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万物非主 作者:佳期十二红 文案: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就是来虐笨蛋的。 我才不要什么忏悔,那不过是取决于他们还有多少良心而已,有良心的比没良心的更痛苦,这算什么善恶有报?我要的是拳拳到肉,虐身虐心。 的确,本文标题是清+真言的第一句。郑重声明我不信教,本文的伊+斯+兰教、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是怎么回事,你看到后面就知道了。为了丰富故事我会用一些梗,但是千万不要把小说当成真正的宗+教,正如真正的道+教也不是神魔小说里写的那样。(百度搜索“魔爪小说阅读器”或登录 mozhua8.com 下载最新版本) ================== 第1章 昆仑行异道 昆仑山上,一个身着金甲的高大男人正踏雪而行。绛红色的战袍被他脱了下来,裹着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即使裹着战袍,也不难看出他实在是太瘦了,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像枯枝一样,好像一磕就会断掉。他的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呼吸浅而紊乱,眉心还有一道烙痕。 金甲男人到了一片彼此交缠的紫蔓、绿叶和野花前面,在藤蔓间悠然荡着丝网的蜘蛛往旁边撤去,银光在蛛网上闪烁了一下,蛛网俶尔消失,那些藤蔓向四周卷折翻起,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 金甲男人低头进了洞口,这里面却一点也不阴暗。他走过一段红香绿绕的石桥,对面是一处宽阔的平台,四周开着几个洞口,都有珠帘遮蔽。金甲男人来到东边的一个洞口前面,呼唤了一声:“吉布列,你在吗?” “弥卡尔?” “正是。人已带来了。” 珠帘被掀开,里面走出一个女子,一身白衣服帖地裹着她纤秾合度的腰身,深褐色的卷发上压着一只金步摇,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妆饰。她的额头圆而宽阔,一看就觉得又聪明又贵气。她的眼走势向上,褐色的眼珠,内眼角尖而下压,看起来十分伶俐。她的眉很长,走势与眼配合得恰到好处,眉尾处自然地下压。鼻子很高,颧骨恰到好处地撑起了白皙饱满的肌肤,丝毫不显得嶙峋突兀。这样的一张脸,令人一看就觉得安心,好像只要有她在,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吉布列低下头去,看了看战袍裹着的那个人,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拾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最终看定了他眉心的伤痕。 被称为弥卡尔的男人咳嗽一声:“张百忍的结界下得太严实,耽误了我一会儿工夫。我救下他时,神目已经被张百忍用天火毁了。” 吉布列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道烙痕:“天火?无妨,我来想办法——他还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伤吗?” “灵肉俱损,伤势很重,但都能治好。” “我会慢慢调治的。三界的人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吧?” “我用一只黑羊代替了他,不会有人发现的。” “好。交给我吧,我带他去见真主。”吉布列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战袍裹着的那个人。 自从萨图克·博格拉汗皈依之后,回鹘人建立的可汗王朝治下,都成了真主的子民。后来可汗王朝攻灭于阗王国,法/轮落,新月升,昆仑山下已无佛教的踪影,更遑论道教。昆仑山上虽有一位山神,但清真教布道于市井,鲜入深山,彼此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三年多之前,昆仑陡生异象,地动山摇,吉布列遣人查探,惊讶地发现山神已不知所踪,他们这才入主昆仑。 纱帘之后,真主端坐。 没有人见过这位真主,清真教禁止一切偶像崇拜,称真主是唯一的神,是不可描述的。现身于人前地位最高的,就是天使吉布列。 吉布列揭起纱帘,走了进去。 “真主,传承者已带来了。”吉布列恭恭敬敬,小心地将杨戬放在床榻上,“他的伤很重。最棘手的是,神目被天火毁了。真主,这样还有用吗?” “天火无妨。让密特拉看看就是了。” 吉布列掀开 战袍,看到那累累的伤痕,面露不忍之色。 “你不是说他下了黑水狱吗?刑伤不该好得这么快吧?” “是地藏王菩萨。谛听舍了内丹,救治了他。”吉布列眨了眨眼睛,回过了神,“真主,我以为,动佛教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何以见得?” “三年多之前,沉香救母,攻上天庭,佛教的斗战胜佛、净坛使者、善财童子等都在叛军之中,观音菩萨还主持了一场赌赛。三界内颇有密语传闻,王母下凡,是被前司法天神暗害了。玉帝羁 押他入狱,是不会放过他的,可是地藏王菩萨却救了他,这更是自启疑窦、令人怀疑佛教也是同谋。佛教与天庭的龃龉已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玉帝就算没有对他们起疑心,也会想找个机会敲打敲打他们。现在动手,正是时候啊。” “欲亡三界,先破轮回;欲破轮回,先灭佛教。”真主慢慢说着,语调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可是那刘沉香身兼佛道两家法力,现在圣眷正隆,女仙之首瑶姬还是他的外祖母,我看佛教与天庭正好得蜜里调油。不过,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也罢,现在就让密特拉过来,除了救治杨戬,也让他安排人手,去试探一下。” “遵命。” 吉布列为杨戬单独安排了住处,收拾得齐齐整整。外面是书房,墙上挂着琴、剑,还有一幅风景人物图。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点了香炉,书架上放着几册古籍,天青色的瓷瓶,一整套羊脂玉的茶具。还在窗外栽了一丛绿竹,衬上太湖石,宛然一幅活画。里间是卧室,帐子是海妖的头发丝织成,香囊中都是胡马雍公主花园内的奇花异草,褥子里外俱是王明妃做琴弦的冰丝,磁枕曾被吕纯阳在邯郸用来度过卢生。 杨戬卧在冰丝褥子间,仍是昏迷不醒。密特拉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小心地揭开他额心上贴的药膏,将新药敷上。 谁又能想到,表面上被贬斥为“易卜劣斯”的密特拉,暗地里竟然是真主的座上宾、还为真主的事如此尽心竭力呢? “我可是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密特拉絮絮叨叨地说,“别说是天火灼伤了神目,就算身躯一寸一寸烧成灰了,这么着也能把人拼回来。他还不醒过来,不是我做得不到家,实在是伤势太重,你们要精心调养才是。” 吉布列心里很清楚,密特拉这是在表功自矜,也就顺着他说:“祆教献了波斯,明教献了回鹘,为王前驱,居功至伟。将来到了新三界,头功一定是你们火天神师徒的。” “不敢当,不敢当。”密特拉笑着摆摆手。 “试探佛宗与天庭的事,还要仰仗火天神。” “此事可着明教去办,万无一失。” 密特拉走后,弥卡尔轻手轻脚来到窗外。 “吉布列,你出来。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何事?”吉布列依言走了出来。 “我们要做的事情,他不会同意。”弥卡尔开门见山,没一句废话,“他是爱这个三界的。” “何以见得?” “他是自愿的。他明明可以选择不做祭品,如果他不愿意那些怨灵根本奈何不了他,可他却……他自己选择了……情愿用血肉魂魄,平息三界的怨气……”弥卡尔说着,突然有些激动,眼圈微微发红,嗓音几次发潮。 “那么,你以为……” “我们把他的记忆封印了好不好?”弥卡尔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不动手,等他恢复了,就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这样才能说服他啊!” “你说他爱这个三界,记忆可以封印,爱怎么封印?” “这……我们可以对他说,他不是这个三界的人。” “那就是欺骗他。”吉布列笑着看他,“既然欺骗,何必多此一举,我们不让他知道我们的意图不就行了?” “你在胡说什么?以他的聪明,怎么可能瞒得住?” “你知道以他的聪明瞒不住,怎么就不知道以他的本事也是封印不住的?”吉布列双目灼灼如电,“他可是盘古的传承者,我们下的封印他一定能解。有朝一日解开封印,我们的欺骗反而会把他远远推开。与其如此,不如找个机会开诚布公。” “他为了这个三界,连命都不要了。开诚布公,怎么说服他?” “弥卡尔,你与我为什么在这里?”吉布列近前半步,双眼渐渐失焦,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忘了自己的样子已经称得上咄咄逼人,“这个三界,简直令人失望至极!庸俗,自私,冷漠,愚蠢,你我看得还不够多吗?兰以香而焚,膏以明而煎,受苦受难的总是最善良、最无私的人!你看看那张百忍张玉皇,大言不惭什么大爱无我,好像他做了多大的牺牲一样。可是他却忘了,他献上的祭品是他忌惮的人,是他早晚要杀的人。你看这个人是举世无双的人杰,在他眼里却像拿废品打发叫花子一样。这算什么大爱三界?真爱三界,就该把最好的东西献出来!哈哈,连三界之主都不爱三界,这个三界到底有什么价值!像他这样善良无私的人,值得更好的——值得最好的!毁了这个罪孽的深渊,创造一个公正、幸福、清白无暇的新世界,一个真正值得他爱的地方,难道不是最好的出路吗?” “是啊。”弥卡尔从窗口往内望,望见了床榻上苍白消瘦的杨戬,灯火盈盈映在他眼里,竟有几分水光,“为了一个……彤彤的新世界……” 第2章 流水尚能西 这些日子,猪八戒觉得很奇怪,净坛庙似乎格外冷落,香火一天比一天少。猪八戒念“唵”字诀,叫出土地来,跟他打听消息:“我说,现在人都不兴求神拜佛了吗?我这净坛庙的香火怎么一天比一天少了啊?” “哎唷,净坛使者呀,可了不得了!”土地一见就诉苦,“您不知道,这附近的百草山,来了一位旱魃娘娘殷凤珠。她放出狂风吹散雨云,扬起黄沙遮天蔽日,农田干得裂开了花,山前山后荒成了片,太阳一晒都要冒烟了。放出话去,叫百姓不许供佛斋僧,要供奉她旱魃娘娘,才能下雨。” 猪八戒一听那还了得,提着钉耙就上百草山,找这旱魃殷凤珠的晦气去了。谁知殷凤珠本事不小,手下还有黑白狐狸、金眼豹,猪八戒大败而回。 猪八戒奏报天庭,司法天神刘沉香率领梅山兄弟、雷部天将下界降妖。那天,空中阴云滚滚,电闪雷鸣甚是骇人,附近的山神土地都以为妖精一定被劈成了饺子馅,谁知殷凤珠顶着一口妖缸,天雷烈火竟奈何她不得。司法天神刘沉香挺斧来战,把那妖缸劈裂了一道缝,殷凤珠大惊,逃入百草山,又不见踪影了。 刘沉香查探到殷凤珠藏在王家庄,变化成了王大娘,遂暗命梅山老四变作箍炉匠去诓王大娘,明为锔缸,实为砸缸。梅山老四领命而去,果然得计,旱魃并黑白狐狸、金眼豹被天雷击杀。然而不幸的是,战斗中梅山老四被殷凤珠所杀,司法天神奏请厚葬,极尽哀荣。 光明寺内,一线阳光投在青砖地面,光柱中的尘埃不停地盘旋缠绕,神像的面目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显得有几分狰狞。 旱魃殷凤珠单膝跪下,给明尊施礼。 “起来讲话吧。”明尊站起来,步下 台阶,示意殷凤珠站起来,“你杀敌有功,本座当重赏。” 明尊授命殷凤珠如此行事,本来就是为了试探佛道两家是否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休戚与共。妖精逃走,司法天神还紧追不舍,甚至牺牲手下干将的性命也在所不惜,看来佛道两家之间的关系确实稳如磐石。 “明尊,梅山老四不是属下杀的,属下不敢居功。” “不是你杀的?那是黑白狐狸?金眼豹?” “都不是。是司法天神夫人。” “是她?”明尊初时一怔,随后面露喜色,“好一个单纯善良的小狐狸,真爱无价的司法天神夫人——真是好极了!” 本以为佛道之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没想到这天庭内部的矛盾,比我们估计的还要大。原来刘沉香肚量如此狭小,容不下跟他作过对的梅山兄弟,竟然这么快就要人家的命了! ——也对,卖主求荣、临阵倒戈的家伙,谁看得起?梅山兄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 “还有一件事,属下觉得有些奇怪。” “但讲无妨。” “属下藏身在王家庄,连黑白狐狸和金眼豹都不知道,司法天神是怎么知道的呢?” 杨戬没有想过他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他早已为自己谋定了永恒的安眠,虽然中间出了种种意外,走上了岔路,总算也没有离得太远,纷乱荒唐的一生终于在封神台画上了句号。该还的都已还尽了,该做的都已做到了,该断的都已了断了。血肉魂魄被怨灵分食殆尽,干干净净不留下 任何痕迹,不需要凭吊,也没有人会来凭吊。古神的安排也罢,传承的变革也罢,一切都已结束了。 然而,不知是谁的拨弄,仍不许他安宁啊。 最先觉醒的是思维,漫漫长眠,将醒未醒,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意识,阻止他感知外界的一切。随后,渐渐能听到一些杂乱而不可名状的声音,断断续续,忽近忽远。终于有力气睁开了眼,眼前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只看见顶上悬着一张暗金色的帐子。 意识渐渐清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筋骨、肌肤、血脉、经络都在。丹田内依然是空空荡荡,提不起半分法力。长期以来内外俱损的伤痛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酥麻与瘙 痒,那是伤处在逐渐修复。枕头和被褥极令人舒适,再往外看,这室内的布置处处精心,件件皆非凡品。杨戬一向自律极苛,不喜奢靡,就算是权倾三界的时候,也没有住过这般精致的屋子。 他使劲用胳膊撑着床面,想要坐起来,只是四肢无力,难以挣动。正在这时,门开了,有人用漆盘托着药,揭起珠帘进来,一见他醒了,微微一怔,忙放下 药盘,转身出去,呼喊道:“吉布列大天使,他醒了!” 珠帘被揭起,一名白衣女子走了进来。 前司法天神,吉布列也曾远远瞧过几次,虽然看得不真,却一样觉得他风姿卓越。他来到昆仑这些日子,她细细看过他的容貌,虽然苍白消瘦,骨相依然是好的。她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他恢复了健康的体魄,那该是怎样的凛凛一躯、仪表堂堂。却不料今日见他醒来,双眼似睁未睁,睫羽勾出的曲线从内眼角起,流畅地延伸到眼尾,宛如书法收笔时一波三折的一捺,墨有尽而韵无穷,无端令人觉得有几分朦胧的妩媚。 吉布列忙定睛再看,杨戬已抬起了眼来,眸子里平平淡淡,方才那将醒未醒时的风流,仿佛只是吉布列一时懵懂看错了。 他咧开嘴,清浅一笑:“多谢……大天使相救。” 吉布列,此人名号他倒是有所耳闻,这是西方清真教的一位天使。清真教向来只在俗世传教,不涉天地纷争。他们所称的那位真主,从来没有在人前现身过,以至于天界都有人怀疑这么一位尊神是否真的存在。 能从封神台救下他的人,想来定非凡俗。但不知大费周章,救下他这样一个必死之人,究竟有什么意图呢?从不出面的真主,是确实不存在,还是有什么秘密怕人瞧? 也罢,静观其变便了。 这一瞬杨戬心中已盘算过了百转千回,吉布列却不知。方才看杨戬一笑,只觉得如沐春风,如饮醇酿,这会儿定了神,她忙伸手指了指外面桌案上的香炉:“今天是戊日,所以没有焚香。平日里,我们都点着安神香呢。” “些许小事,我自己都不记。”这未免有些过分殷勤了。 吉布列心中感慨万端。这样的人,如果是她的亲人,她情愿永远在他身边,用她的心抚平他不展的眉头;如果是她的主人,她就执鞭坠镫,忠心不二,永为驱驰。可叹这三界内的人不明,怎么就把芝兰当成了稗草、把梧桐当成了樗栎呢?别的不看,只要看看是谁放出了地狱的恶鬼、是谁费心把恶鬼捉回,也该知道谁是真神、谁是恶魔。到头来,真神竟担了恶魔的罪名入狱,可见这三界内的人,不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晓的草包,就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骗子。这样的三界,哪里值得眼前的人献了名声又献尊严、献了力量又献生命! “你身体还很虚弱,别急着起来。”吉布列走上前去,轻轻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却摸到了他嶙峋突兀的锁骨,再看他的脸色,已经比初来时好了不少,却依然憔悴,不由得面露不忍,“你们道教好生恶死,当面问年龄都是忌讳,你却怎么这么不惜命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惜命?”杨戬淡淡地问道。 吉布列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该怎么对他说,其实他们早就留意到了显圣真君?又该怎么对他说,真主感应到玉帝进了虚空界中的封神台,弥卡尔奉命截下祭品时还偷听了他与玉帝的对话?顺着这些问下去,很快就不得不说出他们的真实意图了,而这并不是杨戬现在就能接受的。 “因为你的伤。惜命的人,不会让自己受这样的伤。”吉布列只能这样说,随后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别是拜错了师门,入错了教吧?” 第3章 刎颈曾结义 梅山兄弟如今只剩下了五人,这一天,他们祭扫了老四的坟台,回到灌江口,远远地就瞧见家中灯火通明,觉得有些奇怪。 “大哥,出门的时候咱们熄灯了吧?” “熄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走得近了,梅山兄弟都大吃一惊,只见房门大开,人影绰绰。五人不由得往中心靠了起来,站在大门口往里面张望。这院内的家丁往来不绝,却井然有序,寂寂无声。看到他们来了,有个穿黑衣的小女子就笑吟吟地走上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客人是来找谁的?” “客人?我成了客人了?”老六心头火起,“把你们主人叫出来——强占人家的宅院还有理了?” 小女子不乐意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好端端跟你说话,你怎么凶巴巴的?” “闪开闪开!”老六把那小女子拨拉到一边去,梅山兄弟们直入院中。院内的家丁看这五人来者不善,纷纷躲避。五人进了正堂,只见有一女子,一身火红的战衣战裙,坐在太师椅上,一个穿白的丫鬟正为她捶腿。 “殷凤珠!你还敢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梅山兄弟们唰一下亮出了兵器,扇形打开,将殷凤珠围在其中。 殷凤珠不慌不忙,挥挥手示意丫鬟下去。 “我怎么不敢来?我倒要问问,你们来干什么?” 梅山兄弟都气乐了。 “这是我们的家,你说我们来干什么?” “这是你们的家?搞错了吧?这明明是我的家啊!”殷凤珠说得煞有介事,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几位兄弟正要发怒,却被老大拦住了。 “我们不会真的搞错了吧?” “怎么可能!家门还会走错吗?大哥,少听这妖女胡说!”老六用兵器指着殷凤珠,“妖女,休要罗唣!束手就擒还则罢了,否则梅山兄弟饶不了你!” “哈哈!”殷凤珠笑得花枝乱颤,“二郎神早就把这房子送给我殷凤珠了,强占人家的宅院还有理了?我不过是一时没回来,想不到就来了你们几位鸠占鹊巢的。我当时不与你们计较,借给你们暂住,你们还真把自个儿当主人了?” “你胡说!根本没这回事!” “现有契约在此,怎说没这回事?”殷凤珠真的从腰中取出了一纸契约。 “你这契约是假的!二爷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契约!” “我这契约是假的?那么你们有契约吗?没有契约,谁许你们住在这里?” “你与二爷有亲?” “无亲。” “有故?” “无故。” “无亲无故,怎么会把房子送给你?” “我与他无亲无故,到底也无仇。房子送给我,总好过送给那些临阵倒戈、背主求荣的奸人!” 一句话说得梅山兄弟怒不可遏,再也无话可说。 “少跟她废话!兄弟们一起上,给老四报仇!” 梅山兄弟各执兵刃,一拥而上。殷凤珠浑然不惧,挺一对花枪,独战群雄。两条花枪四个枪头,神出鬼没,如雾隐梨花,风搅雪片,人在其中就像被电光笼罩,又像凭空栽下了一片枪林。梅山兄弟走马灯一般围着殷凤珠厮杀,十几招对下来,从正堂一直打到院中,只打得梁摧柱断,砖瓦横飞,地面都在震颤。殷凤珠以寡敌众,反而稳稳占住了上风。 梅山兄弟毕竟是多年的知交,配合默契,当下彼此一对眼色,四个围住殷凤珠,唯有老三悄悄退出了战圈。四件兵器齐出,两个攻上三路,两个锁下盘,正在殷凤珠格挡之时,银光一闪,老三早已祭出锁妖链,就要拿下殷凤珠。 殷凤珠当机立断,右手花枪交左手,一抬手,两根手指将那链头拈个正着,塌腰仰脖让过链尾。锁妖链在空中旋了几圈,围攻她的四位只得避开。殷凤珠将锁妖链往回一送,叱一声:“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刚刚还要拿下殷凤珠的锁妖链,竟飞回去将梅山老三绑了个结结实实。 “黑白狐狸,拿下!” 外面那个黑衣小女子,和刚刚退下的那个穿白的丫鬟一齐上来,用符 咒封住梅山老三的法力,将他拖了下去。 殷凤珠愈战愈勇,不多时,梅山兄弟都挂了彩,越发不济了。 “你们刚才说什么?给老四报仇?”殷凤珠已经胜券在握,在战圈中游刃有余,犹如戏耍,“那你们可找错人了。冤有头,债有主,杀梅山老四的不是我,是司法天神夫人!” “胡说!胡说!胡说!” 殷凤珠一脚踢翻了梅山老六,黑白狐狸照例上来拿人,并用符 咒封住法力。 “你们做过什么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人家对你们客气,你们还真拿自个儿当座上宾?哈哈,也对,反正住久了的房子就是你们的,做惯了的场面怎么不是真朋友呢?” “妖女!休要挑拨离间!” 转眼间,殷凤珠将老 二和老五尽皆拿下。 “不是我挑拨离间,是你们又跟错了主子。你们不知道东海八太子和哪吒三太子曾经跟刘沉香割袍断义过吗?这忘恩负义的事啊,他能做第一次,就能做第二次。对一直同甘共苦的朋友能做,对曾经势不两立的敌人就更该做了!” 说到“该做了”三个字,殷凤珠一枪/刺穿了老大的肩胛骨,将他挑起在半空,重重摔下。她大笑着吩咐黑白狐狸:“把这几个蟊贼扔出去,拿布来擦地!” 土地山神们消息最是灵通,殷凤珠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她的话早已在这一带传遍了。这些小仙们听到这些,心里都盘算开了。 他们也知道,殷凤珠可能是故意挑拨离间,可是难道她说的没有道理吗?梅山兄弟与现在的司法天神,确实有过旧怨,如果确如殷凤珠所言,梅山老四是司法天神夫人杀的,那可真是…… 更有人想到,二郎神和三圣母毕竟是一母同胞,一万年也是兄妹,现在二郎神已经死了,难保三圣母不会想起哥哥以前的好处来。既然哥哥是好的,那么这些年的坏事该怪谁?当然要怪那些常伴哥哥左右的外人,都是他们离间了兄妹之情。这梅山兄弟要是死心塌地跟着二郎神还好些,谁知他们又临阵倒戈,越发的可厌了——这时候,三圣母才不会管他们反叛的原因呢。这样的不忠不义之人,怕是现在的司法天神也不会愿意留在身边了吧? 小仙们这么一想,都觉得还是不蹚这滩浑水为上。 梅山兄弟们各带损伤,身缚绳索,法力又被封住了,挣扎着走在路上。明尊是密特拉的弟子,明教法术乃是火神真传,那绳索被下了明教的禁咒,没有神仙相助,只凭凡夫俗子,一万年也别想解开。可是那些山神土地们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不是绕道走,就是假装眼瞎,竟无一人出手相助。 殷凤珠把梅山兄弟赶出来的时候是在夜里,倒还好些。到了白天,百姓们看到这么一帮人走在街上,可把他们新鲜坏了。尾随的,围观的,议论的,呼朋引伴的,热闹非凡,像过节一样。 “哎唷,这几个人怎么了?怎么绑着走路啊?怎么还挂彩啦?” 梅山兄弟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一个个横眉立目瞪着那些人。上过战场的人气度非凡,更何况梅山兄弟本来就生得凶恶,普通百姓还真被他们吓得不敢近前了,只敢远远看着,那语气也就不善了起来: “看看这几个人吧!长得这模样,凶神恶煞的,还穿成这样——嗯,肯定是山贼被锁拿到官衙了!该!看他们横行到几时!” “山贼?我怎么没看到解差呢?” “嗳,哪里是什么山贼呀?这一定是给人负荆请罪的。” “老丈,什么叫负荆请罪呀?” “真是个乡下人,连负荆请罪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您给讲讲?” “好,我说说,你听听。那是在东周列国时候……” 老丈摆开了龙门阵,连说带比划,从蔺相如捧璧入秦起,历渑池会赵瑟秦盆、邯郸城长街三挡,洋洋洒洒一直说到负荆请罪、廉蔺结为刎颈之交。老丈越说越入港,听的人也越听越兴奋,渐渐也就不怕了,又围拢了过来,甚至还有人上前动手动脚。 “我说,你们负荆请罪怎么也不带个荆条呀?难道还要人家自己准备?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看那个被你们得罪的人呀,是不会原谅你们了。” “你就别为难他们了!没看见人家挂彩了吗?还带荆条——你就心疼心疼人吧!” “我心疼人干嘛呀?得让他们得罪的那个人心疼!这么着,几位爷,我这就给你们找几根又粗又结实的荆条来。带着这个去,凭他多心硬,一看你们老几位这样,就下不了手了,准能原谅你们!” 梅山兄弟本是粗人,不是那么容易伤感的。可是如今听到百姓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负荆请罪”“原谅你们”,再迟钝也会想起,他们确实是应当负荆请罪的。又想起二爷在街头被群丐侮辱、任人踢打的一幕,竟觉得仿佛自己也在承受着和二爷一样的苦难,心中反而释然了。 他们本来打算到圣母宫去求助,一路上只能像凡人一样,徒步穿过米仓山到汉中,然后翻越秦岭到关中,再顺渭水而下,过了故都长安,才能到华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是想到这一路的苦难都是赎罪,他们竟觉得精神百倍,似乎千难万险都不在话下。 离灌江,过绵阳,到了剑门关下,蜀道还没有开始,梅山兄弟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他们都是神仙,平日里出门都是飞行,哪里会有凡人出门用的文凭路引?现在身无半分法力,还带着伤被绑缚着,就这么撞上剑门关去,连自己的身份都说不清,说不定还真会被官府当贼拿了。剑阁峥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除去此途别无旁路。剑门关两边的崇山峻岭,往日里何曾放在眼里?如今却成了横亘在眼前的天堑,越看它越觉得高不可攀。 “不如,咱们回头往西,去江油关吧!” “去江油关干什么?” “事到如今,也只能学邓艾渡阴平了!” “唉!剑门关过不了,江油关就过得了吗?阴平道最难走,而且人烟稀少,要是在中途迷了道,往陇南去了,那不是越走越远了吗?” “依我看还是去巴中吧。米仓道可不止一条路,说不定就混出去了呢?” “也罢,只好如此了!” 第4章 山水恨路遥 米仓道狭窄崎岖,极为难行,一边是近乎直上直下的峭壁,另一边就是波涛怒号的峡谷。有些地方是碥路,用石料砌成,多年以来石料磨损沉降程度不同,或高或低,犹如犬牙交错,走在上面高一脚低一脚的。栈道常常修在山崖上,木板多有腐朽残缺,踩上去吱呀作响,令人胆战心惊,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能清楚地看到峡谷中翻滚的白浪。就是这样的路,还不一定总能走上。蜀道蜿蜒在这山险水恶之地,山石崩塌,洪峰过境,轻易就能摧毁这脆弱的通途。一旦遇上这样的事,就不得不从更遥远、更险恶、甚至根本没有路的地方绕行,不走运的话还会被困在半途中。 梅山兄弟混出了巴中,沿着巴江上溯。身体被缚,无法换鞋,蜀道又如此难行,很快就把他们的鞋都磨坏了。光着脚走在粗粝的地面上,脚底板被磨得鲜血淋漓,走一步就留下一个带血的足印。晴天还好些,到了雨天,他们没有雨具,荒郊野外又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每每淋得浑身湿透。走在碥路上,不知哪一块石板下面就是积水坑,一脚踩下去就溅起一片泥水。栈道沾了雨水,又湿又滑,梅山兄弟又被绳索绑缚,行动更加不便。旱路凭着双脚总能走过去,行船过渡就更麻烦。他们拿不出摆渡钱,又不能游泳,总是不得不踩水过河。 这些倒是都能忍,可是身上的伤无人调治,日渐恶化,伤口与衣服黏连,动一动就像受刑一样。很快,几个人都得了病,可是身被绳索,连互相搀扶都不能。米仓道上,常常几十里都找不到一处人家,伤病发作起来也无处投宿,只能在路边歇息。好不容易看到了山泉,既不能用水囊装水带走,也不能伸手掬水喝,只能跪在山泉边,像狗一样趴下去舔水。 这样的路途,若不是神仙之体,他们早已死在半途了。到了汉中,他们实在没有勇气去抄傥骆道这条最艰险的近路了。再想想其它的路——子午道可以直抵故都长安,褒斜道的入口离米仓道的出口最近,可是它们的艰险却都不逊于米仓道。秦岭四道,他们竟选择了最遥远的陈仓道,只因它绕过了秦岭最陡峭的部分,因而较之其它三者显得平坦一些。 这一天,他们走在一条小道上。说是陈仓道的一部分,其实地上既没有砌石料,也没有铺木板,只是两山夹谷中的一条泥土路。山高林密,杂草无人清理,长得有一人多高,隔着几步路,人影就没在草丛中看不见了。道路崎岖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梅山兄弟只能排成一列,前后紧紧跟随。 天色已晚,前后又无人家。山夜寒凉,晚风一吹,令人皮肤一阵阵发紧。耳边野兽的嗥叫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人够多,野兽一般不会找上来。 正在走着,忽然草木摇动,几个人影从旁边跳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梅山老大吃了一惊,看那些人手上都持着雪亮的兵器,忙呼喊一声:“有强盗!”那嗓音都嘶哑了。 后面几个人听到了,急忙转身往回跑,只听窸窸窣窣草木响声,后路又被强盗拦住。几个强盗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没几下就把梅山兄弟按倒在地。 “唷,哥哥快看,这几个人都绑着呢!” 强盗头子低头细细看来,只见他们披头散发,双足溃烂,满身血污,衣裳碎得七零八落,还被绳索牢牢捆缚着,其中一个人还断了一条胳膊。这狼狈的样子,就连乞丐见了都要皱眉。 “晦气!等了这么几天,一个客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又是这样,一点油水都榨不出来!” “小伯桃,这你就错了。你看,他这腰里金光闪闪的,不是宝是什么?” 原来梅山老三腰里还别着杨戬送给他们的万宝囊,里面还装了几样修行、护身用的法器。强盗头子一把摘下万宝囊,捏一捏,鼓囊囊的,不觉大喜。他倒拎起万宝囊抖了抖,谁知这万宝囊是仙家之物,也是下了禁咒的,什么也倒不出来。撕也撕不开,割也割不断,强盗头子火了,上前去重重踢了梅山老三一脚:“你这是什么怪东西?” “这……这是一个老神仙送给我的,说是仙家之物,我也不知道……” 强盗头子哪里肯信:“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就不认识你爷爷镇关中!兄弟们,拖下去好好伺候!” 强盗拷问人,有的是手段。梅山兄弟五人跪作一排,两个大拇指用绳圈捆绑,一片锥形的木楔尖头朝下,夹在大拇指中间,强盗就坐在后面,手里拿着铁锤。问一句,敲一下,直到问出想要的答 案为止。随着木楔一点一点被敲进绳圈里,拇指就被越勒越紧,这就叫“打桩子”。镇关中当强盗这么多年,受此刑的人没有不招供的。可是梅山兄弟毕竟也算是人物,岂肯向小小的强盗低头?都咬牙硬挨着。镇关中怕天晚费油,命人将梅山兄弟吊在树上,明日再审。 梅山兄弟遭此侮辱,早已羞愤欲死了。 “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明天,明天我就撞死在这棵树上!” “老六,别想不开啊!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是啊,老六,二爷的家被人占了,万宝囊被人抢了,连老四都被人杀了。你再这么一死,将来二爷问起,我们何言答对?” “无论如何,我们要替二爷夺回他的家,等着他回来啊!” 梅山兄弟彼此鼓励着,熬到了天明。镇关中、小伯桃等人又下山去劫掠过客,留下两个喽啰继续拷问梅山兄弟。这帮强盗也是真的穷,没什么像样的刑具,马鞭和棍子都要带出去使,刑具只有荆条拧成的鞭子,舍此之外就是别出心裁的“打桩子”之类。数日之后,梅山兄弟被打得遍体鳞伤,小伯桃却感觉到不对了。 “哥哥,不对啊。那五个人几天没吃饭,怎么也没饿死啊?他们该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神仙?神仙哪有这么脏这么差的?”镇关中不以为意。 “……也许是穷神?” 这一天镇关中刚刚抢了一票大的,心情正好,想起来要积点阴功,也懒得计较万宝囊了,大手一挥,就把人放了。梅山兄弟这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出了陈仓道,一路往东,前往华山。 凌霄宝殿上,玉帝和瑶姬端坐在上,文东武西,群臣分班站立在两厢。文班起首,便是银甲黑袍、两鬓斑白、独眼的司法天神刘沉香。武班中的真武大帝、九天玄女,文班中的碧霞元君都是刚刚由司法天神平反复出的,他们都对沉香非常尊敬。孔升真人、芝罘八仙都唯老君马首是瞻,而那原本属于嫦娥仙子的位置上,绰约而立的却成了太真仙子。 不知何故,嫦娥仙子得了疯病,终日里都在玉树下不知疲倦地舞蹈,三界内都传说她是为情发狂。这样的嫦娥,当然担不起掌管乐舞的职责,因此老君推荐了蓬莱的太真仙子接替她。 瑶姬被囚三千年,故人多已凋零,身边正没个女伴。太真生得极美,为人喜奢靡,好交游,善于舞蹈,颇通音律,游玩百戏无一不精,又会奉承人,很快就讨得了瑶姬的欢心。更巧的是,太真俗家也姓杨,瑶姬越看她越喜爱,索性收她为义女,命三圣母以妹相称。 瑶姬怜太真在天庭没有住处,知她好凉恶热,就命人收拾了广寒宫,给太真居住。太真好奢华,广寒宫也就像一个乖顺的女孩子一样被装扮起来,富丽堂皇,温香暖玉。瑶姬还耗费甚大法力,在广寒宫生造了一道温泉,用五色美玉砌成芙蓉池,供太真沐浴。雾气氤氲,温泉水滑,又用玉膏调养,太真仙子健美而富有弹性的肌肤被洗得更加白皙温软。 太真爱热闹,常常延请好友在广寒宫饮宴游乐。锦瑟纷繁,琵琶清脆,金钟悠远,宝磬空明,洞箫引来彩凤飞舞,箜篌伴着蛟龙跳波。纤云弄巧,轻烟送暝,宫灯明雕栏,酒香暖桂荫。脚下踩的地毯色彩斑斓,都是西方的奇珍,里面甚至掺了金丝。有时太真还会亲自入场,舞一曲霓裳羽衣,端的是艳压群芳。自从有了太真仙子,广寒宫欢声笑语不断,再也不是当年的凄清冷落之地了。 三圣母常年在圣母宫避世而居,瑶姬知道百花仙子死了、嫦娥疯了、龙四公主走了,以为女儿是缺了朋友才如此的,总让太真多与她来往。有时实在推不过了,三圣母也会来到太真宴上。路过玉树时,看见嫦娥的疯态,心里也很同情这曾经的好姐妹。她总是想着,嫦娥仙子为情发狂,等到二哥康复了,好好安慰她,她才能好起来吧。 可是太真却不乐意了。三界内颇有些人拿太真与嫦娥相比。有的说太真明艳娇美、亲切热忱,嫦娥目无下尘、孤标自许,是各擅胜场。有的却说太真过于俗艳,反而不衬广寒宫原本清冷的氛围,不如嫦娥的清高孤傲。嫦娥虽然疯癫,那舞姿依然是好的,还有那为情痴狂的传闻,配上冰清玉洁的玉树,更添了几分神秘与迷人,格外地令人同情、惹人绮思。 太真善妒,怎能容忍有人把她与一个疯子相提并论、还说她输了一筹?现在就说太真不如嫦娥,等到嫦娥的疯病好了,那还得了? 在太真的活动下,三界内很快就传出了流言蜚语,说是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一定是嫦娥自己不甘寂寞,卖弄色相,才勾引了当年的天蓬元帅,甚至惹得无情无义的前司法天神也动了凡心。后来嫦娥与猪八戒结为兄妹,每次猪八戒一到广寒宫,嫦娥都殷勤备至,还有嫦娥到凡间与人诗文唱酬,这一切都被翻了出来,似乎更显得这传言为真了。又有人把嫦娥当年与猪八戒一同去刘府那间小屋的事传了出来,还说嫦娥背着人偷偷地为杨戬擦汗,举止甚是狎昵。 这些话传到了瑶姬耳朵里,果然就不喜欢嫦娥了。太真又在瑶姬面前煽风点火,进了些谗言,瑶姬越看嫦娥越不顺眼,一道懿旨,命嫦娥迁居琼崖“养病”。派去照顾嫦娥的两名仙医也有眼色,知道嫦娥失宠于瑶姬,又为太真所厌,就刻意作践她。扒下仙衣仙裙,打掉宝髻金簪,换上粗布麻衣。看她全不知外物,还在跳舞,干脆把她的腿打折。嫦娥疯癫不轻,不知疲倦,也不顾双腿已折,走一步就摔一跤,爬起来还要接着舞。地面上血 迹斑斑,嫦娥披头散发,光着脚,双腿诡异地扭曲着,不断重复着摔倒、爬起,舞步惨不忍睹,有如鬼魅。 嫦娥的确早早投了老君,可是太真仙子更是老君的得力干将,远远胜过疯癫的嫦娥。猪八戒倒是想来给义妹讨个公道,可他一见太真就丢了魂,巴巴地奉承上去,早忘了还有个疯癫、瘸腿的义妹。 三十三重天,万间天宫,仙姬仙娥们风姿绰约,其中最美的就是太真仙子,谁还会提起嫦娥?就算将来嫦娥清醒过来,面对这样的自己,她还拿什么跟太真争? 凌霄宝殿上,沉香右眼里是太真在朝堂如鱼得水,左眼里是嫦娥在琼崖苦苦煎熬。他知道,太真是老君的心腹。舅舅把自己捧上这个位置,为的就是让兜率与瑶池和睦相处,共同维持三界的平衡,让自己一家成为这平衡的准星。如今太真仙子得了瑶姬娘娘莫大的恩宠,正是为兜率与瑶池的新关系开了一个好头。沉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了,为嫦娥出气事小,各方势力的平衡事大。现在随随便便动了太真,倘若兜率和瑶池之间的关系因此受损,岂不是辜负了舅舅一片苦心? 下朝之后,凌霄宝殿守门的王灵官迎了上来。王灵官也是刚刚平反复出的,对沉香感恩崇拜到无以复加。他把沉香说过的话都抄在一本册子上,每天晨起晚归都要诵读。此刻,他见沉香出来了,忙整一整冠,理一理髯,按平了铠甲,拉紧了腰带,恭恭敬敬地上前禀报司法天神,三圣母有请。 第5章 新火试新茶 街角处,一群孩子们正在追打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犬。那黑犬身上的皮毛都被一块一块揪秃了,满身都是伤痕,还跛了一条腿。石块、拳脚和棍棒雨点一般落在它身上,它跛着腿,行动不便,躲闪不及,只能用爪子捂着脑袋,咽喉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别打了!” 殷凤珠刚好路过,觉得这只黑犬身上有仙气,不是普通的流浪狗。不知它遭了什么变故,落得这般惨况?殷凤珠见不得龙游浅水遭虾戏,对孩子们天真的残 忍更没耐性,三下两下把他们都轰走,低下头去看这黑犬的伤。摸了摸那条跛腿,还好只是关节错位,殷凤珠抓住它的腿,咯噔一声,使巧劲把关节正了回来。 正在这时,殷凤珠觉得有些不对了,正关节多疼啊,人也要惨叫起来,这条狗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定睛一看,那黑犬不知何时竟睡着了,睡梦中还留着涎水,不知做了什么好梦。殷凤珠不觉有些好笑,用手指抚过它身上的伤痕,在她的法力之下,那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正在这时,寒风忽起,飞沙走石,天边陡然降下一片阴云来。 殷凤珠抬头一看,心知是天兵天将降临,定是梅山兄弟搬了救兵来。自家祸事自家裁,没得连累别人,殷凤珠足下生风,腾云而起,迅速远离了街角酣睡的黑犬。 领兵来的正是司法天神刘沉香。 梅山兄弟跋山涉水,到底是到了圣母宫,沉香也从三圣母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就赶来除妖了。殷凤珠极善脱逃,没过多久又追丢了,但好在收回了老家,安顿好了梅山兄弟,也就罢了。 辞别了梅山兄弟,再往街角看了一眼,那只黑犬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瞎眼的老乞丐坐在那里。 沉香心里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殷凤珠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身边的那只黑犬是哮天犬。 哮天犬,对舅舅太熟悉了。如果他在,恐怕一提鼻子就能识破金锁。假象一旦被戳破,这么多人又该怎么活下去? 况且,我们这些人做了那么多错事,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忠心耿耿的哮天犬呢?恐怕是……谁也不愿意面对他吧? 也罢,先去处理镇关中、小伯桃那帮强盗吧。夺回万宝囊,把他们打下十八层地狱,也算对得起梅山兄弟了。 街角处,瞎眼的老乞丐突然敲着破碗,嘶哑地唱了起来:“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天也不知道!” 昆仑山上,杨戬将养了三年多,才能扶着拐杖下地行走。他元神两次被毁,又耗尽了本命真元,本来是断无生理,是弥卡尔和吉布列费了极大的法力为他续命,又以秘术精心调治,才有康复的机会。至于他的神目,本来早已被天火毁去,据说是祆教的火天神密特拉医好的,然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杨戬向来不愿欠人恩情。现在无故受了清真教和祆教的大恩,以后又拿什么还人家呢? 来到清真教三年多,从未见过他们那位真主的面。旁敲侧击,也是一无所得。真主的真容,只有吉布列和弥卡尔可以得见,清真教的一应事务也都由他们代为传达安排。如此清真教,真是令人疑惑。 守门的蜘蛛开了门,杨戬策杖出了洞口。 望一望这四周的风景,虽然与过去大有不同,他也能认出,这里正是木公的故地。故人已逝,故地景物也不再如初,短短数年,就已人物俱非。 他已连累木公付出了生命,如今连木公的故地,都成了别人的洞府。诚然,昆仑山被别人占去是早晚的事,福地洞天也不可能永远给一个人留着。可是事到眼前,他依然不能不伤感、歉疚。 牵藤引蔓,沿着小径绕到山背面来,穿过一座小石桥,只见绿竹幽幽。飘飘飒飒的竹叶间,有一人一身黑色短打,一柄重剑舞得虎虎生风,威风凛凛,正是大天使弥卡尔。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弥卡尔这套剑法气度雄浑,阳刚磊落,章法森严,颇见功力。 忽然,仿佛无声中有人发出了一道号令,卷在空中的竹叶兀地坠落了下来。弥卡尔用重剑把剑鞘挑上空中,剑鞘打着旋儿穿过层层竹叶,又坠落下来。弥卡尔看也不看,重剑往身后一背,鞘口切上剑尖,坠落下来的剑鞘刚好落在剑身上,稳稳当当还剑入鞘。 弥卡尔放下宝剑,笑道:“偷窥人习武失礼,客人走出来吧。” 杨戬策杖步出,与弥卡尔见过了礼。 弥卡尔是个武痴,早就听说过杨戬的威名,一心盼望着杨戬好起来,与他较量较量。此刻见他来了,并不为怪,反而心生欢喜:“二爷,你大好了?” 弥卡尔似是而非地知道,可以称呼道士为“某爷”,就自作主张地称杨戬为“二爷”。天使们都跟着他这么叫,杨戬也不多计较,都随他们的意。 “好多了。” 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屈起,昔日横枪战无不胜的双手,如今连握拳都握不紧。习武之人看到别人的好身手,总会技痒,更何况弥卡尔反复撺掇?可惜这样不中用的身子,什么时候才能与弥卡尔较量一回呢? 这样想着,杨戬的眼睛里竟慢慢有了些异样的神采。他抬起眼来看了看弥卡尔,三年多来第一次找回了有目标的感觉。杨戬一生做过很多大事,的确是一个目标支撑着他活下来,走到了最后。而现在,当一切的一切都已放下之后,他竟是第一次,活着,去寻找目标。即使这个目标是那样微不足道,但也是从来没做过的事,既然到清真教走了这一遭,为什么不去做呢? “对了,你没有兵器。”弥卡尔看着杨戬手中的拐杖,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等你大好,我给你再找一件,好吗?你喜欢什么样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能找到。找不到也无妨,我们有的是好材好料好工匠,自己铸一件,随心所 欲,怎么喜欢怎么来。你以前使的是三尖两刃枪?这件兵器倒稀奇了。这使枪么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使刀么是右手在前左手在后,你那件兵器又是枪又是刀的,要使得好可不容易啊……” 弥卡尔本来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一提起武道就停不下来。正说话间,有一人拍手笑着从山石后面走来:“弥卡尔,你真不知道体贴人。杨兄身体还虚弱,你拉着他说了这么半天,也不请人坐下?” 吉布列把他二人引到了花荫之下,在石凳上放下一张软垫,才让杨戬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点起炉子,将茶饼掰碎,以山泉烹茶。 弥卡尔打趣她:“唷,吉布列大天使,多少年没有亲手做茶汤了?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 “我愿意做茶汤,还用得着征求你的意见吗?”吉布列笑着,把一盏茶放在杨戬面前,“别理他。尝尝我们的茶。” 慢慢地饮了茶,吉布列才问起杨戬:“杨兄,你在这里三年多,好像并不高兴。你有什么心事吗?” 不高兴?他本来是无所谓高兴,也无所谓不高兴的。 “并无心事。” “莫不是吃穿用度不合意?莫不是我们做事不周到、怠慢了你?莫不是在昆仑闷得慌、想要外出游玩?”吉布列已自顾自猜了起来,看杨戬浅笑着摇头,知道都不是的,她眨了一下眼睛,“你是不是想故乡了?” 故乡?桃山吗?灌江口吗?没有家的故乡,想它作甚? 杨戬苦笑了一声:“不是的。” 吉布列听到他说不想故乡,心下略放宽了些。 “那你就是想故人了。” 此言一出,正说到杨戬心坎里了。他这一沉吟,吉布列就明白了:“如何?我这一猜,就猜着了吧?”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吉布列慢慢用杯盖刮去浮沫,“你要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故人,就接过来一起住吧。” 杨戬不能确定哮天犬到底在哪里,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与弥卡尔一同来到了灌江口。杨戬法力未复,身体又虚弱,弥卡尔不愿他太过劳累,安排他在客栈住下,自己在城中乡下四处打听。 杨戬在客房内静 坐,循着大周□□功。九转玄功的底子毕竟还在,经络也已重新续接了,弥卡尔临走前还点了香,更是裨益修行的上品。他此番行功,只觉得神清气爽,越走越畅快。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吵嚷。放开神识查看,不觉心下一空,险些岔了真气。杨戬收功站起,连竹杖都不扶,推开门,下了楼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客栈门前。只见酒保正拿一根棍子驱赶一只羸弱的黑犬,一边赶一边“疯狗”“野种”骂个不停。那黑犬皮毛脱落,满身血污,躲躲闪闪,一声也不叫唤。 杨戬气血上涌,正要喊一句“住手”,甫一开口,还没出声,咽喉里一甜,就是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扶着墙面抢上前去,一把推开酒保,几乎是跌倒地扑过来,双手只顾着护住那条黑犬。 酒保一见他这般模样,大吃一惊:“客官,这是你的狗吗?” 杨戬低着头,擦去嘴角的血痕,不顾腌臜,小心地把狗儿拥进怀里,生怕弄疼了他身上的伤口。狗儿瞪着眼睛看着杨戬,不知为何,直觉里就想要亲近他。狗儿怯怯地伸出舌头,舔 了舔 他修长的手指。 杨戬轻轻抚摩着狗儿稀疏而盘结的毛发,正在这时,狗儿忽然一惊——不对,不是这样的,那手没有这样温暖、这样灵活,是冰冷僵硬的,而且不会动……可是这个人,它提起鼻子闻了闻,真的好熟悉,好像……像谁呢?是又在做梦了吗?那么就接着梦下去吧,不要醒过来……哮天犬陶醉般地闭上了眼睛,顺服地低下头去,蹭在杨戬脚边。 “哎呀,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打错了!客官,我给您赔不是了……我给您请大夫……再请个兽医……” 杨戬不理会那酒保,也拒绝任何人的搀扶,抱起哮天犬,一步一步,艰难地回到了客房。 第6章 锁章 第7章 红莲照幽微 光明寺的地窖内,哪吒已被关了半年之久。一开始他还会高声叫骂,奋力挣扎,可是骂也没人理,挣也挣不开。后来他实在闹不动了,整个人蔫在那里,盘算着日子,是不是杨戬大哥的生日又近了?这一次,恐怕哪吒不能去见你了。 这天,突然有人提灯进来,牵了捆住哪吒的绳索,将他带到了光明寺正殿旁的西厢房中。明尊正在一只蒲团上盘腿而坐,一见哪吒进来了,便笑着站起来,一挥手,收去了绳索。 哪吒揉了揉僵硬的手腕,不知明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久闻哪吒是个忠义之人。”明尊不慌不忙开了腔。 忠义?不,我不忠不义。我竟然对我的杨戬大哥,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再生之父,做了那样无耻、那样残忍的事。我想替你报答地藏王菩萨,却连摩尼珠都守不住,如今地藏王菩萨也不知道怎样了?还有龙四公主,她还好吗? 明尊捕捉到了哪吒眼中的懊恼和痛苦,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觉得委屈了,便顺着话头往下说:“可惜,忠义之人未必能得好报。你孝顺的父亲,只会利用你保住他的官位;你尽忠的天庭,用得着你时哄着你,用不着你时就罚你面壁;你同甘共苦的朋友,为了一个狐狸精就能跟你绝义。你看看,你都被抓来半年了,有一个人来救你没有?” “那与你何干?” “我是为你着想啊。像你这样的忠义之人,跟他们那群忘恩负义的小人混在一起,岂不是太可惜了?” 忘恩负义的小人?是啊,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也一样。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心尽力照顾好杨戬大哥,等到他康复,向他赔罪。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劝降。”哪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明尊,“要杀要剐悉随尊便,要我降你是万万不能!” 明尊并不生气,反而呵呵笑着:“我能治病。” “治病?” “你不是很想要治病吗?——接续经脉,治疗内伤……” “你……”哪吒抬头瞪着明尊,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了,“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用管了。”密特拉在佛宗内部多有眼线,哪吒求药之事当然瞒不过火天神的弟子明尊,“你降不降?” “我不能轻易就相信你。”哪吒倔强地偏过头去。 正在这时,明尊突然出手,一掌击向哪吒前胸。哪吒根本来不及躲开,整个人已笼罩在了他掌风之下。强大的法力压迫下,肋骨根根断裂,哪吒甚至还没来得及呼一声痛,内腑就已伤得连声带都带不动了。从灵台开始,剧痛沿着每一条经络蔓延,哪吒软倒在地,地面上随之裂开无数皲裂的缝隙。 “我这就让你相信我。” 明尊蹲下来,带起哪吒的一只胳膊,将他提到蒲团上,用法力撑着他坐好,脱去了战衣。随后,他掌中幻化出一团活火,用指一挑,从里面拔出一根根由火焰凝成的针来,扎进了哪吒身上的数处大穴。针一入肉,便似活了一般钻进体内。哪吒只觉得经络痛如火炙,几处大穴一抽一抽地跳动,疼得几乎晕厥。 “别晕过去。”明尊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我在给你淬炼经络,要是晕过去,前面的功夫可就白费了。” 门外的方银花听到这话,压低了嗓音问殷凤珠:“凤珠姐姐,我们明教淬炼经络,真有这么一说?” 殷凤珠笑道:“让他多受点苦,以后才会服气。”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明尊每日早晚各来施法半个时辰,施法之后,就要求哪吒自己运功化解活火。这种滋味,简直不亚于每日被活活烧死两次,再把残灰重新拼起来。可是随着内伤一天天好转,哪吒心里却越来越高兴,他看到了希望。等到经络终于淬炼完毕,哪吒一翻身就跪在地下:“哪吒愿降!愿降!只求明尊救治一个人!” “是谁?” “是……”哪吒蓦然想起不能泄露了机关,可是不说又不成,明尊淬炼经络非见着本人不可,情急之下只说出一句,“我领你去看他……” “到哪里看他?” “华山圣母宫的竹屋里。” 有窥探三界第一人家机密的机会,真是意外之喜。明尊心里当然是高兴的,可他毕竟不是鲁莽之人。殷凤珠藏身王家庄变成王大娘的事,连黑白狐狸和金眼豹都不知道,司法天神却知道,他一定有特殊的情报途径。与他沾边的事,不得不慎重。 “哼,我以为你真心归降,想不到你是诈降来赚我的!”明尊重重地一摔袖子,故意诈他,“你们设下埋伏,把我引到华山圣母宫,我为救别人去那里,反而要丢掉自己的性命!” “我没有、我没有、我对天发誓!我……”这下是哪吒生怕明尊不去了,摇晃着双手,语无伦次起来。 明尊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他仍想再打探出更多的消息来,便把哪吒扶起来:“既然真心要治病,就把他带到这里来。” “这……他不方便来,我……我得跟人商量商量……” “你既然降了我明教,还要跟谁商量?” “我……也罢!他每年出关一次,今年的日子就要到了,我领你去,寸步不离你的左右。倘有埋伏,你先取我的性命,还不成吗?” “你说了这么半天,到底是要给谁治病?难道连个名姓都没有吗?” “这……”哪吒汗都流出来了。 “吞吞吐吐,定有阴谋!” “明尊!”哪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再生之父!只要您能救他,哪吒情愿一辈子为您做奴做仆!” 哪吒实在是太想抓住这个机会了,只要能让杨戬大哥康复,别说降明教,就算是堕落成魔又怎样呢? “你起来。”明尊把哪吒拉了起来,“把手伸出来,右手。” 明尊抓住哪吒的右手,指尖亮起一星火光,在他的手心绘制了一幅散发着红光的业火红莲图,然后轻轻抖了抖手指,随着点点金星散落在哪吒手心里,笔画消融于无形。 “你已经是我明教的人了,我身为明教之主,当然会把你当自己人看。看你这样,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不为难你。”明尊向来懂得恩威并立,“我这幅业火红莲图,能烛照幽微。你见了那人,为他诊脉,我自然知道他伤情如何。等你回来,我亲自教你怎样治这样的内伤,然后你再去给他医治,还不成吗?” 水镜里,沉香看到了这一切。 哪吒,你糊涂!他刚刚夺了摩尼珠,你怎么转眼之间就忘了?怎么能随便把一个外人引到寿宴上来! 那业火红莲图定有蹊跷,绝不是用来诊脉疗伤的。幸好有伏羲水镜,让他知道了这些。明尊既然是来窥探机密的,兵来将挡便了。 死物和老君知道的是,妖物寻仇,舅舅舍生救了他们,因此他们现在对舅舅表现出的感情并不奇怪。只要不让明尊知道,他们回溯了三千年的岁月,就不会有事——必须对其他人嘱咐明白。 第8章 华堂喋血色 这一天,圣母宫中悬灯结彩,小玉夫人传杯摆盏内外忙碌,梅山兄弟、龙八夫妇都在,人人喜气洋洋,司法天神刘沉香也从百忙中下界到此。破天荒地,哪吒头一次没有裂地而出,而是从天边飞来的。 “哪吒?你不是……”众人都由沉香嘱咐过,知道今天的哪吒与往日不同,但该问的还是要问,是以龙八就首先出来问了一句。 “区区明教,哪儿关得住我啊?我瞅了个空子,就逃出来了。”哪吒按照编好的话回答道,尽量表现得与平常毫无二致。 众人各自嘘寒问暖一番,沉香便去到竹屋,打开阵法,推着轮椅,把今日的主角请了出来。 “二哥,尝尝莲儿做的点心,比上次好多了呢……” 二哥? 三圣母的二哥,那不是二郎神吗?原来他没死? 弥卡尔救下了杨戬的事依然是一个不宣之秘,甚至连在昆仑的大部分天使也只知道有一位“二爷”在养病,并不知道他就是杨戬。明尊对此就更不知情了,是以虽然惊讶,却并没有太多怀疑。 业火红莲图能烛照幽微,明尊通过它,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看他们众人都对二郎神格外感激崇敬,又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原来当年妖物寻仇,是二郎神舍命救了他们。明教的眼线遍布三界,当年杨戬住在刘府时,明尊当然也派人去窥探过,知道那时候三圣母一家待他如何。思想起来,他们毕竟是多年的亲友,纵然有过龃龉,也是过去的事了,再加上一重救命之恩,他们如此尽心尽力也是理所当然。 “杨戬大哥,你这一年好些了吗?”哪吒找了个机会钻到旁边去,伸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明尊并没有骗哪吒,他是真的愿意帮助哪吒,也是真心招降他的。哪吒为天庭征战多年,对众将官的专长和弱点都了如指掌,只要他降了明教,不仅能为明教添一名勇将,还能令明教知己知彼。哪吒一搭脉,明尊立刻施法探伤。 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只见“杨戬”的皮肤突然像点燃的蜡烛一般融化下来,整个身体向内塌陷、萎缩,很快就不成人形。 业火红莲,的确能烛照幽微,那是上古一脉相传的火神正道。然而重火熔金,一枚金锁怎么能抵挡明尊这纯正的神火? 哪吒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抱住他。他不抱倒还好些——他通身经络都由明尊用活火淬炼过,自身也无异于一枚火种,就这么一抱,只听铮然一声,眼前哪里还有杨戬大哥的影子?只看见一枚金锁落于地上。 哪吒一下子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在梦里吗?杨戬大哥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不,不可能……杨戬大哥,你在哪里?你快出来……求求你,别跟哪吒开玩笑了好吗? 一切只在刹那之间,根本没人来得及阻拦。 小玉捂上了脸,根本不敢看,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眼睁睁看着舅舅的形象在眼前消失,沉香几乎瘫倒在椅子上。 他错了!全都错了!明尊根本不是死物派来的,没有人比死物更了解这竹屋内的真相,三界的完美平衡是他毕生的追求,他不可能派人来戳穿这假象! 仿佛有一把烈火,把沉香全部的理智都烧成了白地。袖内的手颤抖着,紧紧握着斧子,却不知道砍向哪里。 沉香仿佛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也许是过了一百年,也许只是电光石火,他突然看到三圣母扑向哪吒,揪着他的领子嚎啕大哭:“你杀了我二哥!你还我二哥!” 这一声号哭蓦然唤回了沉香的理智。 的确,的确……哪吒在水镜中,很早就对他们一家不客气了,如果让他知道舅舅是那样的死法,他与自己一定会恩断义绝,甚至倒戈相向。梅山兄弟效忠于他刘沉香,也完全是因为舅舅还有康复的希望,一旦希望破灭……背叛,梅山兄弟已经做过一次了!而这一次,只要他们拚着一身剐,把水镜的秘密透露出去,等待他们一家的就将是万劫不复! 沉香的确想替舅舅继续守护这些人,但前提是先保住自己! 也罢! 金锁的假象注定不能长久,那么,就让一切在今天了断吧! 沉香缓缓站起,按着袖内的斧子,沉声问道:“哪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边说着,一边在小玉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小玉被这一拧唤回了神智,她回头望了望沉香的眼色,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去扶住三圣母,把她从哪吒身边拉开,任由她伏在自己身上哭泣。 “我?”哪吒怔怔地望了望沉香,又望了望三圣母和小玉,“你们把杨戬大哥藏在哪里了?让他出来好不好?” 梅山兄弟离得远,刚才都在饮酒谈笑,事出突然,他们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到三圣母尖利的呼号声,都过来查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二爷呢?”梅山老六用独臂抱住脑袋,发出的简直不是人的嗓音,而是野兽的嘶吼。 龙八也很惊讶,但理智尚存,看得明白:“沉香,二郎神怎么会变成一只金锁?” “哪吒,舅舅于你有再造之恩,你为什么要杀他!”沉香不理会龙八,从座位上走出来,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杀他?我……”哪吒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不能理解沉香的话。 “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降了明教!明教妖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又背叛了舅舅一次!” “什么?哪吒,你真的降了明教?” 哪吒顿时百口莫辩。 “我……我是……可是这是两回事啊!”哪吒抬头看见龙八,一把扯住他,“八太子,你刚才看到的,杨戬大哥变成了一只金锁,不是我——我没有杀他!” 龙八却摇着头连连后退:“我刚才没看清,就是随口一说,做不得真的……” “是你杀了二爷!” 梅山兄弟个个怒目圆睁,唰喇喇亮出了兵器。 “我没有!我那是诊脉!业火红莲图,烛照幽微……”哪吒大声争辩着,突然脑中灵光一现,随即怒不可遏地指着沉香,“我明白了!其实杨戬大哥早就死了,是你用金锁变成了他的样貌来骗我们!骗子!你这个骗子!” 哪吒一边痛骂着,一边流下眼泪来。 “业火红莲图,还不是串通明教妖人吗?”沉香强压下内心的痛苦,越发冷静自持,“哪吒,你究竟意欲何为?” “你胡说!” 愤怒到了极点,泪水就被蒸干了。 “我早该想到!如果杨戬大哥真的在这里,哮天犬怎么可能不回来!——刘沉香,你早就在骗我们!那天在桃林里,你根本没有找到杨戬大哥!” 三圣母早已惊叫着晕了过去。 “兄弟们,杀了他为二爷报仇!”梅山兄弟已不能分辨什么真真假假,他们只知道二爷是因为哪吒而消失的,那么——毁灭这一切的人就该死! “我杀了杨戬大哥?好,就是我杀了他!我不仅要杀他,你们也逃不过!把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奸人都杀尽,我也不枉担虚名了!” 哪吒杀性大起,当场化出三头六臂法身,乾坤圈当头打,金砖劈面丢,混天绫横扫八方,火尖枪直取咽喉。哪吒此刻愤恨冲天,梅山兄弟根本不是他一合之将,不过几招,血溅华堂,一个也没留下。 好!杀得好! 哪吒啊哪吒,这下你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除了投我明教,别无出路! 透过业火红莲图,明尊把这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除此之外,他还留意到,就在哪吒杀尽梅山兄弟时,龙八护着丁 香,小玉搂着三圣母,都到后面去了,而唯一一个留下来的沉香,竟在冷眼旁观。 哪吒杀尽了梅山兄弟,犹不解恨,三头六臂持着六件法宝,一齐来打沉香。沉香毫无惧色,挥斧招架。哪吒浑身浴血,双眼通红,踏着满地破碎的杯盘,踏着梅山兄弟的残骸和鲜血,一招比一招凶狠,招招都是逼命的架势,直如疯魔。他功力本来不如沉香,凭着冲天的怒气,竟然暂时打了个平手。 好极了!从今以后,我明教又得一员猛将! 明尊越看越心花怒放,原来这才是这个娃娃全力以赴的实力! 哪吒一开始爆发太过,又兼心神大乱,沉香看出他后劲不足,就开始反击了。他毕竟法力深厚,几招之后就扭转了战局。斧子几次进逼要害之处,竟然也是要把哪吒毙命当场。哪吒见状,更添愤恨,可是越心急破绽反而越多。疏漏之下,空门一开,沉香的斧子已近前腹。 眼看着哪吒就要腹破肠流,忽听嗤嗤数声,沉香的斧柄竟被一只拂尘上的白丝缠住,再也不得近前。 明尊不知何时进来,站在满地血污中,头戴莲花冠,一身火红的鹤氅,飘飘然颇有出尘之姿。 明尊也不与沉香缠斗,上前带住了哪吒的胳膊,喝一声“走”,足下生风,早已冲出了圣母宫。 云路中,哪吒余怒未消,恨不得冲回去再大杀一场。 “为什么救我?”他问明尊。 “你是个忠义之人,不要跟那些忘恩负义的小人混在一起。” 哪吒嗤笑一声。 忠义?我是个不忠不义之人,就该做不忠不义之事!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毁灭他们,毁灭这个邪恶阴暗的世界,创造一个——光辉灿烂的新世界。” 第9章 变生极乐天 三圣母昏厥了三天三夜,梦中还在断断续续地呓语着: “二哥,我们回家……莲儿知错了……莲儿再也不会伤二哥的心了……你回来好不好,回家养伤……等你伤愈,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不!不要走……不要走……二哥救我!不要丢下莲儿一个人……” 等到她醒来,惺忪着眼睛,第一句话就拉着小玉问:“我二哥呢?” “娘,您节哀吧。”小玉惨笑着。 终于还是瞒不住的啊!这就是每一个人终将面对的,沉重的真相。假象戳穿之后,小玉似乎也没有她本来以为的那样无法面对,反而感到一种终于卸下重担的轻松。各自去寻各自门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罪人,都应该受到惩罚。 “你说我二哥死了?不!不可能!”三圣母哭喊着,“他刚才还看着莲儿笑呢,怎么会死了?莲儿的手艺一年比一年好了,千年之后他康复过来,我们还要住在一起……莲儿还需要他,他不会死的!” 说着,三圣母忽然又破涕为笑,拍着手说:“对,莲儿还需要他……他一定是藏起来了……就像那年伤在宝莲灯下一样,又跟莲儿开玩笑呢……你们也陪着他闹,一起来吓唬我!二哥,二哥你在哪儿?” 三圣母掀开被子,披头散发下了床榻,光着脚,在圣母宫中四处寻找。绕柳堤,穿花荫,登假山,过回廊,甚至挽起裤腿,迈入金鱼池去,伸着手在荷花根底下摸索。树木深处,院墙角落,桌底柜上,四处寻来皆不见,有时还会皱着眉、偏着脑袋思索一阵,然后笑嘻嘻一拍手,再往别处去找寻,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寻找心爱的玩具。 沉香看着神志不清的母亲,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三千年来天真依旧的母亲,是无论如何都能找到理由让自己幸福的——有没有金锁造就的假象都一样。那么,就让她继续这样无知地幸福下去吧,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也不算辜负了舅舅的牺牲! 梅山兄弟的尸骸,都已经成殓了,不日就将举行隆重的葬礼。对于梅山几位叔叔来说,为舅舅报仇而死,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明尊摩尼! 沉香的目光逐渐变得凶狠而凌厉。 辛辛苦苦构筑了一个幻觉,给了众人一个幸福的理由,竟然就这样被他一举捅破,害得众人死的死、散的散、疯的疯,这叫沉香如何不恨? 既然不是死物派来的,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有朝一日,我必杀明尊摩尼! 小玉看到沉香的目光,不必明言,心中早已会意。她走过来,轻轻抓住沉香的手。 这真是三界内最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啊,连杀亲之仇都不能阻止他们终成眷属。夫君若有千斤担,为妻的也愿分挑五百斤。不管沉香要做什么,小玉都会一心一意,誓死追随。 凌霄宝殿上,沉香将梅山兄弟之死禀报了上去。 “什么?梅山兄弟被杀了?谁这么大胆?”瑶姬心里对梅山兄弟,其实是没什么好印象的。几千年来他们跟着那逆子,难道做了什么好事?被主子卖了,也只能说是他们识人不明、自作自受。只是他们现在是天庭臣子,惨遭横死还是要问个究竟的。 “哪吒。”沉香恭恭敬敬一句回禀,顿教众文武大惊失色,特别是李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 “小神在圣母宫与家人小聚时,哪吒自称从明教逃脱。小神等不疑有他,请他入席。谁知酒过三巡,他不由分说便来行凶。事出突然,梅山兄弟不幸遇难。小神本想当场缉拿叛逆,谁知明尊摩尼突入席间,救走了哪吒。” “怎么?他在圣母宫行凶?那莲……”瑶姬心里一下子揪起来,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凌霄宝殿上,忙改了口,“其余人等,可有损伤?” “并无损伤。” 