刻,还没等我伸出手,邝希晴先我一步夺过了斟满的酒盏,仰脖喝尽,将底朝下示意对方:“凌王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这三杯酒就由朕替她喝了,如何?” ——侧眸看去,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温雅中透着一分戏谑,眼中却如一汪深潭不见半点波澜,教人心中一凛。 ☆、第11章 偶遇 “陛下的话即是圣旨,微臣怎敢抗旨呢。”这卢映宣真不愧是邝希晗臭味相投的朋友,竟然连皇帝也敢调笑,也不知是喝多了以后便管不住自己的言行借酒生事,还是仗着母亲的宰相身份和长兄的皇夫之尊目中无人。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趁着这个档口,我迅速地在整个宴席中扫了一圈——除了那些城府极深的老狐狸们脸上辨不出端倪,其余的人则基本分为两种:有神色恚怒义愤难平的,也有事不关己悠哉看戏的;而那之前唱双簧的,却是有意无意朝着我的方向看来……准确地说,是看向我身侧喜怒莫测的邝希晴。 我大概猜到一些,恐怕这两个人是她忠实的手下——至于她们是自编自演了这出戏码还是经人授意所为,我却不愿意深想。 “有酒无菜可忍,有酒无乐却是一大憾事,”这时,另一个年轻女子举着酒盏打破了这份无形的尴尬,“为此次宫宴,微臣特意请了观澜城最有名的歌舞团前来助兴,还望陛下准许。” “爱卿有心了。”邝希晴微一颔首,赞许的目光瞥过那人,这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相貌普通,并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在邝希晗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一号人的存在;事实上,不仅是这个人,席上倒有一多半生面孔,是我在邝希晗的记忆中不曾有半点印象的。 照理说,有资格列席的,除了品级最高的公卿外,便是她们有继承权的子嗣,那些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世家女们;然而我在席上见到的,却不在此列,更像是邝希晴近几年提拔起来的寒门仕女。 换句话说,来参加这次宫宴的,大多是邝希晴的人……那么,这场名义上替我冲喜的宫宴,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内情呢? 我心底总是交织着两个声音,一个极力袒护着邝希晴,毫不怀疑这个皇姐对邝希晗的真心;一个却冷静理智地分析着种种疑点,罗列出假设猜测,字字句句直指要害,我竟不知道该听信哪一边好。 烦乱之下,随手抄起眼前的拇指大小的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酒入口绵柔,且回味悠长,倒是不如我意料之中的辛辣,舔了舔嘴唇,我将杯中的残酒饮尽,却并不打算再续饮——邝希晗这纸糊的身子可经不起我贪杯。 低头放回酒杯,碗里已多了些菜肴;侧眸看去,邝希晴正指挥女官将酒撤下席面,见我看她,不由露出一个无奈而宠溺的微笑——酒气洇染下泛着薄绯的双颊,米分嫩得犹如三月的桃花;我慌忙移开目光,默默夹了碗里的菜吃起来。 御厨手艺极好,然而不知是不是心里的缘故,我总觉得舌尖尝到了一股涩意。 少顷,助兴的乐团鱼贯而入,清一色身量苗条的年轻男子,青丝及腰,面笼轻纱,身着水蓝色的舞裙,外面则披着一层烟云雾罩的轻薄纱衣,舞裙的暗纹在行走间若隐若现,煞是好看。 乐声响起,叮咚悦然的编钟滑音后,引出一段清越悠扬的箫声,就见那些舞者轻轻扭动胯部,甩开长袖,随着箫声翩翩起舞,一片水蓝色的纱绸袖摆交相呼应,像是此起彼伏荡漾的柔波,看得人眼花缭乱,渐生迷离。 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也不知是这身体太过不济,才一杯酒便上了头;又或者是那些舞者抛来的眼神太过火热,让我根深蒂固的性别观念收到了冲击……我委实招架不住男子的媚眼。 拍了拍发烫的脸颊,我小声向邝希晴征询道:“这里闷得慌,我能出去透透气么?” 她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袖中的手指微动,却到底没有如我所想的抚上我的脸颊前额——大概是当着那么多权贵重臣的面,要顾忌所谓的帝王威严——只是微微点头:“去吧,莫要太久。” 这一幕让我不经意想起了小时候跟着老爷子参加同僚的宴会,在大人应酬间偷偷央着老太太溜出去撒欢的时候——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便是我的心境,也全然不同了。 无视列席的诸人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我跟着邝希晴的贴身女官吴瑶从宴厅的侧门走了出去。 离开那压抑的环境,果然轻松不少,就连晕眩之感也消去了大半,我索性又朝外踱了几步,希望能醒醒酒。 “殿下慢走,奴婢还要回去侍奉主子,就不跟着您了。”我挥了挥手,示意吴瑶径自离去。 两边的侍从安静地守在原地,见我经过,忙不迭躬身行礼,一个个把头低得几乎下巴能挨着胸口,好似被我看到脸即意味着大祸临头。 默默叹了口气,我略过那些依次矮身的侍从,沿着宴会大殿外的长廊慢慢往前走。 晨光接近酉时末,日近薄暮,天色披上一层红霞,映照在望不到头的宫墙,仿佛溅了整面的鲜血,无声地哀泣着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爱怨情仇……甩了甩头,我不禁嘲笑自己,怎么像是被这坏境感染,莫名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嬉笑喧闹声自前面不远处传来,间或夹杂着一个低低的抽泣……好奇心骤起,我放轻了脚步,悄悄朝着声音源头的拱门走去。 隔着树枝的掩映,我探出头小心地张望了一番——那是几个年轻的宫侍,其中一个坐倒在地,衣服上沾了些灰尘,手边还有一碟打翻了的糕点,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其余三人将他围在中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不难推测这出戏的前因后果。 不谙世事的少年,有时是无忧无虑的天使,有时也会变成披着伪装的恶魔;他们会着紧地搀扶起跌倒的老人,也会微笑着折断雏鸟的翅膀;最是善良,却也最为……残忍。 在等级森严的大芜,一个将御用糕点打翻的宫侍可能得到的下场,想来好不到哪里去。 轻咳一声,我从拱门后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群惊吓到的少年,沉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三人中看着最为年长的那个连忙跪下,同时机灵地扯了一把身边还傻愣愣站着的两名同伴,恭顺地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凌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低头看了看我衣袍前极为显眼的金凤展翼纹样——似乎是皇室专属的图案——难怪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身份;撩起衣摆蹲在几人面前,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训诫上课开小差的学生的日子,口吻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你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 “秉殿下,是他打翻了要送去席上的点心,奴婢正在教训他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这样么?”我转脸去看那低着头一语不发的少年,不妨他也恰好抬起头来看我,浑圆的眸子像是怕生的小动物,带着惊慌与闪躲;我发现他的瞳色偏淡,眼波流转间像是一块经年的琥珀——这让我不经意间想起了另一个也有着相近眸色的人……姜灼。 不同的是,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她的眼眸才会凝成一抹琥珀流光;而眼前的少年,却生来就是这种稀少而美丽的眼眸。 “都是这柔然蛮子的错!”三人中最年轻也最沉不住气的那个大着胆子回了一句,随即就被同伴警告似地拧了一把,龇牙咧嘴却不敢声张的样子看得我一阵好笑——无论如何,都还只是一群孩子罢了。 “好了,本王不想追究谁的责任,都下去吧。”我问下去的失了兴致,拍了拍衣摆,从原地站起身,一时间起得狠了,眼前猛地一黑,过了几息才缓过神来。 再睁开眼时,那三个宫侍已经识相地溜走,之前被欺凌的少年却依旧倔强地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何不离开?”我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提起了一分兴趣,“难道你……不怕本王?” ——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邝希晗,也未曾听过她的“光辉事迹”,所以才能如此淡定? “秉、秉殿下,奴婢的脚崴了,起、起不了身……”他的回答伴随着一丝哭腔,却让我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控制住笑容不要太过张扬,我又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秉殿下,奴婢名唤子筝,桃子的子,古筝的筝。”他小声回道,同时怯生生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奇怪,又像是窘迫。 “子筝,挺好听的……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将手递给他,我习惯性地叮嘱道,“以后小心点儿,别跟其他同学起冲突,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他愣愣的表情让我还要继续的絮叨戛然而止,伸出的手也讪讪地收了回去——我怎么能忘了,我现在的身份,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凌王殿下邝希晗,而不是随和亲切的政治老师简心。 “咳咳,本王的意思是……总之,你好自为之。”我有些尴尬地背过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碟打翻的糕点,你就跟总管说是本王取走了,想来他也不会怪你的。” 等不到他的回答,我也不再停留,穿过拱门便匆匆离开了——大概自己奇怪的举动将那少年吓坏了吧? ……以后,还是莫要再管闲事了。 看了看时间,离席已有一会儿,也该回去了。 拐过拱门那处,眼前是一道岔口,我正要转弯,哪知另一边忽然冒出来两个人——若非我步履本就不快,只怕收势不及,便要与对方撞到一起——真要撞瓷实了,且不说对方如何,依邝希晗的体质,只怕是吃不消的。 下意识的道歉被我勉强压制,负手立在原地,一脸淡然地朝对方挑眉,等着他行礼道歉而后慌忙离开——反正邝希晗恶名在外,我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好脸色。 而这等傲慢的态度,才是她最正常的反应。 只不过,我没料到的是,自己还是低估了邝希晗不受欢迎的程度,或者是高估自己的忍耐限度;这也让我才刚平复的心情,在措不及防间,再次跌落到了谷底。 ☆、第12章 旧怨 ——那两个差点与我相撞的人是一对主仆,年长一些的气质温婉,身上戴了几件不起眼的首饰,应该是主子;身后跟着的少年则更加朴素,只能算清秀的脸上还透着稚气,比起早熟干练的小蝉要天真得多。 他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随后连忙扶住了自己的主子,关切地询问,在后者微笑着摇头说自己无碍后猛地上前一步,指着我就要说项,然而在抬头瞪向我的那一刻,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而那伸出的指尖,也无意识地颤抖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我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不料那看上去温婉可亲的男人却忽然爆发,指着我嘶声说道:“又是你这个恶魔!你还打算做什么!难道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狠毒啊!你说啊!” “主子!主子您冷静一点!莫要动气,再伤了身子!”我想,若不是他身边的侍从死死地拉住他,他早就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厮打我了吧。 ——邝希晗究竟做过什么,教对方这样恨她? 那眼神,居然像是要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犹不能解恨一般。 “你还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他挣脱不过侍从的阻拦,随后情绪奔溃地靠在他的肩头哀哀痛哭了起来,声声悲切,肝肠寸断,教人心中不忍。 我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咬了咬嘴唇,几次三番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能咽回肚子——道歉么?可是我连事情的原委都不清楚;就这样拂袖离开?未免过于无情了。 就在进退两难之时,被他蓦然的哭喊声引来的大队侍从匆匆赶到,众人不约而同地将那主仆二人围拢起来,领头的侍从朝着我躬身行了一个礼,颤声说道:“殿下您受惊了,奴婢这就带吴侍君离开!” ——吴侍君? 这么说,这个男子是邝希晴的后宫之一咯? 可他又怎么会与邝希晗有了牵扯呢……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仿佛能拼凑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 我有些害怕,却还是被好奇心战胜,忍不住想要知道真相。 “且慢,”我叫住那恨不得生对翅膀立即从我眼前飞走的侍从,瞥了一眼兀自沉浸在悲痛中的吴侍君,低声问道,“他……怎么了?” “回殿下,吴侍君前儿不久小产了,忧思过度乃至情绪不稳,本来御医说让他多出来走动走动有助于恢复,哪知竟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他急声解释道,最后跪伏在地上,紧张地等候我的发落,其他侍从见状,也立马“呼啦啦”跪了一地。 没了桎梏,那状似疯癫的吴侍君又想冲上来,跪在他身边的侍从赶忙拦住他,场面愈发混乱起来。 ——我想知道的,却不仅是这些。 但是看这侍从的反应,就算知道一些前因后果,怕也不会走漏风声宣诸于口,免得招来杀身之祸,我若是仗着王爷之尊强人所难,很有可能害了他……既然如此,还是算了吧。 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起身:“罢了,本王无事,你们带他回去吧。”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对了,他并没有冲撞到本王,找个御医替他看看,让他好好休息。” “奴婢遵命。”领头的侍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谄笑着点头,急切地指挥着人将那对主仆架着离开了——似乎是害怕我改变主意,再想找茬。 即使被拖拽着强行架走,那个男人也不忘回过头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的怨恨之色教我从脚底升起一阵凉意。 无力感顿时袭上心头,连刚才被那名叫子筝的小侍从逗乐的心情也平添了几分沉重。 我虽记不起事情的经过,却也能从那些人的反应中推测出个大概——这吴侍君的小产该是和邝希晗脱不开关系,也难怪对方将她恨之入骨。 疑点则是:邝希晗是有意害得对方小产,还是无心之过?若是有意,那又是为了什么?一个前朝的王爷与后宫的侍君又会有什么利益纠葛值得她下此狠手? 心头拢上一片荫翳,疑云与愧疚感交织在一起,酒的后劲冲上头,连喉间也泛起了苦涩。 回转宴会厅的念头骤然熄灭,我打算在外面再呆一会儿,收拾过心情后再回去;至于邝希晴会不会派人找过来,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天色渐沉,晚霞被夜幕染成了绛紫色,月亮已经露出了半个皎洁的轮廓,四下无人,见不到一个侍从,虽说寂寥空落,倒也安宁自在。 徐徐吹拂的微风好歹将我心中的沉重阴霾散去几分,也让我重新升起了几分游兴,不知不觉,已走出老远。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宽敞的花园,假山密布,错综嶙峋,别有一番趣味,我不禁沿着廊下步入其中。 耳中忽然传来青草摩擦的沙沙声,我猛地回头,却见姜灼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神色恬淡,并不为我突然发现她而惊慌,显然是故意发出那动静好让我知晓。 “你怎么来了?”我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摸上冰凉的假山石,借此降低掌心的温度,也平复因为与她独处而一下子不稳的心跳。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总是在她面前失了平常心,仿佛她越是气定神闲,便越能显出我的慌乱无措。 分明我才是堂堂亲王,而她只是个小小的侍卫,可我却觉得,每当被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看着,自己就好像被一池寒潭兜头倾下,困在潭底不得动弹;抑或是,道德感与责任感作祟,让我对于曾经施虐过的她心怀愧疚,平白矮上了三分——即便那债主是邝希晗,而非我。 “王爷带姜灼赴宴,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么?”她不解地蹙了蹙眉头,淡声反问道,“您离席太久了。” “我、本王……”我摇了摇头,也不打算多做解释,“算了……这花园风景不错,你陪本王走走吧。 不等她的回答,我继续朝着假山中走去,七弯八绕地竟也进的深了;而身后不紧不慢缀着的脚步声也让我在这越发幽暗的环境下多了几分安全感,不至于害怕到萌生打道回府的念头。 走出小半盏茶的光景,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假山群通向的另一个出口;我的脚步仿佛不由自主地往这里走着,好像记忆中也有一些模糊的片段,隐约表露出这曾经是邝希晗常来的地方。 就在我尝试着忽略那可能引起的剧痛而努力回忆时,假山后的小树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像是有人正匆匆地往这边走——我身后一直保持着一步之遥的姜灼也猛地踏上前来,颇为警惕地将我护在了身后。 “什么人!”她扬声断喝道。 对方似是吓了一跳,伴着清脆的佩环叮铛声,我见到了这不速之客的真容,心里却是一惊——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啊。 来人生得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眼尾略略上挑,似笑非笑间更显妩媚;肤色白皙,唇色嫣红,行走间摇曳多姿,像极了蒲松龄笔下描写的精怪狐仙,然而他一开口,我便意识到这个美得妖冶的狐仙竟是个男子:“你这冤家,可把奴想煞了!” ——等一下,他在说什么? 难道他是在对我说话? 看了看面无表情却默默退开一步的姜灼和那个满脸热切的男人,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13章 贵君 “你……”邝希晗的记忆中并不是没有男人的身影,恰恰相反,包括那日遇到的皇夫卢修竹在内,我脑海中走马观灯地闪现过无数张或清丽或明艳的脸,却大都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仿佛那些人只是在她眼前蜻蜓点水一沾即走的过客,并没有给她留下足以记住的深刻。 又或许,对于邝希晗来说,这些过客终究只是过客,根本没有记住的必要——我能想起的最多的画面,竟全都是与邝希晴有关的。 “怎么,才过了几日就不认得奴了?莫不是生了场病,把脑子给烧坏了吧?”他见我并没有回话,脸上的调笑之色蓦地消失,竟然一下子靠上前来,伸出手就要摸上我的脸,惊疑中又带着几分担忧。 我连忙侧过脸避开他的手,不妨他顺势拽住了我的手腕,想要将我扯得近一些,力气之大,竟教我挣脱不得。 ——大芜的男子不都生得柔弱娇气吗?怎么到了他这儿,却这般厉害? 我抚了抚激动之下有些气喘的胸口,了然后不免叹息:唉,原来不是他生来力气胜于寻常女子,只是邝希晗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太不抵用罢了。 我脸上一热,旋即恼怒地瞪着那个男人,希望通过邝希晗的威势让他有所收敛,“既然识得本王,就应该知道,对本王无礼可是重罪……你还不放开?” 不曾想,这个妖媚的男人竟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凑过了脸来,朝着我耳边悠悠地吹了一口气:“哟嚯,这还摆起王爷的谱来了?怎么,殿下要怎么惩罚奴?是吊起来打,还是用蜡油烫呀?” “你!我、我……”他似乎以为我是故意与他调笑,不但没有放开我,反而靠得越发近了,我几乎能感受到隔着衣服传递来的体温——这充满暗示的挑逗让我觉得一阵反胃,几欲作呕。 “啧啧,殿下怎的不说话,莫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新花样?奴好怕呀,这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不信您摸摸~”他拉起我的手,强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丝毫不顾我的反抗。 “你、你别这样!”我头皮发麻,胸口发闷,从未如现在这般怨恨邝希晗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身子。 相持不下间,我下意识转过头想要求助姜灼,眼角的余光却见她只是低头站在一边,并没有上来替我招架的意思,想来是识得这男子,且肯定他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也可能是以为我与这男子相熟,不需要她的介入——也是,她哪里能料到,这芯子已不是那个疏狂不羁的邝希晗本尊了呢? 只是,她若不出手,我怕是难以脱身。 如果是被那些参加宴席的大臣发现我与这后宫里的男子拉拉扯扯,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这倒也罢了,相比之下,我更担心邝希晴的反应——不管是她找到借口对我这个王爷发难,又或是因此伤了颜面,羞愤生气,都是我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情急之下,我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把将那人的手甩开,厉声呵斥道:“放肆!” 他呆了一瞬,像是被我的呵斥吓了一跳,眼眶中迅速凝出了泪珠,泫然欲泣地看着我,犹如我对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眼泪说来就来的男子,也从未见过哭得如此坦然又伤心的男子,一时之间,也是懵了。 他的泪珠却只是含在眼中,并未涌出,眼中神色变换,忽然间划过一抹怨愤,我心说不好,还没来得及后退,下一刻他便扑了上来,撒泼似的往我身上擂拳,边打边哭叫:“好你个邝希晗,居然始乱终弃!我、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肩上手臂均受到了波及,疼痛之下,呼吸急促,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是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殿下?”他的哭闹一窒,尖叫声却震得我耳膜发疼,头痛难忍;手脚一阵发软,再也支持不住身子。 “王爷,可有大碍?”将将软倒之际,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将我后腰牢牢托住,眯眼一看,姜灼皱着眉,神情很是严肃。 我正想回答,那个男人却狠狠地推了她一记,转而将我拢进怀里,尖着嗓子叫道:“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快去唤御医来!没看见王爷都喘不上气儿了吗?” “徐贵君请自重。”姜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王爷此番皆是因你之故。” 那男人还要说什么,却在她严厉的目光下噤若寒蝉。 姜灼收回目光,随后靠近我低声说道,“王爷坚持住,我去去就来。” 我勉强点点头,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闷痛难忍,连说话也是困难。 她转身之际,那个男人蓦地叫住她,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记着,去找御医局的梁御医,切莫惊动了旁人!” 回答他的却只有姜灼迅速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 “你!”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姜灼离开的方向,却无可奈何。 “咳咳……”嗓子发痒,我急声咳了几下,却像是将那股郁结之气呼出了一些从而感到好受了几分,有了气力说话,“你,你先扶本王起来。” 草地虽柔软,却连着阴寒地气,邝希晗的虚弱体质并不奈长久接触,然而现下浑身使不上力气,我只能求助身边的这个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奴的花泉宫就在附近,殿下不如跟奴回去喝杯热茶,缓缓劲儿?”他吃力地撑着我说道。 “姜灼回来见不到本王,会着急的”不得不承认,他的提议让我有些心动,毕竟,以我现在的状态,也不太适合立即回到宴席上去,有个地方歇歇脚,总好过在这个花园里吹冷风。 ——只是,姜灼是一层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是我怕了这反复无常的男人,不愿与他再有瓜葛。 “这个好办,奴留一个侍从在这里候着便是。”他回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叫了一声,不一会儿,两个梳着双髻的侍从小跑着赶了过来,较高壮的那个一下子就将我抱了起来,较瘦弱的那个则躬身候在原地。 “呀!”我吓得一把抱住了那侍从的脖子,下一刻却在几人惊异的眼神下尴尬地收回手——就算与他们解释所谓的“条件反射”,大概也只会被他们当作疯子吧。 “咳咳,本王无事,不是要去花泉宫么,还不快走?”为了转圜这一刻的气氛,我不得不生硬地提醒道。 “是、是……”他们像是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忙答应着,那侍从抱着我健步如飞地往前走,虽然看着纤瘦,力道却不小——我不免在心中又一次埋怨着邝希晗的虚弱体质,竟是连一个少年侍从都比不过。 “金环,仔细着点儿,若是颠着殿下,我扒了你的皮!”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边上,叠声催促着侍从加快步子往宫殿里走,却又不停地威胁着对方保持平稳;默默听着他的碎碎念,我暗自好笑,因为被陌生男性忽然抱起的尴尬与惊吓却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花泉宫的确如他所言就在不远处,只过了不到小半盏茶的时间,便见到了一座颇为华丽壮美的宫殿——距离如此之近,若要解释他一个未曾受邀的男子出现在宴厅后的假山只为了赏景,遇到出来透气的我纯属偶然,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唯一奇怪的却是刚一见面时他不同寻常的表现,就好像早知道了我会出现在哪里,而与原主邝希晗的关系,也让人无法不在意。 宫门口站着两个值守的宫侍,执着宫灯左顾右盼的样子,仿佛是在等什么人;在见到我们出现的那一刻,连忙迎了上来,一个利索地开门,一个则一溜烟儿小跑返回内殿,许是做准备去了。 ——我怎么觉得,这些人熟稔得竟不像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抱着我的侍从进了主殿的厢房,径直往里走,将我轻轻放到了挂着绛紫色牡丹纹帘帐的床上;我隐隐觉得,这应该就是徐贵君的寝殿。 在这后宫之中,能够被称为贵君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而身为已经成年的王爷,我出现在这花泉宫之内本就不应该,更别说还躺在对方的寝床上——若是被人发现,便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抚了抚胸口,我接过徐贵君递来的一盏热茶,慢慢喝了起来;温热的茶水从喉管一直流淌到胃里,好像将那股郁结也盖了过去。 一盏茶饮尽,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秉贵君,御医来了”侍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却听出了一丝未尽之意。 门被推开,提着药箱的中年女子匆匆走了进来,我的目光穿过她,落在后面跟着的姜灼身上,正要出口的话却陡然僵在嗓子眼里——姜灼之后,还有一个人。 那人穿着玄色的凤翔九天织锦袍,长长的衣摆委曳于地,无声中弥漫着冷肃之气,温和精致的脸上一片淡漠,喜怒难辨正是此刻本应在宴席上的邝希晴。 我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刚平缓的胸口又要喘不过气儿来了。 ☆、第14章 刺客 “皇上?”正守在我身边的徐贵君惊得一个哆嗦,失手将接过的茶盏打翻在地上,清脆的裂瓷声让我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就见他一下子跪伏在地上,额头狠狠地敲在冰凉的地砖,结实的一记闷响,我从侧面看去,他的额头迅速青了一块,想必是极痛的,他却似无所觉地又连磕了两下,这才抖着嗓音,恭恭敬敬地说道:“参见皇上……” 邝希晴没有回应,也没有喊起,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徐贵君;她自进门起便直直地看着我,唇线抿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我心虚地移开眼,沉默持续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主动解释道:“皇姐,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虽然,我也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御医,替凌王把脉。”她忽然抬掌制止了我的话,转头吩咐背着药箱躬身侍立的中年女子。 “臣遵旨。”应诺后,御医走上前来,从药箱里取出一方小枕头垫在我的手腕下,轻轻搭在我的腕脉上,蹙着眉头沉吟不语。 邝希晴的目光落在御医的脸上,并不看我,我也只好默默咽回了想要说的话。 徐贵君静静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姜灼半敛着眸子,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邝希晴负着双手,看不出心里的想法,就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御医的诊断。 良久,她将手收回,转身向邝希晴行了一个礼,慢悠悠地回道:“启禀皇上,凌王殿下脉象虚浮,气血不调,乃是受了惊吓所致,加之殿下生来体弱不足,这才引发了旧疾,出现了心躁气喘,呼吸不畅的症状。” “可有大碍?”邝希晴立即问道。 “回皇上,并无大碍,一会儿臣开一副平心静气的方子,殿下服用后,注意休整调养也就是了。”御医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甚好,去开方子吧。”她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御医离开,随后,在我抬头看向她时,忽然扬声道,“来人。” 门外“呼啦啦”闯进来两名腰佩钢刀的禁卫,不约而同地跪着等候她的指令;她不咸不淡地瞥来一眼,教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就见她一扬下巴,却是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徐贵君,冷声吩咐道:“拖下去。” “是。”两名禁卫铿然应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要往外拖,动作粗鲁,毫不留情。 “皇上!饶命啊!皇上!”他挣扎着哭喊起来,邝希晴却不为所动地阖上了双眼,似是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而见这条路已是断绝,他又不死心地回过头来对着我恳求道:“王爷!殿下!救救奴!求您了!”他恳切而绝望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心中一抖,却是勉力从床上支撑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住了那两名禁卫:“且慢……” 那两人却并不理睬我,只一径将徐贵君往外拖——我便知道,没有邝希晴的命令,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皇姐!”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求邝希晴,然而心里也没有把握她能同意,甚至于,因此受了牵连也未可知。 她半阖的眸子猛地抬起,冷锐的目光刺了过来,只一瞬便收敛了那能将人穿透的冰冷,恢复到往日的平静温和——可我心头陡然升起的寒意却怎么都不肯褪去。 “晗儿,莫非要替他求情?”半晌,在我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忽然幽幽问道。 “皇姐,我……”虽然想要替他求情,我却无从说起——皇帝的侍君与王爷私相授受,无论放诸哪一个朝代哪一个君王的身上,都是奇耻大辱,别说为他求情,只怕我自己也在劫难逃。 邝希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晗儿,换作以前,你绝不会多看这人一眼。” 我的呼吸一窒,却久久等不到她的下文——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对我的不成器感到失望?还是,她已经发现了我并不是真正的邝希晗? 莫非我就要死了么……想到这儿,我不由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白。 “也罢,”她忽的启唇笑了笑,眼中却划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深沉,“既是晗儿求情,朕便网开一面——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顿了顿,厌恶的眼神瞥过哭的涕泗横飞的徐贵君,接着说道,“褫夺贵君封号,迁于去锦宫。” ——去锦宫,顾名思义便是冷宫了吧。 虽说是囚禁于冷宫,到底保住了性命,总好过一杯毒酒一段白绫。 我庆幸地叹了口气,却发现徐贵君的神色越发哀切,竟像是受到更加无法承受的痛苦一般。 还没等我想明白,他已经被拖了出去,被堵住嘴巴而艰难地发出“呜呜”的叫喊渐渐变淡,直到再也听不见。 整个寝殿又回到了先前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邝希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宴席还未结束,休息够了就快回来……姜侍卫,保护好她。” “是。”姜灼低声应承道。 没有再看我,邝希晴转身离开了殿中,芝兰玉树的身姿却隐约透出了几分怅然空廖……我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竟是觉得眼眶生涩发疼,忍不住要滚出泪来。 殿中只剩下我与姜灼。 我躺在徐贵君的床上,床铺柔软舒适,我却觉得浑身脱力。 “姜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混账?”陡然间,我出声问道,并不指望她的谅解,只是迫切地想要听听她的声音。 “……姜灼不敢。”她的声音清泠如泉,即便冷漠,却也极为动人。 “呵,不敢……那就是了,你也觉得我是个没药救的混账吧?残忍、自私而又懦弱……”我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淡青的静脉藏在苍白不见血色的皮肤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王爷,时候不早了,请回席上。”没有预想中的安慰,她走到床边,好看的眸子淡淡地望进我的眼中,像是没有见到我眼中的泪花,一手抄过我的腿弯,一手抬起我的后颈,轻轻松松地将我抱了起来,“失礼了。” 我的泪意因为她这一抱全都憋了回去,脸色涨得通红,却死死控制着自己不要像方才那样失态地搂住她的脖颈——会被讨厌的吧?会被扔下去的吧? 这么担忧着,我紧紧闭着眼睛,只是放纵自己悄悄地偏过头,将脸埋进她的肩膀,偷偷嗅着她身上混合着雪松与皂角清香的气息,沉默不语。 她的步子极快,却也极稳,我方才花了一柱香的功夫走过的路,她只半盏茶不到便走完了。 两边的灯火渐渐亮眼起来,没一会儿便已来到宴会大殿外,我能感觉到两边静立的宫侍那好奇的目光,或许,还带着点儿鄙夷……随他们去吧,事已至此,邝希晗的恶名也无所谓再添上一笔两笔。 在内殿的边门处,姜灼轻轻将我放下,轻声提醒道:“王爷,到了。”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站直了身子往前走,脚步却有些虚浮。 姜灼没有多说什么,却默默地靠上前来,托住我的手臂,扶着我慢悠悠地走回席上。 见我回来,邝希晴淡淡一笑,喝酒的动作却是干净利落——脸色酡红,眼神迷离,仿佛已带了几分醉意。 我坐回她的身侧,也顾不得是否会惹她生气,一把按住她执着酒杯的手,低声劝解道:“皇姐,别喝太多了,一会儿酒劲上头,会难受的。”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到底没有再喝,只是似笑非笑地横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喃喃道:“酒劲上头,不过是头疼罢了,若能解忧,又何妨一试?” 她的笑教我羞愧不已,只是讷讷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好!”两相凝望时,一声喝彩打破了这份缄默,也让我慌乱的心松了一分,忙不迭朝着那人看去——却是已经喝得满脸烧红的卢映宣。 只见她大咧咧地敞开了最外层的官袍,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一脚踏在桌案上,一手端着空杯,指着舞池中翩然旋转的红衣舞者大声叫好,显然是喝醉了。 她身边的同僚也并不好到哪里去,一个个醉眼迷蒙的样子,或是指着她嗤嗤窃笑,或是直接醉得伏在案上昏睡了过去,全然不见平日道貌岸然的正经做派——可见我离席期间,这宴会的气氛很是融洽。 我摇了摇头,不忍去看她们放浪形骸的样子,目光不经意随着她指向之处看去,却被牵住了注意力——那个被她高声赞扬的舞者,是一名身穿大红短衫的年轻男子,头上戴着斗笠,手中舞着一把长剑,端的是风姿飒爽,器宇轩昂;剑尖所指,银芒闪现,仿佛迸射出森然剑气一般,教人不由击节而和——好一个红尘剑客! 这剑舞只有一人表演,配乐也不过是偶尔响起的筝音,场边的看客却都入了迷,无论是酩酊大醉的还是保留几分清醒的,全被这行云流水的剑舞吸引住了。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名舞者的身影,直到他转过身来——从斗笠的缝隙间,我看到了他的脸,也对上了他的眼神——那眼神极冷,比他手中的宝剑更加清亮,比他剑上的剑气更加阴寒……那绝不是一名舞者的眼神。 我心中一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正想与邝希晴分说这舞者的不妥,却见他眼中杀意骤现,竟是脚尖一点,直直向着台阶之上的御座而来——我仿佛能听见锋利的剑尖划破空气而产生的嗡嗡声。 这一下发难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两边的官员勋贵大都已喝醉,而侍卫离得又远,反应不及,一时之间,竟是没有能够及时救驾的人。 我害怕地盯着那柄越来越近的宝剑,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了脖子,教我紧张得心跳也停止了一般——然而意识在一瞬间趋于凝滞,身体的反应却犹如本能,竟是不假思索地侧身将邝希晴扑倒,护在她的身上。 ☆、第15章 救驾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得肩上一疼,那舞者已持剑越过御座;一击未成,却是猛地回身准备刺上第二剑。 而在这时,还沉浸在靡靡声色中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宫侍的尖叫声,官员的呼喊声以及禁卫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我耳边却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砰然作响的心跳声。 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如此之近,而我也远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冷静得多——大概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潜意识里也觉得“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吧——哪怕这种消极的念头是以前的我最深恶痛绝的。 他的攻击却被一人挡了下来……是姜灼。 我从未见过能将剑使得如此漂亮的人,就好像自庭前院中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凛凛剑气纵横,落下一场花瓣雨,犹如一幅绝美画卷——与她一比,先前那刺客的剑舞根本不值一提——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舞剑的人是救了我的姜灼,一个容貌昳丽无瑕的美人,这才显得格外赏心悦目,教人沉醉,因而能够忘却这一刻的危机。 “晗儿,你受伤了?”邝希晴的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虚无淡漠的平静,抓住我的手时眼中满溢的担忧让我几乎要忽略肩膀上传来的刺痛。 “恐怕是的。”咬牙按住了肩膀上不住渗血的伤口,我苦笑着点了点头,想要撕一段衣摆来包扎伤口,邝希晴却比我动作更快地撕下了自己的衣摆,迅速将我肩头紧紧地缠绕了一圈,做了简易的处理——以她的皇帝身份为前提,这已是极大出乎我的意料了。 “晗儿莫怕,朕会保护你的。”她用力握住我的手,似乎是想借此给予我支持,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教我动容,心里却又不禁感慨:虽是劝慰着我,但是那个忍不住颤抖的人,分明是她自己啊…… 在姜灼拦下那刺客的档口,两边值守的禁卫也迅速冲了过来,将宴会厅围得水泄不通;禁卫首领带着几人挡在我与邝希晴身前,低声说道:“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先拿下刺客。”眼看着禁卫已形成了保护网,邝希晴也重新镇定,恢复到了威严沉稳的帝王仪态。 “等等,别杀他!”在禁卫首领按剑应诺,蓄势待发时,我连忙加上了一句,生怕亲眼目睹血腥的一幕。 “对,留下活口,朕要细细审问。”邝希晴似乎误解了我的初衷,但只要能达到预期目的,这也不重要。 然而就在这时,正与刺客缠斗的姜灼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宝剑,随后反手一划,干净利落地便将那刺客抹了脖子——我的惊呼卡在了嗓子里,眼中弥漫了整片飞溅的血色,竟像是被人当头一击。 回过神来,腹中一阵翻滚,忍不住转过头干呕了起来。 ——直面死亡的恐惧,我终究还是逃不过。 “晗儿?”邝希晴拍抚着我的后背,担心地问道。 “咳咳……我、我没事……”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我转过脸,不敢去看那刺客的尸体,余光却见姜灼半跪在地,垂着头,发丝遮住了眼睛,教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身上若隐若现地笼罩着一层伤感,而这让我跟着心口一窒,却摸不透这感觉的来源。 “彻查此事,若是放跑了一人,朕唯你是问。”邝希晴蹙着眉头扫了一眼姜灼以及她身后那具没有气息的尸体,随后对禁卫首领说道。 在我以为她会立即将在场的可疑人员控制起来进行排查审问的时候,她却忽然将我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我捂着伤口回过头,那些官员勋贵们的神情竟然比之前刺客出现时更加惊恐;而姜灼仍旧低头沉默着,仿佛一座雕塑。 我感觉到漫入胸口的失落远盖过了肩膀的痛楚。 这已经是今天我第三次被人毫不费力地抱起了,从一开始的惊慌尴尬到现在只是些微的不自在,不知不觉,连我自己也已经对这副身体的弱不禁风感到绝望——邝希晴的怀抱又是另一种感受,温暖、安心却不像姜灼的那样教我由始至终都心如擂鼓、紧张不已。 大概这就是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吧。 宫宴所在的大殿与邝希晴的朝露殿之间,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我能感觉到托着我的手臂由稳如泰山到稍稍颤抖,可见这段距离对她来说并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只是,她的一片心意,我到底不好辜负,因而只是默默担忧着即将迎来被摔在地上的疼痛,却忍住了开口要求一边的禁卫和侍从帮忙的念头。 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到了寝殿内,邝希晴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御榻之上,一边不着痕迹地甩着手臂,一边扬声唤来御医——我侧眼看着今日再次见面的中年御医,在心底为她来回奔波说了一声“抱歉”。 “御医,凌王肩上的伤势如何?”邝希晴略带急躁地问道,眼神紧紧盯着老神在在的御医,仿佛只要她一开口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就会将她推出去斩首一般。 那御医显然也是习惯了皇室中人动不动就威胁御医的做派,闻言也不惊慌,只是重复着不久前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替我把脉,又揭开了我肩膀上的布条仔细察看了一番伤口——离得这样近,我甚至没有遗漏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感慨——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受伤如我这般频繁的王爷吧。 少顷,她收回了手,回身向一脸焦急的邝希晴禀报:“回陛下,凌王的伤口血色鲜红,可见是无毒的;划口长不足一寸,深不过半指,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敷些上好的伤药即可。”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背着的药箱里取出两只小瓷瓶,拔开塞子,一瓶散发着浓烈的酒精气味,另一瓶则是淡淡的药香。 “晗儿,你好生休息,朕去处理刺客之事。”邝希晴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起身离开了寝殿。 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开,需要独自面对伤口处理的恐惧感顿时将我席卷。 “殿下请忍着些,臣要为您的伤口消毒,这可能会有些疼。”御医轻轻地撕开我肩上的包扎,沉声说道。 “嗯。”我别开眼,不去看渗血的肩头,可是酒精对伤口的刺激让我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嘶嘶”叫唤起来。 “臣弄疼殿下了么?”御医的声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手下却动作不停地涂抹伤药,进行包扎,就好像无论我回答疼痛与否都并不重要。 ——我知道,在邝希晗与徐贵君的纠葛被曝光以后,还想得到御医的尊重几乎是妄想。 而这御医还能出现在我面前却不是被灭口则说明她一定是邝希晴信任的人……那么,这是不是也代表着,在邝希晴心里,若不是因为那一半的血缘关系,对邝希晗这样的妹妹,就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想到这个假设,我的心竟是没来由的抽疼了一下。 “好了,这几日小心伤口不要沾水,忌辛辣油腻,早晚换一次敷料。”御医将一瓶药交给候在一边的侍从,对着我轻声叮嘱道,“殿下请好好休息,臣先告退了。” “多谢。”伤口处清清凉凉的,倒是不怎么疼了,可见这药效不错。 御医很快退了出去,侍从也跟着鱼贯而出,只剩下一个清秀的小僮守在我床边。 “奴婢伺候殿下歇息可好?”这少年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声音还是稚嫩的童声,然而满脸的严肃竟让人难以将他当成一个孩子看待。 “本王还不困,”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寝殿的大门,试探性地问道,“你可知道陛下在哪儿?” “奴婢不知。”小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你可知道,跟着本王一道进宫的侍从们都在哪儿?”我又问道。 “这……奴婢……”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地不敢应承,似乎是有所顾虑。 “怎么,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我故意冷下脸,果然吓得他立即说了实话,“秉、秉殿下,不是奴婢不愿说,只是陛下离开前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您休息……” “本王只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难道这也不行么?”我依旧保持着冷脸问道。 他思考了一会儿,估计是在权衡因为这件小事得罪我是否值得——然后他回答道:“殿下带来的侍从们都在朝露殿的偏殿候着,至于姜护卫则在殿外守着……” “什么?你是说姜灼在外面?”我激动地坐起了身,却差点牵动了伤口,“本王要见她。” “可是……”他还要推辞,却被我看得噤了声,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奴婢遵命。” “很好~”我满意地看着他匆匆走出寝殿,不一会儿,又匆匆走了回来,身后跟着的高挑身影让我捂着肩膀的伤口,慢慢躺回了床上。 “王爷伤势如何?”她站在离床铺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扫过我的肩膀,淡淡地问道。 “本王无碍,你呢?可有受伤?”我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倒是没有看出明显的伤口。 “多谢王爷惦记,姜灼并未受伤。”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却是我一时之间无法辨别的情绪。 “哦,那就好……”除了讷讷地点头,我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她仿佛也没有开口的打算,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 “晗儿,怎的没有休息?”邝希晴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我立刻转头看去——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刻的心虚究竟是源于什么。 ☆、第16章 赏赐 “姜护卫,你这次救驾有功,本应得到封赏,只不过——”还没等我开口,邝希晴目光一转,却是径直落在了姜灼的身上,神色喜怒难辨,“你失手杀死了那刺客,断了继续查下去的线索也是不争的事实,二者叠加,功过相抵……你可有不服?” “属下无话可说。”姜灼恭顺地低头应和道。 “那便好——你可以退下了。”邝希晴冷淡地勾了勾唇,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颐指气使——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直接地流露出这般的气势。 “属下告退。”姜灼略微行了个礼,躬身退了出去,甚至没有往我这里看一眼——望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我压下了未出口的挽留,只觉得肩膀的伤口又仿佛疼了起来。 “晗儿对这姜护卫,还真是不一般的上心呐。”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邝希晴已经走到床榻边,侧身坐下——莹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掠过我肩膀上的包扎,语气显得意味深长。 “不错,姜护卫武艺高强,认真负责,尽忠职守,不愧是皇姐身边得力的禁卫……”我顺着邝希晴的话把姜灼夸了一番,希望她能看到姜灼的能力,起意把姜灼调回身边继续任用——谁知她竟不按常理出牌,顺势便截断了我的话。 “既如此,那便正式将她纳入你的近卫编制罢。”邝希晴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漏壶,伸手按住我另一侧未曾受伤的肩膀,微微使力往下压,“好了,剩下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天色已晚,快些休息。” 顺着她的力道躺了回去,我暗自咬牙,却不知该如何重启话头。 就在这时,她的近身女官吴瑶低声的通报从外间传来:“陛下,皇夫殿下求见。” “皇夫?他来做甚?”邝希晴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不耐烦,却很快收敛,“告诉他,朕今日乏得很,改日再去看他。” “回陛下,皇夫殿下是为了凌王而来。”吴瑶有些为难地降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惹怒邝希晴。 “……凌王有伤在身,不便见客。”她淡淡的眸光扫来,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装作累极,已然休息的样子——那如有实质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移开。 “皇夫殿下!皇夫殿下请留步!陛下有令,您不能进去!”忽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邝希晴扬声喝问发生了什么事时,寝殿的门被猛然推开,吴瑶不断苦心劝诫的声音随着一个清亮的男声戛然而止,“让开!” 我感觉到床榻陡然一轻,却是邝希晴站起了身,匆匆走向那闯入的不速之客。 心下好奇,我不由得偷偷掀开眼皮朝着那边瞄了一眼——卢修竹那张端方俊秀的脸上破天荒地带着怒气与忧色。 “修竹,你怎么来了?”邝希晴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儿不虞,从侧面望去,我甚至见到她嘴角勾起的一抹淡淡笑意,仿佛很高兴见到对方——但是我知道,她的真实情绪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 “见过陛下。”他也一改刚才对待吴瑶时的咄咄逼人之态,温驯婉约地行了个礼,同样报以柔和的微笑——只是眼神不住往床榻这边扫来,教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着,大气也不敢出,“奴听闻宴会中混进了刺客,心中着实担忧陛下,因而不顾阻拦,执意进来看看,还望陛下恕罪。” “皇夫多虑了,朕岂会因此降罪于你?”邝希晴温声安抚道,“朕无事,皇夫且回吧。” “等等,奴还听说,凌王殿下舍身救主,被刺客伤到了,可有此事?”他终于说出了来意,没想到竟是为了我,倒教我有些意外——却是困扰大于感动。 毕竟,他的担心、他的情谊都是对着那个与他从小相熟的邝希晗,而不是现在的我;他与邝希晗的身份也注定了这份不切实际的关心最应该埋在心底,却不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摆上台面。 “确有其事,”邝希晴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只是皮肉之伤,皇夫不必担心。” “小晗……”我听见他的声音仿佛就在不远处,大概是越过了邝希晴走近了床榻,陌生的气味让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该死的邝希晗,到底与多少人有牵连? 简直是胆大妄为,无可救药。 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遍将烂摊子留给我原身。 “噤声!晗儿已睡着了,莫要将她吵醒。”邝希晴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警告,可见卢修竹一而再再而三无视她的命令已然触到了她的底线,教她不由摆出了帝王的威严。 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感觉到越发紧张的气氛——配合着邝希晴的声明,我放缓了呼吸,做出已经熟睡的样子。 过了几息,就听卢修竹褪去所有棱角的温雅嗓音说道:“是奴急躁了,望陛下谅解……奴这就告退。” “嗯,去吧。”邝希晴的声音也恢复到了一贯的轻柔平稳,仿佛她们此前从未发生过龃龉。 ——我竟不知,帝后之间相敬如宾的外表下,却是这样貌合神离的虚伪敷衍;而更让我心惊的是,她们的矛盾竟是与邝希晗脱不了关系。 这也意味着我如履薄冰的扮演生涯更添了一重困难。 额上有手掌拂过,轻盈得几乎感觉不到,一触即走的温热过后,我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邝希晴替我掖了掖被角,然后也离开了。 我的思绪有些混乱,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打架,也不知道挨了多久,到底是支持不住,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晨醒来,被告知邝希晴已经去上朝,不愿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皇宫里多呆一刻,我连早膳都略过,急急忙忙地带着侍从与护卫回了府——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姜灼。 我终究还是没能还给她本应属于她的禁卫之职,以及锦绣前程,也不知这份歉疚是否还有消弭的一天。 然而一想到能够因此与她再相处下去,我内心又升起一股淡淡的欢喜,竟是将那层愧疚之情也冲淡了。 回到凌王府,颜珂早就守在门口,见我回来,欣慰之色溢于言表,拉着我的手时力道之大,差点要将我的手腕扯断;而瞥见与我一道回来的姜灼时的不满也被我能够平安归来的喜色压倒,只是微微蹙了眉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众人都回到各处休整,我则被颜珂匆匆拉走,甚至来不及与姜灼说上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远。 “殿下,我得到消息,宫宴上出现了刺客,您奋不顾身救了皇帝……可是真的?”回到寝殿,还没等我坐下喘口气,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顾不得喝水,我只好先将宫宴之上以及之后发生的事与她说了一个大概,却是隐去了刺客出现前与那两个侍君之间的纠葛——尽管我非常想知道邝希晗与他们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我也明白,这事只能在以后找机会慢慢打听,而不适合直接问颜珂。 “如此看来,这刺客极有可能是皇帝早早派人埋伏好的,若非那姜护卫反应迅速,殿下您的安危也犹未可知啊!”也不知道以前邝希晴做过什么,竟惹得颜珂这样重的戒备心,毫无根据地下了断言,对于她任何的行为都能与阴谋所挂钩,教人哭笑不得。 “这个……也许吧。”只是,我仍记得在那刺客猝然发难的时候,邝希晴难掩惊慌的眼神,以及之后我护着她时的震惊动容,并不像刻意装出来的——如果真是她的伪装,我也只能说,这个女人的演技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真伪难辨的地步,即使被骗,我也认了。 “我知道,殿下您势必不愿相信皇帝有害您之心,反而会觉得是我对她存有偏见,”被她说中了我的心思,我也只能傻笑着试图蒙混过去——她哼笑一声,半是无奈,半是宠爱:“我也不多说,咱们且走着瞧罢。” 我并不接话茬,只是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她,自己则取了剩下的一杯慢慢啜着。 ——不错,且走着瞧吧。 不管她怎么颠来复去地强调,至少目前为止,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总是不肯相信的。 就在我与她都各自低头品茶,默然不语的时候,陡然间响起的通报声惊得我差点被茶水呛到:“启禀王爷,圣旨到!” ——我才离开皇宫没多久,怎么就有圣旨下来了? 有什么事儿不能在我离宫前派人通传,非得要我回到王府再宣布? 看这光景,应该是早朝才刚结束……莫不是昨晚救驾有功的赏赐? 该不会是忽然想起了我与徐贵君的牵扯,要降罪于我吧? 后一个猜想让我惴惴不安地搁下了茶盏,等待着来人走近。 前来颁旨的仍旧是上次那个容长脸的胡女官;因着与她打过照面,我也不再故意摆出冷脸,而是朝着她点了点头,照旧坐在原位,等着她宣读。 她的手中并没有拿着那明黄的绢帛,而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圣上口谕,凌王护驾有功,特赏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东海珍珠二十斛,玉带十副,并——三十个美人。恭喜凌王殿下。” 我虽猜到了会有赏赐,却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竟是这般的赏赐。 庆幸着自己方才已经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不至于当场失态,然而顶着胡女官略带谄媚的笑容和颜珂揶揄的眼神,我发现很难做到若无其事地接旨谢恩。 ——金银珠宝便算了,那三十个美人又是怎么回事? ☆、第17章 远近 “殿下、殿下?”颜珂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将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对上胡女官笑得几乎要抽筋的脸,我勉强回了一个笑:“呃,谢、谢主隆恩?” ——接旨的时候是这样说么? 要站起来还是跪下? 可是上次接旨的时候我并没有行礼,这次是口谕,应该也不用吧? 我想,依照邝希晗的性子,即使不行礼也算不上什么。 幸而胡女官也并不在意我的僵硬之色,大概在她看来,只要尽快完成邝希晴交付的任务,早早离开便好:“陛下的赏赐和那三十位美人都在中庭候着呢,殿下可要验看验看?” ——验看? 怎么有一种贩卖人口的感觉……这联想让我心里不太舒服,神色也越发冷淡了起来。 “这个倒是不急,殿下还未用过早膳呢,”也许是看出了我的脸色不佳,颜珂立即微笑着截过了话头,“赏赐都运去库房,至于那三十位美人,就先送去揽月殿歇息吧。” “既如此,奴婢就先告退了。”胡女官也不强求,躬身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她带来的人也跟着依次退走,只剩下满满当当的两大箱子赏赐和一群莺莺燕燕——趁着门一开一合的缝隙,我眯眼望去,竟是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殿下可千万不要被皇帝的手段所蒙蔽,”等胡女官一离开,颜珂立刻神情一肃,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这哪里是三十个美人,分明是三十个心怀鬼胎的探子!” “珂姨说的极是。”我附和地点了点头,虽然觉得未必有她说的那么严重,但到底是对那三十个花枝招展的美人有所忌惮——匆匆一眼间,我仿佛看到那其中不仅有浓妆艳抹的男子,更有弱柳扶风的女子。 邝希晴此举又是什么意思? 是真心的赏赐,还是另一轮的试探? 若说是试探,究竟目的为何? 若说不是……莫非在她看来,邝希晗竟是个荤素不忌,来者不拒的主? 哪怕就我接触到一切,这仿佛就是事实;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从心底因为邝希晴这难以捉摸的举动感到不满……或许还有一丝不被信任、不被理解的失落和气恼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殿下也确实到了娶正夫的年纪——当务之急,还是要养好身体,早日诞下子嗣,延续血脉才是。”颜珂话锋一转,又接着说道,“那些揽月殿的小郎君们,偶尔去见见也无伤大雅,只是莫要再沉迷什么奇淫巧技,正正经经行人伦之礼才是。” ——听她的意思,竟是鼓励我时不时去那些侍君处坐坐么? 然而从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教我别扭得很。 一想起那些穿红戴绿的少年,青涩的脸上流露出超越年龄的成熟,有时甚至是矫揉造作的媚态,我就觉得邝希晗的心悸之症又要发作了。 用过了早膳,因着颜珂的嘱咐,我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那些侍君们居住的揽月殿前——或许是为着姜灼所居的听雪阁就在附近的缘故吧。 “殿下可要去见见新来的美人们?”见我只是杵在原地踟蹰不前,小蝉凑近我耳边小声问道。 “本王”我私心里是不愿去面对那些少年少女们的,可转念一想,她们既然被邝希晴当作礼物送了过来,从身份上本就低人一头,若是我再表现出对她们的厌恶,那么她们在府上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这却是我不忍心见到的。 归根结底,她们也不过是皇权制度下无辜的牺牲品罢了。 “那就,去看看吧。”点了点头,默认小蝉的提议,看着一名侍从小跑着进了殿内通报,我也慢慢跟着踱了进去。 邝希晗的记忆中并没有太多关于这揽月殿的印象,可见也不常来;偌大的宫殿就像是一座精美的鸟笼,禁锢着少年们的青春韶华,也禁锢着无数人的希冀渴望——就算是这座黄金囚牢的主人,邝希晗自己,也不见得享有真正的自由。 “揽月殿管事文茹,见过殿下。”一个年轻女子率先迎了上来,杏眼桃腮,唇红齿白,看模样十分机灵;她身后跟着乌压压一大群人,规规矩矩地排成几行,看那争奇斗艳的穿着打扮,该是今日新来的美人们了。 “嗯。”我点头示意她继续介绍,面上虽还能保持着矜持淡然,心里却因为来自对面的各种过分热情的注视而头疼万分;一想到这些小娘子小郎君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这种烦乱又渐渐上升到了莫名的负罪感——哪怕我现在的这具身体也绝不超过双十。 “这四位年龄较长,所以代表其余人与殿下见礼。”哪知她竟调转了话头,让出了站在人群最前排的四人。 “奴婢绿罗。”“奴婢红绡。”“奴婢紫衣。”“奴婢白绮。”“见过凌王殿下,殿下万福。”四人依次福身介绍自己,就连间隙频率都整齐划一,显然是受过训练的;绿罗和红绡是两个清俊的少年,紫衣和白绮却是两个秀丽的少女。 ——这四人的名字都取自于不同的色彩,倒是好记……该不会邝希晴送来的三十人都是这样的名字? 我可没有自信能将她们的名字都记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将眼前的四人分清。 “嗯,很好……”迎着众人隐含期待的眼神,我感觉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赏!都赏!” 转头悄悄吩咐小蝉:“去本王库房里抬几箱金银珠宝过来分给她们。” ——我知道邝希晗有一座巨大的库房,里面的藏品丰富得花上一整天都看不完。 “文茹管事,你负责给她们分配赏赐,本王还有事,就先走了。”才呆了一会儿,我就萌生了退意,那些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等待分割的肉,感觉糟糕透了。 ——她们想要从我这儿获得什么呢? 一份长盛不衰的宠爱?高人一等的荣华富贵?或是再具体些,像颜珂暗示的那样,一个能够继承邝希晗的血脉与爵位的孩子? 可是我能给她们什么? 敷衍?冷漠?欺骗? 不,除了基本的衣食无忧的物质保障,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们。 “恭送殿下。”在文茹的带领下,所有人躬身行礼,目送着我离开——背上如有实质的眼神让我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殿下、殿下,那不是回去的路。”小蝉迈着小碎步跟在我身侧,低声提醒道。 “本王知道。”瞥了他一眼,我依旧自顾自走着,并不打算回头——出了揽月殿有两条岔路,一条连着我的寝宫方向,另一条则通向听雪阁,也就是姜灼的住处。 先前被颜珂带走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与她说上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见她,也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她后该说些什么,但是我的脚步就是不由自主地朝着曾经到过的地方走去,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 才刚绕过前院的影壁,耳中传来挥舞利器的破空声,我立刻想起了此前宴会上遇刺的场景,下意识地便绷住了肌肉,伴随着藏在衣服下的伤口处细微的疼痛,眼前却出现了姜灼正翩然舞剑的身影。 抬手制止了小蝉的通报,将跟来的侍从都挥退,我静静地站在原地,视线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我并不懂武术,只是觉得她的招式潇洒漂亮,那三尺青峰在她手中像是活了一样,轻盈灵动而又气势逼人。 可是从那劈砍挑刺中,我又仿佛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她收剑回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转身对我略一颔首,像是刚发现我的存在:“殿下可有事?” “呃嗯……”我被她问得一愣,脑海中飞快闪过邝希晴的话,立即接道,“不错,本王是想来告诉你——你已经正式被纳入王府护卫的编制,成为王府的一员了。” “……谢王爷厚爱。”她的语气淡淡,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眉峰极快地蹙了一瞬,教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既然你已经是王府的护卫了,再住在揽月殿附近便不太妥当了……”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出了刚才忽然闪现在脑子里的念头。 “那王爷的意思是?”她挑眉问道。 “本王决定将你安排到晨曦殿偏殿的一处院落。”话一出口,我便松了口气,随后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晨曦殿,是整个凌王府最为中心的主殿……也是邝希晗的寝殿。 ☆、第18章 朝会 她略微错愕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而她思考的这一段时间,让我觉得比当初参加现场面试还要紧张。 ——是我太唐突了么? 还是她讨厌我,所以并不想成为我的护卫? 那我这样做岂不是强人所难? ……她的沉默让我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属下遵命。”最后,她欠身行礼道,神色平淡,并无喜色,却也不见勉强之色。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角不上扬。 等等,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属下”——是她终于认可了作为我的护卫的身份,还是刻意强调这一点,好与我划清界限呢? “嗯,很好,”制止了脑海里不着边际的想法,我绞尽脑汁地想着话题,却可悲的发现:我不了解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的喜好,就连与她交谈都让我无所适从,难以保持平常心,“那没什么事,本王就先走了……” “恭送殿下。”她颔首,却没有挽留的意思。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不得不催促着像是粘在了原地的双脚离开。 有时候,连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冷如寒渊的女人这样上心?难道是受了这具身体的影响,因而对美人总有亲近之感么? 可是我却一点儿都不想接近那些姿容绝佳的侍君们,这也包括邝希晴赏赐的三十个美人们。 ——或许,我只是太过寂寞了,渴望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一个分享秘密的朋友。 姜灼是我想要靠近的人,可是很显然,她并不是这样想的。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乏善可陈——无非是在府内到处溜达,领略邝希晗这个王爷的权势与财富,然后服用一大堆汤药补品,调理身体:偶尔听听颜珂的唠叨,去揽月殿看一眼,若是忽略心里的空落与思念,倒也不是太过糟糕的生活。 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就是自姜灼迁到晨曦殿后,我每天都能欣赏到她用心练剑的样子;而她从一开始对我爱答不理,渐渐地也会与我聊上几句,虽然还是沉默居多,却已经让我很知足了——朋友的相处,不就是这样的么? 又是一日清晨,我还在酣睡,却觉得耳边有人柔声说话,絮絮叨叨地,教我的意识一点点醒了过来。 “殿下,殿下……”睁开眼,是颜珂那张艳若桃李却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也只有在对着邝希晗的时候,她才会笑得这样温暖和煦吧。 “珂姨?怎么了?”揉了揉眼睛,我看了一眼天色,还不到平日里我起身的时辰——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按照颜珂的性格和她对邝希晗的溺爱,如非必要,她是绝不会削减一点我的休息时间的。 想到这儿,我也不由严肃了起来。 “殿下莫不是忘了,今儿是初五,您该去参加朝会了,”她见我坐起身,便挥手招过小蝉服侍我洗漱穿戴,“虽说皇帝以您体弱为借口,免了您一半儿的朝会,但是她却不能真的剥夺您的议政之权;先前您病症发作,精力不济,现在正是重回朝堂的时候。” ——照她这么说,岂不是我病好了之后就要开始天天打卡上班报道的日子了? 虽然免去了一半朝会,可一旬之中还有五日的时间要去皇宫点卯,这比从前每个礼拜五的例行会议上听着满头白发的校长冗长无趣的发言更加令人头疼——学校里的工作无非就是与文书报告打交道,可朝会却是参与一个国家的政治决策,事关民生天下,我没有半点胜任的把握。 更令我欲哭无泪的是,凭着邝希晗这样无视法纪、随心所欲的性子,以前的朝会,若非病重得下不了床榻,她竟然从未缺席过——这也让我没了躲懒逃避的借口。 邝希晗的朝服冠冕比寻常便服要更加张扬华丽,可是那高领束腰的设计却让我难受得快要透不过气儿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颜珂叮嘱着“珍惜生命,远离邝希晴”的老生常谈,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心里却在遗憾——今日怕是要错过姜灼练剑了。 也不知道她回眸时,见不到那个一直注视她的人,会不会不习惯? ……甚至是,一星半点的失落? 匆匆用过早膳,坐上了马车,一路紧赶慢赶——尽管赶车的侍从竭力将车架的平稳,轻微的颠簸仍是让我感到阵阵反胃。 好不容易在卯时一刻赶到了皇宫,若不是邝希晗这身体禁不起折腾,我都想不顾形象地跑进举行朝会的明德殿了。 踏进大殿的那一刻,正听到一名谏官朗声弹劾着某个藐视皇恩,无法无天的宗室,从注意到我的那些人脸上的微妙之色,我基本能够肯定:被弹劾的人多半就是臭名昭著的凌王殿下——也就是我。 果然,在那谏官洋洋洒洒地说完,退回队伍不经意间瞥见停在大殿门口的我时,正气凛然的脸上也不免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不自然,大概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想到了她所弹劾的凌王殿下是怎样权势滔天的宗室,又是怎样睚眦必报的小人吧。 ——或许如今我占了邝希晗的身子,对她过去的敌人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多半记不起与她们的过节,也学不来她的狠毒手段。 “启禀皇上,凌王在这朝会之时公然迟到,分明是不将朝廷、不将皇上放在眼里,臣请奏,降凌王大不敬之罪!”那谏官才刚退回队伍,她身边一个更为年轻的同僚便站了出来,瞥向我的视线充满了不屑与厌恶。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慢慢走到文官队伍前列,却见诸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顿时反应过来,脚步一转,走向了对面的武将之列。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对面的武将们却也同样用着一种惊吓而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我,让我不得不硬生生停下自己的脚步。 ——怎么回事? 既非文官,也非武将,难道站在中间的过道上? 我愣愣地呆在原地,只觉得进退维谷,方寸大乱。 “凌王,朝会之上可不容你置气!还不快回到你的座位上。”邝希晴的声音成功地将我从窘迫的境地解救出来,虽然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严厉,却着实替我解了围——我总算是知道,邝希晗该呆在什么地方了。 在吴瑶的引导下,我走向御阶下手那张雕花红木的太师椅——没想到邝希晗的待遇还不错,就连朝会上都能与皇帝一样坐着旁听,无怪乎那些官员看过来的视线十有八九都忿忿不平了——特权阶级和差别待遇最容易激起人民的反抗情绪嘛! “好了,朝会继续。众卿可还有本要奏?”御座上一本正经的邝希晴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冷峻,嘴角不带丝毫笑意,就连眼神也仿佛凝着一层薄冰,教人不自觉跟着展露出最严肃的一面。 “启禀皇上,臣太常寺少卿许呈沛有本要奏。”我揉了揉眼睛,觉得这太师椅实在舒服,仿佛将我好不容易驱走的睡意又召了回来——这也使得我恍恍惚惚地错过了那名太常寺少卿长篇大论的奏疏,唯一让我听明白的,是她最后的陈辞,“……皇太女尚幼,端王殿下远在南丰,为今之计,也只有凌王殿下能担此重任,代表圣上前往西宁祭天了。” ——祭天? 我么? 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的瞌睡被吓得一个激灵,睁大了眼却见到文武百官齐刷刷地望着我,眼神复杂;而御座之上的邝希晴却离得有些远,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气氛无比凝重。 怎么办?我要不要主动说两句? 可这不像学校的例会发言,说的不好也最多被领导批评几句——对于如何在文武百官面前说些符合王爷身份的意见或是提出有建设性的政令……我完全没有头绪。 “这……凌王体弱,西宁苦寒之地恐怕不利于行。”站在文官前列的中年女子悠悠说道——我认得她,中书令卢恒,卢映宣与卢修竹的母亲。 “卢大人此言差矣……末将以为,凌王殿下身为我大芜宗室,先皇嫡女,乃是最为适合的人选,”武将列首位那个脸上带疤的中年女子同样站了出来,却是提出了反对意见,极力赞成我去祭天,“况且,玉不琢不成器,多经历些,对殿下的身体才有帮助。” ——敢和卢恒唱对台戏的,也就只有穆家的人了。 这个带疤的中年女子,应该就是辅国大将军穆竞。 “穆将军说得有理……” “臣等附议……” 我只知穆家的人在大芜颇有分量,却也没想到她此话一出,竟是半数以上的官员表示了赞同——剩下的,则保持着观望状态,看来都是巴不得将邝希晗赶出帝都观澜了。 这种形势下,即便邝希晴有心护着我,也只是有心无力吧。 果然,就见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疲惫地点了点头,冷声说道:“准奏。” 我有些受伤地看去,对上她清亮柔和的眼眸,那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如数化作坚定:“凌王接旨。” 撑着扶手,慢慢从位子上站起来,再慢慢跪下,我始终盯着她的眼睛,而她却淡淡地移开了目光:“授凌王特使之职,代朕赴西宁祭天,以期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臣,接旨。”我默默地叩下头去,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趟推脱不掉的差事,势必伴随着重重困难。 ——而最让我难过的,却是邝希晴此刻的眼神,就仿佛我是一个为了她的帝位顺遂而不得不使出的棋子,一枚前途未卜却下定了决心抛出的……弃卒。 ☆、第19章 资产 朝会结束,我随着文武百官退出大殿,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邝希晴离开前那个无法言说的眼神,不经意间差点撞倒了身前的人。 “抱歉,”下意识地道了歉,就见对方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正是方才出列弹劾我的那个年轻谏官,“……都不会说吗?撞了本王怎么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冒犯亲王可是大罪!” 后退一步装作嫌恶地拍了拍衣服,我抬起头,尽力摆出高傲的姿态。 她咬了咬嘴唇,愤恨地瞪着我——她身边的同僚都悄悄与她使着眼色,让她不要与我起了冲突——最后,她还是不甘不愿地低头服软道:“……臣知错,请王爷恕罪。” “嗯哼,这还差不多。”我保持着面上的冷淡,心里却不由偷笑,连带方才的伤感抑郁也随之消散了一些——看来偶尔的捉弄别人也挺有意思的,“本王这次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 冲她眨眨眼,我慢条斯理地越过她往前走,嘴角的笑意犹在,肩膀却被轻轻撞了一下,一个带笑的英朗女声在耳边响起:“哟,换口味了?怎么就看上那小古板了?她背后可是帝师傅筠崇,若把事情闹大了,可有你头疼的!”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卢映宣——世家贵女中最不着边的几个,数她名声最差。 母亲是中书令,兄长又是皇夫正宫,家世显赫,养成这么胆大包天的性子,难怪与邝希晗臭味相投。 若是连她也觉得棘手,可见这小谏官的确有几分背景,轻易不可招惹……说起来,我本意也只是逗逗她,以报她在朝会上义正词严的弹劾,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怎么到了卢映宣嘴里,就成了我对她心存非分之想呢? “不劳你费心,本王自有分寸。”白了她一眼,我加快了脚步。 不妨她嬉皮笑脸地缀在我后边,不依不挠地问道:“啧,别这么冷淡嘛~小晗?殿下?喂!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天刺客事件的后续?” 她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让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她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胜利的微笑,却是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看了看周围不时朝我们投来异样眼神,就差指指点点地戳着脊梁骨骂上几句的官员们,朝着卢映宣扬了扬下巴:“你跟本王到边上来说。” 她耸了耸肩,却是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跟着我走到了主殿外长廊的拐角处。 “你当时不是喝醉了吗?怎么还记得后来发生的事?”确定没有人跟来,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晚我被刺客划伤后,邝希晴便将我带到了她的寝殿,之后更是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只说还在调查中,让我不必担心;我曾经也问过姜灼,彼时正是我与她难得聊上了几句,气氛融洽,却因为这个问题让她陡地冷下了神色,连着几日都对我爱答不理——我便知道,在她这里也得不到答案。 多日过去,我也熄了那份好奇心,谁知今朝却被卢映宣再次勾起了疑惑——那刺客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孤身一人还是同伙勾当?背后又有什么牵连? “笑话,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么?不过是趁机耍耍那些家伙罢了……不过那刺客出手也忒快了,就是我也没反应过来,”她轻轻一哂,眼里的笑意却收了一些,仿佛想到了什么严肃的话题,“你离开后,皇上立刻下旨搜查在场所有人,那个教坊司从民间找来的歌舞班子则是全都被下了大牢;刑部挨个审过去,全都不肯招,磨了几天,把刑部的人惹毛了,夹棍烙铁轮流上,好几个没熬住自尽了,不过总算有两个绷不住招了。” 说到这儿,她神神秘秘地看了一眼我们四周,似乎是确定没有人偷听,我禁不住感染了她的谨慎,也小心凑近了,就听她说道:“一个说那刺客是半个月前加入她们舞伎班的,好像是从什么灾区逃难来的孤儿,家里一个人都没了,班主可怜他,让他加入,没想到他挺有天赋,所以让他挑大梁表演独舞,哪知出了这档子事儿……” “另一个怎么说?”我听得入神,见她迟疑,忙不迭催促道。 “咳咳,另一个的供词却是个谜,对外都说那人死了,我也是偷偷看了刑部呈上来的供词才知道的,”我也顾不上诧异她是怎么有机会偷看到官员呈送给皇帝的折子的,更不想去探究到底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就听她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那人说宫宴前一晚,见到那刺客鬼鬼祟祟地离开戏班,她好奇,就跟了一腿子,结果发现那刺客去了南大街上的陶素斋——那可是个卖文房四宝的书斋,他一个大字不识的舞伎,去那儿干嘛?” “然后呢?”我觉得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就听她幽幽叹了口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刑部的探子去的晚了,那陶素斋早就搬空了,连个鬼影都不剩下。” 这样说,线索到此就断了。 “最关键的是,刑部的探子在那陶素斋里搜出了一块宫里的腰牌。”她却蓦地加了一句,教我一愣。 ——宫里?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与颜珂千方百计要证明的那样,这场刺杀活动,不过是御座上那人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 卢映宣言之凿凿的一番话教我自以为是的坚信开始有了一丝动摇。 “你与本王说这些,又是何目的?”我盯着她的眼睛,心里同样存着几分犹疑——身为邝希晴的小姨子,她没道理不站在皇帝的阵营之中,我可不觉得凭着我们那点酒肉朋友的交情,值得她这样掏心掏肺的说出真相——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嘿嘿,就知道瞒不过你~”她忽然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来,与方才的严肃判若两人,“姐们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找殿下您接济来了——谁不知道您堂堂凌王最是慷慨,定是不忍心看见小妹为钱所困的吧?” ——原来是要钱? “现银么?你知道本王身上从不带银子的。”拍了拍腰带,除了一块用作装饰的玉佩和香囊,我身上再没有值钱的东西,这也是实话。 “哎呀,我也不是要现银,”哪知她挠了挠头发,一脸羞愧地说道,“前儿个我去通富赌场玩了几把,手气太背,输了好几千两银子,那掌柜的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见天儿地追在我身后讨要,都快闹上府了,要是被我母亲知道,非得将我的腿打断不可” “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难道要借用邝希晗的王爷名号威势吓人? 可是她的世家贵女身份也差不到哪儿去啊…… “嘿你就别跟我这装了!通富赌场不是你名下的资产吗?你跟掌柜的打声招呼不就成了?”卢映宣急了,一把攥着我的手腕,力气稍大了些,疼得我皱了眉头。 “本王知道了,还不放开!”挣开她的手,我理了理朝服,看了一眼几近大亮的天色,估摸着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若再不回府,颜珂该等急了。 “哎!哎你别走这么快……”卢映宣在我后面喋喋不休地念叨,“祖宗唉!殿下哟!记着啊!替小妹兜着点儿啊!” 摆摆手示意她放心,我坐上马车,给小蝉使了个眼色让车快点走,总算是那个摆脱了阴魂不散的女人。 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小蝉递上来的杂书,我想到卢映宣的话,不由起意问道:“本王名下……有赌场么?” 他正专心泡着一壶香茗,听我问他,愣了一下才答道:“这个,奴婢记得是有的,不光是赌场,还有些别的营生,殿下不妨问问账房的管事。” 听了小蝉的意见,回到府里,得知颜珂正在处理事情,不能立即前来,我立刻兴冲冲地叫来了账房的管事,打算听她粗略地汇报一番。 管事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像是精心打理过一般。 就见她招呼身后的侍从抬过一大箱子账本,朝着我行了一个礼,恭敬地说道:“启禀王爷,这是整座观澜城里的店面去年下半年的账目,今年上半年的还在整理中,若是您要看,且耐心等上几日,小人一定赶工将账目对出来,供您过目。” “哦,这个倒不急,你慢慢来就是。”我也不好意思告诉这老人家,自己就是一时起意,想知道名下大概的资产;然而看到这数量惊人的账本,我便已打了退堂鼓,更别说细细读上几本——那对我这个地地道道的文科生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去年所收的总账比前年涨了近半成,所以经管的幕僚又盘了两家绸缎铺并一座酒楼,都是好地段,稳赚不赔的买卖;加上城东一家赌场、两家青楼,城南的胭脂铺、绸缎铺和首饰铺,城西的两座酒楼、一座茶楼,城北的一间古董铺子、两间书斋……”她一边数着,一边比划着账目,视线扫过那些数字,看得我是眼花缭乱,一个头两个大。 ——粗略听起来,邝希晗名下的资产倒是不少……究竟是挂在她名下国有资产,还是她个人私属呢? 若真是私属……又是怎么来的? 只怕,不会是什么正当途径吧。 想到这些资产的来源,我的心便沉甸甸的,即便是那一丝坐拥金山的震惊和愉悦也都为之消磨殆尽,只剩下逐渐弥漫开来的愧疚感。 ☆、第20章 出发 “殿下怎么忽然起了查账的兴致?”颜珂的声音将我从低落的情绪中拉了回来——就见她带着一大群面色冷肃的侍卫走了进来,嘴角带笑,眼中却挣不开一抹凝重之色。 “只是一时起意罢了……”我合上账本,看着她将房里其余人都挥退,只剩下她带来的那几个侍卫,“珂姨这是?” “殿下,我已经得到消息,这次去西宁祭天,途上必定不太平——这几个人是我从侍卫当中挑选的好手,明面上将由她们随时护卫在殿下身边,暗里我也会派人跟着,请您放心。”她指了指一字排开的几名护卫,又朝着揽月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颇有些暧昧地说道,“至于随行的侍君也不能马虎,殿下不妨从那三十个美人中挑选几个。” “呃,这个,恐怕不太方便?”我偏开脸,掩住尴尬之色,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拒绝道,“此去西宁,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若是遇到什么突发急事,带着这些人岂不是累赘?” “殿下考虑的甚是,”颜珂欣慰地看着我,点了点头,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而后话锋一转,笑容转冷,“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倘若遇伏,将这些累赘扔下便是,还能拖延一阵,何乐不为?反正都是皇帝送来的探子,倒不如物尽其用,省得费心防着不是?” “……本王明白了。”我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再与她继续这个话题——虽说我明白颜珂是一心为我考虑,而她的出发点也没错,但我依然无法接受她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想法。 思维模式和三观的巨大差异造成了我与她待人处事的不同,而这种不同在短期内是无法调和的矛盾——我并不指望她能理解我的想法,成为“人人平等”观念的拥趸;我更不能想象,有朝一日会如她一样,如此理所当然地接受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践踏乃至夺走别人的生命。 虽然心中极力反对她的提议,然而我到底还是放弃了据理力争,选择了默认——因为比起贯彻我所认定的“正确”的想法与定义,不露痕迹地扮演好“凌王”这个角色才是我的首要目标。 说白了,我骨子里还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论是谦卑还是荣华,我都想要活下去……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也并不为此羞愧。 ——人若是死了,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殿下要答应我,出门在外,不可任性,一刻都不能离了这些侍卫的保护,可好?”颜珂像是不放心我,再三叮嘱道。 “本王答应你。”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事,立即问道,“对了,这次随行的人员之中,可有姜护卫?” 颜珂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殿下的意思,是要带上那姜灼一同前往?” “嗯哼,本王以为,姜护卫武艺高强,人也稳重细心,是随行的上佳人选;况且,她原是皇姐身边的人,提拔重用她不也表明本王对皇姐的一片忠心么?”我想了个借口,一本正经地说着,同时小心地打量着颜珂——她闻言,认真地思量了一番,似乎也觉得我说的有理,随即答应了,“那便依殿下所言。” “多谢珂姨。”我心里一高兴,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笑意。 颜珂见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叹道:“也不知道那姜灼到底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教您这般上心?若是您将这点热情用在那些侍君上,早日生下小殿下,我也就知足了。” “呵呵……这个嘛,随缘,随缘……”除了傻笑着打马虎眼,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应对的方法。 当我兴冲冲地跑去姜灼所住的偏殿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却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与颜珂一般肃了脸色,颇为忧心地说道:“西宁一带,沿途匪寇流窜,并不太平,殿下需得小心。” “那么,姜护卫可会一路保护本王的安全?”我盯着她犹如雕刻般英挺的侧脸,不由得入了迷。 “此乃姜灼职责所在。”她淡淡地颔首,转过脸来,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表情又恢复到一贯的波澜不惊,仿佛那一瞬间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我的错觉。 虽然她表示了只是基于职责所在,但是她主动关心我也是事实……作为朋友而言,我并不能要求太多——如果她愿意把我当作一个能够在闲时赏花赏月,兴起时聊至夜半的朋友,那我也就如颜珂一般知足了。 算起来,大芜国的皇室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了。然而打败了柔然与蘅国,统一天下,还得自几十年前开始。 在永嘉帝邝云薇当政时,清远上将军穆清岚将柔然主将夏如荼斩于阵前,此后大芜国便成了大芜皇朝,而大芜皇帝则成了天下之主——自此,有了每年进贡的柔然奴隶和蘅国珍宝,也有了每一代皇帝至西宁皇陵祭天的传统。 这次去西宁,可以算作公差,虽说邝希晗身上没有什么官职,但亲王的爵位注定出行的仪仗不能过于寒酸;且是代表天子出行,沿途也要接受官员的觐见,一路上辗转颠簸,少说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这对于邝希晗的娇弱体质来说,实在是一大考验。 越是趋近出发之时,我便越是感到焦虑;但我既不能违抗圣旨,逃避这次出行,也不能掌控时间流动得慢一些。 到了临出发那日,邝希晴领着文武百官亲自将我送到了观澜城门外。 一路上,她牵着我的手,掌心火热,力道大得令我吃痛,像是要借此传达给我某种不可言说的讯息——可是我并不能看懂那双深如墨潭的眼中想要表达的情感,就像我也弄不明白偶尔姜灼望着我时那种复杂的眼神——也许我本就是一个愚钝的人吧。 最终,邝希晴放开了我的手,微微一笑,仰头饮尽了践行酒,温声说道:“晗儿……珍重。” 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没有了下文,仿佛所有未尽之意都融在了这四个字之中。 我说不上来那一刻心里的感觉——比失落深一些,比惆怅浓一些,就好像此去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大概还是邝希晗残留的情绪在作祟,毕竟是从未离家远行过的少女,骤然离开熟悉的地方,有些离别的伤感也是自然的。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那张面容变得模糊起来,我才放下了车帘。 三日后,我一身普通商旅打扮,与姜灼两人面对面坐在泗阳城的茶楼雅座,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缓缓经过的大队人马与评头论足的行人商贩。 身后两桌则是八名颜珂派给我的侍卫,分别扮作了随从仆役及账房伙计——我本意是要与姜灼扮作外出行商的姐妹,只是她极力反对,最终还是作罢了。 浩浩荡荡的亲王仪仗几乎占据了整条长街的位置,也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我想,若是换作我是马车里的人,恐怕是要紧张得坐立难安的。 事情还要从那一日我离开观澜城说起。 彼时我与邝希晴作别后,乘着马车踢踢踏踏地离开内城,奔赴离得最近的墨林城;等到傍晚进了驿馆休整时,就见本该待在观澜城王府内的颜珂带着一个与我体型外貌都十分相似的年轻女子悄悄潜进我的房内,将正准备换衣服的我吓了一跳。 她迅速合上门,一个掌刀便将本打算惊叫的小蝉砍晕,身法之快,教我几乎要看呆了。 “珂、珂姨?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拍了怕狂跳不已的心口,定了定神,这才小声问道。 “为了此行殿下的安全,我们兵分两路前往西宁——我与这个替身随大部队行进,而殿下则与几名侍卫乔装成来往商旅,神不知鬼不觉地赶路,到时在西宁驿站汇合便是。”她指了指那个年轻女子,对我说道。 “可是……”我不由迟疑——这样一来,这个年轻女子不就代替我承担起了各种危险了么? 但我也知道,这是一个最保险的方案,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无论是对颜珂,还是邝希晗本人而言。 于是,我默默地换上了普通商旅的衣服,与颜珂指定的侍卫一起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驿馆——因为我的坚持,姜灼也在随行名单上。 拗不过我,她才退让了一步,扮成了一名管事跟在我身边。 “殿下……”见我大喇喇地盯着下方的仪仗队,姜灼轻咳一声,似是要说些什么。 我回过神来,朝着她挑眉一笑,抬手制止道:“出门在外,要称呼我为东家,可别忘了这茬哦……姜管事。” “……是,东家。”她顿了顿,低声答应着,却不再继续之前要说的话题。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敛眉喝茶,似乎是为了遮掩那一闪即逝的尴尬。 我也跟着啜了一口清茶,心底却为着她的反应暗自好笑。 ……或许,这样的旅程,也还不错。 ☆、第21章 遇伏 大芜的皇家仪仗算得上是诸国间较为简朴的了,在统一了天下之后,也并未改变太多;只是邝希晗这个亲王历来就是大芜皇室中的异类,吃穿用度都是最为奢侈的,铺张更甚身为皇帝的邝希晴……这般张扬,难怪要遭人诟病——这次出行,仍是毫不收敛,恐怕也有颜珂的授意,存了吸引目标的打算在内。 在我饶有兴致地边等着上菜,边眺望楼下行经的车队时,忽然发觉几个原本在道路两侧贩卖小饰物的女子相互使着眼色,其中一人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另几个便像是得了信号,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物件,也丢下了原本正在招呼着的顾客,鬼鬼祟祟地靠近着车队。 由于道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护在车队两侧的侍卫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坐在二楼的位置则能够将这一切反常尽收眼底;我转过头去看姜灼的神色,果然她也发现了这一点——却只是蹙了蹙眉头,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着茶,仿佛那下面发生的种种都与她毫无关系。 “东家,不如尝尝这座醉仙居的吃食。”她见我看去,于是执起筷子夹了一些什锦鸡丝到我的碗里,意有所指地说道,“美食当前,不可辜负,旁的,便无需理会了。” “呃,姜管事说的是,那你也吃。”我点了点头,也学着她的样子夹了一筷子食物到她碗里,殷切地望着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我不由心里揣测:莫非她有洁癖,不能接受别人替她夹菜? 还是说,这份不自在仅仅是由于……我? 想到这儿,心中的失落竟是难以控制地显露出来。 没想到,下一刻她便慢条斯理地夹起来吃了,一边还略微疑惑地扫了我一眼,像是在询问为什么我这个主动夹菜的人却只是干看着不吃。 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的心情又骤然开朗起来,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缘何会因为她如此情绪起伏? 就好像她的一颦一笑有一种别样的魔力,总能轻而易举地牵动着我的心;就好像全副情感都被这个人所掌控。 刹那间的惶恐,转而又被楼下传来的喧哗动静带走了注意力——停箸望去,那几名有异动的商贩已经分别绕到了车队中侍从仆役跟随的位置旁——也正是随行侍卫最少,最容易突破防线的薄弱环节,可见她们的确是心怀不轨之辈。 而令人担忧的却是那些侍卫和仆从都毫无防备,只一心守着自己的岗位,并未察觉危险的逼近。 ——我不知道颜珂是否就坐在马车里,还是悄悄地尾随着车队;但我知道,那个被当作我的替身的年轻女子一定就坐在里面。 也许是浑然不觉地闭目养神,也许是战战兢兢地忐忑着,甚至是,绝望地等待着不知名的危险到来……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出声提醒时,就见其中一名最靠近中间马车的商贩一把扯开了外衣,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以及一把明晃晃的大钢刀。 在她卸下伪装以后,其他人也纷纷剥下外衣,露出与她一模一样的打扮,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一次行动。 那个首领模样的年轻女子一刀砍向马车的车辕,同时大声喊道:“杀了邝希晗这厮,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其他人也跟着她大喊,同时挥刀砍向离得最近的侍卫仆从们。 她们这一动弹,却是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最为惊慌失措,奔逃的,尖叫的,甚至还有踩踏误伤的,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整个车队都被堵在了路中央,无法前行。 反应过来的侍卫们随即也抽出了刀剑,与那些刺客战到了一起。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但却只能眼巴巴地观望着,束手无策——包括姜灼在内,颜珂派给我的护卫们全都守在原来的位置,对楼下正在发生的混乱无动于衷;而雅座内其余的茶客们则纷纷探出头去,紧张地关注着下方的动态——这样一来,反倒是显得我们这一行人格格不入了。 “保护殿下!”那个抽出长剑一下拦住刺客首领攻击的人是颜珂曾经指派给我的侍卫丙一,长相普通但却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侵袭和威胁——在此之前,我也只是凭着自己的判断认为她是一名深藏不露的高手。 可是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见识到了她非凡超俗的武艺,也对颜珂识人用人的眼光再次感到了钦佩——那刺客猝然发难,一刀砍向车辕时,正是她以喊声引起人群混乱的时候,被人群冲散的车队和受到惊吓的马匹并不能在一时三刻就控制归拢,这也扰乱了护卫们的注意力;而丙一却分毫不差地拦截到了那刺客的攻击,并且只用了两招就将对方制服——这份功力足可见其手段,想来就是上战场做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都够格,屈尊在我身边当个侍卫实在是埋没了她。 正在我为丙一的武功叫绝也为她的仕途惋惜之时,她下一个动作却教我僵在了原地,久久难以回神——只见她的剑锋轻巧地拂过那名刺客的咽喉,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陡然间从伤口处溅射开来,将正对着的车身罩子染了个透红;彼时,丙一已经持剑越过了那刺客,毫不停歇地刺向了第二人。 她的剑锋迅速地收割着一个又一个刺客的生命,在我看来,好像是一部放慢了镜头的动作片,那每一次鲜血的迸射,每一个刺客不甘的眼神都深深地刺痛了我;事实上,只不过是短短的几个呼吸间,五名刺客就已经成了五具无声无息的尸体,剩下的几个则是在同一时间被其余的侍卫斩于剑下。 没有审讯,没有迟疑,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干净利落得教人胆寒。 人群还在溃逃,而车队却已经得到了控制。 丙一抖落了剑锋上的血珠,负手挡在马车前漠然静立,平静的面容犹如冷硬的雕像,无声地嘲讽着惊慌的平民,以及那些不自量力的刺客。 熙熙攘攘的街上现如今还剩下十几个忙着收拾东西,没来得及逃跑因而被迫目睹这一切的摊贩,推搡时无辜受到牵连被撞倒在地踩踏致伤的行人,警惕十足的侍卫,惊魂未定的仆役,以及被堆叠到一起的尸体。 我从未如此直观地目睹过这样血腥的场面,正如我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这个时空,这个国家所谓的法律都是基于绝对皇权统治下的相对制度,就连最基本的公平也达不到——杀戮是这样不假思索的本能,无论是挥剑者还是就戮者都是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这几名刺客就是一个例子,而使我心中无法平静的根本原因却是:这些人的死恐怕都是因为“我”而起的。 因为刺杀邝希晗失败而身死刺客们,因为保护邝希晗而挥剑杀戮的侍卫们——这罪恶的源头,是“我”啊。 清点过了车队,又盘查了地上的尸体,车队很快接着上路,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留下什么阴影;二楼的看客们犹如嗅不到臭味的蚊蝇各自离开,与蜂拥而来时的兴奋截然相反。 车辙染着淡淡的血色,踏过一片狼藉的地面,缓缓驶向远方;而我盯着那堆悄无声息的尸体,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好像要将方才吃的东西如数吐出来一般。 “东家,身体可有不适?”姜灼推过一盏热茶,低声问道。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也不顾那灼热烫的舌尖喉头都发麻起泡,我摇了摇头,感觉到那股直达口腔的恶心退下去了一些,这才开口道:“我没事。”目光却难以从那些尸体上移开。 没多久,有身穿衙役服饰的人抬来白布和担架,将这些尸体都运走了;而脏乱的街面也被撒上清水和花露,打扫得焕然一新,除了空气中那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再也找不到半点激战杀戮过的痕迹。 这时,我听到后桌那两个在异变发生时噤若寒蝉的中年女子压低了声音议论道:“真是作孽哦,又一群不知死活的,枉送性命。” “还不得怪那个杀千刀的……”那人还要再说,却被同伴一把捂住了嘴巴制止道,“小声点儿,还想不想要命了?给那人的探子听到,还不得拔了你的舌头!” “怕什么,车队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还怕她掉头回来不成?”另一人梗着脖子反驳道,却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往周围望了一下;恰好见到我正看着她们,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过来,“你你你,你看什么看!” “这位……大姐,”我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挤出一丝微笑问道,“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被这一幕吓到了,又隐约听到您二位似乎知晓些隐情,这才多看了两眼,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谅解。” 大概是见我态度诚恳,那两人一惊之后倒也没有发怒,眼中的戒备之色多少褪去了一些,“好说好说,听这位小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大姐好耳力,在下是从墨林来经商的……不知道二位对刚才的事有何看法?依在下看,这马车之中坐的可不是一般人,为何会招人刺杀呢?”我试探着问道。 “嗨,这有什么?小姐不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吧?”那先前被同伴教训了几句的女人像是找到了知音,对着我大大咧咧得说道,“就是那个好事做尽、坏事做绝的凌王!听说这次是她代表皇上祭天,也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了神明!有刺客算什么?这一路上太太平平的才是奇怪哩!” 从她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厌恶让我心中一凉,明知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却还是忍不住接着问道,“大姐是说,这马车里的人罪有应得么?” 尽管知道邝希晗的本性,但说出这四个字还是让我满心苦涩。 “哈,何止是罪有应得,简直是罪不可赦!也就是皇上仁德才能容忍这个无法无天的妹妹,换了是我啊……”那女人还要再说,却听“呛啷”一声,我身后那几个护卫全都对着她怒目而视,其中一个还按耐不住抽出了腰间的长剑,仿佛对方再说一句就要让她血溅当场。 “嗨,我说这位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缩了缩脖子,却不敢再说了。 “谁让你出手的?还不快把剑收回去!”我回头斥了一句,那护卫立即低了头,收剑回鞘,默默地退回了原位,“对不住这位大姐,手下人一时冲动,让您受惊了……我替她向您道歉。” 然而我的道歉却没起到什么作用,她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和同伴低声说了几句,很快便结账离开了。 见到我的护卫刚才拔剑的气势,二楼其他的客人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不一会儿,偌大的厅堂里就只剩下我们这一拨人。 “姜灼,你也觉得,本王死有余辜么?”默默叹了口气,我看着事不关己望着窗外的人,不由自主地问道。 她转回了脸,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有些事,东家自己心里有数便可,何必去在意这些人的看法?左右都是些不相干的平民罢了。” ——却是对我的问话避而不答。 其实,我大概也知道了她的答案,又在奢望什么呢? 在她心里,我就是那个被所有人厌弃凌王,那个曾经羞辱过她,如今奴役过她的邝希晗——而不是一心想要与她做朋友的简心。 “呵,果然如此。”端起面前的茶杯,灌了一口方才倒的清茶;茶已经凉透了,而那苦涩也一直从舌尖渗到了我的心底,久久不去。 ☆、第22章 灾民 见我心情低落,几人也都沉默不语,各自低头掩饰了脸上的神色,似乎是怕我也像问姜灼一般去问她们。 我摇了摇头,禁不住自嘲,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索然无味间,正要叫伙计过来结账,却听楼下又有了动静。 探出头朝着外面一看,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行乞者晃晃悠悠地从街道一头蹒跚而来——那处的方向,应该是我们即将出发去往的湘维城——也不知道她们是否遇上了祭天的车队? 这个念头一出现,随即就被我否决了——别说是这群行乞者了,就算是普通的平民,若是有意拦截车队也会被毫不留情地解决,指望着车队发善心接济这些人,却是我异想天开了。 她们大概有十多个人,前后牵连着,想来是亲眷熟识,一起沦落到了乞讨的地步,也是可怜;其中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一个被大人抱在怀里,一个被紧紧拽着,拖拖拉拉地在地上走,眼睛浮肿,面黄肌瘦,似乎连哭泣吵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边的摊贩收拢起了自己的东西,有的甚至挥手驱赶,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还有些指指点点的,脸上虽有同情之色,却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 我看着那两个小孩子,心中的酸楚一波一波地泛上来,竟是盖过了被人厌弃的伤感——她们教我想起了那群可爱的学生,以及那个曾无比热爱的职业。 那群乞讨者慢慢来到了我所在的茶楼下,小心地靠近着门口。 为首的年纪最大的女人整了整自己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长衫,对着闻讯赶到门口的掌柜的做了个揖,低声下气地恳求着。 隔了一层楼,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从她身后那些人失望又委屈的表情中推测到:掌柜的答案多半是拒绝的。 眼看着掌柜身后的伙计们就要将这些行乞者轰走,我连忙派了一个侍卫下去阻拦,并吩咐她将那群行乞者带上来——反正,整个二层雅座也只剩下了我们这一拨人,不必担心影响到其他客人,也不至于狭窄拥挤容纳不下这群人。 没一会儿,楼梯被“咚咚”踏响,那侍卫领着一大群人上了二楼,掌柜的和一众伙计则紧紧跟在后面——估计是不放心这些行乞者吧。 命令那些人就呆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不准靠近,那侍卫走到我身后,与其余几人警惕地站着,手扶着剑柄,时刻提防着——自她们身上若有似无透出的威势压得那些行乞者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无妨,”抬手示意侍卫们不要吓唬对方,我看着那些惊疑不定的人,放缓了声音说道,“都坐吧——我请几位上来,无非是想问几个问题,并没有恶意。” “掌柜的,送些容易克化的吃食上来给她们。”听我这样说,姜灼倒也没有反对,而是抛了一小锭银子给掌柜的,默许她照做。 “哎,客人稍等,马上,马上来。”掌柜的面对我们时又是另一番卑躬屈膝的嘴脸,也不知是屈从于利益还是被侍卫们腰间的武器吓破了胆,可无论是哪一种情有可原的理由,这势利的态度总是教人不喜的。 “多谢这位小姐。”说话的女人约莫五十上下,看起来是一家之主,行礼的姿势和语态倒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教我不禁好奇她们怎么会沦落到沿街行乞的地步。 听了我的疑问,她脸上露出感慨黯然之色,身后的男人们则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那几个男人似乎还很年轻,姿容掩在污渍黑灰之下,看不真切,这样一哭,谈不上什么梨花落泪的娇弱美态,却是教我这个还未习惯女尊男卑的外来者别扭不已。 “小姐有所不知,老妇本是湘维城人,家住今河边上;祖上略有几亩薄田,也够一大家子温饱,”她说着说着,一连叹了几口气,像是要将所有不幸都叹走一般,“哪知今河发了大水,冲溃了堤坝,将河边的田地都淹了,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值钱的物件却都被水冲走了,不得已,我们一家子才沿街乞讨过活。” “今河涝灾?什么时候的事?”我看了一眼姜灼,却见她皱起了眉头,显然也是才得知这个消息,“难道朝廷没有发饷赈灾么?” 按理说,历朝历代对于天灾都有一套抚恤安民的政策,难道大芜有所不同? ——在我看来,邝希晴绝不是什么昏聩无能的君主,没道理发生了洪涝还无动于衷,毫无作为。 就听那群人中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冷笑道:“发饷赈灾?哼,倒是听说朝廷有派下钱粮,只是头上的官员一层一层地刮油,等到了我们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呢?” 她的话教我无从辩解,只能沉默——我虽不是什么政客,但是多少也了解一些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正是明白她所言非虚,才教我无话可说。 而身为这统治阶级中的一员,我更是没有立场做出评判。 楼梯又发出了声响,茶楼的伙计将一些吃食茶点端了上来,好歹打破了方才的沉闷;我松了一口气,招呼着那些人坐下来进食。 她们也是许久没有吃过饱餐了,见了精致的茶点,忙不迭往嘴里送,大快朵颐之余,已顾不上与我说话。 那个一直躲在父亲怀里的孩子小心地抬起头看着我,渴望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与手边那碟子蝴蝶酥之间来回打转,教我心中好笑,不由招手让她过来。 “主子……”一名护卫低声提醒道,有些反对让那孩子靠近。 我摆了摆手,并不以为意——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还能是个刺客不成? 小家伙怯生生地看着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又盯着那碟糕点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扭着身子从父亲怀里钻了出来,迈着小短腿朝我跑来,踮着脚想要去够我手边的糕点——见她吃力,我伸手抄起她的肋下,将她抱在腿上,一边将碟子挪到她眼前,替她倒了一杯茶。 与她不同的是,另一个年纪还要大一些的孩子则仍是怯懦地躲在父亲身后,尽管有所意动,最终还是瑟缩着不敢过来——也许因为他是个男孩子吧。 稳稳地坐在我的腿上,小家伙高兴地塞了一整块糕点,将嘴巴撑得鼓鼓囊囊的,活像只贪吃的小松鼠,可爱极了;我帮她擦去了嘴边的碎屑,把茶递给她,同时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汗——小家伙虽然年幼,却也有些份量,仅仅是将她抱起来这个动作,对这具身体已是不小的负担了。 她看起来不但有些时日没有吃好,应该也没有洗过澡,头发和衣服上都有一股发馊的味道,对比着她狼吞虎咽时眯着眼睛的幸福表情,着实让人心疼——拍了拍她的后背,免得她吃得太猛噎着了,眼角扫到了她的父亲紧张的神色,以及姜灼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的父亲感到紧张还好理解,可姜灼的眼神却教我费解——思索了一会儿,旋即了然苦笑:是了,以邝希晗的性子,又怎么会在意这群平民的死活?更别说是毫无芥蒂地将一个散着异味的孩子抱在腿上了。 我明白,我又做了引人怀疑的举动,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后悔——左右已是离了帝都观澜,没了熟悉原主的颜珂和邝希晴,也没了贴身侍从小蝉在旁监视着,谁又能分辨出我不再是那个凌王了呢? 况且,我心底若有似无地藏着一个念头,即便是冒着被拆穿的危险,也是想着姜灼能够知道——我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令人讨厌的邝希晗了。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颠了颠腿上的小家伙,逗得她“咯咯”一笑,我看着那拘谨的不敢多吃的年长女人问道,“总不会就这么一直乞讨下去吧?” “这……”她拧眉不语,可见也是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着。 “你会些什么?可有谋生的手段么?”想了想,我又问道。 “实不相瞒,老妇原是落第的秀才,只会读书写字,”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手上的茧子,接着补充道,“哦,以前也钻研过岐黄之术,算是懂些粗浅的医理。” ——识字,会医?这倒是不错。 “她们呢?会些什么?”我指了指她身后两个年轻的女人和几个男人。 “小女也都识字,只是尚无功名在身;至于夫郎小侍们,也只会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罢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们,略带羞愧地说道。 了解了基本情况,我转过头去问一直候在边上的掌柜:“你们这儿有什么缺人的活计?私塾的先生,坐堂的大夫,刺绣的帮工……或是一些替人写信打杂的零活?” “这个嘛……”掌柜的迟疑地看了看那些形容狼狈的人,打量的目光带着几分嫌弃。 我伸手问姜灼讨了一些银子,拍了一锭到桌子上,一脸严肃地盯着那掌柜的:“仔细想想……这是你的介绍费。” “有的有的,当然有!咱这小城最缺读书人了!”掌柜的立马眉开眼笑地应承道,“您就放心把这事儿交给我吧,一定给这些人找到合适的活计!” “好,”将剩下的银子也交给掌柜,我把吃饱喝足后打着呵欠的小家伙放了下来,“这是三个月的房钱,替她们租个小院子,再买些干净的衣服和必要的用具——若是自己贪了,被我知道的话……我这些侍卫,可不是吃素的,明白吗?” “呛啷呛啷”几声,侍卫们配合地把剑拔出了一半,森森地望着掌柜的,吓得她不住点头。 “东家,时辰不早了,启程吧。”看我安排的差不多了,姜灼随即淡淡地说道。 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了下午时分,若是行的慢了,赶不及在城门关上前到达下一座城市,那就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点点头,我随着她们起身正要离开,就听“噗通”一下,那年长的女人猛地跪在了地上,随后又是“噗通”几下,那些人都跪在了地上;年幼的孩子则被家长按着头,懵懂地偷眼看来,竟有一丝不舍,教我心生将她一同带走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恩人大德,没齿难忘,请受我等一拜。”她深深地伏了下去,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听得我心里一颤,却忍住了跳开的冲动,生生受了她这一礼,“请恩人留下名讳,老妇愿为您立一座长生牌位,供在家中,日夜祈福。” “我的名字啊……”抚了抚腰间的挂饰,我倒是被问住了——也不知道若是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凌王,她们会不会宁死也不接受我的帮助——摇了摇头,我轻笑着回道,“我叫简心——简单随心。” ☆、第23章 露宿 “东家,为何不直接给那些灾民银两?”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里,我正无聊地数着腰间璎珞的绳结打发时间,就听姜灼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平日里,我与她说话,三句里回一句都是好的,极为难得的主动开口,倒教我受宠若惊,无聊的精神一振,认真回答起她的疑惑来:“你可听过一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看她的表情,我便知自己失言,将另一个时空的词句套用过来,她又怎么会听过呢。 未免露陷,我连忙解释道:“这些灾民失了家园和钱财,但并没有失去求生的希望和谋生的能力,一味的接济和供养只会滋生懒惰和懈怠,唯有让她们重拾信心,自食其力地活下去,才是对她们最好的帮助……” 说到兴起,却发现那双幽邃的眸子正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流转着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仿佛是审视的冷焰,又仿佛是欣赏的微光,这目光看得我脸颊发烫,结结巴巴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家高见,姜灼受教了。”少顷,她收回了目光,侧身靠回了车壁,闭目养神,不再理我。 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口开始“怦怦”狂跳——她的气息萦绕在这方狭小的车厢内,幽幽地钻进我的鼻子里,就像是有只猫爪在轻轻地挠着我的手心——伸出手去触碰对方的念头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一巴掌盖住脸,手上使出了三分力气,略显清脆的声响以及些许疼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连忙凝神静心正襟危坐,不敢造次,也不敢转什么小心思。 枯坐了几个时辰,明显感觉马车提了速度,掐指算算,早该到了湘维城境内,缘何还不停下休整呢? 我挪了挪坐得发麻的腿,探身撩开车帘看去,窗外仍是荒郊密林的景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不到一户炊烟人家。 见我疑惑,姜灼从车上的小柜里取出一碟子之前打包的糕点,摆在我面前:“那行乞者也说了,今河涝灾,湘维城里必不太平,不如绕道而行,晚上就委屈东家在外露宿一夜罢。” “哦……”我点点头,拈了一块糕点送到嘴里,并不反对,只是对邝希晗这具身体的娇弱体质表示怀疑——入夜天凉,又是野外,也不知道车里是否有足够保暖的被褥能帮我撑过这个晚上。 我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久坐的下半身已经麻木到酸胀,骨头像是要散架一般,身体各处都频频发来抗议,昭示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更严重的是,温度随着太阳的落山正在逐步降低,而仅仅是马车里原先铺就的一层锦衾,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见我脸色发白,姜灼掀开帘子对着赶车的侍卫说道:“停车生火,就地扎营。”随后看着我,眼中似乎含了几分歉意,“车里不曾准备保暖的衣物,是属下考虑不周。” “没事,这不怪你,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摆了摆手,忍住喉间想要咳嗽的痒意,我并不想让对方感到自责——包括姜灼在内,这几个侍卫都是身强体壮的武者,本身不惧寒冷,自然不需要准备什么御寒的衣物被褥;而按照之前的计划,也未有过在外露宿的打算,因此也怪不得她们。 车子停在一处适合落脚的平地。 扶着姜灼的手跳下马车,冷风飕飕地从四面八方窜过来,教我本就不甚温热的手在顷刻间就变得冰凉——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姜灼没有立即放开我的手,而是用她温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手,侧身将我身前的风挡住,引着我慢慢走向侍卫们燃起的篝火。 细心的侍卫在地上摆了一个蒲团,又将马车上的几案果品搬了下来摆在我面前;手中捂着姜灼替我倒的茶水,热度熨帖着掌心,映照着劈啪作响的火堆,暖意浸融开来,脸上的血色逐渐回温。 负责去周围汲水和捕猎的侍卫先后回来,一人捧着鼓鼓囊囊的水袋,一人则提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我看几人欣喜地盯着那两只肥硕的兔子,就连姜灼也多看了一眼,只好默默地吞下了解救这两只小东西的话。 ——虽然小兔子很可爱,但是明显侍卫们更需要食物维持体力,我还没有幼稚到委屈侍卫们的肚子来满足自己泛滥的同情心。 转开眼不去看她们将兔子放血剥皮的处理过程,直到鼻端闻到了烤肉的香味,肚子也跟着发出了饥饿的信号,我才稍稍转过了脸看去。 一名侍卫将烤熟的兔肉用匕首片成了薄片,盛在小碗中,端到我的面前。 我对着她笑了笑,将碗推还给她:“我不饿,你们分了就好。” 姜灼不赞同地蹙了蹙眉:“东家,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赶路?” “不碍事,我吃糕点便好,左右不过是在马车里坐着,也耗费不了多少力气。”我摇头拒绝,对碗里泛着油光的兔肉敬谢不敏。 似乎明白了我的顾虑所在,姜灼从那侍卫手中接过匕首,“唰唰”几下将上面的油脂剔去,只剩下一块精瘦的腿肉,用匕首穿了递到我的眼前,颇有些不容置疑的意味。 盯着那块送到眼前的腿肉看了一会儿,我撇撇嘴,只好妥协地探过头去,轻轻咬住了匕首上的肉,扯下来含进嘴里慢慢咀嚼——没有加胡椒孜然等调味料,但是撒了一些蜂蜜,别有一番甘甜鲜美的味道。 吞下了肉渣,舔了舔嘴边沾到的油渍,转眼望去,却见姜灼擎着匕首,正用一种格外深邃的眼神看着我,在火光的映衬下,墨黑的眸子仿佛嵌了两团金色的烈焰,华美灿烂,教人移不开眼。 一个眨眼的功夫,像是陡然间回过神来,姜灼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自顾自就着清水吃起了分到的兔肉和糕点,不再理睬我。 吃饱喝足,打了点水洗漱过后,我睡在之前烧火的土层上,余留的热度透过厚厚的被褥传递上来,烘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姜灼与其他护卫则分睡在我周围一圈,替我挡去冷风,剩下两个人抱着剑守夜。 困意袭来,我也顾不得露宿郊外的种种不适,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猛地醒了过来,却是身下的被褥褪去了余温,触手一片冰凉。 眼前一片漆黑,只依稀见得天上寥落参差的星辰;月光穿过了交错的枝桠,犹如朦胧的薄纱,给这凄迷的夜色平添了几分动人的意境,若不是这温度冷得教我打颤,也不至于失了欣赏的心思。 不欲惊动别人,我悄悄翻身侧卧,蜷缩起双腿,试图聚拢一些温度,双手也由平放两侧改为环抱双肩——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因为这细微的动静,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 “东家,可是睡不着?”姜灼的声音在离我极近的地方响起,眯着眼望去,只能从夜幕中大概分辨出一个轮廓——她的守夜时间已经过去了,应该是躺在我身边的位置休息。 “嗯,有点儿冷……”对于吵醒她这件事感到抱歉,心底的想法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仔细听来,怎么都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教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她安静了下来,并不回话;我忐忑地看去,却只见到一团黑影。 正要开口挽回一下形象,却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我的额头脸颊,关节处有一层薄茧,指腹却十分柔软细腻。 那手掌从我的脸上脖颈一路摸索下去,轻微的触碰,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我摸不透她的想法,只觉得随着她的掌心触到的地方都像是着了火似的热了起来,心跳也猝然加快,几欲跳出胸口一般。 ——这是姜灼的手?她在做什么? 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蜷缩的腿下意识地夹紧,手心竟是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来。 屏息等待了一会儿,就觉得她的手伸进被子里,摸索了几下,准确地找到了我的手,试探性地捏了捏,很快又离开了。 “是有些凉。”她淡淡的自语声飘过我发烫的耳朵,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腰上一紧,却是隔着被子教人搂在了怀里,那个清冷的声音近在咫尺,惊得我脑子一片空白,“既如此……得罪了。” 整整几个呼吸以后,我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姜灼……抱在了怀里?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替我取暖么? 震惊、羞涩还有一点儿说不清的喜悦。 我该庆幸天色太黑,以至于我必定红得滴血的脸色不会被人发现么? 以那几个侍卫的耳力和警觉,一定能察觉到我们的动静;一想到我被姜灼抱在怀里的样子正由其他侍卫看在眼里,那才冒头的羞窘之意便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只怕此刻,就连脖子也是红透的了。 等了片刻,姜灼不曾有其他动作,那些侍卫也仿佛毫无所觉,我这才觉得急促如做贼的心率变得平缓了一些。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虽说被她抱着后,身子又暖融融地回了温,可脑中时时刻刻都浮现出“自己正被姜灼抱着”的念头,教我再也没了半点睡意。 ☆、第24章 替身 再醒来时却是一阵车马摇晃的动静,颠得我迷迷糊糊间脱离了梦境——想到那个梦,脸上不由泛红:虽然已记不清细节,但个中香艳旖旎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抬眼偷偷往四周瞄去,马车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独自侧卧在厚实的被褥上,手边还摸到一只小巧的汤婆子,用锦缎包裹着,温暖又不烫手。 没有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见到姜灼,心里着实有几分失望;然而不需要立即面对她,又让我免去了昨夜的羞窘,这样想着,也就释然了。 抱着手里的汤婆子在被窝里翻滚了一会儿,身下的铺垫要比昨天厚软得多,而这暖手的东西也是昨天没有的,想来是今早路过城池时姜灼差人去准备的吧。 甚至于,在我还昏睡的时候,应该也是她轻手轻脚地将我抱进了马车里……将被子卷过脑袋,虽然明知马车里只有自己,却还是不想让人见到脸上遮掩不住的笑意。 ——姜灼,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呐。 痴痴地笑了一会儿,就听车壁被轻轻叩响,一个侍卫低声问道:“主子,可起了?” 听出不是姜灼的声音,我清了清嗓子,扬声回道:“嗯哼,起了……现在是什么时辰?马车行到何处了?” 车帘被撩开,昨日抓来兔子的侍卫跃了进来,手里端着洗漱用具——我记得侍卫们都叫她汤圆。 看她脸蛋圆圆的,倒是与这个名字贴切,只不知是真名还是诨号。 “回主子,已过了辰时,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西宁啦。”她拧干了巾帕递给我,嘴角带着一抹笑意,大概是为了即将完成任务而高兴。 “这么快?不是说要半个月的车程吗?”擦了擦脸,把巾帕还给她,我摸了摸平坦的肚子,觉得饿过头了,胃里有些抽疼。 “主子您有所不知,”她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很是机灵地探出头去跟同伴说了声,随后拿着一个热乎的包子进来,又倒了些热水,“若是一人一骑日夜兼程,不出三日便能从帝都抵达西宁城,坐马车要久一些,但也不会超过七日;至于您所说的半个月车程,有一半儿是祭天的仪仗为了彰显皇恩,每城必停留之故。” 听她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遍,我这才了然——想必她不曾明说的是,这七日车程还是为了照顾我的孱弱身体特意放慢了速度,否则按照她们的身手,怕是早已到了西宁。 再看她一脸爽朗单纯,也不是有意强调,但是被人当做累赘,难免教我有几分难过,加上这早点看着实在粗糙,便有些难以下咽了。 见我只是默默地喝水,并不去吃那个包子,汤圆挠了挠后脑勺,怯怯地问道:“主子,您怎么不吃啊?这包子还是姜管事特意命小的去城里买来的,荒郊野岭的,也没什么上等的吃食……” 听她说到是姜灼的吩咐,我心中一动,拈起包子咬了一口,只觉得白面劲道,肉汁鲜美,绝对是我吃过最美味的包子了:“说起来,姜管事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她?” 就着热水吃下了半个包子,我装作不甚在意地打听道,耳朵却早早竖了起来。 “哦,是这样的,姜管事见您睡得熟,便先去西宁城里打探一番,准备下榻的客栈和联络暗卫了。”看我愿意吃包子,汤圆憨憨地笑了,比自己吃了包子都要高兴,教我不由会心一笑,真想摸摸她圆圆的脸蛋……不过也只能想想罢了——她看着不过二十来岁,但一定比我这副身体年长;况且,大芜的女子多数英朗豪爽,反感扭捏作派,而我们之间的身份也不适合我做出什么亲昵的动作。 “甚好。”点点头,在她自觉离开车厢后,我又窝回了温暖的被褥之中——虽说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生活太过颓废,但除此之外,也由不得我做些别的。 而且,这是姜灼的心意,我又怎么好辜负呢? 将脸埋进散发着淡淡熏香的被子里,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东家,客栈到了,请下车。”耳边听到熟悉的清冷女声,我立即睁开眼,手脚并用地从马车中坐了起来,理了理睡得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头发,又摸了摸脸,确定没有口水印记。 巡视一圈却没有发现铜镜之类的东西,只好硬着头皮钻出了马车——希望自己的形象没有太过不堪吧。 而候在车外的姜灼却未曾多投过来一眼,只是礼节性地在我跳下马车时搀扶了一下,随后便抽回手,转身在前面带路,引着我走进这座看上去还算气派的客栈。 ——唉,看来之前是我白担心了,她连看我一眼都欠奉呢。 低落地随着她朝里走,鼻子里闻到一股酒气,我不由抬头去看。 迎面走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女人,似乎是酒意上头,步伐有些不稳,眼神也不复清明,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嬉皮笑脸地靠了过来,伸手就要往我的脸上摸:“这位小公子生得真是标致……哎呀!” ——这人喝多了,将我当成了男子也就算了,竟然还想趁着醉意发酒疯不成? 我惊了一跳,却来不及躲开,就听她忽地一声痛呼,猛地抽回手,痛得在地上直打滚,酒意去了大半,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恨恨地瞪着挡在我身前的姜灼。 “这次只是警告,下次,断的可就不是一只手那么简单了,”也不见她是怎么出手的,只是那凛然如雪的气质,教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滚吧。” 那女人被她冷漠的眼神看得一抖,忍着疼,忙不迭爬起来逃跑了。 等她走了,其余见到刚才一幕的人也都自觉离得我们远远的,连跑堂的伙计也兀自躲在一边不敢过来。 姜灼并不将她们的表现放在心上,淡然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我有无大碍,见我摇头,于是继续往前走着,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像是等我并行——方才那一丝失落,几分惊吓便因此烟消云散了。 候在客栈的日子着实无趣得很,好容易捱过了七八日,总算是等来了祭天的仪仗队。 只是,晚上偷偷摸摸跟着侍卫们潜入驿站,见到颜珂和那个替身女子时,却教我吃了一惊。 不说颜珂手臂上的伤,那个替身女子人事不省地昏睡在床上,嘴唇一片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 “她、她怎么了?”我的声音有些哆嗦,手心也沁出了密密的一层冷汗,半是替这女子担忧,半是感到后怕。 ——这邝希晗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又是什么人,要将她置于死地? 如果不是这个女子,只怕此刻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人,便是我了吧。 “殿下可知道那今河决堤之事?”颜珂将替她换药包扎的侍从挥退,随即忧心忡忡地与我说道,“前几日车队行至湘维城时,再次遭到了刺客袭击,人数更甚前几次;她们不但堵住了车队的去路,还煽动无知的灾民跟着闹事……” “怎么会如此?”听她说起经过,我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仿佛亲眼得见了那紧张的场面,“然后呢?” “车队折损了几名护卫,教那刺客头子冲进了马车,一剑刺中了肩膀;剑上淬了剧毒,随行的医者束手无策,若不是用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只怕挺不到西宁。”颜珂略带遗憾地扫了一眼床上的女子,随即却欣慰地笑了笑,“万幸殿下并不在车里,躲过了这一劫,这也是殿下福泽深厚,先皇庇佑之故。” ——只是,连累了对方替我挡下这一劫,我这个当事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见她满怀安慰地看着我,只好岔开了话题:“本王见珂姨也受伤了,可有大碍?” 她不在意地挥了挥已经包扎完毕的手:“我已将毒素逼出,只是些皮肉伤,倒是无碍。” “那她?”忍不住问起床上的女子,心中却隐约有了预料。 “左右熬不过今夜了吧。”颜珂叹了口气,眼里却并没有太多伤感之色——说到底,这女子不过是她训练来为邝希晗挡驾的替身,犹如物件一般,没了便没了,至多惋惜几分,若说为她伤心,却是不见得。 我知道这也怨不了她,却怎么都挣不开心中的负罪感,连带着面对她时的态度也不自觉的冷了几分。 她只当我是忧心刺客一事,于是安慰道:“殿下不必忧虑,这些刺客以为自己得手,只要我们放出殿下伤重的消息,近几日她们必不会来犯;况且到了西宁地界,便可征调当地的兵员护卫,安全自当有保障。” “我不是为这个……”我也不欲与她多做解释,想来也是无法沟通,还是省下心力做我该做的事,“唉,算了,珂姨先去休息吧,本王今夜便守在这里。” “殿下这是何故?”颜珂蹙起了眉头,试探着问道,“可是担心这替身死了?这倒不妨,侍卫中还有一人与殿下身形相近……” “珂姨,”我按耐住心头窜起的火气,迅速打断她,“你且休息吧,本王只是想……陪她一会儿。” “……是。”她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女子,我才放开了一直紧攥的拳头——掌心已然被指甲刻出了血痕,而这疼,丝毫不能弥补心头的愧疚。 我走过去,靠在床边,静静地守着;烛火摇曳,却不能为她的脸色添上半点暖光,那颓败的灰意一直漫上她的肌肤,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一丝一缕的将生机从她身上剥离。 除了眼睁睁候着,盲目地祈祷着,我帮不上一点忙。 