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同人)宫宦》作者:Tud星球【完结】 看文提示:爽文流,cp令妃x进忠,架空清,逻辑已死,考据退散(只看过电视剧,原著党不要太较真),黑主角,主角粉可右上角 一、奴婢 “本宫乏了,你就举着香炉伺候吧。”嘉妃金氏斜睨一眼跪着的宫女,冷笑一声,起身往内室走去。 “是……”魏嬿婉手上一抖,动作有些僵硬,可她不敢动。 “举高点!娘娘若睡不好你担待得起吗!”丽心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魏嬿婉疼得眼泪直打转,却不敢呻吟一声,只能赶紧直了直身子,继续跪着。 正是盛夏,窗外蝉鸣阵阵,魏嬿婉在屋内却冷汗涔涔。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嬿婉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快累折了,突然背上被人推了一下,“快起来,去服侍娘娘穿鞋。” 魏嬿婉身子一晃,手上一个不稳,香炉滚了出去。 但她的手已经没了知觉,虽然心中焦急,却也实在没法子立刻去捡。 “贱婢!你怎么敢摔本宫的东西!”嘉妃一巴掌扇过来,长长的护甲在她脸上画了一道红痕,魏嬿婉尖叫一声,赶紧爬起来磕头:“奴婢知罪……” “还不快收拾干净!”丽心厌恶地瞥了她一眼。 “是……”魏嬿婉顾不得脸颊上的伤痛和被香炉烫伤的手指,颤抖着收拾一地的香灰。 “收拾好了自己去外面跪着,丽心你看着点,今夜就不许她吃饭。”嘉妃看了看自己的护甲,浑不在意地下着命令。在她看来,一个狐媚子,就该折磨弄死,尤其是长得像那位的。 半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魏嬿婉是被疼醒的,夜里没吃饭加上这一整日的折磨,使得胃里绞动不安,此刻她也只能紧紧缩在墙角,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 突然外面有人喊:“都起来!娘娘胎动了!” 房门被敲得咚咚直响,魏嬿婉一惊,腹中更加疼痛。 “装死给谁看呢!还不起来!”刺眼的烛灯明晃晃地刺痛了她的眼睛,一个嬷嬷使劲扯下魏嬿婉的被子,将她拉起来掼在地上。 魏嬿婉哆嗦着穿好外衫,出了门才发现,外面已是瓢泼大雨。 宫人们进进出出,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丽心端了盆热水正要进去,见到她,便没好脸色地命令道:“你去养心殿求皇上过来。” “是……”魏嬿婉转身想回去拿伞,就被丽心呵斥:“你往哪儿走呢!” “我……我想找把伞……” 丽心眉毛一竖:“生死攸关的大事儿,你怎么敢耽搁,还不快去!” 魏嬿婉不敢忤逆,心一横就往雨里冲。 一路摸黑踩滑,跌跌撞撞到了养心殿,还没开口,就被人拦下了。 “你是哪个宫的?”开口的是一个穿着极体面的太监,魏嬿婉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李玉。 “我……我是……是启祥宫的宫女樱儿,我们娘娘生产艰难,求皇上去看一看。”她在雨里白着一张小脸,喘着气回答。 李玉有些为难:“皇上正在与李大人议事,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一会自会告诉皇上。” “我……”魏嬿婉一想到自己办不成差事,就可能被启祥宫的人欺负得更狠,心里害怕,有些犹豫。 李玉心善,瞧着她一个弱质女流在雨里站了许久,有些不忍:“进忠,你拿把伞送她回去。” 进忠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宫女,一开始他惊艳于她的美貌,紧接着又觉着这女子虽看着柔弱,却能一路从启祥宫跑到养心殿,瞧着可怜,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但仅凭着貌美,又能走多远呢?这般想着,心中便起了几分玩味,遂笑道:“奴才送你回去。” 进忠故意只拿了一把伞,还十分体贴地将伞的大部分遮在她的头上,好让自己多有机会与她说话。 “谢谢公公……”寒风里魏嬿婉打了个冷颤。 “我叫进忠,你大可直呼我的名字。”进忠笑笑,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樱儿……”直呼皇上贴身太监的名字,她想都不敢想。 “樱儿……”进忠能在这紫禁城中脱颖而出,在皇帝身边服侍,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又见她脸上带伤,笑问道:“你在启祥宫受欺负了?” “没……没有。” “没有?这雨中报信的苦差事能轮得到你?”进忠惯会说话,循循善诱道:“你看看这伤,被她们打的吧?这儿没人,你与我说说何妨。”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也不知道哪里惹怒了嘉妃娘娘……”魏嬿婉自问入宫以来一直循规蹈矩,却总是被人针对,服侍大阿哥时是这样,去梅园是这样,现在在嘉妃宫中还是这样! 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啧,不过凭主子心意罢了,哪有什么缘故。一日为奴为婢,就一日不得出头。”进忠搀着她,避过一处水洼,“当心些。” 纵然魏嬿婉早已浑身湿透,也因他这举动颇为熨心,不自觉就往对方身上靠了靠。 进忠顺势搂住她,“若要出头啊,可得自己争气。” “争气……”魏嬿婉的脑子被雨水淋得有些晕,她喃喃地重复着对方的话,这是什么意思?她无权无势,怎么争气?现在的她,既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一个体面的职位,入宫十年也只是个打杂的宫女,如何争气呢? 进忠见她不回答,停下脚步,将她掰过身子,直面自己,“你若有心争一争,便来寻我,我有的是法子帮你,当然,作为回报,你也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魏嬿婉有些慑于对方强势,想也不想便低声问:“什么条件……” 进忠勾唇一笑:“这个不急,你若想明白了,再来寻我。”说着继续前行。 二人又走了一阵,进忠停下来:“喏,到了。”他刚想将人送进去,衣角却被一只柔荑拽住,低头一看,正是这小宫女。 “我……我没请着皇上,还是先缓一缓再进。”在她看来,即使站在外边淋雨,也比在房里受折磨强。 进忠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嗤笑:“呵,那我送你进去。”说着将人护在伞下,走入启祥宫。 里边正乱作一团,丽心也有些着急,见魏嬿婉一身湿淋淋地站在廊下,一张小脸娇弱不堪,便气不打一出来,“叫你去请皇上,你偷懒呢!”说着伸手就想教训人,却才刚举起手,就被人紧紧制住。 “进忠公公?”丽心有些吃惊。 进忠笑笑,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皇上已经知道嘉主儿的事,但一时脱不开身,特特让奴才送樱儿姑娘回宫的,丽心姑娘可别大动干戈的,当心折了你家主儿的福。” 一席不软不硬的话让丽心僵在当场,满腔的脾气也没法子发作,她只得顺势道:“既是这样,奴婢就安心多了,外边雨大,公公进屋喝口茶再走?” “不了。”进忠瞥了一眼魏嬿婉,他大概知道她平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了,面上带着三分笑意:“奴才还要回去复命,便是大雨的天儿,奴才也得办差不是?” 二、背叛 魏嬿婉把自己关在房中,她不敢点灯,只能趁大家都不在房中时,偷偷地往自己身上抹药。 这是进忠拿给她的麝香化瘀膏,说是御用之物,对活血化瘀有奇效,只得了一小盒便全给了她。 魏嬿婉对于这些金贵奇巧的玩意并不认得多少。 往日里受了伤病,因着身份着实卑微,除却少数得脸的宫人外,太医们并不会给她们瞧病。而宫中的主子又大多嫌药味晦气,不喜身边的人带着一股子药味,她们更不敢明着养病。 因此魏嬿婉同大多数宫人一样,有了病痛,或是熬着,或是寻了机会托人给凌云彻塞些碎银,求他给自己带一两贴药来,不当值时偷偷用一用,只求可以稍稍缓一缓伤痛罢了。 至于让让身子完全恢复,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打开小小的洋漆盒子,魏嬿婉嗅到一股清香,她从未想过药膏也会有这般好闻的气味,伸手一刮,丝丝凉意从指间蔓延,想来是加了冰片之物。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抹药,一边心里感叹:果然是御用的东西,抹上之后疼痛立刻舒缓许多。 抹完药,合衣躺下,她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心绪游移不定——她当然想要出人头地,但同时又对前途十分迷茫,如果……如果她决定了要跟着进忠公公博一个前程,那云彻哥哥怎么办?他们是有白首之约的,如果自己擅作决定,那他岂不是伤透了心? 魏嬿婉想着,脑袋沉沉,很快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云彻哥哥……你怎么能这般对我!”她听见自己哭的撕心裂肺。 “你变了,把戒指还我。”那是凌云彻决绝的声音。 “你不爱我了是不是?”她仿佛不可置信。“你爱的是她!对不对!” 他的沉默和坚决是那么地真实,狠狠击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骗子!叛徒!”她疯狂地咒骂,“什么时候……凌云彻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她声嘶力竭,“你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那个她是谁……云彻哥哥背叛了我? 不,不可能! 画面一转—— “毒妇,你出身低贱,不择手段,足可见人品卑劣!”自己似乎被很多人摁在地上撕打,骨头寸寸疼痛,她无力挣扎,这种真实的感觉令她几近绝望。 可我做究竟错了什么呢…… “你还我孩子!”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向自己冲来,尖长的指甲撕破了她的皮肉。 不要过来!她想喊,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紧接着,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回头一看,竟然是进忠。 “炩主儿,奴才把一切都给你了。”他对她诡异地笑着,心口却突然溢出鲜血,他似乎不觉疼痛,将她越抱越紧,笑容依旧:“你别怕。” “啊——” 魏嬿婉突然大叫出声,睁开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是梦啊。 可这个梦境如此真实……究竟在预示什么呢? 换衣梳妆的时候,她惊奇地发觉自己面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挽起袖子,就连腕上的淤青也几乎不见。 这药果真有奇效。 魏嬿婉心绪复杂,从枕头底下摸出药盒,摩挲了一阵,又给自己上了一次药。 在宫里这么些年,她头一次有了“贪欲”。 这样顶好的东西,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凭什么自己要看他人脸色,这深宫谁又比谁高贵多少,为何自己就一定要受这样的欺负! 不,或许云彻哥哥能有办法帮我一把。她闭了闭眼:魏嬿婉,你不要太贪心。 她竭力反驳着自己的欲望,压下这股陌生的悸动,咬咬牙,起身出门。 凌云彻今日在班房听差,魏嬿婉机灵地避开众人,悄悄找到了他。 “你怎么来了?” “云彻哥哥,我……”魏嬿婉被昨晚的梦境搅得心神不宁,但她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打算说出口,“你还是不能帮我吗?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嘉主儿成天折磨我,我真是怕极了……你那日不是说,自己认识了贵人、一定可以……” “我——”凌云彻一时语塞,他在冷宫时便与娴妃交好,如今她从冷宫解脱,又深得圣宠,若娴妃开口,自然是可以帮她一把的,但他却不想为此给她招来麻烦,她从冷宫一步步走到今日,其中多少艰难,多少人想要害她?又有几人能像她一般,历经千帆,仍保持一颗初心?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你忍一忍,以后出宫就好了。”咬咬牙,他决定不给那人招惹麻烦。 “云彻哥哥。”魏嬿婉被他拒绝得有些气馁,又有几分猜疑,她原是不愿猜忌自己的恋人的,但此刻她却因着那梦,隐约有几分被欺骗的恼怒,她盯着他,一字一句:“你是不是……不愿帮我?” 凌云彻被她的突然质问问得一怔,“我不是——” “你是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说过的。”她看出了他的破绽,乘胜追击,“为什么不帮我?” 凌云彻几乎肯定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撇开脸去,颇有几分歉意:“我不能……总不能害了她。” “她?”梦境与现实如此贴合,令魏嬿婉有瞬间失神,“那个她……就令你如此为难?连我的事也要靠边?” “求你理解我,嬿婉。”凌云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着一份责任,他要守护那个处变不惊的女子,那个高贵无暇的女子,即使她给自己的只是怜悯和施舍,他也并不后悔。 “她……是谁?”魏嬿婉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 “事关女子声誉,我不能说。”他拒绝得很坚决。 “好……好。”魏嬿婉步步后退,那个梦境,果然是真的。而且对方是个女人,事关声誉……还是个极尊贵的女人!对,女子声誉,这宫里,除了皇上的女人,谁还有这样的权力为自己出头? 她的心沉到谷底,脚步虚浮,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走的,等回过神,自己已经在启祥宫门口了。 皇帝今日似乎特别有兴致,下了朝就径直过来瞧嘉妃和初生的孩子。 魏嬿婉神思恍惚,正走着,就撞上了站在廊下的人。 “樱儿姑娘当心着些。”一声拿捏得当极其悦耳的问候撩过耳垂,微微温暖的气息抚过她的鬓角。 她被人稳稳扶住了。 “多谢。”魏嬿婉低头。 “啧,我给你的药看着效果不错。”进忠正对着她,将身后其他人的目光都挡了去,伸手抚上她面颊光滑的肌肤。 魏嬿婉一听他提及那药,顿时被勾起心底的一丝不甘,她抬起头,一双水眸略有些倔强:“进忠公公,求您帮我。” “嗯?”进忠收回手,双指摩挲,似乎在回味她肌肤的嫩滑。“决定了?” “决定了。”她说出自己的决心,但这个小宫女显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境地。 “好,你我约法三章。”进忠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你去勾引皇上,若成了,拿你的荣华谢我,若不成……你做我的女人。” 魏嬿婉的耳垂向来敏感,她抖了一抖,咬牙点头:“好。” 进忠嗤嗤一笑,站直了身子,清声道:“樱儿姑娘,怎么回得这样迟?你们主儿正唤你进去伺候呢。” 三、上位 进忠掀开帘子,魏嬿婉捧着果盘垂头进去。 皇帝没有理会一个小小的宫人,顺手取了几个果子。 嘉妃瞥见她,吃了一惊,十分厌恶地示意丽心将她赶走。 魏嬿婉知道这样不是办法,把心一横,出声道:“娘娘,这是新贡上来的青枣,太医说了可生津补血,才得了两盘内务府就送来了。” 她声如其名,轻柔婉转有如燕啼,极是动听,就连皇帝这样听惯了佳人莺语的,也免不得一愣,低头仔细去瞧她。 “是个心细的,抬起头让朕瞧瞧。”皇帝笑道。 嘉妃此时瞪大了双眸,几乎银牙咬碎,恨不得立刻给这贱婢几个耳刮子,却碍于皇帝在旁,连恨意也不能显露。丽心知晓主人心思,忙接过话头道:“娘娘知道你忠心,放下东西就出去罢。” 可惜她迟了一步,魏嬿婉已经抬起头,与皇帝四目相对。 像!太像了! 这是皇帝此时内心的第一个念头。 他坐拥江山美人,却头一回对一个小小的宫女起了几分新鲜和好奇——这女子的脸与如懿有七八分相似,但相比如懿,神色更加懵懂纯净,仿若如懿年轻时的模样,或者说,她是另一个如懿,是一个全无心机的小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樱儿。”魏嬿婉垂眸。 “哦,是哪个樱?”皇帝笑得意味深长。 “是……是樱花的樱。”魏嬿婉似乎有些发颤,更加惹人怜爱。 “谁给你起的名字?”皇贵妃的名讳即使不是阖宫皆知,但内务府的人总会清楚,若是原名,不可能任由她顶着一个犯了忌讳的名字入宫,定是有人改了。 “是我们主儿改的。”魏嬿婉目光懵懂澄澈,似乎毫不知情的模样:“主儿说,奴婢模样与樱花相衬,便给奴婢起名樱儿。” “呵。”皇帝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对嘉妃笑道:“你倒是有心。” “皇上恕罪。”嘉妃要挣扎起身谢罪,却被皇帝摁住了,“皇上……臣妾并无冒犯皇贵妃之意,只是一时兴起……不是有心……” “嗯。”皇帝似乎不打算在此追究,毕竟嘉妃一个刚生产的妇人,自己并不好因为一个宫女的名字犯了忌讳就去刺激她,遂正色道:“既犯了忌讳,便改回原来的名字吧,你原来叫什么?” “奴婢……奴婢原名叫魏嬿婉。”她一边答着,一边偷偷瞟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又迅速垂眸,小心翼翼的模样。 原来她叫魏嬿婉……进忠在门口听得清楚,唇角微微一勾。 皇帝自是瞧见了她羞怯的神色,笑道:“倒是个好名字,魏嬿婉。你的脸又是怎么回事?叫人打了?” “是奴婢自个不小心跌的……”魏嬿婉抬手轻轻遮掩自己的伤处。 这话自然是假的。任谁都看得出来,她面上的伤又细又长,显然是被尖锐的利器所伤,至于是何物……这宫中对得上的,也只有嫔妃所戴的护甲了。 “嗯,笨手笨脚。”皇帝面上云淡风轻,下了一个定论。正当嘉妃松了口气是,又听皇帝道:“不适合再伺候爱妃,调到御前去吧。” 嘉妃惊讶得无以言表:“皇上——” “爱妃好好休息,朕日后再来瞧你。”皇帝没有给嘉妃反驳的机会,随即起身,对魏嬿婉又笑了笑:“走吧。” 魏嬿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般一步登天了,按捺住心底的激动,她尽量不动声色,走到嘉妃床前磕了个头:“主儿,奴婢走了。” 嘉妃几乎被气晕过去,冷哼一声算是应答,待人走了,望着背影狠狠摔了喝药的玉碗:“贱人!” 皇帝走得极快,登上辇舆便离开了,魏嬿婉跟在队伍后边亦步亦趋,有些犹疑的模样。 “怎么还不跟上?”是进忠。 “我……我想把东西收一收。”魏嬿婉神色飘忽,似乎有几分留恋。 进忠长眉一挑:“收拾什么,那边什么都给你备好了,都是簇新的,比你的那些破烂强多了。” 魏嬿婉咬咬牙,还是决定回去一趟:“我……我会尽快,您先行一步,我不会耽误太久的。” “啧。”进忠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被队伍落了一段,他伸手给她别起耳后碎发,笑道:“行罢,我陪你回去。” “进忠公公……”魏嬿婉有些不明所以,在她看来,他不对自己发脾气已是很好,哪里敢奢求他陪自己做这些琐事。 进忠瞧出了她的疑惑,笑道:“你今日被皇上要去,此时回去,只怕要被她们为难。”语气不似一个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迁就,倒似男人对女人的宠溺。 “哦。”魏嬿婉自然知道自己会被为难,但她还是不舍得抛弃那些旧物,即使……即使它们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堆破烂。 此时丽心正指挥人将她的东西随意一包,就要往外扔。 魏嬿婉惊呼一声,疾步上前去抢。 丽心冷笑,命人将东西都摔在地上,“哟,御前的魏姑姑,您怎么又回来了?” 魏嬿婉没理会她,跪在地上收拢自己的东西。 丽心冷哼一声,抬脚将东西踢得更远了些,又在衣服上踩了几脚。 进忠跟在后面,走近了,出声道:“这是谁做的?”他长年跟在皇帝身边,行动间带了几分威慑,宫人们便有些惧怕。 丽心有些心虚:“奴婢瞧魏嬿婉高升了,想必这些旧物也是用不着了,便命人收拾下去,哪里想到她自己撞上来——” 啪! 清脆的耳光震慑了在场的众人。 丽心捂脸:“你——”自从她跟着嘉妃,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一时郁结,说不出话。 进忠揉了揉手腕,阴阴一笑:“某些人不识规矩,这是奴才替皇上教训的。” 丽心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好歹也是嘉妃跟前的大宫女,何曾受过一个奴才的气:“你凭什么打我!” 进忠悠悠道:“魏嬿婉是皇上亲自挑的御前宫女,欺负她,便是打皇上的脸,你打了皇上的脸,奴才,也不过小惩大诫。”他说话又轻又慢,却每个字都是压慑。 在场的人都听懂了这话,马上就有人蹲下来帮魏嬿婉收拾东西,丽心委屈至极,转身就往嘉妃的住处跑。 进忠没有阻拦,瞧着她的背影,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继而对着其他人道:“手脚麻利些,皇上等着呢,若缺了一件儿,你们可得当心。” 在一堆旧物中,魏嬿婉摸到一只红纹石戒指,她紧紧将它握在手中,摩挲一阵,终究还是没敢将它现于人前。正要离开,忽然“叮——”地一声,包袱里一件小小的盒子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回头一看,是那个装着麝香化瘀膏的洋漆盒子,想着这小小的东西竟让自己起了上位的心思,魏嬿婉不禁有些感慨。她将盒子拾起,一转身,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等她的进忠。 夕阳越过琉璃瓦,洒在他藏青的蟒袍上,仿若镀了一层金,柔光之下,他超她伸出手,唇角一勾:“走罢。” 四、风雅 养心殿中,魏嬿婉一身水蓝宫装,站在桌案旁研墨,身姿柔若无骨,略微歪斜,颇有几分病梅的姿态。 皇帝搁下笔,笑道:“人都说研墨如病,你倒是深得其中精髓。” 魏嬿婉初次被上位者夸赞,面上微红,颔首道:“奴婢原先伺候大阿哥的时候,有幸习得一二。” 皇帝点头,他早已查清她的来历,却没想到她这般好学,竟也有几分风雅意趣。 “你可识字?” “回皇上话,奴婢略识一些。”魏嬿婉深知这对自己而言是个机会,此时的她需要尽量表现自己。 “好。”皇帝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册书,递给她:“给朕念一念。”说着随意往椅上一靠,闭眼假寐。 魏嬿婉翻开书页,是一本诗集,随手挑了一页,便是李白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她声如燕啭,十分悦耳,皇帝颇为受用,觉着自己捡了个宝贝。 阖目听她念了几首诗,皇帝有些心痒难耐,坐起身冲她勾了勾手:“过来。” 魏嬿婉顺从地向他走去。 皇帝伸手将她的腰揽住,只觉盈盈不堪一握,笑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你倒是十分贴合其中意境。” 魏嬿婉虽学识不深,从未听过此句,却也隐约明白其的中欢好之意,遂笑道:“皇上惯会打趣。” 她的性子比起后宫那些世家贵女,柔顺更甚,模样好,又瞧着毫无心机,皇帝只觉得有趣,便起了贪鲜的心思:“今日你来侍寝。” 魏嬿婉羞怯,默然点头。 身为一个卑微的宫女,魏嬿婉只是十分模糊地觉得,若自己真成了皇帝的女人,不论位份如何,皇帝给的那些脸面和赏赐,都足以给家族带来荣耀。父亲母不会天天为家中的生计和自己的前程发愁,弟弟也不会那般成天在家里冷着脸。 因此对于侍寝,她并没有少女的羞怯,更来不及为自己与凌云彻之间的结束哀悼,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必须勇往直前去完成的任务,只要做成了,自己便可以翻身,成为这紫禁城中有几分脸面的人,旁人便再也不敢瞧不起她、欺负她。 故而她对于侍寝,还是有几分期许的。 只是她天生的骨轻身软,又面对着皇帝这样的壮年男子,少不得遭了一番罪,皇帝又贪她新鲜,毫不怜惜,将她折腾了半夜,好容易风停雨歇,她刚眯了眼,又被宫人叫起。 是皇帝要上朝了。 她必须伺候对方梳洗穿衣。 魏嬿婉强双眸微红,撑着不适伺候皇帝梳洗穿衣,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疲累。只是一夜过后皇帝似乎已经对她淡了心思,只是任由她和其他宫人一样,做着伺候的活计,连句赞许也不曾给,一言不发地走出养心殿。 做完这些,便有嬷嬷道:“魏嬿婉,你昨日侍寝,按例,今日可不当值,先回去歇着吧。” 魏嬿婉脑子昏沉,便依言回了自己的住处,也不除衣,倒头便睡。 “唔——”腰间似乎有人在为她不轻不重地推拿,魏嬿婉舒服得呻吟一声,悠悠转醒,回头一看,却是进忠。 