瑶姬这才稍放宽心,转身对玉帝说:“陛下,哪吒反投明教叛贼,残杀天庭重臣,罪不可恕。应当在三界内发下海捕文书,捉拿叛臣哪吒!” 玉帝依然是一副糊里糊涂的老好人模样,对瑶姬就像对过去的王母一般,百依百顺:“就依瑶姬仙母所云。” 又有臣子奏报了几件事体,众文武商议之后,皆有处置。朝会结束,众文武分作两班,文官走东华门,武将走西华门,鱼贯而出。沉香刚出凌霄宝殿,就有仙姬前来施礼相请:“司法天神大人,瑶姬仙母请您瑶池一叙。” 沉香当然知道,外婆这是担心母亲受惊,故而一定要召他去问个究竟,说不定还要亲下凡间去看望她。只是母亲这样的精神状态,怎能见人呢?也罢,先去见了外婆再说。 正在这时,凌霄宝殿突然剧震起来,突如其来的冲击波下,一些法力不够高强的仙人已经被掀翻在地,甚至口鼻流 血。从西南开始,片片祥云被撕碎,纸片般四散的瑞彩下面,一股红霾升腾而起。嘶哑而破碎的梵唱灌入耳中,再也没有往日里凝心静气、令人神往的力量,反而格外悲苦压抑,一切灰暗痛苦的情绪都随之翻上心头。已经有人受不了这种折磨,开始以头抢地。 沉香心中背负着原罪,尤其悲恸。黑暗压抑的真君神殿,血溅三尺的昆仑山,肮脏破败的小屋,阴寒刺骨的黑水狱,桃花灼灼的封神台……一幕一幕如在眼前,简直要把他的心片片撕碎。 他比谁都濒临崩溃,但是他不能倒下。 天地同悲,必有大事发生。沉香强打精神,暗暗催动了伏羲水镜,看向大雷音寺。只见祥云破碎,灵光惨淡,瑞彩收敛。菩提树凋零,檐匐花枯萎,迦陵仙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五彩的羽毛零零碎碎,撒落尘埃。本应盘着八部天龙的华表柱已经折断,上面还有血迹在滑落,地上散着金色的龙鳞。天女们的花篮翻倒在地,紧那罗们的乐器或整或残,它们的主人都已不知所踪。唯有摩呼罗迦愚痴笨重,在白浪中时隐时现,还没逃远。 沉香催动法力,回溯到此前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混沌。 是真主。 很快,三界众仙都知道,西天极 乐世界,出大事了。 弥勒弑杀如来,篡位为佛教之主。天庭朝议,众文武多以为,这终究是佛教内部的事,天庭不便干涉,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瑶姬舍不得心爱的女儿受到任何一点伤害,亲下凡间,到华山看望三圣母。来到圣母宫时,三圣母早已在门前迎接了。 “莲儿,你怎么出来了?”瑶姬看到女儿脸色还有些苍白,心疼地拉住她的手,“我们母女之间,还讲这些虚礼干什么?你的身体要紧啊。” “娘,女儿无事,不必担心。”杨莲脸上依然是微笑,纯洁而幸福,“女儿种的桃花开得更盛了,娘快进来看看吧。” 瑶姬心里暖暖的:“莲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沉香总是担心天真的母亲瞒不过外婆,可是多年以来,水镜中的事杨莲一点也没泄露给瑶姬,瞒得严严实实。杨莲心想,不是她不愿意母亲与二哥解除误会,也不是怕母亲知道了真相,就再也没有今天这亲密和美的母女关系了,都是因为母亲常伴玉帝左右,万一被玉帝瞧出端倪,我们全家性命堪忧——沉香就是这样说的,对,一定是这样。 今日也是如此。沉香叮嘱了半天,要她千万不能泄露机关。可是事实上,杨莲照样陪着瑶姬赏花观鱼,饮茶吃点心,一点破绽都没有。 二哥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想得实在头疼,杨莲干脆就不想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幸福地活下去,连带着二哥的那一份——否则,他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二哥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莲儿难过的。 这么想着,她又笑对瑶姬说:“娘,女儿新绣了一幅紫燕归巢图,领着您去看看吧?” “好,娘正要看看,莲儿的手艺长进了没有。”瑶姬笑着点了点杨莲的鼻子,就像年幼时的天真纯洁从未逝去。 途中,瑶姬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酒气,她当然知道,一定是刘彦昌又在烂醉如泥。瑶姬不由得叹息道:“可惜啊,刘姑爷在那场大火中受了惊,至今还是这样……要是他能好起来,那该多好啊……” “娘,您别愁了。女儿和沉香会想办法的。”杨莲心里暗恼,怎么酒气这么大?隔这么远,还让娘闻到了。一定要跟沉香说说,把刘彦昌安排到更偏的地方去才好。 “莲儿命苦啊……”瑶姬又是怜惜又是疼爱。 沉香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看她们母慈女孝,其乐融融,左眼中的水镜却映出了另一幅画面。 佛教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光是护法就有八部众,更不要说后来投靠的。过去有世尊如来佛在,各部都能弹压得住,如今弥勒的教 主之位来路不正,各部已有离心之意。弥勒又发下族群细分法谕,刻意引导各部划清界限。祆教在佛教内部多有线人,他们全都发动起来,配合弥勒,在佛教内部扇阴风点鬼火,故意挑起族群矛盾。再这样下去,只怕佛教的分裂就在眼前了。 但是,总会有不甘心的人。 比如旃檀功德佛。 他与唠叨正在谋划,要去刺杀弥勒。 他们以为,除掉了祸乱教统的弥勒,就能拯救佛教。可是他们不知道,弥勒正等着有人对他下杀手。 他们不知道,弥勒早已在舍利塔中安排好了一份“如来法旨”。只要弥勒一“遇刺”,舍利塔大放光华,天地间梵音回荡,整个三界都会知道,如来留下法旨,命佛门十七宗各立山门,等候世尊归来。 他们更不知道,与那份“如来法旨”一起的,还有一张图,一张十七宗划界图,是弥勒亲手绘制的。 祆教的线人早已把各部的底细都摸清了,对这些,弥勒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这张十七宗划界图的细节多有不妥,天人多的地方划给了龙众,紧那罗多的地方划给了阿修罗,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各方势力之间犬牙交错,极为复杂。沿河划界,两岸彼此对立,则通航之利尽失;沿山划界,两坡彼此对立,则洞天福地变成彼此争夺绞杀的战场。 这哪里是什么十七宗划界图?分明是十七宗连环战表!冲突与仇恨的种子,早已一个一个埋下,佛教这一分裂,就再也不能统一起来了。 唠叨,自从真君神殿一劫之后,你当真是被激出了齐天大圣的意气风发。此时此刻,你是不是也想起了当年我们一起打上天庭、逼玉帝王母修改天条的豪情壮志? 同样的事,发生一次,是正剧;第二次,就是闹剧。 管吗?管了又能怎样呢?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唠叨不去行刺,总还有别人——只要有一次就够了。到了这一步,佛教总是难逃风流云散的命运。这大概就是佛法所云的,一切自有定数,不可强行扭转吧? 察见渊鱼者不祥,沉香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佛祖要封谛听之口,令他永远不能把听到的一切言于他人。 左眼中的一切,右眼中的一切,都令沉香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哂笑。 第10章 白虹贯皦日 果然不出沉香所料,佛教迅速陷入了分裂与内战,甚至有反投清真教的。耶律大石西征,这么好的机会令天山南北重奉佛法,可是谁也没心思去抓。 玉帝和老君都乐得坐山观虎斗,佛教如此下场,天庭并无一人多管。 对于现在的天庭而言,神出鬼没、四处点火的明教妖人,大约才是最要紧的事吧? 不,不是。对于任何时候的天庭而言,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内斗。 天庭并不是没有人能战胜明教,只是多年派系斗争,你死我活。看到别人遭难也不肯去救,就等着政敌被明教绞杀,或者因战败而被问罪。太上老君这些年倒是真的收敛了,刻意约束门人,不敢为天下先,处处避让,连进剿明教也是能躲就躲。既然他的门人都如此表率,其余的人哪里还肯卖力?个个心灰意懒,任由明教猖獗。 沉香是三界内最受爱戴的司法天神,如果他亲自出面号召,众文武也未必不能团结起来。可他已经不是冲动鲁莽的少年了,他深知玉帝糊涂的表象下藏着怎样犀利的眼神。他也知五蠹、八奸、帝王心术,即使是凡间帝王也不能容忍臣子德归于身、满朝党羽,舅舅之所以让王母用得顺手,不也正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党羽的孤臣吗?现在他的威望已经这么高了,怎能出头再立新功呢? 哪吒看来真是铁了心降明教,就连天庭众仙的底细,他都对明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明教有了他提供的消息,如虎添翼。你进剿,他们避其锋芒;你收兵,他们骚扰不断;你不胜其扰,终于松懈,他们兜头就是一闷棍,打得你晕头转向。零敲碎打,敌暗我明,令众文武疲于奔命,不堪其苦。 伏羲水镜中,沉香看得到,哪吒已经几次向明尊进言,突袭华山圣母宫。 “宝莲灯已经碎了,杨莲现在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现在突袭圣母宫,肯定能把她一举拿下。” 明尊看得出来,哪吒深恨三圣母一家,也不多言,只说时候不到。 藉由伏羲水镜的便利,沉香早已观察过明尊的历次战斗。他知道,明尊的实力远胜于他,怕是自己和小玉联手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这世上能灭明尊的人屈指可数,没有一个是他使唤得动的。要想杀明尊,必须有个良谋才是。 正在无计可施时,沉香没想到,机会竟然来得这么快。 密特拉吩咐明尊,上天庭刺杀玉帝。 真是一群妄人,根本不知道那死物的实力! 不废吹灰之力,大仇得报,天助我也! 明尊似乎也知道此一去凶多吉少,明教一应事务,早已交代给弥勒了,丝毫不在乎自己经营多年的明教一朝付与他人。 “师兄,你真不后悔?” 明尊疏朗一笑,容光焕发,仿佛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明教中人,自本座以下,从来不缺牺牲自己的觉悟。” 瑶池内,八音谐鸣,太真仙子领着众仙娥们载歌载舞。玉帝端着酒盏,微眯着眼睛,轻轻呷了一口琼浆,似乎又醉了。 瑶姬见兄长这副醉态,扯了扯他的袖子:“皇兄,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饮酒呢?” “哦?什么时候了?”玉帝笑着问道。 “西方都乱成这样了,明教也在到处点火。臣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您倒有闲心饮酒作乐。”瑶姬嗔道。 “哈哈,能者多劳。有瑶妹分忧,朕才能安享太平啊。”玉帝又晃了晃酒盏,“饮酒,饮酒有趣啊!” 佛祖圆寂,西方极 乐世界一片大乱,旃檀功德佛师徒依然在死守大雷音寺,诸菩萨已经各寻各门。很多地方杀得血流成河,竟与地狱无异。不过,这又有什么坏处呢? 他知道这是弥勒的阴谋,也知道弥勒与明教、祆教甚有渊源。明教、祆教不过是下界妖人,能对三界的完美平衡有什么影响呢?他倒是想看看,这伙人到底能演一出怎样的好戏来。 自从那个人去后,三界内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了。这场戏,就算再乏味枯燥,也聊胜于无吧。 古神中的幸存者,都是遁入佛教才得以活命。不是朕不愿意平息事态,这是你们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卷入了纷争。你们佛教先是助沉香打上天庭,后来又对重犯杨戬施以援手,这哪里还有避世不沾因果的样子?一张划界图,就挑动了十七宗兵戎相见,可见你们自己也是禅心不定。 看来这因果轮回,还是不好交给这伙各怀心事的人。不过,现在就下场有些难看,也达不到最好的效果。等他们打得再狠一些、损失更大一些,那时再出手,扶持一个傀儡收拾残局,才能事半功倍。 阶下的仙娥们水袖飘飘,翻袖如玉龙摆尾,背袖如仙鹤扭头,抛袖如白虹饮涧,捧袖如晴雪压枝,半袖如蝴蝶振翅,抖袖如瀑布飞流。一名仙娥舞步翩跹,刚好到了离玉帝最近的位置,塌腰收臂,长长的水袖往回一抽,刚好被抓在手里,忽然又一回身,水袖向玉帝抛出。 正在这时,飞来的水袖前端突然变成缕缕白丝,如张开的魔爪,直扑玉帝面门。瑶姬惊呼一声,整个身子扑上去,将玉帝一把推开。御案倾覆,杯盘粉碎,清酒飞溅满地,两人一起倒在地上,躲过了这一击。 “有刺客!”瑶姬慌忙站起,拔 出宝剑,护在玉帝面前,“太真仙子,速传司法天神护驾!” 一击不中,仙娥不再掩饰,现了本相。莲花冠,火红的鹤氅,一柄拂尘,正是明尊摩尼。 太真仙子早已领命而去,仙娥们四散奔逃,侍卫们手持兵器冲进来,将刺客团团围住。明尊浑然不惧,挥舞着拂尘荡开众侍卫,直取玉帝。瑶姬持剑招架,一边格挡一边高呼:“皇兄快走!快走!” 玉帝假作慌乱,在瑶姬背后躲躲闪闪,脚步踉踉跄跄,还带着几分醉态,不忘装成一个好兄长的样子喊着:“瑶妹小心啊!” 正在这时,一柄斧子加入了进来。 “刘沉香奉命护驾!” 玉帝在两人身后,假作躲闪,战势却尽收眼底。 ——到底是比不了啊。倘若那个人在此,就算没把明尊拿下,也该将他逼得左支右绌、无力还手了。 堂堂明教之主,就是如此能为? 这场戏,何止乏味枯燥,简直荒腔走板。 明尊卖个破绽,荡开瑶姬和沉香,直扑玉帝。沉香忙回身一斧欺上,迫近了明尊的脊背。玉帝看得不耐,死灭之力从袖中逸出,击向明尊心口。与此同时,沉香的斧子切入明尊的身体,从后背直透前胸。斧子一拔,鲜血喷涌,溅了玉帝一身一脸。 明尊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已栽倒在地,魂魄灭散。 “皇兄!”瑶姬慌忙搀扶玉帝,“快来人!传仙医!” “小神护驾来迟,陛下受惊了!”沉香恭恭敬敬地施礼。 玉帝颤抖着手,脚步还不稳:“司……司法天神护驾有功,朕当重赏!” 瑶姬嫌恶地望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将逆贼搭了下去,枭首示众!” 南天门前的旗杆顶端,挑着明尊摩尼的头颅。血流下来,染红了一段旗杆,就像一面低垂的红旗,只等风起,便将猎猎飘扬。 那头颅面上,似乎还带着一丝隐隐的微笑,嘲讽,轻蔑,而心满意足。 明尊摩尼血溅之处,光明终将自此照临。 光明寺中,众明使一起来找新教 主弥勒,要为明尊报仇。 哪吒尤其愤恨,他双目通红,声声嘶吼:“报仇!报仇!杀了刘沉香、杀了三圣母——给明尊报仇!” 哪吒与明尊交过手,他不是不知道,沉香杀不了明尊。他也不是不知道,明尊对他根本没有恩义,他并没有义务为明尊报仇。他只是不愿深究——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做的坏事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必杀这一家子忘恩负义的奸人! ——就像当初跟那个人作对时,也不会在乎沉香曾为一个狐狸精背信弃义。 弥勒将手下按,示意众明使冷静。 “明尊是我的师兄,他惨死瑶池,尸身还遭侮辱,难道我不恨天庭吗?我的心情,与你们一模一样。可是众明使,我们聚集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彻底摧毁这个阴暗肮脏的旧世界,创造一个公正、幸福、光辉灿烂的新世界啊!明尊,他正是为了这个新世界而死的!敌人的侮辱和污蔑,丝毫不能玷污明尊,反而令他的精神更加宏伟、更加庄严!众明使,明尊虽然死了,可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激励着我们为那个光辉灿烂的新世界战斗到底!” “战斗到底!战斗到底!战斗到底!”众明使的呼号声震天动地。 “一遇寇仇,拔剑而起,不论能否与敌,鲁莽行事,以致丧身,匹夫之勇也!真正的英雄,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等候时机降临,一击毙敌,成先烈未竟之业,方足以告慰英灵!明尊之仇必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暂且忍耐,不出一年,时机必到,那时你们就会明白的。” “众明使!你们要记住——明尊的血不会白流的!” 弥勒慷慨陈词,众明使无不心服,各归本职。唯有哪吒不服,在殿外拉住了殷凤珠:“明尊惨死于刘沉香之手,难道真的就这么算了吗?三圣母已经失去了宝莲灯,毫无自保之力,我们潜入圣母宫杀她,一定能得手!我熟悉圣母宫地形,跟我走一定能全身而退,这怎能算是匹夫之勇?” 殷凤珠深吸一口气:“你真有把握?” 第11章 烈焰焚此身 殷凤珠对明尊十分爱戴,报仇心切,很快就被哪吒说动,跟随他来到了圣母宫。二人踅踅摸摸进了圣母宫,哪吒熟门熟路,径往三圣母的居室去,果然看见三圣母正在处理凡人们的祈祷文书。听到有人进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只说:“参汤就放在桌子上吧,我自己会饮的。” 哪吒一见她这副散淡模样,心中更添愤恚,上前去一脚踢翻了桌案:“杨莲,抬头看看我是谁!” “啊?”三圣母抬头一看,倒抽一口冷气,脸都吓白了,“救命!” “救命?舍生忘死救你命的人,早就被你逼死了!小爷这就送你去见他!” 哪吒一挺火尖枪,分心便刺。噗地一声,锋利的枪头没入血肉,直透心脏,从后背穿出。千年征战,火尖枪下亡魂无数,哪吒本来早已对杀 戮平淡以待,可是今日,就在鲜血喷涌的那一刻,哪吒却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说不出地舒坦。喷在他身上的鲜血是那么温暖,就像洗了个热水澡一样畅快。 ——杀 戮!唯有仇雠的鲜血,才能洗净一切污垢! 三圣母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只听一声脆响,竟变成了一根竹子。 哪吒见状大惊,胃里猛地一沉——中计了! “凤珠快走!” “哪里走!”一声怒叱,小玉早已从门外迈入,拦住了去路。 门帘一挑,沉香和龙八从后面走出。 “哪吒,你勾结明教妖人,谋刺华山圣母,还不束手就擒!” 仇人见面,更无多话。哪吒暴喝一声,化作三头六臂法身,手持六样法宝,舍命来战沉香。龙八深知,这一回沉香必要取哪吒性命,也来助战。 哪吒虽然法力不如沉香,仗着六样法宝和一腔怒火,一时还能战成胶着。殷凤珠挥舞着一对花枪,迎战小玉,却着实不济。小玉拥有万年法力,又练成了劈天神掌,还有一套几臻完美的身步法与之配合,殷凤珠左支右绌,招架乏力。不多时,左臂中了一掌,骨骼粉碎,当啷一声花枪坠地。 一寸小一寸巧,双花枪全靠灵活取胜,独臂使花枪对上小玉这样的高手,无异于自寻死路。殷凤珠自知今日必死,再无顾忌,有一招绝技,她不知道对小玉能有多大的伤害。可是,反正是要一死,何不拼着最后的光和热——能让敌人多受一分伤害也值了! 她右手抛起花枪,伸手封住了自己身上的几处大穴,然后默运心法。只见她全身都泛起了木质般的纹理,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已成全黑,胸膛里的那颗跳动着的心却成了金红色,如一支火炬,将她整个身体照亮。 “妖女看掌!”小玉运起十成法力,一掌击向殷凤珠前胸。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咔咔声,在那颗心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见,殷凤珠肋骨尽碎,内腑破裂成一团一团的碎块。唯有那颗心,如燃烧着的火炬,依然明亮。殷凤珠喷出一口混着碎块的黑血,溅在小玉脸上,她自己却毫无痛苦之色,反而一把攥住了小玉的手腕,拉着她的手,深深陷进自己温暖的前胸去,一寸一寸接近自己火炬一般的心脏。 殷凤珠放肆地大笑起来:“明尊!教 主!恩师!——殷凤珠给你报仇!” 小玉只觉得触感越来越烫,她立刻运法力护体,想要挣开殷凤珠。谁知刚一运功,只觉得浑身一酥,从掌心开始,灼烫的感觉顺着经络蔓延全身,尤其是丹田处,如受火燎。小玉满头大汗,面红气喘,几近虚脱。 “真是痴情的小狐狸呀。”殷凤珠依然张狂地笑着,“连杀亲仇人都可以当做母亲侍奉呢!贪恋荣华,温柔迷了眼睛,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吗?” “姓什么”三个字,正好戳中了小玉的心事,她扯着嗓子反驳道:“不!不是!他……他希望我幸福……” “父母之仇可以不报,反而要给仇人当儿媳妇,一心一意侍奉她,因为这样我会幸福——是啊,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我幸福最重要。小狐狸,我殷凤珠是个旱魃,不懂你们狐族是什么规矩。只是既然得了个人身,总得有个人的样子——做人的都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背父求荣可是人人都看不起的。你既然不做人的事,还留着一个人身干什么!” 耳边是殷凤珠疯狂的大笑声,小玉只觉得每一条经脉都在灼痛,水分正在迅速地离开她的身体——如果不是神仙之体,此刻她早已脱水而死了。小玉的身体慢慢地软下来,几乎是靠着殷凤珠才能站立。 正在这时,忽听沉香一声大喝:“小玉当心!” 抬头一看,只见殷凤珠刚刚抛上去的花枪化作十二把剔骨尖刀,正在殷凤珠头顶上方围成一圈,倏然落下。 明明看到危险就在眼前,小玉却已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边沉香已占上风,龙八空出手来,一耙猛击殷凤珠后背。钉耙深深陷入,留下九个黑色的血洞,殷凤珠置若罔存,仍不松手。龙八急了,干脆一耙勾住小玉的胳膊,生拉硬拽要将她拖出来。 正在挣扎时,十二把剔骨尖刀已经落下,却不是对着小玉和龙八,而是对着殷凤珠。连骨带肉,躯体被寸寸磔裂,抓住小玉的那只手却依然如铁钳一般,死不放松。 “哪吒,快跑!” 这是殷凤珠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一声炸响,光华大作,耀目的火光有如实质,整个圣母宫都被它填满。强光之后,圣母宫陷入一片火海,烈火中如有赤龙腾飞、火凤盘旋。 殷凤珠的残躯正是烈火的中心。 这才是明教绝技、火神真传——裂躯为薪,沥血为膏,剖心为焰,燃起一把厉火,拚着身为齑粉、骨化灰尘,与敌人同归于尽! 众仙役仓惶逃窜,倒是有人还记得带上烂醉的刘彦昌一起逃走。龙八忙施法摄来清水,想要浇灭厉火,却无济于事。沉香法力高强,用避火诀可以免于火烧。大约是离殷凤珠最近的缘故,小玉浑身着火,声声惨叫,满地打滚。她有万年法力,可是越运法力抵抗,那火烧得反而更旺。沉香急忙冲上来,使尽了自己知道的种种灭火方法,总算扑灭了她身上的火焰。 身上的火焰虽灭,小玉的痛苦却没有结束。此时此刻,她的每一条经络都在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将她的骨骼、血管、内腑照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见,她的内腑已经开始逐渐卷曲焦黑,血管干瘪皱缩,就像——就像她体内燃烧着一团无形的火一样。 金红色的光芒顺着经络汇聚到丹田,一枚指甲大小的球形物逐渐显形,七彩光芒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带着熊熊燃烧的厉火,逐渐上行,直至咽喉。 “灯芯!”沉香认了出来,“宝莲灯的灯芯!” 对于拥有万年法力的人来说,殷凤珠这一招,从一开始就不足为虑。可是小玉的万年法力,来自宝莲灯的灯芯!灯芯被殷凤珠的厉火引燃,所以小玉越是运功抵抗,这团火反而会烧得越旺! “小玉,吐出来!” 灯芯一路上行,小玉只觉得灼痛难当。声带被灯芯带着的厉火彻底烧毁,她已不能说话,只是痛苦地摇头。 不能!她不能啊!她的万年法力,全靠宝莲灯的灯芯。吐出灯芯,这些法力就全没了,好不容易练出的劈天神掌也就没了威力。沉香现在已经失去了梅山兄弟和哪吒,不能再失去她的劈天神掌了!她不要做沉香的负累,不要像杨莲一样,不要! “快吐出来啊!灯芯是想保护你!” 沉香当机立断,从小玉背后抱住她的腰,一手击她腹部,一手拍她脊背。小玉再也忍不住,哇一口吐出了熊熊燃烧的灯芯。沉香抱住奄奄一息的小玉,一个筋斗云,就要离开火场。就在他刚刚垫步离地的一刹那,只听一声巨响,灯芯自爆,地动山摇,整个圣母宫被夷为平地。 “八太子……”沉香四下回顾,这才惊觉龙八早已不在身边了。 他慌忙用水镜查看。 就在不久之前,龙八施法灭火时,两只风火轮去而复返,二话不说,乾坤圈正中顶门,龙八当场毙命,现了原形。哪吒又取斩妖剑,一剑砍下龙头来,提龙头回转光明寺。 “先杀你这助纣为虐的妖龙,改日再杀罪魁祸首!”哪吒举着血 淋 淋的龙头哈哈大笑,那笑声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好朋友,稍微疏忽了一下,就这么去了。 沉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拳重重地击向地面,直打得石面像瓷器一样裂开了数条罅隙。一滴眼泪落下去,摔成数瓣。 为什么——为什么做事还是这么顾前不顾后! 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接着活。沉香很快收了泪,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龙八死了,小玉又失去了灯芯,无人可以保护母亲——看来这华山不能住了。为今,只有借口三圣母身体不适,辞去华山山神之职,去天宫与外婆住在一起,一家人才得保全。 第12章 乐奏有于阗 这一天正是春分日,也是回鹘人的迎春节。 就在不久之前,菊儿汗耶律大石兵不血刃,几乎不费分文,就取得了可汗王朝献上的宝座。虽说是改朝换代,百姓们的生活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冰雪融化,河水涨起,万物复苏,春耕很快就要开始了。昆仑山下,和田城外,男女老少们身着盛装,聚在一起歌舞游戏,庆祝春天的到来。 和田古称于阗,自古以来就以乐舞名扬天下。和田人会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能跳舞,也无须刻意去学,这几乎是奔流在他们血脉里的本能。见山唱山,见水唱水,唱到发白齿堕;佳节、喜事、迎客、送别,无不能舞,舞到腰弯背驼。 舞场边,有人敲打着手鼓,有人吹奏着木笛,还有琵琶、箜篌、胡笳,声声送听。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有女子身子倾斜,脚下不停,足尖一点就能走一个翻身,艳丽的长裙随着旋转撒开,翻身一个接着一个,彩裙翩飞如鲜花临风而舞。有男子在踢旋子,双腿交替腾起,在半空中划过两道弧线,落地转身,即起下一个旋子,像一只燕子在云中穿梭。空中还用长杆拉起了一条绳子,有人手握长杆,走在绳上,不时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引得围观的众人声声惊叹。 “一百零三、一百零四、一百零五……” 一大群男女老少们围在一起,一个青年男子就在中间翻跟头,整个身体就与车轱辘别无二致。更令人惊奇的是,地上还画了一个盘子大小的圈子,青年翻着跟头,不管是手还是足,没有一下落在圈外的。 “‘小翻儿王’好厉害啊!去年一口气翻了一百个,今年要翻多少个?”有几个女子在旁边看着,眼睛都要冒出花儿来了。 “小翻儿王”翻了一百二十八个跟头,终于奋力一跃,一个空翻,双足落地,稳稳当当如钉子一般定在圈内,笑着拉了个收势,似乎还游刃有余。 “一百二十八!一百二十八个跟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众人一齐围拢上来,七手八脚把“小翻儿王”抬起来,一下一下抛上空中。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小翻儿王’,你也来看看——我们哥儿俩有一手绝活儿,你肯定比不了!” “绝活儿?什么绝活儿?” “绝活儿倒是要看看啊!” 呼啦一下,众人又被这兄弟二人招呼过去。他们早已准备上了,几个大小伙子把三张桌子摞起来,做弟弟的爬到顶上去,做哥哥的举着一张弓,弓背朝下,弓弦朝上,在下面等着。那弟弟拉个起势,一屈膝,一个跟头翻下来,翻到中途,双足竟在弓弦上踮了一下,二次翻起,然后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人群一下子就沸腾了。三张桌子下高,本来就很不容易了,有人居然还能在中途二次翻起,垫脚的只是一根细细的弓弦——简直神了! “我们才来,刚才没看着,再来一遍吧!” 就在欢庆的人群旁边,吉布列也看住了,她瞅了又瞅,喃喃说道:“不对啊,这么细的弓弦,怎么可能撑起一个人来呢?就是弓弦受得了,人的胳膊也不行啊。这哥儿俩明显是没有法力的……这不该啊……杨兄,你看出什么来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呢?” 杨戬一直在昆仑山上将养身体、重修法力,吉布列说他总是这样会闷出病来,一定要拉他下山来见识见识和田的迎春节。杨戬本来无可无不可,看她热情,就带上哮天犬,随她一起下山来了。这会儿,他也留意到了这兄弟二人的绝活儿,一边观察一边思考,哑然失笑道:“的确是绝活儿。不过,绝处不在能翻能跳,而在哥儿俩的配合。” “怎么讲?” “你留心看,这第二翻不是在弓弦上踮一下才翻的,而是先翻起来,刚好到头朝上脚朝下的时候,屈伸双腿,假装踮了一下弓弦,那个接的就配合着一抖一绷,好像真有重物落在上面又弹起来一样。本来就不是跳了两下,而是只跳了一下。” 吉布列再细细看来,不由得笑了:“果然如此,凡人也有凡人的办法啊!” 正在这时,忽然有个眼尖的小子看见了他们,忙迎上来:“我以前没见过你们——大伙儿快来,大喜大喜,有客人到了!” “小翻儿王”最机灵,一下子就冲到前面来了:“贵客,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天方来,他们俩从上秦来。” “天方,上秦——那里有海吗?贵客,你们有没有看过海?” “海?我们都看过啊。” “真的?海是什么样的?真的跟天一样蓝吗?” “‘小翻儿王’,别问长问短啦。知道你最想看海,可是总得把客人请过来坐下、奉上美酒慢慢聊啊!”伙伴们纷纷上前,把他们三人请入席间,斟满美酒,摆上干果点心。 杨戬推辞道:“我不惯饮酒,怕醉后失态,惹了麻烦。” 当地人十分热情:“不会不会,这是自酿的葡萄酒,不醉人的。” “贵客不愿意饮酒,是不是因为我们礼数不周?来来来,我起头,大伙儿来唱个祝酒歌!” “小翻儿王”高歌一曲,嗓音清亮,切金断玉。伙伴们与他相和,响遏行云,直如天籁。杨戬颇通乐理,听过的曲子数不胜数,闲暇时也会自弹自唱,因此他深知,他们的歌喉胜在浑然天成,一任天真。节奏轻快多变,带着跌宕回环的花腔,在他们唱来却是那么自然,竟毫无斧凿造作之痕。 杨戬推辞不过,只得饮了。他不是品酒的行家,也不知这酒是好是坏,只是觉得这酒带着一股甜香,饮下去心里暖暖的,还挺惬意的。 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歌醉了人,杨戬忽然起了兴致,想把这曲调记下来,将来闲来无事调度成一支新曲,倒也有趣,就对“小翻儿王”说:“小兄弟,你这歌唱得真好,再唱一遍行吗?” “再唱一遍?好啊!我多唱,贵客你也要多饮啊!” “小翻儿王”高兴极了,又唱了一遍祝酒歌,伙伴们也来相和。 然而,这一遍跟刚才的一点都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另一首歌。 ——亏得他的伙伴们居然都能和上! ——每一遍唱的都不一样,白瞎一条好嗓子! ——如果要我相和的歌者这么不靠谱,我非跟他单挑不可! ——我一定是醉糊涂了,才会妄想把这样的曲调记下来调度成新曲…… ——怪不得于阗乐名扬天下,这么复杂的节奏,这么跌宕的花腔,他们信手拈来,连想都不用想,就能自然地唱和到一起去。而这些人事实上连谱都不识,甚至根本记不住自己上一遍唱的是什么调子。如果真有人能把这样的曲调整理出来,一定会再次震铄四方的。 哮天犬又被“小翻儿王”缠着问:“贵客,你见过海,那你给我说说,海是什么样的?海是蓝色的吗?” “海么……也不一定都是蓝色的。黄河口那边的海,是黄色的。泉州、漳州的海,是湖色的。蓬莱的海呢,晴天是蓝色的,阴天就是铅灰色的。海也会结冰,结了冰就是白色的……海里有蛟龙,有各种颜色的大鱼小鱼,还有鳖、虾、螃蟹、水母、海马、八爪鱼、海蜘蛛……有鲛人能织绡,入水不濡,流泪成珠……当然有船了,大船装的有东方的丝绸、瓷器,西方的香料、地毯,船上的桅杆比你们这楼还高三番,把帆拉起来,风鼓满了,拖着一道波浪就开走了。还有小船,打渔船,都是成群结队出海的,一张渔网撒下去,几条船拉着……” “小翻儿王”听得高兴,又接着问:“那海边的人唱什么歌啊?” “海边的人?海边的人唱渔歌啊。” “什么叫渔歌?教教我好不好?” “这……我……我不会……”哮天犬露了怯,回头看了看主人。 谁知“小翻儿王”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杨戬会渔歌,忙上来问道:“贵客,你会唱渔歌吗?” “我不会渔歌。”杨戬看着“小翻儿王”失望的样子,有些不忍,便说,“不过我知道几个唱海的曲子,你要听吗?” “好啊好啊!”“小翻儿王”一下子又兴奋了,“我也学学!” ——也罢,给他来个“东临碣石”,他不懂,你教着还累。倒不如来个俗点的……梆子吧,这么好的嗓子,唱梆子才算物尽其用。 “在海边望一望危滩水景,见乱石一重重左右纵横。天连水水连天迷茫不定,有几只小渔舟略现帆形。那白鹭在滩头双双照影,那沙鸥在水面两两和鸣。全凭我自幼儿熟识水性,放缆绳催小舟来把浪分。撒渔网众水族纷纷成阵,是蛟螭是鱼鳖异状奇形。猛回头又只见灵光射影,取珍珠换衣食归奉双亲。” 学会了这段梆子,“小翻儿王”又请杨戬跳舞。吉布列在旁边笑道:“请你你就去吧,客随主便,大家都跳,你不跳可不礼貌呢。”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先下舞场去了。 “贵客不会跳舞吗?没关系,你们跟着我,我教你们!” 杨戬的确不会跳和田的舞,可是说他不会跳舞,那可就不对了。他是习武之人,身段本来就十分灵活,还比一般的舞者更胜在力度,伤愈后也没少练功。再加上本来就通乐理,哪有他踩不上的节拍、跟不上的旋律?一开始有些生疏,可是很快就融会贯通了,连“小翻儿王”都惊讶:“贵客,真看不出来啊!你这一跳起舞来,腰是腰、腿是腿、板是板、眼是眼的——你不会是本来就会跳吧?” 男女老少们都在弦鼓中尽情舞蹈,舞到最后,伴随着一串又急又密的鼓点,大家都走起了翻身,整个舞场中就好像百花齐放。有人转不动了,就自己下场去,直到最后舞场中只剩下一男一女,他们就是今天的“舞王”。 天色已晚,篝火点起来了,欢声笑语依然没有停歇。杨戬坐在一棵胡杨树下,哮天犬就在他旁边蹲坐着。清冷的月光就披在他身后,而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望着欢乐的人群。 吉布列走过来,与他并排坐下。 “这里好吗?” “好。” “可惜,这么好的光景,不能长存啊。” 第13章 末日决良莠 “大天使,”杨戬轻轻吐出一口气,似叹息,又似舒气,“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在清真教已经二十八年了,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吉布列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是个真诚的人,她的真诚来自于她的自信——她坚信她的理念是正确的,所以不屑于掩饰。当然,真诚不能等同于不懂得交流的方法,不讲究说服的艺术。杨戬知道吉布列在理念上一直对他有所保留,为的是找一个最合适的机会来说服他。那一定是一件极端重要的事,才会令真主座下的第一名大天使如此珍而重之。 三界内近来很不太平,短短三年,两名教 主陨落,佛教已经大乱,这样的大事清真教中也多有议论,因此杨戬是知道的。就算清真教并无图谋,也总该趁此机会扩大教众,更何况他们有这么多的反常之处?就在不久的将来,清真教必有大动作。吉布列现在发此一言,怕也是到了不得不摊牌的时候了。 “封神台上,三界的根基已经被无始以来的罪业腐蚀成了什么样子,你是亲眼看到过的。”吉布列也知道杨戬智谋过人,在他面前兜圈子没必要,还不如直奔主题,以理服人,“你看这个三界还会好吗?” 清真教连封神台的秘辛都尽知其详,果然厉害——看来他们是必有图谋,而且有十足的信心能够达到目的。 “如果你们不救我,这个难题就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吗?”吉布列笑着,火光在她的眸子里跳跃,“你一身有尽,而众生之贪婪、愚蠢、自私、狠毒无穷,造成的罪业源源不断,盘古的生生之力却只有一人传承。等到千千年,万万年之后,那些罪业日积月累,三界的根基再次摇摇欲坠,又能把谁送上封神台去?是不是要让瑶姬仙母再配良缘,生下一个‘寤生’,到时候送上封神台也没人反对?” 吉布列说得沉迷,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刻薄了,慌忙观察杨戬的神色。只见他神色平静,眼底一丝波澜都不曾泛起,这才放下心来。但也不敢接着说了,只得另起话头。好在她学识渊博,万国掌故信手拈来,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抓手。 “东洋大海上有一倭国,每建一高楼必杀一少女人殉之,如此方能使地基稳固,万年不移。上秦桃花石,乃是万方仰慕的文华富贵之地、仁义礼仪之邦,每提及倭人此陋习,总以彼为野蛮粗鄙、残 暴不仁的化外之邦。杨兄,你看古神们留下的这个三界,可以比作文华仁义的上秦桃花石,还是应当比作野蛮残 暴的东洋倭国?” “说这些又有何益?三界本来就残缺如此,终须有人去补。难道一夜之间,就能把野蛮残 暴的东洋倭国变成文华仁义的上秦桃花石吗?” “怎么不能?”吉布列眼中跳跃的火光越发明亮,“毁了这个残缺的三界,创造一个公正、幸福、清白无暇的新世界,有何不可?” 杨戬失笑道:“你们凭什么保证你们能创造一个新世界?又凭什么保证那个新世界会比现在这个好?” “末日降临那天,所有的亡者都会复活,接受真主的审判。善人上天堂永享吉庆,恶人入火狱永受煎熬。”话已至此,吉布列再也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了,“我们清真教的话,从来就不只是说说而已。” “所以,你们要把那些善人带走,而那些恶人……” “就让他们与这个三界一同毁灭。” “如此看来,杨戬只好与三界一同毁灭了。” “何出此言?难道杨兄自认为不是个善人吗?” 杨戬一声轻笑,并不答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诸罪归己,诸善归人,一个甘愿舍身平众生罪业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恶人?” “我在战场上杀 人如麻,在朝堂上刀笔构罪,三界众生的罪业原就有我一份。” “必要之恶而已。战斗的代价很大,但不战的代价更大。以战止战,为的是天下收兵。再说,战场上谁不杀 戮?朝堂上几个清白?”吉布列冷笑了一声,“种花得花,种刺得刺,谁造的孽就该谁来消。倘若你要在封神台上灵肉俱灭,应该排在你前面的又何止万千。” “莫非你们是比着杨戬划了一条线,作 恶不及我的,就算作善人?” “看一个人的品行,要看没有约束的时候。我知道八百年前你当地仙时,每一件事都处理得臻善臻美。那个时候,你不做也不会有人惩罚你,你做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可你还是这样做了,而且一做就是一千年。如果凡间有你这样的官员,那他一定是百姓的青天大老 爷、有口皆碑的父母官。百姓的父母官,我们会不带走吗?” “原来你们决断善恶,是论心不论迹的。只要心向着善,就算做了恶事也可以原谅?”杨戬淡淡地摇了摇头,“人心难断,这恐怕不太稳妥啊。” “不稳妥?”吉布列信心十足,“我清真教自有妙法。” 吉布列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币,正面镌刻着一只鸽子,反面是花草纹。 “人心难断吗?我这枚银币就能断,将这银币旋转起来,倘若是真心,就落定在正面,是假意就落定在反面。为了它我可费了不少心思,之前有个半成品,被天庭的酒神杜康求去了。他说要用那东西做个行令的酒壶,我还特地叮嘱他,用这个做酒壶,千万不能装谷物酿的烈酒。”吉布列笑着问道,“杨兄,你在天庭供职多年,有没有见过那个玩意儿?我且问你,那个玩意儿,是论迹的,还是论心的?是不是连本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它都能断得极公极准?那还只是个半成品呢。” 杨戬蓦然想起了那年中秋宴上,百花仙子拿出的那只酒壶。 的确啊,杜康随手做来行令的玩意儿,识人怎么可能准到可以与宝莲灯、谛听媲美?连本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它竟然全知——全知,当然指向唯一的真神! 吉布列现在拿出此物是何意?难道是要告诉自己,你的心思我尽在掌握吗? “这是给那些庸人准备的,杨兄的心不需要靠它来证明。”吉布列毕竟是个知道分寸的人,虽然杨戬面上不显,她也自然地将银币收回了袖内。 哮天犬一直在旁边蹲坐着,也许是白天玩得太疯,他已经昏昏欲睡了。杨戬轻轻一抚他的头顶,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惺忪着眼睛回头望。 “忠诚是不是美德?”杨戬问道。 “忠诚当然是美德。” “忠心耿耿的人,你们会不会带走?” “自然是要带的。” “忠于三界、死战到底的人呢?” “就算他们死战,也挡不住我们,最终还是会接受我们的审判。”吉布列说得极其坚定,不容置疑。 清真教,真是一群满怀热忱与理想的人。 杨戬真想劝他们,先找一部分人去试一试。按照他们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公正、幸福、清白无暇的新世界建立起来。如果真能如他们所愿,自己也是高兴的。可是,现在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大天使,你还是没回答我,你们凭什么保证能创造一个新世界?” 一柄黑色的折扇兀地出现在吉布列手中,然后塞进了杨戬手心里。 “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折扇入手的一刹那,杨戬只觉得心里蓦然一酥。那分明是一件没有血脉没有心的哑铁,可他却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下心跳都在它那里获得了共鸣,分明从未谋面,却像远别重逢。仿佛它本来就是自己遗失在混沌未开时的一部分,今天才终于回到了身边,真真切切地握在手心。 不必看,也不必想,他知道这是什么。 但不是那一个。 杨戬没有说话,只是极目远眺,望着天际线上的昆仑山。低处的冰雪已经融化了,在黑夜里泛着黛色,而山巅上依然戴着雪帽,月光一照,白皑皑的,就像满头白发的贫妇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谁的归来。 少年子弟江湖老,有的人白了头,等到的是永不归来。 最初,他就是在昆仑山得到开天神斧的。 还记得昆仑一战之后,开天神斧无故自断,那分明是痛苦自责到恨不能毁了自己。重新炼成元神的那一天,开天神斧重新续接,那个时候,它是发自内心地高兴的吧?它是不是期待着再次陪伴主人逍遥于三界?可是最终,它等到的却是封神台上灵性尽灭,化为一块真真正正的顽铁。 “真主知道,你这样的人,哪里是随便什么兵器就能相配的?必得真主亲自铸造才行。三尖两刃,照着你用熟的样子打造的。”吉布列笑道,“弥卡尔一直想跟你比试比试,还怕你没有趁手的兵器,现在你有了这件神兵,我倒是替他担心了——将来刀对刀、枪对枪,你可要看在他救过你的分上,让他三分啊。” “这样的兵器,必得非凡绝伦之人才能造就。” “的确,属于传承者的兵器,只能来自唯一的真神自己。”吉布列站了起来,“杨兄,事到如今,吉布列什么都不瞒你了——我们之所以能保证创造一个新世界,是因为我们的真主就是盘古。为你治好了神目的火天神密特拉,就是火神祝融。来到我教二十八年,你还没见过他们吧?我先领你去见见真主。几天之后密特拉要为弥勒加冕,我们再去见见他。那时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第14章 旗展识真 主 吉布列让哮天犬在门外等候,将杨戬领进洞来,掀起纱帘,恭恭敬敬地施礼道:“真主,杨戬来了。该说的话我都已说过了。” “你先下去吧。” 吉布列告辞而去。 真主慢慢站起来,二十八年来杨戬第一次真真切切看见他的相貌——果然与盘古一模一样。 杨戬屈身施礼,想藉此为掩饰开神目细细端详,谁知真主朗声大笑着端住了他的手。 “你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何必偷偷摸摸?来,来,来。”真主展开双臂,前胸全不设防地暴露在杨戬面前,“你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只管看。看仔细了,彼此没有猜忌,才好说话。” 神目银芒闪烁,杨戬细细看来,真主的样貌在神目的注视下毫无变化,只是隐隐约约似有波纹,就像抖动的幡旗。再要细看,又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强大吸力,正在把他的全部思想拖入混沌。 杨戬心知力所不及,双眼连同神目一并阖上。 “如何?信我了吗?”真主笑道。 杨戬睁开了眼睛,留心着真主的神色:“你不是盘古,你是一面旗帜。” 真主微微一怔,随即大喜:“好,好极了!看来你的神目已经完全恢复了——如此我就放心了。” “你说我是一面旗帜——嗯,也是,也不是。准确地说,是盘古的神识附在盘古幡上,这才有了我。”真主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唉,这副身子,还是没有盘古的那个好用啊。” “封神台是连佛祖都无法察知的绝 密所在,你却清楚地知道有人前去献祭。想必是因为,封神台上有八面魂幡吧?” “杨戬,你果然聪明。”真主哈哈大笑,“这算因祸得福。不过事情也不总是那么顺利,如来手里一直有青莲宝色旗,不便我隐匿身形,我就不好到他面前去。可他竟然把青莲宝色旗给了地藏王菩萨——连我都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顺利!” 杨戬心中不由得苦笑。 现在青莲宝色旗在地府,真主是不便前往,可是地府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如果真的要在那里做点什么,真主本来就不必亲自出手。 面上却不显出来,杨戬重见一礼:“还要多谢真主的神兵。” “神兵?你是指哪一件?”真主笑过了,神色又凝重起来,“也罢,最初那一件,不能算是我的。不过,那件神兵既然认你为主,三界内应该没有人能伤害你的。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那样?” “不提也罢。” “好,不提就不提。”真主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示意杨戬坐在蒲团上,“我们已经找你很多年了。” 找我?我是很难找的人吗? 蓦然想起了吉布列的话——属于传承者的兵器,只能来自唯一的真神自己。 你们要找的是那个生生之力的传承者吧?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杨戬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丝哂笑的意味。清真教一向热衷于在凡间传教,不涉诸神纷争,各路神佛都把他们的教 义当作蒙骗信众的迷药,谁又能想到他们其实句句属实?清真教的话不是说说而已,明教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如果明教所宣扬的,就是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呢? 暗魔战败了明父,并创造了人,以封印明父留下的光明本质。光明本质释放出来的那一天,世界毁灭,明父将带着他的孩子们前往一个公正、幸福、光辉灿烂的新世界。 ——真主知道盘古神力被封印了,而且到人间走过一遭,封印盘古神力的法器伪装成人的样子,就藏在三界之中,只是不知道那是谁。 真主感应到玉帝带着杨戬上了封神台,立刻就知道了传承生生之力的是杨戬。既然传承者是杨戬,那么毁天灭地的盘古神力又在哪里呢?只能往杨戬的旁系长辈那里去找——答 案不是明摆着吗? 张百忍啊张百忍,你到底是棋差一招。你差的那一招,正是想要弥补三界内的最后一点不完美,驱散那最后一片乌云。却没想到,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动摇三界根基之举。 清真教为什么救自己,已不必再问了。 “自从开天神斧认你为主,我就注意到了你。”真主眼中尽是看向晚辈的怜爱之情,“盘古对这个三界并不满意,想毁了它重造。盘古幡,本来就有另立地水风火之能,他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盘古其实非常了解人类,人可以好到难以置信,也可以坏到难以置信,他从来没有要毁灭所有的人类!善人前往新世界,恶人才会与三界一起毁灭。可是伏羲和女娲呢?不分好歹,只要是自己的造物,就一定要全保下来,为此不惜牺牲八十一宗宗主。而你仅仅因为继承了生生之力,就要一生受尽苦难,最终还要为三界众生共有的恶业散尽血肉魂魄。牺牲这么好的孩子,去成全那些恶人,有什么意义?善人值得更好的世界,恶人就该毁灭在他们自己的罪业里,这才是造化之正道!” “真主需要杨戬做什么?” “好,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真主一拍手,“毁天灭地的盘古神力。” “我并没有那东西。” “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了。”真主微微闭眼,笑着轻轻摇头,似乎十分陶醉,“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找到了盘古神力的下落。只要有你的生生之力,我就有办法把那毁天灭地的神力从张百忍那里取回来。毁灭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再也不是一句空谈了。” “火天神密特拉,他真的是上古火神祝融?” “祝融追随我,甚至比吉布列和弥卡尔还要早。” “共工怒触不周山……” “不错,正是祝融故意激他的。”真主直言不讳,“从那以后,祝融一直跟着我隐姓埋名,避世而居,也是为了避开伏羲查看因果的那面水镜。三界内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所有人都以为他在不周山倾时就被盘古神力摧毁了。直到封神大典之后,众古神陨落,我们才开始在凡间课徒传教,祝融还为此改头换面,易名密特拉。” “可是,不周山倾之后,毁天灭地的盘古神力被释放出来,险些真的摧毁了三界。”杨戬察言观色,将真主的每一点细微反应暗记心中,“那时候善恶尚未分定,一旦三界覆灭,岂不是玉石俱焚?” “事情最终演化成那样,正是因为神王兄妹突然降临,我不得不刹住取回盘古神力的进程!”提起此事,真主犹在切齿,“只是因为他们是胜利者,所以没有人提及此事罢了!” “既然如此,这一次取回盘古神力,会不会也有这样的闪失呢?” “这些我早就打算好了。”真主不假思索,“先控制天庭,占领地府,稳住三界,裁定众生善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去取回盘古神力。如此,可算得万无一失?” “果然万无一失。” 弥卡尔武艺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吉布列能做出明断人心的法宝,要武有武,要文有文,众天使中的能人更是车载斗量。清真教自己实力雄厚也就罢了,他们还有出类拔萃的盟友。火天神密特拉本来就是上古火神祝融,明尊摩尼已经死了且不提他,弥勒的水平杨戬是知道的,马兹达、摩尼和弥勒都是密特拉的弟子,以此观之马兹达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反观天庭,法力卓越的只有一个太上老君,但他决不会为天庭拼死而战。玉帝虽然实力深不可测,但真主早就盯上他了,怕的不是他出手,反而是他躲开。佛教本来可以作为他们的盟友,现在却已四分五裂,彼此攻伐,情况极其复杂,天庭有难他们是不可能倾力来援的。 更可怕的是,众天使、明使有坚定的理想,并且愿意为这个理想付出一切,个个都有视死如归、舍己为人之心。而天庭呢?勾心斗角,自相倾轧,都是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必说将来了,就是现在——木公不死,清真教怎么占得了昆仑山?玉帝不对佛教起疑,佛教又怎么会分崩离析?实力不如人,如果能够万众一心,面对强大的外敌也未必不可一战。可是天庭这副样子,一旦打起来,恐怕就是在劫难逃了。 第15章 奉宝天方客 这天,吉布列来到了杨戬的书房里。不同于以往的白衣金步摇,她今天穿一身彩霞一样灿烂的绣花裙,戴一顶红底的绣花帽,垂着茜色的头纱,编了十余根长辫子,眉毛用乌丝玛染过,指甲上涂着海娜花,俨然一名玫瑰花一般美丽而朝气的回鹘姑娘。 “你这是?” 吉布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子西边的菱花镜,扶了扶绣花帽,理了理头纱,这才笑吟吟地说:“去光明寺,看一看密特拉啊。” “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我们清真教为了掩人耳目,多次指责祆教、明教是‘易卜劣斯’。吉布列大天使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集会上,很不像话。所以只好换个样子咯。”吉布列从怀中取出两枚玉符,将其中一枚递给杨戬,“这是明教的圣火符。到了光明寺,就说我们是高昌回鹘的明使,然后见机而为便了。” 她又一伸手,一套衣裳被她托在手上:“你也换换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何必?我能变化。” “可是我想看看你穿回鹘人衣服的样子。”吉布列偏了偏脑袋,“对了,我得告诉你,帽子得角向前,要是边向前了,那可是怕老婆的人呢。” 等到杨戬换好衣裳、戴上帽子出来,吉布列不由得眼前一亮,拍手笑道:“好看、好看!你头发刚好是卷的,真像个回鹘王子!” 吉布列又在镜子前面照了照,这才变化了样貌。再照菱花,却觉得不如自己的本相美,但也懒得再调了,就这样与杨戬一同飞赴光明寺。 众明使都聚集在光明寺门前的空地上,空地中间竖立着一根高杆,上面挂着一面红旗,上有五颗宝珠,弧形排开,形如牡丹献蕊,又像火花迸溅,正是珍珠烈火旗。高杆两边,竖着八根矮一些的旗杆,其中一根上面,赫然挂着一个龙头,血迹都已干涸。 怎么?是东海八太子? “是谁杀了东海八太子?”他暗暗传音入密问吉布列。 “哪吒。” “哪吒?莫非他投了明教?” “正是。” “……怎么会?” “明尊摩尼死在司法天神刘沉香手上,哪吒坚持要报仇。新教 主弥勒都不同意,他却与殷凤珠私自去华山圣母宫刺杀三圣母,不幸中了埋伏,殷凤珠牺牲自己燃起厉火,哪吒这才冲杀出来,就在那时杀了龙八太子。” 哪吒刺杀三妹?这怎么可能? 以哪吒的脾气,的确很容易被明教那一套蛊惑。既然成了明教的人,杀明教的敌人也是应当的。但是,仅仅一个“各为其主”,还是无法解释清楚他的所作所为!连弥勒都不答应,他却一定要刺杀三妹。杀死了昔日的好友,还任由他的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羞辱。这一切看起来,就好像是哪吒已经把他们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难道是……沉香又做了什么让哪吒无法忍受的事,他们又一次割袍断交了? 惠明法王击金钟,度师真人击宝磬,圣女方银花捧着莲花冠,圣童哪吒举着圣火令。密特拉和弥勒领着众明使,经过一系列复杂的仪式之后,这才完成了加冕的仪式。 众明使或起或坐,或进或退,无人指挥,却分毫不乱,寂然无声。杨戬见到他们这般举动,心中暗暗一讶。见微知著,他深知,要有多强的组织能力,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这样的明教打起仗来,会有多么剽悍的战斗力。倘若是斗兵,上自天庭上的天兵天将,下到山林间的群妖群魔,没有一个能是明教的对手。 小玉被殷凤珠的厉火烧伤,至今病体未愈,一直在卧床养伤。沉香遍寻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只能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与此同时,沉香丝毫没有放松对明教和哪吒的监视。 这一次,他用伏羲水镜把弥勒的加冕礼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就在台下的众明使中,他注意到了一条黑犬。 沉香越看越心惊,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是哮天犬。 不再是当年流浪街头、任人欺凌的狼狈模样,如今它精精干干,清清爽爽,不仅样貌威风,连精气神都回来了。再看领着它的那个人,竟是一个陌生的回鹘男子,旁边还有一个标标致致的回鹘女子。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 不,不可能,不要抱这种不切实际的空想。死物早已说过,被三界恶业分食,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也许是这个回鹘男子收留了哮天犬,而且对他很好,才终于令他走了出来。 但是……但是……万一呢? 只要有一线希望,那么…… 水镜追着这两个高昌回鹘的明使看下去,他们离开光明寺之后,没有回高昌,而是直上了昆仑山,没入了真主附近的混沌。 线索断了。 沉香坐在椅子里,只觉得四肢冰凉,而头脸却烫得惊人。伏羲水镜中的那一片混沌,似乎也映在了他的心中,他双手抱着脑袋,无声地嘶吼着。正在这时,忽然有一线灵光闪过脑海,沉香忙催动法力,用水镜回看自己到昆仑雪洞取旧案文牍的事。 居然——果然,那是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到。 ——真主! 上昆仑!现在就上昆仑!亲自去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沉香站起来,推门出去,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 该是早朝的时间了。 沉香本想早朝之后就去昆仑,谁知越急事越多,这一天的早朝,因为一位使者的到来,而变得格外漫长。 “清真教使者伊斯拉斐尔,拜上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 伊斯拉斐尔身着白色长袍,相貌上除了高鼻深目之外,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贵教遣使前来,可是为称臣纳贡?”玉帝慢条斯理地问道。 “鄙人特为献宝而来。” “既然纳贡,为何不在正月初一觐见?” “陛下,鄙人是为献宝而来,并非纳贡。”伊斯拉斐尔笑道,“我教自有独一之真神,不拜别家,谈何向你称臣?何况我教所献之宝,与众不同,怕是你们天庭还未必收得下。” “大胆!”瑶姬拉下脸来,“蕞尔小教,妖言惑众,僭位妄尊。你们不声不响占了昆仑祖脉,我天庭还没讨伐你们,你竟敢在此藐视天威!黄巾力士何在?马上把这个妖人推出去斩了!” “慢来,慢来。”玉帝抬手制止,“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这清真教不过是蛮夷妖人,不懂礼仪,何必与他们计较?且看他们献的是什么宝吧。伊……伊什么伊?” 瑶姬受够了兄长一贯的糊涂样子,在侧提醒道:“伊斯拉斐尔!” “伊斯拉斐尔,有宝就献吧!” “陛下,我教的第一件宝已在凌霄宝殿外摆好,请允许鄙人的两名副使把它抬将上来!” “准。” 只听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白玉石阶上,整个凌霄宝殿都被震动了,顶上的纯金瓦片几乎震碎,藻井里的龙珠都颤颤巍巍起来。等到两名副使步入殿中,众人才看清,原来他们抬上来的是一张弓,外表黑漆漆的,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只是看他们吃力的样子,想必是沉重非常。 两名副使将弓放在地上,只听一声闷响,凌霄宝殿为之一震。 “陛下,这便是我教献的第一件宝——射日弓。” “你这件宝有什么出奇之处?” “鄙人临走之前,大天使吉布列曾对我言讲,献此宝要先问,这天庭之中可有人能拉满这张弓?若有人能拉满,我再将此宝出奇之处演给列位看;若无人能拉满,此宝依旧带回,也不必让他们知道奇在何处了。” 李靖手托宝塔,捋着胡须冷笑道:“区区一张弓而已,我天庭能征惯战之将车载斗量,难道还能拉不开吗?巨灵神听令,上前拉弓!” “得令!”巨灵神腆胸迭肚,大步上前,弯腰伸出左手,想要将弓举起。谁知一使劲,那弓却纹丝不动。巨灵神忙加上右手,猛催法力,那弓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巨灵神脸都憋红了,竟然连弓都没能举起来。 鱼肚将上前帮忙,两人合力,终于把弓抬了起来。他们二人慢慢把弓竖起来,由鱼肚将扶着弓背,巨灵神来拉弓弦,只听吱吱呀呀几声,弓弦动都没动,巨灵神和鱼肚将却已力竭气虚。 鱼肚将腿肚子都在打颤了,气喘吁吁问巨灵神:“你还有劲儿吗?” “还……还有一点儿。” “好,咱们一起把这弓放下,别砸着了。” 李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恼这两个废物,丢人都丢到外人面前去了。看伊斯拉斐尔满脸嘲讽之色,心中不满,但依然保持着威严气度:“贵使,你这张弓既然是稀世之宝,想必非大法力者不能拉开——但不知在你教可有人能拉满呢?” “我教能拉满这张弓的,有名的三百六,无名的不胜数!”伊斯拉斐尔大笑,“也罢,口说无凭,我便拉给你们看。” 伊斯拉斐尔走上前去,一伸手,轻轻松松便将弓举起,左手执弓背,右手拉弓弦。一提气,只听吱悠一声,满弓拉开,左手如附太山,右手如抱婴儿,定了片刻,才将弓弦慢慢送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不费力。 “还有谁愿试弓?”伊斯拉斐尔睥睨四周。 众文武默默无声。 瑶姬心中不忿,我堂堂天庭,难道连清真教的一个小小使者都比不上吗?她扫视金阶之下,点名道:“四大天王,你们去试弓!” 四大天王领命上前,一一试弓,他们举起这弓倒是不费力,却都只能拉开一半,不能拉满弓。四大天王面有愧色,告罪退回班中。 瑶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沉香。 正在这时,武班中忽然出来一名女将,身着鎏金柳叶甲,披着金丝团花赭石战袍,正是九天玄女。她拱手奏道:“陛下,娘娘,小仙保举一人,定能拉开射日弓!” “何人?”瑶姬问道。 “就是殿头灵官王善。” “嗳,四大天王都不能拉满的弓,一个小小的殿头灵官,就能拉满了?”瑶姬翻了翻眼睛。 文班中又走出一人,身着白蟒袍,头戴攒珠翠凤相雕,正是碧霞元君。 “娘娘,既然有人保举,何妨一试呢?” “也罢,传。” 王灵官上得殿来,眼睛竟片刻不离司法天神刘沉香,满目都是崇敬与感激。还是九天玄女一声唤,他才回过神来。王灵官举起射日弓,掂了掂分量,弹了弹弓弦,心中有数,一提气,吱悠一声,弓开如满月。 满堂大喜,瑶姬看伊斯拉斐尔的神色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倨傲:“你这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一个小小的殿头灵官,不就拉开了吗?” “我这宝自有出众之处。” 伊斯拉斐尔笑着,从王灵官手中接过射日弓,将弓拉满,突然对准了御座上方的藻井。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听铮然一声弦响,藻井里的龙珠一震,坠落下来,摔碎在御座上。 龙珠的碎片,就迸溅在玉帝和瑶姬中间。 第16章 残枰永不周 “大胆!你……”瑶姬顿时脸色煞白,指着伊斯拉斐尔,手指都在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陛下,娘娘,”伊斯拉斐尔犹在笑着,“这射日弓可算得奇宝一件?” “你……你竟敢震碎龙珠,妄图刺驾!来人,把这个妖人给我拿下!” “娘娘,稍安勿躁。”伊斯拉斐尔挽弓在手,并无人真敢近前,“震碎龙珠,并非鄙人之过,实是因为这凌霄宝殿,造得不完美啊。别的且不说,这八根白玉柱就不对了。” “乾,坤,震,兑,坎,离,巽,艮,怎说不对?” “八这个数,不完美啊。”伊斯拉斐尔笑道,“应该换成六,六是完美的。六有三个因数,一,二,三,加起来刚好等于它本身,这才叫完美。八有六这样的完美吗?” “哼,你不过玩弄奇淫巧技而已!八卦乃是伏羲神王开创,三界中的万物都囊括其中,你这蛮夷妖人懂什么?” “娘娘差矣。”伊斯拉斐尔不卑不亢,“有朝一日三界重归混沌,八卦也就不复存在了。可是就算到了那时,六的三个因数加起来也依然是六,六依然是完美的。这种完美,自混沌未开就已存在,纵然三界毁灭也不会消失,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永固无虞。” 玉帝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不由得多看了这个清真教的使者一眼。 “天上宫阙有多少间?” “不多不少整一万。” “中轴线就在凌霄宝殿?” “东西各有五千间。” “这又不对了。怪不得龙珠不稳,原来是这个数也错了。” “这个数又怎么错了?” “应该改成五千零二十和五千五百六十四。五千零二十的因数之和等于五千五百六十四,五千五百六十四的因数之和等于五千零二十,这才是相辅相成,根基巩固,称得上完美的平衡。” “你这是强词夺理!”瑶姬呼唤道,“沉香,快把这个妖人拿下!” 沉香看玉帝没有阻止的意思,一拱手:“遵命!”掣斧在手,直奔伊斯拉斐尔而来。 伊斯拉斐尔大笑起来,将手中的射日弓掷向沉香:“先收下这第一件宝吧!” 只听嘡啷一声巨响,射日弓正击在沉香的小斧上,直震得他胳膊发麻。射日弓的分量沉香也看到了,万万不敢让它直接砸在凌霄宝殿上,他急忙运起法力,凌空托住射日弓,将它缓缓放下。 就在此时,伊斯拉斐尔早已转过身去,左手一推,好像按在一个垂直的平面上,右手似乎扣住了什么东西,横向一拉。然后又似双手握住了两个环状物,往自己这边一扽,众人眼中只看见伊斯拉斐尔面前出现了两道微光。他用手扣住两道微光,就像开门一样往两边推开,那两道微光随之打开,其余的线条逐渐清晰,竟真的成了两扇门的样子。伊斯拉斐尔迈步跨过门槛,回身关门,整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熠熠生辉的线条,描绘出了两扇门的样子。 “沉香,还等什么?把这个妖人抓出来!” 沉香领命上前,心知真不可收拾了反正也有玉帝,把心一横,抡起小斧往那门上砍了一下。 只听铮然一声,如击金铁,金光大作,无数银色的小方格从门上迸溅出来。等到金光散去,定睛再看时,那门上竟有了金芒描成的图案。似一张棋盘,却缺了西北角和东南角的两个格子。地上散落着许多长方形的金片,看起来正好能覆盖住门上棋盘中的两个方格。 伊斯拉斐尔的笑声从门后面传来:“这就是我教献上的第二件宝,名唤‘不周局’。金瓯残破,终须补全。你们这些神仙,漫漫长生无以打发,闲极无聊,可以来玩玩这个,看看怎样用这些金片把这残破的棋盘不重叠、无空隙地铺满?要是有人能做到,鄙人情愿束手就擒!” “狂妄至极!”瑶姬冷哼一声,“众卿,你们都来看看。谁能解开不周局,本宫重重有赏!” 众人都来观看不周局,有的在手心点点画画,有的在心中默默盘算,有的彼此议论起来: “先横着,把第一行排起来,多了一个,竖着往下排……” “应该先把四周填满……” 玉帝眯着眼睛看了看不周局,似不经意地说道:“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难怪叫‘不周局’啊。” 武班中,镔铁盔甲黑战袍的真武大帝时而抬头观察,时而自思自想,又伸出手点起数来,横着点了一遍,又竖着点了一遍,思索片刻,忽然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难题,我已解开你的不周局了!” “怎么?解开了?你是怎样铺法?” 满堂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真武大帝身上。 真武大帝一挥手,地上散落的金片一动不动,棋盘上依然是空的。他却笑道:“好了。” “好了?”伊斯拉斐尔笑出声来了,“这不是一句空话吗?” 真武大帝哈哈大笑:“你这张棋盘是不可能用这样的金片铺满的,你却要我们解开这不周局,岂不也是一句空话吗?” “真武大帝,这不周局真的不可解?你把所有的办法都试尽了吗?”瑶姬仍不死心。 “禀娘娘,不必试尽所有的办法,小神自有道理。”真武大帝指着不周局,“把西北角和东南角补全,这就是一张完整的棋盘,横竖各有十九点,也就是十八格,这样总共有三百二十四格。从第一列开始,第一格标一,第二格标二,第三格标一,第四格标二,直到第十八格;第二列反过来,第一格标二,第二格标一,也是这样直到第十八格;第三列与第一列一样,第一格标一,第二格标二……这样把整个棋盘都标满,共有一百六十二格标一,一百六十二格标二,并且与一相邻的格都标了二,与二相邻的格都标了一。