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上帝之城(家教初代) 作者:川上羽 文案 爱自己而藐视上帝者组成地上之城,爱上帝而藐视自己者组成天上之城。 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始终交织在一起。两者同样享受世间的利益,亦被世间邪恶所折磨,但伴随着不同的信仰、希望与爱。 ——奥古斯丁《上帝之城》 献给西西里。 献给不可忘却的时间。 献给彭格列及西蒙一世,以及他们最终未能建成的上帝之城。 献给信仰、希望和爱。 内容概括:从前有座岛,岛上有个圣母,圣母的名字叫Giotto。关于Giotto具体做了些什么,请参考橘黄色字体第三行…… 温馨提示: ·男主是传说中的彭格列一世牛郎团团长,女主是个离脑残粉儿只差一步的护短骑士。坚定1V1。 ·不定期在神之路线和神经病路线(?)间穿梭……据说这是因为作者是个混蛋。 ·如阅读过程中产生任何不适,赠送呕吐袋和作者形状的诅咒娃娃,欢迎扎着玩儿。 内容标签:家教 黑帮情仇 骑士与剑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克丽斯·埃罗,Giotto,艾琳娜,D·斯佩多 ┃ 配角:初代彭格列,初代西蒙,及路人炮灰若干 ┃ 其它:我就不信我还会被打脸 序篇 我们于此相聚 1 1、最爱多管闲事的年轻人 ... 爱自己而藐视上帝者组成地上之城,爱上帝而藐视自己者组成天上之城。 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始终交织在一起。两者同样享受世间的利益,亦被世间邪恶所折磨,但伴随着不同的信仰、希望与爱。 ——奥古斯丁《上帝之城》 —————————————————————————————————————————— 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四月早晨。正是风和日暖、春意盎然的时候,碧蓝的天空像教堂穹顶一样笼罩着开满鲜花的原野。在这座面朝大海建筑的富丽庄园里,可以清楚地听见浪涛拍岸时的呼啸声。 就在这样一个好天气,我像往常一样换上从女佣处借来的粗布裙衫,用厚重的头巾遮掩住大半张脸,提着公爵小姐亲手交托给我的挎包踏上了旅程。 从庄园到我的目的地之间尽是些崎岖的山路,搭乘马车也要花上一个多钟头。所幸春天的路上有许多可看的东西,让这段漫长的旅途不至于过分无聊。 不过这一回,我还没迈出庄园便兜头撞上了某些“可看的东西”。 为了掩人耳目,我每次执行公爵小姐的嘱托时,都绕过宅邸从屋后花园的佣人用小门进出。不成想,我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没走出几步,刚拨开一簇茂盛的玫瑰花丛,一对热烈拥吻着的年轻男女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是哪位明星借用公爵邸的花园拍激情戏,但我立刻认出了这对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男方是最近时常来造访公爵小姐的威尔逊男爵,坊间传闻说他极有可能成为小姐的未婚夫;女方是和我一同侍奉公爵小姐的女仆苏珊,是个年纪刚满十五岁的黑发美人,有一双极富魅力的翠绿猫眼。 他俩一见我突然出现,就像被捕兽夹夹到爪子的老鼠一样尖叫着跳了起来。威尔逊先生猛地把娇小的苏珊从怀里推出去,可怜的姑娘完全没反应过来,带着震惊不解的表情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克、克丽斯,你好。” 威尔逊那张四方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慌乱地搓着双手,好像不知该把它们放在哪里。 “嗯,我很好。您好吗,威尔逊先生?” 我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语气,尽力控制住当场捧腹大笑的冲动。从这家伙臃肿发福的身材、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能轻易看出他纵情声色的奢糜生活,但他竟然对追求对象身边的女仆下手,风险指数未免也太大了些。看苏珊那闪耀着希望光辉的稚嫩面孔,说不定她当真相信男爵会迎娶她为妻呢。 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这个沉浸在美梦中的姑娘,便挂着和善的笑容转向威尔逊男爵: “威尔逊先生,听说近来公爵先生对您的殷勤礼数大加赞赏,大有把小姐托付于您之意。不过现在看来,您是没有这个意思了。既然如此,我不如早作禀告,以免公爵先生对这起婚事抱有多余的期望。” “等、等等!克丽斯,你不会把这事告诉公爵吧?你对你家小姐那么忠心,肯定不愿意毁了她的姻缘,对不对?” 苏珊倒抽了一口凉气,以混合着错愕与绝望的表情看向威尔逊男爵,而对方却没有向她瞥上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打量这个男人充血的眼睛和两腮上晃动的赘肉,心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凭男爵富得流油的家业,还买不起一面质量好点的镜子? 考虑到我这身邋遢的装扮和鬼鬼祟祟的行径,赶在男爵恢复冷静察觉异状之前开溜才是上策。我临走前仍不忘彬彬有礼地刺他一下: “诚实地说,我认为让小姐和您这样的男人缔结婚约,才是真正毁了她的终身幸福。” “什么?!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公爵对我……” “那您大可和公爵结婚呀,只要公爵夫人不吃您的醋。” 我故作俏皮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一扭身钻进了芳香四溢的玫瑰丛中。 —————————————————————————————————————————— 西西里荒原上清新的空气很快将方才不愉快的遭遇一扫而光,我撩起裙摆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已经把威尔逊男爵发福的身材和苏珊惨白的脸统统抛在了脑后。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这一带最贫穷的城镇之一。相当一部分住民入不敷出,男人靠四处给庄园主打零工来谋得一日三餐,却很难养活一家老小;孩子们小小年纪便要下地劳作,或是出门去其他富庶街区乞讨。 而我的使命,就是定期把公爵小姐托付给我的钱和食品分发给这里的穷人。 小姐平日几乎被严格的家规软禁在深闺之中,外出十分不易,这一任务理所当然由行动自由又走惯山路的我代劳。 照理说该是这样…… 今天还真是老遇上些咄咄怪事。 “呜哇!” 我和平时一样,挨家挨户把装有纸币的信封从门缝或窗户里塞进去,不料走着走着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及时伸出手臂扶住了我,忙不迭地低头道歉。我注意到他手里也拿着一只信封,好像是正在和我干同样的活计。 这可稀奇了。要知道,这座城镇充斥着各色各样的犯罪事件,被体面人称为“基督不敢来的地方”。人们相信连神都救不了这块从根底腐朽的土地,自然更不会有人出手相助了。就连暗中伸出援手的公爵小姐,一旦此事暴露,也难逃遭上流人士嘲笑的窘境。 怀着惊诧与好奇,我不由仔细打量起这个好心的陌生人来。 他年纪大约与我相仿,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着装称得上考究,剪裁得体的白衬衫和深蓝色长外套,与贫民窟衣不蔽体的穷人们有天壤之别。体格并不高大,却显得匀称精悍,不像养尊处优的老爷们那样囤满了走一步晃几晃的脂肪;手脚修长,两肩偏窄,有一头蓬松的亮金色头发和一张女孩儿般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脸。他注视着我轻声道歉的时候,那对暗金瞳孔中闪烁的眼神让我联想起在森林中见过的野鹿,一样温厚而又清明。 “不好意思,小姐,我打扰你了吗?” 这个年轻人向我手中的挎包快速扫了一眼,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意。 “哪里,我才担心是否打扰了您呢。”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包,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十分面善,但以貌取人从来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在他抓着头发试图打破冷场的时候,街道拐角处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喊: “喂——Giotto!怎么回事?我听见有女人的叫声……” “啊,没什么好担心的,G。” 迎着从街角飞跑而来的高个子男人,年轻人不慌不忙地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个男人有一头色泽略浅的红发,醒目的刺青占据了一边额角,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处,领带松松耷拉在胸前,显出几分桀骜不驯的样子。