魏嬿婉大惊,慌忙想要起身,刚一动弹,只觉得酸麻感由腰间直冲百骸,她身子一软,复又倒在床上。 进忠“啧”了一声,将她移回身边,继续手下的动作,“刚伺候过的人,定会身子不适,尤其此处。”说着手指在一处穴道上稳稳一捏。 魏嬿婉只觉得浑身一颤,似乎失了反抗之力。 “这是宫里头的手法,我从未伺候过小主儿,如今头一次便使了在你身上。”他说话又轻又柔,仿若催眠。 魏嬿婉将头埋在被褥之中,闷声道:“多谢公公。” 自己头次侍寝,便让对方如此关心,想是他十分期待从自己身上谋得几分利益吧。又想到自己昨日夜里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今日却不得好眠,即使自己强撑着伺候,皇帝也不曾多瞧她一眼,完全将她当作一个物件儿,用完了便随手丢弃,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对于她的位份和去处,也没有半点交代。 魏嬿婉突然心中一寒——难道自己就这么前功尽弃了?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能这样! 魏嬿婉心底生出一股子委屈,眼泪也控制不住地颗颗掉落。 白皙的指尖轻轻拂去她的泪痕,“哭什么,这宫里头,最不值钱的,便是女子的眼泪。” 魏嬿婉想要止住哭泣,却偏偏不能如愿,只能颤声道:“我知道。” “要哭,也该对着皇上哭去。”进忠见多了这样的事,却难得地头一次耐心地开导,“要将最不值钱的,变成最有价值的,魏嬿婉,你得好好琢磨。”说着,他的手顺着她面上的泪痕,从眼角抚至尖巧的下颌,在那羊脂玉般的肌肤上摩挲一阵,见魏嬿婉没有反抗,低低一笑。 进忠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偏偏对一个小宫女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雨夜那日,他甚至想凭着手中的权力,强要了她。但后来他发现,这宫女是个妙人,不但惯会揣摩人心,也上进好学,虽常处困境,却也能伺机而发,可见她颇有几分能力。于是进忠对她的心思也从单纯的贪于容貌变成了真心的欣赏。 今日皇帝上朝,面上含笑,颇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模样,他便知道魏嬿婉定使他十分受用。但不知为何,进忠见此偏生了闷气,之后更是偷了空儿来瞧她,原打算看一眼就走,哪里想一见到她那睡着了还挂着委屈的小脸,他便走不动道,神使鬼差地,就这样坐在她身边,伸手摸上她的腰。 “进忠公公,皇上……没交代什么么?”魏嬿婉下了决心,日后自己决不可轻易落泪,她既已入局,便要搏出个模样来,让皇帝心里有她一分位置。 “皇上没说什么,但瞧着却是对你十分喜欢。”进忠耐心分析,“你只需投其所好,继续伺候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投其所好……请公公教我。”魏嬿婉仰起小脸,定定地看着进忠。 进忠微微眯眼,一字一句地轻轻道:“附庸风雅。” 五、折辱 “嫋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御花园中花丛掩映,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谁人在此唱曲?”愉妃停了步子,冷声问道。 叶心挑眉,不屑道:“准是那新封的魏常在,奴婢听闻她专门在宫外寻了优伶来,学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呢。” “哼,靡靡之音。”魏嬿婉么?她认得,不就是那个花房的小宫女么,想不到如今好手段,竟也爬到这人上人的位子上来了。 对于魏嬿婉这样魅惑主上的人,愉妃本就厌恶至极,在她看来,凡是使手段争宠的,皆是心怀鬼胎之人,而魏嬿婉,恰巧就是其中之一。 “给愉妃娘娘请安。”魏嬿婉将广袖一挽起,盈盈拜倒。 愉妃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也不叫她起身,问道:“你在做什么?” “嫔妾在学曲儿呢。”魏嬿婉答道,因唱了几日曲儿的缘故,她的声音愈发地婉转,一出口便会轻轻巧巧地拐几个弯,任谁听了都觉着十分诱人。 “唱曲?唱的什么?”愉妃本能地觉得眼前这个看似娇柔的女子是个极大的威胁,不但使尽心机爬上龙床,更是霸占皇帝的宠幸多日,从卑贱宫女到小主常在,一步登天,足见其手段,若再不给个教训,便是下一个嘉妃,威胁自己和娴贵妃,后患无穷。 “回愉妃娘娘话,是《牡丹亭》。”魏嬿婉跪着,心里惧怕又委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位份低微,愉妃有皇贵妃这样的靠山,又有儿子撑腰,拿捏她一个小小的常在,十分容易。自己在这后宫里,就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呵,淫词艳曲。”愉妃下了定论,冷冷斥道:“身为妃嫔,当谨守妇德,你却在此摆弄这般不入流的东西,该当何罪!” 魏嬿婉慌忙伏身乞饶:“嫔妾知错,再不敢了!” “本宫既然撞见了,便不能不管。”愉妃并不瞧她,伸手拨了拨护甲,“就罚你在此跪足两个时辰,回去再抄百遍女则给皇贵妃送去,向她请罪。叶心,你在此看着她。”说完径自扶着宫人的手缓步离去。 魏嬿婉心中不忿,斜睨着她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嘁——” 啪! 一记耳光扇在魏嬿婉白嫩的脸上,立刻就肿起了几道红印。 叶心吹了吹手,身子斜在假石上,笑道:“魏常在慎言,这以下犯上,奴婢还是管教得的。” 魏嬿婉完全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眸中缓缓积蓄,又不想在旁人跟前失了脸面,只得低头咬牙忍着。 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要被愉妃要这般针对。这《牡丹亭》所写的,不过是两情相悦之事,宫中连《墙头马上》这样写淫奔的玩意都能堂而皇之地排演,怎么就容不下她唱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魏嬿婉恨恨地想,以尊欺卑,当真便毫无道理可言,这紫禁城,原就是倾轧之地,她势必与她们争一争! 夏日本就酷暑难当,愉妃又故意将她罚跪在无荫无遮的青石道上,上有烈日当空,下有炎炎焦土,魏嬿婉不多时便觉得煎熬非常。 身上原本层叠繁复的华丽戏袍此时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累赘,骄阳煎烤,魏嬿婉却觉得自己身上阵阵发冷,嗓干舌燥。 叶心站在阴处,见她有些不支,幸灾乐祸道:“哟,到底是个正经主儿,享了几日福,就这般娇贵起来。” 魏嬿婉神思恍惚,无力与她争辩。 春婵见状,急得几乎要哭:“叶心姐姐,求你让我们主儿好歹喝一口水,再这样下去,谁也受不了呀。” 叶心却立在树荫下冷笑:“我也不过是个奴婢,可不敢违了愉主儿的命令,怪只怪魏常在自己不守规矩。当日伺候大阿哥的时候,她也是那般狐媚,纯妃娘娘心善,打发她去花房,没想到她倒还能一步登天,啧啧,若要我说,当时就该依着我们愉主儿的主意,随便寻个由头打发出宫去,今日咱们也清净些,省得瞧见狐媚手段污了眼睛。” 叶心的话,魏嬿婉听得一清二楚,她万没想到,自己当年突然被贬,竟有愉妃的手笔。 愉妃……珂里叶特·海兰……好,好得很,你原来早就开始算计我……若不是你,我怎会受这几年屈辱! 魏嬿婉气血上涌,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主儿!”春婵扑上来扶她,魏嬿婉只记得春婵那张焦急的脸,便再无意识。 嗒,嗒,嗒…… 魏嬿婉似乎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走,也不记得自己的来处。 这是要一段长长的宫道,高高的红墙,抬头只能看见一方蓝莹莹的天。 “魏嬿婉,你可后悔?” 她听见有人问她。 “不。”她这样回答那声音。 不后悔,因为她已无路可退。她向来是个朝前看的人,在泥里挣扎了许久,自然是要抓住了一切机会往上爬的,若事事瞻前顾后,她必定活不到今日。 “你要如何走下去?” “我……我要争宠,要夺位,要……要让她们全都跪在我的脚下!”她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奔跑起来。 她看见,宫道的最远处,似乎有一道微光。 “若要你做亏心之事,你不怕么?” “我……”她猛然停下脚步,不知如何作答。 她看见了一个身着华衣的女子,不,一个身着华衣的自己,站在宫道尽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另一个自己似乎明白她的犹疑,循循开导:“你如此,海兰如此,如懿也如此。”身着华衣的自己边说边转身,往那微光处走去。 她还尚未来得及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在这黑暗中沉浸了多久,魏嬿婉恢复意识时,已是天光大亮。 “咳咳……” “主儿。”春婵惊喜地上前,为她斟了杯温水,“您可算醒了。” 魏嬿婉就着春婵的手润了润嗓子,“我睡了多久?” “两日。”春婵边说边为她掖好被角,“太医说您这是中暑,加之气结于心,才昏倒了,皇上亲自来看过,还说此事时愉妃做的过了,让您不必忧虑。” “皇上……还说了什么?” 春婵摇头:“除了这,便是要主儿安心养病,并无其他嘱咐了。” 魏嬿婉心底嗤笑,呵,皇上……想来也并不真心要为她主持公道,愉妃这般折辱折磨于她,也不过简单一句“做的过了”便轻轻带过。 这宫里,谁也靠不住。 魏嬿婉卧在床上,神色愈冷。 “主儿,该上药了。”春婵捧着一只药盒,走近床前。 “什么药?”魏嬿婉支起身子。 “主儿那日在烈日下暴晒,伤了肌肤,这是太医院调的芦荟膏,最是舒缓肌肤。”说着挽起魏嬿婉的袖子,用木签子刮了一层,薄薄敷了。 “倒是好东西。”魏嬿婉感慨。 “可不是。”春婵边上药便道,“原本太医并不知晓主儿身上的伤,是奴婢给主儿换衣时瞧见的,进忠公公说着晒伤用芦荟膏最好,奴婢便去求了一盒来。” “进忠?”魏嬿婉一时不解,这个御前太监怎么就如此了解自己的日常起居? “是呢。”春婵笑道,“进忠公公说是受皇上所托,日日来问奴婢主儿可还有什么需要,奴婢便照实说了。” 皇帝日日托人来问?魏嬿婉是不信的,若说他只来了一次以示念情,她倒毫不怀疑。 不过这进忠倒是对自己十分关心……进忠…… 魏嬿婉心底咀嚼着这名字,闭眼感受着芦荟膏凉丝丝的清爽,仿佛心湖被人投了一颗石子,涟漪轻摇。 六、贵贱 “主儿好歹吃一口,您这样不吃不喝地,如何与她们斗。”春婵捧着缠枝五彩盅,跪在一旁哭劝。 魏嬿婉如疯魔一般,捧着一面西洋镜瞧自己的脸,一言不发。 她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这原本不算什么,宫里头哪个不是层层挑选进来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资本不限于此——因为她的脸,像那个人。 因为这张脸,嘉妃不喜她、愉妃针对她、纯妃忌惮她,也因为这张脸,她才获得了皇帝的宠爱和以往自己不敢想象的荣华。 如今这张脸上,因那日的磋磨,尚有淡淡伤痕,仿若白壁有瑕,影响了美感。 细细抚着镜中的幻影,魏嬿婉眯了眯眼,若说叶心不是故意毁她的脸,她是不信的。 镜中人面颊小巧,五官精致,一双柳眉微微上扬,勾勒出几分活泼模样。人人都说她面似皇贵妃,其实也不过是她与那人有几分神似,那人五官精巧,她也恰是如此罢了。但若细瞧,二人分明就是不同的。魏嬿婉生得明艳,是一朵永远向上的凌霄花,那人容色寡淡,是一株素梅。 皇帝宠她,便有几分寻个替身的意思,只不过在这过程中,又惊喜地发现了她旁的好处,这才耽溺了几日,也让她将她这“魅惑”之名坐实了。 成也一张脸,败也一张脸。 魏嬿婉摩挲着冰冷的镜面,喃喃道:“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你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那声音由远及近,倒也悠悠婉转,颇有几分意境,只是将词中的“我”改作了“你”,这曲儿便仿若换了一番场景,持镜者是他,对妆者是她。 西洋镜中出现了另一张脸,是进忠。 魏嬿婉将镜子一翻,盖在膝上,伸手一抚鬓角,“你来做什么。” 进忠看一眼春婵,对方识趣退下,他双手搭在魏嬿婉肩头,轻轻揉捏:“来瞧你。” 魏嬿婉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触碰,没有反抗他,她摸着镜背上的菱花纹,语气微酸:“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人,如何值得公公瞧一眼。” 进忠轻轻一笑,似乎她的一切言行都变成了无理取闹,而他在包容,“入流与不入流,在皇上眼里,又有何分别?” 魏嬿婉不甘地别过脸:“自然是有区别!贵贱有别,嫡庶不同,我又如何争得过!” 进忠手下不停,倾身贴面:“嫡庶贵贱之别,都比不过皇上的欢心。” “欢心……”魏嬿婉若有所思。 “欢心,便可得宠爱,得了宠,才可步步高升。”他说话又轻又缓,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如清风四散,魏嬿婉感受着他手下的力道,舒服地眯了眼睛。 魏嬿婉一时思绪漂移,轻声道:“皇上宠我,还不是因我这张脸么?” “啧。”进忠停了动作,抚着她的肩头顺势蹲下,仰视着她,“你这张脸,与她像,也与她不像,旁人看着有几分神似罢了,若细究起来,分明就是两个人,何以替代。” 魏嬿婉低头与他对视:“果真不同?” 进忠唇角一勾,伸手抚上她面上的伤处,似要掩盖一般,将掌心贴上:“不同。” 魏嬿婉抿唇,紧了紧手中的西洋镜:“我不是她。” 进忠见她又犯痴了,站起身,将春婵搁在案上的汤盅捧起,试了试温,舀起一勺,递给她:“思多伤身,你若熬坏了自己,便是便宜了旁人。” 魏嬿婉瞥了他一眼,抬手一挡想要自己来,进忠却不给她一丝机会,十分强势地将汤勺送至唇边:“我可是头一回伺候小主。” 魏嬿婉斜睨一眼,将身坐好,十分坦然地受了。 “你不用伺候皇上么?”魏嬿婉忽然想到。 进忠低头用勺子撇去油花,又舀了一勺:“今日不当值。” 魏嬿婉斜身倚榻,“你日日往我这走,不怕旁人传闲话么?”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进忠将空了的汤盅放下,给她递了方帕子:“天晚了,我也该走了。” 魏嬿婉目送他离去,忽然觉着深宫中有这么个人陪着似也不错。 自那日御花园被罚,魏嬿婉倒收敛几分,鲜少在人前卖弄自个的手段。但她也记着进忠的话,这宫中,无论嫡庶贵贱,都不若皇帝的欢心重要,为了争宠,入流的和不入流的,又有何区别呢,她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于是魏嬿婉干脆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在外头时循规蹈矩,在自己宫中却是学琴弄曲样样不落,每每皇帝驾临,更是悠悠袅袅,丝竹不绝。谁都知道魏嬿婉又在使狐媚手段,却无人能在此事上多一句嘴。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戏台上一人腰肢轻转,曼妙如仙。 正是魏嬿婉。 进忠站在台下,有几分恍惚。 一折戏罢,魏嬿婉盈盈下台,如汉女一般垂首一拜,拖着戏腔:“皇上万福。” 皇帝笑道:“你倒是有几分玲珑心思。” 魏嬿婉莲步轻移,亲自捧了一碗酸梅汤给他:“雕虫小技罢了,皇上若是喜欢,便多指点嫔妾些。” 皇帝笑着接过,一捏她的柔荑,“你的杜丽娘唱得很好,只是有几分轻浮了。” 魏嬿婉低眉顺眼:“那嫔妾便换一换……” 皇帝忽地将人抱起:“朕却喜欢你这轻浮。” 七、香粉 如懿在孝贤皇后薨了之后,便步步高升,没多久便以皇贵妃的尊位居翊坤宫,摄六宫事,后宫里除了几个令皇帝觉着新鲜的年轻妃嫔,便是这位皇贵妃最为得宠,明眼人都知道,这继后在皇帝心里,定有不轻的分量。如今如懿稳稳当当地坐上了皇后之位,恩宠不减,眼看地位愈发牢固,这后宫里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魏嬿婉虽凭天恩晋了嫔位,皇帝又给她赐了炩字以示嘉宠,但她清楚,自己已经年岁不小,若还不能诞下子嗣,只怕日后更无依靠。 “下月便是中秋。”澜翠提议道,“主儿若能在中秋宴上讨得皇上开心,皇上定会又想起主儿的好来。” 魏嬿婉微微一哂:“这个不难。”她没在翊坤宫那位春风得意之时去触霉头,便是在等一个机会,如今得了机会,怎会不搏一把。 上位者爱风雅,那她便做一番风雅之事。 临近中秋,天气便愈发寒凉,进忠领着几个人进了永寿宫,才一站定,身上的那点薄汗便被风吹干了,挥发的水汽带来的寒意,令他感觉皮肤微微一紧。 “公公请里面回话。”澜翠打了帘子笑着迎出来。 进忠略一倾身:“有劳通传。” 一进门,进忠便觉着这屋里暖气袭人,似有春意。 屋里下了窗子,将阳光挡去大半,幽幽沉沉地,却不见魏嬿婉踪影。 进忠眉间微紧:“炩主儿?” 房中寂静了片刻,便听见魏嬿婉轻声道:“进来吧。” 走了两步,转过隔开內间的屏风,进忠便见一人隐隐站在层层轻纱之后,背对着他,一头乌发懒挽,只将鬓发结了一条辫子,其余皆松松散在身后,带出几分慵意来。 房中氤氲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如饴糖入口,又如轻羽毛抚身,进忠隐约觉得自己骨头有些酥麻。 “你来了。” “奉皇上之命送些芒果给炩主儿。”进忠回话,却全无了平日里那番轻浮的模样。 “原是这个。”魏嬿婉似浑不在意,依旧背对着他,“多谢公公,我不爱这玩意。” 进忠觉得自己的神思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勉强一笑:“那奴才便回去了。” “过来。”经过一年多的刻意学习,她的声音不再如初时那般纯净,语调间总是带着有意无意的婉转妖娆,配着她愈发明艳的脸,仿佛媚骨天成。 进忠才迈出去的脚突然就不动了,他的体内似乎有一股蛰伏日久的欲望,在此刻突然惊醒,难以抑制。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怎么了?”魏嬿婉似乎失了耐心,才要回身,面颊便贴上一片柔软。 “炩主儿这是在做什么?”进忠在她耳边哑声问。 魏嬿婉的心狠狠一跳。 这不是进忠头一回这般紧挨着自己说话,打一开始,他便总是寻着机会贴近自己。她只当他是个宦人,许是平日寂寞,才拿她开解。况且平日是她有求于人,总不好推开,只要闹得不过,她便只当此事是个交易的成本。 但她如今也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宫女魏嬿婉,而是永寿宫的炩嫔,这样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岂会不知。 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身边的,是宦人,也是“男人”。 魏嬿婉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微微侧开脸去,笑了笑:“给皇上备的中秋礼。”她手中拈着一只细细的金勺,边说着话便轻轻放下。 进忠知她心里抗拒,不再继续,转而低去瞧她面前的桌案,那案上散放着几盒子粉末,边上还有一只鎏金的荷花浮雕镶翡翠三足香炉,其中云烟袅袅,正燃着一支线香。 “炩主儿可是想着点子了?”进忠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另一只手将金勺从她指间抽出,“制香?嗯?” 魏嬿婉顺势身子一松,坐在绣墩上,“寻了个古法,想着添一味料做个应景的,如今都各物备好了,只缺个形状,你来的正好,给我出个主意,是线香好还是香饼、散香好些?” 进忠随手将香粉舀起一勺,似乎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跟在御前伺候,献礼的手段自然见得多了,以香拧成寿纹、万字纹的他都见过,每年千秋节都有臣工挖空心思来做这些玩意。 “既要应景,不若做成线香,揉进金粉,拧成‘团圆’二字,在中秋宴上焚香献出,既应了好兆,又能讨得太后皇上欢心。” 魏嬿婉点头,若有所思。 进忠将香粉捻在指尖,轻轻一嗅,只觉浓郁的桂花香味沁人心脾,“传闻寿康宫中来了个格格,是朝中重臣之女,只怕这几日便要出风头。” 魏嬿婉正想着复宠一事,忽然听闻此事,面上一冷:“重臣之女?原来也喜欢走这种见不得光的法子入宫么?” 进忠将那盒子桂花香粉拿在手中,忽然起了一丝窃物的小小快感,见她这般忽然失意的模样,顿觉有趣,悄悄地将粉盒揣在袖中,笑道:“巴巴儿地通过暗路子送进宫来,便是自己坠了身份。你且看着吧,她在这宫里讨不着好处。” 中秋宴上,魏嬿婉果然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重臣之女”——叶赫那拉·意欢。 太后推荐、御前执扇而舞,让这位才女出尽了风头,就连安分多日的嘉妃也按捺不住,出言讽刺。 便是魏嬿婉这样对自己容貌颇为自负的,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叶赫那拉氏生得颇有姿色,眼似点星,眉若远山,一身水绿宫装,亭亭站着,便如一株青莲般,不落凡俗。 皇帝见了这样的女子,甚至未顾及礼法,当时就问了名字。 那女子盈盈笑答,还道自己平生最喜相见欢一词。 皇帝大悦,更说自己与她相见欢。 不少妃嫔当时就揉碎了帕子,暗恨不已。 赏罢焰火,皇帝亲口封了那位叶赫那拉氏为舒贵人,携美而去,留下一众美人心思各异。 魏嬿婉也悻然回宫。 夜深人静,春婵正给她拆发,魏嬿婉瞥见桌上调香的盒子,又想到自己费尽心思也没能得一句嘉奖,心中窜火,“将这些物什都扔了罢,省得堆在此处碍眼。” “若是不要,便全赐给奴才吧。”进忠转进房来。 魏嬿婉微微一惊,随即怒斥:“怎么不通报一声,出去!” 见几位宫女面色惶惶地告退,进忠无奈一笑,不传而入,是她给的特权,如今倒成了她撒火的借口。 进忠上前,在妆奁中拣了一柄玉梳,梳齿滑过,青丝在他指尖柔柔地散开,挠得他手心痒痒地。 “怎么还有空过来?”魏嬿婉见他不说话,平复了心情,自己先开口。 进忠轻轻一笑,似乎御前伺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皇上兴致好,遣散了众人,说要携舒贵人游园去,只许李玉跟着。” “这位倒真令皇上舒心。”魏嬿婉头一次被人抢了风头,有些不甘,“又唱又跳的,还真有些手段。”早知可以这般出风头,她何必苦熬这些日子,费尽心思制什么香。 “在人前又唱又跳,那是伎子名伶的手段,扬州瘦马也不过如此。她一个格格,自堕身份,你又与她计较什么。”进忠嗤笑一声,挑了一瓶桂花油,在手心一点,抹匀了,轻轻地为她浸发。 魏嬿婉听得这一句,心里舒坦了些。 进忠将玉梳放回妆奁,目光扫过桌面上的香盒,“奴才这就走了,炩主儿早些安歇。若不要这些玩意……” “赏你了。”魏嬿婉扬声笑道。 八、旧情 “主儿,翊坤宫那位,怕是胎位不正。”澜翠给魏嬿婉削了颗雪梨,将白盈盈的果肉用签子挑了为她送至口中。 魏嬿婉不是没讨好过那位,但换来的总是对方明里暗里的嘲讽和愉妃或硬或软的警告,她不是个好性儿,也不是个圣人,自然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澜翠是个聪明的,知晓她不喜那位,因此私下里总是以“翊坤宫那位”代之。 嫩滑的果肉与甜腻的浆汁在舌尖挑逗着触觉和味觉,魏嬿婉懒懒地“唔”了一声,斜着身子倚在榻上,紫色的水晶流苏在她鬓角轻轻摇摆,带动一片跳跃的光影,魏嬿婉捻了捻流苏下的坠子:“那位身子不宜侍寝,这后宫,又该起风波了。” 继后在孕期,却无端端地生了场病,据说这孕中生病忌讳最多,她又是头胎,最为要紧,皇帝便依着旧例,让众妃嫔去翊坤宫侍疾。 魏嬿婉本就做过侍奉人的事儿,对此倒是驾轻就熟,虽然心里并不情愿,倒也安安分分地去了。 “哟,原是皇上跟前最得脸的红人来了。”甫一进门,魏嬿婉便听见有人提高了嗓门,对自己出言讽刺。 魏嬿婉一扫屋内,继后歪在床头,愉妃捧药坐在床沿,开口的是金氏,远远地站着,似乎是来凑热闹的。 金氏因诞下皇子,不久前随着如懿的晋封荣升贵妃之位,多了几分脸面,便愈加跋扈起来。 魏嬿婉闻言并不理会,先给继后请了安,又给其他人见礼,方道:“嫔妾所做的,不过是尽了伺候皇上的本分,哪里当得上‘得脸’二字。若说得脸,如今应是舒贵人才是。”说着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汤婆子,亲自灌了热汤,捧至榻上,换下凉了的另一只。 嘉贵妃被她这般一堵,一时语噎,却又不甘这般被人抢白,又见她动作这般熟稔,讥道:“炩嫔不愧是在大阿哥房中伺候过人的,这般勤快熟练,臣妾真是自愧不如啊。” 此话一出,屋内仿若结了层冰霜一般,又静又冷。 继后喝药的进度并不见停,愉妃依旧低着头奉药,魏嬿婉却隐约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扫过。 “炩嫔得了皇上青眼,也是她的福分。”喝完药,继后就着愉妃递过来的帕子擦去药渍,缓缓道,言语间不杂一丝情感,仿佛是个泥塑的菩萨。 “是呢,这伺候阿哥的福分,终究比不过伺候皇上。臣妾不过是感慨,原本在臣妾宫中不起眼的粗使宫女,如今竟能坐上嫔位,这万里挑一的本事,在这紫禁城中,恐怕是头一份。”嘉贵妃越说越恨,“连臣妾呀,也是自叹不如。便是如今最得圣心的舒贵人,也没有这样的造化。” “舒贵人出身清贵,寻常人也比不了。”愉妃冷冷接口。 继后本不大爱听这些,加之喝了药有些昏沉,便道:“本宫乏了,你们也不必留了,各自散了吧。” 众人告退,魏嬿婉对春婵道:“去御花园走走。” 如今正值初春,众花未结,唯有寒梅正艳。 魏嬿婉扶着春婵的手,进了暖亭。 “给炩主儿请安。”在这外头,进忠倒是规矩。 魏嬿婉淡淡地应了一声,摒退众人:“这几日皇上不进后宫,可知是何事?” 进忠唇角一勾,似乎知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凑近了,嗅着她身上的丝丝暖香,方道:“和敬公主来了信,皇上这几日正神思悲悼呢。” “公主来信,怎么就引了皇上这般?”魏嬿婉不解。 进忠又靠近了些,缓缓道:“公主乃元后唯一血脉,皇上最是宠爱,当年远嫁,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上为着此事,已是自责不已,想必公主信中,多有怨言,皇上思及往事,才这般失态。” 魏嬿婉心思一转,问他:“孝贤皇后忌日是什么时候?” 进忠似有默契,低声道:“三月十一。” “公主有怨,皇上哀思,咱们就顺势安抚一番,如何?”魏嬿婉摸了摸袖套上细密的貂毛,笑得娇艳。 出暖亭时,未免扎眼,魏嬿婉乘了辇舆先行一步,进忠远远跟着,似乎并不急着回去。 转过一个岔口,迎面遇上一队侍卫,那几人虽立刻便转身回避了,但魏嬿婉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凌云彻。 她的心仿若在这一刻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柔软又熟悉。二人在这窄窄的宫道相遇,却仿若相隔天涯。 她知道这宫里的规矩,自然不敢开口喊他,更不敢在人前流露出什么,只是低头以帕覆面,轻咳了几声,掩去那一瞬的失态。 进忠站在宫道的另一头,半只靴子踩在雪里,仿若不觉。 孝贤皇后忌日,并未大办,只是照例宫中茹素三日,以示哀思。 距离忌日越发近了,皇帝更是恹恹地,心中烦闷,决定去长春宫走一走。 “你怎么在这?”通往长春宫的宫道上立着一位妃嫔模样的女子,走得近了,才认出是魏嬿婉。 “嫔妾给皇上请安。”魏嬿婉微微屈膝,“嫔妾是来凭吊孝贤皇后的。” 皇帝听闻她这般说,有几分动容,拉过她的手,叹道:“这满宫里,只你还记着她。” 魏嬿婉垂首:“嫔妾虽年轻,未得孝贤皇后教导,却也神交已久,对孝贤皇后十分倾慕。” “嗯?”皇帝起几分好奇:“你倾慕什么?” “孝贤皇后在后宫广有贤名,曾亲编训文教导后宫,亲倡节俭,其德行是嫔妾的榜样。”魏嬿婉小心翼翼地跟着,又道:“妾身这几日誊抄了皇上悼念孝贤皇后所作诗文,颇有感触。”说着接过宫人递来的诗册:“请皇上过目。” 皇帝此刻已是颇为感触,紧紧握着那册子,颤声道:“好,你做的很好 ……” 九、雷霆 孝贤皇后忌日过后,绿头牌又重新挂上,但似乎皇帝对后宫兴致缺缺,连着几日也未见召幸妃嫔。 此时亲蚕礼日近,皇帝与太后却绝口不提,后宫中人也只是观望。 “皇上。”继后亲自去了养心殿,此时她身形渐显,行动有几分不便。 皇帝放下手中书卷,扣在案上:“何事?” “今年亲蚕礼,不知该如何操办?还请皇上示下,臣妾也好准备。”她梳着两把头,发髻间只戴了两朵翡翠珠花,言语中规中矩,简单朴素的模样仿若孝贤再世,一时让皇帝看得愣了。 把玩了手中的水晶佛珠半晌,皇帝沉声道:“你身子重,今年便不必办了。” 继后这时挨得近了,才看清那扣着的书册上写着“悼文”二字,心里一堵,虽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却也终究心头酸苦,到底是意难平,沉声道:“臣妾既身为六宫之主,怎敢坏了规矩。臣妾虽对此并无经验,但也愿意为社稷分忧。” “规矩亦可更改。”皇帝有些疲累,“你也不必操劳。” “可是臣妾为身皇后,应为天下人楷模。往年亲蚕礼皆是孝贤皇后操办,今年若是突然不办,只怕说不过去。”继后坚持己见,甚至将元后搬了出来。 皇帝转着佛珠的手突然一顿,也不看她,垂眸道:“那也不必大办,就依着往年规矩。其余细节,你去请示太后。” 得了允诺,继后刚要告退,又听皇帝道:“亲蚕服也不必另做,琅……你穿往年的旧服便好。” 继后步子一顿,深吸口气:“是,臣妾告退。” “姐姐。”愉妃见继后自入春以来,整个人都恹恹的,心里担忧,便常来翊坤宫与她说话。“姐姐便是心里不快,也该为腹中的孩儿想想,一味地忧虑,只会伤身。” 继后用戴着护甲的手拨了拨西洋钟的走针,想起昨日自己与皇帝的对话,面色颓疲惫,“昨日本宫去问亲蚕礼之事,瞧见皇上正拿着誊抄的孝贤皇后的悼文翻阅,言语间似乎对本宫十分不满,甚至说了亲蚕礼今年不必办了这样的话。本宫想,必是后宫中有谁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才挑得皇上如此行事。” 愉妃听了,心生警惕:“看来有人借孝贤皇后之名,要动摇姐姐地位。” 继后点头:“正是如此。” “前几日孝贤皇后忌日,皇上并未进后宫,但妹妹听闻炩嫔向皇上献了誊抄的皇上悼念孝贤皇后所作诗文,婉嫔还绣了经幡,想来这二人嫌疑最大。”愉妃恨声道。 继后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婉嫔素来不争不抢,想来是一片真心。至于这炩嫔——”随手翻了一页棋谱,悠悠然道:“出身宫女,也能在困顿之际得宠,可见其手段。” 愉妃冷冷道:“出身低贱,手段不堪,在皇上跟前嚼舌根子的定是她了。”扯了扯帕子,问道:“姐姐想怎么做?” 继后依旧淡淡地,似乎并不在意:“敲打一番便罢了,本宫并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愉妃冷冷地笑了笑:“姐姐放心。” 天边暮霭沉沉,魏嬿婉将去岁收来的雪用小炉子蒸了一盅,学着《茶疏》所记,细细地泡了一壶君山银针。 “哟,炩嫔好兴致。”叶心自个掀了门帘,走进房中,携入一股寒气。她见魏嬿婉正对雪烹茶,模样悠闲,想到她一会的处境,不由嗤笑一声。 魏嬿婉微微蹙眉,她头一回亲自煮汤烹茶,便被人搅了心情,十分不快,索性将身倾在榻上,并不理她。 这时,王蟾小跑着进来,喘着声:“主儿,奴才无用,实在拦不住,容佩姑姑来了,说皇后口谕,让主儿去一趟翊坤宫。” 魏嬿婉突遭此劫,面色一白,虽不知究竟何事,却也隐约知道不好,扫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叶心,寒声道:“慌什么,咱们去就是了。王蟾和春婵随我走一趟,澜翠留下,将这茶具收一收。” 正说话间,容佩板着脸,如凶神一般,直闯进来,见了魏嬿婉略略施礼:“奴婢奉皇后口谕,传炩嫔去翊坤宫问话。” 魏嬿婉压了压新做的狐皮斗篷:“走。” 进了翊坤宫,魏嬿婉便觉得气氛不对。这里静的可怕,整座宫殿仿佛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 魏嬿婉几乎是被容佩推搡着进门的,对方仿佛生怕她逃跑一样,紧紧跟在身后。 此时夜幕四合,翊坤宫中点已起了大灯,将整个房间照如明昼。 这是审讯的架势。魏嬿婉心想, 房中坐着两人,主位上的是继后,副位坐着愉妃,两边分列十余个宫人,地上还跪着一个,发髻散乱,似乎受了刑。 见她进来,继后沉着嗓子道:“你跪下。” 魏嬿婉微微一僵,正欲分辨,就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耳光,紧接着膝盖上被踹了一脚,一时支撑不住,往前扑倒。 容佩一脸肃穆:“皇后说的话,你没听见?” 魏嬿婉心头火起,想要扭身撕扯,却被两个宫人死死摁在地上,以一种屈辱的角度仰视继后。 “魏嬿婉,你可知罪?”继后坐在高高的榻上,眉眼间无一丝波澜,仿若慈悲的神佛。 魏嬿婉挣扎一阵:“皇后莫要冤枉嫔妾!嫔妾从未做过什么!” 继后俯身,直视着她:“魏嬿婉,你当日送给皇上的中秋贺礼中,掺有迷香!”说着将一只小盒劈头摔下,砸了魏嬿婉的额角,登时便擦伤了一块。 魏嬿婉看着散落一地的香灰,心思电转,虽不明白对方刁难自己的用意,却也知道此事自己决不能表露一丝畏怯,她勉强定了定神,颤声道:“嫔妾从未做过……况且仅凭香灰,又能说明什么……”她当时只做了五盒线香,中秋宴上就用了一盒,其余四盒献上去没多久,也在自己侍寝时陆续用了,何况事情久远,根本不可能有证据存留。 继后又道:“你的宫人已经招认,你还不说么?” 魏嬿婉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跪着的,是自己永寿宫中的宫女,年岁不大,似乎是做粗使的,魏嬿婉并不记得她的名字。 愉妃似乎一早就知她不会招认,厌恶道:“既然不认,便送去慎刑司。” 继后拿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似乎并不认同刑讯逼供,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认?” 魏嬿婉摇头不语。 愉妃显得有些急躁,出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拉去慎刑司审一审,便什么都明白了。” 魏嬿婉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挣扎起来:“嫔妾没有做过!” 但她终究抗不过,很快被拧了手,拖出宫门。 进忠站在养心殿外,手中攥着一只放了香粉的荷包,香粉是他从她那儿哄来的,那香味隐隐约约,在寒风中并不明显,却令他十分贪恋。 他看着手中的荷包,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终究是留不住她的,却还是无法放下。 “什么人!” 侍卫的质问让进忠从沉思中惊醒,他微微惊讶:“澜翠?” 进忠的心仿若被人丢进了冰水里,渐渐地浮现不祥的预感。他疾步迎上,低声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澜翠白着脸,断断续续地耳语:“皇后……让人……把主儿带走了……” 进忠没有说话,手中力道越来越紧,绣着缠枝莲的荷包慢慢变形。 他没有犹豫,快步走进殿中,瞅了个机会,低头道:“皇上,永寿宫有人来说,皇后娘娘让人将炩嫔带到翊坤宫去了,说是要问话。” 皇帝批改折子的手一顿:“哦?” 十、杀意 “究竟什么案子,能令皇后不顾身子沉重,也要来亲自审查啊?”皇帝背着手,走进翊坤宫。 愉妃措手不及,她没料到皇帝会来得如此快。本以为这几日准噶尔战事吃紧,皇帝会无暇理会后宫之事,况且此刻已是夜里,皇上此时轻易不见人,凭几个永寿宫的宫人,是见不到皇上的。因此她才选择在此时动手。哪想皇上竟这么快便得了消息,一时有些乱了阵脚。但她惯会变通,很快镇定下来,笑着见了礼:“有人举报炩嫔以迷情之物入香,献给皇上,意图狐媚邀宠。臣妾和皇后娘娘正在查呢。” 继后起身让出主位,解释道:“臣妾不过是传炩嫔来问话,事情尚未查明,因此不敢禀报。恐扰了圣听。” “那就说说看,查到了什么?”皇帝有些愠怒,并不想多听解释。这几日朝中事繁,他心情烦闷,听闻后宫又出了这样的事,便对继后隐约有了些责怪之意。 “妾身在残余的线香中发现了此物。”继后将一小截线香递给皇帝,“此香含有曼陀罗,虽不是虎狼之药,却也伤身,着实犯了禁忌,因此臣妾不得不查一查。” 后宫严禁催情之物,查出来便是大罪,继后与愉妃此举倒是合情合理。 皇帝接过,却并不细看,随手搁在案上,反问:“事情久远,你这香又从何处得的?” “是有人向臣妾举报,交给臣妾的。”继后说着,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靛儿,你自己与皇上说。” 皇帝心里生疑:“你知道些什么?” 那宫人低着头,身子乱抖,不敢直视:“奴婢……奴婢是永寿宫的宫女,为炩主儿换香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奴婢不敢隐瞒,只能求皇后做主……炩主儿发现东西丢了,一口咬定是奴婢偷了东西,要将奴婢打死……奴婢害怕……就,就求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奴婢不敢说谎……” 进忠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扯住澜翠,悄悄退至廊下:“你回永寿宫去,关起门来,将炩主儿的东西都打乱,不管是金的玉的,都无需心疼。做完了再过来,给皇上喊冤。你可明白?” 澜翠向来心思活泛,立刻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皇帝将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洒出一片水花,沉声道:“一个宫人所言,不足为信。将炩嫔叫来对质吧。” 继后不知如何应答,正沉默间,只听愉妃道:“炩嫔对皇后娘娘出言不逊,冒犯了娘娘,又不肯解释这线香的来历,皇后娘娘便将她拘起,罚她思过。皇上请稍坐,臣妾这就将人带来。”说着起身给容佩使了个眼色,容佩随她出门,愉妃边走边轻声道:“此事咱们咬死了便是,左右有人指证,她不死也脱层皮。你现在便去慎刑司带人,她若招了便罢,若没有,便唬她一唬,让她露怯。” 容佩领命而去。 愉妃站在门口,正对上廊下的进忠,只见对方微微弯着腰,抬眼对自己冷冷一扫,仿若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愉妃被瞧得骨髓发寒,但也旋即明白,为何皇上来得如此之快。她用指甲掐了掐掌心,心里头狠狠啐道:一个阉人,还能翻了天去! 料峭春寒,慎刑司里的·魏嬿婉被扒了氅衣,只余一层薄薄的内衬,浑身湿透,跪在风口处,面容早已失了血色。 魏嬿婉暴露在寒风中的肌肤很快微微发青,不断灌入衣襟的寒意让她想忍不住想要佝起身子汲取热量。 啪! 捆成束的柳条抽在小腿上,魏嬿婉被清晰的痛觉刺激了神经,忍不住呻吟一声。 “炩主儿可要精神着些,好好想想自己犯下的过错,不然奴婢们这柳条儿可不长眼睛,下回打的可就是您的脸了。”那嬷嬷掂了掂手中的枝条,皮笑肉不笑。 另一个嬷嬷道:“您可想好了?若是招了,还可少吃些苦头,什么也不说……啧啧啧,只怕没命出去。” 魏嬿婉牙齿狠狠地发颤,始终没出声。 容佩一进来,看到的便是魏嬿婉受刑的景象,心里明白大半,皱眉吩咐:“给她将衣服穿上,皇上要审一审,不可失仪。” 其余人会意,七手八脚地给她套衣服。 “靛儿已经招了,人证物质俱在,此事还惊动了皇上。这可是牵连九族的大罪,奴婢劝炩主儿好生想想,少受些罪。”容佩紧挨着她,朝她瞪着眼,字字威胁。 冷汗一下子浸透了几层厚衣,魏嬿婉的身子战栗着,几乎要昏过去,被两个婆子架着出了门。 她被拖拽着,意识有些恍惚,她只知道,皇上来了,自己或许还有机会搏一搏。 进忠站在宫门外,远远就看见有人被架着拖曳过来。 这是进忠头一次见到魏嬿婉如此狼狈虚弱的模样——原本勾人的双眸不再明艳,原本娇嫩的面色也只余下骇人的惨白,加之额上那点明显见了血的伤痕,若非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狐皮斗篷,他几乎就要告诉自己,这不是她。 进忠直勾勾地盯着几乎无法行走的魏嬿婉,从上到下打量着,仿佛要狠狠记着这一幕似的,又看了眼旁边的容佩,垂首,将自己的面色掩在阴处,转身走到门边,语气中似乎没有一丝情绪:“皇上,炩主儿带到。” 方才澜翠已经进去了,一见皇帝便不管不顾地喊冤,正在里头闹得厉害。 如今魏嬿婉又以这般姿态出现…… 好,好得很。进忠眯了眯狐狸一般的眸子。 珂里叶特·海兰,乌拉那拉·如懿,还有叶心,容佩…… 既然你们上赶着找死,那我也不介意推一把。 “炩嫔这是怎么了?”魏嬿婉一进来,皇帝立刻就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憔悴的面色和虚软的身子实在太过明显,便质问一般地看向继后。 魏嬿婉突然放声哀泣:“求皇上替嫔妾做主,嫔妾并未做过,何况……何况靛儿一个粗使宫人,怎么会进嫔妾的房中……皇后娘娘并未查明缘由便将嫔妾拘去慎刑司受刑,嫔妾实在冤枉……”泪珠颗颗滚落,魏嬿婉很明白自己如何哭泣才会显得可怜而不是可憎,因此尽管此刻身重体乏,她还是极力维持着自己楚楚可怜的形象,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己增加翻身的筹码。 皇帝听了这话,突然觉得自己的面上被人扇了一掌似的,万分没脸。他斜睨了一眼身边的人,寒声道:“皇后可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继后没有回避:“臣妾让人将她拘在慎刑司,是因为炩嫔对臣妾出言不逊,又不肯交代始末,对她略施小戒,并未大动干戈。” 此时澜翠也哭了起来,膝行几步抱住魏嬿婉:“皇上!我们主儿可是受尽屈辱……今日容佩姑姑来带人,我们主儿不过多问了几句,她就同叶心在咱们永寿宫里砸东西,凶神恶煞的,不由分说就将人带走,如今炩主儿又被她们折磨成了这副模样,求皇上明鉴呐!” 容佩一听此话,心中冒火,瞪眼呵斥:“小妇养的东西,乱嚼什么舌头!”说着抄起手将人打翻,继后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皇帝猛地将手中茶盏掷向容佩:“放肆!” 进忠领着人应声而入,将这婆子摁倒在地。 “敢在朕的面前恃宠行凶,当真刁奴,打发去慎刑司领罪!” 进忠闻言唇角一勾,接过巾帕将人堵了嘴,毫不客气地一把拽起,在这过程中还借着对方的反抗,狠狠地在她身上掐了几把。 “好了,此事便……”皇帝刚起了话头,就被继后接过:“皇上,线香之事尚未查明,臣妾以为,还应当搜一搜永寿宫。”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腹被人带走,此刻已是面如死灰,说出此话不过强作镇定而已。但她同时也明白,倘若此局赌不赢,自己往后的日子便会如孝贤 皇后一般,毫无威望可言。 “搜什么!”皇帝头一次觉得自己与她不再心意相通,“皇后莫不是以为,仅凭一个宫人的话,就能做出这等事?搜宫?亏你想的出来!” “皇上……”愉妃想要救场,皇帝却压根没有理她,盯着继后,一字一句:“如懿,你也是曾受过冤枉的,搜宫是个什么意思,你比朕清楚得多。” 一席话令愉妃和继后无言以对。二人清楚,皇帝在用当年的事警醒她们,搜宫不过是场把戏,他也不想再看一场类似的闹剧。 愉妃不敢言语,继后更是面色铁青,她一个自小养在宫中、与皇帝有青梅竹马之谊的贵女,竟然被拿来与这个贱婢出身的人相比,还被当众提及这样不堪的往事,着实是太过没脸。只见她梗着脖子,双目赤红:“是臣妾多管闲事,惊扰了皇上。还请皇上早些回宫歇着。” 皇帝冷哼一声:“皇后好自为之。” 魏嬿婉见此事已揭过,精神一松,倒在春婵怀中。 十一、虚实 蘸着舒痕膏的指尖在魏嬿婉的腕上来回摩挲,魏嬿婉舒服得喟叹一声。 “主儿,咱们一向本分,如何就摊上了这样的事。”春婵给魏嬿婉上药,一边小声抱怨。 那日在慎刑司受罚,腕上系了石坠,生生勒出两道深深的血印子,瞧着渗人极了。 魏嬿婉眯着眼睛:“我们碍了那位的眼,她心里有气。平日里尽说些妻妾和睦的鬼话,呵,其实假清高得很。” 腕上轻柔的按压消失了,魏嬿婉微微不悦:“春婵,你——” “假清高?此话说得极对。”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魏嬿婉一睁眼,便瞧见进忠那张阴柔的脸。 她因舒适感被打断而微微蹙眉,使起了性子:“愣着做什么,给我上药啊。” 他头一次见她冲自己撒娇,愣了愣,唇角微勾:“好,奴才伺候您上药。” 进忠的手从腕上摸到了肩头,又慢慢摸到腰间,手法轻柔又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当魏嬿婉舒服得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腮边微痒,喑哑的声音如轻羽划过心口:“炩主儿真是好手段。” 魏嬿婉心思一动,懒懒地扫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进忠又贴近了些,嗅着她身上幽幽勾人的香气,笑道:“炩主儿用的香,可真真是好物。”说着捞起她一缕青丝,放在鼻尖:“连奴才闻着,也心驰神往。想来翊坤宫那位并未冤了你。” 魏嬿婉将他的手拍开,寒声叱道:“胡说什么!” 进忠不紧不慢,伸手揽住她的细腰,双指轻揉腰上的软肉:“炩主儿莫不是忘了,曾赏给奴才几盒香粉么?” 魏嬿婉一怔:“我……不可能,我早就……” “啧,这可不就是认了么?”进忠笑了笑,伸手取了她的赤金珍珠簪,一头秀发顷刻如瀑落下,进忠轻轻一笑,随手将簪子丢在床榻之间。 魏嬿婉瞬间明白过来,冷冷蹙眉:“你套我话?” “是。”进忠坦荡承认:“不过奴才对炩主儿,可是一片真心。”他笑着捏了捏她柔若无骨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点:“炩主儿也太过大胆了些,若非奴才手快,您的那些痕迹,只怕早就漏了底。” 魏嬿婉略一思索,便知道了进忠让此话的意义——昨日他让澜翠砸了永寿宫,将现场彻底弄乱,目的有三,一是好向皇帝喊冤,二是将所有香盒妆奁之物打散,即使有人搜宫,一时也查不出什么,三是即便教人查了出来,因现场凌乱,大可将此事推到继后身上,一口咬定是继后派人所为,如此还能躲过几分怀疑。 进忠瞧她面色变了几变,知道她心思玲珑,已然参透,笑着伸手在她鬓边厮磨:“如何?炩主儿可是觉着奴才一片真心?” 魏嬿婉想得明白,顿觉劫后余生,颇为心悸:“你做得很好。你想要什么赏赐,我都可应——唔!” 进忠灵巧的软舌撬开了她的牙关,魏嬿婉呜咽一声,脑中轰鸣不已,一时忘了反抗。 她从未受过这般温柔的对待,只觉得自己仿若陷入了无边的云中,身子轻飘飘地,如一只风筝,教人用灵巧的双手牵引着,越飞越高。 待她终于被放开,已然面色艳若桃李,娇喘吁吁,“你——”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她该说什么?训斥他不知礼数?接受他僭越的举止?还是就此轻轻揭过不再提及? 进忠笑了笑,似乎对于她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很是喜爱,伸手扣住她小巧的下巴:“奴才要的赏赐,就是炩主儿你。” 与李玉那般严肃正经的语调不同,他说话时总是带着宦人特有的微微上扬的腔调,却因着音色略沉而并不使人生厌,此刻他在她耳边轻轻撩拨,更教她有些涟漪微动。她并非未经人事,也对这等事并无甚抗拒和执念,一时有些犹豫。 魏嬿婉瞥了一眼窗外,不知何时窗架已被人放下,此时门户紧闭,倒是不会叫人瞧见屋内的春色。 这些小浪蹄子!魏嬿婉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 她还是有些许紧张,声音发着颤:“此刻不行,不若晚间……” 进忠已经解开了她襟上的第一颗扣子:“晚间奴才要回去伺候皇上。”接着又解了一颗:“此刻才能伺候您。” 与他的第一次,魏嬿婉倒没觉着有多折腾,她原以为自己会多别扭,哪里想到自己竟能随着对方的牵引,渐入佳境,整个过程如梦如幻,果真应了他那句“伺候”二字。 被人伺候的感觉……还不错。 魏嬿婉将脸埋在被褥间,唇角的弧度慢慢放大。 进忠回去时,面上还是那阴冷的模样,但若细看,便可瞧见他双眸微湿,面色也有些微红,似乎做了什么极费神的事。 进了屋,反身关门。进忠用钥匙打开抽屉上的小锁,便见几盒香粉整齐地码放着,他打开其中一盒,用指尖拈了一点,任那香气在空中飘散,颇似她身上的气味,又暖又甜,仿佛在无形勾勒着一副旖旎之景。进忠不由得微微一笑。 魏嬿婉自是不敢在进献之物里加料的,那日中秋宴上焚的香,气味清怡,并无任何异样。若是他猜得没错,那迷香该是她用在了自己身上,侍寝时再混以其他安神的线香,将气味掩去,便是献媚邀宠,毫无痕迹。 他不过是诈了她一下,她便自个招了,倒也有趣。 进忠思绪渐远,那日在永寿宫,她在制香,那时自己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些…… 或许当时,她用的就是迷情之物。 不过这都无从考证了。 待空气中香气散去,进忠将盒子收好,整了整衣襟,迈步出门。 继后规矩刻板,看着尊贵,却是个摆设,她身边的愉妃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从重查朱砂案,到接如懿出冷宫,再到纯妃的两个儿子皆因上恶而废,桩桩件件,看着是如懿命好,其实都有这位愉妃暗里动作的影子。 若能扳倒了愉妃,继后这位子,她还坐得稳么? 进忠眯了眯眼,一束阳光从房檐落下。 “姐姐,若非魏嬿婉找了援手,咱们这回定能扳倒她。”愉妃心有不甘。 继后抬眼对她一瞥,继而又低头抄经:“此事你太过心急了些,况且,你的这些证据,太过单薄,皇上自不会信的。”将笔尖在墨汁里蘸了一蘸,又道:“皇上好面又贪爱颜色,一个嫔位罢了,不过是得皇上宠一宠,又能翻到哪去呢?” “姐姐!”愉妃有些心急,“魏嬿婉以下流手段献媚邀宠,若容了她,必对姐姐不利,还是早些解决的好!” 继后面无波澜:“此事日后再说。” 愉妃刚想再说,此时惢心进来垂首一福:“娘娘,李玉公公求见。” 继后抄经的手一顿:“请进来。” 