第二天早上,轻轻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已然没气了。 而我也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第25章 空皙 唧唧喳喳的清脆叫声,在耳边不知疲倦地喧闹着,说不上来是什么鸟儿,虽不至于聒噪,到底打断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睡意——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揉了揉犹自发蒙的脑袋,只觉得胸口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这身子还真是不禁折腾,才熬了一晚上就不行了。 若是那刺伤和剧毒是落在我身上,只怕再好的仙丹妙药也捱不过几个时辰。 想到那代我受罪的替身女子,心里又是一痛。 “殿下,您醒了?可要用膳?”小蝉的声音自帘帐外响起,教我揉胸口的动作一滞。 清了清嗓子扬声说道:“你且过来。” “是。”他撩开床铺的帘帐,轻手轻脚地替我后腰塞上靠枕,然后垂手肃立着,面上有些忐忑,“殿下有何吩咐?” 扫了一眼这座厢房的布置,不似客栈,又比官驿要简陋得多;窗下的花瓶里插着一支半开未开的桃花,其余却不见丝毫能够称得上装饰的物件了,俭朴得仿佛是郊区田园的农户家里。 只有一点,我所身处的铺盖之中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檀香,却不是普通农家里会有的气味。 “这是哪儿?本王睡了多久?”我本意是想先问问那个替身女子——她是否真的断了呼吸?若如此,她的身后事又要怎么处理? 然而我并不确定小蝉有权限知道这些隐秘,或是参与到其中,如果贸然提起,陷他于危境中反被颜珂灭了口,则是我的过错了。 “禀殿下,这里是灵觉禅寺,祭天大典操办的地点;至于殿下您,已经睡了近十二个时辰了,倘若还未醒,怕是颜总管就要请主持来为您诊脉了。”小蝉一脸担忧地替我掖了掖被角。 “哦?灵觉禅寺……怎么,祭天大典竟是在寺庙里举办?你可知这是何缘故?”怪不得这被褥上会有檀香的味道,原来是一座寺庙。 ——只是,按照大芜的情况来看,这庙里的人莫非不是光着脑袋的和尚,而是一群……尼姑么? “殿下可是忘了,灵觉禅寺自我大芜开国之初已有之,每一任主持均是德高望重的大贤,祭天大典事关国祚,历来都是由禅寺的主持负责;而这一任的主持空皙禅师乃是先皇御封的国师,就连殿下您见了那位都不能不给三分薄面……”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听得我脑仁疼,但是大概也明白了这禅寺的主持是不能得罪的。 点点头,示意他停下啰嗦,心里有个疑惑,遂玩笑似地问道:“本王晓得了,就你知道得多……说来奇怪,你一个后院深闺中的小侍从,怎么对这些事恁地清楚?教训本王的口吻,竟是比颜总管还要老成?” ——刚才那番话的见地,可不像是个大字不识的侍从说得出来的。 “殿下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哪知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噗通”一下跪伏在地,狠狠地磕向地板,声音惊慌无措,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已经连着几下将额头磕得青紫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且慢!本王并未怪罪于你……你先起来吧。” 他叩首的动作戛然而止,之后晃悠悠地站起身,却只一味低着头不敢看我,额头上的伤口看得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罢了,你自去包扎一番,不用在跟前伺候了。”在他福了福身即将离开时,我又补了一句,“对了,去请颜总管过来。” 等他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板,退出房间后,我放松地靠在床柱子上,眉头却不由越皱越紧——仔细琢磨起来,他刚才的表现,不太对劲啊。 我一直都觉得,这个贴身侍从在面对我时,如惊弓之鸟,太过于谨慎,也太过于害怕了。 虽说不排除是邝希晗余威犹在,而颜珂对他的震慑教他吓破了胆,可是我看他的神情之中,似乎总藏着些忧虑,哪怕是我已然带了笑意与他亲切地问话,甚至是闲谈玩笑,他眼中的戒备警惕从未消失过。 想到这儿,不由苦笑:到底是我多心,还是邝希晗为人太过恶劣,就连贴身侍从也时刻担心遭到毒手呢? “笃笃”的叩门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颜珂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看着不过二十来岁,长发黑如鸦羽,皮肤白皙胜雪,唇如丹朱,齿若编贝,当得起“绝代佳人”四个字。 ——她是谁?为何颜珂要带着她来见我?总不会又是什么护驾挡刀的替身吧? 思及此,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见我打量她,那女子笑盈盈地望了过来,眼如秋水,眉若含情,也不见她刻意做作,自然便带有一抹别样风致。 正暗自猜测这女子的身份,就见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我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乃是一件灰色的僧衣,脚上踏着一双粗布麻鞋,皓腕间戴有一串沉香佛珠,身无长物,未施米分黛,竟是一副出家人打扮。 “殿下不可失礼!还不快见过空皙禅师。”颜珂嗔怪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沉声提醒道。 “呃,抱歉……见过空皙禅师。”经她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人家是非常不礼貌的举动,连忙挣扎着起身行礼——奇怪的是,平日里对我极为宠溺的颜珂竟是由着我起身,毫不阻拦。 倒是那个年轻貌美的空皙禅师微微一笑,伸手扶住了我,将我按回了床上,低柔的嗓音带了几分磁性,格外动人:“无妨,殿下玉体抱恙,合该好好休息才是。” ——对了,她说这女子便是空皙禅师,岂不就是方才小蝉提到的主持? 怎么可能?她看上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啊! 况且,尼姑不都是要剃度出家的么?她这一头青丝可比我浓密亮眼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震惊之时,已是失口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只见颜珂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而那空皙禅师却掩口轻笑,眉眼弯弯,显然是对我无意间的恭维受用得很。 陡然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我尴尬地低下头,只好轻咳几声作为掩饰。 “殿下切莫说笑,贫尼今年四十有三,已逾不惑了。”她又念了一声佛号,轻笑着说出教我瞠目结舌的话来,“至于头发……贫尼乃是带发修行,故未曾剃度。” 若不是还记得颜珂在场,有所克制,大概我会失态地惊呼出来——单从外表上来看,谁能想到这位师太已经四十多岁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功法,又或是美容养颜的方子,找机会定是要与这位师太打听一番。 “师太驻颜有术,容光焕发,小王佩服不已。”试图从她的皮肤上看出些许端倪,却以失败告终,我不由发自肺腑地称赞道。 不料这位师太脸上的笑意蓦地一收,竟是伸手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半真半假地教训道:“殿下从哪里学来的轻佻话,该罚。” “啊?”我摸了摸被她轻敲的脑袋,瞥了一眼无奈摇头,但笑不语的颜珂,只觉得一头雾水。 ——这位师太,不按常理出牌,可教人捉摸不透。 我分明是在夸她,怎么就成了登徒子了呢? ☆、第26章 桃夭 虽说这师太生得年轻,年龄上到底是我的长辈,当着颜珂的面,我并不敢顶撞于她,只好唯唯诺诺地道歉:“师太莫怪,是小王唐突了。” 哪知她依旧不肯放过我,揶揄地笑了笑,纤纤玉指戳向我的脑门,将我戳得一个后仰:“都说凌王殿下是出了名的霸道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怎么到了贫尼跟前却是这般软弱?莫不是装模作样,存了别的打算?” ——前番还说我轻佻,可她这说话的口吻也算不得出家人的慈和无为吧? 认错也不是,不认错也不是,真是教人难做。 我也看出这位空皙禅师只怕是故意刁难于我,无论我如何作答,都要被挑出些错来;唯一的靠山颜珂却一反常态地毫不帮腔,只做壁上观,断了我求助的念头……还不如闭上嘴,乖乖挨训吧。 见我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了,她轻哧一声,似乎被我投降般地妥协逗笑了,悠悠念了一句佛号,声音里又透着几分怀恋:“多年不见,殿下还是这般可爱。” ——咦,听她话里的意思,莫非她见过幼年的邝希晗? 难怪颜珂会纵容她捉弄自己,想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由此可见,这个空皙禅师的国师头衔并不仅仅是个摆设而已。 只是,在她面前,我的一言一行是否会露了端倪,引她怀疑呢? “贫尼记得,殿下小时候总是粘在皇帝陛下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不知道长大后可还是那般粘人?”她一边取笑着我,一边伸手搭在我的腕间探起脉象来——脸上的笑意却一下子转淡了。 “这么多年过去,殿下的性子可是半分未改,这一点倒是极肖先皇。”颜珂略带骄傲地说着,同时小心地观察着空皙禅师的神色——在发现对方脸上的凝重时,脸色不由跟着一变,紧张地问道,“怎么?莫不是殿下的身体有不妥?” “嗯,这脉象有些奇怪啊……”美貌师太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凑近将我的眼皮翻开检查了一番,又令我吐出舌头仔细查看,喃喃自语道,“除了那不足之症,似乎另有玄机。” “此话怎讲?”颜珂急忙问道。 “唔,不好说,要等贫尼回去查阅医典,验证过后才能得出结论。”半晌,空皙禅师摇了摇头。 “事不宜迟,有劳师太了。”颜珂却是个心急的主,只嘱咐了我几句便拉着那美貌师太急匆匆地离开了。 “阿弥陀佛,殿下若是得闲,不妨去看看寺中的桃花罢……”被拖走前,空皙禅师微笑着扭过头对我说道。 用过了饭食,左右无事,想起了空皙禅师的建议,我遣开了侍从,独自在禅寺中漫步,领略寺中的独特景色——我知道侍从们必定没有走远,而是悄悄跟在附近,便也由得他们去了。 灵觉禅寺又名桃花寺,盖因寺中种满了桃花树,花期一到,桃花盛开之时,微风轻拂,落英缤纷,如十里红妆,美艳不可方物;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都只为看一眼那桃花美景。 更有传言道:若是有缘人于桃花树下定情,必能白头偕老,恩爱非常,所以这桃花寺之名反倒比灵觉禅寺更为人熟知。 许是因为征用这禅寺作为祭天之处,禁止闲人进入,随行的护卫将禅寺围了个严严实实,以策安全;我这一路行来,别说是观景祈福的善男信女,就是负责扫撒的尼姑也不见一个。 纷纷扬扬的桃花瓣漫天如雨下,却吹拂起一缕落寞香风,教人惆怅。 慢慢走着,越深入曲径处,那股子寂寥便越像钻进了骨子里生根发芽似的,挥之不去,教人索然无味;脚跟一转,我正打算回程,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在桃花树下翩然舞剑的身影,脚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颠颠地向着那里走去。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才念完第一句,那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剑,淡淡地望了过来——光风霁月,隽雅无双,不是姜灼又是谁。 “殿下。”她不再沿用我们出行时的称呼,可见是又将我们置于原本的身份地位之上,教我不免有几分失落。 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心里的念想,漫步走到她身边,抬手抚了抚那棵三人环抱的树干,酝酿着开口的话题。 不料她却先我一步开了口:“殿下方才所吟为何?” “啊,那个是……本王在一本书上读到的句子。”我暗道一声糟糕,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解释《诗经》的由来,只能信口胡诌,敷衍过去。 “此句甚妙……可有全篇?”哪知姜灼颇感兴趣地追问了一句。 她极少对别的事表现出兴趣,更别说是饶有兴致地追问我什么,便是冲着这一点,我也决计不能拂了她的兴头。 “这首诗名作《桃夭》……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回忆着脑海里的句子,勉强背诵了全篇,就见她一脸认真地回味着,仿佛已融入到诗境之中。 我悄悄打量着她的侧脸,越看越是脸热,心口犹如小鹿乱撞……这感觉,怎么像是花痴少女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偶像呢? 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连忙压下了这念头,抬眼一看,姜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知是否将我方才的傻样尽收眼底——这下,是真的脸红了;而这脸红,多半也是羞窘尴尬所致。 “属下不才,斗胆猜测这诗中所言,乃是庆贺婚嫁的祝词。”见我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眼中却好似划过一抹促狭,快得几乎捕捉不到,“莫非殿下是触景生情,见这遍地桃花,遂起了纳夫的念头?” “哎?纳、纳夫?没没没没有啊……”我吓得都结巴了起来,忙不迭摆手撇清。 见我慌乱解释,她只是点头不语,唇角轻勾,好似认定了自己的猜测,又好像只是故意作弄于我。 ——只是,她即便误会了什么,又如何? 我不能干涉她的想法,何况这本身与她也没有什么干系;说句凉薄的话,凭她区区一个护卫,又怎么管得了我这个亲王的嫁娶事宜呢? 单是她竟敢调笑于我,便已是大不敬之罪。 可我心中唯一的念头,却是迫不及待地澄清,生怕她有丝毫误会。 隐约间,眼前一亮,似乎抓到了什么想法,细细想来,悚然一惊又觉得荒谬,而转瞬之后,这念头便如一缕青烟消散开来……甩了甩头,索性不去理睬。 “姜护卫,陪本王到处走走可好?这寺中的桃花开得极好,一人独走,未免辜负了良辰美景。”踟蹰着提出邀约,却不敢看她,只是盯着鞋尖,担心听到拒绝的回答。 难得的,她没有拒绝,也没有以属下自居,而是点点头,嘴角甚至噙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好。” “走吧。”她率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回过头来看我,像是在询问我怎么不赶上去。 我连忙小跑着跟上她的步子,沿着她踩过的每一个脚印,小心地走着。 “你在做什么?”她不解地问道,眉眼间冰霜褪去,竟是醉人的温柔。 “唔,我沿着你的脚印走,这样就可以少踩些花瓣了。”迎着她清亮柔和的目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脸颊,忍不住低下了头。 “这些花瓣落在地上,总是逃不过零落成泥的下场,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分别?”她的声音沉沉的,莫名地带了几分伤感,教我心中一紧。 “话虽如此,可我总是不忍心……它们多停留一些,在别人眼里,便多一分可赏的美景,哪怕逃不过消散的下场,至少灿烂过,”我想了想,这念头未免消极,遂接着道,“正如诗里所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姜灼受教了。”她念叨了几句,而后对着我展颜一笑。 ——这笑容虽淡,却是发自内心;我心中立时便如含了一勺蜂蜜般清甜欢喜,再想不起其他了。 ☆、第27章 祭天 在灵觉禅寺里住了两天,大部队都休整了一番,为着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养精蓄锐,做着准备。 我曾向跟随颜珂一路过来的侍卫询问过,她们这一行人,出发时共有三百多,路上不断出现伤亡,到了西宁盘点过后,除了随行的护卫,就连普通的侍从杂役也有不同程度的折损,而那两个不幸被选中的侍君已经在路上香消玉殒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害死了他们。 若不是我默许了颜珂的提议,带他们一道加入了西宁祭天的车队,也许他们还呆在王府的后院里安度余生,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加上那个替身的女子,我已经间接害死了三条性命……这还仅仅是我心里有数的情况,或许还有很多我自己都不清楚的血债。 一笔又一笔,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还清? 无论我心中如何伤感自责,丝毫不能影响到此次来到西宁必须完成的任务。 第三日,离午时还差半刻,被小蝉服侍着穿上了代表亲王身份的锦衣华服,顶着所有人的瞩目,我端着亲王的架子,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了祭天的玉石高台。 最靠近祭台的地方被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站在侍卫之后的,是以空皙禅师为首的一群身着缁衣袈裟的尼姑,各自手持念珠静立不语,眉宇间满是庄严肃穆。 这祭台高三丈,长宽各十余丈,上面摆放着香案果品,居中却静卧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白玉酒樽——我心里一咯噔:这祭天仪式该不会要喝酒吧? 邝希晗的酒量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个不经事的一杯倒,若是一会儿醉的出了洋相可就糟了。 当我胡思乱想地担忧时,等在人群最外围的侍从像是得到了指令,用尽全力敲响了身后的铜锣,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后,那群尼姑开始念起了我听不懂的经文。 喃喃念语伴随着弥漫在空气中渐渐浓郁的香,本该是教人心平气和的场景,我却觉得眼皮直跳,好像总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心浮气躁得很——大概是因为顶着正午毒辣的阳光吧。 耐着性子在祭台上装作一具雕塑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等经文告一段落,就听空皙禅师念了一声佛号,随后宣布道:“正午已到,仪式开始。” 她身边的尼姑点点头,越过包围的侍卫们,疾步向我走来——我注意到她的袖子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被阳光一照,发出了一点金属的锐光。 等到她走到我面前,深鞠一躬行了礼,突然抬起双手,宽大的袖袍顺势滑落,我这才看清她手中所擒之物,乃是一把镶着七彩宝石的匕首。 ——有刺客!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就要惊叫出声,猛地后退了一步,同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她推开。 不料她比我更加害怕,在我这惊慌中用尽了全力的一推之下,一连退了几大步,差点就从祭台之上倒栽了下去。 “哐啷”一声,那柄匕首掉在了祭台上,刀刃从鞘中滑出了一小截,森森寒光刺得我眼睛一疼,心中更是发颤。 ——这刺客实在是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凶! 那些侍卫也真是的,怎么不好好检查就放行了呢? 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只怕就要成了刀下亡魂…… 在我惊魂未定之际,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肩背,扶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清冷如水的嗓音在耳边淡淡响起,教我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殿下莫慌。” 侧眸看去,姜灼面不改色地挣开了我情急之下紧紧抱住她胳膊的手臂,低声说道:“取血祭献乃是仪式核心,还请殿下配合。” ——什么?取血祭献? 难道那尼姑不是刺客,只是为了取一些我的鲜血,所以才拿着匕首? 这么说来,却是我误会了。 脸不由自主地发红,我深深吸了口气,从她身上站直,绷着脸着一本正经地说道:“是本王多虑了……你继续吧。” 意识到自己闹了一个大笑话,我也顾不上脸红,只想着尽快结束这劳什子的仪式,好避开这火辣的日头,回屋里喝上一碗凉茶。 姜灼退开了一步,却没有下场,而是候在不远处,大概是担心我再出什么意外;知道她就在附近,我也变得安心不少,好像惶然急躁的情绪一下子就踏实了起来。 站在侍卫群中一直关注着这边动向的颜珂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听之任之,我不由得回给她一个微笑。 那小尼姑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拾起了地上的匕首,忐忑地望着我——我咬牙伸出左手递给她,一边还要违心地安慰她:“无妨,你只管动手……这次,本王绝不会推开你的。” 她这个动手的人却比我还要紧张,直到我都忍不住催促她下手以后,她才狠下心似的,反手握着匕首,在我的手腕间划了一道。 “嘶——”手腕上传来的刺痛教我忍不住轻呼,小尼姑倒没有如我意料的那样吓到发愣,而是手脚麻利地拿过香案上摆放的那只白玉酒樽接着我腕间汩汩流出的鲜血……不多时,那小酒樽就斟满了,而我眼前也阵阵发黑。 ——我还以为她会选择划掌心或者是手背,没想到她直接对着手腕上的静脉来了一刀,若不是这小尼姑的神情不似作伪,我真要怀疑她是与我有着什么仇怨而借机报复了。 这腕脉之处多有凶险,割得深了,别说是断掌之忧,更有甚者还会危及性命,也不知是她事先得了叮嘱,指定要划在这里,还是临时起意,没轻没重地下手……总之,真的很疼啊。 我眼眶中泛起一股湿意,也不完全是条件反射。 正痛得龇牙咧嘴时,姜灼立刻走了过来,将一条干净的白色绢帕紧紧地扎在我的腕间,算是勉强止了血;至于具体的包扎,还要等我强撑着完成仪式的最后部分才行。 ——唉,这亲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哀叹着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我尽量忽略手腕处的痛楚,端起那白玉酒樽——稀奇的是,在沾了我的献血以后,那酒樽完全变成了深深的血红色,就好像里面的鲜血透过玉杯晕染开来似的——朝着正北方向叩拜。 三跪九叩之后,将白玉酒樽中的血洒在香炉之中,便算是礼成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做全了这一套仪式,我感觉鬓角不住地有汗水淌下来,贴身亵衣的后背处已然湿透了。 幸而这要人命的祭天典礼总算是结束了,心中的大石头落下,我也终于能够回去休息一番。 见我摇摇欲坠的样子,姜灼三两步靠近我身后,好像随时打算在我跌倒前出手扶住我;我心中很受用她的好意,侧脸对着她笑了笑。 转回头正要走下祭台之时,却见她淡漠的脸色忽然一变,还没等我问出口,她已经拉住我的手,将我一把拽到她的身边,同时抬手格挡——我眼睁睁看着她的手臂被一柄锋利的长剑划破,利刃割碎布帛乃至刺入血肉的声音教人寒毛直竖,齿根发酸。 “啊!”我吓得叫出了声,这一次却远没有之前被那小尼姑吓到时来得响,似乎是由于贫血引起的虚弱,让我连大叫的力气都减弱了不少。 “有刺客!保护殿下!”倒是姜灼镇定地挡住了那个陡然间拔剑刺过来的侍卫,同时替我说出了卡在嗓子眼里的话。 ——没想到,这刺客如此狡猾,混入了侍卫队伍之中,而且时机把握得非常好,正是冗长的祭天仪式即将结束,所有人都松懈的那一刻,猝然发动的成功几率远比其他时候偷袭强攻要大得多。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前番我的误会使姜灼登上了祭台守在我身边,也恰好将这刺客的攻击挡了下来,不得不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我正暗自庆幸时,却见那刺客被拦下后十分恼怒地朝着破坏她计划的姜灼一剑刺去——后者手中并没有武器,为防她突破也不曾闪避,竟然被那锋利的长剑刺中了胸口!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只觉得那柄长剑好像同时也刺中了我的心,教我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姜灼——” ☆、第28章 虚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教人难以反应;堪堪等到姜灼以受伤为代价拖住了那刺客,其他仍在台下离得较远的侍卫们才纷纷抽出武器,冲上了祭台,一股脑儿将那刺客团团围住。 只见那刺客冷冷地一笑,猛地将长剑收回,动作又快又狠,竟是带起了一道血箭,看得我的心也跟着抽痛——那血,是姜灼的…… 她毫不停顿地将长剑翻转过来,对着自己的脖子用力一划,鲜血喷涌,她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张开双臂仰面倒了下去——我仿佛看到她在倒下前朝我瞥来的一眼,那眼神中除了刻骨的恨意,还带了些其他难以理解的情绪。 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眼里只有那个捂着伤口半跪在地上的身影,没有半点心思去考虑其他。 “御医呢!来人啊,快传御医!”顾不得眼前发黑的眩晕感,我抢步上前,一把推开挡在外围的侍卫,死死地抱住姜灼,急切地问道,“姜灼!姜灼你有没有事啊!你别吓我、你、你说话呀!” 她皱着眉头,嘴唇咬得发白,脸色却涨得通红,不像是失血过多的样子;我只当是剑上抹了□□,毒素通过伤口侵入她的体内,已经开始发作,不由得紧张万分,只恨自己的身份惹来这一切。 却见她的睫毛清颤了几分,缓缓睁开,幽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没来由得教人脸红,若不是心忧她的伤势,只怕我已经害羞得抽手离开。 “你怎么样?伤在哪儿了?痛不痛啊?”她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不说话,好像失了神般,教我吓了一跳,忙不迭对着还在匆匆指挥侍卫维护秩序,检查是否有其他刺客埋伏的颜珂大喊,“珂姨!御医呢!随行的御医呢!快叫御医啊!” “殿下、咳咳……请先、先放开……”只听她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拍了拍我死死箍住她的手臂,略显艰难地说道——而说出这一句之后,就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样,不住地喘着气。 “哦哦哦,对、对不起,我也是一时情急……”小心地放松手臂,却仍是保持着将她环抱的姿势,我不敢轻易挪动她,更没有能将她抱起来的力气,只能固执地守在她身边,等着御医赶来——周围一圈严阵以待的侍卫却都被我选择性地遗忘了。 又或者,我潜意识里并不希望有其他人接触到姜灼的身体吧。 这边厢我正急得满头大汗,就听怀中抱着的人忽然幽幽一叹,轻声说道:“殿下不必紧张……咳、咳咳,属下只是受了轻伤,咳咳,性、性命无碍……” “轻伤?都流了那么多血了你管这叫轻伤?不要把我当傻子!”恨恨地白了一眼受伤还不安分的人,我一心记挂着还没赶来的御医,连语气都变得不耐烦起来,只想将这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的女人好好教训一番。 “呵,殿下不信么?”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伸手撩开了她的外衣——我的第一反应却是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她裹在衣服中的风情;下一刻却想起了周围的侍卫们,不假思索地命令道:“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回头!” “是,殿下。”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是见我神情严肃,不似玩笑,遂躬身应诺,纷纷背过身去。 直到她们全都背过去以后,我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天啊,曾经鄙夷邝希晗的特权阶级身份,坚持“人人平等”的我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了? 这跟我自己过去所讨厌的那种人又有什么分别? 最可怕的是,刚才那一瞬间,对侍卫们的命令是冲口而出的条件反射,仿佛在我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接受了邝希晗的王爷身份所带来的特权;而与这优越感相伴的,则是上位者视人命如草芥的淡漠。 心乱如麻之际,手掌被轻轻捏住,我猛地低头望去,却是姜灼一脸正经地将我的手按向了她的胸口,一边还淡然地解释道:“殿下请摸,这是一件贴身的金丝软甲,虽说还达不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但是也起到了一定作用,方才的长剑只是刺入了属下的肋间,深不过三指……” ——她她她、她在做什么! 我的手手手、手按在了……掌下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金属和布料,却难掩本身的柔软,不同于我碰到自己时的感觉,甚至是教人如触电一般酥酥麻麻。 我能想象自己红透了的脸颊,以及快到即将失衡的心跳。 “够、够了!本王知道了……”忍不住打断她的解说,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掌,强撑着勾起一抹笑,竭力平静地说道,“姜护卫你没有大碍,本王很欣慰。” 就在我绞尽脑汁却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尴尬——或许只是我单方面的难以忘怀那奇妙的手感——的情况时,颜珂领着空皙禅师走到我们身边,脸色难看地说道:“殿下恕罪,刺客已经伏诛,暂时没有其他同党……我已经派人去叫御医了。” 没等我发话,空皙禅师已伸出手指搭上姜灼的腕间,温和的嗓音顿时抚平了我心中的焦躁不安:“殿下莫慌,姑且让贫尼替这位施主看一看,可好?” “好好好,师太请。”我连忙让出一些空间由着空皙禅师施展——我知道她在医术上颇有造诣,否则颜珂也不会请她为我诊脉,有她替姜灼切脉,我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她沉吟了一番,又翻开了姜灼的衣襟去查看伤口——我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动作,有心阻止,却又死死忍住了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虽然不想别人见到姜灼的身体,但空皙禅师毕竟是为了替她验伤,又是出家人,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插手。 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与姜灼是什么关系?我又凭什么对她有着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呢? “依贫尼所见,这位施主的伤口并不致命,殿下大可放心,”大概是见我脸色不对,空皙禅师微笑着安慰道,“她身上穿的金丝软甲恰好卸去了部分冲力,兵刃卡进肋间,并未伤到心肺,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即可。” 听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由于姜灼所言相合,我终于能将另一半提着的心也放下。 只是,想起此前自己心慌意乱的表现,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窘迫顷刻间占据心头,我只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呃,嗯……很好,”我强迫自己放开双手,慢慢站起身,不要再恋恋不舍地盯着那张苍白而清冷的容颜,“珂姨,派人照顾好姜护卫,本王要亲自调查这起刺杀事件。” ——虽然这样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却是为了避开姜灼。 脑海中充斥着无数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教我一时之间难以面对她。 匆匆回到我住的厢房内,一边听着颜珂与我分析这次刺杀,一边由着小蝉替我重新包扎了手腕上的伤口,那刺痛让我又想起了姜灼所受的伤——两相比较,应该是她更痛吧? 毕竟是伤在胸口嘛…… “等等,”恍惚间,就见小蝉收拾了一番,端起了托盘便要往外走,我立即出声拦住他,“那条巾帕留下。” ——那是姜灼的东西。 “……殿下,不知您意下如何?”颜珂轻咳了一声,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嗯,珂姨说的极是,就依你的意思办吧。”对上她探究的眼睛,我心虚地低下头,妆模作样地赞同道——刚才一晃神,我压根儿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唉……看来殿下真的格外在意那个姓姜的啊!”颜珂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息道,“我方才是问殿下您可要用膳……罢了,晚些我会派人送过来,殿下好好休息。” “……嗯。”我尴尬地点点头,目送着颜珂出去,这才瘫倒在床上,闷闷地捶了几下床板——为什么一遇到有关姜灼的事情,我就变得这么奇怪呢? 晚些时候,独自在房间里用过饭,又用洗漱剩下的水将那条绢帕搓洗干净,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昏暗的月光爬过窗棱,虚虚地照拂在我晾在窗口的巾帕上,反射出泠泠的华光,隐约是那绢帕上绣着的暗纹。 我翻了个身,面朝床顶平躺着,心里做着斗争:究竟是明日上午去看姜灼,还是明日下午再去呢? ……不如,现在去? 这个念头一起便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一刻钟之后,挥手将执意要跟在我身后的侍卫们赶的远一些,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燃着一盏微弱烛火的房门。 屏息等了一会儿,就在我的勇气一点一点耗光,忍不住扭头逃开以前,门轻轻地开了。 “殿下?”她只披着一件单衣,清冷的眸中划过一抹异样——墨色的长发,雪色的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下,美丽得教人叹息。 我只觉得呼吸一窒,登时将想好的借口忘在了脑后。 ☆、第29章 心思 “更深露重,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才蹦出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责备来。 “……有事么?”她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瞬才淡淡地反问。 “本王是来……与你了解一下那刺客的事。”心电急转之下,我搬出了一个正式的理由来——若说是来探望她,只一个照面就会被她打发走;若说是特意来替她上药,也轮不到堂堂亲王来做这事——思来想去,还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公事最不易推脱。 彼时,我也不清楚自己哪儿来的执着,非得要亲自见她一面,听听她的声音,甚至是与她单独相处一会儿也是好的。 听我这样说,她倒是没有拒绝,侧身让出道来,只是脸上的神色颇有几分冷淡:“进来说吧。” 我不禁有些忐忑:难道自己打扰到她休息了? 或者我在不经意间,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么? 默默地跟着她走进房内,一眼就能将这房间尽收眼底——除了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之外,就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小矮几,连多余的待客座位都没有,比起我住的厢房还要简陋三分。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应该占了这房里唯一的位子……就听她毫不在意地指了指椅子说道:“殿下请坐。” 而她自己则将小矮几拖到了床边,坐在了床上——我这才发现,矮几上放着一些伤药和纱布,看情形,是她正打算换药。 我不禁暗想:怎么每次到她房里都正赶上她换药的时候?也太巧合了……等等,她方才的不虞之色,莫非是怀疑我故意为之?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她,就见她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手中把玩着伤药的小瓷瓶,像是等着我开口。 “我我我、我不是有意要来帮你上药的!”被她这样盯着,我头皮一阵发麻,竟是忍不住澄清道。 然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之后,我脸色一垮,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唉,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不是、本王的意思是……本王来见你的主要原因是为了了解刺客的信息,次要原因则是来探望你的伤势——毕竟你是为了救本王所伤,”在她了然的目光下,我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当然,如果你自己上药不方便的话,本王也是很乐意搭把手的……” 就在我惴惴不安时,就见她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把伤药递给我:“既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呃,应该的,应该的……”我也未曾想到她竟然顺势答应了,似乎对于别人替她上药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我不禁开始胡思乱想:难道她对别人也是这样随意么?如果换了其他的侍卫,甚至是我的侍从小蝉,她是否也会欣然接受对方的服务? 说来也无可厚非,大芜本就是女尊男卑的国家,女子大都爽朗豪迈,别说是在同性面前宽衣疗伤,就算是由着异性服侍沐浴洗漱也是稀松平常的……谁又能肯定,姜灼的家里没有十个八个年轻的小侍君呢? 思及此,我竟没来由得感到几分吃味;可真要比较,凌王府后花园里的莺莺燕燕也不少呢。 叹了口气,压下那份酸涩,将原来的纱布拆下,另一只手则在伸向姜灼的胸口时蓦地僵住了——我怎么忘了:她的伤就在胸口,若要替她上药,必定要撩开里衣,露出胸口的春光…… 我感觉自己的指尖有着些微的颤抖,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再继续动作。 “殿下不必勉强……”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教我陡然间清醒,暗骂自己不该想那些个有的没的,专注替她抹起伤药来。 她的伤口的确如空皙禅师断言的那样,敷过药后已然止住了血——只是,雪白的肌肤上突兀地陈列着一道血痕,好像一件上好的瓷器有了龟裂的瑕疵,教人不免心疼。 我定了定神,指尖沾了适当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周围;指下的触感细致滑腻,却也反馈了不容忽视的力度——原来,她看似轻松,不自觉绷紧的肌肉却泄露了一丝真实的讯息。 控制着嘴角不要过分上扬,得知她并非如表面上那么无所谓,我原先的紧张为之一松,虽然羞意犹在,抹药的动作好歹不那么磕磕绊绊了。 上完了薄薄一层药膏,我将纱布折成大小适中的方块,用长布条卷成细带缠在她的胸口;每当要将布条绕到她身后,我不得不微微俯下头,双手交错穿过腰背,宛如拥抱一样。 有了抹药时的意外发现,在凑近她的脖颈与耳际时,我的视线便有意识地停留了一瞬,果然见到她的耳垂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嫣红——看来,她也同我一样害羞呢。 想到这儿,不由起了促狭的坏心眼——我借着最后一次凑近的时候,装作无意地对着她的耳垂幽幽吹了一口气。 “……”她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若非细看根本无法知晓:她从脸颊一直到脖子都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米分色,显然是羞窘到了极点。 我心中的小人笑得几乎要打跌,面上却不显,只是若无其事地完成了包扎的最后一步。 “大功告成——塔哒~”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就连以前的口语习惯都冒了出来。 洋洋得意的微笑在触到姜灼深沉的眼神时戛然而止——糟糕,被她发现了。 幸而预料中的恼羞成怒并未发生。 半晌,她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拢回了胸前的衣襟:“那刺客生得极为普通,除了伪装侍卫的衣物,并没有表明身份的破绽;身法凌厉狠绝,使的乃是招招致命的暗杀功夫,不是受人雇佣的杀手,便是特意培养的死士——我所知道的,便只有这些,不知殿下可还有别的疑问?” “没有了……”她言语中的逐客之意如此明显,教我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赖在这里——大概是方才的作弄惹她不快了吧? 我心中暗暗后悔起来,却为时已晚,只能识相地起身:“那……你好好休息。” 她微一颔首,并不挽留。 我刚一返身将门带上,房里的烛火便猛地熄灭了;即使贴着窗纱,也只见得漆黑一片,看不清房中人的动静。 懊恼地摇了摇头,我扫了一眼仍尽忠职守地候在房外等待我的侍卫,失落之余不免升起几分歉意:“回去吧。” 再次躺回寝房的床上,身体略有些倦怠,脑海却一片清明,没有半点睡意。 夜深人静,那些被我强自压下的情绪开始渐渐冒出了头,经由方才的事件一发酵,本来还朦胧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枉我对别人都能端着亲王的架子,不露声色地扮演好邝希晗;可一到了那人面前,什么冷静自持,什么处心积虑,通通都变成了不堪一击的笑话。 从未有人如她那般牵动着我的每一处心弦,哪怕是初见时教我惊为天人的邝希晴,也比不得她对我的影响。 回想起来,与她相处时,我竟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渴望与她说话,绞尽脑汁地想着能够引她兴趣的话题。 若是能换得她清浅一笑,便能乐上一整日;即便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忍受她的冷淡与拒绝也乐此不疲。 若是她不悦,我便想着检讨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若是她伤心,便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来回磨着自己的血肉;若是她微笑,我便也陪着傻乐,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虽说不曾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恋情,年轻时也看过不少凄美痴缠的言情小说,自己这异常的表现和心理,或多或少也能推测出几分——唯一教我震惊的是:这令我心心念念、魂不守舍的人,竟与我一样……同为女子。 先不说我们之间相同的性别,悬殊的地位,那段我回想不起但势必复杂纠葛的过去便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第一道坎。 教我如何对着那个清冷如雪的人说出心意? 摇头苦笑,我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生平第一次动心,却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呵,终于能找到一件比代替邝希晗的身份更加可悲的事情了……然而意识到这一点本身,便已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了吧。 ☆、第30章 番外之卢修竹 “皇夫请留步,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早已料到守卫的回答,即便心中不悦,到底没有立时发作起来。 若是放在以往,我也不会过多纠缠,只是现如今事关那人,我却做不到袖手旁观——便是惹怒了皇帝,也在所不惜。 “让开,本宫有要事求见陛下!”仗着侍卫不敢真的动手,我也顾不上皇夫的矜持,猛地推开她就要往里闯——下一刻,门自己先开了。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朝着我拱手行礼,脸上挂着文质彬彬的笑容,眼中却殊无笑意:“微臣见过皇夫……陛下请您进去。”说完,也不等我应诺,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愧是她最宠幸的谋臣,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无心追究她的失礼,匆匆走进屋内;屋里只有一人正静静地批阅奏折——绿鬓朱颜,俊雅无俦,正是我的妻主,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定了定神,我按捺下心中的焦虑,裣衽行礼:“参见陛下。” 她只做不知,仍是认真地读着奏折,纸张翻阅的声音格外清晰。 过了半晌,在我的双腿都忍不住打颤时,才听到她合上奏折,悠悠地说道:“起来吧……朕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要事,值得皇夫你兴师动众,不惜违抗圣旨,闯入朕的书房?” “陛下容禀,奴听说,凌王殿下的祭天仪仗遇到了刺客,她本人也被那刺客所伤,性命危在旦夕……” “听说?”我还未说完,她已轻哼一声打断道,“若朕没有记错,这已经是皇夫你第二次听说凌王的消息了……呵,朕竟不知,身在宫闱之中,皇夫的耳目也如此灵通,怕是比朕的暗探也不遑多让呐。” “陛下……”她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所提的反问却教我哑口无言——莫非她已经发现了母亲安插在禁卫中的人? 若是她将卢家的暗桩统统拔起,且不说我今后再没了倚仗;只怕辛辛苦苦筹谋了那么久母亲第一个便要收拾我。 然而一想到那人可能命悬一线,我便再也管不了其他:“奴知道荣息城外有一座山谷,谷里有一位魏舒魏大夫,号称毒仙——从荣息快马加鞭赶到西宁只需三个时辰,不如派人将那毒仙接去……” 只听她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分析道:“皇夫是否考虑过,若是她挺不过三个时辰呢?况且,谁又能担保那毒仙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倘若医道不精,反而害了凌王,又该如何?” “这……”我一时间也被问住了,讷讷地答不上来。 “行了,凌王的事不用你操心,朕自有决断……退下吧。”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又从桌上抽出一本新的奏折看了起来,显然是不愿再与我多说。 纵使不甘心,我也知道,这已是她的底线了——若我还苦苦纠缠,只怕这皇夫的位子便要易主了。 看来,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我收敛起所有情绪,咬牙行礼:“奴告退。” 她恍若未闻地继续盯着手中的奏折,凛直的眉峰勾勒出一道冷峻的弧度,眼中好似罩着一层融不掉的冰霜,与众人熟知的温雅谦和大相径庭。 而作为她的正君,我知晓,这才是她真正的性子。 ——我的妻主邝希晴啊,是我见过最冷心冷情的女子。 “琅翠,拿着本宫的牌子,速去府上将二小姐请来。”一回到寝宫,我便嘱咐贴身侍从出宫办事——他是我卢府的家生子,从小便跟着我,也是我在这深宫中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了。 既然求助皇帝的路行不通,那我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个不长进的妹妹了——只盼她能念着儿时的情分,莫要推脱才是。 琅翠接过令牌便匆忙离开了,而我却只能苦等在寝宫之中,默默地祈祷着那人平安。 彷徨间,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墙上那副画,思绪便随之飘远了——所有人都以为这画中人乃是我的女儿,皇女奕轩;只有我自己明白,这画中玉雪可爱的小童,是当年的希晗。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岁那年,随着母亲进宫谒见皇帝。 都说皇帝身子骨不大好了,打算仙去之前替皇女们选好夫郎——后院里的侍君们对这个消息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而我身为中书令卢恒的嫡长子,自然有资格作为皇女正夫的候选。 见过了皇帝,母亲特意带着我绕路,为的是经过皇宫的御花园——这后宫的禁卫看守如此严密,我们能够接近御花园,只怕也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从这一点我便隐约猜出,皇帝已经认可我作为她的其中一位女婿了。 母亲带着我攀上园中的一座假山,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凉亭说道:“那两位便是希晴殿下与希晗殿下了——她们中会有一位是你未来的妻主。” 我听得羞意大作,却忍不住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偷眼望去,凉亭中坐着两名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 年长的那个手执一本书册津津有味地读着,气质沉静如空谷幽兰;年幼的那个梳着双髻,穿着红白双绣的短袍,顾盼生辉,钟灵毓秀,宛若画中的仙童;她手中擎着一只蝴蝶风筝,正兴冲冲地说着什么,却是个飞扬跳脱的性子——不知为何,我的目光落在那小仙童身上,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那年长的少女自顾自地翻着手中的书册,并不理睬她,她也不气馁,兴致不减地围着对方打转——隔得太远,我并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口甚是可爱。 若换作是我,怎样都不忍拒绝她的,可恨那年长的少女却无动于衷,只顾着自己看书,真是恁地可恶——要不是还记着自己的身份,我都禁不住要过去将她痛斥一番了。 这边厢我看得入神,母亲却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沉声说道:“竹儿,时辰到了,回去吧。” “……是。”我顺从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跟着母亲走下假山,最后回过头看去一眼,就见那年长的少女终于拗不过小仙童锲而不舍的磨缠,将书册合上放在了一边,无奈地戳了戳她的额头,牵起她的手朝凉亭外走……许是带着她放风筝去了吧。 我永远都忘不了被牵着手的小仙童脸上那灿烂到极致的微笑,就像是一轮耀眼的小太阳,教人一想起就觉得心里暖暖的。 自此,三皇女邝希晗的名字便刻在了我的心上,再也抹不掉了。 母亲说过,我出生时有道士相过命,断言我将来定是统御后宫的皇夫命格——希晗殿下是中宫嫡女,名正言顺的储君……那么,我将来的妻主,便是她了吧? 这个美好而隐秘的祈愿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整个青葱岁月。 虽然我一心恋慕的小仙童眼中只有她的姐姐,对我总是爱搭不理的,但是,只要能远远地望着她,我便无限欢喜了。 然而,世事无常,在我即将十六岁行易礼之前,皇帝驾崩。 与皇帝殡天的消息一同传来的,是次女邝希晴遵照皇帝的遗嘱,登基为帝的谕令。 接到圣旨的时候,我只觉得天都塌了。 自那以后,我被母亲看管了起来,再也得不到有关那人的半点讯息。 一直到我与新帝大婚之日,才终于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她消瘦得厉害,神色憔悴,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红色的吉服套在身上,竟是空荡的可怕,衬得她的肌肤苍白的如同易碎的瓷器,教人心疼。 “这一杯,本王敬皇姐……夫,祝举案齐眉,早、生、贵、女!”她的眼神亮得惊人,虽是笑着的,那笑竟像是哭泣一般破碎。 我心痛如刀绞,却只能举起酒杯,与她共饮。 ——她这般痛苦,会是为了我么? 这样想着,竟是于极致的心痛中生出了一些苦涩的甜蜜来。 洞房之夜,我木然地坐在喜床上,等着妻主到来。 三更天的时候,她终于来了;虽说难掩一身沉稳的帝王气度,轻晃的步子还是泄露了一丝微醺。 打发走了侍从,她与我喝过了合卺酒,倒头便睡。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替她褪去鞋袜后,小心地睡在床外围,离她半臂之遥——索性这御榻极宽,也能容得下我的躲闪。 将泪意逼回眼眶,我静静地听着烛泪滴落间她若有似无地低喃,脑海中回想着那人的音容笑貌,最后却定格在了她睡前望向我的眼神——那一眼,轻渺如山巅之雪,幽邃如寒潭之渊,冷得仿佛能将人生生冻住。 我恍然意识到——想必我的妻主对这桩婚事,也是不愿的。 也好,相敬如宾不相睹,总胜过求之不得的怨偶。 我心中唯有一人,再也容不下别个了……只是未免好奇:是谁,教这天下至尊也求而不得;又是谁,能教我的妻主倾心恋上呢? ☆、第31章 回程 虽说遇上了刺客搅局,这麻烦的祭天典礼好歹是结束了。 又在灵觉禅寺里休整了两天,便到了回程的日子。 临行前,那美貌师太又替我诊了一次脉;随后便与颜珂两人低声交谈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她们的话,只觉得后者看来的目光显得忧心忡忡——难道我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 可是这阵子,除了体质较普通人更虚弱一些,我并没有觉得哪里难受啊…… 正疑惑着,就见姜灼牵着马,慢慢走向了车队之中——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整了整马鞍,潇洒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喷了个响鼻,而后刨了刨蹄子。 她轻轻笑了笑,拍拍马脖子以示亲昵,那马儿颇具灵性,竟像是回应一般抖了抖鬃毛。 这一人一马的互动看得我几乎要惊呆了。 不过,最令我震惊的还要算姜灼嘴角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怕是对着我也不及对着那匹马儿笑得开心……我不禁有些嫉妒起那匹马儿。 说来荒唐,堂堂亲王竟然还比不过一匹坐骑。 ——唉,谁教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呢? 忽然,那骑在马上的身影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一拎缰绳,转头看来。 我来不及躲闪,与她的目光触了个正着,登时脸红心跳,紧张得手足无措——怎么办怎么办?偷看人家被逮住了……她、她会不会以为我是偷窥狂?又或者觉得我对她图谋不轨? 虽然,我的确对她有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非分之想…… 情急之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竟是舍了踏脚,不等侍从来搀扶,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迅速钻入了车厢内——暂时隔绝了那人的视线,也避免更多人见到我脸红的样子。 若是教颜珂发现了,以为我又有什么病症发作,说不定立刻就会将我捉回床上强迫休息,取消回程吧。 稳了稳怦然作响的心跳,我在车厢里坐定。 等了片刻,又忍不住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眯着眼悄悄循着那人的身影。 搜寻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她,我着急地将车帘又掀开一半,还是无果。 ——怎么会这样?莫不是她已经先动身了? 可、可她身为我的侍卫,应该时时刻刻伴在我身边才是,怎么能……舍我而去…… 心焦过后,失落蔓延开来,我叹了口气,默默地放下车帘:也对,这侍卫之职本就是我强加于她的,她不愿配合也是自然。 “殿下在找什么?”心情低落时,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淡淡响起。 我猛地掀开车帘,就见方才还到处找不到影的人正骑着马,俏生生地候在车厢边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漫不经心地梳理着马儿的鬃毛——瞥过来的视线看不出什么情绪,唇角却自然地勾出一分弧度,像是漾着一波温软澄澈的春水,教我不禁愣住了。 “没、没什么……”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懊恼地偏开眼,若无其事地回道。 “如此,属下告退。”闻言,她也不多做停留,催动着马儿走向队伍前方。 “唔……”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挽留的话却如鲠在喉,最后只是如数化作一缕叹息。 ——见不着时辗转反侧,朝思暮想,担心她遇到什么麻烦,又吃味她对别的事上心,忘了自己;可真要见着她时又未免羞怯,不敢与她过多靠近,生怕泄露了不该有的心思,惹她厌恶……这般反复矛盾的心情,却只能由我独自品味,无法与人诉说。 车队离开灵觉禅寺,没走多久,颜珂便下令就地休息。 我正奇怪着,就见她带着一个年轻的侍卫进了马车;我一见那侍卫的身形,心中便已了然——只怕又是所谓的替身了吧。 将小蝉打发出去,那侍卫便脱起了身上的衣服,而颜珂则从马车的暗格里拖出一只包袱,一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虽然我已经将殿下身中剧毒的消息放了出去,难保有心人不会识破,为今之计,依旧是兵分两路。我会另外再安排三组人马做幌子,从不同的方向出发,委屈殿下扮作侍卫的样子,随着第二拨队伍离开……料想对手也猜不到您的下落。” 颜珂的计划的确缜密,换做是我,即便猜中了她会兵分两路,至多不过重点盯梢最后一拨人马,决计料不到其余人马都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真正的队伍则是隐藏在中间那一拨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了。 “珂姨,此次共派出多少人马吸引注意?”换好了侍卫的衣服,我检查着包袱里的东西,趁势问道。 “算上殿下您,一共十二人。”她说道。 “那也就是每组三个人?”我摇了摇头,并不赞成她的安排,“大可不必如此,依本王所见,两人足矣……至于保护本王的侍卫,珂姨觉得,姜护卫如何?” “这……我本意是派丙一与丙四跟着殿下,”她皱了皱眉头,随即却在我略带恳求的目光下妥协了,“也罢,左右不过是个幌子,真正保护殿下的是隐在暗处的人手。” ——我送了口气,心中比了个成功的手势:为了达到目的,我也是豁出脸来用上了撒娇的手段,若是再不成功,便是我自己都要鄙夷自己了。 然而,一想到要与姜灼单独行动,心中便觉得既兴奋又紧张,除了这紧张之外,又隐隐存了几分不可言状的羞怯。 那侍卫代替我留在了马车之中,而我则背着包袱走下了马车,东张西望地搜寻着姜灼的身影。 不多时,两骑从车队后越众而出,绝尘而去;在她们离开后,就见姜灼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儿颠颠地过来,另一边的侍卫也牵出一匹毛色纯白的高头大马朝我走来。 我虽不懂相马,却也知道这是一匹神骏的良驹。 只可惜,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一个被忽略的关键——我不会骑马。 大多数少女都做过白马王子的美梦,若是能有机会骑一次白马,也算圆了一半的梦想……而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教我无奈。 见我面露难色,那侍卫小心地解释道:“这匹流风回雪已经是我们此行带出来的马中最好的一匹了,而且性子温顺,极少尥蹶子……” ——她是将我的迟疑当作了嫌弃么? 我又怎么好开口告诉她,其实自己并不会骑马。 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上马了……只希望这马儿真如她所言,是匹性情温驯的良驹吧。 在那侍卫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上了马,我死死地拽紧了缰绳,却不敢让人看出心中的害怕;姜灼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一抖缰绳,双腿轻磕马腹,催动着马儿一溜烟儿小跑着往前去。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轻轻地磕了磕马腹,马儿便听话地迈开步子,颠儿颠儿地跟上了前一匹马。 ——其实也没有很难嘛。 克服了一开始的害怕,我随着马儿起伏的节奏颠簸着,渐渐也掌握了平衡。 只是,那份轻松却在马儿越来越快的速度下荡然无存。 “啊啊啊啊——”死死抓着马鞍,弯身趴伏在马背上,我忍不住闭上双眼放声尖叫起来——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马蹄落地的踢踏声远不及我愈发急促的心跳声,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不是我跌下马来摔死,就是心脏负荷过重而猝死。 几近绝望时,背后陡然间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身下马儿狂奔的速度一点点减了下来,直到恢复起初的慢跑轻颠。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一个淡漠的嗓音柔柔地飘进耳朵:“冷静点,已经没事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里仿佛带了一丝笑意。 “呼……呼……”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回过头看去——果然是姜灼。 “莫非殿下未曾习过骑术?”等我逐渐回复了正常的呼吸频率,她状似随意地问道。 “呃,学、学过一些,只是许久不练习,有些……生疏。”邝希晗本尊是会骑马的,我只能庆幸现在已经离车队有了一段距离,方才的狼狈并没有其他人见到——对了,不算上那些藏在某处的暗卫的话。 “如此……为防不测,还请殿下与属下共乘一骑。”她的双手穿过我的腰间,抓着缰绳,虽然只是虚虚地搭着,却像是将我拥在怀里一样。 “好、好啊……”随着白马的前进颠簸,摇晃的身体总是不经意地触碰,即便隔着两层衣料,后背与对方胸膛的摩擦仍旧教我头皮发麻,好像有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沿着我的脊椎,蜻蜓点水地刮拂过,激起无穷的战栗。 ——尽管教人害羞不已,可是能与她这样亲密接触的机会,渺茫得如同凤毛麟角,我又怎么会拒绝呢? 哪怕是做梦,也希望这梦延续的久一些,在我们回到帝都观澜以前,都不要醒来。 ☆、第32章 私奔 为了与大部队避开,我们的回程路线做了调整,第一站并非湘维,而是距离西宁几十里的泽昌城。 地处大芜南方的泽昌有着文都的美称,只因为它在二十年间一共出了三位状元,五位榜眼,六位探花,进士及第若干,更有不少享誉文坛的文豪巨匠隐居于此,使得天下才女都对泽昌城悠然神往,慕名求学者数不胜数。 与姜灼同乘一骑,我紧张得直冒手汗,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不停地提着问题;所幸她并没有感到厌烦,而是颇为耐心细致地说起了我们即将要前往的城镇——听她介绍着,我的兴趣油然而生,只想着快点见识一番那文人云集的盛况,原先的紧张情绪也不由得缓解了几分。 这匹流风回雪果然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虽然驮着我们两个人,却依旧毫不费力;也幸亏有姜灼替我控马,少了拖后腿的阻碍,不消几个时辰,便遥遥望见了文都泽昌的外墙。 她忽然一扯缰绳勒住了马儿,驾着它拐了个弯,踱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中。 “怎、怎么了?”愣愣地看着她翻身下马,然后将手递给我,示意我也下来。 “未免惹来不必要的关注,换身衣服。”她简单地解释道,手已经解开了外衫。 “哦哦,说、说得有理……”在我愣神间,她已经将外衫脱下,正要解开中衣,我连忙从包袱里翻出颜珂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又偷偷瞄了一眼姜灼,她并没有注意我,只是自顾自解着衣服。 眼看着她就要撩开中衣,露出内里的亵衣,我立即绕到了白马的另一侧,强迫自己转移视线,将注意集中在手中的衣服上——幸而这流风回雪身量够高,堪堪遮住了脖子以下的地方,也守住了另一方天地的春光。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开始与身上这件侍卫服作斗争。 沉默蔓延开来,唯有衣料摩擦的悉索动静。 这时,就听姜灼略带疑惑的声音从另一头飘了过来:“殿下?” “你你你、你先别过来!本王在换衣服!”我手忙脚乱地扯着衣服,生怕她走到另一侧来——可越是急躁,便越是脱不掉;这凉爽的天气,硬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是。”她无所谓地答应着,一手搭在马鞍上,一手抚摸着白马的脖颈,低着头并不看我。 见她听话地待在原地,并没有过来的意思,我心中放松之余,未免又升起了几分莫名的沮丧:再怎么说,邝希晗的相貌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她竟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果然是因为我对她来说没有半点吸引力么? “殿下,时辰不早了……”又过了一会儿,姜灼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呃,抱歉,再等我一下,一下就好!”颜珂替我准备的是一套月白色的织锦长袍,最外面则是搭配的暗纹薄纱罩衫,好看倒是好看,却也极为繁琐,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整套衣服顺利穿齐整——真是被人服侍惯了,竟然连一件衣服都穿不好,仔细想来,我自己都替自己害臊。 除去这套衣袍之外,包袱里还有一叠银票,几锭银子和一枚玉珏,想了想,我将一张银票藏进衣服的腰带里,挂上了玉珏,其余的银钱都给了一身明紫色锦袍的姜灼:“喏,我们的家当都交给你保管了哦,姜管事。” “东家放心,我省得。”她收好了银钱,配合地与我拱了拱手,扶着我上了马,自己却牵着缰绳往前走。 ——她原本骑的那匹枣红马已经在路上放了,我们便只剩下这一匹流风回雪代步。 “姜管事,你不与我同乘么?”见她牵着马儿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却悠闲地骑在马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或者,只是背后不再有那个温暖的怀抱,教我顿失安全感。 “不必了,”她头也不回地拒绝道,“主仆有别,共乘一骑成何体统?东家不必害怕,定不会让你摔着了。” ——主仆有别么? 听她这样说,我的心像是被蚊子骤然叮了一记,酸酸涩涩的轻微刺痛,却怎么都搔不到痒处,只有默默等着那里红肿结痂后再慢慢消褪。 入城时必须下马接受检查,只见所有人都乖乖地排着队伍,依次由守卫搜身排查——男子也就罢了,略微盘问几句便放行,女子却大都要从里到外摸索一番。 我看那些守卫做这些事时面无表情,动作却有些粗鲁;而被搜身的女子也不甚在意,仿佛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眼看着马上就要轮到我与姜灼,我心里着急,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虽然同为女子,但我也无法忍受被一个陌生人摸来摸去,更不要说此前才刚确定了我对身为女子的姜灼倾心。 ——无论是当着她的面被人轻薄,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轻薄,我都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正考虑该如何避过去,就见姜灼从怀里掏出一锭银两,借着袖摆的遮挡塞进了守卫的手里,温声解释道:“这位大人,我家小姐得了种怪病,轻易不能与外人接触,还请行个方便。” 那守卫瞥了我一眼,旋即了然地点点头,冲着姜灼暧昧一笑,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俩口是私奔出来的吧?大姐我是过来人,见的多了!看在你识趣份份上,少不得告诫你一点——小公子生得太过俊俏,可要小心被别人发现了……行了,过吧过吧。” 离得这样近,我自然将她与姜灼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好反驳,只能僵硬地对她笑了笑,迅速转过脸——这八卦的守卫不会是把我当作了为与情人私奔而男扮女装离家的富家少爷了吧? 唉,我倒宁愿她猜的是对的。 可我既不是什么翩翩公子,姜灼也不是我的私奔对象。 “多谢。”姜灼也不澄清,与她拱了拱手便往前走——不知是否为了印证那守卫的误会,她主动牵住了我的手,颇为亲昵地与我并肩而行,若不是凑近我耳边时大煞风景的警告,我几乎都要当真了,“低头继续走……别顺撇。” 经她提醒,我连忙纠正了自己不知不觉中同手同脚的姿势——好丢人。 直到隐入了喧闹繁华的街市之中,确定已经超出了那守卫视线所及,姜灼才松开了搂在我肩头的手。 为了掩饰那一刻的尴尬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装作被路两旁的摊贩所吸引,转眼望去——这一看,倒是真的起了几分兴趣。 一直以来都被禁锢在王府与宫廷之中,难得有机会见识到民间工艺和售卖的景象,新奇之余,隐在骨子里的购物欲也被激发了出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玩得不亦乐乎。 “东家……”在我拈着一支雕花木簪与那小贩你来我往地砍价时,姜灼看不过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递过来一锭银子,冲着那小贩冷傲地抬起了下巴,“不用找了。” “哎!多谢了您呐!小的马上替您包好!”那小贩也是机灵,抢在我反悔以前应下了这桩买卖,手脚麻利地将簪子装进一只细长的匣子里,用蓝色的粗麻花布包好了,哈着腰双手交给我,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吧……”叹了口气,将东西收好,勉强自己不去在意那小贩脸上得逞的笑,跟着姜灼离开。 说实话,我也并不是多么喜欢这支簪子,不过是享受与那小贩讨价还价的过程罢了。 这簪子的雕工还算细致,所用的木料却只是一般的杉木,至多二十个铜板就够了;而姜灼方才给出去的那锭银子,约莫有一两重,相当于一千个铜板;按照大芜的物价,一千个铜板大概能够买两百个白面馒头,一白个鲜肉包子,五十壶米酒,二十只烧鸡……啧啧,越算越心疼,有钱也不是这么浪费的呀! ——真看不出,姜灼还是个隐性的败家女。 将来,若是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她管,说不定就要沦落到喝西北风去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的臆想罢了。 倘若她真的愿意接受我,即便是由着她败光家底,过上清贫如洗的日子,我也认了。 还在纠结着这笔账,姜灼已拉着我走进了一家客栈。 把白马交给迎上来的店小二,她吩咐了几句,随手打赏,又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我摇了摇头,索性随她去——反正我把银子都交给她了,只要她高兴就好。 进了客栈内堂,拨弄着算盘的掌柜抬起了头,笑容可掬地招呼道:“两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姜灼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将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一间上房。” 我的视线猛地从银子上收回,不敢置信地确认道:“一、一间?” ——这个时候怎么就变得节省了呢? “姜管事,不必替我省银子……咱可劲儿花!”我不由劝道,“还是,两间吧?” “一间,送些饭菜上来。”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却仍是不改变意见,拍板道。 掌柜的自然是谁出钱听谁的,对着我赔笑了几声,一边殷勤地将号码牌递给姜灼,喊着小二引我们上楼。 “……”我深深吸了口气,压下了满腔郁闷,跟着姜灼上了楼。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果然是放诸古今四海都通用的真理。 而我最担忧的问题却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对于和她同房这件事,我可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啊! ☆、第33章 诗会 进了房里,我与她相对坐在圆桌边上;她习惯性地沉默着,而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时间,气氛便有些尴尬。 这时,小二的敲门声响起,终于是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寂静——我连忙扬声喊进。 就见她端着一托盘的菜走了进来,一边替我们布菜,一边介绍道:“这是本店的特色菜——招财鱼,富贵虾,吉祥肘子,登科鸭……” “名字倒是喜庆,”我看了看席面上的菜,竟都是油腻荤腥,胃口不由得减了一半,见那小二兴致勃勃地推荐,也不好明着嫌弃,于是转移话题道,“对了,这泽昌城里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 “哟,那可海了去了,”想来是之前姜灼打赏的银子起了作用,店小二闻言,立即热情地回答我,“若不是您问起,小的还以为二位是特地为了文都诗会而来。” “诗会?好像挺有意思的……你且说来听听。”我倒是被勾起了几分兴趣——这所谓的诗会,莫非是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交流创作经验,互相鉴赏点评的活动? 不知道大芜的诗词歌赋与我以前学过的那些名作名篇比起来,又会如何? “看两位就是从外地来的,也难怪不知道,”店小二笑着抹了抹桌子,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这文都诗会是咱们泽昌城的传统,每年都请的是全大芜最有学问的才女们,那可是一等一的文坛盛会,今儿个是诗会的最后一天,若是错过了,未免可惜……小的觉着您二位看着也像是读书人,不妨去凑个热闹,”说到这儿,她嘴角的笑容收了几分,眼中却带出一丝暧昧,“——小的还听说啊,这次诗会的奖赏,比往年要香艳些,参加的才女小姐们也比往年更多些,都挤破了脑袋要争个魁首呐!” “行了,你先下去吧。”见她越说越是起劲,姜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她打发走了。 而我举着筷子,面对着一桌子油腻荤腥的菜肴,却无从下手。 “怎么,菜不合胃口?”姜灼见我不动筷,皱了皱眉就要叫小二,“我让她们撤了换一批。” “别!”我连忙制止她,努力说服她打消浪费这些菜的念头,“我只是不太饿……哦对了,不如我们一会儿去那诗会看看吧?” 她无所谓地点点头,筷子指了指我们面前的菜,不容置疑地说道:“可以,不过要等东家先用过膳。” “……好吧。”不情不愿地夹了一筷子看起来最清淡的招财鱼,我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在姜灼一丝不苟地盯梢下,我好不容易才勉强达到了她定下的指标,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只觉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时,我忽然觉出味来——该不会这就是她真正的目的吧? 教我吃撑之后浑身乏力,只想睡觉,再也不提去什么诗会的事了。 不行,我可不能着了她的道儿,说什么都要去看看……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倔强之意,偏偏不愿意教她看轻。 不仅是存了一两分好胜心,更多的还是想让她明白:我虽然不是什么言出必践的死心眼,但也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 正如我心悦某人,无从转圜——可惜这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教她明白……只怕是,没有机会的吧。 “东家还打算去那诗会么?”用清茶漱了漱口,她拭了拭唇角,漫不经心地朝我睇来一眼,嘴角的戏谑竟是毫不遮掩。 “自然是要去的。”忿忿地吐出了口中的茶水,我揉了揉发胀的肚子,咬牙回答道。 “果真?”她挑了挑眉,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我的肚子。 “果真!”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视线,我坚持道。 “肯定?”她活动了一下手指,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铜镜,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肯定!”瞪着她的后脑勺,我几乎要怀疑这个恶劣调笑的人是不是那个清冷如雪的姜灼了——难道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也被人换了芯子? “那好,这便走吧。”就在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时,只见她推开了房门,回过头对着我说道——目光沉静如水,表情淡漠无波,一瞬间又恢复到了那个教我心动的冰美人。 愣愣地看着她的转变,我在心中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迈步跟了上去。 午后的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加上才刚酒足饭饱,我只觉得昏昏欲睡,全靠着毅力在往前走;没走几步,手臂被一把托起,侧眸看去,却是姜灼线条精致的侧脸。 由着她卸去了大半力道,这样走的确是轻松了不少,我心中怀着不可告人的甜蜜,只能勉力控制住嘴角的弧度,装作专心瞧着街道两旁的景致,余光却盯着她入了迷。 正感叹这人怎么生的这般好看时,就见她微微蹙了眉,低声说道:“到了。” “什么到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前是一片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一座大院的门前堵得严严实实。 我踮起脚,才勉强看见匾额上“文都诗会”四个字——想不到,这诗会的盛况要远远超过我的预期,那店小二所言倒也不虚。 只是,这么多人挡在门前,我们要怎么进去呢? 这时,就听另一侧有人拖长了音调喊道:“快看快看!傅公子来了!” “傅公子?是谁呀?”有不明所以的旁观者问道,我也有些好奇,转过头等着她的回答。 “就是当今帝师傅阁老的嫡长子,人称天下第一才子的傅公子啊!”知情者得意洋洋地卖弄道,看情形也是这第一才子的拥趸。 ——傅阁老傅筠崇? 我记得,她可是最看不惯邝希晗的老旧派官员之一,那些个前赴后继上表弹劾的谏官大都是出自她的门下。 身为帝师,也是邝希晴最倚重的文官之首;她的公子,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我,又是否会认出我呢? 这样想着,心中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远远地就见他下了软轿,在家仆和几名年轻女子的簇拥下向这里走来,头戴帷帽看不清相貌,只是从行走间的仪态来看,颇有大家闺秀的沉稳之风——不过,眼看着一个男人这般娴静优雅,我心里总归觉得有些别扭。 没想到,这位傅公子的人气如此之高,那些围在院外等候的人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避让开,为他腾出了一条路,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的我与姜灼便成了鹤立鸡群的那个例外。 后面的人想要一睹他的风采,前面的人又不肯妥协,推搡之下,我便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踉踉跄跄地往前冲去,若不是姜灼眼疾手快地护了我一把,差点就要撞上那傅公子——感觉到搂在腰间的手臂,我僵硬着不敢挣脱,羞怯地想要逃开这体贴的禁锢,心底却贪恋着这份温度,盼望着久一些,再久一些…… 直到那傅公子一行人经过眼前,我也没来得及投去一丝关注,满心满眼都是身边的那人。 “你们俩也是来参加这诗会的?可有请帖?”门口一个管事打扮的女人点头哈腰地将那傅公子一行人恭迎进去,回头见我和姜灼站在离门口极近的位置,于是出声问道。 “请帖?没有。”我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姜灼的怀抱,整了整衣服,对着那管事摇摇头——那小二倒是没有说过入内还需要请帖。 不过,我现在也不打算进去了。 正要拉着姜灼转身离开,就听那管事的忽然说道:“且慢!这位小姐,恕小的眼拙,不知您腰间的这枚玉珏……” “嗯?玉珏?你说这个?”我想起来这是颜珂特地留在包袱里的,当时我以为是装饰品,也没怎么在意,随手就挂上了——难道这块不起眼的玉珏还有什么玄机? 她定定地端详了一番那玉珏,目光忽的一凝,对我们的态度立即有了极大的转变:“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望贵客恕罪!您请!” “哎?”我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姜灼,她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那么,要进去么? 环顾一圈,所有人都注视着我们,那些无缘进去的文人更是眼红不已,我几乎可以想象,若是自己不知好歹地拒绝了,怕是要给这些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反正已经来了,不如满足了好奇心再走吧? 至于那傅公子,身为未出阁的男子,他总不好抛头露面——即便他认识我,只要我躲在人群后的角落里,谅他也发现不了。 转过脸以目光询问姜灼,她回了一个“随意”的眼神。 打定主意,我对着那管事点点头:“那走吧。” 顶着身后那一群人火热的视线,在管事的指引下,我们走进院子里,沿路参观了起来。 与朴素无华的外门不同,这座院落的内里却是独具匠心;檐下墙上题满了诗词壁画,庭前院后种满了奇花异卉,行走在其中,别有一番文人独有的意趣雅致。 不消几步,管事的带着我们绕进了一处开遍鲜花的小院前。 我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除了各种或浓郁或清浅的花香,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熏香;侧耳听去,更传来了袅袅琴音,似乎有人正在焚香弹琴。 琴声暂歇,有人击节而歌,有人鼓掌喝彩,纵声谈笑间,可见气氛活跃之极。 脑海中不由想起了有些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士在聚会时惯有的放浪形骸,脚步便有些迟疑了——若是一会儿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可怎么办呢? ☆、第34章 佳作 想了想,也顾不得那管事的反应,我扒着墙,探出了小半个脑袋,悄悄瞄了一眼那院中的情形——幸好,并没有预想中淫、靡不堪的场面,也没有超出接受范围的旖旎之景。 院中大概有三十多人,依次坐在回廊两侧的桌案后,另一边的凉亭中还有舞伎伶人表演助兴,若不是她们身前的桌案上摆着的都是文房四宝,而不是美酒佳肴,我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小型宴会了。 这群人之中最为显眼的,还要数居中的主位上那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女子。 她生得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体态丰腴,语笑晏晏,看着便像是个性子和善的人——若不是手中那把附庸风雅的折扇,我对她的评价大概还要更高一些。 不知道这个中年女子是这院子的主人,抑或是主办方请来的名家? 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进去,就见那替我带路的管事忽然越过我走进小院中,直奔首座上的中年女子,弯腰与她说了些几句;那本来沉浸在琴音中满脸陶醉的女子起先不悦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却朝我这儿扫来。 也不知那管事与她说了些什么,她显然十分激动,一拂衣摆想要站起来,却又顾虑着什么,最终只是命那管事过来将我们请入,并没有起身前来相迎。 然而她的表现,却足以引起有心人的关注了。 我拉着姜灼,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心中不免有些忧虑:这般招摇的入场方式,可与我之前设想的透明低调不太一样啊。 也罢,乍一看并没有见到那傅公子,我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管事的引着我们坐入了最末的席位,这倒是正合我意:离得远些,便也能远离是非——只可惜,这天下间的因果是非,又岂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走近了才发现,这群人坐着的桌案前挖了一条细细的水渠,引了清澈的溪水灌溉,隐隐可见色彩斑斓的游鱼在水中嬉戏。 在我盯着那些鱼儿入迷之时,却见上游飘来一只精巧的小酒樽,像是金子做的,但却能稳稳地浮在水面上;飘飘摇摇地一路穿过了前面多人的位置,最后堪堪在我和姜灼前一座停下了——好险,差点就到我们面前了。 看到这儿我总算是明白了几分:这不就是话本里常常提到的曲水流觞么? 这些大芜的才女还真会玩啊……可是如此一来,这诗会不就带有比赛的性质了么? 跟我猜测的品鉴活动多少还是有些差别。 我本以为,只要将事先准备好的作品展示出来即可,现在看来,不仅这参与人是随机且强制的,就连题目都是当场抽取的——邝希晗的文采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嘛,别说即兴作诗了,就是让我现场画一幅工笔花鸟图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呵呵,又是林苑之林小姐啊……今儿个林小姐文运昌盛,不知又会有什么佳作呢?本官拭目以待——”那个中年女子一拢折扇,从身边的侍从手中接过来一张杏色的花笺,“一炷香之内,做一首咏物诗,题目为菊。” “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极知时好异,似与岁寒俱。堕地良不忍,抱枝宁自枯。(注1)”那坐在我前座的年轻女子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眉清目秀,气质也十分儒雅,看着就像是饱读诗书的才女;而她也的确是出口成章,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做成了一首诗,听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教人自愧弗如呢。 果然,就听那中年女子颇为欣赏地鼓起掌来:“林小姐不愧是上一届的魁首,才思敏捷,满腹经纶,恐怕今年的魁首之位,也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沈大人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那林小姐连忙起身对着上首诸人深鞠了一躬,口中谦逊着,眼里却藏着一抹得意。 ——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有点儿虚荣心很正常……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看到其他人眼中的嫉妒和不甘么? 如此锋芒毕露,并不见得是好事啊。 我摇了摇头,侧眸看去,正巧见到姜灼嘴角边那一丝嘲讽的弧度。 这个表情,难道姜灼自负文学修养要远高于那林小姐么? 还是说,她鄙夷的对象,另有其人? 我又转过头,顺着她的视线寻过去——原来她一直在关注着的,是那坐在上首的沈大人。 这个沈大人又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在我陷入思考之时,却觉得手臂被轻轻一触,姜灼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脸上,教我情不自禁地紧张了起来:“怎么了?” 只见她薄唇微抿,似乎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声,以眼神示意我去看前面的那条小水渠——竟是那小金樽悠悠地飘到了我的位置前,被底下的鹅卵石抵住,就此停止不前了。 而这也代表着,下一个要进行文采展示的人……是我。 “这位小姐只怕是第一次参加文都诗会吧?年纪轻轻却灵秀聪颖,果真是后生可畏啊!哈哈哈……”我正茫然无措间,就听那上首的沈大人已莫名其妙地将我夸了一通,“好,依然是咏菊,一炷香的时间,请吧。” 她说完就一脸期待地望着我,教我不知该怎么拒绝。 桌案上有现成的文房四宝,我随手抽了一支细狼毫,蘸了蘸丰沛的墨汁。 架势摆的似模似样,可真要动笔,我却对着雪白的宣纸犯了难——这笔墨纸砚无一不是良品,可惜我的毛笔字实在差强人意,难以相配。 说起来,这也怪不得我:练了多年钢笔与米分笔,我又怎么能想得到,有朝一日需要用到这真正国粹的书法呢? 悬腕思考了良久,余光瞥见那点燃的香已经烧去了一半,心里有几分焦急。 其他人与我的位置离得虽远,却都屏息凝神地关注着我,只有那沈大人老神在在地饮着杯中的酒,跟着悠悠作响的琴声摇头晃脑——似是对我的水平胸有成竹,又像是对我的发挥漠不关心……这态度真是教人捉摸不透。 感觉笔尖蘸着的墨汁即将顺着重力滴落在宣纸上,未免它滴落后晕出一块难看的墨斑,情急之中,我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简心。 凝神盯着这龙飞凤舞的字看了一会儿,我又鬼使神差地在后面加上了一句话……待我写完,那柱香也正好燃到了尽头。 停下笔,我瞄了一眼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桌案的姜灼,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遮;倒不是担心她能认出我的鬼画符,只是不想教她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写不来诗也便罢了,连字都这般丑。 只是,我自己也明白,这个动作不仅幼稚,而且毫无意义。 只听那沈大人呵呵一笑,招手让领我们进来的管事取过我桌案上的宣纸——我还没来得及拒绝,那不堪入目的作品就已经被递到了她跟前——唉,这下糟了。 我懊恼地捂住了半边脸,对于自己来参加这诗会的决定后悔不已:待一会儿,只怕不仅是姜灼,在场所有人都要晓得我的真才实学了…… 想到她们会投注而来的不屑目光,我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对翅膀,好从这里逃走;可是一想到其中也会包括姜灼,这份窘迫便又化作了不可言说的痛楚,一寸一寸地漫入肌肤,侵入了肺腑,教我眼眶发涩,却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 犹如等待被判刑的囚徒一般固执地盯着那沈大人,即使知道了结局还是移不开眼睛——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她面不改色地从管事手中接过我的答卷,沉吟了片刻,忽的一拍桌案:“善!” ——怎么回事儿? 是我的理解有问题么? “善”这个词应该不是表示贬义的吧…… 当我与在场其他人同样不明所以时,就见那沈大人眉飞色舞地说道:“兰既春敷,菊又秋荣。芳熏百草,色艳群英。孰是芳质,在幽愈馨。(注2)小友这首诗写得实在是妙啊!”她一本正经地对着那张宣纸念着天差地别的内容,神色自如找不到一点破绽,演技之高超,若不是知晓那纸上所写的真正字句,只怕我也要被当真了。 ——该不会是她故意念了一首其他的诗作,来替换我那滥竽充数的答卷吧。 可是她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她话音刚落后,那些在座的学者才女们也不约而同地称赞了起来,投来的或欣赏或钦佩的视线教我脸上火辣辣的;而那才学过人的林小姐看向我时略带失落却心悦诚服的微笑,教我羞惭得恨不能将脑袋藏到桌案底下——诗是好诗,却根本不是我写的! 最令我如芒在侧的却是姜灼那混合着惊诧和探究的目光,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压制住立即向她解释清楚原委的念头——我猜不透那位沈大人如此做的用意,但是现在澄清,无疑是在自己与对方脸上都狠狠扇了一巴掌,除了招恶,于事无补。 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忍着疑惑和不为人知的惭愧之情静观其变罢了。 心里自暴自弃地想着,我不得不硬生生扯出笑容应对这些人的恭维和称赞。 心中正别扭尴尬时,就见一人边击掌边缓缓踱进院中,嘴上毫不例外地赞道:“好诗,好诗……不知是在场哪一位的大作?” 温和的嗓音穿透过帷帽时有些发闷,五官神色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个男子;可他甫一现身,便教那些年轻的姑娘小姐们都流露出了欣喜之色,更有甚者,眼中的倾慕竟然毫不掩饰。 ——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先我与姜灼一步进入院中的傅公子。 ☆、第35章 故人 “傅贤侄这一路舟车劳顿,怎的不在房里好好休息?”不同于年轻人们见到那傅公子时的喜色,首座上的中年女子虽然笑得温和,话中却似乎夹了一分责问,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沈大人莫怪,是若蓁心急了……这位小姐,可是方才那首诗词的作者?”他朝着对方微微欠身,随后却转身正对着我与姜灼所坐的方向,在我们两人脸上各自打量了一瞬,便像是认准似地对我问道。 我并不能肯定这傅公子是否认出了我的身份,也不想莫名顶替了那首诗的创作权,只是沉默地抿了一口手边的清茶,低下头并不去看他。 我的回避落在了那些仰慕者们的眼中便成了傲慢无礼,一个个朝着我怒目而视,有沉不住气的已是拍案而起,立时就要发作。 只听首座的沈大人忽的一甩折扇,朗声笑道:“依本官看,今次这诗会的魁首,仍是林苑之林小姐蝉联……诸位可有异议?” 她这一打岔,那些文人学者们一愣,却也顺势响应起来,而那林小姐的脸上却只挂着极淡的笑意——若非本身宠辱不惊,便是这结果并不能让她十分欢喜了。 感应到她若有似无间向我投来的视线,我不由猜测——难道因为方才的事,这位林小姐以为我抢了她的风头,对这魁首之称生了芥蒂? 这个想法教我不仅皱了眉头,看向那个插手的始作俑者;就听她接着说道:“那好,便请傅公子兑现此次诗会的彩头,与林魁首手谈一局……其余诸君,还请自便,本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告辞。” 话音才落,随意拱了拱手,那沈大人便起身离席向后院走去,留下还未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的众人。 ——哈,那店小二所说的香艳奖励,该不会就是与这傅公子手谈一局吧? 亏我还存了诸多猜测……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来趟这趟浑水。 失了面子事小,被认出了身份可就麻烦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走吧。”趁着众人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我与姜灼悄声说道,一边迅速起身。 这时,就见那管事小跑着拦在我们身前,带着一脸讨好的笑:“二位贵客留步,我家大人请二位后院书房一聚,有要事相商。” 我迟疑地看了一眼姜灼,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我自行定夺——我心中实在好奇那沈大人如此做的原因,考虑再三,终是答应了下来。 随着那管事七弯八绕地穿过了花园回廊,假山小径,最后来到一间古韵盎然的书斋前。 推门进去,那沈大人正端坐在书桌后头,悠闲地翻看着桌子上几张素色的花笺,看到我们,只是微一颔首:“你们来了……进来吧。” 我们刚踏进书房,管事的便体贴地为我们关上了门。 清了清嗓子,我正要开口,却见那本来坐得好好的中年女子猛地从位子上窜了起来,一撩衣摆,“噗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行了一个大礼——额头磕在青砖地面上的闷响让我心里也跟着一跳。 “下官国子监司业沈友兰见过少主。”她行礼过后并未起身,而是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口中恭敬地说道。 ——国子监相当于国家的教育部门,那么这个沈友兰应该算是教育局的领导干部了。 她若是称我为凌王殿下倒也罢了,只当是她认出了我的身份,即便行此大礼也说得过去;可是她所谓的少主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同样惊疑不定的姜灼,决定先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探问清楚再做打算……也许她只是认错人了? “你先起来吧,”待三人都在座位上坐定,我在心中小心斟酌着语句,试探着问道,“你怎知我便是……少主?” 她笑着指了指我腰间的玉珏:“这玉珏乃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信物,当年主人曾言明会将此物传给少主,这玉珏如今在您身上,您不是少主又是谁?” “就不兴是我抢来的么?”把玩着腰间那块不起眼的玉珏,除了质地格外温润以外,也看不出什么特色,真不知道这国子监的沈大人是怎么认出来的。 “少主说笑了……凭主人的地位与功夫,还没有哪个人敢从她手里抢东西呢!”她摆摆手,爽朗地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我也没有说笑,这玉珏的确是一位长辈所赠,但是她却并未同我提过什么组织……你既然一口咬定我是那少主,不妨与我好好解释一番,也省得我糊里糊涂,如何?”想了想,我将玉珏搁在桌子上,认真地问道。 “这是自然……”她边说边殷勤地替我倒了一杯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过我身边从始至终都像是在神游天外的姜灼。 我对她摆了摆手:“无妨,我没有什么事需要瞒着她,你尽管说吧。” 闻言,姜灼忽然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仿佛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夜空,而在这片夜空中,我再次见到了那抹华美灿烂的琥珀流光,一瞬便已是永远。 “主人年轻时行侠仗义,乐善好施,路过泽昌时救起了遭遇歹人打劫的下官全家,又资助下官念书,对下官恩同再造,所以下官自愿奉她为主,而除了下官以外,受到主人恩惠之人更是不计其数,我们并未成立什么组织,只是发誓共同效忠主人罢了。”沈友兰伤感地说道,脸上的神色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七年前,先帝病重,主人辞去了官身,散尽家财后遁入空门,日夜为先帝祈福,而自此,下官与一众同僚便再也无缘得见主人。” ——为先帝祈福?那不就是邝希晗的母亲? 这个神秘的主人究竟是谁?与邝希晗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颜珂会有这枚玉珏,又将她给了我? 难道……颜珂就是她的主人? “颜大人?不,颜大人只是主人的故友,听少主的意思,莫非识得颜大人?”原来我在不经意间竟是将最后一句话问出了口,她的答案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颜珂?那么,可否告知那位主人的真正名讳。”我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问道。 “主人复姓司空,单名一个秀字,曾是武阶第一的护国大将军,”沈友兰也没有追究我身负玉珏却不识得她的主子的事,颇为细致地回答道,“还有,主人出家后的法号叫作——空皙。” “你是说——空皙禅师?”幸好我及时端稳了手中的茶盏,这才免去了打翻杯盏的失态,“灵觉禅寺的主持……空皙禅师?” “不错,正是主人……少主如此激动,想必是见过主人了?”沈友兰微笑着说道,“这也难怪,主人不仅位高权重,出身也是显赫,她贵为先皇夫的亲姐,就连当今凌王殿下也要称主人一声姑母呢……” “哐当——”这下,我手中的茶盏是再也无法托稳了。 茶水溅到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坐在身边的姜灼立刻将我的手拉了过去——也不知道她怀中怎么会备有伤药。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在红痕上,那火辣辣的灼烧感立时降下去了。 放到平时,姜灼这般着紧关心我,离得我这样近,又抓着我的手,呼出的热气吹拂在我的手背上,肌肤的温软从紧贴的位置传递而来,只怕我早就因这一刻脸红又心跳,羞涩又甜蜜了。 只是我现在的全部心神却都被那突如其来的讯息所占据,再也顾不得其他。 ——想不到,那年轻貌美的空皙禅师,竟然是我的姑母! 怪不得颜珂丝毫不阻止我向她行礼,更是容忍她似真非假地教训我。 可是,我心中震撼的缘故并不仅仅是与她的血缘之亲,更是因为她出家前的显赫官职——若不是亲耳听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与统领军队的将军联系到一起的。 据沈友兰所言,我那姑母是为了先皇才遁入空门,而先皇又封其为国师,将祭天这等事关国祚的大事交给她,可见对她的宠信……偏偏我觉得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摸了摸涂过药膏又被丝绢包扎的手背,我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替我包扎过后就继续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姜灼,想到方才她紧张的样子,感动之余又未免怅然:大概是我多心了,这世上哪里那么多喜欢上同性的女子呢?别说是空皙禅师和先皇了,只怕姜灼也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吧。 ……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第36章 目的 “那么,你故意掉包了我的诗作,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收敛下脑海中漫无边际的猜测,我问起了之前的缘由——虽然给那一行不知所云的文字冠上“诗作”的名头教我着实有些汗颜。 “少主莫怪,下官本以为少主来参加这文都诗会是冲着那魁首之位而来,有心成全,然而下官却见少主神色似无意于那傅公子,这才草草结束诗会,想着与少主相认后便请罪。”沈友兰说着便起身对我深深一揖,态度诚恳得教我哑然。 “罢了,你也是一片好心……你只需记得,我若真要参与,那必定是打算以真才实学去争魁首之位;若是走了旁门左道,即便真的胜了,也是自欺欺人,对别人不公,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见她连连点头致歉,我才发现自己竟是对着一个年长我多岁的前辈教训了多时,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对了,那傅公子可是帝师傅筠崇之子?他不在帝都观澜好好呆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少主莫非不知道这次诗会的彩头?”她坐回了位子上,抿了口茶,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略有耳闻。”我想起了那群年轻小姐们兴致勃勃的讨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偷偷觑了一眼姜灼——虽说那些人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可我心里已经被某人占满,并不想与其他人再有什么暧昧瓜葛,更别说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了,只怕对方误会我执意参加这诗会是为了那劳什子的彩头,那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些少不更事的才女小姐们兴许不知道,可我们这些每年负责经手裁判的官员们却是心照不宣——这傅公子出现在这儿,其实是为了替女皇陛下物色人才。”她见我不愿提及那彩头,于是识相地也没有再揪着不放,这教我吁了一口气。 “替女皇物色人才?难道通过科举擢拔的官员还不够么?”傅筠崇的确是邝希晴最坚定的拥趸,只是她身为政事堂一员,又身兼帝师之职,她的长子自是不凡,怎么倒要屈尊纡贵来这民间挑选人才? “少主有所不知,女皇陛下虽已亲政多年,可毕竟不是长女也不是嫡女,这帝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威望远不及先帝,朝中有资历的大臣真正心悦诚服的还是少数,况且……”她说到这儿忽然轻笑着睇了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教我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听她的言下之意,莫非邝希晴的帝位不是先皇遗命所传?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却并没有这个念头? 又或者,对于邝希晗来说,由皇姐继承皇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吧。 “况且什么?”我强作镇定地问道,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朝着姜灼看去——却见她泰然自若地品着茶,感应到我的目光后也瞧了我一眼,眼神清冷,眼底却仿佛蕴藏着一抹温柔——我像是找着了主心骨,立时便无惧了。 “况且,还有那备受宠爱的凌王殿下,”沈友兰接着说道,“先皇正宫嫡出的贵女,又是主人嫡亲的侄女,即便是从小无法无天,不拘礼数,想要推她上那宝座的可也大有人在呢!” “大人又不是凌王本人,怎知她的心思?若是她本就无意于皇位,只想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最好是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那就无憾了——我陡然察觉到自己说得太过了,连忙住了口,惴惴地看了她一眼。 谁知她好似没有听出我话中的漏洞一般,顺势接口道:“下官当然不知道凌王殿下的心思,但女皇的心思可不难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咱们这位陛下看着是个好气性儿的,宠得凌王殿下骄纵更甚从前,可这背后的用意么……” 说到这儿,沈友兰那张温和的脸上忽然扬起了一抹与她气质不符的嘲讽之色,只一瞬便消失了;但我意识到,这个国子监司业大人,对待傅筠崇和她家的公子,乃至对待他们背后的主子——我的皇姐,并没有太多敬畏之情。 或许,她的忠诚和尊敬,早就给了她一心侍奉的主人。 ——可是,空皙禅师是空皙禅师,我是我,即使这沈友兰口口声声尊称我为少主,也不代表她就真的会效忠于我。 难保她在得知我的身份后不会泄露出去,所以,与她斡旋许久,我仍旧没有托盘而出的打算。 而最重要的,怕是连沈友兰自己也没有注意,她在说起邝希晗的时候,提到了“看着”这个词儿——也对,她虽然只是个从四品的国子监司业,没有参加朝会的资格,但是未必没有见过皇帝……同样,她未必不认得邝希晗——也就是我的相貌。 若是这样想来,只怕她的心思也不单纯,更不只是如她所说的与我相认那么简单……甚至于,她之前所说的一切,其中的真真假假,我都需要仔细思量一番。 不过,当着她的面,我自然是要装作毫无所觉,只顺着她说下去,待脱身了再说。 “大人说得是……那么,我也不同你客套了,若没有别的事——”我朝她拱了拱手,打算起身告辞。 “且慢,”她急声拦道,见我看她,踟蹰着搓了搓手指,在我即将失去耐心以前,轻声说道,“还有一事,下官想请少主裁夺。” “你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勉强自己耐下性子,心中却暗暗决定,听她说完便离开再不动摇。 “今河决堤,殃及泽昌,田里的收成大落,往年给私塾捐米粮的商户都不愿再续,下官只怕学子们青黄不接,来年的金榜上再无我泽昌之名啊……”她见我一脸疑惑,显然是没有明白过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主人在泽昌有些产业,只需抽出半成的余利,文都的称号便能保住了——这些商铺的掌柜只认信物,就是少主身上的这枚玉珏。” ——绕了半天,原来是为了钱。 我心中一松,先前的警惕怀疑也去了大半:相比起来,我倒宁可她只是个打秋风的贪官,只是冲着我这块能提钱的玉珏而来。 “这个不难,”我将玉珏抛给她,想了想又提议道,“这样,玉珏就先给你保管,你多提一些银钱,建几所公立的学堂,免费供学子们读书……就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吧。” ——谈起与教育有关的事来,我便无法坐视不理,果然还是忘不了曾经的职业呐……算了,以皇帝的名义普及义务教育应该不算犯忌讳吧。 “不妥不妥!少主此举可是折煞下官了!”哪知提出要求的人却断然拒绝,将玉珏又推回给我。 就在我费尽心思想着怎么说服百般推脱的沈友兰时,却见身边本来悠然品茶的姜灼忽地振袖起身,既不与我打招呼,也不说话,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听见门扉怦然作响,这才醒悟到要将她拦住。 “姜灼!”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却置若罔闻,行走如风。 眼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我连忙甩开沈友兰的手,迅速追了上去,“抱歉,有什么事改日再聊……” 那人的身量本就比我高上许多,练武之人的体魄也是我拍马难及,不管我怎么追赶,仿佛都只能与那个颀长的身影越来越远。 心知这样下去根本于事无补,我狠了狠心,一下扑倒在地,装模作样地痛呼出声:“哎哟!” 扑倒之际用力过猛,扭了手腕又磨破了手掌,这声痛呼倒是有大半真心实意。 ——苦肉计虽然卑鄙,但现下我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倘若这都无法教她回头,也只能说她的确将我厌恶到了极点……那么,我也该熄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彻底死心了。 正忐忑地伏在地上等待结果时,一双手轻轻扶起我的手臂,询问的声音清润温和,还伴着一股淡雅的香味:“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我才刚扬起的嘴角瞬间便僵硬住了……这个人,不是姜灼。 ☆、第37章 遐想 “我没事,多谢。”咽下喉间的苦涩,我慢慢撑坐起来,低声向身边的人道谢。 良久,没有听到回话,却觉得耳边的呼吸声莫名加重了,对方好像有些……激动? 疑惑地抬头望去,不由愣住了——这个戴着维帽的男子,不就是我方才还与沈友兰谈论到的傅家公子么? 离得这样近,我甚至能够透过那层薄薄的面纱看见他的真容——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男人。 这种美丽,无关性别,仅仅是出于生物本能地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教人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然而,对上他的双眼,却教我猛地回过神来——怎么莫名地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颇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呢? 避开他的眼神,我转过头看向前面;姜灼正远远地站在另一边,抱着手臂,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神色冷淡,眼中却酝酿着教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也定定地望着她,心里涌现出几分委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气,明知她是在等着我过去,偏偏只是梗着脖子不愿意动弹,像是与她较劲一般。 而意料之外的是,一向沉稳冷漠的她并没有立即转身离开;纤细的眉峰轻轻蹙起,薄唇紧抿,静静地与我对视着,就像是默契地与我比起了倔强。 难得见到她这样执着而任性的模样,竟然教我那些阴郁苦涩的低迷之情一扫而光,下意识地弯了唇角。 这时,我也清楚地看见,她幽邃的眸光轻闪,抿直的唇角也似有了软化的迹象。 “这位小姐,可是那首诗的作者?”可惜,我与姜灼的对视不过只持续了几息,便教那傅公子打断了。 “呃,嗯……”怎么他还记着这一茬呢?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便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只想着尽快找理由脱身,好问问姜灼方才为什么忽然离开。 可是这傅公子像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似的,闻言更是拉着我不肯放,一个劲儿地问长问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不是说大芜的男子都遵循矜持贤淑之道么? 我一心记挂着与姜灼讨要个说法,不耐烦与他周旋,索性也不再顾及什么面子礼法,用力挣开了他的手,拉开些距离,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位公子,你我素昧平生,也无交情,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若是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见我坚决,于是也不再动手,整了整衣服,正色回道:“敝姓傅,出自观澜傅家,家母为当今帝师;偶闻小姐之才,有意举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这么说,是看中了我的才华,打算将我推荐给傅筠崇?还是说,那个站在傅筠崇背后的人? 抬出帝师的名号,莫不是以为我会趋之若鹜地就范? 可惜,我并不是那些指望着凭借诗会一步登天的读书人啊。 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更能预见到若是我真的被带到邝希晴面前,她会是什么反应……这样想着,不免暗暗好笑。 “我觉得……不太好。”摇了摇头,干脆地拒绝了这位傅公子的邀约,我也无心再与姜灼怄气,抬步就要离开。 不妨那傅公子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颇有些不依不挠的样子:“小姐请留步!” “傅公子,我很感谢你的欣赏,但是请你明白,我本才疏学浅,也志不在庙堂,所以你的好意,恐怕是要辜负了。”与他拱了拱手,我慢慢抽回了自己的袖子,勉强保持着礼貌与他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强人所难可不是纳贤之道,傅公子,请你自重。”僵持不下时,一直若无其事地候在前面的姜灼终于忍不住走过来替我解围,这教我因为那傅公子而焦躁的心情忽而就飘扬了起来——虽说她这一句话,对于还未出阁的年轻男子而言,委实有些不留情面。 “……失礼了。”我看见他的手指猛地一颤,那双隐在纱后的眼睛冷冷地瞥了一眼姜灼,随后看向我。 ——我又怎么会反驳姜灼呢? 见他看来,便只是歉然一笑,默认了姜灼的说辞。 少顷,他轻轻颔首,后退了一步——眼中有不堪、有怒意,还有一丝失落黯然。 看他这样,我的同情心又堪堪提了起来,还不等说些什么,就被姜灼拽住了手掌,拖拉着带走了。 掌心交叠处传来的力道大得生疼,我却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她是不是也在意我呢? 她的表现,是否可以当作是在吃味? 我一面冷静地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面却又颠颠地开始了猜测,心中忽而紧张,忽而甜蜜,忽而羞涩,忽而颓丧,患得患失间,根本没有留意别个事情。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随着姜灼出了那院子,回到了我们下榻的客栈。 进了房,落了座,她才放开我的手,背影仍旧清冷如玉,却仿佛透着一抹不自在——或许她也不曾料想自己的举动吧。 “二位回来了?诗会盛况如何?”用罢了晚膳,那伙计一边招呼着同伴给我们运来浴桶和热水,一边笑嘻嘻地问着,似是有意讨赏。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却不好斥责她什么,叹了口气,扔给她几枚钱币便将她打发了出去——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头等大事,却是如何当着姜灼的面沐浴。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照她的性子也决计不会偷窥,但我心中的羞意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汩汩地冒出来,牵扯得我纠结万分,不敢继续。 三两下洗净擦干,裹好中衣便钻进了被子里,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地打量着外面。 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大概也是不在意,吩咐小二换过干净的热水,便来到了方才我洗浴的屏风后清洗身体。 我屏住呼吸,偷偷盯着那映照在屏风上的剪影,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水声,虽然什么都看不真切,脑海中却无法抑制地浮想联翩……眨了眨眼睛,我将被子拉过了头顶,隔绝了那些蛊惑人心的感官,只有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一方擦黑的小天地里无拘无束地响彻,教我再不能自欺欺人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哎呀,怎么能肖想人家的身体呢? 莫非是在邝希晗这个大色狼的身子里呆久了,竟也被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 虽然,对着喜欢的人心生亲近之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趁着人家洗澡的时候想入非非,便算不得君子所为了……若是,被她知道了,又会怎么看我呢? 只怕我更难摆脱邝希晗的恶名带来的负面印象了吧…… 心烦意乱之际,眼前骤然一亮,却是盖过头顶的被子教人猛地掀了开来。 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这才清楚视物,而这一看,我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她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是抹了一层胭脂;黑发如瀑,白衣胜雪,而那清冷的眼神却好似罩了一片朦胧氤氲,竟是盈盈如水,柔情百转,教我不敢置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 她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勾人模样,不在意地拂了拂鬓发,疑惑地问我:“为何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冷么?” 没等我回答,她又极为自然地以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喃喃自语道:“是有些热,难道是着了风寒?” “不,我没事。”将她的手掌拉下来,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并不敢看她。 过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她的回答,怯怯地抬头望去,就见她半倾着身子,乌发散落,眼眸幽邃,目光所及,却是我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 讪讪地放开手,我向后挪了挪,空出一大片余地,慌乱地对她说道:“夜深了,不如早些就寝吧!” 言毕,却觉得她的眼神更加幽深,难以名状。 我心里咯噔一声,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糟了,我怎么忘了,她与邝希晗之间那复杂纠结的关系! 这句邀约,换作任何一个女子与她说,都没什么不妥,可出自邝希晗之口,无端便沾染了几分暧昧旖旎,仿佛存了什么龌龊的念头……即便是我有心辩解,大概也无济于事的吧。 这个时候,我真的无比痛恨自己顶着邝希晗的皮囊;可是反过来想想,若我不是占用了这人渣小王爷的身子,或许也就不会遇见姜灼,也就不会在一点点的接触中,丢掉自己的心了吧? “也好。”偏开眼不敢去看她的眼神,却没有等来拒绝,而是一声波澜不惊的应允。 我惊得倏然转头去看她,却见她袖摆轻扬,一下就挥灭不远处的烛火,教我难以看清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只是,从她身上流露出的安然气息教我不自觉地也跟着放松下来,甚至怀着几分侥幸、几分期许——说不定,与我同榻而眠,对姜灼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呢? ☆、第38章 送礼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这一觉格外香甜,恐怕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睡得最安稳的一回——尽管这床铺稍硬,空间狭窄得教人有些气闷。 深深吸了一口气,睡意渐消,我慢慢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段白腻如瓷的脖颈;意识瞬间回笼,初醒时的闲适便如数化作了忐忑与紧张。 昨夜与姜灼同榻而眠的记忆纷至沓来,背脊一寒,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不着痕迹地后仰了半分,想要起身,却发现委实难以动弹——睡着前,我分明与姜灼还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再一睁眼,自己竟像是一只八爪鱼般牢牢地巴住人家不放? 细细感受下,我的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腰,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揪着她胸口的衣襟,无意间已是拉扯散开,若隐若现的肌肤引人无限遐想;最教我羞愧的却是不知何时将一条腿挤过她的腿间,骑跨在她的一条腿上,将她死死地压制禁锢着,以一种暗示性极强的姿势…… ——天啊,我简直不敢想象姜灼醒来时会怎么看我,以前也没觉得自己的睡姿有多么不堪,现实却给了我狠狠一击,教我不得不接受这一认知。 ……等等,习武之人大都浅眠,她该不会被我刚才的动静闹醒了吧? 我吓得呼吸一窒,连忙停下了动作,屏息凝神等着。 触手所及的肌肤温暖而柔软,呼吸间轻微的起伏平缓而规律,像是犹在睡梦之中——我的心落回了一半,却不敢就此放松。 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我屏着呼吸,试探着动了动手掌——很好,她并没有醒来。 见状,我便如受到了鼓励一般,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挪了回来。 抽回了手,接下来则是那条胆大包天的右腿了——我忽然间联想起那些宿醉过后发现做了错事又不愿承担的男男女女,抢在对方醒来前收拾好自己落荒而逃,不知那个时候他们心里想的会是什么? ——说来可笑,我并非不愿意负责,甚至于求之不得……怕只怕,姜灼并不想要我的负责,乃至会因此更加厌恶于我,这却是我不敢面对的情况了。 叹了口气,咬牙收回了腿,摩擦间的触感教我忍不住脸红心跳,呼吸也跟着重了几分,可一想到会吵醒对方,只好重又憋了回去……一来二去,待得总算摆脱了这尴尬的处境,额头上已是沁出了一层细汗。 小心翼翼地朝后蹭了几分,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那人呼吸依旧绵长柔和,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我的心这才全都放下了——然而在放心之余,又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隐隐期待着教她发现我们此刻的暧昧,又会是什么光景? 只一瞬,这念头就被我强自压下了。 估摸着天色已不算早,腹中也有些饥饿,我决定洗漱后下楼张罗些早点,这样姜灼一醒来就能吃到早餐,对邝希晗的负面印象说不定也有好转——打定主意,我撑起身,打算从她身上越过去,爬到床铺外。 才跨出一条腿,不经意低头扫了一眼,却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眸,瞳色幽深,波澜不惊,哪里像是熟睡的样子? 我惊得猛然僵住了身子,再不敢动了。 这时,却见她忽而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问道:“东家,还不准备下来么?” ——她是何时醒的? 莫不是我的动作太大,将她吵醒了?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醒着,而我之前的种种蠢事,都被她尽收眼底? 想到最后一个可能,我手脚一软,竟然冷不丁栽到了她的怀里。 “唔……”鼻梁狠狠地磕在她的胸口,即便那里是我意料不到的柔软,这一击还是撞得鼻子一酸,一下子涌出了热泪来。 “呵。”脸颊感觉到她胸膛处的震动,莫非是她在笑么? 我挣扎着抬起脸,透过朦胧的泪花,却只看到她嘴角一闪而逝的弧度,快得教人来不及抓住。 反手抹了抹眼睛,我再次看去,却只得到她怫然不悦的冷瞥。 这一眼教我福至心灵,立刻手脚并用地从她怀里撑了起来,避免脸颊再次贴近她的胸口——只不过,慌乱之间是否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却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你醒了啊……”我也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是除了这个,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就着这样尴尬的姿势,不仅是心虚,就连手脚都无比虚浮。 “……嗯。”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揉了揉胸口处,大概是先前我不经意间按到了——我下意识地想帮她揉一揉,并不曾带有邪念,可是下一刻便醒过神来,连忙忍住了。 “先起身洗漱可好?我去吩咐小二送些热乎的吃食上来?”我扬起了自己最柔和的微笑,也顾不得在她的眸子倒影中这笑容显出的几分谄媚,只想着尽快脱离这恼人的境地——我猜想,姜灼必定是有些起床气的,觑着她阴沉的脸色,实在教人担忧。 好在她只是沉默地盯了我一会儿,随后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我也得以如临大赦地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急迫地差点扭到了脚踝。 踉跄几下,三两步冲到门口,连衣服都只是随便套上,并不及整理妥当,便扬声唤来小二。 与她交代好,阖上房门,我深深呼吸了几下,等心态足够平稳了,这才悠悠转回身——却见本该收拾妥当的人依旧待在床上,只是姿势从原来的躺着变为撑坐起身。 发丝凌乱,衣襟大开,露出半个圆润的香肩,偏偏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纤长的睫毛半敛着,好一会儿才轻眨一下,像是在打量着什么,却又像是单纯地懵懂,眼波流转间神色莫名,教我捉摸不透她到底有没有彻底清醒。 不过,她这样近乎呆愣的表情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着实可爱,教我多想在她脸上捏一捏——也只是想想罢了,若真这么做了,不晓得她会作何反应……总归不会高兴的。 遗憾地收回了念头,我走到梳妆台一侧,将毛巾浸了水绞干,回到塌边递给她,看着她接过后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神色逐渐坚毅冷漠起来,就知她已经大醒;取回毛巾,我也懒得再换水,便直接就着那盆水搓洗了一番,也随意擦了擦脸。 回过头,就见姜灼已穿戴好,正端坐在椅子上,以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我;若是细看,她的脸颊似乎还泛起了一丝微红。 我有些不解,凝神想想,随即了然:我方才洗脸的事,定是教她看见了! 这事儿放在别处,亲近的闺蜜公用一条帕子一盆水洗脸,并不稀奇——偏偏这里是女子为尊的大芜,古人又极为保守,且不说我的王爷身份,与侍卫共用已是不妥,还亲自服侍她洗漱,放在邝希晗的身上,活脱脱便是想要占她的便宜…… ——唉,这个早晨,我都数不清被误会了几次了。 如果解释,她会不会相信我并非有意呢? 大抵是不会的吧。 轻叹一声,我也熄了解释的念头,只是冲她傻笑几声,算是敷衍过去。 好在她也并无深究的样子,只是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并不如昨晚上睡去时那般柔和温存——我便明白,她多半还是有些着恼的。 想了想,我将小二送来的糕点往她那儿推了推,试探着问道:“用罢早餐,去看看我名下的产业如何?” 顺便,瞧瞧有什么看的上眼的,送与她当作赔罪的礼物——女人大都是要哄的,送礼便是一种常用的手段。 大芜女子虽然算不得寻常的女子,但是总不会不喜欢收礼吧? 我心底盘算着该送她些什么,就听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唉,到底是她生性寡淡,还是只对着我不甚耐烦呢? 也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若是想讨她的欢心,该送什么东西好? 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只觉得比编写工作教案还要教人头疼……我总觉着,一般的珠宝首饰,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可若要送那些个兵刃凶器,又不太吉利。 不如……以身相许? 戏谑的念头一闪而过,自嘲地笑了笑,我心里也明白这只是想想,并不当得真——只怕我想送,人家并不肯要啊…… 与她用过了早膳,便离开客栈,去到街上走动。 这条长街上以书斋文铺为多,剩下的便是一些糕点食肆,唯一装潢得气派些的,便只有一家双层楼高的首饰铺子。 虽然猜想她并不会喜欢,我还是决定进去转转,就当了解大芜的镶嵌水准吧。 一楼大堂倒是布置得舒适雅致,掌柜的亲自奉了茶上来,可见待客甚是郑重……当然也有可能是生意太过清闲的缘故。 我接过了茶,便想着取出玉珏试试,不曾想她立即神色激动地行了一个大礼,迭声叫着“少主”,倒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教我正巧碰上了。 不知道这掌柜的认不认得其他的铺子,而她们的盈利又是否如沈友兰说的那样,足够负担得起文都书生的学费? 翻着掌柜的呈上来的图样小册和首饰式样,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偷偷打量姜灼的神色……只见她漫不经心地品着茶,并不怎么感兴趣,虽说早已料到,难免还是有几分失落。 ——她果真不喜欢这些金银首饰。 那么,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也如大芜众多普通女子一般,不会对同样身为女子的我,有丝毫的喜欢呢? ☆、第39章 恶名 “可有相中的?”将目录名册递给她,我悄声问道。 “东家说笑了,这等男子喜欢的物件,我怎会在意?”姜灼并没有接过名册,反而皱着眉头扫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拒绝道。 “呃,是我唐突了。”讪讪地收回手,我重又看了一遍名册,随口问着掌柜这铺子的盈利情况,心里却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倘若她不喜欢用以装饰的普通首饰,那么有特殊作用的小工具呢? 我记得有个历史系的朋友曾经迷恋过一段时间的冷兵器,其中也包括花样层出不穷的暗器道具,其中有一样是她不止一次拿到我面前炫耀过的;既然别的东西都讨不了好,不妨试试这个——当然也只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画了简单的图样交给掌柜,又与她讨论了一番具体的工艺和细节,得到她的肯定后,我才舒心地饮了一口茶。 吩咐她稍后将一部分银钱送去沈友兰府上,约定了一日后将成品交到客栈,我与姜灼便离开了店里——据她所知道的,还有几家同为一个东主所有的店铺都在另外一条街上,也是我接下来将要去的目的地。 “东家方才……是在做什么?”并肩走在我身侧,姜灼悠悠地扫过街边的摊位,状若无意地问道。 我侧眸盯着她不知不觉柔和了不少的唇线,神秘地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闻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我,眉峰半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自顾自往前走。 “哎!”我连忙快步跟了上去,也没深想,一下子牵住了她的手,亦步亦趋地问道,“你生气了?” “……不曾。”她象征性地挣了一下,奈何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掌,轻易挣脱不得——索性她也就任由我一路拉拉扯扯着往前走,毫不在意周围人偶尔投注过来的异样眼光。 “没有就好。”我咬唇笑笑,暗自欣喜她并未甩开我的手,只想着:若能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行到拐角的时候,却见街口熙熙攘攘地围了一大群人,哭喊怒骂声从包围圈里传来,教人纷纷驻足,一探究竟。 我本不欲多管闲事,谁知后来的人群也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挤了过去,我与姜灼竟是慢慢地随着人流也被推搡到了中心——事已至此,便看一看吧,就当消遣了。 牵着姜灼的手,又因为拥挤的人群而不得不与她贴近,享受着她若有似无地将我护在身边,我只当没有发觉,心底却汩汩地冒着泡泡,戳开来都是甜得发腻的蜜水。 “你们这些恶霸,当街强抢,仗势欺人,难道还有理了?” “恶霸?姑奶奶今儿个教你知道什么才叫恶霸!来人,给我抢!” “住手!快住手!” 被挡在人群后,嘈杂之中勉强听到这几句,大概也能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一群地痞无赖硬抢别人的东西。 这种情况,上报当地的执法部门也就是了。 只是,就在我们被堵在这里的小半盏茶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离开去报官,而那些本来聚拢在前排看热闹的行人却纷纷朝后躲着,好像生怕被那中间的冲突所波及一样。 ——莫不是这些闹事的人很有来头,竟没有人敢得罪? 我总以为到哪里都应该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之辈,可眼前的景象却教我不禁动摇了……究竟是这些恶人过于强势,还是这里的人心已然麻木到了如此的地步呢? “要插手么?”眼看着本来挡在我们前面的围观者已经陆陆续续地逃散开来,我与姜灼便成了首当其冲的观众——她侧身将我护住,低声问道。 “不急,再看看。”秉持一贯的谨慎,我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又后退了几步,目光却在那几人身上打量着。 对峙中心是几个身穿亮丽锦衣的女人与一个较为瘦弱的布衣女子,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子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应该是一家三口吧。 这一家人做的是卖竹篾的营生,摊子前还剩几只精巧的小竹篓,其余的却都已被拆散打烂了;那个布衣女子脸上有被殴打的痕迹,而她的家人倒是被保护的好,只是满脸泪痕地不住颤抖,眼神哀切而绝望,教人看着便心生不忍。 这情形,不用猜也知是一出欺凌弱小的戏码,即便不会拳脚功夫,我也做不到视若无睹,必定是要出言阻拦的——更何况,我身边还有姜灼。 想到姜灼,我心里又是自豪,又是甜蜜,居然生出几分迫不及待向众人炫耀的小心思:这个美丽又帅气,温柔体贴又文武双全的女子……是我心仪之人。 “且慢!”掩饰着那一刻心中的羞涩与飘飘然的虚荣感,我清了清嗓子,跨前一步,赶在那几个衣着鲜亮的女子又要动手前制止道。 “叫住姑奶奶作甚?别多管闲事,小心连你一起揍!”那看似领头的女子轻蔑地瞥了一眼过来,见到姜灼时气焰一顿,随即冷哼一声转开了脸,倒是没有如我预料地将矛头转移,只是警告道。 ——仅从气势上就被姜灼所震慑,可见只是一些欺软怕硬之辈,那我也就更有几分把握了。 “光天化日,当街行凶,你们眼里还有王法么?”有姜灼在身边壮胆,我的措辞不免稍显强硬,就连音量也不自觉抬高了几分,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只是旁人看不出来我此刻心中的得意罢了。 “哈,王法?在这泽昌城里,姑奶奶就是王法!”她猖狂地笑着,对我的质疑不以为意。 “放肆!居然敢自称王法,你将大芜的皇室置于何地?”我也不知自己此刻的愤怒究竟是因为她欺凌弱小更多一些,还是她这样明晃晃地藐视皇权更多一些——难道说在我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亲王身份,并且以此为荣么? “放肆的是你们才对!我可是凌王府的采办,代表凌王殿下行事!与我作对,那就是得罪了凌王殿下!你们可担待得起?”她冷哼一声,颇为自得地说道。 听在我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凌王? 那不就是……我么。 若是这些人知道,在她们面前的正是凌王本人,该会作何反应呢? 况且,这个女子居然口出狂言要代表凌王……堂堂亲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由人拉来当作挡箭牌的? 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暗自好笑,也真的嗤笑地问出了口:“凌王府的采办?信物和凭证呢?凌王府的徵记又在什么地方?” 我会这样问也不过是仗着曾在府里的侍从和护卫身上看到过相同的配饰,然而王府是否有统一的徵记,又是否会颁发信物凭证,我却并不清楚,只是随口讹她一下罢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闻言就是一愣,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却还是梗着脖子逞强道:“要什么凭证!我本人就是最好的凭证!现在征集的东西那都是要上缴给凌王殿下的,你们胆敢阻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凌王府的人,那你可敢与我到官府走一趟,辩个明白?”我见她说到凭证已是色厉内荏,料想也不会有胆子闹到官府,于是半真半假地提议道。 “谁要与你去官府!多事之辈……”她似乎是被我唬住了,到底不敢真的把事情闹大,挥手招呼着同伴开溜,还不忘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哼!我们走!” 见她们几人灰溜溜地跑开,围观者发出哄笑,更有拍手叫好的附和者,显然有不少是曾经被这几个自称凌王府采办的女子祸害过的;而那贩卖竹篾的一家子更是对我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我的心情却陡地沉重起来。 不愿与她们多周旋,简单应付了几句便与姜灼往回走,就连继续闲逛的兴致也没有了。 大概看出了我心情不佳,姜灼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走在我的外侧,将我与路人隔了开来,一手主动牵上了我的手,温热有力的掌心教我低落的情绪平复了不少。 沉闷地走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刚才那件事……你怎么看?” “无名宵小借势欺人,虽是冒名顶替,终究是坏了凌王府的名声。”她的分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却不是我心情低落的原因。 我怎么会不知道邝希晗在外的名声有多么狼藉,而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纵容恶仆四处行凶所得来的;可是方才那件事却教我忽然起了一个想法:若是这些败坏凌王府名声的事情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呢? 以我对颜珂的了解,她虽然刻板,有时又冷酷无情,但却同样是个遵循礼法,御下严谨的人;而由她管辖的王府侍从与护卫,全都是谨言慎行,唯命是从的,哪里会有这样胆大妄为的嚣张气焰? 就是邝希晗本人,也是惯爱摆着亲王的架子耍耍威风,可是这种欺男霸女当街逞凶的事情,也是不屑为之的。 尽管如此,凌王府的声望却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有府里的人背着颜珂在外面惹是生非,那就是教人设计了……也有可能二者皆有之。 这泽昌城离帝都观澜有些距离,却也能遇到假冒凌王府的人,那么在其他地方,又有多少这样或真或假的王府采办呢? 要真是这样,又是谁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 ——恍然间又觉得,也许我这具身体的原主,并不如传言中那么恶贯满盈吧? 那我与姜灼之间的距离,是否能因此近一些呢……我不由萌生起这样的期望来。 ☆、第40章 指环 虽说这样的祈愿教我不住地欢喜,可是又不免因为旁的事情失落了起来:倘若邝希晗的名声真的是因为被人算计所累,那么想要算计她的人,又会是谁? 仔细想想,能够从中得益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而最大的受益者,恐怕非当今皇帝莫属……虽说我很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不管从动机还是手段上来看,她都是最有嫌疑的人。 而从情感上来说,我并不能感同身受邝希晗与她的深厚情谊,即便有意偏向她,可心底总会响起另一个质疑的声音——我想,大概在这个时空,只有姜灼,才能教我毫无保留地相信吧……哪怕这信任实际上来得毫无根据。 或许,这就是所谓陷入爱情中的盲目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就这样横亘在心头,挥之不去;而我并不想再费神思量,也是存了一分逃避的念头在里面,只希望借着其他的事分一分心思才好。 与姜灼回到客栈里,免了伙计来打扰,就算是有机会与她独处,我心中的欢喜却也始终无法驱散那份抑郁;她也似藏了什么心事,只是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并不搭理我。 我记得:这把剑不是她从不离身的爱物,也知她没什么闲时就拭剑保养的习惯,想来不过是随便找点事儿做打发时间。 