他快步走到金发青年的身边,警戒地朝我扫了一眼,锐利的眼神和他同伴牡鹿般的温顺目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Giotto,这女人……” “‘我们的同伴’……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哈?!”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熟络口吻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 “等等先生,谁是你的同伴……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被叫做Giotto的年轻人并不介意我的失礼,友善地笑了笑,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你已经听见我的名字了,我叫Giotto。这边这位是我的朋友G。说起来,这还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啊……我们遇到科札特的时候,他好像也在和我们做同样的事情。真没想到除了我们和科札特以外,还有悄悄接济这里的人在。啊,小姐,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健谈又自来熟的男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可拿不出这么大一笔救济款,只是个奉命行事的佣人罢了。” 我嘴上说得不够亲切,但还是鬼上身似的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或许是由于他鹿一样澄净的金色眼瞳,我感觉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值得信任。 “哦?那你的主人是?” 一直保持缄默的红发男人G忽然开口问道。和Giotto自来熟的态度不同,他细长的眼睛里依然饱含怀疑和警惕。 这才是西西里人一贯的作风,我想。 名叫Giotto的金发青年看上去更像来自于意大利北部,譬如罗马或者其他什么文化底蕴深厚的大城市,他的发色肤色以及良好的谈吐修养都显示了这一点。西西里人大多有深色的头发和皮肤,他们更粗野、更狡黠,更不容易对他人敞开心扉,就像Giotto身边的G先生一样。 我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招供出公爵小姐的名字。我跟他们耍了个小花招,随口报出了我见过的最后一位贵族的名号: “威尔逊男爵。” 两个青年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这个谎撒得可不太高明,小丫头。” G好像拆穿小孩子把戏的老大哥一样笑得前仰后合,由于我这个拙劣的玩笑,他眼里的戒备一瞬间消失了。 “你不知道威尔逊男爵是出了名的吝啬鬼么?我这位朋友好声好气地上门请他资助穷人,险些被他家的狼狗咬断一条腿。指望他出钱资助穷人,还不如指望老葛朗台资助一下他那可怜的侄儿。” “你说得太夸张啦,G。我的腿还好好的呢。” “至少裤管被撕了一道口子吧?那次可真是惊险啊,因为你的不死心,差点把我也卷进去了。” 我以狐疑的眼神在G和Giotto之间来回扫视,猜测着这两人的关系。起初看G过分关心的神态,我以为他俩的关系与我和公爵小姐差不多,但从他们互相打趣的自然模样来看,又分明是对情同手足的好哥俩。 他们被狼狗追咬的轶闻告一段落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我心知再掩饰也只是徒增嫌隙,便坦率地抬手指向公爵庄园的方向: “我从萨德里克公爵那里过来。威尔逊先生最近时常来这里造访,所以顺手拿他当了挡箭牌。我撒谎的理由,你们多少也能猜到咯?救济穷人在上流社会里不是什么入流的举动,很容易影响我主人的声誉。” “我们可是离那个圈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我们也要提防吗?” G轻蔑地耸了耸肩,显然对所谓的上流社会不屑一顾。Giotto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转过头以充满劝诱和鼓励的眼神望向我。 “既然同样是关心底层世界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当然,也包括你的主人。” ——我那时太年轻、太缺乏经验,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轻率决定可能导致的后果。 我只是单纯被他温柔的眼神所鼓动,再加上长久处于贵族阶层夹缝中积累的压抑感,不觉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男人松了口: “我侍奉的主君是萨德里克公爵的小女儿,艾琳娜·萨德里克小姐。她还不满二十岁,很少在社交场合出面,我想你们大概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不过我能担保,她和庄园里那些腐朽的铁公鸡一点儿都不像。” 艾琳娜的父亲萨德里克公爵和威尔逊一样,是个热衷于积敛财富、把穷人当做橄榄倒进榨油机里肆意碾压的贪婪贵族,一向饱受当地居民的敌视与诟病。我生怕艾琳娜的出身给两个青年留下不好的印象,有些急切地说明道。 “别着急,小姐,我相信你。按出身把人分作三六九等这种事,贵族们做得够多了。对了,倘若你不介意,是不是可以回答一下我的第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都说过了,我只是个普通的侍从,除了执行艾琳娜小姐的指示外别无它用。Giotto先生,你会对房间里的家具感兴趣吗?” 我疑惑地盯着金发青年的眼睛,试图从他面上找出一丝阴谋或玩笑的痕迹。我一直接受看轻自己、视主人高于一切的洗脑式教育,一时很难培养出明确的自我意识。对我来说,我的意志与艾琳娜小姐是浑然一体的,“我侍奉谁”远比“我是谁”重要得多。 “你可不是什么家具。请别这么轻视自己,小姐。” Giotto固执地回瞪着我,一旁的G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呵欠。看来他这位朋友不仅不喜欢死心,还经常发表类似的奇谈怪论,以至于他都不以为怪了。 不过,我并不讨厌他这种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言论。 最终,我还是屈服于他毫不动摇的坚定眼神,吞吞吐吐、极不情愿地回答道: “克丽斯。——我叫克丽斯·埃罗,是个骑士。”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如预告一样开坑了XD 女主是艾琳娜的随从,类似贴身保镖一类的东西,对小姐有异常狂热的崇拜情结。和上一个女主奥菲比起来她疑心重心计深,但本性不坏。艾琳娜的信息全凭脑补,比起照片上的偶像,我更想把她和Giotto写的像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根据多数人投票,楠竹是初代这个圣母。我知道他已经被嫖烂了,但愿俺能嫖得有点个人风格吧。 2 2、当罗密欧遇见朱丽叶 ... 华灯初上。 每到举办盛宴的时候,这座缺乏人气的幽寂庄园就会挤满摇曳的五彩衣裙、异香扑鼻的鲜花和绅士淑女们晃动的身影。即使不亲眼目睹也可以想见,礼堂大小的餐厅里已经布置好了十几排铺着崭新桌布的长桌,上面有序陈列着一副副擦得闪闪发亮的银质餐具,还有花样繁多、像是原封不动从国王餐桌上搬下来的丰盛菜肴。 对于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场景。这让我联想到自己将要和庄园里的其他使女一样,穿上勒得人呼吸困难的束胸侍女服,戴上不透汗的齐臂长手套,堆出一脸谄媚逢迎的笑容挤进大腹便便的贵人们中间去,给这个递一支烟、给那个倒一杯葡萄酒。我不能对辛辣刺鼻的香水味表现出丝毫反感,还得涎着脸不厌其烦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 最令我不快的倒不是自己遭受的待遇,而是艾琳娜小姐的处境。她和我这种地位低微的下人不同,是萨德里克公爵的嫡亲女儿,毫无疑问会被淹没在各种虚情假意的问候之中——其中不乏像威尔逊男爵那样,变着法儿想讨她欢心,以求借联姻一步登天的人在。 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威尔逊这回又来邀请艾琳娜共舞怎么办?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蛤蟆搂着天鹅跳华尔兹?那简直是一幕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剧,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爱看,譬如公爵先生。他怎么能异想天开,让一个腆着将军肚、不出几年就会发福成酒桶的肉团子做自己的女婿呢? “克丽斯?克丽斯!” 艾琳娜不安的呼唤声把我从内心的愤懑不平中拽回了现实。我这才意识到正厅里的乐队已经开始演奏,沸腾的人声渐渐从屋邸外涌了进来,就像一群无孔不入的幽灵。 “克丽斯,你还好吗?你脸色有点发青……” 艾琳娜上前一步,担忧地抽出自己的手绢擦拭我的额头。我微微一惊,连忙从她手中接过手帕,胡乱抹了抹不知何时已是汗津津的面孔。 “没事,艾琳娜小姐。我只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无论看多少次,都没法喜欢上。” 在萨德里克庄园内,我只敢对艾琳娜小姐倾吐心声。这种大逆不道的小心思若是被其他人听去了,老公爵立马会命令仆人们把我乱棍打出庄园。 当然,他们能否打得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长年从事照料艾琳娜起居的琐碎工作,但我从未放松对自己身体的锻炼。正如我最喜欢的那句自我介绍“我是个骑士”一样,我一直以中世纪骑士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艾琳娜时常劝诫我要多保留些女人味,不过在我看来,女人味十足的贤惠姑娘有她就足够了。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 艾琳娜满怀同情地说着,抬手拢了拢披散在脑后的金发。 不管谁见了艾琳娜·萨德里克,都会认为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她端正庄重的面容恰如画像上的圣母玛利亚,脸颊上嵌着一对甜美的笑涡,一头柔软的金色鬈发如太阳一般灿烂耀眼,身段纤细苗条,却又充满青春的活力,看不出孱弱病态的痕迹。我之所以会对Giotto产生莫名的信任感,或许也与他和艾琳娜相似的高雅气质有关。 她这样的人,竟然很有可能和一头放狼狗咬求助者的铁公鸡、一个对年幼女仆出手的花花公子共度余生,我连想想都觉得脊背直冒凉气。 搀扶着艾琳娜徐步走下楼梯时,我忍不住忿忿开口道: “小姐,要是等会儿威尔逊男爵来找您跳舞,您说什么也得拒绝。” “为什么呢,克丽斯?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当然也一样。但要是我当众拒绝他的邀约,只怕会破坏舞会的气氛,也会让父亲面上无光。” “可是小姐,要是我受不了当场吐了出来,岂不是更~~~破坏舞会的气氛,更~~~~让您父亲面上无光?” 艾琳娜一愣,随即以丝巾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你这精明的小家伙。我知道了,我会借口身体不适拒绝的。” “我才不精明,只是有点小动物的求生智慧罢了。” “有这张灵巧的嘴,我也不担心你受人欺负了。只盼你别随便撞个人就吵起架来才好。” 这么说着,我们已踏入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忙着接待络绎不绝的宾客,一见艾琳娜进门便招手让她过去,大概是要向新来的客人介绍这个小女儿吧。 我烦躁地瞟了眼宾客们头顶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心想它要是砸下来就好了。 艾琳娜临走前轻扯了一下我的胳膊,压低嗓门说: “宴会结束差不多要到清晨。我怕是抽不开身了,你能帮我去一趟约定的地方,见见那位想要和我成为朋友的年轻先生吗?” 她指的自然是我在贫民区遇到的金发青年,Giotto。上次告别之前,他与我约定了下次会面的时间,正是明天一大早。 我本来还对是否要去见他心存一丝疑虑,没想到把这件事汇报给艾琳娜小姐之后,她对这个男人大感兴趣,当即决定找机会溜出庄园和我一同前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公爵心血来潮举办了这么一场该死的宴会,彻底毁了艾琳娜难得的约会。 我点头答应把艾琳娜的好意带到,她才安心冲我莞尔一笑,转身没入了喧闹的人潮中。 我独自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来回游荡(不如说是左冲右突),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身着粉红色紧身连衣裙的胖太太重重踩了一脚,她立刻扬起脂粉足有一寸厚的圆脸朝我骂道:“死丫头,你看男人看呆了?!” ……太太,你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了哦。 我忍着笑冲她连声道歉,她却不依不饶地扇动两片鲜红的厚嘴唇,指责我笨手笨脚踩了她的裙子。——上帝作证,她那双昂贵皮鞋的鞋印还留在我脚面上呢。 要不是事先答应艾琳娜不随便闹事,我还真想痛痛快快吵上一架。 就在我假装战战兢兢地瑟缩着,暗自思忖是否要向侍者讨一杯葡萄酒灌进胖太太前襟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人用力扳过我的肩膀,把我从太太喷溅的口水雨下拖开了。 “哦呀哦呀……太太,对这么一个小姑娘大发脾气,是不是稍许有些失却身份呢?” “?!” 我猛然回过头看向这个出面搅局的男人。 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非常漂亮,而且不是贵族青年常有的、用脂粉和香水堆砌出的弱不禁风的漂亮。抽象来说,是我们夸奖某人“干得漂亮”时所指的那种漂亮——潇洒,沉稳,干练。 他个子比我略高一些,身穿饰有金色流苏的黑色长礼服。靛青发丝垂落在额前,泛着蓝宝石光泽的眼睛眯作弯月状,有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乍看之下,是不该出现在这种腐朽地方的人。 不过,为什么他的发型左看像个冬菇,右看像个菠萝……真是惊人的艺术效果,最近贵族里流行扮演蔬果吗? 青年嘴角噙着一弯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同样的表情,我曾在那位名叫G的男人脸上看见过。显然,他和G一样对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图景深怀成见。 “太太,请给我一个面子,原谅这个年轻的女孩吧。” 他一手挽住我的胳臂,客客气气向胖夫人行了个礼,不等她答复便拽着我转身挤过一堵人墙,把目瞪口呆的太太甩在了身后。 “喂、喂,你干什么?!” 一离开先生太太们的视线,我就恢复了男人气十足的本性,挣开他的手臂粗声叫喊起来。 “Nufufufu……这就是你对待解围恩人的态度吗,埃罗小姐?” “什……!” 他微笑着顺口吐出了我的姓氏,这一下把我惊得不轻。 青年将指尖凑到唇边示意我保持安静,不理会我扭曲的表情,背过双手悠悠说了下去: “一年前公爵小姐出行时遭到土匪袭击,侍卫纷纷逃散,当时只身浴血奋战直到援军来临的女剑士……克丽斯·埃罗,不就是小姐你吗?我必须称赞一番你的演技,看你刚才向那位夫人道歉的模样,还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 “这不算什么演技,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夫人比土匪难对付多了,我可不敢对她刀剑相向。” 我越发警惕这个对我底细了若指掌的男人,紧绷着脸生硬地回答道。 青年没有指责我的愚弱,反而愉快地笑了开来: “呵呵……的确如此。即使是英勇的骑士,也无法反抗骑在自己头上的高贵领主啊。放心吧,埃罗小姐,我没有打探过你的消息,只是凑巧看过一年前那篇带照片的精彩报道罢了。而且,我也没有利用出身骑到你头上的意思。” 迎着我游移不定的目光,男人带几分玩笑意味地将右手按在胸前,向我浅浅鞠了一躬: “我的名字是戴蒙·斯佩多。很荣幸见到传说中的英雄姑娘。” 我听出这是句别具匠心的双关语——我的姓氏“埃罗”在意大利语中有“英雄”之意。由于他风趣的恭维话,我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几分敬意,口气也缓和了许多。 “斯佩多先生,您叫我克丽斯就好。千万别对下人用敬语,免得让其他贵族看不起您。” 我迟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对这个清楚自己履历的男人宣称“我是个骑士”,改口道: “英雄早就见鬼去了。真抱歉,您见到的只是个向上等人卑躬屈膝的懦弱女人。” 斯佩多先生皱起眉头,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某些令我瞬间血冲脑门的东西—— “我的天!为什么那家伙这么难缠?!!” 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央,威尔逊男爵那魁梧的身躯正像一只皮球似的在艾琳娜身旁滚来滚去。他近乎讨好地屈着身子,撅起两片烤香肠一样的厚嘴唇,试图去吻她戴着白手套的手。艾琳娜碍于其他宾客的起哄,一时间进退两难,连丝巾掉落在地上都没注意到。 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他头顶那盏水晶吊灯砸下来。 “怎么了,埃罗小姐?” 斯佩多被我的尖叫惊得怔了一下,循着我的目光四下张望。 就在此时,我脑海中忽然转出了一个大胆疯狂的念头。来不及多做权衡,我一把拽住斯佩多滚金边的礼服袖口: “——斯佩多先生,您是否乐意和意大利最可爱的金发美人跳上一曲?” 斯佩多迅速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露出一副装傻充愣的表情: “埃罗小姐,你的确非常可爱,但如果我的视觉没有出问题,你的头发应该是栗色的……” “我当然不是说我。和剑术相比,我的舞艺简直是一团糟!要是叫我进舞池跳上一曲,那倒不如直接把舞会改名叫踩脚大会得了……哦,看在耶稣和他所有门徒的份上!