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金片覆盖上去,每一块金片必然覆盖了一个标一的格和一个标二的格。如果用金片不重叠、无空隙地覆盖,那么金片覆盖的格子里,一与二的数量必然相等。现在且看,西北角这一格标的是二,东南角这一格标的也是二,去掉西北角和东南角之后,剩下的是一百六十二个标一的格,一百六十个标二的格,一与二的数量不相等,怎么可能用这样的金片不重叠、无空隙地铺满呢?——贵使,我说的对不对?” 伊斯拉斐尔顿了一瞬,随即又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果然精彩!金瓯已缺,终须补全,可惜棋枰残破永不周!这不周局献与天庭,我教心服口服!” 一张丝帛从门上揭起,不周局就描于其上,飘然落于御案之上。瑶姬见真武大帝这一番条分缕析大长天庭声威,伊斯拉斐尔还说“心服口服”,心情舒畅,正要再提他震落龙珠的事,只见伊斯拉斐尔推门走出来,手中托着一册书文,那门随即消失无痕。 “我教献上的第三件宝,就是这封书信!” “呈上来。” 侍臣从伊斯拉斐尔手中接过书文,呈到御案上,瑶姬展开书文,眼睛一扫,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她将书文移将玉帝面前:“陛下,这……” 玉帝看了看书文,面上又露出颟顸的神色来,唤侍臣:“来人,将这书文拿给众卿传看。” 书文首先传到了文班中,众文官一一看过,或面露疑惑,或愁眉紧锁,或捻须摇头,或交头接耳,终无人能发一言回伊斯拉斐尔。又传到武班中,众武将更是懵懂,有人甚至嚷起来:“你这是什么书信?连字都没有,都是画——莫非你们这些蛮夷之辈,连文字都没有,只会画画吗?” 文班里有人恨不得把那个嚷的按到地缝里去:“这哪里是画?仔细看看组成画的那些线条,那都是字啊!” 伊斯拉斐尔嗤笑一声:“字也罢,画也罢,列位且先好好观看。我教在昆仑恭候回书——泱泱天庭,该不会连一封书信都不能读吧?” 伊斯拉斐尔告辞而去,徒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这该不会是鸟虫蝌蚪文吧?” “笔画都是尖的,不大像鸟虫蝌蚪文——这究竟是哪家的文字呢?” “陛下,娘娘,小仙保举一人,定能读出这书文。”碧霞元君怀抱牙笏,出班奏道,“清真教来自西方,他们呈上的想必也是西方的文字。有一人协理海疆,精通列国文字,定能不负使命。” “是何人?”瑶姬问道。 “就是灵惠夫人林默娘。” “灵惠夫人也不能马上调来——也罢,此事明日再议吧。” 一场早朝之后,沉香倒是冷静下来了。 射日弓,不周局,他观察思索良久,竟都是无法可解。清真教的实力的确可观,他们又留下了一封书文,不知到底是何意?敌友未知,贸然上昆仑非智者所为,还是等灵惠夫人读出书文,知道了清真教的意图,再做道理吧。 第17章 檄天钉头书 次日早朝,灵惠夫人林默娘奉命上天,展开书文,一看便知:“陛下,娘娘,这是两河的一种古文字,名叫钉头书。” “这钉头书写的是什么?你读来听听。” “遵命!” 林默娘浏览了一遍,不由得面色一白,忙躬身回禀:“此书写得甚是不通,皆是妖言惑众之辞,不读也罢。” “既然写得甚是不通,你就如实读出吧,供众卿一乐,倒也使得。” “娘娘恕罪,待小仙如实译出钉头书。” 林默娘捧起钉头书,当场将它译出: “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汝枉为三界至尊,贪欢恋酒,不理朝政,善恶不分,赏罚不明。” 众文武一下子炸了锅。从古至今,朝 廷有错都是奸臣的错,哪有这样矛头直指至尊的!李靖当场义愤填膺地大骂道:“清真教真是无君无父的野蛮人!请陛下速发大军,灭此恶贼!” 玉帝倒没看出什么生气的样子,反而摆手制止李靖:“稍安勿躁,钉头书还没读完呢。灵惠夫人,你接着读。” “遵命!” “致使紫云之上,朽木窃据栋梁之位;黄泉之下,芝兰反受稗草之辱。为善者尸骸无存,作 恶者富贵延年。肉食者贪得无厌,众百姓苦于剥削。四海列国之中,冤孽无穷,以致三界有累卵之危,众生有倒悬之苦。当是之时也,汝不思治其根本,反戕害无辜,以图一时之安逸,不亦殆乎!” “一派胡言!”瑶姬脸都气白了,“全赖陛下圣明,识破奸臣逆子,拔擢忠良,沉香才能平反冤案,廓清朝野。哪有什么冤孽无穷?冤孽早已肃清了!” 众文武纷纷附和: “陛下慧眼识人,紫云之上都是忠臣良将,哪有朽木?司法天神大公无私,黄泉之下哪有一个无辜?真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说什么三界有累卵之危、众生有倒悬之苦?自从新天条出世、司法天神履任以来,三界安宁和美,众生安居乐业,人人皆称颂天威。这钉头书真是一派狗彘之言!” 沉香心中却忍不住一痛。这里除了他之外,大概只有死物和老君知道,钉头书上写的句句属实! 玉帝看向钉头书的神色越发暧昧了,他示意众文武停下议论,又命林默娘:“灵惠夫人,这钉头书后面还写了什么?” “陛下,待小仙逐句译出。” 再往下看,林默娘心中一惊,脸色微变,竟觉得这钉头书上所云十分有理。 “两河沃土,乳蜜之地,耕种千年,皆化沙尘;八水相绕,表里山河,灌溉千年,悉为咸卤。农牧为业,叩衣食于地,而地力日疲,纵然人皆圣贤,亦不能为继,何言永固无虞?为三界众生计,当另辟新业,方能免于万世之祸。汝身为三界之主,岂有意于此乎?” 林默娘不着痕迹地望了碧霞元君一眼,只见她眼中也有震惊与恍然之色。 然而更多的人依然在嘲笑钉头书: “什么万世之祸?不灭清真教,才是万世之祸呢!”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林默娘静静等候着众人都安静下来,才接着译下去: “无始以来,罪业深重,究其根本,在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物寡供薄而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又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汝身为至尊,当广降人杰,造福众生,使饥者有其食,病者有其医,战乱不再,冻馁无存。其时天下为公,则三界之危自解。” 冷嘲热讽依然不绝于耳: “蛮夷妖人,懂得什么大道之行?” “这些人连礼义廉耻都不懂,也敢妄言三界了!” 林默娘不由得望了太上老君一眼,只见道祖依然是那副散淡清闲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 《道德经》诚不欺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今苍生涂炭,汝尚安坐于九天之上,妄称仁德,岂不知三界众生,皆愿生啖汝肉!幸大道不绝,真主布道于天方,吊民伐罪,诛灭昏君,褒善惩恶,重开天地。尔等天庭众文武,当缚此民贼,以礼来降,免动干戈!” 钉头书读罢,众人都听出来了,这简直不啻于一封战书檄文。有人已经攘臂出班,义愤填膺:“清真教如此藐视天威,妖言惑众,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娘娘,应速发大军,荡平天方,剿灭清真教!” 昆仑山上,真主又把杨戬请到了他的洞穴中。 “吉布列带你去了光明寺,密特拉是什么人,你都看清楚了吧?” “他是一个幽灵。” “不错,不错,说得极切!”真主大笑道,“火本无形,火神本来就不需要肉身。” “你来,坐下来。”真主把杨戬让到一只蒲团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我已命伊斯拉斐尔上天庭去下战书,只等另立地府,然后在塞尔柱突厥渡升三十万大军,便可反天东征了。” “塞尔柱突厥?” 杨戬当然知道“渡升”是什么意思。 清真教的事业刚刚开始,就夺去三十万个活生生的生命,让他们从此与家人阴阳永隔。诚然,你可以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以说他们都是自愿为清真教献身的。但是这样一来,他们所追求的“正义”,岂不是从一开始就令人怀疑? 善之花,也可能会结出恶之果。毁灭重建不是儿戏,真主的任何一点恶意,都不能等闲视之——他必须慎重考虑自己的立场。 “契丹为女真所破之后,耶律大石率领残部称帝于七河,自号‘菊儿汗’。如今高昌回鹘和东可汗王朝都已向契丹臣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西可汗王朝。西可汗王朝的宗主正是塞尔柱突厥,因此契丹与塞尔柱突厥之间必有一战。在塞尔柱突厥渡升三十万大军……”杨戬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真主的神色,“没有了这些军队,塞尔柱突厥绝不是菊儿汗的对手,河中很快就要落入契丹人之手了。失去了河中,恐怕塞尔柱突厥的土崩瓦 解也不会远了。契丹王族笃信佛教,这样一来,恐怕于清真教不利啊。” “从天方到昆仑,所有人都可以成为英勇无畏的圣战者,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凡间易主而改变。”真主说,“三界众生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勋,到了那个新世界,他们都会永享吉庆的。” “比别人享受更多的吉庆吗?” “这是他们应得的。” ——明白了。 真主对吉布列和弥卡尔都保持着距离,却对杨戬开诚布公,毫不掩饰自己真实的一面。这样的人委实难得,杨戬不愿意欺骗他。 “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这不会是一个公正、幸福、清白无暇的世界。” 真主并不生气,反而很欣赏杨戬的坦率。 “我知道你爱这个三界,也知道你不忍它毁灭。我不会拿你当棋子,更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会让你看到我是对的,然后自己站到我这边来。” “毁灭重建不是小事,这个三界真的就不能修补了吗?” “毁灭重建,修修补补,都有它的道理。有的人认同前者,有的人认同后者,都能讲出很好听的理由来。可是,凭什么一群人就要听另一群人的呢?问题就在眼前,总要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来——其实哪个是对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认同哪个。” “知道为什么神王兄妹是错的吗?”真主侃侃而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心即天心,人道即天道。神王兄妹当初牺牲众神拯救三界,谁认同了呢?众神认同吗?三界众生认同吗?而我们现在要毁灭三界、创造一个新世界,你来看——这么多人,上到我本人、火天神密特拉,下到清真教、祆教、明教的所有教众,都无比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并愿意为它的实现而付出一切。有朝一日你会看到,就连原本笃信儒释道三家的汉人,都会支持我们。如果这还不是正义,那还有什么敢冠以正义之名?” “我不喜欢对人说假话,因为真话才能吸引志同道合的人。”真主说得平静而淡然,“我不喜欢阴谋,阴谋一旦被敌人看破,就会反噬自身。而阳谋——就算敌人看破了,也不得不入你彀中。” “有一件事,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想法。”真主倾身向前,靠近了杨戬,“我的理念实现,未必等同于我的清真教必须大获全胜。你不愿意帮我,大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反对我。但是,历史的大潮滚滚向前,不管你做什么,最终都是在为它开辟道路,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时来天地皆同力,正道所在,你想不要都不行。” 第18章 旧国西州远 天庭命托塔天王李靖挂帅,巨灵神为先锋,率领鱼肚将、四大天王等,尽起十万天兵,讨伐清真教。李天王的两个儿子金吒、木吒刚刚从佛教回来,也在军中为将。 而清真教早已做足了准备,他们在西方另立地府,凡是皈依了清真教的地方,一夜之间都接受了他们的统治。他们还在塞尔柱突厥渡升了成建制的三十万大军,都是无比忠诚勇毅、情愿为清真教牺牲的圣战者。清真教严阵以待,只等天庭来战。 六军未发,几名将尉支领军械,正好在非攻坊外面偶遇,多闻天王魔礼红也在其中。此时正有一队车驾满载军械,鱼贯而出,王灵官正站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 “王灵官,这是怎么了?要出征了,怎么这么不高兴啊?”魔礼红上去问道。 王灵官看是熟人,长叹一声,叫停了一辆车驾,揭开上面盖着的布,露出钝锈残缺的武 器来。 “就这样,我能高兴吗?” “巨灵神和鱼肚将也太气量狭小了。”魔礼红说,“不就是拉开了他们拉不开的射日弓吗?竟然这样给你小鞋穿。” 同来的几名将尉听到,议论纷纷: “巨灵神和鱼肚将算什么?还不是仗着李天王的势。” “要智无智,要勇无勇,打仗打不赢,就会摆架子。有这本事收拾自己人,怎么碰上敌人就怂了?” “老 子当元帅,儿子又到军中为将了。寸功未立,他们凭什么?” “搞不好又跟哪吒一样,杀了天庭正神反投妖人!” 作为军人,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长官是温和还是暴躁,是礼贤下士还是目中无人,是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还是独来独往高人一等,甚至公心私心也不重要。当兵的人,最看重的只有一点——能打胜仗。能打胜仗的统帅,哪怕文静羞涩得像个姑娘,也一样能得到将士们的拥戴,反之架子端得再圆也没用。就算李靖在个人品质上是个完人,只要不能打胜仗,当兵的就不会服他,更何况他也算不得什么道德楷模! “唉,要是司法天神来领兵该多好啊!”王灵官说,“当年的杨戬那是什么人?谋略就不必说了,单是武艺,十名高手围攻也没拿下他,司法天神却能战败他。如果刘沉香领兵,蕞尔清真教,根本不在话下!” “是啊。要是司法天神能领兵,我们这些人跟着他,还怕立不了功勋吗?” “现在就惨了。要是打了败仗,没有功劳不说,李天王 还要把罪责推到我们这些人身上来呢!” “我们这些人,人微言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倒有一计,能三军易帅。”王灵官走出几步,压低了嗓音说道。 众将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李天王在银空山养了个回鹘公主当外室,你们知道吗?” “新天条不禁思凡了,这事也没人刻意瞒着,哪能不知道呢?” “你们准备好给司法天神的血 书,泣血叩请他出来挂帅,交给我收好。我去把那个回鹘公主杀了,然后去向司法天神自首,并呈上血 书。只要司法天神把回鹘公主的死栽在李天王头上,再翻出回鹘是信清真教的,李天王就再也说不清了。就算不夺了他的帅位,也要派个监军处处掣肘,那时我们也有活动的空间,还可以再做道理。” 回鹘信清真教,那是可汗王朝,不是这位公主的高昌回鹘,但众仙哪里会管那么多呢? “可是司法天神公正无私,未必会依你吧?”魔礼红疑惑着。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我王善全是为了司法天神,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前程着想。他当真不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也是无怨无悔。” 众将议论一番,都觉得王灵官此法甚好,分头去准备了。王灵官看着魔礼红的背影,面上越发神采奕奕了。 ——你以为我真的会去杀回鹘公主?错了,我只是要借你之口传一句话。只要公主出逃,高昌回鹘必反。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李天王 还能挂帅吗? 就算有人把这些话透露给李天王,他也不怕。没有真凭实据,不可能治自己的罪,李天王要么严密保护银空山,要么自己动手杀回鹘公主。严密保护银空山,正有通敌之嫌;自己动手杀回鹘公主,那更是正中下怀。 李天王啊李天王,到那时,你才是真真正正的浑身是口难分辩! 银空山中的一处小木屋里,高昌回鹘公主玛依娜正捧着花绷子绣一只小肚兜。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身孕已经九月有余。这些日子来,她早也盼,晚也盼,只盼着娇儿出生。她已经做了一柜子的小衣裳,春夏秋冬分门别类,细细剪裁绣作,穿也穿不过来。 正在这时,门忽然被重重推开,一名白裙女子满面惊惶之色,冲进来一把拉起玛依娜公主。玛依娜定睛一看,原来是李天王派来服侍她的金鼻白毛鼠精地涌夫人。 “公主,不好了!有人要来杀你了!” “杀我?谁要来杀我?”玛依娜大吃一惊,放下了花绷子。 “军中众将见你是个回鹘人,怀疑你是清真教的人,他们要杀了你,嫁祸李天王,好夺了他的帅印!这是多闻天王告诉我的——他怕我也被牵连在内,让我借故离开银空山,是我不忍丢下公主,才回来报信的。” 多闻天王魔礼红,是地涌夫人的相好。 “那你就该把这事禀报李天王啊。” “公主,你好糊涂啊!”地涌夫人急了,“李天王知道了,你让他怎么办?派人保护你,放你回高昌,都是授人以柄——恐怕也只有先下手杀了你啊!” “不,不可能!李天王不会做这样的事,我腹中还有他的孩子呢……”玛依娜难以置信,抓着地涌夫人的胳膊,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明明知道,我是回鹘人不假,可我是高昌回鹘,又不是可汗王朝!” “你难道不知道,李天王当年在陈塘关,连亲生儿子都能逼死?他又怎么会顾念与你的夫妻之情呢?” “这……这……”玛依娜慌了神,“这可怎么办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公主,我带你逃走了吧!” “逃走?那岂不是连累了你?再说,又能逃往哪里呢?” “我兄长哪吒是明教的圣童,我可以去投奔他。公主你反正是回鹘人,索性逃到可汗王朝,改信清真教如何?” 改信清真教不是小事,更何况高昌回鹘与可汗王朝因为信仰不同,同文同种却屡屡彼此征伐。改信清真教,就意味着背离了父母之邦。玛依娜公主乍闻此言,震惊不已,忽然腹中一动,是那个鲜活的生命。 电光石火之间,玛依娜下定了决心。 罢!为了你能活下去,别说改信清真教、永诀父母邦,娘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怨! 地涌夫人带着玛依娜公主,唯恐被人发现,不敢腾云而起,只敢在低空飞掠,因此速度也不快。谁知逃至一座荒山时,玛依娜突然腹痛不止,冷汗涔 涔,面白气喘,寸步难行,竟是就要分娩了。 地涌夫人扶着她,勉强找了个背风的山洞,采干草变成褥子,让公主躺下。地涌夫人不会接生,又不敢远离此处去山下村庄找产婆,只能跪坐在一旁,不停地为玛依娜擦 拭冷汗和泪水,一面细语宽慰。 玛依娜公主只觉得骨头都要被压碎了,冷汗涔 涔,浑身湿透,头发被沾成一绺一绺的,她止不住地声声惨叫,嘶哑的嗓音,喊出的都是破碎的音节。地涌夫人也曾久居西域,听得懂回鹘语,知道她是在用乡音呼喊父母,不觉心酸不已。 正在这时,忽然日色无光,天雷震动,飞沙走石,寒风吹得人毛骨悚然。玛依娜公主一惊:“有……妖怪……” 地涌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不是妖怪——是天庭发兵追来了!” 她急掣双剑出洞,果然看见托塔天王府的一名家将领兵立于云端,见她出来,耀武扬威地高呼道:“地涌夫人,你本是李天王义女,怎能拐带主母私逃?还不快束手就擒,随我回天王府领罪!” 地涌夫人更不答话,一跃而起,挺剑来战。当年她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做了妖王,威震一方,神通本来就不凡。李天王麾下数得着的战将中,只要不遇上金吒、木吒、哪吒三位太子,她是不会吃亏的。这家将自知不是地涌夫人的对手,也没打算拼命,两人过了几招,那家将就挥师败退了。 正在那家将败下去时,忽有婴儿的啼哭声响起,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底是产下了孽种——待我禀明天王,再做处置!” 玛依娜公主在山洞中听到“孽种”二字,心一下子凉透了。本来还抱着一点希望,也许李天王不会这么绝情,现在是确信无疑——我们母子二人,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 是啊,是啊——从一开始就没有提亲、定亲的礼节,婚礼既没按回鹘礼来,也没按汉礼来,我算他哪门子的妻子? 玛依娜公主无力地躺着,泪水划过苍白的脸颊,与冷汗混在一起。 父王,你把女儿害苦了啊!我本是凡人,就该嫁一个凡间儿郎,迈过象征幸福生活的火盆,一起吃蘸了盐水的馕,让他的家人揭起我的红盖头。他扬鞭放牧,我拈针绣花,生几个水灵灵的胖娃娃,年年佳节都纵情歌舞,一起慢慢老去……结什么神仙姻眷?做什么天王夫人?到头来连母子们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第19章 虎乳哺孤儿 玛依娜公主刚刚生产,身体虚弱,就不得不抱着初生的婴儿逃命。她是凡人,没有法力护体,仅仅是低空飞掠的劲风就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地涌夫人带着玛依娜逃了一段路,又看见头顶黑云压下,不多时,天兵已将四面封死。地涌夫人看见大纛旗上是一个“李”字,只疑是金吒或者木吒领兵,心惊肉跳,不敢争斗,只得降下云头,扶着公主在密林中穿行,指望躲过天兵的搜 捕。 天色渐晚,星月黯淡,她们也不敢点灯,只得摸黑前行,耳边只听得风声飒飒,枯叶沙沙。玛依娜头发早已散了,衣裳也被灌木和荆棘刮破了,面无人色,四肢无力,几乎一步一跌。走了一阵,她不肯再走了,一面哭泣,一面把孩子塞进地涌夫人怀里。 “我肉体凡胎,又刚刚生产,行走艰难,只会拖累于你,到时候我们三个都逃不了。你不要管我了,快抱着孩子逃命吧!只要我的孩子能活着,我死也瞑目!” “公主,不要说这样的话!”地涌夫人坚决不肯接这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没有母亲可怎么安排?你不要害怕,这荒山密林,找两个人很困难的,说不定天兵一会儿就走了!” “我行动迟缓,又不能变化,怎么逃得出这天罗地网啊!”玛依娜公主双膝跪倒,“我求你了!把孩子交给我父高昌王,求他看在这是女儿一点骨血,好生抚养……” 地涌夫人急了,顾不得失礼,强拉公主起来,几乎是挟着她往前走:“快走!快走!不要多想,跟我走便是!” 玛依娜没奈何,只得由她扶着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远,忽然一脚踩空,听见碎石滚落的声音,地涌夫人一把捞住她:“公主小心!这万丈深渊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哦!脚边就是万丈深渊!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攫住了玛依娜公主的全部心志。她用脚往外面探了探,听到石子滚入千尺绝壁的声音,又紧了紧怀中的孩子,微弱的蓝色月光映入她的眸子,映出的目光无比清明而坚定。 玛依娜身子瑟缩了一下,一指地涌夫人身后:“夫人,那是什么?” “哪里?”地涌夫人一惊,慌忙回身寻找。 玛依娜蹲下去,摸着一块平实的地面,将孩子放下,低下头吻了吻他热乎乎的小脸蛋,然后回身一跃而下。 地涌夫人听到耳边风声,急转身时,公主早已坠下山崖。黯淡的月光下,只见玛依娜急速坠落的身影越来越远,天上没有星星,而她的眸子却比星辉还要明亮。她没有说话,却明明白白是在告诉自己——不必救。 地涌夫人可以用一朵云托住公主,却终究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心里也知道,公主说得没错,带着她,是必然逃不了的。 地涌夫人忽然放声痛哭起来,跪倒在山崖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又拔下头上的木兰簪,划了一张符 咒,打入山石中。 公主,我明白你的心愿,一定会把你的孩子救出去的。我先在此留下记号,将来让你父高昌王带你回家! 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地涌夫人俯身抱起婴儿,拍打着他的背哄着他,谁知他越哭越响,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地涌夫人这才惊觉,想必是这孩子要吃奶了。只是天色已晚,荒山又被天兵四面合围,到哪里去找奶吃呢? 正在这时,阴风顿起,飞沙走石,风声中夹杂着声声虎啸。地涌夫人一个激灵,放开神识一察,大喜过望——山中有虎,还是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虎!太好了,我这就带孩子去喝虎乳! 星月无辉,夜风呼啸,虎的视力和听力偏偏在此时最佳。母虎警觉地行走在林间,搜寻着猎物的踪影,忽然听到一阵嗷嗷的啼哭,嗅到一股幼 嫩的甜香。 ——那是什么?食物?不,不是…… 一个念头不可阻挡地闯入母虎心中——那是一只乳虎,嗷嗷待哺的乳虎。 地涌夫人隐匿了气息,就躲在一旁,用幻术迷惑母虎。 母虎轻轻地走过去,低下头去,用粗糙的舌头舔侍着婴儿。锋利的牙齿露了出来,虎口中热烘烘的气息就喷在婴儿脸上,那婴儿却仿佛知道这血盆大口的主人没有恶意一般,竟然不哭了,眨巴着眼睛,张着小嘴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甚至用小手迎向母虎。母虎慢慢卧在婴儿身边,婴儿就抱住它的□□,闭上眼睛尽情吮吸起来,不时还发出吧咂吧咂的声音。 好,好,这就好了。 强健的身躯,温情的爱抚,对比是那么鲜明。地涌夫人望了望母虎和婴儿,又望了望压着林梢的黑云,忽然觉得,她什么都不怕了。 天色微明,一名村姑背着药篓,向山下走去。山口处,忽然跳出一名校尉,领着数十名天兵,拦住了她的去路。 “哎呀!”村姑大吃一惊,连连后退。 “小娘子过来!——你躲什么?” “奴家……见军爷威风凛凛,故而有些害怕。” 这年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一个孤身女子,在荒郊野外遇到了兵,害怕倒也不奇怪。 校尉盘问道: “你家住哪里?” “山下田桑村。” “家中有几口人?” “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家业如何?” “薄有田产,兼能行医。” “为何独自一人上山?” “家父卧病,上山采药。” “为何清晨下山?” “昨日失迷路途,天亮才找到路径。” “篓中装有何物?” “俱是各色药材。” “你且等着,等我们将军来了,亲自送你回家!” 村姑唯唯诺诺,却在双手摸向腰间时,忽然目露凶光。正在这时,一朵祥云飘落,村姑一惊,下一瞬便已恢复了懵懂单纯的神色。 金吒落在地面,校尉早已迎上来行礼。 “可有什么可疑的动向?” 校尉拱手禀报:“大太子,这一女子清晨下山,形迹可疑。末将盘问于她,她对答如流,定非凡俗之辈。您是不是要……” 金吒瞥了村姑一眼:“这一女子身上毫无法力,是肉骨凡胎无疑,我送她下山便了。” 大太子发话,将士们莫敢不从。金吒在后,村姑在前,走出了山口,远离了天兵天将们。 “我知道你是地涌夫人!”金吒低喝一声,“我此行只为带回公主母子,你只要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便放你逃生!” 地涌夫人以为金吒是在诈她,佯装不解:“什么地涌夫人?哪个公主?奴家不明白。” 金吒停了下来,回过身去,照妖镜从袖中滑出,落入掌中。 “你还要我照了才招吗?” 地涌夫人笑了。 “公主在哪里?你倒来问我公主在哪里?”地涌夫人从头上拔下木兰簪,“拿着这个去找吧,她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跳下去?”金吒讶然。 “一个凡人,从那里跳下去断无幸理。我本想将来再安葬她,现在……也罢,你带着她的尸身,回去交差吧。” “尸身?” “正是。”地涌夫人抬起头来,强把泪水咽回去,“公主为了不拖累我,坠崖而死了。” “那孩子呢?” 仓啷啷两声金鸣,地涌夫人早已掣剑在手。 “我不会交给你的。”地涌夫人抬头挺胸,满眼坚毅,“公主坠崖自尽,为的就是她的孩子能逃出去。你想带走他,就先杀了我!” 金吒为之一震。 “你不是我的对手。” “死战而已!” 母亲殷氏尘封在岁月里的音容笑貌,忽然漫入金吒心中,无比鲜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难道我真的忍心与一个舍弃生命保护孩子的母亲为敌吗?金吒摸了摸袖中的遁龙桩,闭了闭眼睛,一跌脚:“你走吧!” “走?”地涌夫人懵懂了。 “带着孩子,快走!——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地涌夫人大喜,对着金吒深深一拜,飞掠而去。 地涌夫人觉得高昌王毕竟是个凡人,孩子交给他未必安全,就先去了光明寺,见到了哪吒,备述前事。哪吒痛骂了李靖一通,又赞地涌夫人大义,兄长金吒仁心,引她拜见了弥勒、惠明法王和度师真人。 “这孩子还是要送到高昌去。”弥勒说,“金吒既然放你们走,定然是有办法善后的。高昌王毕竟是他的亲外公,女儿死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地涌夫人奉命前往高昌,将孩子交给了高昌王毕勒哥。高昌王得知前情,悲恸欲绝,决定亲自抚养外孙。因他喝过虎乳,故起名“虎哺儿”。 夜里,高昌王想起惨死的女儿,老泪纵横,枕头被泪水打湿,一片冰凉。他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迷迷糊糊,不知是梦是醒。荡悠悠间忽如来到了王宫的后花园中,似有一人在凉亭中坐着。 莫不是我那可怜的玛依娜,还要来见父王最后一面?高昌王急忙奔过去,近前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男人,看面貌和衣着,也是个回鹘人。 “你……你是?” 那男人站起来,微笑着过来见礼:“萨图克·博格拉汗。” “萨图克·博格拉汗!”高昌王大吃一惊,立刻警觉起来,“你就是可汗王朝的那个——勾结清真教、篡夺了你叔父的王 位——就是你!” “没错。我就是第一个听从真主教 诲的回鹘人。”萨图克邀请高昌王在凉亭里坐下,“你怕什么呢?我们是同文同种的回鹘同胞啊!玛依娜,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多么勇敢的姑娘,真是我们回鹘最鲜艳的一朵玫瑰花。如今她死得这么惨、这么冤,我心里也很难过,来看望看望你,难道不行吗?” 高昌王听他这么说,几欲流下泪来,却不愿在可汗王朝的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终于还是忍住了。 “可汗王朝和高昌,都是回鹘人。我们回鹘人敌对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些什么啊!”萨图克颇有耐心,娓娓道来,“想当年在大唐王朝,突厥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安史之乱,我们回鹘人在平叛时更是立下大功。如今呢?我们兄弟阋墙,倒让外人占了便宜,西可汗王朝竟做了突厥人的附庸——唉!何颜面对祖先啊!” 高昌王心有所动,不由得靠近了萨图克,细细听他分说。 “你们为了顶住清真教东进,不惜与同文同种的回鹘同胞作战,为的是谁?为的就是天庭的那些神仙!可他们却这样对待你们的虔诚。毕勒哥,救你外孙的是鼠精,害你女儿的才是真正的硕鼠啊!” “硕鼠?” “是的,不仅是硕鼠,而且是毒蛇猛兽。”萨图克的语气逐渐激越,“可怜的玛依娜不是第一个被他们害苦的凡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毕勒哥,你可知道,现在的天庭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放出数十万恶鬼、为祸凡间的刘沉香,竟然当了天庭的司法天神,可见这个天庭根本不把凡人放在眼里。这庙 宇宫观、香火三牲,都是民脂民膏。他们吃尽了百姓的血肉,却不顾百姓的疾苦;他们与朝 廷争夺赋税钱粮,却不为朝 廷分忧解难——如此天庭,算什么真神?分明是不劳而获的硕鼠、恩将仇报的毒蛇!毕勒哥,难道你们还要继续供奉这样的神灵吗?” 第20章 许败不许胜 高昌回鹘毁佛灭道,与可汗王朝的同胞一样,改信了清真教。 新教 徒总是比老教 徒更激进、更忠诚、更向往“纯洁”,因此,在毁佛灭道这一点上,高昌回鹘做得比可汗王朝更绝。除了真主之外,不可以有任何别的神。所有的佛寺、道观、城隍庙,甚至多年无人修缮、香火冷落的土地庙、山神庙,还有百姓们自家供奉的家仙、灶王,一概拆毁庙 宇、打碎神像、焚毁经藏,僧道不从者皆斩首弃市。又用生铁铸丘压住废墟和尸骸,让他们永世不得出头。 念一声“唵”字诀就有土地山神应答,领兵除妖还会有城隍派阴兵协助,情报网深植于家家户户,这样的事情在高昌回鹘再也不会有了。清真教兵不血刃,就把战线往前推了数千里,昆仑山本来处于兵锋之下,现在已经成了后方,几乎可以免于战火的威胁。 而天庭内,众文武得知此报,反而纷纷称赞李靖: “李天王真是慧眼如炬,高昌回鹘果然不忠!” “幸亏李天王看出了回鹘公主早有反心,当机立断将她处决,否则天庭危矣!” 孔升真人下了朝堂,与太真仙子一同来到广寒宫中。太真仙子命仙娥们焚香,拿出琴瑟,要与他一齐弹唱,谁知孔升真人兴致缺缺。 “三郎,自从新天条出世之后,你我重订鸳盟,永为夫妻。往日里见面,你都是高高兴兴的,今天怎么愁眉不展呢?”太真娇嗔道,“梅妖都转世好几次了,难道你又看上了哪家仙姬,嫌弃了我,还想琵琶别抱?” “玉环,你说什么傻话?三界内哪有比玉环更美的女子呢?”孔升真人笑了笑,揽她入怀,“我只是担心战端将开,万一天庭像我当年一样,用错了人,反成其祸,那时我们夫妻也要遭殃啊!” “用错了人?李天王带兵这么多年了,还能有错?”太真不解。 “话虽如此,可是……高昌回鹘反得太是时候了,李天王踩着最后的时机杀了回鹘公主,会不会是苦肉计呢?再说,别管过程如何,李天王这么一做的结果显而易见,一仗未打就丢了高昌回鹘,这显然是损于己而利于敌,什么立场的人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呢?军国大事,非同儿戏,挂帅之人,不得不慎啊。” 太真想起当年马嵬坡之事,心有余悸,忙问道:“那……倘若当真如此,该怎么办呢?” “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孔升真人不慌不忙,“我想,要是这次司法天神能去做监军,与李天王一同出征,那就好了。就算他敢动什么手脚,有司法天神在,定能力挽狂澜,万无一失。” “当真?”太真喜上眉梢,“这就好了——我去对瑶姬仙母说,她一定会同意的!” 孔升真人笑了,搂住太真,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玉环,玉环,你真是个可人也!” 孔升真人,李隆基,唐玄宗,他就是为权力而生的。动动手指头,就能使天地翻覆,那种感觉,真是比做神仙还快活。为了那一刻的欢愉,就算拿千万年的神仙岁月来换,又有什么可惜呢? 漫长的神仙岁月,总要找点令人舒心的事做一做。否则,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活到天地复合、万物重归混沌,那还不如他作为凡人李隆基的一生。的确,现在的他不再是大唐天子了,但是一句话就使三军易帅,这种感觉也是十分令人愉悦的——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太真仙子说动了瑶姬,她果然向玉帝提议,任命司法天神刘沉香为监军,与李靖一同出征。玉帝却哈哈一笑:“做监军?那也太屈才了吧?怎么也得给个副帅当当啊!” 瑶姬大喜,召见沉香,勉励他为天庭再立新功。沉香唯唯诺诺答应着,瑶姬越看他越喜爱,又命仙娥准备酒宴,把三圣母也请来,为沉香壮行。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间,透过伏羲水镜,沉香却看到,玉帝悄悄去了天王府,对李靖密授机宜。 ——玉帝根本不希望他打胜仗,相反,就是要他败于清真教之手! 作为帝王,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朝中几派势力势均力敌,这样才能维持局势平衡,一旦一家独大,君权就会旁落。瑶姬和老君现在已经不是携手维护三界的平衡,而是合流成一派了,刘沉香作为他们的共同代表迅速崛起,这是玉帝不愿意看到的。那么,就只好再扶持一股势力与他们敌对。 但是,刘沉香的人望太高,找到愿意与他敌对、并且敢于与他敌对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玉帝固然可以偏宠小人、强行提拔,但是那样吃相也太难看,他是不愿意做的。那么,就要让刘沉香自己暴露出缺陷,把他打落神坛,接下来的事情才能水到渠成。 沉香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他不败,李靖下黑手出阴招也会让他败,更何况他背后还有玉帝撑腰!那个时候,败到什么程度可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损兵折将! 大军开拔,入了高昌回鹘。城乡各处庙 宇宫观都被高昌王下令拆毁了,很多依附于神像才能存活的地仙早已魂消魄散,剩下的都逃入了深山,与妖魔无异。天兵驻扎在山中还好,一到有人烟的地方,就会遭到清真教的顽强阻击。李靖遂命人马就在天山南北安营扎寨。魔礼海、魔礼寿和王灵官在天山北麓,副帅刘沉香和魔礼红在天山主峰,主帅李靖则领着魔礼青、巨灵神、鱼肚将等,驻扎在天山南麓。如此互为犄角,一处受袭,别处可以来援,可谓高枕无忧。 魔礼海、魔礼寿和王灵官得到将令,前往天山北麓、轮台附近驻扎。他们并非李天王嫡系,对李天王不满的风言风语只怕也早就传到了他耳朵里,被安排到这样的地方也不奇怪——轮台,那是最靠西北的驻地,一旦短兵相接,他们必定首当其冲。军令如山,不得不从。好在有蜘蛛山八蜡神为向导,王灵官在红山驻扎,魔礼海和魔礼寿则驻扎在妖魔山。 天山主峰博格达峰,三尖并立,终年积雪不化,世称“雪海”,又被牧民们视为“祖山”“神山”“圣人峰”。魔礼红来到天山,登高一望,指着山下谷地中的一座小城问向导:“那是什么地方?” “达坂城。” “对面这座山是什么山?” “天山。” “我们这里不也是天山吗?怎么还有两个天山?” “那是南天山,我们这里是北天山。” “那片湖?” “柴窝堡湖。” 魔礼红又观察了一下地形,进帐去请沉香出来。 “刘帅,”虽然沉香只是副帅,魔礼红奉承着就如此称呼了,“你我应该分兵,请给末将一万五千兵马,驻扎在对面的南天山。您看,轮台与交河之间只有一条路,就是南天山与博格达峰之间的一条谷地,柴窝堡湖和达坂城就在其中。这条谷地,就像一条扁担,一头挑着轮台,一头挑着交河。你我分别驻扎在谷地两侧,扼守要道,进可攻退可守,岂不是上策?” “分兵不妥,分兵不妥,万一被敌人各个击破怎么办呢?”沉香不同意,也不等魔礼红再谏,径自回帐去了。 清真教的帅帐中,点着灯火,正中央摆开了地形沙盘,元帅弥卡尔一身戎装,站在沙盘前,令箭就摆在他身边,众将肃立两边。弥卡尔指着沙盘,抽出令箭,点将排兵:“阿兹拉伊来听令!” “在!” “命你率领本部兵马,攻打轮台,牵制敌军左翼!” “得令!” “马立克听令!” “在!” “命你率领本部兵马,攻打交河,牵制敌军右翼!” “得令!” “蒙卡尔、纳克尔听令!” “在!” “你们分别率领本部兵马,从南北两个方向攻打博格达峰!” “得令!” “伊斯拉斐尔听令!” “在!” “命你与本帅一同进驻南天山,时刻整装待命,准备增援!” “得令!” “众将官!此一战清真教必胜——定教天庭有来无回,再也不敢踏过玉门关!” “必胜!必胜!” 南北天山之间的谷地中,从柴窝堡湖到达坂城,忽然吹起一阵狂风,跨越博格达峰两侧,从轮台到交河无处能躲。合抱的胡杨树被拦腰吹折,斗大的石头被卷入空中,天池被搅得如同一条恶蛟。天兵们驻扎的营寨被连根拔起,厚厚的冰盖被风吹裂,随后垮塌下来,掩埋碾压,损伤无数。休说出战迎敌,就连眼睛都睁不开。 沉香命众军士结阵御风,仍然难以稳住阵脚。正在这时,忽听战鼓咚咚,如同雷震。塞尔柱突厥的战士们骑着快马,从博格达峰南北两侧冲锋。他们三人为一组,数组人马彼此配合,有的用弩/箭压 制敌军,有的用投石打坏工事,有的用弯刀冲锋杀敌,还有的相机待命,随时准备救援伤损。兵力多面部署,而突击集中于一点。一旦突破,就迅速撕开突破口。冲入敌阵的人马先拿下容易打的地方,以期割裂敌阵,后续的大部队再啃骨头。 ——弥卡尔的战法,就与他的武艺一般,法度森严,气象俨然,并不热衷于玩花哨的动作,却也找不出什么弱点,真正是大巧不工。沉香本来准备故意输掉这一战,现在才明白,就算他拼死奋战,也是赢不了的。很快,天兵就露出了溃败之势,弥卡尔遂下令猛打猛追,扩大战果。 杨戬此时也在军中,真主特意要他看看——如此战局,天庭不亡还有理吗?弥卡尔手持战报,认真地问他:“刘沉香是你的外甥,你想不想与他解和?” 杨戬心中,是觉得不如不见的。 但他却不能这样说。 本以为三界内再无大事,所以才把沉香推上了那个位置。现在看来,是大大的失算了。也不知这次是沉香自己强出头,还是别人刻意捧杀他——不管怎样,玉帝既然派他来了,看来还是容不下他这么得人心。对于沉香自己来说,只要别丢了性命,输这一阵其实没坏处。认清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对于天庭和三界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现在我们是交战的双方,怎么能解和呢?” “我自有办法。”弥卡尔呼唤旗牌官,“传我将令——刘沉香,要抓活的!” 要抓活的,就无人敢伤沉香,他和魔礼红这才得以向东溃逃。等他们溃败到交河,身边的将士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而,博格达峰这一败,轮台的后路就被切断了。蒙卡尔和纳克尔转而向西,与阿兹拉伊来合兵一处,将红山、蜘蛛山、妖魔山分割包围,瓮中捉鳖。魔礼海、魔礼寿阵亡,只有王灵官孤身一人杀透重围,不知所往。 与此同时,马立克正要从交河撤退。谁知刘沉香这么一败,交河的天兵天将们吓破了胆,自己的阵脚也开始动摇。马立克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将士猛扑上去,千万不能放过战机。 “就算不能咬死他,也要咬住他,等后面大军一到,吃掉这股敌军!” 马立克是清真教头一名猛将,这一场混战,把天军的建制都打乱了。将找不着兵,兵找不着将,李靖的指挥已经全然无用,连众将士自己都不知道主帅在哪里。可是这样一来,马立克也发了愁——擒贼先擒王,这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却找不到敌军主帅,岂不是白白错过了一行大功? 众人都上阵杀敌,唯有伊斯拉斐尔驻扎在南天山,寸功未立。他几次请命出战,弥卡尔皆不许。此时此刻,轮台的战事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歼敌、俘虏和缴获的数目都点清楚报了上来。交河战报频传,马立克已将敌军拖住,催促元帅速发大军来歼灭这伙残敌。伊斯拉斐尔在帅帐中盘腿坐着,一张一张战报看过去,直看得摇头叹气,闷闷不乐。 杨戬也在读战报,一边读,一边在簿册上抄写着什么。忽然,他的眼睛停在一张战报上不动了,又低头看看手上的簿册,他将手一背,转向伊斯拉斐尔:“别愁了。我送你一行大功,你要不要呢?” “大功?什么样的大功?”伊斯拉斐尔来了劲,几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 “李靖的首级。” 第21章 六军齐卸甲 伊斯拉斐尔大奇:“连天兵天将们都找不着他们的元帅了,你难道知道他在哪里?” “你来看。”杨戬将簿册和那张战报拿给伊斯拉斐尔看,“这一处,火焰山的战报,跟别处有所不同。你算一算,俘虏中的文职和武职、将官和兵卒,还有缴获中的短兵器和长兵器,这三组数做个比例,为什么比别处高了这么多?这会是偶然吗?” 伊斯拉斐尔接过簿册和战报,心算片刻,一拍大腿:“对!文职多而武职少,将官多而兵卒少,短兵器多而长兵器少——这都是中军帐才会有的特征!李靖的中军帐就在火焰山!” 伊斯拉斐尔高兴极了,紧了紧腰中的袢甲绦。 “我这就去向元帅请命!” 李靖其人,为将不过庸才,却专会钻营,压住真正的人杰不得出头。他在一天,天庭就一天不能打胜仗,把他清除出去,三界还能多一丝希望。 没了李靖,领兵的会是谁呢?沉香吃了败仗,是不可能挂帅了——十之八九会是真武大帝。论兵法和武艺,真武大帝足以胜任元帅之职,怕的是兵法与武艺之外的东西。 ——是啊,因为那些东西,纵有兵法高明、武艺非凡的勇将,也不能尽展其才,这样的天庭,真的还能担负起保护三界的责任吗? “你说什么?你知道李靖在哪里?”弥卡尔乐了,“伊斯拉斐尔,你要醒来说话啊!” “不曾睡着。” “你说的是梦话。” “句句实言。”伊斯拉斐尔求战心切,上前行礼,“元帅,战机稍纵即逝,拖延犹豫不得啊!只要给我一支将令,我就能把李靖擒到您面前来。如若有失,甘当军法!” “也罢,我就命你率领本部人马,增援/交河,与马立克一同追歼残敌!” 伊斯拉斐尔领兵向交河进发,部署安排已定,他扮作小校,命令亲随卷起旗帜,悄悄将火焰山包围。 随后,伊斯拉斐尔一马当先突入营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杀得巨灵神望风而逃,鱼肚将丢盔卸甲。李靖认出伊斯拉斐尔,知他手段,慌忙撤退,谁知火焰山早已被重重围困。李靖祭起玲珑宝塔往下打,意图打出一条通路来。 “斗法宝?只有你有法宝吗?” 伊斯拉斐尔哈哈大笑,举起堕仙角,吹一声,玲珑宝塔坠落在地,吹两声,李靖法力被破去。这第三声要是吹出来,李靖就得七窍流 血而亡,只是伊斯拉斐尔想要活捉敌方主帅,才没有吹这第三声。伊斯拉斐尔命亲随将李靖绑缚了,打上车辇,押回大营。 伊斯拉斐尔一出手就擒获了敌军主帅,弥卡尔大喜过望,问他到底是怎么找到中军帐的?伊斯拉斐尔这才把杨戬的话如实复述。弥卡尔早知杨戬多谋,却没想到他细致机变到这种程度,唯有甘拜下风而已。他又下令将李靖押往昆仑山,由真主处置。 真主连见都没见李靖一面,只说了一句:“人家既然不远万里来了,也不能让他白来——正好仇报仇、冤报冤。”就把处置李靖的事全权交给了吉布列。 “仇报仇、冤报冤?”桌案上一只银币在旋转着,吉布列坐在堂上,审视着地上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的李靖,“高昌回鹘公主玛依娜,就是被你逼死的,对吧?高昌回鹘既然已经改信清真教,我们就得给他们做主。让你给她偿命,可算得仇报仇、冤报冤?” “哎呀,大天使,这都是误会啊!”李靖慌忙解释,“玛依娜公主出逃,我此前一点也不知道。那些家将以为她是阴谋败露才逃的,背着我自作主张。我派金吒追赶,是为了把他们好好接回来,不是为了要他们的命。她身死荒山,我也十分难过……” 吉布列瞥了那旋转的银币一眼,只听当啷一声,银币落定,是镌刻着花草纹的反面。 “不必说了。”吉布列示意天使们把李靖押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你心服口服。” 天山西段,两列山脉向西逐渐打开,中间便是伊丽河谷,又称七河,古时候本是乌孙故地,现在归西辽治下。葱岭东西,万里戈壁荒滩,只有两处河谷堪称水丰田美的宝地,一处是河中寻思干,另一处就是七河伊丽水。伊丽河谷内,蜿蜒着数条发源自天山的河流,其中有一条喀拉苏河,河边俱是水草丰美之地,半人高的绿草覆盖着丘陵,起起伏伏有如大海的波浪,层层风过,拨开草叶,露出各色鲜花,有如点点繁星。 吉布列拎着李靖的领子,指着那条银练一般的河流,笑吟吟地问他:“李天王,你看这里可好啊?” “这……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吉布列仍不改笑意,“这条河,叫喀拉苏河。李天王,你也曾受过回鹘人多年供奉,可知道他们口中的‘喀拉苏’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 “你不知?好,好,好,我便让你知道——‘喀拉苏’,就是‘黑水’的意思。”吉布列几乎笑出声来,“你明白了吗?” “黑水?” “是啊。你在一个叫‘黑水’的地方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吉布列的手指戳着李靖的心口,似乎下一刻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剖出他的心来了,“我有一个主意,你一定喜欢。” 吉布列一挥袖,一道横梁跨在喀拉苏河两岸,天使们又取来了一捆绳索,和一只铅块。黑水狱的事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李靖这会儿才清清楚楚想起来,不觉体如筛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杨戬!他还没有死对不对?——原来他勾结的是你们这伙清真妖人!” “勾结?没错,就是勾结!”吉布列轻轻笑着,“要怪,只能怪你们的天庭,为什么把马莲草插在了银瓶里?为什么红玫瑰只能在瓦罐安身?最可恼的是金花芙蓉啊——撕碎了叶片,折断了根茎,还要扔在地上千万人踩踏,践为尘泥。你说说,像他这样的绝代人杰,为什么不跟我们‘勾结’呢?” “刑伤天王,你们不得好死!清真妖人,你们会遭报应的!”李靖拼命挣扎着,高声喝骂起来。 吉布列并不着恼,只是笑着吩咐众天使,把李靖倒吊在横梁上,上身缀着铅块,浸入喀拉苏河。清波翻滚,李靖头朝下浸在水中,能够清晰地看见那起起落落的分界面,有几次清波落下,他的口鼻几乎能够露出水面,却因上身缀着铅块,无法抬起身子呼吸一口。生死一线,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由生命从这具躯体中流逝。 丘陵之上,碧草之间,吉布列白衣翩然,头上的金步摇压着她深褐色的蜷曲头发。轻风吹动了层层碧浪,映入她的眸子,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你且先行一步,三界内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只会觊觎高位、阴谋钻营、残 害贤能的官,我们都会送去陪你的。” 用伏羲水镜追踪李靖下落的沉香,几乎魂飞天外。 吉布列没有否认……她没有否认! ——难道是真的吗?舅舅他……他他他真的没有死!光明寺那个所谓的高昌回鹘的明使,其实真的就是…… 吉布列……昆仑附近……对了,还有哮天犬……水镜啊水镜,让我快些找到线索吧! 天山战败,责任全在沉香,他自己也不讳言,又自称不能胜任军职。玉帝顺水推舟,并不降罪于王灵官和魔礼红,只将刘沉香罚俸一年,并调回了天庭。李靖已被擒身死,真武大帝接下了帅印,领十万天兵增援前线。 真武大帝深知清真教厉害,不可力敌,只能智取。他与敌小规模地交战了几次,且战且退,意图诱敌深入,伺机歼敌。 果然,清真教中有沉不住气的人——马立克贪功冒进,与其余各军拉开了距离。真武大帝抓住战机,布下口袋阵,将马立克围困在乌鞘岭,龟蛇二将、五色神龙、魔礼青、魔礼红,精锐齐出,誓要将这伙顽敌一举全歼。谁知马立克勇猛异常,鏖战良久,竟拿他不下。弥卡尔用飞符指挥马立克,攻守有度,死死咬住了真武大帝的主力。其余各军彼此配合,将真武大帝的三万精锐拦腰截断,打得溃不成军。 乌鞘岭一战,天庭震动。朝堂上众文武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倒是有几个脸红脖子粗,口口声声的“不能求和”“死战到底”,仔细一看都是文官,打起来也轮不到他们上战场。至于那些会武的,一提起挂帅领兵,都是装聋作哑,默默无声。 万般无奈,太白金星只得出来提议,与清真教求和,玉帝首肯,就命太白金星出使昆仑。待太白金星带回清真教的条件,天庭众文武险些把肺气破了——各级仙府和地府均由清真教接管,文武百官任由清真教任免调用,礼仪制度都要改从清真,战犯押到昆仑山受审,头一名就是玉皇张百忍…… 这等于灭亡天庭! 这样的条件,天庭万万不能接受。明知打不过,硬着头皮也得打。 太白金星刚刚离开,明教和祆教的使者就到了昆仑。他们看到清真教两番战败天庭,欢呼雀跃,遂与清真教结盟,同灭天庭。三教联军兵分两路,一路以弥卡尔为元帅,伊斯拉斐尔为先锋,与明教、祆教并进,对敌天庭;一路以马立克为元帅,阿兹拉伊来为先锋,蒙卡尔、纳克尔等俱在军中,攻打地府。 清真教势如破竹,天庭节节败退。到处都有明教的内应,献关投敌者不可胜数。很多时候清真教的大军还没到,当地的仙官就已经被明教的义军拿下了。 人人都觉得大难临头,唯有太上老君不慌不忙。他知道死物的实力,区区一个清真教,翻不了天去。看得出来,玉帝又想扶持一股势力,平衡他与瑶姬的合流,此时此刻,万万不能强出头,一来是不利于保存自己的实力,二来还会引起玉帝进一步打压。因此他约束门人,顺其自然,不必争斗。只举荐孔升真人去吐蕃请白度母菩萨来援,略微表示了一下。 孔升真人能请来白度母菩萨,不过是依靠李唐皇室的身份,作为侄孙请来了姑祖母。白度母菩萨擅长的是医术,武艺与兵法无一精通,就算来了也只能说聊胜于无。 可是事实上,白度母菩萨已经是天庭从佛教搬来的唯一一个救兵了。旃檀功德佛为保护佛宝舍利,苦守大雷音寺,遭七宗围攻,斗战胜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和八部天龙正在死战。观音菩萨虽然还没有遇到明面上的冲突,但周边数宗虎视眈眈,又哪敢轻离道场?其余诸佛、菩萨,往日里被世尊如来压住的重重矛盾都被激发出来,再加上祆教依然在煽风点火,更是无一来援。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任谁都觉得,此时的天庭已经风雨飘摇,百官中开始有投敌的。平日里表忠心都是信誓旦旦,一到危难关头就做了贰臣,这样的事情众人也是早有预料的,然而仍有些人的变节,太过出人意料,甚至可以说,令人不寒而栗。 ——家国本同一理,纯孝之人,怎么会不忠? 第22章 不负少年头 三教联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打进了南天门,把战线推到了银河。银河是天宫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有失,从凌霄宝殿到瑶池都必然落入敌手。朝堂议政,降又不能降,战又不能战,只有一个办法了: “贼兵势大,索性迁 都避其锋芒吧!” “好好好,迁 都就迁 都。”玉帝顺水推舟,“但不知迁往何处呢?” “茅山龙盘虎踞,可以作为新都。” “紫云已散,王气已收,不妥不妥。” “凤凰山东南形胜,可以作为新都。” “帝王之气已应在凡间天子身上,实实地不能再担天庭福泽。” “青城山、巫山易守难攻,可以择一作为新都。” “俱是偏居一隅,不便统领三界。” 商议良久,玉帝最终决定迁 都泰山,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清真教在凡间毕竟只推到了乌鞘岭,一路上山水形胜,总能抵挡一阵;况且泰山又是五岳之首,坐得稳统领三界的位置。 “碧霞元君熟悉泰山事务,迁 都一事,就由你来操办。” “尽忠天庭,敢不从命!” 太上老君怀抱拂尘,冷眼旁观,看得最明白。哪里是因为贼兵势大、不得不避其锋芒?偏安于凡间,首选茅山,次选凤凰山,再次青城山、巫山,如今一个都不用,偏偏把新都选在泰山,这分明是为了抬高碧霞元君的身份,看来死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扶持碧霞元君这一股势力了。 众仙想到了银河早晚要失守,却没想到它失守得这么快,快到銮驾甚至还没来得及撤离天宫。联军分三路渡河,接战不久,故鹊桥处的守军就一败涂地,将银河拱手让与了敌人。三教联军搭起浮桥,浩浩荡荡渡过银河。数万年来,银河从来不曾这般波涛汹涌过,令人疑心这水下也有个屈死的忠良,怨气不息,化为怒潮,今日才沉冤得雪。 弥卡尔站在河边,迎着罡风,战袍猎猎地鼓荡起来。 杨戬抬起头来,看见那两颗小星,那是牛郎与织女的孩子们的终局。 弥卡尔显然也注意到了它们。 “二爷,我听说天上的星宿,在凡间都有分野,不知这两颗星的分野是什么地方?” “吴越之地。” “吴越之地有个钱塘江,那里的潮神伍子胥,是被君王猜忌衔冤而死的。他临死前要家人把他的双眼抉出来,挂在姑苏城门上,要看着敌国攻破王城。”为将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弥卡尔自然也是做足了功课,“你看这两颗小星,像不像姑苏城门上潮神的眼睛?” 另一边的天宫早已乱成一团,有些仙官甚至连官印都不带就跑了。敌军顷刻就到,瑶姬心急如焚,立刻安排玉帝先走,自己却留下断后。司法天神刘沉香自请保护仙母,瑶姬心中甚是欣慰。她的外孙虽然吃了败仗,但整个天庭又有谁打得过清真教?不愧是她瑶姬的外孙——明知打不过,还是要留下来断后,三界内有谁比得上他这般英勇忠孝啊!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个英勇忠孝的外孙,杀死了魔礼青和魔礼红,打开了端门,令三教联军兵不血刃就攻进了天庭! 三教联军已将瑶池团团围困,只是给瑶姬仙母留着面子,又顾及到瑶池所藏的律令、仙箓、文册、舆图等紧要物事,故而不曾攻进来。他们的使者早已前来下书,要瑶姬以礼来降,仍不失极乐尊荣,倘若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瑶池内一片狼藉,宫灯倾覆,帐幔皱巴巴揉着,有的已经烧着了,也无人扑救,地上到处都是宝器的碎片。仙官仙娥们听说三教联军打进来,纷纷逃散,走之前还不忘哄抢天庭珍宝。往日里瑶姬那么宠爱太真仙子,谁知端门一开,她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跟着孔升真人逃走了。唯一令瑶姬感到些许安慰的,是杨莲还没走,虽然她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可总算……算是她没有白疼女儿一场。 杨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瑶姬沉着脸坐在宝座上,沉香跪在她脚边,脸上犹带着五道指痕。她心下一惊,忙跑过来挨着沉香跪下:“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沉香他……娘,唤莲儿前来,有什么……” “沉香说,咱们祖孙三代,今日要好好交一交心。有什么言语,你就如实讲来吧。” “有什么言语?”杨莲懵懂了。 “外婆,您可记得,三十年前,曾有妖物寻仇,火焚了刘家村?” “当然记得。那……他就是那时死的。” “那您可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我爹和我娘就分居了?” “不是因为刘姑爷受了惊吓吗?” “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了,就在我娘被压在华山下三年之后,我爹就另娶新人,还想把我送给别人。” “什么?”瑶姬大吃一惊,看向杨莲的目光心疼不已,忙去把杨莲搀起来,“莲儿,你……你就别……唉!可是后来又怎么……” “是舅舅。是他强行修改了我爹的记忆,并给他注入了一段思想,让他从此以后只能忠贞于我娘。” “他会做这样的事?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那样对待莲儿!” “三千年前,玉帝又何必要那样对待您呢?” “那是因为……这些事,不是你一个小辈该问的!” “好,沉香不问了。外婆没有什么想问沉香的吗?” “我正要问你。既然刘彦昌的记忆被修改了,那么这些事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妖物寻仇用的东西,是以伏羲水镜为阵眼的灭神大阵。伏羲水镜,本来就有回溯因果之能。外婆,您还记得这个吗?”沉香从怀里取出一物,恭恭敬敬捧给瑶姬。 瑶姬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枚金锁。她蹙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是它!——怎么?它还在吗?” “除了娘在女娲处学艺的那段时间,舅舅把它送给了娘,三千年来舅舅一直带着它,片刻不曾离身。” 瑶姬沉吟不语。 “我们在伏羲水镜中,跟随着这枚金锁,回溯了三千年的时光。” “所以你们知道了刘彦昌……” “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了很多。”沉香深吸了一口气,“八百年前,舅舅上天为官,就是为了改天条救您出来。华山内的新天条,是舅舅假托女娲之名拟的。他对我表面上追杀,实际上处处留手——您还记得吗?我曾对您说过我在华山破关的事,您想想,哪有什么阵法是凭着勇气、骨气和义气就能破的?哪有敌人会白白送你三十年时间读书?这都是舅舅在培养我啊!可是我……我却不争气,为了小玉打上天庭送死,舅舅在南天门外不忍下手杀我,王母对他起了疑心,因此命他用乾坤钵罩住华山。” 乾坤钵是一件什么样的法器,瑶姬是知道的。她也知道沉香劈开了乾坤钵,只当是沉香的法力确实比杨戬高,从未细想过别的。如今听沉香这么一说,她只觉得胃里一沉,心底一阵阵发虚。 “所以……所以你用开天神斧劈乾坤钵,就无异于……” “就无异于劈舅舅的元神。”沉香的嗓音越发沉重压抑,“还不止如此——为了让我能够劈开乾坤钵,舅舅封印了很多法力;开天神斧,本来就是舅舅的兵器,是他托雪神交给我的……” 沉香一语未尽,瑶姬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你拿着他的兵器,劈了他两下!”语罢,她将沉香重重推在地上,软倒在椅子里,掩面痛哭起来。 杨莲忙上前去,又是递帕子,又是顺气。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他死了才……如果早些知道,我一定会……一定会……”瑶姬搂着杨莲,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莲儿,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只有……” 杨莲也心酸流泪不止:“娘,不是的……其实二哥他……” “外婆,舅舅他没有死。” “怎么?他还活着?” “清真教救了他。” 瑶姬一下子站了起来,向前紧走两步,忽然又止住了步伐,站在当地,低头不语。 “外婆,天庭现在这样,根本救不得了啊!”沉香看出她的摇摆,膝行向前,贴着她的脚边,“不如出降清真教,一家团聚,岂不美哉?” “不行,不行……”瑶姬按着太阳穴,闭着眼,“皇兄他……” “三十年前寻仇的妖物,背后正是玉帝的试探!”沉香提高了嗓音,“您知道吗?其实那时舅舅又炼成了元神,是他破了灭神阵,救了我们所有人,自己的元神却再次被毁,连本命真元都耗尽了。可是就在那时,玉帝却想要杀了他,幸亏清真教相救……外婆,您忘了当初是谁把您压下桃山的吗?您怎么能为仇人尽忠、反而让亲人失望呢?” 此言一出,有如一道惊雷劈在瑶姬脚下。 ——是啊,那个人害得自己失去了丈夫和长子,又险些失去了次子。如今清真教灭了他的天庭,正是天理报应不爽。自己怎么反而劳心劳力守仇人的江山呢? “莲儿,来,别哭了。”瑶姬向杨莲招了招手,“把妆奁和朝服拿来,替娘整装。沉香,你出去对他们说,瑶姬仙母愿以礼归降。瑶池所藏之律令、仙箓、文册、舆图,一件不差,全数奉上!” 第23章 痛陈旧根由 弥卡尔早就让杨戬放宽心,他不会伤瑶姬一家的性命,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沉香竟然会杀了魔礼青和魔礼红,打开端门迎接三教联军。 这是怎么回事?若说是慑于三教兵威,他自己降了也就是了,完全没有必要杀死魔礼青和魔礼红。这般决绝的手段,莫非是有意骗取清真教的信任、要为天庭诈降做间?沉香啊沉香,你好糊涂!吉布列有能够洞察人心的法宝,你若是心怀异志,焉能在清真教蒙混过关? 仅仅六个时辰之后,瑶池内又传出了瑶姬将出降、并奉上瑶池所藏的一切律令、仙箓、文册和舆图的消息。 杨戬当然知道,这些东西对于天庭而言有多么重要,用这些来做高间人的身份不值得,他们连这都献上了,一定是真降。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难道他们当真认同清真教? 生活在污浊中的人,向往清白无瑕;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向往光辉灿烂。你活得越痛苦,就越容易被清真教和明教吸引。他们的世界已经无风无雨,怎么可能再被这样的教 义吸引?难道是他们还不幸福? 也罢,只能躲着了,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也在这里。临阵倒戈已经很令人侧目,降而复叛就更为不堪了。 主意已定,杨戬向弥卡尔告了个不便,就回了昆仑山。 瑶池竖起了降旗,瑶姬率领尚未来得及逃走的仙役仙娥们六十余人出降。仙役仙娥们点起香花宝烛,站立两厢,迎接三教联军。九龙沉香辇以纯金打造,通体镌刻着缠枝宝相花,还镶嵌着各色珠宝,用捆仙绳牵着,另一头缚在瑶姬身上。瑶姬亲自拉着它,由杨莲和沉香一左一右陪着,从瑶池内出来,徒步走向大纛旗下的弥卡尔。 一路走来,三教联军旌旗猎猎,英武的将士们各持兵器肃立两旁,瑶姬只觉得所有的目光都如芒在背。堂堂天庭长公主,亲自拉着銮驾出降,简直是奇耻大辱!可是想到一家团圆,想到这是决裂了仇人、找回了亲人,她又觉得受这些苦是值得的。 ——也罢!反正这天庭是张百忍的天庭,长公主出降,丢的也是他天庭的脸,与我什么相干? 弥卡尔笑着跳下了坐骑,亲释其缚,并没当真乘坐九龙沉香辇入瑶池,而是命人将它用火毁去。只是这九龙沉香辇里里外外都是以天庭的精金打造的,纵然有众祆祝以正阳神火熔之,想要彻底毁去依然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 瑶姬对这冗长的受降仪式极不耐烦,一来是羞耻之心,二来是想要早些找到儿子。若不是沉香百般叮咛嘱咐,清真教不愿意让此事暴露,她恨不能马上抓着弥卡尔问他,把自己的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叱咤:“呔!刘沉香,看枪!” 又只听众明使七嘴八舌地嚷着: “哪吒师兄,不可造次!” “圣童,军中不可驰突!” 他们簇拥在哪吒左右,假意伸手拦挡,却连哪吒的衣角都不沾,身子倒是牢牢挡住了众天使和众祆祝上前阻拦的路。转眼间,哪吒就挺枪冲到了沉香面前,中间只差三步,才被弥勒喝止: “哪吒,你好大胆!军令如山,怎敢冲撞?左右,还不与我轰了下去!” “啊教 主,”度师真人忙上前施礼,“哪吒性烈如火,快人快语,冲撞军仪必有缘故。听他言道‘刘沉香看枪’,想必是与司法天神有些旧怨,不如令他如实讲来,与他二人解和,岂不美哉?” “此处不是了断私怨之地,此事容后再议。” “教 主差矣。”惠明法王也来进言,“今有大天使、火天神、并我明教众神皆在,有德高望重者做见证,正好化解仇怨。不知教 主意下如何?” 弥勒虽然是教 主,又是明尊摩尼的师弟,对于明教来说毕竟是个外人。他不熟悉明教事务,又没有威信,只有仰仗惠明法王,才坐得稳教 主之位。如今惠明法王这样说,弥勒也明白了,定是惠明法王安排哪吒这样做的,便顺水推舟,向弥卡尔和密特拉、马兹达告罪:“大天使,师父,师兄,请恕我教失礼。” “本帅不怪。”弥卡尔招呼哪吒近前,“哪吒,有什么言语,大胆讲来!” 惠明法王对哪吒暗暗使了个眼色,哪吒会意,收起火尖枪,上前一拱手: “大天使,火天神,列位法王上神啊!”哪吒指着三圣母和刘沉香,切齿怒骂,“你们别看这一家子长了一副人模样,肚子里全无人的心肝!我哪吒今天就要剥了他们这张画皮!” “你们看看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她就是三圣母杨莲。她本是天庭长公主瑶姬思凡与杨君生下的三女儿,大哥杨震,二哥杨戬。那一日是她二哥的生日,兄妹三人上山游玩,杨莲失足坠崖,她的二哥情急之下用神目救她,这才被天庭发现了行踪。瑶姬被压在桃山下,父亲和大哥惨死,只有兄妹二人逃出生天。” “她的二哥为她心血费尽,自己还是个孩子,吃不饱穿不暖,却为妹妹夏怕炎热冬怕凉。为了让她吃一口甜去摘蜂巢,全身被蜜蜂蛰得伤痕累累,得来一碗蜂蜜,自己一口也不吃,全都给她。她中了蛇毒,他九死一生战败蛇妖,用自己的血渡药救她。女娲娘娘找到他们兄妹,要收杨戬大哥为徒,这样的机会他都让给了妹妹,自己情愿独自钻研一堆艰涩的功法,练那能使大罗金仙魂飞魄散的九转玄功。三界皆知宝莲灯是三圣母的法宝,可谁又知道这宝莲灯也是杨戬大哥送给她的?” 瑶姬听到此处,有所动容。 “可是这位杨莲杨三小姐呢?她何曾把亲兄的恩情放在心上?只因为朋友一句话,她就把亲兄的性命当儿戏,兄妹比武时用上古神器宝莲灯打他的心口,险些、险些真的要了他的命!大难不死醒过来,这位好妹妹,关心的只有压坏了她那一园子的花花草草!” “说什么三圣母宅心仁厚,说什么宝莲灯仁慈博爱,只因百花仙子几句挑拨,这杨莲就用宝莲灯屠尽九灵洞满门——那可是一百七十一条性命!那时杨戬大哥已是司法天神,为了替她摆平这件事,被妖魔重伤。可她呢?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因为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竟然在哥哥三千岁整寿时把他气得旧伤复发。就是因为跟哥哥赌气,她偏要以身试法,找了刘彦昌这么个无耻的凡人成亲……” “你住口!我的莲儿一向心善,才不是这样的人!”瑶姬抗辩道。 “瑶姬仙母,稍安勿躁。”方银花笑吟吟地说,“大天使、火天神、我教教 主都没有发话,你如今名位尚未议定,能管得了我教圣童哪吒说些什么吗?” 