李玉给二人见了礼,继后道:“可是皇上有何事吩咐?” 李玉面色有些为难:“是。皇上说了,今年税赋欠收,又有边战吃紧,亲蚕礼便不必办了,特让奴才来知会一声。” 继后面色一僵,似乎不大愿意相信:“太后的意思呢?” 李玉又一躬身:“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继后此时已是有些撑不住,嗓音低了几分:“好,本宫知道了。”世间哪有这样凑巧的事,不过都是借口。 李玉不敢多待,匆匆走了。 才出宫门,便听见里面传出金玉碎裂之声。 十二、冷暖 魏嬿婉在床上窝了许久,眼瞧着外头天色渐暗,房中却一丝动静也无,心知她们几个心里忐忑守在外头不敢进来,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果然,便听见澜翠道:“主儿可是醒了么?” 魏嬿婉由着她们伺候自己穿衣起身,就在春婵给自己绾发的空当儿,魏嬿婉忽然冷哼一声:“你们几个主意倒挺大。” 几人身子一抖,齐齐跪下。 春婵颤声道:“是奴婢们擅作主张,奴婢们见进忠公公……” 魏嬿婉厉声问道:“哦?你们瞧见了什么?” 澜翠心思通透,忙道:“奴婢们什么也没瞧见,是主儿今日困乏了些,奴婢们不敢惊扰,才擅作主张为主儿闭锁门户的。” 魏嬿婉从妆奁中捻了一根碧玉簪,轻飘飘地瞥了她们一眼:“啧,你们这是做什么,又没犯事儿,跪在这当木桩子呢?” 春婵正不知所措,就被澜翠轻轻一拉,给魏嬿婉叩了个头:“主儿宽宥,奴婢们感激不尽。” “嗯。”魏嬿婉将碧玉簪递给澜翠:“簪上吧。” 碧玉簪上坠着一串珍珠流苏,正映着魏嬿婉娇艳的脸,愈发衬得她明媚起来。 魏嬿婉对着西洋镜正了正簪子,又从桌上的小屉中摸了一把金瓜子:“拿去,赏给王蟾,就说他这几日辛苦了,当是犒劳。” 澜翠接了,转出门去找到王蟾,将他拉到背风处,将那把金瓜子全倾在他手中:“主儿赏你的。” 王蟾在外头正心里发慌,这紧闭门户的主意本是他出的,若春婵、澜翠二人在里头供出他来,自己到时吃不了兜着走。如今却不但未见怪罪,还赏了东西,一时觉着这金灿灿的瓜子颇为烫手,小心翼翼道:“澜翠姐姐,主儿可还说了什么?” “主儿说这是犒劳你这几日辛苦的赏赐,你接着便是。”方才炩嫔的表现,令澜翠已经笃定她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甚至连“下不为例”都未有一句,想来便是纵容的意思,因此语气相比王蟾,反而有些松泛:“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我听主儿的意思,便是将此事揭过了,你只当不曾见过便是。” 王蟾虽然稍稍放了心,却依旧是吓得不轻,慌忙将那把金瓜子又给澜翠扫了大半:“姐姐没在主儿跟前供出奴才来,已是大恩,奴才可没脸拿着赏赐。” 澜翠见他实在不安,便接了他的回馈:“你安分些,只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哑巴,主儿便少不得你的好处。” 自从亲蚕礼取消,继后与皇帝的关系便愈发地诡异,二人相见极少,继后也也以安胎为由,免了后宫众人的请安,愈加深居简出起来。 “娘娘。”惢心摆好棋盘,斟酌着开口:“容佩姑姑进慎刑司已经五日了,皇上想必也已经消气,娘娘何不去求皇上,将人放出来?” 继后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同意这个提议,沉默着摆着棋子,半晌,才道:“此事是皇上决定的,本宫何必去皇上跟前聒噪。” 惢心便不再言语,她知道,继后这是在同皇帝置气。继后性子向来孤傲,仗着家世尊贵,从不肯向人低头。在潜邸时便是如此,如今她贵为皇后,更是不愿为这等琐事纡尊降贵了。 尽管此事并不算得是纡尊降贵。 慎刑司里,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囚犯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进忠慢慢靠近那人,低声道:“容佩姑姑。” 对方动了动,似乎有几分意识,费力地抬起头,赫然露出一张伤痕交错的脸。 进忠嗤笑一声:“啧啧,姑姑怎么如此狼狈,皇后娘娘没有将您救出去么?” 容佩已然没有了咒骂的力气,她手脚都已被人生生折断,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他。 进忠却觉着她这样的憎恶自己又对无可奈何的模样甚对自己胃口,心情大好:“您这般境地,连奴才瞧着也十分替您不值啊。瞧瞧您这身上脏的。”说着示意人递给自己一桶盐水,他亲自泼到容佩那伤痕累累的身上,不错眼地瞧着她因疼痛而扭曲的模样,笑道:“这样便洗干净了,如何?” 见容佩已经没了挣扎斗狠的力气,进忠觉着这几日的折磨已经够了,掸了掸袖口上的水渍,背着手离开。 一个执刑宦人跟了出来:“进忠公公,靛儿已经埋了。” “嗯。”进忠从袖袋里摸出一只银锞子,瞥了一眼门内:“两日内,让她死。” 这几日紫禁城中死了几个人,先是一个原为永寿宫的宫女靛儿畏罪自杀,后是两个慎刑司中掌刑的嬷嬷意外身故,紧接着便是容佩,因风寒死在慎刑司里。 容佩死了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小了说,死的不过是个包衣出身还无甚家世的宫女,这宫中死的奴才本就不少,再添一个也不过是吹了阵风,很快就散了。往大了说,死者是继后宫中的管事大宫女,因被皇帝判为“恃宠行凶”而受罚,这“恃宠”二字明面上指的是宫女仗势欺人,暗里却是在指继后对底下人缺乏管束,有心人看来,这便是实打实地摔了继后的脸,底下那些个不服管教的便愈发地对本就逐渐失宠的皇后不敬起来。 只是这满宫里将此事都传遍了,却不见继后这个正主儿有何反应,只当晚翊坤宫里又传了一次太医。 且不论继后那里是何等心思,皇帝这边,却是十分惬意。 魏嬿婉召了婉嫔庆嫔及新晋的舒嫔几个,在御花园中设了宴,专邀了皇帝,说要仿着古人,玩一玩这曲水流觞。 皇帝听闻十分新奇,庆嫔和舒嫔他是知道的,皆是书香世家出身,于诗词一事上颇为精通,尤其是舒嫔,虽与继后相仿,平日里性子傲了些,行事却比继后温婉,因此近来十分得宠。 只是这炩嫔和婉嫔,一个是包衣宫女出身,无甚眼见修为,一个虽出身官宦人家,却是笨嘴拙舌,并不善出风头,怎么这几人反倒搅到一块去了。 待入了座,皇帝才知,这都是炩嫔的主意。 炩嫔几个汉家女皆穿了汉家衣裙,如江南女子一般,舒嫔也将往日的宫装换了,改穿了小褂长裙,瞧着也妍丽了几分。 魏嬿婉首先笑道:“可先说好的,这曲水流觞原是吟诗作赋的玩法,我与婉嫔姐姐并不擅于此,便斗胆改一改,不若这样,酒杯到了谁的跟前,不拘是什么,作画也好,作诗也罢,或是弹个琴,唱个曲儿,也都好,总之不能推脱冷了气氛,可好?” 皇帝称赞,众女也并无异议。 一时御花园中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你从哪里来,身上这般香甜?”继后的双颊因怀孕有些浮肿,似乎心情不大好。 愉妃抬了袖子放在鼻下轻轻一嗅:“或是今日在御花园沾上的。姐姐不知,今日炩嫔同舒贵人庆嫔婉嫔她们几个在园中设宴,皇上也在。我过去见了礼,想是那是沾在身上的。”愉妃说着愈发气闷:“姐姐,我早说了这几人妖妖娆娆的,不是好人,如今皇上也教她们勾了魂儿去,姐姐有孕也不曾来瞧一眼,实在是令人寒心。” 继后本就心绪低落,闻见了她身上不知从谁身上过的香气,浓郁扑鼻,又听说相比自己的日日抑郁,皇帝却浑不在意,心里愈发难过起来,忽地面色一白:“惢心……海兰……我似乎……要生了!” 十三、旧怨 玉杯滴溜溜地在水道里打着转,停在了魏嬿婉跟前。 “炩嫔,该你了。”皇帝笑着看她。 魏嬿婉一挽长袖,倾身将玉杯拈起,朱唇轻启,将那一杯子果酒一饮而尽,双颊微微泛红:“嫔妾不擅诗赋,便给皇上画一幅画吧。” 皇帝笑道:“朕未曾听说过你学过什么书画,想必是偷练的,故意今日在人前卖弄。” 众女垂首掩唇,嗤笑不已。 魏嬿婉也不羞恼,拈着玉杯遥遥一指:“这儿热得慌,咱们到凉亭去,那里四面透风,嫔妾也好作画。” 皇帝见她愈发无状,便生了逗趣之心,笑道:“好,咱们一块过去,你若画得不好,朕可是要罚的。” 几人移至凉亭,宫人摆开桌案,奉了瓜果点心,又设了一方画台,点了香,魏嬿婉才开始着笔作画。 一炷香后,皇帝近前观瞧,见画的是一副最寻常的红梅双燕图,便道:“朕以为你画什么呢,原来是这个。” 魏嬿婉捉了他的袖子娇笑:“皇上自是瞧不上嫔妾的微末伎俩,只是嫔妾天资愚笨,光是练这画儿已练了一月有余,只求皇上可怜嫔妾,指点一二。” 皇帝又瞥了一眼那画,揽过她的腰身,以手点指:“此画毫无意境,朕也无从点评。只是你若能在这画儿上加一二句应景的,或能升华几分。” 庆嫔一听此话,忙起身笑道:“嫔妾倒有一句,不知可否应景。” 皇帝点点头:“你说。” 庆嫔得了允许,又向皇帝靠近几分:“炩嫔这画,画的是红梅并双燕,嫔妾便想到宋时欧阳永叔曾有一句:红蜡枝头双燕小,金刀剪彩呈纤巧。甚是应景,不知如何?” 皇帝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道:“庆嫔不愧是陆家女,于诗文上记性颇好。”又低头对魏嬿婉道:“炩嫔,你的画太过敷衍,朕就罚你饮三杯酒,不许推脱。” 魏嬿婉领命,咬着牙饮了三杯,这果酒甜丝丝的,却有几分后劲。加之她先前已饮了一杯,吃酒猛了,便有了些醉意。 另一边,庆嫔见得了皇帝关注,便愈发欢快起来,与舒贵人联了几句诗,又命人去取琴,要在这凉亭中作乐。 回宫取琴的宫人尚未还转,便见李玉躬身进来,对着皇帝耳语一番,皇帝面色微微一僵,之后便带了几分喜色,随即起身:“皇后生产,你们都散了罢,回去给皇后祈福。” 众女一时错愕,纷纷起身,魏嬿婉也摇摇晃晃地扶着春婵立起来,目送皇帝离去。 舒贵人与婉嫔面色欣喜,庆嫔倒是一脸不悦,故意走在后头,悄悄拉着魏嬿婉说话。 庆嫔是个憨直的性子,本就瞧不上继后和愉妃压制人的手段,也不服她们管教,自恃有太后做靠山,平日里便有几分嚣张。入宫后也只同魏嬿婉这样惯会安抚她的人交好。 “翊坤宫那位,可真跟我不对付。”庆嫔一面走,一面抱怨。“上回皇上召了咱们几个姐妹饮酒,那位便急哄哄地赶来扫兴,说什么咱们姐妹勾得皇上白日宣淫,降了位份不说,还罚了禁足抄经。今日也是,皇上好容易瞧我一眼,又被她截了胡。”庆嫔说着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魏嬿婉因饮酒又吹了风,颇有些头疼,应付道:“今日我做东,本想让姐姐出出风头,哪想还是这般赶巧……我有些晕,姐姐先行一步,我在此缓一缓,等人抬了辇来再走。” 庆嫔只得道:“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咱们来日再聚。你也回去醒醒酒,莫再教那位捉了错处。” 魏嬿婉在风口处站了一阵,好容易清醒了些,才坐了辇舆回去。 不想因饮了酒又着了凉,魏嬿婉半夜便发起高热来,胃里作呕,昏昏沉沉地吐了一地。 春婵忙去请太医,只是今日继后生产,哪里有多余人手。她先是到太医署,太医署中只推脱说太医都到翊坤宫去了,其余人等并无资格为后宫妃嫔瞧病。又打听到皇帝也在翊坤宫里,于是她只好又到翊坤宫去求人,才一到宫门口,便见里面乌泱泱地都是人,春婵尚未开口,便听见有人嘲讽: “哟,这不是炩嫔身边的么?怎么皇后娘娘生产,炩嫔也不赏脸来一趟,只派你一个过来?” 说话的是叶心,一脸鄙夷的模样。 春婵心里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本不欲理睬,却见廊下转出一人来:“春婵?你来这做什么?”是愉妃。 春婵只得道:“奴婢是来找皇上的,我们主儿发了病,太医署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因此来求皇上拨一二个能瞧病的给我们主儿救急。” 愉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冷冷道:“这儿也没有多余的人,皇后生产是大事,皇上也盯着呢。不得已,就让炩嫔缓一缓吧。”她早就对魏嬿婉万般瞧不上,如今得了机会,自然要狠狠作践一番。 春婵急得要哭:“奴婢求求愉妃娘娘,让奴婢见一见皇上吧。” 愉妃被吵得心烦,挥手呵道:“都是死人么!还不拖出去!在这里大吵大闹地,惊了皇后可是重罪。” 春婵来不及再说什么,便被几个叶心带着几个宫人连拉带拽地扯了出去, 一道隐在暗处的阴影窥见了全程。 耳房中灯火微跳,齐汝在一人灯下整理药方。 妇人生产,医者能做的实在有限,至多是根据产婆描述的情状,出些方子,应急而已。 “齐太医。”门不知何时开了,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立着一个削瘦的宦人,总是面带三分笑的模样,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齐汝忙起身:“进忠公公,不知可是皇上……” 进忠抬手止住他要揖礼的姿势,问道:“皇后生产,可有异样?” “呃……下官看来,皇后生产并无凶险,此胎虽则先前有些不稳,如今熬到生产,便是无碍了。” “嗯。”进忠略一颔首,又道:“炩嫔发了急病,既然齐太医此时无事,不妨到永寿宫走一趟。” 齐汝心思一转:“这……皇后娘娘生产,下官不敢擅离。” 进忠微微抬眼望外头一扫,缓缓道:“那边还有一个江太医守着呢,多您一个不多。” 齐汝是个人精,自然明白此话的含义:继后跟前一向得用的,只有江与彬,为了拉拢这位,甚至将自己的心腹宫女指给了他。自己原先是跟着孝贤皇后的,如今风水轮流转,在继后这边反而受了冷落。眼下继后生产,随时召用的,恐怕也只能是这位江太医,而不是自己。如此一来,自己倒不如转头下注,或许还能再出头一回。 齐汝向来是识时务的,忙道:“公公说的是。下官左右无事,还是随公公走一趟吧。” 魏嬿婉昏昏沉沉地,只隐约知道有人给自己瞧了病,又熬了药,不知是春婵还是澜翠,拿了勺子硬要往她嘴里灌药。魏嬿婉身上发着热,胃里也难受的很,只一个劲地推搡:“不要,都给我滚,我不喝这东西。” 不知是春婵还是澜翠在她耳边劝着:“主儿好歹忍忍,再喝一口。” 到了后来,也不知是谁,将她牢牢锢在怀中,在耳边低声喑哑,隐隐透着威胁:“魏嬿婉,你最好将药喝了,不然本公公自有法子惩罚你。” 魏嬿婉似乎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而且潜意识里对此人不敢反抗。但她的脑子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也来不及辨认声音的主人,只是本能地听从了对方的建议,乖乖张口。 “苦……”一勺药汁进腹,魏嬿婉只觉得自己胃里又有些难受,几乎要呕出来。 “乖。”那人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轻佻,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喝光它。” 魏嬿婉几乎是一边掉泪一边把药喝空的。喝完了药,她便软软地倒伏床上,有人要给她盖被子,被她一把掀开:“热得很。” 对方却坚持着用被褥将她紧紧裹住,令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魏嬿婉,你若敢再动一下,我便再灌你一碗药。”那人贴着她的脸,冷冷威胁。 魏嬿婉终是累得狠了,不再挣扎,只顾沉沉睡去。 进忠回到翊坤宫的时候,继后已经顺利生下了一个皇子,序皇十二子。 皇帝龙颜大悦,加赏上下。 李玉心细,见失踪了半日的进忠终于出现,悄悄将他拉至角落:“你又去讨好永寿宫那位了?” 进忠因困乏而面色微微泛白,却依旧含着笑:“是。” “皇后生产,你却擅离职守,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李玉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师父明鉴,我不过是为她找个太医救急,做件好事儿,盼着小主儿日后能记着我这个奴才的好儿来。”进忠倒是滴水不漏,“师父见得多,定然也懂得多。” 李玉一时语噎,他自己便是攀上了继后这棵大树,才步步高升的,如今的确没有立场再去指摘自己的徒弟。 “你……好自为之!”李玉无奈,撂了狠话,转身离开。 进忠还是那副半笑不笑的模样,指尖在袖底轻轻摩挲。 啧,那女人的肌肤真是愈发地娇嫩了。 十四、北国 金玉妍失了势。 因为那个异国的世子。 任谁都想不到,这个女人前一刻还因陷害继后受了刑,后一刻就疯了一样地从寝宫跑出来,几乎跑到金水桥去,就为了见那个男人一眼。 那日风很大,天也阴沉沉地,她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一句“王爷”,成全了她的痴心,也令皇帝寒心。 降为贵人,褫夺封号。 魏嬿婉从澜翠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隐约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似乎自己也站在那寒风中追逐着一个人似的,不知为何,心里微微发冷,但又有几分快意,对着澜翠寒声道:“既然她失了势,咱们便落井下石。” “主儿想如何做?”澜翠立刻警觉起来,起身掩了窗。 魏嬿婉把玩着一方雕成卧兔的芙蓉冻,声音带着微薄的凉意,轻轻道:“我在启祥宫时,曾见她有一副七宝手串,喜爱非常,常拿在手里,没有一刻是放下的。见人便称是北国之物,思乡情切不舍得换下。呵!”魏嬿婉轻嗤一声,眉角微微上挑:“如今想来,定是那北国世子送她的东西,因此才如此爱惜。既然如今她被皇上厌恶,又因这桩丑事令皇上疑心,不若就将此事揭开,定能一击必中。”说着将手中的绣帕使劲一扯,一方藕色荷花纹的帕子在纤纤素手中变了形。 当七宝手串被掷在面前时,金氏便知道,自己进了一个死局。 “金氏,当日你陷害皇后,如今又牵扯出旧年丑闻,可还有什么要说的!”皇帝坐在榻上,沉声斥问。 “皇上……嫔妾……嫔妾……绝无此事啊!”金玉妍面色发白,膝行几步,跪在皇帝跟前磕头,却依旧咬死不认。 “金氏,朕让你自个说,是在给你脸面。你是三位阿哥的生母,朕本不欲给你难堪!你旧情未了、私通北国、陷害皇后,若全抖落出来,你叫永珹永璇他们怎么做人!”皇帝越说越气,狠踹了她一脚。 金氏狼狈地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不知是何人冤枉嫔妾,嫔妾愿当场对质!” “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么!工于心计,搬弄是非!”皇帝站起身,恨声数落道:“你口口声声说这手串是北国旧物,其实根本就是你与他的定情之物!那日你衣不蔽体,跑去见他,丢尽了朕的脸面,丢尽了大清的脸面,你可真是该死!” “嫔妾……嫔妾只是思念故国,才一时忘情啊……”金氏听得心惊,皇帝疑心极重,何况是这样令他颜面尽失的事! 皇帝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却丝毫感受不到往日的怜惜,伸手将一张薄薄的纸扔在地上:“这又是什么!” 金氏颤抖着看了一眼,便知自己已然全无翻身的机会。 那张纸上的北国文字以醋汁写成,醋汁晾干后字迹便全然不见,只有经火烘烤才再次显现。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在送往北国的书信中的空白处以醋汁写上密文,送出去时便是有人查验,也绝不会想到其中的蹊跷。 皇帝见她已瘫软在地,冷哼一声:“朕自问从未亏待于你,你却如此包藏祸心、罪大恶极!竟然还妄想插手立储、干预国本!金氏,你死一万次也不够!” 金玉妍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冷极了,她凄凄地笑了起来,泪如滚珠,丝毫没了方才的矜持:“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怎么样呢……我是如此地爱他……是我的错吗……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这启祥宫里的人早就被遣散了,外头只有御前的几位太监不近不远地候着,隐约能听见屋内的动静。 金氏毁了。进忠十分确认。 金氏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但魏嬿婉……她疯了么! 进忠垂着头,将阴郁的面色隐在帽檐之下。 不多时,房门哐地一声被踢开,皇帝双目赤红,大步跨出。 李玉进忠几人赶紧跟上。 转身的时候,进忠听见了金氏凄厉地叫了一声:“永珹!” 皇帝去了一趟启祥宫后,金氏依旧是贵人,待遇也未变。 魏嬿婉心不在焉地扎着绣图,心绪不宁。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赌赢了。 这是一次凶险的下注,赢了,不过是解了自个的心头之恨,半分利益也无:若是输了,金氏凭着家世还可复起,到那时……魏嬿婉神情恍惚地盯着手中的针线,视线模糊,她不敢往下想。 “咝——”指尖的刺痛将她拉回现实,一滴血珠从细微的创口滚落,晕在绣布上,正好点了那燕子的胸羽。 魏嬿婉正想唤人取药,忽然手被人捉住了。 进忠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眉眼间有些不快,这神色令她有些发毛,仿佛在他眼里,她是一只待捕的猎物。 她以为他会出口说些训斥她的话,可他没有。 细长的狐眸扫了一眼她惴惴不安的神色,唇角一勾,倾下身子——将她的手指含在口中。 血腥味在舌尖蔓延,他却仿佛十分受用地微微眯眼。 魏嬿婉初时有些心惊肉跳,但很快便被他的举动勾起几分愉悦。 二人谁也没说话。 半晌,进忠松开她,魏嬿婉抽回手时带起一线银丝。 进忠瞧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掸了掸衣摆,悠悠坐下:“魏嬿婉,你如今胆子大了,主意也大了。” 魏嬿婉一时不解,没有说话。 进忠伸手抚上她微微发烫的面颊,顺着那略微敏感的耳朵描摹到小巧的下巴:“扳倒金氏,嗯?” 魏嬿婉一听金氏,霎时面色惨淡,极力抑制着微颤的声线:“她……究竟怎样了?” 进忠将手收回,低下头,指尖来回摩挲:“还活着。” 魏嬿婉顿时面色颓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斗不过她!” “但也离死不远了。”进忠贴着她的面,嗅着她混在脂粉味中的体香,轻轻呵气。 “你说的可是真的?”魏嬿婉抓住了一丝生机。 “呵。”进忠伸手抽了她的发簪,悠悠道:“临走时,我听见她喊了四阿哥的名字,十有八九是托孤了。”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魏嬿婉双手攥着衣裙,似乎在竭力下着一个决心。 进忠的指尖摸上了她雪颈上的红绳。 他还是那副三分带笑的模样,一口白牙紧紧挨着她的颈肉:“不必脏了您的手。” 三日后,金氏薨于启祥宫,以皇贵妃礼葬。 十五、旧债 魏嬿婉从庆嫔处出来时,已是午后,她并未乘坐辇舆,而是搭着春婵的手缓缓走在宫道上。 庆嫔对于金氏失势一事亦是十分乐见其成,甚至同她说起了当年被金氏欺负的旧事。末了,庆嫔道:“说实话,咱们在这宫里可不就是熬着么?谁要害咱们,咱们便该寻了机会狠狠整治回去,白蕊姬是如此,金氏也是如此。” 此言一出,魏嬿婉便知道,对金氏落井下石这事儿里,庆嫔也暗中出了力气。 她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倒是个不错的帮手。 “主儿,那不是……”春婵忽然出声,又止住了话头。 魏嬿婉从思绪中回神,远远地望见宫道那头站着一个人,身着侍卫的服饰,如一棵青松似地站着。 魏嬿婉心里一紧,低声道:“我自己过去便是,你带人在此等着,一个也不许跟过来。” 春婵心里明白:“主儿小心。” 魏嬿婉松了春婵的手,自己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就这么站着,动也不动,面容坚毅。 魏嬿婉的记忆有些模糊,似乎眼前这位与那个印象中的人不再相似。她记得,这人是有些油滑的,也记得,他曾如何地教她私下偷懒敛财,这些她都学会了,可如今,他倒是变得正义凛然了。 “奴才给炩小主请安。”他一板一眼地行礼下跪。 魏嬿婉愣了愣,终是接受了他的变化:“凌侍卫可是有事?” 凌云彻没有看她,从腰间解下一只钱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炩小主的赏赐,奴才愧不敢当。” 魏嬿婉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是她让春婵私下里送到他家去的银票。 她自认不是什么贫贱不能移的君子,因此对于当初与他断了联系、攀求富贵之事并不后悔,但她同时对他也有几分愧疚,毕竟是自己先负了他。 这两年她也想清楚了,他职位卑微,自己当年也是自身难保,二人凑在一块,不过是互相取暖罢了,谁也不能拉谁一把。 冬日里的火苗之所以教人温暖,不过是因为风太大、雪太冷。 如今她已是一宫小主,而他依然只是个侍卫。 不论是出于最初的愧疚之心,还是因为不想多欠他一分情义,她让春婵悄悄地给他家里送了一百两的银票。 足足是当日他借给自己的两倍有余。 魏嬿婉瞧着他低头下跪的姿势,朱唇轻启:“不是赏你的,是还。” 对方的身子明显僵了僵,沉默一瞬,一字一句道:“奴才当日只借给过一个心思纯净的宫女魏嬿婉四十两银子,不曾借给过炩小主。” 