不知怎的,心里便有了几分委屈——忽而觉得她不怎么将我放在心上,从不在意我的心情,忽而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人家也没有对你表示什么,不过是在你示好后未曾明确拒绝罢了,自己又凭什么在这里使小性子,埋怨人家呢? 这般庸人自扰,莫说她不愿意理睬我,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咬咬牙,正想着该怎么开口打破僵局,忽然听得敲门声响起——打开门一看,是个做佣工打扮的年轻女子;身材健硕,皮肤黝黑,见我不耐烦的样子,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这位公、公公子……” 我叹了口气,也懒得纠正她误会了我的性别——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冷声问道:“何事?” “掌柜的派小的来送东西。”她定了定神,连忙回答道。 说着,手中递来一方巴掌大小的木匣子,纹理细腻,色泽匀称,倒是上好的木料,看着便价值不菲,可见那掌柜的有多上心;上午托她办的事,小半天的功夫就办妥了,速度之快,只怕是盯着伙计紧赶慢赶做出来的——可见她对那块玉玦的重视。 这也让我对玉珏真正的主人以及那个神秘的组织有了更深的好奇;至于要运用这个少主的身份做些什么,倒是不曾考虑过。 “你家掌柜的有心了,替我捎句话给她,就说我记下了。”收了木盒,我悄悄打开看了一眼,立时有些头大,笑容也滞涩了几分——只是吩咐她刻一件普通的小饰物,她也未免太小题大做,这倒教我不好意思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送出去了。 谢过那伙计,我拿着盒子转过身,下意识地将盒子背在身后,不太想教姜灼看见,可是下一刻又马上回过神来,这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而已——她是多么敏锐的心思,如何不知晓我的举动? 万一教她以为我是背着她偷偷摸摸地有了别的打算,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想开了以后,索性就将盒子大大方方地摆在台面上。 姜灼正在擦拭佩剑的手一顿,然后动作不停地继续擦拭着,我却察觉到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显然是对着盒子有几分在意——心中不由暗笑:这样故作淡漠的姜灼,实在是可爱得紧。 将盒子往她那儿推了推,我清了清嗓子,也学着她的样子,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打开看看。” 她终于不再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从善如流地打开了盒子;我虽尽全力稳着架子,到底心里紧张得不行,还是靠抓着衣角,咬着嘴唇才掩盖下了忐忑的心情。 随着盒子打开,方才那只是粗略扫过的饰物总算是全须全尾地展现在我们两个人的眼前,而我之前稍显尴尬的心情也更加多了几分。 那是一枚通体银白的指环,以上等玄铁打造,坚硬非常;在指环的中心则是我特意改进的设计,添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薄片,一边磨得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另一边则是机关卡扣,平时隐藏在指环表面,待要用时只需轻轻挑开,推上卡扣就行——这样一枚玄铁指环,轻巧方便,可以做裁刀,也可以削果皮,相当于一把超级迷你的瑞士军刀了。 这指环的巧妙之处却在于它的迷惑性,若是不将它展开,便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指环,任谁都想不到它的机关;我也是曾见过同事手中的样品,细心把玩过,识破了它的关窍,才能教工匠做出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者仅仅是我觉得不甚满意的,却是那工匠自作主张在指环上镂刻的纹饰:纠缠的藤蔓,交颈的雀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虽说工艺精美教人赞叹,可却给我这赔礼平添了几分暧昧之意——也不知道大芜有没有流传过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 而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姜灼又会不会想歪,以为我是在与她告白……乃至求亲? 虽然我并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可是也清楚地知道,拒绝是最有可能得到的答案;另一个可能性较大的答案是,被痛揍一顿后再冷冷拒绝。 这具身体有多惹人嫌恶,扮演了这么久的邝希晗,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盒子里的戒指,没有拿出来,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有趣。”便再没了下文。 我一直小心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是真的冷淡不感兴趣,那火热的心思便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整个冻成了一块冰渣子,又咔咔地碎了一地,被风一吹,连点碎屑都不曾留下。 ——我一直都没有考虑到,她会不喜欢我送的这份礼物。 是我在这日益亲近的相处中逐渐忘却了我们曾经的龃龉和芥蒂,也越发得意忘形了么? 她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不愿意接受……还是仅仅因为这礼物出自我的手中,便已被打上了厌弃的烙印? 终究是不甘心,我咬了咬牙又问道:“你,你不试试么?若是不喜欢,我,我再教人做些别的……” 话还未尽,就见她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佩剑和绢帕,定定地侧过脸来打量我,眼神认真而邃远,看得我几乎要陷入那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中,差点儿就忽略了她的反问:“这是,与我的?” “对啊……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大概你很看不上,不喜欢也是……”我话还没说完,就见方才本来一脸冷淡不在意的人突然一把取过那枚指环——几乎就像是劈手夺过,生怕我反悔一般——这反常之处倒是吓了我一跳。 “这很好,我没有不喜欢。”将指环套在食指上,她舒展着手指,嘴角轻轻勾了起来,与那个冷漠地擦拭着佩剑的样子判若两人,莫名教人觉得,她的心情已经愉悦了起来。 我这才回过味来:莫非她之前以为这指环并不是要送给她的,所以才生气? 这事儿往细里一琢磨,那意思可就多了。 难不成,是吃醋了? 唉,倘若真是这样,我便要偷着乐了。 只怕是以她这样疏淡的性子,决计不会有这般念头的吧。 那枚指环戴在她的食指上,衬得她的食指更加青葱如玉,纤细修长,比那些弹钢琴的艺术家还要好看上许多倍;我盯着她的手指,脸上便染了一层羞意,偷偷想着,这指环真像是一枚婚戒,若是能亲手替她戴在无名指就好了。 ——哎呀,瞎想什么呢!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怎么都想到结婚了。 甩了甩头,我冲着姜灼直笑,仿佛嘴角无法摆平一样,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好看。” “东家有心了。”她没有道谢,可是就这样柔柔地一句话,清风朗月的一个微笑,便教我心都酥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给她。 “你喜欢就好。”我搔了搔脸颊,有些不太好意思看她。 “这枚指环里面刻的徵记是什么意思?”她用指尖摩挲着指环的表面,忽而问道。 “啊,那、那个是,是……店里的标记,我也不太清楚。”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我结结巴巴地回了,却下意识地扯了谎。 那指环内暗刻的是我唯一吩咐工匠加上的花纹:一颗桃心。 本来以为刻的隐秘,可是仔细想想,依照姜灼这样心细如发的观察力,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被她这么一问,我又怎么好意思告诉她,这颗心的涵义,是一语双关,既代表了我的名字,也代表我想送给她的——是我的心。 这样青春少艾的矫情话,我也只敢在心口来回酝酿一番,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宣诸于口的。 ☆、第41章 心意 “原是店铺的徵记……倒是与众不同。”听了我的解释,姜灼淡淡地点了点头,瞥来的眼神却透着一份了然,在我以为她即将拆穿这拙劣的敷衍,追根究底地问下去时,就听她话锋一转,提了另一个教我瞠目结舌,答不上来的问题,“无缘无故的,东家为何要送姜灼这枚指环?” 指尖摩挲着之前盛放着指环的木匣子,似乎是连带着对这包装也爱不释手,然而她嘴角那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却让人捉摸不透她真实的想法——在她的目光下,我竟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落网的猎物,在对方的虎视眈眈里无所遁形,瑟瑟发抖,随时都面临着被吃拆入腹的危险。 ——送心仪的姑娘礼物,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喜欢一个人,若是有能力,便是将全世界都捧在她面前也不为过。 心里虽是这样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宣诸于口……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可是她一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表情也是伤人,我完全能够预料到,若是自己的回答不能教她满意,那么“邝希晗”这三个字在她心中的印象只怕更是要低到尘埃里去了。 “这是……本王感念姜护卫你沿途保护本王的安全,所以……”在她专注的凝视中,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直至最后半个音节都说不出口——迎着那一轮轻渺如月的眼眸,无端端就感觉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不敢造次却又不受控制地沉迷其中——像是忘记了如何开口言语,也忘记了自己无意识间究竟说了些什么。 就见她微微蹙了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殿下言重了,保护您的安全本就是属下的职责,谈何奖赏?还请殿下收回这枚指环。”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回答会引起她这么大的反应——话音未落,她已经伸出另一只手去脱那枚指环,当即就要还给我。 心中暗叫糟糕,又有无法忽略的闷痛,仿佛之前种种涌动的甜蜜情绪在顷刻间都反转过来,如数化作了痛苦的根源——彼时蜜糖,此时□□。 心念电转之际,动作快于意识,我的手本能地按住了她的左手,另一手更是连同指环一起盖住了她的手指,急切地说道:“等等,你先听我说……” 凭着姜灼的身手,想要甩开我是轻而易举的,然而她并没有对我的触碰避如蛇蝎,甚至于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我的手,眉头也不曾皱一下,这教我不免升起了一丝希望。 她沉默地看着我,仿佛正好整以暇地等着我的解释——莫名让我有一种错觉,她并不是有意要推却这枚指环,仅仅是想知道真实的答案罢了。 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心底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送你些东西;你不喜欢那些俗气的首饰,所以我特意教工匠给你打的这枚指环……不是什么奖赏,你就当、就当是……朋友的礼物……” ——也可以当作,女朋友的礼物。 当然这后一句,我也只敢在心底悄悄想一想,过把干瘾而已。 紧张地等待她的回应,生怕她说出什么“并不想与你做朋友”的话来——出乎意料的是,姜灼并未对我的回复表露出反感的意向。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真正排斥的,是我将这枚指环定义为“凌王送给姜护卫的奖赏”这件事所映射的不平等关系。 “……既然是礼物,姜灼却之不恭了。”良久,她面无表情地挣开我的手,将桌子上的木匣子推了过来,却旋了旋食指上的指环,显然是接受了我的解释与礼物——我这才放心下来。 偷偷看去,又隐约觉得,她垂眸赏玩那枚指环的样子十分的动人,尽管神色清冷,却若有似无地透出几分宁和;我不由猜测,此时她的心情大抵是愉悦的吧。 盯着她微勾的唇角,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姜灼,你有喜欢的人么?” 也许是她这一刻的敛眉低首太过温柔,又或许是这个问题在我心头横亘得太久,在这个不经意的瞬间脱口而出——虽然话一出口我便有几分后悔,但更多的还是对回答的期待。 她轻轻地抬起眉梢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思考问题的答案,又好像是在思考我提问的原由,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我的心慢慢提了起来,由一开始的忐忑到沉闷过后的尴尬无措,却是强撑着对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 “不曾。”等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而准备岔开话题时,就听她忽而干脆利落地说道,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教我顿时心花怒放起来。 “东家何出此问?”没有给我多的时间高兴,回答以后,她又很快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却因此卡壳了。 “呃……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波,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说道:“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在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我陡然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又接了一句,“我、我就是有些好奇,所以,想与你参详一下。” ——哪怕这看似澄清的话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东家这可是问错人了,”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眼中殊无笑意,“恕姜灼爱莫能助。” “那……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既然谈话进行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就问个清楚,我也是破罐子破摔地豁出去了,拼着不要脸面甚至被她怀疑,也想知道,“我的意思是,姜管事你喜欢什么样的……伴侣?” 没有明确地界定男人或是女人,算是我自己的一点小小私心以及,无法明说的卑微企望吧。 姜灼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教我心里也跟着突突直跳。 我知道自己实在问得唐突,却只是强作镇定地看着她,竭力表现出坦然而随意的样子来;好在她并没有反问我原因,而是颇为认真地沉吟了片刻,在我觉得心脏就快跳出胸口以前,她才不紧不慢地回道:“若是为了人伦传承娶个夫郎,自然是要挑个家世清白,品貌端正的,最主要的,还是听话。” 我心中一阵酸涩,就听她又徐徐接道,“不过,若是寻一个相携余生的伴侣,定然是要两情相悦,志趣相合的才好。” 她每说一个字,我便要在心里细细比对一番——论家世,怕是没有比皇家更显赫的了;论品貌,邝希晗这具身子绝对是难得一遇的美人;论听话,我又何曾拂过她的意思? 这样看来,除了性别以外,我还是很符合她的择偶标准的嘛。 可是她话锋一转,又加上了两点要求,却是教人难办。 两情相悦便也罢了,志趣相投可让我怎生是好? 照她每日晨起都舞剑锻炼的势头,可见是痴迷于武道,而我偏偏是不会半点拳脚功夫,身子骨还格外羸弱。 想到这儿,我不由硬着头皮试探道:“倘若生得柔弱些,武功不济又该如何?” 她挑了挑眉,却是避而不答,有意将话题抛了回来:“东家何苦为难姜灼?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不妨去请教后院里的侍君美人们,岂不是更好?想来东家该是精于此道。”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无从反驳——那个万花丛中过的人,的确是邝希晗没错,可是顶了她身份的简心,却是片叶不沾身啊! 不知怎的,她见我哑口无言,竟然少见地咄咄逼人起来:“不知东家有此一问,又是为何?莫不是有意戏耍姜灼么?” “不、不是这样的……”生怕她误会,我连忙摇头澄清,“我只是,喜欢上一个人……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殿下慎言,”她猛地站起了身,侧过身去并不看我,声线冷硬,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怒,“您要喜欢谁,是您的事,与属下又有什么干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愣愣地注视着她冷然的背影,我只好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表白,也逼回了即将涌出的泪花。 “你说的不错,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自不改心意便是。”对着她的背影低声说道,我试着让自己的笑不要太过于勉强。 仔细想来,姜灼说的也不无道理——心悦于她,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妄念,何苦牵连她呢? 若是我的喜欢给她带来的全是困扰和苦难,那么这份心意便合该长埋心底,永远不见天日;待到经年以后,再挖开那一抔旧土,还能寻到回忆的种子,独自品味那份情愫,也是一种别样的浪漫。 ☆、第42章 祸端 想开以后,我也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 未免两人尴尬,我便提出早日上路,与颜珂的大部队集合。 算算时日,回程的队伍应该已经过了今河,抵达泗阳城境内;而我与姜灼的速度,若是不走官道抄近路的话,最快只需一日便能追上她们。 ——这些时日与姜灼的朝夕相处,算是我偷来的日子,如今,一切又将回到原点:她自作她尽忠职守的侍卫,我则作我声名狼藉的纨绔便是。 压下了那些妄念,我只想暂时离她远远地,好彻底摆脱那份时不时冒头的情愫,因而并不顾她的反对,执意赶路;虽说将身子拖得疲惫不堪,隐隐有了发病的兆头,到底还是在预定的时间内潜入了驿站,见到了颜珂——哪怕她见到风尘仆仆的我时,颇有些惊怒头痛。 将随从护卫全都屏退,包括姜灼在内;我只有沉默地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心中恨极了自己的懦弱,却也无力反抗——反抗又能如何呢?徒惹事端罢了。 姜灼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意……怕只怕,即便知晓了,也不会接受吧。 “殿下怎么来了?不是定好了在观澜城外碰头么?莫不是您的身份教人识破了?”说罢,她也不顾什么尊卑礼仪,紧张地上前将我从头到脚地摸了一遍。 碍着她对邝希晗的关心,我也不好将她推开,只能木着脸忍受她的上下其手,一面还要挤出笑来安抚:“珂姨放心,姜管事……不是,姜护卫照顾得力,本王很好。” 确定我只是过于疲累而脸色苍白,并没有什么外伤,她这才松了口气,脸色却转为凝重,语气也显出了几分责问,“究竟有什么急事,值得殿下舟车劳顿匆匆赶来,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是为了尽早断了自己对姜灼的妄念,所以提早赶了回来,讪笑几下,索性豁出脸来似真似假地撒娇道:“本王想珂姨了……”在她怀疑的目光下,我只好改口道,“好吧,也不仅如此……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东西。” 在我亮出手中的玉珏时,就见颜珂脸色一肃,极快地扫了一眼门窗,然后拉着我坐到了八仙桌边上,替我斟了一盏热茶,柔声说道:“看来,殿下是知道这枚玉珏的由来了?” “嗯。”我于是将自己在泽昌城内遇到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就连傅筠崇之子的出现都不曾遗漏,只等着颜珂为我解惑。 “那位空皙禅师真的是本王的姑母么?为何珂姨从未告诉过本王?她为什么会遁入空门?这其中还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隐秘么?”难道真的如我猜测的那样,她与先皇之间…… 颜珂苦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殿下,您这样一连串地发问,教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了。” 我皱着眉头等着她开口,心里却不免腹诽:既然这样,你全都告诉我不就好了! 只见她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定了定神,在我按捺不住要开口时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错,空皙禅师在遁入空门以前,曾官拜护国大将军,统领大芜三分之二的兵力,又是先皇夫的亲姐,权势滔天,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眼中似乎划过一抹追思,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凄迷:“当年先皇病重,空皙禅师为了替先皇祈福,自愿出家;而在那以前,空皙禅师一直统帅大军镇守南丰,殿下年幼,所以不曾见过她。” ——即便这样,还是有几个说不通的地方。 皇亲国戚这么多,为什么偏偏要一个外姓人替她出家祈福?真的不是为了遏制她掌握的兵权故意为之? 那么,空皙禅师手下那个神秘组织又是怎么回事?先皇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么? 最大的疑点是:邝希晗不仅从未见过这个皇姑,更是从不知道这层关系,仿佛这个消息被有意无意封锁了。 我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就听颜珂继续说出了一个个惊天秘密:“殿下应该知道,先皇一直属意您继承大统,可惜当时您年岁尚幼,先皇又去的突然,这才由当今继位——虽说如此,空皙禅师手中依旧握着大芜一半的兵力,只要您一声令下,那些兵员全都为您所用,绝无二话。” ——听她的意思,竟然是撺掇着我谋朝篡位么? 手中拥有大芜一半的兵力,这么说来,岂不是只要我一个念头,就能推翻当今皇帝,自己上位? 邝希晗这个权倾天下的凌王可真不是徒有虚名,但是这也恰恰解释了邝希晴对她的忌惮并不是毫无缘由的——换作任何一个皇帝,也是绝对无法容许这样一个能够威胁到自己位置的存在吧。 换个角度思考,邝希晗能活到现在,若非她念及手足之情,不愿赶尽杀绝,便是颜珂以及其背后势力强大到无惧一国之君的力量。 客观分析,这种局面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来说,并非优势;想来先皇也不曾预料到这种情况,更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女儿们为了皇权手足相残,从而造成时局动荡。 “殿下既已提起,我少不得要再问您一遍——是否依旧无心皇位?”她忽然从位子上站起身,后退几步,行了军礼,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若是您有意,珂姨就是米分身碎骨,也要为您如愿!” ——这样一份巨大的诱惑面前,恐怕很难有人不动心呢。 可是我毕竟不属于这里,更不想做什么皇帝。 与一无是处的我不同,那个人,耀眼得如同翱翔九天的凤凰,仿佛生来便应该君临天下。 比起我,她才更适合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吧。 我的皇姐……邝希晴。 “珂姨以前也曾问过本王这个问题,你还记得本王是怎么回答的么?”默默地叹了口气,我起身将她扶起来,语气温和地劝道,“时至今日,本王的答案依旧不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殿下……唉,珂姨只是忧心,您视她为血缘至亲,可她未必容得下您啊!”她沉沉地叹息,却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也知道,邝希晴对我的戒备,可是我始终不愿将她想得太坏,大概是邝希晗这具身体保留的情感作祟——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不想与她站在对立面。 虽然矛盾,却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先不说这个了……珂姨这一路可还顺利?可曾遇到刺客?”说着,我瞥了一眼床上无知无觉躺着的人,惊觉那又是一个生面孔——之前代替我的侍卫已不见了,可想而知,她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又是一个被我牵连的人,又是一笔……还不清的债。 “殿下放心,有我在一日,必定誓死护卫您的安全,不会教任何人伤您一根头发!”颜珂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我虽不满她轻贱人命,但也不得不为她对邝希晗的深厚情谊所动容。 正要与她说几句体己话,却听随从急切的拍门声——颜珂对仆从历来都是不假辞色的,别说是这样大的动静,就算是说话声音稍响一些都要受到惩罚——这也说明事情非同小可,竟教侍从如此惊慌失措。 “何事慌张?”颜珂也是想明白这一层,皱着眉头令她进来,并没有怪罪那脸色煞白的侍从,只是沉声喝道,“镇定!仔细与我说来。” “回、回禀总管大人,前头有刁民闹事,数百人聚在一起将驿站围了,口口声声要见殿下!”她教颜珂喝止,总算沉下心来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荒谬!随行的侍卫呢?眼睁睁由着那群刁民闹事么?”颜珂重重地一掌击在桌面上,震得茶盏“哐当”一声,也教我与那回话的侍从吓了一跳。 “大人恕罪!刁民人多势众,侍卫们已将驿站保护起来,可是没有大人的命令,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伤了人,只怕于当地府衙不好交代……”侍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一群废物!区区贱民,胆敢围堵驿站,对殿下不敬,心怀歹意,死不足惜!传我的命令,将这些闹事者驱逐三百尺,若有违者,杀无……” “且慢!”在颜珂杀气腾腾地说出最后一个字以前,我心中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出言制止道。 “殿下?”颜珂疑惑地回过头看着我,到底没有如同那随从一般呵斥,只是蹙了眉头,十分不解地等着我的回答。 “咳嗯,是这样……”我清了清嗓子,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顶着她的目光,一时间失了思考的头绪,只好胡编乱造道,“我们现在是奉旨出行,随行护卫人数有限,不宜将事情闹大;再者,若是胡乱伤人,教那些谏官抓住了把柄,又要上奏折弹劾本王了。虽然本王不怕这些牙尖嘴利的谏官,难保不会教有心人利用……”想来颜珂不会不懂我的言下之意。 ——这有心人,指的便是邝希晴那一系,还有众多等着抓我的小辫子的人。 仔细计较起来,邝希晗的对手,还真不少啊。 “殿下说得有理,是我冲动了,”颜珂点点头,用一种欣慰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随后又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么,依您之见,又该如何?” “本王以为,还是先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那些……嗯、刁民为何要闹事,再做处理。”勉强延续着颜珂的说法,我在心里摇了摇头,对着她微笑着提议道,“珂姨与本王出去看看,如何?” “殿下乃万金之躯,若是教那些不长眼的冲撞了……”颜珂一脸担心犹豫,似乎是打算拒绝。 “珂姨多虑了,有姜灼在,本王的安全无需担忧,”侧眸看了一眼门外,只能看见一个挺拔清俊的背影,未免颜珂察觉端倪,我连忙又加上一句,“当然,本王相信,你也不会教本王受到半点伤害的,不是么?” 果然,这样一来,颜珂即便不太情愿,也是松了口,同意我在护卫的跟随下,去驿站前院一探究竟。 心中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我随着她走出房间,回过头对着守在门外的姜灼眨了眨眼睛;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没有回应我故作搞笑的挤眉弄眼,却抬步跟了上来,靠在我半臂之外,教我陡然间安全感倍增——若不是颜珂就在身边,我真想悄悄拉住她的手,傍在她身侧,像一块牛皮糖似的粘着她不放。 打开院门,里三层外三层堵在门口的人群教我一阵头皮发麻,她们脸上的怨愤之色几乎要化为实质,如果眼神可以置人于死地,大概我与挡在前面的一排护卫早就灰飞烟灭了。 “就是她!那个丧尽天良的凌王!” “我打你个黑心肝的!你还我儿命来!” “杀了她!杀了她!” 经人遥遥一指,我的身份暴露出来,本就躁动不已的人群在霎那间如煮沸的滚油,彻底炸开了锅;人们疯狂推搡着,争先恐后地突破侍卫组成的人墙,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到我的身边,将我撕成碎片。 群情激奋下,即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王府侍卫也感到棘手,逐渐不支。 场面一度就要失控,眼角的余光见到颜珂脸色一沉,挥手招来弓箭手准备以武力镇压,我心里一紧,还来不及出声阻止,就见身边一直漠然旁观的人忽的长剑出鞘,纵身一跃。 剑光所及乃是几个即将突破侍卫防线的暴徒——血光乍现,那几人疾声痛呼过后,纷纷捂着膝盖倒地不起;后面的人见到这番情形,激进的脚步一滞,生怕也落到这样的下场。 意图上前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除了几个打滚哀嚎的人,一片安静——没有人愿意再做被打的出头鸟。 甩了甩剑上的血迹,姜灼毫不在意地收剑入鞘,走回我的身边,朝着脸色铁青的颜珂拱了拱手,便继续做回了面无表情的背景,仿佛从来没有动过手。 ——不愧是我喜欢的人……简直帅得犯规啊! 我好不容易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平复自己的心跳。 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像个情窦初开的花痴一样盯着姜灼猛瞧,泄露了那不可告人的心思,我掐了掐掌心,趁着此刻的安静,一脸严肃地问道:“诸位,本王人就在这里,绝不逃避!只是,你们既然要杀本王,总要让本王知道缘由,若是有理,本王束手就擒,若是无理……休怪本王无情。”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气势将这些百姓震慑住了,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了结时,就听一个尖利的嗓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天杀的凌王,你敢说今河决堤的事与你无关?要不是你,今河大坝怎么会决堤!我全家一十二口人又怎么会送了性命!” ——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居然能教今河泛滥,大坝决堤? 又不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神话故事……荒谬! 好笑地摇了摇头,我并不相信那人的指控,只是转身的步子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来。 ☆、第43章 盘问 “住口!哪里来的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信口雌黄!”颜珂最是疼爱邝希晗不过,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又哪里能容得别人说我半点不好?大怒之下恨不得亲自拿了那说话的人关到牢里去,一腔怒火连侍卫都遭了殃及,“你们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将她速速拿下!” 而她这一声令下,立刻便有王府的侍卫应声出列,虎着脸就要上去拿人;人群一阵骚动,有被这官家的架势唬住瑟缩后退的,也有血性被激上来的不服恫吓,一股脑儿要冲上前反抗的——眼看着就要闹将起来,我只好出声拦道:“且慢!” 一边以眼神恳求颜珂约束那些侍卫们切莫冲动。 她皱了皱眉,到底不愿拂我的意思,只一挥手,便教那些侍卫们立在原地,冷着脸将意图靠拢过来的人都挡住,呼喝着肃清场面,给我留下说话的余地。 我与她微微一笑,心里却不由叹气:若非我本身无意这泼天的权势富贵,又信她对邝希晗的爱护不似作伪,换作别人,怎容得下这般言出法随、掌控一切的管家? 少不得要忌惮她欺瞒幼主,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嫌。 想来邝希晗那么反感颜珂在她面前诋毁邝希晴,未尝不是存了几分逆反心理吧。 “说话的人是哪一个?莫要隐在人堆里藏头露尾的,一味怂恿挑拨……既然口口声声指责本王的过错,不妨站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清楚,也教本王知道,今河决堤这样的天灾,又与本王这弱体凡胎有什么干系!”我一边朗声说着,一边以目示意就近的侍卫,教她们看住了那发话之人,若是她趁乱要跑,便将她抓出来,好好审问。 哪知那人倒像是胸有成竹一般,听我这样说,也不慌张,反而大大咧咧地上前一步,任由百多双眼睛盯着她,浑不在意地朝着众人做了个揖,眼神却一错不错地只盯着我看,眼中满是挑衅:“鄙人曹先敏,湘维城莱境县人,家住今河边上,祖孙三代耕读世家,到了鄙人这一辈,虽然没有做官的,那也是本本分分的良民,家里略有几亩薄田,日子倒也过得,谁想这一场大水,淹了十里八乡的田产牲口,连带着绝了户的乡民更是不计其数!我家一十二口,偏只有我一人逃出生天!” 她细细说来,有条有据,竟像是早早就备好的说词,不等我疑问,就听她话头一转,语声里带了几分哭腔,瞪向我的眼里更藏着几分怨毒:“作孽啊!鄙人原只以为这天降灾祸乃是老天怪罪我们劳作不勤,祭天不诚,哪知竟是那贪官蠹虫做下的好事——并非天灾,实为人祸!” “天灾是天灾,人祸是人祸,可不能只听你诽谤胡说,凭证呢?”颜珂见我饶有兴致地与她斡旋,也不催我,招手教侍从搬了桌椅摆在驿站门口,摆出要长谈的架势。 我推脱不过,只好坐了;哪知她又派侍从端来果品茶水与我吃,颇有些任我胡闹的宠溺之色,倒将我原先正经审问的气势削弱了几分,更像个闲来无事凑热闹的纨绔。 我心中苦笑,只作不见围观众人眼中的轻视愤懑,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却又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身边一脸淡漠的姜灼,有心在她面前表现一番,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由着那曹先敏说话,默默思索着应对之法。 就听她冷笑一声,抱拳朝天拱了拱手,义正辞严地说道:“先皇圣明,知我湘维地处今河下游,水患频繁,每年到了汛期都要拨下大笔银钱来加固堤坝,因而今河水势凶猛,却少有大祸;到了当今执政,这条先例也不曾更改,若要按着常理,今河之水再翻涌,也越不过那堤坝来——偏生湘维城的太守是个猪油蒙了心的糊涂蛋,不止克扣了修筑堤坝的银钱,还削减工人的工钱,好好的堤坝却只剩个表面功夫,又怎么抵挡得住波涛如怒!” 她这样头头是道地分析,立即引起了众人的应和,一时间,才刚被压制的情绪又有反弹的趋势。 “即便你所言非虚,本王倒是要问一句——这湘维城太守贪污银子,又怎么赖到了本王的头上?”推开侍从剥好了要递过来的果子,我知道她说的正题要到了,连忙坐直了身子,等她说下去。 果然,就见她忽然一指我,咬牙切齿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湘维城太守王瑚,是由你凌王一手提拔的,她贪墨的进项,倒有大半是进了你的口袋!” ——王瑚?那是谁? 还别说,我真就不知道这回事儿…… 邝希晗那七零八落的记忆里,也没太大的印象,为此,我只好偏过头去小声问颜珂:“珂姨,她说的可是真的?”其实我更想问问那王瑚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与邝希晗又是什么关系,只是怕她疑心,便就此按下不提。 “一派胡言!”颜珂当即反驳道,“那王瑚是什么身份,区区一方太守,也敢肖想与殿下有所缠连?再说,即便那王瑚有心孝敬,以我凌王府的尊贵,哪里看得上这些人贪墨上缴的进项?” 她这掷地有声的驳斥,听起来有理,仔细品来却委实教人心惊——虽是鄙夷那笼络受贿的勾当,却没有否认那王瑚贪污的事实,也没有澄清凌王府的立场,字里行间竟是透着众品皆下唯我独高的孤傲,若是被有心人一番添油加醋,可讨不到什么便宜——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复,倒是有些乱了方寸。 那曹先敏果真没有放过她话中的疏漏,抚掌笑道:“不错,你凌王府是看不上这区区一城,只怕所图谋的是整个天下!” 她这话字字诛心,若是再不辩解,教人欺侮我这个凌王软弱便也罢了,无端端被套上一个意图篡位的罪名却是万万当不起的。 “你这顶帽子扣得未免太大……诬告亲王的罪罚有多重,你可知道?”毫不避忌地回视对方,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有威仪些,我抬高了声音质问道,“本王倒是好奇,你一介平民,说是没读过什么书,家里也没人做官,怎么就如此肯定太守王瑚有贪污之嫌?又怎么知道那王瑚的官位是如何得来的?依本王之见,你的谈吐与眼界,可不是普通农妇该有的。” “这个……”她大概只以为我会想办法否认自己的野心,辩解受贿之嫌,却没料到我不按规则出牌,转而抓住她话语中的漏洞来质问。 没有给她思考反击的机会,我示意两边的侍卫立刻上前将她制住;其中一人更是机灵地抽出一块布料迅速堵住了她的嘴巴。 不顾她激烈的挣扎,我看着因为这变故又开始蠢蠢欲动的人群,努力做出温和亲民的表情,耐心解释道:“诸位且听本王一言。本王知道自己风评不好,诸位有所误解也是难免;但是这今河决堤事关苍生性命,贪墨供奉又事关皇室颜面,本王少不得澄清一二。这人谎话连篇,错漏百出,定是乱臣贼子蓄意挑拨,煽动闹事,诸位若是听信她的谗言上了当,与王府护卫起了冲突,不过是枉送性命,何苦来哉?” 顿了顿,我侧眸去看姜灼,她正皱着眉头打量那被缚住的曹先敏,神色晦暗难明;我心中一阵失落,又去寻颜珂,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见我看她,便朝着我点点头,以示鼓励——有了她的支持,我这才觉得心中有了几分底气。 “为了辟清谣言,本王决定出资在今河涝灾波及之地开设粥棚,布施口粮,建造屋舍与学堂,赈济灾民——至于这妖言惑众的小人,本王要将她送去府衙严加盘问,希望你们以她为戒,勿要无事生非,更勿要挑战天家威严!”匆匆说完,我振袖起身,昂首踱步回了驿站;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全副心神却都落在身后那些在我说完后鸦雀无声的百姓上,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生怕这番偷换概念的敷衍说辞教人拆穿。 ——追究到底,我也不敢信誓旦旦地保证那湘维太守的清廉,更不清楚她与凌王府的首尾。 出银子安抚灾民,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就在我走出十来步即将跨入内院时,只听到稀稀拉拉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本还慷慨激昂着要冲入驿馆的人群竟三三两两地散开了,这场声势浩大的闹剧最终草草收场——我一直高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僵直的背脊一松,腿脚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我的手臂;随着惯性,我一头栽进了那人怀里,熟悉的清冷气息教我陡然间松懈了防备,索性将全身的力道都靠在她身上,由着她半扶半抱带着我往房里走——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被多少双眼睛看着,只有心中隐秘的甜意悄然发酵,教我情不自禁地纵容这一刻的忘乎所以。 这段距离只一会儿便走到了,而这短暂的甜蜜也一闪即逝。 耳边听得颜珂压抑的轻咳,我叹了口气,却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姜灼怀里起身,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等着她发问——我也知道刚才自己的表现着实不像邝希晗本人,她要生疑也是自然,可惜我只图一时意气,却未曾考虑该如何应对,只能见招拆招了。 “殿下……”颜珂望着我欲言又止,教我心头一颤,不由起了逃避的念头。 “来人,将那曹先敏带上来。”截住她的话头,我朝着屋外的侍卫扬声吩咐道——眼角的余光扫到颜珂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没有再抓着我不放。 那曹先敏被侍卫扭送进来,强按着跪倒在地,口中堵着布料,双手反缚在背后,动弹不得,只拿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我,犹自不肯屈服。 知道聚在驿站外的大部分人都已离开,只剩下几个还不依不挠地守在门外,意图探听些了不得的隐秘,我便制止了侍卫驱赶她们,也不许府衙的官兵随意抓人——若是再激起民愤,那我方才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可就全都白费了。 带着些许逃过一劫的庆幸,我也没有对她疾言厉色的想法,只是让侍卫关上门,取下她口中的布料;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盏,撇着茶沫,只沉下心等着她说话,并不主动发问。 她的耐心却不如我预料中的好,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她便忍不住哑声问道:“就算你身为亲王,无凭无据的,也不能将我抓来,私设刑堂!” “你也知道,本王贵为堂堂亲王,审问一个犯上作乱的平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你活活打死,你又能如何?”轻轻将茶盏搁在手边的几上,我托着下巴,学着邝希晴上朝时的从容架势,不紧不慢说道。 “你!狗贼!有本事就杀了我!”她怒气冲冲地喊道,似是有意教外边的人听见。 我摇了摇头,并不因为她的谩骂动怒,只是当着心上人的面教别人这样声讨,到底是不悦。 “你也不要故意做出这番姿态,本王不吃这套,”看了看紧密的门窗,我也懒得教侍卫再堵住她的嘴,只是冷声警告道,“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又有什么目的,本王知道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你现在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我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诈她一诈,虽然隐约有了怀疑的对象,到底不能肯定;而严刑拷打这种事,我又是决计做不到的,所以也只能用这种小伎俩试探罢了。 她听我这样说,不在乎地冷笑一声,满脸不屑的样子,眼神却游离了一瞬。 我正要细问,就听颜珂猛地一掌拍在了扶手上,恨声说道:“你说,是不是邝希晴在背后做的手脚,派人败坏殿下的名声!” 我制止不及,只好紧紧盯着曹先敏的神色;就见她抿了抿嘴,像是被猜中心思的慌乱,眼中忽的流露出一抹决绝。 我暗道不好,正要教侍卫拦住她,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姜灼忽然一纵身跃到她身边,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手上一用劲,只听“咔嚓”一声,便将她的关节卸了下来——可惜,为时已晚。 曹先敏“赫赫”笑着,慢慢侧倒在地上,口中淌下鲜血,混着涎水沾湿了前襟,又滴落在地板上,渐渐汇聚成可怖的一片红色。 喘息声由轻到重,又变得轻缓,最后了无生息;这变故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待所有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断了气。 ☆、第44章 生疑 曾经,我一直以为电视里演的那些牙齿里藏毒的杀手死士不过是编剧和导演的虚拟构思,如今真的亲眼目睹,说不震惊那是骗人的。 呆呆地望着她的尸体,几乎忘了怎么动作,我不敢置信:自己竟然生生逼死了一个人。 如果不是我将她从人群中揪出来,如果不是我咄咄逼人的盘问,如果不是……可惜人生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晚了一步冲上去的姜灼直直地立在那儿,僵硬得像是一具雕塑——是在懊悔没能救下她么? 因是背对着我,教我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只是看她默默地替曹先敏接回了下巴,抬手合上了她的双眼,随即站回了我身后——有一瞬,我竟觉得她身上弥漫着一股子难言的哀伤,也不知是不是我太多心。 莫不是在自责? ——唉,有什么好自责的呢? 错的那个,本就不是她……而是我啊。 “她……死了么?”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低声问道。 “服毒自尽。”姜灼并不看我,半垂着眼睛,冷冷地宣告了曹先敏的死亡。 “来人,去查查她的来历。”颜珂嫌恶地扫了一眼尸体,扬声招来侍从,“把她拖出去……” 我听出她的未尽之意,似是并不打算给这个意图散播谣言败坏凌王府名声的人好下场,忍不住接过了她的话头:“将她好生葬了吧。” 颜珂对着那侍从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我的安排,转过头看向我时却满脸无奈地叹息:“殿下还是过于心软了。” 我回以一笑,心里却明白这笑中含了多少苦涩——不过是吩咐人将她的尸体收殓安葬罢了,这丝毫不能掩盖我将她逼死的事实。 不同于那些当着我的面死去的人,也不同于那些受我牵连而死的人,这一个,算是我害死的吧……可悲的是,相较于前几个惊恐、无措、愧疚等情绪铺天盖地淹没而来,这一刻,我竟然没有太大的感觉。 或许是有的。 这种感觉——叫做麻木。 “珂姨,那王瑚的事……”嗤笑自己不知不觉变得冷漠,我也无心与她争辩,转而问起了之前被打断的问题。 “殿下切莫听信小人的谗言。”颜珂皱了皱眉头,却是耐心地与我解答,“那湘维太守是延熙三年的进士,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全靠着自己的本事;至于她逢年过节都会备一份薄礼送到凌王府上,倒也不是为了攀附,只是为着府里的侍卫丙六,乃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妹,因此略表心意罢了,” ——原来是这层关系。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沾亲带故地,送些薄礼也是人之常情,算不得逾矩。 “那么,这王瑚究竟有没有贪墨朝廷拨下修筑堤坝的款项?”点了点头,我又问道。 颜珂有些为难地沉默了片刻,见我一直倔强地盯着她,这才踟蹰着说:“殿下也知道,身为寒门仕女,没有根基,全凭一己之力坐到一城太守之位,少不得要上下打点一番,这银钱的来处嘛,便无从得知了;不过,那王瑚是个明白人,即便贪墨了一些,也是点到为止,绝不会犯下堤坝被冲塌这等大错——依我看,这或许正是那曹先敏背后之人故意设下的圈套啊!” “珂姨说得有理。”我朝她微微一笑,表示赞同——心里却不以为然。 颜珂的暗示非常明显,就差没有指名道姓这事儿是出自我那皇姐邝希晴的手笔;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她的确有相当大的嫌疑——可我并不相信。 一则,邝希晴身为天下之主,万民之御,不会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今河涝灾,受到牵连的不仅是下游的百姓,为了赈济灾民,安抚流寇,朝廷往往要花上当地税收的数倍代价用来重建城池,恢复人口和经济,而要重新收回这些赋税,至少要三到五年时间——仅仅为了设个圈套来抹黑我的名声,这可不是笔划得来的买卖。 二是,那曹先敏在听到颜珂点出邝希晴的名字后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这在我看来反倒更像是目标达成后将此事盖棺定论的牺牲——为了保住真正的幕后黑手。 当然,在没有证据之前,我并不打算与颜珂争论这个话题;想必她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死了一个曹先敏,可知暗处还藏了多少步后手? 安抚住那些百姓,从根本上杜绝被人泼脏水的可能,才是首要考虑的事。 “不过,这曹先敏已经畏罪自尽,背后是谁也死无对证,此事就暂且放在一边,”摸了摸鼻子,我想起了之前自己当着那群百姓的面所承诺过的开仓放粮,建造屋舍等事,面对颜珂时便不那么有底气,“那个,珂姨……本王先前与那些百姓夸下海口,说是要……” 没等我支支吾吾地说完,颜珂了然一笑:“殿下放心,我这就令账房取银子。” 有感于她的体贴,教我免去了尴尬。 印象中,颜珂是先皇在邝希晗还年幼的时候就指派给她的管家,可是在这段时日的接触下来,我发现颜珂绝对算不上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有时候更是显得独断专横,鲁莽冲动。 这样一个人,即便对邝希晗忠心耿耿,爱护有加,可是作为一名管家而言,并不合适啊……偶尔我也会好奇,先皇这么做,是手中无可用之人,抑或是,别有深意呢? 暗笑自己多事,甩头抛开这些无聊的想法,我站起身,与她打了个招呼,回了属于我的房间休息。 推开门以前,我转头去看一直默不作声随在我身侧的姜灼:“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不舒服的话就先去休息吧,本王准你几天假。” 她身形一滞,半敛的眸子终于抬起来朝我轻轻看了一眼,薄唇微抿,好半晌才说道:“无事。多谢……殿下。” 抱拳做了个揖算是谢过,她毫不留恋地转过身离开。 盯着她挺得笔直的背影,我张了张口,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罢了,叫住她又能如何?相顾无言,不过是徒惹伤感。 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有借口亲近她的东家,她也不再是会与我同榻而眠的姜管事了。 心中压着许多事,一路上都恹恹地不愿意说话;马车颠簸着,掀开车帘的时候却总是见不到那一袭挺拔的身影。 渐渐地便也懒得再关注其他,只觉得胸口时不时闷痛。 每每小蝉见我蹙着眉头抚胸不语便紧张得要去叫人,却都教我拦了下来——我不想太多的人见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更不想姜灼发觉自己的低落是因她而起。 我正在强迫自己习惯离开姜灼的日子,习惯无疾而终的等待,习惯……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在马车中浑浑噩噩地忘了时间,只是才刚到凌王府门口,便接到了邝希晴的圣旨,命我即刻入宫一趟。 叹了口气,也顾不得洗漱休整,又马不停蹄地坐车去了皇宫。 临下马车,连脚步都是虚浮的,若不是小蝉及时搀了我一把,怕是要一头栽下车去。 站稳之际,心头又是黯然:这跟在驿站的场景多么相似,那时软玉温香,有多甜蜜,现在形单影只,便有多么落寞。 摆摆手拒绝小蝉的搀扶,我慢慢向着邝希晴的寝宫走去。 她的首席女官早就在门口候着,见了我只略微行了个礼:“殿下千岁,陛下吩咐奴婢先带您去偏殿沐浴,休息片刻再面圣。” 我看着她嘴唇开合,脑仁一阵阵抽疼,愣了几息才明白过来,点头跟着她一路穿过寝殿,直奔浴房。 水气缭绕,白雾迷蒙,坐进冒着热气的池子里,飘着花瓣的池水漫过肩膀,洗去尘埃,也涤荡着一身的疲惫,我放松着身体趴在池边,舒服地喟叹着,几乎要睡了过去。 迷糊间,有人轻轻推着我的肩膀,温言劝道:“殿下,这热水不宜泡得太久,奴婢服侍您起身可好?” “……嗯。”困倦袭来,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站起身,由着女官替我擦干净身体和发丝,换上轻薄舒适的寝袍。 经人引着走进连通着浴房的寝殿,我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邝希晴安排的地方,见着床榻便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只几个呼吸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却是腹中饥饿所致。 我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嗅到的是一股混杂着安神花香的龙涎香气——这种味道,只有皇帝的身边才有。 意识在一瞬间回笼,倏然睁眼,就见床榻边正靠坐着一个人,手中捧着一份奏折静静地看着,手边还擂着厚厚一摞——眉如远黛,眸若辰星,气质高华而凤仪天成,不是邝希晴又是谁 。 见我看她,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抹微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鬓发,显得十分亲昵:“朕听探子来报,晗儿此去祭天路上,几次三番都险些糟了贼人暗算。心中担忧,以至于夜不能寝,食不知味……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朕便放心了。” 听她提起刺客,我便想到了路上与姜灼乔装改扮的日子,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转念一想,有意教邝希晴将她调回身边,我故意提起姜灼,打算将她好好夸一通:“是啊,幸好一路上有姜侍卫保护我……” 不料才刚起了个头,就见本还温柔浅笑的人忽然冷下了脸,手中的奏折“啪”地一甩,教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有哪里触到她的逆鳞了么? 绞尽脑汁地回想,却怎么都没有头绪。 ☆、第45章 警告 ——说实话,即使是从这个角度看去,邝希晴依然显得温润如玉,只是那双秀美的眼睛微微眯起,颇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凉薄。 “……皇姐?”由于我是仰面躺在床榻上,而她则是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从气势上便占了优势,教我十分被动,语气也不由变得弱了起来。 “这些,统统都是弹劾你的奏折。”与我对视了片刻,她率先移开了眼,指着手边堆得一摞的奏折,淡淡地说道,“朕倒是没想到,今河泛滥还有凌王一份功劳,嗯?” 照着她的意思翻了翻那叠奏折,罗织的罪名倒是五花八门,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诛九族的大罪,若不是身为当事人,连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这么不遗余力地要将邝希晗拉下马,还真是辛苦这些言官了。 “皇姐,如果我说,这些都与我无关,你可相信?”察觉到她话中若有似无的嘲讽与调笑,似是无意降罪,我试探着为自己辩解道。 “晗儿说没有做过,那就是没有做过——你是朕的皇妹,朕自然是信你的。”邝希晴轻笑一声,随手将那摞奏折拂到地上,顺势摸了摸我的脸,柔声问道,“饿了么?朕让小厨房温着药膳,用一些可好?” “嗯。”肚子早在醒来时就唱起了空城计,若不是被她陡然间的变脸吓到,我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喊饿了。 穿了鞋,与她在桌边坐定,等着女官布菜。 我先喝了小半碗汤,垫了垫肚子,这才开始动筷子;脑子里记着要保持用膳时的礼仪,虽然饿得狠了,我还是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尽可能与“优雅”这个词搭上边——偏偏每次转眸的间隙都能见到另一双如水的眸子,教我本来的兴致也像是沁了凉水般淡了下来。 身前与我一样摆了碗筷,却并不见她动箸,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眼里浸满了浅浅的柔光,仿佛只要我吃饱就得到满足了一般——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心口的某个角落竟然传来了一股闷痛,轻微但是……无法忽略。 又动了几筷子,囫囵吃了半饱,我放下筷子,接过侍从递来的绢帕擦了擦嘴,忍不住问道:“皇姐不用一些么?为何光看着我吃?” “不必,朕不饿,”她取过我手中的绢帕,替我拭了拭无意中沾上一点酱汁的脸颊,嘴角的笑意如春风般动人,“何况,这是朕特意吩咐御医为你准备的药膳。” “唔,多谢皇姐。”屏住呼吸,不去闻她身上的龙涎香味,可是禁不住她与我说话时拂近脸庞的热气——因着替我擦脸,她与我靠得极近,一只手又固定着我的下巴,教我不能偏开脸,只能默默垂下眼帘,避开那张与姜灼相似的,教我心跳不已的脸。 有时我甚至会困惑,教我悸动的究竟是这容貌,还是邝希晗遗留在我意识中的那份执念。 仿佛察觉到了我的抗拒,她若无其事地退开了一些,把绢帕递给身边的女官,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左右无事,晗儿不妨与朕说说你这一路上的经历。” ——说经历? 我可记得方才只提了一句姜灼,对方立即勃然作色,显然是不愿意听到相关话题;又或者,是她对姜灼带了什么偏见?为了什么呢? 想不通啊…… 为了不再惹她生气,最好是不要再提起姜灼的名字,偏偏我这一路上全都是与姜灼呆在一块,形影不离……而且,我心中总是不愿骗她——不管她对我是否有所欺瞒。 见我迟疑着不说话,邝希晴的脸色立时变得冷淡起来,手中茶盏往桌子上一搁,挑眉说道:“朕先前听你说起的姜侍卫,可是从禁卫调给你的那个?” 摸不透她主动提起这话茬的意思,我只能点头,心里却敲起了警钟。 “晗儿对她……倒是与众不同呢,”邝希晴的声音飘飘幽幽地,嗓音仍是柔和温雅,却教我背后渗出了一身冷汗,“朕本来以为,她活不过三天——就与你看上的其他玩物一样。” ——活不过三天么? 还有,其他玩物……反应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邝希晴所指之意,却情愿自己蒙在鼓里,听不懂她的暗示。 这样算起来,也不知道邝希晗那家伙手上沾了多少血债。 虽然早就对原身的荒淫有所了解,但是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指出,还是一直都教我无比在意的皇姐,这种感受绝对不是简单的“难过”二字能够概括的。 我也分不清心中骤然升腾的悲哀是缘于邝希晴早已知晓自己的荒唐过往,还是她对那些过往听之任之,从来没有插手的意思——不插手往往也代表着……不在乎啊。 “我没有把她当做玩物,她是……不同的,”想到那张清冷的脸上偶尔对我流露出的温和之色,嘴角便止不住上扬的弧度——我想,姜灼该是在意我的,尽管大多数时候她表现得更像是厌恶我,无视我;但我清楚,那是因为从前的邝希晗,不是现在的我——忽然间回过神,正对上邝希晴意味深长的目光,教我悚然一惊,连忙掩饰性地补充道,“毕竟,她救过我那么多次。” “只是因为她救过你么?”不过是一瞬,邝希晴的脸上又带了一抹轻柔的笑意,像是单纯地好奇问题的答案,而此前的冷意从未出现过。 “自然。”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我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生怕教她看出半点端倪。 “原是朕多虑了,晗儿明白最好。”她勾了勾唇,伸手替我理了理鬓发,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也快到了行韶礼的年岁,是时候迎娶正夫了——有些人,有些事,玩乐便罢了,可别当了真,忘记自己的身份。” 说完,也不等我回话,自顾自转身走了。 留下我僵在原地,默默消化她话中的意思。 ——我怎么忘了,在这个女尊男卑的世界,女子成年之后都是要娶正夫的。 邝希晗身为堂堂的亲王,自然也不例外。 她如今可以点出来,是想提醒我什么?难道说她察觉到了我对姜灼的心思? 可是,没道理啊……我还不至于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那是出于警告?警告我做事收敛一些,乖乖做个纨绔宗室,闲散亲王,莫要起了不该有的野心么? 唉,最讨厌猜来猜去了! 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我索性又扑回了床榻,闷头睡起了大觉。 再醒来时,屋子里静悄悄地,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有两边燃烧的烛影晃晃悠悠,无声地陪伴着。 在皇宫待得时间已经够久了,也该回府了。 我扬声喊了人进来,说明了去意,却被女官告知已经过了酉时,宫门下了钥,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既然是这样,为何到了时辰却不将我唤醒? 心里腹诽着,我虽不悦,终究没有冲着她发火……她也是无辜,何必迁怒于她呢。 见我面色难看,女官又斟酌着告诉我:邝希晴今晚宿在皇夫那里,吩咐我住在她的寝宫中歇息一晚,明早再出宫。 婉言拒绝了女官想要给我传膳的好意,看了看天色,打发她出去,我又窝回了床铺中——也不知是否早些时候睡得太久了,到了晚上,反倒没了睡意。 我在弥漫着安神熏香的床铺中翻来覆去,折腾的额头沁出了薄汗,却是越来越精神。 无奈地坐起身,披了一件外氅,推开了门。 门外守夜的侍从见我推门,猛地从昏昏欲睡的瞌睡中惊醒,小心翼翼地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睡不着,出来走走。”越过他,我信步朝着回廊的一边走去。 “殿下!”他吓得一个激灵,却只是颠着小碎步跟在我身边,想要劝说我回房,却舌头打结一般无从开口——我只一个冷眼扫去,他便哭丧着脸住了口,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满意地点点头,略过他往前走去。 想来邝希晗在这后宫之中也是积威甚重,这些普通侍从见多了她发落人的场面,不必我多费心思便震住了。 虽然能感觉到除了他以外应该还有几个侍卫也远远地跟在身后,我也不以为意——说到底,她们不过是恪守自己的职责。 而知道有人在后面保护我的安全,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我也能有恃无恐地随意走动。 月色无边,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中,仿佛只有我一人还清醒着,在清冷而静谧的后宫中徘徊。廊下每隔一段距离都挂着一盏小巧的宫灯,散发的莹莹微光足以照亮周围,与白日里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色。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是来到了一片熟悉的花园;那一处假山仍是如我上次来时一般无二,葱翠掩映,绿竹如影,偶尔有夜虫清鸣,更显凄冷寂静——上一次来时,身边还有姜灼的陪伴呢。 哦,对了,之后还遇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贵君……记忆纷至沓来,想到姜灼时不自觉漾起了笑意,想到那与我有牵连的贵君时却又陡生伤感,一边想着,脚步渐渐地迈向了假山深处。 “殿下?”如果不是他出声,我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一直跟在后面的侍从了呢。 回过头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压低了嗓音吓唬他道:“在这儿等着本王,不许跟过来,否则……你应该知道本王的脾气。” “是、是。”他果然吓得两股战战,忙不迭躬身行礼,再也不敢抬一下步子。 见他如此害怕,我又不免感到一丝歉疚——看他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我是否对他太过严厉了呢? 一会儿回去之后赏他些吃食点心,免了他的值守,放他去休息吧……就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 打定主意,我也不再理他,侧身继续朝着假山深处走进。 心血来潮,有意再回到那假山后看看,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左弯右绕,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尽头。 离出口还差几步,隐约间听到有人谈话,我心生警惕,却禁不住好奇,扒在假山后,凝神去听——那声音听起来,竟然像是姜灼! ☆、第46章 中毒 我此次进宫十分匆忙,几乎是刚到王府门口就被邝希晴派人接了来,只来得及与颜珂打声招呼便马不停蹄地入了宫;有几名王府侍卫随侍在马车外,最后也被留在了宫外等候,更别说是小蝉等一干近侍。 而我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驿站时亲口应允了姜灼几日的假期,随后几天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身影;有意向侍从打探她的行踪,却又生怕教她知晓了,以为我使人跟踪监视她——若是因此起了嫌隙,将她推得更远了,可怎么办? 索性强忍着念想,只是偶尔独处时拿出她替我包扎后暗中留下的手帕,睹物思人,聊以慰藉罢了。 既然这个时候,宫门都已下了钥,宫人也大多入睡,在这深宫内院的假山后,怎么会听到姜灼的声音呢?她早已不是禁卫的一员了。 莫非是日思夜想,有了幻听? 我甩甩头,收敛心神再次侧耳去听——这一次,那声音低了些许,却又比姜灼的声线要低哑浑郁些。 我从没听过这人的声音,也听不清这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而被这假山一挡,夜风干扰,我甚至辨别不出到底是对方在与什么人说着话,还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神神叨叨。 鼓起勇气,正要探出头去一看究竟,却不知是否无意间踢到了什么东西——大概是散落在地的碎石子——就听“喀拉拉”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在这静谧之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我本还心存侥幸,屏着呼吸继续偷眼望去,可惜那假山背后一片漆黑,而我也没有暗中视物的能力,一霎之际,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觉得眼角旁似乎闪过一道白光,心中大骇,却跟不上反应。 后颈忽然一疼,我便失去了意识——昏迷之前,仿佛还听到了一声幽幽轻叹。 也不知晕了多久,再有意识时却是教人轻轻推搡着,晃了晃脑袋,这才慢慢清醒了过来。 后颈有些钝痛,甫一睁开眼时,眼前便好似有无数星星在打转,浓墨中逐渐洇晕出一个人的轮廓,耳边还伴随着锲而不舍的“醒醒”,我努力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对方,乃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你是谁?嘶,本王这是怎么了?”摸着酸痛的后颈,我慢慢坐起身,那女人非常自然地托着我的后背帮我坐起——我虽然抗拒陌生人的触碰,可毕竟体弱,手臂使不上劲儿,她又是一番好意,我也就没有拒绝。 “尊驾可是凌王殿下?”那女子将我扶坐起来以后便松开了手,低眉顺目地问道。 我疑心自己晕过去之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见她没有别的逾矩的地方,紧绷的身子才略略放松了一点。 “怎么,你不认得本王么?”我一边揉着后颈,一边仔细打量她——只见她穿着御医制式的对襟大袖,虽然是暗色的常服,倒也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只是看不出品阶。 不过,她的年纪在杏林之中只算得上是稚龄,想来也只是新进宫的御医,认不得我也难怪。 “下官御医署医正冯斯卿,见过殿下。”见我并不否认,那女子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我也不制止,等她行完礼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既是御医署的医正,这么晚了,怎会出现在此处?” 不能怪我疑心病重,实在是这御医的声音,与我方才听到的那个浑郁的女声十分相近,而之后我无故昏迷,醒来后身边又只得她一人,怎么看都是十分蹊跷之事,不怀疑她才是不合理。 而我更在意的,却是那个仿若姜灼的声音——是我一时幻听,还是……别有误会? 事关姜灼,我总是不肯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的。 “禀殿下,下官原是今夜当值,在配置一方药剂时正好缺少了一味佐药,想起这假山附近种了这种药草,于是趁夜便来摘一些;谁知黑灯瞎火地,找了许久都不见实物,便派药僮回去取盏灯来。“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见我不声不响地看着她,没什么表示,也没喊停,遂继续说道,“等待时听到了动静,匆匆赶来后就见殿下倒在了地上。” ——这么说来,方才那与她说话的,是她的药僮? 那么,打晕我的人又是谁? 为了辨明她此话的真伪,少不得派人去御医署查探一番。 我压下了怀疑,温言说道:“原是如此。”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迟疑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道,“慌乱间只是看了个大概,不知殿下玉体究竟如何,可否容下官为殿下仔细切脉?” ——除了后颈处有些酸痛外,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将左手递给她。 她恭敬地捧过我的手,一手托着,一手搭在腕间,沉吟片刻,面色却越来越凝重;我本来漫不经心的态度也不知不觉收了回去——看她的样子,莫不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岔子? 放缓了呼吸生怕影响到她诊断,却见她收回了手,与我告饶一声,又来掀我的眼皮,并要求我伸出舌苔;我心里疑惑且忐忑,只得按照她的指示乖乖地照做,隐隐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殿下可曾觉得胸闷气短,呼吸不畅,平日里四肢乏力,口干舌滞,食欲不振?”她拧着眉头,低声问我。 记得我刚来到大芜时,的确是这样的症状,后来坚持锻炼,又时常外出散心,倒是好上许多,少有发作。稍有反复,也是因为心有郁结,忧思难断之故:“嗯,本王自少时便有心悸之症,只是近来倒鲜有不适。” “殿下,依微臣所见,您恐怕不是心悸之症,”就见她猛地一撩衣摆,跪在我身前,目光炯炯地望着我,眼里仿佛带着别样的神色,教我的心也跟着一跳,“……而是,中了毒!” 一时间,周围安静得犹如虫鸣都静止了一般。 我心神大震,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脑中消化着她的意思,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说,我中了毒? 是什么毒? 那下毒之人,又是谁? 惊愕之时,却听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声忽的打破了那份窒息般的寂静,教我和冯斯卿双双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去——正是那随我一同出来的宫侍。 而他身后却声势浩大地跟了一拨人,手中举着十几盏明晃晃的宫灯,刹那间便将这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我眯着眼睛望去——当前一人身着玄色直裰,外罩银色纱衣,暗线绣着展翼的凤凰,华美夺目;衣摆逶迤,漫步踱来,自有一番威仪,教人错不开眼。 “……皇姐。”遥遥对上那一双墨玉似的的凤眸,我连忙站起身;想到自己任性地溜出来,顿时心虚地不敢看她,讷讷地叫了一声便没了言语。 “小晗,可有受凉?这么晚了,竟然由着殿下独自出来,你们是怎么伺候的!”邝希晴目光沉沉地望着我,没有说话,反而是她身后的男子率先开了口,将那跟着我的宫侍和禁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显然是气得不轻。 ——皇夫卢修竹,他怎么也来了? 是了,那宫侍曾与我提起过,邝希晴今日本是宿在皇夫那儿的,既然我的事惊动了她,那么两人一道前来也是常理。 况且,这卢修竹对邝希晗的感情……也不简单呢。 “本王无碍……是本王硬要出来的,怨不得他们。”忽略卢修竹过于热切的目光,我朝着两人微微行了个礼,低下头等着邝希晴发话;即便是惩罚,我也只好咬牙认下了。 就听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沉稳的声音近到耳畔。 我悄悄抬头,就见她已走到我身前,脸上的神色喜怒难辨,眼中却分明划过一抹无奈——顶着她的目光,我只能讪笑。 “……回去吧。”睨了我一眼,她没有如预想般大发雷霆,也没有出言训斥,只是牵起我的手,淡淡地说道。 心中庆幸她不曾追究,又或许仅仅是留待回到寝宫后再发难,我松了口气,努力忽略脸上的燥意。 邝希晴的手指修长明净,掌心温凉如玉,交叠之处,竟是比我的手掌还要冷上几分。 我试探性地挣了一下,却换来不悦的一道冷瞥,于是乖乖地由她牵着,再不敢挣脱了。 正要随着她转身,却听那被晾在一旁的冯斯卿忽然叩了一礼,朗声说道:“臣御医署医正冯斯卿,有要事容禀。” 本来将她无视的邝希晴脚步一顿,侧眸扫了她一眼,冷声问道:“何事?” “回陛下,臣方才为凌王殿下诊脉,发现殿下身中奇毒,若不及时医治,恐怕……有性命之虞!”冯斯卿低着头,一板一眼地回道。 还没等她说完,卢修竹已经按耐不住惊呼道:“你说什么?小晗中毒了!” 周围狠狠一静,自我身边开始,慢慢被一股强大的气势所摄,温度骤然直降,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我感觉到邝希晴牵着我的手陡然一紧,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又放轻了下来,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的冯斯卿,默然不语——那目光却阴沉得教我心惊。 ☆、第47章 求医 彤庭玉砌,璧槛华廊。 朝露殿,乃是大芜之君的寝殿。 我印象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来到这寝宫正殿,还从未像这般严肃紧张过;偌大的正殿内,满满当当地呆着几十号人,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教人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邝希晴端坐在居中主位,面沉如水;她身边是一脸忧色的卢修竹,另一侧则是我的位置。 两边侍立着贴身的宫侍与女官,都是见过风浪的人精,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贴在墙上装成一幅壁画,省得教主子见了迁怒。 堂下端端正正地跪着三人,分别是我在假山后偶遇的医正冯斯卿,御医令扈白芍以及卢修竹连夜从宫外请来的大夫。 冯斯卿先前已经替我把过脉,仍是不改那套说辞,咬定了我身中剧毒,可是仔细问起是什么毒,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教我只能干着急。 “凌王她的身体……究竟如何?”邝希晴敲了敲扶手,略带警告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却有意无意地瞥过攥着手帕的卢修竹;可惜后者只是关切地盯着我,似乎不曾注意到妻主的不满。 ——擅自越过皇帝召了宫外毫无品阶的大夫入宫,不但暴露了他在这宫里宫外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也说明他对邝希晴缺乏信任。 无论是哪一条,对他这个皇夫都是难以轻描淡写揭过的大罪啊……这个卢修竹,到底是思虑不周,还是有恃无恐呢? 我朝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避开他的注视——随他去吧。 反正,我也管不了堂堂皇夫的事情,更左右不了他的想法,只要他别莽撞行事,牵连到我就行了。 而现在我最需要的关心的,还是那冯斯卿所言是否属实;倘若我真的中了毒,又要怎么解毒呢? 这事儿,颜珂又知不知道? 若不知,我该不该告诉她呢? 仔细想来,却是一团乱麻。 在邝希晴发话以后,除了冯斯卿外,另两人都先后上前来替我把了脉——之后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那御医令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从侧面看去,总觉得她正小心翼翼地盯着邝希晴的脸,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想来也是,能坐到御医令一职的,不会察言观色怎么行? 若是不能正确揣摩主上的心思,怕是一不小心就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身首异处。 我也不知道邝希晴是否给了她指示,就听那上了年纪的御医令拖着嗓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启禀陛下,依老臣多年来的经验,殿下确是贵体欠安,只不过这孱弱之状皆因先天不足,心悸之症所致;只要调理得当,并无大碍。” 换言之,就是我这身体弱归弱,却无性命之忧,更别说是中了毒。 邝希晴点了点头,没有其他的表示,脸色却不如方才那么冷峻,又恢复到了一贯的温润君主之态,显然十分满意御医令的回答;也因此,瞥向冯斯卿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卢修竹轻咳一声,指着那名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说道:“陛下,这位王小公子来自荣息城外的白云谷,乃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毒仙门徒,不妨教他为凌王看看,如何?” ——荣息城白云谷……毒仙? 也不知是江湖人以讹传讹瞎抬举,还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封的。 我向来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没什么好感,更别说是这样一个年轻又腼腆的少年;以貌取人固然不对,可是在这种资讯匮乏的时代通过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才更不靠谱吧? 本来没指望这少年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眼,又悄悄去看身边的邝希晴。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与姜灼又大不相同——姜灼的五官更为立体,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又是略显凉薄的,不似邝希晴这般秀美精致,倒有几分欧洲人的特色。 即便如此,在我心里,那张脸依然是无以伦比的美丽。 几日不见,她在做什么呢? 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点地……想我? 这个假设教我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注意到邝希晴不明所以地睇来一眼,连忙咬住嘴唇,强自将那笑意压了下去。 “既是皇夫的举荐,想必是有几分独到之处——你且说说看。”很快收回目光,邝希晴可有可无地朝着那少年扬了扬下巴,温和亲切中又带了几分不以为然的随意,显然与我一样,并不相信这个羞羞答答的少年有什么本事。 “启禀陛下,草民才疏学浅,只能诊出凌王殿下确是中了毒,只是这毒是何时所中,如何解开,草民却无能为力……恐怕只有草民的师尊才有办法。”那少年唯唯诺诺地看了我一眼,顶着所有人的注视,立刻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地里。 而他此言一出,风向立刻又倒回了冯斯卿那一边,这也暗示了御医令的无能昏聩——据她所说,我的身体可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瞄着邝希晴怫然不悦的脸色,我忍不住怀疑这背后是否也有她的设计;只是这念头一出,便又被我抛下了。 若要下毒,她有的是机会……而我的坟头早就长满了野草,哪里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而且又是这么惹人怀疑的时间地点,以邝希晴的心机,断不会如此。 “你可知,凌王所中是何种毒?”不用转过头我也能感受到邝希晴陡然间散发的压迫力,似乎只要这少年敢回答一句“不知”就会被两侧虎视眈眈的禁卫拖下去处置一样。 少爷被她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连声音都几乎变了调:“回陛下,这、这毒名为迟暮,乃是当年自柔然蛮族传至我大芜的品种,当世罕见,草民也是偶尔听师尊说起过。中毒者先是体虚气弱,精血两亏,然后五感渐失,神思迟钝,最后满头华发,形容枯槁如七旬老妪,衰竭而亡……” 他起初说时,我与众人一样大都不当回事,可等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所有人都严肃了起来;而身为当事人的我更是从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脑海中随之浮现起了相应的可怖画面,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制药之人的心思,未免太过歹毒! 而且,如果这少年所言为真,那么落入这凄惨境地的人可不就是……我么。 “这毒可有解?发作时间是多久?”我正惊慌害怕之时,卢修竹已是抢在我之前问出了口。 那少年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皇夫请恕罪,这毒发作起来只需一个月,至于解毒之法,草民无能为力……不过,师尊他老人家或能一试。” 空气凝滞了片刻,就听邝希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既如此,将你的师尊请来皇宫为凌王诊治吧。” “回禀陛下,草民的师尊醉心医道,闲云野鹤惯了,曾立誓此生不离谷,只怕要辜负陛下的厚爱……”不料之前还胆小如鼠的少年一听要传召他的师尊,立刻硬着头皮婉拒道。 “呵,区区一介白身,也敢违抗朕的旨意?你就不怕,朕派虎贲军围了白云谷么?”邝希晴轻笑着反问道,眼中却一片冰冷,显然是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以及他师承的白云谷动了怒——毕竟,在任何一种封建统治下,抗旨都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陛下息怒,”那少年吓得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倒是卢修竹再次开腔圆场道,“那白云谷毒仙久负盛名,自是与众不同;自古有才能之辈,必然有几分傲气,我们既是有求于人,更要礼贤下士,以彰显大芜皇室的慷慨气度才是啊!” “那依皇夫的意思,莫不是要朕亲自去请他出诊?”邝希晴似笑非笑地看着卢修竹,语声中不免带了几丝嘲讽。 后者张了张口,却是不知该如何回话。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尴尬。 忽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皇姐,可否听我一言?” “你说。”她点了点头,眼中的复杂一闪而过。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既然那毒仙不愿出谷来,不妨我亲自上门求诊便是。”看她蹙了眉头似有拒绝之意,我连忙补充道,“第一,这毒发作只有一个月,来回折腾不过是浪费时间;第二,亲自上门体现了我的诚意,想来那毒仙也不好拒绝。”第三么,则是名正言顺地逃开这个令人压抑的皇宫,出去散心了——不过这一点却不好明说。 “可是,你才刚回宫不久……这毒也不曾确诊……”邝希晴仍是找借口反驳我,却似乎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答案,最终沉默下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毫不避讳对上她的目光,我只好下了一剂猛药,“再者,皇姐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我毒发身亡吧?” “也罢。”良久,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像是被我说动了;可我明白,这只是她不愿意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我争辩而已——或许是另有对策——邝希晴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 不管怎么样,得到她一句应允,此事就成了一半,我也终于放了心。 此刻,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姜灼,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忘了去分析在场其他人那颇有深意的眼神。 ☆、第48章 埋伏 其实所有人一直都在刻意回避的问题是——我是如何中毒的?何时中的毒?而那下毒的人又会是谁? 一般来说,遇到这样的情况,首先应该排查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服侍起居的内侍,寸步不离的护卫等;另外则是检查一日三餐的饮食,熏香,甚至是贴身接触过的东西,人或是动物。 可是邝希晴并没有这么做,我也就识相地不曾提起——但这并不代表我心中不存疑惑。 颜珂似乎对我中毒的事有些猜想,但是不曾肯定;当初空皙禅师替我把脉的时候觉出了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什么,而其他大夫也查不出来,所以此事也就暂且搁置了下来。 如今教这冯斯卿点破,又得到了毒仙门徒的确诊,颜珂自然是心急如焚,比谁都赞成我去求医。 等我一回府与她仔细分说此时,她先是咬牙切齿地誓要找出下毒的元凶,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张罗着我前往白云谷求医的事。 临出发前,我终于见到了姜灼。 她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见到我时略微柔和了眉眼,教我觉得她也是不讨厌见着我的;本以为自己会有许多话想要问她——比如:你去哪儿了?有没有想过我? 然而真的见了她,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痴痴地望着她,怎么都看不够。 我想,只要能时时刻刻见到她,只要感觉到她就在我的身边,那么对我已经是一种幸福。 我去拿荣息城求医的事并没有知会太多人,对外则是宣称旧疾复发,在府内休养。邝希晴下旨免去了我近日的朝会,并不打算让群臣与百姓得知凌王教人下了毒的丑闻。 其实在我想来,若是教她们晓得声名狼藉的凌王居然被人下了毒,恐怕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感到恐慌动荡呢? 颜珂本来给我打包了整整三大车的行李,又安排了近百名王府的护卫,若不是我竭力阻止,她甚至还打算去就近驻扎在观澜城外的狼牙军里调一支骑兵小队来——我并不想知道她如何能调动四军之一狼牙军的士兵,我只知道若是真的遂了她的意,只怕我们这些人统统都走出不观澜城。 好说歹说,将行李精简至一车,随行人员只留下二十名丙等的王府护卫,其余人等包括我的近侍小蝉也都打发了回去——其实我想留下的人,唯有姜灼罢了。 见我坚持,颜珂终于妥协,只是安排了另一拨暗卫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又拉着姜灼千叮咛万嘱咐,这才依依不舍地送我出了城。 直到马车悠悠地离开了城门,我都没有等到邝希晴,也未曾见到代表御驾的明黄色车辇。 别说是亲自来送我,就连派人传个话都没有,就好像忘了今天是我离开的日子。 倒是卢修竹遣了身边的近侍给我送了些亲手做的衣物,还特意将那王小公子送来给我作指路的向导,教我好生感动了一回——这样一对比,本来与我更为亲近的皇姐却显得凉薄至斯。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然而失落以外,却又多了几分犹疑、几分恼怒——我不是感觉不到那日她的反常,心底却逼着自己不要怀疑。 可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不管我怎么努力忽视,遮掩,总是自顾自地生根发芽,说不定在哪一天就会破土而出,缠绕住我的心脏,将我对她的所有感情都消磨殆尽……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只不过,隔阂既已产生,又岂是那么容易消退的呢? 枯坐在马车内,再没有侍从替我端茶送水,张罗点心话本,无聊时便不由自主地念起了小蝉的好,随之却又将这念头舍去了。 我是故意将他从随行名单中删去的,倒不仅是路途遥远,带着柔弱的男人多有不便,更是因为……我已对他生疑。 若说有什么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下毒,那么作为我的贴身近侍的小蝉无疑是最具有嫌疑的;再加上他对着我时总是胆战心惊,谨慎忧惧的样子,现在想来,竟像是因为害怕被看穿的心虚。 一时半会儿,我没有证据,也没有时间精力去查证,那么将他远远隔开,便是最好的办法。 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独处的话,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那个人的身影发呆了……悄悄撩开车帘一角,我盯着姜灼清俊秀雅的侧脸,兀自出了神。 ——真好看呢。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白,本来悠悠骑在马上,护在车厢边的姜灼微微侧过了脸,淡定地看了过来;我一时避闪不及,正好与她对上,只觉得窘迫异常——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到,此刻我的脸一定红得不像话。 尴尬地咬了咬嘴唇,忽的计上心来。 我皱了皱眉头,抚着胸口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将后背重重地靠在车厢上,随手放下了车帘——收敛起脸上的痛苦之色,我竖起耳朵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就听马蹄声“踢踏踢踏”,接着车厢壁被轻轻地叩响,姜灼清澈好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可有不妥?” 我故意不出声,只是夸张地喘了几口气,又压着嗓子低低地咳嗽了几下。 “殿下?”姜灼仍是有耐心地叩着车壁,我却能从她紧绷的声线里听出了一丝紧张。 正想着是不是还要再伪装得自然一些,就见眼前一亮,姜灼一把掀开了车帘,轻松地跃进了车内,双手将我扶起,拢到怀里抱着,随后闪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对着那随行的向导王小公子说道:“殿下有些不适,请你替她看看。” 感觉自己整个上半身都被姜灼揽在怀里,脸颊贴着她的锁骨,手臂紧挨着的柔软,莫非是……这认知像是朝我心底投了一把火,熊熊热度从那一点往四肢百骸一路烧了过去,竟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糟糕。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动了,只怕是落了破绽,而搂着我的怀抱也陡地僵硬了几分,下一刻,那怀抱又软化下来,只不过我背脊上刹那间升起的凉意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本意只是想逗弄她一番,看她是否会为我担忧;却不想她直接找来了大夫,倒教我弄巧成拙。 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只好将这段蹩脚的戏继续下去,只盼着莫要教姜灼揭穿——唔,至少不要当着外人的面教我下不来台。 “大人请将殿下的手腕托起来,容草民替她诊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我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到那王小公子膝行着从马车门口挪了过来,伸出手指小心地搭在我的腕间。 我控制着自己不要乱了呼吸,却仿佛能听见一下又一下“怦怦”作响的心跳,而且还有不断加快,愈演愈烈之势——暗自苦笑:我果然不适合骗人,这下却是自食其果了。 幸好,他沉吟了一会儿,便轻声说道:“大人请放心,殿下身上的毒并未发作,只是由于舟车劳顿,有些疲累,休息一会儿便好。” “有劳。”姜灼淡淡地回了一句,抱着我的姿势却一成不变。 没一会儿,那王小公子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马车颠颠地走着,外面时不时传来马蹄声与车夫的吆喝声;车厢里却寂静无声,像是被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终于,我再也受不了这份静谧带来的压抑,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也正定定地望着我,眼中喜怒难辨,却清晰得倒映出我手足无措的样子。 “殿下醒了?”她垂下眼帘,半眯着的眼睛透着几分凌厉。 “嗯……”我讷讷地揪了揪衣角,有些不敢抬头看她。 “不装了,嗯?”她又问道,漫不经心的声线却教我吓得一下抬起了头。 “本、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假思索地否认着,心里却立即懊恼自己的抵赖——她不会就此就觉得我是个信口雌黄的小人,因而讨厌了我吧? “既然殿下无碍,那属下就先告退了。”她挑了挑眉,作势要放开我。 有些不舍她温暖的怀抱,行动先于意识,我已经一把抱住了她,豁出脸来,低声下气地请求道:“你别走。” 她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如预料般推开我,而是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背,温声说道:“殿下若是累了,躺下休息一会儿,可好?” 见她这样温柔,我心中甜蜜之际,又忍不住得寸进尺地耍赖道:“本王独自在车厢里,害怕得紧,除非……除非你留在本王身边。” 我本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甚至悄悄伸出手护住脸,免得一会儿被甩开时磕着碰着;不曾想她沉默了片刻,只是轻柔地将我的脑袋靠在她的双腿上,随即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了我的要求。 死命咬着嘴唇压抑着笑意,我将脸转过去埋进了她的小腹,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眼。 就在我沉浸于姜灼不经意间展现的柔情中时,却不知危险已悄然逼近。 马车戛然而止,长剑铿然出鞘。 我们的车队,被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团团包围。 ☆、第49章 端倪 虽然美人在怀……好吧是身在美人怀,我也没有彻底睡了过去,生怕醒过来就见不到她,又疑心这只是我朝思暮想而产生的幻境;也因此,在异变即将发生的时候,我便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妥。 “姜灼,你有没有觉得……外面太过安静了?”拽了拽她的衣角,我侧过身,换成仰面躺着的姿势,却还是赖着不愿离开她的腿——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呢! “嗯,这里虽然不是大道,但也太过安静了一些……”她皱着眉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殿下,你先起来。” “不要嘛……嗯,本王还有些头晕,对,头晕……”看出她有出去打探的意思,我并不愿她以身犯险,脑子一热,索性无赖到底,一把抱住她就不肯放了,“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车厢里好好呆着……” 哪知我还没有说完,就听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侍卫的怒喝:“什么人?保护殿下!” 颜珂给我指派的护卫队长急切地敲了敲车壁,沉声说道:“启禀殿下,我们的队伍被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围住了,对方与我们人数相当,不宜久战;属下会安排部分人掩护殿下突围,请殿下保重自己。” “什么?突围?”我脑中一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队伍是遭遇到不知名的埋伏了——按照这护卫队长的言下之意,竟是要拖住敌人为我殿后,好教我先逃跑么? 而听她这样说,姜灼脸色一正,倒是不急着出去了。 只见她小心地撩开车帘,凝神扫了一眼外面的形势,然后敲了敲车壁,对着驾车的护卫喝道:“马上走!” 随着车轮急速滚动起来,我听到马车外兵戈相交的喊杀声充斥着这一片土地,间或听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以及沉闷的、压抑的痛呼声,有来自我的护卫们的,也有来自那些黑衣人的。 缩在姜灼的怀里,我仔细辨别着每一种教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想要掀开车帘看个究竟,却又怯懦地不敢动作,心里挣扎着、犹豫着,同时也唾弃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用说,这群黑衣人的目的自然是我,而在外面奋勇冲杀的护卫们则是担负着保护我的使命;事实上,她们本不必这样做的。 只要把我交出去就行了。 我一个人能换这么多人,很划算不是么? 可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要这么做,到底还是退怯了。 不管现在的凌王是声名狼藉的邝希晗,还是曾经秉持着原则底线的简心,我都不会傻愣愣地站出去,喝止所有人住手,然后任对方宰割……我不会。 因为我害怕,因为我做不到那样无私——对我来说,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怀着歉意与愧疚,我默许了姜灼和那护卫队长的安排,由着半数的护卫拼死杀出一个缺口,坐着马车夺路而逃。 马车十分颠簸,与之前平稳的行驶天差地别,我时不时地撞进姜灼的怀里,却再也没了起初的旖旎心思。 约莫半个时辰的疾驰,我感觉到胃里有些翻腾,头也开始晕眩了起来。 这时,马车的速度终于有所减缓,就听一个陌生的女声隔着马车喊道:“殿下,马上就要下雨了!”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她话音才落,就像是为了应和她一般,“轰隆”一声巨响,震天的雷鸣惊得拉车的马儿也慌了神,差点翻了车。 若不是姜灼眼疾手快地将我扶住,只怕我的脑袋就要与坚硬的车壁来个亲密接触了,顾不得与她道谢,我撩开车帘,扯着嗓子与那暂时领头的护卫说道:“这附近可有避雨的地方?” 雨天路滑,不宜赶路,况且我们还遭到了埋伏,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整一番,再作打算。 幸好那护卫点了点头,指着某个方向说道:“探路的护卫发现三里外有一座破庙,收拾一下勉强能歇歇。” ——竟然是传说中出事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破庙。 脑中忽的划过一个戏谑的念头,形势所迫,我也没了玩笑的心情,只怕这三里外的破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了。 “那就去破庙,出发吧。”勉励了那护卫几句,我放下车帘,神色不由得凝重了起来。 “殿下可是担忧?”姜灼淡淡地问道,面上是一如平常的镇定,教我也跟着放松了几分。 “姜灼,你会保护我么?”耳边听着雨点坠在车顶击出的响动,我盯着她的眼睛,忍不住问道。 “嗯。”她答得很轻,几乎是在用气音了,可是我听得很清楚,就好像她直接将回答刻在了我的心上——而我同样不会忽略的是,她在回答以后迅速垂下的眼帘以及,微红的脸颊。 若不是时机不对,我真想亲一亲她的脸,哪怕是挨一个巴掌,也心甘情愿。 雨势越来越大了,我已经能感觉到飘进车帘的雨星和遮掩不住的寒意;总算在雨幕连天之际,我们一行人赶到了附近唯一的掩体——那座用简陋来形容都已经算是修饰美化的破庙。 几经艰难,护卫们好歹是利用庙中的干草以及破旧的帐幔升起了一堆火,而我则被簇拥着坐在离火堆最为接近的上风口,默默地看着护卫们大大咧咧地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衣鞋袜拧干——有心叫她们都离得近些方便烤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虽说大家都是女人,可是毕竟不算熟悉,就这样脱得坦诚相对真的好吗? 不管过去多久,我始终无法适应大芜女子的豪迈呢。 而且——悄悄瞥了一眼正专心致志在火堆上煮东西的姜灼,见她似有所觉地看过来,我马上低下头装作拨旺火堆的样子,心跳不已——我心中已认定对姜灼动了情,便自觉该对所有人保持距离,莫说是盯着人家换衣服了,就是多看上一眼,都是不该的……这份自觉对姜灼之外都是一视同仁,无关男女。 热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直冒泡,里面放了一些发泡过的蘑菇干货,都是出行时颜珂特意为我准备的;只是大部分的行李都在另一辆马车上,能吃的食物便只余了这么一些了。 接过姜灼递给我的木碗,小小地尝了一口,虽然比不上御厨的精湛手艺,但别有一番野趣鲜美,热乎乎的汤水从喉咙一直流淌到胃部,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捧着木碗捂手,我一边啜着热汤,一边盘点着人数——出来时跟在马车边的护卫大概有百来号人,经历了刚才的突围,再加上出去探路的斥候与报信的单骑,在这座狭小的破庙里就只剩下三十多人的队伍;这其中还有半数以上的人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口,就连食物的香气也掩盖不住伤口弥漫的血腥味。 一想到这些人的伤口与此刻的狼狈全都是因为我,顿时便没了食欲。 暴雨还在继续,天色也几近漆黑,温暖的火光照耀下,护卫们坚毅的脸庞也染上了淡淡的疲色,而我心头的愧意也更重了几分。 简单地洗漱一番,躺在了姜灼替我铺得厚实的铺垫上,蜷着身子闭上眼睛,却怎么都难以入睡;不是这地太硬,也不是这天太凉,只是我的心中无法平静——每一次合上眼,便浮现出那些护卫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那一双双年轻而不甘的眼睛,仿佛一直都在盯着我。 火光又变得微弱了一些,我禁不住朝着热源挪了挪,腰间却猛地横过一条手臂,将我往反方向扯了过去,耳边响起姜灼淡漠中带着一丝紧张的低喝:“小心!” 我吓得立即睁开了眼,就见她冷着脸侧躺在我身边,一手拢着我的腰,一手撑在我耳边,几乎将我整个人都压在身下;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我连忙扭过头避开她的直视,只见那火堆就在我不到一个手臂的距离外,如果不是她及时拉住我,只怕现在我的脸就已经被火舌舔过一遭了。 后怕之余,我也顾不得羞涩,连忙又朝着她的方向蹭了蹭,干脆地缩进了她的怀里——只觉得她先是僵了僵,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由着我将她当作抱枕取暖。 有了姜灼在身边,心安之际倒是睡得十分香甜。 若不是雨声间歇,其他的动静便显得格外明显,而抱着我的身子陡然绷紧了,我也不会忽然惊醒。 云销雨霁之后,夜空澄澈如镜,清冷的月色给这破败的小庙披上了一层薄纱,竟也添了几分浪漫;可就是这样教诗人也感慨良多的静美夜色,还是有人狠心破坏。 那护卫队长带着的一拨人始终没有追上来,大抵是凶多吉少;破庙又教一群黑衣人围了起来,比起早先的惊慌失措,我竟也不那么害怕,还有闲心观察打量起来——这一看,果真发现了端倪。 这些黑衣人穿着的都是最常见的粗布短打,干净利落便于行动,而她们使用的兵器也是最普通的私制仪刀,就是一般的江湖草莽也多配备,只有一点——那仪刀的刀镡不是寻常的椭圆,略有些细长扁方。 而我分明记得,在第一次被围住时惊鸿一瞥所见,那批黑衣人手中的刀镡,是毫无棱角的浑圆。 难道说,这两拨黑衣人……不是同一家势力么? 看来,想要邝希晗死的人,真不少呢。 ☆、第50章 突围 火堆已经没有刚点燃时那么旺了,只剩下一簇不大不小的火苗颤颤巍巍地跳动着,照映出所有人晦涩难明的神色。 护卫们不约而同地向我靠拢,而那一群黑衣人也逐渐收紧了包围圈——就听“哔啵”一声木屑爆裂的动静,犹如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双方同时发动了攻击。 姜灼用刀鞘拍开了犹在燃烧的火堆,碎屑漫天,立时迷了黑衣人的眼,也逼得为首几人连连后退;趁这个当口,她拉起我就往破庙的大门跑去,而其他的护卫也掩护着我们迅速撤离。 我亲眼看见一个护卫砍翻了一个黑衣人,随即就被黑衣人的同伙抹了脖子。浓烈的血腥味在夜空下弥漫开来,教我本还混沌不明的意识陡地清醒——如果没有这些人保护我,那么死的人,就是我了。 极致的恐惧之下,人类的潜能被无限的放大,在姜灼的带动下,我很快随着她穿过黑衣人的包围圈,爬上了马车;姜灼并没有与我一同坐进马车内,而是抄起马鞭,狠狠地抽上了马臀。 就听那匹性情温顺的赤狐马嘶鸣一声,立刻如离弦之箭一般疾射而出;车厢一抖,震得我差点跌出马车外。 可是,知道此刻姜灼不在我身侧,再没有人牢牢地把我护在怀里使我免于磕磕绊绊,我却很快反应过来,双手撑住了车壁,稳住了身子——心中一黯:有时候,是环境逼的人不得不坚强起来。 马蹄踏在仍然潮湿泥泞的路上,声音黏腻而拖沓,于这万物犹未复苏的夜晚显得十分恼人;而对于一心处于逃亡中的人来说,这声音更是吸引追踪者的信号——隔得再远,这动静不消失,黑衣人便能很快锁定目标,远远地缀在后面,摆脱不掉。 我正心焦时,只觉得车帘被人一把撩开,姜灼略带喘息的声音传入耳朵,不再淡漠,却更为扣人心弦:“殿下,马车目标太大了,不如骑马。”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拉出马车。 等我刚在车下站定,就见本来骑着马的两名护卫跳下了自己的马,一前一后坐上了马车,登时架着车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原是调虎离山之计。 是为了混淆视听,引开追兵么? 可若是被追到,身为诱饵的她们,又会面临着怎么样的下场呢……我不愿深想下去。 “殿下,请上马。”姜灼一手扯着缰绳,控制着因为主人抛下它而焦躁的马儿,急声催促道。 我看了看那匹不耐烦地刨着蹄子的黑马,以及其他几个骑在马上的护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鼓足勇气走上前,正准备手脚并用爬上马,却见姜灼忽地催动身下的马靠近了几步,来到我身侧,然后双手抄起我的腰,将我提了起来,坐落在她的身前。 ——唉,她是看破我不会骑马了么? 深感自己拖了后腿,我垂头丧气地摸了摸因为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而抖了抖身子的马,暗恨自己没有在闲暇之余好好锻炼骑术。 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学好骑马……可是,也要等我过了眼前这一劫。 这机会,只怕是渺茫的很。 就听那一匹无主的黑马凄厉地一声长嘶,蓦地扬蹄,发了狂似地朝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我吓了一跳,隐隐见到它身后洒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姜灼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匕首收回,与其余几名护卫使了个眼色,一扯缰绳,带头冲了出去。 “殿下,抓紧了。”她在我耳边迅速地叮嘱了一句,随即便专注在控马之上;腰间环抱着她的双手,后背紧贴着她的心跳,即使是在前途未卜的逃亡之中,却教我感到了妥帖安心——不管怎么样,只要她在我身边,就不会让我受到伤害……我坚信这一点。 提心吊胆地奔驰,从夜色深暗到天光熹微,对人和马都是极大的考验,甚至可以说折磨。 幸好颜珂为我出行准备得用心,就连护卫们所骑的马儿也是千金难得的良驹,这才能带着我们跑那么远;我的身子虽然单薄,毕竟也是一份重量,马儿驮着两个人,又要保持超高速的奔驰,本就无法长久,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 即便是不通马术如我,也能感觉到这匹马的速度正在明显下降,要不了多久,大概就是它的极限了。 忍受着仿佛所有内脏都移位一样的颠簸,我用尽全部意志力挺直腰杆,不让自己往两侧靠在姜灼圈起的臂弯上,提高她控马的难度——眼前却开始模糊了起来。 正恍惚间,却听一名护卫欣喜地说道:“是泗阳城!” 为了尽快赶到荣息城外的白云谷,车队弃了车流较多的官道,抄了近路,直走泗阳,再经泽昌入荣息,快马加鞭赶路,只需五天便能到白云谷。 在观澜城外的私道上遇到埋伏,未经修整便彻夜狂奔,倒是比预定的时间要早到泗阳。 马速慢了下来,泗阳城的城墙也近在咫尺,我能听见姜灼逐渐平缓的呼吸,似乎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只要进了城,那些追兵便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动了,我们的安全也就多了一重保障。 我们这一行还剩八人,虽说不曾穿着王府的制式护卫服,鲜衣怒马仍是扎眼;一夜赶路又是狼狈不堪,这样进城定是会惹人怀疑。 于是众人分作几拨依次入城,相约在城里最大的客栈碰面。 定了一间上房,换了干净的衣服,我才感觉到一丝死里逃生的不真实感。 肚子饿得狠了,我与姜灼便要了客栈二楼的雅间,一边吃东西一边等另几名护卫前来汇合。 天光尚早,城门才开不久,出来做生意的摊贩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卖些早点吃食的营生,比不得正经饭店里的精致可口,我只看了几眼便一心扑在桌面上的早点之中,努力填饱肚子;姜灼倒是比我这个亲王更有贵族礼仪的派头,细嚼慢咽,悠然自得地吃着,时不时瞟一眼窗外,打量着是否有熟悉的面孔。 不一会儿,在我吃得七七八八腹中尽饱的时候,“笃笃笃”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是曾经约定好的讯号。 扬声让进,也不讲究什么礼数,指着桌面上的点心示意先到的护卫们开动。 几人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似是想推脱,被姜灼冷淡的眼风一扫,又加之腹中的确饥饿,遂不再矫情,各自捧着碗筷,痛快地吃了起来。 与她们这般不管不顾的吃相一比,却又显得方才我的样子已算得上是斯文了。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八个人总算都齐聚这小小的雅间——出发时熙熙攘攘的队伍,如今还伴在我身边的,不足十数。 或许还要算上隐在暗处的暗卫……可是连我也不知道,颜珂安排的所谓不到危急关头不现身的暗卫们,还余多少。 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掩去唇边的苦涩笑意,却听楼下一声石破天惊的锣响,震得我失手打翻了茶盏,衣摆上湿了一片。 尴尬地放下勉强接到的空茶盏,我想起身抖一抖茶水,余光见到姜灼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更是懊恼,连忙转身背对着她。 视线所及,却是一队差役压着一人经过楼下;当先的差役手中提着一面铜锣,方才那吓到我的动静便是出自她之手。 那被押解的犯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色囚衣,粗布鞋面已经磨得露出了脚趾,手脚均铐着拇指粗的铁链,行走不便,偏生她身后的差役总在她放慢步子时毫不怜惜地推搡一把,迫得她不得不踉踉跄跄地走着,形容很是凄惨——也不知犯了什么大罪,看样子是要被流放到蛮荒之地。 我正要收回目光,就听身边一人激动地扒着栏杆,不可置信地低喃道:“姐、是姐姐!不、不可能!姐怎么会……” 姜灼忽然起身合上了雅间的窗户,盯着那眼眶微红的护卫沉声问道:“丙六,你可看清楚了?那被押解之人,确是你胞姐无疑?” “属下肯定。”被唤作丙六的护卫黯然地点了点头,似是支持不住,朝后跌坐在凳子上,仍旧难以面对现实。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丙六的姐姐,不正是那湘维太守? 据我离开才多少时日,她竟然已经沦落到被革职流放的地步! 撇去湘维徒步行到泗阳的路程,只怕我还未离开观澜,她就已被发落了。 明面上看,这湘维太守算是我凌王府一系的官员,且不说她犯了什么事,不经我首肯便将她打落下马,可不就是在剪除我的党羽,打我的脸么? 先是我中毒离都,然后趁机打压我的派系,在路上又有伏兵等着取我的性命……若说这桩桩件件之间没有关联,我是不信的。 可是,这一系列的事件真的是那御座上的女子所布下的局么? 仅仅是这样设想,我的心便痛了起来。 若是最后证实了果真如此,我又该如何自处? “丙六,你且去吧,”我将临行前颜珂给的银票抽了两张递与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流放之苦,常人难捱,若是无家眷护着,你姐姐怕是九死一生。” “殿下!护送您是属下的职责!”丙六低着头后退了半步,双手却在身侧死死地攥成了拳头,可见心底极是挣扎。 “本王命令你一路护送她,不许教她在路上出事,”硬是将那银票塞进她手中,我冷下脸,装作不悦的样子,“怎么,难道你要抗命不成?” “殿下大恩,属下无以为报!来世当牛做马,以供殿下差遣!”她跪倒在地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道——我阻止不及,只能生生受了她的大礼。 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片刻后,我推开窗户,默默地看着她骑着马疾驰而去的背影——姐妹情深,真是教人羡慕呵。 “殿下,为何要将丙六驱走?”沉默中,姜灼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远眺。 “大概是因为……自己得不到,所以格外地,想成全别人吧。”我收回了目光,不在意地答道——哪怕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将仅剩的助力遣离身边,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怅然若失地回到房里,靠坐在床榻上,心神一松,之前压下的恶心感又浮了上来。 一夜颠簸,情绪又骤然起落,孱弱的身子到底经不起这般折腾——是日,我便发起了高烧。 ☆、第51章 依靠 虽说邝希晗的身子孱弱,可到底是金尊玉贵的亲王,身边服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这瓷娃娃一样的主子磕着碰着,冷了热了——因此,自我占了她的身子作为邝希晗生活以来,竟是从未患过什么伤寒感冒之类的毛病。 而我也不曾想到,这小小的发热是这样来势汹汹,猝不及防间,一下子就将我击垮了。 我心里估摸着,该是前夜淋到了雨,着了凉,没好好休息,又连着赶了一夜路的缘故。底子本就薄,经不起这样的颠簸劳累,而那湘维太守的发落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使是身体上再大的痛苦与折磨,都远远不及“邝希晴罔顾姐妹情谊对我下了手”这个念头带来的打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邝希晗本体的影响,但是邝希晴对我的重要性比我所以为的要多得多……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可我无力改变;现在,我正承受着相应的后果。 头脑昏昏沉沉,眼前也模糊一片,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着我,却无法给与回应。 从那淡雅却熟悉的味道辨认,那个一直在我耳边说话的人,是姜灼。 这么急切地、紧张地声音,是在担心我么? 这猜想竟然教我感到了一丝喜悦,若不是这样昏昏沉沉地病着就无法好好地睁开眼与她说话,看见她美丽的样子,大概我宁愿就这样一直病下去,得到她的温柔对待吧。 ——不得不说,这样的想法,是如此的无耻,又是如此的卑微。 可是在我心里,明知对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应这份恋慕等同的情感,那么这样真切的关心和虚假的暧昧便是我赖以安慰自己的最后一层幻想了;幻想着她如我在意她一样纯粹地,无以伦比地在意着我;幻想着她如我喜欢她一样深情地,毫无保留地喜欢着我…… 这几乎可以算作是我在剥去与邝希晴的牵绊后唯一的情感归属了吧。 浑浑噩噩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子忽冷忽热,又被颠来倒去地折腾,似乎是处在移动中,身下不是被褥的触感,而是悬空着没有凭依,教人无所适从。 我勉强撑开眼皮扫了一眼,发现是姜灼将我背在身后,用丝带牢牢地束着固定住。 我们没有骑马,除了我无力地趴在她的背后,身边还剩几个神色凝重的护卫——人数却比我们在客栈中汇合的又要少了几个。 我无法判断此刻的情况,但是心中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这是哪儿?”周围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绿色,参天的大树仿佛是一群沉默的巨人,而我们几人则是随时随地都会被吞噬的渺小存在——长时间没有开口,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有沙砾在其中摩擦。 “这里是白云谷,你已经昏迷两天了。”姜灼侧过脸来,轻轻在我耳边说道,顺手托了托我的腿根——动作自然地教我愣了几个呼吸的功夫才想起来要害羞。 “殿下,这谷中有无数陷阱,我们已经折损了好几人……”见我醒来,那几名护卫心情沉重地说道。 “什么……陷阱?”我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反问道。 “无事,”那护卫忿忿不平地握了握拳头,却被姜灼半路截住了话头,“殿下只管闭目养神就好。” 她的手在我的小腿上拍了拍,像是带有魔力一般——我在陌生环境中无所适从的慌乱就随着这一拍轻轻巧巧地退散了,哪怕那些护卫们脸上的欲言又止是那么明显而刻意,都不值得我避开她的安抚出声过问。 姜灼的背是有别于其他护卫的单薄消瘦,两侧突起的蝴蝶骨像是斧凿雕刻的艺术品——我曾有幸见过它们不着一物的样子,那种线条和色泽是我今时今日都无法忘却的绝妙之景——难以启齿,但是教人欲罢不能地肖想。 隔着两层布料,我依旧能够清楚地描摹那状若振翅之蝶的骨头纤细而柔美的轮廓,就连那指尖轻轻抚上的触感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本就干渴的喉咙顿时像火烧火燎一般。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放松思绪靠在了她的肩膀,平直而坚硬的肩骨硌得脸颊发疼,那气息却足以弥补一切,教我不舍得挪开。 虽然是处于颠簸摇晃的行动之中,我还是慢慢地陷入了深眠之中,一半是这热症带来的疲惫,一半则是这令我安之若素的依靠。 “殿下、殿下。”有人在耳边轻轻唤道,那声音莫名地熟悉,一时之间,我却想不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更沉,然而潜意识中钻进了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搅得我头疼欲裂;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就连呼吸都显得那么困难。 我仿佛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只能见到我一个人被缚住了手脚,绑在一根柱子上,周围黑压压的,却有一道凄厉刺耳的声音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声嘶力竭地数落着我的罪状。 “邝希晗——你该死!”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声在我耳边回荡,教我难以回避。 我想挣脱,想反驳:我不是邝希晗,不是那个罪孽深重、千夫所指的纨绔凌王……可是,我的手脚都被死死地捆着,喉咙像是灌了岩浆一样,火辣辣的炙烤感,张口时好像能喷出黑色的浓烟,偏偏一个音节都喊不出口,只剩下野兽一般“赫赫”的嘶叫。 我的眼中淌下泪来,下一刻就被突然升温的空气蒸发;不仅是我的脖颈,我的双手,包括我的背脊,我的双腿,我的所有与柱子相连的部分都如同被烈焰灼烧一样炽热地燃烧起来,那温度几乎在顷刻间把我化为灰烬。 我记得,商朝时那个鼎鼎大名的妖姬妲己发明了一种名为“炮烙”的刑罚,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而我现在就如一个被绑在铜柱上行刑的囚徒,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只是不知道,此刻我脸上的神色,是不是也那般狰狞得不堪入目? “殿下、殿下。”又是这个不厌其烦的声音,将我游离的神智拉回了几分,也教我陡然间意识到,那可怕的刑罚不过是一场似是而非的梦魇罢了。 心中骤然一松,我定了定神,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仍旧不得动弹——只是意识渐渐回笼,可身体的控制权还是飘飘忽忽,没有着落。 那声线泠泠如冰晶溅碎,渺渺如飞鸟掠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动人音色。 知晓是她陪伴在我身侧,那些惶惑不安在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想静静地享受与她独处的时光,反而不那么急着醒来了。 这时,我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清浅的叹息,这叹息带着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决然……随后,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准确而不容置疑地覆上了我的嘴唇。 紧密而温暖地相触,那么真实,那么自然,切合得像是排演过无数遍。 这是一个吻么? 不,充其量这只是双唇紧紧相贴在一起罢了。 尽管是唇与唇密不可分,不留缝隙;尽管这其中的一方早已丢盔弃甲,深陷其中……可这仍然算不上一个吻。 唯有两情相悦的亲近,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亲吻。 我自然是心悦于她,可是……她呢? 我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没等我心中惊雷炸裂般来来回回重现、分析她这样做的目的,便感觉到她柔软的嘴唇微微一动,舌尖探出,轻松地撬开了我的嘴——苦涩的药味瞬间充斥着口中,教我忽的忘了思考。 惊愕之下,只觉得她的舌头在我口中灵巧地扫了一圈,喉咙便像是有了自我意识般吞咽了起来;直到她从我唇上离开,我仍停留在最初那份不可言喻的触感与震颤之中。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脱离了水的鱼儿,忘记了该怎么呼吸,也根本没有办法呼吸,只能徒劳地张着嘴,被动地吞咽着渡到口中的苦涩药汁,机械地接收着这颠覆我全部认知的事实。 或许,我不该这么激动地胡思乱想,不该扭曲对方真心实意地想要救我远离病痛的牺牲,不该自欺欺人地将这种行为定义为某种我所迫切地想要回应的情愫。 然而在不断地自我警告之外,却又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我想要尝试着,将自己这份隐秘的心思告诉她,想要将这份日益增长的爱慕宣诸于口,想要让对方知道这份首次出现的、独一无二的真挚情意。 “吱呀”一声轻响,门扉轻合,药香飘散,房里不再有她的气息。 倏然睁开眼,舔了舔嘴边残留的药汁,那极致的苦涩之中又好似含着一股教人欢喜留恋的清甜。 蓦地,我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不再闪躲,不再遮掩,也不再试探和揣测,明确地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想要,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第52章 名字 那一个似是而非的吻——是的,我固执地非要将它定义为一个吻,这样会让我觉得好受一些,即使是自欺欺人、一厢情愿——让我觉得自己与姜灼的距离,也许并没有我所以为的那么遥不可及。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我不主动尝试着去接近她,那么我与她永远都不会有比亲王与护卫更亲密的关系——若是我们之间有一百步的距离,那我可以为之迈出九十九步。 余下的便在于,她是否愿意接受我,迈出这最后一步了。 想通了这一节,只觉得整个人都豁然开朗,轻松不少。 借着药性又沉沉地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尤为踏实,没有梦魇,也没有病痛的折磨,好像那一碗由姜灼亲自渡给我的药汁含着什么神奇的魔力,口中是甜蜜的气息,心中是安稳的暖意。 一直到饥肠辘辘,受到来自身体不容忽视的反馈,我才悠悠地醒了过来。 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在昏暗的烛光下慢慢打量起了我身处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到十个平米的屋子,陈列朴素简单,除了我躺着的木床以外,就只有一张小小的矮凳和摆着铜盆的木架;墙壁斑驳老旧,年久失修,哪怕是凌王府里最次等的下人房,也比这儿要好得多。 唯一教我稍显满意的地方,大概就只有空气中浅浅飘散的药香了。 记得昏迷前,姜灼正背着我在一座望不到头的林子里徘徊,“白云谷”三个字听得真真切切的;那么,我们是来到了谷中,见到了那号称“毒仙”的高人么? 正在我思考着此刻的处境时,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姜灼端着一碗东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像是没有料到我已醒来,进门的步子微微一顿,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反手掩上门,走到床边。 “殿下醒了?”她的声音仍是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只是抿着嘴唇将手中的碗凑到我嘴边,温声道,“喝药吧。” “嗯……”我撑着床沿,慢慢坐起了身,靠在床柱上,接过温度适中的药碗,试探性地抿了一口——苦到了骨子里。 眼见姜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大有我不将药喝完就不罢休的架势,吐了吐舌头,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将整碗药都灌了下去,连碗底的药渣都不剩。 将空了的药碗递还给她,若不是顾着形象,我只怕会忍不住扒在床边干呕起来——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中药的药效程度都是与味道成反比的……可见这药定是十分有效,药到病除。 捂着嘴强自压下那股恶心味,余光似乎瞥见那清冷的眉眼略微弯了弯,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眼花。 我只是忽然后悔:如果没有那么早醒过来,此刻她会不会再亲自喂我喝药——以那种羞人但是美妙到无法忘却的方式。 监督着我喝了药,她淡淡地嘱咐道:“殿下好好休息。”说着便要离开。 我当然不能就这么由着她离开——别说睡了那么久,我现在没有半分困意,之前下定了决心要主动出击,又岂能放过丝毫与她相处的机会? “等等。”初醒时的嗓子还有些难受,声音喑哑,我生怕她没有听清,行动也先于意识,伸手一把扯住了她的衣摆,就势拽了拽,颇有几分恳求的意味——衬着这副本就娇柔秀美的容貌,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别、别走。” 果然,她迈出的步子一僵,并未收势,却是半侧了身转回头问我:“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眉毛紧紧蹙起,十分担忧的样子,教我心里一喜,挽留她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我有些事想问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可好?”我松开了牵着她衣摆的手,扯着被子往后靠了靠,偏着头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闻言,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轻声应了。 拖过了房中唯一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又替我掖了掖被子,虽然神情波澜不惊,不显亲近,动作却很是温柔体贴:“殿下想问什么?” 本来只是为了将她留下来的借口,可是由她一说,倒是真有好些疑问等她解答:“这里可是白云谷?” 她点了点头。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故意拉开被子瞄了一眼,为难地问道:“我的衣服……是你帮我换的?” 她有些诧异我会问这个,愣了一瞬才点了点头,又不明所以地反问道:“不错……可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你把人家看光了唉! 我只敢在心里大呼小叫,却也明白,这是不能摆到明面上来指责她的事儿。 盖因我与她同为女子,换身衣服本就没什么大碍,我还要反过来感谢她……可是这么一想,却怎么都压不住面上的烧意和心中的羞恼。 “那也就是说……你把我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轻咳一声,我盯着她的眼睛,干脆直截地问道。 “那是为了……”她皱了皱眉头,似是迷惑,又似是对我质问的语气感到不悦。 “你要负责任。”察觉到她的不满,我还是照着腹稿义正辞严地说道。 “……”接着,是一片教人心慌的沉默。 我偷眼望去,就见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随后豁然起身,一撩下摆,跪在冰冷的地上,垂着头哑着嗓子说道:“属下罪该万死,任凭殿下处置。”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带着几分玩笑性质的埋怨会引得她如此反应,心下又是委屈又是失落,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才不至于失态地落下泪来:“谁说要罚你了……你、你先起来!” 她依言站了起来,却远远地立在一边,不再靠近,眉眼之间尽是教我又爱又恨的清冷——从前我是多爱她这出尘如仙的模样,如今却也恨透了她这不染尘埃的淡漠,虽然近在咫尺,可又像远在天边,好像我怎么都入不了她的眼,更触不到她的心。 “姜灼,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见她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我只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殿下请说。”她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我却能感觉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疏离,像是竖起了一道无形的藩篱。 压下那种莫名的恐慌,我定了定神,这才说道:“我们既然已经出了宫,离开了观澜城,那么你也不要再以下属自居,称我殿下了。” 她明悟地颔首,从善如流道:“东家?” “哎呀,也不是!”我暗恼她的迟钝,却又清楚这怨不得她,而是我自己心思驳杂,不曾说与她知晓;看这情形,若是不把话说开,大概她怎么都想不到,还以为我是成心戏弄,故意刁难她——心一横,我也顾不上害羞,“我是想……你叫我的名字。” “这……不合礼数。”她顿了顿,第一反应便是拒绝。 我虽然预料到了她的回答,还是感到有几分受伤,不依不挠地问道:“出门在外,何须拘泥于礼数?难道说,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么?” “自然不是。”她皱着眉头,神色有一丝无奈,却比方才的冷然多了些人情味,“只是……礼不可废。” 我觉出她有几分松动,赶紧加了一把劲儿:“再过不久,我就要行韶礼了……我给自己取字简心,你以后就叫我简心,好不好?” 在大芜,年满十八岁,行过韶礼的世家贵女一般会由长辈取字。 我并不在意什么形式,只是私心里想要听她叫我的名字——这或许是我与曾经的自己最后的一点联系了吧。 她还是踟蹰不语,我只好又退一步:“只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唤我的字,可好?” 或许是我楚楚可怜的语气太过刻意,她终于抬眼看了看我,深邃的眼眸中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教她这样专注地凝视着,就好像一丝不、挂地站在她的面前,由里到外都被她看得彻底,使我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简心。”良久的沉默,在我以为她不会答应的时候,就听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仿佛叹息一般的呢喃——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也能被念得如此动听。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热切,她说完便抿了抿嘴,脸上划过一抹赧然,教我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为了免去这一刻的尴尬,我想了想,又问了其他护卫的下落。 她脸色一白,再次沉默了片刻,这次的沉默却稍显凝重。 我心中一凉,就见她似是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陶碗,低声说道:“……都死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都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答案,那些撒娇耍赖的旖旎心思霎时间散了个遍,只余下满满的自责与愧疚。 “呵,怪只怪你的奴才们本事不到家咯!”我正要详细问起,就听一个轻慢不屑的声音忽的插话进来,“真当我白云谷是你们家的后花园,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么?” 随着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长相妖媚的男人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我很难用别的词语来形容这个男人,只是因为他的喉结才让我判断出他的性别——男人长得这般祸水模样,在女子为尊的大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对我仍是一大冲击。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移了视线,不去看他;况且,不知是否我的多心,总觉得他对我怀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更甚我对他的别扭。 ——这人是谁? 我可曾得罪过他么? ☆、第53章 敌意 “这是白云谷谷主,人称‘毒仙’的魏先生。”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姜灼主动为别人介绍,对方还又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别扭。 不过,碍于他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毕竟是有求于人,我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颔首示意。 却见他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虽是自谦,自进门起就直直落在我脸上的视线更是透出几分揶揄:“呵,‘毒仙’什么的倒是谈不上,不过嘛,这位小姐所中之毒,除了下毒者与我以外,这天下怕是无人可解。” “如此,那便有劳魏先生了。”看他模样,不过二十来岁,就算再怎么天纵奇才,于医学之道的造诣又能有多精深?若不是姜灼肯定了他的身份,我可不愿相信,更不愿与他打交道。 不料,他轻蔑地哼笑一声,不加掩饰地将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随后故作诧异地反问:“这位小姐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我几时说过要为你解毒了呢?” 我被他噎得一滞,脸色不由得僵硬了起来——敢情他之前都是在逗我玩呢? “本王……”我有心用邝希晗的亲王身份压一压他的气焰,话才出口却又顿住了:什么时候,我竟然习惯了以势压人来解决问题? 这种近乎本能地借助身份地位的差距为自己牟利的行为,与我曾经最唾弃的样子有什么分别? 这是否说明了,我在不知不觉中,正向着特权阶级固有的思维模式转化,变得越来越像凌王的思考方式……这个想法教我悚然一惊,生生咽下了本来的话语。 “魏先生,这一位是凌王殿下,慕先生之名远道而来,还请先生为殿下诊治,事后必有重谢。”姜灼朝着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魏先生拱了拱手,温声说道。 “哟,凌王!”他夸张地后退了一步,揪着自己的衣襟做害怕状,眼中却藏着一抹深深的讥讽,“莫非阁下就是那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凌王殿下?真是失敬、失敬呐!” “看来魏先生对本王有些误会,”我算是看出来了:只怕这位“毒仙”对我有很大成见,自见面起就变着法儿地羞辱我,似乎是意图激怒我——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如他的意了,“你与本王不对付,本王不怪你,可是与我一同来此的护卫何其无辜?她们一路护着本王,谁知竟命丧你这白云谷林中……身为谷主,你难道不该给本王一个交代么?” “啧,交代?擅闯别人居所的又不是我。”他微哂,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头,“你的那些王府护卫啊,简直是不堪一击!就连我白云谷最外围的陷阱都躲不过去,技艺不精又怪得谁去?不愧是凌王府出来的护卫,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 “你——”我恼怒的原因并不全是他对我的蔑视与折辱,更多的却是为着他对逝者的不敬,对人命的漠视——不管怎么说,那些护卫们都是死在他布设的陷阱之下,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抹不掉他扼杀性命的罪过。 就算理智上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也不要将怨气诉诸暴力,可是对着那张妖媚又嚣张的脸,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巴掌糊上去的力气。 我心中怒极,却苦于身子虚弱,手脚无力,只能恨恨地握紧拳头,用力瞪着他。 “怎么,恼羞成怒了?哼,你还真有脸朝我发火?”他嗤笑一声,故意又往床边走了两步,被姜灼冷着脸虚拦了一下——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笑意一滞,几乎要挂不住,脸色变了又变,才恢复到那副嘲讽的样子。 看样子,他原是想靠近些,更容易挑动我的愤怒;而姜灼却出乎意料地将他拦了下来,教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因是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到姜灼的神情,但是她坚定地挡在我的床外,保护我的态度再清楚不过——颀长又挺拔的背影教我心动又心安,连带着此前被激起的怒意也消退了不少。 那姓魏的气焰一顿,在我以为他会有所收敛的时候,却陡地旺盛起来,比之前更猖獗了几分,就好像那个被言语挤兑被挑起愤怒的人是他而非我一般:“凌王殿下既已提到了交代,那我倒要问问,我那个奉命去观澜城看诊的门徒,现下又在什么地方?” 他这一问,倒是把我难住了。 如果没有记错,在我们的车队遇到第一波袭击的时候,那个白云谷的男弟子就遭到不测了吧……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又只是一介白身,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谁还会记得护着他呢? 而此时此刻,若不是教他一番质问,只怕我早就想不起这号人了。 这不是他的过错,却是我的悲哀。 我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就高人一等,就值得上百个护卫以命相搏,拼死搭救;可是在生死威胁的那一刻,我还是下意识地逃跑了……撇下其他人,一心逃跑。 “本王……他……”对上他咄咄逼人的双眼,我嗫嚅着,却难以开口继续——想要辩解,却无从说起,想要道歉,可又拉不下脸。 “你也别想拿话唬我,我那可怜的小徒弟,早就死在了路上,是也不是?”他勾起嘴角,盯着我的眼神却冰冷噬人,“他的死,与你可脱不了干系!难道你不该为此负责么?” “不错,这都怪我。”叹了口气,我也无意推脱,索性把话摊开了,“那么,你待如何?一命抵一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是我害死那人也不为过;不仅仅是他,还有那些护卫们……全是我背负的血债,我无法逃避。 “殿下言重了。”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姜灼忽然淡淡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魏先生可不要怪错了人——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我知她是为了维护我,可是留心她的语气,却又觉得她仿佛意有所指——那魏先生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教我更是不解。 想不通,还是将这些纷乱的怀疑压了下去。 “即便不是她做的,她就不用负责了么?”莫名的沉寂,片刻,那魏先生冷笑一声,又不依不挠地斜了我一眼,凉凉地说道,“偿命倒是不必——反正她中了那毒,也没几天活头,权当报应了!” 这话说得极为恶毒,我自认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辈,却也被气得够呛,又发作不得,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滚,喉中一甜,忍不住一偏头,呕出一口血来——那血色泽红中带黑,又十分粘稠,似一朵邪肆盛开的毒牡丹,兀自沾染了雪白的背面,隐隐透着不祥。 