小姐,别让他吻你!!” 不等斯佩多理解我的打算,我就强行拖起他的手臂,风风火火一头扎向聚拢在艾琳娜和威尔逊周围的人群。 “小、小姐!” 赶在威尔逊的嘴唇触到艾琳娜颤抖的手之前,我猛然撞进他们两人之间,强硬地把斯佩多的手塞进了艾琳娜小姐手里。 “这位先生,他,呃……” 面对周遭贵族们冷漠而充满敌意的面孔,我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 确实,这些衣冠楚楚却杀人不见血的“上等人”,比当年那些全副武装的土匪可怕多了。 就在突入重围之前,我策划好的借口是“这位先生是小姐你失散多年的哥哥”,但公爵本人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瞎掰胡扯也该有个限度。 虽说我坚信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个私生子,但我更确信他不乐意别人知道这些私生子。 于是,我舌头一转,撒了个不用打草稿的弥天大谎: “这位先生是小姐你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他说务必要再见你一面!” “啥?这家伙和艾琳娜小姐认识?” 威尔逊一见我出场搅局,脸立即涨得像煮熟的虾子那么红,气冲冲地扇动着鼻翼。 “当然。” 我面不改色地挺起(没多少分量的)胸膛,把斯佩多和艾琳娜的手紧紧捏到一起。两人都如坠九里云雾,尴尬地对视着苦笑了一下,在旁人看来倒挺像阔别重逢时百感交集的模样。 “小姐,您一定记得吧?这位先生就是当年经常和您一块儿玩的……呃……” …………………… …………斯佩多先生叫啥来着? 见我支支吾吾的为难样子,威尔逊面上怀疑之色更浓,我只得横下心来随口吐出了最先蹦到嘴边的词: “这位是菠萝·斯佩多先生!” ……………… 斯佩多温文尔雅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看上去快要哭了。 ……得了,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对不起艾琳娜小姐——她正满怀歉意地凝视着斯佩多僵硬发黑的脸,看上去快要和他一起哭了。 威尔逊哂笑着清了清嗓子,大概准备发表几句对斯佩多“名字”的嘲弄之词。没成想,本该被我的口误打击粉碎的斯佩多忽然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恢复了那副镇定自若的闲散笑容。 “……哦呀,埃罗小姐不愧是自小服侍艾琳娜的贴身随从,竟然还记得我年幼时的绰号,真令人感动。” “哈?” 这次,连我这个“菠萝·斯佩多”的始作俑者都愣住了。 他小时候真叫菠萝?! “既然你的随从都记得,想必你也不会忘记啰,艾琳娜?小的时候你常用这个外号称呼我,我当时特别小心眼,还为此对你大发脾气呢。顺便一提,我的本名戴蒙, 2、当罗密欧遇见朱丽叶 ... 你总也还记得吧?” 啥啥啥啥啥??!! 艾琳娜到底也是经历过大场合的人,立刻随机应变,提起裙裾向斯佩多行了一礼。 “是的,我当然记得。再见到你真高兴,戴蒙。幼年的我过于失礼,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 斯佩多顺理成章地牵起艾琳娜的手,冲我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点狡狯的笑影。 “谢谢你的引见,埃罗小姐。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称职的骑士,不过下次请别再用绰号称呼我了。” 我滑稽可笑的口误,就这样被他不露声色地搪塞了过去。 望着斯佩多和艾琳娜携手向舞池走去的身影,我反手狠狠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脑门。 ——我亲爱的上帝,您怎么不安排这哥们儿去拍电影?神演技啊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按照天野的描绘,斯佩多变渣之前是个会脸红会深陷情网【你快停下】的优质男,不然公主也不会看上他了。他为了给骑士姑娘圆场给小姐解围,忍辱负重承认了自己小时候有个外号叫菠萝……你们联想一下骸被叫做菠萝时的抓狂表情,就能理解他的献身情操有多么伟大了!!【喂 克丽斯嘴很快,容易说错话,事后她每次看到斯佩多第一反应都是菠萝先生哈哈哈…… 3 3、基督不到的地方 ... 灯红酒绿的舞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在此期间,菠萝……不对,戴蒙·斯佩多先生完美地扮演了一位与久别友人重逢的年轻贵族,颇有绅士风度地牵引着艾琳娜在舞池中一圈圈旋转,一见威尔逊男爵蹭近便踩着节奏远远跳向大厅另一端去。 我在角落里旁观了半晌,确认这位先生是个比我更称职的骑士之后,才放心地转身悄悄溜出宴会现场,去执行艾琳娜小姐先前的嘱托。 前一夜刚下过场小雨,坎坷不平的山路越发泥泞难行。马车也大多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贵族征去装载他们的礼品和仆从了,我只得徒步跋涉了几个小时赶到那座偏远贫穷的城镇。当我拖着一裙子泥浆攀上最后一座山岗时,恰好迎上茫茫云霭中一片旭日东升的霞光。 “啊,克丽斯小姐,这边这边!” 我被破晓时分的日光灼得有些晕眩,青年充满活力的呼唤声让我恢复了些许神智。Giotto和G,还有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红发青年正站在山麓上一片茂密的矢车菊花丛里,为首的Giotto像小孩子一样大幅度挥舞着手臂,G则如照看小弟的兄长般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他。 我甩了甩浸透汗水的头发让自己清醒一些,把粘在额头上的刘海拨到脑后,拎着裙边放开步子向他们跑了过去。 我离他们还有好几步距离时,Giotto便急切地探身握住我的手: “小心点,这里有个土坑。” “哦,别担心先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轻快地应着,一纵身从土坑上跃了过去。 “Giotto的坏习惯又发作了,他老以为女人都是些走不稳步子的娇小姐。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西西里的姑娘都有点脾气,不少还摸过枪呢。” G又露出了那副老大哥的神气,腾出手热络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膀。 我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抖落裙摆上的泥水,忐忑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这里位于城镇的边缘地带,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能够轻易将整座小镇的全景尽收眼底,是战略上的最佳要塞。即使在此遭到伏击,应该也能利用地理位置顺势化解。 “总之先来吃点东西,你走了很长的路吧?” Giotto像老朋友一样亲亲热热地拉着我,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在花丛中一块铺开的白布上坐定。尽管我尝试以“我没那么娇贵”为由反驳,他却坚称潮湿的草地对女性身体不好,怎么也不肯让我和他们一同席地而坐。 “Giotto在这种细小的地方很固执,你得体谅一下。不过,这也算是他的优点。” 那个与我未曾谋面的红发青年也探过头来,亲切地微笑着。他戴着一顶艺术家模样的咖啡色贝雷帽,面貌不像Giotto那么精致到女孩儿气,还保留了一些本地人生于土壤的质朴特色,一对红宝石般的明亮眼睛在面庞上熠熠闪光。 “是克丽斯·埃罗小姐对吗?我的名字是科札特。科札特·西蒙。”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我僵硬地伸出手去,例行公事似的晃了晃。 和Giotto一样热心善良的傻瓜意外的多啊……最近是不是流行一场叫做“好人”的瘟疫? 我和科札特寒暄的当口,Giotto埋头在一只野餐篮模样的竹篮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献宝一般笑容满面地掏出了一大块用油纸包裹着的新鲜奶酪。 见他把视线转到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想要推拒,但Giotto已经向G要过刀子兴致勃勃地切开了,边切还边笑眯眯地向我搭话道: “就算你是奥林匹斯山女神派下人间的使者,也得先填饱肚子。饿瘪了的神使可没法拯救众生,是不是,克丽斯?” “……这么快就把敬语省略了么。” 他把艾琳娜比喻为女神的修辞令我很受用,再加上几小时山路的确消耗了我体内贮存的能量,因此我没再假惺惺地推辞,而是言不由衷地同他顶起嘴来。 我小心地用两手接过散发出诱人甜香的奶酪,放眼向山脚下的住宅区望去。从这个角度鸟瞰,那些杂乱无章散落在辽阔荒原上的平房仿佛一个被顽童遗弃的玩具箱,叫人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联想到昨夜宴会餐桌上堆积如山的美味食物,我的心不由重重向下一沉。我再清楚不过,宾客顶多只能享用那些食品中的五分之一,剩余的食物会被装进木桶中,直接倾倒进庄园外干涸的河道里任其腐烂。