魏嬿婉面色煞白,她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就像谁递给了他一把刀,那刀刃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她的过往、如今和将来。 她想哭,又想笑。 是了,他爱慕的,挂念的,痴心的,只有那一个单纯的魏嬿婉,而不是她这位抛弃旧爱谋求富贵的炩嫔! 魏嬿婉接过那钱袋,紧紧攥在手里:“原是我记错了。” 回了永寿宫,魏嬿婉将那钱袋狠狠掼在地上:“春婵,拿剪子来铰了它!” 春婵噤若寒蝉,不敢言语,赶紧找了剪子,捏着钱袋才要动手,忽然又将袋口打开,露出一角银票:“主儿,这……” 魏嬿婉一眼瞟见那银票,更是气极,夺过来不由分说两三下将那张纸铰成了碎末,又砰地一声摔了剪子,指着春婵:“拿火盆来,统统烧了!” 春婵应声出去,澜翠入内:“主儿,进忠公公来了。” 魏嬿婉没有一丝好脸色:“不见。” 澜翠无奈,心道进忠哪里是她能拦得住的。 正僵持间,进忠已然步入房中:“奴才给炩主儿请安。” 魏嬿婉冷冷道:“青天白日地,往我这儿跑什么?” 进忠觉出她语气不善,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唇角一勾,蹲下身子,拾起一片碎纸:“炩主儿这是怎么了?” 魏嬿婉没有说话,澜翠也没敢说话。 此时春婵端了火盆进来,魏嬿婉瞥了一眼:“都烧了。” 春婵才要动作,进忠伸手一拦:“好好的银票,怎么铰了?” 他那一双狐眸犹如蓄了一汪寒潭,教人浑身发冷。 春婵打了个寒颤,呐呐道:“这是……是主儿还给凌侍卫的,不知怎地,又、又交还给了主儿……” 进忠危险地眯了眯眼,将那剪子慢悠悠地拾起,一下一下地铰着手中的碎纸:“哦?他怎么还的?” 春婵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浸了冰,她盯着进忠拿着剪子的修长的手指,几乎要哭出来:“奴婢……奴婢不知……今日凌侍卫在宫道上与主儿说了几句话,主儿回来后便这样了……奴婢什么不知道……” “嗯。”进忠似乎满意了,松了手,任那片碎纸化在火中,将剪子扔给澜翠,转身在魏嬿婉身旁坐下:“收拾完了便出去吧。” 春婵如释重负,赶紧同澜翠一起将一地的碎片拾掇干净,都扔进火盆化了,躬身掩了门出去。 魏嬿婉冷眼瞧着,早已消了气,只是依旧没有好脸色。 进忠面上的三分笑里带了几分嘲讽:“怎么,后悔了?拿钱填补?” 魏嬿婉只觉得心头又被人狠狠扎了一刀,心中怒极,将手边的西洋镜扫到台下,亮晶晶的玻璃乒里乓啷碎了一地,只听她恨声道:“是!是我下作,是我自作多情,活该教人瞧不起!公公既然知道我是这般朝三暮四、移情别恋的小人,又到我这永寿宫做什么!” 进忠眯了眯眼,捉了她的腕子:“我做什么?我到这做什么?你不知么!”这些年他日日为了她的前程奔波谋划,她倒好,对着凌云彻伤心欲绝,一丝一毫也不曾挂念他。 魏嬿婉挣脱了禁锢,她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索性摊开了:“你当日说过,若我成了,便以荣华谢你,我都记着,也许了你看上什么都可取走。再过分的,我也给了,如今我可不欠你什么。你要捧我便来我这赏个脸,若不屑与我为伍,我自个也能活着。我这话说得可清楚?” 进忠听她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看作一份交易,上前一步扣住她的下巴,盯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沉声道:“魏嬿婉你听着,你自个要倒贴那姓凌的我管不着,但你如今是炩嫔,也是我的女人,我可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才帮你。”进忠说着,双指轻轻摩挲她的朱唇,狐眸微眯,声如鬼魅:“我是真心喜欢你。” 魏嬿婉怔住了。 她自问是一个善于权衡利弊的人,不论是对出身卑微的凌云彻,还是对高高在上皇帝。 皇帝喜新厌旧,自不必说,便是凌云彻那般对自己好的人,不也因世事变迁而将她丢开了么?左右她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卑贱女子,若非生了一张勾人的脸,谁又瞧得上她呢?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人,这样认真地对自己说“我是真心喜欢你”。 尽管那人只是个太监。 魏嬿婉什么也没说,只是愣愣地坐着,泪珠忽地颗颗滚落。 除非在皇帝跟前做样子,她从未在人前表露出这般委屈的模样。 进忠一时有些慌,唤了一声:“魏嬿婉?” “你走。”魏嬿婉终于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对象,愈发地控制不住自个的情绪:“你走啊!” 进忠抬手想要为她擦泪,顿了顿,又放下,转身出门。 澜翠在外头时已然从春婵处知晓了前因后果,又隐约听见二人争吵,想了想,拦住正往外走的进忠:“公公留步。” 进忠停下,没有说话。 澜翠咬咬牙,一想到若永寿宫失了进忠这棵大树,只怕不好过,干脆照着心中所想全说了:“公公千万不要误会了我们主儿,主儿在微末时曾向凌侍卫借过银子,此次也只是让春婵去凌侍卫家中还钱,未有接触。只是不知为何凌侍卫在宫道上拦住了主儿,又将钱还了回来。主儿向来不轻易发火,也不知凌侍卫说了什么,想是那时起了争执,回来后主儿便发了好大的火,命我们烧东西。公公切莫因不相干的小事就与主儿恼了。奴婢多嘴一句,有什么话,还是敞开了说的好,若是吵起来话赶话,可就什么也说不清了。何况主儿原也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 进忠沉默着听完,又回想起她今日说的那些气话,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我知晓了。她方才摔了一面镜子,你们小心收拾,莫让她伤了手。” 凌云彻,我本不欲管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十六、疑情 拒绝了魏嬿婉的凌云彻有些失魂落魄,怔怔地站在长长的宫道上。 “凌侍卫” 凌云彻回过神,是愉妃。 “给愉妃娘娘请安。” “凌侍卫在这里做什么?”愉妃是个有几分谋算的人,见他这般的神情,心中便计较起来,轻轻一笑:“可是在等人?” 凌云彻下意识道:“是。”忽地又改了口:“不,奴才就是随便站站。” 见四下无人,愉妃便不再顾忌:“怎么,见着炩嫔了?她到底铁石心肠,就这样弃你而去。” 凌云彻并不否认:“炩小主如今是主子,我怎敢有非分之想。不过是做个了断。” 愉妃心里嗤笑,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了断了也好,你正好也瞧清了她是个什么人。” 凌云彻垂首:“奴才还有巡视之职,先行告退。” 愉妃望着他稍显萧索的背影,心底渐渐勾勒出一个主意。 澜翠听王蟾说进忠站在永寿宫外时,心里一突,颇有些为难:“这……主儿说了,这几日除了皇上谁也不见,我怎好去主儿跟前找不痛快?”以往对进忠的放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魏嬿婉的默许,如今她又明令禁止起来,澜翠自然不敢忤逆。 王蟾却不以为意:“进忠公公只是喊你出去,我看并未有求见主儿的意思。再者说,若明说了,你再拒绝也不迟。” 澜翠应声出门,就见进忠站在拐角处,悠悠然的模样。 “公公可是有事?”澜翠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儿身子不爽,怕是不适见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进忠笑了笑,似乎对魏嬿婉不见自己早有预料:“路过内务府时见御兽监养了这么一只小玩意,便讨了来,给炩主儿解闷。” 澜翠这才看清他怀中抱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兔子,那畜生似乎很是怕人,窝在进忠深蓝色的袍子里一动不动,并不显眼。 澜翠被那毛茸茸的玩意勾起了玩心,眼睛亮了一瞬:“公公有心了。” 澜翠抱了只兔子回来,永寿宫里的小宫女们都有些眼馋,围在一起将澜翠拦住,非要摸一摸才肯罢休。 “都闹什么呢?”魏嬿婉命人拾了个绣墩,坐在廊下同春婵理着丝线,抬头笑问了一句。 有宫人道:“主儿,澜翠不知打哪儿抱来只兔子,您快来瞧瞧。” 澜翠腆着脸近前,将那畜生捧到魏嬿婉跟前,魏嬿婉“呀”了一声,伸手去摸。澜翠顺势将兔子放入魏嬿婉怀中,低声道:“这是进忠公公特意从御兽监挑来,送给主儿解闷的。” 魏嬿婉听闻进忠的名字,面色如常,将兔子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抚着那绒毛:“给这小东西搭个窝,使人看着。” 澜翠听这语气,并无怪罪之意,松了口气。 春婵凑趣道:“主儿给它起个名儿吧。” 魏嬿婉揉了揉那兔子的肚皮软肉:“通身漆黑如墨,便叫墨玉了。” 养心殿里,乱作一团。 看着地上的被当做证物的靴子,继后面容惨淡,她从未想过,多年前的往事竟这样被人翻了出来。 凌云彻已经被人堵了嘴摁在庭外,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继后嗓音干涩,没有义无反顾支持自己的海兰,没有忠心耿耿的容佩,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丝绝望。 “不知是皇后自己说,还是让外面的奴才说?”皇帝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可有可无的姬妾,一个背叛自己的姬妾。 见继后依旧闭口不言,皇帝冷哼一声,抬起下巴示意,进忠意会,带进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 “你说。”皇帝隐隐压抑着即将发作的暴怒。 “是……是!”那人先是跪着磕了个头,才道:“奴才原是同凌云彻一起看守冷宫的,后来……后来他调离了冷宫,奴才本想同他攀一攀关系,哪里想到……奴才撞见……撞见……” “撞见什么!”皇帝怒吼。 那人一个哆嗦,咬咬牙:“撞见凌云彻同惢心往来,听见他说,当日皇后娘娘给的一双靴子,他为了避嫌,已经收起来了,还说他永远记着娘娘在冷宫中与他相互扶持的情义,娘娘在冷宫中受的苦,他都明白……” 啪—— 描着牡丹的珐琅彩茶盅高高落下,尖锐的瓷片从地上跳起,四散飞去。 “咝——啧。”进忠面上一凉,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眼角被划出一道血痕。 继后几乎站立不稳,晃了一晃,带着护甲的手颤抖着直指那人:“赵九霄!你——你受了何人指使,要来诬陷本宫!” 惢心此刻也是面色惨白,她知道,这人说的都是实话。暗恨自己当时太不小心,这样私密的话怎么就叫人听去了。 名叫赵九霄的侍卫咬死不认:“奴才说的句句是真!此事本该烂在肚子里,只是奴才贪酒,多饮了两杯,凌云彻便拿此事来说嘴,奴才一时不忿,争执起来才说漏了嘴……” 皇帝气极反笑:“皇后,你可有什么话说?” 继后咬唇,被青梅竹马一路走来的夫君疑心至此,她心里凉透了,缓缓闭上眼:“那双靴子……的确是臣妾在冷宫时为了报答凌侍卫的救济,送给他的,却不是臣妾的针线,而是惢心的。” 惢心一听自己被主子推出去,心中委屈,却也并无他法,跪了下来:“皇上,靴子是奴婢做的,与皇后娘娘无关。” 进忠微微挑眉,声音不疾不徐,恰到好处:“皇上,不若查一查这靴子的针脚?若是宫女与人私相授受……” 皇帝却并不想理会这贴身之物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挥了挥手:“谁做的还重要么!皇后纵容宫人,私德有亏,此事不必再审。送皇后回宫。惢心和凌云彻押入慎刑司,依律惩办,赵九霄……革职出宫!” 惢心急得大哭,她已经为继后进过一次慎刑司,继后也答应过不久就将她放出宫去,哪里想到又遭了今日之灾。 继后忽然指着皇帝冷笑:“皇上并未查明原委就冤枉臣妾,多年情谊也不过如此!臣妾这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斥道:“你行为不检,举止无状。朕哪点冤了你!”说完仍不解气,命令李玉:“送皇后回去!皇后精神异常,传朕旨意,让皇后安心养病,不许打扰。” 一场闹剧荒诞收场。 愉妃得知此事时,已然来不及出手。 于是她想到,既然跟凌云彻有关,那就把魏嬿婉也拉下水。 不过两日,便出了凌云彻与炩嫔有私的传言,更有甚者,将二人之间有定情之物也传了出来,倒是有几分像模像样。 进忠听了也只付之一笑:皇上已然好几日不入后宫,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传不到他耳中,何况凌云彻……也没几日了。 进忠再次请示皇帝如何处置凌云彻时,坐在尊位上的男人只冷冷道:“都不必留了。” 惢心在几个嬷嬷的压制下不断挣扎,发出凄厉的哭喊:“皇上——不是我!不是我!分明是你自己爱慕他——” 便再没了声响。 进忠一动不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直到寂静无声,这才开口:“凌侍卫,你也该上路了。” 凌云彻面色愤恨:“你们陷害我和皇后娘娘……魏嬿婉她嫌贫爱富,手段卑劣,你以为你能捞着什么好处!你为她做事,只会下场更惨!” 进忠抬手,止住灌药的人,俯身笑道:“你很了解她么?” “我自然了解!”凌云彻面露不屑:“当年她在四执库时便嫌弃我俸禄太低,后来更是受不得苦,知道调离无望,就去勾引皇上。她负我在先,如今又想拿银钱填补收买我,如此心思龌龊,也只有你同她狼狈为奸!” 进忠扫了眼四周,宫人会意,垂首出去。 “你不了解她。”进忠的声线微微上扬,带了几分寒意:“她在四执库时常饿着肚子,你不知道:她在花房时总做着太监才做的重活,你不知道:她在启祥宫时是所有人欺负的对象,日日挨打,你也不知道。那时她见着你就哭,求你帮她,你却什么也不知道。”他盯着凌云彻的脸,数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金玉妍,丽心,容佩,海兰,如懿,苏绿筠……都欺负过她。”白皙的手指扼住了对方的咽喉:“这些你都知道么?” 不等对方说话,进忠又笑了起来:“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满心装的,是乌拉那拉氏,是你自不量力想要保护的继后。” 手下一点点用力,凌云彻的面色逐渐泛白。 “你让她熬了一年又一年,她哭了一日又一日,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进忠又凑近了些,眼角未愈的伤痕为他阴柔的相貌平添了几分狠厉。 进忠居高临下地瞧着对方渐渐颓败的模样,忽然唇角一勾:“婉儿肩上,有一颗红痣,你知道么?” 看着凌云彻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进忠嗤笑一声,炫耀一般地宣示:“你猜的没错,她是我的女人。” 宫人再进来时,凌云彻已再无声息。 进忠起身正了正袖口:“灌了药,便埋了吧。” 十七、爱恨 进忠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李玉站在慎刑司外,形容萧索。 往常的李玉,总是端着御前行走的架子,即使与人闲谈,也从不轻易表露出什么情绪,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李玉这般茕茕孑立的模样。 进忠正了正神色,近前低声道:“师父,已经送走了。” “嗯。”李玉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 进忠又道:“用的是酒,了断得也快。” 李玉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深吸口气:“知道了。” 翊坤宫当夜召了太医。 第二日,便传出继后见红流产的消息。 据说,这一胎,是个已成型的男婴。 皇帝对此并无表示,只有愉妃又拉着五阿哥到养心殿外求见,却白白跪了一宿。 “朕听闻,你最近学了新曲?还是江南小调?”舒妃产子后,皇帝似乎便对她失了兴致,如今后宫中最为得宠的,便是身为炩嫔的魏嬿婉。 魏嬿婉笑道:“皇上想听,便将庆嫔姐姐也召来,她最擅阮琴,也热闹些。” 皇帝应了。庆嫔兴冲冲地抱了琴来,魏嬿婉挑了一首江南的紫竹调,悠悠地开了嗓: “小小鲤鱼粉红鳃, 上江游到下江来, 鲜花需得春日采, 青梅落了无人摘。” 永寿宫中,一片莺声燕语。 忽然,李玉进来,似有事禀报,皇帝也不令停,只道:“说吧。” 李玉躬身:“愉妃跪在永寿宫外求见。” 皇帝面色一沉,庆嫔弹琴的手微微一顿,却不敢停,皇帝皱了皱眉,沉默着饮了一杯,进忠又将玉杯斟满。 “她爱跪,便跪着吧。”皇帝倚在榻上假寐。 永寿宫中江南小调悠扬婉转,嫋嫋不停,便是阮琴也欢快几分。 愉妃在殿外已青了脸色。 当夜,皇帝留在了永寿宫。 夜里宫人来报,说继后急病,求皇帝去瞧一瞧。 李玉站在廊下,面色沉沉:“皇上已歇下,明日再说。”便将人打发了。 夜凉如水。 进忠轻踱两步,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若是我,拼了命,也要为她报仇。” 沉默良久,李玉低喃:“她是皇后。” 魏嬿婉抚着怀中的兔子,忽然想起自己已多日不碰针凿,便笑着对春婵道:“你去将我那件尚未绣完的双燕图拿来,再找一卷嫩绿的丝线。”她原打算绣一副双燕穿柳的帕子,却只绣了两只燕儿便闲置至今,也不记得搁到哪里去了。 春婵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翻出丝线,又去找绣图,翻了半日,却找不见:“澜翠,你可记得那绣图收到哪里去了?” 澜翠只道不知 魏嬿婉心下一惊:“这几日你们都没见着么?”绣图虽不值几个钱,但到底是贴身之物,若是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自己便是不死也脱层皮。 春婵慌了神:“奴婢不大记得了。” 澜翠思绪清晰:“主儿可曾吩咐人收起过?” 魏嬿婉仔细回忆一番,只记得自己对付金氏那几日,曾拿这绣图打发日子,后来便因心神不宁又扎了手,转脸丢开了,如今想来,已有月余。 魏嬿婉忽地又想起那日,进忠曾来过…… 面色微微一红,魏嬿婉心下有了几分猜测:“许是放在哪忘了,容我再想想。” 绿窗风静蝉声远,斜揽云鬓日迟迟。 魏嬿婉因着日头炎热,甚是慵懒,午睡也愈发地足,宫人不敢惊扰,只由得她去。 直至外头热气渐消,魏嬿婉才眯着眼儿起身。 “奴婢让厨房做了冰酿,主儿可要用些?”澜翠一面为她绾发一面问。 魏嬿婉低头挑了一对绿莹莹的玉兔耳坠,春婵为她戴上,“不必了,我出去走走,正好提提精神,这几日被你们惯得,都睡散了架子。” 魏嬿婉不但脸生得精致,身子也生得窈窕,便是往人堆里一丢,也能轻易吸引他人的目光。 譬如今日,她一身绣着蔷薇的湖蓝色宫装,梳着高髻,斜簪着一只珍珠流苏的玉步摇,往养心殿前的宫道一站,便有不少宫人暗叹其美貌。 只有一人,面寒似冰。 李玉见是她,亲自迎了上去:“请炩小主安。” “嗯。”魏嬿婉轻扫一眼,拨弄着护甲:“皇上可得空?” “皇上正与庆嫔在一块呢。”李玉提点一句。 这几日庆嫔正得盛宠,魏嬿婉知道她憨直的性子,若是扰了她,自己只怕要被记恨了,索性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皇上若问起,便说是我得了新曲,特来请皇上一聚。” 魏嬿婉说完,便一甩帕子,慢悠悠地往回走。 到了拐角处,忽然被人捉了手。 魏嬿婉一惊,下一瞬,却将即将脱口的尖叫压了回去。 因为她看见了进忠微微阴郁的脸。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问她,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魏嬿婉一挑眉:“我如何不能来?” 进忠勾唇,伸手抚上她的唇。 魏嬿婉冷着脸拍开:“又不是来寻你的。” 进忠贴耳:“不是来寻我,是来寻那方帕子的吧?” 魏嬿婉双眸微瞪,一时说不出话,耳边玉坠颤颤,“你……倒是好本事,消息灵通。” 她那双耳坠是老玉雕的,虽体积不大,却胜在颜色极好,衬在她的雪腮上,愈发显得通透。进忠瞧得眼热,顺手勾住那颤巍巍的耳坠:“你的人,哪个不是我挑的?嗯?”双指轻描而下,扣住玉颈。 魏嬿婉道:“将帕子还我,我还没绣完呢。” 进忠轻笑:“我瞧着便极好,还你作甚?” 魏嬿婉有些急了:“那可是宫里头的料子,你拿去了……万一、万一……”万一叫人查出来,她可就得一头撞死。 进忠不以为意:“万一……你便同我一块死。” 魏嬿婉微微一愣,随即嗤笑:“你拿东西挟着我可没什么意思。我若死了,你也同我一块么?” 进忠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转了个弯:“没头没脑地,胡说些什么。”伸手在她掌心轻轻一勾:“今夜我过去,有要事。” 魏嬿婉只当他方才在打趣,抽了手冷笑:“我当你是认真的,原来也不过是拿我寻开心。这宫里我自会小心,不让进忠公公你受了牵连。” 说罢转身走了,进忠瞧着她颇有些倔强的背影,微微失神。 我怎么会允许……你先我而去呢? 十八、蒙古 白日里进忠说要来,魏嬿婉还留了灯,睁着眼等了大半夜,连个影儿也不见,西洋钟的走针指向子时时,她便再也熬不住,迷迷瞪瞪地睡了。 睡得正沉,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轻笑:“婉儿可是在等我?嗯?” 魏嬿婉裹紧被子翻了个身,想要继续好梦,不料被子探进一只手来,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在肩上轻轻揉挲:“你这般敞着衣衫,也不怕寒了身子。” 魏嬿婉嘤咛一声,以示抗议。 对方偏不如她的愿,撩了纱帐又移近琉璃灯:“我一会便走。多日不见,你倒是一点不想我。” 魏嬿婉被闹得没法,只得起身,她的寝衣松松地敞着,露出一角绣着双鱼的合欢襟,一根红绳方才被人勾开,半吊不吊地挂在颈上,灯光摇曳,衬得她愈发慵懒。 “我想你如何,不想又如何?”魏嬿婉嗤了一声,因着睡意朦胧,语调中反倒带了几分娇意。 进忠坐在床沿,仿若一只解了馋的狐狸,笑道:“是,炩主儿不想奴才,是奴才自个想您了。”说着伸手将那带子系好,又为她合了寝衣,仔细地打了结。“便是天热,您也不该这般由着自己凉快。” 魏嬿婉瞧着他的动作,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倒是真心疼我。” 进忠手下一顿:“自然是真心。” “这世上,也只剩你一个疼我了。”魏嬿婉轻叹,“便是凌云彻,不也被你弄死了么?” 进忠面色微寒,为她理了理衣襟:“那是他自个找死。” “是啊。”魏嬿婉只觉得心底微酸,凌云彻是她在宫里第一个依靠的人,不论这个依靠如何单薄,也不论后来二人如何离心,于她而言,终究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过往。“他到底还是喜欢了旁人。” “怎么,心疼了?”进忠勾住她的一缕青丝。 魏嬿婉并不看他,声音缥缈:“我不过是有些感慨……他终究还是为了旁人,把自己的命赔了进去。”又斜睨了他一眼:“他要护着的,可是翊坤宫里的那位?” 进忠唇角一勾:“是。”又凑近了,嗅她颈上的香气:“在冷宫时便有了往来。” 魏嬿婉微微一愣,忽地冷笑:“我原以为他是个怕事儿的,没想到倒也有几分胆子。痴心妄想……呵,好得很。”说完,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你究竟做什么来了?我可没力气陪你闲聊。” 进忠瞧她这般困倦,低低一笑:“奴才来问您要件东西。” 魏嬿婉半阖了眼:“什么?” “那只红纹石戒指。” 魏嬿婉忽地睁开眼,微微蹙眉:“找它做什么?” “炩主儿莫不是忘了……”进忠将手伸进她的袖中,轻轻揉捏着一双柔荑:“您与他的事儿,翊坤宫那位知道,延禧宫那位也知道。” 继后和愉妃…… 魏嬿婉心底一跳。 沉默半晌,她独自起身,打开妆奁,翻出一枚小小的红纹石银戒,放在掌心仔细瞧了瞧,又往指上试了试,却发现已然套不进去,愣了愣,旋即一笑:“到底是不合适了。”便将它交给进忠,“沉湖还是化了,你自个看着办吧。” 快至木兰秋狝时,宫中新进了两位蒙古来的贵女,一为拜尔果斯氏,封恪贵人,一为巴林氏,封颖贵人。 二人倶是倨傲的性子,入宫后常讲蒙语,不大与人交谈,更不与其他妃嫔走动。皇帝似乎在二人刚来时尚还有几分新鲜,之后便丢在一边不再理会。 到秋狝时,除继后被禁足和舒妃体弱不能随行外,其余妃嫔皆随驾前往。 魏嬿婉从没见过这样的仗势,着实新鲜了一把。 男人们自是在猎场里驰骋,展示武力,女人便大多聚在一起,在靶场玩玩游戏。 魏嬿婉也挑了一把小弓,由宫人拿着箭囊,往靶场走去。 恪贵人和颖贵人两个,此时已是出尽了风头。 她们的箭又快又准,还特意让人牵出了马,在场中潇洒地骑射。 魏嬿婉瞧得眼热,拿着弓走上去:“二位妹妹好身手,可愿意教我一教?” 恪贵人瞥了她一眼,冷着脸没说话,颖贵人却勒马笑道:“听说炩嫔的身手,不在猎场,而在床榻之间。你还是对皇上使你的小妇手段去吧,别把自己弄伤了,不好承恩。”她的汉话并不大流利,带了些许的口音,却还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魏嬿婉没想到对方说话这般刺耳,面色一白,回道:“你我皆是伺候皇上的人,却拿这个说嘴,莫非颖贵人眼界甚高,不屑于此。” 