这分明是弦外有音,讥讽瑶姬是个降臣,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瑶姬气结,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是无可奈何。 “银花,不可放肆。”惠明法王淡淡地说了一句,又转向哪吒,“哪吒,接着讲啊!” “遵命!”哪吒越说越激动,“那时节,一来是被她气得失去理智,二来是王母深恨思凡、恐怕暴露,她二哥把她压在了华山下。谁知那刘彦昌才三年就要琵琶别抱,还要把他们的儿子——就是这位刘沉香,也送给别人。那一天她二哥拗不过她,刚好带着她的魂魄去见夫子,这个有胆做没胆担的怂货,当场就要魂飞魄散。万般无奈之下,她二哥只好抹去了所有人的记忆,还给刘彦昌注入了一段思想,令他只能忠贞于她一人。就因为一次不遂心意,她就把二哥三千年的爱护忘了个精光,在华山下怨恨了二十 年,还两次要用宝莲灯害他的性命!” “真是一条藤不开两样花,后来这位刘沉香长大了,也是任性自私不讲理。杨戬大哥一句不能放出你母亲,他就全忘了当初他私闯地府、就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是谁把他救出来、还给他加了二十 年阳寿!哼,劈山救母的纯孝传奇,从头到尾都是靠着他那所谓的敌人——处处手下留情,处处设法引导,甚至还要拿鞭子在后面赶着他才肯动。饶是如此,他竟然为了一个狐狸精,就要放弃救母!那时我只当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朋友,为他揽责上身,就差签下军令状,他竟把我撂下。把我撂下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还不该放下兵器任人处置?这个无耻的东西,竟然还敢跟我动手!” 杨莲早已抽泣起来,沉香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瑶姬在一边听着,见他们母子二人并不争辩,想必这些都是真的,看向他们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我杨戬大哥以死为间,才成全了他们一家团圆!他们遂了愿,又假仁假义收留了杨戬大哥。”哪吒眼圈发红,嗓音嘶哑,字字如泪如血,“那时杨戬大哥元神溃散,法力全失,浑身是伤,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他们不仅不给他医治,反而听任家丁虐待他。住的是一间夏天炎热、冬天酷寒的小黑屋,吃的是稀粥冷菜,铺的是发霉的薄被,终日与鼠虫为伴。这还不够,刘沉香的媳妇小玉,竟然往他嘴里灌沸粥。这个刘沉香,还刺了他一剑!” “莲儿,你……你……你怎么会……”瑶姬已是泪流满面。 “别说了!别说了!”杨莲崩溃地大哭起来。 “呸!你们做都做了,我说还不能说?”哪吒狠狠啐了一口,“列位都知道,当初掀翻地狱、放出恶鬼的,就是这位刘沉香。可是后来天庭彻查旧案,这一家子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尤,竟然都诬陷在杨戬大哥身上!杨戬大哥重伤之下,三年未曾得到医治,还被天庭拿下黑水狱,种种酷刑加身,折磨得体无完肤——你们、你们好狠的心啊!” “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直如一只母兽的悲嗥。瑶姬跌坐在地,浑身颤抖,放声痛哭。沉香想要上去扶起瑶姬,被她一把攥住了胳膊。瑶姬抬起朦胧泪眼,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说的,都是真的?” 沉香低头不语,无疑是默认了。 “啪”地一声,沉香半边脸都被打得紫胀起来。 “你滚!” 沉香连嘴唇都发白了,握紧了颤抖的拳头:“这……都过去了……” 我们很快就能找回舅舅了,从此以后,我们会好好待他,好好补偿他…… 瑶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你配吗?你们配吗?你们这一伙豺狼本性,戬儿再跟你们生活在一起,还不知道你们哪年哪月又要伤他的身心、害他的性命! “过去了?还没完呢!”哪吒恨到了极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当年九灵洞的妖物来寻仇,摆下灭神大阵,又是我杨戬大哥救了他们。为此,他重新炼成的元神再次被毁,本命真元耗尽而死。多亏了灭神大阵中有伏羲水镜,我们这才得知这一切的真相。而这个刘沉香又做了什么呢?他为了邀买我们这些人的忠心,用一枚金锁变成了杨戬大哥的样子,骗我们说千年之后杨戬大哥就会康复。可恨啊可恼,我还信了他那么多年!” “这个人面兽心的下 流东西,别的不会干,就是栽赃陷害轻车熟路。就是他,指使小玉杀了梅山老四,反诬我教明使殷凤珠。这还不够,后来,明尊赐我业火红莲图,当众令金锁现了真形,他又诬我杀了杨戬大哥!他利用我杀尽梅山兄弟,然后又想杀我,若不是明尊相救,我几乎命丧当场!”哪吒悲愤难当,向众人一拱手,“列位刚才都听到了吧?这样的事,他都能一句‘都过去了’轻轻揭过。列位想想,似这等不忠不孝、无信无义、寡廉鲜耻之辈,是不是千古少有?杨莲!刘沉香!你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快与我杨戬大哥偿命来!” 说话间,火尖枪已在掌中,枪尖上三昧真火突突乱窜,哪吒挺枪便要刺来,早被众天使七手八脚拦住。 瑶姬看哪吒这么激动,唯恐真出了事——她哪能真的任由杨莲去死?慌忙抹去泪水站起来,想出言阻止哪吒,可偏偏又不能说杨戬还活着,只能有气无力地争辩道:“这……这是我们的家事,我自有道理……” “怎么?这是你们的家事,所以与我无关?哈哈!我的肉身,就是宝莲雄灯,那是杨戬大哥的本命法器!父精母血,皆来自他一人,怎么与我无关?” 方银花怒叱一声:“刘沉香!明尊死于汝手,众明使皆愿生啖汝肉!” 众明使攘臂齐呼,个个目眦欲裂:“血 债血偿!血 债血偿!” 沉香回过头去,只见杨莲自顾自抹泪,瑶姬则满面冰霜,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心寒,心死。 嫦娥疯了,哪吒反了,梅山兄弟都死绝了,母亲和外婆也成了这样——舅舅交到他手上的人,他一个也没有守护好。他是该以死谢罪的,可是他却不能死,因为舅舅还活着,如果知道自己死了,他会难过的。 “扑通”一声,沉香转过身来,对着弥卡尔双膝跪倒。 “沉香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原谅。”他深深拜服,按照天方的礼节,吻着弥卡尔的战靴,“但我归降清真教乃是真心,我愿为那个公正、幸福、清白无暇的新世界赴汤蹈火。我虽不才,略有些法力和武艺。只要能做普通一卒,为清真教上阵杀敌,沉香虽死无憾!” TBC 第24章 垂柳燕还巢 銮驾刚刚到了泰山,众文武尚未就位,瑶姬仙母和司法天神刘沉香出降的消息,就像一道惊雷劈在了众仙之间。 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司法天神是纯孝之人,怎么可能不忠!一定是搞错了——说不定是敌人放出的假消息,故意扰乱人心!” 然而,随着探子的回报,细节逐渐清晰起来,一切都确信无疑了——刘沉香杀了魔礼青和魔礼红,打开了端门,把敌军引到了瑶池;瑶姬仙母亲自拉着九龙沉香辇出降;明教为报明尊被杀之仇,当场鼓噪;刘沉香跪在敌军主帅弥卡尔面前吻他的战靴,才得活命…… “司法天神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啊!”仍然有人不信,胡思乱想起来,“也许他是想寻机报效呢?别忘了汉李陵之冤啊!” 但大多数人只是报以哂笑。 “刘沉香能跟李陵比吗?李陵那是五千步卒苦战匈奴单于主力,粮绝无援才不得不降,家眷也都在汉朝。刘沉香呢?他是杀将献关,变节投敌!” “——他居然还跪在清真妖人面前,吻他的靴子!真是丢尽了我天庭的脸!” “哼,大难当头,才知道谁是真金、谁是黄铜!” 震惊到不寒而栗的,是王灵官——他曾经那么崇拜刘沉香,如今简直是天塌地陷,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昏沉。营帐中,大大小小的家什还未曾整理过,王灵官一脚踢破箱子,从一地凌乱的物事中,扯出自己亲笔抄写、每日诵读的那些司法天神的“箴言”,狠狠撕碎,向空中一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当初划策的时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想到,公主出逃之后,高昌回鹘可能会反!他只是觉得,只要司法天神拿下了帅印,高昌回鹘蕞尔小邦,根本不值一提。他心底甚至有一层可耻的隐秘渴望——高昌回鹘反了正好,有司法天神在,说不定那里就是自己建功立业的福地! 可是等到上了战场,才知道刘沉香并不能打硬仗。那时王灵官总觉得,战败二郎神的人不应如此,怀疑又是李天王暗中做了手脚,得知他遭擒身死,心中还觉得快慰。及至真武大帝战败,眼看着就要丢掉天宫,刘沉香自请断后,王灵官还以为这次没有奸王掣肘,司法天神一定能打个翻身仗。谁知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信错了人!现如今,他们不仅丢了高昌回鹘,丢了天宫,竟连天庭都不一定能存续下去了。王善啊王善,你真是百死莫赎! 可是对于天庭来说,尽管风雨飘摇,该做的事还是得有人做。碧霞元君接任了女仙之首,九天玄女接任了司法天神。再加上泰山本来就是碧霞元君的根基所在,朝中俨然又有一股新的势力冉冉升起了。 瑶姬初降,天宫中事务繁杂,一时难以安排,弥卡尔就命人打开了封 锁已久的真君神殿,让她一家住在里面。 大门缓缓开启,瑶姬站在门前,忽然想起了刘府后院的那间小屋,那虚掩着的、她从未推开过的门,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回头看见沉香小玉夫妇,冷嗤了一声,拉着杨莲迈步过了门槛。 沉香识趣地退后一步,没有跟上去。 小玉紧了紧他的手,朝他点了点头,示意此处只管交给我,小心地提裙迈过了门槛。就在绣花鞋又一次踏在真君神殿地面上的那一刻,泪水模糊了视线,心在滴血,可脸上还得笑着。 快了……快了……就快到头了…… 小玉只能这样想着。 清真教救了爹爹,很快我们就能再见到他。我们会……好好补偿他,给他幸福,一家人再也不会分离…… 沉香本来就不愿来到这伤心之地,索性不回来了,只是一再向弥卡尔请求上阵杀敌。瑶姬也不想再见到他,乐得清静。小玉被殷凤珠的厉火所伤,至今未愈,为解沉香后顾之忧,只得挣扎着来服侍瑶姬和三圣母。 书房中,一盏孤灯下,瑶姬正提笔作画,几条垂杨柳,一双燕子归巢,巢中有三只乳燕叽叽喳喳地呼唤着父母。忽然,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画上,晕开了松烟墨,温暖的燕巢变成了倾覆在风雨中的破碎燕泥。画不成画,她将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重新蘸墨,谁知那泪水越发止不住了,索性搁了笔,坐在书案前,扶着脑袋痛哭起来。 小玉捧着一只剔红漆盆,里面盛着一盆热水,浸着一条手巾。她静静地走到旁边来,捧着盆双膝跪在瑶姬面前,想要服侍她洗脸。 哗喇一声,剔红漆盆被瑶姬打翻在地,热水溅了小玉一身。小玉慌忙伏在地上,不敢擦 拭水渍,甚至连看都不敢看瑶姬一眼。 “你们不用再甜言蜜语来哄我了,我没莲儿那么好骗!”瑶姬的双眼犹是红的,或许是因为哭泣,或许是因为愤怒,“刘沉香有本事瞒天过海,把所有人都骗在里面,你也跟他一起蒙我们!这一次,你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戬儿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小玉的咽喉在厉火中伤得最重,昔日清脆甜美的嗓音,如今变得喑哑破碎,就连说话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可她还是一边叩头,一边艰难地发声:“是真的,当然是真的……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很快……”本来就呕哑嘲哳的嗓音,又带上了哭腔,听起来越发地难受了。 “你出去!” 小玉含泪行礼,拾起漆盆退了出去。 杨莲走进来的时候,瑶姬已经将那幅垂柳燕巢图挂在了墙上,整个人无力地软在圈椅中,只盯着那幅画发呆。 “娘,您别担心了。二哥那么爱我们,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我们一定能找到他。要是他回来了,看到我们一家人同室操戈,会难过的。”杨莲搬了一把椅子,在瑶姬旁边坐下,慢慢说道,“小玉那孩子,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二哥曾经救过她的命,她还认二哥当爹爹。只是后来,二哥不愿意她为难,才封印了她的这段记忆,所以才……” “莲儿,不要再提他们了。”瑶姬扶着额头,冷冷地说,“我知道他是你的孩子,你心疼。可是既然做出这种事,以前有天大的好处也都是假的了。” 女儿单纯到无知,天真到残 忍,不仅害了戬儿,到现在,她还对刘沉香的话信以为真呢! 瑶姬忽然冷笑了一声:“宝莲灯?只有仁慈的法力才能发动宝莲灯?像他那样的人,仁慈在哪里?他竟然还使得动宝莲灯,这仁慈之名怕也是一句空话吧?” 杨莲蓦然想起,就在那三年里,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都是使不了宝莲灯的……她不愿母亲想起此事,想找个别的什么话题岔过去。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不,瑶姬仙母差矣。宝莲灯的仁慈可不是一句空话,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就是使不了宝莲灯的。” 门开了,信步走进来的是一名女子,一顶金步摇压着深褐色的蜷曲头发,一身裁剪极好的白衣裹住了合度的腰身。 “这位是?”瑶姬看此人气度不凡,那顶金步摇上缀着各色珍贵珠宝,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她又能自由出入神殿,度其身份,定非寻常。自己如今是个降臣,不敢摆架子,只得起身相迎。 “清真教大天使,吉布列。” “不知大天使驾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瑶姬和杨莲恭恭敬敬地行礼。 “本天使不怪。” “大天使请上座。” 瑶姬心中犹在打鼓,不知吉布列说自己不能使宝莲灯是何意,心中正在揣摩时,吉布列自己却直言不讳:“宝莲灯,是女娲的法器。善与不善,自然也是女娲定的。我一个想要毁灭三界的人,女娲当然不会认同,所以我使不了宝莲灯。” 吉布列缓缓在主位坐定,接过了杨莲奉上的香茶。她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垂柳燕巢图,轻轻笑道:“燕子是最恋家的鸟,秦语中柳就是杨——看得出来,瑶姬仙母对这个家,真是爱到了骨子里。” “其实,你们一家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不该怨刘沉香,不该怨小玉,甚至都不能怨刘彦昌——要怨,只能怨女娲,为什么没有把你的女儿教好,为什么竟然没有教 会她记住二哥的恩情?” 杨莲想起女娲曾说过的“子欲养而亲不待”,别过头去,泪水簌簌而下。 “别哭了,难道你没有发现,女娲是故意不教你好的、好让你的二哥将来走投无路吗?”吉布列轻飘飘说了一句,又转向瑶姬,“瑶姬仙母,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众古神‘离开三界’另有隐情,他们都是被神王兄妹诓入封神台谋害了,成了天庭的根基。女娲不仅谋害了众古神,她早就打算好了,要利用你儿子的血肉魂魄,平息三界的怨灵。那一天破了灭神大阵之后,你的儿子正是被玉帝带到了封神台,好去生祭怨灵。如果不是我们的弥卡尔大天使,用一只黑羊替换了他,只怕你们一家,就真的再也没有团圆的机会了。” “什么?”瑶姬对神王兄妹的敬仰发自内心,乍闻此言,一时无法接受,“这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的女儿在水镜里都看见了,你可以问问她啊。” “莲儿……” 杨莲并不知封神台之事,一时也没有回过神来,瑶姬这样一问,她怔了怔,才低声回应:“娘,她说的都对。” 是的,她说的都对——要怨,只能怨女娲! 她分明是故意让自己拖累二哥的啊!当初假仁假义要收二哥为徒,要是真让她如愿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瑶姬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身子一下子瘫软下去,杨莲急忙扶住她。 “那……我的戬儿……他……” “哪吒是个率真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可是也有些事,他说得不对,因为他自己也不知其详。”吉布列站了起来,“你们来看看这是谁——” TBC 第25章 故舰成新舸 那人一进来,一个照面,杨莲就一声哭喊,扑了上去,几乎是跌进那人怀里。她把脑袋埋在那人胸前,泣不成声:“二哥……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莲儿的,不会的……” 杨戬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任她哭泣,慢慢望向瑶姬,目光却低了一些,未曾直视她的眼睛。 哪吒大剌剌冲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陈往事,在场的三教教众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杨戬虽然人在昆仑山,也知道了个大概齐。 ——一切令人疑惑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 难怪哪吒会与沉香决裂,难怪他会去刺杀三妹,难怪他会杀死龙八太子,难怪沉香会降清真教,难怪他们会献上瑶池所藏的所有文籍舆图……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一招算差,漏了那伏羲水镜啊! 造化啊,你何苦这般作弄杨戬?难道失去的尊严和骄傲还不够,你一定要剖开杨戬的胸腹,指指点点告诉别人我心有几窍、肺有几叶?本以为给他们留下的是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想不到心血耗尽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沉香竟至于独自扛起真相,小玉竟至于杀死老四栽罪他人,哪吒竟至于屠尽梅山六友——外人要打要杀,他可以拦得住,自相残杀起来,他又能如何? 他不得不回来了,再不回来,还不知道下一个被自己人残 害的会是谁——尽管他万般不愿面对看过水镜的人,任何一个。 “莲儿,你回来,他……不见得是你的二哥。” 瑶姬扶着桌案站着,按着太阳穴,神色中尽是混乱与挣扎。 她心中,已经后悔来到这里了。 ——何苦来哉呢?放弃了高雅极乐的仙苑风光,在这里任凭外人欺凌自己一家、辱骂自己的亲人、攻讦她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王兄妹。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一家团圆的承诺?可是事实上,她这几天的经历简直有如地狱。谁知道刘沉香是不是又在瞒天过海。过去这么多事,他瞒得滴水不漏,害得自己误会了戬儿这么多年,这一回,保不齐还是跟清真教串通起来骗她的呢! “娘,您在说什么?”杨莲大惊,连忙拉着杨戬到瑶姬身边,扯着他的手塞进瑶姬手里,“您好好看看,这怎么可能不是二哥呢?您好好看看啊!是二哥回来了!” 瑶姬打量着杨戬,心底越发惶恐混乱。她只记得戬儿从小就心思重,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稚子的样子。三千年来她与他只见过一面,就是他劈开桃山的时候,那时……不,不对,那时他眼中充满了希冀、孺慕、惶恐,绝不是这样……这样平淡得如同止水一般,好像任何事情都不再能激起他心中的涟漪。她心底有一个角落在含混而高亢地叫嚣着什么,她不愿听,不敢听,隐隐觉得一旦听清楚,她的整个世界就要崩塌了。 ——不,不,她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过一次了,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个金步摇,白衣裳,清真教的大天使吉布列! ——我就是死,也不领你清真教的情! “你,不是我的戬儿。”瑶姬别过脸去。 杨戬把自己的手从杨莲手中抽了回来。 他忽然很想笑,哈哈大笑——三妹把假的哥哥当成真的,母亲却把真的儿子当成假的,三界内还有比这更滑稽的笑话吗? 浮现在嘴边的,是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苦笑。 “没错,我不是。” 杨戬转身就要离开,忽听吉布列一声嗔怪:“怎么?你不是杨戬?你现在说你不是杨戬了?你之前对我们是怎么说的?你来到我教三十年,难道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吗?” 吉布列走过来,拦住了杨戬的去路,忽然又笑道:“我明白了,是你不愿意对人解释,所以干脆认了自己不是杨戬。” 她越过杨戬,看着瑶姬说:“别着急。我有个办法,能验明正身。” 说罢,她向前一伸手,手心里银光一闪,虚握着的赫然是一只舵盘。与此同时,周遭景致突变,一切陈设都迅速模糊扭曲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桅杆、宽敞的船舱、平整的甲板,舵在掌握,锚已拉起,桨正摇动,帆正高悬,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海洋,耳边听得到海浪翻涌、沙鸥谐鸣,甚至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咸湿海风。 杨莲震惊地环顾着四周,与瑶姬互相搀扶着,母女二人俱是不知所措。 吉布列对杨戬眨了眨眼睛:“说吧,你到底是不是杨戬?如果你说了假话,这条船就会翻。” 说了假话,这条船就会翻?吉布列大天使,你现在说的就是假话。 不管在这里说什么,这条船都不会翻的。 因为它根本不是用来查验真假的。 忒修斯之船,盖亚的后代创造的秘术,被清真教学了去。 ——不停地换掉这条船上的木板,当所有的木板都被换掉,这条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如果不是了,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是了呢? 吉布列看着杨戬,认真地说:“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在这里说的话,句句都要落地。” 真主早已以大神通扭曲了因果,杨戬在清真教的事能够瞒过占卜者,但毕竟与真正的神魂俱灭不同,以大法力和高深密术查探,还是能算出些微异样的。 然而,因果本来就是信念,而不是事实。而对于以因果为根基的占卜来说,信念之外,更无一物。因此,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断去“杨戬”这个信念与他本人的联 系——只要他自己和他的生身之母都在这里宣布,自己不是杨戬,那么任何人再为杨戬占卜,都不能再卜到他身上了。 ——忒修斯之船还是不是原来的那条船,也只是信念而已。语词破碎处,万物不复存。说不是,就不是了。 吉布列从来不会勉强杨戬,但她也绝不会放着眼前的机会不抓。 决定权,在杨戬手上。 “二哥……”杨莲也在紧紧盯着他,她绞着双手,期待着他的双唇中吐出她盼望的字眼。 我是杨戬吗?或许,早已不是了。 杨戬的魂魄,已经死在了昆仑山下的寒溪,死在了刘府后院的小屋,死在了阴寒刺骨的玄水。剩下的一副躯壳,也早该干干净净地消散在封神台。如今杨戬的身躯,是清真教救回来的,杨戬的魂魄,是借着这股西风重新锻造的。连生身之母都认不出来了,他到底还凭什么说自己是杨戬呢? “我不是。”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杨戬。” “不!不可能!”就在那一刻,杨莲忽然觉得心口一闷,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要失去了,再也无法挽回,她扯着瑶姬的衣角哭喊道,“娘,您不能这样——我们不能没有二哥啊!” 瑶姬按着胸口,只是恍惚,杨莲这一呼唤,她下意识地转过脸去。金步摇的亮光划过她的眼角,她不由得一个激灵,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清明:“他自己都说了——他不是我的戬儿!” 桅杆上的绳子断了,高悬的帆倏然坠落,意味着旧的信念已断。吉布列满意地收了神通,忒修斯之船烟消云散,无声无息中,信念已经毁灭。四下里又是真君神殿那摇曳的烛火,却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杨莲早已哭倒在瑶姬怀里。 吉布列做戏做全套,假意瞪了杨戬一眼,冷哼一声,一摔袖子走了。 杨戬回头望了一眼,本想上前安慰,转念一想,自己都不是杨戬了,还以什么身份去安慰她呢?打起帘子,迈过了门槛。右臂上有些异样,不必看一眼,他知道那是什么——齿痕,齿痕消褪了。 ——誓言,也仅仅存在于信念。 语词破碎处,万物不复存。 瑶池中,堆满了尚未来得及清点的战利品。錾金明珠翡翠屏下,伊斯拉斐尔仰坐在御座里,双脚跷在御案上,正在闭目养神。进进出出的天使们犹在议论着受降式上的那一幕: “道教的人怎么这样啊?到了外人跟前,还不忘内斗。天庭靠这么一帮人撑起来,难怪要连吃败仗!” “别这么说,哪吒现在是明教的。” “明教怎么了?还不都是桃花石人?回鹘人现在又归顺契丹了,反而来打我们的塞尔柱突厥。明教本来就是易卜劣斯,现在也……” “少说两句吧!波斯人也好,秦人也好,咱们现在可是盟友了!” “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比如瑶姬那一家子,真不知道那张玉皇是怎么想的,这妹子都背叛过他一次,怎么还能用?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啊。” 忽有一名天使举着一张飞符,进来禀报:“伊斯拉斐尔大天使,马立克大天使有一张飞符到了!” 伊斯拉斐尔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接过了飞符,涂上特制的药水,用宝镜一照,才显出字来,他将书信浏览了一遍,忙到后面的帅帐去找弥卡尔了。到了帅帐,通禀而入,却只见吉布列也在此处。伊斯拉斐尔有些诧异:“吉布列大天使,你不在昆仑山坐镇,怎么到了此处?” “还不是为了受降式上的事。”吉布列指着桌案上的一沓书信,“许多人觉得,这一伙人品格令人质疑,并不希望清真教接纳他们。我来与弥卡尔商议商议,此事要怎生周全。” “马立克飞符传信,也在说这件事呢。”伊斯拉斐尔忙从怀中取出马立克的书信,呈给吉布列,“他也是这个意思——还要更激烈些,马立克说,这种人在这里就是玷污了清真教,应该杀他们祭旗。就算不杀,也要把刘沉香交给明教处置,免得寒了盟友的心。” “你怎么看呢?”吉布列一边浏览书信,一边问道。 “当真杀了,就是绝了投降的路,无异于逼着他们死战到底,对我们不利。”伊斯拉斐尔侃侃而谈,“就这么放过,对明教又不好交待。事缓则圆,不如先把他们监押起来,严加审查,再做道理。” “审查他并不难,只是马立克……他说秦人狡诈无信?” 契丹残部西征,建立了西辽,宣称自己是大唐王朝的继承者,回鹘人也开始怀念当年的“天可汗”,倒是淡化了清真教和佛教。一个冒娶,一个冒嫁,谁也不戳穿谁,反倒把塞尔柱突厥闹糊涂了。卡特万大战,塞尔柱突厥战败于西辽,他们实在搞不清汉人、契丹人、回鹘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反正是恨透了桃花石人。这封书信的字里行间,吉布列看得明白,圣战者们毫不掩饰的憎恨,已经影响到了马立克。 “依我看,他们也并非是品格的问题,只是没待在该待的位置上。秦人所谓德薄而位尊,说的就是他们啊。自身不能打硬仗,靠别人捧,靠虚张声势,靠玩儿平衡手,平时混一混也就过去了,真到了紧要关头,才知道镴枪头再光,也不是银的!”弥卡尔是个武痴,因此他评价人,也总是把能不能打仗、能不能打硬仗看得很重。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吉布列收起了书信,“我去请教请教真主的意思,再做决断。” TBC 第26章 雨后伞来迟 昆仑山中,吉布列将为难之事一一言明,真主不假思索:“明教的仇人是天庭,可不是区区一个刘沉香。” 吉布列点头会意:“既然如此,就放过他这一回。只是明教那边,又怎样交代呢?” 吉布列冷眼旁观,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哪吒跳出来,真的是因为与刘沉香的旧怨吗?不是!哪吒背后是惠明法王和众明使,他们真正在意的是明尊摩尼之死,更是明教在这次结盟中的地位! “把瑶池的那些文籍舆图原样复刻一份,送给他们便了。但愿他们早日杀死玉帝、打翻天庭,为明尊报仇雪恨。” “什么?可是……” “明教是我们的盟友,盟友强大起来,有什么不好?”真主笑道,“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换一个别的——只要让明教感觉到受重视、又能把他们的仇恨引向玉帝和天庭就行。” ——若要达到这两点,确实没有什么东西比那些文籍舆图更合适了,吉布列领会到了真主的用意,施礼遵命,便欲退去。 真主叫住了她。 “吉布列,你不该这么早就把杨戬带去见瑶姬和三圣母的。”真主说,“她们可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万一泄露机关,岂不是徒增烦恼?” “我本来是希望杨兄幸福,所以才带他去见了家人,谁知……也罢,我这一遭,倒有一行意外之喜。”吉布列说,“那瑶姬也不知怎么了,亲生儿子站在眼前,她硬说是假的。真主您也知道,杨兄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一遍一遍地自剖心意、求她认下自己?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领他上了忒修斯之船。” “好,办得漂亮。”真主赞许地笑了笑。 “至于她们泄密的可能,也不难办。好吃好喝伺候着,要玩什么就玩什么,只是在天庭灭亡之前禁止她们见外人,这样杨兄也放心——岂不是两全?” “你办事,我放心。” “可是,那刘沉香一直要求上阵杀敌,怎么安排他呢?” 真主拊掌而笑:“他不是三界闻名的孝子吗?就让他在母亲身边尽孝道吧。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有什么不好?” “我们不缺上阵杀敌的人。” 弥卡尔虽然是武人,却是难得的好脾气,沉香反复请战,换了别人早已不胜其烦了,他却不恼。 “真主对你另有安排——你只要在瑶姬和杨莲身边,好好孝敬她们就行了。” “什么?可是……” “这是真主的安排,你既然降了清真教,难道还要违逆真主的意思吗?” 左眼中的水镜飞快地轮转,除了不知道真主是如何吩咐的,其余的安排尽入眼底。 在外婆和母亲身边,好好孝敬她们——分明是要把我也软禁起来!我们这样彼此仇视的“家人”,竟然还要朝夕相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终于,我刘沉香也要像当年刘府小屋里的舅舅一样,尝一尝这样“住在一起”的滋味了吗?而且,还是在真君神殿,那个他心里连碰都不能碰的地方,如今却是逃也逃不开了。 好,好,好一个清真教!他们说善恶要分明,他们说要为善良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他们说罪恶就该毁灭在自己的罪恶里——当真是说到做到! 沉香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只金锁,小心地抚摩了一下,捧到弥卡尔面前。 “大天使,求您将这金锁,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这是谁的?” “我舅舅的。” “你舅舅?杨戬?”弥卡尔心中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杨戬在清真教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刘沉香这几天的行踪他都知道,可以确定他没有见过瑶姬和杨莲——那么,他是怎么知道杨戬在这里的?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短暂的震惊之后,弥卡尔恢复了镇定:“他不在我们这里。” 沉香敏锐地捕捉到了弥卡尔的情绪变化,知道他起了疑心,却并不急着自辩:“不,他在这里。” “我教中有什么人,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弥卡尔冷哼一声,“既然你说他在这里,那你就自己去把他找出来,亲手给他便了,还用得着我转交?” “他在哪里,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沉香伸手摘下了眼罩,露出血红的左眼,“灭神阵破时,伏羲水镜的一块碎片,溅入了我的左眼。” 弥卡尔瞳孔骤缩。 “大天使,沉香还是有一点不同于别人的用处吧?” “伊斯拉斐尔听令!”弥卡尔的手指在桌案上重重地顿了一下,万军统帅的果敢决绝一下子回到了他身上,“即刻带刘沉香去真君神殿,加派人手,严加守卫,不得有误!”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接那枚金锁。 昆仑山玉虚洞中,杨戬拨开荆棘和杂草,拂去青苔,解开符印,打开一只石匣,里面满满的都是卷好的芭蕉叶。 当初的阵图,就藏在这些芭蕉叶的叶脉中。 玉鼎真人留下的阵图,都是上古的那一路阵法,那一路的阵法与后来广为流传的阵法体系完全不同。那时他一心钻研这种阵图,后来才知道是习错了方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改过来。想不到,这些东西现在能派上用场了。 广为流传的这一路法阵,追求的是以尽可能少的人达成尽可能大的威力——九曲黄河阵需要六百人,灭神大阵只要一个人主持,鱼腹浦八阵图干脆一个人都不要。这一切,与其说是修道之人神妙无穷,倒不如说是组织能力有限。韩信说刘邦能将十万兵,而他自己多多益善,很多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到底有多重。能号令千军万马如臂使指,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哄而来,一拥而上,那是乌合之众,才不是众人同心。人多,组织起来的难度是无法想象的,尤其是法阵这种复杂的体系。 但是,现在却有那么一群人,既不缺人,又能组织,为什么不扬长避短、把这种古老的阵法捡起来呢? 杨戬使了个袖里乾坤,将这些芭蕉叶带在身边,走出了玉虚洞。回到住处,却有一名天使在那里等着他,说是弥卡尔大天使有请。 弥卡尔早已准备好了茶汤,就在瑶池等着他。 对杨戬,弥卡尔从来不想耍花腔,实话实说而已:“刘沉香有一枚金锁,想让我转交给你。” “金锁?” “我猜他是想见你一面。” 见我?见了干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谢罪”吗?杨戬忽然觉得疲惫,他本来就没有怪过他们,也不会舌灿莲花地安慰人,更不愿意再见到一个把自己的一生窥了个遍的人。 “金锁在哪里?” “我没接,还在他那里。” “我不要了,随他处置吧。” 这分明是不愿见。 “二爷,你还是去见一见他吧。”弥卡尔说,“他亲口对我承认,在灭神阵破的时候,伏羲水镜的一块碎片溅入了他的左眼。所以,只要他想,三界内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除了真主附近。” ——怎么?莫非,沉香来到此处,并非是为了向天庭复仇,而是为了他? “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瞒着真主。”弥卡尔直言不讳,“刘沉香这个人,要是不能一心一意追随清真教,那就太危险了。” 弥卡尔说话,不像吉布列那样讲究。只是我口诉我心,他有一片真心诚意,朴实无华的话语,也一样能打动人。 “天方有一句俗谚,在同一片屋檐下分享面包和盐的人,永远是朋友。二爷,休怪我多口,我是拿你当朋友,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其实你见不见他,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说,刘沉香的愿望就会永远石沉大海。只是,既然你希望他平平安安,这一面就不得不见——这是为他的安全着想啊。” 真君神殿已经被严密监护起来,瑶姬一家不能见外人,弥卡尔亲自领着杨戬前往,这才进了神殿。沉香知道他们来了,径往前院相迎。弥卡尔也不打扰他们自家人说话,简单寒暄了两句就走开了。 杨戬看了看沉香左眼上的眼罩,轻叹一声:“你不该告诉他的。” 沉香苦笑了一声。向弥卡尔透露了自己左眼的秘密,引起了清真教的警惕,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只要能见舅舅一面。万幸他赌对了,弥卡尔的确是个诚实的君子。 “你是他,你是我舅舅。”沉香只是深深地注视着他。 杨戬知道,他这么说,是因为忒修斯之船。 “你觉得我是,那我就是吧。” 沉香忽然上前,紧紧地拥抱住了他。双臂扣上他挺拔而有力的身体,就在那一刻,沉香再也忍不住了,泪如泉涌。 “舅舅!我抱住您了……我终于……我抱住您了!” 杨戬的身子不由得一僵。 期盼已久的亲情,现在唾手可得了吗?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自己需要的不是这个,就像雨停了不需要伞,春天来了不需要炭一样。 “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事,你不必太在意——就当是像范阳卢生一样,做了一场梦吧。”杨戬想要安慰他,却想不出更多合适的言辞了,最终只得直奔自己原本的来意,“现在,你既然降了清真教,就要一心一意为清真教做事,甚至要比没有改过信仰的人更忠诚。” 沉香拭去了泪水,忍着哭泣,抬头笑着:“舅舅,您放心,我会的。从今以后,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再也不要让您一个人扛起一切了。” 果然如此,原来还是他的罪——当初死在封神台上就好了啊。如果那样……至少,他们一家不会陷入今天的进退维谷之境。 沉香察言观色,杨戬细微的神色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自罪自责,忙剖白心迹: “清真教宣扬三界行将毁灭,天庭颇有些人不信,可我知道这是真的,他们做得到。自从用水镜找到了您的踪迹,我顺藤摸瓜往前溯,知道了吉布列在和田对您说的话,还知道了清真教为那个新世界做的很多准备……” 沉香说的本来就是肺腑之 言,沉迷其中,渐渐激动起来:“我听清真教的话,只觉得他们说得太对了!这个三界,连您这样的人——受尽万般痛苦与折磨,却依然没有一点恨意的大爱之人,都不能活下去,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难道这个三界就是为庸俗、愚蠢、自私、丑恶的人创造的吗?所以我来了,带着家人一起来了。错的是这个三界,它合该毁灭!我只想在这个过程中,多少做点事,保住我们一家人,才算对得起您三千年的守护。” “——您知道吗?我在天庭,在我最愧对的人的故职上,每天与仇人笑脸相迎,我都快要疯了!那时天山战败,李靖被杀的消息传来,您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吗?我现在是彻底理解了哪吒,理解了高昌王!” 沉香的面色泛着潮红,鼻翼翕动。 “沉香,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杨戬叹了一口气,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能这么想,舅舅就放心了。只是一点——记住教训,而不要记住仇恨。时间长了,你总会走出来的,凡事要多想,别做会让将来的自己后悔的事。” “对了,舅舅,这个——”沉香将身子撇过来,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金锁,依然光灿如新,“还给你吧。” 杨戬接过了金锁,沉吟片刻,朝后面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沉香忙说:“舅舅,您放心,清真教没有亏待我们。这里吃的喝的玩的都有,就是不能见外人——反正娘自从出了灭神阵,本来就不愿意见外人。我和小玉会照顾好外婆和娘的。” “小玉呢?” “她在外婆跟前服侍,走不开身。” 沉香没有说实话。杨戬看出来了,却并没当面拆穿。 “你们还年轻——好自为之吧。” TBC 第27章 神谕佑神州 曾经的真君神殿,如今改头换面成了云华宫,瑶姬一家三代五口都住在这里。虽然是住在一起的亲人,却像仇雠一般。刘|彦昌仍是日日买醉,几乎从来没有清|醒的时候。小玉终日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瑶姬和三圣母,瑶姬的脾气逐渐变得喜怒无常,她其实已经不太敢近前,只是硬着头皮随侍在不远处。有时候,杨莲会给母亲顺顺气,有时候劝也没用,瑶姬甚至会连杨莲一起骂:“你二哥倒是想着来救我,你三千年来都干了什么?除了等着你儿子救你,等着你二哥救我,你就只会添乱吗?——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杨莲听到这话,就跪在瑶姬脚边抽泣,过了一阵,瑶姬气消了,安抚她收了泪,一场小闹才算完。 云华宫中没有一个外人,杨莲倒觉得这样也好——外面的一切太复杂了,连师父女娲都……她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依靠,就在这里侍弄花草,针黹绣作,琴棋书画,什么都不用多想,有什么不好呢?以前在华山,过的不也是这样的生活吗? 杨莲宁愿被软|禁,沉香在这里却度日如年。他终日只是练武,法|力横冲直撞,小院中草木皆靡,有时练得累了,他就掏出一本小册子来看,越看越恨,又掣出小斧来继续练武。 那本小册子——凡是当年去过刘府后院那间小屋的人,他们的名字都被沉香记在了上面。他本来是想为清|真教上战场的,这样他就成了那些人的敌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杀死他们。他早已打算好了,这样的人在战场上遇上,投降都不许投降,就是一个杀字。杀一个,就划去一个名字,那种快|意,单是想想都会激动到浑身战栗。 可是现在,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他这里日夜咬碎钢牙,却只能在水镜里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阵亡的阵亡,投降的投降——他怎么甘心?他怎么甘心! 有了瑶姬献上的文籍舆图,三教联军如虎添翼,双方对峙的前线很快就推进到了太行山,离行在泰山已经不远了。就在前线节节败退的时候,背后的蓬莱又突然告急,说是遭遇了祆教的一支奇兵。 众文武惊慌失措——祆教,怎么会出现在蓬莱?要是让他们得手了,我们岂不是要被腹背夹击? 九天玄女毕竟是兵法战术的祖|宗,每临大事有静气,不慌不忙,很快查明了原委:“是萨满教借道给他们的。” 萨满教的老教|主腾格里,在封神大典上早已被神王兄妹杀|害了,萨满十巫对此不知其详,但也意识到腾格里不会再回来了。后来佛教东进,萨满十巫就入了佛门。十七宗划界图出世之后,佛教分|裂,十巫又脱离了佛教,重立萨满教,自成一派,盘踞于白山黑水间,名义上向天庭称臣,其实是个反复无常的墙头草。祆教长期在佛教内部布线,自然也有部曲留在萨满教中,他们从中斡旋,萨满教遂与祆教暗通款曲,这才借道给了他们。 很快,风言风语开始流传了。 “你知道萨满教是怎么在凡间传教的吗?腾格里派遣神鹰下凡,与凡人女子生下了人间的第一位萨满……你看这个戏码,怎么跟简狄吞鸟卵有孕、生下契的传说那么像?”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对了,九天玄女也来自那里,据说还受过腾格里的教|诲,是不是真的啊?” “现在这个时候,别人都惊慌失措,她怎么那么镇定?而且查得这么快,会不会……” 御史台的言官们风闻奏事,很快,几本参奏九天玄女的奏折就递到了玉帝案头。玉帝仍像以前一样,一概交给女仙之首处置——现在是碧霞元君了。 碧霞元君当然知道,朝中党争不息,这些言官的背后怕是别的势力在试探虚实,此时不强|硬,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将来就永无宁日了。她立刻将那几位言官褫职问罪,明发晓谕,不许再议此事,一场风|波才算平息。然而,碧霞元君刚愎自用、不听逆耳忠言的恶|名,也就甚嚣尘上了。 灵惠夫人林默娘奉命驰援蓬莱,然而天庭连战连败,军心涣散,圣旨一下,兵将们就开始逃亡了。军医吴夲为人忠厚,人缘很好,因此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找他,劝他一起逃走。 “真武大帝都打不过清|真教,司法天神都投降了,你一介书生,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你凭医道成仙,在哪里不能悬壶济世?快跟我们一起逃走吧,别去蓬莱白白送命了。” 人家劝了几次,吴夲就拒绝了几次:“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军医,怎能抛弃将士独自脱逃?你们要走便走,把兵器留下,真到了殊死一搏的关头,这些兵器让我这个军医拿着上战场,总好过烂在逃兵手里!” 刚到半路,校尉以上的军官就已经所剩无几了。稀稀拉拉的队伍穿行在云雾中,旌旗耷|拉着,还没打仗就像是已经败了一样。吴夲心焦不已,奔走呼告,声嘶力竭劝大家留下,可也是无济于事。他甚至协助灵惠夫人整军,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了一个军医的责任,当真是就差拿起兵器亲自上战场了。 队伍正行间,忽听一声宏远而悠长的嗡鸣,下方的海浪向上拱起,宽广无垠,宛如一座涛山。海水从四面汹涌而下,涛山还在不断增高,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就要从水底翻出来了。众人|大惊失色,唯恐是祆教半路截击,林默娘急忙命令将士们收缩队形,远离此地。 只听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海水尽落,一条硕|大无朋的鱼跃出海面,不知有几许宽广。大鱼一离开海水,惊涛倒卷,巨浪排空,狂澜震天动地,东海龙宫都摇摇欲坠。大鱼跃上半空,身|体也起了变化,鱼鳍和鱼尾逐渐伸长,变成鸟翅和鸟尾,片片鱼鳞化为鸟羽,竟变成了一只大鸟。双翅一展,遮天蔽日,整个东海上空虽是白昼,却如同黑夜。 有人认了出来:“鲲鹏!这是鲲鹏啊!” 鲲鹏振翅而起,扇一下翅膀便直上九万里云霄,众人只觉得狂风呼啸,再睁眼看时,鲲鹏已在九天之上。又只听一声清鸣,有如裂帛,鲲鹏忽然转头向下俯冲,浑身片片羽毛闪闪发光,如万点黄金。渐渐地,鲲鹏的身形模糊起来,如一颗流星划过长空,绕着这支士气低落的队伍飞了一周。接着,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惊天动地,鲲鹏击入东海,七彩霞光随着浩荡波澜层层翻涌,逐渐平息的海面上,露|出了一道山梁似的陆地,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林默娘命人下海查看,回报说,那是一块巨大的石碣,上面却空无一字。林默娘|亲自施法,分开波浪,露|出石碣真容。正在这时,忽然洪波汹涌,无人能挡。波光荡漾,隐隐似有龙形,一层层扑上石碣又一层层退去,错落起伏,让人想到泼墨画上看似潦草实则内有气韵的笔触。层层波澜果然在石碣上留下了痕迹,是刻在上面的一个个古朴艰涩的字迹,一个字就有数里之大: 横波沧海流,英烈佑神州。 传信鲲鹏举,斫波负屃勾。 蓬壶却两狮,黑水制十酋。 宇内弭兵处,还将故土收。 此诗写得不知所云,众人皆不解。再看落款,众皆失惊——这竟是女娲娘娘留下的一道法旨! “‘传信鲲鹏举,斫波负屃勾’一句倒是能解,带来这石碣的确实是鲲鹏,刚才那浪里也是有负屃形。‘蓬壶却两狮’又是何意?‘黑水’指的是什么地方?我知道地府深处有个黑水狱,是那里吗?” “都关在黑水狱了,还用得着‘制’吗?” “噢,我想起来了——你们知不知道汉明妃的青冢?那里就有个黑水,是不是指那里呢?” “你说的也不对,青冢哪里来的‘十酋’?” 众人各自猜测,怎么猜都似乎有理,怎么猜都有人觉得无理。 林默娘命众人列队听训,指着那句“英烈佑神州”说:“你们可知道,女娲娘娘为什么要留下‘英烈佑神州’?人类都是她的造物,她为什么偏偏对我们如此信心百倍?想一想当年,女娲娘娘看到的是怎样的赤县神州吧。神农尝百草,黄帝定车服,仓颉造字,天雨血而鬼神哭——赤县神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鲜血和汗水。这样的神州,这样的中|华,不管是突厥贼寇、大食贼寇还是波斯贼寇,怎么可能把我们心爱的一切强占去!” 众人有所动容,肃立静听。 “而现在呢?那些敌寇,夺了昆仑山,破了乌鞘岭,直杀到太行山,如今又勾结萨满叛逆,袭夺蓬莱——他们的野心是没有餍足的,一定要彻底灭|亡中|华才罢休!赤县神州,泱泱中|华,怎能接受敌寇强加给我们的屈辱?怎能任由铁蹄蹂|躏我们的家园?怎能改宗易信、把他人的牌位搬到自己的祖庙里顶礼膜拜!难道我们还要这样沉沦下去吗?难道我们胸中连一点血性都没有了吗?难道我们情愿对敌人跪地求饶、躺在砧板上等着敌人的刀俎决定我们的命运?” 人群中传出压抑的哭声,倒伏的旗帜一支一支重新竖|直起来。 “宇内弭兵处,还将故土收。”林默娘望着石碣,吟诵着最后一句,抑扬顿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透着坚定与希望,“无论如何,女娲娘娘已经给了我们暗示——这一仗,我们必胜,中|华必胜!” 人群沉默了一瞬,忽然有人高呼了一声:“必胜!”随后,就像一瓢冷水浇进了热油里,人群沸腾了,爆发出一阵比一阵高的声浪:“必胜!必胜!必胜!” “吴夲听令!选三百名精壮士卒,随我布阵,以救蓬莱!” 第28章 擂鼓挽狂澜 东海上空,一条青色的老龙浑身血|迹|斑|斑,龙鬃残破不全,龙须也断了,正仓惶逃窜。两只威风凛凛的金狮踏云追击,一左一右,游刃有余,直把这老龙当作泥鳅戏耍。转眼之间,老龙身上又被金狮的利爪剐去了几片龙鳞。 正在这时,忽然当空两道霹雳,正劈在那两只金狮头顶,两只金狮被打了一跌,晕头转向,浑身乏力,忙圈首退后。虽是畜类,也知这霹雳之威,不敢上前争斗。 云中旌旗林立,为首者是一名女子。她头上金冠形如船帆,压着黑鬒鬒的鬓发,横着一根金簪,几条红纱半藏于发髻中。耳边戴着白玉耳坠,花鸟纹金项饰佩在胸前,怀抱着一对碧青的玉枹。穿着朱|红的上衣,织进了一团团宝相花暗纹。腰里系一条松烟墨色的鱼鳞褶裙,前后两片上皆用三墨绣细细绣上了形态各异的海浪。绣花鞋的鞋头向上|翘|起,正好将裙摆挑|起,海风吹动了裙上的道道褶皱,更显得三墨绣的海浪层层叠叠、摇曳生姿,看起来竟如真的一般。 老龙见此人到来,翻了个身,在云中现出人形,恭恭敬敬下拜:“老龙多谢灵惠夫人搭救!” “龙王不必多礼。”林默娘略一点头,以示还礼,“但不知蓬莱现下如何?” “祆教从西面突破,蓬莱已丢失大半!”东海龙王长叹一声,“灵惠夫人要早拿主意才是!” “不必惊慌。你只管带路前往!” 正要启程,忽然狂风大作,骇浪翻涌,空中浓云聚敛,骤然间凍雨飘洒,夹杂着鸡蛋大的冰雹。只听一声女人的呼唤:“阿契美尼斯,阿尔达希尔,回到我身边来!我倒要看看,是谁伤了你们?” 两只狮子急忙退回那声音传出的地方,一左一右,将爪子搭在前面,垂下脑袋,俯首拜服,正是恭迎大驾的姿态。吹角一声,云雾间显出众祆祝的身形,各执兵刃与法|器,整整齐齐恭立两旁,中间让开了一条云路。 浓云中冲出四匹雪白的骏马,周|身水汽氤氲,尾鬃与领鬃飘拂蒸腾,似要与水汽融为一体。被骏马拉出来的是一辆战车,战车上立着一名高大、丰|腴而俊美的妙龄女子。她头戴一顶八角形金冠,顶端是一个精致的圆环,还镶着无数银光闪闪的明珠。四角形的金耳坠吊在耳旁,银项圈套在她优雅的脖颈上。海狸皮的上衣,闪耀着金银的光辉,敞开半边雪脯,袒露着白生生的藕臂。手持一根石榴树的嫩枝,便是祆教所谓“巴尔萨姆枝条”。华丽雍容的百褶裙,紧束着健美有力的细|腰,随雨丝风片飘拂,在翻滚蒸腾的水汽间,能看见她修|长、笔直而又白|皙的双|腿。 “我当是谁,原来是老朋友了。”来得近了才看清,不同于林默娘的黑眼睛,也不同于吉布列的褐色|眼睛,这个女子的眼睛是大海一样的蓝色,“林默娘,灵惠夫人,海神娘娘,西海一别,至今已近五百年了,还记得我吗?” “安娜希德。”林默娘沉着脸,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澜,“萨珊波斯灭|亡之后,你就下落不明——灭萨珊的是大食,衰祆教的是清|真教,何意不找他们报仇、反而无故犯我中|华?” “天庭无道,至尊无德,我们要推|翻天庭,摧毁这个肮|脏、痛苦、暗无天日的旧世界,创造一个公|正、幸福、光辉灿烂的新世界——为的是拯救你们,拯救三界众生!” 话已至此,无须多言,林默娘即命挑选出来的三百名精卒:“列阵迎战!” 三百名精卒各执湖色水旗,内按六十四卦,外分二十八宿,摆开了阵势,又有人持黄钺、白旄、朱幡、皂纛、青罗伞盖等物,簇拥着林默娘走入阵中。林默娘怀抱玉枹,踏罡步斗,随着她的脚步,海潮翻滚,层层升起,竟在东海之上立起了一座三层水台。水台中|央渐渐涌起一物,待到林默娘上了高台,那物才终于成形——原来是一面鼓。 林默娘扬起玉枹,鼓声咚咚,有如雷震。初时缓慢而沉重,每一下都实实在在击在鼓心,沧海扬波,风雨潇潇,似与鼓声相和。鼓声渐渐加快,波涛浩荡,白浪排空,仿佛整个东海都沸腾了。玉枹不时地落在鼓边,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每敲一下鼓边,便有一簇海浪旋转着向空中升起,就像倒挂的漩涡。一击紧似一击,一声急似一声,乱流汹涌,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水下酝酿着。鼓点成串,已经密到透不过气来,忽然当心重重一击,戛然而止,正在此时,数十条由水凝成的苍龙从倒挂的漩涡中腾空跃起,一齐冲向众祆祝的阵形,一下子把他们的阵脚打得松动起来。 安娜希德不慌不忙,举起巴尔萨姆枝条,只见每一片叶子上都闪烁起了点点金色的灵光。枝条挥舞,灵光四射,将苍龙逼退,动|摇的阵脚遂又巩固下来。安娜希德弹一弹枝条,点点灵光激入海中,飞|溅的海水化作支支利箭,射|向林默娘的水龙。带着灵光的利箭透体而过,苍龙的身形被一次又一次地打散,又在玉枹重击鼓心的巨响中重新凝聚,两阵对圆,竟成僵持。 “灵惠夫人,五百年|前我就很欣赏你,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你愚忠至此,到现在还在为这个腐朽的天庭卖命!”安娜希德一边挥舞巴尔萨姆枝条,一边冷笑道,“只是你一人愚忠也就罢了,可怜这些布阵的兵卒,被你绑上了战车,徒然为天庭殉|葬!” 林默娘知道,安娜希德说这话是想乱己方的人心。安娜希德与她五百年|前就相识,彼此之间都很了解——林默娘虽然法|力高强,却不善战斗,没有众人齐心协力听她号令结阵,她就什么都办不成。所以她必须反驳回去,不是为了说服安娜希德,而是为了说给自己人听,稳住人心! “休逞狂言!泱泱中|华,岂容你波斯贼寇欺凌!” “怎么?天庭难道不是三界的天庭?玉帝难道不是三界之主?我们打天庭,与波斯、中|华有什么关系?” “你们悍然挑|起战争,扰乱天时,以至于赤县神州水旱不调,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中|华众仙,皆愿食汝肉、寝汝皮!” “既然为神,所做的一切都应只对三界负责,哪有囿于一族一地之得失的道理?反正都是要末|日审判之后定去处的,早死晚死有什么要紧的?” “我们中|华众仙,本来就是凡人——正在受苦受难的,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亲人,怎能让他们活着受尽折磨、死后还要任由外人鱼肉!” “同|胞?亲人?”安娜希德嗤笑一声,“你们跟凡人连通婚都不能,三界内哪有这样的同|胞和亲人?” “天条早已改了,你难道不知?” “那是杨戬一人的主意,仅仅是为瑶姬一家改的!——他们投降时,哪吒说的那些话早已传遍三界了,你们还不知道吗?”安娜希德扫视阵中的众兵卒,侃侃而谈,“他们张家的外甥,为了一己私欲,冒用女娲遗命,私造律法,闹得三界大乱。他家外甥的外甥更不得了了,放出数十万|恶|鬼,祸|乱阴阳两界,结果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爵禄高登。为什么?就因为他身上流着张家的血!如今天庭遭此大难,你们还在奋战,他们倒先降了。张家不是独|夫民|贼,谁是独|夫民|贼?这样的天庭,你们保它作甚?” ——我们保的是中|华,不是天庭! 林默娘一句呐喊险些就要冲口而出,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天庭的臣子,不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无奈之下,她只得强行否认安娜希德的论据: “你以为我们傻吗?二郎神是何等高傲强横的人,被人那样侮辱损害,怎么可能还舍了命去救他们?明教为了乱我军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滑三界之大稽的话都能编的出来——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人!哼,叛|徒骂叛|徒,谁知真假?新天条出世,乃是女娲娘娘福佑中|华,不过是借了刘沉香的手而已。他贪天之功为己有,早晚身败名裂!” “听听,你们都听听。”安娜希德笑道,“事实就在眼前,有的人却故意装聋作哑,我还能说什么呢?列位好好想想吧,他们想要你们为他们卖命,却连真话都不敢对你们说,你们究竟凭什么要听他们的呢?” 巴尔萨姆枝条指向高天,一声惊雷,暴雨如注。安娜希德又命众祆祝变阵,雨水汇到她的战车前,在法阵的力量下凝成数十根晶莹剔透的琴弦,一簇簇灵光从上面闪过。安娜希德轻舒藕臂,如抱箜篌,葱指拨动琴弦,箜篌绮丽的乐音竟带上了几分怪诞,再经过祆教的法阵回荡一番,越发显得冷冽诡谲。一霎时,结阵的众兵卒都觉得内腑绞痛,经络震颤,头晕目眩,甚至有人口鼻中都流|出黑血来。 箜篌扭曲的乐音仿佛实质之物一般,胀满了天,胀满了地,从耳中压|入体|内,又在体|内磋磨膨|胀,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林默娘强忍不适,举起玉枹连声闷击,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鼓声,一层层玄云翻滚,一道道闪电横空。忽然,她扬起玉枹,向着鼓心重重一击,只听一声雷震,惊天动地,与此同时,云中金灿灿的电光道道劈下,打散了众祆祝共同缔结的共鸣,这才拮抗住箜篌的奇音。 战局陷入胶着,一时难分胜负。正在此时,忽有两名祆祝传来法谕,竟是教|主马兹达命安娜希德撤退。 安娜希德大吃一惊:“天庭已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人马,林默娘不过负隅顽抗而已。再遣一支劲旅,一定能拿下她,为什么反而要撤退呢?” “安娜希德女神,教|主是这样说的,萨满教能够轻易地背叛天庭,就能轻易地背叛祆教,不值得信任。您一支孤军,如果这个时候被萨满教在背后捅一刀,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祆教长期潜伏|在佛教中,马兹达作为教|主,也养成了谨慎多疑的性子。可是这一次,白白放过机会,殊为可惜。安娜希德虽然不甘心,只是教|主之命,岂能不遵?她只得命众祆祝收了阵势,交替掩护撤退。 这是开|战以来,天庭取得的第一场胜利。林默娘胜战有功,被晋封为灵惠英烈妃。 很快,就有流言传开了。 “灵惠英烈妃!她现在是灵惠英烈妃了!——还记得‘英烈佑神州’吗?女娲娘娘的法旨,就是让我们的灵惠英烈妃拯救神州啊!” “是啊,难怪说‘蓬壶却两狮’呢,被我们的灵惠英烈妃战败的那个安……安什么?她就有两只狮子!” “可是这‘黑水制十酋’又作何解释呢?” “不知道。上古大神无所不知,女娲娘娘定有深意,我们只管跟着灵惠英烈妃去战斗,时候到了自然会明白的。” 可是,与此同时,杨戬为母亲和妹妹私篡天条的事也传开了。本来,众人只当哪吒是个叛臣,说的话不可靠,再加上其|人|其|事太过离奇,并不太相信,可是随着此事的细节越来越丰富,与当年众所周知的事实又如此契合,竟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TBC 第29章 旌旆尽缟素 泰山本来并不狭小,只是天庭的众仙都涌进来,一下子就显得拥挤了。九天玄女做了司法天神,也没有自己的府邸,只能跟碧霞元君一起挤在碧霞灵应宫。碧霞元君要找九天玄女议事,根本不用传旨,只要派个人在院里喊一声,司法天神就应声而至了。 众仙撤离天宫毕竟匆忙,天机坊的织工们俱都离散,无人裁剪新的朝服,九天玄女穿的是一身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绛紫袍,戴的是一顶攒珠点翠正凤双翅相雕,表面上看起来华丽雍容,其实完全不合规矩。 位分已定,纵然是好友也不可废礼。九天玄女行过了礼,碧霞元君赐座于她,摒退左右,然后才说:“近来外面传得沸反盈天,说新天条是假天条,都是杨戬私造律法,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九天玄女冷笑一声:“新天条到底是不是女娲法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人的心思。他们和我们都明白,直通通说清楚了,反而没人信,就是要半露半藏,才能搔着痒处,明明是你引导别人这样想的,却让别人以为是自己思考的结果,并因此深信不疑。新天条是女娲遗命,‘英烈佑神州’也是女娲神谕——他们哪里是在说天条是假的?分明是在说默娘是假的!啃我九天玄女啃不动,又来找默娘的茬了!” “你们这个主意,虽然打赢了一场仗,却也留下了无穷的后患。”碧霞元君叹了口气,“好人难做,一旦做了好人,别人就不许你有任何瑕疵,任何一件小事没做到位,就把你看得如九世仇敌一般。你们这样自抬身价,万一将来不能持续胜利,可怎么收场?” “现在还想什么收场?死马权当活马医吧。如今这个局面,只要能赢,还有什么办法不能用?”九天玄女直言不讳,“我早已细细推演过了,只有吃掉萨满教,我们才有希望,否则还不如现在就投降。反正只有一条路,为什么不预先鼓舞士气?” ——“黑水制十酋”,黑水便是黑龙江! “腾格里不在,萨满教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凝聚力有限,彼此之间没有默契,拿下他们是大有可能的。” “萨满教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那我们呢?我们有多众志成城吗?”碧霞元君苦笑了一声,“明着上奏折参你的有之,暗中传流言否定神谕的有之,看似只有几个无足轻重的文官,可是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背后到底站着什么人。你才当了几天司法天神,胆子也太大了。须知你这个位子上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九天玄女素来不喜务虚,也不善阴|谋权|术,想了想,还是继续谈实务: “不论是神谕为假,还是天条为假,都认不得啊——现在的天庭,剩下的神仙几乎都来自赤县神州。这么单一的来源,其实人心比过去容易抓齐。但是,如果要用这一点来凝聚人心,就必须承认神与人是同类,否则,我们根本不是人,又何谈都是‘中|国人’?如果事关思凡的天条没有改,现在神与人连通婚都不能,那就麻烦了。” “我如今已经担了个刚愎自用的恶|名,下令严禁再议此事,反而显得此地无银,神谕就更令人怀疑了。”碧霞元君按着太阳穴,沉吟片刻,望了九天玄女一眼,才继续说,“我在想,我们不能再计较旧怨了,应该为杨戬平|反。” “平|反?”九天玄女一下子糊涂了,“为何?” “其一,国乱思良将,家贫思贤妻。杨戬再怎么惹人非议,战神的美誉绝不是浪得虚名,为他平|反,等同于千金市马骨,可以激励众仙的斗志。” “可他毕竟败于刘沉香之手,而现在刘沉香都投降了……” “他是为了新天条,刻意设计输给刘沉香的。拿出真本事,刘沉香哪里及得上他一零儿!” 九天玄女大惊:“使不得啊!这样岂不是坐实了新天条是假的?” “谁说新天条是假的?杨戬本来就是奉了女娲遗命、助新天条出世!” “怎么讲?”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杨戬可以使用宝莲灯,而劈山救母之后,宝莲灯就成了一盏废灯?如果不是这样,在昆仑山宝莲灯为什么会护着他?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他能得到昆仑山神的帮助?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一死,宝莲灯就粉碎了,从此消失于三界?” 明知碧霞元君是强词夺理,可是看她言之凿凿、铁口直断的样子,连九天玄女都恍惚了,觉得她说的就是真|相,一时竟无言答对。 “这正是第二点——新天条的出世,跟瑶姬和刘沉香那伙叛|徒无关!” “元君高见!”九天玄女恍然大悟,却仍有疑虑,“可是,现在很多人是刘沉香平|反才复出的,他们对杨戬恐怕仍然心存芥蒂……” “瑶姬不也是玉帝亲手判罚的?一旦遇赦,照样兄友妹恭,何故?人心易变,此一时,彼一时也。况且,还有第三|点——林默娘,真的有那么可靠吗?万一她不能再取得胜利,甚至变节投敌了呢?刘沉香的事,谁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碧霞元君深吸一口气,神色果决,却又透着几分疲惫,“捧一个死人,可比捧一个活人安全得多。” 九天玄女看着碧霞元君的神色,心底忽然打了个激灵。 ——我们三人是多年的朋友了,却没想到,元君是这样看默娘的,连一点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那么,她又是怎样看我九天玄女的呢? 九天玄女在朝会上提请为杨戬平|反,群臣议论纷纷。果然不出碧霞元君所料,那些曾经受惠于刘沉香才平|反复出的人,如今反而是骂刘沉香骂得最狠的——正是因为曾经受恩,才更要态度鲜明地划清界限。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死人的事,平|反不平|反,杨戬都不会活过来了,更何况踩着他的名誉、尊严和鲜血登上高位的刘沉香等人早已成了叛臣,是以此事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玉帝下旨追封杨戬为仁佑王,并以王爵礼重新安葬他的衣冠,由碧霞元君亲自主祭。 杨戬没有后人,谁去捧灵牌竟成了大问题。九天玄女出来自荐,众人都觉得不妥——九天玄女比仁佑王年长得多,为他捧灵牌实在不像样。又有王灵官等几名天将,争先恐后要去捧灵牌,碧霞元君却觉得他们都没有胜绩,让他们捧灵牌就成了战神一去,天庭从此无人,不能鼓舞士气。反复掂量,竟还是灵惠英烈妃最合适,毕竟只有她取得了胜利,也只有她能有说出“继承遗志”“告慰先烈”的底气。 祭礼的那一天,大雪纷飞,牡丹、海棠、桃花尽数凋零,兰花、腊梅、李花纷纷盛放,天地间一片素白。哀乐不是丝竹管弦,而是沉重的战鼓,呜咽的号角。迎灵的队伍都全副武|装,内穿铠甲,外披白麻,祭礼一罢就要奔赴战场。 林默娘白衣白裙,捧着灵牌步步向前,似乎是铺天盖地的白色晃花了她的眼睛,她竟有些恍惚。 ——我在这里捧着杨戬的灵牌,但不知我死了,谁又会来捧我的灵牌呢? 是的,神也会死。林默娘会死,正如杨戬已经死了一样。 如果神州必亡,她当然会战不旋踵、至死方休;如果神州不亡,此战之后,也没有人会需要一个活着的“女娲”。这一切,她都知道,所以自从宣称自己奉女娲之命拯救神州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决定了以身殉|难——敌强我弱,连牺牲自己的觉|悟都没有,这仗还怎么打? 祭文出自文曲星君的手笔,洋洋洒洒,从仪容举止,到文韬武略,从屡次为天庭剿灭叛逆,到奉女娲之命为新天条献身,对仁佑王极尽赞美之辞。碧霞元君读罢了祭文,棺木葬入墓室之后,坟顶却没有封上。 “仁佑王学艺于昆仑,又是在昆仑身被斧钺、血染寒溪,才迎出了新天条——而今,昆仑竟沦|丧于叛逆、侮辱于贼寇!坟不封顶,待等收复失地,用昆仑的土封顶,方不负先烈一片赤诚!” 林默娘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那没有封上的坟顶。