按照萨德里克公爵的说辞,他宁可把流油的鸡鸭鱼肉送给苍蝇和兀鹫,也不会分给门外那些伸手乞讨的“下等贱民”一丁点儿面包屑。 Giotto身边叠放着好几个相似的食篮,显然他刚刚把和自己早餐相同的食物分发给了镇上食不果腹的人们。和萨德里克公爵的行径相比,只能用“云泥之别”来形容了。 尽管多少消除了警戒心,我依然无法阻止自己以怀疑的眼神观察他,很难相信世上当真活生生地存在着这样不含私心的家伙。艾琳娜小姐说人一旦习惯于丑恶便会质疑和嘲笑高尚,看来事实果真如此。 “真亏你能吃得下去……看着那样的景象。” 我想找个茬儿试探他一下,于是啃着奶酪闷声挖苦道。这是事实:面对脚下如同一堆破碎骷髅的贫民区,再鲜美的食物咬起来也干涩如柴。 我的不识抬举让G的面孔染上了一丝怒意,但Giotto还是没有动气,只是以平静无波的眼神定定眺望着远方。 就在我疑心他是否凝固成了一座石像时,Giotto用有些悲伤的语调开口了: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以前它要比现在美丽得多。” “啊?” 我掩住嘴错愕地轻呼了一声。 我一直猜测这个年轻人来自北意大利,根本没预想到他和我一样是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他纤美的容貌和优雅的礼仪无疑是最棒的假面,近乎完美地掩饰了西西里男人根植于骨髓里的血气方刚。 “原先这里是个和平的小镇,并没有你所见的这么……贫穷和混乱。” 我能听出Giotto正极力保持语声的缓和,但当他不得不以某些贬抑的字眼来形容故乡时,嗓子里还是溢出了强烈的痛苦。 “我家境况变好后,父母不愿意再与这里的人为邻,就搬去了附近条件好些的城镇。这个地方被遗弃了,也只有被遗弃的人才会聚集到这里。这里渐渐变成了今天你所看到的样子,变成了堕落、犯罪、传染病滋生的温床。男人像牛马一样在庄园主的土地上劳作,领到的工钱还不足以喂饱一家子。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像苍蝇一样死去。”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声音的颤抖。 “……但我不能放弃这里。即使连基督都放弃了,我也不能。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 Giotto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草草结束了他短暂的自白。 我狼狈地拉下头巾遮住面孔,窘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这席话简直是对我方才那句肤浅评价的绝佳谴责。 “那个……对不起,Giotto先……” 不等我的道歉出口,Giotto忽然扭下一朵矢车菊飞快地塞进我掌心里。 “抱歉,克丽斯。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别露出那副表情好吗?你该像这里的女孩子那样摘朵花戴上,脸色会好看很多的。” “我觉得我的脸色很健康。” 我低头拨弄着手里柔软的花瓣,不服气地反驳道。听见我这句话,几个青年又像面对任性妹妹时的兄长那样哈哈笑开了。 “Giotto不是这个意思。谁都看得出来,你结实得像头骡子。” G收拾好清空的餐篮,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冲我解释道。 “他是说你的脸色健康过头了,一点姑娘味儿都没有。之前也说过啰?Giotto觉得女孩子就该有点娇气,否则和我们男人还有什么两样。” “我干拔要比里门落?” 我把最后一小块奶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看吧,你的女人味就是这样被搞没的。” 我立刻一仰脖子把奶酪囫囵吞咽下去,急吼吼地重复道: “我干嘛要比你们弱?法律可没规定过女人不能靠自己吃饭。” “是是是……” Giotto以再明显不过的敷衍神态连声应着,俨然一副哄劝小女孩的兄长模样。忽然,他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咧嘴一笑,满脸热忱地拽住我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克丽斯,你得跟我去镇上转转。人们会喜欢你的。” “开什么玩笑?这里很多人都在庄园做过工,他们认得我这个恶毒监工的脸。我可不想去挨唾沫星子。” 我像触到热炭一样迅速甩脱他的手,感觉受到了恶劣的愚弄。 “……Giotto先生,你该不会召集了一帮哥们想把我套上麻袋揍成果酱吧?我既不是葡萄又不是菠萝,揍烂了也没多少汁水。” 也许这次我的猜忌真正刺伤了他,Giotto没有再像个孩子一样轻率发笑,而是失望而沉静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会做那种事?”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被我甩开的手孤零零地、倔强地悬在半空。山风撩起他不加修饰的凌乱刘海,露出的淡金色的瞳孔里满溢着不容人置疑的诚恳与真挚。 鹿一样的眼睛。我第二次联想到这个比喻。 不知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单纯的受伤表情让我难受得要命,胸口直发闷。习惯了充斥萨德里克庄园的明争暗夺尔虞我诈,冷不丁面对如此真诚的善意,我简直困窘得不知把手脚往哪儿搁。在艾琳娜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么不成熟的模样,算起来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和艾琳娜太相似了吧。 “好、好了,看在奶酪的份上,我陪你做点餐后运动就是了。啊啊,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我朝手心搓揉得惨不忍睹的矢车菊瞥了一眼,快速把它扔开重新拧了一朵,塞进Giotto僵在空中的手里。 “虽然男人戴花只会让人感觉恶心,但如果戴上花真能让人脸色转好,你就戴戴看吧。不要摆那张苦瓜脸了,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呵,瞧你得瑟的,小丫头。能欺负Giotto的人还没出生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G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有点好笑地插话道。 叫做科札特的红发男人被他的俏皮话逗乐了,边点头附和边转过脸去吃吃发笑。 “噗……呵呵,的确是。Giotto的娃娃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了,每个人都生怕把他弄哭,连小孩都想把自己的糖果分给他。” “G,科札特。” Giotto温和却十分坚定地制止了同伴们的打趣,捏着那朵湛蓝的矢车菊向我转过身来。科札特说得没错,他那张稚气未脱的小白脸……呸,娃娃脸确实极富欺骗性,怎么看怎么纯洁无辜不谙世事。 “谢谢你相信我,克丽斯。那我们走吧。” “啊……嗯。” “啊,还有。” 金发青年勾起嘴角朝我微笑了一下,随手把那朵色彩浓艳的小花插到了耳后。 “虽然可能会让你感觉恶心,不过我决定照你说的把它戴上。” “哈……?等、等等,我是随口乱说的!快摘下来,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围观!” “欸?可是,这是我和克丽斯友情的证明……” “友情你个头啦,这样只是个单纯的花痴而已!!” ……这个男人,其实一点也不纯洁无辜吧? ———————————————————————————————————————————— 我跟着Giotto快步穿过小镇破败萧条却格外整洁的街道,一路上不住有身穿粗布衣衫、因长年在烈日下劳作而晒得皮肤黝黑的居民向他打招呼,他也总是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我脸上保持着漠不关心的表情,心里不由暗暗惊叹这个年轻人在当地的声望之高。 Giotto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住脚,朝与他保持一段距离的我招了招手,迈开步子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我跟随他跨过门槛后,发现店面比房屋的外观还要狭窄,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杂物,只留出一条一人宽的窄道供人通行。所幸我和Giotto体型都偏瘦小,不费什么气力便侧身从杂货堆里钻了过去。 “弗朗哥的杂货店,价钱公道的很。不管对方是两眼昏花的老人还是不识字的孩子,他从来不多收一分钱。在这座小镇上,他的信誉可是块响当当的招牌。” Giotto一边像个远行归家的游子一样热切地四下环视,一边冲我小声介绍道。 “哈哈,老伙计,你把我夸过头了。这又不是什么圣徒开的店。” 走道尽头的柜台后传来一个爽朗而略显粗野的声音。那是一个满头褐色鬈发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壮实,黑黝黝的圆脸上蓄着一撇时髦的小胡子。