颖贵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尚未说什么,恪贵人一扬手中的马鞭:“你胡说些什么!”说话间马鞭凌空一抖,甩了个响,冷冷道:“像你这般没规矩的小妇,尽玩些献媚争宠的把戏,若落到我额吉手里,定是个死罪。”说完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颖贵人也讥笑地扫了魏嬿婉一眼,扬长而去。 春婵跟在后头,将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心里又惊又怕:“主儿……您可别往心里去……” 魏嬿婉迎风站了一站,忽地冷笑一声:“自然是不往心里去的。她们说的也没错,我本就是个小妇,那又如何?”说着转过身,从春蝉挎着的箭囊里抽出一支来,搭上弓,“我做小妇,自是心安理得,倒是她们。”弓弦换换拉开,稳稳地瞄准了靶心,“可有一点身为妃嫔的自觉?” 嗖—— 利箭离弦。 却因力道不济,掉在了箭靶的不远处。 魏嬿婉面色如常,又抽了一支,“难得出来一趟,莫要被不相干的人扰了心情。” 十九、喜兆 拉了一日的弓,魏嬿婉身上早酸得不行。 她趴在浴桶中,半阖着双眸,由着宫人捏肩。 浸了玫瑰油的指尖轻重得当地在肩头游走,魏嬿婉舒服地喟叹一声,愈发地散了筋骨。 水波沉浮间,思绪渐远,睡意朦胧。 “再不起来,水该冷了。”熨帖的关心在她耳边轻轻撩过,将她的思绪从层层涟漪中拉起。 魏嬿婉侧头:“你怎么来了?” 进忠拿过一方软巾,“明日皇上点阅八旗,便要往围场深处去了。” 魏嬿婉起身,由他伺候着裹了软巾,便往屏风后走:“那又如何?我今日可累得很,跟我别闹。” 进忠跟了进去,笑道:“今日你怎么就与那两个鞑子冲突起来了?” “遇到两条疯狗。”魏嬿婉冷哼一声,由着进忠伺候穿了衬衣,“青天白日的,便拿那点子事儿说嘴,仿佛就她俩清贵似的。” 进忠跪下为她理了理衣摆,轻轻一嗤:“什么贵女,巴林部和拜尔果斯部献来的玩意罢了,你也不必与她们较真。” 魏嬿婉坐到软垫上,晃着一双湿漉漉的玉足,故意将水渍洒在他藏青的蟒袍上,娇嗔道:“两个贵人,还给我立规矩呢。也不知从哪学来的不入流的话,倒跟我显摆起来了,俱是一样伺候皇上的人,谁瞧不起谁呢。” 进忠笑了笑,拿过一条干净的汗巾,裹住小巧的双足,轻轻擦拭,缓缓道:“若有下次,你便依着规矩办了。以下犯上,好大的罪过。” 白日里那两位蒙古女人对他的婉儿说的话,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两个不入眼的贡品罢了,也敢这般欺负她。 魏嬿婉娇笑道:“下次?下次便该让皇上听听她们的蠢话。”说着抽足轻轻在他胸口轻轻点了一下,将他推了个踉跄,“我累得很,你也回吧。” 进忠轻笑,也不言语,站起身便在她跟前解腰间束带。 魏嬿婉眉尖微蹙:“说好不许闹我的。” 进忠将外袍褪尽了,扔在床脚,“不闹你。” 魏嬿婉见他真爬上了床,急道:“你才随皇上从猎场回来,一身汗可换了衣服?” 进忠伸手扣住她的玉踝,紧贴上来:“自然。”又将她拥在怀中:“你可要闻闻?” 魏嬿婉拧身挣开,抬了抬下巴:“没兴趣。”说着懒懒倒下,青丝如瀑,散在进忠的膝上。 魏嬿婉枕着他的双腿,伸手一勾他的脖子,进忠顺从地倾身,由着她闹。魏嬿婉静静瞧着他,仿佛要将他描进心里似的。二人气息相缠,良久,魏嬿婉道:“你生的还不错。” 进忠没想到她竟得出这样的结论,微微一怔,旋即一笑:“谢炩主儿夸赞。”他知道,自己生得并不貌美,若是狐媚的长相,他也不会被挑到御前去。 他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为了三两银,在他八岁时便将他卖给了世代为宦人净身的小刀刘,卖他之前,还用换来的银钱给他买了一大碗面,那是他最难忘的一碗面,肉汁浸着雪白的面条,勾调出一个孩子对人间美味的最大幻想。紧接着,他便遭遇了人生中最耻辱的痛苦。 宫廷里层层压迫,他从最底层的烧火小寺干起,那时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在这吃人的地方挨下去,每日只能闷头当差。阴差阳错地,因为他的沉默寡和办差几无差错,十二岁时被王钦一眼相中,调到御前,从那以后他便逐渐学会了察言观色,摸索人心。也在悄悄地审视着自己的心。他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欲望。金钱于他而言,只是个人情往来的媒介,御前行走的他受着底下的供奉,花销不过是个数字。权力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谋求安稳的屏障,他因着王钦的栽培和皇帝的提拔掌握了敬事房,却并没有再往上走一走的野心。 直到王钦因为一个叫莲心的宫女出了事。 他才知道,原来太监,也会对女人产生执念。 他当然听闻过某些太监在宫外置了妻妾,但那在他看来,不过是个新鲜劲儿,谈不得执念。只有王钦这般的,对着一个女人,不顾后果地动用一切手段,将人留在身边的做法,才算得上是执念。 王钦倒了,他心底嗤笑。因为他便宜了李玉。 直到他在一个雨夜,也遇上了一个令他生了执念的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那时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记得那时她面上的伤,记得她穿的湖绿色氅衣,记得她因被雨淋透而显露的曲线。 他当时想,若是自己得到她,便好了。 但她是个宫女啊,到了年岁便会被放出宫的宫女。 当心些,千万不能吓着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狡猾地勾引,轻轻地下饵,他用自己在御前学来的手段,轻易地便套住了她。 她立志要留下来,在这紫禁城中活出自己的脸面。 很好,那便留下来,在这重重宫墙中陪我吧。他在心里对她说。 就像养一只宠物一样,他将自己的所学,都教给了她。他教她如何与那些女人争斗,如何俘获圣心,如何游离于各种势力。 然后她就像一株凌霄花一样,只要他给她浇水、晒一晒光,她便轻易又坚强地勾住一切机会,攀附而上,开出最鲜艳的花。 不是华贵的牡丹,不是热烈的芍药,不是高洁的绿梅。 是凌霄花,是最不起眼、又最霸道的花种。 他是最好的惜花人,她就在他的手里盛开着。 此刻进忠拥着她,仿佛拥着自己的一切。 魏嬿婉瞧他微微失神,狡黠一笑,臂上微一用力,将他也带倒,二人便滚在了被褥间。 进忠顺势抱住了她,又拉过一条锦被与她盖上。 魏嬿婉满意地在温暖的空间里缩了缩。 “婉儿。”他在她耳边轻唤。 “做什么?” “抱我。”他声似乞求。 魏嬿婉微微一愣,她虽不抗拒他的触碰,却从未做过这样主动亲密的事。 “抱一抱。”他又说。 魏嬿婉魅笑一声,伸手揽住他精瘦的腰,闭眼道:“别闹了,累得很。” 灯火熄灭,进忠唇角微勾,心里软成一片。 “主儿今日可要出去走走?”春婵一边为她盘发一边问。 “不了。”魏嬿婉摆弄着一方玉玩,懒懒道:“日头怪毒的,也没什么意思。” 说话间,几个宫女闯了进来,澜翠起身阻拦,却被人扇了耳光。 魏嬿婉秀眉一挑:“哪里来的疯狗到我这里来咬人?”说话间春婵叫起来,立刻便有太监进来将来人摁住了。 “魏嬿婉!你敢扣我的人!”颖贵人挑帘进来,身上一袭骑装,气势汹汹。 魏嬿婉依旧坐着,并不起身,也不正眼瞧她,只对镜正了正步摇的流苏,冷笑:“颖贵人好大的规矩,见了上位也不知施礼。” 恪贵人也掀帘进来,手握马鞭,颖指气使:“我们是来瞧瞧是哪个小人在背后告状。”说着一扬鞭子:“可是你么?” 魏嬿婉微微蹙眉,寒声道:“胡说些什么!” 恪贵人冷哼一声:“原来敢做不敢认!难道昨日不是你向皇上告状,害得我们受罚?” 魏嬿婉昨日压根没见着皇帝,稍微一想,便知是进忠在御前为自己说了话。 “怎么?不服?”魏嬿婉稳稳坐着,斜睨二人一眼,“不服也忍着。这里不是你们蒙古。进了宫,便只是万千妃嫔之一,在我跟前耍威风?昨日不过小惩大诫,今日还想再受罚么!” 恪贵人怒极,甩开鞭子便打,魏嬿婉没想到她真敢下手,春婵惊叫一声,扑过来挡,紧接着便听见结结实实地一声脆响。 春婵面色惨白,背上衣服被划开一个大口,隐隐往外渗着血。 魏嬿婉站起身想要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清醒时,已是夜里。 魏嬿婉动了动身子,确认没有伤痕,才开口唤人。 “主儿可算醒了,可有什么不适?”澜翠进来,端着一碗热粥,面带喜色,口中絮絮叨叨:“主儿今后可得当心着身子,太医来瞧过,说主儿是遇喜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魏嬿婉懵了神,恍惚一阵:“遇喜?” 二十、联盟 皇帝是七日后回来的,魏嬿婉便足足“病”了七日。 直到皇帝得了消息,兴奋地赶来瞧她时,澜翠便适时地迎上去,哭了一场。 哭诉的内容无外乎颖贵人和恪贵人两个不知规矩、以下犯上,甚至有意行凶,魏嬿婉被她们吓了一场,又因有孕体弱,才“病了”许久。 进忠站在一旁,似不经意般微微抬眼,提了句:“皇上不是才罚过她们么?” 当日夜里,便传来皇帝口谕:炩嫔晋炩妃。恪贵人降为官女子、颖贵人降为答应,身边伺候的宫人皆收入慎刑司,二人即刻回宫,待罪发落。 第二日,魏嬿婉的“病”便好了。 秋日草场丰沃,气候清爽,魏嬿婉让人牵了马,悠悠地在围场闲逛。 “那两位,已经回去了?”阳光微暖,魏嬿婉微微眯眼。 “是,昨儿就连夜送走了。”澜翠跟在后面,答道。 这二人从自己跟前走了,又成了戴罪之身,魏嬿婉只觉得心中舒畅,坐直了身子:“春婵这几日养得如何?” “娘娘恩慈,准许太医诊治。奴婢昨日去看了,伤已愈合,眼下便可回来当差。” “嗯。”魏嬿婉举目远眺,望着远处山林,悠然道:“本宫这儿又不缺她一个,你让她好好养着,也记着当日之恨,自有她报仇的时候。” “主儿,那日可真是险。”澜翠想起那日,面色微变,“若不是春婵挡了一下,主儿只怕便……奴婢们便是该死了。” 魏嬿婉默然。 她晓得自己年轻,位份不高,不好与那些有靠山的妃嫔正面冲突,因此一直以来走的都是上下交好、左右逢源的路子。但她万想不到,两个贵人,头一回见面便对自己说出如此毫无礼数的话,之后更是因受了惩戒含恨在心,当着众人的面就敢拿着鞭子对身居嫔位的自己下手,仿若仇人一般。这绝不像是单纯的心高气傲、自视清高。 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魏嬿婉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有人挑拨。 “进忠公公。”澜翠一声问候将魏嬿婉从思绪中拉回。 “奴才给炩妃娘娘请安,贺娘娘晋升之喜。”进忠在她跟前打了个千儿。 魏嬿婉与他几日未见,今日一见,肤色黑了不少,笑道:“公公随驾辛苦,这是做什么来了?” 进忠直起身子:“皇上请娘娘过去。”说话间一扫几个宫人。 魏嬿婉点头笑道:“那便有劳公公带路。” 澜翠自觉后退,进忠亲自牵过缰绳,与她并排而行。 “炩主儿受惊了。”进忠轻声道。 魏嬿婉坐在马上,瞧不见他的神色,却也听出了他的挂念,遂缓缓道:“是惊着了,不但惊着我,还连着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一眼不错地瞧着他,明显觉出他脊背微微一僵,紧接着听见他沉声道:“此事必会给炩主儿一个交代。” “两个废人,折腾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有什么可交代的。”魏嬿婉不屑,扯了扯缰绳,“我却奇怪,她二人才进的宫,与我又不曾有什么交集,哪来的怨气,难不成蒙古来的人,都是眼睛长脑门子上的不成?” 进忠会意:“奴才晓得了。” 行至龙帐,进忠拿过脚蹬,伸出手:“奴才服侍您下马。” 在众人跟前,面对着敬事房总领的亲自伺候,魏嬿婉连一句推辞也不曾说,坦然受用。 转圜间,进忠手缠腰腹,低声嘱咐:“孕中辛苦,婉儿可要保重。” 魏嬿婉心中熨帖:“这可是你我依托,我自会保重。” 进忠扶住她,低声提醒:“愉妃也在里边,还有一位贵客,和敬公主。” 进了帐子,果见愉妃坐在下首,还一位科尔沁模样打扮的贵妇,座位紧挨着皇帝。 皇帝指着那贵妇道:“这是朕的长公主和敬。”又指着魏嬿婉道:“这是炩妃,朕同你说过的。” 魏嬿婉依次见了礼。 愉妃面色不悦。 和敬道:“原来你便是炩妃。额娘曾说,女子顺良即是妇德。皇阿玛也说有你陪着,令他十分宽心,我便知道你必是性情温顺,德行尚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魏嬿婉不知为何对方一见面便对自己不假辞色地夸赞,只是垂首道:“孝贤皇后曾亲训后宫妃嫔做人以德,臣妾自然记得。” 皇帝想起她曾抄写孝贤的诗文,叹道:“你是个有心的。”又道:“你如今身子如何了?” 魏嬿婉低眉顺目:“托皇上的福,臣妾已无大碍。” 皇帝点头:“你且宽心养着,巴林氏和拜尔果斯氏犯了大错,朕已下令罚了。”说着瞥了一眼愉妃。 魏嬿婉自无异议:“臣妾都挺听皇上的。” 愉妃剜了魏嬿婉一眼,起身道:“臣妾告辞。” 魏嬿婉正奇怪,和敬冷冷道:“她来为那两位求情的,平白惹得皇阿玛不高兴。” 求情…… 魏嬿婉心中泛起猜疑。 陪着皇帝用了晚膳,又说了会话,魏嬿婉和和敬才各自告退。 出来后,魏嬿婉正瞧见和敬公主站在不远处,和敬也瞧着她,朝她微微笑着,似有深意。 魏嬿婉福身见礼,“公主怎么在此站着?” “自然是有话与你说。”和敬自小被人宠着,又是极尊贵的出身,平日里无人敢管,话语间便少了几分委婉小心,往前走了两步,直言道:“你觉着如今的皇后如何?” 魏嬿婉一惊,没想到她竟问出这样的话,心思转了几转,方道:“臣妾不敢妄议尊者。” 和敬冷笑一声:“什么尊者,她坐着中宫的位子,摆出菩萨的架势,私下里不知做出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魏嬿婉听出此话的含义,知道和敬必晓得什么,顺势道:“公主何出此言?” 和敬转身盯着她:“炩妃,我听闻你曾与她不对付,我若说这毒妇有鬼,你可敢查一查?” 魏嬿婉知道这是一个机会,虽然有诸多风险,前景却也十分诱人,咬咬牙,低声道:“公主请讲。” 和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倒是个胆大的。” “皇后育有十二阿哥,地位稳固。若不是天大的罪过,臣妾恐怕动不得她。”魏嬿婉分析道。 和敬冷哼一声,声音里透着寒气:“我额娘,还有永琮永琏,都死得蹊跷。”和敬幽幽道:“我此番回来,便是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二十一、疯狂 “如何?如今可解气了?”地龙烧得正旺,整座永寿宫都暖烘烘的,魏嬿婉仍捧着手炉,朝支棱着的窗户往外望,见春婵一身风雪走到廊下,笑问道。 “主儿。”春婵走进房,在门边稍稍站了会儿,待身上的寒气褪尽了,方走至跟前,磕了头道:“奴婢一个下人,受了主儿青眼已是天大恩惠。奴婢受辱本是常有的事,主儿还能挂念着奴婢,许奴婢报了那日之仇,奴婢便是粉身碎骨也报不得万一。” 魏嬿婉微微一笑,轻抚手炉,缓缓道:“本宫的人,自不会不明不白便受了委屈。” 北三所中,晦暗阴冷,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伏在地上,身上鞭痕交错,呻吟不绝,另一个身着简陋的女人拥着她,低低哀泣。 房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被一个贱奴打成这样,有功夫哭,倒不如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报仇。”来者冷笑。 地上的女人抬起头,容颜憔悴,竟是拜尔果斯氏。 只听她哑着嗓子道:“我……该如何报仇?” 另一个女子也急急道:“愉妃娘娘,您快给个主意,我巴林湄若便是拼了命也要报了此仇。” 二人回宫后,原是拘在各自居所。皇帝从围场归来后,左右有人提了句“巴林氏与拜尔果斯氏该如何处置”,二人便被押入了幽暗的北三所,一饮一食皆按婢女份例,寒苦不说,宫人对其也十分懒怠,魏嬿婉更是默许了春婵折辱二人,今日春婵便领了两个人来,将拜尔果斯氏抽得遍体鳞伤。 “若我说,当日你们就该乘机将她弄死,也省得受今日之苦。”愉妃揣着袖套,高高站着,眉眼凛然,言语如这腊月寒风一般:“你们一时心软,才遭了今日之罪。” 巴林氏含恨垂泪:“当日我们……见她昏了过去,只当她怕了,又觉得打了她的婢女也该令她知错,哪里想到她竟然如此狠毒……” 愉妃不屑,冷哼一声:“我早与你们说过,魏嬿婉手段恶毒,为人卑劣,你们不记在心上,怪得了谁?” 拜尔果斯氏紧爬几步,挣扎着磕头:“求娘娘给我们姐妹指条明路。” 愉妃俯下身子,声若恶鬼:“过两日我想法子放你们出去,反正如今你们也不剩什么了,不如拼了这条命……” 阴风低号,乌云又压低了几分。 夜幕四合,永寿宫中灯火通明。 “啧,我怎么觉着,这屋里虽暖烘烘的,身上却愈发地冷了?”魏嬿婉散着一头青丝,歪在榻上,轻声抱怨。 春婵端了一盆热汤进来:“主儿,齐太医说了,这孕中妇人是有些畏寒,奴婢按医嘱给您备了姜汤,您泡一泡脚,能暖和些。” 热汤覆过脚面,水汽氤氲,魏嬿婉轻轻感叹:“这孕中辛苦,如今总算知道了。” “所以您更得保重自个。”一人躬身进来。 魏嬿婉也不看他,动了动脚,看着那一波波水花:“你来了。”又将手中的鎏金八仙手炉递给他:“冷了,你给我换一换。” 进忠接到手中,便觉出手炉依旧热着,知她只是使性子找个由头使唤自己,瞧着她因怀孕显得而柔顺几分的五官,唇角一勾:“娘娘说的是,这死物冷冰冰的,如何暖手。”说着坐在她身边,捧了她的手,裹在掌心,“奴才来给娘娘暖手。” 魏嬿婉心安理得地“嗯”了一声,身子微斜,靠在他身上,呼吸间尽是熟悉的气息,“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进忠一根根地揉着她的指尖,仿若欣赏一件珍品,“奴才这有两件消息。一则有人来报,愉妃去了一趟北三所。二则,眼下年关将至,宫中无人主持大局,皇上有意让皇后解了禁,归还六宫之权。你要有些准备。” 魏嬿婉听了冷笑:“几个蠢妇,碍手碍脚。”复又道:“看来与她们勾结的,就是愉妃了,也对,她对我不满已久。” 说话间进忠提醒:“水冷了。”说着拿过一方汗巾,伸手在她膝间一捞,将一双玉足搂在怀中,擦干了水渍。“孕中腿酸,不易走动。”轻重适宜的力度覆上脚踝,魏嬿婉只觉得浑身筋骨一松,喟叹一声:“你从哪里学来的手法?” 进忠低低一笑,并不言语。 揉捏了约莫一刻钟,进忠扯过一方薄被,将双足盖住,“夜深了,奴才也该走了。”才要起身,衣角被人扯住,他猝不及防,又坐回榻上。 魏嬿婉倾身而上,揽住他的脖子,将人拉至身前,盯着他的狐眸瞧了一阵,忽地一笑,附上面颊,吐气如兰:“你这几日小心。”如今对手已是穷途末路,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端。 进忠面色微僵,沉声道:“是。” 继后果如进忠所言,两日后便被解了禁足。她先是与皇帝一起去寿康宫见了太后,重领了管理六宫之权,紧接着皇帝又给她额外拨了宫人和用度。似乎之前两人的种种不合已经就此揭过。 “姐姐,皇上终究还是念着您的好儿的。”愉妃一听继后重掌六宫,便带了五阿哥永琪匆匆而至。 继后面色淡淡,“好不好的,无非是本宫同他之间,比旁人多了几年的情分。”说着叹了一声:“可这情分终究害了一个好人。” 愉妃知她说的是凌云彻,劝道:“他虽是个好人,却也是个麻烦。姐姐与他牵扯,只会危及自身。如今好容易撇了干净,可万莫再提起……” “我抄了几卷经。”继后打断她,语气冷硬,“你得空便替我到雨花阁去为他烧了,也算换我一丝心安。” 愉妃急道:“姐姐这般做恐惹人非议。” 继后盯着她,神似悲悯:“这些日子我总梦见他。我同他之间清清白白,他却为我丢了性命,你帮我一回,也好安我的心。” 愉妃不得已应了,又道:“姐姐,蒙古来的拜尔果斯氏和巴林氏,因为您抱不平,与炩妃起了冲突,如今禁了足,您是不是……” 继后双手交叠,仿若一尊神像,“皇上决定的事儿,本宫也不好擅自改动。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眼见年关将至,不好总拘着人,本宫就试着同皇上提一提。” 当夜,皇帝宿在翊坤宫。 “将她们放出来复位?”皇帝盯着继后,双眉一紧。 “是。”继后缓缓点头,言语间似有几分恩慈,“她们是蒙古来的贵女,初来行事是出格了些,经了此次教训,定会收敛些。” 皇帝斜睨她一眼,考虑一阵,沉声道:“也好。但这品级先不必复,只许她们移出北三所便是。” 四更天时,忽有宫人秉烛来报:“皇上,娘娘,北三所里走了水……” 继后惊坐而起:“情况如何?” 皇帝有些薄怒,带了几分睡气:“今夜当值的人呢!” 宫人道:“今夜当值的是傅大人,已经着人救下了。进去看时,拜尔果斯氏跌了井已经没了,颖答应不知去了哪里,傅大人正带人搜呢。” 皇帝匆匆换了寝衣,从屋中出来:“李玉,你赶紧带人……” 说话间,又有人来报:“皇上,颖答应找着了。” “带上来!”听闻宫中走水,皇帝震怒不已。 巴林氏被几个侍卫押着扔进至庭中,浑身颤抖,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 “说吧!你究竟藏了什么歹心,北三所如何走了水,拜尔果斯氏又是怎么死的!” 巴林氏只顾抽噎,并不说话。 继后神情悲悯,安抚一般地缓缓道:“颖答应,你别怕,本宫和皇上都在这儿呢,不会让你受了冤枉。你见到了什么,北三所中究竟发生何事,定定神,便同本宫说说。” “皇上……”巴林氏颤声用蒙语求救:“救我……皇上……” 皇帝又问:“究竟发生何事?” “我……”巴林氏终于换回了汉语,忽然余光一瞥,面色骤变:“不知道……我不知道……” “皇上,娘娘。”进忠走了进来,停在廊下,恰巧避开了殿内的灯火,阴柔的面上覆着一层阴影,“傅大人已经查明,拜尔果斯氏是被人推下井的,走水是因有人翻了灯台。” 二十二、相救 皇帝听她说语无伦次、神情癫狂,心中有些烦躁,挥手道:“既说不清,便押去慎刑司审一审。” 左右侍卫才来拉她,巴林氏突然尖叫一声,竟挣脱了禁锢,飞奔几步,摔在阶下,爆发出凄厉的哭号:“我说!皇上!我说!” 皇帝皱了皱眉,侍卫们已经反应过来,将她摁住,正要拖出去,继后道:“既然肯说,便在这儿说吧。”她的语气依旧淡漠,却透着几分威严。 “我说……我说……”巴林氏咬了咬牙,认命一般闭眼,伸手一指:“是……是他!是他带人,要杀我和宝音姐姐,宝音姐姐就是被他推下井的,我……我趁乱跑了……皇上救我!皇上!” 众人皆惊,巴林氏手指之人,正是进忠。 皇帝声若寒冰:“你可认准了?” 巴林氏愈发肯定:“是!就是他!” 皇帝见此事牵扯了自己的近侍,眯了眯眼:“进忠!” 进忠已经跪下,面上带着几分惶恐的模样,俯身叩头:“皇上,奴才从未做过,也不知为何颖答应要污蔑奴才。” 继后如裁决一切的神明,神情肃穆,不容侵犯。她摸了摸头上翩跹欲飞的点翠蝴蝶,缓缓开口:“既然她指认了你,眼下此事又说不清,你便受累,与她一起去慎刑司,让人好好查一查。”她一身深紫氅衣,直直地在堂中坐着,光线从背后散出,仿若泥雕木偶一般。 李玉瞧了一眼皇帝,见他无甚表示,便轻轻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侍卫来拉人。 忽有宫人报:“炩妃、庆嫔两位小主到。” 魏嬿婉携了陆沐萍匆匆而至,见有人押着进忠往外拖,神色一凛,出声制止:“慢着!” 侍卫见小主发话,一时有些犹豫,便当真放慢了步子。 魏嬿婉福身见礼:“臣妾听闻宫中走水,挂念皇上与娘娘,与庆嫔特来向皇上和娘娘问安。不知皇上和娘娘可还安好?这走水可救下了?” 继后长眉一挑:“炩妃,你身怀六甲,不该这般风风火火行事。此事与你无关,只管回去歇着。” “皇上,这是怎么了?”魏嬿婉对继后的劝退并不理睬,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眸子看向皇帝,问道:“颖答应和进忠公公,犯了何事?” 皇帝对着魏嬿婉,语气一缓:“走水的是北三所,朕这里无恙。”说着示意李玉将两位妃嫔迎进来,握住魏嬿婉微冷的手,亲自解释:“北三所里走了水,拜尔果斯氏又跌井没了,颖答应指认是进忠带人做的,眼下审也审不清楚,不如都送进慎刑司去,让人好好查一查。” 魏嬿婉心下了然,镇定道:“既然说是进忠做的,那颖答应必定知道其中细节,不如臣妾替皇上和娘娘问一问?”说着不着痕迹地从皇帝的掌中抽回手,接过春婵递来的手炉,抚着那炉上的南瓜纹,在皇帝身旁坐下,冲颖答应笑了笑:“说吧。他要杀你们二人,必不是一个人去,准备的东西也必不止一样。说说看,进忠带了什么人去,拿了鸩酒还是白绫,又是如何将拜尔果斯氏推下井的,你又是如何在他手底挣脱的,北三所如何走的水,嗯?” 巴林氏面色变了几变,语气也有些虚浮:“妾身……” “说啊!”魏嬿婉骤然拔高音调,尖锐地截断了巴林氏的犹豫。 一旁的庆嫔也帮腔:“哟,可别是胡乱指认。进忠公公可是皇上的近侍,御前行走之人,你错认了人,可是包藏祸心啊。” 巴林氏面色红白交替:“我没有认错!我……是你!”巴林氏如捉住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突然指着魏嬿婉,恨声道:“是你,进忠带的另一个人是你的人!他们……他们带着绳索,一进来就摁住了宝音姐姐,宝音姐姐挣扎……他们就……就将她推下了井!然后……然后我就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烧了起来……我也不知道……” 皇帝见她越说越乱,不由喝到:“荒谬!”