然而吐出这一口黑血之后,胸口倒是一清,仿佛堵塞的郁结一空,整个人松快不少。 “简心!”听到我的动静,姜灼转回身来,冷清的面色倏然一变,立刻扶住我的肩膀,将我拢在臂弯中,腾出一只手轻柔地抚着我的后背,替我顺气。 我深吸一口气,对上她不复淡漠的眸子——那双剔透的眼眸中浸满了急切与担忧,还有几分我以为永远都不会见到的疼惜——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一双美丽到无可挑剔的眸子。 能够被这样一双眸子映在其中,就是死也无憾了。 而且,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刚才,情急之下,她叫了我的名字呢。 ——怎么办? 虽然刚吐过血,可是我觉得好开心,开心得怎么都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开心得忍不住将自己越发埋进这个怀抱之中…… “咳咳。”一个不容忽视的声音刻意清了清嗓子,有意强调自己的存在。 我没好气地瞪了过去,却听姜灼沉声问道:“魏先生,如你所言,殿下已经吐出了淤血,可否进行下一步诊治?” “这个不急,”他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瞥向我的目光仍是难掩嘲讽,但却没有了那股轻佻随意,显得沉稳不少——倒是有了医者该有的气度。 我被这变故搅得脑子发懵,似有所觉,可又难以确定,只能傻傻地在那两个打哑谜的人脸上看来看去,试图看出什么端倪。 “她身子虚得很,姑且调养几日再说,”见姜灼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那魏先生挑了挑眉,调笑般的口吻里又带了几分不容置疑,“放心,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有劳魏先生。”姜灼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冷嘲热讽,仍是彬彬有礼地颔首。 最后又别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他转身离开了,甚至不忘体贴地将门阖上——与那个破门而入的无礼之徒大相径庭,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使劲咬了咬嘴唇,依依不舍地从姜灼怀里退开,我认真地看着她,默默地警告自己不要被美色、诱惑,一心等她的解释。 “在你昏迷的时候,魏先生便替你诊过脉,”姜灼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避开我盯着她的目光,低声说道,“据他说,你胸中淤血积塞,与性命有碍——于是,他与我定计,故意挑起你的怒意,逼出淤血。” ——所以,之前的种种,都是故意为之? 我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可是心底却存了一抹疑虑,挥之不去。 那魏先生看我的眼神,隐约藏着几分敌意,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第54章 心疼 翌日清晨,才天刚亮的光景,已经听见了高亢嘹亮的鸡鸣。 不厌其烦地响了几遍过后,我忍无可忍地将被子扯过,蒙住脑袋不予理会,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昨天晚上被那魏先生气得七窍生烟,又折腾着换了床铺被褥,真正睡下去的时间恐怕不过两三个时辰,我实在困顿,便想着再多睡一会儿。 不料,这白云谷里除了那打鸣的公鸡扰人清梦之外,其他人也存心不教我休息;没等我合上眼睛再次睡过去,就听“笃笃笃”颇为有力的敲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大有我不开门就一直敲下去的架势。 不堪其扰之下,我只好草草裹上外衫,汲着鞋子,踉踉跄跄地拉开门闩,不悦地瞪着那敲门的陌生少年,压着火气问道:“你是谁?大清早的……有什么事?” 他像是没有察觉我隐忍的怒意一般,温和地说道:“我是白云谷的侍药弟子,师尊派我来请阁下起身,至药庐前一叙。” 他既然翩翩有礼,我也不好发作,看了看天色,大概也就早上五六点钟的样子,不由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郁闷不已:“这么早啊……你家师尊可是魏先生?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师尊只是打发我来请阁下,旁的不曾言明。”他歉意地一笑,询问地侧了侧身。 ——难道是邀请我一道用早点? 按了按腹部,的确是饿了……在睡魔与食神的激烈争斗中,还是食神占据了上风。 我点点头,妥协道:“好吧,稍等片刻。” 回房洗漱一番,费了些手脚才穿戴整齐——感叹着我竟也逐渐习惯了被人服侍的日子,乍然没了侍从在身边,倒是多有不便。暗斥自己越来越往骄奢淫逸方面发展,这才拍了拍脸,抖擞起精神,随着那少年去往药庐。 一路走来,我才发现自己居住的地方是一座尤为僻远的小院,独门独栋的,虽是幽静,却也简陋得很;越往外走,窥得庄园的其他院落,隐隐觉得再没有比我所住之处更破落的地方了——想必这住处的安排也是那魏先生有意为之。 这也表明了他对我的敌意,确有其事,而非我多心。 只是不知道,这份敌意,又从何而来? 那少年引着我来到一座无人看守的药庐前,欠了欠身便离开了。 我的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却没有见到预料中的桌椅碗筷,更别说是可以果腹的糕点食物了,只有一堆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柴火以及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子——看这架势,一点都不像是请我来用早饭的。 我心里有种被愚弄的愤慨,肚子也饿得直叫,正要打道回府时,却见一个身穿黑色衣袍的人从药庐中悠悠走了出来,不是那魏先生又是谁?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纵使心有不甘,还是耐着性子招呼道:“魏先生,早安。” “不早了,鸡都啼了三四遍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米分屑,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笑着问道,“凌王殿下,还不曾用早膳吧?没有下人服侍,是否不太习惯啊?” “还行,还行。”按着饥肠辘辘的小腹,摸不透他的意思,我打了个哈哈,就准备告辞。 不料他忽然指了指地上铺着的一堆柴火,微笑着说道:“实不相瞒,敝谷地窄式微,手头拮据,从不养闲人,凌王殿下既然吃住在敝谷,那么略尽些绵力也不为过吧?” ——听他的意思,竟是嫌弃我在这儿白吃白住,要我劈柴抵债? “本王又不是不付钱……”我的钱大部分都在随行护卫手中,身上只剩几张大额的银票,尽管如此,买下一座小院子都绰绰有余,难道还付不起这几日的饭钱和房钱么? “呵,凌王殿下莫不是以为,这天底下的事儿都能用银子来解决?”谁知他瞧都不瞧我递过去的银票,反而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冷笑道,“我白云谷的规矩,自食其力,勿望他人——况且,这些柴火是为了熬制凌王你所需的药材所准备。” 言下之意,便是我委实应该自己动手将这些柴都劈好,省得耽误了制药。 ——切,我就不信他堂堂谷主,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说白了,还不是为了刁难于我? 也罢,有求于人的是我,先低头的自然也是我。 他既然有意看我出丑,那我就奉陪到底好了……只是,总要找机会弄清楚,他究竟是为什么如此针对我。 想明白这一茬,我也懒得再与他周旋,撸起袖子,弯腰捡起地上的斧子——那斧子约莫七八斤重,手柄是未经打磨过的粗粝硬木,握在手里,磨得掌心生疼。 我将一截圆木竖起放置,然后双手擎着斧子高举过头,用力劈下。就听“喀嚓”一声,斧子的刃口卡在了圆木的斜面,而虎口处则狠狠地反震回一股大力,好像要撕开肌肉那般剧痛。 “哼,凌王殿下慢慢劈着,我先去做事了。”那姓魏的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见我狼狈,于是笑得越发得意,摆了摆手,径自离开了——那眼神里的嘲讽藏都藏不住。 “可恶!”我将那圆木当作了他,又是一斧劈下,却只是将裂口开得更大一些;而虎口竟是迸出了一道血口,疼得我不住皱眉。 也无怪遭他鄙夷,我这身子还真是孱弱得很啊…… “嘶——”勉强劈了几根柴火,虎口处伤势越发严重了,更有断裂的木屑扎进皮肉之中,教我禁不住龇牙咧嘴的,萌生了退意。 看了一眼堆到我膝盖高度,好似一点没有减少的柴火堆,叹了口气,认命地再次举起了对我而言重逾千斤的斧子。 也不知是精神过于松弛,目光没有对焦准确,还是肌肉过于疲劳,失了劲道,等我反应过来,那斧子已经错过了直立着的圆木,直直朝着我的脚背砸去——眼看着这一斧子带着凌厉的去势呼啸而落,我仿佛能预见这只脚骨肉分离,鲜血模糊的样子。 糟糕——心头大骇,却收势不及,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一刻到来。 下一刻,并没有预料当中的剧痛,反而手中一轻,紧握着的斧子被人一抽而脱离了掌心,接着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嗓音,清冷的声线不再是波澜不惊的沉稳,少见地带了一丝紧绷的颤意,是紧张、担忧,又掺杂着些许惊慌:“你在做什么?” 心脏好像漏了一拍,我猛地睁开眼,对上那双不复淡漠的眸子……心跳慢慢恢复,这才感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教她紧紧握住的手腕生疼,我却感到了一阵欢喜——这份疼痛恰恰证明了她对我的在乎。 这样想着,即便是顷刻间教我这手腕折断了,我也心甘情愿,不会皱一下眉头。 定了定神,我偏开因为她的凝视而生热的脸,若无其事地说道:“如你所见,我在劈柴。” 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探究地逡巡了几遍,握着我的手逐渐松开——那陡然消失的温热教我松了口气,却也难掩失落。 “殿下……”悄悄打量过去,只见她穿着一袭紧身的深色练功服,长发高高竖起,手执一把紫青宝剑,鬓角微汗,身上洋溢着一股运动后的温热活力——那是一种教人欲罢不能的荷尔蒙气息。 我觉得自己再靠近她就要失去理智,只好佯装什么都没感受到一样转开身子,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斧子,开玩笑地说道:“言而无信可不好……你昨天答应过我什么?现下这里可只有我们两人哦~” “……简心。”她的叹息声教我心里一紧,握着斧子的手也跟着用上了力气——不觉触到了伤口,疼得我下意识地轻呼了一声。 “是魏舒让你做的?”她抓住了我的手,轻柔却不失强硬地翻过来,露出受伤的掌心,看似随意实则仔细万分地挑出了嵌在皮肉中的碎屑,沉声问道。 我猜她口中的魏舒定是那姓魏的无疑,有心在姜灼面前告他一状,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幼稚;再说,姜灼现在的身份,也不过是我随行的护卫,那姓魏的对待我都是这样的态度了,又怎么会给她好脸色看? 不过,话虽如此,若是我的示弱撒娇,能教姜灼心软,对我嘘寒问暖,好言安慰一番,那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思及此,我也豁出了脸皮,故意咬了咬唇,做出一副委屈隐忍的模样,哀声说道:“大清早的就被弟子唤到这来,本还以为是请我用早饭,谁知那魏先生竟说这谷里不养闲人,非得要我劈了这些柴火抵债;可怜我手无缚鸡之力,又饿着肚子,实在是没有力气……唉,谁教我有求人家呢?” 话到最后,联想到自己身中剧毒,又不知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处于扑朔迷离的局中,危机四伏,倒是真的油然而生几分愁绪。 姜灼默默地听着我的抱怨,并不答话,只是自怀里取出似乎从不离身的伤药,小心地抹在我的伤处,又随手在衣摆下撕了一条布料,当作纱布一圈一圈地缠在我的掌心。 她的动作十分麻利,垂眸认真的样子隐约透着几分温柔,看得我心头小鹿乱撞一般,几乎感觉不到伤口的刺痛。 三两下包扎完了,我还在回味方才她的指尖拂过我手心的触感,就见她一把提起了地上的斧子,掂量了几下,然后默不作声地替我劈起柴来。 我后退几步,望着她沉默劈柴的背影,只觉得从心底漾起一汪清泉,汩汩地冒着泡,就连逸散出来的水气都是泛着甜意的。 ☆、第55章 误会 任由姜灼代替我劈着那一堆柴火,我就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她。 常言道,秀色可餐,如果放在以前,我定是要不屑这个说法,然而对上了姜灼,我才知道,此言非虚——要不然,只看着她的侧脸,我怎么都不觉得饿了呢? 劈完了最后一截圆木,她就势甩了甩手腕,将斧头朝空地上随手一扔,转过脸看了看我,眼中略带几分关切,问道:“饿么?” 其实过了那一会儿,肚子已经不太饿了,可我还是点了点头,充满期待地望着她,等待她给我的惊喜。 “随我来。”她轻轻地瞥了我一眼,示意我跟上——眼波流转间,我似乎从她脸上看到了一抹笑意,虽然清浅,却像是在我心湖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久久难以平静。 她带着我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座小院,在院里坐下后便吩咐正在擦着桌子的少年送些食物过来;那少年看了我们一眼,也没有多问,点点头便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端来了几样点心。 用过了简单却温馨的早饭,姜灼就被魏舒派来的人叫走,说是有几味草药需要她帮忙采摘;叮嘱我吃完点心就乖乖回院子里呆着,姜灼便随着那个通传的男弟子走了。 目送着她步履匆匆的离开,我擦了擦嘴,无所事事地在用餐的地方转悠了一圈——这是一座单独的小院子,应该是白云谷里诸人专门用来吃饭的食堂,偌大的院子里摆满了桌椅碗筷,与那间时不时飘来食物香气的厨房只有几步之遥。 因为早就过了用早餐的时候,见不到谷里其他的人,只有方才替我和姜灼送来食物的少年;这一刻,也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 左等右等不见来人,望着一桌吃剩的残羹冷炙,我秉持着良好的习惯,略作收拾了一番,将它们端进了后厨。 厨房里也不见厨子的身影,大概是躲懒休息去了。灶头上炖着大锅的高汤,香气扑鼻;案板上放着处理过的食材,井然有序;吃饱喝足以后,我对这厨房重地颇有好感,举目扫来,只觉得就连那铁勺柄上的锈迹都显得那么可爱。 把吃剩的东西倒了,碗碟放在待洗的水槽里,正打算离开,就听一个略显粗噶的嗓音在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循声望去,是一个正在洗菜的清秀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大概是正在变声期,嗓音不算动人,甚至有些刺耳了,只是他哼唱时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样子十分有趣,教人忽略了那乱七八糟的声音,被他的快乐感染,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听着他哼了一会儿,也无意打扰他的兴致,轻手轻脚地从来时的路走了。 走出那食堂小院儿,眼前是两条岔路,一条通往我昨晚住的破落偏院,另一条则是魏舒的药庐;我并不想去面对他,免得自讨苦吃,可又不愿独自回到那座什么都没有的破院里无所事事地虚度整日,想了想,我决定沿着药庐那条路继续走下去。 记得姜灼早上是去晨练了之后才来药庐找到了我,可见她晨练的地方定是要经过药庐的,我何不如去探探地形,明早就能去看她练剑了呢! 而且,趁势了解一番这整个庄园,也是一举两得——自我醒来以后,还没有仔细观察过这里。 直觉告诉我,这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我也要找机会弄明白魏舒对我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打定主意,我一路顺着那条路慢慢走着,时不时屏息侧耳听着,以免遇到谷里其他人——要是他们盘问起来,将我扭送回去,那可就不妙了。 幸好,一路走来,竟没有遇到半个人影,可见那魏舒所言非虚:这谷里的弟子都是自食其力,各司其职,像我这样无事可做闲逛的人,还真是凤毛麟角。 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看了看来时的方向,却发现已看不到食堂的影子了,可是再往前,却又不见那药庐的轮廓——明明之前跟着姜灼来的时候只走了一会儿的功夫,怎么现在走了快一盏茶的光景,还是摸不着药庐的边儿呢? 疑惑地回想着,随即又释然——是了,来时我与姜灼一道,满心满眼都是她,只顾着窃喜了,又怎么会在意时间和路程呢? 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会下降,那我现在的表现,是不是也像个坠入爱河的傻姑娘? 虽然,我应该只能算是暗恋吧…… 又走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尽头,好像这一条路漫长得见不到首尾,永远都走不完似的,再迟钝再恍惚,我也发现了不对劲——这是迷路了? 两边都是半人高的林木,密密麻麻地犹如铁做的栅栏,凭着我的细皮嫩肉,硬闯就别想了,而这前后一眼望不到头,听不见虫鸣鸟叫,也见不到半个活物经过,好像全天下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似的……此前种种教我忽略的异常一个个蹦了出来,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了。 这时,我不由想起了魏舒所说的,白云谷中的陷阱——那些护卫们就是折在那陷阱中的,那么,我现在遇到的情况,莫非就是他说的陷阱? 看起来,就像是能够让人迷失方向,类似于鬼打墙的方技阵法……难道那不是唬人的传闻,而是真实存在的? 若不是如今陷在迷障中的人是我自己,而我唯一能依靠的姜灼不在身边,我真要大呼惊奇,兴致勃勃地钻研这阵法的原理了。 现下么,便只有好好想想该如何脱身。 只是,尝试许久,却毫无头绪,反而累得出了一身虚汗。 眼看在原处耗了许久,我正急得如无头苍蝇一般,就听一个熟悉的充满嘲讽的男声忽的打破了寂静;随着他的话语声,那教我心慌意乱的迷障也豁然开朗,显出了本来的面貌——原来,我正在那药庐前打转呢。 舒了一口气,然而对上魏舒戏谑的眼神,我又感到了一阵压力——毕竟是自己在别人地界上乱跑,还误闯了阵法,被他逮个正着,便有些心虚了。 “魏先生。”硬着头皮与他打了个招呼,我强作镇定地看着他。 “凌王殿下好雅兴,怎么,对我这药庐感兴趣?不知您绕着前边儿转悠了那么久,可有所得啊?”他抄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眼里的讥诮毫不掩饰。 教他这么揶揄,我只觉得自己脸涨得通红,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本王只是路过,现在就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回房里睡大觉么?不愧是凌王殿下,这若是换了旁人,见天儿的在床上躺着,怕是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这言下之意,却是在暗指我好逸恶劳,四体不勤了。 我心知在他这儿讨不到口舌之利,能在行动上护着我的姜灼也不在身边,与他对上实在不明智,便只当作听不懂他的冷嘲热讽,转身就要原路返回——惹不起,难道我还躲不起么? “慢着……”却听他压着嗓子叫住我,脚下也迅速地斜跨了一步,将我拦了下来,“我这儿有些药材需要人整理,可是谷里的弟子们手头都有活儿干,抽不出人手,不知可否拜托殿下?” 他口中说着客气,眼里分明闪着不容置疑的冷光——我猜:如果我一口回绝,说不定他会将我再丢回那迷障阵法之中。 在“困在阵法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和“听他的差遣整理药材累得头晕眼花四肢抽筋”之间权衡了片刻,我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 既然他有意刁难我,便如了他的意吧。 只希望他真能替我将身上的毒解了,也不枉我百般忍让了。 于是,直到我真的累得头晕眼花四肢抽筋之际,他才冷笑一声,派了个小弟子领着我回了住的破落院子,又送来了一碗清粥和一个冷硬的白面馒头之后,便不再管我。 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我瘫在床上,好像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似的,动一动都酸痛难忍,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我摸了摸饿瘪的肚子,默默叹了口气。 这么晚了,姜灼还不曾回来么? 想了想,有些担心,尽管手脚还是酸软,我依然强忍着下了床,推开了房门。 今晚的月色真好,可惜我想与她共赏的人却不在身边……就着朦胧的月光,也不需要烛火照明,我壮着胆子,也是由着心头那股迫切渴望的驱使,小心地朝着小路往外走。 才走出几步,忽然想起白天碰上的迷障阵法来,步子便不由得退却了几分。 我望了望前方隐约透出的灯光,暗暗下了决定:先试着走一段,若是发现不对劲就立刻回去。 这样想着,再次鼓足勇气走了一会儿,忽然见到了微弱的亮光之源,加紧走了几步,发现正是白天用过早餐的食堂——没看到也就罢了,可是骤然见了这食堂,肚子便条件反射地“咕咕”叫了起来。 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我悄悄地摸进了后厨,小心打量了一圈——似乎,没有人? 灶头上隐隐飘来一股香味,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揭开盖子一看,是一锅清汤水亮的面条,闻着味儿,像是拿老汤头熬出来的,也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如想象的那么鲜美? 感觉口中开始分泌唾液了,肚子也叫的更欢实,我正想找家伙什儿盛一碗大快朵颐,却听一声惊呼,吓得我差点摔了手中的锅盖:“你是谁!” 猛地看去,竟是白天我遇到哼小曲儿的那个帮厨少年;手中捏着两根小葱指着我,葱尖儿颤颤巍巍地,衬出少年色厉内荏的心思:“哪、哪里来的贼人!你、你不要过来,否则我叫人了!” 被他这么一逗,我心中暗笑,也真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见他仍是脸色发白地呆在原地不敢过来,更是笑得肚子都疼了。 眼看着他受到惊吓后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小步往后退着,生怕他情急之下叫了人,我只好揉了揉肚子,挤出一个自认为温柔和善的微笑,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缓缓接近他,低声安抚道:“这位小哥,你莫怕,我不是坏人……” ——只是想讨些吃的罢了。 还没说完,却听一个低柔的女声带着几分惊怒陡地喝问道,恍如惊雷炸裂:“你在做什么!” 我与那少年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就见姜灼正立在门口,一脸不悦地看着我们,恚怒的视线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最后定在我的脸上——那眼神中的冷意,教我摸不着头脑,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第56章 解释 ——这是怎么了? 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妥……恐怕她是误会了什么吧。 “姜灼……”我冲着她笑了笑,正要走近,却见眼前人影一闪,她已出现在我面前,冷着脸一把拽过我的手,将我拖走。 我惦记着那锅还没吃到的面条,下意识地挣了挣,还想回头去看,却不料她握着我的手陡然一紧,更加用力地勒着我,连拖带拽地往外走,丝毫不顾我低声的呼痛——侧脸紧绷,嘴唇紧抿,似乎在压抑着怒火一般。 我登时不敢造次,只好忍着手腕处仿佛断裂的痛楚,不甘不愿地跟着她离开。 走了一段,发现不是回我那小院的路,我鼓足勇气想要发问,却被她一个冷眼瞪了回去。 她本就比我高上些许,又是习武之人,步子迈得又快又狠,我才跟着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就感到了力不从心。 身子疲惫,手腕剧痛,心里也翻涌着各式各样的情绪,有愤怒、有苦涩更又莫名其妙的委屈,脑子一热,干脆停下步子,狠狠甩开了她的手——用力之下,没有甩开,到底是引起了她的注意,教她不再一味埋头疾走,停下来冷冷地看着我。 被她看得浑身一抖,我有些退怯,转念一想:可不能就这么窝囊地认怂了! 这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她就蛮不讲理了,以后在一起了,发生什么矛盾,她还不得家暴啊? 这么一思忖,我胆气也壮了几分,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正要与她好好分说分说,不料她竟弯腰蹲身,一手抄起我的腿弯,一手拦住我的腰背,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骤然腾空,我差点惊呼出声,然而一想到这是在外面,极有可能招来谷里的弟子查看,甚至是那个可恶的魏舒,这惊呼又被我死死地压了回去。 算起来,这不是姜灼第一次抱着我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情景呢? 我忍不住揽着她的脖子,将脸埋进她的肩膀——脸颊所触,只觉她微不可查地一颤,随后抱着我的步子越发快了。 ——莫非,她也在害羞么? 我正要偷笑,却见她抬脚踹开一扇房门,三两步奔进内室,毫不怜惜地将我甩进了那张五尺的红木硬床上。 “唔……痛!”一时不差,我没有任何防备,腰臀狠狠地摔在床上——尽管铺着厚厚的床垫铺盖,仍是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而那个以下犯上的罪魁祸首却对我的惨样无动于衷,甩了甩手,返身将门拴好,随后抽了一把凳子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你干什么嘛!一声不响地把人家带走,那也就算了,还这么没轻没重地就往床上扔!痛死了!你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发憷,我情不自禁地回想着自己哪里犯了错误,可却百思不得其解,下一刻又回过神来——明明是她不对在先,我为什么要从自己身上找错误啊! 越想越是愤怒,像是漏了气的皮球教橡胶盖住了缺口,又找回了原本的气场。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你且说说,要对那小子做什么?”她眯了眯眼睛,沉声问道——那神色不似以往淡漠,别有一番执拗;肌肤如雪苍白,眼中却闪着熠熠眸光,冷然中又平添了几分娇媚妍妩,教人怦然心动。 我想,如果不是处在这针尖麦芒的对峙境况,我定是把持不住自己,恨不能扑上去亲近一番如斯佳人。 “怎么,说不出来了?呵……”见我只顾着发愣,并不回答,她的神色愈发冷峻,面罩寒霜,口吐冰雪,几乎要将我冻成冰块。 我猛一回神,顿时察觉到了不妥:且不说她这捉女干的口吻怎么听怎么怪异,就冲着她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态度,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当务之急,是消除这误会,其他的么,还是从长计议吧。 想明白这一茬,我也不与她置气,揉了揉酸痛不已的后腰,勉强坐了起来,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好,认真地对上她的视线,柔声说道:“姜灼,我们之间只怕有了什么误会,你先听我解释。” 她沉沉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你说。” 见她肯听,我连忙将早晨她离开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与她说了一遍,甚至包括在厨房里听见那少年哼着的小调;觑着她的脸色逐渐和缓下来,我也终于说到了关键之处:“半夜醒来,腹中空空,我又等不到你,便想着出来寻摸寻摸,路过厨房,正好见到有煮好的面食,打算盛一碗垫饥,哪知那少年突然出现,就要大叫,我还没来得及与他交涉,你就出现了……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说完,我嗓子有些干,舔了舔嘴唇,就见她起身端来茶壶,替我到了一盏茶。 接过茶轻抿一口,我透过茶盏的空隙偷眼看她,却见她神色有些尴尬,不由偷偷一笑,随后肃了脸色,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那么生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吃醋了呀? “殿下莫不是忘了自己做过的好、事!”她被我问得一愣,脸色倏然难看起来,在我还要琢磨她的表情背后代表着什么内涵之时,却见她收敛了所有神色,意有所指地说道——最后两个字还额外加重了语气强调。 我虽摸不着头脑,不过,从她不再平称“你我”而是改口唤我“殿下”起,我便意识到她是在与我怄气——准确地说,是单方面地生我的气。 “呃,你指什么?”我拿不准她这意味深长的眼神是想到了什么,直觉告诉我——或许又要为那个为非作歹的邝希晗背黑锅了。 “殿下可还记得揽月殿后的别院里——”她有意停顿,却只得我迷茫不解的回视,似是咬了咬牙,继续说道,“那四十几个美人。”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揽月殿里住着八个侍君我知道,那是邝希晴御赐的,四十几个美人又从何说起? 她见我否认,冷哼一声提示道:“其中三十个,是圣上御赐的……” ——哦,原来是那三十个啊,有点印象……仿佛还有几个女的。 我恍然大悟,正要点头,忽然觉出不对:“那还有十几个呢?” “……都是您抢来的。”她像是诧异我竟然还有脸反过来问她,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才幽幽回道。 “抢来的?”我就知道,定是以前那个邝希晗做的孽——可是害苦了我。 所以,在她的理解中,是我这个荒唐的凌王殿下故态复萌,又看中了那眉清目秀的小弟子,打算将人掳回去,做那第……不知道几房的侍君? 天地良心,我就算有那贼心,也只是对着她一个人罢了。 可是这企图,却万万不敢教她知晓,而剖白心意的话,也不适合现在告诉她。 我试图用真诚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无辜;她不说话,只是用目光无声地谴责着我。 招架不住她的冷眼,我也不愿教从前背负的恶名所累,只好压下郁闷,讪笑着讨饶道:“姜灼,我那时候吧……少不更事,是以犯下大错,现在想来,实在是悔不当初——你放心,我是真的决心悔改了,等回府以后,我就将那些抢来的人都放了!” “殿下要如何行事,那是殿下的事,与属下无关。”她淡淡地说道,脸色却比方才好上许多。 我看她有了松动的迹象,连忙再接再厉表明心迹:“刚才那件事,我说的全是真话,你相信我。”一边说,一边趁机执了她的手按在胸口,“我对天发誓,不敢有半句欺瞒,如有违此誓,教我、教我……” ——咦,电视剧里到了这种情节,一般女主角不都会一把捂住男主角的嘴巴,娇嗔着说道:谁要听你发什么毒誓! 然后两人就冰释前嫌,皆大欢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么? 怎么到了我这里,却是姜灼似笑非笑地睨着我,颇有一副等着我说下去,自在一边看好戏的架势呢? 偏偏她搭在我胸口的手掌还若有似无地收了收,教我甩开也不是,按紧也不是,只能暗骂先前自己昏了头,想出这样一个证明清白的蠢办法。 事到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好咬牙发完这个誓:“……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殿下言重了,您既然如此说,属下自然是信的。”她慢慢地收回手,不咸不淡地说道。 听她言下之意,似是打算揭过这一茬,我也顺势换了个话题,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今天怎么那么晚回来?是特地到厨房来找我的吗?” 她眼神飘忽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忽然起身走到一侧的橱柜,取了两只小玉瓶和一卷干净的纱布过来,轻咳一声,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手伸过来,我给你换药。” “手?哦……”我将白天擦伤的手递给她,就见她沉默着解开原来的包扎,细心处理过后,包上了新的药和纱布。 其实第一遍的包扎过后,伤口已经没什么大碍,我只顾盯着她专注美好的脸发呆,就连上药时该有的刺痛和麻痒都感觉不到了——既然她不愿意说,我也不逼她,只是默默将那疑惑压下。 “好了,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休息。”将纱布打了个结,她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就要来扶我。 这时,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急智,躲开她的手,侧身倒在床铺中,苦着脸对她说道:“刚才摔得太狠,把腰扭了!” 她的手一顿,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教我差点破功笑了出来。 强忍着笑,面容便有些扭曲,我索性转头埋进了被褥中,瓮声瓮气地抱怨道:“况且,我住的屋子又小又破,窗户都破了个洞,晚上风一吹,呜呜的像是鬼哭,吓死人了!” “我去找魏舒,替你换个屋子。”偷眼看她,只见她蹙着眉头,并没有怀疑我的话,立刻就要起身去找那姓魏的。 我忙不迭拉住她,在她不解的目光下,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也不用那么麻烦,我看你这间屋子就不错……不如就,将就一晚吧?” 说完,脸颊阵阵发烫,我也不好意思看她,只是屏息凝神地等着她回复——长这么大,还从没如此紧张过,心口怦怦直跳,像是有个小人举着锤子死命地敲。 长久的静默,久到我都对答案不抱希望了,就听她低低地叹了一声,仅仅两个字却教我如释重负:“好吧。” ——心下一松,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了吗? 我真的要与她睡在一道了么? 只是这样想想,便激动地不能自已,仿佛心跳得更快了。 ☆、第57章 庖厨 她答应了之后,也不多说什么,从橱里取出一床新的被子铺在我身边,然后默默地走到将内室隔开成两个独立空间的屏风后洗漱。 昏暗的烛光照应下,她的朦胧剪影投在了如纸白皙的屏风上,猝不及防地将我拽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全部感官都集中在了听觉上:那一点一滴极细微的响动都被无限的放大,又切换成了慢镜头,即便是在那一片漆黑中,也及其生动形象地勾勒出了她的一颦一笑。 随着那声响的过渡,逐渐浮现出了她缓慢褪下衣襟,沾着清水擦拭身体的景象。 绞干的布巾从细腻的脖颈一路下移,在两条凛直如雕刻般的锁骨处打转,随后划过中峰,朝着平坦的腹部乃至更深之处逶迤而去……吁,不能再想了! 我在越发走向香艳的遐思中陡然惊醒,甩了甩头,做贼心虚地瞥了一眼映着虚影的屏风,那一袭纤丽身影依旧散发着极致的诱惑力……我却不敢再看,忙端正了心思,努力转开自己的关注点。 扯过她替我添置的被子盖过脑袋,在闷热黑暗中,呼吸不那么顺畅,我的大半理智与镇定也收了回来,神思也如愿以偿地拉回了正常的方向。 ——按理说,姜灼与我是一道进入这谷中的,缘何她所住的屋子,比我那偏僻的小院落要好上太多? 若说是那魏舒与昔日的邝希晗有所龃龉,对于我的护卫姜灼又为什么另眼相看呢? 另外,姜灼对这间屋子的熟悉度,也是教我无法不在意的细节:她对这屋子中的每一件物什都了如指掌,仿佛居住已久的样子……当然,也可能是在我昏迷的这几天里,她早就习惯了这间屋子的摆设。 想明白这一点,却教之前的疑惑更加费解了——该不会,是那姓魏的看上了姜灼吧? 这个念头一出,我不由得一把掀开了被子,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那一刻的窒息感和心中的闷疼教我不愿相信这个可能性,却又不得不重视起这个可能性。 姜灼那么优秀,被人倾慕再正常不过,她也不是我的私有物,我又凭什么不许别人喜欢她呢? 我只是疯狂地嫉妒,又害怕……我怕她不会喜欢上我;我更怕,在我足够努力地赢得她的心之前,她会喜欢上别人。 毕竟,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与那魏舒相比,我空有凌王的身份,除此以外,并不占什么优势。 “在想什么?”患得患失的思绪被打断,我愣愣地转过头,却看到了教我血脉贲张的一幕——她一边系着中衣的腰带,一边向床边走来,松松垮垮的领口遮掩不住白腻的肌肤,而那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则隐藏在过膝的衣摆后,若隐若现,时时刻刻勾动着我的视线。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对于我的吸引力有多大,也不知道在她的面前,我引以为傲的自持力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但是我自己知道,如果我再多看一眼,只怕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推回到更冰冷的地步;那种无法挽回的错误,是我绝不愿意触犯的底线。 慌忙移开视线,打了个滚将自己挪到床铺里侧,紧挨着墙壁躺着,强迫目光盯着床顶的帐幔,装作认真观察花纹的样子,连一丝余光都不敢瞥过去。 “睡吧。”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仿佛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声,还没等我明白过来这声叹息是否真实,她已经熄灭了最后一盏烛火。 整个房间忽然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而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大着胆子侧过脸来,对着她的方向,小心地看去。 她的睡姿十分规矩,犹如一杆饱经磨砺的标枪一样。透过微弱的月光,我只能看到她的模糊的轮廓,以及她随着绵长的呼吸轻颤的睫毛。 我尽量平稳自己的吐息,静静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她的呼吸越发安然;我小心地朝着她的方向挪了一下,然后观察她的动静——没有反应,呼吸依旧,不见丝毫紊乱,可见是睡着了。 再三确定她已入眠,我终于敢撑起脑袋,微微俯视着她的侧脸,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睡着的姜灼与她平日里又有不同,那深刻的眼眸暂时藏起了锋芒,取而代之的是纯稚柔雅的面容,唇线舒展开来,像是勾着一抹温和的弧度,教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 最终,在我的指尖触到以前,理智及时扼住了感性,我只是悬在半当中,顺势从额头到下巴一点点描绘她的脸——习武之人大都浅眠,我可没有把握不会将她吵醒。 ——我、喜、欢、你。 双手握成喇叭状,对着她的耳朵做着口型,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然而每一个音节都悄无声息地洇入黑暗,不露痕迹。 我想教她知道,却又害怕她知道。 罢了,这样就好。 比起以前连凑近看她一眼都是奢侈,现在我已得到太多……这样就很好了。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我转过身面朝着墙壁,沉沉睡去。 之后,似乎做了个美梦,我梦到姜灼把我揽在怀里,轻轻亲吻我的鬓发,柔声哄着我入睡;那梦境是如此真实,我仿佛真的感受到了后背熨帖的温香软玉。 美梦香甜,教我酣睡直至天光大亮才猛地醒了过来。 还未睁开眼便下意识去摸身边,空无一人的被窝已然凉透了。 柔软的床铺让我肯定了之前种种并非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我是真的睡在了姜灼的床上,与她同床共枕了一晚上——看天色,她应该是去晨练了。 早出晚归那么辛苦,一定没有来得及吃早饭——不如,我去给她做些吃的? 不是有句话说,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个人的胃吗? 我自信做饭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想到就做,我将床铺随意整了整,迅速穿好衣服洗漱一番便出了门。 起初还顾虑着谷里无处不在的阵法,可是一路走来却畅通无阻,耳边能听到清脆的鸟鸣,充满了勃勃生气,不见半分危机。 我放下心来加快了脚步,没多久便找到了食堂。 里面有零星几个男弟子正在用着早饭,见我走进,本来嬉笑谈天的人马上停止了交谈,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好像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刚成为邝希晗的时候,也是这样被人避如蛇蝎,过了这么些时日,我竟然快要忘记那种孤独与悲哀了。 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去搭理那些男弟子,自顾自走进了厨房,寻找需要的食材。 那两个厨子和帮工在看到我进入的那一刻便惶恐不安地退到了一角,将整个后厨的空间都留给我发挥,倒是省去了我许多时间——本有心问问他们,却在触及他们眼中的忌讳时打消了念头。 揭开蒸笼一看,是一笼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馒头;馒头固然能饱腹,未免过于单调了,不如做些新颖开胃的点心,给她换换口味。 想了想,我从灶头边的篮子里取了两只新鲜的鸡蛋,打碎搅拌后加入些清水,又放了些盐糖酱油之类的调味,用另一只碗倒扣着盖严实了,放进蒸笼里加热了一会儿;搭着腕脉计数,大约两百下以后,揭开笼盖——蛋液已经开始凝结,不过还差了几分火候。 见案头上有切好的小葱,便抓了一把撒进去,又滴上几滴香油,继续放入蒸笼加热;估摸着差不多了,连忙掀了笼盖把碗拿出来——情急之下不小心烫到了指尖,幸好忍住了剧痛,等到将碗放稳在灶台上才抽回手,保住了这碗蛋羹免于打碎的命运。 从卖相上看,这碗蛋羹虽然及不上大厨的手艺,但是对于刚进行过运动腹中空空的人来说,绝对有着极大的诱惑。 满意地点点头,我找来一面托盘,端着蛋羹和馒头回到了姜灼住的院子。 早上出去的时候还没有在意,现在我才发现:她与我一样,独自住了一栋院子,可是规格却天差地别,与我那偏僻的小破院子一比较,简直就是内环与外环的差别。 ——可恶的魏舒。 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坐在外室的八仙桌边上,托着下巴等姜灼回来;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只好用手压着,不去看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清香诱人的蛋羹,眼巴巴盯着紧闭的院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馒头已不再冒热气,蛋羹也淡了香味,我饿得头晕眼花,忍不住想要先吃一些垫垫饥时,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响起,总算盼来了她的身影。 “简心?”她诧异地看着我,目光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食物,脚步一顿,眼中疑惑更甚,“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等你一起吃早餐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略带埋怨地看了她一眼,揉了揉快要饿得没知觉的肚子,我起身将她拉到桌边坐下,将勺子递给她,指了指那碗蛋羹,若无其事地催道,“饿了吧?快趁热吃。” “好。”她勾了勾唇,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在我饱含期待的目光下,端起了那碗蛋羹,舀了一勺送到唇边——我的心悬了起来,却见她将要送入口的动作忽然一滞,转过脸来定定地打量着我,轻声问道,“这是……你做的?” “……嗯。”我有些激动,更多的却是羞涩,低低地应了一声便伸手去拿碟子里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咬着,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余光也紧张地注意着她的反应,生怕她皱一下眉头。 “很好吃。”她吃了一口蛋羹,然后对着我微微笑了笑,又转过去继续吃第二口,第三口……我看着她没一会儿工夫就将整碗蛋羹吃的一干二净,心里比自己吃了十碗还要满足。 “殿下是何时学会做这吃食的呢?”就在我嚼着馒头乐得找不着北时,忽然听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呃?”喉咙口被一块馒头噎住了,我却顾不得难受,忙不迭去看她——幽邃的眸光不闪不避地直视着我,仔细望去,仿佛凝着一抹琥珀流光,美丽至极,却也冰冷至极,教我的心也如被冰雪,忘记了如何跳动。 ——她在怀疑我。 ☆、第58章 药浴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只能低着头死命地咽着哽在喉咙的馒头,一时间,心乱如麻。 “手怎么了?”不妨她一扬下巴,我的手指,沉声问道。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指尖红彤彤的,是方才情急时不小心烫到的,因这皮肤格外娇嫩,只是烫到一点便留下了红印,教她注意到了。 也许是馒头哽得太过难受,也许只是我心中委屈太过,眼眶一热,竟是差一点落下泪来。 听她问起,也不晓得哪里来得倔脾气,立马将手背到了身后,头一扭,闷声说道:“没事。” 她搁下碗,磕在桌沿上碰出一声闷响,我吓了一跳,愣愣地转脸看她,就见她蹙着眉头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垂眸仔细打量着,淡然中又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埋怨:“烫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我便再也忍不住眼中的酸意,泪珠一颗又一颗地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索性也就任由它流个够,只是死死咬住了嘴唇,不肯泄露出半分哭腔。 她正捧了我的手指小心察看,见我抽泣得手臂都轻颤了起来,连忙抬起头来看我,泪眼朦胧间,竟觉得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语气也急了几分:“哭什么?可是疼了?” ——她怎么会知道,与我心中的疼意一比,手上的烫伤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越是紧张,我心头的委屈便越发翻涌,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只恨不得哭个痛快,将心底压着的负面情绪都宣泄出来。 她似乎是头疼极了,又要替我擦药,又想替我拭泪,手忙脚乱的却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好;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薄唇翕动着,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无措。 哭了一会儿,心头松快了些,又觉得自己失态,像个幼稚的小女孩;半晌不闻她的动静,我悄悄抬眼,看见她难得的窘迫模样,竟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倒是将方才的委屈劲儿散了不少。 被这么一打岔,我也忘了再计较她怀疑我的事,而她也似是浑然不觉之前的芥蒂,从柜子里拿出药膏替我涂抹——接连两天我都与这柜中的药膏有缘,真真是多灾多难,想来也是哭笑不得。 见她低着头与我轻轻上药,眉眼间俱是宁和专注,半敛的睫毛似蹁跹的蝶翼,竟是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温柔小意,教人也不由跟着心软成一汪春水来,再也想不起此前的龃龉。 我俩心照不宣地揭过了那个话题,仿佛只要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而我们之间也就能够一直这样和睦温馨地相处下去——虽然我内心也很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地掩饰罢了。 “魏舒说,今日未时正便开始着手为你祛毒。”上完了药,她背到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随后坐到我身边,一边整理着衣袖,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么突然?不是要等我身子调理好了再祛毒吗?”斟茶的手一顿,我抬头去看她的眼睛,她却默默地盯着自己手边的茶盏,仿佛是刻意避开我的眼神。 “那不过是他为了惹怒你的托词——这毒素在体内多留一日,对身体的危害便重一分,还是尽早解毒为好。”她淡淡地解释道,可我总觉得她似乎藏着什么我猜不透的情绪。 “……嗯。”相顾无言,我与她各自喝着茶,谁都没有说话——以往与她相处,都是我绞尽脑汁找着话题,盼着能多听她的声音,多靠近她一些,因而当我也沉默的时候,我们之间竟是出奇的安静……这安静并不好受。 就在我几乎要溃败于这份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打算率先打破沉默时,出乎意料的,却是她先我一步开了口——虽然仍是低着头看向茶盏,一贯淡然的语气,可却已经让我感到了莫大的惊喜:“白云谷毒仙声名在外,你不必害怕……况且,有我在。” 我知道按她的性子,能够说出这句话已是破天荒了,更不要说言下之意表露出的关切与维护——对我来说,这暖心的近似于承诺的一句话,比千万颗灵丹妙药都来得有用;能不能祛毒我不敢肯定,但是心中的酸涩闷痛却被瞬间治愈了。 心情颇佳地用过了午餐,我就被带着来到了魏舒的药庐;这还是我来这白云谷之后第一次踏进药庐之中,此前虽也有机会路过,可是见房门紧闭,又深知药庐重地对于一名医者的重要性,未免又给了魏舒挑剔的借口,也避免碰到什么陷阱机关,我从不敢擅自闯进去。 如今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后进入,又有姜灼陪在身边,我也就没了顾忌,可以放心打量起这间其貌不扬却别有洞天的药庐。 也不知是使了什么障眼法,这药庐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子,可是置身其中才发现,它至少列着五大排架的药材,每一架都有一丈多高,上下分成多层,每层都满满当当地堆着各式药材;大都是我说不上来的名字,还有好些从未见过的品种,浓浓的药味顷刻间霸占了所有嗅觉,甚至显得有些刺鼻了。 我稍稍放缓了呼吸的力度和频率,减少与气味的接触,却见魏舒如鱼得水地深吸了一口气,颇为享受陶醉的模样,一边驾轻就熟地从架子上挑出所需的药材放进手里提着的篮子中,一边指了指角落里及胸高的浴桶说道:“脱了衣服坐进去。” 他背对着我,说的随意,我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他说……脱、衣、服? 只见他走到浴桶边,将篮子里的药材一股脑儿地扔进冒着袅袅热气的水里,见我不回话,不耐烦地瞥眼过来,冷声催促道:“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坐进去!药效过了我可不负责!” 听他的意思,是要我在这浴桶中浸泡药浴么? 我也知道,事急从权,在医者眼中,并无性别之分,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且不说我与他两看相厌,而我早有心仪之人,也在心里发誓要洁身自好,绝不要再步邝希晗的后尘。 可如今,为了祛毒,竟是别无选择了么? 呵,若是命都没了,我又守着这底线做什么呢。 对上他平静中又暗含一丝不屑的目光,我咬咬牙,动手解开了外袍衣带。 脱下石青起花的织锦外衣,又是白绸中衣和中裤和一些零碎的挂饰,等到只剩下一件贴身的亵衣时,我的脸已经热得快要烧起来,眼神也直直地盯着地下,不肯抬头,只觉得从未像此刻这般羞窘又屈辱。 手指颤抖着,即将搭上最后一层衣襟,却听一声淡淡的阻止:“且慢。” 我连忙转头去看,却是姜灼正蹙着眉头,有些不悦地看着魏舒:“男女授受不亲,魏先生还是暂时回避的好。” “这药浴泡到关键之时需要再添药材,我若是出去了,谁来给凌王殿下添药?”他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一眼姜灼,神色莫名。 “无妨,需要什么药材,告知我便好,我自会替殿下添置。”闻言,姜灼不紧不慢地答道,语声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魏舒胸膛起伏几下,却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见他离开了药庐,自是松了口气,可是转脸面对姜灼淡然的眉眼,那口气却猛地噎在了胸口——现下的情况,却是我要当着心上人的面……宽衣解带么? 这可比在魏舒面前要糟糕一百倍啊! “水快凉了。”见我迟迟不动,姜灼轻咳一声,提醒道。 “嗯……”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褪下了贴身的亵衣,目光直直地与她相对,没有丝毫闪躲——而她却在我坦诚以待的那一刻前,猛然背过了身去。 我慢慢地坐进浴桶中,将自己浸入水里,那颗因为她的注视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却也随之飘忽游离开来,空落落地没个凭依。 ——她若大喇喇地盯着我看,我必定脑中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可她真的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并不看我,那失落却又止不住地探出头来,搅得心绪不宁,胡思乱想:莫非她对我的身子不感兴趣? 我低下头,看了看水底下莹白光洁、细腻如瓷的肌肤,心头又忍不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甘——邝希晗这人,品行是差了点,可身段模样却挑不出错来,别说是男子,哪怕是女子看了,也少有无动于衷的。 我不愿意姜灼是为了这幅皮相才看上我,可我更担心的是……就连这幅皮相,也难入她的眼。 一时忐忑,一时纠结,我拨了拨漂浮在水面上的药材,不经意转头,却正对上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眸——那向来都清冷如月的墨色,此刻却氤氲着一抹炽热的琥珀流光,教人不由心口一窒,连呼吸都忘却了。 ☆、第59章 亲事 “噗通、噗通……”对上她的目光,好像刹那间屏蔽了所有声音,只余下耳边震天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一声重过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一般。 我不说话,她也沉默着,只是彼此凝望,深深地似要将对方印到心底……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与我一样,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甜软和填满,但她眼中那丝丝缕缕不加掩饰的痴缠,却教我看了个清楚。 ——她未必是对我没有感觉的吧? 这样想来,心里先是一喜,复又一酸:若是我自作多情,误会了怎么办? 气氛却不受我的控制,在陡然间变得暧昧迷离起来。 我将身子往浴桶里沉了沉,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眼看她。 水声“哗啦啦”响起,而她似是忽然惊醒地眨了眨眼,薄唇轻抿,自然而然地敛眉垂眸,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可是脸颊上那一层淡淡的绯红却无法遮掩,这才堪堪流露了半分羞涩的心思。 “我去问他该添置些什么药材。”正尴尬着,她低声与我说着,一边迅速转身朝门口走去,僵直的背影加上匆匆的步履,竟是油然而生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等她闪身出门,又小心地将门掩上,房中只剩下我一人时,我终于松下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感觉脱力般朝后靠在了桶壁上。 想着方才种种,一时欢喜,一时落寞,一时纠结,一时又羞涩,激动之际,忍不住憋了一口气,沉进水里—— 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温热的触感就像是她的掌心熨在我的肌肤,我原以为短暂的窒息能够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可惜我错了。 我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避开触摸……我能屏蔽了一切感官,可就是屏蔽不了她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里藏着她,我的脑中念着她,我没法……不去想她。 在沉寂中,在这一片黑暗里,反而使她的形容勾勒得越发清晰。 叹息着,又忍不住勾起笑来,是自嘲,也是欢喜——这辈子能够有一个自己倾心的人,本就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即便是未曾宣诸于口的暗恋,于夜深人静时悄悄拿出来品味一番,那种酸酸甜甜的心情,也是无比美妙的,而这种独一无二的思绪,总是格外教人珍惜。 忽然,水面被外力搅乱,我只觉得手臂一紧,还没回过神来,已是被人一把拉出了水。 “你在做什么?”没等我开口,一个清冷又暗含愠怒的女声已先一步在耳边响起,“何事想不开,竟要如此!” “……嗯?”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愣愣地看着满脸焦急的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手腕被紧紧攥着,疼得我直冒冷汗,此时我却顾不得这些,只一心在她搂着我腰间的手上;胸膛毫无间隙地相贴着,柔软之处挤压着,那触感教人羞涩之余,却又生出些情不自禁的沉醉舒适来——她问我何事想不开,莫非以为我沉进了水中是打算自尽? 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便知道这是个误会,看她勃然变色,不复镇定的模样,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呢? 这样的猜测,使我心里的火热情思又被温暖所替代,忍不住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将头靠在她颈侧,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贴在她耳边低声安慰道:“我没事,也不是想不开,你别担心。” 她安静了一会儿,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像是陡然发现了我俩之间暧昧的姿势,回过味来,忙不迭将我的手拉开,又扶着我坐回了浴桶中,将手中篮子里的药材都倒进了水中。 做好了这一切,她也不再看我,兀自扯了一张小杌子在边上坐下,半阖双目,只是双颊透着微红,泄露了几缕伪装在平静外表下的波澜。 我咬了咬牙,正寻思着该怎么与她搭话,却发现这桶中浸泡的药材开始发挥起药劲儿来——先是灼热不堪,仿佛要将我烧去一层皮肉,接着又密密麻麻地泛起了疼,好似有成千上万根细如牛毫的小针扎入我的身子,反反复复,疼得我几乎哭了出来。 “唔……”不愿她见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于是咬唇强忍着,不妨还是泄出一声闷哼。 正在闭目养神的人倏然起身,凑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手,眼中溢满了忧色:“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疼……”我本还只有五分痛意,可是教她这关切疼惜的目光一瞧,那痛意便放大了十分,恨不能扑进她怀里打个滚,撒个娇,博取她的同情,换些亲近的机会。 “那、那怎么办?”她虚虚地拢着我的肩膀,目光却只凝在我的脸上,丝毫不敢往桶中水下逡巡,我忽然意识到她的尴尬之处,心里也生了几分不自在,堪堪从她怀里退开,巴住桶壁闭目不语。 她见我不愿说话,也不强求,只是坐得离我近了些,一手托着我的肘部,时刻关注着我的动向。 此时那药效也发挥到了极致,我的胸背四肢,所有与这桶中药水接触的地方,无一不是剧痛难忍,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刀子在上面来来回回划拉着,虽然看不到鲜血淋漓的样子,却别有一番痛彻心扉的惨烈。 我从未受过这般程度的痛楚,若不是姜灼一直死死握着我的手,给我支持,只怕我早就捱不住这痛苦,沉到水里淹死了。 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那痛才渐渐消退,而我的力气也随之退了个干净,低喘着扒在桶沿,也没了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满脑子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么?”待我喘匀了呼吸,姜灼将我的手肘托了托,细心地拂去了我粘在脸上的发丝,柔声问道。 “……嗯。”吃力地点点头,我冲她轻轻一笑,半闭着眼睛靠在桶壁上休息。 “申时已到,可以出来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确定时间的,在我还没什么力气回复的时候,就感到浑身一凉,已经被她抄起腿弯和背脊,从水中捞了起来。 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我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可更教我难以接受的,不是侵袭肌肤的凉意,而是赤着身子被她抱在怀里所带来的羞窘。 “……冒犯了。”她被我瞪了一眼,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垂下眼,扯过挂在一边的布巾,将我包住,粗粗地擦了几下,随后便用衣袍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的手法算不上粗鲁,却也绝对比不上小蝉这样的侍从来得舒适,摩挲之时更有几次无意间揉在敏感之处,害得我差点叫出声来——也因我现下浑身无力,只好任由她动作,即便是心里羞涩到了极点,也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万般羞怯中,姜灼抱着我一路回到了她住的房间——现在这个应该能算是我们共有的房间了吧?想到这个,就不由感到一阵甜蜜——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替我盖上被子,像个温柔的妻子一般服侍我,教我禁不住想:如果能得到她倾心相待,哪怕是真的从此丧失了全部的行动能力,我也心甘情愿。 第二日依旧是如此,只是在姜灼抱着我的时候,我贴着她柔软的胸脯,听着她舒缓有力的心跳,心中痒痒的,想要做点儿什么。 第三日,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嘴唇轻轻擦过了她的脸颊;她只是顿了顿,并没有说话,我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 ……第七日,我鼓足了勇气,猛地贴上了她的嘴唇——她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回应,沉默地任我在她唇上舔舐厮磨,只是呼吸也稍稍急促了一些。 ……第十二日,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亲吻的滋味,仿佛蚀骨的□□,教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而这一回,是她主动的。 我可不可以有一点点认为:她也是喜欢我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这谷中度过了来到大芜以后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我曾经以为的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然而这一切,却在那一天迎来了转折。 那一天,魏舒没有通知我去药庐泡浴,而是带着几个陌生的女人闯进了我的房间,在我喝问之前,为首的女子朝我拱了拱手,笑道:“卑职威远军下属翊麾校尉——粟遥,恭喜殿下!” 我不满她忽然闯入打扰了我的清净,因此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问道:“喜从何来?” 她像是未曾察觉我的冷淡,仍是笑容满面地回道:“殿下沉疴尽除,此其一,皇上为殿下赐婚帝师之子,此其二,如此双喜临门,如何不应恭喜殿下?” “赐、婚?”我听到姜灼的声音,豁然转头看去,却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本就白皙的脸蛋更是血色尽退——手上还端着我方才吵着闹着要吃的莲子粥。 “姜灼……”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忽而弯唇一笑,那笑纯如朝露,清丽无双,却教我心中一涩,陡然间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慌来。 ☆、第60章 番外之邝希晴 “陛下,探子来报,这次……又失败了。”还没等到侍奉茶水的宫人退干净,威远军统领陆昀便心急口快地说道,懊恼之色不加掩饰——这个莽妇,倘若她不改掉这急躁的性子,我又怎么能放心委以重任? ……真是块朽木。 “嗯?”我停下正在批改奏章的朱笔,含笑抬眸,面色淡然地看着她,心下却松了口气,失落有之,泰半却是庆幸她安然无恙——可这心思却不敢教任何人知晓,甚至连我自己也要瞒过才好。 我是皇帝,是这天下至尊。 我心中只能有天下万民,独独不能钟情一人,更不能为她心慈手软,坏了大计。 何况,那人不仅与我一样,是个女子,她还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算上这一拨,已经折损近百人了吧?”问话的是我另一个心腹,秘书少监方又思;比起她的同僚陆昀,更沉得住气,人也颇有城府,倒是个可以倚重的。 “差不离吧。”陆昀皱着眉头,牛饮了一大杯特供的碧螺春,“嘭”地将茶盏磕在案上,粗声粗气地说道,“不过探子也说了,她们一行死的死,散的散,跟在那位身边的也就七八个护卫,赶明儿我再派一拨死士去,就不信拿不下她们!” “不必了。”我也不与她计较御前失仪的罪过,只是敛下眼中的嫌恶,抬笔批下了“阅”字,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陛下!”她愕然地看了看我,满脸不甘,“只要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卑职一定……” “朕说——不、必、了。”我看见了方又思脸上同样欲言又止的神情,却只做不知,冷声打断了陆昀不死心的坚持,“从今往后,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准动她。” “陛下……”陆昀还要再劝,却被方又思一把扯住了官袍,冲着她摇了摇头。 ——呵,还算她有眼色。 我对着两人安抚地笑了笑:“退下吧。” “是。”见陆昀还有些悻悻然,方又思无奈地攥住她的衣领,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倒是让我一阵失笑,对她的不虞也消退了几分。 自她们离开后,我这才搁下了朱笔,朝后靠在了椅背上,揉了揉酸胀的鼻梁顶端,默默地叹了口气。 想着与她送别时,她倔强又失落的眼神,我心中酸涩,不由得回想起往事。 与她中宫嫡女的显贵身份不同,我的父君是由普通宫侍扶正的;而很少有人知道,父君在进宫以前,曾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少侠,武功平平,一手用毒的本领却是出神入化。 那年他去参加武林中的盛典,偶遇了鱼龙白服的贵气小姐,彼时还是太女的母皇,竟是一见倾心,非卿不嫁。 为了她,不惜买通了宫中的管事,几经周折,混进宫里做了一个普通的宫侍,只盼着能多瞧上母皇一眼。 之后,更是循着机会迷晕了母皇,成其好事,还生下了我。 于是,他如愿成了淑贵君。 起初,母皇不太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总坚信着会感动对方,即便母皇迎娶了皇夫,他也毫不气馁。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怒气冲冲地回来,关起门后就砸了最喜欢的一副头面和一套茶具,都是母皇赏赐给他的,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这时却毫不犹豫地砸了,可见是动了真怒。 屏退了所有侍从,他也不解释,只是抱着我埋头痛哭。 我从未见过父君这样失态,哪怕是中宫皇夫诞下一女的时候,他也只是独自一人静静流泪,悄无声息地难过。 隐约察觉了不妥,我不断地追问,他才与我慢慢说道:“晴儿,我今时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蠢!我钟情于你母皇,不惜用尽手段,委身于她,本以为得偿所愿,不曾想这后宫诸人全都是她用来保护那人的障眼法,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她自始至终爱的人,都只有皇夫的亲姐,大将军司空秀!是个女人,女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 我惊讶于他所说的真相,更担心他的身体;他脸上的狰狞之色教人心中不安,好像在酝酿着什么疯狂的事。 慌乱之中,我只好想尽办法去安慰他。 冷静下来以后,他对我说了三句话: 我给你母皇下了药。 你要坐上那个位置。 绝对不要爱上女子。 那时我不过总角之年,自然不明白父君的执念和突然的转变,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对他说的一切不以为然。 直到那一日我亲眼看着他将掺了药的糕点送到了席上,面不改色地奉给诸人,自己也尝了一大块,只是不许我碰。 那点心据说是民间来的手艺,加了养颜滋补的药材,很是珍贵。 母皇很喜欢,父君因此常常亲自送了点心去;而为了教母皇放下怀疑,他每次都会陪着吃下大半……久而久之,倒是先垮了身子。 我劝他他也不理,只是反过来一脸阴沉地令我不得将此事透露出去;一面又抱着我絮絮叨叨地哭,逼着我发誓绝对不要步上母皇的后尘。 我只好抱着他柔声哄,心却一点点地变冷,变硬。 没过半年,他就去了,临终前死死拽着我的手,等到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应允,才悲切地松开手。 而在那以后,我肩上担着他留下的沉重包袱,学会了谨慎,学会了伪装,却再也找不到高兴的理由了。 父君走后,母皇将我带在身边教养,与幼年丧父的她一起;自此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她像是一条小尾巴,时刻跟在我的身后,摆脱不了;总是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聒噪又麻烦;可是她的声音那么软糯,笑起来甜甜的,露出一排米粒似的小白牙,抱着我的手臂一晃一晃的模样,乖巧得不像话……教人怎么讨厌的起来呢? 我发觉,自己对她的感情,比不讨厌还要再亲近一些。 说来也是奇怪,她这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霸王性子,除了母皇,天不怕地不怕,可若是小半个时辰不见我,就会大声哭闹不止,誰劝都不听。 没办法,我只好将她带在身边,轻易不离身。 但是谁也不知道,若是这么久不见她,我又会是何等的心慌意乱,空落无依,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她爱粘着我,依赖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是默默收敛起这份心思,从不曾教人看出端倪罢了。 而我对她矛盾纠结的态度,始于十岁那年,母皇无意间的一句话。 她说:“晗儿,今后这天下苍生都是你的子民,你对她们,要像母皇对待你一样,知道吗?” 我还记得那傻孩子的回答,她嘟了嘟嘴,半是疑惑半是撒娇地说道:“为什么呀!晗儿才不要对不相干的人好!晗儿这辈子只对母皇和皇姐好,别人谁都比不上!” 母皇笑得无奈又宠溺,我却一颗心都沉了下去——听这意思,母皇心中的储位,怕是要传给她的。 我不明白——无论学识才华,性情手腕,我自信都远胜于她,为何母皇偏偏属意她当储君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中宫嫡女的身份? 还是说……因为她是母皇心爱之人的侄女。 我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现起父君临终前偏执而绝望的脸来。 第二日,我悄悄招来了父君生前最信任的宫侍,命他继续执行下药的任务;因这药方实在罕见,所下的药量又控制得极好,就连诊平安脉的御医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皇逐渐缠绵于病榻,她的身子也一点点羸弱了起来……我怕她年岁太小,挺不过去,还是心软地命那宫侍停了药。 反正,只要做出她身子虚弱,不宜储位的表象即可,也不是真要伤了她。 十七岁那年,母皇终于撑不过去,薨逝了;我赶在所有人之前,将她的遗旨掉了包,又秘密处决了一批她身边的老人,在宫里都安插上了自己的心腹。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与天下至尊的宝座失之交臂,只是窝在我的怀里呜咽着,哀悼母皇的离去,像只受了伤的小兽,朝着唯一的温暖寻求安慰——我心中有愧,却又喜欢极了被她依赖的感觉。 就仿佛我是她此间的唯一。 她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也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并不是简单的姐妹之情;我心中欢喜,却不能接受,更不能表露出半分动摇——可我同样舍不得拒绝。 我选择了暧昧相对,若即若离,在她靠得太近时抽身离开;在她心灰意冷时又温存体贴。 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狂躁阴郁,我心中痛极,偏生又有一丝痛到极致的快意来——至少我与她有着解不开的羁绊,哪怕是互相折磨,心里最在意的也是彼此。 我终是如愿坐上了皇座,可是没有料到的是,母皇生前居然早已做好了安排,不仅派了自己最亲近的暗卫统领颜珂去做她的管家,更将统帅三军的虎符藏在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朝中的老旧派也对我继位颇有微词,宗亲中更是传出了“立嫡”的呼声,我的皇位并不安稳。 这时,我扶植的心腹献上计策,教我趁机除了对我影响最大的竞争者。 脑海中再次划过父君的脸,鬼使神差地,我竟答应了……再要后悔,却已来不及。 那一次,她几乎真的去了,连最好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然而几天过后,又传来她好转的消息——我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只是得到消息的当晚,独自在书房枯坐了一宿。 次日清晨,宫侍来叫门,我愣愣地抹了一把脸,竟摸到了一手的冰凉。 我其实,从未真的想过要她的命,可我还是一次次地纵容幕僚对她使计,甚至有意无意地引导朝中的舆论,败坏她的名声,教她沦为千人所指,遍失人心——在幕僚们眼中,这固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以削弱她对皇位的竞争力;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折断她的翅膀,教她永远无法逃离我的身边,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我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对她下手,如若再失败,便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我不愿伤她,也不会再伤她。 陆昀和方又思离开后不久,我的老师傅筠崇走了进来。 她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我在朝堂上的一大倚重。 我很尊敬她——虽然有时候,她的顽固和不近人情教我痛恨不已。 “陛下,等凌王回来以后,再有几个月,便要行韶礼了。”她饮了一口茶,然后庄而重之地对我说道。 “朕知道……老师有何良策?”行过韶礼便意味着可以正式纳夫郎,而一个强有力的外家势必会对我的地位造成更大威胁,也给了政敌可趁之机——只要家里有适婚的儿郎,都不会放过这个攀上凌王的机会。 “老臣的长子,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她微微一笑,眼中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朕明白了。”我点点头,极力保持着脸上谦逊温文的笑意,可是心中的恼怒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化成烈焰,烧毁我所有的理智。 待她甩了甩衣袖,飘然离开后,我忍不住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掼了出去。 ——为着坐稳皇位,我逼着自己娶了不喜欢的人;现在,又要给她赐婚,迫她娶一个不喜欢的人……这样的皇位,我坐着又有什么意思? 呵,有什么意思呢! 父君,你曾对我说过的三句话,我从不敢忘。 母皇死了,我也当上了皇帝……可是你说的最后一条,我却做不到。 如果说我的狠辣是继承了你,那么我从母皇那里得到的,大概就是邝氏一族偏爱女子的天□□……这更像是一种宿命,注定了我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而我的爱,被一层又一层的荆棘束缚着,在不见天日的扭曲和欺骗中,早已枯萎衰竭,再无救赎——我想爱她,可我没有资格。 ☆、第61章 醉梦 马车颠颠簸簸地晃悠着,即使底下坐着的垫子已经加厚了三倍,还是硌得我腰酸背痛,晃得我头晕脑胀,好似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一般——这辆马车据说是整个白云谷里面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辆了,可是与王府里的马车比起来,还是逊色许多,教我这个已经被万恶的特权阶级腐蚀得一塌糊涂的娇贵身子难以忍受。 然而,马车行出不多时,我的心思却已不在坐得是否舒服上了——邝希晴派来的传令官和皇城军的兵士们将我的马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教我撩开车帘子也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一片甲胄和灰尘。 作为我的贴身护卫,姜灼却自顾自骑着马,孤零零地随在最远处一个我几乎看不到的角落,颇有几分与我置气的冷淡,我纵使有心与她解释,隔着那么远,又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也无从开口。 想着等彼此都冷静下来之后再商讨这桩从天而降的亲事……不妨这一拖,便拖到了返回观澜城中,凌王府内,正式接过圣旨的那一刻。 送走了传旨的女官和宫侍,颜珂迫不及待地拉着我进了书房——我只能看着姜灼毫不留恋转身的背影黯然伤神。 “殿下,此事颇有蹊跷啊!”关上门,颜珂便负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眉头紧皱着,教人也不由跟着焦虑起来。 “依珂姨所见,皇姐为本王赐婚帝师之子,意欲何为?”我想着那次在文都泽昌见到的清雅公子,怎么都无法将他与未来的伴侣联系在一起。 ——我此生认定的伴侣,只有姜灼一人罢了。 别个,不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都与我无关。 “殿下,她们这是要削弱您的势力,甚至明目张胆地安插探子进王府内宅啊!”颜珂忿忿不平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转而又愁眉苦脸起来,“傅筠崇这老狐狸也是狠心,不惜将嫡长子作为筹码,难怪是那人最倚重的心腹。” “这亲事……本王若是不同意呢?难道她们还能逼婚不成!”我也被她的忧虑所沾染,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这……既是御旨赐婚,又过了宗正寺的明路,只怕不好推脱,若是她以抗旨的罪名追究下来,对殿下更为不利啊!”没想到连对我百依百顺的颜珂都这样说,可见这桩亲事,是势在必行了。 “本王知道了。”我想对她安抚地微笑,只是心中苦涩,怎么都笑不出来,索性也不再勉强自己,只是镇定地点头,“珂姨放心,本王会顾全大局。” “殿下受委屈了。”颜珂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之色。 目送着她离开,我疲惫地闭上眼,将自己重重地摔进椅子里——呵,到头来,我还是逃不脱这样的宿命么? 一个身负婚约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追求心爱的人呢? “来人,本王要喝酒。”打开门,招来一个守候的侍从,我低声吩咐道,想了想,又嘱咐他小心行事,不要惊动了其他人,这才放他前去。 听说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小蝉因为犯了事情,已经被发卖出去了,我隐约猜到了他是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毕竟是我在这个世界见到的头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伤感……这事儿若是发生在我眼前,也不知道我是否又会心慈手软,忍不住替他求情。 我不知道颜珂是怎么察觉到小蝉的破绽,更不知道他被发卖以后究竟沦落到了什么地方,即使追问了颜珂,她也只是教我不要为了这种小事担忧,并不肯与我细说,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邝希晗以前身子弱,脾气也古怪,身边的侍从大多待不长久,自小蝉以后,便没有了贴身的奴婢,颜珂有心为我重新指派,却被我拒绝了——我不敢保证这些人是否会受我的牵连,但我真的不愿意再经历这种无能为力的茫然。 没一会儿,那眼生的侍从便端着一壶酒,小心翼翼地潜到我房里。 随手从妆奁匣子里抓了一颗小金裸子赏给他,打发人都不准进来打扰,我斟了满满一杯酒,仰脖子一饮而尽。 咂吧咂吧嘴,没尝出什么辛辣的滋味,倒是别有一股馥郁清甜在舌尖萦绕,看来那小滑头还是没有照我的吩咐取来最烈的烧刀子,而是敷衍地选了种度数不高的果酒……也罢,借酒浇愁不过是方才一时兴起,冷静下来,也就没那么冲动了。 这身子本就虚弱,虽说那魏舒已经将我体内的毒素尽除,可是还需要细细调理,尚且经不起酗酒的折腾;我便是再意冷心灰,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玩笑。 不过,这酒度数再低,也是能醉人的陈酿,大半壶下了肚,我的脸颊已经发烫,眼前也不复清明——要不然,怎么会见到一脸担忧的姜灼正立在我身前呢? 她不是讨厌了我,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么? 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呵,一定是我喝醉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产生的幻觉吧。 借着酒劲入梦,若是能与她温存片刻,也是好的。 “姜灼、姜灼……”你可知,我有多么喜欢你。 这一定是在做梦。 在梦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她搂在怀里,我可以摸到她凛直俊俏的眉眼,甚至,我可以亲吻到她软和香韵的薄唇——那种不可思议的触感,教人如坠云端,流连忘返,不知今夕何夕。 也只有在梦里,她会轻柔地朝我微笑,抚着我的脸颊无奈地叹息,柔声劝哄:“我在这儿。” 我不禁要奢望:这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姜灼,我不想娶什么夫郎,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一个。”我抱着她的腰,喃喃地说道。 “我不会嫁人。”她轻轻推开我,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臻首微摇,虽是神色宛然,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来。 我忍不住泄了气,埋首在她腹间沉默不语。 片刻,我又想起这是在梦中,既是做梦,那是否意味着……我可以为所欲为,做一些平日里想做,却一直不敢做的事呢? 也许是酒壮人胆,又或者只是这渴望被压抑的太久了,只要这么稍稍一撩拨,便如星火燎原似的,烧却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就着埋首的地方,隔着衣料,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感觉齿间叼着的肌肉猛地一僵,大约是吃痛了。 即便认定这是在梦中,我还是舍不得教她有一点痛苦,因此没再下狠劲儿,而是以脸颊蹭了蹭那个位置;那一处却不曾放松下来,反而越发紧绷了——这样看来,还真是一个格外逼真的梦境呢。 可是,为何在梦中,依旧不能教我如愿? 为何在梦中,她也不能回应我的感情呢? 我不甘心地搂过她的腰,攀上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脸,轻轻摩挲着,近乎哀求地问道:“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金钱,地位,名声,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能和姜灼在一起。 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就算只是个梦,我也知足了。 大概是我的执念真的起到了作用,改变了梦境的走向,姜灼她没有推开我,也没有摇头拒绝。 她将我抱了起来,放进柔软的床铺中,倾身替我褪去鞋袜和外衫,又拉了拉被子,掖好四周的被角,温柔得教人不敢置信。 顺着她的力道躺好,乖巧地被包裹在被子里,我愣愣地盯着她姣好的侧脸,生怕一眨眼睛,这梦便要醒了,而眼前这个对我温柔体贴的姜灼也就如泡沫幻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好。”打理好一切,她随手放下了帐幔,转身以前,低声说道。 我一激动,忙不迭拉住她的衣摆,不依不挠地追问:“你说好,又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她轻轻拂开我的手,在酸涩失落的情绪汹涌而至以前,拈起了我的下巴,在我唇上落下一个羽毛般的吻,神情虔诚得仿佛完成某件庄重的仪式,教我心中一动,像是被那片羽毛搔在了心间。 “我说,我会娶你,”她微微勾起了嘴角,笑得又轻柔又漂亮,“卿若愿嫁,我必愿娶。” “拉钩?”我伸出小手指——虽然有些幼稚,但就是想这么做。 “拉钩。”她摇了摇头,却也陪着我幼稚,眼中的宠溺教我不由深陷其中…… 翌日晌午,在宿醉的头疼中幽幽转醒,抹了一把脸,看了看空寂清冷的房间,我将脸埋进枕头,不禁自嘲,果然只是个梦啊。 ——她若肯娶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拒绝呢? 只怕是……她不肯罢了。 ☆、第62章 雨露 “殿下,可要起了?”我正抱着被子无所适从之时,就听门被轻敲了几下,接着响起了一个略显稚雅的男声,声线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什么时辰了?”又蹭了蹭被褥,我懒懒地翻了个身,扬声问道。 “回殿下,已经巳时了。”那个声音立即回道。 ——那也就是十点钟左右了? 怪不得肚子饿得开始发疼了。 “殿下,可否让奴进来服侍?”等不到我的回应,那个声音再次低声问道。 “进来吧。”想了想,我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应允道。 “是。”声音的主人推门而入,是个看着眼生的俊秀少年;眼角上挑,天生一副风流多情的相貌,普普通通的一个抬眸也像是在抛媚眼——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 下意识地拢了拢睡得凌乱不整的寝衣,我看着那少年走上前来,蹲身托起我的脚——忍着心里的别扭,我任由他替我穿好了鞋子。 然而屏着的一口气还没松开,就见他又取过了取过了一边的衣服,作势要为我穿上,咬了咬牙,我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躲开。 心里却不断做着自我建设:不过是穿个衣服罢了,又没发生别的,只要把他当作是个小女孩便是了。 若是现在拒绝了他的服侍,指不定会教他以为哪里做得不好触怒于我,更引得颜珂误会而施罚于他,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正想着,却感觉他的手越来越不规矩,身体也有意无意地往我身前凑过来,若是将这个场景换一换,不免教我觉得,他是有心在勾引我——转念一想,在这女尊男卑的大芜国,这可就说得通了。 吓了一跳,忍不住后仰避开了他的手,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他愣了一瞬,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浮起羞怯的红晕:“奴当然是来……伺候殿下的……” ——帮忙穿个衣服而已,哪里来的这么多小动作? 不悦地拂开他的手,我自己穿好了外衣,系上扣子,拨了拨头发,将他晾在一边。 他却比我更加委屈,红着眼眶收回手,猛地跪在我脚边,抬起头泫然欲泣地问道:“殿下,可是奴做错了什么?” 叹了口气,我见他哭得可怜,气也消了不少。终究是见不得人这样,只好温和了语气,反过来安慰他道:“不关你的事,是本王自己心情不佳;这里不用你伺候了,退下吧。” 他轻声应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朝我行了礼,之后便恭敬地离开了。 我等他退出了门,这才舒了口气。 随意洗漱了一番,索性也不去管长及腰间的头发,任由它披散着,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抬脚便出了门,去前厅用餐,转眼便将这段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然而,那一个又一个以各种借口接近我的美貌少年教我渐渐觉出味来——他们看着十分眼生,大致上却差不多,就连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也一模一样,可见调、教他们的人是下了功夫的,就连怎样最能打动人的表情都经过了刻意训练,即便是我也要夸一声细心。 可是这细心不用在正道上,还算计到了我的身上,那就不太令人高兴了。 我大概也猜出这是颜珂的手笔,否则这群少年根本近不了我的身,更别说三番两次地试图与我有进一步的亲近之举——换作平时,早就被随行的侍卫和隐藏的暗卫五花大绑了,哪里还能由他们来去自如? 现在,那些侍卫们却都眼观鼻鼻观心,做视而不见状,应该是得到了颜珂的命令,默许放行了吧。 我隐约也能猜到颜珂的用意——眼看着邝希晴下诏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帝师之子即将成为王府后院的新主人,若是能够在他之前扶植几个得宠的侍君,与他分庭抗礼,就能遏制他在王府的影响力;要是这些侍君中能有人诞下一儿半女,更是再好不过。 之前还有邝希晗身虚体弱这个挡箭牌,自白云谷回来以后,便没了这层依仗,对于颜珂的安排,我倒是想不出什么名正言顺的拒绝之词来——传宗接代,是这些古人最看重的事之一,而以前的邝希晗,对这男女之事,是从来不会抗拒的。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抗拒。 可我毕竟不是这里的人,接受不了没有感情的结合;况且,我有了在乎的人,又怎么能违背自己的本心,与别人在一起呢? 颜珂的好意,怕也只能辜负了。 心烦意乱,也不知该怎么与颜珂开口,我换了一身低调的便服,带着两个侍卫悄悄出了王府散心。 我的身体已经不复当初那般孱弱,颜珂也就不再拘着我休养,只派人送来了一沓银票,又叫了一队侍卫暗中保护,便由着我出门了。 怀揣着一笔巨款,身后又有侍卫保护,本该是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闲逛,兴致起了,调戏几个良家少男,买下几个店铺摊位,做足一个纨绔王爷的架势;再不济,接济些卖身葬亲的贫苦大众,买回几个孤苦无依的流浪儿童,也是一桩美事……可是,在街上游荡了小半个时辰,呵欠打了无数个,依旧提不起半分兴趣。 或许,并非这花花世界了无意趣,只是那个能打动我的人并不在身边罢了。 “殿下,可要去茶楼里歇歇脚?听说这聚坤楼里的说书极为出彩,就连贵人们也爱来凑热闹。”丙三是个木讷的,丙四却惯会察言观色,见我百无聊赖的样子,立刻凑上来提议道。 想了想,我便同意了——这古人的娱乐活动,说到底也没什么特别,比起现代人的灯红酒绿自是贫乏得很,我又不打算去那传说中的声色场所消遣,那么去茶馆里听听说书的讲故事倒也是不错的主意。 至于会不会听到邝希晗的“光辉事迹”,我已看得淡了,左右结账走人便是。 接近中午时分,茶楼里十分热闹,颇费了几番周折才坐到了包厢的雅座;要不是我拦着,丙三大概会废了那踩高捧低的店小二的一双手。 叫了些特色菜,又点了一壶酒,我招呼着丙三丙四坐下一道——跟着我一路走来,定然也是饿着肚子的。 两人对视一眼,起先还万般推拒,耐不住我冷了脸,半是劝说半是威吓地命令,这才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捧着碗,夹着就近的菜,拘谨地吃了起来。 我也不去管她们,一边夹着菜,一边侧耳听着楼下的说书人一拍醒木,清了清嗓子,说起了一个关于山中狐仙的志怪故事。 这故事听来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将我以前耳熟能详的《聊斋》故事换了个包装,美艳勾人的狐仙成了男的,清秀儒雅的书生成了女的,其余却是换汤不换药,大同小异,也难为这些茶客食客听得津津有味——就连丙三丙四也摆出了凝神细听的架势,教我不由暗叹一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己与这女尊世界果然还是有代沟的。 兴致索然地陪着她们听了一场,待得第二场开始后,我便知道,该是时候离开了……这说书人也是胆大,醒木一震,说的竟是当朝权贵的故事,而那个模模糊糊指代的当事人,不是我这个凌王又是谁? 免得尴尬,也免得丙三丙四出手将这茶楼拆了,我撂下银子便带着两人走了出去,鬼使神差地,顺走了那壶丝毫没动的酒。 漫无目的地又在街上溜达了许久,不知不觉便已到了天色渐沉,华灯初上的光景。 在街边要了一碗现做的馄饨,汤汁清亮鲜美,皮薄馅足,很是美味;看着丙三丙四各自连吃了两大碗,摊主笑得合不拢嘴,我也跟着多吃了几个,最后却是撑着了。 付了钱,揉着肚子慢慢往回走,想着也该是时候回府了。 这一趟,心里始终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反倒不如呆在府里呢。 又路过白天听书的茶楼,灯火通明,客似云来,看来生意颇为红火,莫不是都为了听那说书人嘲讽于我? 虽然,她们鄙夷的那个凌王并不是我,可是我已慢慢适应了邝希晗的身份,听到别人这样贬低自己,到底是不开心的;闷闷不乐地在茶楼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就是不甘心这样离开。 看出我的犹豫,丙四谄媚地凑上来请示道:“主子,要不要小的去把那个说书的绑了,送去府衙吃板子?” “不必了,本王犯不着与她计较。”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有些看不惯她满脑子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想法,却又无从说起,只是作罢。 晃了晃一直提溜着不离手的酒壶,我抬头看了看茶楼的屋顶,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本王要坐在那儿听书——不给钱。” 我明白这很危险,也很幼稚,甚至在旁人看来有些不着四六,但我就是想这样做——不再是瞻前顾后、小心谨慎的简心,而是随心所欲、潇洒不羁的邝希晗。 我想试拭,做个任性的王爷,是什么样的感觉。 丙三丙四当然不敢违逆严肃下令的我,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坐下,一左一右地护在我身边,生怕我有个闪失,跌了下去。 其实,这屋顶看着势险陡狭,脊线却足有一尺宽,坐着很稳,两侧的吻兽高度适宜,恰好用来依靠,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推搡,完全不必担心会掉下去。 因此,我挥了挥手,将两人赶得远了些,撑着脑袋看向天空。 夜空如幕,沉暗的靛蓝中又掺了一抹神秘的绛紫,显得如梦似幻;在那一片深色中,又闪烁着无数明亮的星辰,就像一面镶了钻石的华缎,教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触摸。 我仰着脖子看了很久,久到脖子都僵了,眼睛都酸了,却还是固执地不肯动,连我自己也弄不清这份固执自何而来。 一阵夜风吹来,被寒意冻得一个哆嗦,我搓了搓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忽地肩上一暖,被人裹上了一件兔毛滚边的披风,那个熟悉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又像是藏着无尽的温柔:“夜了,回吧。” 我心口一热,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姜灼,你可知,我一直都在等你。 ☆、第63章 端王 等她来时,还是心心念念,期期艾艾的;真的等到了她,却又免不了使起了小性子,挣开她的怀抱,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闷声说道:“不回去……我要听说书,免费的。” “殿下,聚坤楼离打烊还有半刻钟。”她跟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声音听不出喜怒,手臂却一直虚虚地拦着我的腰,以防我跌倒——这个小动作教我不由得心软了一瞬——然而她言下之意,却又堵了我的借口,使我下不来台,连带着将那一丝心软也强自压下了。 “那就再呆半刻钟。”负气地扭过头,又禁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她的神色——嘴唇紧抿着,眼中却看不出怒色。 我便放心下来,更是变本加厉地往边上挪了几步,靠着屋顶的吻兽坐下,捡起搁置许久的酒壶,浅浅地抿了一口。 “殿下……”她蹙着眉头看着我,像是要劝说,却又担心我故意与她对着干,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多说,只是沉默地坐在我身边。 虽然心中千般万般想与她说话,理智却控制着我忍下了冲动,不去理她;喜欢她到难以自拔的情绪交杂着求而不得的苦闷与埋怨,千丝万缕地缠成一团乱麻,教我不知如何面对她,更想不到怎么样开口……烦躁之下,顺势饮了一大口酒。 酒入喉中,仿佛一道烈火,高歌猛进地烧到了腹中,不防那刺激,我倒吸一口冷气,轻嘶着吐了吐舌头。 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一定十分狼狈,因而也放弃了自欺欺人的伪装,懒懒地靠在吻兽雕像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拎着酒壶,对着满天星斗遥遥举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殿下,你醉了。”她看着我,状似冷静地说道,握得发白的拳头却泄露了一丝不平静的心绪。 “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今晚的星星真美……你说是不是?”冲着她露齿一笑,我摇了摇头——很显然,她并不这么认为。 余光瞥见她悄悄将手圈过我的后腰虚扶着,我暗自偷笑,又装作仰脖灌了一大口酒的模样——其实那壶里的酒早就在路上颠簸时撒了大半,度数也不高,就算我都喝尽了,也只不过是脸色微红,决计到不了头晕眼花,喝醉说胡话的地步。 可是她既然当作我醉了,那我便是醉了吧。 醉了有什么不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将她搂在怀里,便将她搂在怀里,甚至想吻她……她也没有推开我。 此时,只有我清楚自己是清醒的,是打着醉酒的名义在占她的便宜,这种放在以前会教我鄙夷不已的卑劣行为,如今做起来却没有一点心理包袱。 她顺从地坐在原处,不闪不避地任由我叼着她的嘴唇轻轻拉扯,眉眼低敛,睫毛柔柔地垂着,是绝无仅有的乖巧模样,教人心里像是被那两把小刷子似的睫毛拂过一般酥□□痒,熨熨帖帖的,再不舍得咬下,改为温柔地含着。 试探性地贴了一会儿,见她没有拒绝,心里的小恶魔冒出了头,不免得寸进尺地探出舌尖,在她唇瓣上舔了舔,随后更是一鼓作气地启开了她的牙关,长驱直入。 正当我沉浸其中时,不防被她一下扣住了后脑勺,场面逆转,主动权尽数交付,竟变作了我被她搂在怀里,肆意亲吻起来……迷迷糊糊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她的攻势下丢盔卸甲,溃不成军;被她亲得意乱情迷,头昏脑涨,待得酒劲上来,最后竟是就此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教嘈杂的喧闹声吵醒的。 嗓子干哑,脖子一转就有喀啦喀啦的声响,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我使劲闭了闭眼睛,闪躲刺眼的阳光,感觉被人抱在怀里,猛地睁开眼,正对上姜灼望过来的双眼;她看起来很是憔悴,眼中布满血丝,嘴唇也苍白干裂,唯有那双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美丽。 “你……咳咳……”我张了张口,发现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一发声就剧烈地咳嗽。 她替我顺了顺背,已是了然我的想法,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卯时刚过,殿下在这里过了一宿。” ——什么?一个晚上? 我不明所以,嗓子又磨得厉害,只好用眼神询问她。 她似是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别开了眼,轻声回道:“殿下不是要看星星么?” 也就是说,为了一个蹩脚的理由,这个傻瓜就抱着我在屋顶吹了一个晚上的冷风? 真难为她坚持到现在。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却化作了满满的心疼,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定定地凝视着她,忍着嗓子的痛楚,嘶声问道:“你昨晚守了我一夜?为什么不叫醒我?” 她一脸平静地说:“属下分内之事,不敢推辞。” “分内之事?那好,我问你,昨天前些时候你去哪儿了?”见她有意撇清关系,将我们之间种种都归结到身份与职责上,我心中酸楚,不觉质问道。 “昨晚是属下轮休,恰好金疮药用完了,就去城北的药房备一些。”她顿了顿,保持着原来的神色与我说道。 “那么,再前一天晚上,你又去了哪里?难道也是轮休?”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接着逼问道。 她抬眼看了看我,眼中惊色一闪而逝,却是哑然。 ——既然不是轮休,那便是在府里了。 我终于能肯定,那个晚上,并不是做梦。 可是,她为什么不承认呢? 在我清醒的时候,她又与我如此疏离,只有在我醉中,才愿意对我坦露一丝真实的情绪。 她在顾忌什么?是身份,地位,抑或是性别?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阻碍。 气氛正好,我正要表白,就听一个粗噶的声音煞风景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视:“殿下,宫里来人了,颜总管急着找您呢!快跟属下回府去吧!” 没等我回话,姜灼率先移开了眼,抱着我轻轻巧巧地翻下了屋脊,待我站直便退到了一边,沉默不语, 我失落地盯着她的侧脸,却禁不住护卫再三催促,两边又有早起出摊的百姓商贩指指点点,尴尬之余,只得坐上了王府的马车,迅速回到府里。 等我下了车,姜灼早就不见了人影,而闻讯赶到的颜珂二话不说就拖着我回房梳洗打扮,一边与我喋喋不休地说着火急火燎把我找回来的原因——端王突然离开封地,马上就要抵达观澜城,皇帝传召满朝文武去城门相迎。 与这惊人的消息一比,我夜不归宿的事儿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端王邝希昭,是邝希晗的庶长姐,也是先皇最不喜的女儿,这个不喜甚至到了在她还未成年就被早早地打发去南丰城驻守边域的地步。 南丰城与蛮夷柔然接壤,早些年战事不断,自永嘉年间大芜国一统天下,柔然归顺大芜,南丰城里的人口总算多了些,只是大部分住民还是抵御边防的士兵与家属,民风彪悍,生产却远远不及。 在邝希晗的记忆里,对这个庶长姐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她的父君是一名柔然宫奴,因而她身上有一半柔然血统,生得高鼻深目,褐发碧眼,在深宫院内,十分显眼,也由此被先皇所厌。 如今她未经传召就擅离封地,难道是有什么图谋? 那么,邝希晴召了文武百官去城门相迎,又是存了什么打算? 若是对方带着兵马,岂不是送上门去,教人一锅端了? 不过,按照我对邝希晴的了解,她也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个性,既然敢如此做,那该是有所依仗才对。 匆匆打理好自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城门,禁卫将街口都围得严严实实,官员们依照品阶挨个站好,似乎我是唯一姗姗来迟的。 顶着众人的目光,我硬着头皮理了理衣袍,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缓步走上阶梯,来到邝希晴身边。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远眺城外,我松了一口气,也学着她的样子,极力望去。 没多久,果然见到尘土滚滚,似乎有大队兵马正朝着这个方向行进;我侧过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邝希晴的神色——她依旧淡然地负手而立,仿佛万事尽在掌握,教我也安心了下来。 那大队人马离得近了,已经能看见人的大致轮廓。 为首一人黑骑银甲,盔簪红缨,看不清面貌,却能感觉一身凛冽锐气,英姿飒飒;她身后是数百名黑甲骑士,呈方形拱卫着一辆红漆马车;马车之后则是数千名薄甲步兵,人数虽众却井然有序,教人望而生畏。 队伍很快逼近城下,只见那为首的骑士挥了挥手,身后的黑甲骑士便迅速朝两边退开,让出那辆红漆马车,而跟在后面的步兵则取出了辎重帐篷,就地安营扎寨。 “开城门。”邝希晴转头对着传令官吩咐道,随后带头走下城楼迎接。 我跟着她走向缓缓大开的城门,屏息望去——那骑士下了马,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身从红漆马车上扶下一个人,携着对方一同走了过来。 那银甲骑士生得皮肤白皙,眼窝深邃,五官犹如雕刻一般端正俊美,自是端王邝希昭无疑,而她身边紧紧拉着的女子却更为瞩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间竟是媚骨天成。 没等我细想,端王已拉着那女子深深拜了下去,口中朗声道:“臣,邝希昭携眷姜兰漪,参见吾皇陛下。”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在大芜,对外称为眷的,唯有正夫。 邝希昭将这女子引为眷,可见是将她当作了明媒正娶的伴侣——端王妃。 ☆、第64章 王妃 自端王一开口,场面便冷凝了下来,所有人都等着邝希晴的回答,以此决定各自的态度——就连我也开始期待起来。 “端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回王府休息,”她笑得春风满面,似乎对于邝希昭擅离封地的事情毫不介怀,“今晚,朕在宫里设宴,为卿接风洗尘。”却是避开了话题。 “臣,多谢皇上体恤。”邝希昭又拱手施了一礼,随后便满眼温柔地看着身边的女子,对着她嘘寒问暖,丝毫不顾忌那些气得怒发冲冠的古板老妪和摩拳擦掌着要参她一本的御史谏官——不说别的,光是这份洒脱淡然便教我对这个庶长姐心生好感。 饶是邝希晴的城府再深,也不好由着对方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秀恩爱,轻咳几声,便带着大队人马回了宫。剩下的官员们也是径自离去,唯有那些维持秩序的禁卫还是在一边虎视眈眈,与邝希昭带来的黑甲骑士大眼对小眼,冷冷相望。 眼瞅着没我什么事儿了,正打算坐上马车回府,却见邝希晴身边的宫侍快步走了过来,小声对我说道:“殿下,皇上口谕,请您伴驾,一道回宫。” “嗯,知道了。”迈出的步子一僵,我暗自叹了口气,吩咐丙三回去知会颜珂,想了想,又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嘱咐道,“给本王打听一下,姜护卫做什么去了……小心着点儿,别惊动任何人,到时候悄悄来回本王便是。” 她点头应诺,我便随着那宫侍走向了邝希晴的銮驾。 一路无话。 入宫以后,又跟着邝希晴回到了她处理政事的时雨殿。她的幕僚们早就等候在内,我也就识相地提出告退,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好应付晚上的宴会。 不料,邝希晴却出言将我留了下来,旁听她与幕僚的会议;我摸不透她的心思,却也不能抗旨,只好顶着那些人压迫十足的目光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视线小心地扫了一圈,却见我的准婆婆,帝师傅筠崇大人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微微一笑,教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老狐狸的目光,真是瘆人得很,也不知道她的长子,那个声名显赫的傅公子,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只要一想到我即将与姜灼之外的人拜堂成亲,胃部就像是有一把火灼烧般,疼痛中又夹杂着恶心干呕的冲动,难受得几乎要落下眼泪。 “晗儿,对于端王擅离封地一事,你有何看法?”坐如针毡之际,冷不防听到邝希晴的提问。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连她会来都是最后一刻才知道的。 当着这么些亲信幕僚的面,邝希晴却第一个问我的意见,到底是存了什么念头? 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沉默,我想了想,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本王觉得……端王此次未经传召便回到观澜,又带着数千兵士,所谋之事定然非同寻常,应该早做准备才是。” 兵临城下却又只身入彀,看着不像是为了□□;比起来,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为了与身边那个妩媚的女子名正言顺地成亲而来。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数,更无法说与这些朝臣幕僚听。 “晗儿所言不差,端王在两日前刚派人递了折子,请奏回都参加你的韶礼,朕还没回复,她已经带着人马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不愧是杀伐决断的一军统帅。”邝希晴轻笑着从手边抽出一本奏折扔在桌案上,指尖一下又一下磕在金丝楠木的扶手上,像是每一击都磕在人的心上,极具压迫感。 这便是,帝王的威势么? 包括我在内,诸人皆是默然,无人敢出头打破沉寂,担下这份隐在平静笑容下的怒火。 “诸卿,可记得端王称其所携之女为眷?”指尖一顿,邝希晴倏然又抛出了另一个话题,僵冷的气氛一滞,转而热烈起来。 以武将陆昀为首的官员开始义愤填膺地讨伐起邝希昭有违伦常,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荒谬之举来,更有谏官提议,以此为借口褫夺她的亲王爵位,将她贬为庶民。 她们异常兴奋地批判着端王欲纳一女子为王妃的想法是如何罪孽滔天,十恶不赦,仿佛这个话题是邝希晴故意留给她们以缓和先前的僵持——可是我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正露出满意微笑的帝王,那双深如寒渊的眸子里酝酿着的是刺骨的凉意,那淬了冰霜的怒火远比先前的不耐要更深切,也更难以安抚。 可笑的是这群自以为是的幕僚根本无法揣摩到君主的真意,还在一味火上浇油。 以我的直觉,只怕邝希晴心里,并不希望因此降罪于端王——至少,不是以纳女子为王妃的罪名。 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听着邝希晴与幕僚们又严肃认真地进入到下一个议题,我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伴着嗡嗡不休的谈论声,竟是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等到我再次醒来,却是躺在了柔软宽大的床铺之中——那可供我在上面足足翻滚六圈半的大床不正是邝希晴御用的龙床么?床帐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龙涎香的气味,是最好的证明。 我怎么会睡在这儿?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香味,就听一个温雅的女声淡淡地说道:“醒了?” 侧脸看去,身着明紫色常服的邝希晴手执一卷书册,半倚着床柱,青葱如玉的指尖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一举一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优雅姿态,可谓赏心悦目。 “嗯……”不愿承认自己竟然对着她的手指看得入了迷,我有些尴尬地移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呵,既然醒了,便起来换身衣服,晚宴就要开始了。”她轻笑一声,指尖温柔地拨弄着我的头发,将我睡得凌乱的发丝顺了顺,随后站起身,招来侍从更衣。 “好。”我想,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宠溺的笑容,特别当这个人还是天下至尊的帝王,这份体贴就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荣宠,足以教任何人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我不禁要问自己:倘若心中不是有了姜灼,会不会对她……我不知道,也不愿再想下去。 穿戴整齐后,我与邝希晴在一众宫侍的簇拥下,慢慢朝着明德殿走去;正殿是朝会专用的场所,偏殿则常常用来举办各式各样较为隆重的宴会。 我们到时,殿里已经坐满了官员,唯有皇帝的御座和她手边的两席还空着——看起来,就只剩下今天宴饮的主角端王还未出席了。 待我与邝希晴坐定以后,本还有些交头接耳之声的宴厅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唯一空着的席位,神色各异。 我抿了一口宫侍送上来的甜酒,却收到了邝希晴警告的冷瞥,只好讪讪地放下酒盏,乖乖捧着撇去油花的清汤啜饮。 在这碗清汤快要见底的时候,宫侍终于扬声禀告端王已到,而与她一同出席宴会的,还有那位被她称为内眷的女子。 “臣来迟了,请陛下恕罪。”她虽然口口声声是在请求恕罪,神色却并不怎么惶恐,似是笃定了邝希晴不会追究。 事实也正是如此。 邝希晴只是微微一笑:“端王不必多礼,时间刚好,这便开席吧。” 见邝希昭领着那女子坐下,她也仅仅是视而不见般又接着说道:“端王离宫多年,不妨试试这御厨的手艺,可还是当年的味道。” “……臣遵旨。”我转过头看去,却见邝希昭那蔚蓝的眼眸陡地一黯,像是忆起了什么伤心的事,顿了片刻才勉强回复道。 除去这段小插曲,在舞伎乐伶的助兴下,有善于迎奉的官员极力周旋,歌功颂德,倒也维持着表面上的君臣尽欢。 一直到宴席快要结束时,邝希昭将酒盏一搁,旧事重提,将这米分饰的太平一举打破。 “陛下,臣请纳姜兰漪为王妃。”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邝希昭站起来时有些摇晃,白皙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只有那一双海蓝色的眸子亮得惊人。 我冷眼看着那些正在侃侃而谈的笑语戛然而止,而御座上的邝希晴悠悠地搁下筷子,接过丝巾沾了沾嘴角,淡声说道:“这酒的后劲倒是大,竟连端王也扛不住醉意,说起了醉话……来人,送端王回府休息。” “臣……”邝希昭往前踏了一步,正要反驳,却被人截了话。 “陛下,王爷不胜酒力,请容妾身送王爷回府休息。”那人一袭素白,不施米分黛,却依旧难掩婀娜体态和娇艳相貌,纵使卑微着跪伏在地,也丝毫不减风情——正是邝希昭执意要迎娶的姜兰漪。 说起来,这个“端王妃”倒也姓姜呢。 不知道我的“凌王妃”有没有姓姜的可能呢? 忽而念起,又自嘲着压下了……怕是难罢。 “朕准了,且下去吧。”邝希晴极快地蹙了蹙眉头——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然后一摆手,立刻就有得力的内廷女官上前将微醺的端王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与姜兰漪一道半掺半扶地将她带了出去。 一场宴会就这样草草落幕,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 我知道,邝希晴是在委婉地拒绝端王的请求,我也知道,端王绝不是这样轻易打发的人,明天的朝会,她势必还会再次提起。 彼时,我还在担忧这件事会以何种结局收场——心中虽是隐隐支持端王,盼着她能够得偿所愿,却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可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朝会之上,邝希晴竟然答应了这个在整个大芜都引起轩然大=波的请求。 ☆、第65章 代价 晚上的宴会略微喝了点酒,早早地便睡下了。 一夜无梦,第二天却是清晨时分就被颜珂差人叫了起。 隐约带着几分起床气,强忍着不适,迷迷糊糊地由着侍从替我穿戴,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透过昏黄的铜镜,照出大概的轮廓,竟是一身浅黄色的朝服,这才想起今晨是朝会的日子。耐着性子等那侍从轻手轻脚地穿好整套衣服,慢吞吞地行至偏厅用早饭,颜珂已经等在那儿了。 “殿下,今日的朝会,怕是又不太平了。”她一边吩咐着侍从替我布菜,一边低声说道。 “嗯,珂姨不必担心,本王自有分寸。”我心知她指的是端王的事情,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左右不掺和也就是了。 而在我心底,隐约又存了一分妄念:若是端王的事能成,那于我来说,也就多了一个助力,为着这个,便是搭一把手又何妨? 不过这层思量却不太好提前说与颜珂知晓,免得她反对。 收拾整顿好,便匆匆坐车去了皇宫,跟着指引女官进了明德殿。 正了正冠冕,走到我的位子边,堪堪赶在朝会开始之前坐定,就听侍从高声唱和;邝希晴悠悠地踱到了台阶上,坐进了可容下三个她还不止的纯金御座中,等着所有人行礼后虚虚抬手,朗声命起。 行礼之后,见没人注意我,于是松懈地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朝会惯常的一套说辞,一面悄悄地去寻端王——作为已成年的皇女,她是早就有参政权的,虽然比不得从小就有各种特权的邝希晗,但也不是一般空有虚衔而无实权的皇室宗亲能够比拟的。 只是她一直在封地驻守,从来没有机会上朝,今天大概还是她头一回;也不知道与当初色厉内荏又故作无谓的邝希晗相比,又是怎么一个光景。 正胡思乱想着,就见端王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奏疏恭敬地奉给执事女官,口中再次重复着在酒宴上的说辞,像是要以此表达自己的坚定:“臣请纳姜兰漪为王妃。”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邝希晴也不好就这样糊弄过去,我看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从女官手中接过折子便反扣在案上,也不翻开,只是淡声问道:“诸卿的意见呢?”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御史台的位置,马上就有识相的谏官跳了出来,义正言辞地说道:“陛下容禀。” “准。”邝希晴点了点头,神色温和,眼中似有鼓励。 那谏官的腰杆便挺得更直了,端王却皱了皱眉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那身高不及她肩膀的瘦弱谏官。 即使是颇有些距离的我也感觉到了那一眼的压力,更别说是直接承受威势的谏官,想来若不是当着众人与君主的面不好露怯,她早就抖得如筛糠一般了——不愧是杀伐决断的统帅。 只一瞬,端王便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仿佛从未流露出那般犀利可怕的神色。 没了眼神震慑,那谏官又有了几分胆气,高高地昂起了头:“何人为王夫,本是端王家事……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芜还从未有女子成亲的先例,怎好由着殿下胡闹任性,坏了规矩?这王夫的名字毕竟是要纳入宗牒,焚香祭天告知先祖的,倘若列圣先王泉下有灵,岂能眼睁睁任由端王殿下肆意妄为?微臣斗胆,还请端王殿下三思!” “斗胆?哼,依本王看,你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呐!”端王挑眉一笑,碧色的眼瞳湛如春水,流淌着的却是森森杀意。 我猜,此刻若是在战场上,那谏官早就被她一□□了个对穿吧。 “宗正寺。”邝希晴又看向了另一边,对下手的针锋相对视而不见。 被点到名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一个激灵,为首的中年女子不紧不慢地扯了一大通,最后总结道:“……微臣以为,端王殿下所求,并不妥当,还需从长计议。”意思也就是反对。 作为掌管皇家宗族之事的宗正寺,她们的意见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宗室权贵的态度,而御史台则是普通官员的立场,不论是否出于邝希晴的授意,结果并不乐观。 “臣等附议。”邝希晴又接连问过了六部与其余几寺,满朝官员,竟是无人站在端王一边。 我看着那张本就异常白皙的脸几乎失了血色,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开口替她说话:“本王以为……” “晗儿!”哪知我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邝希晴便一声厉喝,截住了我的话头。 见所有人都受惊似地看过去,她面不改色地磕了磕桌案,温言解释道,“诸卿的意见,朕自会考虑,今日有些累了,朝会便到此为止,散了吧。” 我明显感觉到端王退出大殿以前投来的若有所思的一眼,却已经无暇回应,满脑子都是邝希晴沉着脸吩咐我随她去寝宫的模样——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就一时冲动了呢? 屏退了侍从和女官,邝希晴端坐在书桌边,朱笔一刻不停地批阅着官员们呈上来的折子,并不主动开口;我也只好捧着茶盏,装模作样地品着,心里由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逐渐平静,还能分出点精力思考着该怎么在不触怒到她的情况下委婉地表达一些对端王的支持。 没等我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邝希晴朱笔一搁,抿了一口苦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在朝会上,你想说些什么?” 不妨她就这样直接地发问,我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据实以告的好时机,只是心中的话几乎是不曾经过脑子便先出了口:“我想给端王求情。” “哦?”邝希晴挑了挑眉,既没有流露出发怒的神色,脸上却也没有笑模样,只是摆出洗耳恭听的专注之情,等着我继续。 见她不像是恼怒,我想了想,便壮着胆子说道:“我是觉得,端王的亲事,毕竟是她的私事,娶回来以后,与对方朝夕相处的人也是她自己,那么,与别人又有什么干系呢?” “即便,她要娶的人……是一个女子?”邝希晴盯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道。 “只要没有妨碍到别人,她选择的人是男是女,又怎样?”话已至此,念及自身,不免又多说了几句,“何况,如我们这些皇亲宗室,总是太多身不由己,难得有一个喜欢的人,怎么舍得就这样放手呢?” 话才出口,我已察觉自己失言,悄悄抬头去看她,生怕教她看出些端倪,不料她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一般,竟然猛地抬眼看来——墨色的眼眸深如寒渊,惊疑中又带着一分渴切,很快便消融在晦涩难明的复杂眼波中。 对上那样的眼神,我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按住,竟是无端端紧张起来。 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忽然响起谨慎的叩门声。 邝希晴的贴身女官在门外小心地说道:“端王奉上一物,请呈与陛下。” “进。”邝希晴极快地蹙了蹙眉头,随后敛下眉,率先避开了目光,略略扬声回道。 我也跟着松了口气,端起茶盏,掩饰方才的尴尬。 那女官托着一只不足手掌大小的锦盒缓缓走近,在离邝希晴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在得到邝希晴的示意后,将那盒子打开——我顺势瞄了一眼,是一块半圆形的血色玉坠,玉质通透,洇色如霞,仔细看看,倒是与空皙禅师所赠的玉珏极为神似……这样一想,除了颜色不同外,可不就是将那一枚玉珏掰成两半的样子吗? 端王派人送来这半枚玉珏,是什么意思呢? 却见邝希晴定睛一看那锦盒,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将那枚玉珏取在手中来回把玩,嘴角隐隐带起了一丝弧度。 在我疑惑不解时,她侧眸扫了一眼过来,而后若无其事地对那女官说道:“你去回复来人,就说端王所求之事,朕答应了。” “皇姐?”等了一会儿,我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 到底这枚玉珏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邝希晴一改之前的态度,顶着压力,同意端王这场惊世骇俗的亲事? “晗儿可认得此物?”见我茫然地摇了摇头,邝希晴嫣然一笑,曼声说道,“此乃统帅清远军的半块虎符,端王这是用五万清远军与朕做了一个交易。” ——五万兵力换一个承诺,端王这是把自己的大半身家都拱手相送了……整个清远军的编制,也只不过才十万人罢了。 可见端王对她的这位王妃,倒真是情深意重。 看着邝希晴眼中的满意之色,我替端王欣慰的同时又不禁感到几分惆怅——端王能得偿所愿,是因为她付出了代价;若是换做我,不知道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几日后,端王府上送来拜帖,邀请我去参加酒宴。 虽然没有挑明,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为了庆贺她与王妃定亲之喜。 没有在意颜珂的劝阻,我与她安慰了几句便带着姜灼和几名仆从去赴宴——能借此与姜灼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只是我不曾想到的是,那一日的晚宴,放眼整个观澜城的达官显贵,除我之外,竟再无一人到场。 两排大红灯笼喜气洋洋地高悬着,威武庄严的王府却是门可罗雀,我踌躇地站在门口,只觉得心情比迈出的步伐还要沉重,难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凄楚。 ☆、第66章 赠玉 “殿下,要进去么?”正犹豫间,姜灼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低声问道。 我侧过脸来,对上她关切的眸子,心中一酸,却是坚定了要给端王几分薄面的念头,点点头,当先走了进去:“自然是要进的。” 侍从将我准备的礼物奉给端王府的管家,那眼角有一道陈年旧疤的中年女子冲我和蔼一笑,本来略显冷厉严肃的脸也变得柔和了三分:“凌王殿下有心了,我家主子在后院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嗯,有劳。”我看这管家虽然年逾不惑,鬓角也染上了风霜,身材却十分结实,背脊挺得笔直,周身的气势比我府中那些护卫还要肃杀,显然也是曾在军中叱咤一时的将才;这样的背景却只是给端王做个领路的管家,可见她这府上是卧虎藏龙,无怪乎邝希晴对她这样忌惮。 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进内院,沿路的廊下檐角与大门一样都挂着成串的红色灯笼,仆从侍者也都换上了喜庆的暗红色外衣,只是在这毫无宾客往来的场景衬托下,倒显得分外冷清萧索了。 后院是一片宽阔的场地,布置得简约而大气,十几张圆桌上摆满了酒水食物,正中则是一班翩翩起舞的伎人和乐伶——看得出来,端王为这场宴会准备得十分用心,可惜竟是无人捧场。 这样想着,我心中便是一叹。 辉煌灯火下,后院照得亮如白昼,只见端王身着一袭玄底镂金丝的宽袖长袍,不住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脸色有些阴沉,转过头对着身边的女子时,又是一副浑不在意,温柔体贴的模样。 她身边的王妃姜兰漪则穿着一件白底银线勾纹的掐腰襦裙,满脸无奈地与她说着什么,一边抚着她的手背,似乎是在婉言劝慰。 见到我这一行人出现时,两人的表情都很惊喜,特别是端王,在惊喜之外又多了一分探究。 她俩这一黑一白,一温一火,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都是相得益彰,倘若不是同为女子,换作谁都要赞一句天作之合——可是我却又觉得,偏偏因为她们同是女子,才更为相知相合。 可笑世人总是迂腐,既放不开……也容不下。 敛下眼中的憾色,我迎着两人的目光走上前去,抱拳略施了一礼,口中的“皇姐”二字却怎么也喊不出,只得扬起一个浅笑,温声说道:“端王,王妃……嫂嫂,本王听说府上备有佳酿,特来讨上一杯喜酒,二位不会不欢迎吧?” 端王的脸色在我不肯喊出“皇姐”时本已冷了下来,然而听到我叫出“王妃嫂嫂”后又由阴转晴,爽朗地笑了笑便伸出手来,拉着我一同坐到了主桌上,亲自替我斟了一杯酒:“来来来,都是自家姐妹,你若肯赏脸,便与我不醉不归,哪里有推辞的道理!” 我本意只是客套一番,既表露了支持,又不会过分亲近——毕竟,从前的邝希晗可是最得宠爱的天之骄女,又一心铺在邝希晴身上,对这个庶长姐都是爱搭不理的,如今我主动与她交好已是不易,若是太过热情,指不定要教别人怀疑所图不轨,倘是再由着这个追究到我种种反常之处,从而质疑我的真实身份,那才是得不偿失。 不过,话已至此,再要翻脸拒绝反倒突兀,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碧蓝眼眸,我咬了咬牙,只好维持着脸上的僵笑,视死如归地端起那倒满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顿时,一股辛辣灼热从舌尖冲过了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沁出了泪花,形容狼狈不堪。 不妨我这样大的反应,端王讪讪地放下酒杯,想要道歉,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伸出的手僵在了半当中,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边的端王妃。 后者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端的是风情万种,随后就见她忙不迭喊来侍从送上清茶,又撤掉了原来的烈酒,换上了柔和一点的醇酿:“这酒是军中出来的烈刀喉,常人喝不惯,是我们疏忽了,还望凌王殿下见谅。” “无妨,这酒很好,是我自己不顶用罢了。”自嘲地笑了笑,握住姜灼替我顺背的手,对着她安抚地摇了摇头,见她抿着嘴唇不言不语地抽回手,再次退到一边,我心中难过,却不好再做什么,只能回过头,与端王二人解释道。 她大概也知道了我此前身子十分病弱,也没有因此嘲笑我,只是指了指前面的碟子,嘱咐我多吃些菜垫垫肚子。 褪去一身凛冽,她也只不过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眼角眉梢流淌的都是对着恋人的柔情,连带着对我也像是长姐对待妹妹般亲切。 只是我自己心里别扭,不免又对她生出几分愧疚来,因而对她之后的问话与要求更是莫有不从。 气氛渐渐融洽起来,你来我往地寒暄着,不知不觉竟也喝下了好几杯,虽说已换了度数不高的甜酒,仍是难逃醺然,霎时间不由得懊恼——这仿佛已是近几日第三次醉酒了,长此以往,只怕这才刚好转的身子又要教我败坏了。 心里有了警惕,人也清醒几分,我不肯再多饮酒,只是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借着谈天减少了饮酒的频率。忽的想起一事,遂半开玩笑地提起了:“说起来,还不知道王妃嫂嫂是如何与端王结缘的? 我这话一出,就见两人俱都愣了一瞬,端王自是面露难色,就连那一贯风清月朗的端王妃也有些不自在,唬得我连忙改口:“我只是有些好奇,并不是非知道不可……酒喝多了,脑子也糊涂了,二位不必理会。” “你不要多心,”见我道歉,端王倒是比我更尴尬,轻咳几声,放下酒杯,沉默了一会儿便正色说道,“我与兰儿的故事在南丰也不是什么秘密,说与你听也无妨,只盼你莫要觉得太过离经叛道才是。” “我自是洗耳恭听。”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此刻倒是真想知道她二人的故事了。 端王呷了一口酒,转头与端王妃相视一笑,慢慢陷入了回忆—— 原来,端王妃姜兰漪本是荣息姜家的独女,乃是簪缨世家,将门之后,只因幼时贪玩,与家人失散,被人贩子拐走,辗转到了南丰。因为姿容秀美胜似男儿,竟是被卖入了楚馆教坊。 鸨公见她生得娇艳,举手投足间又教养极好,怕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因而很是宝贝地藏了多年,等她满了十六岁才挂上了花牌正式接客。 也是注定的缘分,挂牌的头一天便遇上了端王邝希昭年满十八岁的韶礼,教那些年轻的小将们撺掇着去找乐子尝尝鲜,算是一份成人之礼。 拗不过一群人的起哄,邝希昭被人半拉半扯着带到了馆里,本是不耐,四处观察寻找脱身之法时,却与台上轻纱覆面的姜兰漪四目相对,一见钟情。 当下便遥遥一指,直言不讳要做对方的入幕之宾。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好告诉年轻气盛的端王对方的身份,就连鸨公也是支支吾吾地,顶着邝希昭冷冷的目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连忙将她送到了姜兰漪的房里。 初出茅庐的端王也是个生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与她一样同为女子,心下自是觉得受了骗,当即拂袖而去。 哪知第二日,又派手下将对方赎了身,带回府上。 原是气不过在一干同僚面前闹了笑话,又怜她堂堂女子反要雌伏于人身下,屈辱苟活,所以将她赎回府里安置,算是与她一方容身之处。 至于姜兰漪,虽则流落风尘,却自小酷爱兵法谋略,胸怀丘壑,既然端王将她置于府上又不闻不问,她也毫不在意,只是与后院的管家求了通融,借了些兵书,整日钻研,更在院子里的简易沙盘上不断推演,比起在馆子里要好上太多,这日子倒也惬意。 某一日,教闲来无事的邝希昭见着了,兴致骤起,与她切磋一番,竟然非她敌手。好胜心起,便寻空就与之比试,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待到发觉之时,已是情根深种,再难抽身。 此后,姜兰漪便入了她的幕僚,做了她的军师,更是教她放在心尖尖上,恨不得昭告天下,给她一个名分,也由此有了不惜以五万兵马为聘请旨赐婚的事来。 我听她娓娓道来,犹如身临其境,念及自身又一时感怀——虽然她刻意略去不少细节,只说了大概,我也能猜到她与姜兰漪在相知相恋前定是有过不少曲折纠结,如今能抛开一切携手共度,也不晓得要迈过多少坎坷险阻。 她二人姑且可说是两情相悦,再看我自己,到现在还摸不清楚姜灼的心意,怕只是一厢情愿,与她们比起来,又是艰难数倍。 幽幽一叹,不觉已是连饮数杯。在她话音落下不久后,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就要往嘴里灌——谁知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我的酒杯,也没使多大的力气,那酒杯就被人轻轻巧巧地抽走,换成了温热的茶盏。 我一呆,转过头去,正对上姜灼不苟言笑的侧脸。 眨了眨眼睛,略带不满地问道:“你做什么要拦我?” ——又不喜欢我,做什么要管我? 不如教我醉死算了,也就没人缠着你了…… 自暴自弃地想着,我作势要去抢酒杯,却见她蹙了蹙眉,避开了我的手,又怕我前倾跌到似的,侧身靠着我,一手揽了我的肩,将我的大半个身子都拢进怀里。 “端王,殿下她酒量浅,不宜多饮,属下这便带她回去了。”恍惚间好像听到姜灼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靠在她怀里却舒服得很。 嗅着她的气息,困意席卷,忍不住就要睡去。 迷迷糊糊地,端王似是回了什么,我却再难分辨,真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倒也没有太过难受,只是蓦地醒来,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一时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仿佛是姜灼将我带了回来,可之后端王还说了些什么,却都不太记得了。 口渴地咂了咂嘴,就要起身去倒茶,行动间陡然有些异样,低头一看,脖子里仿佛佩着什么。 疑惑地解开领子,拉出系着的红绳一看,竟然是半块血红色的玉珏。 再仔细一瞧,不由大惊失色——这玉珏,却是与邝希晴那日收到的虎符一模一样! 难道是昨晚上趁我酒醉时,端王所赠? 可是无缘无故地,她与我这个,又是为什么? 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半块玉珏,更是五万兵力啊! 握着这烫手的山芋,我一时间慌得没了主意。 ☆、第67章 辞行 思虑过重的结果就是肚子很快饿得咕咕叫,甚至隐隐有些作痛。 我扬声叫来侍从,起身穿戴洗漱,又用了早饭,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不少,那骤然失措的彷徨也褪去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疑惑——且不说这枚玉珏到底有何作用,是否如邝希晴得到的那块一样能够调御五万兵马,单是这玉珏的来由便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是我在端王府醉酒后才出现的物事,那么与端王定然脱不了干系,可她予我这玉珏有何用意呢? 往好了想,是感念我不拘小节,在其他人都爽约时仍旧到府恭贺,又与她妇妇二人分外投缘,特此为赠,以示交好;而往坏了想,也有可能是她为了引起皇帝的猜忌之心,借此挑拨我与邝希晴的关系……而仅凭着邝希晗脑中微薄的记忆和我这两日与她的接触所感,还不足以判断究竟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最教我想不明白的问题是:那时姜灼在我身边护卫着,论理该是不会教人轻易接近我的,更不要说是将玉珏挂在我的脖子上了……不如问问她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也好继续分析。 打定主意,我立刻唤来侍从去请她,得到的回答却是姜护卫今日轮休,并不在府中。 我不由抱怨起负责王府侍卫排班的人来:身为我的贴身护卫,怎么好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照我的意思,就应该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最好是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撕都撕不下来——虽说是我的私心,但也明白,有些强人所难了。 自嘲地笑笑,听侍从回报那排班负责的正是颜珂派来时刻跟在我后面的丙三,我想起一茬,又吩咐人将她从前院叫来。 平时我呆在府中时,丙三并不需要跟在我身侧,而是在前院处理些杂务,我也很少主动传唤她,因而她跟着侍从进来时,脸上便有几分忐忑。 将侍从屏退,我示意丙三靠前一些,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看似不甚在意地问道:“昨儿晚上可是姜护卫送本王回来的?” “正是。”她恭敬地垂下头,一板一眼地回道。 “嗯,她差事办的不错,本王打算赏她……对了,她人呢?”我又在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却只是在手中把玩着,心思都扑在了丙三的回答上,就怕她来一句“不知道”。 幸好,她只是莫名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正对上我的眼神,忙不迭又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话道:“禀殿下,您的贴身护卫都是五日一次轮休,今天是姜护卫的轮休日,所以她昨晚上送您回府后就家去了。” “她家……在哪儿?”手中的点心都捏成了碎末渣渣,我搓了搓指尖,还是没忍住问道。 “姜护卫在城北五方街上有一座两进的小宅子,只住了一名老仆和一个小侍,轮休的时候便回去住上一天,平日里都是住在您的晨曦殿偏殿里。”她纳闷地看了我一眼,见我面露不悦,连忙收回了目光。 我教她看得窘迫,却还是端着架子,若无其事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原是如此,姜护卫既是本王的贴身护卫,本王对她倒是知之甚少……嗯哼,说起来,上次吩咐你去查查那日她的行踪,可有眉目了?” “啊,这个……殿下恕罪,姜护卫武功高强,来去如风,那晚天色太暗,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不过属下问过门卫,那日她仿佛是去了城北的方向,至于具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却是无从得知,”她有些汗颜,好像是怕我怪罪,不等我开口又补救似的从怀里掏出几页薄薄的纸,双手奉上,“这是姜护卫的档案,属下特意从府库里找了出来,呈给殿下过目。” “……嗯,也没别的事,你先下去吧。”颔首示意她将东西放下,我想了想又叮嘱道,“对了,此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特别是不要让姜护卫知道,明白吗?” “属下遵命。”她躬身行了一礼,连忙退了出去,似是有恶鬼在后头追债一样。 我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走上去关好了门,返身看到桌子上那几页薄薄的纸,心里又是嘀咕。 手拈起一张,却仿佛重逾千斤——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这是姜灼的私事,我既然倾心于她,自是要给予她相应的尊重与信任……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手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径自翻开了那纸张,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扫视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句看得仔细。 