他和先前街道上的居民一样,对Giotto满怀热情地笑脸相迎,似乎是他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见我跟着Giotto走进店铺,他先是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随即抛出了那句全世界通用的台词: “哎呀,这是吹的什么风,你小子竟然请我喝喜酒来啦?” “哪儿的话,这姑娘只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喜事还没个影子呢。G说我要是老为了别人忙东忙西,不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事,没准到三十岁还得继续打光棍。” Giot 3、基督不到的地方 ... to一点也没呈现出窘迫之色,自然而轻快地应对着店主的调侃。 “照我看,G这话没错,你偶尔也得听他两句。你看你成天到处给镇上的人帮忙,把自己的事都耽搁了。Giotto,你今年得有十九岁了吧?是时候考虑一下了。我跟你说,这镇里没有一个姑娘不偷偷扒着窗户看你的,就怕你看不上哩。” Giotto有点生涩地笑了一下,顺口道: “G和科札特经常和我在一起,姑娘们是在看他俩也不说定。” “嗨,那可不一样!你别小瞧镇上女人的眼光,谁看不出你是领头的?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是街上有名的孩子王,我那会儿就和老婆说了——Giotto将来不会跟咱们一样,摆个破店勉强糊口。这小家伙精着呢,他肯定会做出番了不起的大事来。” 面对杂货店老板热情洋溢的夸赞,Giotto一直带着谦逊而羞赧的微笑轻轻抓挠自己蓬松的金发,像个受到老师表扬时不知所措的孩子。 老板和Giotto嚼了会儿舌根,再次兴冲冲地将眼光转到我身上: “姑娘,你眼力可真不错。我得说,他是我们镇上最棒的年轻人。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大城市来的吧?我见过的人多了,你一进门,那架势就和镇上做粗活的女人不一样。” “……呃,我是……” 我正琢磨着如何蒙混过关,Giotto迅速丢出一个附近富庶城镇的名字替我遮掩了过去。所幸弗朗哥只是随口一问,也未多作追究。 我一向不擅长对弗朗哥老板这样忠厚的长者说谎,为了掩饰慌乱的神态,连忙转过脸装作聚精会神地打量堆在墙边的货物。 墙边斜倚着一面褪色的铜制雕花梳妆镜,镜框顶部雕刻着做工精细的爱神丘比特像,镜面布满细小的刮痕,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公爵邸对这种劳什子自然是嗤之以鼻的,我却很喜欢这些承载了厚重时间感的陈年旧物,不由看得出了神。 伤痕密布的镜面上,模模糊糊反映出了我的面容——松鼠皮毛般光亮的深栗色齐肩发,下颌削尖,双颊微凹,面色倒很健康红润,衬得一对绿眼睛更加鲜艳明亮。确实,这不是一张为生计日夜操劳的贫困女孩该有的脸。 我失落地叹息了一声。这张脸长年受到公爵庄园酒气和香水味的熏染,越发不像一个骑士了。 弗朗哥见我对他店里的货物感兴趣,老实巴交的圆脸上浮现出了满足的神情,压低嗓音向Giotto道: “老伙计,这姑娘看上去人不错。她从大城市来,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可她一点也不嫌弃我这家小店,还看得津津有味呢。换了那些穿晚礼服的太太小姐,怕是连店门都不稀罕踏进来。就冲这一点,我看好这女孩,因为她看得起咱们。” “克丽斯不只是看得起我们。……我想,她也许能为我准备做的事情出份力。” Giotto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弗朗哥顿时忘了谨慎,拔高嗓门惊叫起来: “真的?那敢情好!好心肠的姑娘,上帝保佑你!!” “怎么回事?你想做什么,Giotto?” 我对他俩讨论的话题一窍不通,不明就里地发问道。 “啊呀,原来你不知道吗,姑娘?我还以为你铁定是知道了罢工那档子事,慕名来见Giotto的呐!” “罢工……?” 这个敏感的字眼唤醒了我尚未远去的记忆。就在上个月,这座镇上的青壮年掀起了一阵联合罢工的浪潮,自发抵制萨德里克庄园对工资的无限制压低。当时正值春季农忙时节,一时间庄园的各项种植工作陷于瘫痪,公爵不得不向他最鄙视的“下等贱民”妥协,答应提高工钱并改善短工待遇,以免误了农时。 事后,公爵整整三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玩不动女人,一夜间像是老了十岁。 “您是说……抵制萨德里克庄园的那次大罢工吗?”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道。 “当然了,不然还有哪次?” 弗朗哥不顾Giotto拼命向他递眼色,大大咧咧地嚷道: “那次罢工是Giotto带头发起的,你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Giotto爷爷少年立志少年黑!【不对 克丽斯最初完全把他当笨蛋看,觉得这货不自量力……不过她心肠不硬,还是不忍心看他找死,出了事会不情不愿地(?)拖一把…… 4 4、叛逆者高唱赞歌 ... “所·以·说,那个叫Giotto的男人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回到庄园后,我用愤慨难平的语气为这次会面作了总结。 对于我幼稚粗鲁的评价,艾琳娜小姐只是倚靠在铺着绣花软垫的藤编摇椅上,怡然自得地扬起唇角勾出一抹昳丽的浅笑。 “好了好了,你不也常常管我叫傻瓜吗?不用说,被克丽斯叫做傻瓜的男人,一定会和我合得来。” “艾琳娜小姐,您真的明白吗?他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傻瓜,是傻到家了的超~~~~级大傻瓜啊!!” 我蹭地撞翻椅子跳了起来,愤然向艾琳娜叫嚷道。从梳妆台前安放的金框镜子上,我看见自己原本白里透红的面颊几乎涨成了红葡萄酒的颜色,眼珠瞪得快要从脸上滚下来,脖颈处青筋突起。 大概是我这副声嘶力竭的疯婆子模样太滑稽了,艾琳娜小姐再次转过脸去轻轻笑了起来。 “你担心过度了,克丽斯。听你的描述,他该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他是不错,很不错,简直太不错了!他年轻不懂事就算了,竟然招惹到你爹头上,这不是吃饱了没事撑的等着被失踪么?” 萨德里克公爵经常动用庄园内的武装力量暗中抹杀反抗他的市民,被他盯上的人大多会在一夜间无声无息地从城镇里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亲属哭天喊地把小镇翻个底朝天都找不见个鬼影子。久而久之,我就管被他秘密处理掉的倒霉蛋们叫做“被失踪了”。 这些没天理的惨事,头一次听闻难免义愤填膺,听久了看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再说我个人的力量实在过于渺小,面对整个吃人的上层阶级就是坨战斗力为负数的渣,我还没蠢到以渣击石的程度——就像那个不自量力的Giotto一样。 艾琳娜抚着下巴沉吟片刻,因忧虑而黯然失色的瞳孔突然焕发出了明亮的神采。 “那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了,克丽斯。” “哈啊?” “我是说,我们要为Giotto和他的同伴提供保护,让他们不至于遭受父亲的迫害。” 艾琳娜此刻的神态与Giotto宣称“我要为故乡的人们争取到他们所应得的”时的神态重合率高达90%,完全是副高喊“我长大了要成为XXXX”的小鬼腔调。 对于他们单行道一般直来直往的思维模式,我连反驳的余力都没有了。 这两个人的脑回路都被西西里贫苦人民吃了吗………… “艾琳娜小姐,您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Giotto发火啊?” 我有气无力地开腔道,最后一次尝试说服我单纯可爱的小姐回心转意。 “嗯,我知道哦。克丽斯是担心我与他结交会惹怒父亲,从而影响我在家里的地位,对吗?” “您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么……听我说,小姐,我以后会继续帮您往贫民区送钱物,所以请让Giotto和他那帮爱造反的热血朋友见鬼去吧!” “我能理解你的担心,可是我也无法对那个年轻人放任不管。看得出来,他是那座城镇的精神领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里的人们需要什么。如果对他想做的事加以援助……” 艾琳娜若有所思地说到这里,忽然欣喜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从扶手椅上款款站了起来。 “有了!只要依靠Giotto先生的声望,把当地青年组织起来成立自卫团,不就可以抵抗父亲对他们的迫害了么?” “您说得轻巧。那些扛惯锄头的农民,哪儿是那些拿人当靶子练射击的庄园保镖的对手。” 我口头上冷嘲热讽地泼着凉水,却也不免对这个点子有些心动。但一联想到那三个所谓的“精神领袖”,刚鼓起的信心立刻又泄尽了——除了G先生有几两肌肉外,Giotto和科札特·西蒙都精瘦得能摸出每一节脊柱(根据我拍打他俩脊背时的手感推断),那小身板估计给庄园里的壮汉噶蹦一捏就稀烂了。 让这几个人组自卫团,真不知道他们是组团自卫还是组团找死。 “唔……那么,克丽斯也加入不就好了?” “噗咳!!” 