坟不封顶,等到胜利之后用昆仑的土封顶,那正是她自己的提议。 她又极目远眺西方,浮云遮蔽,望不见昆仑。 如果可以选择,她多想葬在昆仑,属于神州的昆仑。可是,如果她死的时候神州尚未胜利,她自然是无法葬在昆仑的;如果她死的时候神州已经胜利——那时,想必她早已罪愆深重、身败名裂,没有人会为她料理后事了。 天宫已经易主,可是照着南海的明月,依然是那么纯洁无瑕。云空天净,月光洒在起起伏伏的海浪上,竟仿佛也是蓝色的。 林默娘红衣黑裙,赤足走在琼崖的白沙上。平静的海面上忽然涌起滔天白浪,张牙舞爪扑向沙滩,林默娘忙运起法|力阻挡巨浪,那浪高高涌起,不能落下,就像海边凭空竖|起了一道白色的屏障。 忽然一声巨响,白浪反过来向后落下,从中间分开水路,一名身着蓝色衣裙的小女孩跃出|水面,跳上岸来,蹦蹦跳跳迎上来,张|开双臂抱住了林默娘的双|腿:“林姐姐,月儿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总不来呀?” “姐姐公|务繁忙,不能常来。不过,不管姐姐有多忙,总是想月儿的啊。”林默娘蹲下来,笑着捧起月儿的脸,“月儿一个人住在南海,有没有听姐姐的话?” “月儿当然听姐姐的话,不现原形,不打扰过往行客,不听外面的流言蜚语,只在水底清修。”月儿说着说着,小|脸皱了起来,“可是功|法不对,月儿无论怎么修|炼,修为都不能寸进。就连上岸,都收敛不住这么高的海浪,每次都得姐姐帮我。月儿真没用,什么也不会……” “人小|鬼大,想得真多!”林默娘点了点月儿的鼻子,“谁说月儿没用?月儿在东海一现身,就帮了姐姐大忙了!” “真的?”月儿眉开眼笑,“姐姐,飞在天上的感觉真是太妙了。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机会,还要带月儿去啊!” 林默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是她用法|力温养那只上古孑遗的卵,才孵化出了这只鲲鹏。可是三界内早已没有鲲鹏,适合鲲鹏的功|法也不复存在了。月儿身为鲲鹏,却法|力低微,也学不会什么法术。她若死了,月儿该怎么办呢? 抬头望向明月,却瞥见远处的山巅上似有人影,步伐形如鬼魅,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复又爬起。林默娘一讶,只恐是有人遇险,忙让月儿在这里等着她,飞过去查看。在近处一看,却原来是一名女子,披着清冷的月光,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破烂烂,脸上却犹带着沉醉般的微笑,双|腿诡异地扭曲着,一步一跌,却仍在不知疲倦地舞蹈。 嫦娥仙子。 想当初,你不计较自己的清誉,帮助了三圣母一家。新天条出世,论理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谁知一夕疯癫,失宠于瑶姬仙母,她就全忘了你的恩情与功劳。物伤其类,怎不令人同情?如今战端已开,妖魔横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一个美貌的疯女子,何以自保? 嫦娥又摔倒了,林默娘走上前去,运起法|力点上了她的眉心。一股清明冲入神识,一丝一丝捋顺混乱的思绪,嫦娥身|子一震,昏睡了过去。林默娘摸了摸她的腿,知道长期没有得到救治的骨折已经十分严重,轻易不能治好,只有找个安全的地方,慢慢将养才是。东海四公主曾与嫦娥交好,东海龙王又欠了自己一个人情,托东海龙宫照顾她,料无不妥吧。 TBC 第30章 濯白还须皂 嫦娥在东海龙宫苏醒过来,才知道三界已生大变——哪吒反了,李靖和四大天王都死了,天宫丢|了,瑶姬仙母和刘沉香一家都做了叛|徒,杨戬竟然被平|反了,风风光光重新安葬,极尽哀荣。 她又发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十分异样,而且总有人嘁嘁喳喳戳她的脊梁骨。她本来就是个细腻的人,很快就明白了原委,原来是说她行为不检点,所以才会招惹男人。自己身上的伤,她自己更是明白,也猜得出来那是怎么来的。越思越想越难忍,顾不得身|体尚未复原,嫦娥拄着拐杖去了碧霞灵应宫,披发跣足,头缠白纱,击鼓鸣|冤,呈给九天玄女的竟是一册血本。 九天玄女读罢了血本,大吃一惊,急忙宣福禄星君呈上天机宝册,一阅之下,果然如嫦娥所言,她即刻派人到东海接来嫦娥仙子,当面问清。 “仙子,你身|体不适,不要动怒,坐下慢慢讲来。” “多谢玄女娘娘,小仙告坐。” “嫦娥仙子,你到底是怎样发现这件事的?” “玄女娘娘高义,容嫦娥从头讲起!”嫦娥用垂在脸边的白纱拭了拭泪,捧袖回禀道,“那时,正是劈山救母之后的三年整。百花仙子到蓬莱仙岛去查刘|彦昌的功德,竟然发现他有千年功德,福禄星君都吓得扔了天机册。那时众人一片欢腾,唯有小仙觉得有些蹊跷——那刘|彦昌一个凡人,就算日日行善,一辈子下来也抵不上地仙一年功德,他怎么可能会有地仙千年功德?” “是啊,刘|彦昌的千年功德,那时在众仙中传为美谈。难得仙子是个细心人,发现了其中疑点。既然仙子觉得异常,又是怎样核实的呢?” “当时小仙就劝三圣母,找福禄星君好好核对,查个明白,可是那刘沉香支支吾吾,从中阻拦。后来小仙又发现,刘沉香当上司法天神才一年就白了头,更觉得内中必有隐情。也是一点福至心灵,小仙忽然想起,仁佑王|刚好做过一千年的地仙,理应有一千年的功德,对刘沉香有些怀疑。那时瑶姬一家权|势滔天,小仙不敢声张,背着福禄星君查了天机册,竟发现仁佑王名下的功德涓滴不剩!这下,小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刘沉香强夺了仁佑王的功德,转给刘|彦昌,才让他立地成仙的!刘沉香哪里是为三界日夜操劳,他分明是强转功德导致的元气大伤!” “怎么?仙子那时就知道了?既然知道,难道就罢了不成?” “那时小仙并不知道仁佑王领受女娲遗命、助新天条出世的真情,只是觉得,刘沉香救母固然是应当,可是胜利之后就强夺失败者的功德,这性质就变了!仁佑王纵然有错,他的功德也是凭善举积攒来的,凭什么就该给刘|彦昌?小仙实在按捺不住一腔义愤,当面质问刘沉香。谁知他因小仙知道了他的底细,又是恨,又是畏惧,竟将小仙作法弄疯、掩盖他的恶|行!” “玄女娘娘啊!”嫦娥起身,一翻袖,跌跌撞撞上前几步,泪如泉|涌,“若不是刘沉香强夺了仁佑王的功德,凭这千年功德逢凶化吉,仁佑王又何至于受尽折磨与侮辱、最终尸骨无存!如今他已永逝无存,追回功德也是无益。那千年功德固然是仁佑王有功于三界的凭证,到底也无法与他后来东征西讨、以身护|法的大仁大爱相提并论。只是这千年功德毕竟属于仁佑王,怎能玷污于叛|徒之手!玄女娘娘明|鉴,定要讨回公|道,不能再让叛|徒窃踞赫赫之功!” 天机宝册竟然被叛|徒逆改,仁佑王的千年功德竟然被强转给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凡人,消息传出,众仙大哗。刘沉香已经降了清|真教,追究不了,追回的功德也没有用了,福禄星君一下子就成了众怒的宣|泄口。碧霞元君下令,将福禄星君免职,打入凡间,永不叙用。 云华宫中,没有了千年功德的刘|彦昌,很快就肌肤皱缩,脊背佝偻,瘦骨如柴,牙齿和头发都掉光了,气息奄奄,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 瑶姬对他本来就嫌恶至极,杨莲也不想再看到他。瑶姬吩咐小玉,安排人手,将尸首搭了下去。至于魂魄,就交给清|真教,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有天使把这件事禀报给了吉布列,吉布列冷哼一声:“一个庸俗的凡人而已,有什么值得特殊对待的?把他带到我们的地府去,等候末|日审判!” 她心里只是有些遗憾,不该领杨戬上忒修斯之船的。现在功德都回来了,却对他没用了——功德来自于善举,而善恶本来就是信念,所以功德自然也被忒修斯之船一并断去了。 东海不缺灵丹妙药,嫦娥的伤势痊愈得很快。伤愈之后,她邀即将出征的林默娘在琼崖小宴,一来是谢恩,二来是壮行,三来是辞行。 “辞行?”林默娘微讶,“仙子要去哪里?” “心愿已了,留下也是无益。从今以后,嫦娥再也不会出现在众仙面前了。” 林默娘举杯欲饮,却又有些踌躇。 倘若嫦娥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她可真是个难得的清|醒人,实实地令人可敬。世上知音难得,像她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子,能解自己心中意吗?倘若有这样一位聪慧脱俗之人,陪着自己走过最后一段路,那也就死而无憾了吧? 林默娘心中打定了主意,要试她一试。 “心愿?仙子的心愿,莫非就是为仁佑王鸣|冤吗?” 嫦娥微微一顿,才说:“不过略尽心意而已。” “可是,依默娘看来,仙子把事想岔了。”林默娘放下酒盏。 “想岔了?这是何意?愿闻其详。” “天机宝册岂是人人能改的?那刘沉香的本事,天山一战大家都看得真,他改不了天机宝册。依我看来,那千年功德,是仁佑王自己改了天机宝册,送给刘|彦昌的。” 嫦娥大吃一惊,心下暗忖,林默娘与杨戬素无往来,绝不可能知道内中情由,她怎么会说得这么准呢?她勉强笑了笑,嘴上敷衍着:“这……不会吧?世人都知道仁佑王深恨刘|彦昌,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仙子,你听我略表襟怀。”林默娘说出“襟怀”二字时,略有些迟疑,她打量了一下嫦娥的神色,才接着说,“自从领了女娲法旨,仁佑王已怀必死之志。既然他注定永逝无存,千年功德又有何益?送给刘|彦昌,让他立地成仙,还能让自己的妹妹与他永不分离,做一对神仙眷侣,也算物尽其用。仙子,你可懂得此心此志?” 这一句“你可懂得此心此志”正戳中了嫦娥的心病——想不到与杨戬素无往来的林默娘,竟比自己还了解他。嫦娥心中不悦,面上却还能保持矜持:“据我所知,灵惠英烈妃与仁佑王素昧平生。他怎么想,你又如何得知呢?” 是啊,我与他素昧平生,怎么可能述彼之志如自剖心意。仙子你若有心,当知道我说的并非是他,而是我自己啊! “将心比心而已。” 林默娘将袖一放,微微背过脸去,用余光瞥着嫦娥,且看她能否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却听到嫦娥一声冷哼。 “灵惠英烈妃,你错了。你与他们的交往毕竟太少,不了解仁佑王,也不了解刘沉香——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的。他早就想占有仁佑王的东西,就是那柄三尖两刃神锋。” 林默娘听得此言,转过脸来,端详了嫦娥一眼,然后轻轻笑了。 弹断铁弦,终不能相和,可见她不是知音。 “的确,自己的心事,别人是不懂的。”林默娘举起酒盏,“我随口一说,若有冒犯仙子处,还请见谅。自罚一杯,仙子不要放在心上。” 一杯冷酒下咽喉,甘苦自知。 嫦娥却无端觉得有些不适,仿佛这里也有一面水镜,暴|露了自己最无法面对的阴暗心思。 她说的是假话,可是刘沉香一家降了,哪吒反了,百花仙子、梅山兄弟、龙八都死了,谁又能有理有据地揭|穿她呢? 真|相?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没人相信三界内会有杨戬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灵惠英烈妃,她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是吗? 嫦娥仙子毕竟还是看得透的,清|醒过来之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杨戬一定是死了,否则,刘沉香不敢这么对我! 目无下尘的月宫仙子,沦落到琼崖,成了三界的笑柄,这一切的苦难,都是拜刘沉香所赐!刘沉香啊刘沉香,我纵然有错,我做的一切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一家!你竟然恩将仇报、自以为是地来加害我!你以为你自己有多无辜吗?如今你害得我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好比白布染了墨汁,再也洗不净——我为你们一家殚精竭虑,竟然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好人不能当!事到如今,我也只得做个真真正正的坏女人了! 既然你让我成了三界笑柄,那么,就让我在三界面前戳|穿你的真面目吧。 说出真|相?不,那样的真|相,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不过——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有地仙千年功德?一个千年地仙,怎么可能一点功德都没有?我说杨戬的功德是被刘沉香强转给刘|彦昌的,会有人不信吗?会有人注意到,嫦娥仙子说的也只是一个猜测,并无实据吗? ——既然真|相没人信,那么我说的就是真|相! 以前是杨戬做得过分,刘沉香要杀他自然是大|义灭亲。但现在不一样了,刘沉香投降清|真教,三界义士人人不齿。一旦再让大家知道他强占功德,那么整个劈山救母的性质就变了——甚至比那个真|相,还要无|耻、下作、令人作呕! 刘沉香啊刘沉香,你毁了我的清名,我也要让三界众生彻底否定你——不仅是你的现在,甚至还有你的过去! 看啊,这个世界多么荒谬啊!濯白还须皂,皂白两难分。戳|穿假相的不是真|相,而是另一个假相。 嫦娥真的走了。她不愿再守寒宫,下凡人间,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年后,她为狐妖颠当缠扰,嫁与宗生为妇,生儿育女,真真正正成了一个世俗的女人。颠当衔着她的足,用贝齿轻|触她的趾,媚情一缕,自足而上,直达心舍,嫦娥只觉得意荡神摇,飘飘欲仙,如在梦里。蓦然间,她忽然不知道了什么是仙、什么是梦—— 广寒宫的千年凄清,是仙吗? 三个月的琴瑟和谐,是梦吗? 也许颠当引她尝尽的欢情媚意,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梦里乐园,如果是这样,她情愿沉醉仙乡,永远不再醒来。 第31章 怀珠渡阴阳 天庭被三教打得一败涂地,权责运作几近瘫痪,早已顾不上龙族与地仙。他们当中,降了清|真教的还好些,总算是有人安排气象;依然追随天庭的、不知所从的,当地就风云大乱,雨雪全没了下数,很多地方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枉死城中一下子满是饿鬼,兄哭弟,妻寻夫,凄凄切切好不悲哀。忽又传来消息,马立克的大军势|如|破|竹,顷刻间便要到枉死城了。 正在众鬼惶然不可终日时,有一名红衣黑裙的女子降临到地府,成了他们的救星。 “神州大地水旱失调,赤地千里,哀鸿遍野,百|姓们家|破|人|亡,多少至亲阴阳两隔——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就是大食、波斯和突厥的那些贼寇!他们嘴上说,要创造一个公|正幸福的新世界,可是新世界的影子还没有,他们已经毁灭了我们的家园!不仅如此,那些贼寇还要把我们当做牲|畜挑挑拣拣,他们满意的,就赏一根骨头吃,不满意的,就屠戮殆尽!同|胞们,亲人们,难道我们还要向敌寇摇尾乞怜吗?难道我们还对他们抱有什么幻想吗?——现在已经到了存亡攸关的时候!你们要是决心奋起抗争、保卫家园,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 又有传言,这位灵惠英烈妃,是奉了女娲娘娘遗命,拯救赤县神州的,而且在蓬莱战胜了波斯贼寇。一时间,地府中响应者如云。林默娘挑选了其中的壮而有力者,分发法|器和兵器,结阵迎敌。这些鬼魂算不得训练有素,只是凭着一腔义愤,勇不可当,再加上林默娘结阵有方,竟能给马立克的大军以迎头痛击,将他们阻挡在了枉死城下。 战报递到昆仑,真|主浏览了一遍,并不急着拿主意,反而对吉布列和杨戬闲谈似的说起来:“这些秦人,真是有|意思。当年的天庭第一战神,就是个文官;如今这个灵惠英烈妃,又是个文官——莫非他们只有由文官领着才能打胜仗吗?” “我看真是如此。在他们的武庙中,主祭的圣|王和配享的亚圣都是文官呢!”吉布列顿了顿,才接着说,“只是这个林默娘连马立克都拿不下来,确实有些棘手。不如再调些精兵强将,增援地府,真|主以为如何?” 真|主转向杨戬:“你怎么看?” 杨戬轻轻地笑了一下。 林默娘奉了女娲之命来拯救神州?这绝不会是真的。 女娲是不会有这个主意的,因为玉帝和王母就不是我们的族类。至高无上且无限珍贵的生命,三界内最优秀最文明的一群人,怎么能容忍非我族类者统|治他们?怎么肯洒自己的热血为异族守江山? 所以这唯一一面能够凝聚人心的大旗,天庭也扛不起。可怜林默娘,自拉自唱,对戏的却是个哑巴。 真|主曾说过,他不喜欢阴|谋,而喜欢阳谋;他还说,他的理念实现,并不等同于清|真教必须大获全胜;他甚至说,就连笃信儒释道三教的汉|人,都会认同他们——倒是一句假话也没有啊。 “林默娘并不善战,全凭法阵傲人。失去了人心,她就会失去一切。别看她手上有兵有将,只要略施小计,他们自己就会拿下地府奉送给我们,何足为虑?” “如何?你有什么好主意?” 杨戬从袖中取出了一叠芭蕉叶。 “我的主意,就在这里。” 尘土飞扬的大道边,走着一群逃荒的人,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步履蹒跚,拖家带口,有的拉着板车,有的背着包裹。走着走着,就有人一头栽倒,再也走不动了,此时就会有久等在路边的乌鸦飞过来,啄食血肉。 一个小女孩坐在板车上的一堆行李中间,左顾右盼,找不着娘,泪眼汪汪,牵住了前面拉车男人的衣裳:“爹爹,囡囡饿了,娘呢?” 那男人回头,用浑浊的眼珠瞅了女儿一眼,又别过头去,闷闷地答道:“她死了。” “死是什么意思?”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女孩瘪瘪嘴,抹起了眼泪:“不,囡囡要娘!囡囡要娘!爹爹,我们去找娘好不好?娘不会不回来的,娘不会丢下囡囡的……” 旁边有一位老人家,看到女孩这样,叹息一声,说道:“小姑娘,别哭了。要是有缘,你会再见到你|娘的。” “真的?那,我娘在哪里呢?” “小姑娘,别着急,你听我这老人家讲个故事啊。从前,山西代州有个商人,名叫张茂深,他的妻子李桂莲不幸去世——去世就是死了的意思。后来,张茂深到蜀中去贩卖绸缎,有一日来到一条街上,街的尽头有一条河。他站在河边张望,忽然看到河对面有一个女人正在汲水,看身形样貌,很像他死去的妻子李桂莲。张茂深大吃一惊,问街上的店家,这条河是什么河?店家告诉他,这河就是阴阳河,是阴阳两界的界河……” 逃荒的人群中,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那女人听着老人家这话,不觉听住了,离他们越来越近。等到老人家讲到张茂深惜别李桂莲,结束了这个故事,她已到了老人家身边。 “老丈,您说的阴阳河,是真的吗?” 老人家远离了小女孩,低声问道:“娘子,莫非你也有亲人……” “我父亲他……生死未卜,倘若真有阴阳河,我想……” “娘子啊,你问我算是问着了——也就是我这个老人家,还知道些事情。”老人家眨了眨眼睛,“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阵子,村里恶|鬼出没,也是像现在这样,赤地千里,人们都逃难去了。那时我还年轻,胆子大,还想打鬼,就在夜里悄悄追查那些恶|鬼的行踪。我看见,村外出现了一条河,是平时从来没有过的,那些恶|鬼就是从河对面过来的。河上没有渡船,也没有桥,我大着胆子想趟水过河,可是脚一伸到水里,就觉得冰冷刺痛不可当。我想这河大约不是凡人过得的,就退回来了,没过去。” 女人急切地追问:“老丈,您住的村子在哪里?” 群山之中,荒村之外,淡蓝色的月光跳跃在漆黑而澄澈的河面上,河水蜿蜒流淌,并不湍急,仿佛某种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在人间的投影。月光照到河对面,似乎格外朦胧,对面的一切都显得漫漶不清,不知道那些模糊、扭曲的轮廓到底暗示着什么。 “桂英,你真的要去?” “春郎放心,我有庆顶珠,一定能渡过这河的。” “可是你一个凡人,怎能擅渡阴阳河。这河对面又不知有些什么,万一……” “春郎,世道这么乱,我旦夕且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爹爹。我不信他真的死了,我……我总要渡过阴阳河去看一看的。” “也罢,既然你这么坚决,为夫便与你一同去吧。” “得天永乐”的大旗竖在阴阳河边,众鬼把一对年轻的夫|妻带近前来。 “圣女,生人带到!” “下去吧。” 也没有上绑,也没有戴镣,那对夫|妻对视一眼,不解其意。看方银花一身戎装,又听说她是什么“圣女”,忙欲下拜,却被方银花拦住了。 “你们是生人,怎么到了阴间?”方银花和颜悦色地问道,“是不是失迷路途误入的?我着人送你们回家便了。” 马立克攻打地府,林默娘结阵固|守,明教又来策反众鬼,阴间大乱,阴阳两界之间有些界限就不严实了,因此阴阳河才会出现在凡间,凡人若是身怀异宝,或者天赋异禀,渡河误闯阴间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女人踌躇了一瞬,壮着胆子回禀道:“圣女娘娘,我们并非是失迷路途,是找|人来的。” “找|人?什么人?” “我爹爹——他是山东石碣村人,名叫萧恩。” “哦?山东石碣村?”方银花有些震|惊,不觉多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你是……” “我名萧桂英,这是我丈夫花逢春。”萧桂英见方银花不怪,胆子大了起来,“我爹爹生死未卜,音信全无,我们想知道他……” “你们别急,且在这里等候几日,我有门路,先去查石碣村的生死簿。” 数日之后,明教的线人回报,山东石碣村的生死簿上,并无萧恩其人。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也许这不是你父亲的真名。”方银花说,“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亲戚吗?” “亲戚?这……我们父女二人并不住在原籍,一直在太湖打渔为生,山东的亲戚我实实不知。我只知道,爹爹有个朋友,是江州人……他姓甚名谁,我也不知,只知道爹爹一直叫他混江龙。还有个阿良哥|哥,一直管我爹爹叫叔叔,他姓什么我也不知道。” 方银花耳边听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你父亲……到底是为什么生死未卜的?” “欠了渔税,那丁员外要我爹爹用我抵债,我爹爹不从,告上官|府,官|府反将我爹爹重责四十板,逼他亲献女儿到丁府。我爹爹愤|恨难当,假意答应,带着我夜入丁府,杀死了丁员外和恶奴,逃亡在外。官|府的兵丁追赶甚紧,爹爹引开追兵,让我逃往婆家。父女们从此失散,至今音信全无。” “怎么?欠了渔税,还杀了债主?这是要下地狱的啊!”方银花叹息一声,“人间诸事,都有神灵照察,天地至公,善恶终有果报。你父亲要是活着还好,倘若死了,定然逃不过地狱里上刀山、下油锅!” 萧桂英闻听此言,不由得怒火中烧。只是碍于“圣女娘娘”的地位,还压着脾气。 “太湖里的鱼虾,全凭我父女们一双手捕上来,又不是丁府养的,他凭什么收我们的渔税?那县太爷吕子秋,也和他一个鼻孔出气,害得百|姓走投无路。还有他家的恶奴,更是为|虎|作|伥。太湖渔民,哪一个不恨他们,哪一个不想把他们剥皮抽筋!” 方银花听着,眼里开始闪烁起奇异的光彩,看向萧桂英的目光竟越来越明显地透出欣赏之意了。 “我们五更就起,三更才睡,每日风里来浪里去,好几次都险些成了太湖里的溺死鬼,到头来吃不饱穿不暖,欠下的渔税还不得不借丁府的贷,利滚利越积越多,一辈子都还不上,一辈子辛辛苦苦,都白白肥了他丁家!他丁员外,不劳而获,只会盘|剥百|姓,安坐家中就能受用一生,盘|剥钱财不够,还想强占人家的女儿。这是什么道理?” 萧桂英越说越激动,方银花也不阻止她,反而倾身向前,侧耳细听,分明是鼓励她说下去。 “说什么神灵照察?说什么天地至公?说什么善恶终有果报?穷苦人在人|世|间受尽苦难,到了阴间还要上刀山、下油锅?该上刀山、下油锅的是他丁员外,是丁府的恶奴,还有那县太爷吕子秋——当初真该把他也一并杀了!” 方银花拍着手,大笑起来。 “好,好,好!桂英娘子有这份胆识,方银花还要说什么?——没错,神灵不察,天地不公,善恶|果报,皆是用来维护这不察、不公的神灵与天地的,那是他们的善恶,不是我们的善恶。桂英娘子,你愿意听一听我们的善恶吗?” TBC 第32章 寒涛举火光 明教的中军帐中,弥|勒、惠明法|王、度师真人和哪吒各捧着一册阵图,一边观看,一边商议。 弥|勒如今不再是胖大和尚的样子,而是又蓄起了须发,果然是一副蜷曲的络腮胡子,眼睛也恢复了湛蓝的本色——与马兹达、安娜希德一样。惠明法|王黑发黑眼,只有骨格还显出几分波斯人的样子,度师真人则是纯然的中|华面孔,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眉清目秀,三绺清髯飘拂在胸前,身上穿的是鹤氅,手中把的是拂尘,唯有那束发金冠做成了一只鹰的样子,还有几分波斯风韵。 “好阵,真是好阵。”惠明法|王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这种阵法威力巨大,但只有组|织能力极强的人才能驾驭得了它——这一点,三界内无人能出明教之右,这阵法简直是为我明教量身定做的啊!” 哪吒思索良久,到底是认出来了,不由得一拍手:“这是我们阐教的阵法!——它失传已久,连我都不会,想不到如今又重见天日了!” “教|主,大喜啊!”度师真人拱手道,“失传的阵法重见天日,我明教正要策反地府,岂不是冥冥之中的造化!” “是啊,有了这样的阵法,只要群鬼能为我们所用,我明教就将无敌于三界!报仇雪恨,指日可待!”惠明法|王十分兴|奋。 “只是群鬼法|力低微,不能完全发挥出法阵的效力啊。”弥|勒仍有疑虑。 “这有何难?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些恶|鬼,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力量,一只就能造成凡间赤地千里?——寇可用,我亦可用!白莲净火,荡涤邪魔,将他们炼化了,法|力分给众鬼,既能巩固人心,又能增强实力,何乐而不为?”惠明法|王越发神采奕奕,“还有阎王和那些判官、鬼吏,不跟我们走,就去死吧!公|审之后,火刑处决,平息民|愤,把法|力让给我们的人!” 弥|勒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惠明法|王此言甚是。只是白莲净火要想发挥效力,需要水中之火,水中之光,而且是越阴寒的水越好,最好是比冰还冷。如果眼前就有这样一个所在,那就更好了。” 哪吒眼前一亮,随后,目光迅速转为凶狠,那张粉团似的小|脸,因涨满了愤|恨而变得格外狰狞。 “教|主勿忧——我知道这样一个地方!” “拿下黑水狱,杀赃官,灭恶|鬼,分法|力!” 明教的口号不仅简洁有力,而且清晰易懂。地府众鬼多受判官、鬼吏们欺|压,上了点岁数的还记得三十多年|前那次恶|鬼作乱,一听到这样的口号那还了得?阎罗也知道众鬼已经群情沸腾,严加监察提防,鼓励互相举|发,以至于地府众鬼道路以目。十数日之后,抢修城防的一名阴兵因与同伴多说了一句话,被鬼吏用儿臂粗的铁棒毒|打,那阴兵勃然大怒,反手夺过铁棒,痛打鬼吏,一边打一边大呼:“你老|爷今天反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鬼一下子炸了锅,倒戈相向。有家伙的使家伙,没家伙的逮着什么是什么——铁链抡,枷锁砸,推|倒油锅,甚至直接扑上去厮打。就像一把燎原烈焰,迅速向地狱深处蔓延。 “反了!反了!拿下黑水狱,迎明教,杀赃官,灭恶|鬼,分法|力!” 阎罗调兵镇|压,谁知明教知道地府内讧,迅速攻破城防,长|驱|直|入。阴兵本来就无战心,明教又派人喊话,投诚有功,杀赃官、灭恶|鬼、分法|力一样有份,阴兵们接二连三起|义,镇|压的兵成了造|反的兵。黑水狱很快被众鬼攻陷,献给了明教。 阎罗一看大事不好,抱着官印逃出了森罗殿,裂地而出。正要腾云时,忽然眼前一道红光闪过,身上一紧,官印坠落在地,已被绑得严严实实,低头一看,不由得魂飞|天外——竟是混天绫。 哪吒随后跳上地面,更不多言,拎起阎罗的领子,回身再入地府。 白莲净火,荡涤邪魔,第一个被荡涤的,就是阎罗王。 明教嫌地方不够大,索性把黑水狱的狱墙拆了,安排众鬼有序地围坐在四周。玄水中|央竖|起了刑架,阎罗被绑在上面,玄水一直浸到胸口。哪吒按照度师真人亲授的法诀,发动了白莲净火。毕毕剥剥,火苗从水中升起,吞没了阎罗的整个身|体,只听到痛苦的惨叫|声。四周的众鬼依明教所授运功,将白莲净火炼化的法|力吸食。 水中之火,水中之光,黑水狱从来就没有这般亮堂过。哪吒站在玄水边,双眼染上了金色的火光,格外明亮,他兴|奋极了,只觉得阎罗的惨叫|声简直是世上最动人的天籁。 哪吒仰起头,用尽全力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杨戬大哥,你的葬礼极尽哀荣,就是真心怀念你|的|人没去。今日在这里烧死了阎罗王,就当是我哪吒也给你上香了! 丁员外死后,在地府做了判官,被明教擒获,公|审之后,也在黑水狱的白莲净火中灰飞烟灭了。 “如何?桂英娘子,找到你父亲了吗?”方银花拉着她的手问道。 萧桂英摇了摇头。 “也许这是好事,你父亲可能还没有死。”方银花宽慰着她,“地狱阴寒,你是个生人,虽然吸食了法|力,也不该待得太久。既然这里找不到,你们还是到人间去找一找吧。” 萧桂英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方银花一眼。 “圣女娘娘,我有句心里话要说。” “但讲无妨。” 萧桂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在玄水边吸食法|力一样。 “我从生下来,就活在暗无天日中。父女们受尽苦难与折磨,爹爹他一直强|压怒火,忍无可忍杀了恶|人,谁知神仙面前也没有个公|道!我只当苦日子永远没有尽头,想不到铁树开花、枯木发芽就在眼前!”她眼含热泪,激动得浑身战栗,紧紧反握住方银花的手,“从今以后我跟定了明教,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千难万险、粉|身|碎|骨也不回头!” 方银花笑着摇了摇头:“你可要想好了,跟着我们,是要在危险的时候冲在前面的。” “我不仅要跟着明教,我还想|做明使。”萧桂英攥着拳头说,“圣女娘娘,我不怕苦,不怕死,魂|飞|魄|散、永逝无存都不怕,我只想在危险的时候,冲在最前面!——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做一名明使,可我一样会忠于明教的。” 方银花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鼓励。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求你们。” “何事?” “林氏娘娘——就是灵惠英烈妃,她是个好神仙,我们打渔人都蒙她庇护。我听说她也在地府,你们能不能……放过她?” 阎罗身死,明教拿下了十八层地狱的大部分,地府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切断。偌大地府,只剩下血湖还没有陷落,林默娘手下有一千多残兵败将,地藏王菩萨座前有三百名飞行夜叉,钟馗还带来了三十多个不愿投降的文官,就是他们全部的人手了。 事实上,血湖之所以还没有陷落,也仅仅是因为明教没有动武而已。弥|勒给地藏王菩萨写了一封书信,劝他投诚明教,并承诺会封他为法|王,座前的飞行夜叉个个有赏,地藏王菩萨还没有回书。 青莲宝色旗下,士气低落,人无战心,就连曾经坚定不移的吴夲,都在动|摇了。他背着钟馗和地藏王菩萨,偷偷与林默娘商议:“血湖是个绝地,我们一旦战败,连撤都没地方撤。明教的法阵不输于娘娘,而且赢得了众鬼的支持。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啊?” “中|华绝不能亡于波斯之手。”林默娘依然坚定如初,“无论能坚持多久,我都会战斗到底的。” “娘娘,吴夲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要是不爱听……唉,也罢!”吴夲一跌脚,说出了肺|腑|之|言,“您一心为赤县神州而战,谁领情呢?现在正是您要保护的那些人,把您打到了血湖绝地!既然这样,您何不干脆依了他们呢?” “依了他们?什么叫依了他们?” “他们愿意投明教,就让他们投明教;愿意投清|真教,就让他们投清|真教。他们现在要怎样,由他们自己决定;将来落得什么下场,也与娘娘无关。娘娘,您修为深厚,潜形匿迹离开地府,谁能拦得住?” “你的意思是,要我再也不管他们了?” 吴夲把心一横:“娘娘的责任已经尽到了!” 林默娘远远望向高台上,一座犬形的石像依然蹲坐在那里。 “你有没有听说过,哮天犬曾经被仁佑王贬下凡,那时东海八太子妃收留了他,而且对他很好。可是后来,哮天犬还是回到了仁佑王身边。” “娘娘……” “赤县,神州,中|华,震旦,大秦,桃花石,赛里斯——这是我的父母之邦,是无论我漂泊到哪里、灵魂都会向往的地方。我忠于她,就像哮天犬忠于仁佑王一样。” 吴夲自知劝不动,只得一拱手,施礼退下了。 林默娘慢慢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抚摩着石像的背,冷硬的石面上依然能摸|到皮毛的纹理。 我真贪心啊。 你只想守护一家,为此付出了全部的名誉、尊严乃至生命,在你身后他们还是没能幸福下去。而我竟想守护一国——林默娘一身,太弱,太小,补不了这残损的金瓯。 你我都不是什么大爱无疆之人。你为了一家,假借上古遗命,逆改天条;我为了一国,僭称女娲神谕,誓扫敌寇。你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棋子,殒身不顾;而我在把月儿带到东海的时候,才明白了什么叫向死而生。昆仑是你为自己安排的死地,也是我向往的埋骨之地。我不如你,安排好了所有人的后路,活着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们得到幸福;你不如我,尚有二三知己在人世,死的时候留的是个忠勇之名。我不知道当年黑水狱中到底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事,会让谛听为你长鸣,甚至舍了内丹救治你;我只觉得现在,黑水狱中那金灿灿的火光,怕是真的要把我的国烧得灰飞烟灭了。 可惜,世上再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只恨我生太迟,来不及与你深交。你活着的时候,我还没有成为今天的林默娘。 她索性席地而坐,用手攀着谛听石像,倚靠着那冷硬的脖颈,好像依然能把脑袋埋在那暖烘烘的皮毛里一样。从这里看过去,地藏王菩萨仍然端坐在塔前,干枯的竹杖横在前面,他阖眼打坐,仿佛浑然不知血湖已危若累卵。 来到血湖之前,林默娘从来不知道地藏王菩萨是这样一位干枯瘦弱、法|力枯竭的老僧。三界已经沧海横流,地藏王菩萨依然不为所动,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菩萨,您为什么不回书呢?” “不愿降,何必回书。” “为什么不愿降?” “因为明教是错的。” 林默娘坐起来,沉默了一阵。再用手覆上石像时,觉得它温暖了一些,那是她自己的体温。 “越过昆仑,穿过河中,一直往西直到海边,那里有一种三头犬,酷爱音律,菩萨的诵经声他一定会喜欢的。如果……将来,可以的话,我会送您一只三头犬的。” TBC 第33章 魂魄为鬼雄 花逢春和萧桂英夫妇毕竟是凡人,本来就不宜在地狱久留,尤其是接近底层处,因此方银花安排他们在阴阳河附近的营帐里住下。 这天,萧桂英与花逢春一起往阴阳河边挑水。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花逢春几次欲言又止,直到阴阳河就在眼前了,远远地看见有人放马,这才有了主意。 “桂英,你看那边有人放马,我突然想起一桩奇事来了。” “奇事?什么奇事?快说与我听听。” “好,我说说,你听听。说起这桩奇事,就与马有关,叫做‘骅骝思乡’,那是我|朝真宗驾前的事。那时,朝中有一家忠良,名唤杨延昭。” “杨延昭?我知道啊,就是杨六郎嘛!他是镇守三关的元戎,北国辽邦屡犯边境,被杨元|帅杀得是望风而逃。春郎,是也不是?” “正是,正是。”夫|妻们已到了阴阳河边,放下担子,拿起桶来汲水,“那真宗朝中有个奸相,名唤王钦若,要陷害杨元|帅。他就上殿奏本,他说——”花逢春故意拿腔作势,学老学究说话,“臣启万|岁,北国有一骑好马,此马头上有角,遍体生鳞,眼如日月,四蹄如烟,身长八尺;日行千里见日,夜走八百不明,名为日月骕骦追风驹。” “讲得好,讲得好!”萧桂英笑着,将满满的水桶挂在挑子上,“然后呢?” “王钦若又说,我|国若有人能将此马盗回朝来,可算得国|家之祥瑞也。真宗就问,何人能将此马盗回来呢?王钦若说,要盗此马,非三关杨元|帅不可。真宗听信谗言,就下旨命杨元|帅去盗马。”夫|妻们挑|起了担子,离开阴阳河往回走,“桂英你看,这就是奸党要暗害忠良了!” “那怎么办呢?杨元|帅当真去盗马了吗?” “杨元|帅帐下有一员大将,姓孟名良字佩苍,他自告奋勇,讨令前去盗马。孟良通晓三川六国语言,他乔装改扮成北国模样,混入番邦,无人认得他是我|朝的大将。不到一月,就把马盗回来了。真宗大喜,加封杨元|帅的官|职,重赏孟良。只是——唉,可惜啊!” “忠良受封赏,皆大欢喜了,怎么又可惜呢?” “那马到了我|朝,一连七日七夜不食草料,望着北国长嘶三声,就倒地而死了。” “这是怎么了?” “那马也思念故国啊!” “是啊,故国……”萧桂英若有所失,“我|朝如今也……山东老家,我至今没回去过,听说沦入金人之手,血流成河。且喜岳元|帅北伐,在朱仙镇大败敌寇,不日就将收复河山了。” “是啊,大好河山,怎能属于他人?桂英,明教是波斯来的,也是异族。我们不能为了报私|仇,就罔顾大|义啊。” “春郎说话,好没道理!”萧桂英不高兴了,嗔怪道,“他们打我爹爹是王|法,我杀他们就是报私|仇?那些高|官显贵,把百|姓们逼得走投无路,神佛慈悲,又不为穷苦人做主——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大|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异族怎么可能真心为我们好?他们不过是想利|用我们布阵罢了,等到他们大功告成,就是毁灭我们的时候了。桂英,你不要被他们骗了啊。” “毁灭我们?到底是谁在毁灭我们?我父女的事且不说,免得你又说我是报私|仇。我另说一件给你听。三十多年|前,刘沉香放出了地狱数十万|恶|鬼——一只恶|鬼就能造成|人间赤地千里,而他竟然放出了数十万。那时阴阳两界大乱,百|姓们死伤无数。可是后来呢?刘沉香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如愿救出了三圣母和瑶姬,成了迎立新天条的少年英雄,还当了司法天神,风光无限。春郎,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毁灭我们的人能在天庭爵禄高登?” “虽然天庭不好,可是他们会改的啊——天条不就改了吗?刘沉香的事,现在也真|相大白了。蒙|冤的仁佑王已经平|反,葬礼极尽哀荣。天庭还没有坏到那个分上,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真|相大白?好,我便说说这个真|相大白。刘沉香身败名裂,并不是因为他放恶|鬼害百|姓,而是因为他投降了清|真教。至于那真|相的内容,仁佑王才是新天条最大的功臣——如果天庭真是主圣臣贤,仁佑王就该在玉帝的支持下修改天条,而不是用这种方式!还有这平|反和葬礼,死都死了,假惺惺的做给谁看?不过是邀买忠良之心罢了!春郎,你想想,他是神尚且蒙此沉冤,我们这些人又怎样呢?” “可是,新天条是女娲遗命,还有——我听说,现在女娲又有神谕了,灵惠英烈妃会拯救我们的。上古大神无所不知,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我们为什么要背离故国、反从异族呢?” “无论如何,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明教于我们有大恩,便是为他们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萧桂英步履坚定,毫不迟疑,“爹爹要是在这里,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十殿阎|王各投各路,倒是也有领着阴兵投降明教的,都被明教公|审之后火刑处决了,无一例外。转轮王吓住了,索性向清|真教的马立克投降了。 马立克虽然看不上转轮王和那些阴兵,为了大局,还是接受了投降。可是,马立克的兵是从塞尔柱突厥渡升的,塞尔柱突厥战败于契丹,他们早已恨透了桃花石|人。一想到要与他们一起奔赴新世界,就觉得怒火中烧,连带着那个新世界都变得没那么可爱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突厥人与降兵之间就爆发了冲|突。 马立克其人,本来就爱憎分明到偏激。清|真教接受了刘沉香的投降,他就很不乐意。吉布列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杀了刘沉香或者把他交给明教处置,他更是心里憋了一把火。现在看到这些阴兵投降了还不老实,勃然大怒,将降兵们驱赶到阴山的一条山谷中,安排弓|弩尽数射杀,转轮王则被乱刀砍死。 消息传出,三界大哗。正在太行山的弥卡尔修书给真|主,提请处罚马立克,吉布列却反|对。 “转轮王那种人,就算现在不死,将来末|日审判,我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走。至于那些阴兵,临阵投降,降而复叛,毫无忠诚勇敢可言,留他们作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该得罪的都得罪了,处罚马立克有什么用?向敌人献媚,寒了自己人的心,这种事能做得?” 而另一边的地府中,早有人按捺不住了。 牛头山,小商河,抗金的勇将豪杰并出,魂魄亦为鬼雄,更有无数忠勇善战的旧部,都在地府中。 “说什么无比公|正、幸福的新世界?说什么清|白无暇、光辉灿烂?这还没赢,就举起了屠|刀。他们要是真赢了,我们还能跟他们一起永享吉庆?谁能救我们?不是那无|能的天庭,不是那些非我族类的贼寇——只有我们自己能救自己!” “杨再兴,你疯了!这可不是在凡间,我们这点功夫,在神仙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哪有什么自己能救自己!” “没错,我就是疯了!可是不疯又如何?战亦毁灭,不战亦毁灭,而且是跪着毁灭,毫无意义地毁灭!” “杨将军说得对。事到如今,唯有死战而已!” “——也罢!梁夫人一介女流都敢一战,我高宠难道要落于人后?走!收拢旧部,奋战到底!” “桂英,你现在还没有看清楚吗?那些异族,是不会真心为我们好的!波斯和大食有什么区别?明教早晚也会像清|真教一样的!桂英,我们走吧,一起去投奔高、杨两位将军和梁夫人,或者灵惠英烈妃——保卫我们的家园!” “春郎,我不走。”萧桂英依然不为所动,“清|真教做的事,为什么要明教背黑锅?明教离开波斯已经很久了,现在教内大部分都是我们中|国人,我不信他们真会跟清|真教一样!” “可是……也罢!我是必定要为神州奋战到底的,无论怎样,我都要去投奔我们自己的人了。” “好,你去吧。” “那你呢?” “我是必定要跟着明教的。” “桂英,你别闹了!——我们好好的一个家,难道要各奔东西吗?” “我是认真的。”萧桂英有些不耐烦了,薄怒含嗔看了看花逢春,忽然揶揄地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了庆顶珠,递给花逢春,“投奔灵惠英烈妃得过血湖,没有庆顶珠不行,给你吧。” 花逢春不由得涨红了脸,后撤了一小步,没有接庆顶珠。他望了望萧桂英,眼里流露|出不舍之情。垂下头,用|力闭上眼睛,攥了攥拳头,一咬牙,一跌脚,抱拳—— “如此,贤妻保重。” 花逢春转身,迈开了步伐,只觉得眼角潮|湿,心中无限酸楚。 萧桂英一下子怔了。 “春郎,你当真要……” 她紧紧向前几步,伸手扯住了花逢春的衣角。花逢春双臂往后一顺,脚下未停,竟由着萧桂英牵下了他的外衣,人却走远了。 “春郎!春郎!”萧桂英抱着衣服,追了几步,却终究止了步子,任由花逢春离去了。 花逢春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萧桂英瘫坐在地,抱着丈夫的外衣,痛哭失声。 花逢春一路向地狱底层行来,越走越觉得阴寒刺骨,痛苦难当。 明教接手地府之后,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大鬼小|鬼们各安其分。明教废除了旧地府的酷|刑,把那些刑|具都摆出来展览,并安排鬼魂们集|会,一个一个控|诉旧地府和天庭的累累罪行。他们说的事情,每个鬼魂都经历过,只要有吐苦水的,大家都感同身受,争相发言。你一言,我一语,听着,说着,有的嚎啕大哭,有的目眦欲裂,有的甚至以头抢地。刚刚投降的阴兵,只要经过这么一场集|会,就会成为明教的忠诚战士,只恨不能立刻拿起武|器去战斗。 花逢春强忍不适往前走,渐渐接近了地狱底层。忽然眼前大亮,金灿灿的火光照得他眼都晕了。举袖遮光,四顾看去,原来是到了黑水狱。只见那玄水中,火刑架竖得像森林一样。珍珠烈火旗和“得天永乐”旗下,几名明使站在岸边,摘下冠帽,束紧衣服,正要跳入水中——白莲净火焚|毁身躯、烧化灵魂之后,还剩下一些劫灰,都沉入了玄水,如果长期不淘,连玄水都要倒流的。 不知走了多久,是几天,还是几百年,血湖终于在眼前了,花逢春早已筋疲力尽。地面滚|烫,罡风却阴寒无比,花逢春望一望随血浪起伏的森森白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既无舟楫,又无桥梁,也不曾接下那能渡一切险波恶水的庆顶珠,他该怎么渡过这血湖呢? 血浪中的厉魄似乎嗅到了血食的味道,一浪比一浪高地涌起,涌|向岸边的花逢春。花逢春连连后退,避开血浪。厉魄鼓荡,种种不愉快的情绪涌上心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揪了起来。花逢春远远望着湖心飘扬的青莲宝色旗,正无计可施时,忽然摸|着了腰间的箭壶和强弓,有了主意。 花逢春撕下衣袍的一角,咬破中指,强打精神写下一封血|书,绑在箭上。弓开满月,铮然一声弦响,羽箭如流星,向青莲宝色旗飞去。 TBC 第34章 收敛碎金瓯 一封血|书用箭射|到,林默娘知道了有人举事。派出的探子回报了,很快连举事者也派人来求援了,她觉得民气可用,决定发兵策应,果然收复了最低的几层地狱,包括黑水狱在内,又得了高宠、杨再兴、梁红玉等几位将军来投。 林默娘命人贴出告示,告知众鬼魂:众魂魄曾经追随明教的事,不会追究,吸食的法|力也不会破去;明教废除的酷|刑,不会恢复;抓到的俘虏不会虐|待;如果活捉了明使,重重有赏。 告示一出,民心思定。只是这最后一条尚未实现,因为他们至今还没能活捉任何一名明使。倒是有不少尚未被施火刑的判官和鬼吏来投,凄凄惨惨哭诉冤|情,求灵惠英烈妃为他们做主。 林默娘又派人把钟馗请来,与他商议: “十殿阎罗死的死、逃的逃,新阎|王又尚未就任。地府官|吏,以终南进士为首,大事也只好与你商议。地府的判官和鬼吏们,有太多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恶吏,民|怨极大。这些人来投,鱼目混珠,败坏风气,不利我上下一德。我想请终南进士仔细核查,这一类恶吏不能再用,不知你意下如何?” “灵惠英烈妃说的很有道理,只是……”钟馗迟疑片刻,拱手施礼,“休怪钟馗莽撞,有件事倒要得罪——灵惠英烈妃究竟为什么要活捉明使?” “优待战俘,可以瓦解敌方斗志。” “若是如此,捉来的优待即可,何必有|意提出要活捉?莫非是……”钟馗向前一步,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莫非是为了白莲净火?” 林默娘双手|交叉置于前面,并未否认钟馗的话:“终南进士以为如何?” “灵惠英烈妃,使不得啊!”钟馗直言不讳,“对官|吏们这么狠,谁还愿意给您做事?特别是现在我们还在打仗,万一有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动个手脚,这仗还怎么打?” “我自有道理。” 有些话,是不便于对钟馗明说的。 “灵惠英烈妃,您不说明白,恕我不能从命!”钟馗一定要问个究竟,“明教的法阵,既可以拆分成百余人的小法阵,互相策应,又可以合并到成千上万|人,集中力量。而您的法阵,也就是几百人,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 “你不能从命,要不了多久,白莲净火烧死的就会是我们!”林默娘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疾言厉色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终南进士,你好好想想,我们这一次为什么能打出|血湖?” “因为众魂魄心向神州。” “众魂魄此前为什么不心向神州?” “这……” “因为我们太可恶了,可恶到他们宁愿跟从异族,也不能再忍受我们!直到清|真教杀降,他们觉得异族也不可信,才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终南进士,你明白了吗?我们现在的优势,是多么脆弱!只要明教撕毁与清|真教的盟约,我们就会再次被赶到血湖去。巩固优势的办法,只有一个。” 华阴县城中,战乱带来的伤痛仍未平息,百业俱废,民生凋敝。大宋朝|廷早就抛弃了这里,他们发的银票也已形同废纸,就连铸币都不好使了,集市竟又退回了以物换物的交易方式。集市上交易的多是吃穿用度的必需品,唯有一个小道|士与众不同,他坐在路边,背上背着一柄宝剑,面前摊开了一张蓝布,上面摆放着灯台、烛台、香炉、令箭、杯、盘等物,都是做法事用的法|器。 偶有人停下来询问,小道|士就说要用这些法|器换一匹马。也有拿起来端详的,这些法|器看起来都金灿灿的,掂在手里却又不像是金的,没人认得这是什么材质,也没人需要这些东西。天近黄昏,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小道|士依然没能如愿得到一匹马。 “道长,我听说你要用这些东西换一匹马?” 小道|士抬头一看,是一个农家少年,牵着一匹瘦马,大喜过望,一下子跳起来:“正是,正是!施主敢莫是要卖马吗?” “卖马是要卖的。不过,我不要你这些东西。” “那你要什么?” “你背上背的什么?” “七星宝剑。” “我就要你的七星宝剑。” “不行,这剑是不卖的。” “道长,我们商议商议吧。你把这七星宝剑给我,我领你回家,让我娘给你磨白面做馍馍吃,好不好?” 小道|士吞了一下口水,但仍然坚持:“别的东西给你都行,就是这剑不能卖。” “别的东西?别的什么东西?就这些?”农家少年指着那些金光灿灿的法|器,满脸不屑一顾,“饿了能吃吗?冷了能穿吗?敌人来了,能保卫家园吗?” “我这些东西可是很稀奇的。”小道|士认真地说,“三十多年|前,华山地动山摇,一道七彩光华冲天而起,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许多金灿灿的碎片。我师祖说,那是天降祥瑞。他着人收拾了许多碎片,下山去找金匠,把它们铸成了这些法|器——你说稀奇不稀奇?这可是天降祥瑞,能保你一世平安的。” “庄户人家命贱,担不起天降祥瑞。”农家少年仍不以为然,抱起了胳膊,“既然这些东西这么珍贵,你师父怎么会让你把它们拿出来换一匹马呢?” 小道|士眼圈一下子红了,攥紧了拳头。 “我师父他……他十年|前就仙逝了。” “仙逝了?”农家少年吃了一惊,急忙施礼,“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的。道长恕罪。” “不怪不怪,不知者不罪。”小道|士还礼。 “有件事我倒糊涂了,道长别怪我冒犯——你一个出家人,要马干什么呢?” “我告诉你,但你也得告诉我,你一个庄户人,为什么要买剑。” “好。道长先请。” “我师父,是被金人杀死的。他临终之前对我说,要我练好武艺,杀敌报国。实不相瞒,我买马就是为了去投军,这剑就是我的兵器,所以不能给你。” 农家少年怔住了。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也要去投军啊!我爹也是被金人杀死的。我娘说,只恨身为女子,否则她自己就要上战场!我不缺马,就缺一件兵器!” 小道|士叹息一声:“我真的很想要你的马,可是这剑实实地不能给你。” 农家少年搔了搔头发,也犯了难。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清朗的嗓音:“宝刀出|售!”从街角处转过来一个白衣人,施施然如闲庭信步,怀里抱着一柄宝刀,身边还跟着一个黑衣仆从。 农家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先生!先生!”他牵着马迎上去,“我想要刀——您看看,您要这马吗?” 白衣人打量了那马一眼,淡淡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从农家少年身边走过去,却在小道|士面前停住了脚步。 小道|士急忙起身施礼:“先生,您要这些法|器吗?” 一声嗡鸣,白衣人将刀一横,刀柄正对着小道|士,那刀从刀鞘中弹出一小截,冷森森寒光湛湛,果然是一柄宝刀。 “我这柄宝刀能换几件?” 只听马蹄声响,农家少年又牵着马回来了。 “且慢!且慢!我有主意了!先生,您把宝刀给我,我这匹马就给道长,道长的法|器给您,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小道|士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对!对!先生,这些法|器都归您!” 三人彼此交换,各取所需。农家少年捧着宝刀,爱不释手;小道|士也抚|摸|着马鬃,欢喜无限——没有人注意到,白衣人悄悄将两张|平安符送入了他们体|内。 刀剑无眼,唯愿你们都平安归来吧。 昆仑雪洞中,寒水淙淙。杨戬把各种金灿灿的器物摆在水边,金瓯的碎片有的被加工成了器皿、首饰、玩好,有的依然是当年破碎的样子,但神魂的气息是不会变的,它们流转着相同的脉动,终有一天将重新熔铸为一体,光辉灿烂,不可逼视。 这些年来他翻阅了很多清|真教、祆教和明教的书籍,总觉得乾坤钵还有文章可做——一定存在一种方法,让他不仅可以重新收拢当年被开天神斧劈散的法|力,甚至可以把乾坤钵炼化为己所用,那时他法|力增长之巨将不可限|量。 他苦苦求索,始终不得要领,直到明教点起了白莲净火。 ——水中之火,水中之光! 他本来担心忒修斯之船会断去乾坤钵与他之间的联|系,没想到神魂相连并没有因为信念的改变而断裂。凭着这一点,他很快就集齐了乾坤钵所有的碎片。有些事情还真令他哭笑不得——被人做成首饰、器皿、玩好的不算稀奇,零星碎片被鸟雀衔进了巢里,也不令人意外,有一片挺大挺沉的,竟然被一个老太太用来腌菜,他擦洗了一遍又一遍,总是觉得上面还有一股子大料味儿。 昆仑是万山之祖,这雪洞则是昆仑的万水之源,寒气郁结于此,历经千百万年的精炼,纯粹无比。想要水中之火、水中之光,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所在了。 光辉灿烂的火苗,在水中静默地燃|烧着,如烟如雾的金光升腾流转,暗示着法|力正在被一点一点炼出来,杨戬小心地将法|力引入体|内。 乾坤钵这些金灿灿的碎片,还可以重新炼化,然而天庭的金瓯,是再也不能补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么大的势力,只有外人打是打不死的,必须从内部乱起来,才会土|崩|瓦|解。他们的败亡,绝不是因为敌人的强大,而是因为自己人的离|心|离|德。 众魂魄是多数,阎|王、判官、鬼吏是少数,因此在拿出阵图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明教|会团结众魂魄狠狠地整地府那些官|吏,却没想到会是白莲净火这样决绝而毫无妥协余地的方式。那些官|吏们被明教吓住,一定会有向马立克投降的,事实也正是如此。而马立克为人偏激,不能忍受任何不纯洁的东西混入清|真教,不出所料,他果然杀降了。 升米恩,斗米仇,先厚后薄才是最容易激发仇|恨的。这样一来,不管有没有女娲神谕、上古遗命,赤县神州都只有奋起迎战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最凶猛的毒|药附近,往往就生长着它的解药。金瓯残破,无火怎能重新锻成一块? 如果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你们就追随着那光辉灿烂的燎原烈焰,全力以赴去战斗吧。 接下来的事,他本以为还要再推一把,想不到有人已经做了他想|做的事。 ——好个灵惠英烈妃!好个林默娘! 真是慧眼如炬,雷霆手段。文武群臣,只有她找到了这唯一的生路。不过,她这样做,必然会招致众官|吏的疯狂反扑,再加上天庭固有的残酷内斗……怕是扛得住敌人的明枪,躲不过自己人的暗箭啊。 TBC 第35章 鹰身纵双环 地府失陷,秦广王独自逃到泰山,连官印都丢|了。他在众仙面前竭尽全力描述清|真教和明教的强大,就差说他们每个人都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丈二金刚,断乎不可战胜。 “连灵惠英烈妃都打不过他们!小王奋不顾身冲杀出来,就是想把地府的实情原原本本禀告陛下和娘娘,请陛下和娘娘拿个主意。” 拿个主意?还能拿什么主意?太行山眼看着就要失守了,真武大帝依然苦苦坚持,不过是为天庭再次迁|都争取时间而已。九天玄女倒是个帅才,但如今她不仅要运筹帷幄、统揽战局,还担起了保卫中枢的重任。天庭已经无兵可派,只能坐视地府失陷而已! 就在众仙都已绝望的时候,林默娘竟然杀出了血湖,开始收复地府。虽然还没有收复全境,但很快就把地府与外界的联|系打通了,新阎|王得以赴任,秦广王也得以回到地府了。 然而,回到地府之后,秦广王却发现,地府再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地府了。 酷|刑被废除,众魂魄再也不用披枷带锁,甚至也有了法|力。他们组成什、伍,自|治自辖,有时候官|府都不得不向他们让步。众魂魄曾经追随明教的事,没有受到任何追究。更有甚者,抓来的俘虏,竟然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 ——这些魂魄,不安安分分做囚徒、做奴|隶,竟然骑到我们头上来了!三界之内,亘古以来,哪有这种道理? 他又找来已被褫职为民的黑白无常,一问之下,直气得三尸神暴跳——酷|刑是明教废除的,什伍自|治是明教留下的,那些魂魄之所以有了法|力,也是因为明教烧死了他昔日的同|僚下属们,把他们的法|力分给了众魂魄。 而我们这位灵惠英烈妃,竟然全盘接受了敌人的遗毒! ——她想干什么?是不是还要跟明教一样,点起白莲净火把我们都烧死? 秦广王越思越想越难忍,又不敢跟灵惠英烈妃争,忽然想起太上老君仁长,必定不能任由林默娘肆意妄为。他背着人悄悄到了泰山,求见太上老君,哭诉一番,请他一定要设法阻止林默娘的倒|行|逆|施。 马立克和明教被林默娘打得节节败退,祆教遂出兵增援地府,马兹达、安娜希德都来了,还有祆教的战神巴|赫兰。敌强我弱,只宜智取,不宜强攻,林默娘遂在阴山安排下了阵法,准备伏击巴|赫兰。 可谁知,巴|赫兰还没进伏击圈,就有人一声呐喊冲出来,暴|露了阵法。巴|赫兰大惊,立刻命众祆祝收缩队形。伏击战成了遭遇战,林默娘无法,只得变阵迎敌。马兹达和安娜希德得到消息,翻山越岭赶来,反而对林默娘三面围|攻。林默娘的阵法再强,也禁不住祆教三位上神合力,顿时险象环生。 九天玄女得到战报,焦急万分。且不说林默娘与自己的交情,就是为了天庭也不能抛弃她——好不容易有个能打胜仗的,再把她失陷了可怎么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把她救出来再说吧! 太上老君法宝精妙,门|徒无数,他必定有办法救一个人出来。九天玄女来到混元殿,拜上太上老君,将战事说明,求太上老君设法救出林默娘。 “这这这……”太上老君捻着胡须,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救出灵惠英烈妃,倒不是办不到。只是……九天玄女,你也知道,如今朝中可不太平,总有小人造谣生事,做实事的人反而举步维艰。老道闲散这么多年了,现在派徒儿拿着法宝去地府,就这么把灵惠英烈妃接走了,万一将来遭小人攻讦,背个临阵脱逃的罪名,那可如何是好?不妥,不妥。还是等明日早朝,请陛下和娘娘下旨,再做道理吧。” “明日早朝?来不及了!”九天玄女一心只想救出林默娘,哪里想得到那么多,见太上老君还要耽搁,急了,“灵惠英烈妃身陷重围,险象环生,一刻也耽搁不得了!老君,你我现在就去碧霞灵应宫,向元君娘娘请旨如何?” 马兹达的全称,是阿胡拉·马兹达,阿胡拉是族名,在西天佛门他们又被称为阿修罗,是相貌出众且骁勇善战的恶神。祆教的阿胡拉名不虚传,已经把外围的阵法一点一点撕碎了。安娜希德和巴|赫兰两面夹攻,林默娘全力坚守,所有的法|力都压|进了阵法里,没有留一点护身。马兹达甚至还没有出手——林默娘知道,他一定是想等到自己精力耗尽,然后再一举拿下。 到了这个关头,她已经没有退路,不过战斗到最后一刻而已——战不旋踵,至死方休,能激励后人继续为神州奋战,那就是她最后的愿望了。 正在这时,众祆祝的队伍忽然一阵骚|动,只见一小队人马从后面冲杀进来,像篦子一样分开敌军。来得近了才看清,为首的是一名青面汉子,使一杆丈二钢枪,祭起一个白圈子就能收走敌人的兵器,因此无人能挡。巴|赫兰挺长矛来战,长矛竟也被青面汉子收走。众祆祝的阵形被杀了个对穿,青面汉子来到了林默娘的阵中。 众人欢声雷动,士气大振,整军再战。 那青面汉子到了林默娘擂鼓作法的高台下,举着一卷明黄|色的绢本:“太上老君座下青牛,奉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懿旨,前来襄助灵惠英烈妃!” “战事正酣,不能全礼,万望恕罪!” “闲话少说了!”青牛说着就要上高台,“灵惠英烈妃,待我来助你!” “且慢!”吴夲急忙阻拦,“娘娘吩咐过,无事不得上高台!” 青牛一把推开了吴夲:“真糊涂!你没看见灵惠英烈妃法|力耗尽了吗?再不帮忙,敌人打进来算谁的?” 青牛踏上高台的一瞬,林默娘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面色开始发白。只是战阵运转不能歇,她仍强打精神,没有放下玉枹。青面汉子哈哈大笑:“灵惠英烈妃,你不要愁,我来助你!” 一道神光从后心注|入,林默娘顿时面色发青,双臂疲|软如绵,却仍在击鼓,却成了一阵乱锤,失了章法。 林默娘的这面鼓,是整个法阵的中枢,鼓声一乱,阵脚便松。外面,安娜希德看出了异常,即刻命众祆祝变阵猛攻,不多时就已将法阵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青牛索性上前去,双手直接扣上了林默娘的脊背。 林默娘的面色越发凶狠,她忽然报复似的连连重击鼓面,一边击鼓一边高喊:“终南进士,你好糊涂!怕什么没人做事?明教的什伍自|治还在呢!——地府的大小官|吏不跟我走,我就去找他们!” “你干什么!住手!” 吴夲看出青牛不怀好意,怀疑是敌人冒充的,顾不得林默娘的禁|令,冲上高台,一把拉开了青牛。 林默娘一口鲜血喷在鼓面上,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吴夲急忙接住她,为她诊脉。将法|力渡入,为她导气归元。 青牛的法|力本来比吴夲高,此时却故意咬破舌|尖,假装受伤,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指着吴夲和林默娘大骂:“好啊,我当灵惠英烈妃有多忠勇,原来早就打算好了要去找明教!还有你吴夲——小贼子,你敢乱我作法,居心何|在!看来你也是个叛|徒!” “你!你……无|耻!” 吴夲心乱如麻,早没了主张。看林默娘双眼紧闭,满面痛苦之色,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葫芦,倒出一丸药来,喂她服下。 安娜希德和巴|赫兰已经冲入法阵,大开大合地驰突,将整个法阵分割成数块。青牛高喊一声:“我奉娘娘懿旨前来助战,想不到你们竟与明教妖人暗通款曲!左右,我们走!回泰山揭|穿这伙叛|徒的真面目!” 这伙人一声唿哨,跟着青牛向外冲杀,就像他们来时一样,在阵中无人可挡——只不过这一回,他们不仅要杀敌人,也要杀自己人中的“叛|徒”! 安娜希德举起巴尔萨姆枝条,准备迎击青牛。青牛祭起金刚镯,要来收巴尔萨姆枝条,正在这时,忽听叮的一声清响,一只金灿灿的圆环正中金刚镯,将它磕飞了。 金环飞回了一人手中。只见此人高鼻深目,湛蓝的眼睛,紫色的蜷曲须发,相貌堂堂,凛凛一躯。身穿蓝色长袍,手持的那只金环正是光|明之环,腰里还跨着一只大圆环,乃是轮回之环。胁下生一对鹰翼,展开足有数丈之阔,鹰翼上排列着三层蓝色羽毛,都镶了一道金边。身后生鹰尾,上面是三层金色羽毛,都镶了一道蓝边。 ——鹰身双环,这正是火天神密特拉的弟|子,阿胡拉一族的族长,祆教教|主马兹达! 青牛急忙召回金刚镯。金刚镯飞到半空中,马兹达又出手了,他祭起轮回之环,反将金刚镯罩在其中。大环套小环,在空中滴溜溜旋转着,光华夺目。马兹达双翅横展,身形一晃,从他身上竟分离出六个人影,分别移向轮回之环两边。随着马兹达声声呼唤,他们模糊而虚无的身形一个接一个变得清晰而实在: “巴|赫曼!” “阿尔迪贝赫什特!” “沙赫里瓦尔!” 三名男子立在轮回之环的左边。 “斯潘达尔马兹!” “霍尔达德!” “阿莫尔达德!” 三名女子立在轮回之环的右边。 七位一体,七灵一元,七人一同施法,轮回之环飞速旋转,光华灿烂不可逼视,忽然一声巨响,金灿灿的光华仿佛有形之物般爆发,震动了阴山上下。 在一片金灿灿、白茫茫中,忽有一道火焰般的红光闪过,那人影展开了一物。等到他身形立定,光芒散去,才看清那是个英俊的红发青年,正是祆教战神巴|赫兰,他手里正举着一只布袋:“众祆祝,我们的法器都在这里!” 七灵归一,马兹达收回了轮回之环,隐去了鹰翼和鹰尾。金刚镯黯淡无光,坠落在地,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灵气,沦为一块死白金了。 青牛大惊,回身便跑,挥舞着丈二钢枪,想杀出敌阵。早有两名金发少年一左一右包抄上来,两把战刀配合默契,直把青牛打得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之力。 青牛急了,索性现了原形,横冲直撞,只想闯出一条生路。两名金发少年哈哈大笑,也现出金狮原形,一个在前面吸引青牛的注意力,一个抓|住机会,一口咬住了牛脖子。青牛挣扎着想要甩开金狮,另一只早扑了上来,一口咬断了牛腿。青牛倒在地上,血流不止,不一会儿就气绝身亡了。 高台上,林默娘这时才悠悠醒转。 吴夲见她醒来,大喜:“娘娘,您醒了!太好了!” 林默娘强撑着站起来,望一望阵中,知道大势已去。阖上双眼,一声叹息。 “吴夲,你来。”林默娘从袖中取出一册阵图,连同玉枹一起,塞|进吴夲手里,“逃出去,把这些都交给钟馗。” “娘娘,您这是……” “我已中了傀儡虫,不久之后,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了。” “可是……” “走啊!”林默娘叱了一声,重重地推了吴夲一把,“——你还想断送掉神州的最后一点希望吗?” 吴夲一怔,泪水夺眶而出,随后,愤怒如熊熊烈火,吞噬了他的整个心志。他怒目圆睁,狠狠地甩去了泪水。 ——到底是谁断送掉了神州的最后一点希望?不是我吴夲,也不是你灵惠英烈妃,是青牛,是太上老君,是这个腐朽的天庭啊! 林默娘下了高台,从地上拾起一口宝剑,一柄战刀,刀递给吴夲,剑自己拿着。 “我掩护你。” 她知道钟馗为人过于刻板,并不足以担此重任,只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至于她自己——至少现在,她还可以选择战死于敌阵,再拖下去,傀儡虫发作,谁知道又会怎样! 吴夲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玉枹和阵图小心收好,接过了战刀。 二人杀入敌阵,奋力溃围,忽然电闪雷鸣,暴雨冰雹倾泻而下,安娜希德坐在金狮背上,手持战刀和弓箭,拦住了去路。 “灵惠英烈妃,我们又见面了。” 林默娘更不答话,挥舞着宝剑上前争斗,安娜希德以刀迎战。吴夲看见林默娘的眼色,知道她的意思,硬着心肠逃走了,温热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那应该是泪水,不是雨水。 林默娘本来就不善于近战,法|力又近乎耗尽,根本不是安娜希德的对手。不过几招之后,掌中剑已被安娜希德的战刀磕飞。安娜希德跳下金狮,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喝命:“阿契美尼斯,阿尔达希尔,拿下了!” 正在这时,安娜希德忽然注意到,林默娘的脸色正在迅速地灰败下去。她大吃一惊,上前察看,原来是她要自绝心脉。安娜希德轻轻挥舞巴尔萨姆枝条,灵光点点洒落,护住林默娘的心脉。再看时,只见她后颈处趴着一只小虫,肚子鼓鼓的,正瞪着眼睛与安娜希德对视。 傀儡虫! ——怪不得了,怪不得她的阵脚突然动|摇,怪不得她这样自|杀般地冲上来,原来是遭了自己人的暗算! “阿契美尼斯,阿尔达希尔,你们好生照料灵惠英烈妃,我去禀报教|主!” 马兹达听了安娜希德的禀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好!今日阵中的事,一定要让三界众生都知道——让他们都看看,灵惠英烈妃是因为自己人的暗算才战败被俘的。尤其要让神州众仙看看,他们保的天庭是个什么德行。还要让碧霞元君和九天玄女也看清楚了,太上老君才是最大的敌人!