又转头去看魏嬿婉。 魏嬿婉见她将脏水泼向自己,冷笑一声:“我的人?你可确定?” 巴林氏如搏命一般,高声道:“皇上!妾身说的句句属实!” 魏嬿婉点头:“好,那便叫人来认一认,究竟是哪一个。”说着附耳吩咐澜翠几句,澜翠垂首退下。 不多时,七八个宦人在庭中站了一排。 “说吧,是哪一个?”魏嬿婉冷冷看着她。 “是……是他!”巴林氏伸手一指其中一个。 魏嬿婉示意那人出列,“你确定是他?” 巴林氏把心一横:“是他!” 魏嬿婉垂首描摹着手炉上的岁寒君子图,轻嗤一声,一旁澜翠替她问道:“说说吧,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面色煞白,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娘娘主子饶命!奴才禄儿,是永寿宫的洒扫太监,并未犯事啊!” 魏嬿婉抬眸轻扫:“颖答应,你连永寿宫都未曾来过,怎么认得本宫宫里的人?” “我……”巴林氏四下乱看,忽然道:“是他自个说的!” “胡扯!”魏嬿婉将手中的南瓜型珐琅彩绘岁寒君子图的手炉一掷而出,只听得几声脆响,那手炉摔在阶上,碎片四散。 “炩妃!”继后皱眉高声制止。 魏嬿婉哪里理她,指着巴林氏斥道:“本宫若是要害你,怎会随意指派一个洒扫太监去,再者,你说他们拿着绳索害人,那么他们手上必有痕迹。禄儿,将手伸出来,看看是否如颖答应所言,本宫派了你去半夜害人!” 那个叫禄儿的太监早已吓傻,僵硬地伸出手来,有宫人上前查验,回报:“除了冻疮,并无其他痕迹。” “此案疑点重重……”皇帝刚开口,魏嬿婉起身:“皇上,臣妾既然受了牵连,便斗胆说一句,不若让查验此事的人进来问话。” 皇帝点头:“那就让傅恒进来。” 傅恒听召而入,施了礼便垂首站在庭中,知道上首立有妃嫔,不敢抬头。 皇帝问道:“爱卿可查出什么?” 傅恒道:“回皇上,拜尔果斯氏确实是溺水而亡,现场因走了水,痕迹凌乱,臣只看出,其中有两处鞋印,似乎是外人留下。” “什么鞋印?” “是女子鞋印,看样式,该是同一人。” 魏嬿婉问道:“拜尔果斯氏颈上可有勒痕?” 傅恒摇头:“并无。” 魏嬿婉轻轻冷笑。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巴林氏纵火杀人、满口胡言,今褫夺封号,降为庶人,押入慎刑司拷问!” “皇上!妾身都说!都——” “拖下去!”皇帝已不想听她分辨,立刻就有人将她堵了嘴拖拽而出。 此时天边已经微微泛白,魏嬿婉面露疲惫。 皇帝道执起炩妃和庆嫔的手:“你们受累了,朕着人送你们回去。炩妃,你身怀皇嗣,可要万分小心。”又对继后道:“此事你继续盯着吧。” 继后颔首:“皇上放心,臣妾会自会尽职。” 回到永寿宫,魏嬿婉用了一小碗燕窝,便卸了钗环窝在床上,回想着整件事,越想越惊,越想越觉着此事蹊跷。 昨夜她原本睡得很沉,澜翠忽然进来将她唤醒,说了一句差点令她丢了魂儿的话:“主儿,王蟾说见着有人进了北三所,眼下北三所已经走水了。” 魏嬿婉面无血色:“他到北三所去做什么!”说着换下寝衣,急召王蟾近前:“不要命的东西,你去那边惹什么祸!” 王蟾跪在地上,也有些害怕:“主儿,不是奴才自己要去,是进忠公公方才带人来找奴才,说北三所里那两位今夜必除,奴才想着是为主儿好,就同他一道去了,哪里想到……就瞧见有人从那边出来,紧接着那儿就走水了……” 魏嬿婉浑身发冷,她不知道为何进忠一定要在今夜杀了那两位,却隐约觉察出此事必不好善了,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别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做了他人的靶子。” 王蟾应了一声,出去一阵,回来便说拜尔果斯氏没了、颖答应被带到翊坤宫问话,魏嬿婉愈发觉得此事不对,立刻喊人叫上庆嫔,拉着她做遮掩,二人同去翊坤宫瞧情况。庆嫔乐得瞧热闹,自然极爽快地答应。 想到进忠当时被人压制的模样,魏嬿婉轻轻闭眼,还好……还好她去得及时。 二十三、坦然 “主儿。”澜翠疾步而入,躬身道:“慎刑司出事了。” 魏嬿婉正坐在窗前对着阳光劈绣线,听闻回报,微微侧首:“何事?” 澜翠上前一步,“愉妃身边的叶心,偷摸着进了慎刑司,被人拿下了。” 魏嬿婉停了手下的动作,若有所思,“叶心……”忽然又笑了一笑,“好,好得很,原来是她。”边说边将绣线分出一股,轻快地问道:“可是让人扣下了?可千万别放跑了才好。” 澜翠点头:“已经扣住了,此事还是进保说的。” 方要再说什么,魏嬿婉忽然眼前光线一暗,“炩主儿放心,人不会跑的。” 魏嬿婉抬头斜睨一眼,并不言语,又低头分着绣线。 进忠坐了下来,随手拿起几案上的粉彩茶杯,就着里头的残茶,呷了一口。 魏嬿婉微微瞪眼,作势要抢,“你喝我的杯子做什么!” 进忠轻轻躲过,依旧拿着茶杯不放,笑道:“奴才做事辛苦,炩主儿难道连一口茶也舍不得赏给奴才么?” 魏嬿婉瞧着他无赖的模样,轻嗤一声:“进忠公公自是辛苦得很,半夜摸到我永寿宫来——”魏嬿婉盯着他,一字一字地咬着牙:“出谋划策。” 进忠见她发了脾气,微微一愣,旋即又笑道:“奴才知错。”说着摸上她的手,放在自个的心口:“到底是炩主儿心疼奴才。” 魏嬿婉秀眉一挑,“本宫是心疼奴才,本宫心疼的是王蟾,差点就被你哄去做下那不要命的事。” 进忠知她使了小性儿,低低一笑,又贴近了些,声音喑哑:“奴才若不能为主子舍了命,不要也罢。” 魏嬿婉的手被他扣在心口,掌心感受着胸腔的微微起伏,见他如此作态,似有情意,她原本心里有气,此时发了狠,摸上他领间盘扣,恨声道:“你当真为肯我舍了命去?”未等进忠回答,手下使劲,去拽那扣子,撕扯间崩了一颗,她索性丢开手,“舍了你的命也好,我也不必天天忧心。” 说话间外袍已被扯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衬,魏嬿婉干脆将他推倒榻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一言不发。 进忠倒是坦然,微微一笑:“炩主儿此时便想要了奴才的命么?” 柔荑缓缓描摹着衬衣下的触感,魏嬿婉冷冷一笑:“你的命,只能是我的。”指尖如蛇蜿蜒,滑向喉结,魏嬿婉神色微黯,“再有下次……” 进忠唇角一勾:“再无下次。”挺身而起,将佳人揽在怀中,嗅着她颈间的暖香,轻笑道:“为了婉儿,我也该惜命。” 阳光透过雕着石榴的乌木屏风,投下点点斑驳。 进忠随手拈了一根赤金镶红宝石的梅花簪,将她一头青丝挽起,梅花簪稳稳绞住青丝,垂下几颗宝石流苏,进忠一一捻过,指尖又落到她微微圆滑的雪肩。 魏嬿婉斜睨一眼,冷嗔:“这几日乏得很。” 银鱼入水,波光粼粼。 “是。”耳边有人笑得轻快:“娘娘孕体乏重,绿头牌早已撤下了。” 养心殿中,香炉熏暖。 “叶心可说了什么?”合上折子,皇帝向后一靠,李玉立时就奉上茶盏。 “回皇上,叶心并未招出什么,只有巴林氏说了。”进忠将一卷供词躬身递上。 皇帝展开一看,其中之言皆指向愉妃,不但说愉妃早在其与拜尔果斯氏入宫时就与之勾结,煽动二人与炩妃对立,更说二人拘押北三所后,愉妃曾来探视,怂恿二人报复炩妃,当日北三所走水,便是愉妃婢女叶心所为,她先是将拜尔果斯氏骗至井边,将其推入井中,又威逼利诱,想让巴林氏答应,将此事尽数推到进忠与炩妃身上,巴林氏当时情绪激动,与叶心争执起来,不慎翻了油灯,才走了水。 皇帝冷哼一声,扔下供词,“巴林氏言辞反复,所言不足为信,让傅恒好好查查,若果真与叶心有关,朕要看她亲口招供。” 两日后,傅恒来报,言北三所中的鞋印乃宫人所有,却不知是何人所遗,进忠奉命,入慎刑司拷问。 叶心似已觉察自己大限将至,在牢狱中绝食了两日,已是奄奄一息。 进忠却不打算放过她,故意命人在隔壁折磨着巴林氏。 听着那一声声哀嚎不绝,进忠对着眯着眸子冲叶心冷笑一声:“你很忠心。也对,做奴才的,是该忠心,但是这忠心也须瞧人。” 叶心死死盯着他,只是沉默,进忠也不在意,手中马鞭一抖,甩了个响,如蛇吐信子般缓缓道:“我看见,愉妃身边,换了一个穿粉蓝衣服的宫女。” 叶心双眸骤然睁大,充满了不甘。 进忠见她神态变化,轻轻一笑,继续道:“那个宫人是谁呢……芸儿?是不是?听说之前是个二等宫女,这才几日的功夫……啧啧啧。” 叶心面色发白,显是受了打击,进忠仍不打算放过她:“我听说,那个什么心……啊对,皇后娘娘身边那位,惢心,对不对?她也是为主子顶罪,死了。啧啧啧,好一片忠心啊……”带着倒刺的马鞭划过她的下颌,宦人的声音阴冷无比:“皇后又可曾提起过一句呢?” 隔壁巴林氏的哀嚎渐渐无力,叶心死死咬唇半晌,“我若说了,可否留我一条性命?” 二十四、反噬 叶心所言,与巴林氏的供词相印证,细节上大抵无差。 进忠瞧着她,将写着供词的纸捏在指间,声音微微上扬:“说完了?” 叶心慌忙点头。 进忠唇角一勾,将那张纸缓缓撕碎,“加官。” 叶心惊恐地求饶,却被人死死摁住。 浸了冰水的厚纸层层贴上,叶心的呼吸声越来越沉,恐惧让她不顾一切地扭动身子,指甲在木板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声音,进忠的狐眸眯了眯,伸手止住,瞧着那张因被湿纸覆盖而剧烈起伏的脸,凑近了道:“可想起别的了?” 叶心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回应。 贴纸揭下,赫然露出一张煞白如鬼的脸。 双眸赤红,惊恐万状。 进忠坐回自己的位子,把玩着一只狼毫,依然是面带三分笑的模样:“最后一次机会。” 当夜,延禧宫宫门开了又合,守值的宫人只瞧见有内监提灯夜叩,其中庭院灯火亮了又灭,夜风中似有几声呜咽,又很快消散了。 魏嬿婉裹着狐裘坐在软塌上,捧着手炉,睡眼惺忪地由着春婵等人给自己盘发。 澜翠瞧她怀着身子又起了个大早,呵气连天的模样,实在心疼,抱怨道:“翊坤宫那位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这一大早地召各宫觐见,害得主儿觉也睡不安稳。” 魏嬿婉半阖着眼,一声也懒得出。 盘好发髻,有小宫女捧了食盒进来,春婵接过揭了盖子,一一摆开,轻声道:“主儿用些早膳吧,去了翊坤宫,只怕要饿一上午。” 魏嬿婉向来早上胃口不开,今日又被早早唤醒,更加烦躁,就着春婵挟来的点心胡乱吃了两口,便撒气道:“撤了。” 春婵正忧心要劝,忽然被澜翠扯住,收到一个示意自己安静的眼神。 “若饿着自己,如何应付她们?”藏青色蟒袍带着寒气,穿帘而入,在门边略停了停,并不急着上前。 外头还是灰蒙蒙地,天色未亮。 魏嬿婉瞥了眼窗外,冰天雪地白茫茫地,屋檐下挂着冰棱子,地上都是雪,粗使宫人尚在扫雪除冰。 她略有几分心疼:“怎么就过来了?” “自是有事。”他微微一笑,他扫了眼桌上的点心,皆是精致之物,却大多未动一动。 “何事?”魏嬿婉被勾起了兴致,精神也提了几分。 进忠一手从春婵手中接过她方才用膳的玉白瓷碗,一手挟了象牙箸,缓缓道:“你再用些,我说与你听。” 春婵等人已经退下,魏嬿婉瞧着那桌东西一点食欲也没有,微微蹙眉:“你直说便是,我不吃了。” 进忠却仿若没听见一般,挟箸将碗中余下的半颗鲜菇丸子自己吃了,又盛了一碗牛乳,笑道:“晨起懒怠,这是常有的,牛乳开胃,可先饮些。” 魏嬿婉见白瓷碗中盛着白盈盈的牛乳,也有了几分食欲,就着他递过来的羹勺饮了几口。 “昨日,叶心招了。”进忠蹲在她身边,用缓述家常一般的语气,说着一桩惊天秘密。 “嗯。”温热的液体入腹,魏嬿婉微微眯了眯眼,仿若饕足的猫儿。 “除了北三所走水,还有一件。”进忠乐得一口一口地喂她,他就愿意瞧她由自己伺候着进食的模样,他带着几分好心情,贴近了,将那个秘密在她耳边说了出来:“愉妃害死了二阿哥。” 魏嬿婉挑眉:“哦?” 白瓷碗见了底,进忠又换了一双碗筷,挟了几箸燕窝鸭丝给她,“燕窝温润,你起得早了,正该用些补神。” “叶心说,当日是她奉命摘了芦花回来,同愉妃一起将芦花缝进棉被,哄着纯贵妃送进去的。”进忠又给她挑了几片荸荠火腿,喂她一一吃了,“二阿哥走后,她心里不安,还曾夜里偷着烧纸。” 魏嬿婉听了冷笑:“可我瞧她安心得很。” 进忠见她进食愈慢,便放了碗筷,另盛了一碗三鲜燕窝汤来,“此物爽口,可用些去了油腥。” 魏嬿婉不过饮了一口,便道:“饱了。” 进忠也不再劝,拿了方巾为她拭了拭唇角,指尖顺势抚过佳人光滑的下颌,凑近了轻轻一吻,贴面道:“昨日皇上大怒,已拘了愉妃问话,至于究结果如何,暂且不知。今日皇后召集各宫,怕也是因为此事。” “进忠。”魏嬿婉忽然唤了一句,瞧着对方微微一愣,伸手拉住他的盘领,将他往前一带,轻笑:“你果真得力。” 翊坤宫里,地龙颇暖,继后却面似寒冰,似乎精神不济。 众人入座,豫妃是新宠,仗着自己出身博尔济吉特氏,惯会挑事,未及继后开口,忽然笑道:“冬日天寒,皇后免了请安,臣妾好几日都没见过各位姐妹们了。”又故作惊讶:“愉妃姐姐哪里去了?不见她来?” 继后面露不悦,微微蹙眉,出声制止:“今日本宫请各位来,便是要说一说此事。” “哎哟。”豫妃又截下话头,“臣妾听说,愉妃姐姐住的延禧宫,昨日啊……被内监夜叩宫门,愉妃也被他们连夜带走了。” 继后太阳穴隐隐作痛,只得拿出自己身为皇后的威势,冷冷道:“此事皆是谣传。豫妃,你身为妃嫔,听一听就罢了,拿出来胡说,便是犯了口忌,本宫可即刻以皇后之权罚你,你知不知错!” 豫妃面色一白,她从来无视宫规,突然被继后这般在众人面前落了脸,也有几分恼羞,咬牙回顶:“此事阖宫皆知,臣妾并未传谣。” 继后已是恼怒至极,一拍几案,高声道:“来人,将豫妃拉出去,掌嘴!” “皇后当真霸道,豫妃不过说了事实,便要借口罚人。”凌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宫人一叠声报:“和敬公主到。” 身着猩红斗篷的年轻贵妇扶着宫人的手,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厅中,扫了眼众人,冷哼一声:“豫妃,你好歹也是咱们科尔沁出来的,怎么就这般不济,教人几句就吓破了胆子?” 豫妃似乎找到靠山,哀泣道:“求公主做主,臣妾说的句句属实,皇后却要拿臣妾作筏子给人看。” 宫人在继后左边加了一把椅子,和敬坦然坐下,朗声道:“方才皇阿玛召我入宫,说珂里叶特氏涉嫌害死永琏,犯了谋害皇嗣的死罪,问我想如何处置。”和敬一脸傲然,瞧着继后面如死灰,心里十分畅快,故意扬声道:“我说,那也该让她也尝一尝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 二十五、勾连 面对和敬的步步紧逼,继后额上青筋微凸,紧紧握着椅子把手,强作镇定:“如何处置愉妃,自有皇上定夺,还请公主不要在此胡言。” “哦?”和敬瞥了她一眼,抚着袖套上的貂绒,嗤笑一声:“您怎知我是胡言,难不成,皇阿玛对您又有另一番说辞?” 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却不若公主一个外命妇消息灵通,这是在明晃晃地打皇后的脸。 翊坤宫中一时噤若寒蝉。 和敬瞧着满宫无人应答,幽幽道:“皇额娘不在,旧时简朴气象皆无,如今的后宫奢华有余,却没了规矩,成天喊打喊杀地,真个乌烟瘴气。” 继后沉声道:“后宫之事,公主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和敬不屑,端茶轻呷,“我不过是瞧不过眼,指点两句。” 继后几乎忍无可忍,倾身而起:“本宫是皇上亲封的皇后,后宫之首,独揽六宫管理之权,本宫如何做,还轮不到公主指点。” 和敬瞧继后暴跳如雷、竭力维护自个威严的模样,愈发地瞧不起,她不轻不重地搁了茶盏,珐琅瓷与黄花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您是皇阿玛亲封的继后,我却是天生的固伦公主。”说着站起身来,也不顾继后已然面色铁青,一番话字字戳心:“与其与在这儿我生这些闲气,倒不如想想如何救一救你那好姐妹,瞧瞧皇阿玛,还会不会听从你这位继后的进言。” 她句句咬着继后二字,让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说罢,也不告退,站在厅中由宫人为自己系上斗篷,再悠悠然往外走。 无人敢拦。 继后终是无可奈何,称病散了众人。 魏嬿婉倒是白白在翊坤宫瞧了一场好戏。 坐在暖轿中,魏嬿婉捧着手炉,指尖轻轻摩挲那上面的八仙图,感慨和敬不愧是固伦长公主,这般地气势逼人,连继后也要让她几分,又想起和敬当时所言,想来愉妃已是坐实了死罪,心中畅快,也不觉得冬日几多寒冷了。 “主儿,前面似乎是和敬公主的轿辇。”暖轿停了下来,春婵在外头道。 “那边与她会会。” 春婵依言掀了帘子,搀她下轿。 和敬也下了轿来。 魏嬿婉上前见礼,“公主如何在此?” 和敬温温一笑:“皇阿玛将庆佑留了几日,我来接他。”说着搭上魏嬿婉的手,将她带了几步,避开宫人,方站定了。 魏嬿婉会意,低声道:“公主请讲。” 和敬倒也开门见山:“倒了一个珂里叶特氏,虽说罪有应得,我却不甚畅快。” 魏嬿婉知她言语所指,却不说破:“公主以为如何?” “我要乌拉那拉氏陪着她一块儿死。”和敬咬牙,“她以为我不知,那珂里叶特氏事事以她为先,皇额娘在时,她们俩个便好一番姐妹情深,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她们两个是焦不离孟。”和敬冷哼一声,望着长长的宫道眯了眯眼,“珂里叶特氏当时并无子嗣,她暗害永琏,自不会是为了自个……当时乌拉那拉氏尚在冷宫,珂里叶特氏必会不甘。”说着转向魏嬿婉,微微挑眉,依旧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你为我好好查查,定要挖出其中关联。” 魏嬿婉福身:“臣妾必会竭尽全力。” 腊月天寒,魏嬿婉愈发懒怠起来。此时她歪在榻上,腹中骨肉已然显怀,正是难熬的时候。 但见她眉间微蹙,轻轻叹气。 “主儿怀着身子,何苦烦恼伤身。”澜翠正跪在榻前,拿着美人拳与她捶腿,听她叹气,低声劝道。 魏嬿婉斜睨一眼,声若缥缈:“你说翊坤宫那位……与谋害皇嗣一案,可有关联?” 澜翠一听,知她又动了推波助澜的心思,思索一番,方谨慎道:“或有关联。” 魏嬿婉听了,低头描摹一阵绣枕上的麒麟图,忽然笑道:“或有关联……哈,或有关联。你说的很是。”又道:“这屋中燥得慌,你将窗儿支开。” 澜翠依言而行,却听有人在窗外道:“冬日干燥,炩主儿可饮些菊花茶。” 声音未落,便见有人转进门来,对着魏嬿婉笑道:“给炩主儿请安了。” 澜翠悄声退下。 那人脱了外袍摸近榻上,软声道:“几日不见,你惫怠许多。”说着便要伸手抚上她的脸。 魏嬿婉拥着绣枕略略一闪,微微蹙眉,“好冷的天,你在外行走,可别带了寒气。” 进忠见她这般蛮性,低低一笑:“我在窗外站了许久,你却不知。”说着捉住她光滑的玉足,指尖勾了一勾,“你瞧,可有一点寒气?” 魏嬿婉被他弄得脚心有些痒,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是我错了,你快放开。” 绘着并蒂莲的鱼缸内,两尾丹凤游曳其中。 “你倒是聪明。”进忠将她拦在怀中,笑道。 “我如何聪明?”魏嬿婉的一双桃花眸子闪了闪。 进忠轻声道:“莫须有……” 魏嬿婉面色微微一敛,旋即带了几分狡黠,微微一笑:“没错。” “若是圣心生疑,便是没有证据……也翻不得身。”进忠嗅着暖香,贴耳道:“公主毕竟与旁人不同,你为她出力,不可卖命。” 魏嬿婉支起身子,倾下一瀑青丝,媚若夭桃,“我自是晓得。” 她想得清楚,自己虽恨那几位,却始终出身低微,便是将她们斗倒了,也不可能就替了翊坤宫那位的位子。这也是和敬找她做助力的原因。因而在此事上,她尽可出力,却不能太出风头,否则就凭自己这般寒薄的身家,断得不着好。 进忠轻轻一叹,将她带入怀中,“你自个当心。” 二十六、心安 腊八,宫中有赐粥而食的旧例,一早便有宫人领了腊八粥并时节赏赐来,在宫门外宣赏。 魏嬿婉装扮整齐,领了赏赐谢过使者,这才与宫人欢喜地回去。 春婵与澜翠各抱了一方粉彩石榴吉祥纹的双耳瓶进来,又指挥小宫女折了腊梅来插瓶,春婵方笑道:“皇上到底记挂主儿,主儿不过提了一句身子畏寒,便送了这许多狐皮来。” 魏嬿婉笑了笑:“左不过再做几件冬衣,你们便高兴成这样。” 澜翠揭了食盒,盛出一碗粥来,笑道:“今儿腊八,主儿用碗腊八粥,逐疫迎春,讨个好彩头。” 方吃了两口,便听春婵掀帘道:“王蟾回来了,主儿可要见一见?”魏嬿婉搁了碗道:“让他进来。” 王蟾戴着假缎小帽,一身灰白棉衣未及换下,一副宫外的打扮,显然是未及换衣,匆匆而来。进了屋便跪:“奴才给主儿请安。” 魏嬿婉点头:“东西都送了?” 王蟾回道:“都送了,佐领大人与夫人听说是主儿发下的赏赐,俱是欢喜不已,还托奴才问娘娘安好。” 魏嬿婉神色微凝,须臾,低头道:“本宫自然是好的。”声若浮烟。 春婵与她相伴多载,知她家中情况,劝道:“主儿何必多想,主儿在宫中过得好了,府中自然也好。” 魏嬿婉目光微飘,“说的是……” 王蟾见她有些出神,出声提醒:“主儿,奴才还有几句话要说。” “何事?”魏嬿婉见他似有隐秘,示意春婵出去守着门。 待春婵出去,王蟾方道:“主儿,奴才打听到,延禧宫中搜出了几卷《地藏经》,是皇后的笔迹,奴才想着这消息对主儿或许有用,便急急赶回来了。” 魏嬿婉蹙眉不语,澜翠道:“这可奇了,《地藏经》是超度亡魂的,又不是祈福的,皇后抄这么些送与那位做什么?” “呵,超度亡魂?”魏嬿婉忽然冷笑,“是了,是她自个心里不安,抄这些东西粉饰粉饰太平呢。” 澜翠似有几分明白,问道:“主儿说的可是……” 魏嬿婉截住她:“是或不是,咱们皆可一用。”手中把玩一副檀木手串半晌,又道:“此事与那桩旧事关联与否,都不重要,咱们将此事原原本本地撂出来便是,管他其中关联。” 当下便命人备了暖轿往养心殿去,说要为父亲加封谢恩。 春婵奇道:“今儿腊八,按例要封赏各处,皇上必是庶务忙碌,主儿去了只怕也见不着啊。” 澜翠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果然,魏嬿婉才问了句“皇上可在”,李玉便道:“皇上正忙着,炩主儿还是请回吧。” 魏嬿婉似有不甘:“本宫一片真心,还请公公通传。” 李玉正想着如何打发,有人近前道:“炩主儿来得不巧,皇上正在里头见外臣呢,恐怕一时半会不得空,这大冷的天儿,还是奴才送您回去吧。” 魏嬿婉一见来人,方松了口:“也罢,毕竟不好冲撞了外臣,本宫改日再来。”说完转身便走,那人跟着送了一段,离了养心殿,远远地落了一众宫人,魏嬿婉方道:“我听闻,延禧宫抄出些东西?” 进忠贴近了,轻笑道:“几日忙碌不得相见,炩主儿倒是一点也不记挂奴才。”说着将手伸进她的袖里去,在佳人柔嫩的掌心中勾了勾。 魏嬿婉轻轻抽手,故作不悦:“好好说话便罢。” 进忠知她怕被人瞧了去,低笑一声,指尖又画了一个圈,这才放开了她,“延禧宫中搜出的东西不少,炩主儿说的是哪一件?” 魏嬿婉瞧着那双狐狸般的眸子,语似寒冰:“《地藏经》。” 进忠垂眸,将指尖放在鼻下嗅了嗅,“有的。” “可是皇后笔迹?”魏嬿婉有几分紧张。 进忠点头,似已料到几分,敛了神色:“你要拿来做文章?” 魏嬿婉轻轻咬牙:“自然。” 进忠抿唇,少倾,似有了主意,低声道:“此事可行,但必须做成铁案,切不可与她一丝翻身的机会,你先莫急,待我拿了供词再说。” 魏嬿婉点头:“好。” 进忠又道:“这几日皇上忙,我也不得闲,你安心等消息便是。” 魏嬿婉轻笑:“你忙你的,我自有消遣。” 她媚眼如丝,进忠瞧得眼热,倾身而上,解了她衣衿前的一只香囊,在她耳边笑道:“奴才为炩主儿卖命,您好歹赏赐些玩意才是。” 魏嬿婉斜睨一眼,幽幽道:“你讨的不是赏赐,是本宫的命。” 进忠会意,“奴才所有,也不过性命而已。”说着将香囊藏在袖中,方道:“天晚了,奴才送炩主儿回宫。” 西洋座钟发出清脆的音乐,皇帝搁下笔,揉了揉太阳穴,李玉赶忙将一碗红枣莲子羹奉上。 “皇上。”进忠瞅见机会,躬身上前,“延禧宫搜出几样东西,皇上可要看一看?” 皇帝被此事扰得烦不胜烦,不耐道:“你看着办便是,朕便不瞧了。” 进忠坚持道:“此事关系皇后娘娘,奴才不敢决断。” 皇帝眉峰微蹙,“那便呈上来。” 东西拿至近前,原是两卷《地藏经》、一份供词。 皇帝不解,进忠道:“叶心供认,这《地藏经》,是皇后手抄,拿来托珂里叶特氏供奉给二阿哥的,只是珂里叶特氏迟迟未行,叶心还说,珂里叶特氏曾对其言,人死了便死了,不必求什么心安,供奉一事极为重大,不可妄为,这经文若是拿出去,只怕要招祸,因而一直藏着。” 皇帝冷哼一声:“一个贱婢所言,不足为信。”又道:“此事你也不必再审。”说罢,面色阴郁,似有计较。 进忠称喏,躬身而退。 李玉在旁,听了个清楚。 “朕不记得,皇后近来,家中有何忧事?”皇帝半阖了眼,倚在榻上。 “皇后家中,并无忧事。”李玉道,“只是翊坤宫中,没了一个宫女,惢心。”他说得云淡风轻,仿若叙述的是无关紧要之事,“因与侍卫私相授受。” 皇帝忽然从榻上起身,盯着桌案半晌,声若沉钟:“是啊……” 二十七、清白 “皇后当真不做解释?”皇帝眉眼冰冷,指间的水晶佛珠有节奏地转动着。 继后却仿若事不关己,面上一双细眉动也不动,若泥胎木偶,“臣妾若说未做,皇上必定不信。臣妾若认下,皇上自然也不信,否则皇上也不会到这翊坤宫来质问臣妾。解释与否,如今可还重要么?” 皇帝手指微微一僵,“如懿,朕想听你说。”他久不叫她名字,如今出口,竟有几分陌生。 继后似有触动,双唇微颤:“臣妾与皇上一路走来,诸多风霜,臣妾都不曾怕过,因为臣妾知道,无论何时,皇上总是信任臣妾的。臣妾待皇上的心意,一如既往,未曾变过。如今故人依旧,皇上的心却变了。” 皇帝上闭眼,紧紧捏着水晶佛珠,“朕最后问你一次,此事你是否清白?” “清白二字,臣妾早就说厌了!”皇后忽然高声道,“若是来问这个,皇上大可自行离去!因为臣妾对皇上无话可说!” “皇后!”皇帝终是忍不住,打断了她,面色铁青,“朕若不信你,也不会亲自来问,早就派旁人来查了,皇后,这份脸面,朕给你,你不要恃宠而骄!” “哈!