我一头磕在梳妆镜上,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几乎背过气去。 “咳咳……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小姐。要是我死于非命,您在庄园里可就孤立无援了。我死也不愿意看到那种境况。” 我再三提到“死”这个忌讳的字眼,艾琳娜依然毫无动摇之色,只是向抓狂的我投以信心十足的微笑。 “在你活着的时候,那种境况绝对不会出现;只要我活着,公爵府邸里绝对没有人胆敢动你。这样一来,我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孤立无援。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克丽斯?” “…………” 败了!我居然败给了一个大脑回路被贫民吃掉的姑娘!! “啧……对了对了,昨晚的舞会怎么样?威尔逊男爵没再对你胡搅蛮缠吧?” 为了逃避被艾琳娜驳倒的丢脸事实,我笨拙地随口扯了个话题。 艾琳娜没有计较我避重就轻的小伎俩,顺着我的台阶侃侃而谈了下去: “那倒没有。你离开之后,戴蒙先生就避开众人的视线把我带到了露天阳台上。他说,在那儿不必呼吸和腐朽贵族们同样的空气,说起话来要自在得多。” “欸~~?挺清高的家伙嘛。既然已经以教名相称了,小姐和他想必谈得很投机咯?” 注意到艾琳娜没有像我一样称戴蒙·斯佩多为“斯佩多先生”,我换上了带有几分暧昧的探询神色。 “嗯,该说是一见如故还是不谋而合呢……他对于如今世道的见解,和你我相当一致。据戴蒙先生说,是他主动找你搭话的?” “是的,还承蒙他解围了。不过,那位先生知道的稍微有点太多了。” 回忆起斯佩多先生对我过去经历的熟悉程度,我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受人窥探时的拘束与不快。 “啊,关于那件事,戴蒙先生托我向你道歉来着。他不是有意要打探你,只是从一些传闻中猜测你和他怀有相似的想法,所以希望找机会结识你而已。事实的确如此。你千万别笑话,这可不是我夸张——他简直像是世上另一个我。你我讨论过的问题,他也都仔细考虑过,而且对许多事情的评论和我如出一辙。” “和小姐您的看法一致,不就意味着他也是个傻瓜吗……” 只看艾琳娜神采奕奕的清丽面庞,便不难想象她与戴蒙·斯佩多相谈甚欢的情景。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场合能邂逅斯佩多这样有风度有思想有品德的大好青年,不能不说是艾琳娜小姐的福分。 我的主君是为神明所眷顾的,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斯佩多先生与萨德里克公爵素无往来,在我印象中他甚至从未上门拜访过。和占据了近水楼台的威尔逊男爵相比,他与艾琳娜小姐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当我委婉地向艾琳娜提出自己的担心时,她满足的笑容略微一僵,紧接着两抹红云飞上了双颊。 “克丽斯,你知道明天有位巴勒莫来的主教会在教堂布道么?” “当然,您忘了吗?我被公爵指名担任这次布道的警卫工作。” 我公式化地回答道,对这个与方才对话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感到大惑不解。 “事实上,我和戴蒙先生约定……布道结束后在教堂门口见面。” 原来如此。 这种见缝插针的幽会点子,十有八九是那位狡猾的斯佩多先生的主意。从他昨晚对我彬彬有礼的态度来看,这个男人虽然心机重城府深,倒也确实有几分清者自清的高贵之气。我已有许久没见过艾琳娜容光焕发的模样了,着实不忍再用自己最擅长的猜忌去惊扰她的喜悦。 因此,我小心藏起眼底的不信任,堆出一脸真诚的笑意祝他们交流愉快。不过我心下亮堂得很——就此对斯佩多放心还为时过早。 至于那个叫做Giotto的愣头青,我下定决心不再把一点心思放到他身上。这种自寻死路的英雄游戏,谁爱玩谁玩,玩死活该。 —————————————————————————————————————————— 次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前往市里的大教堂。 为了迎接巴勒莫身份显赫的大主教,整座教堂在数日前就已装潢一新。我伴着艾琳娜小姐跨过门槛时,只见精致的壁龛中插满新采摘的纯白花朵,花瓣上还别出心裁地洒上了清水,使得它们不致因离了土壤而萎蔫衰败,反而更显饱满。经过近一个月严格训练的唱诗班童子身穿云朵般柔软的白缎长袍,用仿若天籁的甜美嗓音齐声歌颂着上帝的恩赐。 “真是动人的赞美歌啊。” 艾琳娜将左手轻轻按在胸前,目睹了眼前奢华场景而有些晦暗的面孔逐渐云开雾散,浮显出一片沉醉其中的柔和笑意。 ——如果您看见这群唱诗班少年练习时被教士们呵斥殴打的模样,赞美歌可就一点都不动人了。 若是在以往,我肯定会不假思索地向艾琳娜揭示事物美丽外表下的真相,但想到她即将与志同道合的斯佩多先生会面,我决定尽力守护她这份难得的自在心情。 毕竟,艾琳娜关心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 偌大的教堂里座无虚席,远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我伸长脖子张望了好久,才在几排长椅开外发现了戴蒙·斯佩多拉风的菠萝脑袋和金色肩章。 明媚的日光透过教堂窗户上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在这个漂亮青年身上涂抹了一层富有梦幻色彩的璀璨光泽。他面上依然带着若有似无的冷漠神情,唇角讽刺地微微上吊,在绘有创世纪辉煌图景的圆形穹顶之下,竟有几分像是古希腊传说中的高傲神祇。 主教的布道冗长枯燥得叫人直打瞌睡,我盯着斯佩多英俊的侧影发了会儿呆,又转而去看身边沉浸在赞美歌中的艾琳娜小姐。她双眼半开半闭,天鹅绒女帽下娇小的头颅酷似一尊美神维纳斯雕像,金灿灿的鬈发为脸庞镶上了一圈迷人的光环。 不得不说,斯佩多和艾琳娜优雅而挺拔的身姿比这座美轮美奂的哥特式建筑还要养眼。 要是教堂中只有这两人在座,牧师烦闷压抑的说教说不定也会变得动听一点。 呵欠连天地捱到布道结束,听众刚一开始骚动,我便一手仗剑护着艾琳娜小姐向外退去。其实也无需我的护卫,萨德里克公爵小姐的名号传到哪儿,哪儿的人群就会自觉让开一条通路。老公爵威名在外,没有谁活腻歪了想要试试被失踪。 ……好吧,除了Giotto。他是朵凡人不可比拟的天上奇葩。 护送艾琳娜在教堂门口与斯佩多会合之后,我就识趣地打个哈哈回避开去。本打算躲到哪个角落里默默守护他俩的自由时光,不料我刚走出几步便被一个熟悉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和煦声音叫住了。 “咦,那不是克丽斯吗?真巧啊。” “………………” 说奇葩奇葩就开。 我顶着一脸踩到狗粪的表情,千万般不情愿地向声音的源头转过身去。 “……真巧,Giotto先生。” ——你要不要这么阴魂不散啊我的祖宗! 不对,他好像不是我祖宗…… “能在这里见面太好了,克丽斯,昨天的事我一直想向你解释……” 金发青年俊秀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冷淡嫌隙,好像昨天我当面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闻声而来的G先生气得险些一猎枪崩了我)这回事根本不存在似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Giotto先生。你是发起针对萨德里克庄园罢工运动的领导者,是广受爱戴的贫民英雄;我是侍奉萨德里克公爵小姐的骑士,是受人唾骂的贵族走狗。我想我们之间不该有任何共同话题。” 我赶在受他蛊惑而方寸大乱之前,用不近人情的冷酷语气打断了他。 Giotto身后的G屡次欲言又止,频频向同伴投去谴责的眼光,似乎是在埋怨Giotto对我的放肆行为过于纵容了。觉察到友人不满的视线,Giotto只是亲昵地用手肘顶了顶G示意他退后,自己上前一步拦住试图夺路而逃的我。 “克丽斯,你所谓的‘不该有’,依据的是萨德里克公爵的标准么?” “没错。假如公爵得知我和小姐与你来往,小姐就会受到冷遇,说不定还会影响她的财产继承权。一个失去继承权的挂名公主,又要拿什么来资助穷人?” 我没有费心编织借口,端出我是小人我怕谁的架势直截了当地吐露了自己的顾虑。 和艾琳娜与Giotto不同,我不认为“为自己作打算”是种可耻的品质。大概是我贫弱的脑瓜无法理解他们坚守的无私大义,我只知道一个朴素实用的道理:人首先要活着,然后才是高洁美丽地活。 “哼,还真是自私的考虑啊。” G鄙薄地冷哼一声,我立马毫不示弱地嗤了一声回去。 夹在中间的Giotto无奈地来回安抚我们两人,最终只好摆出和事老的面孔抬起双手,把剑拔弩张的我和G先生分隔在相对安全的距离之外。 “G,别怄气了,你跟这孩子较劲也无济于事。克丽斯,你也别再招惹我这位朋友固执的神经啦。” “这事儿涉及艾琳娜小姐的切身利益,我未必就不比你的朋友固执。” “好好,你大可坚持己见,把我当做陌路人看待。但是……倘若我告诉你,我想出了既能与艾琳娜小姐合作、又无损她名 4、叛逆者高唱赞歌 ... 声地位的万全之策呢?” “……什么?” 我又一次失败地被Giotto的话语攫取了注意力,不由圆睁双眼朝他投去惊诧的视线。 Giotto清澄的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喜色划过,他从容不迫地侧转身去,向不远处跟随主教而来的巴勒莫牧师们挥了挥手。 “纳库鲁,这边!