姜灼,丁丑年葵巳月一十九日生,荣息人士,威远军从三品云麾将军姜勤之女,父母双亡……看到这儿,我心中一颤,已是酸涩得不忍继续,只是凭着惯性匆匆扫完了后面的内容,不外乎是她何时加入威远军,何时成了皇帝的禁卫,何时又教我强行带回府中,做了王府的侍卫。 原来她那样沉默寡言的性子,不是无缘无故的。 自幼失孤,飘零无依,她的童年可想而知。 一想到她独自生活了那么久,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依靠,我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祖籍荣息……那不就是端王妃的故乡么?同样姓姜,会不会与她沾亲带故? 从三品的云麾将军,官职不低,应该也是颇有名望的人家吧? 这样说,她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就算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也好过危机重重的护卫。 可是,真要如此,我也没有机会认识她;更别说将她禁锢在身边了。 甩开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假设,我正琢磨着能不能向端王妃打听一下有关姜氏族人的消息,就听侍从轻轻叩门通报端王来访。 ——昨日才去她府上宴饮,怎么今日就迫不及待地回访了? 莫不是发现将玉佩落在我身上,生怕引起误会,所以特特来取? 这样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快请她们去前厅,本王马上就到。”对着铜镜整了整衣服,又将那玉珏从脖子上摘下,在妆奁盒里找了个小荷包装着,紧紧攥在手里,这才匆匆地赶至前厅。 彼时,颜珂已经候在里面接待二人用茶了。 “二位大驾光临,教寒舍蓬荜生辉啊!”拱了拱手,客套了一句,我坐到了厅中主座,微笑着看向连喝茶都你侬我侬的两口子,心里划过一丝艳羡。 “凌王客气了,”见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们的动作,端王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甚至还以一个挑衅的微笑;倒是端王妃害羞地低下了头,不忘嗔怪地在端王腰间拧了一把——忍着痛,她保持着笑容解释道,“实不相瞒,本王今日不请自来,一为致谢,二为辞行。” “辞行?你回观澜才几日?怎的就要回去了?”致谢倒还好理解,她一说辞行,我便忍不住发问道。 “呵,我此次回观澜,本就是未经传召,私自行动,何况还有上千兵马在城外安营扎寨,这每一日损耗的粮草,可都是从我俸禄中扣的,拖不得,半天都拖不得呀!”她装作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眼中却藏着笑意。 我明白这背后另有深意,只是她不愿说,我也不好多问下去,反正大致也能猜到一些,不过就是一场不能放到明面上来的博弈罢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就算她烧得起这军需粮草,恐怕身为帝王的邝希晴也容不得她放肆。 “如此仓促,倒是没有给本王尽地主之谊的余地了。”我捏了捏手中放着玉珏的荷包,斟酌着问道,“几时动身?” “明日一早,我便与兰儿离开。”她露齿一笑,眉宇间尽是期待之色。 我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挥挥手示意厅中的侍从都退下,只留颜珂在一边作陪,而丙三丙四则识相地守在厅外。 ——听她言下之意,竟不似回驻地,而是要与王妃两人……私奔? 也罢,左右与我无碍,还是关心眼前之事。 “这枚玉珏,可是端王之物?”我将荷包递给她,沉声问道。 她就着我伸过去的手翻开荷包瞄了一眼,随后勾了勾嘴角,又将荷包推了回来:“错了,错了……现在,它是你的了。” “如果本王没有认错,这枚玉珏与那日你呈给陛下的……是一对?”见她推拒,我皱着眉头质问道。 “不错。”她点头。 “那么,它也能调动五万兵马?”我又问道。 “当然。”她再次点头。 我死死攥着那荷包,只觉得手中之物沉甸甸地。 “……为什么,要给本王?你不怕陛下知道以后,治你的罪么?”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此举,更是连累我也陷入了危险之中——若是邝希晴误会我与她有所勾连,意图谋反可怎么办? “冠冕堂皇地说,这是给你的韶礼贺仪,”她顿了顿,湛蓝的眸子半眯起来,眼中的锐利直透我心底,“事实上,这是你应得的。” “此话怎讲?”教她的目光一摄,我只觉得脚底泛起一阵凉意,唯有攥着荷包的掌心火热发烫。 “啧,你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装得太好呢?”她嗤笑一声,半是讥讽,半含无奈,“就连我这个驻守边境,不受圣宠的庶女也知道,先皇属意的继承人,一直都是你啊!邝、希、晗!” 微微一笑,敛下了嘴边的叹息。 纵然她所言非虚,又能如何? 从她的声音,我能辨出深深的不甘与愤怒,是对命运,对先皇,抑或是对我的? 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唯有一件事——无论是我,还是原主邝希晗,从来都不曾对那皇座动过心。 见我面色冷淡似有退还之意,端王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子,手指抖抖晃晃地就要戳到我脑门上,却在颜珂冰冷的目光下收敛了,只是弹了弹衣领上不存在的灰,自嘲地笑道:“得,你对那皇位有意无意,与我也没什么干系,以后我也懒得管这些破事了,就跟兰儿两个人自在逍遥去了——这虎符你还是收着吧,说不定……能用到。” 我果然没有猜错,她的确打算与王妃双宿双栖,抛下这泼天的富贵,也远离这纷扰是非,这教我对她的羡慕又多了一重。 “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将玉珏又收回袖袋,我轻笑着送上祝福,“望君珍重。” 话已至此,她们也无意多呆,相携着就要离开。 我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忽的想起不久前的打算,趁着端王与颜珂告辞时,悄悄地问一边的姜兰漪:“王妃嫂嫂可知荣息城的云麾将军姜勤?” “自然是知道的,殿下何出此问?”她惊诧地张了张口,眼中的神色更是复杂得教我以为自己触到了什么忌讳。 心虚地瞥了一眼端王,我硬着头皮胡诌道:“本王十分仰慕将军的本领,有意寻姜家的旁支后人为客卿,还请王妃嫂嫂引见。” “这个,恐怕要教殿下失望了,”她的嘴角轻勾,眼尾也是妩媚地上扬,虽是笑着,眼中却渗出一抹哀色,“荣息姜氏,三代单传,云麾将军一门,再无旁支。” “这……”我讪讪地看着她,抱歉的话刚到嘴边,就见端王走近,拉过王妃的手,疼惜地劝慰着,一边用眼刀将我凌迟。 “无妨,是我自己想起了心事,不怪殿下。”端王妃拉了拉端王的手,对我轻轻颔首。 目送着两人的背影上了马车,渐行渐远,我探手摸到了袖袋中的玉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端王妃姜兰漪在临上车前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教我方寸大乱,远比拿到这枚烫手山芋更惊慌。 她说:“我本单名一个焰字,乃是荣息姜氏独女。云麾将军姜勤,是我的母亲。” 她既是姜氏独女,那么……姜灼呢? ☆、第68章 晚安 因着姜兰漪临走前的一句话,我心中一片混乱,只是勉强压下,可再怎么掩饰,到底是教对我一言一行都无比关注的颜珂察觉了。 当着侍从和护卫的面,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我一路回到了房间。关上门,也不急着开口,饶有兴致地抿了几口茶,这才慢悠悠地问道:“殿下何时与端王这般亲近了?你以前不是最看不上她么?还总跟我抱怨说她那双蓝汪汪的眸子看得你浑身不自在……你都不记得了?” 教她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小时候的零星片段——那时候的邝希晗的确是挺不待见有着一半柔然血统的端王,甚至还带了点莫名其妙的轻视……想到这儿,我心里也是一咯噔:她忽然提起这一茬,是想说明什么?又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 ——莫不是开始怀疑我了? “珂姨也说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本王如今倒觉得,端王乃是个真性情的人,值得相交。”无论心里如何惊疑不定,面上还是不敢有丝毫显露,我也学着颜珂的样子,端起茶盏悠悠地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回答,静等她的下文。 “殿下可别教她一番虚情假意骗着了,”颜珂见我不以为意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搁下茶盏,一脸正色地分析道,“端王其人,看着虽是一派凛然正气,胸无城府的舒朗性子,可是她一个失了宠的庶女,在宫里无依无靠,却照样活得好好的,安然无恙地长到了十几岁;被打发去封地没多久,摇身一变就成了南丰诸军心服口服的统帅,这份本事岂能容人小觑?” “这……珂姨的意思是?”我对她将端王形容成这样老谋深算的人颇有微词,却也找不到论据反驳,只好顺着她的话请教。 就听她话锋一转,忽然以眼神示意我袖中的荷包:“方才听殿下与她提起所赠之物,可是那统帅清远守军的半块虎符?” 我点了点头,将玉珏递给她。 她接过来,很是随意地打量了一番,然后便不甚在意地放在一边,嘴角轻勾,笑得讽刺:“端王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就凭着这么一块鸡肋似的破玉,不但卸下一身麻烦,还顺手卖了殿下一个人情,可谓一箭双雕。” “珂姨这话,倒是教本王糊涂了。”我瞥了一眼那枚通体赤红的玉珏,自己也明白这是枚烫手山芋,可是依颜珂的意思,竟是这东西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么? “殿下可知,这血玉虎符本是一块环形圆佩,可号令驻守南丰城的十万清远军,但是此刻这玉佩成了半块玉珏,那么它的作用也仅仅是个凭证信物,做不得数了,”嗤笑一声,她又说道,“再者,南丰城据此地何止千里?远水解不了近火,即便出了什么事,这半块虎符也帮不上忙。” 她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老神在在地接着道,“她如今不过双十,风华正茂,又坐拥兵权,在军中颇有威望,这个档口却请旨迎娶王妃,挑战礼法,等于是跟清流官员抗衡,更是与天下的读书人作对,这样一来,不啻于自毁前程——事实上,她这是有意向皇帝示弱,以证她未存半点不臣之心。” 经颜珂这么一点拨,我心里豁然开朗,却又生出一星半点儿的失望——在我心中,还是宁愿相信,端王是为了与姜兰漪的感情才如此。 “那日我见到宫侍呈上了半块虎符,想来端王是以一半的兵权与皇姐做交易,换取姜兰漪的王妃之位,若是教皇姐知道这另外半块虎符落在了我的手上……”接着颜珂的话,我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担忧,也是此前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一点:我不愿以恶意揣度端王,可是这虎符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这个无妨,”颜珂脸色稍霁,见我一脸忧心忡忡,反而安慰我道,“端王既然主动交予你,便不会将此事泄露给皇帝,倒是殿下你……可不要教她三言两语一哄,就心甘情愿地献了上去。” 原来说了这么一大通,竟然是拐弯抹角地在劝我与她拉开距离——颜珂指的“她”,自然是邝希晴。 按着以前邝希晗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能……关于这一点,我无从辩解,便只好讪笑着搪塞了过去。 “对了,下个月便是殿下的韶礼,殿下可做好准备了?”临出房门前,颜珂扶着门框,转过头低声问道——多情的桃花眼微微敛起,眼角眉梢不经意淌过一丝岁月的痕迹,似是欣慰,似是怅惘,又仿佛是透过我的影子在看另一个人。 “嗯。”点点头,勉强扯起一抹笑来,心中却是酸涩——我不知道她是想起了谁,可惜我再怎么模仿掩饰,终究不再是那个令她疼爱在意的孩子了。 与她在房里谈了许久,她走后又出神了好一会儿,等到我回过神来,已是华灯初上。 洗漱过后,我坐在梳妆的铜镜前,对着镜子里的人仔细地打量——五官精致,眉目温软,分明是个纯稚少女,若是硬要套上那繁复厚重的帝服,怕是不伦不类,徒惹笑话罢了。 这幅皮相虽说比不得邝希晴清隽无俦,也不比姜兰漪妩媚娇艳,却也称得上标致动人,姿容秀雅……可再标致又如何? 只能揽镜自照,孤芳自赏罢了。 忿忿地解下最后一条束发的带子,挥退了侍从,我刚准备就寝,忽然听得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我正陷入不可自拔的哀怨之中,闻声吓了一跳,口气便带了几分冲:“谁?” “殿下。”一个熟悉的清冷女声不紧不慢地回道。 认出她的声音,我的气焰一窒,转而变为几分忐忑,几分后悔,又因为白日里的猜疑硬下了心肠,强迫自己待在床榻上,紧紧揪着身下的薄被,免得一时激动忍不住冲过去开门——至少要多晾她一会儿才好。 “有什么事么?本王、本王已经睡下了。”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呵欠,侧脸看到未曾熄灭的烛火影影绰绰地打在墙上,映出一个清瘦的轮廓——明知道她看不见我,还是赶紧躺倒在床榻上,心虚不已,屏着呼吸等她说话。 “听丙三说殿下传召……既然无事,属下告退。”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感觉她话音才落便已转身离开,我猛地坐起身,想要起身去追,却教缠在身下的被子绊得一个趔趄,差点倒栽葱摔在地上——饶是及时撑住了,不免磕着了手肘,钝痛之下不由痛呼出了声:“哎唷!” 还没等我缓过劲儿来,却听门教人一下子推开,姜灼立时闪了进来,像是一阵清风吹过,顷刻间半蹲在我身前,扶起我的手臂仔细地察看,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儿看得我一愣,心中的委屈却蹭蹭地水涨船高,夹杂着手肘处的痛,教我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殿、殿下?很疼么?”她像是惊住了,一向沉稳的人难得磕磕巴巴的,捧着我的手紧也不是,松也不是,既想替我包扎又怕我再哭下去,眉峰紧蹙,清妩的眼中泄出一丝无措来。 我也只是一时情绪上涌,控制不住,过了那一阵,自己便觉出不妥,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感觉她盯着我的目光,顿时臊得脸热心跳,只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好教我钻进去。 “本王没事了,你……你先回去吧。”将手肘往背后藏了藏,我偏过头不去看她。 不料她沉默地站起来,转身就走,连门都不曾替我关上。 我听到她离开的动静,霍然转头,只看到一片飘过的衣袂。 ——居然、居然真的走了? 本王让你走,你就真的走了? 本王让你喜欢本王,你怎么不喜欢啊! 我越想越是生气,随手抄起一个枕头就想朝门上扔去,才刚扬起手,却见那个离开的身影去而复返,手中还托着包扎要用的工具。 见到我的动作,她只是挑了挑眉,步子不停地走到塌边,一撩衣摆,单膝半跪,将我的手轻轻拉了过来,动作温柔地上了药——那伤处并不大,只是擦破了点皮,但是教她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我心里熨帖,实在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尴尬地将半举着的枕头放到另一边,顺手拍了拍,我有些惭愧自己误会了她,又不愿打破这一刻的温馨,只是咬着唇,默默地凝视她——这样近地看她,越看越是被她吸引:与邝希晴相似的五官,气质却截然不同。 如果邝希晴是兰,她就是莲,如果邝希晴是水,她就是冰,只要是熟悉她们的人,绝对不会将她们认错。 可是与邝希晴比起来,她对我总是爱搭不理的,不温柔也不关心,甚至可以说冷淡,即便是那时在白云谷中失控的亲吻,之后也若无其事地没有半点解释,这样的态度,足以将满腔痴心都付之一炬。 但是啊……我就是对她毫无抵抗,哪怕前一刻还被她伤的黯然失神,只要她又回以一个微笑,又对我抛出一点点的温暖,我就只能丢盔卸甲,一败涂地了。 由着她替我包好伤口,盖好被子,又拢下了帐幔,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不肯有片刻的远离——那一些半真半假的巧合、若有似无的猜疑全都因为此刻的柔情而烟消云散了。 我只记得,我爱慕着这个人,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不愿她皱一下眉头,至于别个,就无需理会了。 “姜灼,你、你要走了吗?”隔着薄薄的纱幔,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却恍惚觉得她是微微笑了一下的。 “殿下放心,今夜属下就在外头守着。”她温声说道。 “哦……”知道她就守在我附近,不会离开,我有些开心,又心疼她疲惫,连忙嘱咐道,“你也不要太累了,就守一会儿吧……子时,哦不,亥时一到就去休息!知道么?” “……嗯。”感觉她又笑了一下,清冷的声线也变得柔情脉脉。 困意袭来,我最后望了一眼床边的身影,低声说道:“姜灼,晚安。” 迷迷糊糊地,一直等不到她的回答,我也不晓得在坚持什么,就是不甘心闭眼,强撑着盯着她。 忽而听她浅浅地一声叹息,仿似一缕幽香拂过我的心神,教我安心下来,没一会儿便入了眠:“晚安,殿下。” 唇角轻扬,一夜无梦。 ☆、第69章 韶礼 第二日,果然传来了端王带兵离开观澜的消息。 她来时气势汹汹,皇帝亲率百官出城相迎,去时却悄无声息,仿若一道青烟不惹尘埃,竟然无人知晓,也无人相送。 我抚了抚袖袋里的玉珏,幽幽一叹。 与她离开的讯报一道送来王府的,是皇帝恩准我休朝一旬的圣旨——在那之后,便是我的韶礼了。 按照大芜的风俗,年满十八的女子都要举办韶礼;普通庶民的韶礼尚且隆重仅次于婚礼,我身负亲王爵位,韶礼之典自然是大费周章,马虎不得。 听说礼部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筹备,就连宗正寺也忙得焦头烂额——盖因我韶礼后不久,便是大婚之时。 想到这儿,心里不由惆怅起来。 “殿下,皇帝此举可不怀好意,”颜珂苦口婆心的劝诫声乍然在耳边响起,惊得我差点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将注意力收回,我转过脸,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点头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听,“她下旨停了您近十日的朝会,这是要斩断您与朝臣的联络,削弱您在政事上的影响力,抢在您韶礼完成前架空您的权力……” “珂姨言之有理。”我也不反驳她,只是顺着她的话,同仇敌忾地拍了拍桌子,表达了一番自己对邝希晴的愤慨与失望,充分照顾到了颜珂的情绪,哄得她欣慰不已,只唠叨了半个时辰就去前院处理事务了。 微笑着目送她离开,待四下无人,我才松了口气,灌了一大杯茶水下肚,纾解郁气。 ——邝希晴的用意,与我何干? 她既然防备我,便由她去吧……反正,我本就无心那个位置。 延熙历乙未年酉月初十,大吉,宜嫁娶,宜祭祀,宜祈福,无忌。 我的韶礼大典就定在这一日。 清晨第一遍鸡啼还没响起,我已经被邝希晴特意派来的宫侍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洗漱梳理过后,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了正式的亲王礼服,然后戴上了缁布冠,连早膳都顾不上用便匆匆坐上马车去了皇宫,直奔供奉着历代先皇诸王的德庆宫。 这座宫殿在皇宫最为偏僻的一角,平时从不允许外人靠近,就连邝希晗记忆中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 行韶礼的第一步是由母亲带领着祭祀祖先,昭告前辈。可惜先皇早已殡天,长姐如母,本该由端王邝希昭暂代这一职,只是她身为庶女,此时又不在观澜,所以最后是邝希晴接替了这个位置。 一身玄色的帝王服冕,温润如玉却别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等我到了德庆宫门前时,邝希晴早就率领宗室和显贵们候在那儿了。 见我有些紧张,她冲我微微一笑,笑容亲近又温和,教我本还忐忑的心一下子平静了。 跟在她身后步履沉稳地走进德庆宫正殿,接过宫侍递来的玉帛和钱币,高举过头,对着供奉在殿上的牌位恭恭敬敬地行礼——膝盖磕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泛起阵阵寒意,可最教我不安的却是正对着的几列牌位。 倘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该怎么解释我变成了那个人人厌弃的凌王?难道过去种种都只是我的南柯一梦? 可要说确有其事,那么这堂上诸位知道我是个冒牌货,而非她们邝氏一族的后代,又会如何?祖宗显灵将我痛揍一番,驱逐出去乃至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么? 这样一想,倒是心虚不已。 呈上祭祀品的时候免不了疑心重重地扫了一眼那供台——约莫百来个牌位,由远及近,依次递减,到最近前来的位置,只剩下三个牌位,分别是元宁帝邝忻琰、承晖太女邝忻珏以及僖王世女邝忻琪。 先皇谥号元宁,元宁帝邝忻琰也就是邝希晗的母亲;而她边上那个承晖太女邝忻珏,也就是当年离奇失踪的皇太女……这两个人倒还好说,可是这个僖王世女又是谁?我竟不知。 再往后看——僖王邝云菲。 僖王、僖王……邝希晗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可是看她摆放的位置,分明是先皇上一代,而那一排,仅有两个牌位——能够供奉在德庆宫的牌位,只有历朝历代王爵以上的宗室和嫡系继承人,辈分离得这样近,没道理不认识。 但是印象中,先皇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个僖王,甚至因为天真烂漫的邝希晗随口一问而责罚她抄了十页的经书。 僖王,是一个禁忌;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触碰的为妙。 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其实也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在我拉回思绪的时候,主持仪式的宗正寺卿正好念完了长长的祝词,朗声叫起。 我再次伏跪在地,行了个大礼,而后撑着酸胀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甫一抬头,正对上邝希晴担忧的眸子以及紧握成拳收回背后的手——我不由猜想:她刚才是要扶我么? 与我四目相对时,她神色一敛,又恢复到温文尔雅的帝君之态,波澜不惊的同时又显得冷漠疏离。 祭祀完先祖,便是加冠冕的仪式,凌王府早就布置好了礼堂,宾客也都到了王府——离开皇宫以前,邝希晴亲自将我送到了宫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手刚抬起,却又在距离我的鬓发几寸的地方落下,转而淡淡一笑:“晗儿长大了。”声音低低的,仿若自言自语的呢喃。 “皇姐……”迎着她复杂的目光,我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她什么都没再说,自嘲地摇了摇头,先一步转身。 叹了口气,我也往宫外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那一身玄色服冕并未走远,而是默默地驻足原地,深深地凝视着我的背影,在见到我回头时,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温柔如水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我却觉得心口像是教人擂了一拳,眼眶发烫。 猛地闭了闭眼睛,我转身快步跳上马车,再也不敢回头。 马车迅速驶向王府,颠簸摇晃中,我跌宕起伏的心情也逐渐平稳下来。 进了门,在颜珂的陪同下与到来的宾客一一见礼,因着邝希晗身份尊贵,性子又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所以我只需端着一张脸不咸不淡地颔首道谢,连话都不用多说一句,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左右张望了一番,这么重要的日子,却不见姜灼,我心中低落,脸上的表情更是冷了几分,惹得颜珂也趁着四下无人时略劝了几句:“殿下即便不耐,也且忍了,韶礼乃人生大事,一辈子只这么一回,可不能使性子。” 哭笑不得地点点头,我也只好勉强弯了弯嘴角,答应下来。 等所有宾客到齐,仪式开始。 我在房间里换上了另一套礼服,又戴上了赤中带黑的玄冠,回到会客的礼堂处,跪坐在正中,由着宗正寺卿致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季某甫。” 事先已经与宗正寺通过气儿,我的字就是“简心”,虽然她们曾委婉地表示有更好的选择,但是都被我拒绝了,就连颜珂也对我的坚定表示诧异,倒是邝希晴轻笑一声赞了几句。 简心这个名字是我割舍不下的过去,也是我时刻警醒自己的底线。 也许我没有办法让人将我与以往那个狂躁狠戾的邝希晗分开,但我始终存着一分妄念——至少亲近的人在喊我的时候,是用我的本名;就好像在她面前的人,就是我……也只是我。 仪式到加冠以后便告一段落,之后便是答谢宾客依次敬酒。 虽说凌王府的门不好进,来观礼的也只是少部分宗室与达官显贵,但也有十来桌席面等着我去寒暄,哪怕每一桌都只敷衍地饮上一小盅,也稍有不支;到了最后一桌的时候,我的脸颊已经发烫,就连走路也踉跄了起来。 没想到,最后一桌的主位上,却是此刻我最不愿见到的人——帝师傅筠崇。 圣旨赐婚的傅公子就是她的长子。 “殿下质弱,还是少饮一些为好。”在我端起酒杯时,她伸手微微挡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我一顿,杯中的酒差点就翻了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神色也温文有礼,然而满桌酒酣微醺的宾客忽然就鸦雀无声了,随后不约而同地摆手规劝我少喝一些。 “多谢。”勾唇笑了笑,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气性,却是当着她的面仰脖子喝了个干净,还将杯底朝下示意。 被我这样当众拂了面子,傅筠崇也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感叹了一句:“殿下海量,只是莫要贪杯了。” “呵呵,帝师好意,本王心领了,诸位随意,少陪了……”到底不好撕破脸面,我压抑着不满对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觥筹交错的宴厅。 任务完成,余下的自有颜珂去操心。 喧闹一直持续到城里亮起万家灯火才作罢,宾客们也陆陆续续告辞。 听着外面终于安静下来,我才松了口气。 这几日总是不见姜灼的身影,似乎她有意无意都避开了我,问起丙三时得到的却是姜护卫一直待在后院我的身边,不曾离开——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刻意隐去了身形,不教我发现。 卸下了冠冕华服,也没兴趣清点宾客送来的贺仪,我与颜珂用完宵夜,听她喋喋不休地遥想当年。 耐着性子听她追忆那些就连邝希晗都未曾有印象的过去,由着她饮了一杯又一杯,直至喝醉,这才吩咐侍从服侍她回房休息。 我想,今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她了吧。 拎着桌上还剩大半的酒壶,挥退了要跟随的侍从,我独自漫步在廊下,盯着漆黑的夜幕——今晚的月亮教乌云遮住了,黯淡得仿佛我此刻的心情。 无月无星,无景可赏,而最教人忧伤的,却是身边无人可作陪了吧? 怎“凄冷”二字可以形容。 “……呵。”自嘲一笑,擎着酒壶正要仰脖入喉,却教人一把攥住了手腕,“谁?” 我惊诧地回过头去,却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是姜灼。 ☆、第70章 惊喜 我怎么都没想到,会在此见到她,脸上不自觉扬起笑来。 心里先是一喜,复又一酸——我着实怨她这几日的疏离,也猜不透她此刻出现的目的,因而故意冷下了脸色,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殿下今日韶礼,属下有一份贺仪呈上,请殿下笑纳。”她没有因为我的冷淡变色,仍是不温不火地说着,只是握着我手腕的力道紧了紧,眸子越发清亮。 “……哼,是什么?拿来我瞧瞧,若是不合心意,我可不要。”嘴上说着反话,心中却喜不自胜:莫非她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就是为了我的韶礼做准备? ——她既有心送我礼物,已是难得,无论是什么,我总是珍惜的。 “这贺仪却不在此处,殿下可愿移驾?”她问得谨慎,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忐忑,我的心立时就软成一片,忙不迭点头应了。 却见她勾了勾唇,道一声“得罪了”便将我拦腰抱了起来,轻轻巧巧地跃上了后院的墙头,几个纵身便离开了王府。 除去刚被抱起时猝不及防间压不住口的惊呼,猛然加速的心跳不一会儿便平稳了下来,我也不问她要带我去哪儿,只是安心地靠在她的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兀自窃喜,默默期盼着这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与她的心意相比,就连那贺仪也不那么重要了。 夜色渐浓,喧闹的街头也渐渐漫入清冷寂静,打更的胥吏优哉游哉地在仅剩的几个吃食摊位前晃荡来晃荡去,咂摸着挑拣宵夜;值守的店伙计靠在门柱子上,迷瞪着眼消磨时间,趁着掌柜不注意的间隙打个盹儿;就连零星路过的行人也是神色匆匆,满脸归家的渴切……似乎没有人发现快速穿梭在屋顶墙头的姜灼,以及窝在她怀里的我。 就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俩,而这个静谧而迷人的夜晚也属于我们。 我正沾沾自喜,不自觉搂得她更紧了一些——忽然感觉到她的脚步一停。 “怎么了?”我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虽说抱着我疾行了好一会儿,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丝毫不见疲态,那么……应该不会是我太重了吧? 不确定地想着,就见她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将我放下,偏头示意我自己看:“到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一片杳无人迹的空旷岸滩,小小的码头边上只系着一艘孤零零的乌篷船,若不是飘飘荡荡的水面反射出零星的波光,根本就看不见它黑漆漆的船身。 姜灼带我到这里来,是要坐船么?莫非她所说的礼物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需要坐船去? 我暗自思考着,却见她率先跃上了小船,随后递给我一只手——教那温和的美目一看,便是再多疑惑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扶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踏上晃晃悠悠的船,我慢慢地靠着中心的位置坐下,并不去看两边,只是盯着自己的双脚,心里有些发憷——我有些晕船,特别是这种随波逐流的小舟,更容易引起不良的反应,若是一会儿难受得吐了,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面子,可怎么办呢? 紧张地攀住了船舷,浑身僵硬之际,就感觉船身轻轻一晃,飘飘忽忽地破开湖水荡了出去,“汩汩”的水声环绕着四面八方,伴随着湖水特有的水草腥气弥散在鼻端,我没防备之下,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呀!”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其他异动,似乎除去刚开始的晃荡,小船便适应了水波的节奏,稳稳当当地漂浮着,只剩稍许的颠簸,倒不觉得太过难受——想来这与掌舵者的技术也不无关系。 紧张感微敛,我回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脸上止不住的烧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睁开眼远眺湖面的景色,一边不着痕迹地去瞥姜灼。 她半倾着身子,单手托着手臂粗的摇橹,毫不费力地划了几下,见我偷瞄她,也不在意,只是又不紧不慢地划了两下,这才放下了摇橹,三两步跨到我身边,盘腿坐下,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冷不丁地问道:“殿下可是畏水?” 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我假作看风景,偏开了脸,有心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的气氛,乍然听她发问,条件反射地就要点头,又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只是轻松地笑了笑:“怎会?我、我当然是……不怕的。” ——如果回答害怕,不光是在她面前露怯认怂,更是暗指她思虑不周,将我带上船来,所以小小的隐瞒一下,也是无奈之举,可算不上是欺骗。 “这便好。”她淡淡地点了点头,我却觉得她眼中似是浮过一抹笑意,可见我方才的决定并未做错。 “姜灼,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该不会就是为了坐船吧? 虽然有机会与她独处,总是教我无限欢喜的,可是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茶楼、酒肆甚至于王府内任何宽敞明亮又舒适的地方……也好过这片孤冷幽涩、没有着落的湖中心。 这时辰应该已经接近午夜,别说人迹,就连水鸟游鱼也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方圆百米的唯一光源,大概只有我们这座小小的乌篷船上挂着的那一盏小油灯了吧。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蔽,连水面的波光也黯淡得几不可见。 没有人说话,呼吸声格外清晰,幸好紧贴着的身体传来的温度教人不至于迷失在千帆过尽独钓寒江的孤寂中。 “殿下稍安勿躁。”在忽明忽暗的微光里,我看不清姜灼脸上的神色,只是感觉到她忽然牵住了我的手,修长的、带有剥茧的指腹激起一层痒意,之后便是直触心底的温暖。 “……嗯。”压抑住想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的冲动,我咬紧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心却提了起来,期待她的惊喜。 静心等了一会儿,仿佛有清风吹拂,那层层叠叠笼罩在天幕的乌云好像也被吹散了不少,露出微弱而清朗的半座蟾宫来。 “来了。”耳边听得她嘀咕了一句,我正疑惑间,眼前猛地一暗,却是她一掌挥灭了那盏小油灯,将仅余的光源除去了。 刹那间,我眼中一片黑暗,再也见不到其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恐惧教我不由死死抓住了她的手。 然而就在下一刻,朦胧的月光自乌云后探出了头,像是一把洒落湖面的银沙,生出粼粼跃动的细碎冷光;而在那一轮素月的映衬下,无数或明或亮的星子也渐渐露了脸,闪耀着独特的光辉,似是一群应和将军指挥的士兵,成千上万的汇聚起来,便也有了不逊于月亮的气势。 “你看。”我痴痴地抬头看着天,姜灼则晃了晃被我紧握着的手,示意我低头去看湖面。 平静如镜的湖面完整地倒映出了天上的景象,就像天地间有了两轮寡淡舒朗的明月,也有了两条明灭灿烂的星河;而我们这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就是被这两处绝美景致包围的临界,也是自成一方幽静的孤岛——岛上只有我与她两人。 我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收到这样新奇的礼物,再见到这样瑰丽的景色,但我可以肯定,这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过的,最浪漫的事。 特别是这份浪漫是姜灼所给予的——我一直以为不会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的回应——这份感动又更上一重,像是狠狠击在我心房,教我瞠目结舌,恍若丧失了一切语言和行动的能力,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喜。 “那日,殿下在屋顶枯坐一夜只为观星,属下便去拜访了钦天监少监……”我抽了抽鼻子,就听她淡淡地解释,好似这一番心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灼,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不必自称属下,”我揉了揉眼眶,不让自己的哽咽倾泻开来,“你也可以……唤我的字。” “……简心。”好一会儿,她才叹息般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随即便沉默下来,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我的心因为这百折千回的停顿而蠢蠢欲动起来——理智告诉我,有太多的问题不曾解决,这不是最好的时机;感情却催促我把握这一刻千载难逢的机会,免得追悔莫及。 我向来都是理智多于感性的人,也自恃这份冷静,可不知是今夜的景致太过迷人,还是心中的情感再也无法压抑,只是犹豫了片刻,我便选择了后者。 “姜灼,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深吸一口气,我放开了她的手,转而攥着两边的船舷,借此给自己加油鼓劲,“不去管什么凌王的身份,也不管男子还是女子,仅仅是简心这个人喜欢你,想要与你在一起……你呢,你喜欢我么?” ——她肯费心为我做这些,未尝不是对我有意,我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就此一搏。 很久之前我便想着光明正大地与她表白,而拖拖拉拉这么久,终于有胆子说出来,心下松了一口气,对答案更是紧张万分。 “我喜欢你……又如何?”她似是轻笑了一声,淡漠的嗓音奇异地带了几分柔媚,却也饱含嘲讽的尖刻,“不喜欢你,又如何?” 我的心随着她的反问大起大落,一时喜极,一时哀极,明知结果,还是忍不住最后一丝希冀说道:“你若喜欢我,我们便抛下这一切凡俗,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若不喜欢我……我以后便离你远远的,必不会纠缠于你,惹你厌烦。” 后一条,却是只要想想,便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她没有回答,我也不敢贸然开口。 两相静默,小小的乌篷船里空寂得可怕。 风势渐起,又有新的乌云被吹拂而至,慢慢堆叠起来,再次遮蔽了那轮明月,那片星光,也遮去了方才营造出的澄净宁和。 湖面又陷入了黑暗中,而我的心也罩上了浓雾似的阴翳。 ——终究还是过于唐突冒进了么? 她的沉默,是否代表着拒绝呢? 我有心得到明确的答案,却又隐隐害怕着答案。 良久,久到我攀着船舷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木头里面,她才低声回道:“亲人,友人,责任……抛不下的东西太多了,我可以喜欢你——但姜灼……不能。” “能的!为什么不能!姜灼……”我凭着感觉搂住她,她身形一僵,却没有挣开,“我、不,本王准许你——” “嘘,”她反手搂住我,指尖准确地点住了我的嘴唇,止住了我全部的抽泣,半是无奈半是诱哄地说道,“韶礼既过,殿下已是成人,莫要再任性了。” 黑暗中,我感觉到一个柔软的、冰凉的物什轻轻印在眉心,一沾即走。 那是一个带着不加掩饰的温柔与疼惜的吻,也是我曾心心念念渴望从姜灼那里得到的。 可这个吻,却教我在柔情蜜意中尝到了无尽的苦涩。 ——我宁可不要这个吻。 ☆、第71章 试探 一吻过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星光既去,也不知何时再有明亮的一刻,我的兴致早已消弭,心情更是跌落谷底,即便她就在我身边,却好似有一道无形的藩篱横隔在我们之间——我触不到她的真实想法,她也无意向我坦白。 凝滞无言中,小船又飘飘忽忽地动了起来——纵然心中不情愿,船最终还是停在了岸边,她并不问我,而是自顾自将我抱下了船,借着零星的微光原路返回。 返程的心情与来时路上的惊喜天差地别,我在颠簸之中忍不住再一次埋首她的肩窝,熟悉的气息却教我酸涩得几乎落下泪来。 静默一直延续到她抱着我回到了寝房的门前。 我吸了吸鼻子,使劲压下了那股泪意,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了下来,刻意忽略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头也不回地奔进了房里,扑上了床榻,将脸死死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哽咽在听到房门被人轻轻阖上后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很快沾湿了枕巾。 ——不就是失恋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至少勇敢争取过,也算不留遗憾了。 尽管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胸口弥漫的痛苦不曾减少丝毫。 心中苦闷,却不得消解,也无人可诉,我将自己关在房里,称病推却了朝会,也打发走了颜珂派来的医官,除了废寝忘食地读着书架上的古籍,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颜珂实在看不下去了,强制性地将我连同书架与软榻搬到了花园中,美其名曰晒太阳,派了丙三丙四牢牢守住了两边,硬是要我在外面呆够半个时辰才准回房间。 这情形,倒是与以前千方百计劝我躺在屋里休息的那会儿换了过来。 我也知道她是为了我好,生怕我整日地窝在房里发霉,憋出病来,索性也就由着她的意思,眯着眼睛靠在特地搭建的遮阳华盖下,无所事事地发着呆,消磨时间。 这花园的景致十分怡人,看得久了,心情也跟着舒缓了不少。 咬一口酥软甜糯的糕点,再抿一口清香微涩的茶水,我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静谧。 然而不速之客的出现却一下子打破了这份安逸。 我皱起了眉头,不悦地看向从花园另一头浩浩荡荡走过来的少年们。 “殿下,是后院的八位侍君们。”丙三弯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本王在这里,嗯?”我虽是问她,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用脚后跟想也猜到是颜珂派人通知的,否则这些娇娇弱弱的男孩子们根本不会冒着被大太阳晒黑的风险来花园里瞎转悠,更不会准确无误地找到我所在的僻静角落。 我委实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但也不能就此拂袖离开,因此只是命丙三将他们拦在十丈开外,不教他们继续靠近。 “本王看书需要清静,吩咐他们离得远些。”将书盖在脸上,我避开了少年们热切的目光,沉下心回想着方才看到的《大芜史·承乐本纪》,倒是浮现出几丝感慨。 按照这本史书记载,承乐帝邝云菲,好大喜功,荒淫无道,被永嘉帝邝云薇夺了皇位,贬为僖王,世称废帝;僖王膝下仅世女邝忻琪一人,世女既殁,遂后继无人,僖王一脉绝矣。 原来邝希晗祖上的皇位也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啊……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也无从考证,只有当事人才心知肚明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感觉那边的动静平歇了下来,估摸着等待无果的小家伙们应该乖乖离开了,我放松地将盖在脸上的书拿了下来,正准备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躺得发软的手脚,不料视线所及却是一群或站或坐,保持着安静的少年们——八个人全都盯着我,未曾离开。 “丙三,这是怎么回事?”不满地瞪了一眼点头哈腰讪笑的护卫,我低声质问道。 “回殿下,您只说不让侍君们靠近,可没让属下将他们赶走啊……”她带了点儿委屈地解释道。 我一时语塞,只好挥挥手示意她再靠过来一点,打算与她交代一番,想个办法引开这些蠢蠢欲动的少年们,然后再趁势离开。谁知话还没出口,视线里又闯进了另一拨花红柳绿的鲜亮颜色,领头的却是一个女子——正是邝希晴赏下来的三十个美人之一。 这种情况,到底说是冤家路窄呢?还是前有狼后有虎呢?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仗着数量优势将先到的八个侍君连同他们的侍从挡在外面,领头的少女则提着裙裾,不卑不亢地越过意图将她拦在安全距离外的丙三,在我的榻前不远处行了个礼,曼声说道:“奴婢紫衣,给殿下请安。” “起来吧。”端着架子任由她行完礼再喊起,我淡淡地打量着这个高挑秀美的年轻女子,等着她说明来意。 “承蒙皇上看重,将奴婢等人赐给殿下,只是至今未蒙殿下传召侍寝,心中不胜惶恐,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明示。”她说完,深深地行了一礼,后背绷直,满身倔强,倒教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可是,这传召侍寝的事,怎好意思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呢? 我偏头摸了摸鼻梁,有心转移话题将她打发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话到嘴边就打了个转,变成了另外两个字:“过来。” 她紧贴着地面的身子猛地一震,惊诧地抬起头来,之后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我身边,像是害怕我会突然反悔一般。 我一边注视着她,一边却不着痕迹地留心那个身影的反应——那人本来即将迈出的脚步微微一滞,竟是转身闪到了角落,隐藏住了身形。 我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对这强装镇定的少女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仅仅为了那人的疏远而赌气,在少女凑到身前的时候,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软榻上,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十足是一个纨绔之辈的做派:“你叫紫衣?今年多大了?” 被我这样一搂一挑,方才还竭力保持沉稳的少女倏然红了脸,期期艾艾地回道:“奴婢、奴婢今年十五……” 我的手随着她的回答颤了一下,霎时间竟有一种难言的负罪感——十五岁的年纪,与我曾经的学生也差不了多少,还只是个天真懵懂的孩子而已。 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况且,即便是借此试探出了她的反应,又能改变什么呢? 毕竟,我已经被拒绝了啊。 想到这儿,那一丝赌气的念头也悄然而逝。 自嘲地笑笑,我收回手,意兴阑珊地靠回了软榻:“罢了,你走吧。” 哪知少女反过来抓住了我的手,使劲抱在胸口,泫然欲泣地问道:“殿下可是嫌弃紫衣年纪大了?那便由白绮服侍殿下可好?她在这个月初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少女柔软的胸脯紧紧地贴住我的手臂,凹势之深似乎将我整只手臂都陷了进去,而她眼中逐渐凝聚的泪花教我不忍心强硬地推开,只好就着这个令人窘迫万分的姿势耐心解释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先放开。” 她咬了咬嘴唇,将我的手臂抱得更紧了:“殿下既然看不上奴婢等,奴婢也没有活着的意思了,生无可恋,但求一死,还望殿下成全。” “唉?这可不行!”被她的刚烈吓了一跳,我也顾不得尴尬,连忙抓住少女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性命何其宝贵,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难道就因为本王不接受你,你就要寻死觅活的吗?简直鲁莽!荒谬!愚不可及!” 义愤填膺之际,脑中一热,却又马上冷静下来,我偷偷扫了一眼那人的位置,对上她略显冷漠的目光,心里一阵钝痛,忙不迭转开视线,看向将嘴唇咬得发白的少女,沉沉地叹了口气,既是在教训她,又仿佛是在开导自己:“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并非为了其他人存在,至于所谓的爱情,比起亲情、友情更是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东西,哪里就值得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呢?” 看少女一脸茫然的样子,我恍然意识到自己所言怕是违背了她从小接受的封建观念,教她无法理解,若是传了出去,不过是徒惹怀疑罢了。 她执意要服侍于我,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感情,而是出于被皇帝选中的责任和被教导的惯性。 “总之,本王并非是嫌弃你们,却也不需要你们侍寝——你们都是本王的人,没有本王的允许,谁也不准伤害你们,包括你们自己,听懂了么?”稍稍用力挣开了她的手,我从榻上站起身,俯视着她,认真地嘱咐道。 想来这样霸道的命令,反而更能教这些孩子们听从与接受吧。 “是,奴婢遵命。”她垂下眼帘,恭恭敬敬地颔首。 “嗯,本王累了,回去吧。”知会了一声尽责地将那些一直试图接近的侍君们拦住的丙三丙四,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而姜灼,正静静地候在那里。 扫了一眼她手掌扶着的那块假山,坚硬的岩石似乎隐隐裂出了一道蜘蛛网状的痕迹,可见施力之人跌宕的情绪。 我有心拿过她的手掌,看看有无受伤,手伸出一半却又颓然垂下,背到了身后——说好了不再纠缠于她,不能食言。 再者,她也不想要我的关心吧。 使劲合了合眼,逼回了眼中的涩意,我抬步继续走。 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多么希望她能够拉住我,就算是口头上的一句挽留……可是最终,直到我走出花园,她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什么都没有。 ——再过不久,就是与帝师之子大婚的日子了。 大概,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能真正死心吧。 ☆、第72章 大婚 延熙八年辛巳月乙酉日,司天监所卜诸事皆宜之日,也是我与傅家公子大婚之日。这桩婚事并非我情愿,却是皇帝下诏御赐——圣命难违,不可转圜。 一干事宜自有宗正寺与礼部的人为我操持,王府里的人情往来则是颜珂带人安排,所以,除了像个提线傀儡般跟着司仪所言动作,我并不需要关心其他。 从早上起就不见姜灼的人影,叫来丙三一问,却是她告了假回家休息。 知道她离开,我更是心灰意冷,整个婚礼的过程都是心不在焉地,拽着那大红喜绸行走时,差点被绊了一个踉跄。 好容易捱过了与新郎独处的部分,到了向来宾敬酒的环节,我连忙离开了新房——那里教我觉得太过于压抑。 我甚至因此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就好像自己背叛了一直以来的坚持和感情。 前院的席上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衬得我形单影只,愈发落落寡欢。 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酒,正要硬着头皮上前,却听前门守卫匆匆来报:“禀殿下,皇上驾到。” ——邝希晴?她来做什么? 虽说她是邝希晗的亲姐,也是这桩婚事的发起者,可是宫里的赏赐早就搬到了府库中,她身为天下之主,轻易不能出宫,又怎么会屈尊来我这王府观礼呢? 一队身着禁卫薄甲的武士“呼啦啦”涌了进来,将偌大的庭院围得如铁桶一般,所有宾客顿时噤若寒蝉,不复此前的喧闹。 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我提着衣摆迎到门前,躬身行礼,朗声说道:“恭迎圣驾。” 其余的侍从与那些宾客也随之跪了一地,异口同声地喊道:“恭迎圣驾。” “免礼,”柔和温雅的女声立即响起,邝希晴伸手扶起我,顺势带着我往里走去;轻笑着睨了一眼四周跪伏的人群,微微颔首,显得平易近人,“朕只是来讨杯喜酒,并不久待,诸卿不必拘束,照旧便好。” 她说完,也不管那些人的反应,更无视我轻微的挣扎,几乎是靠蛮力将我拖进了内院;一路上,她都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 跟着她的脚步,看了一眼紧随在两边的禁卫,又瞄了一眼她冷凝的侧脸,我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吞下了所有疑问,乖乖地任由她带我走到了回廊尽头颇为隐蔽的角落,这才堪堪停下脚步。 ——这架势,知道的是皇帝来庆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犯了什么大罪,要被禁卫抓起来砍头呢。 暗自腹诽,却不敢真的说出来,我抚了抚胸口,平息着疾行过后略快的心跳,等着她发话。 良久,在我忍不住诧异地抬头看去时,却见她正低头默默地凝视着我,眼中翻涌着某种晦涩复杂的情绪,教我悚然心惊。 “皇姐,”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回过神来又马上控制自己站定原地,我稳了稳心神,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无妨,朕只是……太高兴了。”她勾起嘴角,伸手替我抿了抿头发,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只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黯然,“不知不觉,那个只会跟在朕后面撒娇犯痴的傻孩子已经要成亲了……纳了夫郎以后,怕是就忘记朕了。” 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手指拂过我的发丝,像是要触摸我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的前一刻迟疑地顿住了,似是有所顾忌。 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是到底见不得她流露出这样落寞的神色,于是若无其事地将她的手拿来贴在脸上,笑着安慰道:“皇姐多虑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姐姐,血浓于水,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晗儿……”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抽回手,在我不曾反应过来前,猛地抱住我,手臂死死地箍着我的后背,好像拼尽全力拥住了一切,“在你心里,朕只是姐姐么?” 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颤抖,我心中一涩,本打算推开她的手也改为搭上了她的腰背,完成了这个教人心情沉重的拥抱,然而她近乎喃喃自语的轻问,我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当作没有听到。 过了许久,邝希晴带来的禁卫轻咳一声,低低地提醒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宫里该下钥了。” “……朕知道了。”好半晌,邝希晴才淡淡地说道。 她慢慢放开我,眼眶微红,神色却已然恢复平和,就如方才那个失态的邝希晴从不存在一般。 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她几次张口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对我微微一笑,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回宫。” 她的步伐干净利落,看上去十分洒脱,可我却发现她走过的地上留下了两片透明的指甲——那是过于用力而被生生折断的。 既然那么难过,当初为什么要下旨赐婚呢? 权力、地位,真的那么重要吗? 摸了摸抽痛的心口,不知道是在替邝希晗质问,还是替她惋惜。 邝希晴离开后不久,我就被一群已经喝得熏熏然的宾客们围了起来。盛情难却,推杯换盏间倒是喝了近大半壶酒,以我目前的身体素质来说,便是极限了。 给远远候在一边的丙三使了个眼色,她立刻识趣地凑了过来,将叫嚣得最凶的两人拉开,又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其他还要上前拉我的人,教我得以趁势脱身。 一边作揖告饶,一边脚底抹油迅速往后院开溜。 索性邝希晗凶名在外,这些宾客不管是真醉还是装疯卖傻,都不敢做得太过,是以也没有人跟上来提出闹洞房的要求,全都安安分分地呆在前院喝酒,倒是让我松了口气。 走到院子里,就见颜珂正带着几个护卫笑眯眯地候在新房外,仿佛是专程在等着我。 看这阵势,我的酒醒了大半,步子迟疑了下来。 她却随即大步迎了上来,拉着我的手将我从上到脚打量了一番,神色似喜似忧,最后化作一抹怅然:“殿下终于娶亲了,若是先皇泉下有灵,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珂姨……”我不忍拂了她的兴头,只好勉强地笑了笑。 “洞房花烛,莫负良宵,殿下快去吧,前院的宾客自有我招呼着,必不教她们扰了殿下的好事!”拍了拍我的肩膀,颜珂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快步往前头去了。 讪笑几声,我顺着她的意思走向新房,脚步却陡然沉重起来,仿佛深陷泥潭之中,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待得走近新房门前,我屏住了呼吸,敲门的手却不听使唤似的,怎么都举不起来——也许我潜意识里依旧无法接受“自己要与姜灼之外的人成亲”这个事实吧。 纠结不已时,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陪房的侍从欣喜地朝门里喊道:“殿下来了!” 教他这样一嗓子,我只好硬着头皮踏进了房门,顺着他的指引走向了卧房正中那张极为宽大的床。 那傅家公子身着一袭大红喜袍,并未如我以为的那样盖着喜帕,只是用薄纱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双温和清润的眸子;因为我在他身旁坐下而垂下了眼帘,掩住淡淡的羞涩。 他的反应教我坐立难安,心中的愧疚顷刻间翻涌起来。 瞥了一眼满脸谄笑的几个陪房,沉声吩咐道:“都出去。” 那领头的一愣,一嘴的吉祥话噎了回去,到底不敢造次,行了礼与所有人鱼贯而出,返身阖上门。 一时间,寝房里只剩下那对红烛燃烧的“噼啵”声。 枯坐了半刻,我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总算有勇气开口道:“傅公子,本王有话对你说。” “殿下,奴小字蓁蓁,”他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低下头,“殿下请说。” “其实本王早有心仪之人。”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眼角的余光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 却见他毫无震惊失措之色,更没有吃醋嫉妒,只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奴知晓了……殿下是要纳他为侍君么?准备何时入门呢?”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只是本王一厢情愿罢了。”惊讶于他的大度,倒显得我器量小,拿不起又放不下了。 “依殿下之势,天下男子,谁敢不从?”他挑了挑眉,眼中似有讽意,却又像是单纯地疑惑而已。 我摇了摇头,只是笑笑,无意与他解释——是啊,天下男子,谁敢不从? 偏偏那人,是个女子。 “既如此,殿下又何必执着?”他状似无意地提议,倒是显出几分正君夫郎本该有的态度来。 “你说的不错,既如此,本王又何必执着呢……”顺着他的意思,我终是下定决心,斩断那份无果的痴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我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他连忙叫住我:“殿下?” “夜深了,你先休息吧,”想了想我又补充道,“放心,你的正君地位没有人能动摇,只要你安分守己,本王会给你应有的尊荣。”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 我的心很小,里面只能装下一个人,就算她离开了,也不会再接纳第二个人入驻。 ☆、第73章 酒后 “殿下?”丙三正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外,见我出来很是诧异,“您有什么吩咐,属下立即去办!” “带本王去姜护卫府上,本王有事找她。”幸好颜珂早就将侍从们打发了。 “这……”她回头看了看不断传来喧哗声的前院,满脸为难。 “怎么,本王的命令你也敢不从了么?”我担心颜珂会回到后院来察看,只好冷下脸威胁道。 “属下不敢!”大概是我现在的模样让丙三想起了曾经那个言出法随、不容违逆的暴君邝希晗来,她吓得立即跪倒在地,连道不敢。 威慑的意图达到,我也不欲再浪费时间,命她起身带路。 不得不说,丙三的为人虽有些欺软怕硬,行事却颇为谨慎妥帖,交予她的事情大都完成得不错,所以我选择由她带我去找姜灼,也不怕她与别人乱嚼舌根。 我身边一直都有暗卫,但她们接到的指令是除非我的性命遭受威胁,否则不允许现身,也不会多管闲事;因而丙三只需要将看守后门的护卫引开,我便能畅通无阻地离开王府——这对于拥有部分管事权限的她来说是小菜一碟。 悄悄溜出王府,躲在约定好的巷子口等丙三来带路,幸好此时天色已晚,这个巷子也偏僻得少有人路过,即便我一身繁琐的大红喜服也不曾引来太多注目。 跟着丙三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小巷深处的捷径,只用了一刻多钟便到了姜灼的居所;看了一眼这座再普通不过的小院,我狠狠心,伸手拍了拍门上的铜环。 片刻后,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打开了门。 见到我时,她的神色很是吃惊,也许是因为我身上这件夸张的喜服吧。 “阁下有何贵干?”她并没有开门迎客的意思,只是笑着问道。 “本……咳,我找姜灼,请问她在家么?”她的目光平淡冲和,我却觉得像是被看透了一般,莫名地有几分尴尬。 “我家主人自然是在的,”她顿了顿,别有深意地打量了我一眼,“不过……” “不过什么?你可知这位大人的身份?大人要见姜灼,那是她的福分!区区一个家仆,竟然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小心……”丙三上前一步,指着那老妪气势汹汹地说教道。 “住口!退下。”不给她继续发作的机会,我立刻喝止道。 不好意思地去看那老妪,正想要道歉,却听她轻笑一声,竟是转了口风:“既然这样,阁下还请跟我来。”说完便转身朝前走。 “你在这候着。”阻止了想要一同进来的丙三,我快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老妪——想不到她看着上了年纪,腿脚却依旧灵活,不露老态。 “主人就在房里,阁下请吧。”她指了指紧闭的房门,随后便离开了。 我却无暇在意她就这样放任陌生人在家里随意行走的态度,只是紧张地盯着那扇门——门后便是姜灼的寝房了么? 想不到我第一次来这里,却是为了与她诀别……这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苦笑着,深呼吸几下,我抬手叩了叩门。 “滚。”出乎意料的,冷漠的女声只回了这样一个字便没了动静。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敲了敲门。 这一回,比之前那一个字又多了一声器皿撞击在门上变成数片的碎裂声。 我心下一惊,手却先于大脑的意识推开了门。 昏暗的房里,只点了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这却不妨碍我一眼认出了那个歪在软榻上自斟自饮的女子,以及脚边散落一地的空酒壶。 “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搅我么?你……”她抬头看了过来,眼神一凝,手中的酒壶洒了大半在衣襟上,却犹自未觉,只是愣愣地望着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在喝酒?怎么喝了这么多?”越过滚了一地的空酒壶,来到软塌边,教那浓郁的酒气熏得难受,可是看着她发红的脸颊和迷离的眼神,心疼却更甚,几乎要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 指尖用力掐着掌心,我克制着自己立定在她几步开外,保持着镇定:“我来见你一面,与你把话说清楚……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今晚以后,我便试着放下你,也放过我自己。 “最后一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我揽住,热气喷洒在我耳边,教我一下子僵住了,“我本来都计划好了,也打算放你走了,可是你为什么几次三番地要来撩拨我呢?” “放开我,我走便是了。”苦笑一声,避开她的吐息,我低声说道。 “不放。”她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很是果决。 “为什么?不是你说……”诧异地看去,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后悔了。”她忽然打断了我的话,也没有给我再开口的机会,以吻封缄。 惊愕之下,我瞪大了眼睛看她——酒意熏得面如桃花,眼神却灼如流火,无比清明。 “唔、唔?”这吻从一开始就带着侵略性的炽热温度,不给我丝毫反应的时间,更没有给我半点拒绝的余地——伴着这个吻到来的,是施加在腰背上的力道。 都说醉酒的人力气会变得奇大无比,何况她本身就是远胜于我的武者,被她这么一拉,我即刻失了重心,朝着她拉扯的方向跌去——正正好好扑入她的怀里。 这个怀抱我眷恋了多久,便为此痛苦了多久,久到这一刻窝在里面,竟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茫然无措,教我忍不住挣开。 我害怕:再多呆下去,我终究忍不住沉沦,忍不住推翻先前的所有决心。 一切重头来过,她仍是那个清冷出尘的她,我仍是那个执迷不悟的我——我不要这样。 “姜灼,你喝醉了。”冷淡下神色,我推拒着她的肩膀,手却使不出力。 “醉?醉了才好。”她并没有放开我的打算,反而将我拢得更紧了一些,柔软的胸脯抵着我的脸颊,手掌更是得寸进尺地贴上了我的臀部,调笑般地揉捏了一把,以一种有别于以往的口吻说道。 ——这这这、这人真的是我倾慕的姜灼吗?莫不是教什么鬼祟附了体? 怎的如此、如此不正经…… 我面红耳赤地挡开那只手,一边抬眼看去,她不以为意地挪开了手,却转而又从下摆伸了进去,探到了我的腰侧,并且顺势在那一处来回游曳,肆意撩拨。 “呃啊……”我的力气被瞬间抽走,全部注意都落在了那只火热的手掌上,连她悄悄地从另一边进攻,拉开了我的衣襟也不曾发觉。 “姜灼,你……”等我回过神想要拉好衣襟时,却听她冷哼一声,手掌猛地用力——“刺啦”的裂帛声响起,竟是她硬生生将那件大红色的披帛撕成了两半。 “这颜色,真是刺眼。”漫不经心地张开五指,任由碎裂的布片翩然落地,她轻飘飘地说道。 这下好了,不仅要向颜珂解释我偷偷离府的缘由,就连这外衣被损毁的原因也要费心想一个合理的。 我不禁埋怨地瞪了一眼那个罪魁祸首,却见她忽而绽开了一个轻柔的笑意,那笑带了点清妩的媚惑,又掺了几分勾人的邪气,教从未见过她此番神色的我,不由看得呆了。 这一晃神,便听“呲呲”两声,第二件正红色的喜服也寿终正寝,变成了几片无用的废布……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我死死抓着身上最后一件浅绯色的里衣,不肯再让她得逞,同时转过头看了一眼房门,考虑这时候叫人进来的可行性。 哪知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笑盈盈地抚了抚我的脸颊,状似好心地解释道:“殿下放心,这个时辰,管事已歇下了,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就算那老妪不会来,别忘了丙三还在门口候着呢! 而我的那些暗卫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躲着,指不定就在听壁脚,多羞人啊……关键是,我分明是来与她了断的,怎么好端端地就、就这样了? “快、快停下,本王要回去了!”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推开她,我咬牙说道。 “回去,回去做什么?与那傅公子行妻主之责?呵,休想。”她哼笑一声,轻而易举地将我锁在怀里。 “姜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瞥了一眼被毁得不成样子的喜服,我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力。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找她,现在却是脱身不得了。 “做……想做的事。”她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说道,教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74章 承诺 我做了一个梦。 或许这并不是一个梦,而是过去支离破碎的片段。梦里有我自己,有邝希晴,有颜珂,甚至还有卢修竹和邝希昭,偏偏没有我最想看到的人——姜灼。 就好像,她在我的世界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吓得骤然惊醒,浑身酸痛,无力坐起,只好大口大口地呼吸,平息犹自过快的心率。 记忆在这一刻迅速回笼,教我陡然间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不适到底是何缘由。 那些迷离的眼神,暧昧的喘息,狂乱的纠缠……一切的一切,绝不是我的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 本打算与姜灼做个了断的我,最后却莫名其妙地与她共赴巫山;解不开的牵连,反而羁绊更甚。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顶上的帐幔是喜庆的红色,空气中的熏香是我的房里常用的味道,就连铺着的被褥也是我最习惯的厚度——这是颜珂特意为我大婚布置的喜房,而不是那个酒气熏天却教我舍不得离开的房间。 那个与我痴缠彻夜的人已不在身边。 心在一瞬间如坠谷底。 “殿下,您醒了?”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榻边淡淡响起,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一个人。 侧眼看去,身着银红色吉服的男子垂手而立,恭敬地候在离床榻一尺开外的地方,也不知道在那里守了多久。 “你是傅……”我清了清嗓子,忽然想起他早就强调似的说过自己的名字,如今我已是他名义上的妻主,也不好再生疏地叫他傅公子,没得教人察觉我与王夫关系冷淡,对谁也不利,于是硬生生改口道,“蓁蓁,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抬眼看了过来,似乎对我叫了他的名字很诧异,又有几分高兴,连忙回答道:“回殿下,辰时刚过。” ——至少我还没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过也差不离了。 还好上头没有长辈需要敬早茶,起得晚些也碍不着事儿,顶多教下人嘀咕两句年少轻狂不节制的闲话。 “昨晚……嗯哼,你怎么会在本王房里?”我有心向他打听一番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却又有些顾忌,只好含含糊糊地带了过去,端看他如何回答——毕竟他是我的王夫,新婚之夜我撇下他去找别人,还彻夜未归,不啻于是在打他的脸,若是教王府的下人知道了,只怕他这个正君的威严便只剩一场笑话了。 与姜灼的事,虽不是我自愿,到底也是发生了。说实话,我并不后悔,只是面对傅蓁蓁时才有几分羞愧——无论如何,总是我负了他。 “早上丑时还差一刻,是殿下的护卫把殿下送回来的,那个时候殿下您已经睡着了,奴不敢叫醒您,便守在边上,直到您醒来。”他小心地走近床榻,撩开床幔,轻声问道,“殿下可要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 照他这样说,该是姜灼在我熟睡时悄悄将我送了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喜房,伪装成我从未离开的样子;想来作为知情者的丙三是没有胆子与颜珂告状的,傅蓁蓁纵有不满,也只会把事情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四处宣扬。 我看见他眼下的青黑,足以证明晚上没有睡好,想来他方才的说辞也是真的,这让我的歉疚又深了几分。 “有劳。”我点点头,想要掀开被子起身,手搭在被子上才意识到不妥,却见他正殷切地弯着腰,等着我伸出手来搀扶,推拒的话顿时如鲠在喉。 狠狠心,我强忍着下半身的不适,慢慢站了起来——索性身上还留着一件长及膝盖的寝衣,堪堪遮住了我的身子,让我不至于太过尴尬。 虽说默认了他是我的王夫,也承诺会给予他相应的尊荣,可是我委实没有做好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准备——也并没有这个打算。 除了喜欢的人,我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子,更不要说昨晚我与姜灼有了肌肤之亲,哪怕她不承认,我的心和我的人都已完全属于她。 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这是我对这份感情的坚贞,也是我的底线。 依我现在的身体,只怕走不到府里专门的浴池了,也免得兴师动众,在房里的浴桶解决也好。 他扶着我来到屏风后,吩咐着侍从在木桶中倒入热水,又撒上凝神舒缓的花瓣,待侍从走后便上前几步,作势要为我宽衣。 我猛地后退了几步,不防“嘭”地撞在浴桶上,后腰磕在边上,疼得直冒冷汗,估计是青了。 “殿下!您没事吧!”他也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前来就要扒我的衣服查看伤势。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忍着疼说道:“本王无事,你先下去休息吧,本王自己洗就好。” “殿下?还是让奴服侍您吧……”他不解地望着我,仍是执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为难却不容置疑,只好冷下脸斥道:“本王洗澡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是奴僭越了,殿下恕罪,奴……这就告退。”他脸色一白,终于低下了头,行了个礼,不情不愿地退到了门外,轻轻阖上了门。 “……抱歉。”我的道歉卡在嗓子里,到底没能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确定没有外人在场,我立即褪下了寝衣,跨进了木桶之中——温热的清水漫着花瓣的香气,包围了我的身体,教我总算放松了下来。 撩起一捧混着花瓣的水浇在脖子上,随意擦拭了两下,却发现那花瓣像是粘在肌肤表面一般;我又用力地搓了搓,直到肌肤都感觉到了一丝刺痛,这才恍然意识到那并非是什么花瓣,而是已然变成绛紫色的……吻痕。 从脖子开始渐渐往下,几乎布满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可想而知昨晚的战况有多么激烈。想来我也没少在她后背留下印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手指——指甲饱满圆润,修剪得十分平整,应该不会划得太狠才是。 还好将傅蓁蓁打发出去了,也没有侍从在边上看,否则我还真不好解释这一身的欢好痕迹从何而来……总不能说是虫子咬的吧? 自嘲地笑了笑,我靠在浴桶壁上闭目养神,等着全身的酸痛一点点褪去;这痕迹只怕还需要上点药膏,没有两三的天时间,许是消不掉的。 正想着,耳边似乎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我警觉的睁开眼,却见一个人影出现在屏风外。 “谁在哪儿?蓁蓁吗?不是说了别来打扰本王么?”我将自己缩在浴桶中,冷声质问道,心里却暗暗叫苦:若是他执意要闯进来,我也没有办法阻止,更不好怪罪他,教他看光了事小,看到这些痕迹倒是尴尬了。 紧张之际,那个人影也沉默地走了进来——看见她之后,我先是松了口气,下一刻却陡地涨红了脸,不知道是该找东西遮住她火辣辣的眼神,还是我不着寸缕的身子。 “你来做什么?”心里羞窘到了极点,面上却不愿显现分毫,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问道。 ——早上悄悄将我送回喜房,打得不就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主意么? 既然如此,我便顺着她的心意,绝口不提,只当昨夜是场梦罢了。 她倒是毫不避忌地走到近前,在我蹙着眉头想要阻止她前,脚步不停地走到了我身后,温热的手掌搭上了我的肩膀,教我不由打了个激灵——手掌处的贴合像是传导的开关,轻轻一触,昨夜刻意遗忘的片段纷至沓来,不停冲击着我的脑海,教我从头到脚都热了起来。 “住、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你你……”生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急忙叫住她,声音都打着哆嗦,变了调子,担心下一刻就有人冲进来撞破这一切。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搭在我肩膀的手掌有一股安抚人心的温柔,我却似乎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不悦,“只是来看看你的身子,可有大碍?” ——现在知道关心我的身子了,早干什么去了? 再说了,这种羞人的事情,怎么好、怎么好说出来! 压下嘴角的弧度,我瞪不到她,只好反手撩水泼了她一下,表达自己的愤慨。 “有碍无碍,又如何?反正、反正也没有人在意……哼!”心里对她的关心十分受用,嘴上却免不了别扭几句,我假装不耐地偏过头,实则忐忑地等着她的回应。 久久听不到她的回答,心中一凉,下一刻却觉得肩头或轻或重地教人揉捏起来,不仅是肩膀,还有后颈和手臂的穴位都受到了关照,手势精准,拿捏有度,每一寸的力道都恰到好处,教我差点跟着口申口今出了声——想不到,她竟然精于按摩之道;更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会替我施展。 “舒服么?”见我陶醉,她轻笑着问道,手指若有似无地在锁骨间拂过,带着几分暗示地挑逗。 经过昨夜,我已明白她隐藏在淡漠外表下的另一面,有心刺她几句,到底舍不得,只是挡开她不规矩的手,装作勉勉强强道:“凑活吧。” 有意压一压她的气焰,不教她太得意,认为只凭着按几下穴位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事情揭过去——虽然我心中的天平已向她倾斜了大半。 唉,我可以对着任何人都坚持底线和原则,但是面对姜灼,却一再地降低底线,修改原则,怕是有一天,我会为她放弃所有——我真害怕这么一天。 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我么? 她又捏了一会儿,水逐渐失去了温度,只有她的掌心火热依旧,我不说话,静静享受这一刻的相处,却也知道这不过是温存的假象,她总是要离开的。 深吸口气,我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想要问个明白:“姜灼,我对于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烦人的追求者? 可恶的上司? 还是仅仅是个一夜情的对象? 我不在乎真相伤人,只求一个答案。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走到我身侧,半跪下与我平视,一脸认真地说道,“心悦君兮……君可知?” “你、你偷看我写的东西?”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她居然翻过了我一个人无聊时写着玩的文稿,更记住了另一个世界的诗句;之后才回过神来——她难道是在对我表白? 惊愕之下,我不知该作何表示,只是木然地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给我些时间,我会带你走。”她柔和了眸光,牵起我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指尖,一字一句地承诺道。 愣愣地盯着她的浅笑,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震撼。 ☆、第75章 归宁 “殿下,您已经洗了快半个时辰了,可要奴进来服侍?”王夫的声音忽的隔着一扇门传来,一下子就将满屋子的旖旎温情冲得一干二净,也教我心里涌起了一丝不自在。 “不必了,”感觉到停留在肩膀上的手一滞,随即收了回去——我知道姜灼也不如表面上那么无动于衷——连忙扬声制止道,“蓁蓁,你先去前厅用膳,本王随后就到。” “……是。”门外的人也不纠缠,很干脆地领命离开了。 我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料哪一个举动挑动了姜灼的神经,只听她冷哼一声,凑近我的耳边幽幽问道:“蓁蓁……是谁?” 受不了那热气拂过耳洞的酥麻,我缩了缩脖子,不明所以地迎着她阴郁的目光:“蓁蓁就是傅公子的名字。” 碍于她的感受,我很识趣地以真实姓名来代替“王夫”两个字。 可是她似乎并不感谢我的体贴,反而像是被激怒了一般,连嗓音也低沉了不少:“叫的还真是亲热……蓁蓁,呵。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看起来,殿下早就对人家有意了,嗯?” “不、不是,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想到,上次在花园里随口吟了一遍《诗经》里的句子,附庸风雅一番,竟是教她记住了,还擅自与傅蓁蓁的名字联系到了一起,这可真是太冤枉了。 “误会?误会什么?”她俯视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呃……”这口飞醋吃得莫名其妙,却教我无从解释,只能怪自己:念什么诗不好,念那劳什子的《诗经》,念哪一篇不好,偏偏念那篇《桃夭》……千不该万不该,却是娶了个闺名蓁蓁的正君。 也许在我所有的过错里,只有“娶了别人”这一条才是真正令她在意的吧。 “犯了错是不是该受罚,嗯?”指尖轻点着我的脖颈,她曼声问道。 ——这是不听解释就将我定罪了么? 罢了,随她高兴吧。 “依卿所见,当如何?”无奈地笑了笑,我仰头等着她的动作。 她挑了挑眉,审视地将我打量了一番,忽然倾身,惩罚般地咬了咬我的耳垂,在我惊呼即将冲出口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轻咬持续了一会儿便停下了,她探手试了试水温,眉心一蹙。 我也暗自舒了口气。 若不是洗澡水已然开始变凉了,怕是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来——可是换一个角度来想,这是否也代表她对我的在乎呢? 我从没有想到,看上去冷淡沉稳的姜灼,也会有这样别别扭扭使小性子的时候……意外地有些可爱呢。 没忍住笑意,我反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在她恼羞成怒地看过来时,趁机凑过去,在她嘴角落下一个又轻又快的吻。 她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似乎是没料到我的偷袭,脸颊不可抑制地浮起了淡淡的绯色,自然地展现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在害羞。 我转过脸去偷笑,再回过头时,她已然消失在房里,就像她出现得那样悄无声息。 唔,这算是我在与她的交锋中极为难得的扳回一城吧? 这个念头教我一直到了前厅用餐时都克制不了嘴角的微笑。 “殿下,什么事这么好笑,看把您给乐的,”颜珂打趣地看了看我,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傅蓁蓁,“莫不是娶了亲成了家,太过开心了?” 听她这样一说,傅蓁蓁极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羞意一闪而逝,随即立即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笑意微敛,我执着银勺搅了搅清甜软糯的银耳粥,淡淡地摇头:“没什么。” 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们:我的喜怒哀乐只随着一人变换,我脑海中印着的羞恼娇嗔也只有一人的容颜——那个人却不是我名义上的正君。 见我不愿多说,两人也不再多问,各自沉默着用了饭;除去桌上多了一副碗筷以外,似乎与往常也没什么不同。 但我知道,颜珂并没有对这个皇帝硬塞过来的王夫放松警惕,而傅蓁蓁也从不曾掉以轻心,将自己当作王府的半个主人。 所有人的情绪都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兀自发酵,或是沉淀。 一晃便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按照风俗,我要陪着王夫回一趟傅府,看看他的家人,直到用了午饭才能回来。 不知怎的,因那一日羞窘离开而对我躲闪了三日的姜灼忽然出现在了随行的护卫队伍里,也不管我拼了命地对她使眼色,就是不肯过来。 不得已,我只好趁着众人打点行装忙碌之际,三两步窜了过去,将她拽到马车后面,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这几日都不理我?生气了?” 到底没有直截了当问她为何要跟着回傅府。 难道她心里……不难过么? 眼睁睁看着恋人与名义上的伴侣回家,若换作是我,怕是都要躲在被窝里痛哭的。 “没有。”她抿了抿嘴唇,与我牵着的手却紧了几分。 “呆在王府里不好么?”我又问道。 “保护殿下是属下的责任。”她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我咬了咬牙,挣开了她的手:“本王不接受这个答案。” 她无措地张了张口,垂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在我几乎要妥协以前,终于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缓缓伸手勾住了我的指尖,声如蚊蚋地说道:“我想……与你一起,到哪里都不分开。” ——叮。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某个不爱穿衣服的小男孩一箭射中了心脏,连耳边都仿佛响起了欢呼的配乐声。 不常说情话的人,一旦说起情话,简直是一击必杀。 回身偷瞄了一眼,丙三机灵地替我挡住了其余人的视线,我这才大着胆子,踮起脚在姜灼脸上吻了吻——虽然对我们之间的身高差有几分不满,不过亲到佳人的愉悦感很快就将这点不满冲散了,而她故作冷淡又遮掩不住羞红的脸色更是教我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 其实偶尔做个纨绔的感觉也不赖,特别当调戏的对象是自己的心上人的时候。 “好吧,我同意了。”恋恋不舍地捏了捏她的手心,眼看着队伍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我才随着丙三走到专属的马车前,坐进了马车。 马车里是早就等候着的傅蓁蓁;与他点头示意,我便开始闭目养神,静等出发。 只是才刚坐下没过多久,就忍不住撩开帘子去寻姜灼的身影。见她静静骑在马上,虽然沉默不语,却格外淡雅从容,教人无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是她出现的场合,总是能第一时间认出她的身形,找到她的存在,仿佛眼里只能容得下她一人,所有人都只沦为了陪衬——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准备齐全后,车队发动了,而我也不得不在傅蓁蓁好奇的眼神里若无其事地放下攥着车帘的手,靠回了原来的位置。 颠簸中,我不自觉地开始想着:如果姜灼是我名正言顺的伴侣,是不是此刻陪着我坐在马车里的人就是她了呢? 或者我可以坐在她的身前,倚在她的怀里,被她的双手搂着腰,被她的下巴抵着肩,而随着马背的起伏晃动,她紧贴着我的后背的胸脯也时不时地轻蹭着……温馨中又带着点儿香艳,是专属于恋人之间的情趣。 可是这毕竟只是我的幻想,一个不太容易实现的……幻想。 苦笑地摇了摇头,在马车停止后率先下了车,扫了一眼傅府的匾额下那两头威风凛凛的守护兽,以及候在门前的一干眷属,我回身将手递给傅蓁蓁,搀着他下马车,等他落地站稳之后才自然地收回手——我当然没有错过来自某人的冰冷视线,但此刻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傅筠崇正带着她一家子在门口候着,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做戏也得有三分真心,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落了傅蓁蓁的面子。 “恭迎殿下玉驾。”她正要行礼,我连忙上前几步将她扶住了——她现在已是我名义上的婆婆,若真教她行了这个礼,可不知道要被那些言官们参上几本呢。 “帝师且慢,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无需多礼。”托着她的手臂,与她相携入府,我也知自己笑容勉强,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戏做下去;这要是换了以前那个任性妄为的邝希晗,只怕早撂挑子不干了。 哦不对,若是以前的邝希晗,怕是根本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早就冲到皇宫去闹事了,哪里像我这般事事忍让,委曲求全? 呵,说到底,也不过是我自己软弱罢了。 心下叹息,面上却分毫不显,我与傅筠崇分别在首位坐定,下手则是她的几个女儿和姐妹们;至于她的正君和侍君等男人们,一是没有资格出来接待女宾,二是有体己话要与出了阁的傅蓁蓁嘱咐,所以这满屋子的人,竟全都是女子。 ——不论是男尊女卑还是女尊男卑的社会,对于我这种接受了二十几年平等思想教育的人来说,依旧是无法习惯啊。 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与随意傅筠崇寒暄着,只等着将这一阵对付过去,用了午膳便结束了。 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身后的位置,以丙三为首的护卫之中,却是不见姜灼。 ——她去哪儿了?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行,我得去找她。 心下一惊,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绞尽脑汁地想起暂时离开的托词来。 ☆、第76章 维护 碍着我的爵位,尽管傅筠崇眼中倚老卖老的得意之色几乎遮掩不住,可是明面上不敢对我有半分不敬,是以我很容易就从这群女人沉闷的聚会中抽身,借机离开了屋子。 沿着长廊一路过去,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气派不输于其他公侯府邸的庭院,一边搜寻着姜灼的下落。 未免教人误会姜灼,因她的侍卫身份对她产生不满,我也不好直接了当地询问她的下落,更不能劳师动众地在府里寻人,于双方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是以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漫无目的地在这陌生的宅子里兜来逛去,期盼着能与某人来一场电影里出现率极高的邂逅。 想不到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就在我自己都觉得时间长的过分,距离午膳不远,傅府的人怕是要找来以前,忽然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慢悠悠地从石拱门另一边穿了过来。 “去了哪里?可教我好找。饿么?用了午膳我们便早点回府吧。”见到她的那一刻,空茫茫的心骤然踏实下来,心里本还堆着好一通的数落要与她念叨,然而真的近到前来,教她自然地拉住了手,引到身侧亲密无间地靠着,那些质问便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我咬了咬嘴唇,有些懊恼自己,却又不自觉地融化在她深邃专注的凝视下,听见她不紧不慢地笑道:“方才去更衣,傅家人在前,不便与你说,随后又绕了些路找地儿,这才耽搁了不少时间……是我不好。” 她侧眸扫了一眼跟来的侍从,借着站位的姿势将我半身遮住,然后极快地伸手掠过我的耳廓,亲昵又带着讨好地捏了捏,见我瞪她,这才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眯眼看着我笑。 纵然有滔天的怒气,被她这样一触一笑,也都气不起来了。 回到傅府客厅,草草地用过午膳,又饮了一盏茶,今日回门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我也按耐不住起身告辞,带着颇为不舍的傅蓁蓁上了马车。 坐进马车里,靠着垫子小憩,脑中不自觉回想起方才与姜灼碰见的场景,那时的暧昧一去,冷静过后,心便渐渐笼上了一层阴翳:姜灼回来时的方向,与侍从所言的更衣之所,可是恰恰相反,就算是绕路走岔,也有些牵强啊……可是,她有什么理由要骗我呢? 比起她欺骗我的理由,只怕是她欺骗了我这件事本身更教我难以接受吧。 “殿下,请用茶点。”坐在我对面的傅蓁蓁低眉顺目地将身前的杯碟往前推了推,柔声对我说道。 “嗯,多谢。”拈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软糯中带着一股沙沙的清甜,回味时偏又像是尝到了几分涩然——我与这名义上的王夫而言,又如何做的到坦诚相待呢? 谁骗了谁,谁负了谁,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不过是各自的轮回罢了。 我大婚之时,婚房设在了揽月殿对角的凝香殿里,之后便成为了王夫的寝殿,那一处与其他侍君和邝希晴赏赐的美人们住的极近,既方便侍君们每日来与他请安,也省却了安插监视的人手——颜珂将他安排在此处可算是煞费苦心。 每天我都会抽空去凝香殿坐上一会儿,或是去喝杯茶,或是与他共进晚膳,算是尽到我的承诺,不至于冷落了他,也教外间都知道凌王与王夫之间琴瑟和谐——到了夜间就寝的时候便回自己的寝殿休息,这却是我的底线了。 有时对上颜珂欲言又止的神色,便只做不知,好歹也混过了一段时日。 过了几日,婚假已到,该带着王夫去宫里拜谢皇帝与皇夫了。 那日一早,穿戴整齐后便想着去给头次入宫的傅蓁蓁叮嘱几句,岂料刚打开房门就见他已准备好一切,看样子是恭候多时了。 看他淡然沉稳的样子,想必也不需要我的提醒,于是我也不再多言,与他一道坐上了去往宫里的马车。 宫侍的引路下,我跟着她走向了邝希晴的寝宫朝露殿,傅蓁蓁则被请去了皇夫的宫里,因是一贯的传统,我也没有多想,只派了两个护卫跟着以作差遣。 多日不见邝希晴,我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只是她朝着我波澜不惊地一笑,半点没有生疏,也没有尴尬,仿佛那时在我婚礼上的失态从未出现过——迎着她的微笑,我也平静地施礼颔首,默契地将那件事抛在脑后,只当不曾发生过。 坐在她手边的位置,喝了一口清茶,任由她将我打量了一番,施施然开口道:“朕瞧你气色不错,看来是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了?” 我看她嘴角虽是上翘着,眼中却殊无笑意,搁在扶手上的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竟是透着一丝丝紧张。 我想了想,搁下茶盏,撇撇嘴笑道:“皇姐此言差矣,既然是御旨赐婚,我便只有欣然接受,岂敢不满?” 她笑容一滞,眼中的冷意却散了不少,闻言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手指点了点我,笑骂道:“你呀……” 不避不让地回以一笑,我低下头继续喝茶,借着茶盏敛去眼中的怅然——有时候我真是同情邝希晴,分明不愿这样做,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强迫自己,伤人又伤己;可是我更同情我自己,无能为力而不得不接受的自己。 “对了,因着今年涝灾,朕免了几个城的赋税,也停了三年一次的大选和一年一次的小选,只不过礼部还是送来了一批良家子的画像,你看着挑两个,封为侧夫也好,只纳了侍君也好,都不妨事。”沉默片刻,邝希晴忽然指着桌子上一堆画轴,示意我去看看。 我顺从地走过去,随意抽出一卷,展开到一半却听她如此说,手一抖,多使了点劲儿,不小心将那卷轴撕开了一道口子,震惊之下,拒绝的话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口:“我不要!” 见她皱眉,我也不去管那毁了小半的画,更没兴趣去看它的全貌,只是梗着脖子与邝希晴说道:“王夫才刚进门,我便要纳侧夫,教天下人怎么看他,又教帝师傅大人的面子往哪里搁?” ——最关键的是,姜灼那千年的醋坛子只怕又要打翻了。 “这却无碍,”她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淡声解释道,“便是朕大婚时也是皇夫与两个贵君一道进门的,既是为皇家开枝散叶,于傅家而言便是无上的恩德,天下人也只会艳羡被你挑中的男子,怎么敢说三道四?” 她这般强词夺理,倒是教我哑口无言,只好用消极态度抵抗。 “……怎么,你竟对那傅家的公子如此爱重,宁愿为他拒绝朕的好意不成?”邝希晴眯着眼睛,调笑似地问道,眼中的冷光却教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在生气。 “不,我只是承诺过他,会给他王夫应有的尊荣,”我勉强自己在她的目光下镇定地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毕竟,他是我名义上的正夫,不是么?” “……呵,晗儿言之有理,是朕唐突了。”邝希晴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好似要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就在我几乎要败下阵来,率先移开目光前,这才莞尔一笑,又恢复到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 “罢了,随朕去皇夫那儿用膳吧,顺便也教朕看看,那个被你护着的王夫,究竟是如何出色的翩翩公子。”她起身往外走,我松了口气,也迈步跟了上去。 到了皇夫的宫殿门口,就见宫侍呼啦啦跪了一地,而我派去跟着傅蓁蓁的两个护卫尤其显眼,其中一个还不住地给我使着眼色。 ——怎么,莫不是傅蓁蓁出了什么事? 我跟着邝希晴快步走进内殿,就听“哐啷”一声脆响,茶盏打碎的声音伴着一个尖利的叱骂,教人不由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若是没记错,这是第三回弄错了吧?照奴婢说,凌王夫您可得悠着点儿,烫伤了奴婢不打紧,奴婢只不过区区一个下人,皮糙肉厚的也不怕烫,若是烫伤了咱皇夫殿下,那罪过就大了,便是凌王殿下来了,也救不了你……”转过遮挡的屏风,就见一个身穿总管品级服饰的中年男子正一手叉腰,一手捏着帕子数落着什么,尖酸刻薄的样子教人生厌。 他身后坐着安然品茶的卢修竹,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是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而我方才还跟邝希晴信誓旦旦要护着的王夫,此刻却战战兢兢地跪在一片碎瓷前,脸色煞白,唯唯诺诺。 “见过皇夫。”忍着心底的怒气,微笑着与卢修竹见了礼。 “陛下?晗……凌王?”他脸上快意的笑在见到我与邝希晴时骤然一变,颇为不自然地行了礼后便将邝希晴让到了上座,一边招呼着宫侍给我们奉茶,一边使人将跪着的傅蓁蓁拉了起来。 我偷眼看去,邝希晴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没有半分插手的意思,我沉了沉心,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傅蓁蓁,转脸对着卢修竹笑道:“不知本王的王夫犯了什么错,惹得您这般生气?本王这个妻主,代他赔个不是。” “也没什么大事……”卢修竹顿了顿,随后掩饰地笑了笑。 “既然没什么大事,看在本王的面上,便将此事揭过了,如何?”我也不欲同卢修竹发生冲突——虽说不忿他故意使绊子欺负傅蓁蓁,但他到底是后宫之主,不好与他撕破脸皮;身为我的王夫,以后还有的是与他打交道的机会,此时伏低做小,忍一时之气,免得他到时候借题发挥,倒是害了傅蓁蓁。 “凌王言重了,都是自家人,哪里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卢修竹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傅蓁蓁,然后便顺着我给的台阶接了下去,吩咐宫侍传膳。 这顿饭用得格外压抑,我耐着性子吃着邝希晴和卢修竹不断派人布来的菜,总算是熬到了结束。 草草饮了漱口的茶水,我与邝希晴两人告了罪就要带着傅蓁蓁离开,却听邝希晴叫住我,幽幽地来了一句:“三日后,麟趾国的使团将抵达观澜城,朕希望你好生接待,尽一尽地主之谊,维护两国的邦交。” ——这外交事宜自有礼部和鸿胪寺的人去操心,我一个闲散亲王,去凑什么热闹? 直到三日后,在城外迎到了麟趾国的使节团,我才明白了邝希晴的用意。 那领队的小王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至今不曾定亲;而他来大芜的目的,则是为了……和亲。 ☆、第77章 使团 天光熹微,寒露犹存,是个适合在暖和的被窝里多待一会儿的清晨,我虽没有赖床的习惯,可也不想平白无故被人叫起,只是为了当那劳什子的接洽使——没法子,圣旨难违。 “钱大人,”揉了揉起得过早而抽疼的太阳穴,我敲了敲车厢,再一次向恭候在马车边的鸿胪寺寺丞确认,“那麟趾国使团真的是今儿早上到么?本王已经从卯时正等到现在了。” “殿下稍安勿躁,不久前探子打马来报,使团还有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那姓钱的官员擦了擦脑门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小声与我说道。 见她为难,我也熄了继续追究的心思,只是不满地又扫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城门,这才放下车帘,又靠回了坐垫。 “很困么?”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后背侵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与此同时,耳边拂过一道热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冷女声悠悠响起,带着几分慵懒的喑哑。 “还好,倒是你,昨晚是去做贼了么?”斜睨了一眼趁着车厢里没有别人便将我当作抱枕一样搂在怀里的姜灼,没好气地躲开她凑过来的脸,口中虽是嫌弃她困顿的模样,实际却是心疼,一边埋怨一边挺直了背脊,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今儿个早些时候,被侍从叫醒洗漱过后,我本还有三分起床气,只是兀自压抑着,没想到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却见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车厢里,对我淡淡地颔首。 这一下惊得我瞌睡顿消,才刚挥退就要跟上车的侍从,就被她猛地拉入怀里,兜头盖脸地吻了下来。 躲避不及,又不好扬声教外头的侍从注意,我只好半推半就地顺着她,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逐渐沉浸在这个过于热切的早安吻中。 虽说早晓得她并非表现出的那般冷漠无情,只是万万没料到,这人表面上看着是个无欲无求的寡淡模样,实际上关起门来却歪缠得紧,最是表里不一:若是拒绝于她,便垂着眸子,抿着嘴唇不声不响,那副清冷落寞的惺惺作态,像是我对她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罪孽;若是顺着她,怕是别想有时间做别的事了——真教人又甜蜜又苦恼。 放在平时,只怕我也就由着她胡闹了,只是现下外头这么多人,我又有差事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任性妄为了。 这边厢我正推拒着她不规矩的动手动脚,就听外间那唯唯诺诺等候许久了的钱大人忽然兴奋地拍了拍马车的车厢壁,压低了声音却仍然有些急切地说道:“殿下!来了!他们来了!” 我吓了一跳,手上也使了真劲儿,忙不迭将她推开了,又理了理衣襟;见她保持着被我推倒在一侧的姿势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中却划过一抹委屈,我叹了口气,安抚地低下头,主动亲了亲她的嘴角,待她弯了弯唇,这才清了清嗓子回道:“本王知道了。” 我正要挑开帘子跳下车,却见本还懒洋洋靠在一侧的人动作麻利地翻身而起,在我以前跳下了马车,还不忘回身将手递给我,做足了一个贴心护卫的架势。 ——谁能想到,方才在马车里,这人又是另一幅登徒子的样子。 回想时脸颊不由发烫,我与她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扶着她的手慢慢下了马车,顺着那鸿胪寺丞指着的方向看去。 远处喧嚣滚滚,一队三十多人的骑手护着几辆马车疾驰而来;那马车看着十分朴素,似乎只是起到了固定装载的作用,以那种颠簸的状态,里面是无法坐人的。 我的目光又转移到了之前的骑手们身上,领头的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紧身的骑装衬得他格外精神挺拔,小麦色的皮肤,浓眉大眼,看着朝气勃勃,若是放在我以前生活的环境,便是最招上了年纪的阿姨妈妈们喜欢的那种男孩子。 他身后还有四五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其余的便是清一色壮硕威武的女子,穿着与我大芜的将士们大相径庭的深色皮装,只大概围住了重点部位,露出其余结实紧绷的腰腹和四肢,似是为了彰显力量之美。 我想,凭借这些女子的身材,不去参加健美小姐真是可惜了。 不过我习惯使然,实在是见不得除了海边以外穿得这样暴露的女子,是以匆匆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只是上前半步,静静地站在显眼的位置等着这群远道而来的使团停下。 然而他们一直从百丈开外疾驰而来,直到五十丈也未见减速,我冷眼数着——三十丈,二十丈,十丈……到了最后,我已经从震惊、慌乱的心思脱离出来,平静地看着那匹领头的纯黑色骏马以及马背上那个嘴角带着顽皮笑意的少年。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骑术有着绝对的信心,丝毫没有减速的打算。 我大致测算了一下,若是他保持着这个方向和速度继续冲过来,超过这便时,最多扬起些灰尘迷了我的眼睛,但是决计碰不到我的。 心里有了计较,顺势捏了捏姜灼时刻准备将我拉到怀里的手,回过身一脸淡然地与那骑手对视,一边暗自倒数:五、四、三、二、一,就是现在! 在那少年惊愕的目光中,我迎着他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踏了半步。 “殿下!”“保护殿下!”“吁……”“希律律——” 在距离我不到三尺的地方,那匹黑色的骏马扬蹄嘶鸣,被它的主人带着在原地打了几个转,随即乖顺地停了下来,轻轻打着响鼻,没有半点焦躁。 我稍稍退开了半步,以袖掩鼻,避开了那马儿扬起的灰尘。 ——真是匹难得的良驹,还有这人精准的控马之术。 只不过…… 挥了挥手对其余人示意无妨,我眯起眼看着逆光而来的少年,心里对他这幼稚的行为有几分不屑:果然还是个孩子,这下马威也真是简单粗暴呢。 “喂,你这人真是胆大,离得这么近,就不怕我的惊雷将你踩死么?”那少年含着笑意,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似是挑衅,又好像仅仅是单纯的好奇地问道。 ——若是真的担心我出什么事,方才就该放慢速度,不是么? 这般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的漠然,着实教人心寒,我起先对他生出的几分好感顷刻间化为乌有,只是碍着他使者的身份才勉强没有拂袖而去。 压了压怒气,我与他颔首见礼:“本王奉圣旨接待麟趾国使团,贵团的团长是哪一位,还请出列。” 虽然这么问,我却已猜到,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小少年只怕就是使团的领队了,就是不知道为何派了这么一个跋扈的少年来,难道不怕因此毁了两国邦交吗? “嚯,原来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凌王,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可怕呀!倒是比一般人生得都好看……”他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利落地从马上跃下,手中的马鞭在掌心敲了敲,不加掩饰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嬉笑着开口道,“我叫尤克力,是麟趾国的三王子。” 这样近看,他的瞳色是偏向巧克力色的深棕,如果不是那双眼里的戏谑之色太过明显,那应该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这孩子,说得好听些是不谙世事,说得难听些,可就是轻佻了。 皱了皱眉,我也没打算与他继续周旋下去,反正人也接到了,剩下的事交给鸿胪寺的人就行了——堂堂亲王殿下,在冷风中候了他们这么久,也算是给足面子了。 “本王还有事,少陪了,三王子自便。”给那钱大人使了个眼色,我转身就要离开。 却听那小王子在背后不依不饶地叫了起来:“唉唉唉,你这人怎么就这样走了?这就是你们大芜的待客之道吗?哪有将客人就这么晾在一边的道理?” 他一边叫着,一边就要来拉我的手。 不料他这样无礼,我只觉得手上一紧,复又一松,他已经被人掀翻在一边,教手下的随从及时扶住了,才不至于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少年人的手是火热而有力的,掌心还有一些手汗,拂过我的手背,教我像是被蜜蜂蜇了一般,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同样是不容拒绝的触碰,与这个无赖的三王子相比,姜灼的手却是柔软的,细腻的,有着恰到好处的温热,十指纤长青葱,莹润如玉,教人不会有丝毫抵触。 “放肆!”她的指节万分戒备地抵在剑柄上,神色冷凝,盯着那三王子的目光像是要将他冻成一尊冰雕。 “你!”麟趾国一方的人全都恶狠狠地瞪着这边,而我身后的侍卫们则一言不发地上前半步,整齐划一地以手抵剑,做出防御的动作。 “哎呀,哎呀二位殿下!莫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那钱大人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大片汗,眼睁睁看着两方对峙,却只能和手下的一批小官员们缩在原地,哪边都不敢得罪。 眼看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看了看天色,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小腹,轻叹一声,还是先开了口:“罢了,一场误会,都退下。” ——与一个半大的少年置什么气呢? 搞砸了接待的事宜事小,为此挑起两国的争端就不妙了……早些应付完这差事回去用膳才是正经。 姜灼淡淡地看向我——我对她眨了眨眼睛,她迅速别开脸,轻咳一声便后退到我身侧半步的位置,那些侍卫也顺从地退开。 “三王子见谅,本王今日有事在身,况且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也是累了,不如先去驿馆中歇上一歇,明日得闲,本王自是作陪,与三王子同游观澜,如何?”拢了拢袖子遮住双手,我看着那身量与我差不多的少年,终是温和地笑了笑。 他轻哼一声,推开了搀扶着的侍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狠狠瞪了一眼我身边的姜灼,这才一扬下巴,倨傲地回道:“这可是你说的!明日作陪……可不要食言!” “这是自然。”见他应允,我点点头,像模像样地叮嘱了鸿胪寺丞几句便回身上了马车,想了想,还是在走之前撩开车帘提醒道,“还有一事,请三王子谨记——我大芜与麟趾不同,观澜城中,无故不得纵马疾驰,还请你约束好这些骑手,莫要惹事。” 不等他回答,我便吩咐车夫启程,耳边听得他似是气急得抱怨着什么,又远远地传来那钱大人赔笑的劝说声,我不由莞尔,脑中则是开始想着回去的时候是寻一家有名的早茶铺子先垫垫饥,还是忍到回府再用膳。 却被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在想什么?想那小子么?” “嗯?想他做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觉得坐垫靠着不舒服,想着四下没有外人,她也仿佛在闹着别扭,索性靠过去,直接躺在她腿上,伸手戳了戳她紧实平坦的小腹,玩笑道,“哎呀呀,我怎么忽然闻到了好大一股醋味儿?姜护卫,你快帮我闻闻,可是我弄错了?” 她的小腹一僵,敛下目光,默默地看着我的动作,目光逐渐幽深起来:“属下倒是没有闻出这醋味来,想必是殿下弄错了。” “是吗?可是我……”虽然感觉到她的眼神有变,我却没有意识到危险,仍是不知死活地撩拨着,甚至得寸进尺地探手钻进她的衣摆中,紧贴着她的肌肤摸了摸——触手一片滑腻,真是教人欲罢不能的手感。 “既如此,属下替您闻闻看便是。”她忽的打断了我的话,也没有阻止我的动作,而是就势弯下了腰,凑到我耳朵边,幽幽呵了一口热气,“嗯,这里似乎没有。” “哈啊,好痒……”我教她吹得打了个激灵,想要抽身,却被她牢牢地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嗯,也不是这里。”她吹气过后,在耳廓与耳垂上落下几个琐碎的轻吻,也不留恋,顺势朝下,慢慢欺上了侧脸,将吻漫过下巴,停留在了喉间正中。 “呀!不要,快,快停下,这是,是在车里!”她似是分外偏爱我的脖子,来回轻舔还不够,在敏感的喉骨处还时不时吮吻几下——我忍不住想,她下一刻是不是会像那些故事中的吸血鬼一般,生出一对尖尖的犬牙,刺入我的血管,抽吸我的血液。 她有没有吸血鬼的能力我不知道,但是我却比那些吸血鬼的猎物更像是中了她的毒,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奴隶。 好在她也记得这是在外边,马车随时会停下,我露在外边的肌肤也不能有丝毫痕迹,所以只是又磨蹭了一会儿便主动替我收拾整理,用丝绢细细地擦拭着我的脸侧与脖颈,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样珍宝。 教她轻薄得意乱情迷,本是有些羞恼的,可是她一旦体贴起来,我便毫无招架之力了。 没好气地拧了一把她的胳膊,终究没舍得用劲,暗骂自己不争气,却也只好作罢。 “晚上来听雪阁,可好?”马车到了王府门口,临要下车,她忽然扯着我的手臂,与我低声说道。 “作甚?”觑了她一眼,我没松口,心里却已经答应下来,开始盘算着:听雪阁就在揽月殿附近,是她以前住的地方,离傅蓁蓁的住处也近,用过晚膳就能过去…… 正想着,却觉得胸口一疼一酥,竟是她伸手在我胸前使劲揉了两把,勾唇一笑:“莫要太迟。” 我倒抽一口冷气,而那个作怪的人却若无其事地下了车,一本正经地走进了府中,教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暗自咬牙。 ☆、第78章 共枕 虽说答应了姜灼在晚上的邀约,到底还是气不过她最后毛手毛脚的无礼,不至于对她做什么惩罚,好歹也要教她知道我的不满,免得这人习以为常,更加得寸进尺。 是以在傅蓁蓁那里用过了晚膳,故意磨磨蹭蹭拖了许久,等到他眼含期盼,差点要吩咐侍从上来伺候洗漱之时,我连忙起身,细声叮嘱他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我的行踪向来只有颜珂有权过问,傅蓁蓁与其他侍君都只以为我去了别人那儿歇息,所以我很轻易便穿过了他们的院落,施施然迈向了僻静的听雪阁。 踏进院子里,挥退了侍从,刚要推开房门,门却自己开了——下一瞬,一个有力的臂膀将我一把拉了进去,返身按在门上狠狠地亲了上来。 这吻又快又急,好像诉诸她等待许久的幽怨,教人避无可避,被她的急切所点燃,禁不住也陷入了迷乱。 “你这登徒子,快放开我,否则我就要叫人了!”好容易避开她炽热的吻,我清了清嗓子,故作不悦地瞪着她。 她却没当回事儿似的,甚至自觉地退开了一些,一手越过我的脸侧撑在身后的门上,一手挑起我的下巴,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哦?你倒是叫啊!看看有谁会来救你……” 教她这轻嘲的眼神一激,委实气不过,我硬着头皮叫了几声:“来人啊!来人啊……”心里却是暗恼:方才不该遣了侍从,命她们不得进来打扰。 骤然安静下来,果然如预料般无人响应。 正当她得意洋洋地挑眉一笑时,却听一个略带着惊慌的男声忽然响起:“殿下,是您在那儿么?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愣,不由瞪大了眼睛,却见姜灼脸上的笑也僵了一瞬,随后便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看向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个正心急如焚地朝这边走来的身影。 这个声音我是记得的,而在这个时间还能在后院里到处行走却不被护卫阻拦的,除了我的正君傅蓁蓁,还能有谁? ——他来做什么? 糟了,若是被他见着我与姜灼在一块儿,难保不会发现端倪。 他若是告诉傅筠崇也就罢了,被邝希晴知道可就不妙了…… “殿下?殿下?”他的声音就在门外,甚至还伸手扣了扣门板,试探性地问道。 “是本王,你来这做什么?”指尖戳了戳姜灼陡然垮下的嘴角,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我沉声回道。 “回殿下,奴晚上睡不着,出来走走,无意间听到这里的动静,所以来看看,不知您……”他欲言又止,显然是指我刚才的呼救声。 尴尬地搔了搔脸颊,我又点了点姜灼的肩膀,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威严地截断了傅蓁蓁的话:“没事,本王和侍君闹着玩儿呢,你先回去吧,不要打扰本王的雅兴。” 我也知道自己这番说辞十足的混蛋,就算王夫与我没什么感情,大概也是要伤心的,可是没办法,既然决定与姜灼在一起,就不要给别人半点希望,总好过抱着希望以后迎来了巨大的失望——说我薄情也好,自私也罢,若注定要伤害一人,我绝不愿那人是我心爱的姜灼。 “……是,奴告退了。”他草草地行了个礼,迅速离开了,看来是真的被我伤到了。 叹了口气,哪怕门板遮掩住了一切,我依然能想象到他落寞的背影。 而我除了一句抱歉,什么都给不了他。 见我沉默不语,姜灼抚了抚我的头发,低声说道:“怎么,被他感动了?” “是我对他不住。”顺从地靠进她怀里,我摇了摇头。 “傻瓜,你只知道他伤了心,那你可知,他无缘无故到这听雪阁来做什么?”她将我搂紧,动作温柔,声线却透着一股凉意,“散步?那为何不带着侍从?” “这……你的意思是?”我要从她怀里起身,却被她又按了回去,揉着后背的手一阵打旋,渐渐偏向了腰线。 “莫忘了,他是谁的儿子,他嫁进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她的手在我腰间作怪,腿也不甘落后,一点一点挤开我的膝盖,说话的声音消弭于细碎的亲吻中。 “别闹了,明日,明日还要早起……”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我再次推开了她,心里却因为她的话猛地一咯噔。 被打扰了兴致,姜灼很是不快,却也不与我置气,更没打算就此放我离开,而是拉着我进了里间,随意梳洗一番便带着我坐到了榻上。 铜盆里的水仍是温热的,床铺也早已准备好,熏香袅袅,灯火烨烨,一切都显得温馨而美好……修饰地说,这是她的拳拳心意,直白地说,这是她早有预谋。 半推半就着窝进榻中,我脸上一热,手脚都找不到该放的地儿了;她的目光太过灼人,教我无处可躲,种种羞涩的记忆顷刻间浮上眼前,我感觉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一般。 “简心,你在紧张什么?”她放下了帐幔,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外衫和中衣,只着了一层贴体的亵衣,半躺在我身侧;眼睁睁看着她麻利地脱光了衣服,我也顾不得羞涩,立刻掀开被子将她裹了进来,她顺势拥住了我,轻笑着问道。 埋首在她胸口,听着她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我讷讷地开不了口——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共寝,就好像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与她的关系越发紧密起来,禁不住地渴望贴近,渴望更多的接触,更深的羁绊……这份隐秘的心思,怎么好意思说给她听? “莫担心,我不做什么,只是抱着你睡一觉,可好?”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沉默,她低低地叹了一声,吻了吻我的头发,柔声说道。 我也不做解释,只是点点头,更加靠近了她的怀里,伸手揽住她的腰,将这个拥抱变得更亲密一些。 并非不愿与她亲热,只是我毕竟身负婚姻,与她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是两情相悦,在别人眼里仍是出轨偷情……我不想要这种提心吊胆的关系,更不想我们之间珍贵的感情蒙上半点阴翳。 或许在一妻多夫的大芜,不需要只守着一个正夫;女尊男卑的社会,豢养一个女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 “姜灼,你知道吗?我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我希望你能正视我们的感情,你很好,很优秀,我心悦你,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想娶你,想让天下人都承认我们的关系,因为我想光明正大地牵你的手,与你一起吃饭,一起踏青,晚上同塌而眠,早上相拥而醒……所有事都遵从我的心,而不是虚情假意地敷衍,蹉跎岁月最后空余悔恨。”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这个我以前不敢奢望的动作,如今却这样自然地完成了,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感动之外,不由多了些酸涩:人总是不知足的,得到了一些,便想要更多,我也不例外。 “我答应你,这所有的一切,我都会为你达成,只要给我时间……”她抱得我紧了些,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什么时间?”我隐约有了不安,抬头去看她的眼睛。 “我说……你可信我?”她与我对视着,眼神深邃无底,但我能看见她内敛而炽热的情意——我想这就够了。 “自然是信的。”亲了亲她的眼睛,我笑着又蹭回了她的怀里。 这个怀抱那么软,那么暖,我永远都不想放开。 “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在我耳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又偷看我的诗稿!”动容之余,我忍不住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 第二日,我是教脸上扰人的痒意惊醒的。 还未睁开眼便感觉到身边安心的气息,因着邝希晗偏寒的体质,早上总是会觉得手脚发凉,可今日却被温暖所包围,掌心与脸颊都贴着温热的肌肤,仿佛梦一般,我几乎都舍不得醒来。 若不是那人的力度越来越无法忽视,大概我还能忍得久一些吧。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伸手抵住对方凑近的嘴唇,在那双不复清冷的眸子佯作委屈地半眯起来时,以额相抵,蹭了蹭她的鼻尖:“早安。” “啾。”她忽而弯了弯眼睛,出其不意地舔了舔我的掌心,在我下意识地收回手时,猛地在我嘴上印了一个亲吻,不顾我的怒视,好整以暇地撑着脸颊,拈起一缕秀发,扫了扫我的下巴,“不早了,快巳时了。” 被她好看的笑容迷惑,我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什、什么?”我瞪大了双眼,差点要不顾形象地大叫出声。 ——巳时,那不就是九点到十点? 我记得昨日与那三王子有过约定,虽然没说具体时间,可是现在这个点,定是迟了……想到这儿,我连忙掀开被子就要下榻。 可是姜灼拦在外间,将我又压了回来,嘴角还挂着一抹戏谑地弧度:“急什么,反正已是迟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她是故意的。 故意哄得我睡迟了,又故意拦着我起身,实则意在阻拦我去见那三王子。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解地望去,却见她抿了抿嘴,不复早先的柔情蜜意,说变脸就变脸:“怎么,你就那么在意他?非要去赴约么?” “可是,这是皇帝派下来的差事啊……”我一头雾水地摸了摸她阴沉得好似能滴下水来的脸庞,耐心解释道,“为何不让我去见他?莫不是吃醋了?” 听我调笑她,姜灼冷哼一声,拂开我的手,兀自坐起身,套着衣衫,背对着我不咸不淡地抛来一句:“你不知道,他是来和亲的么?” ☆、第79章 听戏 一直到离开了王府,马车驶上了大道,她仍是阴着一张脸,方才还神神秘秘地走到一旁,也不知道去做什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我几乎都要以为她气得不愿陪我一道出门了。 “怎么没精打采的?还在不高兴?”马车踢踏踢踏地行驶着,坐在略显颠簸的车厢里,我看着靠坐在另一头抱着胳膊仿佛生闷气的某人,颇为无奈——点心也不吃,与她说话也不理。 这抿着嘴唇不声不响的模样,竟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令人头疼之余,却又可爱得紧。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好像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说实话,我喜欢她这样袒露自己的内心——就仿佛她终于敞开了心门,允许我走进。 真要算起来,其实是我较她年长许多,理应是我包容她,照顾她更多;此前没有机会,总是她保护我,现在也总算有机会教我哄一哄她,我又怎么会不乐意? 见她赌气似地不说话,我笑了笑,也不顾马车的颠簸,努力向她靠了过去。 正巧马车绊了一下,我反应不及便要向一侧倒去,她立刻探过身来将我稳稳地扶住,一边低声斥道:“乱动什么,坐好。” “马车太颠了,我坐着不舒服,你抱着我,可好?”顺势依进她怀里,双手搂着她的脖颈,将她勾得低下头,我亲了亲她的耳垂,讨好地说道。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亲昵却又轻佻的举动,是如何强忍着羞涩才做到的。 “既然嫌弃颠簸,那还出来作甚?”她还是对我执意出来赴约耿耿于怀,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偏头避开我的亲吻——耳廓却整个都泛红了。 我偷笑着又追了过去,不依地蹭了蹭她的脸颊,软声劝道:“那都已经出来了嘛,难道再回头吗?你不要吃醋了嘛~早点结束早点交差,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如何?” 见她有所软化,我赶紧趁势追击,撒娇卖痴,也顾不得什么端庄威严的形象了——反正也没有别人看到。 “坐没坐相,成何体统。”她冷哼一声,却没有放开搂着我的手,而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只是依旧没有给我好脸色,“谁吃醋了?还有,你这是什么语气?莫不是将我当做孩子哄?殿下可记得,属下比你要年长?” 她唤我作殿下,又自称属下,怕是真的着恼了,我暗道不好,只得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无礼,姜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人可好?” “……哼。”她似有意动,唇线柔了几分,转眸想要觑我一眼,却又顾忌着什么一般,立即收回了目光,那要看不看的小模样实在惹人怜爱,教我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戳了戳她软软的腮帮子。 “你!”她本还柔和下来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随即沉下脸,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犹如被撸了尾巴的小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我生怕自己再不端正态度,她便要负气离开了,只好强忍着笑意,摆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架势,可怜兮兮地抱着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胸口撒娇道:“阿灼~我的好阿灼,莫要与我置气了,可好?你可知,你不理我,我浑身上下都难受了起来,这里,更是疼得厉害……”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教她消气,我也是豁出去了。 一边温言软语地轻哄,一边执起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胸口,装模作样地蹙起了眉头。 却听她倒吸一口气,手掌一滞,然后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番,熟稔地揉了起来,虽然不言不语,神色却已是缓和下来。 咬唇忍着将要逸泄出口的低吟,无奈地瞪了这个不知收敛的人一眼,幸好马车适时停了下来,阻止了她越来越放肆的动作。 我悄悄松了口气,按住她作怪的手,扬声回了一句驾车的侍卫,而后揉了揉她面无表情的脸,好声好气地哄道:“你若是担心,就时刻护在我身边,省得那三王子对我不利,如何?” “嗯。”她点了点头,又拉了我的手,低声要求道,“听雪阁。” “……好。”这人,到底是有多执着。 迫不得已,我也只好妥协——不可否认,其实我心底也是想与她多亲近的。 下了马车,昨日与我一道来接人的鸿胪寺丞钱大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我那副犹如见到救世主的激动目光教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碍于形象,只好努力端着架子,从容又不失亲近地寒暄道:“钱大人,久等了,可用了早膳?” 她几步上前凑到我耳边,急急地说道:“嗨,哪有什么心情用早膳!我的殿下哟,下官等了这许久倒也没什么,可是那三王子从辰时起就等着了,几次要带人冲去王府找您,若是您再不来,下官怕是都要拦不住了!” “哦?那他现在人呢?”想到那少年飞扬跋扈的模样,可知这钱大人定是受了不少刁难,多少有些同情她,我也懒得计较她凑近时唾沫横飞的失礼之处,悄悄对着蹙眉不语就要将她挡开的姜灼摇了摇头。 “在驿馆食厅里候着呐!都砸了两套茶具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今年驿站的账目都要见红了。”她愁眉苦脸地说道。 “嗯,此事的确是本王疏忽了,三王子损坏的一切花销,都算作本王账上,一会儿让人去王府领……本王先去见见他。”扫了一眼鸿胪寺丞那感激涕零的脸,好笑地越过她,走进驿馆,远远地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 快走几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狼藉。 可惜地看了一眼摔得米分碎的上好瓷器和看不出本来精致式样的点心,我避开那一堆残渣,走向厅上的空座坐定,使了个眼色让侍从迅速收拾干净,重新上过茶和点心,这才若无其事地看向自我进来后便背过身子不肯正眼看我的三王子,浅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是谁惹得三王子阁下生气?说出来,本王替你做主。”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你言而无信,让我白白等了那么久!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眼眶微红,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这个样子,只能好声好气地顺着毛捋——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我也不与他计较,权且谦让他几分便是。 “这你可是错怪本王了,”脑筋一转便想好了托词,我对着他和善地笑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今儿个早上,本王特意去了一趟莉香院,点了几出新戏,又去燕雀楼置办了席面,这才来得晚了些,一会儿若是三王子阁下不满意,再追究本王的错处,如何?” 莉香院是观澜城最受权贵们追捧的戏院,燕雀楼则是颇负盛名的食肆,对平头百姓而言,任何一处都是千金难求,挤破了脑袋都未必得进的地儿,不过对凌王来说,只是遣侍从传个话儿的事——这就是我曾经避之不及的、下定决心远离的权力所带来的优待。 终究,我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妥协,接受了……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吧。 隐去心里的波澜,我看着那三王子的面色由阴转晴,拿乔一番后,还是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乐颠颠地随着我去了几条街外的戏院。 果然还是个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耐着性子坐在位置最好的包厢里,瞥一眼台下的花旦与小生咿咿呀呀地唱着缠绵悱恻的曲调,演着分分合合的故事,没一会儿便失了兴致;转眸看了看那三王子,没想到他看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好似每一根神经都随着那两名主人公的悲欢离合所牵动。 收敛了惊诧,再去看身后的姜灼,她正低着头,倚在桌子一边,百无聊赖地剥着桌上的菱角,见我看她,顺手就将剥好的菱角递到我嘴边。 心底一柔,我张口含住,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指,脸上一烧,正要退开,却见她忽而挑眉,眼中异色闪过,指尖在我唇上轻轻拂过,随即收回,在自己唇上轻点着,甚至还伸出舌头吮了一下……我感觉自己的脸定是红透了,否则她不会露出这样不复清冷的微笑。 真是的,居然就这么公然调戏本王,实在是……大胆至极! 又好笑又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没等我考虑好是拍她一下胳膊还是掐她一下手背以示警告,就听那三王子猛地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吼道:“实在太过分了!” 我惊得立刻吞下口中的菱角,转头去看他,以为是被他看见我与姜灼的互动,尴尬之余却也做好了承认的最坏打算,不料他却是为着那台下的戏入了迷,替那被抛弃的主角打抱不平。 “这男子也太过软弱了,只会哭哭啼啼求妻主回心转意,就不能干脆点,直接与她和离算了!”待这一出戏落幕,唱角转进里间去换装时,那三王子灌了一杯茶,气呼呼地评论道。 看来是我多心了。 松了口气,我也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不错,没有勇气追求所爱,不过是个懦夫。” “但是他那个负心薄幸的妻主要更可恶一百倍!”他又恨恨地说道,转头看了我一眼,“唉,换了你,你会这样么?” “本王自是不会辜负所爱之人。”我不假思索地回道,却是转头看了一眼姜灼,对她微微一笑。 我是看着姜灼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而她也默默地看着我,眼中情绪翻涌,欲言又止,我想她能明白我的意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正当我们两人脉脉对视时,却教那三王子一下打断了,他撑着下巴不依不挠地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轻咳一声,我瞥了一眼那尽可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鸿胪寺丞,点了点头。 ——她可有发现什么? 为了避免这看似天真的男孩再问出什么教人尴尬的问题,我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看了那么久的戏,想必三王子阁下一定饿了吧?本王这就带诸位去用膳。” 经我这么一提醒,他也的确感到饿了,不等我话音落,忙不迭答应下来,跟着我往外走,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地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说道:“那个人好烦啊,可以叫她不要跟着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笑得一脸谄媚的鸿胪寺丞。 与这大大咧咧的三王子相比,这鸿胪寺丞显然阅历丰富且心机更深,有她跟着,我与姜灼也不好太过亲近,免得教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左右她跟着也没什么用处——除了充当邝希晴的棋子打探消息外。 既然这样,不如将她打发了,我们也自在些。 想到这儿,我便也同意了。 只是那三王子见我如此顺着他的意思,高兴得忘乎所以,又要扑上来抱我的手臂,却是教我有几分后悔了。 ☆、第80章 挑食 燕雀楼是观澜城中最有特色的食肆之一,据闻它的名字由来乃是最初的店主所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惟心系食色也。” 可见是个食中老饕,深谙美食之道,并引以为毕生之志。 她的食肆仅仅只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便由一家小门店扩展到了如今颇具规模的三层酒楼,客似云来,生意兴隆,还未到用膳的正点,整个一层大堂便热闹了起来。 因着事先已有侍从来打过招呼,掌柜的早就候在了店门外,见到我们一行人后便恭恭敬敬地引着我们上了三层的雅间。 菜很快上齐,满满当当堆了一整张圆桌,没有让她们上酒,而是选了较为清淡的果酿佐菜。 清秀的应侍在上完菜后便识趣地退下了,偌大的包间只余我们一行人,我看了一眼那三王子身后跟着的一男两女三名护卫,个顶个站得笔直如松,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雕像一般。 我身边只跟着姜灼一人,就连丙三也被留在了府里——那晚姜灼与我说了傅蓁蓁的异动之后,我便交给她一个任务,教她盯着王夫的院子,明着是护卫,实则是监视。 只希望是我疑心过重,而他不要试图挑战我和颜珂的底线,做出不利凌王府的事情,否则,我也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像承诺过的那样给他王夫的尊荣。 此时若是只有我与姜灼两人,我自然是要与她坐下一道用餐的,可是现在多了三王子与他的侍卫,而他又大喇喇地坐在了桌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呈上来的菜肴,丝毫没有让几人休息的意思,我将要出口的话便有了几分犹豫。 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饥饿感十分明显,想起姜灼与我一样未曾用早膳便出了门,方才看戏时更是不曾用过一块点心,定是比我更为难受,我怎能忍心教她这样饿下去? 打定主意,我主动替那三王子斟了一杯果酿,旁敲侧击道:“闻着这菜肴的味儿,倒是教人胃口大开。” “你说的没错!我本来倒也不怎么饿,现在却饿极了,”他接过果酿,开开心心地抿了一口,赞道,“嗯,这个不太酸,还有一股子果香,真好喝!” 见他一口饮尽,我立即又替他添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些,随后状似无意地开口:“这些护卫跟着我们这么久,想必也饿了吧?” 他回过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无所谓地附和道:“也是,这样吧,你们都去吃点东西,一刻后再回来。” “是,主子。”为首的男护卫击拳在胸行了一礼,便要带着另两人退出去。 我放下刚要送到嘴边的果酿,连忙挽留:“且慢。” 在那三王子疑惑地看来时,一脸淡然地解释道:“不必麻烦,反正这么多菜我们两人也吃不完,不如叫这几位坐下一道吧。” 他还没回话,那男侍卫已是躬身行礼,迭声推拒道:“奴才不敢。” 我正要再劝,他已出言问道:“他们只是下人而已,怎么能和主人一道用餐?”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只因为出身不同,就要分成三六九等么? 我虽然也知道这种阶级之差是历来有之的传统,也是经过数千年都无法完全消除的沉疴,可改变不了是一回事,泰然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本王以为三王子阁下乃是不拘小节之人,却原来也是这样看重尊卑之分么?”心中不满,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你们大芜人最看重这一套么?”他微微蹙了眉头,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那个教习师傅也总是把什么尊卑之序挂在嘴边,说这是国之根本,不可动摇,不然就要天下大乱什么的。” “尊卑之序固然重要,不知道那位教习师傅又有没有与三王子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故事?”心知不将他驳倒便不能名正言顺地教姜灼入席,我便也来了劲儿,预备好生与他说道说道,正正他这顽固不化的观念——清了清嗓子,将唐太宗的典故加以改编,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只顾自己说得欢腾,细枝末节地又添了不少自己的观点,末了才语重心长地总结道:“所以说,国之根本不在社稷,更不是什么尊卑之序,而在于民,无民不成家,无家不成国,上位者爱民如子,则民心所向,政权稳固也……” 兴起之时,忽然看见他们震惊的神情,尤其是姜灼更多了一抹复杂,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讪讪一笑,只好干巴巴地解释道:“呃,这都是本王闲时在书里看到的策论,觉得挺有道理的,三王子以为呢?” “嗯,就是说要对身边的人好,包括下人对吧?”他想了半天,终于不确定地说道。 “正是如此。”见他理解,也不枉我方才费尽心思扯了这么一大通有的没的。 “好吧,听你的就是了,”他无奈地点点头,对着身后几个侍卫勾了勾手,“亚达,伊库,斯高莉,都坐下吧。” “姜灼,你也坐下,”借着桌子的遮掩,拉了拉她的手,转脸对着那三王子笑道,“用膳吧,菜都快凉了。” “还不是你说了那么多……”他夹了一筷子米分蒸肉,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很快却被美味吸引住了,再也无暇关注我。 我笑了笑,却看姜灼只是夹了几筷子离得最近的素菜,意兴阑珊的样子,似是没什么胃口。 ——这人,不好好吃饭,待会儿肚子饿了怎么办? 饮食不规律,可是要伤胃的。 看着那三王子只顾着挑拣荤菜大快朵颐,而姜灼似乎一点荤腥都没沾到,我想了想,挑了一块鱼身上最嫩的脸颊肉,在夹进自己碗里前打了个转,放进了姜灼的碗里。 她正慢条斯理地拨饭的筷子一顿,抬眸淡淡地看来,清亮的眼神似是在询问。 教她看得脸上一热,我咬着筷子偏开眼,心里有几分懊恼:一时手快便自作主张替她夹了菜,也不知她是否介意是我用过的筷子……不过,我与她连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就算是共用一双,想来她也不会拒绝吧? 偷眼望去,她碗里的鱼肉已不见踪影,见我看她,便回了一个清浅的微笑,嘴唇上还留着一点酱汁沾染过后的亮色,显得饱满诱人,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怕我早就忍不住吻上去了。 未免自己失态,我不敢再盯着她的脸猛瞧,只是一心将不同的菜色往她碗里夹,而她也乖乖地由着我添菜,并不反抗,等到一口气将她的碗堆得冒了尖,我才停了手,抿一口果酿缓缓气,偶尔给自己夹上一筷子。 无意间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三王子,却见他仍旧来回不停地动着筷子,只是频率已比方才放慢不少,再看他的骨盘里满满当当的全是荤菜的骨头渣子,碗里还有几块没吃完的排骨,丝毫不见素菜的影子,这极端的饮食结构教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习惯性地劝道:“三王子阁下,别光顾着吃荤菜,也吃点蔬菜之类的,这样营养才均衡,小孩子不能挑食,挑食会不长个子。” 他嘴里叼着一块啃到一半的排骨,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显然是没能理解我的意思,我脑子一热,随手指了指身边一直沉默进食的姜灼举例道:“你看这位姜护卫,她就不挑食,所以才能长得高挑挺拔,修长匀称……” 还没说完,却一下子卡壳了——那个被我夸赞“有着不挑食的好习惯”的人正细心地将碗里的几根芹菜挑拣出来,隐蔽地扔到另一边的骨盆里,藏在其他残渣之中,那认真严肃的模样,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大事一般——对上我隐含责问的目光,姜灼手势一滞,不自在地偏开眼,却仍是顺手将筷子上夹着的芹菜扔了出去才继续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吃着碗里的菜。 在三王子“你看我就说嘛”的戏谑眼神中,我有些挂不住脸,只好又夹了些芹菜放进姜灼的碗里,故作威严地说道:“芹菜对身体好,多吃点!” 她凉凉地瞥了我一眼,端起碗,不声不响地将我给她夹的芹菜吃了,只是咀嚼得分外缓慢,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情愿。 我悄悄松了口气,既是好笑又是欣慰:想不到姜灼竟然不喜欢吃芹菜,这么大个人了还挑食,不过好歹还是顺了我的意,没有教我尴尬。 正打算再夹些她喜欢的菜,却听她忽然说道:“莫要只顾着我,殿下也多吃点。” 清冷的声线没什么起伏,眼尾稍扬,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顺着她的视线,我低下头,眼睁睁看着她将一块山药放进我的碗中。 这下,却是轮到我僵住了。 ——山药,是我最讨厌的食物,没有之一。 ☆、第81章 同游 吃饱喝足,照理是该出去散散步消消食才对,虽说不是与姜灼的两人世界,身边还有那三王子和他的三名护卫这么高瓦数的电灯泡,但也聊胜于无了吧。 经过一顿饭的时间接触,我看那三王子也只是性子骄纵了些,本质并不坏,因而对他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反感,尽管姜灼暗地里掐了掐我的手心表示反对,我还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以真名称呼对方——她这突如其来的小情绪竟让我觉得有几分可爱,甚至坏心眼地起了逗她的心思。 或许只是因为内心深藏着的不安才教我不得不用这种手段来确定她对我的在乎吧。 可当时的我并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愿意承认。 因着姜灼在用膳的时候故意夹了几块山药给我,而我也迫于自己先前的“不挑食”宣言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下去,即使一连换了几盏茶漱口,却还是觉得嘴里残留着那股沙沙糯糯的独特口感,满腔无法形容的苦涩——说到底,也只是我的心理作祟罢了。 用牙齿刮了刮舌苔,试图将那股莫名的味道消除,心不在焉地跟在三王子和他的护卫们之后,由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在一个个摊位前流连忘返,姜灼依旧像是我的影子一般,沉默地陪在我身边,只是偶尔替我挡开靠得太近即将擦肩而过的路人。 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卖忽然从街口的一个小巷子那边传来,教我不由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卖糖葫芦唉——冰~糖~葫~芦~” 循声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节一人多高的木杖,顶部的软木头上插满了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外头裹着一层薄薄的糖浆,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色泽,看着便教人垂涎三尺。 我的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挪不动步子——真想买一根糖葫芦吃。 听到那小贩的叫卖号子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没一会儿,她便被几个孩子呼啦啦围在了中间。 小家伙们盯着她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一个孩子举着几个铜板,在小伙伴们崇拜的目光中满脸得意地递给她,换来了三根糖葫芦。 然而她们这群孩子一共有四个人,剩下那个没拿到糖葫芦的孩子皱起脸,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只见那小贩无奈地笑笑,随后又取下了一支递给她,哄得她一下子破涕为笑。 几个孩子舔着糖葫芦兴高采烈地走了,那小贩摇了摇头,扛着木杖便要离开,继续做生意去,我不由急了。 看了看正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挑挑拣拣的三王子,咳嗽一声,试探着问道:“尤克力,你想不想吃冰糖葫芦?本王看到那边有个小贩正在卖这个,如果你喜欢的话本王可以……” “哦,你说的是那个又酸又甜裹着糖渣的果子吧?我不爱吃那玩意儿,”他戴着一只可笑的猿猴彩绘木雕面具,蛮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说了,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教他说得好不惭愧,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只好作罢——十五岁怎么了?我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二十六岁了,可还是喜欢吃糖葫芦。 可是他话已至此,我若是再巴巴地去买来吃,那不是变相承认自己是个还不如他成熟的小孩子吗? 不论是心理年龄还是生理年龄,我都比他年长——邝希晗已然十八岁,行过韶礼了。 不情不愿地跟着戴着面具又马不停蹄奔向下一个摊位的三王子,我再回过头时,却已不见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的身影。 叹了口气,正想与姜灼说说话,却发现她也不见了。 我登时心里一慌,就要返身去找,只是还没踏出两步,就觉得手臂教人碰了碰,转头一看,姜灼正俏生生地站在我身边,眉目宛然,手里还举着一根糖葫芦。 她将糖葫芦递到我面前,淡淡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好似漾着一弯柔波:“给你。” “你……”我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比埋怨更早溢出的情绪却是感动。 ——莫不是我刚才的表情太过明显,所以教她察觉了? 而她消失的那一会儿,只是为了去买这个的?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心中万般欢喜,却又忍不住矫情,努力将蠢蠢欲动想要伸出去的手背在身后,云淡风轻地说道:“这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吃食,本王若是也像那些孩子一样,成何体统?不过……”既然是你的心意,那舍了这无用的颜面,倒也无妨。 哪知我这甜言蜜语还没出口,却见她略一挑眉便将手中的糖葫芦收了回去,作势要扔:“如此,属下这就将它扔了。” 吓得我连忙拽住她的手:“等等!你先别扔呀!好歹、好歹是花钱买回来的,扔了多可惜啊!不如,不如吃了的好……” 在她似笑非笑的了然目光里,我渐渐止住了话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热得厉害,连与她对视的力气都提不起来——真是再尴尬也没有的了,她心里定是在笑话我。 “殿下说的是。”被我拦住的手稍稍用力,那根糖葫芦便向她倾斜了几分,我顺着力道望去,却见她轻启朱唇,一口咬下了顶端第一粒糖果子,将它含在嘴里,脸颊鼓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囫囵几下便将果肉吃了个干净。 在我愣然失语地盯着那颗糖果子消失在她口中,还未回神时,姜灼舔了舔唇角沾上的糖渣,对我轻轻勾唇,笑得温软又妩媚,清澄的眼底划过一抹戏谑:“味道不错。” ——居然自己吃了!还是当着我的面! ……好过分。 有些怨念地盯着她丰泽莹润的菱唇看了又看,不知不觉心里的想法却变了味:为什么她的嘴唇看起来仿佛要比糖葫芦更好吃呢? “殿下,可要尝尝?”见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嘴唇,姜灼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随手将那串糖葫芦推到我眼前,声线中像是藏着一把蛊惑人心的银钩,撩拨着我一点点向着她倾身靠拢,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那鲜艳的糖葫芦,还是比糖葫芦更吸引我聚焦的唇。 这滋味如何,不尝尝又怎么知道? 迷离之际,却听身后传来女人惊怒的呼和以及男人惊慌失措的尖叫,伴着物件倒地和碰撞的声音,我彻底清醒过来,顾不上害羞,连忙回头去找三王子一行。 果不其然,他们几人正在喧嚣的中央,而且还是当事人之一。 人群自动围拢成了一个大圈,只是都远远地散开,留出足够的空隙能够躲避;中间是十几个提着粗木棍,穿着统一深色短打的高壮女子以及三王子的几个护卫。 “看她们衣服上的绣纹,好像是彩云阁的人呐……” “是不是那个千金散尽不得进的彩云阁啊?听说里面的小哥都是绝色啊……” “居然是那个彩云阁啊!听说背后□□呢!” “啧啧,我就说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没好事吧……” 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地凑起了热闹,却无人敢上前,可见对方势大。 ——彩云阁,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识相的就让开,不要妨碍我们做事,否则连你们也一块儿收拾了!”其中一个女子挥舞着当作兵器的木棍,瓮声瓮气地恐吓道。 三王子的护卫哪里会将这些平民放在眼里,转头询问主人的命令,却听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摇了摇手中刚买的铃铛,不耐烦地吩咐道:“十几个追两个,人多欺负人少,摆明了不是好人嘛!看着就碍眼,给我教训教训她们!” “是,主子。”三人齐齐应了一声,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而那十几个打手显然也不是吓大的,闻言也不退缩,随即涌了过来。 两方人二话不说便打成了一团,时不时能听见分筋错骨的动静和女人痛苦的哀嚎。别看对方人数上占优,但是从武力水准上,就是再来几十个也抵不过三个身经百战的精英护卫,这场对抗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只怪对手不自量力。 没一会儿,等姜灼牵着我排开人群,走到波及最中心时,那群穿短打的女子已经全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没有去管这些喽啰,我第一时间去寻站在一边抄手看好戏的三王子,见他没事,这才放下心来——他若是出了什么事,与我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下一刻,我的注意力却教他身边的两个女子拉去了。 这两人一个清秀斯文,一个娇艳俏丽,似是匆忙逃窜,身上只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发丝散乱,面色苍白,神情很是狼狈。 仔细打量了一番右边那个更艳丽的身影,我也明悟了——这两个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男一女吧。 难道是古时候话本里最常发生的情节,私奔吗? ☆、第82章 不平 “发生了什么事?”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犹自不住叫嚣着的打手们,我问三王子,“怎么就动起手来了?”这里好歹是我大芜的国境,就算是路见不平也轮不到这个来自异域番邦的使者。 而且,我似乎听到其中一个打手说了“凌王”两个字,也不知是不是我听岔了。 倘若她真的与我府上有关,这黑锅怕是又要落在我的头上了……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决这件事,更别说曝光于百姓面前——除了将邝希晗的名声拉得更低,也只是给她们茶余饭后又多添了一桩谈资罢了。 “喏,还不是因为这两个人,往哪里逃不好,偏偏要逃到我边上,挤掉了我刚买的面具,然后她们几个横冲直撞地追过来,把我的面具踩坏了,不仅不赔,还骂骂咧咧地要推我,所以我就让护卫教训她们一下喽~”三王子不高兴地甩着手中的铃铛,一扬下巴点了点那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又指着那群打手,仍是忿忿不平,好像是嫌弃自己的护卫下手还不够重似的。 “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故意阻挠我们追人,现在还要倒打一耙,诬赖我们有错在先,简直欺人太甚!你可知我们彩云阁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们这等番邦异族可以招惹得起的!”那个被揍得两条胳膊都脱臼的女人应该是这群打手的领头,只见她冒着疼出来的冷汗,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也算她有点见识,知道从外表和穿着上分辨麟趾国人与大芜人的不同。 只是她既然能明白这一点,怎么就看不出自己这一帮手下绝不是那三个护卫的对手呢? “我管你什么彩云阁彩风阁,光天化日就敢在街上掳人,肯定是作奸犯科之辈,如何能姑息?天理昭昭,罪不容恕,看我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越说越起劲,最后几乎要唱将出来——我哪里还能听不出来,这三王子所说的几句,可不就是不久前我们在莉香院里听的那几折子戏里的台词么? ……还真是会现学现卖。 “胡说八道!小怜乃是我们彩云阁的头牌小哥儿,教这穷书生花言巧语骗了去,两人私逃,鸨公命我等追他们回去,怎么说我们都是占理的一方,到了你这贼人口中,如何就变成作奸犯科了?真是无理取闹!”那女人虽是疼得厉害,说话倒也条理清晰,按照她的立场来判断,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哦?确有其事?”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那被称作小怜的男子,却见他哆哆嗦嗦地依在另一人怀中,见我看过去,还未言语却已是先红了眼——若非我与这里不尽相同的审美习惯,大概对他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会多几分同情吧。 “跟你们回去,再被毒打么?”那书生打扮的女子不忿地瞪了一眼说话的女人,小心地将那小怜的衣袖撩开一些,露出几道青青紫紫的鞭打伤痕,蜿蜒深入被袖子遮掩的手臂肌肤,可见并不止表面上能看到的这些,“我若是不带着小怜逃出来,只怕他就要被那狠心的鸨公活活打死了!” ——嗯,这样听起来,似乎双方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眼看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而见到双方不再动手,事件中心安全了一些,这些人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慢慢朝着我们这里聚拢……再这样下去,只怕是难以脱身。 只思考了一瞬,我便做了决定:“既然如此,你且带路,我们走一趟彩云阁,将事情说个清楚。” 我忽然记起来,这彩云阁仿佛是我名下的产业,身为幕后老板,我有义务处理这场纠纷——况且,我对那名叫小怜的男子身上的鞭痕有些在意。 如果真的如这书生所言,是那鸨公滥用私刑,将小怜伤成这样,那我就不能不管了。 “你们快去彩云阁报信,就说有人要来砸场子了,叫鸨公出来接招吧!”见我有意插手,三王子一下子便兴奋了起来,拍着手让护卫替那些被卸了关节的打手接了回去,打发她们回去报信。 我也懒得搭理他,只是示意那书生与小怜乖乖在前面带路,引我们去彩云阁。 起先,那书生还百般不乐意,只是在我一再承诺会为她们讨一个公道后,这才妥协。 看她紧张地扶着她的小情人,心疼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我摇了摇头,多少对她有些轻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可有学会“责任”二字? 彩云阁距离这条街并不算远,只因为小怜身上带着伤,二人又来不及雇马车,只是靠着两条腿逃跑,本就逃不脱这群身强体壮的打手,若不是关键时刻遇到了爱管闲事的三王子,怕是早就被抓回去了,也不知道等待他们这对苦命鸳鸯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凄惨下场呢? 大概是那些打手早就通报过了鸨公,知道有人要上门砸场子,所以彩云阁所在的那条街面上已经教人清了干净,做着小本生意的摊贩早就不见,大大小小的店面也闭门谢客,只有手执制式钢刀一字排开的官兵气势汹汹地挡在门口,像是候着我们的到来。 这彩云阁竟然能够差得动官府的人来调停,可见背后势力来头不小,也坐实了是凌王府名下产业的可能性……恐怕自己来找自己店里的麻烦,我也是这大芜的独一份吧。 想到这儿,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就见那领头的打扮得风尘味十足的中年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而后立即招手吩咐那群官兵离开,又呵斥了一番不停冲着我们叫嚣的手下们,自己则扭着腰急吼吼地小跑着过来,诚惶诚恐地行礼,小声说道:“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进去再说。”看来这个鸨公是认得我的,也算他识相,只是压低了声音悄悄与我见礼,没有弄得人尽皆知,想来接下来的事处理起来会容易些。 “是,您这边请。”他躬身引着我们往里走,一面又忙不迭指挥着打手们将彩云阁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清场,将二楼最好的雅间腾出来。 虽然三王子和那书生小怜几人都频频投来疑惑的视线,似乎是好奇为何这鸨公对我如此毕恭毕敬,唯有姜灼面不改色地护在我身侧,且有意无意地隔开那鸨公与我的距离,教我不至于被他身上浓得呛人的脂米分味侵害。 理所当然地在雅间主座上坐定,而三王子则坐在我下首,那鸨公自觉地垂手立在我跟前不远处,最后进来的书生与小怜二人教这阵势唬得没了章法,只能呆呆地站在厅中央,紧紧抓着对方的双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无能为力地等待着宣判。 那书生倒还算镇定,而她怀里的小怜却已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满脸惶然不安,可见这彩云阁于他而言,并没有留下多么美好的记忆。 呷了一口准备好的香茶,我看了看那抱作一团的两人,又看了看死死低着头强装冷静的鸨公,悠悠地开了口:“说说吧,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儿?身契撕了吗?赎了多少银子?” “殿……”他刚一开口,姜灼便飞了一个冷冷的眼刀过去,就见他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哆嗦,连忙改口,“贵客明鉴,这穷鬼哪里来的银子赎人?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花言巧语,骗了我家小怜偷偷将身契给撕了,死心塌地要跟着她私奔!”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收了银子翻脸不认人!”那书生气得柳眉倒竖,反唇相讥道,“你这黑心烂肺、反复无常的小人,我与小怜乃是两情相悦,哪里是什么哄骗?况且也凑够了你说的两百两赎身钱,亲手交付于你,岂料你竟出尔反尔,还将小怜一顿毒打!你扪心自问,眼里可还有王法?” “呵,王法!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堂上这位……”那鸨公本还想点明我的身份,却又收到了姜灼警告的眼神,只好讪讪地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彩云阁的主人,可是跺跺脚就能让整个大芜抖三抖的人物,什么是王法?那位大人就是王法!” 他眉飞色舞地将我恭维了一通,说完后还自以为隐蔽地瞥了我一眼,好似邀功一般——对于他这样的表现,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真不知道以他的人品和才干,是怎么当上彩云阁的管事的。 莫非邝希晗名下的产业都是交给这样的人打理的?那也难怪凌王的名声低得跌到尘埃里去了。 “说完了么?”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水,示意那跃跃欲试想要发言的三王子稍安勿躁,见鸨公点点头,我又扫了一眼义愤填膺的书生,冲她笑了笑,“你来说,事情的起因后果,无须太详细,说清楚便好。” 她也应该看出我是主事之人,就连鸨公也要看我眼色,于是识趣地对我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晚生陈靖言,泽昌人士,身负功名,与小怜偶然相识,一见钟情。奈何家资单薄,手头拮据,花了几个月才筹到了这鸨公所说的二百两,替小怜赎身。身契已经撕毁,小怜已是自由之身,谁知这鸨公竟然公然毁约,不仅要将小怜扣押,逼迫他接客,小怜不从,更是将他囚禁毒打,晚生实在没了办法,才出此下策,带着小怜离开。晚生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断。” “哦?她说的可当真?身契已经撕了?”我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去看那面有心虚之色的鸨公,冷声问道。 “这个、这个,那何员外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下小怜,我看小怜跟着这个穷书生也没有什么好前程,所以就……我这也是为了他好啊!”见我不语,鸨公急了,连声为自己辩解道。 他这样一说,却是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口供,承认是自己反水私吞了赎身钱,又无理扣押了。 “你不必多说,我自有决断。”听了两方阐述,我心里已有数,遂截了他的话头,免得他再聒噪。 却见那书生面色一松,鸨公则抖如筛糠,噤若寒蝉。 “……陈小姐,你可知错?”顿了半晌,做足了铺垫,就在众人都以为我将要替这书生与小怜主持公道时,我淡淡一笑,却是出人意料地质问起那书生来。 ——这鸨公的所作所为固然令人所不齿,可这书生陈靖言,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处么? ☆、第83章 成全 那书生听得一愣,其他人也是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就连鸨公也惊讶地抬起了头,场面一滞,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晚生何错之有?”良久,她回过神来,眼神一变,看着我犹如在看阶级敌人一样,梗着脖子问道。 我想,如果这时候有一把扇子在手,那我大概会有闲情附庸风雅地展开扇面摇两下,卖足了关子,然后才拖长了调子解惑——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好,你说你没错,那我且问你,小怜的赎身钱是哪里来的?”虽说没有扇子衬托,好歹我可以将茶盏用力磕在桌子上,增强气势,“你说自己手头拮据,花了两个月才筹到两百两银子,我倒不知有什么差事来钱这样快?不如你也给我介绍介绍?” ——观澜城的物价,在整个大芜处于上游水平,同样的,这里的工钱也比别处高一些,这无可厚非。 可是大芜毕竟是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国家,商贸海运并不发达,盐铁茶矿这些暴利行业是官府垄断,普通百姓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着家里的田产或是一些祖传的手艺活,读书人想要出头,就只能靠出仕为官一种途径。 以九寺中官阶最低的从九品主事为例,算上她每个月领到的禄米、奉钱、职田和禄力,折算成银两,至多不会超过三十两,那么两个月满打满算也只是六十两银子。 而这个陈靖言身上空有功名,却无官职,手头也拮据,试问她如何能以正当的手段在两个月凑齐两百两银子? 要知道,两百两银子已经能够在观澜城较为偏僻的城区买到一座两进的小院子了。 她教我问得一愣,眼神转开,犹豫了半晌才低声回道:“小怜将他的首饰和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我,我将这些拿去当了,凑了一百两。” 原来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这一百两的赎身钱,算是他自己还的。 “那还有一百两呢?”见她迟疑,我不禁追问道。 “我向城北盛源钱庄的徐老大借了一百两。”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小怜,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就是那个专放印子钱的徐老大?你怎么能向她借钱?对了,你是拿什么抵押的?”不用我多问,小怜的急切已经解释大半。 “我把举人的凭书压给她了……”陈靖言低声说道。 “你、你糊涂啊……”小怜揪着她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举人的凭书,大概就和大学生的学位证书一样,只不过在古代这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环境下,这份凭书的价值要远远高出许多。 若是教有心人拿到这份凭书去做一些冒名顶替,违法乱纪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陈靖言还不上这笔钱,拿不到举人的凭书,她也就没有资格参加接下来的考试,那么以前的寒窗苦读多年的努力也就随之化为泡影了。 这样一想,她的决定不可谓不草率。 “先不说这笔钱你要怎么还上。我们来假设——他没有扣下小怜,任其与你离开,那这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的?”我指了指鸨公,换了一个方向问道。 “我、我不知道……”她张了张口,沮丧地低下了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将自己的大好前程都压在了小怜身上,那你是否打算纳他为正夫?还是一个侧室?又或者说只是将他当作……”点到即止,我看着两人忽然都惨白的脸色,知道她们应该了解我的未尽之意。 ——再怎么说,这小怜乃是一介贱籍,按照大芜的律法,是没有资格成为正夫的。 而要将他的户籍转为良籍,除了得到他的身契持有者,也就是彩云阁的幕后主人的首肯,还必须去官府登记。 换言之,她们俩既然决定要私奔,那么也就是变相选择了从此过着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日子,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相守。 即使两情相悦,却名不正言不顺,无论是哪一城哪一县的官府,都有权利将他们扣押,遣返原籍。 这就是往往被过分夸张和讴歌的浪漫所掩盖的……残酷的现实。 “我自然是要娶他的。”拥了拥怀里的人,陈靖言一脸坚定地说道。 “那不妨再冒昧问一句,陈小姐家中高堂俱在否?”瞥了一眼打着呵气略显不耐的三王子,我笑了笑,决意不再迂回,好让她尽快认识到问题之所在。 “父母双全,还有一总角幼妹。”她很快回道,只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不知道令尊与令堂对陈小姐的婚配可有指教?有媒为聘,无媒——为奔呐。”说得更直白一些,如果教她的父母知道,自己含辛茹苦抚养成材的女儿,竟然为了一个小倌欠下了一大笔债,甚至可能要放弃出仕为官的大好将来……她们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待这个拖累女儿的小倌? 答案不言而喻。 陈靖言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就连她怀中的小怜也必然清楚地知道,两人只是不愿意承认,犹自怀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自欺欺人。 “如果父母铁了心不接受小怜,你会如何?抛弃这个不顾一切跟着你私奔的质弱男子?还是为了他反抗生你养你的父母,自立门户?”我每说一个假设,她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我说到最后一句,她已是双拳紧握,眼中满是挣扎之色,“是做个背信弃义的负心人,还是忤逆父母的不孝女,陈小姐可选好了?” 少顷,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羞愧地承认道:“大人说得对,是晚生做错了。” “哦,你错在哪儿了?”叹了口气,我继续问道。 “晚生不该一时冲动,将举人凭书抵押了,辜负了双亲的希望,更不该不顾一切带着小怜私奔,毁了我二人的清白与名声,累得他狼狈颠簸,要跟着我吃苦。”她说得艰难,好像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来承认自己的幼稚与无能,“都是我的错。” ——勉强说对了一半吧。 这陈靖言,性子耿直却不固执,还能听进几分道理,也算我没白唱这个多管闲事的黑脸。 “不,不怪你!都是我的错!是我死乞白赖要跟着你的!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如此……”小怜抱着一脸自责的陈靖言呜呜地哭了起来。 “行了,你们的事等会再说。”揉了揉被他吵得发疼的太阳穴,我吩咐鸨公将她们送到隔壁的房里,顺便送点伤药过去。 等他回来,便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看我脸色不对劲,他也不敢多言,只是远远地站在靠门的角落,屏息等待着。 “小怜身上的伤,是你做的?”我也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地问道。 在我面前,他并不敢狡辩,唯唯诺诺地称是。 滥用私刑,这是一桩罪。 “他的赎身钱,也是你私吞的?”我又问道。 这下,轮到他跪倒在地了:“殿下饶命,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做了这等蠢事,还请殿下看在奴才往日里……” 中饱私囊,这又是一桩罪。 不等他求完情,我已出声打断道:“我只问你,这是第一回么?像小怜这样的例子,还有多少?” “这……”他哭丧着脸,却答不上来,可见是不少的。 “呵,你说说,教本王如何饶你?”我最讨厌这种欺善怕恶,落井下石之辈,更别提他所作所为,全都要算在我的账上,虽然不至于要摘了他的脑袋,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将你私吞小怜的赎身钱拿去买一间小院子,记在他名下,将他改为良籍,不要再去管他与陈靖言的事了……还有,自己去凌王府领二十个板子,以后,你只是彩云阁的普通帮工,不再是掌柜的了。” “……是。”他跪伏在地,深深地叩了个头,起身后径直离去了。 他离开前那个怨毒的眼神却教我看了个正着。 “殿下?”姜灼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蹙着眉头向我示意是否要处理。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思虑再三,终是摇头拒绝了——这样的眼神,在成为邝希晗以后,我难道还见得少么? 他要恨,便恨吧——反正,我是问心无愧的。 “唉唉,你就这样放过他了啊?还有那个陈靖言和小怜,你要怎么处置她们啊?要成全她们吗?”那鸨公一离开,沉默许久的三王子终于憋不住似的,连珠炮似得问开了。 无奈地对上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我沉吟片刻,只好挑挑拣拣几个问题回答道:“看她的表现吧,如果她能恪守诺言,本王也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将小怜改为良籍,又赠他居所,算是我对他做的一点补偿,但是我能够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人生,还要靠他自己去走。 我没有当着众人问的是——若是陈靖言没了后顾之忧,中了科举为官,可还愿意兑现自己当初的山盟海誓,放着对她仕途有助力的世家公子不求娶,反而迎娶一个脱离贱籍的小倌? 若是陈靖言仕途不顺,穷困潦倒,小怜可还能舍了自己多年的锦衣玉食,无怨无悔地跟着她吃糠咽菜? 若是经年以后,小怜不再娇嫩貌美,年老体弱时,陈靖言是对他始终如一,还是朝秦暮楚,左拥右抱? 我不知道她们的感情能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我只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那个色衰而爱弛的典故。 希望她们不会走到这一步,而我的成全不会是一出悲剧的开端。 解决了小怜这桩事,天色已近傍晚,我有意回府,三王子却吵着闹着要留在彩云阁见识一番特色表演。 我自然是严词拒绝——别说他只是个男孩子,不适合这种声色犬马之所,我也对此地没什么好感,并不愿久留。 好声好气地劝他也不听,只是不依不挠地耍赖,教人拿他没辙。 “殿下,王夫差人来问您什么时候回去,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僵持不下时,一个穿着凌王府特有的紫色制服的侍从进来通报道。 “知道了,就说本王马上回去。”虽然不知道傅蓁蓁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不过这个侍从的确解了我此刻的窘态,借着这个台阶,我对三王子解释道,“府里来催,时候不早了,本王就先告辞了。” “喂,我喜欢你,你娶我吧。”见我要走,他急得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挡在我身前,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也看到了,本王已经有王夫了,所以不能娶你。”我也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回答,不等他回答,连忙与姜灼一道离开。 “没关系,我可以当侧夫,只要能嫁给你,我不介意。”马车驶出去一小段,远远地还能听见少年扯着嗓子大喊,“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疲惫地靠在垫子上,我只想用手捂住耳朵,掩耳盗铃也好,装腔作势也罢,权当没有听见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这么年轻的男孩表白,然而除了吃惊,却没有半点欣喜得意,更没有一丝一毫接受的打算——不是他太幼稚,也不是他太刁蛮,只因为他不是那个人。 好笑地捏了捏某个甫一坐上车便沉着脸不高兴的人紧握成拳的手,忍着羞意在她嘴角轻轻一吻,看着她抿直的唇线放缓,脸颊也晕起一层薄米分,霎时间就感觉心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那个令我一眼万年,再见钟情的人,那种教我怦然心动,执迷不悟的沦陷……是姜灼。 也只有姜灼。 ☆、第84章 身世 回到了王府的时候,已经离平日里用膳的时辰过去好一会儿了。 正如我所料,傅蓁蓁并没有派侍从专程来寻我的下落,也没有来向我请示用膳的问题,甚至他根本不知道我今日的行程,倒是有人早早地就通知过他我不会早归,嘱咐他自己用膳不必等我一道——这个早有先见之明的人,不作他想,定是姜灼无疑。 怪不得早上神神秘秘地离开了一会儿,原来就是去吩咐侍从了。 暗笑她的小伎俩,我也不戳破,反倒是为着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占有欲欣喜不已,是以在与她一起用膳时,对于她念念不忘中午那事,仍旧报复性地往我碗里添了许多山药这种微不足道的恶作剧,我也能够强迫自己面不改色地吃完所有——毕竟,这山药再难吃,也是她的一番“心意”,我总是不忍心拒绝的。 用过晚膳,去花园里散了会步,我很自觉地跟着她回了听雪阁。 既是答应过她的事,即便会因此招来闲言碎语乃至引起颜珂的关注也没关系——许我只是不愿意承认,从而将这份与她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念头压在了心底隐秘之处罢了。 照例是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侍从,与她各自洗漱过后,便一同在里间歇下了。 这次我十分清醒,又没什么睡意,抱着对某种即将发生的行为莫名的期待与害怕,裹着被子辗转反侧。 望着正慢条斯理解着寝袍衣带的姜灼,绞尽脑汁地想着话题来缓解这一刻的不自在,灵光一闪,忽然就浮现出了白天的事,自然而然地提到了三王子:“说起来,尤克力的那几个护卫的身手挺不错的哈!特别是那个男护卫,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长得也很阳光,就是为人太刻板了一些……” 话还没有说完,我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细细一想,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着恋人的面夸奖别的异性,还有比这更失策的话题么? 换了谁都不会觉得高兴的吧? 更何况是表面上风轻云淡实际比谁醋劲都要大的姜灼……我这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苦笑着看她背对着我躺下,不置一词,我不由懊恼得捶了捶自己的枕头:看吧,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生气了。 “姜灼、姜灼?”试探性地戳了戳她的背脊,戳了几下她都没有反应,到后来,更是将肌肉绷得紧紧地,反而教我的手指疼了起来,“你倒是吭一声,不要不理我嘛~” “殿下既然中意那麟趾国的蛮子,只管开口向那三王子讨要便是,想必他看在两国的邦交之上,不会不答应的。”缩了缩肩膀,她又沉默了。 我心中无奈,却又忍不住想笑——为什么觉得她吃醋的样子特别可爱呢?若不是担心玩笑开得太过不好收场,真想继续逗逗她啊…… 想了想,我伸手圈住她的腰身,抬脚勾住她的腿,大半边身子都伏在她的背上,将她牢牢压制住,等到她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后,才贴着她的耳边轻轻说道:“诚然,三王子的护卫看起来很优秀,很讨人喜欢,可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里,早就被某个爱吃醋的傻姑娘霸占了。” ——那个傻姑娘啊,有时候沉稳帅气得引人尖叫,有时候又蛮横幼稚得教人抓狂,可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我都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听我含着笑意与她慢慢剖白心迹,姜灼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忽而一下翻过了身,反过来将我压在身下,直勾勾地俯视我,神情似嗔非恼。 “我的心意,莫非你还不清楚么?”趁着她有所软化,我连忙将她的手按在胸前,信誓旦旦地说道:“不信你摸摸,看它是不是正在为你跳动。” 对视片刻,却是她先败下阵来,翻到一侧躺下,轻哼一声:“油嘴滑舌。” 到底没有甩开我悄悄寻摸过去的手。 默默地笑了笑,交握的双手十指紧扣,仅仅只是像这样并排躺着,什么都不做,却比什么时候都来得充实与满足。 凝视着床顶的雕花,发了一会儿呆,我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静——只因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虽说问出口势必破坏此刻极好的气氛,但是我不知道错过了这一刻,我是否还能开得了口:“姜灼,说说你的事吧,我想更了解你一点,可以吗?” “你想知道什么呢?”她的声线平稳得一成不变,握着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嗯,比如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把玩着她指尖的薄茧,我随口问道。 “我父母早亡,再无旁系,难道殿下不知?”她轻轻瞥了我一眼,意味不明,“每个王府侍卫应该都有档案记录在册。” 她说的档案,我自然知道,也从丙三那里见到过,但还是想亲耳从她口中了解有关她的点点滴滴,仿佛这就带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可是,她大概是误会了我,以为是我对她有所怀疑吧。 我也不知该怎么辩解,索性顺势问了下去:“那日端王妃姜兰漪在临行前与我说,她本名姜焰,出自荣息姜氏,不知你可认得她?” 我侧过身,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斟酌着字句问道:“她还说,她乃是姜氏独女,从未有过姐妹。” 沉默,令人坐立不安的心悸蔓延开来,我对上她的眸子,只觉得自己好像撞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彻心扉,却又溢出一丝丝哀伤——我不禁后悔起来。 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岔过话题时,却听她低声说道:“我的确是姜氏的养女。母亲说,她是在一个雪夜捡到的我,那时她们刚丢了孩子,认为我是上天垂怜,赐给她们做补偿的,于是便将我当作了亲生女儿,百般爱护。她们虽然与我提起过自己的亲女,到底不愿多说,怕她们伤心,我也不敢多问。” 她淡淡地说着自己的过去,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叙述旁人的事:“她们去世后,便只剩下一个老仆和侍从守在老宅子里,陪我长大。” 我听得正入迷,不防她戛然而止,连忙拽着她的手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没了。”她想要抽回手,却被我紧紧按在胸口,无奈地转过脸来问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唔……你说你家里还有一个老仆和侍从,那个侍从是怎么回事?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还有,他长得……有我好看么?”最后一个问题才出口,我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意图太明显了! 都说了是侍从了,还问这么多做什么? “哦,你是说阿杏啊,他从小服侍我,今年应该有十九了,婚配倒是不曾。照理,他是我的通房小厮,除非是犯了什么大错教我逐出门楣,不然他这辈子都是要跟着我的。”姜灼却像没察觉到我的小心思似的,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至于长相么,比你自然是差远了的,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看顺眼了。” 从小一起长大,那不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一辈子跟着她,那我又算什么? 通、房、小、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原来她在我以外,早就有别的人了,亏我还沾沾自喜,以为彼此是对方的初恋……那么,姜灼在亲吻我的时候,是不是会想起她那个叫阿杏的通房小厮? 又会不会将我和他作比较? 一想到这儿,我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她忽的凑近了我眼前,离得那样近,几乎是与我脸对着脸,唇贴着唇说话,教我连视线都失去了焦距,“只许你后院莺莺燕燕,百花争艳,却不许我有一个通房小厮么?殿下未免过于霸道了。” “这、这不一样!”我忍着泪意,避开她的亲密,气急地想要为自己辩解,“我与他们、他们……总之,我没有碰过他们!” 我不晓得以前的邝希晗是否与这些花花草草有过勾连,但是那次与姜灼行事时分明落红还在,可见她也只是逢场作戏,从未动过真格的。 正哽咽难过之际,却听她嗤笑一声,点了点我的鼻尖,唇角微扬,眸中含笑,声音里带了几分叹息,几分温柔:“我还没说什么,怎么就急了?你既然没有碰过那些侍君美人,难道我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么?” 了悟她言下之意,我这才破涕为笑,却又为自己的冲动不好意思,连忙拧身埋进枕头里装起了鸵鸟。 她拍了拍我的背脊,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自个儿的生身双亲是谁,缘何要遗弃我;幼时也只知拼命习武读书,唯恐再教养父母遗弃。阿杏与我相伴多年,与我便像是家人一样,我只将他当作兄弟,并无其他。” 听她好声好气地对我解释,本该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心中酸涩得无以复加,我也顾不得自怨自艾的羞怯和伤感,回身抱住她,迭声保证道:“没关系的,你还有我,我不会抛下你的……我不会。” “当真?”她轻咬嘴唇,眼里竟有几分脆弱和犹疑。 我只觉心疼不已,毫不迟疑地竖起手掌:“我发誓。” “不要说……”她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唇,摇了摇头。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轻轻拂开她的手,我说着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罪罚——如果我的坚持能够教她安心,为什么不呢? 左右我是不会抛弃她的——此刻的我,是如此地坚信这一点。 她深深地望着我,像是要看进我的心里一般。 突然,她将我搂进怀里,握着我的手,沉声说道:“睡吧。” 难得她的手有些冰凉,我却不愿放开,只想用自己的体温帮她焐热。 “简心,我有没有说过,在你身边,我很安心。”在我快要睡过去以前,迷迷糊糊地仿佛听到她在我耳旁低低说道。 ——安心么? ……我也是呢。 ☆、第85章 对策 与姜灼甜甜蜜蜜地腻歪了两日,麻烦事又找上了门——邝希晴特意为麟趾国使团举办的宫宴如期举行,作为接待使的我,自然是要出席的。 虽说担心姜灼这个爱吃醋的小气鬼,若是见了我与尤克力有联系定然又要生闷气,不过将这个当做我们俩之间的情趣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反正我是很乐意哄她高兴的。 进宫的时候,距离宴席开始已经过去小半盏茶的光景了,我一面在心里懊恼自己方才不应该在马车上找了这个家伙的道儿,亲亲摸摸地闹将起来,差点就忘了时辰;一面又忍不住瞪了一眼那个一下马车就恢复到一本正经看不出丝毫破绽的人。 幸亏赶车的是或多或少对我与姜灼的事有所察觉的丙三,在听到车厢内隐约的动静后能够镇定自若地加快速度,估摸着快要迟到时敢于敲响车壁提醒我们……虽然最后还是迟了。 因为是正式的宴会,除了皇宫里专门负责宴席的宫侍,是不允许其他侍从进入的,所以作为我的贴身护卫,姜灼也与其他人一样被留在了厅外。 尽管不舍,我还是不能公然违抗这一条规矩,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独自踏进宴厅——我已然打定主意,一会儿中途溜出来找她便是。 宴会上的气氛在我来之前就被炒热了,觥筹交错,语笑晏晏,一派欢欣。 厅正中是一群撒着花瓣翩翩起舞的美少年,两边则是配乐的琴师和鼓师;我粗粗扫了一眼,没有见到什么杀伤性的武器,也没有能够造成伤害的道具,这才放下心来。 不得不说,那一次的行刺仍旧教我如惊弓之鸟般心有余悸,如果可以,我只希望再也不要发生这种流血事件了。 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只是所有貌似沉浸在饮乐中的人都若有似无地投来了打量的视线,有的只是轻巧的一瞥,有的却是深深的凝视——比起曾经针芒在背的忐忑,现在的我说不上泰然处之,但也不会再惶惑不安了。 无论是厌恶的、畏惧的,还是深不可测的目光,我都不在乎。 “凌王,你总算来了。”没想到第一个与我打招呼的竟然是三王子,只见他笑盈盈地端起案上的酒杯,眼中不见半点隔阂,好像那日他并未冲动地与我表白,我也不曾冷淡地拒绝过,“迟到的人,一定要罚酒三杯对不对?这是你们大芜的传统,我知道的哦!” 一转眼便看到了三王子不远处坐着的卢映宣,对上她挤眉弄眼的坏笑,我便了然——想来这所谓的“大芜的传统”,就是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告诉他的吧。 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先朝着上首悠然浅笑的邝希晴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地回道:“是本王来迟了,的确该罚,不过——” 在给我预留的位置坐下,看了一眼尤克力与我离得极近的座位,视线与邝希晴遥遥对上,我不由蹙了蹙眉,眼睁睁看着她敛眉垂眸,径自饮了一杯酒,并不回应我的询问——看来这座次,真的是出自她的授意呢。 就这么想将我与尤克力凑成一对么? 一个傅蓁蓁还不够,现在又轮到这个麟趾国的质子……邝希晴,我的好姐姐,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但是这一回,我可不会再任你摆布了。 “……不过,本王身子孱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连饮三杯对身子负担太大,就算本王乐于尝试,只怕治好了本王的神医不答应呐!”话锋一转,我执起酒壶走到卢映宣的席边,替她斟了满满一杯,微笑着说道,“这三杯酒,就由这位风流倜傥的左拾遗卢大人替本王代饮吧。” 瞥见尤克力耸了耸肩,算是默许了,抢在卢映宣反驳前将酒杯抵到她唇边,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作为本王最、好、的、朋、友,卢大人一定会喝完的,对吗?” 闻言,她只好张开嘴,就势饮下了我几乎要泼到她脸上的第一杯酒,苦笑着附和道:“对对对,我喝、我一定得喝!” “好,左拾遗好酒量!”见到卢映宣被灌酒,起哄有之,嘲笑有之,倒也没有人再提要我罚酒的事了。 “哪个生了熊心豹子胆惹你凌王殿下啊?我敢不喝么我……”喝完了第一杯之后,就听她嘟嘟囔囔道。 免得她再说出什么教人难堪的话来,我眼疾手快地又连灌了两杯,她来者不拒地喝了个干净,只是低声抱怨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是我错了!我不该使坏想要灌你酒!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快别倒了!我酒量再好也经不住你这么灌呀……” 看她喝得急了,脸色已变得酡红,我也不与她计较,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座上,随意挑着菜填饱肚子。 嗯,这几个菜的味道都不错,若是一会儿能打包给姜灼带点就好了,也不知道她站在外面,饿不饿,冷不冷,会不会无聊,有没有想我呢? 反正我是已经开始想她了……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烈到新的高度,我只顾自己默默地喝汤吃菜,滴酒不沾,眼角的余光扫去,却发现尤克力依旧频频朝我看来,显然是不肯死心。 就听“叮叮叮”三声筷子击在瓷器上的清响,喧哗骤停,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首座的邝希晴望去——她抬掌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一指我身边的尤克力,朗声说道:“诸位应该也知道,这位三王子来我大芜的本意。”她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瞥了我一眼,又接着说道,“我大芜人才济济,声势烜赫,在座适龄贵女,但凭三王子挑选心仪之人,以结两国姻亲之好。”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就是一个咯噔,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就见尤克力欣然应允,端起酒杯就要起身,看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方向,似乎就要朝我走来,惊得我差点洒了刚端起的茶盏。 惶然四顾,正看到身边一脸看好戏的卢映宣,灵机一动,我抢在三王子起身前一击茶盏,清了清嗓音大声说道:“久闻左拾遗文武双全,剑法卓绝,未尝有幸欣赏,今日正是得巧,不如请她为大家舞上一曲,权当助兴,如何?再说,既然是要替三王子挑选妻主,也得给他个机会了解一下各位小姐不是!” 说完,瞪了一眼马上就想张口反驳的卢映宣,比了个“通富赌场”的口型,她立刻缄口不言——生怕我找她要债。 看她安分下来,我强自镇定地抬头与邝希晴对视,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她的目光冰冷得如有实质,教人心头也跟着凉了下来。 也只是几个呼吸间,却听她轻笑一声:“也好,就依凌王所言罢。” 她虽是笑着的,声音里不带丝毫笑意,我知道她定是生气了——她平时都会喊我的小字,极少这样严肃地称我的封号。 宫侍很快送上来一把木剑,卢映宣哀叹了一声,随即一撩下摆,视死如归地走到宴厅正中,有板有眼地舞了起来——与姜灼相比,自然是拍马难及,但是当作消遣来看,也是不错的水准了。 趁着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卢映宣献丑,我借口更衣,悄悄地溜了出去。 一出大厅,摆手制止想要与我行礼的侍从,举目四望——三三两两的侍从护卫们聚集在一起,偷懒耍滑,有说有笑,唯有姜灼独自一人立在廊下,负手望天,格外与众不同。 盯着她的背影,我才觉得飘摇茫然的心定了下来。 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就闷头往前走,她也不多问,只是沉默地跟着我的步伐,在我踉踉跄跄时伸手托我一把,教我不至于摔倒。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拖着她来到僻静的拐角,等两边再也见不到宫侍,我才停下脚步,放开了她的手,正要与她详说席上的遭遇,哪知她忽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也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我的头发,掌心温暖,动作轻柔,像是在告诉我“她就陪伴在我身边”一样,给予我无声的安慰。 埋首在她的怀里,听着她沉稳有力的心跳,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堵在嗓子眼里。 这一刻,我只想静静地享受这个怀抱带来的安全感。 “感觉好些了么?”良久,她拍了拍我的背,低声问道。 “姜灼,她要逼着我娶尤克力,我该怎么办?”从朦胧回到现实,一下又想起了我出来的目的——搂着她的肩膀,我感觉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问道。 “那就娶吧,也不差这一个。”她淡淡地说道,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喂!你是认真的吗?你居然要我去娶别人?”我气冲冲地想要推开她,却被她牢牢锁在怀里,动弹不得,只好抬头去瞪她——却见她半眯着眼睛,敛眉看我,嘴角轻勾,眼里更藏着一抹笑意——我顿时明白,她是有意在逗我。 好啊,我在这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却还有心思与我玩笑。 我一气之下立即反了口,也顺着她的意思说道:“行啊,娶就娶,也不差这一个!本王院子里还有那……唔、唔唔……” 没等我口不择言地说出更多反话,她已经转身将我抵在墙上,重重地吻了上来。 这人,嬉笑着叫我琵琶别抱的是她,临时反口又倒打一耙的人也是她,简直欺人太甚! 可是她的吻却是炽热而绵长的,带着独有的柔情,像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她的心意。 仅仅凭着一个吻,就能瓦解我所有的理智,也击溃了我所有的防备。 “我不准。”好半晌,她才放开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抹过我的嘴唇,又用力压了下去,看我吃痛地低呼一声才收回力道。 “你说了算么?”嘴唇火辣辣地疼,想来一定是肿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恨恨地说道。 “我有办法教他知难而退,想不想知道?”她也不在意,仍是一脸风轻云淡。 拽过她的手用力咬了一口,实在是气得狠了——见她微微蹙了眉,我才松口:“还不快说!” 她勾过我的下巴,贴近我的耳廓低语了几句,然后摸了摸我的脸颊,胸有成竹地点点头,示意我回到席上。 “我听你的……等我回来。”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她的掌心,我又踮起脚亲了亲她的下巴,这才匆匆原路返回。 再回到席上时,卢映宣早就下场喝闷酒去了,另一个我眼生的女子站在当中,半阖双眸吹着横笛,而尤克力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东张西望。 见到我时双眼陡地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也回给他一个和煦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身边,装作敬酒的样子,凑到他跟前低声重复了一遍姜灼嘱咐我的话:“听说你的王姐阿齐雅近来很不得王上的青睐,倒是七王女葛斯丽风头正劲;这二位似乎都意在大宝,势均力敌,本王对于支持哪一个,很是犹疑呢……不知道三王子可以给本王出出主意吗?” “你……”他一脸惊诧地望着我,神色倏然变得有几分受伤。 我想他是听懂了我的意思:如果他一意孤行要嫁给我当侧夫,那么我绝对不会站在他的王姐阿齐雅这一边,将会转而选择支持七王女——这样一来,他来大芜和亲的意义也就白费了。 狠心偏开脸不去看他,我微笑着退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杯,向着首座的邝希晴致敬。 “三王子殿下,可有决定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朗声问道。 “三王子!三王子……”就见三王子忽然摔了酒杯,一头栽倒席上,他身后的宫侍连忙去扶,推了几下都不见他有动静。 “启禀陛下,三王子他不胜酒力,晕过去了。”没一会儿,那宫侍跪伏在地,沉声说道。 ——还是姜灼有办法。 其实这样的结果,无论是对她对我还是对尤克力都好,至少避免了三个人纠缠不清的矛盾,也避免了我们各自的痛苦。 “罢了。”听了宫侍的禀报,邝希晴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温声说道,“来人,先扶三王子回去休息。” “是。”宫侍利索地将人扶了下去。 我发现他离去前还不忘掀起眼皮偷看了我一眼,眼中似有不甘——只能装作没有见到,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众卿继续,切勿坏了兴致,”邝希晴率先举杯示意,饮下满满一杯后,搁下酒盏转身,走出两步后悠悠说道,“凌王,随朕过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 自嘲一笑,我拂了拂衣摆,在卢映宣幸灾乐祸的眼神中,不情不愿地跟上了邝希晴的脚步。 ☆、第86章 意外 邝希晴带着我自宴厅里间退场,长廊的另一边连着她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时雨殿;穿过正殿,她挥退了侍从,慢慢走进寝殿朝露殿。 而她不发话,我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比起我前次来的时候,朝露殿似乎越发地没有人气了,摆设饰物仍是极尽奢华,却清冷得没有半点温度——望着她裙摆逶迤的背影,我仿佛觉出了一丝难掩的孤寂,那不是帝王的凉薄,而是一个普通人真真切切的哀伤。 她为什么哀伤? 是为了……我么? 摇了摇头,好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视我为眼中钉的竞争者,也是猜忌怀疑我的掌权者,唯独,不会是那个与我朝夕相伴,对我包容宠溺的姐姐了。 “晗儿,站得那么远做什么?莫不是怕朕吃了你?”她转身,慵懒地靠坐在宽大的软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谑笑着说道,“过来。” 迟疑了片刻,旋即释然:她说的不错,过去就过去,难道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早些与她把话说清楚,我也好回去找姜灼——出来的时候没碰着她,也来不及遣宫侍与她打招呼,久不见我,她该是要着急了。 况且,她已饿着肚子等我许久,着实教我心疼。 “皇姐叫我来,所为何事?”谨慎地在距离她半个身位的地方坐下,我看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问道。 “怎么,没有事朕就不能叫你来么?”见我特意隔了一些距离,她目光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曾几何时,晗儿竟与朕生疏至此。” “皇姐误会了,我只是……”咬了咬嘴唇,我却无从解释——她说的没错,比起原来的邝希晗,我对她不再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顺从,甚至不愿再与她有更多的牵连,对她而言,我这单方面的改变,或许是有些教人无所适从的吧。 “晗儿不必多说,”她温和的笑笑,话锋一转,却提到了刚才的事,“朕想知道,你为何要拒绝那三王子的求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属意于你。” ——我就知道,这才是她单独找过我来的真正目的吧。 “皇姐也知,我已纳了帝师之子为正夫,三王子贵为一国王子,代表的是整个麟趾国的颜面,怎好屈居侧夫之位?我大芜适龄未娶的世家贵女不少,为何不在她们之中挑一个?”更何况,若是我娶了尤克力,得到了麟趾国的支持,不是对邝希晴的皇位威胁更大么? 她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的幕僚们也不会答应,所以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非得要勉强我,而不是自己接下这桩婚事呢? “这倒无妨,”她微笑着理了理衣摆,眉目如画,眼神却刹那间锋利如刀,周身的气势一变,教人不禁放缓了呼吸,“区区麟趾小国,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我大芜还不放在眼里,一个亲王侧夫的位置已是抬举了——若敢得寸进尺,我大芜的铁骑随时都可以踏平她们的土地。” “既如此,何必非要娶他?”我忍不住嘀咕道。 “你还不明白么?三王子是麟趾国送来的质子,也是他的王姐向朕示好的诚意,有了朕的支持,她这个麟趾国储君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稳。”邝希晴冷冷地一勾唇,俾睨的眼神仿佛这天下不过都是她玩弄于鼓掌中的棋子——说实话,我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这样的眼神中敬畏折服。 她比我要更适合这个皇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皇姐纳了他不就行了?”想了想,我试探着说道。 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轻哼一声,喜怒难辨,起身来到案前,负手盯着那张羊皮制成的堪舆图,好一会儿才道:“晗儿可还记得,母皇曾说过,她平生一大悔事,乃是醉酒之后临幸了柔然宫奴,诞下了端王,混淆了皇室血脉。” 什么柔然宫奴,什么皇室血脉,我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可我不禁要为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叹息:这岂不是连她的存在也一并否定了么? 也不知是因此后悔的先皇可悲一些,还是从出生就不被期待的端王更可悲一些? 大概最可悲的,是那个从不曾有人记得的柔然宫奴吧。 ——阶级、血统……还真是可笑的传统与执着呢。 如果成为皇帝就注定要顾忌这一些,甚至为这些枷锁所累,那么我宁愿做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亲王。 在遵从本心这一点上,邝希晗要好过邝希晴太多。 “所以?”挑眉问道。 “所以你必须娶他。”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与其说是与我商量,不如说是单方面做下决定再通知我。 “若是我拒绝呢?”我仍不死心。 “抗旨不遵的下场,就算你是亲王也免不了罪,”邝希晴严厉地看着我,眼中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情绪,不悦地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没有改变主意前,你就呆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这么说,我是被软禁了么? 姜灼可是会担心我? 门被合上的那一刻我最记挂的却是:她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子,可记得要好好用膳? “殿下,您不能离开这里。”等了近一个时辰,邝希晴还没有回来,我尝试着推门,谁知门外守着两个身穿甲胄的禁卫,见到我出来,右边的那个立刻挡在我面前,虽是语气恭敬地规劝,动作却不见半步退让。 “让开,连本王都敢拦,就不怕治你的罪么!”我试图以邝希晗的威名吓唬吓唬她,然而两人只是口头上不断地致歉,眼中没有丝毫动容。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放弃了与两人继续对峙,回到了屋内,靠回软榻中,百无聊赖地发起了呆。 晚上,邝希晴推门进来时,我正对着此前勒令侍从取来的一壶酒发着愣,有心尝试却又十分犹疑——凭我的体质和酒量,实在是不该与这杯中物铆上劲儿。 可理智是一回事儿,感情上却不断怂恿着自己迈出这一步。 内心天人交战之际,一个略带笑意的女声打断了我的犹豫:“晗儿,怎么忽然想要喝酒了?先前不是还推脱自个儿不能饮酒么?” 手中的酒杯被人轻而易举地抽走,她随意地在我身边坐下,执起酒壶倒了小半杯,先在鼻端嗅了嗅,凤眸扫过我不自然的脸色,这才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甘而不腻,醇而不秾,是朕珍藏的玉堂金阙,哪个不长眼的小子,竟然把这个偷了出来,该罚。” “皇姐,不要怪他,是我逼着他去取酒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会把你珍藏的佳酿给我送来就是了。 “哦?晗儿要代他受罚么?”她温和地笑了笑,将剩下了小半杯的酒往我面前推了过来,“也罢,就罚你把这杯干了吧。” 学着她闻了闻,透着一股淡淡的果香,再看她乐在其中的样子,应该不难喝,我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入口绵柔,齿颊留香,的确是难得的好酒。 “告诉朕,为何忽然想喝酒了?”从我手中接过酒杯,邝希晴又给自己斟满,豪迈地仰脖饮尽,然后倒了小半杯递给我,柔声问道。 我也不推辞,学着她的样子一口喝尽,意有所指地回道:“我被关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哪儿都不能去,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如何?” “晗儿是在怪朕么?”她也不以为意,照旧是自己喝了一整杯,却不再给我倒了,“既然想回府,答应娶那三王子便是,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用呢?” 抢过她手中的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我看着她目光盈盈如水,气质宛然的模样,对她不分青红皂白硬要逼迫我的气愤不自觉便消弭了大半:“其他事都好说,唯有这一件,恕难从命。” “为什么?明明那时候你也不情愿,可最后还是娶了帝师家的公子为正夫,现在又为什么不愿意了呢?”她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眼中闪着疑惑,眼底更藏着一抹忧伤,“就当是,为了皇姐,不行么?” “此一时,彼一时。”避开她的目光,我强迫自己忽略心口隐约的痛楚,镇定地开口,“皇姐,不要逼我。” ——那时我以为与姜灼此生无望,心灰意冷之下,也就接受了邝希晴的安排,不曾抗争。 可是,现在我已然明白了姜灼的心意,知道她心中有我,自然是不愿再辜负她。 若是时机得当,我定是要与傅蓁蓁和离,还彼此一个自由,连带邝希晗后院那些莺莺燕燕也都一并遣散,只剩我与姜灼两人便足够了。 为着这个目标,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尤克力的……应该说,除了姜灼,我不会接受任何人。 邝希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弃了酒杯,直接对着壶嘴灌了起来。 喝得急了,酒液顺着脖颈淌入衣襟,她也毫不在意,睫毛微颤的模样,好像蝴蝶受伤的翅膀。 我有心劝她停下,却又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不料她倒是先我一步问道:“晗儿不愿纳侧夫,可是因为那傅家公子?” 她扔下已经空了的酒壶,随手抹了一把嘴角,双颊透红,眼神却无比清亮,盯着我一瞬不瞬:“你爱上他了?告诉我,是不是?” ——激动之处,竟是连“朕”的自称都忘了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在意我拒绝的缘由,直觉却警铃大作,提醒我不能在此刻刺激到她,因而只是含糊其辞,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皇姐,你喝醉了。” “一壶玉堂金阙而已,我清醒得很,”她不依不挠地说道,“晗儿,你还没有回答我。” “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不欲与她多做纠缠,我起身准备离开,不防她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我的手,将我狠狠拉了回去。 “别走!”她这样文秀的外表,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竟一点也挣脱不得,只能别扭地教她搂在怀里,贴着耳边低声呢喃,“晗儿,别、别离开我……” 没等我听明白她的话,下一个动作却教我冷不丁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唇上不容忽视的触感,温暖的,柔软的,带着方才尝过的玉堂金阙的甜香,强势地侵入,不给我半分逃离的空隙。 ——邝希晴,我的皇姐,她在……吻我。 ☆、第87章 夜会 被动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要推开她。 察觉到我挣扎的意图,她原本搂在我腰间的手转而托住了我的后颈,将我狠狠压向她——无计可施之际,我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咬了下去。 我能肯定自己这一下用足了力道,而口中也切切实实弥漫起了一股血腥味,可是那个被我咬伤的人却只是顿了一瞬,然后便更为蛮横地进攻,教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乱了,全都乱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不是君臣么?不是姐妹么?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各种问题充斥在我脑中,头痛欲裂,却抵不过心中的痛楚,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而此前对自己的伤口不闻不问,依旧我行我素攻城略地的人却忽然僵住了。 透过朦胧的泪光,我看见邝希晴不可置信的眼神,那秀雅凤眸中顷刻间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难堪,更有一抹无望的哀伤。 她慢慢地放开我,后退两步,毫不在意嘴唇上渗着血丝的伤口,偏开脸,仿佛能够借此避开我惊惧的目光:“晗儿,你在害怕朕。你是真的……爱上别人了么?” “皇姐……”擦了擦嘴唇上残留的血迹,我试图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要怎么轻描淡写地敷衍过这个意味不明的吻呢? 就算我再怎么刻意忽略,刻意逃避,都无法消弭这一个吻所带来的不可预计的后果。 没错,她说的没错:我抗拒她的触碰,害怕她的接近,我也回应不了她的感情。 “晗儿,你说过,此生只心许我一人,难道你忘了吗?”她低着头,轻轻地问道。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她此刻的声音,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只知道,仅仅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像是一把锥子戳进了我的心窝,教我疼得捂住了胸口——或许真正疼的人不是我,而是残留在我体内的邝希晗那久久不愿消散的魂魄。 邝希晴是她最大的执念,也是唯一的执念。 当这个原以为绝对不会回应的人接受了,当这个原以为没有可能实现的梦成真了,本该高兴的不是吗? 只可惜,太迟了。 我已记不清她做出过多少这样的告白,对邝希晴又许下过怎样感天动地的誓言……可是那毕竟不是我,也不属于我的情感。 我喜欢的人,我一心一意恋慕的人,我所认定的伴侣,是姜灼。 “对不起”是我唯一能够给与,却也是她最不需要的回答吧。 可是啊,除了对不起,我又能如何? “过去的事,是我年少无知,强人所难,现在我已长大了,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还请皇姐不要放在心上。”揪着胸口的衣襟,我侧过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等到那股泪意暂时消褪以后,才稳着嗓音说道。 “呵,年少无知么?”她轻笑一声,看似平静,却像是暴风雨前往往藏匿压抑住的电闪雷鸣,“好一句年少无知……偏偏我,当了真。” “皇姐,血浓于水,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羁绊,你我是姐妹,可也只能是姐妹。”闭上眼,不敢再对上她幽邃的眼眸,我横下心,冷淡地说道。 “好一句姐妹,”她低低一叹,如泣如诉,似嗔似怨,教我禁不住唾弃那个伤了她的心的自己,以及那个在一瞬间心软动摇的自己,“你是真的要与我划清界限么?” “皇姐,其实你早就做了选择,不是么?”我鼓起勇气看向她,一字一顿地道——已然分不清究竟是邝希晗的意志操控着我,还是我自己想要代她了结这一段无望的痴恋,“而你选的,从来都不是我。” “你说的不错,是朕魔怔了。”她忽然笑了起来,仍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那般温文尔雅的模样,可是眼神却彻底冷了下来,“朕选了皇位,所以朕注定得不到你。” 我看着她舔了舔嘴唇上的伤口,随后不在意地抹掉了残血,慢条斯理地起身,理了理衣摆,朝着门外走去。 “皇姐!你去哪儿?放我走!”我连忙追上去,想要拉住她,不料她只是轻巧地侧身便避让开来,单手将我制住,再次搂进了怀里。 “晗儿,你该知道,朕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既然朕得不到你的心,那么,朕也不会让别人得到,”她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气息吹拂过我的耳廓,却像是淬了冰似得教人遍体生寒,“傅家公子也好,皇夫也好,他们都不配。” “你、你……”我吃痛地捂住被她攥紧的手腕,扭身从她怀里躲开。 ——这个人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邝希晴吗? “乖乖在这里呆着,五日后娶三王子为侧夫,”她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将我的样子烙进眼里,身影随着门阖上一点点消失,而她在我心里的形象也在一点点崩塌,“你若拒绝,我便杀了你的王夫。” 房门轰然关闭,眼前一下子陷入了黑暗,我全身的力气也随着光亮消散而从体内被抽了个干净,软软地滑倒在地,玉石瓷砖的地面冷极了,却不及心底的冷,我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可无法带来丝毫的暖意。 “……姜灼,你在哪里?”房外寂静如初,仿佛没有一个人影,可是我知道,邝希晴一定留下了不少禁卫守在门口——这样的情况下,恐怕连与她见上一面都困难吧。 在地上枯坐了许久,我擦了擦脸颊,慢慢撑着地板站起身;长时间的保持一个动作,血液不流通,腿已麻了,稍微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顺着血管的流向,一点点揉捏刺激着穴位,疏通血液。 忽然,后背靠着的房门传来敲击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深夜中格外明显,贴着门扉感觉到的轻微震动表明这绝非是我的幻听,而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这么晚了,会是谁? 莫非是邝希晴去而复返? 想到这个可能,我也顾不上还麻痛的双腿,艰难地起身退步到桌案后,拿起大理石的镇纸握在手中,权当武器,一边紧张地盯着门口,一边考虑着真要以此防御会有多少用处——旋即苦笑:其实在我心底也早就清楚,这负隅顽抗不会有一点效果,只会显得我越发狼狈罢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只是从一开始试探性的轻击变得频繁凌乱起来,好像能感觉到门外的人心里的焦躁——不是邝希晴。 这个认知教我不由壮着胆子靠近门边,冷声问道:“谁在外面?” 外面的人停下了敲门,却是沉默,等我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以后才压着嗓子说道:“属下乙六,奉姜大人之命前来接应殿下。” ——姜大人?她说的是姜灼么?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手脚却先于思想行动,一下拉开了门,急声问道:“你说的可是本王的贴身护卫姜灼?她在哪儿?” “殿下随我来。”她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当先转身走在前头,我也连忙跟了上去。 走之前环顾周围——两个穿着禁卫服饰的女人倒在地上,生死未知,她们身边则站着相同服饰的两人,眼睁睁目睹我随着乙六出来,却对我们视而不见,连眼珠子都未尝转动一下。 “她们?”匆匆跟着她走,我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殿下放心,是自己人。”她随口说道,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指了指前面,“姜大人就在御花园等您,属下先告退了。” 也不等我回答,径自跑开了,来去如风,教人捉摸不透——乙六,这编号倒有些像是颜珂与我介绍过的王府暗卫,可是“乙”字排行的小队成员,又怎么会听命于姜灼呢? 思索间,我顺着脚下的路小心地走着,除了远处廊下悬着的宫灯隐约传来一些光芒,便只有头顶的月亮投下一片惨淡的清辉,勉强照出脚下的轮廓,再往前继续,步入御花园深处,却是几乎要被黑暗淹没了。 此时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害怕。 迟疑地立在原地,我想试探着喊出姜灼的名字,却又生怕没得到她的回应,反而招来巡逻的禁卫和路过的宫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踟蹰间,腰上忽然攀来一只手,后背也贴上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下意识的惊叫被捂在口中,急促的心跳在那个熟悉的气息将我包围时自然地缓了下来。 “你吓死我了!”嘴巴被松开的第一时间,我毫不犹豫地在那人掌沿留下一个齿印。 “我原以为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该是‘想死我了’才对。”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亲了亲我的耳垂,反手将我的手掌包入手心。 “姜灼,姜灼……”真切地纳入她的怀抱中,我才踏实下来——她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想她想得紧,可是教她这样正儿八经地挑明开来,反而教我不好意思承认了,“你,你怎么在这儿?那个乙六又是谁?” “她逼你了,是不是?”她蹙起了眉头,避开我的问题,沉声反问道。 抬手抚开了她眉间的褶痕,我勉强勾了勾嘴角,不知作何解释——难道要告诉她邝希晗与邝希晴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纠葛?或是我这个来自异世的幽魂占据了邝希晗的躯壳? 我什么都不能说。 她握住了我的手,紧了紧却又放开,一言不发地退开半步,定定地望着我,眸光深沉得教人心慌。 好半晌,她轻轻一笑,柔声说道:“殿下,登基吧。” ——登基? 是我听错了么? 我呆呆地看着她,因为这句话带来的震惊丝毫不亚于邝希晴的表白。 ☆、第88章 镇压 “你是……什么意思?”她勾着唇,弯着眉,敛眸看我的样子再无辜不过,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带给我的是怎样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又或者说,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普通而正常的提议罢了。 “难道你没有想过么?坐上那张皇座的滋味。”她轻轻地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拥住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道,一字一句都仿佛蛊惑人心的咒语,分明是清越动人的嗓音,却教我生不出半点熟悉的悸动,“当你成了天下之主,还有谁敢逼你……做不愿的事呢?” ——天下之主,多么诱人的字眼。 也许她说的没错,倘若我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恐怕便没有人敢逼迫我娶进一个又一个不喜欢的人,也没有人敢威胁我要杀掉所有我在乎的人了吧? 可是啊,我同样清楚地知道,坐上那把椅子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是我能够舍弃的,而为了巩固权势地位所要承受的挫折和包袱,也不是我能够背负得起的。 我与曾经的邝希晗一样,没有君临天下的能力,更没有野心。 而独独教我错愕又痛苦的,莫过于这是我心爱之人的提议。 “这是你希望的么?”我拉下她的手,退出她的怀抱,定定地望着她,望进她深渊似的眼中,却望不到她的心,“希望我篡位□□,登基称帝?” “可见,你果然是不愿的。”她没有避开我的目光,仍是勾唇看着我,只是唇角的弧度显出几分苦涩,眸光也变得黯然,“我早已明白,却还是心有不甘,想要试试。” ——她在那一瞬间流露出的神色教我费解,也教我心生不安。 “试什么?试探我的真心么?”强压着不悦,我侧身躲过她攀附过来的双手,冷声说道,“我与你说过,我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与你平平淡淡地相守一生……莫非,你不信我?” 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杳无人迹的花园尽头,我不愿去看她,只是盯着重重云层之后的朦胧月影:“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我在自作多情,你从未想过与我一道,远离这功名利禄,是是非非?全都、全都是……”是假的。 ——再说了,做了皇帝,便能得偿所愿么? 不,不是这样的。 做亲王时,有亲王的烦恼;做皇帝时,也有皇帝的无奈,谁又比谁好过么? 何况我早就打算着日后放下一切与姜灼归隐山林,学着端王那样浪迹天下,又何苦将这世上最苦最累的差事揽到身上,自寻烦恼呢? “我自然信你,也并非不愿,”她像是生气似地紧紧蹙起了眉头,极快地打断了我的话,一点都不愿意听到我继续说下去,“我所提议,也只不过是为了你不再受她所制——取而代之,由你登基称帝,无疑是最省力也最稳妥的方法。” “总会有办法的,”我紧了紧拳头,在劝说她,也是在劝说着自己确信这一点,“我既不愿向她妥协,更不愿当什么皇帝。” 见她还要再劝,我不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真到了万不得已时,我便带着你离开这儿。” ——我手中有端王所赠的五万兵马的虎符,颜珂也秘密训练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护卫。 她曾与我说起过,这批护卫人数虽有限,却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死士,即使是皇宫禁卫也不在话下。 天下之大,只要手中有兵甲,有钱银,没有哪里是去不得的。 至于善后之事,我也有过考量:王府里的侍从每人发一笔银两遣散,侍君也一样,而我的王夫傅蓁蓁,只能与他说一声抱歉了。 不过,有傅筠崇在,应该可保他性命,而我不带他一起,皇姐也会明白我对他无意,自然也不会为难他……剩下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逃出皇宫了吧。 “离开?去哪里呢?”她皱着眉头,似乎对我的提议有所意动却又抱以怀疑。 “南丰、荣息,甚至离开大芜,去哪儿都好,只要你我在一起。”我搂着她的手臂,暗暗思考着若是不顾颜面地撒娇耍赖能有几分说服她的把握。 “天真,”她很是受用我的贴近,嘴上却不饶人,“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争执不下之际,姜灼忽然抱着我猛地闪到了假山的阴影之中,一手掩住我的口鼻,一手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我噤声。 屏息凝神,顿时听见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一个冷肃低沉的报告声:“启禀陛下,发现刺客踪迹!” 邝希晴平静无波的淡漠嗓音响起,教我心中一凉:“找出凌王,其余人……杀无赦。” 我顿时心神大乱,不知所措时,姜灼安抚地捏了捏我的脸,低声说道:“等我。” 言毕,也不知她是从哪个方向突围,只是一瞬间便在我眼前消失了,只剩下外边此起彼伏喊着“抓住她”的怒吼声,教我几乎要怀疑刚才那一刻身处她怀中的真实性了。 “啪嗒。”碎石被踢飞的细小动静,我抬起头,正对上邝希晴俯视的眉眼,她没有如我预料中的阴沉,更没有勃然作色,只是不以为意地微笑了起来,将手递给我,仿佛包容着调皮捣乱的孩子:“晗儿,随朕回去。” 盯着她温和的笑容,等我醒过神来,早已向她伸出了手。 哪怕清楚地知道这是她虚假的温柔,却也教人难以拒绝,大概这就是邝希晴之于我这副身体所摆脱不了的巨大影响之一吧。 沉默地跟着她回到先前的房间,门口的禁卫已换了一批人,包括那两个被乙六称为“自己人”的女子。 踏进屋里之后,邝希晴并没有久坐的打算,只是立在门口不远处,淡淡地看着被我遗忘在一边的镇纸:“这么晚了,晗儿怎么会出现在御花园里?” “睡不着,出去走走。”避开她的目光,我随口说道。 “原来如此,”她也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好像信以为真的样子,“只是下次记得叫人跟着,不要让朕担心。” “嗯……”见她不打算追究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只是仍旧为姜灼捏了把冷汗——不晓得她离开了没有,以她的武功,应该不会被抓住……吧。 这时,一个肩上绣着统领纹饰的禁卫迅速靠近门口,单膝跪下:“报——西侧门抓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疑似刺客,请陛下定夺。” “朕不是说过了么?杀无赦。”邝希晴冷冷地瞥了一眼那禁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心里一紧,脱口而出:“等等!” “嗯?”她侧眸看我,弯唇一笑,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不要杀她,纳侧夫的事……我应你便是。”不必说,那人定是姜灼了。 为了留下她的性命,只能用缓兵之计了。 “晗儿,区区刺客,竟能得你如此看重,不惜向朕妥协也要救她么?”她挑了挑眉,眼中流淌的锐芒仿佛洞悉一切。 ——区区刺客么? 或许对邝希晴而言,她只是个刺客罢了。 可是她对我的重要性,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呢? 这一点,却万万不能教邝希晴知道。 “……放了她,求你。”对着她带笑的眼睛,我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这场博弈,从我沉不住气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了败局,可我别无选择。 因为我不敢拿姜灼的命去赌那几分邝希晴不会处死她的可能性——我不敢。 没想到的是,我终究还是错了。 我对她的在意,便是导致她罪不可赦的源头。 “你竟然为了她求朕?呵,”邝希晴眼神一变,随后慢慢收起了嘴角的弧度,冷然转身,“既然如此,那朕就更留她不得了。” “不要!”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涌向了脑海,极度的恐惧、震惊、彷徨……最后如数化作凄厉的大喊,“不要……让我恨你!” 她的脚步却没有半分停留:“既然不爱,那就恨吧。” ——恨? 我只恨邝希晗,恨我自己。 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心中又是担忧,又是后悔:早知如此,倒不如…… 呵,倒不如什么呢? 篡位么?登基么? 扪心自问,我真的能过得了自己心底的那一关么? 大概是,不能的吧。 可是像现在如困兽一般束手无策又真的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答案也是无解。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而我仍被禁在这方寸之地,苦思破解之法而无可奈何。 煎熬之时,却听门外有了动静。 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女声模模糊糊地响起:“属下奉命来送早膳。” 等了一会儿,守门的禁卫警告了两句便放了行。 门被推开,逆着光亮,我眯眼看去,那个端着吃食进来的人,竟然是乙六! 压抑着情绪,我静静地等着她关上门,走到桌边放下托盘,这才冲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压低了嗓音问道:“你怎么来了?姜灼呢?她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殿下稍安勿躁,姜大人昨晚被禁卫抓住了,暂时性命无虞,只不过,圣意难测啊……”她同样压低了嗓音对我说道。 虽然早有预料,听见她的消息还是教我悬了一晚上的心松了片刻。 ——邝希晴虽说撂下了狠话,到底还是会有所忌惮,若是还没摸清一切前因后果便真的不管不顾就将人杀了,反倒不是我印象中那个心思缜密而多疑的皇姐了。 可是一个晚上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姜灼的性命呢? 想到这儿,我也不再犹豫,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锦囊塞到乙六手中,沉声吩咐道:“你将此物交予颜管家作为凭证,命她火速带人围了皇宫,来救本王和姜灼——尽可能不要与禁卫发生冲突,一切以救人为主,切记切记。” 锦囊里不仅有颜珂赠与我的玉珏,更有端王留下的半块虎符,算是我的全部身家。 只希望颜珂能明白我的意思,时间也赶得及力挽狂澜吧。 “遵命,”她躬身行了半个军礼,肃然应诺,“定不负殿下所托。” 她走以后,我便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等待,一边劝慰着自己,一边又禁不住害怕。 等到快接近晌午的时候,安静的皇宫骤然喧闹了起来。 我听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也听见了呼喝叱骂的吵嚷声……不久之后,更是听见了兵戈相接的碰撞声。 又过了许久,久到正午的日光偏西,夕阳如血,火烧云的灼眼之光透过窗纱一直照到了屋里,绚烂而又华美,炽热而又惨烈,冥冥中似是昭示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门外有交谈的声音传来,我凑过去听了一会儿,一时间,竟好像全身都被数九寒天的冰雪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前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叛乱被镇压了呗!至于贼首姜灼,被咱们陛下一举擒拿,打入天牢了!” ——她说什么? 姜灼被……打入天牢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89章 逆转 我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事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撞向被关的死死的房门,高声喊道:“来人!快开门!开门!” 在我撞了第三下的时候,门打开了,守门的禁卫诚惶诚恐地拦住我:“殿下息怒!叛党作乱,宫中人人自危,属下奉命保护,还请殿下呆在屋里。” “你说叛党作乱?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急之下,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恍然不觉自己的指甲已在她手上留下了红印。 ——我不过是叫乙六去搬救兵,怎么就成了举兵叛乱? “嘶——殿下恕罪,属下、属下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前头的人传来消息……”她吃痛地讨饶着,却吐露不出半分有用的消息。 “是本王心急了,你没事吧?”见她虽然痛苦却不敢使力挣开我的样子,不由教我想到那晚放松肌肉任我咬上她的姜灼,心里一痛,到底是冷静了下来,颓然地放开手,低声问道。 “属下无事。”她立刻退后一步,像是对我的关心有着莫名的惊恐。 我也无心去揣摩她的想法,只希望能尽快得到确切的消息:“你或者你的手下,随便谁都好,派个人去打探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火速来回禀——本王不离开这里便是。” “……是。”她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教我执拗的目光瞪了回去,只好挥手招来一个禁卫,耳语几句。 那年轻的禁卫很快去了前头,我的心也随着她的身影飘向了远方——姜灼,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这一等,便等到了晚上,我心中的焦虑害怕几乎累积到了峰值,可那派去打探消息的禁卫还是没有回来,甚至前头也没传来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我在房里来回打转,一边想着那禁卫莫不是联合起来诓我,一边又想着莫不是被当作疑犯扣住了——心乱如麻之际,却听到来人的敲门声。 “殿下,奴才奉陛下口谕前来报讯,叛乱已平息,请殿下安心用膳。”他身后跟着几个手持托盘的宫侍,依次将不同的菜肴端上了桌,看着十分丰盛诱人,我却没有半分胃口。 ——这个宫侍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应该会知道一些来龙去脉吧。 我返身回到屋子里坐下,示意那宫侍坐在下手:“你从前头来,不妨与本王说说……那叛贼是谁?从何而来,现下,又在何处?” “奴才不敢,”他推辞了座位,却恭恭敬敬地将我想知道的问题一一作答,“回禀殿下,叛贼之首即为前任禁军副统领姜灼,她集结了一批死士,从南侧门潜入宫中,图谋不轨……现在正被压在天牢之中,等候陛下裁决。” 听他说完,我差点失手打翻了最近的茶盏。 ——不是派人去营救姜灼吗?怎么反过来倒教她成了什么叛贼之首? 南侧门,正是离凌王府最近的一处宫门。 这么说来,姜灼带着的死士大概就是乙六找颜珂搬来的救兵,而她们会被当做谋逆的乱党抓起来,也是因为要救我出去的缘故吧。 左右,都是我的错。 “姜灼乃是本王的贴身护卫,无缘无故怎么会谋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本王要去见她,问个清楚。”为今之计,是要先洗脱姜灼被扣上的叛贼的帽子,保住她的性命,然后再想办法将我们都救出去。 “殿下恕罪,陛下有令,您不得离开这间屋子。”哪知那宫侍行了一礼,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本王被禁足了?”我气得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将酒菜都震得一个哆嗦,强忍着掌心的剧痛,试图以这种架势恫吓住他,教他放我出去。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对方——能被邝希晴派来的人又岂是易与之辈? 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道:“殿下有什么怒气,只管冲着奴才发泄,奴才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殿下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说完,以额贴地俯身叩首,也将我满肚子的话堵了回去。 这个宫侍,莫不是吃准了我不会对他如何? 呵,若是以邝希晗的暴脾气,早就将人拖出去赏板子了。 可是打他就能教我出去么?就算打死他,恐怕也无济于事。 不过,他最后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还有一计可以一试——虽然卑鄙,但却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猛地起身,我拎起桌子上的茶壶,避开了他跪着的地方,用力砸了下去,就听“哐啷”一声脆响,茶壶四分五裂,碎裂的瓷渣子四散溅落,而那宫侍仍旧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原地,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只是对我又行了一个大礼,口中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息怒。” “你、你……”我攥着胸口的衣襟,装作体力不支般大口的呼吸,一手撑着桌子,慢慢地滑坐在地。 虽说是假装,倒也有一半是本色出演——这身子戒嗔忌怒,我方才骤然听到了姜灼被打入天牢的消息,确有几分急火攻心的暴躁,哪怕是做戏,心口也真的闷痛难忍。 本还淡定从容跪着的宫侍一下子慌了,也顾不得周围的碎瓷渣子,膝行几步挪到我身边,扶着我连声问道:“殿下、殿下?” 看他如此紧张,我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也忍着不适,并未避开他的触碰,只是低声吩咐道:“你速去禀报皇帝,就说,就说本王……” 也不说完,随即闭上眼,适时地“晕”了过去。 “殿下!来人!快来人!”他急得立刻放下我,冲过去推开门,朝着外面大喊,“你,去找御医!你去禀报陛下,就说殿下晕倒了,快去!” 我不敢偷眼去看,生怕教他发现端倪,只能压低了呼吸,侧卧在冰冷的地上,静静等待着。 兵荒马乱时,感觉我被人抱到了榻上,褪下鞋袜,盖上了被子——没多时,门被推开,那个宫侍焦急的声音响起:“御医,你快给殿下看看,她怎么忽然就晕过去了呢?若是殿下出了什么差错,奴才这条小命可就……” 原来是御医,不是邝希晴。 我默默叹了口气,控制着呼吸的频率,继续着伪装,却没有把握会不会教御医拆穿。 幸好她只是奇怪地自语了几句,随即与那宫侍说道:“莫慌,殿下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怒火攻心,淤塞于胸,导致昏迷不醒,待我为殿下施针一番便好。”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无趣的,同时又为了姜灼的安危心焦火燎,我只觉得每分每秒都是一种煎熬。 好不容易忍到那磨磨蹭蹭的御医施过针退下,我等的人才姗姗来迟,总算我这苦肉计没有白费,她心里还是在意我的——这个认知教我不免更添了几分酸涩,以及利用她这番心意的愧疚。 可一想到姜灼,这些情绪便都抛在脑后了。 “参见陛下。”那侍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教我也不由自主地绷起了神经——邝希晴来是来了,可是我要如何在最好的时机醒来,又要以何种姿态应对呢? 最关键的莫过于,怎么开口求她放了姜灼? 我不知道。 心神一乱,呼吸也跟着乱了起来,未免教她察觉不妥,我连忙摒弃了纷杂的思绪,调整好呼吸,耐心等待着她靠近。 谁知她竟像是知晓了我的心事,刻意与我作对一般,自挥退了宫侍和御医以后,便静静地立在门边,丝毫没有要走近的意思。 我能感觉到门扉阖上之后房间里昏暗的微光,能感觉到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切切目光……可是她为什么不过来呢? 她在顾虑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想了想,我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装作痛苦地蹙起眉头,侧身蜷缩成一团,低低地哼了一声。 意料之中,她只是顿了一下便立即走了过来,却依旧保持着一尺的距离,默默立在床边,仿佛压抑着自己的气息与存在。 ——也罢,反正将她引来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地假装下去了。 思及此,我慢慢睁开了眼睛,透过层层纱幔,看向了床边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皇姐。” 因为我猝然醒来,她似乎始料不及地退了半步,侧过身,隐有去意。 我当然不能放她离开,当下也不管不顾地坐起身,以我平生最快的速度撩开纱幔,一把攥住了她的袖子:“别走!” 她没有抽回袖子,也没有回过头,背影如孤峰峭立,莫名透出了几分哀凉,不置一词,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 平复了一下心情,我斟酌着开了口:“听说,禁卫们误把我的贴身护卫当作了叛贼抓了起来……” 她沉默着,忽然兀自抽回了衣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并不愿意听我辩解。 “等等!”眼看着她就要触到大门,我急忙起身去追,不留神直接从榻上栽了下来,生生磕到了手肘,疼得一下子渗出了泪花,“啊——” 然而这一个小插曲却也成功地阻了她的脚步,教她不假思索地返身跨步到我旁边,将我搂在怀里,急声问道:“怎么了?伤着哪儿了?” 那熟悉的声音,温暖的怀抱,教我冷不丁憋回了眼泪,僵在了当场。 攀着她的手臂抬眼望去——她身着玄底金丝绣凤翔九天纹的锦袍,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眼眸如夜空般深邃,唯有仔细凝视才能发现其中隐约流淌着的一抹琥珀流光。 我在指尖描摹过千百次的容颜,我在耳边回响过千百次的声线……我深爱的人,如何会认错? 那不是我的皇姐邝希晴。 那是——姜灼。 ☆、第90章 番外之姜灼 她看我的眼神,陌生得教人心痛。 我以为,我不会再有这种情绪了。 我也以为,我绝不会为她心痛。 可是我错了,错的离谱。 不管我如何警告自己,如何欺骗自己,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真的让她走进了心里。 面对她的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沉默。 狼狈地离开囚禁着她的房间,回到了邝希晴的寝殿——如今,这里是我的寝殿了。 独自躺在这张宽大的御榻之中,久久难以入眠,好容易睡去了,却睡得不甚安稳。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过去的情形。 “小主子,你在哪里啊?水凉了,你快回来!”少年焦急地来回打转。 我悄悄躲在树上,并不出声。 ——少年叫作魏舒,是伴着我长大的侍从。 他像是无头苍蝇似地在下面找了一圈,我笑得弯了腰,没留神脚底一滑,差点跌了下去。 那动静引得他抬头一看,顿时慌了神,哆哆嗦嗦地说道:“小主子!你小心!我马上抱你下来!” “我才不要去泡那味道恶心的药浴呢!不下来,就不下来!有本事你上来呀~”对他做了个鬼脸,我攀着树干,作势要继续往高处爬。 谁知还没抬脚,就觉得领脖子一紧,身子一轻,眨眼的功夫就教人逮下了树。 “芸姨……”唉,被抓到了,一会儿又要挨罚了。 “泡一个时辰,然后将《帝王策》的第二卷抄五遍。”年长的女人将我的衣领整了整,随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认命地点点头,被带回了专门用来泡药浴的药庐中。 ——女人名唤魏芸,是将我养大的芸姨。 我敢捉弄比我大了八岁的魏舒,却不敢对魏芸有半点违逆。 五岁以前,我叫邝希暝,是永乐帝邝云菲一脉最后的希望;五岁以后,我叫姜灼,是威远军云麾将军姜勤的独女。 姜勤夫妇以为,我是被人遗弃在她们家门口的,可事实上,我的出现只是蓄意安排的一场戏;就连她们的死也是魏芸的谋划——可惜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想来,姜勤夫妇对我发自肺腑的疼爱,哪怕存着对亲生女儿的移情作用,却也算得上是弥足珍贵了——至少在我遇到她以前,一直都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不计回报爱着我的人了。 七岁时,也就是被姜勤夫妇收养的的第二年,她们意外身亡,府里人丁单薄,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一个老仆和一个小厮。 随后,我就被名正言顺地接到了老仆的故乡——白云谷。 那时白云谷还不是有名的毒医居所,也没有弟子数重,只有几座不起眼的茅草房和隐居在此的人们。 为首之人魏芸,乃是我的生母邝忻琪的贴身护卫,也是一名杏林圣手。 当年永嘉帝邝云薇夺宫成功,将我的祖母邝云菲贬为僖王,她的女儿们也几乎除了干净,最后留下的仅有我母亲邝忻琪一脉。 而我的母亲自小体弱多病,在我出生后不久便驾鹤西去。 自打我懂事起,芸姨便告诉我:我是永乐帝硕果仅存的血脉,也是光复正统的最后希望。 我的出生是上天注定,是先祖的不甘托愿,而我这一生的责任和意义,就是重登大宝,夺回属于我这一支的荣耀。 为了这个目标,我要拼尽全力,哪怕在我内心深处,一直都深深地抗拒着这一切。 可是我不能辜负为联络布置人脉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芸姨,不能辜负为我调理身子废寝忘食、以身试药的魏舒,更不能辜负每个清晨和夜晚都在先人的牌位前立下的重誓。 我只能辜负我自己。 十二岁以后,我带着老仆和小厮离开了白云谷,回到了观澜城,买下一座小院,一边分析着朝中的局势,一边与威远军中姜勤的旧部熟络走动了起来。 花了两年的时间,姜勤之女姜灼的名字已经逐渐被中下级的武官们知晓。 十四岁时,我参加了威远军。 借着云麾将军之女的名头,校尉对我照顾有加;凭着努力,我晋升得很快,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从军队里脱颖而出,被长官推荐加入了禁军。 半年以后,终于让禁卫统领注意到我。 而我的计划,也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早些时候,我就见过邝希晴的画像——只当我们有几分相似,然而见了真人才知,竟然相像至斯,若是我与她穿上一样的衣服,再稍作打扮,怕是只有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分辨出来。 这一点固然会成为她对我忌惮的理由,却也同样是我一步登天的机会——在我被禁卫统领举荐面圣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机会来了。 很显然,禁卫统领想让我成为皇帝的替身,这大概是每一个帝王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保命的底牌,没有人能拒绝,邝希晴也不例外。 她高高在上地坐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提着一些不咸不淡的问题,却始终在观察着我的反应,良久,她微微点头,示意我离开。 第二日,我便正式成为了她的贴身禁卫。 我知道,她肯定了我作为她的替身的资格,有意将我带在她的身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更好地模仿她,这同样也是对我的一种试探与考验——若是我有什么差错或异动,她随时都会将我除掉。 所以说,这是一步险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在邝希晴身边只呆了小半个月,便教那个骄横跋扈的小霸王掳了去。 没错,不由分说地,像是山贼强抢良家似地……掳了去。 其实初见时,我对她是惊艳的,正如她见我时的震撼,不过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她并不如传闻中那样面目可憎,反倒是生得一副清纯娇媚的模样,柔柔弱弱,我见犹怜,只有在那双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地看过来时,才觉得像是被什么凶戾的猛兽盯上似的,从骨子里透出阵阵凉意。 “你叫什么?”她手中把玩着一根皮鞭,围着我转了半圈,漫不经心地问道。 “御前禁卫姜灼,见过凌王殿下。”尽管双手被吊起,身上也只剩了一件单薄的白衫,我心中却是无比冷静——越到危机时,越要镇定。 看她这幅架势,皮肉之苦大底是免不了的,不过应该还不会要了我的性命。 我这身子从小浸淫珍贵药材,恢复力惊人,只要伤不致命,便无大碍。 “你可知道,本王为何要将你抓来?”她执鞭挑起我的下巴,笑得不怀好意。 “恕姜灼驽钝,不解殿下深意。”她凑得那么近,近到我能看见她纤长的睫毛,闻到她身上的甜香——这么恶劣的性子,想不到却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因为你这张脸……教本王,讨厌得紧!”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阴鸷起来,长鞭一抖便狠狠地抽在我的肩上。 “啪”地一声闷响,我不由蹙眉:从这力度来看,可能会留下血痕吧。 “就凭你,也配顶着这张脸么?”她冷笑着,又挥了一鞭。 ——听起来,她是因为我与邝希晴长得像便迁怒于我么? 莫非她对邝希晴恨之入骨?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借着思考来转移注意力,忽略身上的痛楚,我闭上眼,默默等待她发泄完毕。 这时,就听她忽然哽咽着叫了一声“皇姐”,挥鞭子的手一顿。 我睁开眼,正对上她满头大汗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煞白地喘着气,没一会儿竟栽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冷眼看着她被闻讯赶来的侍从抬了回去,我又闭上眼,盘算着她在我的计划中能有多少利用价值。 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时,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双清亮的眼睛干净得仿佛雨后的晴空,看着我时竟然带着一丝愧疚与不忍——这个人,真的是曾对我挥鞭相向的凌王么? 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却教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但我隐约觉得,这个凌王似乎比喜怒难辨的邝希晴更容易掌控,或许她对我的计划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抱着这个想法,我没有拒绝她一步步的试探,甚至默许她一点点的靠近,到最后,却变成了纵容她一次次触碰我的底线。 在不知不觉中,丢盔弃甲,更丢掉了自己的心。 在她煎熬反复时,我又何尝不在挣扎。 喜欢她什么呢? ——声名狼藉,不学无术,霸道蛮横……更何况她与我一样,也是个女子。 可是与她相处久了才发现:不说话时,那眼角眉梢总是柔和地弯起;生气时,憋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伤心时,就只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纯稚天真,仿佛不谙世事的孩子。 害羞时,偏过脸假装不在意却忍不住偷偷地瞄我;高兴时,眯着眼睛翘着嘴角像是餍足的猫儿;表心意时,小心翼翼却又真挚坚定的目光……含情脉脉,教人不自觉地软化,生不出半分拒绝的念头。 我禁不住要想:若是换她来做这天下之主,该有多好? 可她的性子,终究是不愿的。 不管我如何拖延抗拒,计划还是如期进行,契机更是来得始料未及。 作为先皇身边的暗卫统领,颜珂训练的死士可谓是万中挑一的好手。 只是,在白云谷中耗掉了甲字辈精锐,其余便不足为虑了。 乙六是我安插在颜珂手中的钉子,轻而易举地骗到了虎符和所有的护卫,佯攻禁卫,制造混乱,趁机将我与邝希晴掉了包,同时控制住了她的贴身宫侍,悄悄换成了我的人。 凭着我与邝希晴相似的外貌,那些平日里只是远远候着不敢抬头的宫侍与禁卫又如何分得清楚? 即便察觉到了端倪,又怎么敢吱声? 至于前朝……呵,大概邝希晴到死也不会想到,她最信任的帝师傅筠崇,会是我的盟友。 或者说,自以为是我背后的主子凌王邝希晗的盟友,还一直做着更进一步成为皇帝的岳母,出任首辅的美梦吧? 不知她见了我,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可笑的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却不知,其实所有人都输得一败涂地……包括我在内。 大业已成,夺回天下又能如何? 知道真相以后,她可会原谅我,接受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到头来,我不止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她。 ☆、第91章 软肋 “……为什么?”呆呆地望着她,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无意识地用手扣住了方才摔伤的地方——尖锐的疼痛教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眼前这个穿着大芜帝王服冕的人,不是我的皇姐,而是我一直心心念念,为之担忧不已的恋人。 如果说此前我还能坚定不移地确信我俩之间的感情,那么这一刻,现实残忍地给了我一个巴掌,教我哑口无言,也让我此前建立起的所有信心在顷刻间崩塌殆尽。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为什么你穿着皇帝的凤袍? 为什么…… 而我最想知道的却是——为什么要骗我?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忽然一把将我抱起,轻轻地放到床上,撩开我的袖子打量了一眼,蹙着眉头说道:“擦伤了,得上药。”说着便要站起身。 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实在生硬,我气得揪住她的衣摆,紧紧攥住不撒手:“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 “你放心,我不走,”她包住我的手,摇了摇头,软声道,“你先放开,我叫人送伤药过来,乖。”口吻宠溺,仿佛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在她柔声细语的劝哄下,我习惯性地顺从,慢慢松开了手……下一刻却觉出味来:怎么又教她占了主动权,倒像是我在故意生事,错怪了她呢? “不用你操心,你走!走!”甩开她的手,赌气地转过身,掀开被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裹了进去,浑然不觉这个举动有多么幼稚。 我也没心情听什么解释,只想独自静一静。 “简心……”她试探着扯了扯我的被子,在嵬然不动的结果下悻悻地松开手,轻叹一声,最终还是离开了。 关门声响起,我又静静地趴了一会儿,直到确定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才踢开了被子仰面躺着,大口大口地喘气。 伴随着越来越平缓的呼吸,泪珠不受控制似地溢出眼眶,一颗、两颗……最后连成一串,静默无声地淌过脸颊,洇入枕巾被面之中。 我不愿在她面前失声痛哭,显露我的脆弱,也不愿教她知道,她的欺骗带给我多么大的伤害,我甚至不愿意在气急的时候面对她,生怕失去理智的时候,忍不住出口伤人,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 或许我只是不愿承认:就算明知她对我的欺骗,对我的利用,可我还是狠不下心来;仅仅是设想一下与她分开的画面,我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就是爱情么? 我从不知道,爱一个人会是这么痛苦的事。 哪怕是在单恋她时,不确定这份感情该何去何从,在暗无天日的追寻中期待着一丝丝曙光,那种心酸中偶尔流露的丝丝甜蜜教人仿佛能从中获得无穷无尽的勇气。 可是在她给了我切实的回应之后,这份不为人知的心情悄然逝去,又转变为一种患得患失的挣扎,就算是我渴望已久的亲吻,也仿佛陷入了海市蜃楼的不安之中。 其实我内心深处也曾有过预感,有过怀疑:她喜欢我么? 她喜欢我什么呢? 她是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更不要说,我丝毫不愿提及更不愿深想的——她爱我么? 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我爱她就好,哪怕她现在不回应,总有一天会被我的真心所打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可是我却忘记了,人心总是贪婪的,得到了一点,便忍不住奢求更多;又或是我刻意忽略了一种可能性:倘若她根本就不愿意给我这个走进她内心的机会,这又该怎么办?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永远无法打动一个做戏的人。 她对我有目的性的接近,这是欺骗;她对我有目的性的利用,这是背叛。 现在想来,她与我相处的回忆再次浮现脑海,难道那些回眸与转身,那些欢声和笑语,全都是假的么? 暗自垂泪,一夜无眠。 “殿下,可要用早膳?”合不上眼,睡不着觉,生生捱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有宫侍来敲门。 半晌等不到我的回应,那宫侍乖觉地退下了。 我躺在床上,蓬头垢面,滴水未进,却连翻个身都不愿意,心里翻来覆去回想着我与姜灼在一起时的画面,试图找出她对我是真心的证据。 然而浮现出来的,却是一幕幕被我忽略的疑点。 那个行刺邝希晴却被她抢先诛杀的刺客。 傅筠崇府上莫名其妙的失踪。 对她恭敬有加的乙六。 …… 那些疑云的矛头,全都指向了姜灼,指向了图谋不轨和野心勃勃,串联在一起以后,仿佛证明着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夺位而谋,包括与我的虚与委蛇,也只不过是她逐步实现计划的一步棋子。 我从来都不是她的目标,只是她达成目标后便弃如敝屣的一块踏脚石。 她过去不爱我,现在不爱我,将来也没有可能爱上我……这是我最深切的痛苦,也是最难堪的事实。 “殿下,已经未时了,您可要起来用膳?”宫侍小心翼翼地敲响房门,低声问道。 ——原来都到了下午了,怪不得早先肚子叫过以后,便没动静了,大概是饿过头了。 从早上醒来,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床榻间赖了一个上午,颓废得都不像我了。 “殿下、殿下?”那侍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我不出声,便又敲了敲门。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火气,抄起手边的一只枕头便冲着门上扔了过去。 “嘭——”一声闷响过后,那宫侍一边讨饶:“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一边惊慌失措地退下了。 我不想说话,不想起身,不想做任何事。 我甚至不想再思考。 可我睡不着,也不愿睡——因为一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她温柔凝视我的眼眸,然后在一刹那变成了如被冰雪的冷冽目光,淡淡地从我身上扫过,连多看一眼都不屑的冷漠。 每想一回,心就痛一回。 转瞬到了傍晚,仍是不愿动弹。 送膳的宫侍不依不挠地敲着门,似乎打定主意不叫醒我不罢休。不堪其扰之下,我清了清干哑的喉咙,努力吼出一个音节:“滚。” 门外像是被吓了一跳,总算是偃旗息鼓了。 虽然知道不该迁怒于人,可我却控制不住心底的暴躁——也不晓得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是在与谁赌气。 莫非隐约还盼着那人会心疼么? ……她会么? 自嘲地笑了笑,怕是不会的吧。 又盯着床顶的纹饰愣神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视线所及也变得有几分模糊,腹中从一开始的空空如也的饥饿感转变为阵阵抽搐的疼痛感——我按着肚子,不由侧过身将自己蜷了起来。 “吱呀——”措不及防的推门声,我恼怒地侧过头去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侍竟然敢擅自进来,却不料正对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一双教我只是对视便难过得想要流泪的眸子。 “为什么不肯用膳?”她盯着我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道。 质问的语气教我心中的委屈更是争先恐后般汩汩地冒了出来,仿佛要将整个胸膛都撑得炸裂开来。 揪起被子蒙住了脑袋,鸵鸟似的埋起来不愿见人。 以为我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拒绝态度会让她知难而退,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主动离开,谁知屏息听着,没有听见她退去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反问隐约听见她吩咐侍从抬进了什么东西。 有心探出头看一看,却又不想就此失了面子,“哼哧哼哧”地闷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只好咬牙坚持着。 好容易听到了关门的响动,正要掀被子,却听姜灼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似乎就立在床侧:“别捂了,出来。” ——你叫我出来,我就要出来么? 偏偏不如你的意。 倔强地又将被子揪得紧了些,我在心里暗暗较着劲,丝毫不在乎因此难受的人反而是自己。 被子外一时间没了动静。 她妥协了? 都不再多劝我一会儿么……正在我暗恨嘀咕的时候,腰侧忽然遭到了偷袭,骤然的□□教我下意识地惊呼了起来。 而这一下仅仅是个开始,在我还没从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回过神来时,接二连三的触碰又隔着被子在我胸肋腰腹各处轻击,教我情不自禁地踢开挡住视线也禁锢住行动的被子,左右翻滚着躲避。 ——邝希晗的体质敏感,十分怕痒,如这般在身上接连轻戳,简直不下于十大酷刑。 我一边躲着来自姜灼的戳点,一边失控地笑了起来,心中屈辱悲愤,笑着笑着又忍不住落泪,这又哭又笑又滚又叫的样子,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好一会儿,等我几乎脱力地瘫在床上,就连瞪她的眼神也软绵绵地不带一丝杀伤力时,那个道貌岸然的始作俑者才施施然停了手,状似体贴地替我拂开额前的碎发,柔声问道:“累么?我抱你去洗漱可好?” ☆、第92章 本名 ——混、蛋! 破天荒地,我第一次动怒到生了骂人的冲动,对象竟然是她。 我所引以为傲的理智、涵养,在她避重就轻试图蒙混过关的敷衍态度面前全都化为灰烬,未免自己像个泼妇似的揪住她的衣领哭天抢地,也未免气得狠了之后真的对她恶言相向,我挣开她的手,努力站起身,自个儿走到了里间的屏风后。 侍从抬进了浴桶和刚烧好的热水,雾气氤氲,水面上还浮着一层新鲜的花瓣,虽说比不上邝希晴寝殿后的那座大浴池,也比不上我府里的酒池肉林,但是对于现在急需解决个人卫生问题的我来说,却足够了。 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又忍不住警觉地盯着屏风外的身影,见她只是正襟危坐地呆在外头,没有起身偷看的意思,这才放心地褪下了最后一层遮掩,抬腿跨坐进了浴桶之中。 水温微微有些烫,正好解乏,也洗去我满心的抑郁,若不是记着她还在外面等着,怕是要忍不住舒服地喟叹出声来。 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身子都沉入水中,一阵温暖将我包围,就好像有一层无形的保护膜,将所有不安、所有伤心都阻挡在外面——多么希望这种感觉能够一直陪伴我。 我曾在姜灼身上寻到这份安全感,现在却被她亲手打破。 泡在浴桶里有些时候了,蒸得脸色红透,头也犯晕,却还是不愿意起来。 久等之下,姜灼不由开口道:“若是累得起不了身,便唤我进来帮忙,不必害羞。” ——这个登徒子。 暗啐一声,我并不搭话,却是起身草草擦了擦身体,迅速披上里衣。 正低头系着带子,却见屏风边划过一抹玄色,姜灼的声音就近传来,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忧虑:“怎么……” 眼看她就要越过屏风,看见我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我脑子一热,竟是抢步上前,一把拽过她的手,用力咬了上去。 任由我加重着齿间的力道,她一声不吭,甚至没有绷紧肌肉,直到嘴里似乎尝到了血腥味,我才松了口,抬眼瞪她。 “果然是饿了,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趁热吃。”她毫不在意地将手背到身后,温声说着,率先回到了外间。 磨磨唧唧半天功夫,总算是穿好了简单的里衣,披上中衣,我也不在意什么形象,就这样大喇喇地去了外间,坐到了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布巾拭着头发,就是不去看她。 “我帮你。”她起身走到我身后,就要接过布巾,我顺势往边上让开了一些,反应过来后,倒是比她更加尴尬,只是强自端着一张冷脸,并不出声。 她也不甚在意,又坐回我的身边,拿勺子盛了小半碗汤,推到我跟前,柔声劝道:“一日未进食了,先喝点汤暖暖胃。” 抬眼望去,她一脸淡然地看着我,神色平和,既没有紧张忐忑,也没有羞愧内疚,仿佛仍是以往那般与我相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心头一阵无名火起,我咬了咬嘴唇,逼回那一丝泪意,加大了手中擦头发的力道,就连扯痛了头皮也恍若未觉:“没胃口,不想吃。”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与所言背道而驰,在我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时,鼻端嗅到食物的诱人香气,袅袅地钻进脑海,无孔不入,教我的肚子禁不住“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别说是身为当事人的我,就连仅隔着半个身位的姜灼也定然将这个声音听了个正着。 没什么比胡诌乱编被当场揭穿更教人难堪的事了,偏生我还在与她怄着气,这一下却莫名显得我气弱了几分。 正恼怒着,却听她悠悠地说道:“你气的是我,何苦拿自己的身子撒气?虽说气坏了我会心疼,到底难受的还是你自个儿。” 她嘴里说着心疼,可面上还是淡淡,从容不迫的模样,竟像是带着几分揶揄。 我只觉得怒从心起,脑仁儿都一抽一抽的生疼。 见我怒目而视,她忽然浅浅一笑,端起桌上的汤碗,侧身对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道:“凌王府已经教我派人围住了,餐饭的供应全都有定量,若是你不肯用餐,整个王府的人也该陪着你这个主子同甘共苦才是。” “照这么说,你是不是也要陪着我饿肚子呢?我的贴、身、护、卫?”想不到她竟然抬出凌王府来威胁,我也不甘示弱,立即反唇相讥道——只是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却还是兀自梗着脖子不肯示弱。 就听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接话道:“是,我的殿下,你不肯用餐,我自然是不敢擅自动筷的。” 她这一声“殿下”,仿佛又将我二人带回了一切还没发生的日子,她是那个不苟言笑却体贴细心的姜护卫,我是那个芳心暗许却天真胆怯的凌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亲手打破这一切? 难道这个皇位真的那么重要么? 邝希晴也是,姜灼也是,这两个在我心中重中之重的女人,一个舍弃了曾经的邝希晗,一个欺骗了现在的我……这是不是也说明了,我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失败者,比我唾弃的邝希晗也好不了多少。 越想情绪便越是低落,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白玉汤匙,里面舀着一匙清透见底的汤汁,勾得我腹中馋虫一下子猖獗起来,正是心神失守之际,于是不假思索地张口含住了汤匙,喝下了那口鲜汤。 可是这汤极为烫口却是我始料未及,热度自喉咙一路反烧回口腔,在舌头上狠狠地刮过,麻了味蕾,也激得我才止住的泪意汹涌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在汤碗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我吐了吐舌尖,朦胧的泪眼却见到姜灼受惊似的扔了汤匙,一下将我从座位上捞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伸手抵着我的下巴——既想要替我查看舌尖的伤势,又想替我擦去不住流淌的泪水,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比我还难受几分。 看她情急之下再也不复淡然,我的泪意收却了大半,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着嘴反手抹了抹眼泪,挣扎着就要从她怀里起身——这个姿势太过暧昧,并不适合现在还处于冷战中的我们。 “别动,舌头疼不疼?”她圈住我的肩膀,将我抱得更紧了些,担忧的目光教我忍不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方才一时间烫得舌头发麻,现在倒不太疼,只是木木的没什么知觉,怕是要缓一会儿才能进食。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么?”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凑近我的耳朵,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说与你听,可好?” 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可她低沉的嗓音却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教我不由放松了肩膀:“……你说。” 看她也不像是借机亲近揩油,姑且听听她怎么说——我真的对那所谓的答案十分在意。 “我本名邝希暝,永乐帝一脉嫡系长孙,也是唯一独女;云麾将军姜勤,是我的养母。”她深深地呼了口气,娓娓道来,“成王败寇,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在大芜的典籍正史中,所记载的只有僖王邝云菲以及僖王世女邝忻琪,世人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就像我的母亲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一时兴起宠幸的柔然奴隶会为她诞下孩儿。” 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忽而转为淡淡的怅然,教人跟着心中一酸。 ——僖王?那不就是我在太庙里见到的牌位么? 她竟是我不出五服的表姐妹,难怪与邝希晴生得这般相似,原是血缘关系所致。 我心中纷乱的思考,却在她谈到亲生父母时戛然而止:她的眸子有时会泛出浅浅的琥珀色,原是有一半柔然血统,可想她的生父地位不会太高。 虽说是独女,可听她言下之意,却是从未享受过承欢双亲膝下之乐,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感同身受之时更是心里一痛。 “那你怎么会被姜勤夫妇收养的?”我已沉入她的故事之中,随即问道。 “还记得那一日我曾与你说过的身世么?”她在我颈侧蹭了蹭,像是依恋温暖的孩子,教我心软不已,紧紧咬住牙关才忍住抚上她脸颊的冲动,只是认真听她诉说,“我并未骗你,那些都是真的,只不过我会被收养却不是巧合,而是芸姨的安排。” “为了你夺位所做的铺垫?”我的心为之一沉,顺口问道。 “……不错。”她闷闷地说道,“云麾将军的品级不算太高,却是威远军中最得人心的长官,借着她的名号,便于拉拢人脉,在军中打下根基。” “阁下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我推开凑近的脸,冷笑着问道,“那么当初接近本王,也是早有图谋咯?” “我本意只是接近邝希晴,与你无关,”她蹙着眉头,嘴唇紧抿,看我的眼中竟带了几分委屈,“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绑了回去,打乱我的计划……我后背现在还有那时留下的伤疤。” “照你说来,都是本王的错?”这手苦肉计使得正是时机,我几乎都要上当了,“全是本王咎由自取,对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连忙解释道,我却不想再听。 “出去,”坚决地从她怀里退开,我背过身,压下满腹情绪,冷静地说道,“我想一个人呆着。” 许是我脸色太过僵硬,又或是声音太过冷峻,她并没有故技重施来逗弄我,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记得用膳,别饿坏了身子。” 说完,却是默默退出了房间。 我不敢出声,更不敢回头去看她,生怕一出口便是哽咽,一回眸便要心软。 ——姜灼……哦不对,她的真名,叫做邝希暝。 呵,假的,全都是假的,就连名字也都是假的……这样的你,我还能相信么? ☆、第93章 囚牢 又是半宿无眠,然而心情却平静了几分,也想起了教我遗忘许久的事来——派出去的暗卫都折在了宫里,珂姨是否知道了姜灼的图谋?她又是否担心着我,也难以入睡?还有,被姜灼顶替以后,邝希晴的处境又是如何? 她瞒得了一时,又怎么能瞒得了一世?那些熟识她的亲信官员们该如何?那些贴身服侍她的宫侍禁卫们又该如何? 虽说恼怒她篡权夺位,可事已至此,到底不愿她露了马脚,因此丢了性命,我心中委实矛盾,却是忧虑更甚。 思来想去,才刚平静了几分的心湖又泛起了波澜。 披衣坐起,只觉得房中滞涩沉闷,教人陡生烦躁,遂汲了鞋慢慢走到门口,明知外面定然守卫森严,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轻轻打开了门。 静谧的夜晚,再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想来怎么都是躲不过守卫的关注,我抬头看了一眼晦涩难明的夜空,顿时失了兴致。 今夜无月,愁云遮蔽,就连星星也只依稀几颗,明灭闪烁地缀在天幕上,平添了几分惨淡。 正要返身回房,却听一个喑哑的女声问道:“怎么,睡不着么?” 霍然转身望去,竟是姜灼。 她的衣服仍是傍晚来见我时的那一套,光线昏暗,也看不出她的脸色,我有心抓过她的手来试试温度,却又忍住了,只是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不回去休息,杵在别人门口做什么? 看她眉间难掩的倦意,嘴唇也干涩起皱,我心头便克制不住烦躁起来,声音也不由冷了几分。 “……没什么,你自去休息,不必管我。”她偏开目光,淡淡地说着,却并不打算离开,仿佛铁了心要在我房前当一尊门神似的。 “你在这儿,教我怎么好好休息?”心底的烦躁一波漫过一波,我沉着脸,下了逐客令,“如果我没记错,卯时就要早朝——皇姐她从来不会轻易罢朝。” 既然要扮演皇帝的角色,那就倾尽全力,不要懈怠,这可不是什么角色扮演的游戏,一个不好便要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听我提到邝希晴,她终于抬头看了过来,只是目光一沾即走,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般,好一会儿才低低应道:“好,我走便是……你且歇着吧。” 我没有回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抚了抚衣摆,转身时好像带走了满身的寂寥,教我情不自禁地出声挽留道:“等等。” 她倏然转身,切切地望着我,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声,眼里藏了一丝希冀。 叫住她之前,我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问题,可真叫住了她,却突然卡壳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暗自后悔,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皇姐在哪儿?我想见见她。” 那熠熠闪亮的眸光一瞬间黯淡下来,仿佛寂灭的星辰;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消退了最后一抹血色,显出几分脆弱……然而也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的神色又恢复到一贯的清冷无波,唇角竟勾起了一丝弧度,尽管那弧度透出了些许凉薄:“也好,是该做个了断。” “了断?什么意思?”我感到一丝不安,踏前一步拽住她的衣袖质问道。 她却只是径自转身:“随我来。” 紧了紧披着的外衣,我快步跟上已经走到几步开外的姜灼,随着她一路七弯八绕地穿过朝露殿的正厅,拐上了一条隐蔽的小径。 这小径掩在几丛低矮却茂盛的灌木之后,若不是她主动拨开,远远地仅凭肉眼是绝难以发现的。 一路上,似乎幸运地没有碰到半个人影,可是我知道,在我们周围一直隐藏着暗卫随身保护——可想而知,这些暗卫必定不是颜珂早先派到我身边的一批,而是姜灼的人吧。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究竟培养了多少心腹,扶植了多少傀儡,又隐藏了多少暗棋呢? 这个不紧不慢地走在我前边,依旧风姿挺拔的背影,从何时起,再也不能带给我安宁了呢? 穿过那条杳无人烟的小径,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座破败陈旧的宫殿,从宫门上脱落的红漆来看,怕是有些年头了;门顶上挂着一块字迹斑驳的门匾,已然看不清楚所写,从我的记忆中也找不到丝毫印象,应该是头一次来这儿。 不曾想,比起从小就住在宫里,生活了多年的邝希晗,姜灼要更加熟悉这里,可见她筹谋了多久,对这皇位又有多重视……一时间,心中复杂万分,连她停下步子回身都愣了片刻才注意到。 我看着她拎起门上的铜环,敲了一段短促的节奏,没一会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劲装守卫警惕地探出头打量了一眼,似乎吃惊于所见,刚想行礼就被姜灼抬手制止了。 沉默地跟着姜灼进了门,看着与破败的外门别无二致的前院,我不禁疑惑:“这里是?” ——莫非邝希晴并没有被关在天牢里,而是关在这座破旧的宫殿之中? 可是这里除了破败陈旧一些,并不像是看管重要人质的地方,倒像是囚禁妃嫔的冷宫……她应该比我更清楚教邝希晴逃走的带来的后果,也不会犯这种错误才是。 “这边。”姜灼没有多解释,而是示意我继续往里面走。 见她始终绷着个脸神色不愉,那个开门的守卫也躲得远远的,我顿时失了开口的兴趣,等她先进到内堂,才默默地跟了进去。 也不知道她在房里扳动了什么机关,当我进去时,就听到一阵“喀拉喀拉”的机括转动声,然后就像是电影里的场景一样,墙角的书架自动往边上挪开了一小段位置,露出一扇可容一人通过的小门来。 门里透出微微的烛火之光,倒是不如我想象中那样有发霉的难闻气味,看来是通风良好的工事。 顾不得惊愕,我再次跟上姜灼的脚步,走进那扇门里,又听机括声响,门自己关上了。 门里是结实的砖石结构,形成峰回路转的曲路,便于防守埋伏,每隔几丈就有一盏油灯嵌在墙上,照得纤毫毕现,不留死角;每一个转角处都候着两个手持兵器的守卫,对我们的经过熟视无睹,只是守着自己的位置,一动不动。 这样的守卫排布,别说是一个活人,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升腾的好奇和惊叹在见到暗室中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如数散去,化作了不可置信的愤懑和心疼。 在暗室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尽头,是一座五丈见方的石室。石室里没有守卫,只有居中一间四四方方、顶天立地的黑铁笼子;每根铁柱都有三指粗细,常人奈何不得,栅栏间的缝隙仅能供一个成年人的拳头通过。 那个初见时教我惊为天人的俊秀女子,此刻就被关在那铁笼子中。 身无长物,披头散发,只得一件单薄的白衣松松垮垮地套着。 她盘膝坐在笼中唯一能落脚的草席上,美目低垂,背脊却挺得笔直;手执一卷书册,怡然自得地看着,仿佛仍是身处时雨殿的书房中,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九五之尊——若不是那座铁笼,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失去自由的阶下囚。 “晗儿,你来了。”听到动静,她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看来,并不在乎走在我前边的姜灼,从始至终都只望着手足无措的我——眉眼精致,笑意恬然,没有半点不自在。 触到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只觉得眼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下:“皇姐!” ☆、第94章 放手 “傻孩子,哭什么。”她轻笑着摇了摇头,左手微抬,似乎想要替我擦去眼泪,却碍于我们之间的铁栏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只是温柔地望着我,千言万语都藏在眼眸之中。 我的余光却瞥见她左手上闪过一抹银色——定睛一看,她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银白色的指环,指环表面镂刻着藤蔓交缠的花纹,另一端则是暗藏机关的卡口。 而我也知道,那枚指环的内侧,一定还刻着一个独一无二的心形图案。 ——这是我送给姜灼的指环,是她从不离身的东西,现在却出现在了邝希晴的手上。 在她与邝希晴转换身份的时候,却将我送与她的指环也一并丢弃了。 她丢掉的不仅是姜护卫的身份,还有我交给她的心。 “把门打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我低声说道。 她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挥手命守卫打开了铁笼。 这时,忽然有一个守卫匆匆走到她身边,凑近她耳语了几句,她脸色一变,马上看向我。 我已经快步走进铁笼中,扶着邝希晴的手臂,感受到她的纤细单薄,眼眶又是一热,并没有理睬姜灼的目光。 等了片刻,疑惑不解地望去,却是她转身的背影。 “一刻钟之后,我来接你。”撂下这句话,她便随着那守卫离开了。 偌大的石室中只剩下我与邝希晴两人。 沉默蔓延开来,我扶着她的手臂慢慢坐在粗粝的草席上,却不知怎么开口。 “呵,晗儿是不愿见到皇姐么?怎的都不说话?”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拍了拍我的手背,若无其事地笑道。 事已至此,她竟如此平静,倒教我刮目相看:莫非她对这皇位也不甚在意?还是说早有后手? “皇姐……她们可有对你不敬?”她主动开口,我也顺势接到,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比起衣食上的亏待,我更担心这些守卫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倒是不曾,”像是为了教我信服,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了衣袖向我展示——手臂上光洁如初,并无伤痕,看她这般坦然,我总算放下心来,只是心里到底为了她的境遇唏嘘不已。 说到底,这都是我的错。 “姜灼,不,该是邝希暝,她带你来这儿作甚?”低头理着袖口,她状似随意地问道。 “是我叫她带我来的……”只是我却不知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 “哦?你与她倒是相熟,”她手势一顿,抬眼定定地望着我,眸光深邃,喜怒难辨,教我不由提起了心,“你老实告诉我,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要怎么告诉她,姜灼是我倾注一切,相许终生的恋人? 连我自己都怀疑这会不会只是我的南柯一梦罢了。 “我一直坚信着你心里有我,却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她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容却像是破碎的花朵,比流泪更教人心酸。 “不,不是这样的,”眼中映着她脆弱的微笑,我心中被狠狠触动了,兀自下了一个决定,随着她的笑容转淡,越发坚定起来,“皇姐,晗儿曾经爱过你,很爱很爱,甚至不惜为你放弃生命。” ——那个对你爱愈生命的人,是以前的邝希晗,不是我。 “晗儿?”她又惊又喜地看着我,随即却意识到了我的言下之意,黯然苦笑,“……曾经么?” “皇姐在晗儿心里,是这天下最好的人,晗儿敬你、爱你,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你。”捂着胸口的位置,仿佛能感觉到这个躯壳中遗留的那抹执念——这一刻,我想让邝希晴知道,曾有一个人那么毫无保留地爱过她。 “晗儿在我心里,也是这天下最好的人……可惜这么好的晗儿,我却没有珍惜。”她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眼眶却倏然红了,“我是个混账。” “皇姐,晗儿身体会这样虚弱,名声也这样狼藉,到底是何缘故,虽然晗儿嘴上不说,可心里都知道,”我盯着她惊得骤缩的瞳孔,心里竟是划过一丝报复的快意,随即却又是替邝希晗所惋惜,脸上的笑也越发轻柔虚幻起来,“即便如此,晗儿从来都没有恨过皇姐。” “晗儿,晗儿……”她的嘴唇轻抖,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握着我的手,仿佛要将指骨嵌入我的血肉之中,与我合为一体。 “只是,我想要你知道,从前的那个邝希晗已经死了,”闭上眼睛,我不忍去看她绝望的眼神,努力咽下了决绝的狠话,淡声说道,“皇姐与晗儿,今生缘尽了。” “晗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何谓缘尽?”邝希晴愣了一下,而后颤声追问道。 “她的意思,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姜灼的声音忽然在空旷的石室中响起,将我吓了一跳,话中之意更是教人遍体生寒,“三日后午时,便是你伏诛之时。”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我与邝希晴的对话,她又听进了多少? 她是否误会了什么? 呵,也罢,便是她真的误会了,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这就是你的打算么?”将邝希晴挡在身后,悄悄捉住她的手,我盯着姜灼的眼睛,希望这只是她一时冲动的气话——可是透过那双清冷的眸子,我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她是认真的。 她是真的要将邝希晴置于死地,也是真的笃定能够做到这一点。 如果没有办法力挽狂澜,三日后,邝希晴难逃一死。 “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她避开我的目光,挥手招来守卫,示意她将笼子再次锁上。 我沉沉地吐了一口气,顺势将邝希晴食指上的指环褪下,拨开卡扣,反手抵在脖颈处,喝住了那守卫:“别动。”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拂袖挥开了守卫,冷冷地望着我,眼里像是淬了一团火,声音却像是含了一块冰。 “我知道,”我当然清楚这样做不仅会威胁到她的身份,更是将我们彼此都推入到势同水火的对立面,生生划出一道不可修复的天堑——可是为了邝希晴的性命,我别无选择,“不论如何,她都是我的皇姐,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我欠了邝希晗一条命。 若是我的恋人害了她挚爱的皇姐,那我只能把命还给她了。 “你待如何?”她攥紧了拳头,咬牙问道。 “放她走。”我感觉到从姜灼身上陡然爆发的气势,心一横,抵着脖颈的手用上了力道,那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骤然弥漫的血腥味教她禁不住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抹挣扎:“若我不应呢?” “那我就陪她一起死。”狠狠心,忽略脖子上尖锐的痛楚,我又加重了一点力道。 ——我在赌。 赌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或许还带着一些试图证明的渴切。 但说实话,在见到邝希晴手上的指环后,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够了,住手!”腰上一紧,却是身后的邝希晴一把将我搂住,劈手夺过我抵在脖子上的指环,立即撕下衣摆上的布条,用力压在我的伤口处,厉声斥道,“谁准你伤害自己?” 不等我说话,她抬头看向神色一松的姜灼,微一勾唇,缓声说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失了这天下,是我的疏忽……我无怨。” 就见她举起那枚指环,贴着自己的眼角,猛地用力划了下去——我只觉得眼前血色一闪,她白玉无瑕的脸上忽然便多了一道虎口长的血痕,从眼角直到下巴,深不见底,汩汩地涌出血来:“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没有邝希暝,也没有与皇帝相似的护卫姜灼。” “皇姐……”我呆呆地望着她皮开肉绽的侧脸,想要伸手替她止血,却不敢触碰她的伤口——对上她若无其事的温柔眼神,更是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只会傻傻地流泪。 “好,我放你走。”少顷,姜灼忽地低声说道。 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教我心中一酸,却还是强忍着开了口:“把皇姐送去凌王府,让颜珂带她离开这儿……你若是背着我偷偷杀了她们,我也绝不独活。” “在你眼中,我难道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么?”她皱眉问道。 面对她的质问,我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又成了另一句,“你骗我的还少吗?” 后悔之余,却见她惨然一笑,支持不住般倒退了两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哑声说道:“好,好……来人,把她送去凌王府——她若少了一根寒毛,唯你是问。” “遵命。”那守卫躬身领命,走到我身边扶起了邝希晴,就要带她离开。 从她手中接过那枚鲜血淋漓的指环,我轻轻地拥著她,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皇姐,这天下也好,性命也罢,你我扯平了,从此两不相欠——不复相见。” “晗儿,你真狠心。”任由那护卫将她半拖半抱地带走,也不在意渗着血的伤口,邝希晴仍是挂着一抹浅笑,喃喃道:“……我却不服。” 默默地看着她被带走,我不由悄悄松了口气,下一瞬却教人死死地抓住了手腕,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这下,你可满意了?”她嘲讽地勾着嘴角,眼中却满是痛楚,教我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你在皇位和我之间选择了前者,注定了你我分开的结局。 因为,我可以和我的贴身护卫姜灼双宿□□,浪迹天下,但我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我的皇姐邝希晴有半点逾矩。 从你选择夺位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没有了可能,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 但是,看到那枚指环的时候,我想通了: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从我们之间溜走,我抓不住,也留不下。 ……那么,不如放手。 ☆、第95章 爱囚 “满意?”她接替了我手上的动作,用力地压着我脖子上的伤口,一边从怀里翻出常备的伤药,麻利地止血上药包扎,熟稔得教人几乎要心软下来——可也只是那一瞬,“做选择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将那枚沾了鲜血的指环抛到了桌上,姜灼淡淡地瞥了一眼,随后波澜不惊地收回了目光,仍是专注于给我包扎,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打算,这让我隐约升起的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破灭。 ——对于我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就真的弃如敝屣么? 那我何必再执着于那份同样微不足道的感情呢。 “选择?不错,”包扎结束,她猛地将我揽进怀里,并不怎么用力,却教我轻易挣脱不得,“你从来都没有选过我——可笑我今天才明白,原来在你心里,只有你的皇姐!” 我还没回过神,又听她接着说道:“而我,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她凑近我的耳边咬牙切齿地说着,声音里满是阴鸷与愤怒,可偏偏抱着我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像是害怕将我揉碎般小心翼翼,我甚至觉得脖子上滴落了一片温热,惊得我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被她死死地按在怀里。 好一会儿,我终于挣开了她的桎梏,抬头看去,只对上她精致而冰冷的侧脸,眼角微红,却更像是怒火烧过的余焰。 ——许是我的错觉吧。 姜灼她……怎么会哭呢? 自嘲地摇了摇头,却听她又不依不挠地说道:“呵,我早该知道,你为了她,连皇位都可以不要……我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作过替身。 因为你才是我在这个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 “我真恨自己这张脸,若不是我生得与邝希晴相似,便不会有这李代桃僵之计,也不会被你注意到,更不会被你当作她的替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不是的! 我从来都不是有意招惹你,更不是欺骗玩弄你。 我……爱你啊。 心底疯狂地呐喊着,为自己辩解着,然而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自暴自弃地想:既然她误会,那便随她去吧。 解释又有什么意思呢? 徒惹伤心而已。 见我不回答,默认般垂下眸子,她恼怒地瞪着我,气得浑身都轻颤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爆发的模样。 “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杀了我么?”闭上眼叹了口气,我轻轻问道。 “我怎么可能会杀你!”她气急败坏地脱口道,见我看去,又即刻狼狈地别开脸,冷声解释道,“你是先帝嫡女,堂堂亲王,我若是杀了你,岂不是要教天下人口诛笔伐,指责我是个残暴的昏君?” “这倒不会,照凌王的名声,天下人只有弹冠相庆的理儿,怕是连御史大夫也不会谏议一句。”我笑了笑,倒是难得还有闲心自嘲,又不免激她。 “住口!快收起你那些寻死觅活的念头!你若死了,那五万士兵可不就打了水漂?”她厉声喝止了我,拳头攥得咯吱作响,仿佛徘徊在暴怒的边缘,“你要是敢轻生,我马上派人杀了邝希晴,还有整个凌王府来给你陪葬!” ——她不会不知道,即便我不在了,只要那半块虎符在她手上,五万兵马的统辖权便跑不了。 我若死了,对她而言,实则是利大于弊。 “好,我不寻死,你放我走吧。”铺垫已过,我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打算。 却见她狠狠地一掌击在铁笼上,将那三指粗的铁栏杆生生打得弯曲了半寸,发出一声令人倒牙的响动:“走?走去哪儿?” “哪儿都好,只要能离开这里。”离开你。 “呵,你休想。”她冷笑一声,毫不怜惜地捏住我的下巴,想要用力,下一刻却被灼伤似的,猛地缩回手,只是恨恨地强调着,“休想!” 撂下这样干巴巴的一句狠话,随后却逃也似得离开了石室。 我抚着颈间敷上药膏后散着丝丝凉意的伤口,终是忍住了泪,只是轻轻叹息。 从那天不欢而散以后,我又恢复到了被囚禁的日子里,整天只是呆在朝露殿的偏殿之中,时时刻刻有禁卫看守着不准出入,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囚禁我的人由邝希晴变成了姜灼吧。 知道了颜珂已带着邝希晴离开观澜,我放下心来,也无意反抗,索性听之任之。 她每天都会来看我,有时只是隔着屏风静静地瞧上一眼,有时只是坐上一盏茶的功夫,不等我开口赶人便自己离开了。 除此以外,她还时不时派人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和价值连城的珍宝古玩,也不当面送与我,而是通过机灵的宫侍悄悄摆到我能看见的地方。 或许是清晨醒来后目光所及的一瓶香气四溢的百合花,或许是午餐时一桌子我喜欢的菜肴,或许是书桌上一把字迹娟秀的题词扇面……我会按时给花浇水,好好地吃下一桌的饭菜,细心收好她送的每一件礼物,可是我心里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她为什么不明白——这些费尽心思的礼物和讨好,远远比不上她一句真诚的道歉。 或许在她心里,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也没有悔过的意思吧。 一晃就是五天。 这日傍晚,用罢晚膳不久,宫侍正在收拾桌子,她负着手施施然走了进来,摆手免过他们的问礼,自顾自坐在了我对面的太师椅上,单手支着下巴,沉默不语。 宫侍分别送上两盏清茶,然后便识趣地退出了门外,只留下我二人独处。 她端起茶盖,慢条斯理地撇去上面的浮叶,丝丝缕缕升起的白雾遮去了她的神色,教人看不分明。 学着她的样子端起茶,安静持续了片刻,就好像之前的五日一样,也许会这样一直相对无言直到她离去……是不是我不主动开口,她就永远不会与我说话? 既然这样,那何妨由我打破僵持呢。 “你……用过晚膳了么?”想了想,还是找不到能够切入的话题,只好就着眼前的晚膳展开——我借着饮茶的间隙,低声问道。 “咳咳、咳……嗯,用、用过了。”她像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开口,竟是呛了一口茶,压抑着咳嗽了几声,将脸都憋红了,这才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盯着她窘迫的脸看了一会儿,在她努力地呼吸吐纳,恢复到之前一本正经的淡然面色以后,我压下了那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冷声问道:“如果我不开口,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与我僵持下去?” “当然不是,”她放下茶盏,蹙眉看着我,神色淡然,眼中却划过一抹无措,“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我问你,”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关一辈子么?就像那笼中的鸟儿,池中的鲤鱼?” 一辈子在这方寸之地,一辈子都得不到自由。 然后,抑郁而终。 “不,我没有……”她摇了摇头,顿了片刻才与我解释道,“邝希晴的势力还没有清扫干净,这宫里不仅仅是我手下的人,还有别人安插的探子,贸然离开,你会有危险。” “呵,也对,想要我命的人,可不少。”自嘲地笑笑——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我并没有说,却彼此心知肚明:怕是在邝希晴和她的心腹眼里,我是姜灼□□上位的最大帮凶吧。 若是没有我的信物,她怎么能调动颜珂的死士?若是没有那批死士和五万兵马的依仗,她何至于杀入宫中,使得这一手狸猫换太子的障眼法? 这一切,都要算在我的头上。 “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坚定地说道。 “这个任何人,可包括你自己?”我对着她微微一笑,心却不由抽疼起来——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的人,却也是伤我最深的人。 我还能信她吗? 要如何信她。 “我……”她僵在原地,双手紧握,却再也迈不开步子朝我走来。 “呵,姜灼,我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恍然间我才发现,自己对她说过无数遍的喜欢,道过无数次的爱慕,却似乎从未自她口中听过一句相似的回应——果然,只是我自作多情吗? “简心,”她深深地望着我,忽而向前踏了一步,再一步,转瞬就走到了我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心上,教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期待着她的回答——冥冥之中,仿佛预感到这个回答是我苦求多时的,“我……” “陛下,急报——”就在这时,一个焦急的女声隔着门响起,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视,也将那一份呼之欲出的情愫毁坏殆尽。 “我……”她并未理睬那叩门的人,仍是定定地凝视着我,欲言又止。 “陛下、陛下……”那人却不依不挠地在门外低声喊着,叩门声更是一下急过一下。 “……你去吧。”抬手替她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襟,我笑了笑,转身回了内室。 门扉开合,那一声幽幽轻叹悄然而逝,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她走了,而我依稀觉得,仿佛心里也有一扇门就此关上了一般。 ☆、第96章 答应 晚膳并未用得太多,只是与她说了会儿子话,心中闷闷地难以纾解,放下在手中摩挲多时的茶盏,尽管没有报什么希望,我还是起身推开了房门,试探着往外迈了一步——纵使不得离开这方寸之地,就在院子里透透气也是好的。 出乎意料的是,守门的禁卫却不曾出言阻拦,甚至眉头也不皱一下地任由我往外踏了一步,又一歩……直到我快要沿着小院兜完一整圈,触及到偏殿的大门时,那两人仍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口。 诧异之下,却也有着终于得见天日的欣喜,顾不得许多,我用力地推开偏殿门,正要往外走,却见两个值守殿门的禁卫一左一右地向我行礼,心中登时“咯噔”一声——果然还是不能离开这座偏殿吗?是我太天真了…… 哪知她们只是恭敬齐声地说道:“见过殿下。”然后便没了动作,像是在等我发话似的。 “呃,免礼。”挥挥手示意她们起身,我一边小幅度地往外挪着步子,一边留心她们的表情,见她们只是垂眸静立,好似无意与我为难,刚想快步离开,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本王……要去御花园逛一圈,你们,不拦吧?” 这话一问出口,别说是这两个面面相觑的禁卫,就连我自己都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巴掌——这口吻简直卑微得可笑,哪像出自一个亲王之口? 幸而她们只是愣了一下便异口同声地回道:“卑职不敢!” 而那个右手边的禁卫更是在迟疑片刻后小声解释道:“陛下吩咐过,您可以随意出入,不得阻拦,只是命卑职等时刻跟着,保护殿下的安危。” ——哦,原来我的禁足状态已经解除了。 看来与她方才的交流不是没有作用的,虽说还是免不了有人以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但总好过被关在那间屋子里郁郁寡欢。 曾几何时,我也领悟了苦中作乐的精髓了呢? 自嘲一笑,默许了那两名禁卫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我抄着手,一路闲庭信步地往记忆中的御花园走去。 这宫里的人少了许多,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竟连一个宫侍都没遇到,倒是已经循环了两回被巡逻的禁卫拦下问话,对方惊吓之余恍然行礼,再教我赦免后匆匆离开的套路,没得有些厌烦。 总算到了此行散步的目的地,如所料地,杳无一人。抬头时,一轮孤月冷然,低头时,只影茕茕孑立——若是以前,我的身后定是有她的陪伴,纵然清静但绝不会孤单,回首所见,便足以温暖整颗心。 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与噤若寒蝉的随行禁卫相顾无言,沉默以对。温馨不再,空余尴尬无措。 ——就算有人跟着又怎么样? 那些人终究不是你啊。 无声轻叹,我绕过了几丛低矮的灌木,抚上了假山一侧嶙峋的纹路,随着描摹移动脚步,悠然往深处走去,身后的禁卫不远不近地缀着,留出的距离好歹不至于教人生厌。 忽然,我的步子一凝,定睛往假山暗处的缝隙看去,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想了想,还是出声支开了那两名禁卫:“你们离得远些,本王想独自静一静。”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过冷漠强硬,不容违背;又或是料定这假山深处是个死循环,不会有什么危险,二人并未多疑,而是顺从地退开了一段距离,垂手等候。 若无其事地朝前走了几步,始终落在她们视线之中,我慢慢靠近那座假山阴影中,离得近了,终于看清楚了躲在这个角落之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宫侍,穿着最低等的服饰,双手抱膝,屈身缩在假山的缝隙之中,若不是他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想来我也不会恰巧发现他的存在。 引起我注意的,正是这双美丽的琥珀色之瞳——比姜灼更剔透浅淡,仔细思量,应该也比姜灼要天真懵懂得多吧。 “你是……子筝?”努力回想起他的名字,我压低了声音询问道,既怕引起那两名禁卫的关注,更怕吓到这个瑟缩单薄的身影。 ——这孩子,一个人躲在这里,是又被人欺负了么? 记得上一次见他,也是被一群小宫侍联手作弄。 我担忧地看着他,将声音放得更轻柔:“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等了一会儿,就在我考虑是不是离开这里让他独自舔舐伤口比较好时,他终于抬起头,稚弱的声线里带了几分喑哑,教人不免心生怜悯:“凌王……殿下?” “是本王。你怎么在这儿?”冲着他笑了笑,我侧身靠在假山上,遮住了他的身形,装作抬头赏月的样子,悄声问道。 “这是我的秘密洞府。”他也看着我轻声笑,过长的额发掩去了神色,却仿佛透着一股阴郁悲伤,“不过,现在它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无妨,本王只是恰巧路过,误打误撞发现了你,出了这里便全都忘了,”明白他的意思,我连忙安抚道,“它还是你一个人的秘密洞府。” ——小小年纪,便要承受太多,怕是心里积郁过甚,这个只属于他的庇护所,我又怎么好打破? “宫门已经下钥了,殿下不回府么?”他揉了揉膝盖,抬头问我。 “呵,本王也想,可是却回不去,”我无奈地笑道,“皇上不准本王出宫呢。” ——邝希晴将我囚禁在宫里,知情者不算多,却也绝对不少,端看她们所获悉的解释是否来自于官方认可的版本。 他还小,有些事不适合告诉他,可同样因为他还小,有些事与他倾诉或许能更少些顾忌吧。 忽然间,有了几分倾诉的谷欠望,几番开口,最后却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 这心事,堪与何人说? “罢了,本王先走了。”与他道别,我转身欲走。 却听他在后边低声说道:“殿下若是有意,我可以送您出宫。” 我的步子一顿,强忍着惊讶,慢慢侧过身,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为了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他毫不避退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亮,“我可以帮助您离开这里。” 他的眸子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的确有片刻意动,下一瞬却陡然清醒过来——思虑几番,终是摇头拒绝了:“不,这太难为你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算得上恩惠? 教一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冒这样大的风险,我做不到。 “殿下,您无需为我担心……若是您下定决心,就在这假山中留一块红布,”他扶着假山壁悠悠地站了起来,抬起头看着我轻轻地笑,“子筝会连夜送您离开。” 他说这话的样子,带着胸有成竹的自信,倒与那个时候教人欺负得闷声不语的孩子判若两人。 “不管怎样,谢谢你的好意。”看了看天色,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再与他聊下去,那两名禁卫该起疑了,微一颔首算作告别,我转身走出假山,原路返回。 ——虽是一再拒绝,到底还是将他的话记下了。 只是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 第二日,姜灼来得很早,恰逢我在用早膳,她便毫不见外地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我用餐。 教她看得别扭,我放下了碗筷,主动开口邀请道:“用过早膳了么?没有的话就一起吧。” “好。”她立即应了,吩咐宫侍添了一副碗筷,慢慢舀了一勺小米粥,虽然用的不多也不快,嘴角却一直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似是心情颇佳。 各自用餐,仿佛谁也不愿率先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一时间,就连杯著相交的声音也几不可闻。 良久,扫了一眼她的服冕,我咽下了嘴里的粥,不经意地问道:“刚散了朝会便直接过来了?” “嗯。”用丝绢拭了拭嘴角,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疑惑的目光瞥来,像是在询问我提起的原因。 “说起来,我也好多天不曾参加朝会了。”不偏不倚地回视她的目光,我笑得坦然,其实心里暗暗有些紧张。 “你想参政?”她接过宫侍递来的茶盏,拈了茶盖在手中把玩着,神情淡然,不辨喜怒。 我也不做闪躲,大方地点了点头,甚至一半认真一半自嘲地回道:“本王以前可是极少缺席朝会的,这么些天懈怠下来,怕是谏议官的弹劾都堆满御案了吧?” “那倒不至于,”她竟也顺着我的话开起了玩笑,眉眼微弯,教人猜不透她的想法,“不过三两本还是有的。” 就在我以为话题就此搪塞过去时,却听她话锋一转,忽然说道:“也好,你身子修养得不错,若是不嫌累,明天便随我一道参加朝会吧。” “嗯。”应声之后,却已无话可说。 ——想去参加朝会,一是闷得慌,二是打算亲眼看看这朝中的变化,未尝不是存着一分担忧她败露的心思,却兀自不肯承认。 不料她答应得这样轻松,倒也省了我一番口舌。 腹稿打了一半,好些铺陈没了用武之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惆怅——缘何在她面前我已不能畅所欲言? 就连说话也要半遮半掩,拼命揣测着对方的真意,好像隔了一层迷雾,始终不见光明的尽头。 其实,我与她都心照不宣,可是那疙瘩总是存在的,若是不去挑破,便只有在深不见底的阴暗中愈演愈烈,彻底腐烂了吧。 ☆、第97章 选秀 翌日一大早,鸡鸣刚过,我便穿戴整齐,只等着姜灼派宫侍来领我一道上朝。左等右等,却是她亲自敲响了我的房门。 这一身服冕并不是我府中穿惯了的那套,难得的是大小尺寸正合适,就连穿在身上的质感也半分不差——若不是衣料上有簇新的松香熏染的气息,袖口暗处也不见那个隐蔽的绣着我名字的纹饰,我几乎要以为是姜灼特意派人去凌王府取来的。 她身着一袭玄色滚边的明黄帝服,十二旒的冠冕遮去了大半张脸,纵然她盯着我深深地看了许久,我也丝毫看不懂她的神色,猜不出她的心思。 又或许,我只是不愿去猜,不愿去懂。 “走吧。”没等我走近,她便转过身,率先往朝露殿走去,仿佛只是恰巧路过我的门前,轻描淡写地叫上我一道,而并非特意来接我——这教我本来因为参加朝会而松快了几分的心情又重回压抑。 随着姜灼的脚步施施然踏进朝会主殿,明显感觉到垂手肃立的官员们在见到我时不约而同投来的注目,震惊有之,了然有之,却都强自压下了,只是本来安静的气氛中涌动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沉郁。 我只作不知,兀自坐进了空置许久的座位,支着下巴,若无其事地看向人群——目光所及,大都移开眼或是低下头,竟是无人愿意与我对视,也不知是惊惧多一些,还是鄙夷多一些。 无趣地收回目光,就听姜灼淡淡地说道:“凌王的身体已无大碍,今后便一同参与朝会,众卿可有异议?” 可笑,就是借这些人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说个“不”字吧。 ——哪怕心里再反对,再抗拒。 这便是皇权。 至高无上的,因此使我被舍弃的……皇权啊。 细听起来,她的声线比邝希晗要低上半分,气质也更显冷肃,然而她远远地坐在御座之上,莫说是底下战战兢兢的官员们,就连离她稍近的宫侍也难以发现这细微的差别,又有谁胆敢怀疑这位“陛下”的真实身份呢? 方才粗粗扫过一圈,有几张熟面孔,也有许多未曾见过,没什么印象的生面孔,却是不见邝希晴最得力的几个心腹,也难怪没有人认出来。 ……不过,她怎么会在这儿? 武官之首自然是穆家的那位辅国将军大人,文官之首却不再是卢修竹的母亲,中书令卢恒,却站着我名义上的婆婆——帝师傅筠崇。 我不禁纳闷:她的声望虽高,官职却只是从三品,平日里负责皇帝的讲课筵席,应该是没有必要参加朝会的……或者说,是没有参加的资格。 那么,她此刻出现在朝会上,又代表了什么呢? 想到这儿,我转过头去看高高在上的姜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仿佛她也正好朝我看了过来,掩在十二旒珠串后的眸光看不真切,只是浅色的薄唇微微勾起,似是带有几分安抚之意。 叹了口气,我控制自己收回目光,将注意勉强放在了那个出列的官员身上,只听她朗声说道:“启禀陛下,礼部有本要奏。” “准。”姜灼抬了抬手,稳声说道——我总觉得她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分百无聊赖的随意,像是对这按部就班的奏对很不耐烦。 “三年一度大选之日临近,请陛下广纳侍君,充实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我大芜千秋伟业。”那礼部的官员长身作揖,悠悠说道。 我听得一愣,下一瞬却觉得那高座上的人较我反应更甚,虽然不言不语,身上的气息却陡地冷了下来,教人忍不住面上一寒。 那礼部官员似无所觉般接着说道:“陛下膝下只得皇长女一位,后宫也仅有侍君寥寥几人,事关国祚,大选刻不容缓——六年前,陛下以孝期未过为由推拒,三年前又以国库不丰取消,今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此时大选再合适不过,还望陛下明鉴。” “呵,朕的后宫是否充盈,是朕的私事,卿管得未免太宽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姜灼一改邝希晴一贯淡漠平和的态度,冷笑着嘲讽道。 “陛下恕罪,只是——天家无私事,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黎民百姓,万不可任性。”那官员苦口婆心地劝道。 ——身为天下至尊,却连自己要纳多少侍君都不能作主,不可谓不是一种悲哀。 就是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位置,真的值得打破了脑袋去争、去抢吗? 我多想亲口问问她,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忍住了。 “放肆。”她仍是不肯妥协,就连低沉的声线里也染上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意,“你是在教朕该怎么做吗?那由你来当这个皇帝,如何?” “微臣惶恐。”那礼部官员不紧不慢地撩了衣摆跪下,俯低了身子深深地叩首,大有长跪不起直言死谏的意思。 “礼部尚书何在?”眼看这固执的官员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姜灼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唤了礼部最高的长官出列,大概是想教她规劝约束一番自己的辖下——没想到,那礼部尚书出列之后,二话不说便跪在了那人身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袒护之意,顿时噎得姜灼一滞,狠狠地一拍扶手。 “吏部!”我担忧地看去,却见姜灼的目光从我面上轻轻扫过,转而死死地瞪着噤若寒蝉的人群,厉声喝道。 “陛下息怒,”一名身穿绯色官服的中年女子慢条斯理地踱到了那跪着的二人身边,在我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建设性的提议时,却见她也利索地跪了下来,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的样子,口中则道,“微臣……附议。” “户部!兵部!工部……”姜灼每提到一个部门,便有几个人依次跪下,说到最后,竟是跪了一整片,“……光禄寺、鸿胪寺、宗正寺!” ——有道是法不责众,看来这广纳侍君的主意竟是众望所归么? 若说无人授意,我是不信的,却不知究竟是谁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而这从中得利的赢家,又会是谁呢? 迄今还未表态的,只有以穆家为首的军中一干武将,中书令卢恒以及广袖飘飘,一派道骨仙风的傅筠崇。 穆家在大芜地位超然,只负责拱卫门户,镇守平乱,向来不掺和这些庙堂之争;中书令为皇夫外戚根基,自然不会支持,以免动摇皇夫之位;剩下的本该不偏不倚作壁上观的傅筠崇却出乎意料地迈前一步,跪在所有官员身前,隐隐有着带头之势:“陛下三思。” 如果先头六部九寺的表态还只是教姜灼不悦反感,那么傅筠崇的倒戈便是投入干草垛的一簇火苗,彻底点燃了姜灼的怒火,即便隔了一段距离,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身上冰冷的煞气——假如眼神能够杀人,那底下跪着的这批人早就是一具具千疮百孔的尸体了。 场面陷入了尴尬之中,双方僵持着,无人开口,更无人退却。 跪着的一方仗着人数,倒也不怕就此激怒了掌权者——要知道,君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天下缟素,她们到底有何凭依如此放肆? 我依稀得见姜灼抓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暴露,显然是忍耐到了极点,教人不由替跪着的官员们捏了一把汗——邝希晴不会下杀手,不代表姜灼不会。 “凌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冷不丁听到她点了我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心口怦怦直跳,一下快过一下,仿佛要从我胸膛蹦出来似的,除了这震天的心跳声,我耳中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眼里也再看不到别的颜色,只有那一汪漆黑墨潭中隐约流转的琥珀光晕,好像哀切叹惋,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凝视着我。 多少次,我沉醉在这般专注的目光中,犹如拥有了整个世界,犹如自己就是对方的整个世界……垂荡的十二旒珠终是隔绝了我与她的对望,也将我从不可自拔的迷醉中抽离开来,继而被理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警告了客观而残忍的现实——她已不再属于我。 况且,那是她的选择。 我所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一切,远离她,甚至是……放逐我自己。 “本王……附议。”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响起,而随着我的话音落下,那人的脸色倏然一变,不可置信中还带了几分伤痛,即便是隔着旒冕也能感觉到她在瞬间黯淡的眼神——我心中骤然一痛,伴着一丝报复的快意,在那快意之后,却又迎来了更深切的痛楚,一饮一啄之间,快也成倍,痛也成倍,往复交叠的折磨几乎教我喘不过气来,不知是她受伤的眼神更痛一些,还是违心赞成这个决定更痛一些。 良久,她哼笑一声,也不管这跪了一地的官员,起身甩袖,径自走了:“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却是没有再看我一眼。 ☆、第98章 拒绝 今日的朝会自是不欢而散。 晚些时候,她来与我用膳,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绝口不提今天早朝的事情,只是沉默地用着面前的菜,偶尔替我夹上一筷子,目光低敛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并不愿与我对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意气,将碗筷一放,主动开了口:“关于选秀之事的建议,我是认真的。” ——邝希晴登基以来,膝下只有一个孩子,这对统治者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将所有的期望都压在她的身上,一旦这个孩子发生了什么意外,整个国家都会陷入到动乱之中。 她兀自品尝着嘴里的饭菜,闻言只是顿了顿筷子,却没有立即看向我,而是生硬地转移着话题:“不说这个了,今天的笋很鲜嫩,不妨一试。” “你明白我的意思……陛下。”我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成功地见到她不复淡定的模样。 ——这不仅提醒了她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也将我们之间的鸿沟越引越远。 “够了!”她将筷子拍在桌上,使劲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好像是借此平复心中的怒意,而后平静地问我,“难道连你也要逼我吗?” “不是我要逼你做什么,是你要如何面对满朝文武,如何面对天下人?”掩下心里的种种情绪,我也同样心平气和地回视着她,“逃避不是解决的办法,朝臣都表明了态度——更何况,依邝希晴的性子,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此事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那又如何?你知道,我不是她,也学不来她的作风。”沉默了一会儿,姜灼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知道她的作风,也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我看着她的眼睛,心底各种情绪翻涌,几乎要压抑不住——这一刻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她不是没有失望,也不是没有怨恨,只是总将这些情绪遗忘尽数隐藏在痛苦之后,在无可避免地彼此伤害时,忍不住一点点冒出了头,“我只知道,当你选择坐上那个位置时,注定了你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事,而是要逼迫自己扮演好邝希晴,扮演好一个皇帝的角色。” ——就像我不得不扮演那个讨厌的邝希晗……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 究竟是我忘记了原来的自己,还是已经成为了一个崭新的她? “不要把我跟她比,”似乎极为反感我将她们相提并论,姜灼脸色一变,声音更是彻底冷了下来,“她不敢做的事,我敢。” “你要做什么?”察觉到她嘴角冰冷的笑意和眼中异样的亮色,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简心,为什么要这样防备地看着我?”她敛下眉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就听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此前瞒你,是我身不由己……那么,答应过我的事,你可会反悔?” “自然不会。”我虽猜不到她忽然提起的用意,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答应过你的事,我定会做到。” ——哪怕你根本不需要这份承诺。 果然,就听她轻笑着说道:“我不会同意纳什么侍君……但是,我会昭告天下,娶你为妃。” ——心口一窒,我的第一反应,却是拒绝。 “你疯了?”不敢相信她竟然存了这样疯狂的念头。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是喜不自胜,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可是放在此刻,却只剩荒谬——毕竟,她现在可是我名义上的皇姐。 且不说那些视我为洪水猛兽的政敌们,便是天下的黎民百姓要怎们看待我,又怎么看待下令的她? 这可是实实在在背德丧伦之事,相比起来,端王请旨纳妃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怎么?你不愿意?”她抿着嘴唇,不悦地看着我,眼里仿佛划过一抹受伤,“你说过你要与我在一起……难道都是骗我的?” ——我是说过不错。 可我表白的人,是我的贴身护卫,那个给我安全感的,会用清冷的嗓音唤我“东家”,会用温柔的目光注视我的姜灼。 而不是这个顶着邝希晴的身份,坐拥天下却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表露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直视着她锐利的眼神,狠狠心,还是将哪句话说出了口,“更何况,分明是你瞒我在先,不是么?” 大概是没料到我在拒绝之余还不忘指责她,姜灼面色一白,忍不住苦笑起来:“你说的不错,是我瞒你在先……是我咎由自取。” 看她这样颓然,我又禁不住心软,好歹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掌心,闭口不言——疼痛教我清醒过来,轻轻移开眼。 半晌,她静静地离开了,只留下一声浅浅的叹息飘散在空气中。 我以为此事就这么揭过了,不料第二日的朝会上,她却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起先,她只是不动声色地任由底下的官员滔滔不绝地劝诫着选秀纳新的种种,敷衍地笑了笑,既没有答应下来,却也没有如昨日一般断然拒绝,这便给了那些人一个她正在犹豫的假象。 我也几乎要被她的表现所欺骗,以为她真的对所有人不同程度的建议以及谏言有所松动,心里有着危机度过的释然,却也有一丝不容忽视的失落——说到底,我心中不曾放下她,又怎么能坦然地面对她另寻新欢呢? 不过是强自压下,自欺欺人地不在乎罢了。 正黯然间,却听那御座上的人忽的嗤笑一声,声线冷得仿佛淬了一层薄冰:“礼部方正清,在讨论选秀的各项事宜以前,不妨说说你在玉春街上那座三进三出的宅子是怎么来的,如何?” ——这个被她提到名字的方正清,便是率先提出选秀的官员,也是其中最主力的支持者。 而玉春街,是观澜城地段最好的街区之一,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若是按照礼部尚书的俸禄,大概要不眠不休地奋斗上一百年才能在那里买得起一座小别院;更何况方正清还只是个从四品的侍中。 “这……”只见她撩了衣摆,缓缓跪在殿中的大理石砖上,面色看似平静,眼神确有几分闪躲。 “当然最值钱的不是那套宅子,而是后院里住着的俊秀公子,”姜灼像是换了个人,一改沉默寡言的性子,连珠炮似得发话,直堵得那方正清脸色发白,摇摇欲坠,“锦觞坊的头牌小倌,一夜千金,据说被某位大人连着包了一个月……啧,方卿真是,好大的手笔呐。” “微臣、微臣……”方正清苦笑着摇了摇头,终是放弃了辩解。 ——很显然,姜灼既然能说出这些,想必手中定是掌握了不少她贪墨的证据,哪一条都足以教这位身败名裂,她再抵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还有,户部的盛大人,兵部的王大人,大理寺的刘大人……”姜灼没有再管她,而是轻敲扶手,漫不经心地报出一大串名单,随着每一次敲击,便有一人惊惶地跪下,不多时,堂下竟然跪了十多个不同部门的官员,职位有高有低,所相同点不外乎是昨天选秀呼声最高的几位。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从姜灼状似无意中透露的信息来看,仿佛她已经掌握了所有人的把柄,在这之后,还有谁敢当这出头的椽子呢?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官员们,又有哪个敢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只是不知道,这些是姜灼连夜派人查到的,还是早有准备在手……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在那些官员们教她这一手镇住以后,姜灼又不紧不慢地抛出了另一个重磅消息:“朕有一心仪女子,欲纳其为妃,不知诸位爱卿有何见教?”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去看她,她却并没有理睬我,只是胸有成竹地靠在椅背上,缓缓扫视着底下的官员们,浑然不觉自己说出了多么令人震惊的话来。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和立场都不对,我几乎要为她的计谋竖起拇指:这招围魏救赵实在是好心计。 由此推断,她之前以雷霆手段震慑方正清为首的官员们,固然是为了杀鸡儆猴,警告她们罢手选秀之事,却也同样是为提出这个纳妃的决策而作铺垫——无论这个决定有多么惊世骇俗,这些被她抓住了小辫子的官员们却已经没有置喙的勇气了。 “很好,既然诸卿没有异议,此事便交给方卿去办吧。”她抚了抚袖口的滚边,笑得一派轻松,“相信方卿必不会让朕失望的。” “微臣……”方正清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退朝。”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也不给其他人开口的时间,姜灼在起身离开前定定地朝我这里看了一眼——那一眼仿佛带着挑衅,又带着几分得意。 我却觉得浑身犯冷,一颗心直直沉到了底。 回到住处后,不多时,姜灼派人送来了一个箱子,神神秘秘地非得要我屏退其余人独自打开。 意兴阑珊地掀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一套大红色的喜服。 这红色张扬热烈,却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抚摸着那柔顺的布料,我犹豫再三,终是下了决心。 到了夜晚,我用剪子剪下一角衣片,藏在了袖袋中,借着散步之由,再次来到了遇见子筝的那座假山,悄悄将红色的衣片系在不显眼的一处。 ——我阻止不了她,那么,唯有选择离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或许这才是我与她最好的结局吧。 ☆、第99章 逃离 子筝的答复出乎意料的迅速,才第二天,我便在老地方见到了他。 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的了然教我又是羞愧,又是心酸。 几日以来,姜灼对我的禁锢已经是形同虚设,那两个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的禁卫也放松了警惕,教我遣得远远地。 “子筝,你有什么办法,能够送我出宫?”挡在假山的缝隙前,遮住他瘦弱的身形,我盯着那双好似看透了一切的眼睛,低声问道。 说实话,来求助他,已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我其实并没有寄太大希望——这个孩子在宫里生活本就万分艰难,自身难保,又怎么有能力在众多禁卫的眼皮子底下将我送出宫去呢? 我来找他,或许更多的只是为了找个人说说话吧。 没想到,他认真地看着我,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知道一条密道,能够通向宫外,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真的?”我还是觉得不太靠谱,“你需要冒什么风险吗?” “这倒不必担心,我不过是为殿下指一条路,最后还是要靠您自己。”他笑了笑,凑近了我耳边说道,“宫里最西边的墙角有一处矮洞,是低等宫侍买通了禁卫,瞒着上头自己悄悄凿穿的,只能容那些年幼又身形娇小的人进出,每个月都有贪玩的小子借着采买的名义偷偷溜出去玩耍,只要孝敬足够的银子,又按时回来,守在那儿的禁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严查。” “可是本王要怎么混出去呢?”低头看了看自己,身量倒是比大芜的普通女子要纤细娇小得多,想来那矮洞也是不在话下,可问题就在于——西边的城墙是皇宫最偏僻的地方,离我现在住的朝露殿可是十万八千里,要怎么样避过重重守卫,在不惊动姜灼的条件下,去到那里呢? 而我毕竟不是贪玩的宫侍,那守门的禁卫又怎么肯放我离去? 没想到,这困扰我许久的难题,很快便迎刃而解——这解决的机会,还是姜灼亲自交到我手中的。 还记得那日姜灼来寻我,彼时我正兀自纠结着自己离开皇宫的决定,又盘算着离开的方式,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她却似无所觉,一坐下便兴致勃勃地开口道:“简心,白云谷来信,魏舒他听说我们的婚讯,正准备启程,亲自参加——我知你与他有许多误会,届时,我介绍你们重新认识。” “魏舒?亲自来?”我点点头,心中却对姜灼抱着“使我们和平共处”的念头嗤之以鼻。 “不错。”她抚着茶杯,嘴角含笑,仿佛想到了什么值得回忆的趣事,“魏舒是我芸姨的孩子,也是我的师兄,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她口中的魏舒,不就是那个替我医治的毒仙么? 那时我便奇怪,自己与他素未谋面,缘何他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份?而他对姜灼不同寻常的重视也格外教人在意。 现在想来,他看向姜灼的目光,哪里是一个兄长看着妹妹的? 分明是看向心爱之人的眼神——那眼神多么熟悉,我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个时候的我,不也是用这样炽热渴望的眼神,追随着她的背影吗? 我不信,会用这样深情的目光注视她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轻而易举地接受心上人与别人成亲的消息,更别说,那个横刀夺爱的另一半,还是个声名狼藉的……女子。 既然姜灼能在我面前毫不避忌地谈论起魏舒要亲自来观澜见她,那么可想而知,对方应该也是她偷龙转凤的知情者。 既然这样,若是对方真心爱护她,为她考虑,根本不可能同意这场荒谬的婚礼。 想到这儿,我默默地看了一眼姜灼,想要提醒她不必如此乐观,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仿佛隐约能从她的眼底捕捉到一抹忧郁忐忑,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或许,她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不愿面对,仍是自欺欺人地避开这个可能性……可要真是这样,又不免教人心疼。 这个她一意孤行的婚礼,又有多少人是真心祝福的呢? 就连身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我,也并非心甘情愿地接受。 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她会不会为此感到无助与落寞呢? 我不知道,更不愿去想,因为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心软都会阻碍我离开的脚步。 “简心,我派人送来的喜服,你可有试过?尺寸是我告诉绣工的,合不合身?”她眼中的期待教我不由别过头去,心底涌出几分愧疚——她言下之意,我何尝不懂? 可是那件喜服的一角,已经被我剪下来当作了信物,系在了假山上,如果这时候教她发现了端倪,可就前功尽弃了。 若是为此连累了子筝,那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 “惊喜,总是要留到最后的,不是么?”强装镇定地看着她,我笑了笑。 只见她回了一个略带羞涩又喜悦的微笑,那笑是少见的清和柔美,发自内心的喜悦快活,却教我眼眶一酸,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曾几何时,我竟也能这样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的谎话了呢? 到底变的人是她,还是我? 又或者,我们两个,都早已不复当初的彼此了。 几日的光景一晃而过,我一直都在悄悄做着准备。 借口散步时途经子筝提到过的西边宫墙,估算了一下我的步速,至少要花上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能从朝露殿走到这墙边,索性这里越往前走便越是偏僻,甚少有宫人经过,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现银和钞票,只有一些金银饰物,我挑了些没有印刻皇室标记又便于携带的,连着几身换洗的衣服一道打包成一个小包裹,偷偷藏在床底。 就在姜灼既定的成亲之日的前两天,白云谷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入了观澜城。 我推说身体不适,并没有跟着姜灼去迎接,她也没多做怀疑,只是吩咐宫侍和御医好好照顾我,便独自带着人前去。 她离去之前,半跪在我的床边,轻柔地抚着我的头发,眸子里是糅杂着担忧和缱绻的复杂,被那样的眸光所笼罩,我的心如遭雷击,狠狠地颤了一下,禁不住要开口将她留下……最后,我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拉过她的手,轻轻吻过她的指尖,在她柔声嘱咐时乖顺地点头。 她转身的时候,我猛然阖上了眼睛,生怕眼泪泄露了不曾说出口的软弱与痛苦。 “再见了,姜灼,”百般隐忍,却还是有一滴泪水背叛了理智,悄然滑落眼角——我没有抬手去擦,而是任由它灼烫了脸颊,渗入枕巾,直至消失不见,正如我与她的感情,未曾绽放便已经枯萎,“……再也不见。” 在床上静默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确定姜灼已经出了皇宫,我立刻下了床,将桌子上的茶壶用力掼在地上。 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门外的守卫马上紧张兮兮地敲了敲门,急声问道:“殿下?殿下?” 见我不回答,于是推门而入,正好目睹我装作不适侧卧在地上的身影,其中一个立即跑了出去,应该是去找御医了。 我捂着胸口,低声对剩下的另一个守卫说道:“你、你快去找陛下,就说……就说本王想见她。” “可是……”她迟疑地看着我,不知是否应该照做。 担心那个被引开的护卫很快就会回来,我只好板起脸,冷声喝道:“快去!本王……咳咳……” 说得急了,呛得咳了起来,倒是教她不再犹豫,立刻也冲了出去。 见这拙劣的调虎离山计起了作用,我连忙从床底拽出准备好的包裹,匆匆贴着墙角溜了出去。 根据前几日记熟了的方位和时间避开定点的守卫和巡逻的岗哨,来到与子筝约好的假山,远远地就见他在原地来回打转,小脸阴沉,在见到我的那一刻,表情陡然间一变,似哭非笑的神色,显得有几分怪异。 那时匆忙,我并未在意,只是迅速跑到他面前,喘着气问:“还、还来得及么?” 他点点头,将手中一套宫侍的衣服递给我。 手忙脚乱地换好了衣服,打扮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宫侍,跟着他一路往西墙疾走。 离开假山不多时,就听到从朝露殿方向传来的喧哗声,仿佛好几队禁卫都收到了命令,朝着那里赶去。 意识到我的逃跑恐怕已经被发现了,趁着还没有惊动太多人,整个皇宫戒严,我必须尽快出去——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来到了子筝所说的那处矮洞,四下无人,就连一直守在附近打秋风的护卫也不见了人影,竟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子筝扒拉开了那遮掩物,先一步爬出了矮洞,迭声招呼我尽快。 将包裹扔给他,我再次回首看了一眼朝露殿的位置,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在心底与姜灼道了别,狠下心弯腰往外爬。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大半个身子都来到墙外,以为即将逃出生天时,迎来的却是重物的猛击。 意识被黑暗淹没的前一刻,眼中倒映着子筝近乎扭曲的笑意——他手中的木棍,正是击中我的凶器。 ……为什么? 我想亲口问问他,却猝然晕了过去。 ☆、第100章 买卖 我是在一阵颠簸中被惊醒的。 大脑有片刻的眩晕,运转凝滞,像是有一团棉花塞了进去;耳边仿佛飓风刮拂过般轰鸣,使劲眨了眨眼,面对的依旧是一片黑暗,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光明。 下一刻便感觉到睫毛蹭着粗糙的布料,嘴巴也被粗布条勒住而无法开口,双手反向背在身后,以一个极为屈辱的姿势将手脚绑在了一起,伏趴在硬邦邦的车板上,随着轻微的摇晃而硌得生疼——这摇晃的频率教我判断自己是在一辆行动的马车之中。 眼前的黑暗和身体上的束缚昭示着我被绑架的事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活着,没有瞎,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虽然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疼痛。 马车里面很安静,与外面吆喝叫喊的嘈杂截然不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这个认知教我试探地挪了挪脚,试图借力侧过身来——长时间的趴伏使我的胸口感到了些许闷痛,为了呼吸顺畅,我得换个姿势。 没想到刚一动弹,就听一个男声嗤笑道:“哼,醒得挺快。” 这个声音,我不会认错,就是将我带出宫又打晕我的子筝! 我挣扎着想要挣开手脚的束缚以及蒙在眼睛上和嘴上的布条,然而除了将手腕脚腕的肌肤磨得灼痛以外,并没有什么用处。 反而是引来了对方不屑地冷哼:“不用白费力气了,就凭你这不中用的小身板,连我一个男子都不如,还想将这粗麻绳挣断?不自量力。” 他说的没错,只是方才我冲动之下,一下子失了理智——现在被他这么嘲讽,也就放弃了挣扎,轻喘着恢复体力。 耐心等了一会儿,有心问他原委,却开不了口,只能愤恨地咬紧口中的布条,思索着逃脱之法。 却听他冷冷地哼笑一声,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径自解释道:“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觉得我恩将仇报,欺骗了你,辜负了你?” ——有些犯罪分子往往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甚至乐于在受害者面前表现作案手法并述说作案动机,以期从中得到更大的满足感。 看来,他也不例外。 我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按理说,他真要害我,大可向姜灼投诚,说出我要逃跑的计划。 这样一来,即便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至少我一辈子都将被禁锢在皇宫这个牢笼中,郁郁寡欢。 反过来,他要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可以说,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而支撑他下注的原因,我还猜不透。 “你可还记得弥笙?”他忽然摘掉了我的眼罩,眼前一亮,对上那双阴鸷的浅色眼眸,我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作何回答——若是摇头,只怕是要激怒他的,若是点头,却又委实心虚得很:他口中那个弥笙,我的确是没有半点印象。 或者说,在邝希晗的记忆中,不曾留下丝毫涟漪。 当然,他虽解开了我的眼罩,但并没有解开我口中的布条,即便我能够回答,也发不出声音,倒是免去了支支吾吾的尴尬。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已是冷笑着接上了话:“也罢,就凭你这种渣滓,又怎么会还记得区区一个三等宫侍?可怜我那兄长心思单纯,偏就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竟然指望着能抬进凌王府做侧夫,实在是太过天真……” ——这么说来,应该是你那兄长贪慕富贵,怎么就怪到了我的头上? 若不是口不能言,我定是要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一个三等宫侍,做个侍君便罢,竟是肖想侧夫之位么? 从一个低等宫侍飞上枝头变凤凰,在这等级森严的大芜,未免异想天开。 可是,就算是邝希晗当初随口编了个谎话,欺骗了他的兄长,顶多怪她负心薄幸,却也罪不至死吧? 就听他接着说道:“没想到,皇帝问你是否要纳我兄长为侧夫,你竟然矢口否认,还反咬一口指责我兄长勾引你不成便撒泼耍赖……第二天,我兄长就被赐了一杯毒酒。” ——原来,最后的结果,是害了一条人命。 如果子筝所言属实,那么确实是邝希晗的过错,他心怀怨恨,也无可厚非……问题是,这罪魁祸首早就没了踪影,却将这个烂摊子留给了我。 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心解释,却又无从说起,我摇了摇头,轻轻阖上了眼睛。 “放心,我不会杀了你,”见我闭上眼睛,以为我是害怕,年岁尚轻的男孩阴沉地笑了笑,“就这么简单地杀掉你,岂非太便宜你了?” 听他语气有异,我连忙睁开眼,对上他染了一丝疯狂的眼神,教人不由感到害怕:“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好尝一尝这世上最屈辱的日子——比我这个柔然宫奴要屈辱千倍、百倍!” 他眼中深切的痛苦与悲哀教我浑身一震,竟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对他的愤恨与惊怒。 忽然,马车停下了,而他也收回了眼神,将我的眼罩拉了回去,随后起身离开了车厢。 侧耳凝神去听,只能隐约辨别出他和另一个女人交谈的声音,两人的只言片语似是与数字有关。 最后,跳上马车的是那个陌生的女人——因为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脂米分香气,那味道并不属于子筝。 “他走了?”感觉到她的鼻息不断地逼近,我没有办法避开,只好出声问道,“你又是谁?” “啧,小美人不但模样生得好,连着嗓子也娇嫩得很,倒是生来做花娘的料子。”那女子解开了我的眼罩,一边调笑着,一边伸手在我脸上抚了一把。 “放肆!你……”扮久了凌王,倒也将她的气势学了几分,教这陌生女子一轻薄,几乎下意识地呵斥道。 “哟呵,还挺横?不错,要的就是这股泼辣劲儿!那臭小子还指明了要将你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去,看来你是将他得罪狠了……”她的话教我不由一愣,随即却从背脊冒起一股寒意——她刚才所说的“窑子”,该不会是我理解的那种风月场所吧?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接着说道,“不过你放心,在下可是怜香惜玉之人,断然做不出那等暴殄天物的蠢事……以你的相貌,卖到普通的勾栏里岂不是浪费?便是那日进斗金的高门玉宇里也是去得的——日后若是有缘,在下有幸能做得小姐的入幕之宾,岂不是一桩佳话?” “休想!快把我放开!你知道我是谁吗……”任凭我如何怒喝,碍于口中的布条,就只能发出“呜呜唔唔”的叫声,没有半分威胁。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拢起袖子在我面上拂过——我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然后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又是另一幅光景。 四肢脖颈仍是酸疼,却不再被绳索束缚,而是安放在柔软的床铺被褥中,口中的布条与脸上的眼罩已摘去,身上的衣服也好像换过了一套……等等,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想到这儿,心中一紧,马上就想坐起身,却发现手脚虽然完好,可半点使不上力气,好像打了全身的麻醉一样,动弹不得。 惊慌之余,蓦地想起那个陌生女人的话,我艰难地侧过脸打量了一番自己身处的屋子——画工精美的屏风拦在门前阻隔了视线,袅袅的熏香教人昏昏欲睡,床边的藕米分色纱帐更是平添了几分旖旎……尽管摆设华丽,却掩盖不了那股子风尘味儿,莫非这里就是她口中日进斗金的地方? 我心中正猜测着,就听“吱呀”一声轻响,一个手执彩绘纨扇,面敷薄米分的年轻男人推门而入,见我抬眼看他,也没有诧异,而是勾起一个笑:“醒了?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这个男人有着一双风流潋滟的桃花眼,嘴角自然上翘,未语先笑,天生一副妩媚的模样,便是一句寻常的问话,也教他说得一转三回,分外撩人。 “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心知他不一定会回答,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还有,你是不是对我下了药?我怎么不能动了?” “我么,是这儿的管事——茗晏,你大可唤我一声晏哥儿,”他笑了笑,“至于你,是我花了几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放心,过两个时辰你就能动了。” ——几百两银子? 原来我就值这个价钱么? 自嘲地笑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问这个自称管事的男子:“这是哪儿?” “这里呀……”他挥了挥手中的纨扇,朝我抛了个媚眼,笑意晏晏,却像是在嘲讽我的侥幸,“就是没钱莫进来,有钱也进不来,人人喜欢的温柔乡,也是人人都痛恨的销金窟——彩云阁咯。” “……呵,原来如此。”转过头,瞄了一眼刻着风月春图的床顶,我慢慢闭上了眼睛,一颗心直直沉到了谷底。 ——这个名字,我如何不记得? 竟然被卖到了自己名下的产业,还真是讽刺得很。 彩云阁,可是一家声名在外的……青楼啊。 ☆、第101章 挂牌 ——等等,我怎么记得彩云阁的管事,并不是这个妖媚的男子? 听了我的疑问,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却没有在意为何我会知道,就好像这并不是一个秘密。 “那宜良也是自作自受,得罪谁不好,竟然得罪咱东家,凌王殿下,活该教人打死……如今,只怕是坟头上都长草了。”茗晏用扇子捂住了半张脸,眼中却满是幸灾乐祸。 也难怪他如此——若是先前那个管事宜良不落马,又怎么轮得到他补上这空缺呢? 可是我当初分明只是撤了他管事的职位,教人赏了他二十板子,并没教人摘了他的脑袋,虽说要将养一段时间,却也不至于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吧? 还没等我问,茗晏又不以为意地甩了甩纨扇,摇头晃脑地补充道:“也是他命不好,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位大人,打完板子后就教人抬去了街角巷子里,既不准人靠近,又不给送去医馆,没几天就死的透透的,尸身也没个人装殓,直接卷了席子就丢到乱葬岗里喂野狗了……造孽哟!” ——这么说来,那宜良的死,怕也跟我脱不了干系。 可是,前管事一死,现在这整个彩云阁,也就没有人能认出我这个东家的身份了。 虽说不必担心教人发现,毁了凌王的名声,可同样代表着……我陷入到了另一个身不由己的危险境地。 “你买下我,打算如何?”依我看,这茗晏能当上新任管事,应该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可惜我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马上就会被姜灼的人抓回宫里——而且,就算我有心表明身份,却连一件信物都拿不出手。 “当然是打开门做生意咯~”他好笑地睇了我一眼,似乎不能理解我怎么会问一个这么傻的问题,“你这模样,就算是花魁的位子,也是能争一争的——况且,你还是个女子,这就更招那些官家贵妇们喜欢了!玩腻了娇滴滴的男人,清俊美艳的女子才更得人心……我呀,可就指着你打败锦觞坊,替我彩云阁争这口气呢!” “恐怕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尝试着动了动手脚,仍是虚弱无力,看来这药量下得不少,我索性放弃了活动手脚的打算,转头看着一脸笑意的茗晏,冷静地开了口,“我既不会弹琴跳舞,也不会诗词歌赋,说话直白,脾气又差,万一吓跑了你的客人可怎么办?” “这却无妨,”他不以为意地走近床榻,拈起我鬓边的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着,眼神妖冶又仿佛看透一切的冷然,“我也不指望着你做这些……你大概还不清楚自己这张脸的价值。” “……呵呵。”这张脸的价值,我当然明白,可是这张脸带来的后患,又有谁知道呢? “还有,你最好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样,”松开那一缕发丝,他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嗓音恐吓道,“我彩云阁的帮工们,可不是好惹的……莫要自讨苦吃,懂了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恢复行动力以前,什么都是白搭,倒不如省点力气——我闭上眼,不再理他。 他也无意讨嫌,很快推门离去了。 那阵浓郁到刺鼻的香味悄然远去,我绷着的心弦才总算松了一些:我总以为,邝希晗的身份给我带来的灾难已经超出了想象,却在真正的经历中一次又一次刷新我的承受能力……堂堂凌王竟然被卖到了名下的青楼,还有比这个更荒谬更可笑的事吗? 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一心逃离皇宫,逃离姜灼身边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接下来的几天,茗晏有时会来看看我,大部分时间却并不出现,只是每天准时派人送来一碗喝了教人手脚无力的药。 我顺从地喝下了药,只是悄悄含着碗底的药汁残渣,趁人离开后吐在窗台上挖空了的花盆里,让它自然阴干,连着几天,竟也析出了一小包白色的米分末。 四肢仍是使不上力道,但也不至于动弹不得,未免教茗晏发现,我便装作动不了的样子,只是在独处时偷偷活动活动手脚。 那一小包收集到的迷药米分末教我藏在了贴身处,已成为了我最大的依仗。 在药效发作的这段时间里,茗晏安排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来伺候我,看着年纪小小,力道却惊人,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抱了起来,放到了屏风后的浴桶里。 一连几天,都是她来帮我洗澡,久而久之,也就没那么排斥了。 这天傍晚,丫头来替我沐浴时,还带来了一个偷听到的消息——今天晚上,是我被正式挂牌的日子。 碍于手脚使不上力气,而且对方与我一般是女子,从开始的拘谨难堪到现在,我也懒得再遮遮掩掩,干脆放松了身体靠在浴桶壁上,任由她替我撩水擦着后背。 “心姐姐,你的皮肤真好,比那些公子少爷还要滑嫩!”小丫头摸了摸我的肩膀,忽然感慨地说道。 ——我告诉茗晏自己的真名叫作“简心”,虽然他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倒也没有追究,只是吩咐其他人都唤我“心姑娘”。 我不由苦笑:只怕,我若是说自己名为“邝希晗”,会更教他怀疑吧? “呵,小丫头片子,你怎么知道那些公子少爷的皮肤没有我滑?难不成你摸过?”见她不过是个一团孩子气的少女,我也没那么多顾忌,竟还有闲心与她开起了玩笑。 “那倒没有……”她憨笑几声,然后又辨白道,“可是,你比丫头见过的所有人都俊呢!连我们楼里的如月公子都没有你生得好看!” “啧,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好看?”反手撩了一捧水玩笑似地泼向她,在她嬉笑着躲过时,趁势换了话题。 ——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沦落风尘,任人宰割。 若是教原主知道我现在的境地,只怕要气得跳脚,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我吧? 自嘲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将身子整个浸到了水中,放空思绪过后,我不禁苦恼起来:茗晏打算在今晚让我亮相,可我的药力还没有完全褪去,若是逃跑,只怕没走几步就会给抓回来了。 这么说来,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么? 时间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夜幕降临,彩云阁外也不复安静,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慢慢揭开了纸醉金迷的一面。 在丫头的帮助下穿上了茗晏特地准备的衣服,式样与大芜的女装不尽相同,在细节处稍作改进,虽然累赘繁琐了许多,但却更显胸型腰身,若是以我那个时空的眼光来看,应该是会大受好评的服饰,可是放在此情此景,怎么都有了几分轻慢狎昵之感。 换作普通的大芜女子,定是会觉得无比屈辱——哪怕是我这个外来幽魂,耳濡目染之下,也感到一丝不适。 丫头正在给我编发的时候,茗晏忽然摇着扇子扭了进来,绕了一圈将我打量了一番,而后拂开了丫头的手,亲自侍弄起我的头发来。 强忍着他身上的异香以及他触摸发丝的动作,我干脆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背起八荣八耻——就算我有心反抗,也须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是否经得起那群打手们折腾。 “很好,这便出去吧,莫要让贵客们等急了。”不知过了多久,茗晏轻轻合掌,略带一些兴奋地说道。 话音才落,我睁开眼,就见本来编成细辫的发丝全都散开,理顺之后自然地垂落,只在发尾处用绯色的丝带松松地束着,颇有些潇洒的意味,衬着这张娇柔的脸,倒真是雌雄莫辨。 万幸的是,茗晏端详了片刻便点头表示大功告成,连声催促着我离开,而没有继续在我脸上倒腾,要求我涂脂抹米分。 随着他走出困了我好几天的房间,穿过一条走廊,连接着的二楼平台上已经坐满了人。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却没想到本来还在跟身边的美貌少年调笑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更有甚者,竟是嬉笑着动起手脚来。 茗晏一边娇笑着与这些不依不挠的嫖客们虚与委蛇,一边若有似无地替我挡去了大半的轻薄,只是,还是有少数漏网之鱼,这个在我脸上摸了一把,那个在我腰上掐了一记,场面一度就要失控。 还好这条路并不太长,借着丫头壮实的身子作遮掩,我总算越过了这些酒色食客的包围,走下楼梯,站在中央空旷的舞台上——作为一件商品,待价而沽。 一时间,嬉笑怒骂声静了下来,迎着形形□□的目光,我只觉得喉头发紧,胃里阵阵收缩,不住地犯恶心。 然而唯一教我在意的,却是对面楼上坐着的华服女子。 她本是兴致缺缺地倚在太师椅中,偶尔瞟一眼楼下,翘着二郎腿,剥着瓜子打发时间,却在与我的目光对上时,猛然坐直了身子。 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被她傻傻的样子所逗,在这尴尬屈辱的时候,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想到,是熟人呢。 ☆、第102章 赎身 我知道卢映宣是个花花公主,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欣赏她的风流秉性——若是没有她这个流连花丛的常客,我又怎么会有得救的机会呢? 本也就没太指望那一小包阴干析出的迷药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好过绝望罢了。 但是,这一刻见到卢映宣看向我震惊得恨不能从二楼跳下来的表情,眼里显而易见的惊慌与担忧让我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放松——我决定了:如果还有机会回去,她欠我的赌债从此一笔勾销,就算是教我将名下的赌场都送给她也无妨。 “唉唉唉,诸位贵客,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竞价马上开始。”茗晏抖了抖他的小花手帕,涂着一层厚厚脂米分的脸上堆满了笑,朝着四面八方的客人们行了一礼,然后推了推我的后背,教我抬起头径直面对所有人,“且容奴家为诸位介绍我们阁里的新人——简心姑娘。” 碍着茗晏搁在我后腰上的手,我只好回了一个尴尬的弧度,而后便事不关己地退到一边,等着他将气氛炒热后,哄抬价格。 “五百两!” “八百两!” “一千两!” 茗晏脸上的笑随着价格的飙升越发热烈,肌肉抖动着连带着那层米分也扑朔朔地往下掉,看得人揪心,恨不能替他捂着脸蛋。 价格一路叫到了两千两,基本已经是到底了,毕竟只是一个晚上,两千两的价格放在普通的花娘小倌身上都能算得上天价了——这个时候,我无比庆幸自己并非普通人,也无比庆幸在这里遇到了卢映宣。 等茗晏扯着嗓子就要拍板将我卖给那个满手都是金戒指的富态大妈时,我抬手拦住他:“且慢。”在他怫然不悦的眼神下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位小姐愿意出五百两。” “呿,五百两算什么?现在都已经加价到两千两了!”台下有人不屑地插话道。 顶着茗晏“再敢闹事就废了你”的阴沉目光,我扬声补充道:“黄金。” 那个插话的声音一滞,茗晏的眼神也缓了下来——五百两黄金的价值,可远远不是两千两白银能够比得上的。 而那个被我指名道姓的人随即承受着所有人的注目,惊愕的表情一闪而逝,见我向看她,于是一拢折扇,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不错,本小姐愿意出五百两,黄金来买这位呃,这位姑娘一夜。” 说到“黄金”时,她稍微顿了顿,在说到“姑娘”二字时,不着调的卢二小姐甚至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起先我开口时,底下的人包括茗晏在内就已经震惊不已,而随着被我点到名的卢映宣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后,所有人更是惊讶得瞠目结舌,好似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太过巨大,教人都忘了言语。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自然是阅历和经验都较为丰富的茗晏,他虽然还是带着一脸娇笑,眼神却沉了几分,不着痕迹地在我与卢映宣之间来回打量,带着一丝试探地问道:“没想到卢大小姐竟然对我们简心姑娘如此厚爱,这实在是我彩云阁之福。” “茗哥儿过奖了,人我就先带走了,至于五百两金子……一会儿自然有人送来。”没给对方太多试探的机会,卢映宣微笑着大步走了过来,一手揽过我的肩膀,毫无顾忌地带着我往外走,做足了一个迫不及待的纨绔做派。 在那些参与竞价的嫖客们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这厮已经揽着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彩云阁——作为皇夫的嫡亲胞妹,卢家的小姐,或许对上那些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还有些不够看,但在这一介青楼里却也能够横着走了。 一出大门,本还吊儿郎当地挂在我肩膀上的手立马乖觉地缩了回去,刚才还满脸倨傲不可一世的卢大小姐紧张地四下望了一眼,拉着我迅速跳上了一辆青色外罩的马车。 “哎哟我的小祖宗喂!好好地不在宫里呆着,怎么跑这儿来了?居然还被自家的手下推上台竞价?你这玩儿的又是哪一出?教先皇知道了,只怕要从皇陵里跳出来收拾你!”她一边急声催促赶车的快些离开,一边戏谑地问我。 我看着她不断变换的神色,只是苦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要怎么说呢?普天之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亲王,曾经教人闻风丧胆的魔王邝希晗,居然也有被人推上台竞买的一天? 这不仅丢了天下女子的脸,更是教整个大芜皇室蒙羞。 我无言可辩,只好摸摸鼻子,讪讪地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莫不是我在彩云阁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样说来,那姜灼是不是也知道了我的处境?她并没有找来,是已经不在乎我的死活了么? 呵,也对,是我先决意要离开她,就算她不来找我也无可厚非……我到底在难过什么?又在奢望些什么呢? “哦,我当然不知道你在这儿啊?纯属瞎猫撞上死耗子。”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心直口快地说道。 “说谁是死耗子呢?”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哎呀,我这不是打个比喻么?”大概是想起了“邝希晗”的手段,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打算蒙混过关,“你知道我的功课每年都是垫底的……”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无意再与她打嘴仗,放弃了试探,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不在的几日,宫里是什么态度?” “能有什么态度?急疯了呗!”她撇了撇嘴,嘴上说得不以为然,眼里却划过一抹忌惮,“禁军守卫全都换了一批,大血洗!据说第二天就有个柔然宫奴被从宫外抓了回来,逼问他你去哪儿了吧,死咬着不说,上了刑具马上就老实交代了。” “是他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那个柔然宫奴,想必就是子筝了,听到他被用刑,我心里却没太大的感觉——同情吗?倒也不至于如此以德报怨,只是还是有几分唏嘘,左右他的死活都与我没有干系了。 “那倒没有,他招供说把你卖去了最低等的勾栏院,气得那位当场就拔剑废了他的一双手。”卢映宣耸了耸肩,“不过照他说的去找,把观澜的勾栏都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出什么来。为此啊,所有风月场所全都遭了秧,一个个盘查得紧,观澜城里人人自危,也就这彩云阁风平浪静了——谁不知道这彩云阁是你的产业,怎么着也不能是陷在这儿了呀!” 她说着,忽然一拍大腿,看着我摇头晃脑地笑道:“嗨,有谁能想到,你真就落在这儿了?那管事的胆子也忒大了!就不怕那位诛他九族呀?” 我也不好意思与她说起自己撤了原来的管事,只好敷衍着解释:“这个是新来的,不认识我,出来的匆忙,我身上也没有带证明身份的凭证,他不信我也是自然。” 说到现在,她也该明白我是背着姜灼逃了出来——虽然她与邝希晗交情不错,到底只是狐朋狗友,做不得数,也猜不透有几分真心。刚才她将我赎出来是不假,可是现在要带我去哪里,我也是没有把握。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马车踢踢踏踏地走了许久,外面的喧闹声也渐渐消弭,却是远离了繁华的城区,驶向了偏僻的郊区——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升起了几分警惕。 在一连串的背叛以后,我都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有个人想见你,而我猜,你也一定想见她。”见我警惕地望着她,她也不在意,而是凑到了我眼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什么人想见我,而我也想见她? 心里跳出一个答案,马上又被我否决了:她若真想见我,早就派人来了,何至于等卢映宣来? 那么,会是谁? 狐疑地看着她,良久,我还是压下了心里的不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我倒是想知道,她会将我带去哪儿。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下了马车,眼前是一条铺面鳞次栉比的长街;行人寥寥,只有挨得紧密的各色店铺,便是最为普通不过的平民巷子,除了住户,少有人经过,丝毫不比城中心的兴旺,萧条中又透着一丝闲适怡然。 跟着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处不起眼的别院,院门夹杂在好几间铺面之中,若不细看,倒是不易发现,竟然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穿过前院,推开厢房的门,卢映宣唯一躬身,示意我进去。 定定看了她一眼,迈步而入,只见一个纤细的人影正背对着我立在书桌前,慢条斯理地悬腕练字。 听到动静,那人轻轻搁下笔,悠然回眸——青衣乌发,气质出尘,清隽秀丽的脸上戴着半张白玉面具,温雅之余又添了一分神秘。 “晗儿。”她朝着我淡淡一笑,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只觉得胸口一窒,喃喃地应道:“……皇、姐?” ☆、第103章 误伤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真是出乎意料。 见她安然无恙,我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看来姜灼还是遵守了与我的约定,没有再派人对她下毒手,赶尽杀绝。 可是,看着她脸上那冰冷的面具,我又是唏嘘不已:虽说大芜女子为尊,并不看重容貌,可是一想到邝希晴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此刻盘桓着一道狰狞的疤痕,又怎能不教人扼腕叹息呢? 特别是这伤与我脱不开干系。 “怎么,莫不是因为我变丑了,晗儿都不愿意理睬我了?”见我久久望着她的侧脸不说话,邝希晴眸光一闪,嘴角轻勾,略带自嘲地说道。 “当然不会,”怕她误会,我连忙解释道,“皇姐在我心里,一直都没有变过。” “哦?晗儿此话可是当真?”她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覆在另外半张完好无缺的脸上,柔柔一笑,“即便我不再是这天下之主,也没有俊秀的外表,你的心里,可还有我的位置?” “自然是有的,”我握紧了她的手,轻声说道,在她眼中陡然划过一抹异彩时,心中一涩,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继续说道,“皇姐永远都是我的姐姐,血缘至亲,岂能断绝?” 她的笑容一滞,随后慢慢挣开我的手,背过身去。 沉默蔓延开来,我能感受到她的失落和压抑着的怨愤、哀伤,然而除了咬紧牙关垂头不语,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心中所想,我如何不知道? 可正是因为知道,才不能回应,不能挑明。 就算那人欺骗了我,囚禁了我,甚至逼迫于我,可我的心早就交付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了。 邝希晴要的,我给不起——更何况,她心心念念的,从始至终都是过去那个傲慢又霸道的邝希晗,是那个她朝夕相伴、情真意切的妹妹,而不是我,简心。 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晗儿,如今,我只是一个被放逐之人,不再是邝希晴,也不是你的皇姐了,”半晌,在我以为她不再想理我的时候,就听她忽然幽幽地说道,“就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去了解你,追求你……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轻如空气,仿佛自言自语,可是那语气中藏着的脆弱却不容忽视,教我为之动容:要怎样大的勇气,才能教这个孤傲出尘的帝王如此卑微,又是要怎样的深情,才能教她宁肯抛弃一切,也不愿放手? 这一刻,我多想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那个她深爱的晗儿早已香消玉殒,而现在这具躯壳里所占据的不过是一抹异世的幽魂,一个心有所属的,全新的邝希晗。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执念在阻止着我——或许是邝希晗残存的意志,又或许,只是我自己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懦弱吧。 若是教她知道邝希晗最终是死于她手,她心中会多么内疚? 后悔,痛苦,终日沉溺于自责之中,难以自拔,甚至于萌生死志……想必若是邝希晗本人,绝对不希望她如此消沉,更不希望成为她背负一生的枷锁。 这是她宁愿身死也舍不得有一丝伤害的人啊。 如果必须要造成伤害的话——两害相较取其轻,至少对于阴阳相隔,图余悔恨的“死别”来说,“生离”会不那么痛苦,也会在漫长的时光中被逐渐治愈吧。 这便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邝希晴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比哭泣还要令人心疼。 我与她都明白这份沉默代表的答案,而她终究是骄傲自持的帝王之姿,哪怕放下所有的卑微,也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不再纠缠,抑或是需要一个冷静的时间,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却是转身对着我漾开了一个温和的笑,若无其事般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让映宣送你回王府。” 不管她是否知道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既然她绝口不提,那我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虽然回王府并不是个明智之选,极有可能遇到姜灼的人,即刻被遣送回宫里,致使我这次离开的行动功亏一篑,可我不想拒绝她。 一来是不想让她知道姜灼那个荒谬的念头,替我担心,二来也是想借此回府去看看颜珂……至于旁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其实在我内心,未尝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皇宫,与那人此生再不相见的,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争,又存着出宫散散心的想法,哪里想到竟会着了子筝的道儿,差点就……现在想来,还是一阵后怕。 也只能怪自己太过天真,教这两年的安逸和平顺磨去了谨慎,也被这亲王的身份宠得越发任性妄为了。 我就快忘记了:这里不是那个崇尚平等的法治社会,而是等级森严又视人命如草芥的大芜——没了权势的庇护,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可怜虫罢了。 “好。”我心下一叹,点点头,跟在邝希晴的身后出了门。 她走得很慢,负着手闲庭信步地好像在欣赏着院子里的景致,偶尔侧眸瞥我一眼,眼底翻涌着各种情绪,却教她生生压制着,只是唇边不曾有半分变化的弧度泄露出一丝苦涩。 她不说,我便不问,相顾无言。 尽管走得再慢,也终有到头的时候。 来时的小院门就在眼前,而她也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转身淡淡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马车就在外面。”她抿了抿唇,终是说不出离别的话来,像是哽住了一般,微微笑着,便止住了话头。 “保重。”纵有再多的话,最后也只是化作了两个字,我勉强冲她笑了笑,强迫自己毅然决然地越过她的身影,走向院门。 忽然,在我踏出脚步的那一刻,心中莫名涌上了一股不安,像是有一根弦紧紧地勒住了脖子,教人透不过气来。 这股不祥的预感让我猛地顿住了脚步,也升起了几分警惕——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记得我坐着卢映宣的马车来时,这条街面很是萧条,但也隐约有几个行人经过,而两边的店铺也有着各种嘈杂喧嚣的声音,可是自我靠近院门起,耳边却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存在压制住了一切,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生生切断了所有的动静一般。 这条街太过安静了,安静得非同寻常。 我不知道这是女人的直觉,还是与生俱来的对危机的敏感,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一转脚跟,回身上前几步,正对上邝希晴凝望着我的忧伤目光。 而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一滞,黑亮的瞳孔骤缩,我甚至能从里面看到自己凝重而略带疑问的神色。 “晗儿!”她脸上的平和而怅然的表情在顷刻间凝固,崩塌,目呲欲裂,惊骇恐惧,好像见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 而就在同一时间,胸口狠狠一痛,好似被尖锐之物穿透了一样,我的身体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所冲击,凭着惯性往前冲去,恰好落在邝希晴扑上来的怀中。 神智空白了几个呼吸,我才恍惚间回过味来,呆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处刺出来的一截箭头——金属的尖端泛着冰冷的银光,而随着箭枝穿过的伤口,蓦地渗出大量的鲜血,右手一摸,温热而粘稠的液体,迅速地从我身体里流走,那种全然陌生的痛楚教我一下子懵住了。 “简心……”是出现了幻听吗?怎么仿佛听见了姜灼的声音呢?她在叫我的名字,用我最熟悉的,最喜欢的清冷嗓音。 可是,这声音里为什么染上了一丝颤抖的哭腔?她在伤心么?是谁欺负她了? 我的大脑好像迟滞了无数倍,在浮现出这些问题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啊,我好像中箭了。 就像是电视剧里最常见的烂俗桥段一样,胸口中了一箭,破开皮肉,穿透肋骨,从后背到前胸,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洞。 真疼。 比第一次来大姨妈的时候还要疼。 “简心!”抱着我的人一晃,变成了另一个魂牵梦萦的影子,那张教我又爱又痛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可教人疑惑的是,她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失态的模样,比害怕更害怕,比痛苦更痛苦,就连当初我与她断情时也不曾。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难过呢?”我有心问问她,却发现自己虚弱地动弹不得,就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简心!简心……”她用尽全力将我抱住,一只手死死地压住我的胸口,一边转过头去对着迅速围过来的人怒吼“还不快传御医!魏舒呢!快去把他叫来!去啊!”一边又转过来温柔地对着我哄道,“简心,你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滴答、滴答……”随着她颤抖的话语,我的脸上却一阵冰凉——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发现,一颗又一颗泪水从她眼中落下,滴在了我的脸上,与她想要极力平静的神色背道而驰,幽邃如渊的眼眸满是绝望。 “别、别哭,咳咳……”胸口被贯穿固然是痛的,可是她的眼泪却更教我心疼。 “我不哭,不哭。”她立刻用手去擦脸,却因为手上沾染的鲜血而将脸也抹花了,看上去有些可笑。 可我笑不出来,更没有力气替她擦干净,只能深深地望着她,贪婪地将这张脸印入脑中,哪怕她早就盘踞在我脑海里的每一处,想忘也不能忘。 “答应我——放、放过她……”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好像被锐物翻搅一样,疼痛难忍,可是我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我不敢肯定还有没有说完的机会。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她用力地点头,丝毫不在意我是在替邝希晴求情,只是压着我的胸口的双手紧了又紧,苍白的唇咬出了血丝。 “……保重、保重自己,”我能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就好像呼吸越来越困难,而我眼前的景象也一点点模糊,心中再怎么不甘,这却是我无法改变的,“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呢? ——我爱你。 可惜,拼尽了全力,还是没来得及亲口说出这三个字。 带着遗憾,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撕心裂肺的呐喊是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第104章 失忆 刺目的红灯,呼啸而来的集卡,来不及踩下的刹车……我被禁锢在驾驶室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一声震耳欲聋的碰撞巨响,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漫天的火光之中—— 这是梦境还是记忆?若是梦境,为什么这疼痛如此真实?若是记忆……为什么我丝毫想不起? 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想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想不起来。 我是谁?想不起来。 ——什么都想不起来。 猛地睁开眼,愣愣地盯着目光所及的床顶——深褐色的镶着暗金纹路的木质,刻着复杂而精美的雕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好闻的熏香,教人不由随之放松了神思。 然而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却是诧异,似乎印象中我看到的场景应该是一片雪白,鼻端闻到的应该是刺鼻的气味——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源自何处。 这是哪里呢?我怎么会在这儿?最可怕的是,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 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我撑着手想要坐起身,不料稍一动弹,浑身的酸软无力便立即反馈到四肢百骸,而后却汇聚成胸口一处极致的痛楚——我忍不住嘶声轻呼。 视线下移,掀开了薄薄的锦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罩着一件近乎透明的浅色薄衫,摸了摸胸口,却是裹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纱布,而那个疼痛最甚的地方,此刻更是渗出了殷红的血色,触手温热而湿滑,沾在指尖,教我不由呆住了。 这是……我的伤口吗?是如何造成的伤害呢?又是谁所为? 脑海中划过无数个疑问,却在瞬间被一道尖锐的疼痛打断所有思绪,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把利刃在我脑中断川分海,阻隔任何妄图聚拢拼凑的记忆碎片;这尖锐的痛楚,比之胸口缓缓渗血的钝痛又要厉害百倍,让人难以忍受,不得不屈服地停下回想。 我的叹息消弭在幽幽敞开的门后探进的光亮中,一个若有似无的脚步声轻轻靠近,在床边站定,之后却没了动静。 在那个脚步声逐渐走近时,我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也放缓了呼吸,装作仍旧熟睡的模样,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莫名地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又或许是潜意识里抗拒着面对吧。 没等我理清这之间的分别,却听一个清冷又动人的声音低低说道:“你醒了。”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被人揭穿,我有些窘迫,却也只好顺势睁开了眼睛朝那人看去,实则内心也是十分好奇,这个好听又熟悉的声音主人究竟是谁,怎么光是那一道叹息般的轻喃就教人悸动不已。 我想,我一定是认识她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尽管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抬眼看向声处,而那人也正垂眸看过来,幽邃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一汪吸人魂魄的寒潭,只是凝视了片刻,那纯黑中好似划过一抹琥珀流光,如同波澜不惊的寒潭忽然泛起了潋滟的波荡,虽然转瞬即逝,却留下了一圈圈涟漪。 ——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 恍然间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不知由来,不解深意,只是固执地觉得很适合这个女子。 “唔……”对视许久,胸口不容忽视的闷痛教我猛地回过了神,也不知是那渗血的伤口作祟,还是来自某种我所难以辨清的情绪在搞鬼。 而随着我的痛呼,那双黑瞳骤然紧缩,竟是二话不说撩开了覆在我身上的被子,然后在我僵硬的注视下,一把扯开了薄如无物的衣袍,眉峰一蹙,声线骤冷,语调却是无比轻柔的,还伴着一丝小心翼翼地关切:“伤口裂开了?疼么?” 从她的眼中我看见一张苍白柔弱的脸,因为痛楚而失了血色的嘴唇——这倒影,难道就是我么? 有些……陌生呢。 没等我回答,她很快转身去了外间,步履急促,忧心忡忡,可见是与我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既然这样,那么想必也不太可能是伤害我的人吧? 这个推测让我终于放下了大半警惕。 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我,前路彷徨,敌友不知,真的可谓是如履薄冰了。 那么,我可以信任她么? 没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又多了一重。 我连忙整理好被拉开的衣衫,转头看去。 那人身后是一个背着药箱的男子,面容颇为女相,神色却很是冷漠,见我直直地看着他,眉头便是一蹙——隔了这些距离,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冷意,或许还有一分若有似无的敌意,只希望不是我过于敏感了吧。 “魏舒,她的伤口在渗血,许是又裂开了,你快看看是否有大碍?”那人轻轻地瞥了我一眼,很快移开目光,只是沉声对着那个男子说道。 听起来,这个背着药箱的应该是一名医师了——该不会是他替我包扎伤口的吧? 想起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和形同无物的衣袍,我不由感到了几分尴尬。 “无妨,既然她已经醒了,那就证明药起效了,性命是保住了,只要等伤口愈合便好,”男子淡淡地说道,“你坐起来,我替你换药。” 这后一句,显然是对着我说的。 一愣过后,我咬牙撑起手臂就要起身,却有一人抢先一步轻轻压住我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说道:“你身子还虚,躺着罢,我替你换药。” 随后看向那面色冷淡的男子,不言不语,逐客意味昭然若揭。 我注意到那男子眼中神色涌动,并不如表面上无动于衷,却很好地克制了下来,只是点点头,从药箱里取出药瓶和纱布放在桌子上,在即将转身离开前才状似随意地开口道:“陛下,那天机丹的种种弊端,我已告诉过你,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下去吧。”她专心地将药倒在纱布上,似乎对男子的告诫不以为然,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不知怎的,那个虽是男子无声无息地退下了,可他离开时回望的目光却教我背脊生寒,隐隐有几分忌惮。 “会有些疼,忍着点。”扶着我靠坐起来,那人一手擎着蘸了药水的纱布,一手探向我的衣襟,却在即将触碰到时有了几分迟疑,目光飘忽,就是不与我对视。 这情形,怎么反倒是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羞涩?刚才扯我衣襟的豪迈劲儿哪里去了? 大家都是女的,也没什么干系,总好过教那个男子替我换药,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这位姑娘,多谢你的照顾。”瞧她眉目低垂,动作却有条不紊,估摸着心里未尝不是别扭的,又感念她的关照,我便主动开了口道谢,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 正想问她些前因后果,却感觉她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那低垂的美目倏然一凛,好似要看进我的心里:“你叫我什么?” “呃,姑、姑娘?”看她神色大变,我心里一咯噔,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抱歉,我现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了,若是有哪里冒犯到你了,还请见谅。” 陡地想起方才那个男子称呼她为“陛下”,心中悚然一惊:这可不是普通人的尊称,况且,这屋子的格局和摆设,也无一不彰显着非凡的尊贵和奢华。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清绝无双的女子是谁?她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 “不记得了?”就在我被那深沉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时,她终于低低地问道,“什么都忘了?连我也……忘了么?” 被她这么一看,我登时说不出话来,莫名有几分心虚,只是讪笑:“我只觉得你有些面善,想来是认识的——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是谁?为什么会受伤?” 是意外,还是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呢? 这最后一问却还是我的猜测,不好直接问出口。 没想到的是,听了我的问话,那人神色一滞,好似不可置信,如遭雷击般僵在了原处,那双漆黑的眼眸像是酝酿着一场无形的风暴,又像是落满了数九寒天的霜雪,纵是极致的冰冷也掩盖不了深切的悲伤。 “你……”我看着那双眼眸,看着里面倒映出自己茫然无措的样子,讷讷无言。 只是片刻,她忽而垂下眼眸,替我拢好衣衫,又细心地提了提被子,嘴角轻勾,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忘了也罢,我说与你听便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纤长的手指捻去我脸颊边沾着的一缕碎发,柔软的指腹划过我的肌肤,仿佛缱绻地留恋,又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轻触,蜻蜓点水,一沾即走,唯有唇边那一抹如梦似幻的笑,看不真切:“你且记着,你叫邝希晗,是大芜最尊贵的亲王。” ——亲王?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啊。 “那你呢?”点点头,不依不挠地追问着,我也不懂自己缘何对眼前这个女子有诸多复杂的情绪。 “我么?”她低声笑了,笑声中几多自嘲,几多苦涩,“吾名邝希暝,是你的——姐姐。” 不知为何,她这一声“姐姐”教我心头一颤,而她清美如水的微笑,更是教我无端端陷入了漫天的酸涩怅惘之中,难以自拔。 ☆、第105章 情伤 她说,我叫邝希晗,是大芜国最尊贵的亲王。 她说,她叫邝希暝,是大芜国的皇帝,也是我的姐姐。 我胸口那一处贯穿所致的血洞,是在围剿乱党时被流失所伤。彼时情况紧急,性命垂危,迫不得已使用了一种凝血效果极佳的秘药天机丹,但是对神识有所伤害,所以我醒来之后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这种副作用就连使用者也无法解释,可能持续一段时间就好了,或许是几天,几个月,也有可能是一辈子。 ——这就是在替我换药时邝希暝告诉我的大概。 我心里不是没有疑惑和怀疑的,却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消弭开来,更生不出半分继续询问的冲动,就好像一旦我问了,便是揭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她会难受,而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口中形容的一切,都给我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然而她这个人却教我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仿佛冥冥中有一个声音,一个念头引导着我去亲近她似的。 这很奇怪,我却无意深究。 替我换好了药,嘱咐我卧床好好休息,在门外的侍从再三恭声催请下,邝希暝终于一甩袖摆,不耐烦地跟着他去处理要事。 临走前还不放心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回过味来,与她微笑挥手告别以后,她才略一颔首,眼中划过一抹悦色,负手离开。 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我不由莞尔,只是等房里仅剩下自己一人时,之前压抑的忧虑很快又浮上心头。 从这里的摆设来看,该是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朝代,却又与我脑海中时不时飘过的印象大相径庭。 门口的侍从大都是年轻貌美的男子,从之前的言谈举止也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女尊男卑的国家,毕竟,统治者和掌权者都是女性。可不知怎的,我总是难以忽视心头的别扭,就好像在我印象中,这并不是一件符合常识的事,无关乎我的立场,只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默默地思考着,我拍了拍柔软的床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在床上呆久了便是浑身酸软,却又实在睡不着,想了想,我试探着朝外间叫了一声,果不其然,立刻就有一个清秀的少年弓着腰快步靠近床边,柔声细语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我侧头问这个一脸拘谨的少年:“有吃的吗?我饿了。” “殿下稍等,仆立即吩咐传膳。”他轻手轻脚地将我扶坐起来,架了一张小几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食物进来。 我盯着散发出浓浓香味的菜肴,肚子更是“咕噜噜”直叫,声音在安静而空旷的房间里特别明显。我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靠得我很近,正在专心布菜的少年,却见他眼眸低垂,神色恭顺,好似一点儿不敢僭越,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蹙眉:看来这大芜的等级委实森严到了一定的地步,而我的亲王身份也远远比我想象中更厉害,不然这个少年不会流露出这样……恐惧,对,就是恐惧的神色,好像时刻担心我对他做什么似的。 难道我以前的名声很差吗? 又或者,我的脾气很坏? 摸了摸下巴,不太确定地想着,随即却在眼前准备妥当的菜品前甩开了一切疑问,大快朵颐。 不顾那侍从藏在眼中的诧异之色,在解决了第三小碗鸡丝银鱼粥之后,我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筷子——不得不说,这御厨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若不是撑得狠了,我还想再多添一碗呢。 只是吃的急了,不免沾了一些在衣襟,抖了抖领口,这才觉得躺了许久,身子都有些黏腻,不知道有多久没清洗过了……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不自在,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渴求着沐浴。 听我提出要求,那侍从面露难色,随后却在我再三询问下咬咬牙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人准备。 待他转身后,我用丝巾擦了擦嘴角,忍不住感慨:其实邝希晗这个威严的亲王身份也是挺好用的嘛。 等一切准备妥当,我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慢慢走向了抬进偏角处的浴桶,一架屏风隔开了烟雾迷蒙的空间,湿热的蒸汽熏染开来,让我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与水亲近一番。 “请容仆服侍殿下宽衣。”那个侍从恭敬地征询道。 “……嗯。”虽说不是太想当着旁人的面宽衣解带,不过我的确身子虚软,没什么力道,想来我堂堂一个亲王,也是教人服侍惯了的,自然不好扭捏,遂点点头,张开双手,任由他动作。 衣衫褪到一半,正虚虚地挂在后腰处,却听门外陡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那步子又急又重,没半点压抑,显出主人急切又怒气冲冲的心绪。 在我心里一咯噔,堪堪转过头时,却见邝希暝冰冷如玉的脸已经绕过屏风,出现在我眼前。 她一进来,目光在我身上拂过,沉沉地落在那个替我宽衣的侍从身上,只一个眼神便压得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趴在地上,不住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不关他的事,是我的主意……”不经细想,我只以为是自己擅自沐浴的事情惹恼了她,未免牵连无辜,便抢先一步开口解释道。 只是迎着她幽幽的视线,实在没把握能将此事不了了之。 她淡淡地看来我片刻,在我提起呼吸时这才一拂袖:“退下。” 那侍从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而她也终是转过身来,正对着我,目光如有实质般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言不语,似笑非笑,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的衣襟大敞着,拢也不是,脱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看着她,以目示意,希望她能明白过来,主动背过身去。 ——在那侍从面前也能坦然,可是在她面前却忽然羞窘起来,我也觉得有几分怪异。 不料她沉了沉眸子,忽然上前一步,若无其事地说道:“晗儿是要沐浴么?伤口可沾不得水。”在我悻悻然地就要拉回衣衫,以为只能继续难受下去时,又不经意似地补充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有劳了。”思考了片刻便是释然了:她与我都是女子,又是我的姐姐,自然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既然主动提出帮忙,便再好不过。 打定主意,我索性将外面那件可有可无的衣袍彻底褪了下来,又弯腰脱了长裤,忍着挥之不去的一点点羞涩,脱下了最贴身的亵裤——浑身上下除了缠在胸口的纱布,便是不着一物。 邝希暝的眼神很深,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藏了很多我看不穿看不懂的东西。 微一侧身背对着她,我小心地跨进浴桶中,不让水浸到胸以上的位置。 恰到好处温热的水让我舒适得喟叹了起来。 下一刻,身后有气息靠近,水声溅落,却是她小心地撩起水沾湿了我的后背和肩头,又用沾水的丝巾轻柔地擦拭,一下一下,擦得很用心。 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而这静谧之外又渐渐添了一分旖旎,我再也压不下心里怪异的感觉,开口打破了安静。 “暝、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底并不愿意喊她姐姐,下意识地便是以名字相称,不过下一刻又改了口,只是已来不及深究心底的想法,而是掩饰性地开口以便转移此刻莫名的心虚,“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你与我说说吧。” 其实我更想问的却是:为何那些宫侍如此害怕我,莫非我以前真的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吗? 背后温柔地擦拭着背脊的手一顿,我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伏近我的颈侧,那个温凉如玉髓般的声音轻轻说道:“你以前……是个傻瓜。” “唉?”我设想过很多种回答,却怎么都意料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顾不得此刻脖颈处的温热□□,连忙侧脸看她求证,“你是说,我以前,这里……有问题?”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问道。 “……”她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眼中的神色像是无奈,又像是郁闷,恍然教我以为情况比我的猜想还要糟糕。 良久,却见她洒然一叹,浅浅地勾了勾唇,一指戳在我额角,指尖稍稍用力,抵着我的脑袋将我往一侧点了点,轻笑道:“是啊,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然而她虽然是勾着嘴角,漾着笑意,可眼中却好似凝着一抹晶莹璀璨,在我拧着眉头不曾看得分明时,忽然撇开眼,一抛丝巾,温声说道:“水凉了,起身吧。” 转眼间又变成了那个波澜不惊的模样,恍若从未流露过半分伤感。 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是我忘记了,而她也绝不会主动告诉我的。 因为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她看着我的眼神,太伤,太痛,深得我也仿佛受到了灵魂的悸动一般——感同身受。 ☆、第106章 存疑 她不说,那我便不问, 虽然我记忆缺失了,感觉却还依然存在,对邝希暝的亲近之意做不得假,只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古怪悸动教我强自压下了。 到底是君王之尊,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自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处理,没多久,那之前来催过的女官又在门外轻叩提醒。 叹了口气,邝希暝不说话,但我能看出她眼里的无奈。 没等我开口劝她,她已经拂袖起身,准备离开,只是走之前又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屏住呼吸说点什么以前,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堂堂亲王贵体,怎好教那些卑贱的奴才看了去?让他们在外间候着便是……嗯?” “哦。”木木地点了点头,在她走开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难道她之前匆匆赶来不是恼了我擅自沐浴,只是不愿意那些宫侍伺候我? 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不过,虽然嗤笑自己心中陡然冒出的无稽之谈,我还是制止了听到动静想要进来服侍我擦身穿衣的侍从,自己取了架子上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尽力避开滴水未沾的纱布,待穿上了亵衣裤又披上了宽松的外袍,这才扬声叫人进来收拾。 那侍从也没有多问,只是轻手轻脚地替我穿着外衫,整理头发,十分乖巧温顺的样子。我也由着他打理,看了一眼屋外的天光,不由随口问道:“今儿个天气不错。” 他的手势不停,恭声应诺道:“回殿下,今日天色是极好的,日头倒也不算毒辣,这风温温地,吹在人身上,还带了一点儿花香。” 听他这样说,我忽然便起了兴致,想要去院子里走走。 “殿下可是要去御花园?”他听我这么一说,也不阻拦,只是试探地看了一眼我的面色,小心地问道。 ——御花园么? 我只是想出门逛逛,晒晒太阳,倒是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过听他的未尽之意,可想这御花园该是我以前常去的散心之所吧。 那么,去走一遭又何妨? 也顺便看看这个被我忘却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因此回想起些什么,便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待穿戴整齐后便兴致勃勃地出了房门。 我猜邝希暝应该也是对这群侍从们有过嘱咐,虽则没有制止我出去散步,也没有限定范围,却是派了一大拨人寸步不离地跟着,美其名曰引路和保护——这群人中除了两个宫侍,剩下的全是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禁卫。 我也不以为意,只当不知这群人的存在,走出一直呆着的宫殿,背着双手,顺着感觉慢悠悠地逛着,十里长廊,亭台水榭,随性而走,不知不觉竟也逛到了一处花团锦簇的园中。 侧眸看了一眼守在花园外朝我躬身行礼的禁卫,问道:“这是哪儿?” “回殿下,此处是御花园北角。”她不卑不亢地说着,眼中却闪过一抹疑惑,大概心里也是嘀咕:怎么我这个在宫里住了那么久的亲王竟然还不认识御花园么? 看来知道我失忆的人并不多,也许是邝希暝对外下了禁令吧——毕竟,堂堂的亲王之尊竟然因为行刺重伤失忆,传出去也太丢皇室的面子了。 倒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随便走走竟也真就找到了御花园来,不知是这具身体遗留的记忆还是仅仅只是天意呢? 我笑自己脑海中刹那出现的“天意”二字,眯眼看了看这温煦的天光,朝那守在御花园前的禁卫一颔首,抬脚走了进去,而我身后跟着的大队人马自然也是呼啦啦跟了上来。 皱了皱眉,生怕她们人数太多,碰到了这园中娇嫩的花儿,更是惊扰到了那一分安谧祥和,我挥了挥手,命这些人离得远些,自己则顺着幽幽小径踱了进去。 一路分花拂柳,绿荫阑珊,目光所及却是一座青木凝翠的小亭——那亭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 侍从远远地候在小径另一侧的尽头,而那一大一小兀自说着话,脸上带着笑,任谁都不愿打破其中的脉脉温情。 我的步子一顿,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还是就此止步另寻去处,那亭中正柔声叙话的两人已经双双看来,一大一小三分相似的脸上流露出如出一辙的惊讶,小的还是懵懂,大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小晗!”那年轻的男子笑着与我打了个招呼,神色很是熟稔亲近,眼眸含笑,竟是十分欢喜的模样——他认得我? 还没想好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一大一小两人,步子却不由自主地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见过皇夫大人,见过皇女殿下。”一直跟在我身后沉默引路的侍从轻声细语地请了安,像是在给我提醒这两人的身份。 看这男子通身的气度和那女童眉眼间与邝希暝的相似,又听侍从的尊称,我哪里还猜不到:这便是我的姐夫跟侄女吧。 唔,按照常理,我是不必对除了邝希暝以外的任何人行礼的,不过这男子既然是我的姐夫,看他的神态又好似与我十分熟悉的样子,那我若还是端着架子无动于衷岂非不识好歹? 想来他是不知道我失去了记忆的,我要如何才能不露马脚,不惹嫌疑呢? 心中苦恼,面上却丝毫不显,扯了一抹笑意,我顺势走进凉亭,与他颔首示意,而后坐在了那女童身边。 “亦轩,还不快见过小姨?”皇夫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侧脸,鼓励她开口道。 那女童本是怯怯地偷眼看我,好像对我有所憧憬又忌惮着什么不敢靠近,在父亲的劝说下,这才糯糯地朝我笑了笑道:“小姨……” 我想我过去一定很喜欢孩子,否则在她对我笑的时候不会有一种心都化了似的感动,恨不得将这小家伙抱在怀里好好揉一揉。 生怕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坏这个还有些怕生腼腆的小家伙,我克制着自己不要太过热情,只是最终还是抵不过内心亲近她的冲动,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扎在脑后的一小绺细辫子。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惊讶,又像是害羞,苹果似的小脸倏地红透了,米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而后一下子躲到了她父亲身后,撒娇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却又偷偷探出半张小脸觑着我,见我只是轻笑着望过来,小脸一皱,整个人又都缩了回去,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可爱极了。 没等我出言逗她,皇夫已是忍俊不禁地将躲到他背后的小家伙拉到身前,点着她的额头嗔道:“你呀,先前不还眼巴巴地盼着小姨与你说话的么?怎么真见了人倒是像条小泥鳅似地躲起来了?” “那是因为,小姨从前都不搭理亦轩,所以、所以……”小家伙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熄了话头,却是不住地偷看我,显然是很在意我的反应。 听她言下之意,我脸上的笑不由淡了下来——莫非以前的我与她很不亲近?这么可爱的孩子都舍得冷落,看来我以前的性子真的是冷漠得很啊…… 委实在“保持过往的冷漠态度”与“放任本性的亲近”之间徘徊不定,我低头看了看那眼中暗含孺慕之情的小家伙,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来,与她招了招手。 小家伙犹犹豫豫地朝父亲投去目光,在后者的微笑下这才壮着胆子靠近我身侧,白皙柔嫩的小手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袖,鼓足勇气攀住了我的手臂,嗫嚅着叫了我一声:“小姨。” 软糯的童音还带着几分娇气,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像是两颗透亮的水晶,这般乖巧又标致,很是惹人怜爱。 我顺着心意摸了摸她的鬓发,心里却忽生一念:这孩子既然是皇夫所出,必然是中宫嫡女,将来少不得是继承大统的候选之一,可我观她的性子,却决出几分不妥来。 她生得一副顶好的相貌,将来长成之后也必是龙章凤姿,貌若美玉,可是这性情绵软娇柔,唯唯诺诺,却像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公子,没有半分储君的气势……这般的资质,何谈御极! 而教我心中惊疑不定的却是——这到底是久在后宫内院,沾染了太多莺燕闺阁之气,还是延请的西席昏聩无用,耽误了教习呢? 若是后者,我这个做小姨的,少不得要关心一二了。 正思索间,却觉得小家伙依偎在我旁侧的身子陡地一僵,抬眼看她,愣愣地望着一处,顺势看去,却是一袭深沉的玄色遥遥相对——怎么是她?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一侧假山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为什么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过来,我只觉得身边的气氛忽然凝住了,好像流淌着一丝莫名的紧张。 除了身边一大一小的不自在以外,那人的神色却更教人不解:好像是伤感,又好像是求而不得的怨恨与格格不入的孤寂……许是我看错了。 未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已经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突兀而来又匆匆离去,仿佛从未出现在那一座假山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人离开了,却遣了一个宫侍走到近前,躬身朝我行了个礼,随后一板一眼地与皇夫说道:“陛下谕令,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课还有两篇策论和十张大字,请皇女殿下莫要贪玩,早些将功课完成才是。” “你去回禀陛下,就说本宫知道了,自会敦促皇女用功。”皇夫温和地点头答应下来,却在那宫侍转身告退时蹙了蹙眉头。 “轩儿,与你小姨道别吧。”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含不舍,笑意勉强。 我也只当不知,安抚地拍了拍小家伙的头顶,允诺她过几日会去看她。 被父亲以眼神轻斥,小家伙这才乖巧地松开我的袖子,随着父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御花园的小径远处,我在原处静坐了一会儿,忽而起身走向之前那人所处的假山。 近前仔细一看,猛然发现那嶙峋层叠的石面上,竟然有了一个淡淡的掌印。 我将手掌轻轻覆在那掌印之上,感受着坚硬而杂乱的石面硌在皮肤上的钝痛,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邝希暝……我的姐姐。 ☆、第107章 嫉妒 自那日御花园偶遇之后,邝希暝来我这里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早上我方醒来不久,随口询问侍从,却道她已去早朝了;午后打发侍从去请安,回话又说陛下正会见朝臣,无暇抽身;晚间亲自上门,则被守门的禁卫告知陛下已经歇下了……一日两日的便也罢了,竟是连着四五日都如这般,一连串的巧合,无疑都指向一点——她在避着我。 究竟那一日隐在御花园角落里的人是不是她?若是她,那又是什么缘故教她径自离开,却直到如今都不愿与我见面? 百思不得其解,又拉不下脸来继续纠缠,我也只好按耐下种种心事,继续当我的闲散游客。 经过这几日的将养,胸口的伤势渐有好转,也不需要整日病怏怏地窝在床上无所事事,闲来便在皇宫内院各处随意逛逛,几天下来倒是将偌大的皇宫识了个遍,虽说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记不起丝毫在这里生活的印象,好歹是将这地方混了个眼熟,就当是重新认识一遍吧。 要说我这个亲王当得也是失败,那些识得我的宫侍禁卫见到我时不是远远绕开便是惶恐行礼,畏大于敬,可见我以前有多么不得人心了。 遗憾的是,这些日子转悠下来,却是再也没有遇见过那腼腆的小家伙,连带着整个御花园都失了勃勃的生气,教人索然无味起来,即便满目是秀美雅致的风景,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侍从,可这心底的寂寞是怎么都驱散不开的。 又是一日午后,天光正好,我却是看腻了这园中的景色,愀然不乐地打道回府,才踏进偏殿的外院拱门便看见守门的禁卫一个个神色肃穆,身姿立得笔挺,比平时更显冷峻;而一个眼熟的宫侍则迎在门边,来回跺着小碎步,心神不宁的模样,好像为着什么事烦恼。 似是听得我这边的动静,倏然抬头一看,目光“噌”地亮了起来,连忙踮着步子上前,匆匆行了一礼,恭顺中又藏了一分焦虑:“殿下可回来了……陛下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哦?”我的步子一顿,随意地应了一声,心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邝希暝在殿里等我? 这么多天,总算是舍得来见我了! 转念一想,刚要加快的步子又不免慢了下来,有意晾她一会儿,遂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你且去回禀陛下,就说待本王先行更衣整理一番再去面圣。” “这……”他犹豫地看了看我,在我挑眉不语地回视下陡然打了个激灵,忙不迭退了开来,“是。” 轻哼一声,我拂袖转身,径自去了卧房洗漱换装,自觉拿乔够了,这才整了整衣襟,慢条斯理地走向邝希暝候着的偏殿。 只是不愿意承认心底那一丝丝因为她终于愿意来见我而生的雀跃。 偏殿内燃着益气安神的四平天和香,侧角的书案后坐着一袭玄袍的女子,一手执笔,一手扶案,容色如雪,气度如渊,安静却又不容忽视,教人第一眼便穿过了偌大的偏殿,径直落在她的身上——而在此之后,竟是怎么都移不开眼了。 到底是为着这几日被回避的不悦,在刹那的恍惚后,我很快回过神来,刻意加重了脚步,意在提醒,却又不主动出声,也不与她搭讪,只是以眼神示意跟进来的宫侍退下,然后坐上了殿中另一头的花梨木太师椅,摩挲着扶手,想着待会儿该怎么回话。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不得声响,疑惑地抬眸望去,却见那人早就搁下了手中的笔,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凝视着我,唇角微勾,目光灼灼,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被那样专注的目光盯着,不知怎的,我面上一热,忍不住偏开脸,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倒是难得,今日总算是得空了……作甚么这样看着我?莫不是太久没见,不认得了?”话一出口,我便有些讪讪地咬住了嘴唇,心中后悔一时嘴快:总觉得这话里无端端便流露出一股子哀怨来,倒显得我多么盼望着见她似的。 而见不到人,又生出怨怼之意,像是情侣间的埋怨数落之语,未免太过暧昧了些。 ——我这是怎么了? 正懊恼着,却听那人低笑一声,随后起身绕过我所坐的太师椅,走向对面的座位,行走间衣袂飘飘,服衫袖摆有意无意地自我身后拂过,混合着淡雅熏香和松木的气息悄然浮动,又带着几分凛冽寒凉,别有一番清幽动人——仿佛在心湖上落下一片轻叶,徐徐地打着旋儿,搅乱一池平静后便自顾自逍遥地飘远了,徒留下后头曳着的圈圈涟漪,久久不息。 “这几日事忙不得空,又顾念着你需要静养,所以没有去看你,倒是听宫侍说你整日往御花园里跑,也不怕牵动了伤口?”她施施然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好一会儿,在我脸色越来越尴尬,几乎要烧起来时才微微笑道。 “只是散散步,没什么大碍,在这殿里无所事事地呆久了,骨头都要懒了。”我也忽略了自己别扭的心思,笑着回道。 却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浅了,目色沉沉地看着我,忽然说道:“若是觉得无趣,可要参加朝会?我只怕你身子吃不消。” ——朝会么? 我摇了摇头,并不怎么感兴趣。 “也罢,你本来就不适合那些杂事,安心休养好身子才是正理,”她低头饮了一口手边沏好的热茶,悠悠地撇着茶叶沫子,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明日,广安县主会来谒见你,算是出阁前与宗亲话别。” “广安县主?”我印象中并没有这个人——虽然我现在记不起任何人,但是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就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便奇怪了。 “他叫魏舒,你见过的,”邝希暝又抿了一口茶水,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神色不太自然,“就是他治好了你的伤。” 原来是他——初醒时那替我检查伤势的男子。 这么说起来,那个广安县主倒是个杏林圣手,可是教我奇怪的却是:他名为魏舒,并非是皇姓,莫非是从了父姓? 想起那个神色冷淡中又隐约带了几分锐光的男子,我不免讶异,脱口问道:“他竟是要成亲了?女方是谁?” “帝师傅筠崇之长女,傅若菡,”她说着顿了顿,笑着睨了我一眼,那一眼竟是百媚顿生,教人酥了骨头,然而眼底深处,却殊无半分笑意,“也是你的王夫,傅若蓁的亲姐。” ——我的……王夫? 我真该庆幸自己没有端起手边的茶盏,否则光是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已让我吃不消了,更不要说最后那半句补充中巨大的信息量,恐怕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吧。 原来我已经有了王夫……那么我有没有孩子呢? 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兀自咽了下去,没有问出口。 惊诧之余,反应便慢了半拍,就听她冷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怎么,想起你的王夫了?也是,傅家公子未出阁前可是名扬四方的清俊公子,得你宠爱也是自然……呵。” “什么?”我不明白为何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她的神色在片刻间就如此捉摸不透,好像是忌惮着什么,嘲讽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嫉妒。 可是,嫉妒? 究竟不对劲的人是我,还是她呢? 这场会面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见我久久不回答,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话,邝希暝脸上那讽刺的冷笑也倏然淡了下去,恢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目光低垂,并不再看我,低低地抛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视线随着她的背影向外而去,我抚了抚左边愈合的伤口,只觉得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翌日巳时左右,如她所言,侍从禀报说广安县主求见。 那个男子穿着一身华服,艳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若非亲眼所见,是怎么都无法将他与医道一途联系到一起的。 “魏舒见过凌王殿下。”与我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却又不待我喊起便自顾自站直了身子,淡淡地直视我的眼睛,眼里有着我无法理解的敌意——直到这一刻我才能肯定,先前我的所见所感并非多心。 他矜持地坐在我下手的位置,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我身后侍立着的一排宫侍,用意十分明显——我了然地笑笑,谅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决不敢有什么异动,也想看看他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于是配合着挥挥手吩咐宫侍们退下,只留一个守在门边。 “广安县主来见本王,所为何事?”我可不相信邝希暝给出的所谓“宗室话别”的借口,这个男子分明是别有图谋。 “没什么,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顺便,提醒你一句,”他抚了抚袖摆上的祥云流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陡然教我心头划过一抹别扭,“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肖想的人,可不要肖想。” “本王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皱着眉头看向他,心里却不期然浮现出邝希暝深沉复杂的眼神。 “听不明白也无妨,你只需记得,君是君,臣是臣,你是凌王,是皇帝亲妹,却也仅仅如此罢了。”他说完后便随意地掸了掸袖摆上不存在的灰尘,起身上前半步,朝我躬身行礼,只是在靠近我身前的那一刻诡异地一勾唇,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阴测测地说道:“我能治好你,自然也能废了你!实话告诉你,给你服用的药物除了会导致失忆外,还有一点我没有告诉陛下……”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任由他张扬肆意地离开,只觉得心中疲惫,没了半分动弹的力气。 “恐怕殿下今后的子嗣,会有些艰难呢。”薄薄的红唇吐出残忍的字句,他笑得快意,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却浓厚得好像晕染开来的墨汁一般,淋漓飞溅,教人毫无招架之力。 ——邝希晗,我只恨,不能生生毒死你。 ☆、第108章 眼泪 “殿下,殿下……”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在侍从低声唤我好几次之后才回过神来,顿时感觉到了背脊上被硬质的椅背硌着的钝痛,以及指间的酸麻——因为过于用力地攥着扶手而僵直木然,已经白得泛起了青色。 “殿下,时辰快到了。”见我转头看他,那侍从又轻声说道。 许是看出我脸色不对,只是提了一句便住了口,不敢再催促。 ——是了,今日是纳聘文定之日,那广安县主既然已经谒见过宗室,而我作为宗室的代表,理应亲自护送聘礼去往妻主家,以示天家重视,皇恩浩荡,这是邝希暝昨日与我知会过的。 “走吧,莫要让礼官等急了。”取过手边已经凉透了的茶盏润了润喉,冰冷的茶水划过嗓子,刺得人一个激灵,却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压下那一刻的震惊和无措,我起身理了理衣袍,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 不管那广安县主与我有什么过节,对我又是什么态度,都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履行我身为宗室亲王的职责,观礼护送。 至于他所说的下手断了我的子息之能,我心底倒是意外地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就好像,我潜意识里一直都以为自己本就不会有孩子一般。 孩子。 想起了那个腼腆的小家伙,邝希暝的孩子……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为自己这不切实际的念头一愣,我摇头苦笑,在宫侍的搀扶下坐上了輦舆,悠悠地缀在坐着广安县主的舆车后——因为是县主下嫁,所以是由男方向女方下聘,这也代表着皇帝对这位县主的荣宠。 而我在想到这一层时,除了心底划过的些许涩然之外,更记起了昨日与邝希暝不欢而散之前她提起过的:这尚县主的贵女乃是出自帝师傅家,也就是我的王夫傅若蓁的嫡姐。 ——算起来,我与她也是沾亲带故的呢。 而我的王夫,不说脑中没有他的印象,便是从我睁开眼以后,就没有见过他;莫说是他,所有与凌王府有关的人和事,一概没有。 那些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疑窦在輦舆摇摇晃晃中一桩桩一件件地浮现,教人无法不去深想,无法不去在意。 种种迹象,就好像我这个“权倾天下”的亲王被囚禁了一样。 囚禁在宫中,囚禁在皇帝身边,如笼中鸟,池中鱼,没有自由。 傅府比想象中要更加恢弘华美,全然不似普通的书香门第,倒更像是积势已久的高门权贵之户;傅家的家主携着一干家眷早早地候在正厅前院,等我的輦舆停在门口时,先前的二十八台彩礼早就一字排开摆在院中。 念完圣旨,清点彩礼,完成纳聘的仪式之后,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正要离开之际,却听那保养得体宛若三四十岁的帝师傅筠崇扬声说道:“殿下,请留步。” “帝师有何指教?”摆摆手让控輦舆的禁卫稍等,我迅速打量了一番对方,颔首问道。 “昔年犬子出阁前与小女最为亲近,如今小女尚主在即,不知可否允犬子归宁一日,阖家一叙?”她拱手行了半礼,即便是请求也显得不卑不亢,温文尔雅,只是我却仿佛从那双被岁月浸润的眼眸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的所求绝不止允许王夫回府归宁一事,然而还有什么深意,却是我一时半刻猜不透的。 “本王会酌情考虑。”既没有立时应下,也没有一口回绝,实在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许诺能否兑现——我可是至今还没有见过她的嫡子,我的王夫啊。 “有劳殿下。”而她也不再多言,似乎是与我话别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似乎是拱卫在我身侧的宫侍和禁卫教她不能再表现出更多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因此只是又拱了拱手便退回了一边,给輦舆腾出了位置。 回程的半途中,我抚了抚輦舆的横棂,转念一想,试探着地吩咐道:“既然出来了,不如顺便回一趟王府吧,本王也许久没有见着王夫了。” 说完我便觑眼看向负责出行的禁卫,却见她目不斜视地欠了欠身,冷声答道:“陛下有令,礼毕即归,不得逗留,以策安全,请殿下莫要为难卑职。” “……本王知道了,回吧。”无力地靠回后壁,我阖起眼睛闭目养神,也敛去眼底的不甘与犹疑。 ——这软禁,只怕不是我多心。 回寝殿的时候,邝希暝已经下了朝,正坐在桌边等我。 她倒也自在,直接将我的寝殿当作了办公的时雨殿,桌案上那一大摞的奏本看得人心惊,而她寒凉淬雪的眼眸更教人凛然,连带着初见那一袭清隽身姿时油然而生的心悦欣赏也在顷刻间被这冷意浇灭得烟消云散。 邝希暝是个极清极冷的人,虽然这清这冷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但不代表我毫无所觉。 可是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是那种一面对我好言安抚,温柔小意,一面又将我严防死守、禁锢宫中的口蜜腹剑之辈吗? 她正在批阅奏本,我自然不好离得太近,便是随意挑了个座,自有机灵的宫侍奉茶。 “见过傅筠崇了?”她笔锋不停,好似闲谈般问起,“她可有与你说什么?” “她想求我允王夫在县主出阁时回府一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隐约觉得提起傅筠崇时她的神色便十分冷漠,而听她有所求,眼中更是划过一抹搀着锐芒的讥诮。 这神情,可与“陛下极为倚重帝师”的传言相去甚远。 果然,传言就是传言,空穴来风——不可尽信呐。 “呵,这老妪……”她勾了勾唇,搁了笔看向我,湛澈的眸子含着某种期待,“你可答应?” “我只说斟酌,不曾答应。”听我这样回答,她的眼眸刹那转柔,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坐实了我之前所感:这帝师只怕真个是不得帝心,又或是已经教陛下厌弃了。 至于原因,现在的我自然是无从得知的。 “说起来,倒是许久不见王夫了。”既然说起这个话头,我便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却见本来春光湛湛的美眸立时结了一层冰,像是六月的天色,说变就变。 “怎的,你想他么?”以我的目力虽然看不见那奏本上写了些什么,却也瞥见整洁素净的页面自我话音落后便被大片朱笔墨迹划得面目全非,力透纸背,直入三分,可想执毫者所施加的力道之大。 拿不准她心情急转的缘故,却也明白她不待见傅家人,更反感我提及王夫,因而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辩解,低头啜茶不语,算是将这一茬就此揭过了。 心底却不免郁闷:就连提起王夫都这般反应,若是我想要回府,怕是能拆了这寝殿吧。 可是将我拘在这偏殿之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真的忌惮我,寻个由头将我除了便是,这样不咸不淡地拖着……莫非是顾忌着什么,只等时机成熟,便雷霆一击? 可看她对我的态度,虽然有些捉摸不定,那细处的体贴着紧却做不得假,又不像是伺机下手的样子……费解,委实费解啊。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空白一片的记忆,便是连分析也没有依据,无从想起。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便是继续垂手批阅奏本,而等我再次从愣神中醒来,她已连同那成堆的奏本消失在殿中。 晚上,因了白天的纷乱思绪,又加上昨日魏舒在我耳边揭露的震惊秘密,辗转反侧,沉吟至此,却是怎么都没有睡意。 纵是宁和安神的六合沉水香也安抚不了我心中的烦躁,一拍床榻,索性坐起身,趿了免脱履走到窗边。 推开半边窗户,夜风徐徐探入,未知今晚的月光是不是与我一般孤冷清和,难以入眠? 举目望去,月色被罩在乌云之后,不曾显露,反而是一袭玄色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风起风落,衣袂飘然,若不是指间那一抹亮色闪了眼,几乎与夜色浑然一体,难以发现。 能在大半夜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这殿外还不被禁军当成刺客抓起来的人,除了邝希暝以外,不作他想。 而我悄悄想着:这种大半夜不睡觉却跑到别人房前当门神的事情,也不是她做不出来的。 阖了窗,转身去拉开了门,与她对视片刻,俱是沉默不语。 她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走近前来,入了房间。 回身在桌子前坐了,自保温银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又替她也倒了一杯,我不问她来意,只是自顾自喝水——实则耐心等着她主动坦白。 她不自在地转了转杯子,没话找话似的开了口:“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心事?” “那你呢?”我将问题又抛回给了她,心中清楚她不会回答。 比起我这个深夜未眠的人,她这个在别人房门前徘徊的才更加可疑,更加应该盘问吧。 相顾无言,饮尽一杯热水,我抬眸看她,却见她已经收起了尴尬,从容不迫地喝了水,放下杯子,朝我微微一笑——皎洁如月,也轻渺如月,似是隔着永远都无法逾越的距离。 “夜深了,你休息吧。”她起身告辞。 正要走出门,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这一晚上的纠结,不如在这个时机问个清楚,“昨天广安县主来时,与我说了一件事。” 她挑了挑眉,等着我的下文。 “魏舒说他给我下了药,以后我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艰难地吸了口气,我终是问出了盘桓心口许久的怀疑,“是你指使他做的吗?” 话一出口其实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覆水难收,只好忐忑地等她的回答。 屏息小心地抬眼看去,却见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刷然失了血色,白得瘆人,嘴唇微张,似是震惊到了极处,幽深的瞳仁有瞬间的茫然,好像被我的问题吓得懵了。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笑她此刻的模样……下一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一向静如深渊的眸子,忽的溢出了一片莹泽,犹如一块被震碎的水晶,化成星星点点的亮片。 破碎之美,美得无瑕,却也令人心颤神伤。 她竟是……哭了么? ☆、第109章 逾越 “你说……什么?”随着泪珠猝然沁出眼眶的,还有她颤抖破碎的问话。 这般反应,若不是演技了得,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那么想来她也是不知情的——我心下吁了口气,实在是不愿意设想:倘若她真的承认这事是她指使的,又该如何自处。 然而现在这个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在我现有的印象中,有她横眉冷对淡漠无情的模样,有她温柔浅笑脉脉含情的模样,独独没有过她咬着嘴唇无声哭泣的情形,甚至于不敢想象她流泪的样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因为我的一句话,哭了。 堂堂女子,且还是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我不由苦中作乐地自嘲:完了,居然见到了皇帝流泪,我会不会被事后醒悟过来的她灭口? 好吧,或许现在我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让她停止流泪,恢复平时那个镇定睿智的皇帝。 “你没听错,是广安县主亲口告诉我的……”看她不似作伪的惊愕,我咽下了原本的质问,转而轻描淡写地试探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他对你用毒?他、他对你……用了毒!”我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好像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的眼神便涣散起来,口中翻来覆去喃喃自语着什么,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惊怒交加后的悲痛,泪珠无意识地滚落,嘴唇血色全无,仿佛被下毒的那个人是她一般。 “看来你并不知情,”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也是因着心底莫名一疼,竟是不忍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借此引起她的注意,唤回她的神智,“那你可知我与他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他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其实我更想问她对于此事的看法和处置,想知道她的立场,究竟会站在谁那一边,只是瞬间又改了念头,隐下了问话——若是她偏向那魏舒又该如何?我自忖是接受不了的。 “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你与他有什么干系呢?”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细密纤长的睫毛上还沾了一滴泪珠,因为眨眼的动作凭空滴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玉地砖上溅碎开来,“啪嗒”一声,像是重重地一记擂鼓,锤在了各自心底,“都是……我的错。” 我皱着眉头看着一向清冷自持的人终于不再默默垂泪,可是脸色愈加苍白,神色愈加哀伤,眼中的自责和痛苦厚重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是你的错?难道真是你指使他做的?”见她仓皇地摇着头,我心底叹了口气,语气放柔,“既然不是你指使的,那就是他自作主张,又怎么是你的错呢?” 为什么要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是要包庇他?可是分明又是不愿我误会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再解释,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我道歉,握着我的手越攥越紧,力道大得好像要将我的手掌捏碎,可是她脸上的脆弱和痛苦又教我心中一软,莫说是责怪,就连怨怼的念头也生不起丝毫。 虽然不明白,可我就是对这张脸、这个人毫无办法。 这大概就是血缘的羁绊吧……我想。 而在我为自己的心软和不忍找着借口时,又听她哑声说道:“魏舒从小陪着我一起长大,就像我的亲兄长一样,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没有办法下旨杀了他。” 这话其实错漏百出,经不起推敲,可是她眼底的真挚,语气里的自责做不得假:“我没有想到他会对你出手,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魏舒对我做了什么,是他的选择,是他与我的恩怨,我不喜欢你将错揽在自己身上,更不喜欢你这样维护他包庇他……这让我感到一丝嫉妒。 当然这些想法是我深埋在心里,绝不会与她说的。 “别哭了,你是我的姐姐,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怪你呢?”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用指腹擦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痕,柔声哄道,“没有子嗣便没有子嗣吧,轩儿很可爱,我会将她视如己出。” 再说,我其实也不能接受与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甚至没有印象的人生儿育女,至于将来我会不会爱上他……将来的事,有谁说得准呢? 现在,我只知道,我是不愿意见到邝希暝这样伤心的。 也许是我的宽慰起了效果,她的情绪好了一些,哀色褪去,整个人都镇定了下来,水润的眸子凝视着我,酝酿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想,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因此也就压下了那份不自在,抬手拢了她的肩膀,虚虚环抱着她,柔声细语地劝道:“有没有孩子,是命中注定的事,无需介怀。见你难过,我只觉得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一不留神便说出了口,虽然有些不是时候,也略显怪异,但却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 哪知我还没来得及说些别的冲淡这股异样,却见她眼中忽的一亮,好似绽出了大片大片的锦簇花团,整个人都涌上了一股欢喜的情绪。 我刚要回她一个微笑,却被她反手抓住了手掌,而她另一手温柔地抚上我的脸颊,在我意识到不妥想要退开以前,唇上一软——竟是教她吻住了! 蓦地瞪大了双眼,视线所及是她如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泄露出此刻不平静的内心;嘴唇上的温度是这样炽热,我却像是被人扔进了数九寒天的冰雪之中,冷到了骨子里。 她怎么能?怎么能! 我们不是姐妹么?她这是置我于何地? 心中震惊到了极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好像被人当头一棒狠狠敲懵了,久久难以回神。数不清的诘问在脑中冲撞徘徊,最后却只剩下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盘旋:邝希暝,我的姐姐,吻了我。 邝希暝——吻了我。 几乎是在这个声音响彻脑海的下一刻,身体先于我的意识做出了反应,只听“啪——”极为清脆响亮的一声,掌心传来的阵阵发麻的感觉让我明白自己是真的挥出了那一巴掌。 她的肤色本就白皙如玉,而且对我没有一点防备,在我用尽全力的一击下,甚至整张脸都被打得偏了过去,一侧的脸颊立即肿了起来,浮现出一个十分清晰的掌印。 我被这变故惊得呆住了,只觉得心中的惊惶无措更甚于方才被她突然吻住的时候,而比先前的恼怒之余却又多了几分心疼——那脸颊上的掌印透着一层薄米分,而我的手掌犹自因为着反震的余力颤抖不已,可见那一下力道之大,也可想她的痛楚。 有心抚上她的脸颊问问她的情况,指尖微动便被我强自压下了——紧握成拳收回了背后,指甲掐在手心的锐痛教我瞬时清醒过来:首先,我被一个女人,而且是我的姐姐轻薄了。其次,我出手打了皇帝一巴掌。 这个情况实在是复杂至极,超出了我能够解决的范围,教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追究她的背德之举还是担忧自己的犯上之行。 令人窒息的安静。 好一会儿,邝希暝抬手轻轻擦了擦嘴角,慢慢偏过头来看我,眼中没有我预料的愤怒或是委屈,也没有急于解释的羞惭和愧疚,有的只是深切而沉重的痛苦,夹杂着求而不得的不甘以及欲言又止的复杂——那眼中的情绪汹涌澎湃,我来不及看个分明便忍不住偏开了目光。 我怕与她对视,怕看得久了会陷在那双眼眸中,怕看得深了会不由自主地抛开固守的距离和枷锁……我隐约感觉到,那后果是我不愿见到,也不能承受的。 “出去……你出去,”揉了揉脸,抑制住想哭的冲动,我冷下声音,不去看她,“我想静静。” “简心,你听我说……”她又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想要说着什么,脸上的掌印恁地刺眼,时刻提醒着我自己冲动之下对她下了重手,更提醒着我那个意味不明的吻是真实发生的。 “出去,不要逼我。”见她还不死心,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一手拽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走到门边,将她一把推出了门外,而后狠狠关上了门。 等她终于被隔离在门外,整个房里只剩下我自己时,那些纷至沓来的情绪和记忆骤然充斥脑海,仿佛惊涛骇浪兜头打下,猝不及防,心神大乱。 我靠着门,双手抱着剧痛的脑袋,缓缓滑倒在地。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耳边是那人一遍又一遍的自责低泣。 ☆、第110章 离宫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好好地卧在床上,盖着轻若无物的蚕丝缎面锦被,熏着舒缓安神的香,衣衫也换上了舒适贴体的纯棉睡袍,显然是被伺候得很周到。 动了动手脚,除了仍旧时不时抽疼的脑袋,浑身上下都没什么不妥。 我仿佛做了一个极为冗长芜杂的梦,梦里掠过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场景,浮现一个个或惊艳或平凡的面容,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刻骨铭心,教人念念不忘,从始至终都贯穿在这些走马观花的画面中,每每想起,便是脉脉的欢喜和切切的哀伤。 我不知道这双眸子属于谁,而那张脸庞也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总在即将看清那张面容时,一忽儿又幻化成了别的景象,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着我继续探寻下去,揭开真相。 最后的最后,在梦境破碎而我醒来之时,依然没能看清那双眸子的主人的真容,也没能理清这些纷乱驳杂的片段。 我已然分不清这是我忘却的过去,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臆想罢了。 我只知道,在我醒来以后,即使再不情愿还是要面对已经发生的事实——那个荒谬却又让人生不起丝毫反感的吻。 心底隐秘的情感是一回事,礼仪伦常又是另一回事,我的身份,我的理智让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不了了之地糊弄过去——我该如何面对邝希暝?我又该如何面对皇夫和那个腼腆的小家伙?甚至是,那个警告过我的魏舒? 虽然是邝希暝主动,但我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因为那个吻产生了悸动,这也是我如此纠结的缘故。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倘若心中无物,自是不染尘埃,可若是心中有念,又如何? ……便是只能挥剑斩孽缘了吧。 静静在房里硬挺了一宿,一件件梳理这些事,默默回想着梦境中的影象,试图拼凑出一些完整的记忆——却是徒劳,反而又引得头疼了几回,于是只好作罢。 不管邝希暝是出于什么原因,为了避免之后的尴尬,若是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下来,对彼此都好……或许,这也是我能够提出离开皇宫的最好的借口吧。 打定主意,天一亮我便叫来侍从换了较为正式的亲王服冕,决意趁热打铁,立即就去找邝希暝说个明白。 引路的宫侍委婉地提了一句:“恰逢辰时一刻,未知朝会是否结束,贸贸然去,怕是陛下不得空……” 犹豫了片刻,我仍是沿着原路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若是去见她时有大臣在一边,倒是正好从旁做个见证,教她没有理由再软禁着我呢。 因此也不去理睬有意无意稍加阻拦我的宫侍,只一味大步往前冲,迎面的禁卫和侍从纷纷行礼,却没有胆子敢拦我的。 走了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格外恢弘威严的宫殿,就连殿门外值守的禁卫都比别处要肃杀几分。 我来的正是时候,只见殿门缓缓而开,身穿绛红衣袍的官员们鱼贯而出,偶尔夹着几个墨绿色衣袍的;在她们之后,又不紧不慢地走出一批身穿朱紫衣袍的官员,应该是官阶在一至三品的朝廷重臣了吧。 我对她们没什么印象,也不耐烦与这些大都上了年纪的官员们见礼寒暄,因而只是远远地候在殿门一侧,沉默地等着她们离开。大概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眼看着不再有官员下朝出殿门了,我才继续抬步往前,挥挥手免了守门的禁卫行礼,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奇怪,方才随意扫了一眼离开的人群,却没有见到帝师傅筠崇的身影……也许她不需要准时参加每次的朝会吧。 晃了晃脑袋,很快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我也不等那守在殿外的宫侍通传,直接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内殿;他眼角一抽,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我平平望过去的目光看得一个哆嗦,到底怕惹怒了我,只好加快了步子,好歹抢在我前头去给主子通风报信了。 ——哈,我的赫赫威名还是挺好用的嘛。 以前我总是反感凌王给人留下的跋扈印象,在被人敬而远之时总是别扭无奈,还有些隐约的伤感,这次却是难得有几分快意爽利——想来是真是被邝希暝那一下刺激到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宫里,竟是连半刻时间都不愿意多等。 我不禁自问:自己到底是在介意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呢? 然而待要继续深想下去,却又不太敢了。 “你……怎么来了?”皱了皱眉头,她挥袖让两个正在聆训的官员离开,转而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温声示意我上前。 踏上光洁如镜的砖面,目光直视着高高在上的銮座,没有错漏见到我时她从惊喜到忧虑再到隐忍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心底也没由来得一紧,差点动摇了来意。 “来找你,自是有事相求。”我已然用到了“求”这个字,邝希暝不会察觉不到这一点,无意识地扬了扬眉,连那伪装出来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压下了之前的几分动摇,斟酌着开了口:“在宫里待得够久了,我想……” 眼看着她在我一开口后便抿紧的双唇,心神一晃,竟是不由自主想起了昨天那一闪即逝的轻触,仿佛嘴唇上还残留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我脸上一热,不知怎的便改了口,那句“我想回王府呆着”便成了“我想出去走走,微服私访,权当散心,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好好地,怎么想着……出去呢?”许是自己也察觉到了所谓的“好好地”是多么苍白,邝希暝轻咳一声,避开了我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御座的鎏金扶手,像是以此来转移心里的烦乱。 “在宫里呆腻了,就想出去走走,不行吗?”顾及到她对傅家人的态度,我也没提要回王府看看王夫的事,更是默默放弃了这个打算——说我凉薄也好,冷血也罢,本就是在记忆中寻不到的影子,我也不想自欺欺人地用虚假的重视重新撕开粗略掩盖伤口的痂,那就先不去考虑吧。 况且,我也不确定现在自己这半点旧事都回想不起,又因为各种不该有的情绪而混乱的状态是否会对那个许久不见,几乎已是陌生人的王夫产生伤害……索性还是不见的好。 “腻了么……”邝希暝微微笑了一下,尽管这笑在我看来不过是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不见丝毫波动,微不可闻的反问更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眉眼淡漠轻渺,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溅落成无数晶莹消散在天地中一般——因为这可怕的念头而心惊不已,我再定睛望去,却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连方才那几分隐忍克制都不见踪影,似乎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思虑太多罢了。 “你要出去,自然是行的,我又凭什么……拦你呢?”她低低地叹了一声,又扬起了一个初见时那般温柔的浅笑,看得人没来由一阵心酸。 “你,你答应啦?”忍着心头莫名的酸楚,我追问着确认道,却也摸不准自己是怎么个想法——缘何会在她不再刁难阻拦,爽快地答应下来以后,又感觉到几分失落和惆怅呢? “嗯,朕答应了。”她低下头,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暗示着这场谈话到了尾声,“七日后,等朕安排好一切,便随你的意,四处走走,纵是离了观澜城也无妨……可好?” “……好。”她开始对我自称“朕”了啊——我的首要关注点却不是她答应下来,而是称谓的变化。 ……到底还是,与她疏远了么? 话已至此,我的目的也已达到,本该是高兴才对——可是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随着引路的宫侍转身离开大殿,在迈出门前的那一瞬,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人一手紧紧攥着奏本,另一手却扶着额头,手掌盖住大半张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从进来后就一直挺直的背脊松懈下来,仿佛再也难堪其重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寻求片刻的喘息。 空荡荡的大殿里,她的身影是那么遥不可及,又是那么空寂无依——敏感,脆弱却又沉默地倔强着,我忽然意识到,那御座上的女子,不仅仅是执掌乾坤的天下之主,也是一个注定要狠心绝情的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 我的心里蓦地一痛,连脑袋也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 七日后,坐在布置得精细又考究的马车中,带着几分不舍几分犹豫,伴着马蹄哒哒声响,缓缓驶出了观澜城。 没等我吩咐下去,马车便自己循着一个方向悠悠地驶着,好像驾车的自有打算——我感到几分不妥,不由伸手敲了敲车壁,扬声问道:“这是去哪儿?” 之前没有注意,迷迷糊糊地便上了车,现在想起,这随行的一切都是邝希暝使人安排的,那这驾车的是她的人,要去的地方莫非也是她的意思? 既然已经离开了皇宫,我可没有打算再受她的摆布。 “先去最近的墨林城可好?”回话的声音温凉如玉,隔着车帘也能感觉到声线中带着的一丝悦然,动人,却恁地耳熟。 这声音……不会吧? 我被自己的猜想惊得一个激灵,连忙喊停。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我的心跳却“怦怦”作响,越发急促。 好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忍不住跳下马车看个究竟时,却见车帘一撩,一个身穿侍卫服的女子探进了半个身子,分明只是再清浅不过的勾唇,眼角眉梢却透着一抹恣意飞扬的欢喜:“殿下,有何吩咐?” 我彻底呆住了。 ——这人,不是邝希暝又是谁! ☆、第111章 欢喜 “你你你、你……”我指着她,手指轻颤着,脑子一片混乱,想要说的话却如鲠在喉。 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郁闷似的,仍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殿下,有何吩咐?”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定了定神,压住了因为看到她而震惊到不能所以的心绪,以及那点不容控制的、将要冒出头的欢喜——大惊大喜之后,却是深切的担忧。 “怎么,我陪你一道,不好么?”她眨了眨眼睛,无辜地反问着,下一瞬脸色一变,便成了自怨自艾的落寞,“还是你厌了我,不愿意见到我?” “这不是重点!你是皇帝!堂堂一国之君,如果你离开了,遇到军国大事怎么办!还有啊……”我越说越心焦,恨不得立刻教人打马回头,“最重要的,你的安全问题,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吗!我这次出来只带了四个护卫,根本没办法护你周全!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一想到她可能会出什么事,我就心乱如麻,几乎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我的武功你还不清楚吗?”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柔声安慰我,见我仍是蹙着眉头瞪着她,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抿了抿嘴唇,“也是,你什么都记不得了,自然是忘了我会武功的……” 见她这般低落,我纵是再不满也不好多说什么,想着宽慰她几句,却又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口——照我的意思,最好是她能够知难而退,就此回去皇宫,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样,即便是我这一趟出行就此无疾而终,我也心甘情愿。 哪知她并不清楚我的想法,也不领情,执意要与我一起,甚至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我又哪里能告诉她:这次出行的根本目的,本就是为了避开你啊! 现在倒好,不仅没有达成目的,还要一路提心吊胆,束手束脚地……真恨不得直接在前面的街角掉个头,就这么回宫算了。 “那,政事怎么办?你走了谁来执掌朝政?言官们会怎么说?”虽然清楚地认识到了对方是不会被我打动就此离开的,心里也已经放弃了再劝说她的坚持,只是面子上仍是做着最后的努力,提出了几个她离开皇宫所要面临的问题。然而,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将她纳入这次旅途中的理由罢了——就好像能够因此消弭本来目的没有达到的落差以及隐秘的欢喜。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自欺欺人。 “这你无须担心,七日的时间足够我安排好一起,如果遇到了极为重大难以决断的事务,自会有暗卫通过训练的猛禽传信,最快只要半天的时间就能收到消息,耽误不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没有听出我并不欢迎她加入的言下之意,“至于言官们的反应,随她们去吧,无须理会。” “好吧,那你的打算是?”我看了看她身上这件修身的武士服,深色直裰,腰口微收,将她挺拔的身材烘托出来——比起一个高高在上享受重重保护的帝王,她的身形更像是一个千锤百炼的战士,浑身上下都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力度和流畅,隐藏在线条优美的肌理之中的是无穷的爆发力,这无疑是一具力与美都无比协调优秀的身体。 想到这儿,我不禁多看了几眼,又在她察觉以前悄悄撇开了目光……希望她不会注意到我脸上的烧意。 “难得出来一趟,不妨走得远些,从最近的墨林入泗阳,取道泽昌,过荣息、南丰,最后到西宁的灵觉禅寺……这一路上,没有什么邝希暝,也没有凌王邝希晗,只有我跟你,”她身子微微前倾,在本就狭窄的车厢里,更是与我靠得极近,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数清楚她的每根睫毛,也能看清她纤长而略带卷翘的睫毛下,那双深邃淡漠的瞳眸里,渐渐漾起的波动,和那一抹动人心魄的琥珀流光,“我是你的贴身护卫,姜灼,而你,是我的东家,简心。” “姜灼?简心?是我们以前的化名吗?”在听到“姜灼”这个名字时,我的脑海里已经隐约有了几分悸动,而“简心”这个名字更是教我脑中响起了振聋发聩的一声清音,仿佛所谓的醍醐灌顶,灵光乍现一般——在强烈的刺激下,也伴随着针刺一样尖锐的痛楚。 “姜、姜灼……”我盯着她的眼睛喃喃重复着那个带给我震动的名字,还来不及问些别的,便陷入了昏迷。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光是念起就感到一股无法自拔的心痛? 姜灼,是谁? 简心……又是谁? “醒了?可要用膳?”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美丽无瑕的脸,这张脸占据了我的意识中大部分的画面,仿佛我的喜怒哀乐全都为之牵动一般。 足足愣了几个呼吸的功夫,我才恍惚地记起来:哦,这个眼中藏着担忧,却对我笑得优雅温煦的美人,是抛下了大芜国的朝政,任性地非要来给我当侍卫的姐姐,邝希暝。 ——好吧,接受现实吧。 摸了摸正在咕噜噜叫着的肚子,我点点头,直了直身子,靠在她塞到身后的软垫上,正想开口问问这是哪儿,也问问那两个教我反应剧烈的名字有什么深意时,门敲响了。 “两位客官,小的是来送菜的。”一个恭敬的女声隔着门说道。 “进来吧。”邝希暝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声,捏了捏我的手,柔声问道,“可有力气起身?不如在床脚置一张矮几,就这样用膳?” “没事,我去桌子边上吃就好。”除了头还有些犯晕,倒也没什么大碍,肚子的饿劲儿一上来,竟是压过了别的负面状态,只想着快些进食。 “也好,我扶你过去。”她顺着我的意微微一笑,在我反应过来以前,半蹲下来,一手抬起我的脚,一手拎起床沿的锦鞋,珍而重之地替我穿好,而后又接着穿好了另一只,这才站起身,轻柔地搀着已经呆愣到无法思考的我,慢慢向几步开外的红木圆桌走去。 ——她她她、她在帮我穿鞋? 不是所谓的穿小鞋,而是真真切切地,温温柔柔地替我穿上了鞋子。 动作一丝不苟,神色虔诚得像是在进行什么庄重的仪式。 虽说要扮作我的贴身护卫,但是她也太过投入了吧? 堂堂九五之尊,却比一般的侍从还要体贴,倒像是、像是……侍奉妻主的郎君。 莫名想到了这个比喻,我脸色一红,连忙甩开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桌子边。 守门的侍卫只在开门放进送菜的店子时过了一眼,然后便保持着先前目不斜视的站岗状态,房里便只有正在布菜的店子一个外人。 我想了想,既然她有心要扮戏,那我也不好拆穿,便与她配合一下吧。 于是指了指手边的空位,抬头对她说道:“辛苦你了,姜灼,坐下陪本、陪我一起用膳吧。” 想来她一直守在我身边,该是不曾用过东西的——也没什么依据,我就是这样觉得。 特别是她在听到我叫出“姜灼”这个名字以后,眼里的神色,仿佛是得到主人赏识而欣喜的激动,却又远远比那种情绪要更复杂得多,让我觉得自己的配合不是没有意义的。 “恩人!恩人!”忽然,那个布完菜便束手站在一旁等候吩咐的店子激动地上前半步,盯着我一脸急切地问道,“这位贵客,您可是上讳简,单字心?” “嗯?你是……”这个化名是之前马车里邝希暝告诉我的,难得这个店子竟也知道,看来不是信口胡诌的。 见我不否认,那店子神色愈发激动起来,不等我细问,便是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解释了起来:“三年前今河决堤,湘维受灾,小人一家逃难到了泗阳,得蒙贵人施以援手,恩同再造,家中常供着恩人的长生牌位,今日老天开眼,教小人再遇恩人……请受小人一拜!” 我还没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见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着地实打实的闷响,听得我膝盖由一疼。 “呃,这样啊……你,你不如先起来?”我并不太记得她说的事情,求助似地去看邝希暝,却见她正勾唇看我,眼里满是温柔和鼓励,稍一颔首,算是肯定了这店子的话。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不必介怀。”我尽力扯开微笑,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僵硬,心底却只盼着她寒暄几句便离开,好让我快点用餐——实在是饿了许久,又被这满桌菜肴的香气一引,这饥肠辘辘的感觉委实不好过。 感觉到我投去的暗示,邝希暝了然一笑,对那店子说道:“我记得你,你的家人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托恩人的福,我母亲接下了账房的营生,一年前又当了掌柜,盘下了这家店,日子过得比在湘维还要红火,小人一家能有今日,全都是恩人所赐!”眼看着她说到动情处又要跪下磕头,我连忙看向邝希暝,却见她指尖微动,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招数,那店子便再也跪不下去了。 又听她不紧不慢地笑道:“久别重逢,自是天意,只是我们一路舟车劳顿,有些乏了,不如你先回去知会一声家人,等到晚间得空了,再与家人一道前来相叙,如何?” “是了是了,是小人唐突了,恩人您好好休息,小人晚些时候炖点补品来,这便退下了。”她面皮微红,拘谨地行了个礼,忙不迭退了出去,生怕扰了我休息,倒是教我松了一口气。 这下,总算能安安心心地用饭了。 揭过这一茬,我也没多想,满心都是眼前的黄芪虫草土鸡汤,茄香草菇爆鳝筒,天星鲈板栗羹,草汁鹅掌烩羊腰……哎呀呀,先吃哪一道呢? 顾不得什么形象,正塞得一嘴鼓鼓囊囊的,就听身边人“噗嗤”一声轻笑,眉眼弯弯地看向我,眼里倒映出我不羁的吃相。 脸红了红,我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羞恼地瞪了她一眼:“笑什么。” “我在,嗯……替东家高兴。”她收了收嘴角的弧度,眼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明媚的笑意。 “哦,高兴什么?”轻哧一声,我朝着她撇了撇嘴,颇有些负气地想着:若是她不给个满意的解释,便叫店子特别上一道小葱拌豆腐与她——至于这些桌上的菜,一道都不给她吃! 哼! 她慢慢收了笑意,自怀里抽出一张干净又素雅的绢帕,轻轻替我拭着嘴角,神态专注,眼里的柔意像是要流淌出来一样,细细密密地将我裹缠在其中,几近无法呼吸。 良久,在我面色胀红得忍不住起身逃开以前,就见她淡淡一笑,如春风乍起,十里花开:“当年之事,我有幸见证,如今得见殿下福泽深厚,善有善报……我很欢喜。” ——她却不知,见到她这样不染阴霾的微笑,此刻我心中,又是如何地欢喜。 ☆、第112章 惊闻 就这样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下,你给我夹一筷子菜,我给你盛一勺子汤地歪缠着用过了午膳,不知不觉间便吃得撑了。 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我又有些犯困。 与邝希暝提了一句去休息的话,她却似没听见一般张罗着哄我睡下,一边念叨着说是要去外边街上置办些路途中需用的物事,并不太困,我也就没提起住宿分配的问题,看着她径自出了门——左右等她回来以后,再使护卫去开一间房便是。 临到傍晚,邝希暝与带去打下手的护卫一同回来了,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只给我过了一眼便扔去了马车里教小厮看管着。 又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天色就暗了下来,到了用晚膳的点儿。 连着休息了几个时辰,觉着精气神都缓过劲儿来了,我有心出去看看,便与邝希暝一道出了卧房。那店子极为贴心地将我们请到了二楼的雅间,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前菜点心。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一行早就过了墨林,到了泗阳城的地界儿。 现在所住的客栈共分为上下两层,第二层设计成了方形的回廊,隔出了十几个雅间,半边临街,半边邻水,既能赏景,交通又颇为便利,无怪乎客似云来,络绎不绝。而这客栈最讨巧的地方,倒不仅仅因这地理位置,更是这一楼大堂正中的四方台面。 台子也只有三尺来高,并不大,堪堪够十来人下脚,寻常的歌舞戏曲自是施展不开,但是摆个吹拉弹唱的评书座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手上攥了几粒花生米慢慢剥着壳儿,等那店子去寻家人前来见礼的档口,推开靠着内堂的窗户,倚着窗边,自上而下望去,正能将底下的台子看得一清二楚,声儿也听得一丝不落。 也是赶巧,就在我推开窗户的时候,一个身穿麻布素袍的中年女子施施然上了台,略微清了清嗓子,台下还嘈嘈杂杂的声音便歇了下去——这女子微微一笑,抬手抚了抚台上那矮桌静置的硬木界方,显然是个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讨生活的说书人。 这些食客想必也是熟悉这场面,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只等她开腔。 不知她要说的是民间传说的志怪诡事抑或是坊间流通的话本传奇,我正好奇地听着,不防雅间的门轻叩几声,原是那店子携着家人来了。 我放下窗户,坐回位子上,朝着那当先向我行礼的年迈女子颔首示意,知她是店子的母亲,一家之主,也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又听她说着与店子一般无二的感恩戴德的话,脑海里虽然没什么印象,却也不好过于傲慢无礼,只得浅浅笑着,任由邝希暝替我寒暄推辞——目光一转,却被几人身后跟着的稚□□童吸引住了。 那女童不过总角年岁,盘着灵巧的双髻,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透着跃跃欲试的期待,教我不期然想起了皇宫里那个同样年幼的小家伙——也是玉雪可爱的小仙童,却是个腼腆的性子,不如眼前这个活泼,若不是她身侧的男子一直不着痕迹地揪着她的后领,怕是早就扑将上来了。 我心中一动,不由朝她招了招手。 小家伙立刻雀跃地挣开了身侧大人的禁锢,乳燕投林似地,直奔我的怀里——我本意只是将她叫到近前叙话,哪知她这般热情,倒教我不好推辞,无奈地笑笑,安抚地看了一眼脸色惶惶,正要上前将她拉走的男子,看着他退回原来的位置,随后小心地抱起她,让她靠坐在我的腿上,夹了一块小点心喂给她。看她捧着吃食便乐得弯成月牙的双眼,心里也软成一片。 小家伙囫囵地嚼了几下便咽下了糕点,也不追着我再讨要,而是侧过身,亲昵地扒着我的脖颈,声音软糯,又带着孩童的清亮:“漂亮姐姐,琉儿好想你呀!” ——孩童向来忘性大,我与她只不过一面之缘,倒是不曾想到她能记我至今。 我颠了颠腿,惹得她“咯咯一笑”,这才点着小家伙的鼻尖,饶有兴趣地问道:“琉儿为什么想姐姐?” “因为、因为姐姐给琉儿好吃的,对琉儿温柔,而且,姐姐身上香香的,比爹爹还要好闻,姐姐长得真好看,比哥哥还要好看!”见我问她,小家伙眼神亮亮的,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理由,就好像此前早就把这个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好几遍。 ——这小嘴,甜得就跟抹了蜜似的。 她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正在与那掌柜一来一往打着太极的邝希暝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且不说她们或诧异或担忧的神情,单是后者别有深意的挑眉便教我羞窘得恨不能就此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 我虽然尴尬,也只好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又给小家伙喂了不少吃食——没有人不喜欢甜言蜜语的夸奖,更何况孩童天真烂漫,所言必是出自真心,尤为可贵,纵是我自诩冷静,也不由得心花怒放。 一干人等又坐了许久,待菜肴都上齐全了,几乎摆满整个圆桌之时,与邝希暝东拉西扯不知在谈论些什么的掌柜朝着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的男子从我怀里接过了还有些不情不愿的琉儿,诸人朝着我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开,并没有与我们同席饮宴的打算。 小家伙拉着我的衣摆不肯撒手,等我许诺以后还会来看她时,才恋恋不舍地被大人抱走了。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拐角处,雅间的隔门被护卫阖上,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起来,也不知是想起了那拘在皇宫里许久不见的小家伙,还是感慨遥遥无期的别离。 我不知道,也只好在心里道歉,希望有朝一日,这个承诺能够兑现吧。 “怎么了,舍不得?就那么喜欢孩子吗?”一直默默无声饮着薄酒的人忽然问道。 我看了她一眼,手掌下意识地搭在小腹,目光有些飘忽,对上她的眸子,还不等作答,就见邝希暝本来略带揶揄的眼神倏然一变,笑意一垮,极快地划过一抹痛楚难堪,若非我正盯着她的眼睛,怕是难以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 “是了,是我的错,”她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笑得苦涩,“你怨我也是应该……是我的错。” 我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从解释——她定是以为我想起了魏舒在我身上下毒的事,可实际上,我也说不清自己方才的想法,仿佛只是内心深处引导的动作,并没有在脑子里思考过……可是偏偏就是因为这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举动,更能代表我潜意识里的想法吧。 或许,连我自己也不曾察觉,又不愿承认:其实在心底深处,或多或少都是有怨的,只是往日里教我深深地埋起来了,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时候,却一下子爆发出来。 而我究竟是怨着下手的魏舒,还是,真正作为根源的她呢? 怅然时,却听界方一震,那说书人话锋一转,说起了时事。 我起身走到窗边,不忍去看她默然饮酒的颓唐模样,只好装作对堂下评书兴致盎然的样子,有意避开这一刻凝滞的气氛。 然而就听那说书人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且说那深受隆恩的帝师一家,尚主不过三日,竟然罹遭大难,傅家主年迈气虚,操劳过度以致于旧疾发作,猝然西归,而嗣女也不堪重负,受累病倒,当今为之大恸,罢朝一月以悼念帝师,更是追谥“文德”,尽享哀荣。只不过于傅家而言,这哀荣怕是不如不要——噫!红事未歇,又迎白事,呜呼哀哉,岂不闻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世间之事,委实教人唏嘘不已呐!” 台下诸人交头接耳的评论声已然在我耳边远去,从那说书人摇头晃脑又添油加醋的评说中抽离,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嗡嗡作响:帝师傅筠崇,王夫的母亲,这个一直都被皇帝依靠器重的大臣,死了。 我记得那次去纳聘的时候,她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精神瞿烁,不见老态,一点不像得了病的人。 好端端地怎么就死了? 我不禁怀疑起这个说书的人所言是否属实。 只是看其他食客的神色,像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并不以为异,这情形,由不得我不信。 所谓的红事未歇,是指魏舒才刚进门……等等,魏舒? 无法遏制地想起了那个精通歧黄之术的男子——艳若桃李的相貌,却有着冷若冰霜的眼神,也可能那眼神只是针对我一个人吧。 傅家的人可知道,她们迎进的新郎,不仅是个本领高超的医者,更是个用毒好手呢? 而傅筠崇的死与魏舒是否有直接的关系? 更教我心中不安的是,傅筠崇的死太过突然,皇帝罢朝一月的旨意也太过巧合,简直…… 我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想要看看邝希暝的脸色,不料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等我一转过头去,便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她一定看清了我眼底的惊异和犹疑,正如我也看清了她眼底的了然与受伤。 ……简直像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 对望片刻,却是她先承不住,淡淡地转开眼,抬手又是满满一杯酒入了喉;我的心也幽幽地沉了下去。 雅间里骤然一片静谧,之前的那份温馨甜蜜早已荡然无存。 ☆、第113章 深恨 傅筠崇的死,太突然也太巧合,我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生老病死乃是天命,仅凭一介凡人之力,如何能够窥伺一星半点? 抛开极其偶然的几率,能够准确判断出一个人的离世并作出妥帖应对——大抵只有策划这一切的人才能做到吧。 那么,究竟傅筠崇的死是不是邝希暝早有预料甚至是一手安排的呢?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能够解释——尽管我丝毫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毕竟,那是教导了她多年的老师,也是她最坚定的拥护者。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逼得一个已经坐拥天下的皇帝如此? 我不懂,也不想懂。 不过,逝者已矣,我也身在朝野之外,既无立场也无能力去干涉什么……这个时候,先前我一直逃避的问题终于再次摆在了面前——或许是时候去看一看我的王夫了。 家慈去世,他不知该有多伤心,我作为他的妻主,即便不能带给他什么安慰与鼓励,至少沉默的陪伴是力所能及的。 打定主意,我便向邝希暝提出要回转观澜的决定,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拒绝,却在我坚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冷着脸叩了叩台面,沉吟着说道:“傅家原籍本是泽昌的望族,祖祖辈辈都葬在老家的墓园,不出意外,傅筠崇的灵柩也会被族人送回泽昌。我立即加急去旨一封,令宫里下诏,允傅若蓁扶灵回乡——我们此去途经泽昌,定能碰见,你大可放心。” “那这便启程吧,早些到泽昌,早些安心。”我想了想说道。 她叩桌的指尖一滞,蓦地抬头看了过来,眼里的不可置信中还带了点受伤,一闪而逝,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从观澜到泽昌,一路紧赶慢赶,少说也要三五日光景,还不算去信颁旨收拾行装的功夫,无需着急。” 说着,她又连喝了几大口酒,灌得急了,被呛得咳嗽了几下,在我紧张地拍着她的后背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我是想着,早些去了,也可早作安排——王夫骤然遭逢大恸,定是没有精神料理杂事,妇夫一体,我若是能帮衬些也是好的。”我瞅着她的脸色,慢慢说着自己的打算,只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她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我说到“妇夫一体”时,她的面色已经变得平静下来,只是眼神比往日冷了不知多少倍,攥着酒杯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令人不禁担忧这剔透如玉的薄胎细瓷酒杯会不会被她捏个米分碎。 下一刻,她死死攥着酒杯的手指一放,在我将要舒下一口气时,猛然握住了装酒的同系酒壶,指尖一撮,轻巧地拨开壶盖,直接就着壶口灌了起来。 我一惊,还来不及阻止,几个眨眼的功夫,大半壶酒都进了她的肚子。 等我轻呼一声,反应过来想要去夺她手中那壶酒时,已经晚了——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过了酒壶,只是触手已没什么重量,那里面满满当当的三两酒水,早就喝得一干二净。 “你……”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指责她?以什么理由?规劝她?以什么立场?质疑她?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明日用过朝食便启程吧,今夜你且好好休息。”她淡淡地说着,便站起了身,脚步沉稳,好像一点都不受酒劲影响,镇定自若。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心口空落落地,不知该怎么形容,就像是、像是被人在胸口挖去了一块……多了一处填补不好的窟窿。 邝希暝向来说一不二,办事效率奇高,第二天早上,等我洗漱完打开房门,她早已候在门口,不知等了多久。 见我终于出来,也没什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点点头说道:“先用朝食吧,有你喜欢的杏仁甜酪酥饼和红豆糕。” 她说的这两样都是我爱吃的点心,是本就记得我的口味,又或者是在这几日观察里发现的呢?听说我自失忆以后就连口味也同以往变了许多,那么她记得的应该是我新近养成的口味吧……说不出来心里那一刹那的颤动,有点甜,又有点酸。 这家客栈的点心做的很是精致,然而心里藏着事,并没有太大胃口,只是囫囵吞了几块就停下筷子,喝茶漱口。 邝希暝的筷子也是一顿,不动声色地问我:“怎么,这家的手艺不合口味?那我派人去别家买。” “不是,点心很好吃,只是……我想早些出发。”若是说自己没有胃口,大概她又要担心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思考了一个呼吸的功夫——未免横生枝节,发生派人去找大夫之类的插曲——我便有意这样解释道。 却发现她的脸色陡然难看了起来,握着筷子的指节紧得发白,几乎能听见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还没开口,就见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什么可怕的情绪收敛压抑一样,转瞬又平静下来,甚至不忘温和地朝我笑了笑,仿若安抚般说道:“既如此,打包些路上吃,这便启程。” “嗯……”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顺势点了点头,看着她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吩咐着另一桌的护卫去将马车牵来。 叹了口气,我也跟着站起来,正要跟上她的步子往外走,目光无意间一瞥,却见她原来握着的水曲柳木筷子表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心念一动,我不由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好像听到了“咔嚓”一声,那根被我轻触的筷子倏然断成了三节,居中那节更是顷刻间化成了碎屑齑米分,可见施力者所用的劲道之大,心中的情绪波动之剧烈,远超想象。 我只觉得方才缓缓叹出的那口气猛地抽了回来,噎得我脑子发懵,胸口发紧,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匆匆追了上去。 上了马车,各自据守一角,无人开口,气氛沉闷而压抑。 我有心打破沉闷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却一股不愿多谈的样子闭目养神,我也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撩开车帘装作看风景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侧脸。 不同于我偏柔和的脸型,邝希暝的轮廓要显得更为棱角分明,却又不失精致,当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时,总是有一种摄人的气势,教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然而当她软和下来,只是一个弧度再清浅不过的微笑,却又如春风化雪,十里飘花,教人无从抵挡的风情韵致,不知道有多招小郎君稀罕,想必就连女子也……摇了摇头,被自己荒唐的念头惊了一跳,我连忙移开目光,正襟危坐,心口却扑通扑通直跳。 正慌乱时,就听那个清冷又柔雅的嗓音轻轻说道:“真的……那么急着去见他么?” “嗯?什么?”条件反射地看向她,她却没有正视我的目光,而是幽幽地盯着车厢内矮几上的茶盏,好似浑不在意,只是随口一问——若非我一直仔细地关注着她的神色,怕是难以发现她收在身侧的双拳握得几乎失了血色,远远不是她表现出来得那样淡漠。 我隐约明白了她问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待要回答,却又踟蹰了起来——我与自己的王夫团聚,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为何她对此耿耿于怀?又为何教她这样一问,竟然迫得我莫名地心虚起来?(注1) 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沉默以对。 她也并不强求我的回答,就好像刚才那脱口而出的一问只是无意中出声的喃喃自语,是某种情绪的宣泄罢了。 又是令人难捱的静默,支撑我的不过是闭目时颠来倒去默念的几句清心咒以及,趁她不注意时悄然打量那张令人着迷的侧脸的片刻时光。 煎熬的五天过后,马车终是到达了泽昌城的北武大街,停在了一座高墙红瓦,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口。 若是不出意料,这便是我的王夫,傅若蓁家的祖宅了吧?不愧是名门望族。 才下了马车,正对着大院啧啧称赞时,就听一个清雅且沉稳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声线里还有一丝不容忽视的激动:“殿下!” 循声望去,一群身披白色麻衣的男女老少各自站成一排,弯身恭迎在大门两边,而当先站着的却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 我蹙了蹙眉头,眼睁睁看着这个激动地唤了我一声“殿下”之后便提着衣摆急切走上前,作势就要扑进我怀里的男子,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转脸去看自下了车便沉默得好似融入背景一般的邝希暝。 她一手拎着装有我贴身细软的包袱,一手提着宝剑,将自己扮作一名普通的护卫,脸上的表情淡淡地,审视的目光越过我直射向疾步而来的男子,好像尽职尽责地评估着来人的身份,拱卫着我的安全。 只有我意识到,她的眼中只有半分打量,半分蔑然,余下的九分,皆是犹如看着死物一样的森冷。 我像是福至心灵,立即便能肯定,这个年轻男子,正是我的王夫,傅若蓁。 至于邝希暝对傅若蓁的态度,实在是耐人寻味——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第114章 信物 “殿下!”男子三两步跑到我面前,眼眶微红,欲言又止,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着实教我有些尴尬。虽然已经知晓了对方就是傅若蓁,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夫,可是于现在的我而言,他更像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空挂着伴侣的名头,却没有半点熟稔的印象——真要说起来,自我失忆以来,最熟悉最亲昵的人,也只有邝希暝一人罢了。 按理说,王夫才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 控制住自己想要回头去寻邝希暝的念头,我伸手虚扶了一下有些踉跄,看起来就要倒进我怀里的王夫,在指尖刚触碰到他的一刹那又忍不住收回了手——感觉到他与我都不约而同地顿了顿,也是讶然。 我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像是无法忍受对方的触碰一般……可我分明是自失忆以后第一次见到王夫的模样,对他也并没有什么恶感,又怎会如此呢? 看着王夫眼中显而易见的受伤与落寞,我有些歉疚,却又不好再突兀地伸手,只能换个方式补救,落下的手转了个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肘:“嗯……节哀。” 话才要出口,却又不知道以前是怎么称呼对方的,只好掩饰性地略过这一茬。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忆这件事,王夫究竟是否知情? 若是他知情也就罢了,若是不知情,那我又是否能告诉他? 这背后有什么利益牵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分析透彻,看来还是要等抽个空与邝希暝合计一番才好。 想到这儿,我不由又是一愣:自己似乎不假思索地便将邝希暝划归到了可以商量可以信任的那一方,甚至于对她有些莫名的依赖——然而依照种种蛛丝马迹来推断,她与我的关系可是扑朔迷离,远非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也绝不是单一的是非爱憎能够概括的……至少,不仅是同母异父的姐妹那么简单。 原想着,因为广安县主的缘故,我本该对她心存戒备才是,可恰恰相反,我就是没来由地想要相信她,想要依靠她,乃至于……想要亲近她。 无关对错,不可理喻,只是想这么做。 我明白在诸事未明的情况下,不能再这么放任自流下去,可每每触及她那双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时,我便不由自主地心软了——不知道失忆前的我对待她的态度能否强硬,但是现在的我却根本无力抵抗。 大概,唯一的办法也只有尽可能避开这双教我无可奈何的眼眸了吧。 “多谢殿下关心,奴无碍。”收回对于邝希暝的遐思,就见王夫朝我福了福身,冲着我微微一笑,眼中是强自压抑的悲伤,“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奴已经吩咐仆从备好了热水,请殿下洗漱休息。” “你有心了。”我叹了口气,正打算再劝慰他几句,陡然间觉得浑身一凛,如针芒在背,将我还未出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皱着眉头侧眸看去,却是本来一直将自己当作布景隐藏气息的邝希暝正幽幽地盯着我。 准确地说,是幽幽地盯着我的右手——刚才扶过王夫手肘的那只。 这个表情,不太妙啊…… 随着我的目光所及,王夫也顺势看去,他骤然变换的面色教我心里一咯噔,有了不好的预感——王夫定然是认得身为皇帝的邝希暝的,忽然间发现本该在帝都观澜执掌天下的九五至尊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小城之中,更是屈尊纡贵扮作了侍卫的模样……这其中的缘由不得不令人玩味。 幸好王夫是正对着我,背对其余诸人,惊色一闪而逝,很快便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教我暗暗松了口气——眼角的余光则看到邝希暝紧扣着剑柄的手指并未有丝毫松懈,才刚舒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未免她露出什么马脚教人识破了身份,也未免再继续下去因此迁怒了王夫,我连忙打断了这诡异的对视:“咳嗯,本王是有点累了。” “殿下请这边走。”平静地垂眸,王夫又行了个礼,方向却仿佛是对着我身侧的邝希暝的,随即转身,径自在前面带路,而傅家其余的人则是恭候在原地,并不敢上前来——我暗暗想到:恐怕不仅是因为没有得到随侍的命令,更是因为惧怕我这个喜怒无常的凌王吧。 王夫自顾自在前面带路,并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忠实地履行他引路的职责,可能也是被邝希暝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冷凝气息所震慑而不敢造次。 无奈地撇了撇嘴,我四顾打量了一圈,发现只有我们三人走在安静的小道上,瞥见邝希暝冰雕似的神色,心头一动,我悄悄朝她靠近了半步,装作不经意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一拉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引起她的注意,好耳语一句。 只是才刚碰到那微凉的指尖,却感觉手背一疼,“啪”地一声脆响,竟是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我默默地抱着被打回来的右手,既不甘又委屈地瞪了过去,对方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简直、简直是欺人太甚! 经此一遭,我也歇了与她说话的想法,打定主意:除非她道歉否则绝不主动搭理。 这样想着,步子不由加快了几分。 哪知才过了一会儿,却感觉她落后了我几个身位,像是也默认了与我唱对台打机锋可就是不肯先低头——我咬了咬牙,心中懊恼气愤地无以复加,却又忍不住反思是否是自己太任性小器,有失女子的气度。 想了想,遂慢下脚步去等她,正酝酿着该怎么开腔打破僵硬,就感觉她脚跟一转,来到了我左侧,持剑的手也换到了左边,在我不明所以地偏头看她时,忽地用空着的右手牵起了我的左手。 不同于惯常握剑的右手,左手的手指修长而又柔软,冰肌无骨,温凉如玉,触感好得教人不愿意放开,假意挣了挣,没有挣开,我也就半推半就地放任了,不与她计较方才的龃龉——只是心底还是有几分在意,定要找时间与她细问:这一疏一近是个什么缘故? 为什么舍了左手,却又拽着右手不愿放呢? 这一想,却是直到进了后院的厢房里都没回过味来,幸而还留了一半心思在王夫身上,趁着他回过身以前抽回了手——心底又不禁啐了一口端着脸一本正经充当护卫的邝希暝:装得好像之前那个攥着我的手不肯放的是别人似的! ……无赖。 有了休憩的地方,打发走了王夫派来的仆从们,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邝希暝则称有事出去了——直到我用过了晚膳和饭后茶点,忍不住起身去寻她以前,才姗姗归来;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自两天前就先我们一步出发到泽昌的两名护卫。 问她去了哪里,却也不说,等用了饭,漱了口,屋里四个角都点上了灯以后,她才神神秘秘地自怀里取出一只紫檀木的小匣子,推到我眼前。 “……予我的?”在我吃惊地打量她时掩饰般地低下头装作喝茶的样子,只是耳根处不觉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米分,煞是好看,又教人新奇不已。 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里面铺着暗红色的丝绒绸布,中间静静躺着一枚银白色的指环——从色泽和触手的硬度上来看,倒不像是纯银的质地。我拿起来细细一看,见这指环表面只镂了些精致的缠枝花纹,简约又素雅,不知怎的,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竟下意识地探指去摸那指环内侧,果然摸到一小片刻痕,借着亮光转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有几处尖角的奇怪图形。 “这是什么?”我问她。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掀唇笑道:“这是一团火。” “一团火?什么意思?”既然是于我的东西,那在里面刻一团火是有什么深意呢?保佑我不惧烈火吗?有些牵强啊。 可待我再细问,她又不肯多作解释了,只是拉过我的手,轻柔地套上了我的左手环指,神色专注,仿佛在做什么极其严肃的大事一样:“这是我们……姐妹情谊的信物,戴上了就不能丢了,可记得了?” 指间所触是冰凉的,却又仿佛自那一处开始灼热起来,像是那刻着的一团火活了一般,烈烈地烧到了心底。 “……信物?”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上也有这样一个相似的指环,似乎是这几日才戴上的,不由疑惑地问起。 她说,这两个指环本是只有一枚,原是我以前送与她的。而指环里的刻痕,是以前的我特意使人刻上去的——我忽然有些明白,或许正是因为她猜不出过去的我想要表达的深意,所以也用了这样一个办法来回敬,一来二去,也算是扯平了吧。 ——还真是幼稚得可爱。 不过,看了看我们各自戴着的指环,总觉得有几分怪异呢。 姐妹的情谊……吗?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正相顾无言时,王夫带着一群仆从走了进来。 “殿下,天色不早了,奴服侍您就寝吧。”看这架势,似乎是要与我一个房间了。 不知怎的,我心底发虚,立刻转头去看邝希暝——果然不出所料,现在这个面无表情周身都透着幽冷沉寂的人,哪里有方才半点的柔情? 我别开眼,无意识地摩挲着指环表面的花纹,只觉得那丝火热骤然褪去,又无端端渗出几分透骨的凉意来。 ☆、第115章 本分 人都有自己的本分。 听闻傅筠崇离世的消息赶来看望王夫,是我作为妻主的本分;而与王夫同房绵延后代,同样是我的本分。 所谓本分,从来都不是以个人意愿为考量——不在于我想不想,愿不愿,而是我能不能,该不该。 由王夫服侍我就寝,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这个道理,邝希暝不会不懂。 我看着她,她也正低头看着我,僵立在原地,像是双腿生了根,没有一丝退出去的意思,而傅若蓁分明已经认出了邝希暝,却出乎我的意料,有胆子与她对峙着,毫不退让地迎着那双藏着冰霜的眸子,教人不由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虽然邝希暝刻意扮成了护卫的模样,不代表她真的能容忍别人将她当作护卫来看待啊!等到回了观澜城,她又怎么会放过对她不敬的王夫呢? 少不得由我当这个恶人了。 摩挲着指间的一点冰凉,我侧步挡在两人之间,对着王夫微微一笑,一边给邝希暝使眼色:“天色不早,是该休息了……姜护卫,一路辛苦,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她挑了挑眉,定定地望着我,清亮摄人的眸光陡然一黯,似是没有料到我竟然选择了王夫——我被她这近似质问的眼神看得一愣,又是不解又是无奈:我与王夫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伴侣,就算同塌而眠也是自然,她这好像控诉负心人的眼神,还真是…… 我心中好笑,却只是坚持地回视着她,而她终于妥协下来,只拱了拱手敷衍地行了一礼便转身大步地离开了房间,就连基本的伪装都懒得维系了,可见情绪起伏之大。 我似乎隐隐触到了什么,却又不愿深想,收回目光,就见王夫屏退了其他端着洗漱用具的仆从,福了一礼便上前替我宽衣。 我一时忍不住想要后退,却很快强迫自己定住了,深吸一口气,沉默地任由王夫动作轻柔地替我解开外衣,放下束发,又接过他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 递过毛巾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只觉得他轻颤了一下,有些娇羞地抬起头看过来,而我的反应则大得出人意料,像是被毒虫蛰到一般猛地抽回了手,身子后仰,一个踉跄,差点被自己绊倒。 他脸上的惊诧与难堪教我十分愧疚,却也不得不承认一点——我无法忍受对方的触碰,一丝一毫都不行。这是隐藏在我心底深处的感觉,并不受大脑控制,甚至是一种本能的避退。 他很快回过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尽可能小心地避开与我的接触,迅速服侍我洗漱完毕,换上了寝衣。 看着他自觉地往角落里横置的一张卧榻走去,我心一软,竟脱口而出道:“你睡里面吧。”话一出口便有了悔意,只是不好变卦。 ——算了,就这样凑活一晚上吧,幸而有两床被子,倒是不用更多的尴尬,井水不犯河水地就好。 他一顿,随即顺从地窝进了床铺里侧,将自己死死地贴着墙角,浑身僵硬地像是木雕一样。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与他隔着两个身位还有余的外间平躺,想了想,低声劝道:“你不必太紧张,本王是你的妻主,又不是吃人的怪物,你……睡得松快些便好。” 虽是劝他不必太过束手束脚,到底还是为了他与我隔出的大段距离舒了口气——不必与他接触,总是好的。 才闭上眼睛酝酿着睡意,却忽然察觉到身侧细微的动静,连忙警醒地转头看去,就见他稍稍侧过身来,抿着嘴角看了看我,随后轻轻地说道:“殿下,奴不知有多欢喜。” “……睡吧。”我心底有几分歉疚,最终还是说不出教他再靠近些的话来,只能干巴巴地回以一笑,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陷入睡眠——只是自己也明白,这又会是一个无眠之夜了。 捱到半夜,口渴得紧,侧耳听了听,王夫呼吸轻柔而绵长,已是熟睡了,只要不是太大动静,想来也不会吵醒他。于是轻手轻脚地坐起身,趿了鞋摸黑到桌边喝了一杯水,沾了一口润了润唇。 左右也睡不着,便紧了紧随手披着的外衫,轻轻推开门,打算借着月色看看这傅府的后院。哪知才刚推开半扇门,眼中便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只当是自己眼花,又将门推得更开一些,终是看清了那个身影,也确认了并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臆想。 没有收敛脚步,也是知道她向来警惕,定是从我推门时就发觉了,所以也无需隐瞒。漫步到那人背后,见她仍是背着手沉默望天不打算开口的样子,只好主动压低了嗓子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多护卫,哪里就需要你装样子了?” 明明是为着那单薄孤寂的背影骤然心疼,说出的话中却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几分责问。 “我并不是装样子,”她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我,因是背对着月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那双幽深的眸子亮得惊人,好像两颗灼人的宝石熠熠生光,看得人脸颊发烫,心若擂鼓,“我说过,在这里,我就是你的护卫——姜灼。替殿下守夜,是姜灼的本分。” “本王不用你这自以为是的本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怒意,似是恼怒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执意熬夜,又或许只是被她火热直白的眼神看得窘迫而急着结束话题,“快去睡吧。” “与王夫同房,是殿下的本分,那么替殿下守夜也是姜灼的本分——既然殿下恪守本分,那又何苦剥夺属下尽职的本分呢?”她不退不让地迎着我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反驳着,我却好似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特特提到了王夫,怕是意有所指。 “强词夺理。”真要同她争论,不知要白白耗费多少时间,论起颠倒黑白的口舌之利,我绝非她的对手——这一点,不用提醒,我也心知肚明。 她既然不听劝,我也无意再说,只是自顾自转身就要回房,走了两步,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半句挽留的话来——心底暗恨,可还是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 月色下,那个原本淡漠无波的人却不如她之前表现的无动于衷,身子前倾,脚跟离地,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前来的样子,看我转过身来,动作一滞,沉寂的眼神却倏然明媚鲜活起来。 “本王与王夫,什么都没有做。”不知怎的,我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竟鬼使神差地解释起来——分明与她没有关系不是吗? 可是看着她陡然亮起来的眼眸,又觉得这解释不解释也无甚重要的了。 一夜相安,第二天早早地便去前院陪同王夫一道。 既然是为子媳,按仪制服缌麻即可,在左臂用细熟麻布缠了一圈,是五服中最轻的一级,只是需要陪同站着吊唁。然而我的体质本就虚弱,近日又总是莫名其妙的头疼,记忆翻腾间便是时时刻刻的折磨。昨晚一夜不曾入眠,只在临近天明时眯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叫起来服丧了,精神不济,又是饿着肚子,站在肃穆无声的灵堂内时,眼前几乎都冒出了星星。 我正支持不住地腿软,将将倒下之际,却觉得身后一暖,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托住了我,隐蔽地环住了我的后腰,温热的吐息凑近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堂堂亲王,仅是到场就给足了傅家面子,既然身体不适,自去歇着便是,何苦委屈自己忍着……傅若蓁不识礼数也就罢了,可有的人会心疼。” 察觉到是我熟悉的气息,身体便先意识一步放松下来,将大部分重量靠在身后那人的怀中,听她意有所指地嗔怨,我笑了笑,也没多想,顺势反问道:“哦,有的人……可是指的你?” “不错,”想不到她既没有如意料般瞠目结舌地害羞,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地绕开话题,竟是毫不避退地应承下来,双目灼然凝视地着我,轻缓又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像是怕我不信,“我会心疼的,所以,你要顾着自己。” 被她这样不加掩饰地凝视着,我只觉得不仅双腿发软使不上力道,就连晕乎乎的脑袋也更加混乱,几近无法思考,只能愣愣地由她吩咐一个小侍去知会傅若蓁一声,然后半搀半抱着将我带回了后院……的马车上。 回过神来时,已是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我被搂在怀里,枕在她的肩膀上,喂进了半盏清热醒神的凉茶,这才觉得缓过劲儿来,脑子清楚了不少,也有功夫来梳理刚才发生的事。 避开了递到嘴边的桂花糖糕,顺势推开了邝希暝近在咫尺的脸,我叹了口气,冷着脸沉声问道:“我何时说过要离开傅府的?你不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么?姜、护、卫。” 也不知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得情真意切,我竟不知谁家的护卫是这样自作主张,肆意妄为的?若是别的勋贵官家,只怕早就将这人乱棍打出去了,哪里还容得她三番四次地对主人家指手画脚? 偏偏还不止指手画脚,更是时不时动手动脚,乃至动口…… 越想越不忿,我瞪着她此刻故作无辜的神色,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殿下息怒。”她不以为意地将糕点放回碟子里,用丝绢擦了擦手指,只是仍旧保持着环抱我的姿势,慢条斯理,成竹在胸,好脾气地柔声解释道,倒显得是我在无理取闹了,“凡事当以殿下的身体为首要,其他不相干的,自是无需考虑。” “王夫怎能算是不相干的?”顿了顿,我觑着她的脸色,故意说道。 她神色淡淡,虚环着我腰际的手却陡然收紧了,眼眸深沉,别有一番撩人的风情,教我毫无招架之力:“于我而言,王夫又算得了什么?纵是这天下,也及不上殿下半分。” ——笃。 我感觉心口像是一面靶子,而她这信手拈来的一句表白,就像是一支破空之箭,猝不及防,正中红心。 ☆、第116章 谷雨 “甜言蜜语。”默默地对视了好半晌,却是我先受不住移开了目光。 虽是故作冷漠地啐了她一记,脸上的烧意则是掩盖不了的,而心底那一丝甜意也汩汩地冒着泡,教人难以忽略。 “……我渴了。”耳边听到她了然的笑声,恼怒地在她的手臂上掐了一把,又觉得自己无计可施的幼稚,只好放开手,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她也很有分寸地止住了笑意,生怕惹恼了我,便顺着我的意思倒了半杯茶水,殷勤地送到我嘴边,作势要喂我。 侧眸瞥了一眼,见她嘴角紧抿着,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眼中虽还是蕴着几分笑意,一双幽邃如渊的眸子却满满倒映着我的身影,一瞬不错地望着我,倒教我心中一动,不再推辞,就着她喂到嘴边的茶盏抿了几口。 “还要么?”她体贴备至的样子,又与一贯的冷漠强势大相径庭——我没有办法否认,抛开那些伦理束缚和未知的罅隙,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吸引着我,好像每多相处一分,就更沉迷一分。 我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是想要抽身远离,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呢? 至少这几次的尝试,都是以失败告终的——尽管也有我自己一次次纵容的缘故。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定了定神,我不动声色地从她怀里坐直了身体,装作不在意地问道。 原本我的打算是去西宁投奔端王,顺便归还那枚统兵的虎符,然而邝希暝的出现将一切都打乱,教我不得不被她牵着鼻子走——或许乱的不仅是行程,还有我并不坚定的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心。 “荣息城外的白云谷。”她蹙了蹙眉,却没有阻止我坐直身子离开她的怀抱,而是取了两只靠枕塞进我的后腰,看我靠实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荣息、白云谷?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看她一脸高深莫测,眼中却含了一丝期待,像是盼着我能够想起些什么来……我叹了口气,确定自己对这个地方没什么印象,也不愿说出来惹得她失望,只是默默地端了茶,小口小口地抿着,避开她灼灼的目光。 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她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声,又抬头看去,却见她神色如常地望着我,自然地与我对视着,还不忘回了一个清丽柔和的浅笑——方才眼中的期待也很好地收敛了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可越是这般若无其事,越是教我心中钝痛,油然而生一股深重的愧疚与负罪感。 “白云谷,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的家……所以,我想带你来看看。”我不知道她欲言又止的停顿是在顾忌着什么,但是显然,她话中之意更教我在意,也更摸不着头脑——邝希暝既是皇帝,童年自然应该是在皇宫里度过,缘何她会说这白云谷才是她的家?难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让她被送出皇宫,不得已在宫外长大? 然而我更不解,也不敢深想的却是她最后一句所言:为什么想要带我看看呢? 这里对她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怀着满腔疑惑和纠结,马车徐徐到达了邝希暝所说的白云谷。 这是一座距离荣息城镇不远的山谷,从城里出来只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若是骑马,最快只需一柱香的功夫;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在荣息城通向山谷的官道上,安静得可以说是人迹罕至。 我本以为会有的砍柴人、采药人和猎户却一个都不见,似乎我们是唯一的来客;甚至于在听闻我们是要去白云谷时,那家客栈的店子脸上的表情就像见到一群送死的傻瓜一般。 这白云谷有何玄机,教人对它讳莫如深,敬而远之? 嘴上不曾提及,但我心中确实对邝希暝认定的“长大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马车在谷口界碑前缓缓停下,邝希暝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撩开车帘,手一撑便潇洒自如地坐上了车辕,从驾车的护卫手中接过缰绳。 眼看着那两名坐在马车前的护卫跃上了另两名骑马的同伴的身后,四人两骑冲我们行了半礼,随后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她、她们……怎么走了?”等到连马蹄扬起的灰尘都没影儿了,我才愣愣地转过头,问向老神在在地靠在一侧,从容不迫地把玩着缰绳的邝希暝。 “白云谷里机关重重,不是她们能对付的,所以我让她们先回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抖了抖缰绳,催着拉车的马儿动了起来,朝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放心,我会护着你。” 我当然相信她能够保护好我,可是这几个护卫离开了,那不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都是我与邝希暝两个人独处么? 这才是我担忧的地方啊。 忽然想起,我这次离宫的目的,有大半是为了离她远一些,可是到了如今,怎么依旧与她纠缠不休呢? 似乎与我本来的目标,越发背道而驰了。 叹了口气,我不再看她,自暴自弃地坐回车厢反思自己,却生不起丝毫就此停车分道扬镳的勇气……大概从我默许她以护卫姜灼之名坐进马车的那一刻,就预示着我与她难以斩断的羁绊吧。 厚重的云层在天上成片成片堆积着,攫取了明媚的晨光。 谷里的天色阴沉了下来,正如我此刻阴郁摇摆的心情。 没过一会儿,果真下起了绵绵细雨。 山中苍木林立,花草茂密,虽然处处皆可避雨,可是于马车而言却大有不便,相形见绌之下,走走停停地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仍在辨不出方向的小道上打转,而雨势越来越大,隐隐有雷鸣电闪之兆——在前头驾车的邝希晗身上,衣服已然湿了大半。 她不以为意,却教人看得心急,连忙将她拉进车厢里避雨。 山色空蒙,雨幕茫茫,初时不觉,时间久了便察觉到了一丝寒凉。 我用衣袖替邝希暝擦着脸颊与额上的水珠,看着她的发丝不断淌下水来,衣袍也是湿透,贴在身上定是难受得紧,有心让她脱下来换身干净的,可是想到车厢就这么方寸之地,而她若是当面解衣,我便是一览无余,心底尴尬之意顿起,竟是踟蹰着开不了口——羞窘有之,更多的却是不愿教她误会我趁人之危占她便宜。 此念一出,我又是一愣:我与她乃是血缘姐妹,且同为女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大不了,我转过身闭上眼睛便是。 暗笑自己多想,我正要开口,却不料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还来不及说什么,又是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涕泗横流,狼狈不已,身子也不自觉打起了寒颤。 她脸上的戏谑之色顿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暗格里摸索了一番,取出一支火折子似的小竹筒,掀起车帘,对着天空拧了几下。 就听一声尖锐鸣啸,一道刺眼的焰光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炸裂开来,便是泼天的雨帘也遮不住刹那的光耀。 “这是……信号箭?”我虽是问她,其实心里已经肯定。 “谷中仆从看到信号箭,自会寻来接应,安心等着便是。”她笑着握了我的手,来回搓了几下,想要替我取暖。 我瞥了她一眼,因为她脸色苍白,手心也略带潮湿凉意,到底心软了几分,没有抽出手来,只是偏开脸去看那雨幕,并不理睬她。 ——既然有这信号箭,为何方才不拿出来,白白浪费这么些时间? 也不晓得在打什么小心思,恁地恼人。 她口中的仆从来得迅速,几乎是盏茶的功夫,从那迷蒙得只剩下残影的白色雨幕中显现出几道深深的轮廓来。我正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不多时,那几道轮廓便近到眼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却是四个身穿水牛皮薄甲的高壮女子——四人合力抬着一顶五尺见方的矮轿。 “走吧。”我的目光还在那矮轿上打转,思量着这顶轿子的作用,就听邝希暝在我耳边轻轻叮嘱了一句,“抓紧。”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便离了马车。 来不及惊呼,才刚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支撑,眼前一暗,那遮天的水幕便被隔在了五尺见方的矮轿之中。 她的手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背,潮湿的衣襟贴着我的肌肤,分明传递过来的是瑟瑟凉意,可我却觉得心头发烫,脸颊都情不自禁地蒸腾起热度。 幽闭的空间里,随着时光的流逝,空气越发稀薄,这热度也在一点点地脱离控制,黑暗中只看得见她晶亮的眸子,闪着浅浅的微光,那如水的眼波竟是漾着一汪琥珀般的色泽,扣人心弦,动人心魄。 若非忽然从打开的轿门透进暖融的光晕,我几乎要溺死在那温柔的眼波之中——由着那擂鼓震天的心跳声充斥着耳朵,如初雪微晴的冷香萦绕着鼻端,由着那一下甚于一下的温热喘息扑面而来,泄露蠢蠢欲动的遐思,放纵汹涌而至的情潮…… 当然,这一切都在顷刻间戛然而止。 ——这轿门开得及时,却也不免教人失落着恼,过于及时了。 我看着透进的光晕下,邝希暝陡然黑如锅底的脸色,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第117章 决绝 “主人,到庄子里了。”顶着邝希暝如有实质的冷锐目光,那个拉开轿门打破沉默的仆从战战兢兢地说了这一句,本还要说些什么,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而后便立马退了回去,生怕再惹祸似的,教人忍俊不禁。 我拉了拉邝希暝的袖子,示意她快些出去——淋了雨受了寒,若是发热就不好了,得尽快换下这身湿衣服,洗个热水澡才是。 “走吧。”她嗔怪地扫了我一眼,却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当先跨出了轿子,又扶了我一把,转头对着几个低着头侍立在一侧的清秀少年吩咐道,“准备热水和饭菜到房里。” “是。”几人应诺退下,而我与邝希暝两人也被迎进了一间散发着阵阵药香的房里。 我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扛进了两只大浴桶和一架屏风,隐约有了一丝预感,正要拒绝,不料邝希暝像是猜到我打算开口似的,抢先一步解释道:“摆在一间里,省得他们送热水还要两头跑……况且,我也有些话要同你说,这样方便些。” 话都教她说去了,我还能怎么样呢? 再者,我与她同为女子,又是姐妹,在一间屋子里洗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间还隔着一架屏风,就更不需要顾忌了——再拒绝下去,倒是显得我心里有鬼了。 做足了心理建设,我以为自己能够接受,却在抬头见到已迅速剥光了外衫、中衣和底裤,只剩下一件贴身小衣的邝希暝时,顿失了言语的能力。 “你你你、你……”我指着她哆哆嗦嗦地结巴了好一会儿,才在她愈加戏谑的眼神中反应过来,连忙背过身去——方才的自我调节早就丢去喂了狗,满脑子都是那惊鸿一瞥的雪白身体。 我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好的记性,将将一眼,却好似定格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仿佛无数次描摹过那幅画面,被人用刀刻铁烙一般印在了我的脑海;又仿佛本来就存在于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在那电光火石的瞥视后唤醒了深藏的记忆…… 大脑“嗡”地一声眩晕抽疼,而鼻子也痒了起来,我忍着头疼揉了揉鼻子,却摸到一手湿滑,低头看去,却是一点猩红——竟然流鼻血了! 真是再也没有更教人尴尬窘迫的了。 我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鼻子,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的同时,也忍不住腹诽对方:这么急切做什么?至少也要等到屏风另一侧再脱吧…… 耳边听到她毫不克制的嘲笑,我脑子一热,也顾不得会受到的冲击,忿忿地转过头去,正要反唇相讥,却已不见那人。 视线所及,只有一面挂着衣衫的屏风,而纤薄的屏风上倒映着一个玲珑有致的剪影。 伊人慢条斯理地褪去最后一件遮掩,优雅地抬腿迈入浴桶,身子下沉浸没其中,一手拢起热水,浇在脖子上——我只恨自己视力太好,竟能清晰地捕捉到那颗滴落的水珠顺着脖颈的曲线向下,划过锁骨,向下,划过山谷沟壑,再向下,划入无法言说的地方……这时,我又恨自己目力不及,没有那穿墙破壁的透视之术,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过在这边浮想联翩。 耳边又是一阵轻笑,比方才更低柔,也莫名带了几分惑人之意。 就听她意味深长地调侃道:“还在发什么愣?再不洗,水就要凉了。” “哦哦,这就洗。”懊恼地背过身,迅速脱了衣服浸入桶中,尽力不去看那屏风——热水浸润,暖意融融,在淋过雨后显得格外熨帖舒适,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洗到一半时,蓦地发现隔壁没了动静。 猛地睁开眼,却发现本该在隔壁泡澡的人正披着一件被水打湿后近似透明的衣袍立在浴桶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眸幽深,似有千言万语不能明说。 我一呆,不知道是该惊叫还是该先沉下身子捂住关键部位。 对视片刻,就见她唇角微弯,若无其事地拎起了一桶热水倒进了我的浴桶中,又从一边的架子上取来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药材依次撒在浴桶中;很快,混合着酸麻胀痛的感觉从与水接触的地方传来,我忍不住闷哼一声。 “很疼么?”她一边保持着均匀地撒药的动作,一边摸了摸我湿透的鬓发,满脸疼惜地说道,“这药与上次祛毒的效果不同,是会有些疼,你且忍忍,一会儿便好了。” “……嗯,还好,我受得住。”我也没有问她这是治疗什么的药浴,总之是对身体有益的——横竖她不会害我。 “说起来,这个房间还是一点都没变呢……自我们上次离开,我就让人锁了这间屋子,之前才教仆从匆忙打扫干净,虽然还有些味道,到底是不见灰了,你也别嫌弃,凑活一下吧。”停下了手中撒药材的动作,她半倚在木桶边,一副要与我长谈的架势,倒是半点不在意我们这近乎坦诚相对的境地。 “哪儿就这么娇气了?我觉得中药的味道挺不错的。”我笑了笑,放松了一些因为她的靠近而陡然绷紧的肌肉,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浮在水面的药材往中间拨了拨,遮住水下若隐若现的风景。 “我还记得,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吻了你。”她撩了撩我的发丝,忽然轻声说道。 我一愣,就连表情都定在了脸上。 而她似无所觉般,更是凑近了我的耳垂,柔声说道:“那时候,你也是这般惊诧,好像被人施了定身的法术,可笑得紧,却也可爱得紧。” 我缓缓地转动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慢慢咽了一口唾沫。 果然,下一刻就听她幽幽问道:“这些事,我可是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记起来呢?我的……简心。” ——呵,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从她以笃定的语气叫出这个名字起,我就知道,自己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确已经恢复了记忆,只是不断地催眠自己忘掉着一切,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罢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苦笑着闭上眼睛,我低声问道,等着她怒不可遏地质问。 “那次我强吻了你,却被你扇了个巴掌。”预料中的暴怒没有发生,下巴微凉,却是她伸出手指在我脸颊上点了点,然后拈起我的下巴,来回摩挲着。 无奈地睁开眼,想要挣开她的手指,却又顾忌着情势不敢有太大动作,免得走光——要知道,我被她圈在浴桶里,现在可是一、丝、不、挂、呢——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候最好不要触怒她,“就因为我反应激烈地掌括了你?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以前可从来不舍得打你。” 若说别的破绽就罢了,这打了她便让她认出来的理由,怎么样都过于牵强了吧? “后来,我唤你简心,你却没有反驳,那时我便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也不曾确认。”她笑了笑,双目湛然地凝视着我,教我不由垂眸避开,然而眼中又映出那对透湿薄衫下若隐若现的雪色浑圆,不由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靠着意志力硬生生转开注意力。 “也有可能是那时我受到了惊吓,导致方寸大乱,没有反应啊……你怎么就能肯定?”眼看她越靠越近,几乎要将胸口贴上了我的脸,我只好沉下水,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突出了她的包围圈。 “不错,我不能肯定,所以我只好陪着你演戏——我在等,等你愿意承认,也愿意接纳我的时候。”她没有不依不挠地再扑上来,只是直直地望着我,那视线火热,教我如芒在背,不敢回头。 “那么,我劝你还是死心吧,”扶着木桶的边缘小心跨出身体,也不管背后火辣辣的目光,我扯过挂在一边的衣袍罩住自己,草草系上衣带,定了定神,转过身冷淡地看着她,狠下心一字一句说道,“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谎言、背叛、血缘、身份……我与她之间横亘着太多恩怨,太多不得以,而这些是非对错决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原谅可以消弭的。 我以为我们能够重新开始,能够假借着失忆的幌子,以姐妹的身份相处下去,相安无事……为什么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也扯断呢? 我可以不在乎她对我做的一切,但我不能背负着邝希晴的性命,心安理得地与她在一起。 我逃避过,迷惘过,冲动过,却抵不过挑明一切后心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提醒:姜灼,杀了邝希晴。 我下不了手伤她一根头发,更不要说一命换一命的复仇。 所以,我只能惩罚自己。 “姜灼……我恨你。”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感觉心口剧痛,喉间发痒,像是生生从心间剜下一块血肉,“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 我看见她眼中的戏谑和痴迷一点点褪尽,眼中的自信与光亮也一点点破碎,只剩下空茫无神的眸色,倒映出我冷漠的脸。 我听见自己不带一点感情的冰冷话语,像是一柄双刃剑,狠狠地刺进她的胸口,也将我持剑的双手划得鲜血淋漓。 门在背后合上,里面传来她重重跪倒在地的闷哼,还有压抑着痛苦的悲鸣和呜咽。 我收紧了拳头,感觉指甲印在掌心的刺痛,用力咽回涌上嘴里的腥甜,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渐渐走远。 ——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 ☆、第118章 章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延熙四年,暮春时节,山下的天气已经暖得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而山中却依旧需要披一件防风的大氅才能出门行走……否则,便是我这种下场了吧? 拢了拢衣襟,我倚靠在小院的花藤下,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拈起一颗腌制过的蜜饯塞进嘴里,驱一驱嘴里那股子中药的苦味儿,间或轻咳几声,好歹没有几日前风寒突临时那么严重了。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 还记得三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飘零如尘,惶惶不安,只觉得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现在想来,便幼稚得可笑了。 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有些人,有些事,不如都忘了吧。 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自然也无忧无怖——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的。 “殿下!殿下!”清越的男声由远及近,咋咋呼呼地却朝气蓬勃,纵是扰了清静,也教人不忍苛责,“颜总管来信了!” 我将手指竖起,虚虚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个拈着一封信笺朝着我连蹦带跳冲过来的少年连忙停下了脚步,心领神会地捂着嘴,用力点了点头,脸颊红扑扑地,泛着运动过后的红晕。 “冒冒失失的,别摔着了。”我笑着斥了他一句,接过信,打发他去边上喝水休息。 “殿下,除了信笺,颜总管还派人送来了两幅画,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说是良家子的画像,嘱咐您一定要抽空看看!”灌了几口水,闲不住的少年又打开了话匣子,我手中拆信的动作一顿,顶着他眼巴巴看过来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打开信笺,迅速扫了一遍内容,心下微叹,不由摇头苦笑。 都这么久了,珂姨怎么还没有放弃呢? 这次不知道又祸害了哪家的小郎君,还是找个时机与她好生说道一番,教她将人都打发家去,没得耽误了人家。 这样想着,又听他说道:“我跟那送信的大姐打听,观澜城里最近又有一桩大事了!”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实则早就竖起了耳朵,等着他说下去。 仅仅只是“观澜城”三个字便能轻易撩动我的心弦——我恨自已依然活在那人的阴影之下,依然挣脱不出这种不可控制的情绪摆布。 我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那个滞留在咱们都城的什么麟趾国三王子,就要嫁到宫里给陛下做贵君啦!”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着,却没想到自己的嗓门本就大,即便压着嗓子,也像是炸雷般在我耳边轰然作响,震得我脑子晕晕乎乎的,“吉日就在半个月后咧!” ——三王子,我记得的,是个骄傲神气的男孩子,模样生得不错,又直率开朗,挺讨人喜欢的。 她要娶他了? 她会喜欢他么? 应该是……会的吧。 不过,这与我都没有甚么干系了。 不去管自顾自又说开了的少年,我将信笺折好,阖上眼,继续晒起了太阳。 少年是个捡来的孤儿,我给他取名叫小勺,由着他跟在我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小厮。 这三年来,都是他服侍我的起居,虽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办事却很可靠,只是有时候太唠叨,就算没人搭理他也能唧唧喳喳说个半天——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教空皙禅师送到我身边来的吧。 按照她的原话:你总是将自己闷在一块地方不出声,早晚要憋坏了,有个咋呼的小子解闷,省得孤零零的没个人气,哪天把自己闷成石头了! 而我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初祭天的灵觉禅寺。 来这里,不过是想着空皙与先皇的关系,从血缘上她算是我的姑母;又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避开人烟,皇家的寺院的确是个顶好的选择。 除此以外,我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一个,我以为早就香消玉殒的人。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麻佛袍,青丝及腰,身无长饰,从右眼角到嘴角一道暗米分色的旧疤痕,眉眼间却满是出尘平和。 ——那是邝希晴。 原来,她没有死。 她手中持着一柄笤帚,不紧不慢地打扫着青石路上落下的桃花瓣,将它们小心地归到树根泥土中,动作熟稔又一丝不苟,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没想到,堂堂一个皇帝,竟然会沦落至此——可是看她的样子,又分明是心甘情愿的。 听到动静,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朝我看来,微微一愣过后便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笑来,这笑干净纯粹不带一点尘霾,同样也不带一丝怨怼伤痛,平静得仿佛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看着她的笑,我只觉得心中一痛,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却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看到她安然无恙,难道不该高兴么? 可为什么,心口却有些,闷闷地钝痛呢…… “晗儿?或者说,我该叫你……简心,对么?”泪眼朦胧中,却见她随手将笤帚靠在树下,慢慢走到我身前,抬手想要替我擦去眼泪,却又在最后一刻收回了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叹了口气,“别哭了,我的手上沾了灰,可帮不了你了。” “你、你都知道了?”我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蠢,却已顾不得脸上挂着的泪痕,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脸,盯着她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试图判断她的言下之意和真实的情绪——她这样说,是发现我的身份了吧? 知道我是一抹鸠占鹊巢的幽魂,甚至害得她丢了皇位,毁了容貌,她会怎么看待我?又会怎么做? 怒斥一顿,发泄不满,还是……报复我呢? 我不确定。 “其实我早该发现的,毕竟,你和晗儿的性子差得太多了。”见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微微一笑,笑里带着怅然和怀念,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恼怒和仇恨,这让我暗自舒了口气。 “不过,你会爱上邝希暝,却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她的下一句话,却教我刚放下来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我……”我想道歉,想解释,可又觉得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弥补我犯下的错误,也不能补偿她失去的万一,于是,我只能沉默。 “简心,为什么会喜欢上邝希暝呢?”她抬起手,拂去了我肩膀上的一片桃花花瓣,温温柔柔地开了口,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也因此显得柔和了不少。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却在一次又一次伤心失望过后推翻了自己的答案。 什么清冷高洁,温柔体贴,都不过是她为了接近我,扮演贴身护卫姜灼的虚情假意罢了……而后发生的种种,哪怕她再怎么做出执着深情的模样,又教我怎么相信她的真心呢? 这样的她,又有哪里值得我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可是不管我怎么告诫自己,克制自己,一触到那双眼,那抹笑,甚至是那人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我便无法自拔,无处可逃,只能将视线长久地定在她的身上,心里眼里都容不下其他了。 我想,她大概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吧。 “不必觉得为难,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邝希晴了然地笑了笑,随后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感情的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正如我也想不明白,晗儿那个傻孩子,怎么就独独钟情于我呢?” 她望着我,像是要寻求一个答案,而我嗫嚅几下,却给不了她想要的回答。 ——毕竟,我不是邝希晗本尊,不是那个深爱着她的凌王,更不是她心心念念着的晗儿。 “其实我很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敢求证,无论如何都抱着一点希望——我的晗儿还在这个世上。但是你扑到我身前替我挡下那一箭的时候,我顿悟了:你不是她。那个我深爱着的,也深爱着我的晗儿,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她脸上分明还挂着一缕淡淡的笑意,可是眼里却萦绕着一股悲伤,沉重得好似能压垮整个人,“如果她没有喜欢我,她就还是那个骄傲肆意的皇女,是继任的储君,是这天下之主……如果她不情愿,没有人能伤害到她半分。”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能够控制的感情,更没有——如果。”想起曾经对于身体原主的揣测,我不由感同身受——不错,邝希晗未必不知道皇姐的所作所为,只是她一直都在忍受,一直都在纵容,到最后,即便为此丢了性命,也不曾有丝毫后悔。 或许有怨,有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既然生不能在一起,那便要你牢牢地记住我,日日念着我,夜夜想起我,一辈子都背负着对我的爱意与愧疚,再也不能摆脱我。 你是我的劫,我是你的魇。 我想,这就是邝希晗从容地喝下那一碗□□的时候,心中所想的吧。 “不错,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毫无缘由,也无可退缩,因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她轻轻一笑,上前半步抚了抚我的头发,像是透过我的影子在追寻另一个人。 我知道她是在想着邝希晗,因而也没有动弹,由着她满怀眷恋地目光落在脸上——我眼光一转,好像看到远处有一片衣角闪过树后,再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许是错觉。 在她盯着我的脸寻求另一个人的痕迹时,我又何尝不是透过她,想起了别人……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可是,简心,你不必自责,也不必后悔——你不是晗儿,你也不欠我什么。”我现在的个子正到邝希晴的眉间,她只要垂眸便能看见我的眼睛,我也正好能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不属于我的面容,哪怕我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的娇气、敏感和病弱,已经不会在面对镜子时违和怔忪呆立许久,这都磨灭不了我抢占了这具身体的事实。 “你的皇位,是姜灼夺走的。”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只觉得在那样复杂的眼神下,心头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皇位,本就不属于我,”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却是十分认真地说道,“况且真要说起来,也是那姜灼的不是,你又何必将错儿揽在自己身上呢?” 我不愿与她多解释,只是坚持:“姜灼欠你的,就是我欠你的。”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与姜灼有没有分手,在我心里,早就认定她是我的伴侣,是我唯一爱重的人。 “呵,你啊,这一点倒是与晗儿一样,”她蹙了蹙眉头,无奈地看着我,最后却洒然一笑,幽幽叹道,“……都是傻孩子。” 我无法反驳,只好苦笑。 “逃避是懦夫的选择,悔恨是败者的枷锁——在我失去最心爱的人以后,才终于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到树下,拾起那柄笤帚,又继续一下一下地清扫起来,伴随着刷然的清扫声,不染尘埃的清雅语声悠悠飘来,“我留在这灵觉禅寺中,不仅是替晗儿祈福,更是日日在佛前请愿——愿以万世轮回,换一世相逢,能够与她倾心相恋一场,这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渐渐走远,就像是渐渐走出我的生命里,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背负着邝希晗的身份,不用自责愧疚地面对她——我该是释然地,解脱地,却不知为何又多了几分怅然若失。 如果没有先遇到姜灼,我会不会喜欢她? ……或许吧。 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是我的因果。”她说,“简心,我已经放下了……你呢?” 太阳暖烘烘地,照得人心里也敞亮了起来,回想着邝希晴与我说的话,我终是下了一个决定。 睁开眼,制止了小勺喋喋不休的低语,把颜珂寄来的信递给他,吩咐道:“给颜总管回个口信,就说本王知道了——另外,去收拾行李,咱们去观澜。” “咦?殿下要回去啦!得嘞,颜总管可得高兴坏了!这就去收拾!”小勺高兴地跑开了。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身影,我也不由得跟着勾起了嘴角——三年了,我一直都在找一个答案,可是没有结果。 这次去观澜,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可是心底却隐约升起了一丝期待。 ——皇姐,我果然还是,放不下呢。 ☆、第119章 同心 三年前我离开时,观澜城的路还没那么宽,街面上的店铺也没有那么热闹,在街角拐弯的阴影处还能看到零星一两个乞讨者的身影。 现在却焕然一新,可见那个皇位上的人,并不是昏聩无能的。 她也是适合为政的吧……当见到这可以算作政通人和的景象时,我心中既有着与有荣焉的骄傲,又有种注定因为这天下的缘故被抛弃的心酸——不管在哪一个人眼里,我都不如这天下重要。 马车很快到了王府,颜珂早就带着大队人马兴冲冲地守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我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不过这样也好,要说在大芜替我操心最多的人,一定非颜珂莫属了,以前我还不怎么领情,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太自私了。 能让她早些知道,高高兴兴地准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定是辛苦了,热水和膳食都准备好了,快随我来。”她上前半步有些激动地将我从头到脚一番打量,想来若不是大庭广众下,周围又候着一圈仆从,她早就忍不住扑上来扯着我的衣服检查翻看我可有吃苦受伤了吧? “珂姨不必担心,承蒙空皙禅师照顾,本王一切都好。”特意搬出我那出家的姑母,果真教她放下心来,不再盯着检查我是否黑了瘦了憔悴了,而是加快了脚步引着我一路走向后院——因着这三年来在灵觉禅寺青灯古佛的日子,虽然谈不上清苦,到底也注意着每日适当的锻炼,比起三年前的体质,倒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竟然毫不费力地跟上了颜珂的脚步,让她惊喜不已。 后院里一如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不再有那么些莺莺燕燕的侍君美人——在外的三年里,我回信是常吩咐颜珂,陆陆续续将这些留在王府中注定独守空房半生寂寞的可怜人都外放出府了,不介是遣返原籍或是琵琶别抱,总之各自都有王府提供的一份补贴,足够他们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 我始终记着应承过遣散后院诸人,只留一个位置给心中那人……虽然这个承诺如今已经没有实现的必要了。 她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吧。 经过大清理之后的王府后院虽然还是不减人气,到底是没有那股子飘逸在空气中的脂米分味了,连带着我总是多疑幻想的靡靡之色也销声匿迹,可见是真正的干净了。 本来以为颜珂会将我带去王夫的院子,因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撮合我与王夫诞下孩儿,而我心中也一直对王夫存着一份愧疚,加之又有些话要与他吩咐,所以也就顺势跟着了——只是走着走着,便觉出了不对劲。 就算我三年不在王府,可毕竟往来多次,通往王夫所居院落的路还是记得的……可这一条,分明不是。 “珂姨,这是要带本王去哪儿?”忍了许久,看出这也不是去我的寝居天霁阁的路,终是拉了颜珂的袖子停下问道。 “前些个日子使人给殿下送去的画像,殿下可满意?那陆家的小郎君生得昳丽光华,貌美如花,云家的小郎君生得温润如玉,风度翩翩,都是绝好的资质,性子也都乖巧懂事,将来若能诞下世女,也定是人中龙凤……”颜珂苦口婆心地劝道,目光却有些闪躲。 ——才刚将这院子里的侍君们打发走,我怎么还会再纳进新人? 只是这奇怪之处,却并不是这一茬:自我回府之后,却不见王夫的影子,他去哪儿了? 我心下疑惑,不由问道:“本王初回府中,论理该是去王夫那儿……珂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可别再去想那起子不守夫道的混人了!”颜珂一甩袖摆,在我几经追问下,面色难看地说道,“殿下不在的这些时日,他竟是与人有了首尾,实在不配坐这后院主位!若不是碍着他帝师公子的名头,早就将他打出王府了。”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颜珂,难以消化所接收到的信息——照她的意思,是说傅若蓁背着我,有了外遇? ……这,不会吧。 “珂姨如此说,可是有证据?”我虽然不愿相信那个安静又懂事的男子会做出这种事,但也知道颜珂不是那种疑神疑鬼乱泼脏水之辈,她如此义愤填膺,那么这“出轨”一事必然另有玄机。 “虽然没有当场抓住,但是护卫的确发现王夫房里有外人侵入,那贼人也有些身手,竟是教他逃脱了;而王夫鬓发凌乱,形容狼狈,却怎么都不肯吐露对方的身份与踪迹——这事护卫们都看在眼里,做不得假。”她皱着眉头,不悦地说道。 “这也不能证明,他就是……不守夫道了啊?”顶多是出轨未遂吧……毕竟也没有证据不是? 我虽然还想替他推脱两句,见颜珂面色不佳,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谢绝了她要强塞给我的两位侍君,径自回了天霁阁梳洗。 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又用了饭食,整个人都回过精神,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管以前我对王夫多么冷淡,他却是尽职做好自己的本分,未经我的传唤不得擅自过来,但一定会派侍从来问安,可是到我用罢宵夜准备入寝,他那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可见有一点颜珂并未夸大其词:王夫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虽说本就有了意中人,与他也没有那么强烈的被人背叛的愤怒,到底还是有几分在意,又是觉得不用背负他的痴情而释然,又是为自己这样自私薄情而羞愧,最后却都如数化作了担忧——他心有所属,我自是不会勉强他。 纵是有心成全他,可他毕竟是我上了玉牒的正夫,无论是休弃还是和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要考虑到他的名声以及将来他的去处。 至于我自己的名声,倒是不必在意——邝希晗的名声这么差,也不在乎多这么一笔了。 为今之计,还是与他商量一番,好得知他的真实想法,才能继续打算下一步。 我毕竟辜负他在先,能为他做些一事补偿,总是好的。 想到这儿,吩咐护卫不准跟着,我只带了一个领路的小仆,摸黑去了王夫的院子——就连三年来一直伺候我的小勺也被我勒令留在天霁阁不得跟来——这小子嗓门太大了,若是惊动了别人,就麻烦了。 “殿下?您、您怎么来了……”他见到我的时候支支吾吾的样子,倒是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心中一叹,对着他微微一笑:“怎么,不请本王进去吗?” “殿下请。”他迟疑了半刻,还是后退半步,让出了路。 我打发那小仆在门外守着,负着手走进去,随意一扫,却见角落里的洗漱用具多了一份,屋子里的熏香也偏甜柔,不是王夫惯用的淡雅,这让我又肯定了几分,只是默默地喝着他递来的茶盏,盘算着要如何开口。 没想到,我正琢摸着,他却主动跪在了地上,朝着我行了一个大礼,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得我的心也跟着“咚”地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本想直接赦他无罪,转念一想,不妨先听听他怎么说,免得将话说得太满,也留了几分余地。 “奴自知有负殿下,万死不得谢罪,只求殿下看在奴之前的本分上,赐奴一个体面的死法,莫要让奴败了傅家和凌王府的名声。”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眼中平静,却是含了必死之志。 “你放心,本王不会要你的命,也不想毁了你们傅家的名声。”我笑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却又隐约感到了那份恳求中的沉重——这是不是说明了他心仪之人的身份十分敏感,若是曝光定然会掀起滔天巨浪,所以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呢? 这样无助又绝望的他,多么像……当年的自己。 “能告诉本王,那个人是谁吗?”我抱着试试的想法问道,果然只得到他无声地拒绝。 “本王也不逼你,只要你不后悔便好,”我与他的关系,勉强也能算做朋友吧,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也不愿看着他执迷不悟去送死,“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若是能帮得上的,本王决不推辞。” 他沉默了片刻,又恭恭敬敬地朝我叩了一个响头,在地上伏了半晌才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奴会自请去庵子里修行,为殿下和宗族祈福……奴这辈子没有求过人,这次却要求殿下,明日带着奴一道去宫里赴宴,教奴了却一桩心事。” ——按照大芜的律例,男子生来位卑,不得与女子同席,一般正式场合的宴请也不会携男子参加,即便尊贵如皇夫,没收到特邀的帖子,也是没资格列席的。 明天是邝希暝迎娶三王子为贵君的喜宴,也是大芜与麟趾国和亲的国宴,本来王夫不在赴宴之列的,而我虽然千里迢迢回了观澜,却还是在犹豫是否要去参加——去了又能如何?事已至此,还妄图改变什么吗? 可若是就这样放弃,又有一股子不甘盘踞在心底,久久难以抚平。 傅若蓁的请求如临门一脚,倒是教我下定了决心:“……本王答应你。” “殿下大恩,奴无以为报,只求来世结草衔环,侍奉在旁,听候殿下差遣。”他欣喜地说道。 面对他的欣喜,我只能苦笑:“本王哪里是图你的回报呢?帮你,也是帮我自己罢了。” 傅若蓁不肯说,我也不能妄自揣测,只是他这么恳切地求我带他赴宴,那么他的心上人,应该也会出现在席上吧? 他能这么不顾一切,是为了再见对方最后一面,也是了然此情不容于世,没有结果的……而我与他,又有什么不同呢? 大概只是因为:禁锢他的,是外界的压力,而我过不去的,是我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 皇帝迎娶贵君的排场自然是不小的,迎娶的对象又是麟趾国的代表,意义非凡,看这宫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煊赫之景,怕是丝毫不亚于当初我的大婚之礼。 穿着亲王品级的吉服,面无表情地在宫侍的接引下走向宫宴举办的大殿,王夫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因着我的缘故,倒也没有人拦下他。 特意选了宫宴开始到一半的时间入内,这时除了守门的禁卫,不会再有别人入席,也不必担心教人认出来,我们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入了内殿。 他与我行了个礼,便径自离开了,我不知道他要去找谁,也并不在意,只是允诺会在宴会结束后接他回府——这之中的时间,便由得他去办自己的事。 他走后,我待在原地,踟蹰不决,正巧有一个稚龄的小侍从不远处经过,我连忙叫住他,沉声问道:“宫宴进行得如何?” “奴只知道陛下不胜酒力,已经先回朝露殿休息了。”他许是不认识我,但是见我的服饰品级,吓了一跳,遂恭顺地回答道。 “陛下她……在朝露殿?”我舔了舔嘴唇,有一丝意动——要去找她么? “是的,只有陛下在。贵君被安排在了希风殿候驾。”也就是说,晚些时候再要去,便见不到她了么? ——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知道她过得不错,我也就能够真正放下,真正释然了。 不要动摇,不要心软,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我对自己暗暗警告着,然而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刻在心里的印子,哪是一眼就能够抹得掉的? ☆、第120章 1灼心 在迈向时雨殿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个声音激动地怒斥着、警告着、恨铁不成钢着,另一个声音却平静地劝说着、蛊惑着、循循善诱着,我不知道究竟应该听从那一派,然而双腿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当我清醒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时雨殿外。 这一路走来,但凡碰到一个熟人,但凡有宫侍或禁卫上前盘问一句,我都能丢盔卸甲,转身溃逃——但最终,我一个人都没有遇见,一个阻碍都没有碰到,仿佛是跟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走到了这里,来见她。 也好,那就不必逃避了,与她再见一面,最后道个别,算是为我和她纠缠不清的过往做个了结。 推开殿门,踏进殿里,仍是不见一人,偌大的宫殿,安静地可怕。 寝宫之中,唯有她一人独坐,那孤寂的身影,没来由得教人心一紧。 她身着一袭红色的喜服,倚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喝着酒,这场景,教我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大婚的时候,夜里去她房中与她告别,她也是这般不顾一切地灌着闷酒——唯一不同的大概就在于,那时要与别人成亲的人,是我;而这一次,穿上喜服的人,却是她。 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她换上喜服的模样,一定好看极了。 如今终是见到了,的确如想象中那样俊美无俦,秀色无边,遗憾的不过是:这一袭红衣,却不是为了我而披。 想到这儿,总是面色镇定,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疼了一下。 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不知名的米分末,扬手全都倒进了酒壶中,随意摇了摇,直接就着壶口灌了起来——直觉告诉我,这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脑海里不期然闪现古人常常服用的致人上瘾乃至癫狂的五石散,再看她灌酒时越发迷离的眼神,不由悚然一惊,立即向她冲了过去,劈手就去夺她手中的酒壶。 “大胆!是谁!”她惊怒冷厉的声音在看到我时一顿,手也不自觉松了开来,教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抢过那壶掺了料的酒,随手狠狠一掷,酒壶“嘭”地砸在了床柱上,清脆的碎瓷声刺耳又惊人,溅出的酒渍将床铺也打湿了星星点点,但是看那余量,分明已经有大半壶进了她的肚子。 “……你来了。”她也不在意我的举动,只是眯着眼睛细细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确认我的存在,而后笑着从一侧的托盘里取过另一壶酒,又拿了两只玉色的小酒杯,双双满上后径自执起一杯,冲着我微微一笑,“陪我喝一杯,如何?” “那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然后……”看她这么无所顾忌地糟践自己的身体,我一时怒从心起,口不择言地想要讽刺她几句,却是陡然间想到了后面那些无法言说的纠缠,便再也继续不下去——不但没能刺到对方,反倒是先教自己忍不住红了脸。 她也是想到了同样的画面,眼神一晃,唇角漫开浅浅的笑意,眸光盈盈如水,嗓音低柔,仿若染上了一层酒意般醇厚:“也罢,那陪我坐一会儿可好?” “呵,就算我不喝酒,难道你喝醉了后便借酒撒泼的例子还少么?总归我不是你的对手,又能耐你何?”见不得她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好像被另一个陌生人控制了灵魂,恶毒的话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我却犹如一个局外人似的旁观这场闹剧——心是抽痛的,却无奈更甚。 她听我这么说,眼神黯淡下来,只好摇摇头,自己喝干了另一杯酒,也不再续杯,而是直接对着壶口牛饮了起来,沾得衣襟上都湿了一圈,也不在意,自嘲地笑道:“简心,在你眼里,我竟是那般不堪的人么?那好,你若不信我,便将我绑起来吧。” 我瞥了她一眼,脸色酡红,酒气熏然,眼神却清亮如初,灼灼地望着我,显然不是在玩笑——若是三年前的我,自然是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忍心伤到的,现在么…… 望着她粲若星辰的眸子,我仿佛受了蛊惑般,真的教这个提议所打动,伸手扯下了帐幔的挂绳,将她的左手牢牢地绑在床柱一端。 她不闪不避,更没有挣扎,含笑凝视着我的目光,教我有些手足无措,刚想退缩,下一刻又坚定起来——四处找了找,却没有发现第二条能够用来捆缚的绳子,正急得窘迫时,就听她低低一笑,空着的手拂过腰际,轻轻巧巧地便将那件喜服的腰带抽了出来,顺势递给我。 臻首娥眉,敛眸弯唇,笑得温驯而动人,我却是教这个笑看得面红耳赤,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好似那个不管不顾豪迈饮酒的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心来,将她的另一只手绑在床头的横木上,夺了她手中的酒壶扔到一边,我这才放心坐到了她身边,趁着她低头查看自己手上绳结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脸。 三年了,她瘦了许多,也白了许多,却不是那种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而是长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失血苍白——轮廓还是熟悉的轮廓,只是棱角更分明,唇色更寡淡了些。 ——她过得不好。 这个认知并没给我带来丝毫快意,反而是揪着心口,钝钝沉沉的酸涩。 “姜灼,”我叹了口气,叫出了这个几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辗转在舌尖,却从不肯吐露出口的名字——她倏然抬眼看我,眼底有着不可置信的狂喜,之后却是了然明悟的绝望,薄唇嗫嚅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我抢在前面开了口,“……你,你方才倒入酒里的,是什么东西?” 决绝的话在舌根翻滚了一圈,始终没能说出口,我暗骂自己的软弱,却又舍不得这么直接地说明白——话说完了,也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现在,至少还能凭着这个借口,自欺欺人地与她多呆一会儿,再看看她,将这熟悉到好像印在骨血中的面容最后清清楚楚地描摹一遍……然后,永远地,干干净净地剥离,忘却,消磨。 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蛮不在乎地说道:“是魏舒调制的极乐忘情散。”别的,却不再多说。 只听这名字,便觉出了不妥——忘情?忘什么情?忘……谁的情? 我不由怒道:“他怎么净会调配些旁门左道,他的医德呢!他的底线呢!” 他当初下药害我便罢了……可是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姜灼的人是他,现在做出这乌七八糟的药米分来的人也是他! 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不必怪他,是我吩咐他配这个药的。”姜灼淡淡地说道,却撇开了眼,仿佛心虚一样。 “这药有什么作用,你告诉我!”我只觉得又气又急,心里又酸涩不已,忍不住拽住了她的衣领——那正红色的喜服是多么刺眼,每一针每一线都几近完美……完美得教人恨不能将它撕得米分碎。 胸口翻涌着一股戾气,若非理智一直死死压制着,我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来。 “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接受与三王子……洞房花烛。”她漫不经心地望着床顶的鸾凤和鸣刺绣,低声解释道,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也很慢,好像气音悄悄地漂浮过去,不想惊动任何人,也不想教我听见似的。 可我还是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她要服下这惑人神智的药,是为了与三王子行房。 与三王子……行房。 即便是如此苍白简单的两个字,都教我心痛得无法呼吸,更不要说设想那一幕幕画面——那个与她深情相拥的人,那个与她倾心接吻的人,那个与她抵足而眠的人……那个触碰她,拥有她的人,不再是我。 是另一个人。 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充斥着胸口,像是虎贲狼啸,像是怒海狂潮,像是利刃一下又一下割裂着我的血肉,又像是蛛丝一圈又一圈缠缚着我的心脏——这种情绪,名为嫉妒。 “你何苦这样糟践自己?”我咬着牙,冷声质问她,却不料自己一开口,便带出了一阵哽咽,“你是,皇帝,若你不愿,这天下……又有谁,能逼你!” “是啊,没人逼我,是我自愿的,”她淡淡一笑,靥生红晕,眸含春水,不自觉便染了丝丝缕缕的媚态,“没有你,我与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分别?各取所需,一场交易而已。”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低地喘着气,双手被缚住了不能动弹,双腿却不住地收拢,若有似无地摩擦着身下的锦衾被褥。 我知道,是那该死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姜灼,你混蛋!”我舍不得打她,一掌拍在了床柱上,却震得自己手掌生疼,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混蛋。”她克制着自己的喘息,朝着我故作轻松地笑,那笑既清,又媚,十分惑人。 “疼么?”我定定地看着她低下头,轻轻落下一吻在我的掌心——身子轻颤了一下,我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收回手,只是愣神。她舔了舔嘴唇,极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伸出舌尖,就着我发红发麻的掌心,柔柔地舔了起来。 我一时间被震惊得不能自已,竟然僵住了没有动弹,只觉得一种燥意从温暖的手心传来,一点点蚕食着我的理智——她的吻从掌心一路而来,湿漉漉地攀附在我的指间,柔软的舌头嬉戏打转,肆意撩动着我的心。 意乱情迷间,却听门外有人低声喊:“陛下,贵君他……” 我也不知哪里受了刺激,转头怒不可遏地打断了那宫侍的禀报:“滚!” 回头却见姜灼咬着嘴唇,“嗤嗤”地笑着,媚眼如丝,衣衫半褪,美得就像灵觉禅寺里的桃花妖。 忍着那股直抵灵台的燥意,我抵住她就要贴上来的唇,哑着嗓子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我还是说服了自己,给她,也给彼此,一个机会。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纵容了。 “其实三王子并不是诚心嫁我,他看上了你的王夫,于是与我做了笔交易。”她蹭着我的脸颊,柔声说道。 “……还有呢?”我就知道这人大诏天下,必有所图,没想到竟连傅若蓁也与我一道入了彀,但是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从前瞒着身份接近你,的确是别有所图,但我对你的感情,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假。”她的呼吸变得灼热起来,吻着我的耳根与脖颈,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只是沉默着,对她的吻不躲不避,却也没有半分回应。 “简心,以前的我太自私,太自以为是了,从来没有顾忌过你的感受,我知错了,原谅我,可好?”她难耐地呜咽一声,拱进我的怀里,幼兽似地蹭了蹭,米分面含春,泪盈于睫,显出一副罕见的楚楚之态,教人无法在硬着心肠拒绝她,“我爱你,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想,她也许真的是个妖精吧。 而我,就是那个被她迷惑了的凡人,情愿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欲罢不能,为她永堕阿鼻。 ——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是她不再闪躲的道歉,以及一句真心的承诺而已。 “……好。”我点点头,吻上她,将她轻轻压进床铺里……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