让他们在更残酷的内斗中,耗尽最后一点元气吧!” 安娜希德又问道:“那青牛怎么办呢?” “牛皮做成战鼓,牛肉与众分食!” TBC 第36章 金翅空悲切 吴夲到底是逃了出去,回到火判宫见了钟馗,说起阵中事,两个大男人竟抱头痛哭。 钟馗接过了林默娘的玉枹,节节抵|抗。青牛没能回到天庭,准备好的诬|告也就没有发生。可是新阎|王仍然下令,要清除明教留下的一切痕迹,恢复地府旧制。好在现在钟馗在地府说话有分量了,他劝阎|王,地府兵荒马乱,不宜做这么大的动作,还是等到战事稍缓再行,暂时拖住了阎|王。 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阎|王已经开始说,仗之所以打不赢,就是因为明教的遗毒没有肃|清,钟馗就快要顶不住了。 这一天,火判宫来了一名稀客。 钟馗摒退了左右,那人才摘下风帽,脱|下斗篷。绛紫袍,翠凤相雕,竟是九天玄女。 她拿出了一沓奏折和状子,都是告钟馗的,指责他纵容明教余孽,废弛纲纪,出战不利,措辞不可谓不狠|毒,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这些事情,你有辩吗?” “钟馗无话可说。”钟馗坦然施礼,“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那也太可惜了。”九天玄女微微抬起下巴,“我知道默娘的玉枹给了你,她信任的人,我也不忍心处置。” 钟馗为人正直,但混迹官|场多年,他也听得出来,九天玄女说此话必有下文,便含含糊糊说道:“钟馗但知尽忠天庭而已。” “默娘战败被俘,虽然罪责都被推给了青牛,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就是被太上老君暗算的。我想事到如今,你也很清楚那老道的真面目了。”九天玄女向前半步,言辞恳切,“难道她就这么白白遭罪了吗?难道我们不要为她报仇吗?” “可是……外敌当头,此时还要……”钟馗说不下去了。 九天玄女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满眼沉痛之色,嗓音也随之低沉了下去:“看到默娘的下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明白了——外战不利,将来也许会死;内斗不利,现在立刻就要死!” 这句话,是碧霞元君刚刚对她说的,现在她也原样送给了钟馗。 “终南进士,我知道你是真的在尽忠竭力。所以,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你不找个靠|山,顷刻间就要身败名裂,那时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将化为泡影。”九天玄女叹息了一声,“况且,我要你做的这件事,也是为了天庭,为了神州,为了这场战争。” 钟馗皱了皱眉,终究一拱手:“愿闻其详。” “四十年|前,金翅大鹏鸟下凡投胎的事,你知道吗?” 三更鼓罢,除夕已过,又是一年春。 火判宫中,羽翼仙堪堪醒来,前尘往事如大梦一场,一见钟馗和吴夲,急忙爬起来施礼:“若非两位先生留住了我的魂魄,羽翼仙此次下凡便是有去无回!二位请上,受我一礼!” “不敢不敢。元|帅请坐。” 羽翼仙失笑了:“岳飞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元|帅?” “不是啊,此元|帅非彼元|帅。”二人站起来,钟馗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羽翼仙听旨!今有清|真教、明教、祆教妖人作乱,三界震动,銮驾东狩。特命金翅大鹏鸟羽翼仙为司命荡魔元|帅,剿灭妖人,收复地府。功成之后,高升重赏!” “且慢!”羽翼仙也站了起来,却并没接旨,“此事事关重大,我要先与佛祖商议,才能接旨。” “佛祖他……他早已被弥|勒弑杀了!”钟馗说。 “怎么?还有此事?”羽翼仙顿时如雷轰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我总要对佛母菩萨说明,也好让西天诸佛、菩萨、罗汉、比丘知道我的去向。” “斗战胜佛刺杀弥|勒,佛祖留下的十七宗划界图出世,如今西天佛门已经分|裂成十七块……如若不然,早有人来迎接您了,又哪里用得上我们二人!” “什么?西天佛门……也不在了?” “元|帅节哀。” “你先别急着叫元|帅。” 羽翼仙在凡间走了这么一遭,尽忠报国一辈子,却落得个身败名裂,已经对朝|廷绝望。如今再看这天上的朝|廷,觉得与凡间的那个也没什么两样。心灰意冷,也不愿再为这个朝|廷领兵了。 “你们天庭又不是无人,何必把我往上推?”羽翼仙苦笑一声,“托塔李天王在哪里?他怎么不领兵?” “李天王在天山被清|真教俘虏,已经殉职了!” “他?”羽翼仙素来看不起李靖,真本事拿不出来,全凭钻营上|位,听说他死了,也不觉得难过,“那么司法天神呢?” “他投敌了。” “投敌?”羽翼仙大吃一惊,“哪个司法天神投敌了?” “还有哪个司法天神?司法天神刘沉香啊!” “怎么?司法天神刘沉香?那杨戬呢?” “他死了。” “谁杀得了他?” “唉,一言难尽!三十多年|前,二郎神奉了女娲遗命,要助新天条出世。他瞒过了所有人,假作狠辣,把一切力量都逼到了新天条那边。后来更是牺牲自己,在昆仑山挨了他外甥一斧子——他的外甥,就是后来的司法天神刘沉香。他身负重伤,又蒙|冤入|狱,虽有地藏王菩萨和谛听救治,仍未痊愈。后来妖物寻仇,他为破灭神大阵,救出三圣母一家,本命真元耗尽而死了!” 羽翼仙一掌拍下,桌案化为齑粉。 “——难道就罢了不成?就这样,那个什么刘沉香还能当司法天神?” “当时众人都不知真情,现在真|相大白,玉帝已经下旨为他平|反,追封他为仁佑王,不久之前举办了葬礼,女仙之首天仙圣母碧霞元君亲自主祭……”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拍掌的声音:“哈哈,今日也要做战神,明日也要做战神,这就是做战神的下场头唷!” 从门外走进来一名男子,他头上缠着红头巾,插着几根野雉翎,黑褂黑裤,领口、袖口、衣襟和裤脚都绣着五色花纹,腰里还扎着一条绣满了花纹的猩红大带,赤着两足。这正是帝喾的女婿,被尊为“盘王”的五色龙犬盘瓠。 羽翼仙一见是他,转悲为喜:“盘瓠!是你!——你可知道孔宣的下落?” “孔雀大明王已回了苍山洱海。只可恨龙泽的那伽不服我们,一心想回到他们的毒窝去,为此冲|突争斗不止。还有文殊的青狮,普贤的白象,他们都不想再跟着自己的主人,想来投孔雀大明王和您,也得请您回去拿个主意才好。孔雀大明王本来应该亲自来的,就是因为这些糟心事,走不开身,所以才派了我。金翅鸟,您快与我一同回苍山洱海去吧!想当年您战败那伽,平服水患,那里的人们至今还记着您的恩情呢!” “元……啊,羽翼仙,您不能走啊!”钟馗急忙赶上来,“天宫都已经丢|了,天庭迁|都到泰山,太行山也危在旦夕。眼下|阴间无人能敌三教,地府眼看着就要不保。求您看在三界众生……” 盘瓠冷笑一声:“当时横加斧钺,现在楼要塌了,才想起不能没有栋梁?沉冤三十多年无人问,敌人打进来你们知道要平|反了。二郎神还活着的时候你们不知道珍惜,他死了你们还做这样子给谁看?春来送炭,雨后送伞,都是假仁假义假殷勤!你们哪里是真的公|正,分明是邀买忠良之心!” 盘瓠一番痛陈,只骂得钟馗无|言|以|对。他本来就是个能说的,这会儿已停不下来了,又接着骂道: “——你们想邀买忠良之心,林默娘倒是真忠良,又怎样呢?太上老君竟然派青牛暗算她!她哪里是输在敌人手里,分明是被自己人害的!敌人在前面打,自己人在后面放暗箭。好难得有一个能打的,就这么被你们断送了。断送了林默娘还不够,又想来害我们的金翅鸟!我们的金翅鸟跟了你们,还不知道有一领席子裹身没有呢!” 殿角传来一阵哭声,原来是久久沉默的吴夲。 “羽翼仙,您走吧!跟盘王走吧!您不走,下场也会跟我们的灵惠英烈妃一样……” “吴夲!你……”钟馗指了指吴夲,又是悲,又是恨,又是愧,终究重重地叹了一声,一摔袖子,背转身去,什么也没说出来。 无人再来阻拦,盘瓠就挽起羽翼仙的手,一同出门去了。 甫一出门,却只见门外站着两男一女三名武将,俱是甲胄在身。他们一见羽翼仙出来,只听窸窸窣窣柳叶甲子响,三人一齐单膝跪下,抱拳施礼。 “元|帅!” “高宠,杨再兴,梁夫人。”羽翼仙叹息一声,将他们扶起来,“你们这是作甚?” 高宠施礼:“听说元|帅领兵出战,我等特来追随!” 杨再兴与他一同抱拳:“唯元|帅马首是瞻!” “都散了吧。”羽翼仙语气沉沉,神情复杂,“我没有接下帅印。” “没有接下帅印?”高宠大吃一惊,想了想,以为是神仙中能人无数,元|帅又另举了高人,“那么元|帅举荐了何人?我等一定待他如待元|帅!” “我也没有举荐任何人。” 杨再兴急了:“元|帅曾经教|导末将,一身文武艺,应为国尽忠,为民立命,为什么今天自己却不愿领兵?难道说元|帅没有为中|华而战的一片赤诚吗?” “我本来就不是人,更不是中|国人。我是金翅大鹏鸟,在西方叫迦楼罗,明白吗?人|世|间经历的一切,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不过是一场空花幻镜。” 羽翼仙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三将还想挽留,盘瓠已不耐烦了:“他是神,你们是人。一世的缘分已经难得了,如今各归其位,还想纠缠什么?金翅鸟不会领兵的,我劝你们也不要再为天庭征战了——二郎神被他们折磨侮辱一直到死,灵惠英烈妃被他们出卖给了敌人,这样的天庭,半点也不值得你们尽忠!” 前面羽翼仙已经走远了,盘瓠紧追上去,绕过影壁,却看见羽翼仙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双肩竟在微微颤|抖。 “金翅鸟,你怎么不走了?” 盘瓠走上去,越过羽翼仙的肩往外看,吃了一惊,只见众魂魄在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叩头哀告。 “岳元|帅!岳元|帅不能走啊!岳元|帅领我们打突厥啊!” “活着当元|帅的兵没有当够,死后还要做元|帅马前一卒!” “列位……列位老乡,你们快起来!”羽翼仙眼角一热,“我羽翼仙……当不得你们这样!” 见众魂魄都不肯起来,他索性亲自去扶起最前面的一个老妇|人:“老妈妈,不要跪了!” 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就跪在老妇|人脚边,老妇|人用手搂住了他们的肩。 “岳元|帅,我这两个儿子都当过您的兵,都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我那三儿子还在阳世,我还让他去当您的兵,可是走到半路,就知道您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了。我听说此事,一病|不|起,很快就身入黄|泉。在阴间我们又遭人侵略,突厥贼寇夺我土地,杀我同|胞,我只说他们不能猖狂太久,天幸您就来了!” 老妇|人将两个儿子推向前面。 “——这两个孩子,在阴间还是您的兵!” 两个年轻人单膝跪着,抱拳施礼:“元|帅!” 羽翼仙紧紧拉着他们的手,低头不语。 盘瓠一见事有差,急忙上前说:“孔雀大明王那边,那伽随时都会乱起来。还有青狮、白象,您要是不去,他们可不敢脱离文殊、普贤来投。金翅鸟,快跟我回去吧!” 羽翼仙长叹一声,抬起眼来,清明而坚定。 “当年我在苍山洱海,看见那伽作乱,洪水肆虐,不忍见黎民悲苦,就斩杀了那伽。可是那伽全身都是毒,死后尸体抛到哪里,哪里就会寸草不生,所以我就吃了那伽。毒素在我体|内沉积,我早晚也会像我的祖先们一样,毒发之后,在金刚轮山上自|焚而死,只留下一颗纯青琉璃心,成为天神们最喜爱的饰品。”羽翼仙望了望众魂魄,苦笑了一声,“我这一次入凡,本来是为了解毒,谁知旧毒虽解,又中了一种新毒——这就是宿命啊。” TBC 第37章 越鸟巢南枝 湖山石高低错落,绿了苍苔,红了杜鹃。古松苍翠,凌霄花纤藤懒绕,软|软地倚在上面,花开如醉后酡颜。绿水边暖风熏人,如烟的细柳扰动了圈圈涟漪。燕语清明,莺声圆|润,牡丹将开未开,已有蜂蝶绕着枝头飞舞。 林默娘身被重创,法|力耗尽,已是身心俱疲,却不知离开了战场,还有这样一座无人的好花园。一路上红翻翠绕,春色无边,只可惜除她之外,更无他人得见。 转过湖山石来,忽然看见一名白衣青年,手中把|玩着半截柳枝。见她来了,温柔而清浅地笑着,向她走过来。 “姐姐,我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你。刚刚在水岸边,折了垂柳半枝。姐姐,春光正好,你我何不一同赏此柳枝?” “……你为何找我?” “姐姐,我爱煞你了!” “爱?可你我并无深交。” “虽无深交,可我知你心。” “知我心?” “你我都是向死而生的人。” 那青年引着林默娘,穿过荼蘼架,绕过芍药栏,步出洞门,登上假山,只见山上有一间小小的亭子,只能供两人对坐,亭子中间的石案上,摆着一只长颈白瓷瓶。他们走进亭子,对面坐下。亭子狭小,中间还有个支撑石案的石墩,坐下去连腿都伸不直,林默娘只能把腿侧过来坐着。可是就这么一坐,膝盖刚好碰上了对方的腿,原来那青年的双|腿是放在石墩两边的。林默娘脸一红,又往后缩了一步,避开了身|体的接|触。 “姐姐,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任何隔阂的感觉。我的每一句话,你都能完全理解。甚至根本不需要说出口,你就能心领神会。黄金千两易得,知音一个难求……” 白衣青年欲将柳枝插|进白瓷瓶内,林默娘却先将白瓷瓶捧在手心,低头移将自己这边,避开了柳枝。 “你看这柳枝枯了,明年还会再发;桃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燕子去了,明年还会再来。可是你我,还能看几遭这样的春光呢?”那青年用手摩挲着白瓷瓶长长的瓶颈,“你我注定要一起赴死,浪掷了现在,哪里还有将来?” 柳枝插|进了白瓷瓶,这一回林默娘没有避开。 一双蝴蝶彼此追逐,忽在花前,忽在柳荫,忽又穿过这间亭子,扑翅的声音掠过耳畔。那白衣青年倾身靠近,左臂环住了林默娘的肩,右手轻轻解|开她的领扣。林默娘已经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出他之口,入己唇齿之间。一阵香风轻轻吹过,插在白瓷瓶里的柳枝摇摇晃晃,细叶搔着她的脖颈。 只差一点点了,只要一吻,她的灵魂,就再也逃不出掌控了…… 正在这时,林默娘突然抓|住了那只白瓷瓶,重重摔在地上。只听一声脆响,碎瓷片如飞瀑迸溅。瓷片尚未落定,林默娘已经一脚踩住了那条柳枝。隔着绣靴底,她依然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 四下里骤然间失去了颜色,连形状也开始扭曲、模糊,没有无限的春光,没有美丽的花园,也没有白衣郎君温柔清浅的微笑,一切的一切陷入黑|暗与混沌。林默娘红衣黑裙,披散的头发被罡风吹乱,她只是站定在当地,就像一棵高举着硕|大花冠的木棉树。 林默娘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安娜希德。高大而俊美的女神坐在床边,巴尔萨姆枝条散发着轻柔的灵光,正在修复着林默娘内外俱损的身|体。 林默娘立刻坐了起来,头有些发沉,她尽可能地远离了安娜希德。 “想不到你竟破了傀儡虫。”安娜希德也不以为意,很自然地散了灵光,收了巴尔萨姆枝条,“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这一条修行之路就像一条飞瀑,越过去就成仙,不能越过去就沦为俗人。可惜啊,这世上的神仙,并不都是真正的神——应该说,真正的神,在神仙中也是寥寥无几。他们大多数都是庸俗之辈,凡人的优柔、怯懦、愚蠢、短视他们一样不少。我只当你们天庭众神都是如此,想不到黄沙里竟埋着你这么一块真金。” “那又怎样?”林默娘闭上眼睛,并未否认安娜希德的话,“我现在不过是阶|下|囚而已。” “不,你是站在众神顶点的人。如果连你都沉沦了,众生还有什么希望?”安娜希德认真地看着她,不可谓不诚恳,“为神者,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神王兄妹和众古神都已经离开了三界,一切看似天经地义的道|德与真|理都应当被重新评判——真正的神,就应该是为此而生的。真正的神,应该为众生立法,不是吗?” “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林默娘苦笑了一声。 “这有什么意义?你倒来问我?可是你自己就在做这件事,不是吗?在古神眼里,没有波斯,没有中|华,人类分分合合,任何族类都不是天然就该团结在一起的。可你却弄出了一个女娲神谕,要拯救神州。这岂不是新的道|德与真|理吗?这岂不是在为众生立法吗?” 林默娘拥膝而坐,并不答话。 “你是真正的神,怎么可以玷辱于俗人之手、埋没于庸众之中?九天十地,四海列国,若有足以与你相配的人——” 安娜希德用手按着心口,似乎有些陶醉了,说的话也带上了诗一般的韵味: “他应该高踞与众生之上,绝不能混同于平庸。他孤标绝尘,远离庸众,独来独往,就如雄鹰一般,高翔在天,绝不与燕雀结群。” “他应该毫无凡俗的优柔与怯懦,他应该自信且强大。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应该坚信自己能掌控一切,而且总是能做到。” “他从来不怕挑战,反而热切地渴望着旗鼓相当的对手。与强者斗|争,能使他感到无上的快乐。” “庸常的善恶不足以评判他,他创造规范,他为众生立法,他自己就是真|理与道|德的化身。” “他拥有最强劲的意志力,最能忍受痛苦的折磨,能从最炽烈的痛苦中崛起。” “他就是真正的神。” “真正的神?谁是真正的神?”林默娘意识到,安娜希德终于要亮出真|实目的了,“愿洗耳恭听。” “我们的战神巴|赫兰。”安娜希德笑了笑,林默娘果然聪明,“他与你交过手,早就对你的才能赞赏有加。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破傀儡虫,更令他倾慕不已。只因你不是他拿住的,不好自己开口,所以托我来做大媒。” 林默娘嗤笑了一声。 “我自然是想有个良配的,只是你们的巴|赫兰,我看不上。” “看不上?”安娜希德挑了挑眉毛,“莫非是你已有了心上人?说将出来,说不定我还能替你做媒呢。” 心上人? 晚了,现在已经太晚了。 林默娘的眼神有些渺远,似乎透过这间小屋,看透了无垠的碧落黄|泉,看尽了千百万年的风云变幻。 她想逃出去其实不难,只要假意答应安娜希德,然后在洞房花烛夜对巴|赫兰下傀儡虫,不愁没有机会逃走。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安娜希德和巴|赫兰都是霁月光风的君子,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君子,去为天庭那群下作的人守江山,那是玷污了她自己。 ——也罢,就让她为中|华做最后一件事吧。 “没有用的,我也不会说。”她的语气平静而淡然,“处决我吧——如果我还可以提要求,让我死在昆仑山。” 安娜希德却会错了意,一声冷笑。 “我不配给你做媒?就因为我是波斯、你是中|华?灵惠英烈妃,你为了保住天庭,保住三界,为中|华立的法,是没有|意义的。” “你见多识广,学贯东西,有一个西方的传说想必你也知道。人类想要一起建造一座通|天塔,与天比高,天就把人类分成了不同的族群,让他们使用不同的语言,于是通|天塔最终没有建起来,只剩下一片混乱。” “这个传说看似荒谬不经,其实恰恰隐藏着真|相。人类是女娲造的,之所以有不同的族群和语言,当然也只能往女娲那里找原因——分|裂人类,本来就是为了削弱人类的力量,维持三界的平衡。灵惠英烈妃,你扪心自问,你让人类中数量最多的一个族群团|结|起|来,人类之母会答应吗?” “人类因为语言和种|族的不同,引发了多少杀|戮与罪恶。神王兄妹为了三界的平衡而分|裂人类,却引发了另一种腐蚀三界根基的恶业。拆东墙补西墙,永远没有尽头。你看看,这样的三界还可救吗?” “是啊,解决了一个问题,总是会引发新的问题。安娜希德女神,你也不该相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济世良方。”林默娘垂了一下眼皮,再抬眼直视安娜希德,“创造一个新世界,也是一样的。” 我不相信幸福能一蹴而就,不相信所有的不幸都有同一个根源,不相信只要除掉了什么“大害”,就能迎来一个光辉灿烂、清|白无暇的新世界——我当年冷眼旁观刘沉香劈山救母,现在也不会为你们这一套而狂|热。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早就知道。” “但那又如何?” 神谕固然是假的,可神州儿女,是真的。 “我爱她。” “我对她,一片赤诚,至死不渝。” “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可是你救的是林默娘,神州儿女不欠你什么。你的恩情我铭记在心,但我无权牺牲他们来报答你。” “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狐死必首丘,禽|兽尚且不忘本,人怎能背弃故国?” 碧霞灵应宫中,碧霞元君打开飞符,用约定的方法解|开符印,读罢了其中内容,她松了一口气。 林默娘将要在昆仑山被祆教火刑处死。 还好,她没有变节,没有成为第二个刘沉香。 正在这时,又有青衣道童进来禀报,说是南海的探子来了。 “让他上来。” 探子回禀:“禀娘娘,鲲鹏并无异动。不过,还有别人也在监|视她。” “再探再报。” “遵命!” 果然不出她所料。 灵惠英烈妃,你走好。不是我不肯救你,我没有别的选择。 ——外战不利,将来也许会死;内斗不利,现在立刻就要死! TBC 第38章 水涌浪千叠 昆仑山玉虚峰头,冰雪皑皑,杨戬一袭黑衣,立在山巅眺望远方。 金冠白衣的吉布列从后面走了上来。 “给你贺喜了。” “何喜之有?” “炼化了乾坤钵,找回了法|力,岂不是一喜?”吉布列笑吟吟地说,“太行山打下来了,战事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那时弥卡尔回来,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与你切磋一场了。连我都没想到,水中之火、水中之光还可以这么用。嗳,你怎么这么厉害呢?难怪我们的真|主这么看重你,你真的当得起——当得起一切最好的东西。” 杨戬只是笑了一笑,没有答腔。 “我是认真的。”吉布列转到他面前来,抬头看着他的双眸,“等到我们的新世界建立起来,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杨戬绕开了吉布列,仍面向冰雪覆盖的群山。他举起右手,任寒风穿过他的指间。 “天方有神鸟名安卡,每过一千七百年就会浴火重生一次。” 杨戬轻叹了一声。 “何故叹息?” “为一人而发。她惊才绝艳,大仁大爱,是三界内不世出的奇才。可惜,她不能像安卡一样浴火重生。” “你是指……” “灵惠英烈妃,林默娘——若是连她也不能一同前往新世界,那这三界内也没有什么人有这个资格了。” “我们不想杀她,祆教也不想杀她,可她自己一心求死,又能如何呢?” “打个谜语你可知道?” “谜语?”吉布列眨了眨眼睛,“猜谜有趣啊。我一不痴二|不傻,有谜你且说来。” “萨满教有神鹰,每当喙衰、爪钝、羽颓,就会自毁身躯,这样才能重获新生。” “你的意思是,毁去她的肉|身,将她的魂魄留下来,到了新世界,再为她塑形重生,是这样吗?” 杨戬摇了摇头。 “神鹰自毁身躯,必得自己动手,不能假手他人。” “如何?” “我先去把她偷换下来。” “好啊。反正,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我们都愿意她留下来。”吉布列眼色清明,神情坚定,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喜欢的东西,就要变成自己的。好买好卖不行,抢也要抢过来。” 昆仑山上搭起了一座洁白的高台,众祆祝肃立在台下,各执|法|器。高台四周竖着鹰身双环旗,中|央燃着一坛熊熊烈火,马兹达就站在火坛前面。这火种是从祆教最古老的圣火坛取来的,那里的圣火自从有祆教就开始燃|烧,从未熄灭过。祆教之所以取来了最神圣的火种,其实是出于对林默娘的敬意。 安娜希德押|解着林默娘到了。 林默娘没有戴刑|具,安娜希德就在后面两步远的地方跟着,两只金狮左右相伴,想跑也跑不了。更何况,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打算。 她本来是有机会逃回去的。可是,逃回去做什么呢?为这个腐朽的天庭守江山吗?休说这样的天庭已经不可救了,就算奇迹发生救下来了,也不过是继续祸|害众生而已。不愿再为天庭效命,那么投祆教呢?帮助他们侵夺神州的土地,杀|害自己的同|胞?这也是万万不能做的。 哪一条路都非她所愿,哪一条路都是错的。唯一能做的,只有毁灭自己。如果她的毁灭,能够唤|醒后来人,破釜沉舟闯出一条新路来,也就死而无憾了——至于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也不知道。 到了台下,两只金狮就不再向前了,分别立在两边。步上台阶时,地上的一丛枯枝勾住了林默娘的裙摆,似乎连它也在挽留她。林默娘牵了牵裙子,让开枯枝,继续往高台上走去。 林默娘上了高台,转过身来,在火坛前面坐下。安娜希德在左边站定,马兹达伸手向火坛中点了点,一簇火苗从火坛中跃出,飞向林默娘身周,迅速蔓延成一个圆环。火焰飞腾而上,向中|央聚拢,很快就湮没了林默娘的身|体。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暗沉了下来,随着一声雷震,雨水倾盆而下。雨水最集中的地方,不偏不倚正在林默娘身边,飞腾的火焰一下子被压了下去。 能压住祆教的圣火,这怎么可能是一般的雨水?林默娘用手接了雨水,细细一察,大吃一惊——有人用本命真元调成了司命涷雨! 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令众祆祝惊讶不已,纷纷抬头仰望着空中那朵玄云。安娜希德抬头看去,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众祆祝,迎战!” 安娜希德跳上金狮,一跃而起,领着众祆祝直上云霄。弓开满月,一支雕翎飞去,把玄云射得四分五裂。云中露|出一群人的身形,他们或抱牙笏,或秉洞箫,或持宝剑,或举长/枪,竟是各地的水神。为首的那个,乘着荷叶为盖的战车,驾着两条黄龙,正是黄河的河伯。 “众水神,随我迎战!” 安娜希德以一敌众,向前穿心刺,回头齐腕削,众祆祝也结队迎战,只杀得众水神难以招架。云雾滚滚,如横波冲风,支离破碎的玄云染上了血色,众水神或死或伤,却没有一人退后。 林默娘望着天空,颤|抖着嗓音:“不要……快回去……你们快回去……只要有你们,神州就还有希望!” 忽然,她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攫住了她,将她整个身|体迅速向上拉去。低下头,赫然发现一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假身依然坐在火圈中,言行如常,仍然在高声呼喊,要众水神回去。 ——还有人潜形匿迹来救她! 林默娘本来并没想逃跑,可是别人冒着这么大风险把她偷换出去,又怎能胡来暴|露行踪、连累他人? 马兹达突然警觉起来,祭起了光|明之环。光|明之环旋转着,四周荡开一层层水波似的光,碰到的任何实体都会引起波纹的变化。林默娘只觉得面前一阵风响,似有什么东西遮挡在她前面,那光的波纹穿过此处时,竟如无物一般,毫无波澜的变化。 马兹达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从火坛中取了一簇圣火,直接引向了假身。 正在这时,忽听两人同声怒喝,一男一女两名水神从半空中扑了下来。薜荔为衣,芙蓉为裳,头戴香花,腰系玉佩,正是湘君与湘夫人。湘君拦在半途中,迎着圣火张|开双臂,圣火击中他的胸口,飞腾的烈焰瞬间吞没了他的整个身躯。 湘夫人眼睁睁看着丈夫的身躯被圣火湮没,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泪飞如雨,却仍扑在那假身上,就地一滚,离开了火圈。她还来不及站起来,金光一闪,马兹达祭起轮回之环,已将她罩在当中。湘夫人倒在地上,身心俱痛,生不如死,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假身。 “何苦来哉?”假身叹息了一声,眼中有寥落,但更多的是平静,“我本是必死之人……” “不!你是我们的希望——唯一的希望了!”湘夫人哭泣着大喊,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从咽喉里迸出来的。 湘夫人并不知道自己抱的是假身,马兹达却看出异样了。 光|明之环击向假身,那假身迅速萎|缩变形,化为一根柳枝。 湘夫人|大吃一惊,停止了哭喊。 河伯在半空中看见,只当是中了计,祆教用假的林默娘吸引他们前来,不知还有什么陷阱,急忙下令撤退。 TBC 第39章 渡己先渡人 昆仑山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了,林默娘这才被放下来,黄河就在她面前奔流东去。 “你是谁?”林默娘转过身来,却没看见救她的人,“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那一边现了身形,是两个人,一个穿白,一个穿黑,都是陌生的面孔,那穿白的腰间悬着一柄宝剑,那穿黑的手上并无兵器。 “李任重。” “十一。” 变化样貌,改姓更名,甚至连三尖两刃枪都变成了宝剑,实属无奈。他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因为这样一来,死物会以为是他与清|真教勾结以致三界失衡,就一定会先把自己置于死地。死并不可怕,但是此时此刻,留下有用之躯比死了更有|意义。 林默娘心中也在暗自揣摩。能从祆教教|主马兹达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必然不是凡俗之辈。林默娘自认也算见多识广了,却从未听过这样的两个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会籍籍无名呢?难道是哪位厉害角色授予了他们法宝、派他们来的? “承蒙救命之恩,请上受我一礼。” “还礼。” 各自施礼已毕,林默娘又问道:“但不知二位英雄何故救我?” 哮天犬急忙说:“没有没有,这里只有一位英雄——我主人。” “十一。”杨戬轻轻喝止了他,转而对林默娘说,“灵惠英烈妃休要挂怀,这只是恰好同路而已。” 恰好同路,这是个颇为含糊的说法。 “既说恰好同路,但不知接下来又将去往何方?倘若依然同路,不妨同行。” 杨戬回避了这个问题,只说:“河伯他们很快就要到了,你就在这里等着,与他们会合吧。” 等着?等他们,还是等你? “好,我便在这里,等二位回来。” “不必等。” “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为什么不等?” “你方才还说‘倘若依然同路,不妨同行’,看来你是有路的,怎么现在又成了‘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我固然是有路的。”林默娘寥落地笑了一下,“但这条路的尽头,也依然是昆仑山上的圣火坛而已。而我想要的目的地,是永远走不到的。” 杨戬看着她的神情,心底被触动了一下。 他从前就知道林默娘,却从未认认真真地看过她。今日见到她寂寥却坚定的神情,忽然觉得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又像是遇到了一位远别的故交。 “明知是一条死路,还要走下去,这也并非无理,‘功成不必在我’,本是前贤之志。可是,你既然知道这条路根本不能把人们引向你想要的目的地,还要走下去吗?” “走下去。”林默娘的嗓音不大,却很坚定,“这是唯一一件该做的事。” “何苦来哉呢?” “我爱她。” “明知走不到目的地,何妨换一条路?” “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吗?” “你已经在走了,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 林默娘大惑不解:“已经在走了?” “还有一群人,很快就会过来,那时你就会看到的。”杨戬说着,又要辞去。 林默娘忽然灵光一闪,有如醍醐灌顶,面色霎时泛起了潮|红,心开始狂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且慢!”林默娘急忙追了上去,“我明白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杨戬闻言讶然,不意林默娘一点就透,转过身来,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几眼。 “有一件东西,我留着也没用,也许能帮你。” 林默娘伸开手掌,手心里赫然是一只犹在挣扎的小虫。 杨戬清浅一笑,没有接。 “用不着了。到了现在这个境地,这件事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注定会发生。至于这傀儡虫——你要做该做的事,所以收好它吧,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林默娘听他话里话外,并没有此事与他无关的意思。 “既然如此,”林默娘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光彩,“你我依然同路吧?” “自然是同路。” 云气在脚下聚|集,主仆二人腾空而起。 林默娘抬起头来,看见清风吹拂着白如雪般的衣摆,忽然上前几步,高声喊道:“我等你回来——同行!” 早已有天使报来,说受火刑的林默娘不是真的,吉布列便知道杨戬已经把事做成了。可是,她在山洞中左等右等,总是等不到杨戬回来,心中有些不安。顿开蛛网,出得门去,越过云雾笼罩的天池,上了山巅,想要望一望时,杨戬和哮天犬就回来了。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吉布列往后面看了看,没见着林默娘,“林默娘呢?你把她安置在哪儿了?” 杨戬却一牵袖子,深施一礼。 “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吉布列大吃一惊,“你要去哪儿?”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吉布列瞳孔骤缩。 “你要回去?——为什么?难道我们对你不好吗?” 吉布列嘴上说着,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悄悄做起了小动作。 “你们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初丁|香也曾养了哮天犬两年,她对他不可谓不好。你应该问问哮天犬,为什么要回到我这里?” 吉布列袖中,有一痕微光掠过。 ——好,接下来,只要拖住时间即可。 “你对天庭当真就有这么忠诚?即使他们要杀了你,你都毫无怨言吗?” “不是头上的青天,是脚下的热土。”杨戬说,“大恩铭记在心,但不能以江山黎民为报。” “仅仅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已?”吉布列觉得难以置信,“我认识的杨戬有神的胸襟,不会把事情想得这么狭隘!” “我没有神的胸襟,我看到的是,马立克不加区分地屠尽了已降之敌。” “就因为这个?”吉布列眼中又带上了一丝近乎疯狂的专注,“在我们清|真教,英勇牺牲的圣|战者将入天堂永享极乐,背叛者将入火狱永受煎熬。在你们道|教,一心为国、奋不顾身战死者,死后入黄册,精魂宛如生人。而战场上逃跑者,死后入黑册,魂魄颓败,更不要说倒戈投敌。不管按谁的善恶来,这些人都该杀!就算马立克不杀他们,也不会有人允许他们前往新世界的!” “责官不责吏,责将不责兵,不该不加区分尽数屠戮。” 杨戬用袖子掸去了山石上的积雪,把吉布列请了过来。 “吉布列大天使,请过来,坐下听我慢慢讲。” 吉布列自信且坚定,光|明而热忱,行|事有底线,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因此杨戬才会对她细细分说,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哂而去了。 “其实,我不同意你们的地方,并不是这一次杀降——你想过没有,马立克为什么会这么偏激?你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很早就问过你,忠诚是不是美德?忠于三界、死战到底的人,你们会怎么办?你说,就算他们死战,也挡不住你们,最终还是会接受你们的审判。可是现在的事实却是,无数忠魂在这场战争中灰飞烟灭,再也没有前往新世界的机会了。你也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本是为国战死的。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本来,他们即使不能成神,也将投生善道。他们明明知道魂|飞|魄|散了就万事成空,再也没有来世,也没有什么天堂,可他们还是挺身而出,就像在凡间为国尽忠一样,战不旋踵,至死方休。火狱不能恐|吓他们,天堂不能诱|惑他们,他们是三界内最忠诚、最顽强、最坚韧的一群人,却落得魂|飞|魄|散、永逝无存。” “自你们决定开|战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对于你们的敌人来说,英勇奋战意味着魂|飞|魄|散,倒戈投降又会遭到你们的鄙夷、惩罚乃至屠戮。我曾对你说人心难断,你说清|真教自有妙法,可是事实上,这是妙法断人心的问题吗?吉布列大天使,你好好看一看,现在断人生死的到底是什么?只要立场与你们对立,不管是忠诚还是不忠都会死。那么你们的‘善恶’实际上变成了什么?——信我者生,不信我者死!如此蛮横霸道的行径,难道就比你们反|对的那些人好吗?” 吉布列一时无言。 她并不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银舌诡|辩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对杨戬,她不想用这些。 “所以——”吉布列苦笑着,慢慢站起来,“你想去做什么?” “给三界众生另一个选择。” “你明明知道,要想维持这个三界,你早晚还要去祭恶业。” “我知道。”杨戬言辞平淡,却十分坚定,“如果这就是三界众生的选择……” “你说这话,好没道理!”吉布列罕见地失礼了,激动地打断了杨戬,“三界众生的选择,三界众生的选择!三界众生既然选择了做与不做,就该自己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而不是献祭一个无辜的人!” “他们已经承担了。”杨戬叹了一声,“那么多忠魂灰飞烟灭——还要怎么承担?” “你既然这样说,那么——”一丝苦笑又浮上了吉布列的嘴角,“这也是你的选择,对吗?” 杨戬沉默了一下。 “请转告真|主吧,渡己先渡人。要想解救自己,必须先解救三界内的一切生灵。为了一个清|白无暇的新世界,先损害了别人,那么别人凭什么相信你?又为什么要支持你?与其支持你建立一个新世界,还不如维持这个糟糕至极的旧世界——至少它可预期。” 正在这时,一名天使又降临在山头了。 “吉布列大天使,神谕到了!” 吉布列的心一下子凉了。 她给真|主传的是密报,而真|主却明发神谕,这分明是不想阻拦!她急忙接过神谕,展开一看,果不其然—— 真|主传谕,要吉布列放杨戬走,不仅如此,还承诺会照顾好瑶姬和杨莲。 吉布列颓然闭上了眼睛。 “我领你上忒修斯之船,为你断了信念,却没想到——是啊,朋友之义也是信念,说断,也就断了。” “我辜负了你。”杨戬的神情,萧索而寥落,“我这样一个人,本来就不值得……” “什么也不要说了,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都是造化弄人。” 泪水在眼里晃了一下,吉布列昂起了头,就像三界内最高贵而尊严的神。她向杨戬伸出手去,微笑了一下。 “我想和你跳一支舞。那年在和田的迎春节,我都没有和你跳过舞。” 巍峨的昆仑山下,碧绿的草原起起伏伏,瓜香果香围绕着村庄,金黄的沙漠中有行商的驼队经过。山间的云雾散去了,天池如镜,湛蓝的天空、冰雪覆盖的山岭倒映在水中,那倒影是那么清晰而真|实,令人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镜像。山巅上,吉布列踏着乱琼碎玉,白衣翩然,流风飘摇,仿佛与昆仑的冰雪融为一体。 耳边并无乐音,心中却有节拍。心应弦,手应鼓,到此处应是一曲终了,应是一串又急又密的鼓点,应是一个接一个地走翻身——不要停,不要停,只要有人还没有停,欢乐就没有结束。 可是,再欢乐的节日,也终会有个结束的。 吉布列在泪水将流未流的最后一刻,转过身去,背对着杨戬,拉了个收势。 “别了。” TBC 第40章 废盟藉旧信 林默娘从昆仑山逃脱、并与众水神会合的消息传出,地府士气大振,再加上羽翼仙治军有方,很快就取得了一场小胜。 林默娘回到地府之后,整军再战,与羽翼仙彼此配合,反击三教联军。度师真人眼睁睁看着明教一点一点丧失了优势,心急如焚,极力劝弥|勒撕毁盟约,反助神州。 “我们在神州打下了那么好的基础,教内现在也是中|华人多波斯人少,只要把立场摆到他们那里去,必将战无不胜。”度师真人这样说,“就算他们保天庭又怎样?当初怎么就拿下地府献给我们了呢?——我们之所以落到这一步,只是因为杀降的马立克是我们的盟友而已。撕毁盟约,划清界限,他们还会跟着我们反天庭!”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清|真教报仇也是靠不住的——教|主您想,当初刘沉香降了清|真教,我们不就只能眼睁睁把他放过了吗?如果玉帝也这样,我们还怎么报仇?我们明教,与清|真教本来就不是一家。不久之前他们还在诋|毁我们是‘易卜劣斯’,我们有什么必要向他们献媚呢?”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林默娘逃脱了,再加上一个羽翼仙,再不做出改变,我们的优势就会一点一点丧尽。教|主,您要早做决断才是啊!” 度师真人屡次劝说,弥|勒一直推脱。可是度师真人一次比一次措辞激烈,弥|勒觉出明教中的气氛已经十分异常了,就去向密特拉请教。 密特拉意识到兹事体大,又到了昆仑山,与真|主当面商议。 “好,好,好个杨戬!从头到尾,他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把阵图给明教,第二件是救出林默娘。可是这前前后后的每一步,无不在他算中。”真|主拊掌大笑,丝毫没有遭到“背叛”的恼怒。 “他在那里,事情就难办了啊。”密特拉担忧道。 “并不难办,顺水推舟,就让明教撕毁盟约吧。” “撕毁盟约?”密特拉大惊,“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真|主不以为意,“不管是波斯的明教,还是秦人的明教,都会做我们想|做的事。” “您的意思是,让弥|勒带着明教反助大秦——就像过去那样,表面上敌对,实际上配合?” “弥|勒去不得了。他在佛教就曾篡位,又害得佛教四分五裂,明教本来就不信任他。现在这点不信任被激发出来,只要有人一挑|拨,这个教|主之位早晚要丢。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来,还能丢得不那么难看,减少些损失。” 密特拉听得出来,这“有人一挑|拨”指的就是智谋过人的杨戬。弥|勒要是跟明教一起过去,的确十分危险。可是就这么放弃对明教的控|制,总觉得不甘心。以己度人,他只疑真|主在明教还有间人。 “难道明教就这样失控了吗?” “不会失控。明教手中只有火种,见到什么就会引燃什么。” 阳谋啊——好极妙极,我就是喜欢用阳谋。 可汗王朝的穆|罕|默|德·喀什噶里生前就喜爱史学,死后渡升,也为神仙写过传。与萨图克·博格拉汗交谈之后,他想为明教的前教|主明尊摩尼写传,遂来到明教收集|资料,明教众人都很欢迎他。密特拉也很高兴,就把明尊摩尼写给自己的书信都给了喀什噶里。 喀什噶里作传,总是会用多方资料对照,遇到矛盾之处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因此在访谈明教众人时,他多次提到了那些书信的内容。度师真人对那些书信很感兴趣,向喀什噶里借阅了其中的几封。 这几封书信都是明尊摩尼亲笔所书,其中多次提到“明教诸人,唯惠明法|王可堪大任”云云,还有一些表达了对许多波斯人不再供奉圣火、转而皈依清|真教的担忧。 羽翼仙和林默娘愈战愈勇,弥|勒下令,众明使由惠明法|王带领,都去增援。谁知大军甫发,度师真人率领众明使拥立惠明法|王为教|主,奉明尊摩尼为正朔,撕毁与清|真教的盟约,反助神州。 “明尊遗训,惠明法|王宜继承大任!” “明尊遗训,清|真教乃我教大敌,不可敌我不分!” 地府与天庭的联|系尚未完全打通,九天玄女却仍冒险穿过封|锁,亲自来到了林默娘面前。刚进帐,她就发现,林默娘身边多了两名男子。 “这是?” “李任重,十一。他们是我的恩|人——就是他们从昆仑山救了我。” 哮天犬刚想开口纠正,是主人救了灵惠英烈妃没有我的事,杨戬用眼神制止了他,这才一同行礼。 “这是司法天神,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还了一礼。 “救下灵惠英烈妃,奇功一件。本座当回禀陛下,为二位加官进爵。” “山野散仙,不会做|官,加官进爵就免了吧。” “有功不赏,岂不令三界寒心?二位义士休要推辞,一定要受赏。” “生来散淡,受不得拘束,为官反倒不快。受赏反倒赏了个不快,又何苦来哉呢?” “二位实为逍遥真仙,九天玄女拜服。既然如此,待本座禀明此情,请陛下赏以法宝、美器,二位仙长万万不可再推辞了。” “天庭若有赏,我等暂且收下,他日必用于退敌制胜。” “二位真乃高义之士!” 正在这时,吴夲在帐外通报:“灵惠英烈妃,明教有使者前来送信!” “是何人?” “哪吒。” “他来了?”九天玄女转过身来,走了几步,正好停在林默娘和帐门之间,“来做什么?归顺天庭吗?” “怕不至于,应是要与我们做个约定,互不攻伐云云。” 九天玄女望向帐门的眼神满是戒备,然后背转身来,面对着林默娘。 “明教居然会反,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如今对清|真教的胜算是有了,可是打完了这一仗,又拿明教怎么办呢?” 林默娘没有回答。 九天玄女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林默娘。 “是我看错了人,差点断送了你的性命。你怨我恨我,我都受着。可是现在的明教,与所有的叛逆都不同,他们是不可能被招安的。明尊摩尼死于天庭,惠明法|王打着明尊摩尼的旗号上|位,就绝不可能与天庭交好。依我看来,我们宁可亡于清|真教,也不能亡于明教。倒不如现在就……” 林默娘明显感觉到,九天玄女与过去不一样了,她也想学会权|术。只是她本性中就没有这些东西,架子端得再圆,也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明教没那么容易拿下,贸然开|战,又把他们逼成敌人,对我就更不利了。再说,明教现在已经与清|真教了断,对于众魂魄来说,他们比我们更有吸引力,真要打起来,我们也是难以取胜。”林默娘说,“且看这书信写了些什么,再做道理吧。” “也罢——我先回避了。” 九天玄女绕到屏风后面,隐匿了气息。 吴夲引了哪吒进来,彼此礼毕,分主宾坐下。哪吒将惠明法|王的书信呈上,林默娘展开书信浏览了一遍,原来是要与她修约。 “既然要修约,就该上|书天庭,此事我是做不了主的。” “灵惠英烈妃,你何苦来哉!” 杨戬就在林默娘下首坐着,哮天犬就站在他背后。他打量着哪吒,只见他双目发红,神色激动。 “想当初,我杨戬大哥为杨莲一家受尽折磨,那些白眼狼反而恩将仇报。如今你看看天庭,比杨莲那一家子好得了多少?你现在不能做主,将来就会落得跟我杨戬大哥一样的下场!” ——哪吒这些年来做的事,杨戬已经知道了个大概齐。他知道,那些人的自相残杀,固然是早就开始了,然而一切的失控,却源于哪吒手心的红莲业火图。可以想见,哪吒这些年来内心是多么痛苦和煎熬,就是因为知道了那些残酷的真|相。 他本当上前相认,却不想给哪吒不切实际的希望。逝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哪吒发|泄|了这么久,杀心和戾气已经平息了很多,否则他不会愿意听从明教与天庭的臣属修约。再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就会走出来的。与其等到将来这个希望破灭时,让他再经历一遍这样的痛苦,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一无所知。 屏风后面,九天玄女听到这话,勃然大怒,努力压抑着才没有让哪吒察觉到。 “你住口!”九天玄女在屏风后面,林默娘不得不假作愠怒。 “我偏要说!” 哪吒本来就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现在戾气更重了,下书本应以和为贵,他倒像是来打架的。 “灵惠英烈妃,你别忘了,害你的是太上老君的青牛,救你的是祆教女神安娜希德。你为之殚精竭虑的人,反而要把你害死!看看这个天庭吧,江山都要没了,还在处心积虑地整自己人。凭你一人,只怕还没有救得神州,你自己就被天庭整死了!” 九天玄女本性憨直,也喜欢听直来直去的话。起初的气头过去之后,她反而觉得哪吒说得很有道理。她这个司法天神做得太受罪了,又要断案,又要运筹帷幄,甚至还要照管中枢的安全,简直是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实在没有心思琢磨阴|谋权|术。可恨那太上老君,这时候还在背后捅刀子! 这个位子上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她现在还留下来干什么呢?回老家去多快活啊! “你爱的神州,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还是地府的赃官恶|鬼、天上的暴君奸|臣?我明教虽被斥为叛逆,所作所为却是真真正正为民做主。天庭号称正统,却连放恶|鬼害百|姓的刘沉香都能平步青云。灵惠英烈妃,你要是真想拯救神州,就该与我明教联合!” 杨戬忽然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现在听到别人痛骂刘沉香,竟然没什么感觉了,也不恨刘彦昌没教好他的外甥,也没有什么失望难过,只是在心底叹一声德不配位,硬抬是抬不上去的。是因为忒修斯之船?还是因为习惯了?他不知道。 林默娘作色:“你明教是波斯来的,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会真心为神州而战?吴夲,送客!” “不消!” 哪吒一抱拳,自己站起来,一推帐帘走了。 九天玄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瞅了瞅林默娘,疲惫地吐了一口气。 “暂且如此吧——此事,容后再议。” 九天玄女回到天庭之后,才从碧霞元君处得知,哪吒离开之后,又去找了羽翼仙和地藏王菩萨,却不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透露了这些事之后,碧霞元君苦笑着,扶着额头。 “现在连我也不知道,我们当初把羽翼仙留下,到底是对还是错?” “元君,事到如今,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也罢。” TBC 第41章 净火得永乐 林默娘和羽翼仙虽然没有明说,行动上却都十分默契地配合了明教。瑶姬献上的文籍、舆图,清|真教曾经复刻了一份给明教,因此论地理人情,明教并不比清|真教差。有了明教助阵,清|真教和祆教节节败退,很快就退出了地府。只是现在这所谓“收复”的地府,很多都在明教的掌控中。 度师真人和方银花来到了血湖,方银花捧在手中的摩尼珠光芒一照,厉魄就不敢近前。佛教常常斥明教为“附佛外道”,而事实上,明教与佛教确实有很多功|法是相通甚至相同的,因此明教的度师真人和方银花也被摩尼珠认定为“修佛法”之人,得到了它的护持。 “二位屈尊前来,有何贵干?” “不敢不敢。”度师真人降落在湖心塔前,深施一礼,方银花恭恭敬敬奉上摩尼珠,“特来归还宝珠而已。” 地藏王菩萨接过摩尼珠,望了望飘扬在塔上的青莲宝色旗,一言不发,只是满眼的悲痛与怀念。 “鄙教还有一请求,望菩萨允准。” 度师真人的口气不可谓不恭谨,地藏王菩萨却没有对他客气。 “请回吧,老衲不会允许你们用白莲净火‘度|化’这里的恶|鬼怨灵。” 度师真人对方银花使了个眼色,方银花会意,嗤笑一声:“菩萨好不明理!留着他们干什么?难道地府是为他们开的吗?” “万物非他,万物皆是‘我’的一部分。分别心一起,必有祸端。每一个灵魂毁灭了,三界就毁灭了一部分,‘我’就毁灭了一部分。清|真教本来就是要成全一部分人、毁灭一部分人,现在你们却做了这样的事,这跟亡于清|真教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区别就是自己执刀还是任人宰割!” “老衲不是林默娘。” 地藏王菩萨的意思很明显,提“中|华”“波斯”“大食”在林默娘面前有用,而在我这里,万物都是一样的,“中|华”“波斯”“大食”也没有什么区别。 度师真人笑了笑,踱出两步,来到谛听的石像面前。 “菩萨,我听说,谛听神|兽是为了救治仁佑王,献出了内丹,才变成这样的。世事万般,难猜难料。有的人,怀着卑鄙的心思,却偏偏要打出高尚的旗号,比如刘沉香;有的人,怀着高尚的目的,却不得不采用卑鄙的手段,比如仁佑王。这高尚与卑鄙,贫道很早之前就糊涂着,直到受了明尊的教|诲——他说,其实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卑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认可哪一个。菩萨,您在地狱辛辛苦苦,谁认可您呢?” “你……休要口出狂言!”虚弱的龙四公主挣扎着站起来,争辩道,“三界众生谁不知大愿地藏王菩萨……谁不感念菩萨的恩情!” “他们或许感念菩萨的恩情,却未必真觉得菩萨是对的——如果他们真觉得您是对的,为什么不来帮您呢?” “老衲所作所为,原不为了别人认可。”地藏王菩萨仍是平静无波,“奉|劝贵教慎重行|事。白莲净火将身躯和灵魂尽数毁灭,炼化成法|力散与众人,诚然,你们是为善人杀了恶|人,可是这样的事一旦做下,他们自己还是善的吗?用恶业去消灭恶业,最终怎么能得到真正的善果?” “‘真正的善果’?什么叫‘真正的善果’?”方银花冷哼一声,“我们是不是要为这个‘真正的善果’是什么先打一场,然后再打清|真教和祆教?” “银花,不可放肆。”度师真人制止了她,随后,向地藏王菩萨一拱手。 “菩萨高义大德,贫道敬仰。只是贫道也十分疑惑,这善与恶,究竟是谁说了算?” “从一而终是善,朝三暮四是恶吗?可是在群婚时代,从一而终就是耽误整个族群的繁衍,这才是恶。杀|戮就是恶吗?倘若自己的家园遭到入侵,拿起武|器杀死侵略者,这也是恶吗?难道倒戈投降,让更多的同|胞遇|难,反而是善?发动战争就是恶吗?宋人为开辟耕田,伐林毁草,地力日疲,沃|土流失,水成咸卤;金人杀|人无数,土地无人耕种,又还林还草,厚土巩固,水复甘冽。草木山川有灵,会觉得宋人是善、还是金人是善?菩萨,您告诉我,现在的三界,什么是善果,什么是恶业,这究竟是谁规定的?” “人,是人规定的,人为万物立法。人不如虎豹勇猛,不如狐兔敏捷,不像鸟虫能飞,不像鱼虾能泳,之所以说人类有气运,只是因为,他们的善恶就是三界的善恶,他们的公|道就是三界的公|道。” “菩萨,公|道不会变吗?恶业与善果不会变吗?天条都变了,难道作为天条根基的‘公|道’‘善恶’会没变吗?” “公|道何|在?公|道在人心!人心向着我们明教,难道还不足证我明教所为就是公|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菩萨,现在没一个人来帮您,您觉得您是得道还是失道?” 度师真人说这些话时,地藏王菩萨一直闭着眼睛,如同入定一般,再睁开时,已看向了谛听的石像。 “纵然如此,他们也不该灰飞烟灭。世间万物如此庞杂,一时的认知未必正确。你们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早晚会犯错误的——如果当年的他在这里,也会被你们用白莲净火烧死吧?” 度师真人使尽浑身解数,始终不能说服地藏王菩萨,只得罢休。临走之前,他仍不死心,丢下了一句:“菩萨再好好想想吧。等我明教再次得到黑水狱,还要内剿盗贼、外平群凶,我们的人必然需要更多的法|力——那时就由不得菩萨不答应了。” 地府打得有多漂亮,天庭就打得有多一败涂地。太行山失守了,天庭再次迁|都到茅山。弥卡尔并不急着追击,而是先拿下了武当山。这一下,无异于打断了赤县神州的脊梁骨,无论是西边的青城山、巫山,还是东边的茅山、凤凰山,没有一个能安稳了。 九天玄女不愧是兵法战略的祖|宗,在这种情势下仍能理出一线生机。 “顺着地脉打才能打赢,逆着地脉打就必败无疑。我们现在能掌握的地方,全都是地脉的下端,这是极为不利的,别说反攻了,连守住都很困难。要想反败为胜,必须拿下一块地脉的上端。万幸东海还在我们手里,这样,就有一条路可以走得通了——拿下白山黑水,从这里反攻,顺着地脉往下打,我们就有了胜利的本钱。” “现在的情势下,敌人向茅山进逼有两条路,一是从北线突破泰山、九里山、微山湖,二是由西线拿下龟山、蛇山,越过雷池,直|捣茅山。九里山、微山湖必须守住,这样才能迫使敌人从西线向我进兵。北线稳固,才能拿下白山黑水。我们往北旋转,迫使他们往南旋转,做成这样一个大回旋,最终的胜利才会属于我们。” 地府的捷报传来没多久,羽翼仙的一封奏疏又在天庭引起了轩然大|波。 羽翼仙为明教请|功,希望能把黑水狱赐给他们。明教已经承诺,只要把黑水狱赐给他们,他们就为天庭内剿盗贼,外平群凶。 九天玄女空有韬略,却苦无精兵强将实施。再加上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危急的境地,她也顾不上碧霞元君口口声声叮嘱的“宁可亡于清|真教不能亡于明教”了,在朝堂上力挺羽翼仙,要与明教共同对敌。 “机不可失,明教要为我们打仗,为什么不答应?请陛下早做决断!” “白莲净火在手,明教得到了黑水狱,就会越来越强大,将来必成大患。陛下,万万使不得啊!” 众仙为此争论不休,迟迟不能定夺。然而,事态瞬息万变,可不会等着这些老朽的神仙们。 自那日下血湖报信之后,林默娘遣人送花逢春回到了原郡。花逢春箭无虚发,正好当了个猎户。白日里上山采猎,晚上想着妻子,辗转反侧不能眠。他本该求神保佑,可是明教是那些神灵眼中的叛逆,最终竟一次都没有进过寺|院,也只好盼桂英自己保重了。 这一天,花逢春刚刚从集市回来,一推家门就是讶然一惊,这屋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肯定不是自己的家,怕是走错门头了。他急忙退出来,环顾四周,分明不错。正疑惑时,门忽然又开了,花逢春往门里一望,正对上了萧桂英笑吟吟的面容。 “桂英!” 萧桂英自然地接过了花逢春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桂英,你回来了!”花逢春喜不自胜,抓着萧桂英的胳膊问长问短,“你伤着没有?累着没有?” “有庆顶珠在,我能有什么事呢?倒是你呀——我不在,你就把家搞成这个样子,地也不扫,桌子也不擦,衣服也不洗,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哪里像个家,简直是个狗窝!” 花逢春搔了搔头发:“没有你,哪有家呢?” 萧桂英低下头噗嗤一声笑了:“你呀,真会哄人!” 说着,她从椅子上拿起一件外衣——正是当初分别时他留下的那件,往花逢春身上一披,却发现这衣服宽了一圈。 “哎呀,春郎,你瘦了!” “没事没事,瘦是瘦了,精神着呢!”花逢春一摸萧桂英的手,只觉得冰凉冰凉,不觉一惊,“桂英,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刚过阴阳河——没事,过一阵子就好了。” “来坐下坐下。”花逢春拉着她坐在桌边,从刚买来的东西里面拿起了一只葫芦,“这是刚买的酒,我这就把它烫了,给你暖暖身|子。” 萧桂英扫了一眼买来的东西,忽然看见了用草捆好的鸡蛋,忙又站了起来:“春郎,你先别烫酒。我刚才看到院里的香椿发芽了,你去掐那香椿头,正好用这鸡蛋炒着吃,有酒有菜的,你看好不好?” 夫|妻们一个劈柴,一个挑水,一个掐香椿,一个打鸡蛋,一个烧火,一个掌勺。一盘香椿头,金黄裹|着嫩绿,满满的都是春的颜色、春的芬芳、春的滋味。桌子搬到了院里的阳光下,盛上两碗米饭,又把新沽的酒烫了,斟上两杯。 “来,庆贺你我夫|妻团圆之喜!” “当得庆贺!” 夫|妻们端起酒杯,都是一饮而尽。 “桂英,你不跟明教了?怎么回来了呢?” “春郎有所不知,明教已经废了跟清|真教的盟约,要为神州而战,内剿盗贼,外平群凶。春郎,你说不能背离故国、反从异族,如今明教已不是异族,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怎么?明教要为神州而战?此话当真?” “焉有虚谎?” “来来来,再饮一杯!” “春郎请啊!” 斟满酒杯,夫|妻们双双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我又何尝不知!”花逢春刚要用袖子擦|拭酒渍,萧桂英眼疾手快,早已把帕子递了过来,花逢春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众魂魄降了清|真教,必遭毁灭;跟着天庭,还不如毁灭。现在可好了,既然明教为神州而战,那么投明教就是最好的出路!桂英,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春郎就这么着急?”萧桂英舀了一勺香椿头,放进花逢春碗里,“只是现在黑水狱不在明教手里,有心奋战,法|力不够啊!” “黑水狱在敌人手里吗?” “在天庭手里。” “请天庭把黑水狱赐给我们。” “天庭不给呢?” “不给?”花逢春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抢也要抢过来!” TBC 第42章 照见五蕴空 如果说林默娘是对明教态度暧昧,那么羽翼仙就是公然与明教勾结——他的部下有很多人都以个人名义加入了明教,甚至连身份都是半公开的。羽翼仙的道理也很简单,他本来就是为了百|姓留下来打仗的,百|姓喜欢明教,他为什么不欢迎?若不是因为这个司命荡魔元|帅是天庭封的,他自己都要加入明教了。 作为凡人岳飞的三十九年已经过去了,这一次,他不会再走同样的路。 当明教强攻黑水狱的时候,羽翼仙听任自己的部下做了内应,让开大路迎接明教,自己则假作不敌,撤往地狱上层。双方心照不宣,黑水狱落入明教之手,就这样做成了既成事实。天庭只好下旨追认,冠|冕|堂|皇地把黑水狱“赐”给了明教。 对此,度师真人只说了八个字:“多此一举,自取其辱!” 现在的天庭,确实无力再管地府了。正如九天玄女所言,九里山和微山湖必须守住,除去镇守海域的林默娘之外,天庭调集了几乎所有的精锐,羽翼仙也被调过去了。这还不够,又遣孔升真人往大雷音寺请玄奘师徒,甚至派太白金星来见惠明法|王,卑辞厚礼,请明教配合天庭,袭|击清|真教和祆教的后方。 惠明法|王承诺会全力配合,打退清|真教和祆教,太白金星这里算是交了差,可是孔升真人却迟迟未归。 长久的战乱之后,大雷音寺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只有大雄宝殿尚算完好。两旁的莲台,本是诸佛、菩萨的席位,如今堆满了藏经箱,里面装满了贝叶经,都是玄奘从战火中抢出来的——佛宝舍利他都可以不要,却不能抛弃这些经|书。 玄奘师徒正在里面,最后一次打扫宝殿。 五人俱是默默无言。敖烈拿扫帚来扫地,沙僧挑水来洒尘,猪八戒把藏经箱都整理起来捆扎好。孙悟空跳上房梁,正要挑去蛛丝,忽被玄奘制止,要他休伤生灵。 玄奘用布细细擦|拭着每一张桌案、每一座莲台,到了中|央那一座,他抬起头来,仿佛还能看到佛祖在拈花微笑。回头一望,似看见清癯的大迦叶难得展开了愁眉,正微笑会意。阿难依然是丰|腴俊美的少年模样,淡淡低眉,智慧尽收眼底。观世音面如满月,手捧净瓶,善财和龙女恭恭敬敬站立两厢。文殊与维摩诘辨法,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拊掌哈哈大笑。紧那罗们奏乐梵唱,天女们挥舞着彩练,翩然飞过,撒下片片香花…… 宝殿已打扫干净了,藏经箱也都整理起来,使了个维摩室空之术,总为一担,由猪八戒挑了。 师徒五人走出大雄宝殿,触目所及的皆是片片废墟。 这一截枯焦的木头本是菩提树,应有檐匐花交相辉映,还有迦陵仙鸟翩翩起舞。这折断的华表柱上,本应盘着八部天龙,金色的龙鳞闪闪发光。这一处断壁残垣,是燃灯古佛的舍利塔,在塔上能看见摩呼罗迦在白浪里翻腾。这一片空地上,提婆曾在此讲经,下面坐着成千上万的罗刹、夜叉,还有阿修罗,那时他们也听得很认真,跟别人没有任何区别,几乎令人忘记他们就是阿胡拉,效忠马兹达的阿胡拉…… 是啊,那时,谁又能想到后来的事呢?唯有那迦楼罗,金翅大鹏鸟,头顶如意珠,展翅翱翔,鸣声悲苦,现在想来,像极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太叔祖。”孔升真人见他们出来了,忙上前施礼。 玄奘颔首阖眼。 “罢了——走吧。” 玄奘师徒前往泰山,襄助天庭。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强的战力孙悟空,竟然连应敌都做不到! 弥|勒久处佛门,早知道孙悟空最大的弱点。因此,众天使和祆祝人人胸前都佩戴着明光镜,战场上光芒炫目,晃花了火眼金睛,孙悟空根本不能迎敌。真武大帝无计可施,只得撤退。 泰山失守,后面的九里山、微山湖,是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了。 军帐中,孙悟空只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口内不住地骂弥|勒,又骂太上老君,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他的双眼被明光镜所伤,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有个人揭开帐帘进来了,他也看不出是谁。 “大圣勿忧,我有办法。” 听这声音,是白度母菩萨。她说话倒是叫人心喜,称“大圣”而不称“胜佛”。也罢,既然如此,少不得我也不称“菩萨”了。 “公主有什么办法?” “大圣,您坐下,抬头,睁眼。” 有清凉的液|体滴入眼中,柔和而舒适,眼前渐渐清晰。孙悟空大喜过望:“这样就好了?” “好了,缺陷已经补上,再也不怕明光镜了。” “多谢公主!”孙悟空跳起来,一礼到地,抬起头来时,却只见白度母的眼睛是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难过了?” 白度母退后一步,微微别过脸去。 “没有……您自己去看看皇叔吧。” 木鱼笃笃,佛香依然点着,玄奘念诵着经|文,一切都与平时毫无二致,只除了——一条白纱遮住了他的眼睛。 “师父!”孙悟空一下子扑过去,“您的眼睛……眼睛……” 木鱼声和诵经声戛然而止,玄奘把脸转向孙悟空的方向,轻轻地笑了。 “我枉生两眼无见识,人|妖不分,忠奸不辨,要它们何用?给了你,你还能保卫三界呢。” “不!师父,没有!徒儿从来没有怪过您啊!”孙悟空一把抱住玄奘,嚎啕大哭。 “不要哭了,师父五感相通,没了一双眼睛,也没有什么妨碍。”玄奘拭去孙悟空的眼泪,神色满足而平静,“我这个师父不称职啊,既不能授功|法,也不能传法宝。悟空,你为师父做了那么多,也让师父为你做一件事啊。” 那一刻孙悟空只觉得,即使立刻死去,重新化为一块顽石,也不枉到三界走这一遭了。 军营之中,战鼓隆隆,画角呜咽,金柝凄紧,却仍有木鱼笃笃地响着,安详而平静,令人感到安定的力量,就像玄奘念诵的经|文一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九里山一战,由碧霞元君亲自指挥,九天玄女、真武大帝、王灵官、孙悟空、羽翼仙等悉数出动。弥卡尔久攻九里山不下,再加上明教袭|击清|真教和祆教的后方,他们只得撤军,茅山暂时安全了。 然而,天庭众仙中,却颇有一种说法:“明教哪里是真心襄助天庭?拖到最后才出手,分明是坐山观虎斗,故意消耗我们的实力,让我们与清|真教和祆教的妖人打到两败俱伤,他们好从中渔利!” 九天玄女当初坚决主张与明教共同对敌,也因此受了不少攻讦和弹|劾。玄奘师徒自然都有赏赐,而孔升真人请援有功,晋任三界都御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前有林默娘首战告捷,后有碧霞元君九里山战胜,碧霞元君这一派威望日隆,提拔孔升真人,为的是双方势力的平衡。 弥卡尔早就拿下了武当山,北线受挫,他便转而从西线进军,兵锋直逼龟、蛇二山。真武大帝本是在此修行的,对此地极为熟悉,玄奘师徒在此助阵,明教又派九头虫襄助,双方就在龟、蛇二山和雷池一带拉锯。 云华宫中,沉香本来已经消停了很久,此时又连连上|书,要求上阵杀敌了。 吉布列来到云华宫,召见了沉香。 “你倒是很会挑啊,专挑战事受挫的时候。” 沉香在袖中攥着拳头,双目灼灼。 “三界要存续,我舅舅就得死,所以三界非亡不可!” “不止是这个吧。”吉布列靠在圈椅里,“真|主已经降下神谕,会照顾好瑶姬和三圣母——你还不放心,要自己去立功?” 沉香笑了一笑。 “我知道大天使公|正,必会善待功臣之眷。” 吉布列固然刻薄,却不会背信弃义。真|主已经降下神谕,承诺会照顾好外婆和母亲,如果再加上自己为清|真教立了功,她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会好好养着外婆和母亲的。 小玉的身影从门边捱了进来。 “大天使,我……我也想去。” 沉香瞳孔骤缩,正欲阻止,吉布列已经开口了。 “你?你伤还没好,去干什么?” “……总能尽绵薄之力……我是说,我既然已经是清|真教的人……” 吉布列瞥了沉香一眼,嗤笑一声。 “好,那你就去吧。” 这些年来,沉香的状态小玉都看在眼里,因此忧心忡忡。她知道,沉香有一本小册子,记录着所有当年去过刘府后院那间小屋的人。现在,那些人不是死了,就是投降了,还有的本来就不是天庭的人——沉香一个一个地划去那些名字,最终只剩下了一个。 TBC 第43章 白刃谢师|恩 猪八戒在战场上遇到沉香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打起精神来应对,甚至还在打哈哈:“唷,这不是沉香吗?有日子没见了。在清|真教待着还好吧?我听说你们那儿也禁酒,真的假的?不过还好不忌荤,比我们那儿……哎唷,你来真的?” 猪八戒胳膊上被小斧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徒|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好歹老猪也是你师父啊,比划两下得了呗,还真要见血?” “师父?我没有师父。” 斧风扫断了猪八戒的腿,将他打翻在地。 杀了他!杀了他!所有见证过舅舅狼狈模样的人,都该死!该死!该死! 沉香提着小斧,步步逼近,鲜血顺着斧刃滴落。 “不是,沉香,你差不多得了吧?”猪八戒这才看出沉香有杀意,一步一步往后挪,“你宰我|干什么?你们又不能吃。你把我擒拿了,一样有功啊!” 呼啦一声,两道身影落在猪八戒面前,一个是银冠白衣的少年,一个是青面红发的头陀。 “刘沉香,无|耻奸贼!”敖烈大骂,“想当初你走投无路之时,是我师|兄庇护了你。你与我们非亲非故,你是死是活,与我师|兄什么相干?他庇护于你,完全是慈悲为怀。谁知一片善心,救的是你这么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沉香更不答话,提斧便战,沙僧与敖烈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没过多久便双双落败。他提起小斧,对着猪八戒正要劈下,忽听一声喑哑的呼号:“住手!” 小玉张|开双臂,拦在了他的面前。 “小玉,闪开。你不要忘了他对舅舅做过什么!” “我没有忘,我也没有忘他为我们做过什么!”小玉几乎要哭泣,“他与爹爹纵然有千般仇万般恨,你也不能杀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对你恩重如山啊!你只记得他不好的地方,却全忘了他当初的恩情!你这样,与那时一听到爹爹不能放出你|娘、就忘了是谁赠你金锁、救你出地府有什么区别?” “沉香,”小玉握住沉香执斧的手,“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沉香一扬手,将小玉掀到一边,一斧落下,鲜血飙飞,肥|大的猪头骨碌碌滚在地上。 “不要!”小玉再回身时,已经迟了。 “呔!刘沉香,纳命来!” 定海神针挟万钧之势当头砸下,沉香急忙推开小玉,躲过了这一棒。孙悟空大怒,金箍棒舞得密不透风,又快又狠,出手便是杀招,直打得地动山摇,飞沙走石。沉香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有招架之能,毫无还手之力。 “大圣,求您不要……”小玉见沉香那里险象环生,又恨自己帮不上忙,“他是爹爹最后的传承了,求您看在爹爹的份上,放过他吧!” “爹爹?杨小圣吗?”孙悟空哈哈大笑,“俺看在他的份上,他拿什么看俺?反正他早就死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俺老孙杀了他外甥,他不乐意,让他活过来找俺报仇啊——求之不得!” 孙悟空抓|住破绽,一脚踹在沉香脖颈上,直踹得他晕头转向,重重摔在地上。孙悟空上前一步,奋起万钧铁棒—— “俺老孙今天就替杨小圣清理门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小玉纵身扑上,金箍棒重重砸在她背上。孙悟空本是对沉香下的杀招,使足了力气,收手不及,这一棒就打得她骨化糜粉、脏腑尽碎。混着内脏碎块的血喷了沉香满脸,小玉软|软地倒在他身上,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便化为了一只火红的狐狸。 “小玉!” 那一刻,沉香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孙悟空打错了人,也一时顿住。正在这时,一柄弯刀横扫过来,原来是伊斯拉斐尔。 “刘沉香,快起来!与我一同敌住孙悟空!——你媳妇还有救!” 瑶池内,翡翠屏风下,桌案上摆着一盏神灯,灯中燃着定魂香,小玉的魂魄藉此一丝丝重凝。吉布列坐在案边,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小玉该死吗?不该死。 可我想救她吗?不想救。 ——我放在心尖上疼都来不及的人,对你那么好,你却不知好歹,我还要救你? ——可我又不得不救你,因为你确实是个好姑娘,绝对有资格前往那个新世界。 小玉苏醒过来,看见吉布列,急忙下拜:“多谢大天使相救,小玉会永远感念您的恩情的!” “感念我的恩情?我很稀罕你吗?” 小玉浑身一震。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是大天使救了我爹爹,我也希望替爹爹报答您……” “替他报答我?他很稀罕你吗?” 小玉一下子怔住了。 是啊,忒修斯之船……他已不是杨戬,与瑶姬、杨莲都没有关系了,与我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魂魄一阵波动,然后一缕一缕飞散。 吉布列又往神灯中加了一小块定魂香,催动法|力,再次将小玉的魂魄凝住。 “别自我感动了,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的报答,也不需要你喂东西给我吃。”吉布列用长针拨着神灯中的定魂香,浑然不顾她的话会刺痛小玉的心,“你的肉|身在安娜希德那里,少时我便把魂魄也送过去。对了,我对你的魂魄动了手脚,你一旦还阳,就只会坚信你该信的事。” “不!我不要!我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小玉惊恐地抱着脑袋,激烈地反|抗着,甚至不惜魂|飞|魄|散要冲出去。吉布列心烦,索性一挥袖,让她昏睡过去,然后将魂魄收入神灯中,捧着神灯,下界去往军中,找到了安娜希德。 “魂魄已经凝好,劳你费心了。” “等她好了,再让她自己过府致谢。”安娜希德连灯一并接过。 “不必。”吉布列瞥了一眼神灯,“不要让我再看见她了。” 小玉再次醒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刚刚睁眼,眼前有些模糊,只看见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端着药碗坐在床边。那一刻她忽然一阵恍惚,想都没想,一声“爹爹”冲口而出。 “孩子,你真是病糊涂了啊。”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 小玉眼前逐渐清晰,这才看清,是安娜希德女神。她手中的巴尔萨姆枝条灵光点点,灵光撒下,一点一点融入小玉的身|体。小玉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润和舒适,不仅是金箍棒造成的伤好了,就连殷凤珠的厉火留下的旧伤——沉香想尽办法也没能医好,竟也在安娜希德的医治|下逐渐恢复了。 安娜希德从床边端起药碗,用汤匙舀起一口,送到小玉唇边。 “明教与我们祆教一样,都是火神真传。以性命为代价的厉火,很难彻底根治,你要好好调养,别落下病根了。” 小玉张口噙了,两滴泪水划过面庞,叮咚两声,落进药碗里。 “怎么了?烫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小玉抽泣了一声,扑进安娜希德怀里。 安娜希德的胸膛,温暖而柔|软,与爹爹不一样,却都是……一样的令人感到安心,让人想要依靠…… “没有……没有……我只是……太感动了,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很久很久……”小玉抬起头来,安娜希德俊美的容颜似乎与那梦寐不忘的温柔面孔重合了,“安娜希德女神,让我服侍您吧……我愿意做婢女、不、不、我愿意做奴|隶,只要让我在您身边……” “在我身边?”安娜希德觉得这小狐狸很是可爱,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阿契美尼斯和阿尔达希尔早就认了我为义母,他们可是狮子噢——你这小狐狸,不怕他们吗?” 狮子?狮子有什么好怕的呢?这世上有的是比狮子还凶狠的人啊。我已经跟那样的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了,怎么会怕狮子呢? “不怕。就是被狮子吃了,我也不后悔。” 安娜希德揉了揉小玉的头发。 “你这小狐狸,又明理,又勇敢,连我也喜欢。只是你丈夫和家人都在清|真教,我也不好就这么把你留下来——这样吧,你与阿契美尼斯、阿尔达希尔结拜为兄妹,他们是我的义子,那么你便是我的义女了,你意下如何?” “娘!” 小玉把脑袋埋在安娜希德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这一次,再也不要松手了。 “哎。”安娜希德答应了一声。 “娘,您姓什么?我想跟您姓。” “我没有姓。我起名的时候,世人还不兴有姓呢。”安娜希德笑道,“不过,你一定要改个名字,倒也使得。我的师父,你的师祖,叫伊什塔尔。为了纪|念她,我给你改名伊南娜,你看如何?” “伊南娜——伊南娜——”小玉把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几遍,不由得心生欢喜,“好,我喜欢这个名字。从今以后,我就是伊南娜。” 小玉伤情稳定之后,沉香也来看望她了。他在床边坐下,想要握住小玉的手,却被小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小玉,你……” “我曾对爹爹说过,如果你对他不好,我就不会嫁给你。”小玉抬起眼睛,看了看沉香,眼中无悲无喜,“我食言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沉香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安娜希德女神救了我,我已经认了她做我的娘。如果我还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失去她——那样,我会痛苦一辈子的。” “怎么会?你做她的女儿,也做我的妻子,哪有什么不可兼得?” “上次,我就是选择了你,所以失去了爹爹。这一次,我不能再失去娘了。” “不,小玉,你听我说,舅舅他……” “爹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不必再哄我。” 小玉眼中,一片灰败与苍凉。 沉香蓦然惊觉。 吉布列说,小玉只会坚信她该信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吉布列大天使,你就对小玉这么不放心,唯恐她会泄密? “小玉,舅舅不会愿意看到我们这样的。” “小玉也已经死了,我是伊丝塔。” 小玉侧身往里,不再看沉香一眼。 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扳住了她的肩头,强行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 “你不是感念安娜希德的恩情,你只是想离开我们,对不对?” “什么不能再失去娘,借口,都是借口!什么忠贞不渝的爱情,假的,都是假的!小玉,你和我一样,痛恨所有伤害过舅舅的人。如果早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你早就会离开我们——离开这些残|忍伤害过他的人!” 小玉抬起眼睛,看见的是沉香的笑脸,那笑意越来越浓,竟使他的整个面孔都扭曲起来。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残存,沉香会亲手掐死自己,于是她欣然抬起了下巴,柔|软的咽喉毫不设防地暴|露在他面前。 沉香手上一推,小玉撞在床柱上,一声闷|哼,额角流下血来。随后,他重重地摔下帘子,转身就走。 没有一个人逃得过——所有的罪人,都必须受到惩罚! TBC 第44章 黑纱覆羞颜 水镜发动,三千年的时光,就在瑶姬眼前一一回溯,她看着那个生来就带着不祥的孩子长大,看着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惨|剧,看着他含辛茹苦带大妹妹,看着他一步一步成长为三界战神,然后又一步一步毁掉自己的一切,封神台上险些永逝无存,终于在忒修斯之船上将一切了断。 这里面的很多事,她早就知道,可是亲眼看着事情一件一件发生,自己却彻彻底底地无|能为力,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啊。孝顺的女儿,其实是个任性自私的废|物;慈爱的兄长,只是在利|用她;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被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之后,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离开了水镜的映像,瑶姬披头散发,双目通红,直如疯魔。她一看到三圣母就扑上去,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然后按着她,一下一下抽耳光。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无|耻的不孝女!” “从一开始,就是你引来的天兵!忘恩负义,全不念你二哥含辛茹苦才把你养大。白活了三千年,从来没想过来救母亲。让我看你二哥一眼又怎样?三番两次阻拦,还瞒着我虐|待他,为的是什么?似你这样的女儿,不如没有!” 杨莲被打得鼻青脸肿,口角流|血,她抽抽噎噎地哭道:“您只顾着骂我,您自己呢?从一开始,您对二哥就跟对我们不一样。他到桃山救您,您又给了什么好脸色?我不关心二哥,您又是怎么对他的?现在他走了,小玉也走了,您就只会赖在我身上了吗?” “好泼|妇!”瑶姬怒极反笑,“怎么?当初就是这么气你二哥的吗?——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杨莲忽觉眼前金光一闪,定睛看时,竟是一柄金簪。 “戬儿,你不要走,你看娘给你报仇……” 发红的簪尖越来越近,杨莲惊恐地尖|叫起来,扭|动着身躯,像一条脱水的鱼一般奋力挣扎。瑶姬索性薅住了她的头发,固定住她的脸。簪尖烙上面颊,嘶嘶作响,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杨莲痛苦的尖|叫|声几乎要把房顶都掀起来。 瑶姬烙了一划又一划,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了,杨莲又是痛苦又是绝望,刚烙了半边脸,就已晕了过去。 在水镜中看到这一切的沉香,眼泪都笑出来了。 ——好!好!这才叫天理昭|彰! 八种不同语言的“忤逆”,布满了杨莲的脸,瑶姬这才站了起来。 “刘沉香,我知道你看得到——”瑶姬的眼神,阴冷而狠戾,“你听着,我有个主意,为戬儿报仇的好主意。” 菱花镜里,曾经姣好的面容,如今布满了红黑的丑陋烙痕。八种不同语言的“忤逆”,亲生|母亲的赐予——就是要让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无处容身啊! 杨莲抓过菱花镜,重重摔碎在地上,掩面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只哭得头晕眼花,太阳穴生疼生疼,她无力地坐倒,已经流不出泪来,抱着膝盖只是抽噎。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没有一个可依靠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吧!反正大哥死了,二哥也走了,我再一死,看你后悔不后悔、痛苦不痛苦!看看到那时世人怎么看你、你|这|个||逼死亲生女的狠|毒母亲! 杨莲从桌边的笸箩里取出一把剪刀,运足了法|力,直直刺向自己的咽喉。 鲜血飙飞。 她本以为这就是这一生的终局,却不料仍然再次醒来了。 脸上凉丝丝的,想必是敷了药。杨莲睁开眼睛,白衣金冠的吉布列就坐在床前。她悚然一惊,忙往床里面缩,就像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样。 “怎么?说你不知好歹,你还真是不知好歹——是我救了你,你怎么还怕我呢?”吉布列嗤笑一声,又弯下腰来,凑近端详了一下杨莲的脸,“不就是几道烙痕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初你二哥伤得那么重,我们都治好了,你这点小伤算什么呢?” 吉布列眼中分明没有恶意,却让杨莲觉得浑身都冷飕飕的,一心只想逃离。杨莲在床角缩成一团,却避无可避。听到吉布列说“当初你二哥伤得那么重”,更是痛苦难当,又流下泪来。 “又哭?真没意思。” 吉布列直起腰来,一扬手,一领黑纱巾飘下来,正落在杨莲面前。 “怕丑就遮上吧。” 清|真教的医术自然是上佳的,杨莲脸上的烙痕,很快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可是从此以后,杨莲却再也摘不下黑纱巾了。只有紧紧裹|着黑纱巾,把自己隐藏起来,她才会感到些微的安全。 “这怎么使得?做不得的!”听罢了沉香的转述,弥卡尔震|惊不已——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竟能想出这种“主意”! “我们可都是为了清|真教的大业啊!” “不成不成。这样的事情一做,我们岂不是成了逼良为……哎,不成的!” “有什么好顾虑的啊?我外婆都不在乎,您还在乎什么?” 沉香一再坚持,弥卡尔只得将此事禀报给了真|主。 从此以后,人间开始流传起了一些离奇的故事,故事的脉络大体相似,而主人公各不相同。 渔夫撒下网,捞上来一尾白鱼,转个身的工夫再看,白鱼不见了,网里坐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大美|人,自称巫山神女,愿荐枕席,二人遂共赴云雨。 ——取回盘|古神力,毁灭三界,不过是需要神目而已。张百忍的妹妹瑶姬就在这里,再生一个不就行了?神仙又有妙法,前有吕纯阳邯|郸一梦度卢生,后有杨二郎华山书阵教孺子,她这里十月怀胎,外面也要不了多久。 可是这一次却没那么走运,瑶姬接连生了十二个孩子,都没有神目,直到第十三个才终于有了。那十二个没用的,瑶姬一个都不要,随清|真教怎么处置,吉布列只得把他们都送还给了各自的亲生父亲。 那个有神目的孩子,仍起名叫戬。云华宫|内布下了法阵,瑶姬亲自带大他,一心只想他长大之后给他二哥报仇。每每看到这个孩子额头上金色的流云纹,瑶姬总会想起她苦命的次子,唯恐这个孩子也走上了一样的路,对他百般呵护,有求必应,把未能如愿赐予那人的宠爱,都给了这个孩子。这还不够,她甚至反复叮咛嘱咐: “小戬,你要记着,这世上,只有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对别人掏心掏肺。你二哥就是太无私|了,才会一生受尽苦楚。你将来长大了,出了阵,可千万不要给任何人对不起你的机会。” 小玉能下地之后,就常常自己出来走动走动。然而,渐渐地,她发现身边的人有些异常,总不让她接近西边的一间小屋,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一再追问,阿契美尼斯耐不住了,将她引到了那间小屋中,开门让她自己看。 小屋内,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点了点数,不多不少十六个。小玉并不惊讶,就像早有所料一般,一一打开验视。这一箱是锅碗瓢盆,那一箱是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鞋袜装满了一小柜,四季衣衫或单或夹,一件也不少。装合欢被、鸳鸯枕和销金帐的那个箱子里,四角各放了一块马蹄金——那是姥姥早早准备好给她出嫁用的。 “那天刘沉香来看你,第二天他就把这些送过来了。我们怕你受不了这个刺|激,伤情反复,所以才瞒着你的。”阿契美尼斯很是懊丧,“伊南娜,这都是刘沉香不好,你可别难过。好男人有的是,你想嫁,再找一个就是了。” “没什么,我一点也不难过。”小玉苍白着脸色,反而笑了,“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受折磨,数十年来恩爱已绝,情缘已尽。能这样体面地分开,已经是他给我最大的恩|惠了。” 合欢被下,压着一张字纸,是沉香亲笔所书。感天动地的纯真爱情,玉帝亲赐的美满姻缘——这就是终局。 “香本鄙拙愚鲁,大错已成,悔愧无极。重任难负,唯妻知之。衾枕冷落,拥膝对泣,鹣鲽少欢至此,其悖人|伦也极矣。买臣泼水,怨不至此;霍玉掷杯,情何以堪?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华阴刘沉香,与妻小玉和离,任从改嫁,绝无牵涉。恐后无凭,立是为据。” 众明使已经在血湖边列阵,惠明法|王致书地藏王菩萨,血湖的厉魄一旦逃脱,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希望地藏王菩萨配合明教,三天之内没有答复,明教便要按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 这三天中,血湖中的厉魄依然如故,每天都会有一个时辰凶性大发。每到此时,便会有明使在众人合力结阵的掩护下,高擎燃着圣火的金杯冲上来,带走闹得最凶的那几个,然后,黑水狱便又会被金灿灿的火光照亮。 “菩萨,他们……他们已经动手了。”龙四公主已经虚弱至极,就连抬起头都十分艰难。 地藏王菩萨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如往常一般,诵咒安抚。 哪吒一直紧张地观察着血湖,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万一真的要动武,他就算拚着与整个明教为敌,也要保护地藏王菩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三天转眼就要到了,血湖中心始终没有动静。众明使摩拳擦掌,准备以武力制|服凶魄,唯有度师真人一直神神在在的。 哪吒知道度师真人多谋,他这样必有缘故,便问道:“真人,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啊?” “放心吧,血湖不会有事。” “却是为何?” “地藏王菩萨诵咒安抚厉魄,已经是在帮我们了啊。” 哪吒心中的不安,很快就被惊讶取代——他看见,青莲宝色旗落了下去。 从了明教,将来固然会贻|害无穷,可是不从明教,眼下立时就是一场泼天大祸。事关三界存亡,地藏王菩萨不得不屈从明教。 那些厉魄被明教带走的时候,地藏王菩萨仍在念经超拨,只为了让他们安宁一些,不要给三界带来灾|难,也尽可能走得有尊严。最后一条厉魄被带走,地藏王菩萨也耗尽了最后一点法|力。他只是结着跏趺坐,双手搁在膝上,眼前是永远沉寂下去的血湖。他一动不动,眸子里最后一缕光|明明灭灭,似乎随时都会烟消云散。 龙四公主意识到了不对,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菩萨,您醒醒!醒醒啊!” 鲜红的混天绫闪过,是脸色煞白的哪吒。一摸脉门,那虚弱的脉象,昭示着生命正在从这具躯体中流逝。哪吒将法|力渡入地藏王菩萨体|内,竭尽全力挽救他的生命,他惊恐地大叫着:“菩萨,您不能死啊!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现在地狱空了,您怎么能死呢?” 地藏王菩萨冰冷的手,抓|住了哪吒的胳膊。 “放心,老衲不会死。”他苦笑了一声,“地狱已空?不,空了的是血湖,而新的地狱早晚会降临的——明教的所作所为,正在制|造另一个地狱。老衲……当然不会死。” 地藏王菩萨扶着荆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那个地狱的罪孽,总要有人去度。” TBC 第45章 亲仇难分鉴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东海波涛万顷,湄洲岛上碧树白沙。山林间,杨戬手执茶壶,牵藤攀葛而行,法|力轻拂,将绿叶上的露水收入壶中。集满了一壶露水,回到了湄洲岛上的顺济庙,步入一间凉亭,在桌案上摆开了茶具,洗茶、烹茶,滤过一遍,就已色如胭脂,茶香四溢。 哮天犬又被茶香引了来,他凑到桌前:“主人,您又在烹茶?” “想学吗?” “我……笨手笨脚的,学不来这个。再说,这茶有什么好呢?” “我这茶么,是九仙山的春来第一批新叶,由天仙细细揉捻,佐以玉膏发熟了,叶如花簇,汤清色红,就是越烹越浓,越品越有滋味。”不知何时,林默娘已经站在了亭前。 “可惜南方无雪,若是在北方——春来柳已发青,忽然又来一场倒春寒,那新叶上的春雪用来烹茶,比这露水还要轻柔娇美呢!” “北方?”林默娘用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走过来坐在对面,微微笑着,“我们很快就会去北方了……” 海中忽然有了动静,一道雪白的水柱从浪里激起,蓝色衣衫的小女孩破开浪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跳上沙滩。她惊喜地望了望身后依然平静的大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欢呼雀跃:“我成功了!我也能收住海浪了!” 她欢欢喜喜跑向绿树下的那间凉亭。 “林姐姐,李哥|哥,十一哥|哥,我做到了!” 林默娘从美|人靠上站起来,俯下|身,拉着月儿的手:“还不快多谢李哥|哥,要是没有他的功|法,你哪有今天?” 月儿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恭敬敬施礼:“李哥|哥,月儿这里拜谢了!” “举手之劳,何必挂怀,还是月儿自己肯下功夫。” “李哥|哥,你这么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月儿用手捧着脸笑了笑,又拉着林默娘,“林姐姐,月儿现在也能做细活儿了,你教我烹茶好不好?” “烹茶可是很繁琐的,你耐得住性子?” “还没试试,怎么就说我耐不住呢?” “月儿,你林姐姐公|务繁忙,别总打扰她。你要学烹茶,我也会呀。” 月儿喜出望外:“怎么,李哥|哥愿意教我?太好了,等我学会了,天天烹茶给你们喝!” 林默娘笑着揉了揉月儿的脑袋。 “月儿,你喜欢李哥|哥吗?” “当然喜欢!李哥|哥这么好的人,世上哪会有人不爱?” 杨戬几乎微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 “既然喜欢,以后要跟李哥|哥好好的啊。” “那是自然咯!” 林默娘的感伤一闪而逝,杨戬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十一,你带月儿再去练练。” 支走了哮天犬和月儿,杨戬提壶续上两杯茶。 “你不用这样安排,不用把月儿往我这里推。”水汽氤氲中,他只看着杯中涟漪,“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和月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你呢?”林默娘浅浅一笑,“我和你在一起时,没有任何‘隔’的感觉,那是灵魂的契合,好像连气息和脉搏都是完全一致的……我想,这只能是因为,你我心中所想,是同样的事吧?” “我们想的当然是同样的事,那就是结束这场战争。” “不,不是这个。”林默娘俯身靠近,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你和我一样,准备好了要赴死——独自赴死。” 杨戬闷笑一声。 “你说笑了。” “没有。”林默娘直起背来,垂下眸子,“只有我爱喝这样的茶,你想要十一学烹茶,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你也想把他推给我吗?” 杨戬手上一顿。 “灵惠英烈妃,我该说你什么好?” “叫我默娘。” “……我们会胜利的。” “但是没有人会需要一个活着的女娲。” “我有办法让你活下去。” “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能保得住我的吗?” “那……不一样。” “如何?” 良久没有回答。 “也罢。你不愿讲,我就不问了。”林默娘端起茶盏,仰起脸来笑了笑,“总归是要死,想也没用,不如现在好好活,这总没错吧?” 杨戬拦住了她。 “茶已凉了。” 清|真教和祆教的主攻方向变成了西线,北线就没有布下太多兵力。九天玄女命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适时出击,泰山再度易手。 尽管孔升真人被拔擢,可是只要战争还在持续,就没有人能挡住碧霞元君一派势力坐大。如今,就连来传旨的都不再是太白金星,而变成了九天玄女的徒|弟,白云洞君袁公。袁公先往湄洲岛,后往地府,命灵惠英烈妃从水路进兵,明教遣一支人马,配合天罡地煞,拿下白山黑水。圣旨中还承诺,明教从清|真教和祆教手里夺下来的土地,都赐给他们。 战事吃紧,很多事情九天玄女都顾不得了,明教从容坐大是以后的事,而眼下,拿尚在敌手的土地做人情,三界内哪有比这更便宜的买卖? 明教|派方银花领兵前往,花逢春、萧桂英夫妇都在军中,听从号令。 林默娘指挥有方,水战旗开得胜。萨满教本来就是墙头草,犯不着与天庭死战,立刻遣使求和。双方仍在洽谈,不知下情如何,大军正好因此有了整装备战的机会。 这天,萧桂英和花逢春正在习箭,忽然有一名明使来叫他们:“萧师|妹,花师|弟,快别练了,有个天庭的神将来找你们了!” “天庭的神将?” 夫|妻们面面相觑。 “春郎,你认识什么天庭的神将吗?” “我哪里高攀得上?桂英,敢莫是来找你的吧?” “我就更不知了。啊师|兄,他说了他是谁吗?” “他说,他生在山东石碣村,行走江湖,人都称他萧恩萧太爷!” 萧桂英一下子惊呆了。 “爹爹!” 怪不得遍寻人间与地府都没有爹爹的踪影,却原来——却原来爹爹做了神仙! “怎么?岳|父来了!”花逢春喜出望外,“桂英,这真是老天爷张|开了三分眼,我们一家人又团圆了!” 巨大的喜悦之下,萧桂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她急忙上前:“爹爹在哪里?师|兄,快告诉我他在哪里啊!” “来来来,我领你们上前面去!” 萧桂英眼前的这位神将,顶盔掼甲,凛凛一躯,高大雄|壮,比画上画的神将还要威|武,活像一座铁塔。可是看在她眼里,却格外陌生——不像她贫苦却坚毅、质朴而豪爽的爹爹。 “您……您是我爹爹?”萧桂英难以置信。 “桂英儿,快过来,让为父的看看你——你都瘦了啊!”那神将步步靠近,上前欲拉住萧桂英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在往回缩。 “桂英儿,我真的是你父亲萧恩!”他摘下了头盔,“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面貌?” 萧桂英抬头细看,不觉一惊。 “真的……真的是爹爹!”她悲声欲放,忽然又想起明教与天庭的仇|恨,唯恐是别人变作爹爹的面貌使诈,复又警惕起来,“你与我爹爹虽然面貌相同,只是……哎,爹爹,这个门呢?” 那神将一怔,随即便想起来,知道萧桂英说起了父女分别时说的话,是有|意试探,不由得失笑道:“这门么,不要管它了。” “哎呀,爹爹,这动用的家伙呢?” “这动用的家伙么,也不要了。”他看萧桂英放下了戒备,遂一气儿说了下去,“儿啊,不要啼哭。那颗庆顶珠,可曾带在身旁?” “带在身旁了。” “倘有不测,也好逃往你婆家去吧。” “爹爹你呢?” “为父的么,你不要管了。” “爹爹!” 再也没有疑虑了,这就是养育她十八年的亲爹!萧桂英喜极而泣,扑进那神将怀中,纵情大哭。 “桂英儿,不要啼哭,一家团圆乃是大喜啊!” 花逢春也在旁解劝,萧桂英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重见一礼,夫|妻们又搬来椅子,一家人各自坐下。 “爹爹,您怎么做了神仙?” “不是做了神仙,为父的本来就是天败星下界,如今不过归位而已。” “天败星?那是什么神?” “是当年姜子牙姜丞相封的正神。” 萧桂英犹自欢喜:“爹爹真是英雄了得!” 天败星心中却不是滋味。魂魄封神的勾当,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桂英儿又哪里知情?他带住了萧桂英的手:“桂英儿,贤婿,我们出去走走。” 三人步出了寨门,天败星这才说道:“桂英儿,你们怎么跟了明教?” “爹爹,此事说来话长,容女儿从头说起。”萧桂英说,“自从与爹爹失散,女儿朝也想、暮也思,只求能与您再团圆。后来人间灾荒四起,逃难途中,女儿和春郎听说了张茂深地狱寻妻的事,知道凡人可以渡过阴阳河到阴间。那时节,我们夫|妻旦夕且死,又不知爹爹下落,就想到阴间去访。” “这是你一片孝心啊——有庆顶珠在,你们应该能渡过阴阳河的。” “正是,正是。且喜我们夫|妻用庆顶珠渡过了阴阳河,正好遇上了明教圣女。好一个仁义的圣女,竟肯帮我们寻亲。那时我们不知道爹爹是神仙,遍寻地府也寻不着。后来明教打下了地狱——那杀千刀的丁员外竟在地府做了判官,是明教擒获了他,公|审之后在黑水狱火刑处死,可算是为我父女报了仇……” “所以你就跟了明教?” “正是。” “桂英儿,你做事太欠思量了!”天败星长叹一声,“明教是天庭的叛逆,你怎么能从贼呢?” “爹爹,明教怎么会是贼?”萧桂英抗辩道,“您以前常说,太湖里的鱼虾,全凭我父女们一双手捕上来,我们不欠那些达官贵人的。苛捐杂税,盘|剥百|姓,不劳而获,这是天理不容的事。爹爹,您做凡人看得明白,做了神仙怎么就不明白了?明教是为穷苦人撑腰的,怎么会是贼呢?我定要为明教而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你糊涂!”天败星急了,“你们跟谁也罢,就是不能跟明教、不能跟方银花、不能错认亲仇!” “错认亲仇?”萧桂英大惑不解,看一眼花逢春,他也是一脸迷茫,“这是从何说起?” “——你们是梁山的后人,而她是方腊的女儿!” TBC 第46章 碧血染冰河 送走了天败星,萧桂英只觉得天昏地暗,与花逢春互相搀扶着,迷迷惘惘回到营中。 万万没想到,为他们寻亲报仇的明教圣女方银花,竟然本是世仇!一路上,夫|妻们絮絮商议,只觉得明教恩深,既然不能为他们而战,唯有杀身以殉,方能不负大|义。 正在这时,忽然看见方银花练兵归来,萧桂英推开了花逢春的搀扶,跌跌撞撞上前去,眼前一黑,竟仆倒在地,泪如雨下。 “圣女,我们夫|妻二人……不能再跟着明教了!” “这是从何说起?” 方银花吃了一惊,急忙将萧桂英扶起来。萧桂英却连连后退,避开了她的搀扶。 “我们……我们是梁山的后人!” “那又如何?”方银花不以为意,“我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萧桂英脸色煞白,“早……到什么时候?” “就在你说你父亲是山东石碣村人、又提起混江龙这个绰号的时候。” 一句话不啻于五雷轰顶。 ——她竟然那么早就知道!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仇人,又何必为他们寻亲报仇?这岂不是陷他们夫|妻于不义吗? 萧桂英抬起头来,从腰间解下刀,将刀柄递向方银花。 “那你还等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是活阎罗的女儿!杀了我,你就能为你爹报仇了!” 方银花笑了笑,按住刀柄,推了回去。 “你都渡过了阴阳河,见过了地狱百态,怎么还说这等糊涂话?众魂魄来来去去,都是红尘过客。投胎之前,谁是活阎罗的女儿?谁又是方腊的女儿?你可以是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人,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人都是你的一部分。一世的身份,哪有那么重要?就算只是为了自己的来生,也该为众生计,做对的事啊。” “为众生计,做对的事?” “萧师|妹,花师|弟,你们先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再做道理吧。” 再相见时,天败星惊讶地发现只有萧桂英一个人来了,花逢春没有来。再观察萧桂英的神色,天败星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桂英儿,难道你……” 萧桂英提着战裙,跪倒在地。 “爹爹,请恕女儿不孝之罪,不能离开明教。” “桂英!”天败星急了,抓着她的胳膊,要她站起来,“在天庭眼中,明教永远是叛逆,早晚还要打起来。你一介凡妇,卷入这两派相争、生死存亡的大事,将来能有什么下场?跟为父的走吧!为父的会保你一世平安,再让你下辈子也投个好胎的!” “爹爹,休怪女儿鲁莽——女儿的真心话虽不中听,也不敢欺瞒爹爹。”萧桂英拱手,“女儿如今身在明教,手执兵刃,可以杀敌;倘若离开了明教,依附天庭,就只能等着别人来杀我!更何况,天庭早已没有平安,您又怎能保女儿一世平安?地府早已落入明教之手,您又怎样安排女儿下辈子投个好胎?” 天败星一时语塞,片刻之后,只得一跌脚:“有些事情,你不懂的!天庭的实力不止是你看到的这样——风风雨雨两千多年过来,没那么简单!” “纵然如此,萧桂英心属明教,至死不渝。” “你……桂英儿,你怎么这么……”天败星又是焦心,又是难过,“明教到底有什么好——你连为父的话都不听了啊!” “您是天败星,是姜子牙姜丞相封的正神。”萧桂英抬起头来,“您已经不是活阎罗,不是阮七爷,不是梁山老英雄萧恩萧太爷了。一世父女,缘分已尽,本来您根本不需要来关照我——天英星,他就没有管春郎,不是吗?您对我说这些,我知道这都是您重情重义。可是萧桂英已经认定了明教,只有辜负老爹爹您一片苦心了。” 说罢,萧桂英从怀中取出一物,光华璀璨,竟是庆顶珠。 “萧桂英一介凡妇,不敢僭取神仙之物,庆顶珠奉还与您。愿您福寿康宁,永无灾愆。” 天庭与萨满教的和谈,最终达成了一致,天庭接受了萨满教的归顺。 九天玄女来到了葫芦岛林默娘的营中,这一次,除了劳军和代|表天庭受降,她还带来了碧霞元君的密旨——在受降式上暗设机|关,铲除萨满十巫。 “怎么?这真的是元君的意思?” “是我与她一同商议的。” “为何?” “萨满教反复无常,万一降而复叛,反为大患,不如斩草除根。” “既然要斩草除根,就不该接受和谈。” “可是如果是打下来的,明教必立大功,就会有很多地盘归他们。”九天玄女认真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明教无法争功。” “这分明是把众萨满逼成了敌人!” 九天玄女不以为然:“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的确,众萨满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但他们会恨我们。如果这个时候,明教告诉他们,跟我们走,为十巫报仇,夺回本来就属于你们的一切,他们会怎样?他们一定会倒戈相向!明教的法阵现在就已经这么厉害了,如果布阵的人换成众萨满,又会是何等威力?更何况,没有了十巫领头,众萨满就成了一盘散沙,明教此时整合他们,岂不就更顺利了?” 九天玄女心中一颤,只觉得脊背发凉。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啊!”九天玄女向前几步,拉住林默娘的手,“默娘,元君有命,岂能不遵?况且和约已成,总不好真的留着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墙头草。你且从命,将来的事……”她疲惫地叹息了一声,“看造化吧。” 受降式上,林默娘早已命人垒起了三层高台。众兵将各执|法|器和仪仗,暗合八卦,站立四周。十面旌旗猎猎飘飞,乃是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都挂着风铃,随风叮铃作响。 萨满十巫两两一对,鱼贯而出,步上高台。为首的巫咸手捧一方锦盒,其中用丝帕包着一抔土——献土即为归降,这是萨满教和天庭都认的规矩。 萨满十巫俱已就位,九天玄女接过了锦盒,又代|表天庭赐宝旗于萨满教,命他们即刻将宝旗挂起。巫咸从命,将宝旗挂上高杆,正在这时,忽听一声霹雳,地动山摇。一霎时,黑云压顶,电闪雷鸣。抬头一看,九天玄女的身影早已化为无形。 “糟了!中计了!” 十面旌旗迅速向中间合拢,萨满十巫已是逃无可逃。他们纷纷祭起法|器,想要冲出绝阵,却无济于事。地上弥漫起层层红霾,沾之皮肉俱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一点一点|化尽,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萨满十巫将惨叫化为了声色俱厉的诅咒: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十面旌旗旋转着,荡悠悠风铃|声响,魂魄从残损的躯体中升起,被吸向旌旗,化为了旌旗上的花纹。 不远处的山岗上,九天玄女望见阵中情形,缓缓闭上了眼睛。 “默娘,你毕竟是有办法的。把萨满十巫炼成法宝,这样很好,你功莫大焉。” 林默娘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 “不敢当。” 送走了九天玄女,回到了葫芦岛,林默娘立刻找到了杨戬。 “如何了?” “放心吧,魂魄无恙。只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肉|身,就只好送他们转|世去了。” “保住魂魄就不错了。”也不知林默娘是叹了一口气,还是舒了一口气,她复又望向南方,“唉,李先生,你还能看见那里的紫云吗?” 紫云,是凡间天子的帝王之气。 杨戬当然知道林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江山,不会长久了。 “造化就是如此,顺其自然吧。” ——众萨满如此,诸神也是如此,从封神大典众神陨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是如此。 天庭之主是个死物,这就是它最大的死|穴。死物的法|力,从一开始就很强,可是自己却不能修|炼,法|力也不会增长,如果不吸别人的修为,千百万年之后,终有一天会有人超过它。魂魄封神,之所以修为不会再增长,就是因为他们的修为都被|封神榜吸走了。而封神榜吸走的修为又到哪里去了呢?号称是巩固三界的根基,其实是都给了玉帝。 所以,归根究底,玉帝就是一个剥削者。 对付剥削者,明教最有办法了。 更何况,诸神的师门俱已灭尽,无人领头,一盘散沙,明教整合他们只会更顺利。 ——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一回,谁也救不了天庭了。 受降式上生变,事发突然,明教没有丝毫准备,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萨满十巫已经遇|害。众明使依然散在各地,仍在肃|清残匪、巩固根基。 辽河边,哪吒领着萧桂英、花逢春等人,正在设法降伏河中的一条黑龙。交手不过数合,那黑龙不敌,翻身扎入水中,任凭你怎么叫骂,它缩在水底,再也不出来了。 哪吒一心追击,使混天绫荡开水路,直搅得辽河千里清波化作浊流。浊浪向两边排开,哪吒一马当先冲入水中,萧桂英仗着已有法|力护体,又水性出众,束紧了衣裳跳入水中,紧随其后。 正当他们向黑龙的巢穴进发时,却感觉到河水越来越凉,冰冷刺骨。他们在水底诧异,岸上的花逢春只看见天光突变,乌云蔽日,寒风凄紧,辽河几乎在瞬间开始冰冻,从两|岸向中间。 不好! 顾不得自己水性平平,花逢春跳上辽河,踏碎冰面,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冰冷的河水就像千万根钢针在扎他的肌肤,花逢春清楚地看见冰面就在他头顶闭合,他一心只怕萧桂英遇险,忍着酷寒往水下游去。 辽河底下,黑龙的巢穴附近暗流翻滚,河底的淤泥被激荡起来,难以辨认方向。哪吒祭起乾坤圈,将那洞|口打碎,又用混天绫去里面乱搅,只搅得整个河底红光泛滥。 狼藉的巢穴内,传出声声龙吟,甚是凄惨。哪吒收了混天绫,挺枪就要进入巢穴,忽听两人同声:“师|兄且慢!”循声望去,原来是萧桂英和随后赶来的花逢春。 “师|兄,河面已经冰封了!恐怕有诈,还是先回去吧!” “区区一条黑泥鳅而已,怕他作甚!” 哪吒不听他们的劝告,进了巢穴。里面黑|洞|洞的,哪吒只一路向前,只是水的阻力太大,行动不快。他一心要快,不提防脚下忽然被一茎水草绊住,蹬了半天没蹬开,只得低头去解。正在这时,数茎水草缠住了他的身躯和四肢,与此同时,他感到身上几处传来刺痛。 四下里突然大亮,哪吒这才看清,这些水草上竟爬满了水蛭,有几条已经叮在了自己身上!他拼命挣脱,却越挣越紧,更多的水蛭叮上了他的身。很快,他便觉得浑身脱力,一阵阵眩晕。强打精神,他看见黑龙那双黄|色的眼睛,还有龙背上立着的一名道|士——是个熟面孔。 “吕洞宾!”哪吒大怒,“明教现在是帮你们的,你竟然害我!” 吕洞宾拊掌大笑。 “这怪不了别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你在南天门前痛骂刘沉香,骂得可真是好,竟连宝莲雄灯是你的肉|身都说出来了!封神之战的时候,师父与此宝失之交臂,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了!哪吒,休怪贫道心狠,这都是怀璧其罪!” 说着,吕洞宾拔|出宝剑,一剑刺穿了哪吒的胸膛,口|中喃喃诵咒。哪吒只觉得剧痛从剑身处发散,刺入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他已经控|制不了这具身|体,魂魄撕|裂痛到极致,他想惨叫出声,声带却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不远处又有了动静,是花逢春和萧桂英。 吕洞宾头都没抬,吩咐黑龙:“干掉碍事的!” 一团团热血,洒入了冰冷的辽河,弥漫在坚冰下,晕开一片殷|红。 TBC 第47章 歌吟动地哀 一句句咒语从吕洞宾口|中诵出,一簇簇法|力撕|裂着哪吒的魂魄。哪吒的意识逐渐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痛。 正在这时,河岸上忽然传来了三声炮响,有如雷震。 吕洞宾不觉一惊——来得好快! 一定是有明使发现了辽河的异常,点炮呼救了。要不了多久,众明使都会聚|集到辽河。吕洞宾心下思忖,自己此来只是为了宝莲雄灯,与众明使动起手来反为不美,遂将虚弱的魂魄胡乱驱离,袖了肉|身,乘着黑龙离开了。 众明使破开坚冰,下水救人,合力稳住了哪吒的魂魄,又找到了花逢春、萧桂英夫妇的尸身。方银花得知详情,不敢擅专,急忙将此情如实禀报了惠明法|王,并把哪吒的魂魄也带到了光|明寺。 “这就是天庭——做他们的敌人,可比做他们的朋友容易多了!”方银花冷冷地笑着。 惠明法|王布下法阵,安排哪吒的魂魄入阵,三天三夜之后,他才悠悠醒转过来。 “我还没死?” ——哪吒啊哪吒,你这个不忠不义的贼,怎么就是死不了?割肉剔骨不死,身中化血刀不死,刺杀三圣母不死,至今被吕洞宾暗算,魂消魄散只在片刻之间,怎么还没死! “是谁干的?” “吕洞宾,太上老君的徒|弟。”哪吒咬牙切齿,“法|王,有朝一日拿住了这老贼,一定要扔进地狱的白莲净火里去!” “记下了。”惠明法|王一挥袖,调整了法阵中几盏灯的位置,“你且在此好好休养,等到我们找到了合适的天材地宝,再为你塑形重生。” “这么说,宝莲雄灯是被吕洞宾拿走了?” 惠明法|王惋惜地叹了一声:“怀璧其罪啊。” 宝莲雄灯,确实是没了——得知肯定答复的那一刻,哪吒突然觉得,心上最沉重的包袱放下了。 早该如此,本来就该如此——如果没有杨戬大哥,两千多年|前我就该死了。我活一天,便是欠他一天。而我后来对他做的那些事,更是令这笔债永远还不清了。到如今宝莲雄灯没了,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倒也是个解脱。 “法|王,不必费心找什么天材地宝了。”哪吒哈哈笑了几声,只是心酸,没有眼泪,“哪吒愿转|世投胎,今生今世,就此别过。” 哪吒为明教立下赫赫战功,他要转|世投胎可不是一件小事,度师真人特地在军营中安排下道场,让众明使都来送别,以寄托哀思、激励士气。随后,萧桂英和花逢春的遗体也要被火化,众明使都来告别。 圣火已经举起,正在这时,营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方银花走出几步,高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天庭的人要来吊唁!” 众明使一下子炸了锅。 “吊唁?还有人敢来?” “哼,别假惺惺了!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 方银花抬手示意他们不要激动。 “倒是个有胆量的——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是谁!”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天败星满面灰败,就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开口是沙哑而压抑的嗓音:“桂英儿在哪里?桂英儿……” 方银花微微一怔,想想却也觉得并不意外——他在凡间亲手把萧桂英拉扯大,十八年相依为命,哪能没有感情? “罢了,他是萧师|妹的父亲,就容他看最后一眼吧。” 方银花暂息了圣火,将天败星引到萧桂英的遗体前面,什么话也没有说。 天败星远远地就看见了圣火,他知道,用圣火烧化遗体,是明教对死者致以敬意。他对方银花施了一礼以示谢意,然后上前去,低头看着那孩子。她的遗容已经被整理过,血迹都擦干净了,安安静静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们的魂魄呢?你们送去转|世了吗?”天败星的嗓音很沉闷。 气氛为之一滞。 “他们夫妇……本是凡人,被黑龙一击,又是那样的河底,哪里还能……”方银花艰难地说。 耳边轰地一声,天败星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 蓦然想起了那一夜,桂英儿挂着眼泪,却坚定地说,她要跟爹爹一起去手刃丁员外和他家的恶奴——无家可归又怎样?流浪四方又怎样?无论如何,她也不要做奴|隶。 可是真到离家时,她仍是有些畏缩的。 “哎,爹爹,这个门呢?” “这门么,不要管它了。” “哎呀,爹爹,这动用的家伙呢?” “这动用的家伙么,也不要了。” 少|女这才意识到,此一去即是天涯,父女二人再也回不了家了。这间破败的小屋,承载过多少父女相依为命的光阴,可如今这一步踏出,就再也回不来了。少|女的右手仍然抓着门框,左手掩着面哭泣起来。 “儿啊,不要啼哭。那颗庆顶珠,可曾带在身旁?” “带在身旁了。” “倘有不测,也好逃往你婆家去吧。” “爹爹你呢?” “为父的么,你不要管了。” 波涛诡谲的江面上,一叶扁舟在浪里起起伏伏,夜间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渔人父女的面颊。 “儿啊,夜晚行船,比不得白日,要掌稳了舵。” 天败星俯下|身来,贴着萧桂英冰冷的脸颊,一滴浊泪滚落下来。忽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硌着自己的胸口——庆顶珠,桂英儿送还给他的庆顶珠,那时,她还说,愿他福寿康宁,永无灾愆。 ——为什么鬼迷心窍,竟接下了庆顶珠!辽河底下,若有庆顶珠在,他们的魂魄绝不至于散去! 天败星嗓子里一甜,一口鲜血冲过喉头,从唇边溢出。随即直|挺|挺倒下去,牙关紧|咬,面色青白。离他最近的那名明使正要上前施救,天败星艰难地抬起手来,示意不要碰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一顿,才缓缓吐出,又复这样间断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睁开眼睛,眼中是一片死寂。 熊熊圣火燃起,吞没了萧桂英和花逢春的身|体。没有鼓板,也没有丝竹,众明使只用肉嗓唱起了一曲哀歌: “正月里来是新春,杀猪宰羊挂红灯。老|爷的祚肉生虫豸,屠|夫吃的是野菜羹。” “二月里来柳色新,烧土成瓷火纯青。官家不喜碎满地,陶匠家中用缺盆。” “三月里来红满园,蜜蜂占得众香鲜。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四月里来水流觞,金谷园中翰墨香。烈火焚成松烟色,白丁怎能读缥缃?” “五月里来午端阳,鲥鱼溯上扬子江。渔人埋骨风|波里,千里送鲜贵人尝。” “六|月里来暑气高,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七月里来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佳期。蟠桃会上锦衣客,更无一人引寒机。” “八月里来是中秋,桂花飘香正悠悠。花香合染嫦娥鬓,卖油娘子水梳头。” “九月里来秋点兵,无定河边画角声。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宫廷。” “十月里来是寒天,坎坎伐檀置河边。造起了高楼君子住,木工在茅屋苦难眠。” “十一腊月是隆冬,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单衣怎能御北风。” 天败星听着这悲戚的曲调,却莫名觉得其中暗涌着一种惊天动地的力量。他不由得攥起了拳头,紧|咬着钢牙,甲胄掩盖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战栗。 送了女儿最后一程,天败星正要告辞,忽然有明使前来,说是度师真人有请。天败星跟随他来到了后营,掀开帘子进了帐,只见度师真人身披鹤氅,手把拂尘,若不是头上的束发金冠做成了雄鹰展翅的样子,与玄门中人也没什么区别。两人见过一礼,分主宾坐定。 “萧桂英和花逢春……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们都以为,大敌当前,至少现在天庭和明教不会打起来,谁知……” 天败星的眼睛微微发红:“到底是谁干的?哪吒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杀的!” “吕洞宾。” 天败星重重地叹了一声,闭了眼睛,一言不发。 “令爱是个很有主张的人,一定从小就很勇敢吧。” “也不尽然。”天败星慢慢睁开眼,似乎陷入了回忆,流露|出神往的眼色,“她小时候也手贱,被螃蟹夹过,从此以后就特别怕螃蟹,篓里的都不敢用手去抓,回|回捞上来螃蟹,都是我捆的。” “我听银花说过你们父女的事,手刃鱼肉百|姓的恶|霸,英雄了得啊。” “英雄?”天败星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惨遭压榨的人反|抗剥削者,自然是大大的英雄。” 天败星坐在椅子里,似乎整个人都坍塌了下去:“那……都是过去了。” 魂魄封神,之所以修为再难寸进,是因为封神榜源源不断地吸走了他们的修为,如果不持续修|炼,就会修为散尽,魂消魄散。他们抓紧一切机会修行,却也仅仅是堪堪保命而已。所以,他们都宁愿投脱凡间,下界为人,至少红尘一世,不用终日为自己的魂魄提心吊胆。也正是因此,他即使归位之后,也依然那么爱在凡间的女儿——父女们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清苦,却远远比在天庭为神自在啊! 此中辛酸,原不足为外人道,谁知,度师真人竟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将拂尘一摆:“那现在呢?难道现在的天败星,看不到有人正在被压榨吗?” 天败星不觉一惊,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封神榜。”度师真人看着他的眼睛,“你们的修为,到哪里去了?” ——连这都知道,明教,果然不简单! “据说,”天败星呼出一口气,“是为了巩固三界的根基。” “号称巩固三界根基,其实,是都给了玉帝。” “我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可是我跟哪吒不一样。”天败星又何尝不恨,只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魂寄封神榜,没了他,我就不能活啊!” “说什么你没了他不能活?分明是他没了你不能活!——没有你辛苦修行,一丝法|力也到不了玉帝那里!你们千辛万苦才修得|法|力,他却坐享其成,世上哪有这种道理?琼楼玉宇,仙苑神宫,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血肉,却被这不劳而获的昏王吞吃殆尽。难道不该扒|开这硕鼠的肚皮,夺回本来就属于你们的一切吗?” “天庭毕竟是秉天|道而立……” “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哪有个强夺法|力低微的小神、尽数奉送给玉帝?” “可是,大道所在,这是高于众生的宿命……” “大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哪有个为无|耻的剥削者张目?” “玉帝的法|力深不可测,你们打不过他的!” “但我们却有办法从内部瓦解他——只要有封神榜上诸神的配合。”度师真人站了起来,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天败星。 “现在是要问你——你还要继续做奴|隶吗?” 天败星抬起头来,火光熠熠,从度师真人背后照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一刻,他只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在黑|暗里逡巡太久了,他甚至已经不相信还有光|明的存在,然而今天,就在明教,就在度师真人面前,他看到了光|明——如此真|实,如此美好,就在前方! 他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武王伐纣的时候,耳边是姜丞相掷地有声的断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 天败星眼角一热,站起来,向前一步,一撩战衣,单膝跪下。 “愿为明教效力——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度师真人伸手扶起了他。 “我给你一种功|法,从今以后,你按它修|炼便了。” TBC 第48章 锋镝冰雪寒 冰雪皑皑,覆盖着大地,湛蓝的天空中只有淡淡几丝薄云。一只白腹鸮掠过酷寒的晴空,越过漂着浮冰的海面,穿过白桦林干枯的枝杈,落地化作一名少|女,面如寒霜,比这北国的冰雪还要冷上三分。 忽听吱吱呀呀数声,白桦林间早有数十根扣在弓弦上的雕翎箭对准了她。 “什么人?” “萨满教使者,受九彩神鸟昆哲勒所托——有一封书信要当面呈给灵惠英烈妃!” “好大的口气!灵惠英烈妃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只怕她想见我,我还不肯呢!”少|女冷嗤一声,“说什么神州儿女、炎黄子孙,如今炎帝幺女在此,她竟敢拒之门外?” 有人禀报去了,过了一会儿,营中传出将令来,请萨满教使者帅帐来见。 两旁旌旗猎猎,刀枪明亮,少|女从中间走过,面不改色。 “萨满教使者精卫,见过灵惠英烈妃!” “免礼。”林默娘端坐帅案,面色凝重,“不知贵使前来,有何见教?” “并无别干,只有书信一封——”精卫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请灵惠英烈妃前往不咸山和谈!” 萨满十巫虽死,萨满教的力量却并未被彻底瓦解。九凤耶鲁里占住了北极天柜山,常常派兵骚扰天军,令人寝食难安。众萨满与天庭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即使没有公然加入,也都在明里暗里帮着耶鲁里。更有人想利|用这份仇|恨——不仅祆教仍有部曲留在萨满教中,明教也开始与他们眉来眼去,一时间,北方的情势变幻莫测,天军被|迫滞留北方,无法南下收复失地。 此时此刻,昆哲勒却来张罗和谈——况且,他托谁带信不好,偏偏托炎帝幺女精卫,意欲何为呢? 林默娘接过书信,浏览了一遍,就放下了。 “你们费心了。” 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 “灵惠英烈妃啊,我们此番促成和谈,可不容易啊!”精卫的言辞不可谓不恳切,“我本炎帝之女,与你同根同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萨满教都是诚心归顺,只是那耶鲁里,从前在我教中就是出了名的恶|棍,从来不顾大局,专会煽风点火、蛊惑人心。我也曾苦苦相劝,灵惠英烈妃拯救神州,上应天命,不可逆天而行,更遑论同根相煎,他偏偏不听。好在昆哲勒识大局、明是非,四处打点,磨破嘴皮,才说服他暂且应下和谈。只是他指名道姓,定要灵惠英烈妃亲往,否则他是不谈的。唉!话已说尽,来也在你,不来也在你!” 千里不咸山,苍山白雪,远远看去,有如海面上翻腾的白浪。因了这冰雪,山中格外寂静,却也有麋鹿逡巡于枯杨之间,虎豹起卧于青松之下。四面山峦环抱着一处谷地,谷中一座行宫,青瓦红墙,宫中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冰灯,灯中七彩光芒变幻莫测,照得整座行宫流光溢彩。 这座行宫的主人,正是萨满教的九彩神鸟昆哲勒。林默娘降临在此时,九凤耶鲁里早已到了。昆哲勒下令打开正门,亲自出宫迎接,主宾施礼已毕,他将林默娘引进了行宫。 穿曲径,绕回廊,一路上只见七彩的冰灯闪闪烁烁,简直比天宫仙境还要如梦似幻。冰封的小水潭上,盘的是龙灯,须发|怒|张,鳞甲鲜明。覆雪的湖山石畔,立的是狮子灯,绣球儿在爪下,光影旋转,似乎真的滚动了起来。檐下紫燕穿梭,虽是酷寒,宛如春归。墙头金鲤跃起,那起伏的□□仿佛真的变成了波浪。固鲁众女神们手捧白芍药花,随侍在两旁。不多时,便到了正厅。 耶鲁里一见林默娘进来,嗤笑一声,不无讽刺:“真是贵人迟步——我已等候多时了!” ——与林默娘一样,北极天柜山也只来了耶鲁里一人。 昆哲勒笑着打了几句圆场,又请众人各自入席。 “灵惠英烈妃和九凤上神拨冗前来,我等不胜欣喜。来来来,请贵人簪花!” 簪白芍药花,本是萨满教待客的礼节。固鲁众女神捧着白芍药花上来,各自跪倒在众人面前,将白芍药花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奉上。耶鲁里随手取了一朵,簪在头上,昆哲勒也将花簪好了。 林默娘也伸手取花,忽然脸色一变——满满一盘白芍药花,倏然尽数化作利箭,直刺她的双眼! 只见一道红光,林默娘举袖遮挡,就像有人掐停了时间一般,利箭顿在空中不动了。她将袖一展,利箭竟调转过来,反向四周射去。只听嗤嗤数声,箭镞多没入了柱子和墙面,唯有一支,堪堪擦过昆哲勒颈边,将他的护领狐尾射穿,钉在背后的石屏上。 那一瞬,昆哲勒的脸色骤然煞白,他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如坐针毡,直觉告诉他——致命的危险就在眼前! “这就是萨满教的待客之道吗?” 昆哲勒已僵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精卫从他身边站了出来,拍着手大笑了几声:“那是自然。我们萨满教,再好客没有——客人既然来了,那就再也别走了!” “再也别走?”林默娘冷嗤一声,“倒是要讨教讨教——只要我想走,还从来没人拦得住呢。” “少啰嗦,看刀!” 耶鲁里从腰间拔|出雪亮的钢刀,如饿鹰扑兔一般冲上去,林默娘举剑招架。昆哲勒回过神来,护领狐尾就钉在石屏上不顾,挥舞着兵器也扑上去,与耶鲁里双战林默娘。 灵惠英烈妃长于法阵,耶鲁里和昆哲勒都知道,却从未想到这个林默娘于武道也如此精通。十数招对下来,林默娘好整以暇,不慌不忙,他们二人却找不到任何破绽。一道寒光划过昆哲勒的眼角,是钉住他护领狐尾的箭镞,昆哲勒心里又开始没来由地发虚,功夫越发不济了。林默娘看出端倪,剑势骤疾,道道剑光如霹雳横空,耶鲁里和昆哲勒这边顿时险象环生。 正在这时,寒气忽紧,只在一瞬间,林默娘脚下一滞,坚冰拔地而起,竟将她膝盖以下尽数冻住。突姆女神和那丹女神不知何时已经包抄了两边,结印念咒,催动法|力,蚀|骨的寒气阵阵升腾,冰冻越爬越高。 耶鲁里和昆哲勒返身回来,两把兵器齐出,一左一右刺向林默娘。林默娘用剑拨|开耶鲁里,拧腰让过昆哲勒。昆哲勒一击不中,折回来再打时,只听一声脆响,林默娘竟踢碎了坚冰,昆哲勒来不及反应,早被林默娘抢进来,冷森森的剑刃逼上了他的脖颈。 “林默娘休要猖狂!” 精卫展开双臂,高呼一声:“九纹石!” 天昏云暗,地动山摇,不咸山竟如大海一般移动、起伏、旋转起来。四面的山峦向谷中压过来,大大小小的石块飞入行宫,封|锁六|合,成一阵法。精卫催动法|力,正要完成阵法,却忽然发觉阵中的法|力流转变得陌生了——东南边有一处漩涡一般的所在,竟生生扭转了她的法阵,将法|力尽数陷去。 精卫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寒气再次升起,突姆女神和那丹女神结跏趺坐,本命真元从泥丸宫升起,化作点点金光射|向冰灯。冰灯反射|到林默娘身上,照到哪里,哪里就结成冰冻。林默娘急忙躲闪,昆哲勒趁机脱身。 行宫里的冰灯都活了,冰龙盘柱,冰狮守门,冰燕对对绕着画梁,冰鲤双双跃过花窗。寒气纵横,光影流转,林默娘避无可避,身上很快又覆盖上了一层坚冰,行动越来越艰难。耶鲁里和昆哲勒抖擞精神,挥舞着兵器再战。林默娘挥剑将他们荡开,打闪纫针的工夫,已将剑插|入了脚下的坚冰。强大的法|力灌入,金光退去,汇聚成两团,然后化作细细的金线,竟又回到了突姆女神和那丹女神体|内。 霎时,坚冰无影无踪,寒气消散。昆哲勒急收势,耶鲁里也只得停手,二人一同摆出了个防御的姿态。突姆女神和那丹女神骤然睁开眼睛,用手掩着胸口,难以置信。 “你……你竟然……” 林默娘收剑还鞘,干脆利落。 “在我面前,你们连同归于尽的资格都没有。” 她背着手向门外走去,竟无一人敢拦。到了行宫门口,又施施然顿了一步,冷笑道:“你们也不在九天十地问一问,林默娘怵过谁?” 箭镞的寒光又掠过昆哲勒的眼角,他回过身去,抓|住箭杆,把心一横,将箭拔了出来,摘下了护领狐尾,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将箭远远扔开,就像抓在手里的是一条活蛇一般。 “何事惊慌?”耶鲁里大惑不解。 “这……这箭镞是……是……”昆哲勒面白如纸,“当年后羿射日用的箭镞!” 耶鲁里拾起了箭,昆哲勒一见,又往后退了一步。 “不会吧?后羿射日用的箭镞,怎么会在林默娘手里呢?” “怎么不会在她手里!”昆哲勒一跌脚,“嫦娥!她医好了嫦娥的疯病,一定是嫦娥给她的!” 正在这时,精卫脸色突然一变。 “我的法阵!” 来不及多说什么,她身化一道流光,往东南去了。众人面面相觑,陆续跟上。 愁云惨雾,狂风呼啸,大大小小的九纹石飞旋于空中,宛如一座活的牢|笼。阵势被改变之后,这里成了新的阵眼。九纹石密密匝匝,不断地碰撞、交错,竟成漩涡乱流。然而,再纷繁的乱流,也挡不住身为阵主的精卫,身形一晃,已入阵眼,飞石与黑雾不曾擦着她一片衣角。 血一样的红衣,三墨绣的黑裙,林默娘手心里攥着一物,立于九纹石漩涡的中心。头上金冠早已滑脱了,发|丝散着,那双本来皂白分明、顾盼神飞的眼睛竟全变成了金色,其中似有浓雾氤氲。 精卫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已经察觉到,是有人用某种方法改变了阵势,让阵眼在这里成形,而没有按她的设想罩住行宫——可是,林默娘在阵眼,那么刚才行宫里的那个是谁? 一声霹雳,有如雷震,地动山摇,满天玄云裂开了一道豁口,银白的光芒如有形之物般从外面刺入。精卫足下生清气,腾云上天,一名黑衣剑客早已在空中等候了。精卫不认识此人,却认识此人掌中宝剑——正是这把宝剑,刚才在行宫中杀败了众萨满、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 “好大胆!”精卫骂道,“林默娘是我们萨满教的大仇人,与你什么相干?你何故变作她的模样来诓我们?” 黑衣剑客更不答话,掣剑来战。精卫摇身一变,化作白腹鸮,口吐寒光照他的双眸。黑衣剑客浑然不惧,精卫却要分心顾着法阵,不过几招便显败势。正在这时,耶鲁里、昆哲勒等都到了,一见精卫吃亏,索性一拥而上,将六|合八方全部封死,滚绣球般围着他厮杀。黑衣剑客以寡敌众,掌中剑寒光凛冽,只杀得众萨满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之力。 与此同时,精卫明显地感觉到,控|制自己的法阵越来越力不从心了。道道裂痕不断地向四周蔓延,伴随着滚滚闷雷,狂风忽然转了方向,一缕一缕将愁云惨雾驱散。 