哈哈哈!”继后仿若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不止,“恃宠而骄?你有多少日未踏入翊坤宫的门了你自己清楚,我人老珠黄,哪里又有宠呢!皇上这般冷落妻室,又疑神疑鬼,真是令天下耻笑!”继后越说越激动,手指皇帝,“如今皇上已然不信任臣妾,又何必到我这翊坤宫惺惺作态!” “你——”皇帝怒极,忽然起身。 啪—— 满室皆寂。 继后面上渐渐浮现一串珠印子。 他终究没能狠心下手打她,却未收住自己手中的这串佛珠。 继后状似疯魔,似哭似笑地盯着皇帝,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一手扯了簪子散开头发,一手摔了茶碗,捏着瓷片就要去割发。 “你要做什么!”皇帝这才从震怒中醒来,此时身边无有一人,喝了一声,只得自己上前去抢。 继后却被刺激得愈发疯癫,捏着瓷片并不松手,撕扯间发丝断落,皇帝手上也开了一道口子。 “你……疯了!”皇帝震惊不已,捂着伤口退了几步。 此时门外的宫人听见响动闯了进来,瞧见这样的情形,却谁也不敢上前。 “我就是疯了。”继后披头散发,捏着带血的瓷片笑得有些迷离恍惚,“我是被你逼疯的,被你逼的!”她瘫在地上,指着皇帝又哭又笑:“你瞧,你拿了她的遗物来打我的脸,呵呵呵……好,真好,你们俩才是夫妻情深,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清白……什么是清白……这宫里有什么清白!” “皇后失心疯,快摁住她!”皇帝皱眉,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 皇后被人架着,愈发无状:“我告诉你,富察氏……该死……连同她的儿子,也该死……哈,哈哈哈……他们不清白,不清白!母债子偿,哈哈哈,报应不爽!报……”此时李玉手快,拿了巾帕堵住了后续的话,几个宫人合力,将她制住。 天色阴沉,似有大雪。 炩妃加封贵妃,与纯贵妃共掌六宫事。皇帝要废后的传言,愈演愈烈。 “哈……哈哈哈……”永寿宫中似乎气氛和谐,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主儿,这是豫妃和庆嫔送来的。”澜翠垂首,与春婵各捧着一套黄金头面一套翡翠头面进来,不敢抬头。 “她们有心了,命人收着吧。”魏嬿婉声线微微上扬,显是心情颇好。 待二人走后,魏嬿婉笑道:“可真有意思,以往她那般地趾高气扬,我还以为她有几分手段,哪里想她自个就栽进去了。” 身边人揽过她,“她不过是运气好,比旁人多了几年的少时情分,又有珂里叶特氏一帮奴才帮衬,才坐了六宫主位。可这位子,她自己却没本事坐稳。离了人,她便好不了。” 魏嬿婉倚在对方怀中,手指攀上颗颗盘扣,悠悠道:“她当真拿自己当皇上的元妻呢。”魏嬿婉轻轻一笑,“皇上却拿先皇后的遗物打了她的脸,呵。” “皇上真要废后?”魏嬿婉忽然问道。 “不曾说过。”进忠将低头理了理衣襟,“只是传令闭门休养,未有处罚,且份例不减,可见皇上尚存回转之意。” “回转……”魏嬿婉秀眉轻蹙,一双桃花水眸流光微动,指尖微微使劲,将蟒袍攥出几道褶皱,“我便令她……再无翻身之时。” 三日后,和敬公主入宫请安。 “皇阿玛。”和敬带着庆佑,绝口不提继后之事,只是与皇帝闲话家常。“当年庆佑出痘,儿臣真是心急如焚,孤身异乡无依无靠,满天神佛求了个遍,儿臣想起永琮生病时,也是那般地痛苦,皇额娘那时也必如儿臣一般心痛……”和敬说着,落下泪来。 皇帝又想起夭折的嫡幼子,长叹:“当日送你出嫁,真是苦了你。” 和敬掩了掩眼角,笑了笑:“瞧,都过去了,儿臣说这些做什么呢?皇阿玛身不由己,儿臣不曾怨恨过。只是儿臣……为自个不能在皇额娘跟前尽孝,也未能在皇额娘弥留之际为她侍疾,心中遗憾罢了。” “是啊……”皇帝似乎在一瞬间苍老许多,怔怔看着手中的水晶佛珠,“朕也时常想起你皇额娘,在长春宫中偶尔坐一坐,便觉得她仍在朕的身边一般。” “宫中变化不少,只有皇额娘住的长春宫还一如往昔。”和敬感慨一句,似不经意提道:“不知……姮媞姑姑过得如何?” 皇帝听她提及姮媞,微微一顿,面色不悦:“尚可,你出嫁后,朕也为她指了婚。” 和敬幽幽叹道:“世事无常……若非当年有人劝我,我也不会那般爽快答应远嫁,皇额娘也不会因此神思郁结,早早离世了……” 皇帝面色阴晦,道:“便是世事无常,也自有定数。” 二十八、除夕 “皇上何来啊?”寿康宫中,檀香袅袅,太后正立于案前抄阅佛经。 “儿臣心有疑惑,来请皇额娘开解。”皇帝径直坐在厅中。 福伽奉了茶来。 太后瞥了一眼窗外,已见冰雪消融,天色晴好,笑道:“咱们母子说话,何须拘礼。” “是。”皇帝身子微微一倾,眼见福伽退下,方正色道:“朕……想废后。” 太后似已料定,面色不变,搁了笔道:“此乃皇帝家事,皇帝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无需请示哀家。” 皇帝面色微讶:“皇额娘难道对此……” 太后微微挑眉:“哦?皇帝以为,哀家还有什么意见?”说着端起茶呷了一口,冷冷道:“乌拉那拉氏断发是诅咒亲长,且不论哀家一把年纪,单凭皇帝身系社稷,她这般言行便是大逆不道!” 皇帝沉默须臾,“儿臣明白了。” 腊月二十,帝下诏,令乌拉那拉氏交还宝册、宝印、品级朝服及金银首饰若干,褫夺封号,贬为庶人,移居景仁宫。 至此,身居贵妃的魏嬿婉终于成为了紫禁城中除却太后以外最显贵的女人,趋炎附势之人登门不止,便是纯贵妃,也不敢争其锋芒。 永寿宫俨然成为六宫之首。 “乌拉那拉氏移居景仁宫?呵。”豫妃面露讥讽,掩唇而笑:“到底还是如那位先皇后一般的下场。” 众人皆知其所指,心中感慨,各怀心事。 魏嬿婉摩挲着一方八角蝠纹紫铜手炉,微微一笑:“年关将至,说她做什么。” 豫妃垂首:“是我失言了。” 魏嬿婉将话锋一转,将此事揭过:“今年倒是有几件喜事,一是咱们的和敬公主回京,二是准噶尔平定,本宫想着,不若就求皇上将各宫的份例都升一升,才是咱们的盛世气象。” 众人拜谢,只有舒妃不曾动作。 庆嫔瞧见,娇声质问道:“炩贵妃施恩,舒妃却不拜谢,这是何意?” 舒妃听言,起身一福,眉目清冷,淡淡道:“臣妾觉着,这份例按往年发放即可,臣妾并不贪多这额外之赏,因此无需拜谢。” 庆嫔被抢白,心中羞怒,却不知如何回击。 魏嬿婉微微蹙眉:“你不愿接本宫的赏?” “是。”舒妃面有不屑,微微侧目,“臣妾一介妇人,目睹皇后遭此大难,心中悲痛,因此无心接受炩贵妃的恩赏,只愿此生安好足矣。” 这样的回绝不但明明白白打魏嬿婉的脸,更是含沙射影,指责其与继后被废一事有关。 魏嬿婉冷笑:“本宫好心,你倒是清高。”说着唇角一勾:“也罢,你既不愿受,便单拎出来,除却你,其余人皆有升赏。” 舒妃也不在意,反倒终于如愿一般,略一福身:“臣妾谢过炩贵妃恩准。”从座前走出,一双眸子如继后一般,清清冷冷,似不染尘埃,直视魏嬿婉:“臣妾劝炩贵妃一句,因果有报,莫忘前尘。”说完,转身便走。 “因果?”魏嬿婉声线轻轻一扬,若玉珠落了银盘,“是啊,珂里叶特氏累及双亲,祸及族人,便是报应。至于乌拉那拉氏……”春目微怒,扫过厅中众人,“包庇祸患,以下犯上,如今废位移宫,也是报应。” 鸦雀无声。 舒妃的身形在门口一晃,抓着宫人的手稳了稳,方才离去。 腊月三十,守岁。 春蝉一面剪着窗花,一面笑:“主儿今年可算是如愿了,不但怀有皇嗣,在皇上面前得脸,连奴婢们也跟着沾光。奴婢就说,主儿的气运是顶好的,将来也定会多子多福的。” 魏嬿婉拈了一颗梅子,笑道:“这般嘴甜,就该让你替了灶王爷上天去。” 一众宫人捧了食盒进来,澜翠指挥着一一摆开,合手笑道:“除夕宴多有拘谨,奴婢瞧着主儿也未吃几口,今日守岁,主儿多少再吃些垫垫。”说着挟起一双象牙筷,点数道:“水晶鸭子,素三鲜的饺子,鸡丝燕窝,燕笋棋盘肉,小炒鲤鱼,攒丝鸽蛋,燕窝八仙汤,白糖油糕,如意卷,奶酥竹节卷,菊花冰糖羹,八宝梗米粥。” 魏嬿婉打趣道:“刚说了春蝉嘴甜,你就备下这许多甜食,原来你也是个惯会讨人的蜜糖成精。” 澜翠也笑:“奴婢是蜜糖成精,主儿又是什么呢?” 春蝉掩口:“主儿是咱们这永寿宫的桃花,甜香扑鼻,才引得奴婢们做了蜜糖精。” “你这妮子,该打该打。”魏嬿婉被她逗得弯腰直笑,将手中半颗酸梅丢出去打她。 春蝉嘻嘻笑着一躲,便听有人道:“哎哟。” 进忠拿着那酸梅,站在门口,“才进门,炩主儿便给奴才好大的赏。”将那半颗酸梅含在口中。 魏嬿婉低头又从罐中抓了一把酸梅,“过来领赏。” 进忠上前,将那玉掌托住,低头衔起一颗,又伸出舌尖去舔舐梅汁。 魏嬿婉只觉掌心微痒,又见他喉结微动,仿佛酸甜的梅子也在自己口中一般,含声道:“可好吃?” 进忠抬头,唇边一点深色水渍,他轻轻一舔,“奴才谢赏。”说着欺身而上,吻住他日思夜想的双唇。 二十九、至亲 七月初,上幸圆明园,嫔妃随侍,七月十四,炩贵妃于五福堂内诞皇七女,上悦,依例分赐家人。 “那孩子与你相似。”五福堂中灯火通明,进忠轻手轻脚地进来,走至床前。 魏嬿婉面露疲色,轻轻一笑:“你见过了?” “方才见到的。”进忠将她揽在怀中,“婉儿,你辛苦了。” “这孩子……我盼了许久。”魏嬿婉闭上眼,缓缓道:“仿佛我与她前世有缘似的……” 进忠拥着她的手紧了紧,“我知道。” “不……”魏嬿婉咬了咬唇,否定了他,“那种感觉……是为人母的心有灵犀……我怀着它的时候,便觉得它定是个女儿,如今见了她,更觉得恍若前世有缘一般,我想,这便是所谓的前缘因果……” 进忠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是因果,也是你的善缘。” 九月,五阿哥因生母获罪,惊惧交加,卧病半年有余,终于薨逝。 秋风瑟瑟,衬得被三所愈发凄凉萧索。 一垂朽妇人坐在门廊上,缩着身子,似乎有些呆滞。 这是魏嬿婉第一次踏进这样的地方,她穿着氅衣,站在这样透风的地方,还是有些寒意。 听见动响,妇人一惊,转过头来,见到来人,惊讶一瞬,转而便有几分怒意。 “珂里叶特氏,这北三所,住得可还习惯?”魏嬿婉轻笑一声,由澜翠扶着走至近前,若非她仔细辨认,几乎不能识得面前妇人便是原来受尽帝宠的愉妃。 “尚可。”珂里叶特氏横眉冷对。 “是么?”魏嬿婉瞧着眼前的阶下囚,扬声笑道:“这北三所本宫特意为你选的安身之地,这里头可有拜尔果斯氏的冤魂,日日与你作伴,你可感激?” “魏嬿婉,你何须惺惺作态!”珂里叶特氏大怒。 “大胆,炩贵妃名讳可是你叫的!”澜翠斥道。 “贵妃……哈,哈哈哈……”珂里叶特氏大笑起来,咬牙恨声道:“呸!不过一个狐媚子,肮脏下作之人!什么贵妃,不配!” 王蟾上前抡开双手,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珂里叶特氏只觉得眼前金星直晃,面颊登时肿胀起来。 魏嬿婉走上前,盯着那张极尽沧桑的脸,冷笑一声:“你倒是有几分骨气。” 珂里叶特氏颤抖着身子,依旧不肯低头,“你们……陷害皇后……必有报应……我便是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 “哦,报应?”魏嬿婉嗤笑,“你是说——母债子偿么?啊,也对,你深锁宫中,不知情形,本宫便告诉你。”魏嬿婉微微倾身,直视着那张发黄的面皮,“你的孩儿……死了。” 珂里叶特氏闻言顿时面色发白,直直地瞪着她未发一语。 魏嬿婉唇角一勾,直起身子长叹一声,“唉,可惜一个好好地孩子,因为嫡母废位,生母获罪,兄弟阋墙,惊惧交加——”魏嬿婉盯着她,一字一句:“生生吓死了。” 珂里叶特氏已然面如死灰,双唇微颤,“不……不可能……” 魏嬿婉低头理了理袖子,“皇上感念他有几分孝心仁义,特特赐了谥号……” “啊——”珂里叶特氏突然挣脱王蟾的束缚,飞扑上前,将魏嬿婉扑倒在地,“不要说了!不要!”她疯狂地哭喊着,正要举手去打魏嬿婉,忽然被一股力量拽起,又被远远地丢开,她枯瘦的身子如风中落叶一般,被毫不留情地扫落在地。王蟾立刻上前制住了她。 魏嬿婉看见进忠那张剑眉微蹙的脸。 “一时失了神……”魏嬿婉借着他的手站起身,自嘲一笑。 进忠一言不发,沉默着将她身上的尘灰清理干净,又瞧了瞧她掌心的擦伤,面色一冷,抿唇不语。 魏嬿婉从未见过他这般冷峻的模样,轻声开脱道:“不过是一时大意教她得手,回去让春婵拿药酒敷一敷便是。” 进忠从澜翠手中接过一方干净的巾帕,将她的掌心的血污一一擦净,又吹了吹,方柔声道:“她是将死之人,你着什么急。” 又见他敛了神色,瞥了一眼身后的小太监,寒声吩咐:“送珂里叶特氏上路。” 几个太监得令上前,进忠挡在她身前,将腰身一揽,“回吧。” 魏嬿婉随着他离开,北三所中秋风萧瑟。 午后日暖,魏嬿婉逗弄着景妧,那孩子一岁有余,正是好动的时候,魏嬿婉将小小的婴孩抱在怀中,听她咿咿呀呀叫着。 澜翠笑道:“七公主聪慧,不但会喊人,还知道回应呢。” 春婵也笑:“七公主这样聪慧,怨不得皇上天天想着念着。” 魏嬿婉将孩子抱在怀中,温温一笑:“妧儿生得可爱,自然讨皇上喜欢。” 主仆正说笑,忽然有宫人来报:“纯贵妃薨了。” 魏嬿婉一惊,抱着孩子的手顿了顿,“可知是什么缘故?” 那宫人道:“听说是染了风,急病去的。” 魏嬿婉蹙眉不语,澜翠命人退下,接过七公主道:“主儿烦心这些做什么?咱们过咱们的。” 魏嬿婉摇头:“不是我忧心,是这纯贵妃实在去得蹊跷。”她掌管六宫多时,平日并未听闻纯贵妃曾有风寒,今日忽然去了,岂不蹊跷。 “多少蹊跷,也不过是顺理成章。”一人进来,坐在她身边。 “你知道?”见是进忠,魏嬿婉微微挑眉,顺势一歪,倚在他肩上。 “不知。”进忠笑了笑,“不过我知道,昨日和敬公主入宫,先是见了皇上,后去了纯贵妃处。” “和敬……”魏嬿婉似有所悟,“原来如此。” 三十、因果 这日天气晴好,乌拉那拉氏坐在庭院中望着一盆绿梅,神色淡然。 宫门缓缓打开,她的眸中的光彩跳跃了一瞬,复又黯淡下去。 瞧着来人,她依旧坐着,未发一语。 “夫人安好。”来者面带三分笑,向她问安。 乌拉那拉氏冷眼一瞥,起身要走。 “夫人在这景仁宫中囚禁多年,不知可曾有过后悔?”宦人的声线悠悠上扬,如丝如弦。 “后悔?”乌拉那拉氏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身形微颤,指着来人厉声道:“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曾后悔!是他无情无义负我在先,如今再想转圜已无可能,我们夫妻情尽于此,他若念有一丝旧情,大可自己前来!” “这话还是夫人得了机会,自个到御前去说吧。”来者嗤笑,“奴才不过随口一问,皇上自然也不会前来,想来夫人傲骨,自是不屑重修旧好的。” 乌拉那拉氏被他戏耍,怒道:“一个奴才,也敢与我这般说话。” “进忠的确是奴才,不过——”他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似夫人这般没名没分地活着,形同弃妇,与奴才相比,又有何异?” “弃妇”二字着实戳心,乌拉那拉氏身子一晃,几乎就要站立不住,她闭上眼稳住身形,恨声道:“可是他令你过来瞧我笑话的?” “笑话?”狐眸一扫,悠悠道:“谋害皇嗣,与人有私,断发诅咒。”他低头理了理云纹袖口,冷笑:“夫人活着便是个笑话,哪里还需人来瞧呢?” 乌拉那拉氏只觉得此言刺耳至极,她攥了攥掌心,竭力维持自己宠辱不惊的模样,沉声道:“你究竟来做什么?” 进忠轻笑一声,“我是来为夫人报丧的。” “什么……”她震惊之余又有几分哀戚,“难道皇上他……” “啧啧啧。”进忠摇头,“原来夫人心中只有皇上一人,全然不顾其他至亲。”见乌拉那拉氏面无血色,缓缓道:“夫人的父母,已于上月——相继身故了。” 乌拉那拉氏只觉得浑身发寒,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声若寒蝉,颤颤微微:“他们……去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字字如刀,“承恩侯因贪墨事发,没入监牢,因旧病缠身,无人照管,在狱中孤身而去。皇上已将他削去封号,令其子孙永无录用。” 乌拉那拉氏的心一点点地下沉,她几乎能想见家中的惨状,“阿玛……” “可怜呐。”进忠一双剑眉微挑,似笑非笑,“好端端的一个承恩侯,到最后晚节不保,惨死狱中。便连老夫人,被拘了几日,又惊又惧,一身病痛,在那城郊那火头庙里,因夜里风大,头昏骨痛,捱不到三日便去了。啧啧啧,身旁连个照看之人也没有。还有十二阿哥,他自小懦弱,却为了此事,自个去御前跪求,犯了天威,被皇上当着群臣之面斥责,啧啧,当真颜面扫地,只怕这辈子再无继嗣的机会了。” 乌拉那拉氏已然瘫倒在地。 进忠依旧不肯放过,声如幽魅:“皇上下令,罪臣之家,不得延医请药,你猜你那几个兄弟,在狱中,又能支撑多久?” 乌拉那拉氏恨恨地盯着远处宫墙,“是我识人不清,错付半生!”说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就要往墙上撞。 几个宫人眼疾手快,早就将人摁住,乌拉那拉氏一头散发,面目狰狞,口中凄厉地哀号:“皇上!你害我好苦!” 进忠让人将她绑了,寒声吩咐:“同珂里叶特氏一般对待。” 几人领命,拿过药汁就灌。 乌拉那拉氏挣扎一阵,终究不再动弹。 进忠背着手走出几步,又低声道:“此药一日三次,不得懈怠,我要她活过三个月。” 永寿宫中,魏嬿婉正在美人榻上睡着,身旁的几案上放着一副未画完的绣样,日光洒在她的面颊上,衬得肤色如玉脂般。 进忠将手放在她的面上,轻轻抚挲。 不期魏嬿婉幽幽转醒,一双桃花眸子如含了水汽,蹙眉瞧着他,低声呢喃:“你来了。” 进忠指尖一顿,微笑:“是,我回来了。” 他兜兜转转,一世轮回,终于又回到她的身边。 夏日骄阳似火,京城已然很久没有下雨了。 魏嬿婉跪在地上,心中忐忑。她已年近不惑,虽依旧美貌,却已然不再新鲜,这几年皇帝新宠颇众,她早就是个后宫旧人了。 “永琰是个好孩子。”皇帝瞧着跟前跪着的美貌妇人,笑得平和,“你啊,怕什么。” “臣妾知道。”魏嬿婉磕了个头,“可他非嫡非长,皇上若厚爱他,便封个贝勒亲王,让他有个去处,这皇太子……他是万不能担的。求皇上明鉴。” 皇帝咳嗽一声,沉声道:“皇贵妃,朕不是来与你商量的。” 进忠见状,忙使眼色让她先服软,魏嬿婉却头一回无视了他的示意,坚持道:“皇上,琰儿资质平庸……” “放肆!”皇帝打断她,魏嬿婉被吓得一震,“你当这是什么,这是国事!朕意已决,你再多说,便是后宫干政。皇贵妃,你如今活糊涂了?” 魏嬿婉心知此事不可回改,又磕了个头,柔声道:“是臣妾糊涂,求皇上恕罪。” 皇帝将她扶起,笑道:“你怕什么,永琰非嫡非长,却是贤才,何况,这身世,要也容易。”说着握住她的一双柔荑,“不就是皇后之位么?” 魏嬿婉只觉得手心发冷,已然隐约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她强扯起一丝笑,低声道:“臣妾……明白了。” 皇帝大笑,扬长而去。 是夜,微冷。 魏嬿婉坐在窗前,一针一针地绣着一幅双燕穿柳图,直至进忠近前,也未出一言。 进忠蹲在她身旁,静静陪着。 直至那双燕绣完,她才起抬头,对着进忠微微一笑,“这是给你绣的,可不许像上次那般抢了去,等过两日,我做好了给你送去。” 进忠想起那方帕子,当日自己为了逗她,强取豪夺地取来,当时只顾着自个开心,也不曾用过,更不曾还给她,那帕子上的绣图原是双燕穿柳,却因自己中途抢去,未能绣完。如今帕子仍在,世事已变,不由心中一痛,握住她端着绣图的手,哑声道:“好……” 魏嬿婉笑道:“你瞧你,哭什么……”说着伸出手去要为他擦,却不觉自己也视线模糊,魏嬿婉一时找不到巾帕,就着手中未完的绣图去拭,忽又笑道:“我又糊涂了,弄脏了,又得重新与你绣一幅。” 进忠强忍了泪,低声道:“不必……做这个伤眼,你不必再绣了……” 魏嬿婉索性将绣图一搁,将身子埋在他怀中,闷声道:“我就想给你留个念想……” 她和他都明白,所谓“封后”是个什么意思。她出身汉人,家世不显,自然不可能正式封后、风光人前,皇上要立永琰为嗣,免不得要抬她的位份,活着的时候不能抬,那便只有……身后风光。 八月初九,皇贵妃病逝,追封孝仪纯皇后,上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明年,上禅位于皇太子。又三年,太上皇崩。 朝代更替,宫中旧人皆遣散归家,原敬事房总管进忠,自请守陵,上准之。 二月草长莺飞,裕陵已然郁郁葱葱。 一驾马车停在阶下,守卫上前询问。 仆从似乎拿出了什么,对着守卫一晃,守卫闪身让开,一众仆婢拥着一个妇人从车中出来,拾阶而上。 进入具服殿,摒退仆婢,妇人独自转入一道小门。 晨雾迷蒙,芳草萋萋。有人在此打扫庭院。 轻叩门扉,四目相对。 “阿进。”她说。 后记: 宫人传言,圆明园中有一“镂月馆”,其中住着位“元君娘娘”,却无人知其来历,只是皇帝每月都要前去与之相聚,因而宫人皆不敢怠慢。 厨房里,宫人窃窃私语。 “娘娘的药可好了?”一人立在门前。 “进忠公公。”小宫女见到来人,忙擦了擦手,将药盅端出,“好了好了。” 来人点头,身后的宫人立刻上前接过。 小宫女瞧着一行人离开,直到瞧不见了,才低声嘟囔:“也不知这进忠公公是哪里派来的,好大的气势……” “哟,你不知,那位元君娘娘你不曾见过,周身也是好大的气派……” 番外 轮回 魏嬿婉被关押在阴暗湿冷的房间中,日日灌药折磨,不得安宁。 所有人都说:“看,这就是报应。” 她们嗤笑着,冷眼旁观,似乎折磨一个失败者能为她们带来莫大的乐趣。 她该死。 不可否认,在极尽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她也害死了一些人。 但也救助过一些人。 可是那又怎样呢。 墙倒众人推,人们只需要记住她的狠毒就好了。 所以,她们决定将所有的罪名都加诸于她,无论是否真的与她有关。 反正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 于是所有人都来欣赏她的惨状。 愉妃是因为恨她,恨她害死了继后;容妃是因为怜悯,怜悯这紫禁城中又多了一具身不由己的躯壳;颖妃二人是因为开心,为宫中少一位狐媚妖妃而开心;豫妃和庆妃是好奇,好奇一位颇有姿色的女人是如何被折磨得容颜老去、生不如死的;纯贵妃是因为旁人都去了,她不好不去。 所以,她的痛苦,反倒成了所有人的娱乐。 愉妃总是畅快地笑着,指挥宫人往她嘴里灌药,看她抽搐、呻吟、扭曲。 然后又命人给她能致人上瘾的解药。 死不成,活不了。 一遍又一遍。 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出身高贵的妃嫔们,高高在上,在皇权的默许下,审判一个妖娆又低贱的灵魂。 药石夺去了她的容颜、理智和所有的记忆。 只有痛觉被不断放大。 那样的绞痛啊……如锥骨抽筋,让她本能地在地上翻滚,可是冰冷的地面不能给她温暖,也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慰藉。 在恨声的咒骂中,她完全沦为毒药的奴隶,只剩下卑微的本能。 所以,当宫人故意将解药倾洒在地上的时候,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舔舐着混在泥土和砂石中的一点点药汁。 像狗一样。 愉妃愉悦的大笑,颖妃不屑的冷嗤,她都听不见、看不见。 她已经盲了,聋了,哑了。 只剩下卑微的本能。 进忠死后并没有遇到勾魂的鬼差,于是他成了一缕孤魂。 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看见她登上高位后的风光,看见她被继后反击后的失魂落魄,看见她充满斗志地谋算,也看见了她最终的下场。 妖妃恶女的下场。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她。 他原打算只作壁上观的,却在她受尽折磨时忍不住要去拉她。 那样美丽的人,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自己死了也不愿做厉鬼去报复的人,在他的眼前受尽折磨。 他想推开那些手,想抱要住她,却最终轻飘飘地从她身体里穿过。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死了。 可是,他已经死了,又怎么会流泪呢。 金玉妍是在魏嬿婉参与宫斗后,第一个死去的妃嫔。 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进忠低头捋了捋藏青色的云纹袖袍,嘴角嚼着一丝轻笑。 他是重生的。 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晓的秘密。 他重生在她成为炩嫔之后。 她已经再次涉足宫廷争斗,他也不得不再次为她披荆斩棘。 进忠眯了眯眼,将香囊收入袖中。 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金玉妍,丽心,容佩,海兰,如懿,苏绿筠,巴林湄若,凌云彻…… 有一个算一个。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面诱着她与他欢好,一面借着她的缘故,将名单上人一个一个地除去。 容佩、金玉妍、海兰、如懿、叶心…… 都是他做的。 既然要斗,那不妨斩草除根。 这才是自己重生的意义。 皇帝决心要杀了魏嬿婉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这然他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一个笑话。 他几乎就要下决心陪着她一起去了。 然后,永琰找到了他。 对他说:“孤知道你对额娘的忠心,此事也只有你能做内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