声声闷响从地底传来,九纹石的乱流竟显出了清晰的方向,纷纷向阵眼汇聚。精卫见状,自知大势已去,只得招呼同伴:“快撤!” 众萨满欲脱身,黑衣剑客也不追赶。 汇聚到阵眼的九纹石,或高或低,或正或偏,明明暗暗,深深浅浅,颜色和纹理彼此呼应,渐渐地竟有了一幅画的样子。就在那幅画成形的一刹那,金光暴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九纹石炸裂为无数破碎的石屑,随着激波射|向四面八方,愁云惨雾骤然间无影无踪。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唯有那黑衣剑客看得真真切切。 突姆女神和那丹女神彼此搀扶着,此时才在半路上遇到了撤回来的众萨满。 “如何?” “唉!九纹石阵让她破了!” “难道就这么罢了不成?” “——奈何!她那里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我们拿出看家本事都没报得了仇,还能把她怎么样?” “嗳!休长他人志气——林默娘不是说九天十地没怵过谁吗?哼,你还别说,她可真怵过一群人!” “何人?” “——明教!” “是啊!明教与天庭也有深仇大恨,我们去投明教,有何不可?” TBC 第49章 丹青影自度 林默娘强行扭转阵势,九纹石阵一破,她自己也重伤昏迷。杨戬在一片狼藉的碎石间找到了她,她右手仍攥着,拨|开手指,竟是一只焦黑而干瘪的小虫。 ——原来如此! 九纹石本来就是用来制|造幻象的,此阵也正是个迷惑心智的幻阵——好个林默娘!她竟对自己下了傀儡虫,吸引九纹石,强逆阵势,改变了阵眼的位置。而破阵之前的一刹那,九纹石汇聚成的那幅画,正是它此次施法的投影! 可是那幅画……怎么会是那样的一幅画呢?别不是一瞥之下,看错了吧? 杨戬抱起林默娘,只觉得沉寂已久的心一下子活了,在胸膛里突突乱跳,脸颊连着耳朵都在微微地发烧。他从不拒绝真|相,无论有多么残酷,他宁愿清|醒地痛苦,也不要浑浑噩噩的幸福。可是,那真|相……如果真|相就是幸福呢? 幸福……吗?他这样的人,怎么敢想、怎么配得上?他生来就带着不详,三千年来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又怎么能……可是——她,她是不同的。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人需要一个活着的女娲,无论是天庭,明教,还是三界众生。可是她还是要这样做——生死荣辱,她早已置之度外,因为她有她的信念,有她的守护。 “既说恰好同路,但不知接下来又将去往何方?倘若依然同路,不妨同行。” 不妨同行?同……同生共死? 平生第一次,他竟然动了念头,要与一个人同生共死。 林默娘,是他的同类。 杨戬现在几乎感激清|真教把他从封神台上救下来,让他多活了这么些年,他这才有机会知道,三界内还有这样的女子。 ——可是,这是真的吗?最后一刹那的那幅画,当真不是他看错了?一切当真不是一场空花幻镜?他当真还可以抱着这份希望? “主人!您在这儿呢——叫我好找!” “你来得正好——看到这些九彩碎石了吗?这就是九纹石。你挑一些九纹石的碎块,要小一些的,带回葫芦岛。” 回到葫芦岛时,林默娘仍未醒来。杨戬找到了吴夲,让他给林默娘诊治。他自己回到了西厢房的住处,哮天犬巴巴地迎上来,捧着一大袋九纹石的碎块。 “要不了许多啊。” 哮天犬捧着大骨头,喜滋滋地|下去了。 杨戬将九纹石按不同颜色分开,取来钵杵,研成粉末。傀儡虫尸他早已带来了,先剪下虫须,收在笔内。剩下的部分则用玉膏融了,滤出清液,再与备好的九纹石粉末调成颜料,分装在小碟里。万事俱备,只要有个载体,傀儡虫的最后一次施法,就可以复现出来了。 杨戬低头看着这些色泽各异的颜料,攥着桌沿的手指有些发白。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先往窗前,将窗帘拉上,这才拉闩推门,走到院中,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法|力轻送,从屋瓦上揭下一层冻实了的冰雪,化为一幅画纸,在空中卷好,落入了杨戬的手心。北国的雪很冷,这画卷正是雪的温度,杨戬却没有运法|力御寒——也许,只有这样的寒冷,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画卷被带到了屋内,在桌案上展开,还是空白的。装着颜料的小碟荧荧旋转着,悬浮在四周。藏着虫须的笔蘸取了颜料,一笔一笔描画起来。先是大块的晕染,石青染出了青山,葱绿渲成了烟柳,粉|白勾出了荼蘼架,曙红描就了杜鹃,松烟墨绘出了双|飞的燕子,赭石与泥金铺成了燕泥筑成的巢穴,至于花青、藤黄、胭脂、银红、绛紫等,点染着无数盛放的春花,只是看着就觉得香气袭人。那柳荫下站着两个人,一名女子,红衣黑裙,还有一个白衣男子。 最后一笔落定,那画中人,终于确信无疑了。 ——雪化作的冰冷纸面上,竟画了这样的一幅春光! 可是……是真的,又如何呢?她真的了解杨戬吗?杨戬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概念,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爱的哪里是我?分明是她自己信念的投影。更何况我早已上过忒修斯之船,哪里还是她爱的那个人? 寄托于冰雪之上的一纸春|情,毕竟见不得太阳。我对她,甚至连真容都未曾露过,也永远不可能让她知道——那样只会连累她。那么,又怎能妄谈同生共死呢? 果然啊,造化不会放过这个罪人,绝不会——永远不会给他希望,哪怕是那个人已经到了眼前,也没有机会执子之手。 正在这时,忽听窗外有人咳嗽一声,是吴夲的声音:“李先生,我们娘娘有请。” 林默娘已经醒了,面上没有什么血色,精神却尚可。看见杨戬进来,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病体不能全礼,李先生,你自己坐吧。” 床边有一张椅子,杨戬走过去,告了坐。 “我应该多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涉险,我不把你接回来,那还是人吗?” “可是从一开始……李先生,你为什么要替我去不咸山?”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不咸山?” 气氛有些凝固。 林默娘知道,对方必然是不愿意被别人盯梢的,但想必更不愿意听到虚伪的答复。她稍作回避:“我以为……凭你的本事,早就留意到了我……得罪了。可是,你我相识日子不短了,我却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来,三界内有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的人送了性命。” “灵惠英烈妃,你万金之躯,也不该孤身探阵。” “我不是还活着吗?再说,现在的战场上,有没有林默娘,已经不重要了。”林默娘抱着膝盖,轻轻地笑了,旖旎而温柔,“神州必胜。” “必胜?靠谁?” “谁创造了她,谁就将守护她、拯救她、为她出生入死。”林默娘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要替我去不咸山?你愿意回答吗?” 杨戬沉默了一瞬。 “我也觉得神州必胜,但是,总还想让事情更顺利一些。” “如何?” “我走了这么一遭,众萨满应该能想起来,要投奔谁了。” 林默娘略一思索,便知道了对方的用意,也猜到了他在不咸山做了些什么。 “你明明想帮他们,却要让他们视你为寇仇。”林默娘伸出手来,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如此行|事,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杨戬看向林默娘的眼睛,她的双眸皂白分明,当得起一句“美|目盼兮”,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充满了体谅与安然,只要看一眼,就让人感到一种安定从心底油然而生。杨戬的衣裳很薄,能感觉到林默娘的指尖凉凉的,手心却很温暖,那一刻,他心底一酥,忽然觉得,奔流在他们皮肤下的血流,就像一声檀板之后的琵琶与箜篌,一张一翕都在同一个节拍上。比起他活过的三千多年,真正结识林默娘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甚至还是隐藏在“李任重”的外表下,可是心中却莫名感觉到,他们好像自混沌初开以来就是知己。 “二郎神,对吗?” 林默娘低下头去,杨戬能感觉到她笑了一下。 “果然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吗?若当真是心有灵犀,她可能明白我话中的隐言呢? 一丝隐秘的期待再次从心中暗暗升起。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知己实在太难得,倘若当真不试一试,将来祭了恶业也终究还会有遗憾——因清|真教而偷来的这些年,似乎都白活了。 “若说这心有灵犀,我倒想起一桩奇事来了。” “奇事?” “岭南有一柳生,一年春日,于梦中与一佳人在花园中相会。三年之后,柳生进|京赶考,途中路过梅花庵,偶入一荒芜的花园,见湖山石下有一只长匣,匣内是一幅画,画上佳人与三年|前梦中的那人一模一样。柳生由爱成痴,将画挂在书房|中,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忽一夜,有一女子来到书房,与他相见,正是画里的佳人模样。自云三年|前曾与他梦遇,后来忧愁而死,只因与他有夫|妻之分,故犹可还魂。柳生按照那美|人的指点,启出棺木,美|人果然死而复生,二人遂为夫|妻。”杨戬娓娓道来,“两个不认识的人,竟能在梦中神交,缘定一生,生而为之死,死而为之生,岂不是一桩奇事吗?” “是啊,果然是一桩奇事。”林默娘的眼神有些缥缈,“只是,世间被生死分开的爱人,哪里就有那么多还魂归来……” 杨戬告辞而去,天色近晚,吴夲又来了。林默娘犹在回想着那柳生的故事,有些心不在焉。吴夲正为她诊脉时,她忽然想起了一事。 “吴夲,李先生把我送回来的时候,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吗?” “交给我?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手心里也没有什么?” “也没有。” 倏然间,一缕微光掠过林默娘的心头。 夜色深沉,灯火昏黄,万籁俱寂。杨戬正在书房读书,忽然心头一动,放下书,站起来,走到了窗前。 “你来了?” “我……白日里你讲了个还魂的故事,我也知道一桩奇闻,是从地狱里救出爱人。”林默娘的声音并不大,在这冰雪夜里却听得格外清晰,“你愿意听一听吗?” 杨戬心中一动。 “外面冷,你进来吧。” 茶香氤氲,雾气缥缈,林默娘捧着发烫的杯子,啜饮了一小口。 “那是西方的一桩奇事,盖亚的后代——你应该知道吧?” “美神的儿子小爱神,给无数有情人牵过红线、搭过鹊桥,他自己却爱上了一个凡间少|女。他常常在夜间与她相会,却从来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真容。有一天夜里,小爱神睡着了,现了真形,少|女拿灯一照,看到他真容的第一刻,她就爱上了他。” 一丝红潮晕上脸面,杨戬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口舌都在发干。他抚了抚额头,深吸一口气:“后来呢?” “后来?少|女去求小爱神的母亲美神,希望美神成全他们。美神要少|女去地狱找一只匣子,里面装着她为了照顾小爱神而丢失的一天的美丽。少|女真的下了地狱,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那只匣子。她一时好奇,打开了匣子,谁知里面根本不是美神丢失的美丽,而是令人沉睡的神药,少|女就这样在地狱里睡着了。小爱神知道了,也下了地狱,将她救了出来,这对鸳鸯这才得以同宿池塘。” “这……着实是曲折离奇。” “眼前却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呢。”林默娘一低头,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的虚弱,蓦然间竟生出几分怯弱不胜的风情,她慢慢抬起眼来,深深地凝视着杨戬的眼睛,“如果我看到了你的真容……我会爱上你吗?” TBC 第50章 锁章 第51章 恶紫之夺朱 圣旨下到了破城子,竟是要大军分批撤回,天山毁去灵根,散去灵气——眼见得破城子又成了一个朱仙镇! 消息传开,三军哗然,将士们有的捶胸顿足,有的以头抢地,有的恸哭不止,有的甚至胡乱催动法|力,四处痛击,直打得山峦崩裂,河水倒流,每一下都只当打的是仇人。 众人之中,王灵官尤其悲愤——北庭是因为我才丢的啊!我必须亲手把北庭打下来,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事到如今——到如今,还有谁能领着他收复北庭?九天之上,九地之下,若是能有这么一个人,我情愿赴汤蹈火跟着他! 与此同时,军中|出现了一些流言,越传越快。 “你们还记得仁佑王的样子吗?杂金色的卷发,哪里像是我们中|国人?还有,织女的孩子化为小星,董永之|子化为石像——你说,玉帝的后代,为什么都这么奇怪?” “——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他自己可以遮遮掩掩,到了后代身上,就看出他流着什么血了!” “这么肮|脏的血,拿去肥田都不长庄稼!” “难怪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昏|君从一开始就跟我们不是一条心。把我们的土地送人,任我们的同|胞被屠戮,他一点也不心疼!” 他们刚强勇毅,为中|华身死魂灭在所不惜,又怎能容忍别人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之意?更何况是——至尊非我族类! “欲灭其族,先亡其史——是谁要亡我们的史?是谁要灭我们的族?是天庭、是玉帝!掩盖事实,篡改历|史,欺|骗了我们所有人,骗我们洒自己的热血、守他们的江山!” “赤县神州,神圣不可玷污,绝不容异类窃踞至尊之位!” 昆仑山上,吉布列站在山巅,眺望北方。忽然,她嗤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让他们知道太多,只要略点一点,他们自然会做出他们想要的解释——也是我们想要的解释。 高贵的秦人,你们不愿接受突厥人的统|治,难道就愿意让这个同样是异类的东西,继续做你们的主|子吗? 秦人确实是三界内少有的英勇无畏、自强不息,在这样一个天庭的拖累下,都能一刀一枪把战线推回破城子。他们自己选择了竖|起这面大旗来凝聚人心,取得的胜利也属于他们自己,至于天庭——反而会被这面大旗反噬。如今,秦人有了打碎旧世界的心,玉帝啊玉帝,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别急,别急,这一天,不会远了。 破城子本是一座无人的废城,一道道坍圮的土墙鳞次栉比,矗立在风沙中,依稀还能令人想象到当年北庭都护府的繁荣昌盛。而今圣旨已下,大军陆续开拔,断壁颓垣之间人来人往,拆了一半的营帐委弃于地,一双双战靴从上面践|踏过去。鸿雁哀鸣,刁斗催送,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叱骂声。玄奘由敖烈扶着,在破城子中彳亍。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琵琶声,玄奘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敖烈听着这曲调,忽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掠而过,待要抓|住时,却又溜走了,不觉疑惑道:“这曲调……有些熟悉,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没有。”玄奘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升高了半个调,节拍也是重编的,你肯定没听过——连我都没听过。” 敖烈用袖子掸了掸矮墙上的灰尘,扶着玄奘坐下。 “师父的意思是,这是个新编的旧曲?” 玄奘端坐着,脊梁挺得笔直。他目不能视,眼睛上围着一圈白布,敖烈却无端觉得,师父正在眺望着什么。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却不甘空诉幽怨。升高了半个调之后,原本雄浑壮阔的乐音竟染上了激烈与悲恸的色彩,修改过的节拍,一张一弛间都仿佛回荡着挣扎与呐喊。听那弦内弦外,尽是刀枪争鸣,便可知那一颗禅心早已被满腔怒火取代——哪里有四万八千弥陀佛,我只知铁马弓刀保太平! 铮然一声,乐音戛然而止——琵琶弦也承受不住主人的悲愤之情了。 白度母菩萨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仍保持着横抱琵琶的姿|势。 突厥人,算个什么东西!早五百年一索子捆到我家的优伶,现如今也敢欺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好恨啊! 恨只恨这琵琶弦不是弓弦,送不出白羽锋镝——否则,我定要整戎装,跨战马,挽雕弓,射狼牙,先灭家贼,再剿外寇! “皇叔不必偷听,请出来吧。” 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收复了大好河山,如今竟要毁去灵根、散去灵气、甚至拱手让与他人,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圣旨。军心动|摇,而明教又极力反|对撤兵,惠明法|王甚至公然说,天庭不战,明教愿奋战到底;天庭要灭灵根、毁河山、抛众生,明教要护灵根、杀敌寇、保边关——因此,军中逃往明教者无数,甚至有整建制反投明教的。 羽翼仙上表,将这些事奏报了天庭,并再次恳|请玉帝收回成命。谁知,天庭反而派遣了监军孔升真人,敦促三军尽快撤离,甚至带来一队人马,就等着毁灵根、散灵气。 羽翼仙知道军心不稳,因此在孔升真人到来之前,特意召集众将,叮嘱他们在监军面前不可造次。正在吩咐时,忽然有亲兵进来禀报:“白度母菩萨求见元|帅!” “白度母菩萨?”羽翼仙有些惊讶,“领她后面歇息,散帐之后我便去见。” “菩萨说,她有急事,必须立刻禀报元|帅!” “既然如此——有请菩萨。” 白度母进得帐来,只见她脸色苍白,满面泪痕,一见羽翼仙和众将,霎时又是泪如泉|涌。 “元|帅,列位将军啊,你们——你们就要大祸临头了!” 众人皆惊。 “大祸临头?此话怎讲?”羽翼仙问道。 “明日孔升真人到来,众将都要到天池听点——他们早已安排下了陷阱机|关,要将你们一网打尽,然后收编你们的大军!” “什么?”羽翼仙大吃一惊,“菩萨,这话可不能乱讲!” “现有密信为证!”白度母取出书信一封,“孔升真人亲笔所书,要我回避明日天池听点,以免误伤于我,焉有虚谎?” 羽翼仙接过书信,浏览一遍,脸色越来越白。 “这……这……竟有此事!” 众将或面面相觑,或大惊失色,或义愤填膺。 “哎呀元|帅,明日天池可是万万去不得了!” “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元|帅,如此天庭还要效什么忠?不如反了吧!” “元|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请赐将令一道,容末将埋伏于途中,截杀孔升真人!” 白度母以手掩面,涕泗横流,痛哭失声。 “他们要毁河山、抛百|姓,你们要守边关、救众生——势成冰炭,不能相容。孔升真人修书与我,本是念着李家的香火情。只是我万万不能眼看着忠良屈死,因此不得不前来告知。如今你们已尽知其情,看起来孔升真人是必死无疑,到底是我害了他,辜负了他的信任——嗳!罢了——” 倏然一声,寒光一闪,长剑出鞘,白度母横剑便要自刎。好在她并不精于武道,帐内众将急忙阻拦,抢下剑来,白度母颈上只划破了一道细细的血口,并无大碍。 “菩萨,不可!不可啊!” 玄奘在侧,叹了一声:“菩萨休寻短见,众将休要烦恼。元|帅,我有一策,可得两全。明日我等休去天池相迎,却改在破城子听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在破城子将孔升真人擒拿,细细盘|问,再做道理——元|帅以为如何?” “天妃救命!天妃救命!天妃娘娘,救命啊!” 林默娘的行辕外,太真仙子一身狼狈,满面惊惶,高声呼喊着。 辕门的守将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自家娘娘已经因战功被晋封为天妃了。 “娘娘有命,不得放外人进入。太真仙子请回吧。” “哎呀这位大哥,我求你放我进去吧!燃眉之急,一刻也耽搁不得!” 太真|实在貌美,楚楚动人,守将不觉心软|了:“既然如此,你且说说是什么急事,我与你通禀一声。” “我那三……孔升真人在破城子中了埋伏,生死未卜!”太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在破城子中了埋伏,就该向羽翼仙求救,怎么反而舍近求远呢?” “——就是羽翼仙的埋伏!” “什么?还有此事?仙子请稍待,待我通禀!” “你要快些啊!” 帅帐中,林默娘既未着战甲,也未着朝服,只穿妃色靠身小袄,下面是葱绿的撒花百褶裙,踩着一双绣花鞋,头发也不过是松松挽了个髻,除了一根木兰簪之外别无妆饰。听罢了禀报,她似乎并不惊讶,反而好整以暇地问道:“太真仙子,她喊的是什么?‘天妃’救命?” “啊?是啊……” “既云‘天妃’,我若蓬头垢面、不衫不履就去,岂不是堕了天威?总得梳妆打扮一番,换上朝服才是——你让她等着。” 破城子设伏,羽翼仙本来准备擒拿孔升真人,谁知孙悟空一时失手,竟将孔升真人打死。随同众人|大惊,纷纷亮出兵器反击。羽翼仙素来爱兵如子,怎么忍心让他们束手待毙?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不做二|不休,遂下令众将,结阵迎战。双方本来都是天庭的人,服色一致,难免混乱,为此,羽翼仙又下了一支将令—— “愿反天者,左袒!” 破城子内外,一片片裸|露的左肩,仿佛闪烁着太阳一般灿烂的金辉。 以羽翼仙用兵之能,荡平孔升真人的随同自然不在话下。破城子竖|起反旗,羽翼仙又来造访白度母了。 破城子伏击时,白度母自云未免孔升真人疑心,并未露面。孔升真人的死讯传来,她更是闭门谢客,羽翼仙再三相请,她这才答应出来一见。会客厅内,二人见过了礼,分主宾坐下。 “元|帅屈尊到访,有何贵干?” “特来看望你这位——大功臣!” “功臣?哪里哪里,都是将士用命。” “菩萨,你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如今我是船到江心,再想下来也难了。”羽翼仙苦笑一声,“孔升真人要谋害我们,从头到尾只有你这一条孤证;如此机|密之事,你不与我单独商议,却直接捅给了众将;玄奘提出在破城子设伏,孙悟空又那么恰到好处地‘失手’了——这桩桩件件,只有你白度母菩萨才能谋划得来,是也不是?” “恭喜元|帅,识破机谋。”白度母笑了,施施然伸出双手,“敢问元|帅,要如何处置我这个叛臣?是不是要将我拿下,押往天庭伏罪?” 羽翼仙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深吸了一口气,沉下脸来。 “恶紫之夺朱也——这毕竟不是正路啊。” “恶紫夺朱?紫为贵,还是朱为贵?” “怎么讲?” “说什么正、论什么偏?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也。在其位不能行其道,就该早早让贤。紫既然较朱为贵,夺朱不过是各归其位,方显得大道至公。元|帅,您当初是为什么留下来的,您都忘了吗?可不要舍本逐末啊。” 羽翼仙闷笑来了一声:“孔升真人与菩萨一脉同宗——果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这点香火情是一丝一毫也不念啊。” “连昆仑祖脉都取不回来,有何颜面对先人?”白度母嗤笑一声,“他连家都不要了,连祖|宗都忘了,我与他还有什么香火情!” “也罢。”羽翼仙坐直了身|子,“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我此来为的是另一件事——反已反了,接下来的路在哪里,菩萨心中想必是有成算的吧?” “惭愧。”白度母阖了阖眼,“论知兵,我不敢在元|帅面前卖弄。从古至今,规模、地理、气象、士气,任何条件处于劣势,都有战胜的先例,可唯有一点,一旦处于劣势,就必败无疑了——” “谍报。” “所以,我们都不是明教的对手。” TBC 第52章 六军同驻马 羽翼仙杀了孔升真人,宣布举义,随后竟接受了明教节制,林默娘所部一下子陷入了他们的夹逼中。将士们惶惶不安,林默娘只命他们严密防守,静观其变,再做道理。 这一天,一队士兵正在山岗上,将桃木符埋入地下,以加固法阵。忽听一声呼喊:“这是什么?这上面写的是……鸟虫蝌蚪文吗?谁认识这字?” 循声望去,原来是有人从地下起出了一卷绢帛。 林默娘治卝下,不仅勤习武艺,也传授文才,是以军中确有人能认出上古文字。捧起绢帛,朗读出来,众皆失惊。 吴夲拿到抄出来的文字时,绢帛上的内容已经传遍全军了。 姜子牙留下的遗书,封神大典的真相——众古神都被伏羲和女娲残害了! 吴夲捧着书文,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几乎不支。他不敢相信,不敢想象万众敬仰的神王兄妹会做出这般残忍之事。 “不会的!”吴夲极力否认,不知到底是想说服别人,还是想说服自己,“女娲娘娘……不会这样的!她留下了新天条,还留下了神谕,安排天妃保护我们……女娲娘娘是保护我们的!——这一定是敌人的离间计!” “保护?怎么个保护法?”同伴显然是信以为真了,“这天庭也是伏羲和女娲留下的,天庭保护我们了吗?” 有的人想到了更多:“天妃娘娘曾经设伏残杀了萨满十巫!——这岂不是跟当初的封神台如出一辙?” “是啊!女娲神谕到底还有些什么内容?说不定我们也……” “我把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贼子!”吴夲大怒,高声抗辩,“哪一次冲锋,不是天妃娘娘在前?哪一次撤退,不是天妃娘娘断后?没有天妃娘娘,你们这些人早就成了白骨劫灰,如今反倒来指责恩卝人!” “嗳!依我看,天妃娘娘的心思,我们反正拿不稳,倒不如——去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先生?” 这一天,吴夲又来为林默娘复查伤势。他用手搭在林默娘脉上,不动声色,密语传音:“天妃娘娘,有人要兵变。” 林默娘微微一讶,闷笑一声,同样密语传音:“哪有此事?吴夲,我饶你搅乱军心之罪——就当这话我一点也不知道。” 吴夲急了:“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首谋就是李任重!” 林默娘变了脸色,甩开吴夲的手,高声斥道:“大胆吴夲!大敌当前,你敢离间我将帅、乱我军心,你居心何卝在!左右,把吴夲押了下去,没有我命令,不许走动!” 消息传出,众将只疑是消息走漏,顾不得兵备未足,当夜便将帅帐团团围住,李任重当先,只要林默娘出来答话。 林默娘掀开帘子步出,战甲、朝服一应俱无,头发只松松挽了个髻,穿着一身茜色素袄,腰里系一条丝鸾带,下面是雪青色素裤子,裤脚堪堪盖着绣花鞋。她武艺不精,阵法也离不开众将配合,此刻真真正正是俎上鱼肉。 林默娘看见李任重,苦笑了一声:“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既然你要,拿去便了。” “天妃娘娘的命,恐怕我们想要也要不了。”李任重冷笑一声,“此地是不是早已布下了法阵,娘娘覆手之间,就能将我们一网打尽——就像萨满十巫一样?”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林默娘面如冰霜,“——这里正是有个凶残的绝阵,你们还不快杀阵主保命?” 众将一阵骚卝动。 “这么说,天妃娘娘是执意要替天庭平叛了?”李任重仍在周旋。 “平叛?”林默娘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你们是叛军吗?” “我们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天妃娘娘若能给我们一个解释,您还是我们的娘娘。” “解释?”林默娘从帅帐中摄来一只马扎,不慌不忙地坐下,“你们想听什么解释?” “我们想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娘娘心里是有数的。” “可惜这里没有监军让我杀。” 林默娘的意思很明显了——我知道你们,想反又不愿出头,把别人推在前面,成了自己也能沾光,败了也不至于丧身,只差我自断退路,与天庭决裂。 “以娘娘的智慧,还差一个监军吗?” 林默娘神色悠然,举止从容。她用手捋平了丝鸾带,放在膝上。灯火之下,那条丝鸾带在膝头折出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又利落,又漂亮。 “我的诚意,早就有了——谁肯烦劳,把我炼的那十面宝旗取来?” 忽然有人尖利地叫道:“萨满十巫就是死在那上面的——别上她的当!宝旗取来,我们就都没命了!” 林默娘嗤笑一声:“这般猜忌,还来找我卝干什么?倒不如杀了我,一样也是反!” 正在这时,忽然狂风大作,星月无辉,山川尽没入巨大的阴影中。众人见此情形,不觉大惊: “不好!” “是暗算!” 风吼声中,兵器出鞘的嗡鸣近乎微不可闻。 李任重抢上前去,一把扼住了林默娘的咽喉,抬头喝到:“天妃娘娘在我手里!你们敢乱来,她就没命了!” 狂风略收,李任重空出左手,将腰间宝剑只一拔。寒辉一闪,只听一声惨呼,一道青光从空中坠下,落地已化作一名蓝衫少女。她倒在地上,蜷着身子,痛苦非常,却仍挣扎着向林默娘爬去。 “林姐姐,你这又是何苦来哉!”少女泪如雨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你快说啊!——萨满十巫没有死!” “什么?萨满十巫没有死?他们现在哪里?”李任重神色惊异。 “他们的魂魄,就在那十面宝旗里!”月儿直起身子来,“杀死萨满十巫是天庭的命令,玄女娘娘和林姐姐不忍为之,暗中救下了他们的魂魄——那个法阵,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你们不信,取来宝旗,一念口诀便知!” “你是谁?” “我叫月儿——林姐姐对我有养育之恩,于我恩同父母!” “你们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查看。”李任重收剑还鞘,放开了林默娘,俯身低头,“娘娘,请授口诀!” 不多时,李任重回来了。十面宝旗漂浮在后面,一字排开,萨满十巫的魂魄果然都立在旗面上。 “多谢天妃娘娘相救!” 萨满十巫亲出作证,众人这才释然。正当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李任重突然上前,一把攥卝住了月儿的手腕,按住了她的脉门。 李任重望了一眼天空,随后,锐利的目光死死锁住了月儿:“你的真身,是什么?” 触到他的眼神,月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再也不敢抬头,只颤声道:“鲲鹏。” 李任重一声冷笑,抬头看着林默娘。 “天妃娘娘,当年女娲神谕出于东海,就是鲲鹏引来的吧?”他拖着月儿,向前进逼,“真没想到,鲲鹏从一开始就是天妃娘娘的爱宠!” “李先生真是智谋过人——不错,女娲神谕,从一开始就是我林默娘自打自唱自帮腔的一场戏!”林默娘难得失态了,仰天大笑起来,“我僭称神谕,私篡天命,罪不容诛,可我为的是什么?那时节,天庭节节败退,山河寸寸沦丧,我若不借女娲神谕鼓舞斗志,蓬莱早陷敌手,哪有今天神州光卝复!” 李任重为之一顿,众人面面相觑,若有所思,渐起羞惭之心。 忽然,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一个带着哭腔的嗓音响起:“错了!我们错怪天妃娘娘了!天妃娘娘,我该死,您罚我!” 有人带了头,众人只一片一片地跪下谢罪。就连李任重脸上,都十分尴尬。看看左右人等纷纷矮了一截,他低头一叹,正了正冠,捋了捋领口,扶了扶腰带,郑重地施了一礼:“李某鲁莽,死罪死罪。” “李先生不必如此。众将请起,请起。”林默娘起身还礼,又示意众将站起来,“天庭无道,致使苍生涂炭,山河沦丧,已经不配为三界之主。当是之时也,有识之士无不愿伐无道、救苍生,我知众将皆有此意,故有今日之变。此事我亦有浅见,不知列位可否一听?” “——谨遵娘娘吩咐!” 天光大亮,军营里依然秩序井然,一夜惊变,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是,这支军队再也不受天庭节制了。 杨戬用汤勺盛出药来,将药碗端给月儿。 “受惊了。” “李哥哥,你那眼神……真吓死我了!”月儿接过药碗,仰起脸来,“——幸亏我不是你的敌人!” 杨戬笑着按了按她的肩。 “快喝药吧。” 他又回过身来,摸了摸哮天犬的头发。 “十一,这回干得漂亮。” 哮天犬面有得色,晃了晃脑袋。 林默娘将军令传下,回到了帐中,见他们其乐融融,不觉颔首微笑。 “二郎,我现在走的,不是死路了。” 过去,她的必死之由,在于没有人能容忍一个活着的女娲。可是现在,女娲神谕的事已经说开,离开了不属于她的位置,大祸自消。杨戬这一出新戏,着实精妙。只是,现在想起杨戬对她说过的,他也是必死之人,她心中顿生不安——人欲无穷,果然是不能惯着的,自己能活下去了,便盼着能与爱人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 “你呢?你走的,还是那条旧路吗?” 杨戬微笑了一下,只有平静而淡然的欢喜。 “有你相伴一程,我已不虚此行。” 林默娘接近了杨戬,伸出胳膊,环住了他的腰,脸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听着他强卝健有力的心跳,不觉泪湿了眼角。 哮天犬见状,一扯月儿,一禽一兽一同出去了。 “你还有事情,瞒着我。”林默娘喃喃低语,“你为什么说,你要是死了,不能留下尸身?” 她听到杨戬叹息了一声。 “妻者,齐也。有天大的事情,你不与为妻商议,还有谁能与你分忧?” “没用的——那是宿命,高于众生的传承。” “一生难得知己,你我心相通、志相同,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我总有资格知道,你将为何而死吧?” 林默娘不是哮天犬,不是任何一个曾经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她是神,是真真正正能与他比肩而立的神,只有她能平静接受他的离去,他也相信她一定会在他身后照顾好哮天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替他看着这个他深爱过的世界。所以,他不怕告诉她任何事。 “好,我便从头说起——姜丞相的遗书,是我伪造的,但那上面的话,都是真的。” TBC 第53章 花石铺正道 地府本来就是明教扎根最深的地方,明教既然举义,地府自然也不得不跟随。一天之后,钟馗就宣布脱离天庭,拥护明教。 转眼之间,羽翼仙反了,林默娘反了,钟馗也反了。特别是地府的背叛,意味着天庭对六道轮回彻底失去控|制。天庭的众文武惊恐地发现,跟明教比起来,天庭竟然已经不占什么优势了。 这一天,天败星正在校场练兵,忽听聚将鼓响,急忙赶到帅帐。一进帅帐,却不见九天玄女,在帐中端坐的竟是纯阳真人吕洞宾。 天败星大惊,心知不好,转身欲走,眼前金光一晃,身上一紧,早已被幌金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吕洞宾森然下令:“带下去!” 因叛|徒出卖,天败星等四十九名正神被|捕。与此同时,禁军兵围玄女宫,玉帝下旨,要九天玄女上|书自辩——何故荐人不明,羽翼仙谋反叛逆;何故御下不严,众正神阴附妖人。 书房|中,九天玄女扶头流泪,执笔作书。墨干笔涩,笔画都已不连贯,泪水滴在纸上,模糊了墨迹。九天玄女写不了几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将纸揉了,扔在一边,换新纸又写,再写再扔,满地都是揉皱的纸团。 不知过了多久,九天玄女双眼通红,已是连泪都流不出来了。正在这时,她忽然抬起头来,果不其然,碧霞元君就站在门口。见九天玄女发觉了,她便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你来了?”不必问她是怎么来的,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没有些真本事也是当不了女仙之首的,“我想你也会来。” “玄女,你……你的部下,怎么会出这种事?” “可笑,真可笑!”九天玄女无声地笑着,“我亲临战阵,为的就是防着明教!明教那么大的号召力,我要是不在战场,将士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明教策反过去。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拿命去拼,每战必身先士卒,才能得将士之心。可我没想到,正是因为我的人都在战场上,与明教并肩作战,反而给了他们渗透的机会!——难道这当真是天意吗?” “你糊涂!”碧霞元君勃然作色,“什么天意不天意?这里才是天!——你说这话,是嫌自己罪还不够大吗?” “你才糊涂!”九天玄女把笔一摔,痛|心|疾|首,大骂道,“当年你初登宝座,你我议论的是内振朝纲,外制敌酋,重整河山,廓清寰|宇。那时,我们设想了多少三界太平之后的景象,你还记得吗?可如今呢?你的初心何|在?结党营私,因私废公,竟要损毁河山、涂炭众生,将士们浴血奋战乃得尺寸之地,你竟要拱手让人——你现在,已经成了个祸|乱朝纲的权奸!” “初心?”碧霞元君怒极而笑,冷森森地说,“九天玄女,你真的知道我的初心是什么吗?” “我,天仙圣母碧霞元君,荣登女仙之首,都是陛下的恩赐——我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陛下!那时瑶姬和刘沉香投降,朝堂上只剩下太上老君一家独大,我本来就是一颗平衡朝局的棋子。结党,就是陛下给我的使命!” “党是什么?堂下之黑是也!你以为我不知道,朋党会毁了天庭?可是我又能怎样?人人都结党,我不结党,一旦踏错一步就会任人宰割——当年的杨戬,还不足为前车之鉴吗?” 九天玄女震|惊地望着碧霞元君,就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碧霞元君怒意少缓,深吸了一口气,嗤笑了一声,一转身,一摔袖子,便欲出门。 “——好自为之吧!” 碧霞元君甫一出门,正好与白云洞君袁公打了个照面。袁公急忙退往一边,恭恭敬敬地行礼。碧霞元君瞥了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声免礼,便径自离开了。 袁公站在门外,躬身道:“师父,徒儿袁公告进。” 里面静默了片刻,随后是九天玄女犹带着哭腔的嗓音:“进来吧。” 袁公跨过门槛,走近了书桌,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呈给九天玄女。 “师父,有一张请柬,就是今天,您要去吗?” “我如今还有什么心情赴宴?”九天玄女连头都没抬。 袁公静了静,反而上前一步,将帖子再往近了呈:“师父,您再好好看看这请柬——人有旦夕祸福,现在不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九天玄女心生疑惑,抬起头来,接过请柬,翻开一看内页,大惊失色,双手一颤,险些把请柬掉在地上—— 红莲业火图。 “你……”九天玄女惊得浑身颤|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更令她震|惊的是,不仅自己的部下暗中附逆,就连自己的亲传弟|子都被明教策反了——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袁公双膝跪下,低声道:“师父,权奸当|道,您在天庭已经无处容身。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为上策!” “你好大胆……”九天玄女勉强稳住心神,“玉帝命我上奏自辩,你不怕我告发你吗?” “师父,您是天庭的臣子,有人要对天庭不利,您告发也是理所应当。而我效忠于明教,蹈死生之地,易面折节而事敌,生死荣辱早已看淡。四十九名正神已经被|捕,旦夕且死,再多我一个,正好全大衍之数,岂不快哉!” “可是明教……毕竟是从西方来的,真的就那么靠得住吗?” “师父,请恕徒儿无礼——您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九天玄女一怔。 她来自白山黑水,甚至曾蒙腾格里指点过法术,可后来却为了天庭屡次损害萨满教,甚至——如果不是林默娘,萨满十巫就要断送她手…… 且住——萨满十巫没有死! ——也就是说,众萨满已经不再把她当作仇人,她现在离开天庭,再也不会有任何麻烦! 九天玄女握着请柬,站了起来。 “师父?” “——牵马备车!” 玄女宫门前,王灵官领着一队禁军,拦住了九天玄女的车驾。 “玄女娘娘意欲何往?” 九天玄女按剑而起,不怒自威:“司法天使出行,你一个小小的禁军将领,安敢阻拦?” “不敢。但末将奉圣命保护玄女娘娘,不敢不竭诚尽忠!”王灵官毫不畏惧,不卑不亢,“敢问玄女娘娘意欲何往?” “南林越女邀我赴宴。”九天玄女嗤笑一声,“如何?难道你有圣命,要将朝|廷命官监|禁宫中吗?” “不敢。”王灵官抱拳行礼,“既然如此,末将为玄女娘娘驾车,众将士跟随左右,保护娘娘!” 九天玄女大笑。 “也好——你上车来!” 遮天蔽日的浓云中,骏马奋起四蹄,风驰电掣,车驾直往南林驶去。王灵官在前面驾车,九天玄女居左,袁公居右。众将士簇拥在四周,拉开阵型,把住了四面八方,无一罅隙。 忽然,一道金色的霹雳直劈下来,王灵官急忙举鞭格挡。正在这时,九天玄女身形暴起,飞起一脚正踹在王灵官腰眼上。王灵官不由得一声惨叫,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横飞出去。 兔起鹘落之间,九天玄女和袁公早已双双跃起,离车就马。袁公挥刀断索,天马长嘶,奋蹄飞奔。九天玄女挽弓在手,连发数箭,所向披靡;袁公挥刀力战,血衣贯甲,如入无人之境。师徒两人两骑,如两颗硕|大的流星,撞开军阵,直透重围,漫天神魔莫敢撄其锋。 王灵官挣扎着,浑然不顾唇边血迹犹在,大呼捉拿叛逆,挥舞着铁鞭冲上去。眼看着来近,弓箭已不好用,九天玄女急拔宝剑,格开铁鞭,一剑刺入王灵官肋下,只听喀嚓一声,骨断肠流,血如泉|涌。王灵官大叫一声,闭过气去,竟从云头上栽下,左右急忙相救,这才保得性命。 九天玄女和袁公溃围而出,天军早已被他们远远甩开。忽然,九天玄女圈回马头,竟又要往回转。 “师父?”袁公急忙追上,扯住她的缰绳,“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的部下还陷在天庭——我得去救!” 袁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玄女娘娘,还是我们的玄女娘娘!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我们! 可是,此时此刻,那些人—— “纵然去救,又能如何?他们是魂寄封神榜的人啊!” 一句话出口,九天玄女一下子怔住了,一瞬之后,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魂寄封神榜!魂寄封神榜!他们的魂魄,自始至终都捏在玉帝手里,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他们灰飞烟灭! 袁公慢慢近前去,突然一俯身,抱拳切齿道:“师父——您放心!他们,不会白死的!” 九天玄女紧|握着缰绳,模糊的泪眼逐渐透出刚毅之色。 短短数日,她几乎把几千年的泪都流干了。现在,她不想再流泪,她要让仇人流|血。 凤台岗,晨曦未兴,叠翠的山峦仍是黛色的。沉重的镣|铐在地上拖行,伴随着金属的嗡鸣声。寒风乍起,吹得人皮肤一阵阵发紧。 “起风了。”天败星望向漆黑的天|宇,神色平静,甚至有一丝欣慰。 “是啊,不远了。”天机星慢慢闭上眼睛,“乌云遮天蔽日,浑浊阴暗,已经窃踞高天数千年。而今,狂风终于要来了,终于要把这云吹散了——吹散了!” 那一日黎明前的凤台岗,四十九名正神血洒如雨,魂消魄散。 监刑官命人驱散怨灵,却意外地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怨灵。朝|阳东升,照见满地鲜血,竟化作绚烂的花石,铺满山岗。 TBC 第54章 血月照苍冥 四十九名正神被害,受牵连、遭贬谪者不计其数,然而这对天庭却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毕竟,这些中层官|吏们看起来也不太重要,等到大势底定,再找一群人封神便了。至于眼下的大小事体,也可以从众仙中择人增补。九天玄女叛逃,司法天神一职空缺,太上老君举荐了纯阳真人吕洞宾,只是纯阳真人不知兵,因此碧霞元君又举荐王灵官掌神兵,朝中局势依然是平衡的。 可是碧霞元君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由封神榜上的正神们组成的中层官|吏,本来鲜涉党争,是天庭稳定的基石,可是增补进来的这些人,不是这个大员的徒子徒孙,就是那个高|官的亲朋故旧——如今的中层,反而变成了党争的战场。 碧霞元君已经看得很清楚,一切都在向着不可挽回的深渊坠落下去,却毫无办法,唯有苦笑而已。 是我的错吗? 我错了吗? 我错在哪里? 错就错在,我毕竟还想有所作为,所以我收拢的也是一群同样的有为之人。那些人聚|集在我这里,并不是因为我碧霞元君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而是因为我们勉强算得上志同道合。可是事实上,我终究不是他们的同道中人。我惜身在前,为政在后,他们一开始支持我,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可是现在,他们有另一个选择了。 我成于朋党,大约也会毁于朋党。 羽翼仙走了,林默娘走了,九天玄女也走了——还剩了谁呢?他们一个个,是不是早晚也都会有这一天? ——或者,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有人架着我反了这天庭? 清|真教虽然已经在战场上落入下风,节节败退,却依然牢牢占据着昆仑山,把持着天宫。 昆仑山上,瑶姬终于带着小戬出关了,在阵中,小戬已经长到了十二岁。 其实瑶姬早就不耐烦了,看到玉帝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令人愉快的事能早一天都是好的。只是真|主说,取回盘|古神力非同寻常,太小的孩子承受不住,因此才拖到了现在。 小戬确实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就像当年的他一样听话。可是,眼看着小戬一天一天长大,越来越接近那年家变时他的个头和模样,瑶姬心中恍恍惚惚的不安竟与日俱增。十二岁出关时,瑶姬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他找到了吉布列,求见真|主。 一贯足不出户的真|主,见了小戬竟改了脾气,温颜寒暄了几句,让他不要太紧张,然后便拉着他的小手走出了山洞。黑夜间,踏着皑皑冰雪,一边走,一边密授心诀。等到了山巅,真|主笑着放开了手。 “别紧张,就按我说的做。” 小戬一言不发,默诵心诀。 银芒暴起,昏暗暗上穷九天,黑沉沉下竭九地,无不在那一刹那被夺目的光芒刺透。 小戬一下子吓坏了,想把这银芒收回来,却发现自己竟对此无|能为力,又是惊恐又是不安,不由得抹起了眼泪。 真|主抓|住他的手,弯下腰来,为他拭泪。 “——不要害怕,跟着我便了。” 银芒渐渐消散。 哄好了小戬,真|主命吉布列把他带下去,好生照料。随后,用袖子掸了掸积雪,就在昆仑山巅上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真|主睁开眼睛,站起来,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衫。 “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见?” 踏雪无声,须发如霜的太上老君如幽|灵一般,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 自从伊斯拉斐尔凌霄献三宝,太上老君就一直在猜疑、盘算。他一边在朝中与碧霞元君争斗,一边冷眼旁观局势发展,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难解——清|真教为什么有这么强的实力?为什么真|主和众天使的命数竟然卜算不出?三教反天究竟目的何|在?而今天,就在真|主转过身来、现出真容的一刹那,太上老君瞳孔骤缩,长久以来的猜疑一瞬间都有了答|案。 “好,好,好极了。”太上老君眼中精光闪烁,“你果然是创世之神。” 严格来说,真|主并不是盘|古,不过这点细节他也懒得解释太多,让对方误会着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世界,有一天会毁灭。”真|主背着手,微微发笑,“——我们清|真教,一直都在说实话。可惜,看起来,有的人并没接住我们的宣战。” “死物的实力深不可测,恐怕……”太上老君出言试探。 “再深不可测的实力,也是属于我的,有什么好怕的?” “那银芒。”太上老君笑得高深莫测,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中仿佛都镌刻着无穷的算计,“你当真手到擒来,又何必要找这样一个人?——贫道要是没猜错的话,御妹瑶姬是又配了良缘吧?” “既然你知道了——”真|主抬起下巴,转了转脖颈,“直说吧,你是来战的,还是来降的?” 太上老君并未正面回答,又兜起了圈子:“当年在这昆仑山,刘沉香探山洞得神斧,后来突生异象,一抹苍色直击凌霄,王母很快就自请下凡,至今不曾归位——此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自然。”真|主也不着急,“若不是因为那位山神太心急,我们又怎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昆仑山呢?” “你可知,他为什么能正面击伤王母?” “怎么讲?” “宝莲灯。”太上老君后背一收,倾身向前,“宝莲灯里,藏着王母的秘密——只要一遇到神目,就能看到了。” “宝莲灯早已损毁了。” “那是雌灯,还有一盏雄灯,你可知道?” “雄灯?” “既然雌灯中藏着王母的弱点,那么这雄灯……”太上老君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白如羊脂,晶莹剔透,正是宝莲雄灯。 真|主眼前一亮,大笑起来,伸手便要去接雄灯。 太上老君一缩手,真|主抓了个空。 “贫道还是有点本钱,与真|主合作的吧?” “合作?”真|主讥诮地笑了。 “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水中之火,水中之光!” 一声狮吼,地动山摇。 广寒宫依旧是琼楼玉宇,只是那一道由瑶姬法|力维持的温泉早已干涸,曲槛回廊,冰梁玉|柱,十二栏杆,到处都极有规律地涂抹着一道道绛色的笔画。 玉树林中,密特拉终于收了最后一笔。 那是血绘制的法阵,是他的徒|弟明尊摩尼的血。 ——明尊摩尼血溅之处,光|明终将自此照临。 一轮妖异的红月亮高挂于苍穹。 业火红莲,烛照幽微,已经在盘|古的眼睛上彻底铺开。而曾被明尊血溅的玉帝,从此将在真|主眼中无所遁形。 而此时的玉帝,早已逃离了茅山。自从被创造出来起,他第一次领教了心底战栗的感觉——也许,这就叫恐惧吧? 明教的义军打上茅山,并没费多大力气,因为诸神中尽是明教的内应和间人——王灵官正是其中之一,明教一进攻,他就拿住了吕洞宾,南门北门一道一道打开,迎接明教进来。投诚者更是不计其数,就连最先冲进金殿的,都是一队刚刚投诚的人马。碧霞元君被俘,太上老君早早地就不知所踪了,只有真武大帝孤身一人逃了出去。 明教的法阵的确厉害,但仅仅是这个,本来并不足以对玉帝造成威胁。此时此刻真正威胁到玉帝的,是自身法|力的反噬——或者应该叫,灼烧。 两千多年来诸神提|供给他的法|力,竟被诸神自己点燃了,白莲净火在体|内四处乱窜。玉帝本来就是个容器,哪里禁得起这样从内部燃起的熊熊烈火,脸上、身上已有金色的液|体渗出,他可以隔绝灼烧的疼痛,却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他的器身正在熔化。 ——愚蠢的众生! 他们只知道一时之利,却不知道一旦自己死了,整个三界就将灭|亡! 只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神王兄妹明知他们不可救药,不还是为他们屠尽古神、为他们牺牲自己、为他们创造了天庭和这两个死物吗?事到如今,他还是要把这一切延续下去啊,这就是一个死物存在的全部意义。 昆仑山的异芒,他也察觉到了——早该想到了不是吗?清|真教,真|主,三界毁灭,末|日审判,一切终于连起来了。 他们已经张好了网,就等着自己了。 一轮血红的月亮,高挂在苍穹。红光照在玉帝身上,那些渗出金色液|体的伤处,都开始闪烁起淡淡的血色光辉。 ——躲也躲不掉了。 那么,索性迎上去吧——只要杀了那个孩子,他妹妹的孩子。 昆仑山上,太上老君一气化三清,对上了马兹达七位一体,又有安娜希德领着两头金狮助战,纵然是太上道祖也难以招架。无奈之下,太上老君只得祭起宝莲雄灯,光华大作,意图抵抗住马兹达和安娜希德。 安娜希德的巴尔萨姆枝条指向脚下,只听哗啦啦轰鸣震天,竟是千里昆仑冰雪倒卷,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嘶嘶地化为水汽,抵消着宝莲雄灯的攻击。空中浓云密布,很快就模糊了血色的月光。 巴|赫曼、阿尔迪贝赫什特、沙赫里瓦尔、斯潘达尔马兹、霍尔达德、阿莫尔达德和马兹达,将太清、上清、玉清包围在中间,七人每一位的掌上都燃起了一簇金色的火光。忽然一声暴响,火光直击旋转着的宝莲雄灯。霎时,太上老君只觉得浑身有如火炙,心知不妙,急忙脱身而去。 ——已经迟了。 宝莲雄灯被生生逆转,反而攻向掌灯的太清,只听一声惨叫,太清的身|体从胸口开始,一丝一丝化为灰烟。 上清、玉清合而为一,太上老君负伤而逃。马兹达和安娜希德也不追赶,一个施施然收了七位一体,一个伸出手去,宝莲雄灯便乖|巧地落入了她掌中。 ——水中之火,水中之光,难不倒祆教。 太上老君纵起一道金光,逃离了昆仑。到了大黑河上空,忽然心中一动,掐指一算,脸色大变。 诸神的身形从云中显现出来——都是他昔日同|僚,是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封神榜上的众正神。 九天玄女就站在最前面,挽弓在手,神色镇定。她紧裹|着一身雪青色的战衣战裙,天青色的斗篷猎猎飘摆,没有戴盔,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发间插着三朵白芍药花。 太上老君刚刚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修为,自然不敢与九天玄女和诸神争锋,转身便要纵光逃走。一声清脆的弦响,银芒如电,雪亮的箭镞早已扎透他的脖颈,从咽喉穿出来,血花飞|溅。 九天玄女头上的白芍药花,堪堪少了一朵。 太上老君的身|体坠落下去,一面坠落,一面一寸一寸化为靡粉。与此同时,一道若有若无的清气从溃败的身|体中升起。九天玄女从头上再拔一朵白芍药花,在掌中一转,化为一支利箭。 开弓,搭箭,瞄准,射击,箭镞如流星般飞去。这凝聚了她毕生修为的三支神箭,只要被它们盯上的目标,绝无生理。 血红的月色下,夺目的银光刺透清气,将它一缕一缕驱散。 昆仑山巅,红色的月光下,翻滚的云雾连成血海。玉帝身上尽是熔化的金色液|体,人形都已漫漶而难以辨认,就像一个烧熔的蜡人。有着盘|古面孔的真|主,就站在他面前,左边是牵着小戬的吉布列,右边是执着重剑的弥卡尔。 两道身影无声地降落在玉帝身后,是马兹达和安娜希德。 玉帝脸上动了动,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模糊的面孔转向小戬。 “不错,不错,还是有些像的。”玉帝抬起已经分不出五指的手,艰难地指了指山下,“当年在那里,他也像今天的我一样,被很多人围|攻。” “你不必乱攀乱扯,他是他,你是你。”真|主大笑起来。 “——生于不义,必将死于耻辱。今时今日,就是你天庭的果报!” TBC 第55章 乾坤覆为泰 马兹达和安娜希德走到前面,一左一右夹|住了两边。真|主伸出左手,吉布列便上前一步,将小戬的手塞了过去。 就这么一个空档,玉帝的死灭之力直击向小戬,行经处冰雪皆化灰烟。 玉帝的大量法|力,都被诸神夺了回去,然而剩下的法|力仍然十分可观。而这来自盘|古的死灭之力——一旦小戬真的被击中,必然是有死无生。 说时迟那时快,安娜希德早已祭起宝莲雄灯,拦在半途,马兹达的光|明之环同时出手,化为指甲盖大小,落入灯中。一霎时,金光大作,直透重霄,冰雪磅礴,云雾汹涌,源源不断地注|入莹白的宝莲雄灯。 水中之火,水中之光,不朽与新生的力量,死灭之力就这样被生生逆转。 小戬的手握在真|主手里,那里传递来的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照我教的做吧。” 银芒闪烁,与金光彼此交织,盘|古神力被一丝一丝抽取出来,真|主打开右手,将这来自造物者的力量收入掌中。 与此同时,玉帝的身形明显地委顿下去,连四肢都已经不分明了,熔化的金液映着血红的月色,一股一股地流下来,宛如蜡烛的红泪。 四周的冰雪早已嘶嘶融尽,露|出铅色的锋利山石,像淬了毒的匕|首,又像某种庞然大物的牙齿。 正在这时,云中又一道银芒划过,盘|古神力的抽取竟被生生截断了。 真|主向那银芒的来处望去,并不意外。 “你到底是来了。” 血红的月色浸染了浩荡长空,宝莲雄灯的金光笼罩着千里昆仑,无边的云海被映成金红。浓云破,一双人影比肩而立,旁边还有一只黑色的细犬。杨戬终于现了真容,散着杂金色的蜷曲头发,一身黑衣,手执墨扇。而林默娘就站在他身旁,依然是红衣黑裙,船形的金冠压着鬒鬒鸦鬓。 “我不答应,你就得不到盘|古神力。” “没关系,你会答应的。”真|主不慌不忙,仍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杨戬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死物已经损毁成这样,断乎不可能再做三界之主,旧世界和旧秩序已经注定要崩溃。你觉得除了毁掉它重建,终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所以我只能答应你,是也不是?” 真|主微笑着抬了抬头,算是默认了。 “不过,我想你也很清楚,你为什么会有机会灭了这死物。” “——因为有人收服了诸神之心,让他们从内部重创了这死物。” “而那些人,同样收服了地府,神州莫不归心。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治道,他们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建造一个新世界。你战胜这死物既然藉了他们的力,建造新世界难道不要问问他们的意思?” “反正总是要摧毁这个三界的。” “未见得——你觉得这个三界恶,是因为有恶|人,而明教已经在用白莲净火荡涤邪魔,难道不是已经在按你的意思创造一个新世界?如果你觉得这不是你的意思,那么你们还没有拿下整个地府,不能公|正地分鉴所有人的善恶,现在毁灭三界岂不是操之过急?” 正在这时,忽然地动山摇,山川破裂,晦暗粘|稠、彼此挤|压的形体从罅隙里涌了上来。 ——杨戬是见过它们的。 “你现在来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真|主指着那些不断上涌的形体,“封神台塌了。” “无始以来的恶业很快就会摧毁这个三界——你现在就是愿意做祭品也晚了,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真|主向杨戬伸出手去,“来吧。跟我一起,创造一个公|正、幸福、清|白无暇——”说到这儿,他无意地朝空中的那轮血月望了一眼,“光辉灿烂的新世界。” 狂风乍起,一个庞大的身影从东方飞来,金红色的云海向两边层层排开。 “第二条路,自然是有的。”杨戬看到那个身影,笑了,“因为有人不愿意让这个三界灭|亡。” 云海汹涌,鲲鹏倏然不见,月儿从空中跳下来,手里高举着一部宝册。 一直未发一言的林默娘步云而下,降落在昆仑山巅,走向了安娜希德。 “女神大恩,林默娘一直未敢忘怀。”林默娘先施一礼,“只是林默娘有一事不解,望女神不吝赐教——宝莲雄灯是女娲造的,如果它能逆转玉帝的死灭之力,那么女娲早该用这样的法宝对付盘|古神力了,又何必将它封印起来呢?” “宝莲雄灯,本来是不能逆转死灭之力的。”安娜希德笑道,“只是它被明尊用活火淬炼过,因此有了不朽与新生的力量,跟以前不一样了——神王兄妹也没想到,火神正道仍有传承,甚至还发扬光大了。” “原来是这样。”林默娘又施一礼,“如此,我就有办法对付这些恶业了——请借宝莲雄灯一用。” 神目的银辉闪烁着,生生之力点亮了宝莲雄灯。耀眼的金光上穷重霄,下竭厚土,虎归山,枭还树,鸡高鸣,犬出洞,被惊醒的人们纷纷望向昆仑的方向,惊异非常,都以为那里有了第二个太阳。四海潮涌,倒灌入江河,而条条江河都在倒流,争相涌|向这天下祖脉昆仑山。 天机宝册浮在宝莲雄灯上方,成千上万的命珠从里面飞出来,围绕在四周——这一场大战中,神魂俱灭之人不可计数,这些命珠业已无主。熠熠的光华中,隐隐约约现出无数身形,有的彼此扶持,有的呼朋引伴,有的孤身一人却仍昂首挺胸。每一个都是那么地一往无前,每一个都是那么地英勇无畏,迈向那些晦暗的恶业,迈向那些彼此挤|压的形体,将之一点一点地消弭。 “不可能。”真|主难得地|震|惊了,“——这些人神魂俱灭,本身也会带来恶业,怎么会……”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牺牲的。”杨戬降下云头,也落在了昆仑山巅,“自己走上去迎接战斗,和被别人推上去不得不战——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也是一切的不同。” “有人不愿意让三界灭|亡——现在,你们信了吗?” 女娲赠灯的时候就说过,此灯或可助他一臂之力——虽然她不知道火神正道流传了下来,不过,最终的结果仍不算在她预料之外吧? “不对——不对啊!”安娜希德仍不解,“无论如何,那些只是凡人,不该有这么多的功德。” 林默娘笑了。 “宝莲雄灯被活火淬炼过了,由它将天机宝册重排一遍,其中至道自然也与过去不同了——明教可是公然分了上仙的法|力,由他们的活火重排过的至道,会是什么呢?” 林默娘昂起头来,不无骄傲。 “天|道是什么?天|道酬勤。” “大道是什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天在上不知疾苦,地在下受尽煎熬,是为否;天在下以众生为至尊,地在上以兴亡为己任,是为泰——乾坤倒转,方称否极泰来!” 真|主深吸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他不服又能怎样?藉以毁灭三界的恶业,已经被众生自己消除了啊!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只有自己才靠得住。而这一回,三界众生,当真是自己拯救了自己啊! 正在这时,忽然一道银芒骤现,如霹雳一般直击那已经不成形的死物,抽取出一丝盘|古神力,直往西边飞去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天地。 “——是金乌!”骤然生变,真|主大吃一惊,“小戬,你!” 小戬一下子甩开了真|主的手,脸涨得通红。 “如果不是你,我就该是玉帝外甥,一辈子有享不尽的福!”他忿然不平,“你知道待在那个法阵里有多单调、有多痛苦吗?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唯一一个能见到的人,整天就在你耳边说报仇!你们——你们害得我们母|子这么苦,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不答应!” “啪”地一声脆响,小戬左脸上浮起五根指印。 “你……”小戬捂着左脸,惊恐地瞪着满面怒容的吉布列。 吉布列余怒未消,往他右脸上又抽|了一耳刮子。 “我们害得你们母|子这么苦?”吉布列冷笑道,“好啊,我们不害你们——那么你母亲也找不了相好,生不了你了。你生都不会生下来,满意了吧?” 仓啷一声,吉布列拔|出了弥卡尔的宝剑。 “——我现在就让你得偿所愿!” 小戬吓得面白如蜡,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抽泣道:“我……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吉布列姐姐,求你……” “吉布列,稍安勿躁。”真|主按住了吉布列的手腕,“三界不会没有太阳的。” “——那可是最后一只金乌了!” “还有萨满教的昆哲勒——他是那九只金乌死后精魂所化,你忘了?” “可是他哪有那么大的能量?” “不是有它吗?”真|主笑着指了指宝莲雄灯,“水中之火,水中之光,倒真是个不朽与新生呢!” 吉布列瞥了小戬一眼。 真不愧是瑶姬生的,这残|忍的天真简直跟杨莲一模一样! 这小|鬼的心性,根本配不上神目的力量。她本该废了他永绝后患,可是一旦这样做了,盘|古神力就只掌控在杨戬一人手里,于清|真教不利——也罢!只有我多费些心神,好好教他,别让他再跟瑶姬学了!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真|主说,“宝莲雄灯既然平时要给昆哲勒用,我们就得随时关注这三界的恶业到了什么程度,否则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把宝莲雄灯取过来消弭恶业呢?” “这个不难。”吉布列嘴角翘了翘,眼中又燃起了带着些许疯狂的火焰,“用伏羲水镜照察三界,可好吗?” ——用伏羲水镜照察三界,就意味着要剜出沉香的左眼! 林默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吉布列的用意,不由得抓|住了杨戬的手——还好,依然是暖的。 杨戬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不必想太多了——不该他的,终究要还。” 洪洞县。 灿烂的阳光下,一株槐树苗已经抽芽,长势十分喜人。 这一场大战,消硺元气过甚,凡间一定还会有一场极大的灾|难,却不知会以什么方式呈现出来,但一定会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杨戬从扶桑树上亲取的枝条,林默娘又以醴泉灌溉,定能护佑众生,将来开枝散叶,都从这大槐树上来。 他们二人又给槐树苗松了松土,哮天犬和月儿挑着一桶醴泉,正往这里走来。 林默娘伏|在杨戬耳边,轻轻地问道:“二郎,等这树长大了,不用我们看|护了,你想去哪儿?” “我?”杨戬笑了笑,“当年我在和田,曾遇到过一个回鹘小子,他一心想去看海,你说有|意思不?” “是啊,多有|意思。”林默娘把头枕在杨戬肩上,“越看越有|意思呢……” 珍珠衫贴身穿着,凉丝丝的,沁入人心的却是温暖。 真|主离开了昆仑山,只是清|真教仍留着天使守着这里,因为那被损毁的死物还在此地——也正是因此,明教才没有武力收复昆仑山。 沉香依然戴着眼罩,只是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左眼。他用仅剩的右眼望向天池,那是瑶姬——他那所谓的外婆,现在的住所。 沉香苦笑了一下。 他和瑶姬虽然至死不愿再见面,其实是一样的人啊。 他们都一样,明明知道这里没人喜欢他们——吉布列|宁可把小戬从亲人身边带走,也不愿对他们祖孙假以辞色——可他们离开清|真教就无处安身,终日惶惶不安,唯恐被这最后的庇护者抛弃。 小玉——不,现在是伊南娜,现在她又有了母亲,自然要跟着她那祆教的母亲回波斯。而杨莲,早已跟清|真教的大部|队一起,离开昆仑去了天方。调头不顾,所谓的亲人,就这样天各一方。 也好。 不如不见。 明教经营神州,却没有回到天宫,而是仍在地府。 真武大帝到明教自首,和碧霞元君一样,他也获得了赦免。 然而,他们都没有再见过九天玄女,只是有所耳闻——白山黑水间多了一位黑妈妈,护佑万|民,深受爱戴。 明教与祆教、清|真教修和,湘夫人被放了回来,回到了湘江。 荪壁紫坛,桂栋兰橑,却再也没有公子来会佳期了。 但她知道他在哪里,她知道,其实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龙四改换了衣衫,依然跟着地藏王菩萨,行走人间,超度苦厄。没有人认得出,这个枯瘦老僧就是地藏王菩萨,更没有人把那荆钗布裙的妇|人跟东海公主联|系在一起。 忽有一日,她发现一只乳犬跟着他们走了一路,低头细看时大吃一惊——它竟有三只脑袋。 “菩萨,这……” 地藏王菩萨回头望了一眼,沟壑纵横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微笑。 “带上吧——是故人履约。” END喜欢本作品 - 请下载魔爪小说阅读器(www.mozhu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