是我,Giotto。” 我还未从惊疑中回过神来,一位身着深黑教士服的神父应声而出,迈着与庄严着装不符的矫健步伐穿过人潮来到我们面前。 这个被呼作“纳库鲁”的男人看起来较Giotto年长几岁,一头浓密光亮的乌发,两道英挺的剑眉,端正的面孔上有一种严谨又不失宽厚的认真表情,第一眼就让人心生亲切。 “好久不见啦Giotto,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听布道。你突然出声叫我,可把我吓得不轻。” 他相当热切地同Giotto打了招呼,一看便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不对不对,一看便是交情深厚的熟人。 我本该对Giotto结识巴勒莫神父一事感到惊奇,但联想到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极佳人缘,我都懒得吃惊了,只是冷眼斜睨着他们等待下文。 Giotto与纳库鲁亲热地拉了一通家常,这才换上办正事的严肃表情向我介绍道: “克丽斯,这位是即将在萨德里克庄园任职的纳库鲁神父,我在巴勒莫认识的老朋友。以后你不必再费心来镇上见我,有什么事交由纳库鲁传达就好。我想,一位侍奉上帝的神职人员比一个小姐闺房里的侍女更不容易引起公爵的疑心,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被这个大胆的提案惊得一口气缓不过来,一时像条脱水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哑口无言。 “……你是说,要让一位神父去当线人?你怎么能……我是说,这种亵渎上帝的举动——你怎么敢……” “你错了,克丽斯。” Giotto立刻以不容置喙的坚定口吻阻断了我。 “我和你一样相信上帝的公正与慈悲,但我也相信,上帝有时不会直接把世界安排成最好的模样。神只是向人类指出方向,让他们自行摸索要走的道路。所以,对神明的信仰不总需要靠做弥撒和背圣经表现出来,只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够了。” 也许是被他话语中斩钉截铁的自信所感染,我只觉嗓子眼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吐不出任何一个讥嘲的句子——这对我来说原本是些信手拈来的玩意儿。 “得了,就算是这样……可你怎么知道我愿意帮助你?你认为正确的事与我不一定相同。你关心的是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贫民,而我关心的仅仅是我那位善良的主人。没准我转身就会向公爵先生告发你的图谋,那你和你这位神父朋友就得手拉着手去见仁慈的上帝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软弱无力的反击。我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早已将一切布置周全,如今即使是地狱业火也无法赶他回头了。 “你想问理由的话……” Giotto嘴角漾开一丝温润的笑意,将食指抵在唇边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即使时间流逝,我也无法忘记他说出“那句话”时,世界呈现出了怎样一副温柔的面貌。 犹如融化的柠檬蛋糕一样倾注而下的温暖阳光。被风信子、银莲花和矢车菊装点得五彩缤纷的希腊式大广场。利剑般直刺天空的铁灰色教堂尖顶。蓝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的广袤晴空。头顶成群结队盘旋而过的白鸽。空气里新翻泥土的清爽味道。隔过喧哗的人流,从教堂里远远飘来的管风琴乐声。 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了一幅教堂彩色壁绘般洋溢着神圣气息的画面。 我不由屏住了呼吸,等待着Giotto继续发表他那石破天惊的博爱怪论。 但是,他神秘兮兮压低嗓门吐出的,只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 “是直觉,亲爱的克丽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能够以命相托的姑娘。” (淺草微露整理) 作者有话要说: Giotto是口才帝……气氛帝……各种帝………… D爷看上小姐了,不过在成功之前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不对 5 5、这双手所能守护的 ... 咔嚓。 鼻梁折断的声音。 唏拉。 肢体被斩落的声音。 大片殷红的新鲜血液喷溅到砂石铺就的粗糙路面上,把路边茂盛的黄日光兰染成了介于金黄和鲜红之间的诡异颜色,渲染出一种戮目惊心的残酷美感。 空气中的血腥味早已超过一般少女能够忍受的浓度,而我的嗅觉对此却全无感应。 见惯了的景象,闻惯了的味道。 “克丽斯,如果我是你,就会改用温和一些的战斗方式……” 纳库鲁神父用一记潇洒的上勾拳放倒了一个企图给他一闷棍的家伙,转身向我高喊道。 “纳库鲁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会辞去神职改行当个打手。” 我一边提高嗓音回话,一边反手一剑刺穿身后袭击者的肩膀,紧接着补上一记飞踢把他踹进路边的沟渠里。 “别说傻话,这只是自卫。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做这种事的。” “这些人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杀人放火的。清醒点儿神父先生,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没人想去天国了。” ——事情的起因,只是纳库鲁先生和我一起去邻镇采购布置弥撒需要的物品。 教堂相遇之后我才从艾琳娜处得知,萨德里克公爵最近突发奇想打算在自己的领地上兴建一座私人礼拜堂,专供宅邸里的眷属所用。也不知他老人家最近是走了什么霉运,大费周章从巴勒莫请来一位品德才学出众、声望极高的年轻神父,丫居然是贫民区罢工领袖的铁哥们。 对于这位神父兼线人的到来,我骂过街挠过墙摔过桌子,一切抵抗措施在艾琳娜小姐援助Giotto的坚定意志面前统统宣告无效。最终我只得无力地认同了纳库鲁神父的存在,并且尽力作为“维系Giotto与艾琳娜的桥梁”同他友好共处。 自那以后,我就时常造访公爵专门为纳库鲁神父布置的客房,反锁上门和他交流Giotto先生和艾琳娜小姐的崇高思想以及远大志向。从神父那里,我得知了不少Giotto少年时代的趣闻轶事(譬如说,他十岁那年曾经钻进烟囱里扮作圣诞老人给穷孩子送礼物,把自己搞得像个煤球),偶尔我们甚至会情不自禁地一同纵声大笑起来,不得不捂住嘴以免引起佣人们的注意。 我对Giotto的不满与偏见,就是在那段与纳库鲁神父海侃的时间里渐渐消融的。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做了太多的好事、太多的傻事,就连撒旦也会被他这股不屈不挠的犟劲儿折服。 神父有时也为我讲解一些《圣经》中的传说故事,我就盘膝坐在壁炉前的羊毛毯上安静听讲。纳库鲁和Giotto一样,有种把枯燥琐事诠释得生动有趣的杰出才能,语言简洁明快却极富美感和渲染力。不知不觉间,我隐约开始喜欢上Giotto和他的朋友们了。 就在生活即将回归正轨的时候,我们在外出购物的途中遭遇了土匪的袭击。 令人惊讶的不是遇袭事件本身——公爵府邸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头油水很足的肥羊,至今我经历过的大小抢劫事件两手两脚都数不过来。令我惊讶的是,我刚习惯性地拔剑出鞘大喊“请退后”,纳库鲁神父就把教士黑袍一甩,一拳捶歪了一个壮汉的下巴。 那一刻我真想把手上的剑给吃了。 艾琳娜小姐,Giotto很强好不好!他的兄弟都能一骑当千好不好!根本不需要我们帮手好不好! 在纳库鲁神父的强力支援下(不如说他才是主要战斗力),我们清除劫匪的速度比一个饿了三天的大汉狂吞意大利面的速度还快。不出一盏茶功夫,山路上已经横七竖八堆满了四肢扭曲成瑜伽造型、呻吟不休的痛苦男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满身烟尘,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酸臭味。不消说,这些人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黑帮分子,只是些没法使用合法手段维生、被迫铤而走险的普通百姓罢了。 可能的话,我并不想与这些人为敌——我更想拿威尔逊男爵和萨德里克公爵那样的寄生虫练练手,他们膘肥体壮一身油脂,切起来肯定更带劲儿。 可惜,为了继续留在艾琳娜身边为她效力,我暂时还必须在寄生虫们血汗堡垒的庇荫下苟且偷生。 不过这段屈辱的日子不会长久了。我自我安慰地这么想。 瞎子都看得出来,那位叫做菠萝……不,戴蒙·斯佩多的年轻绅士与艾琳娜颇为投缘,两人时常利用各种外出机会整日长谈,俨然是一对灵魂的知音。假如艾琳娜小姐能顺利与他缔结良缘,从而搬离群魔乱舞的公爵庄园,我作为贴身侍从必定也会跟随她陪嫁到斯佩多先生府上。 这么一来,我和艾琳娜小姐的『命运』就能真正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了。 “真头疼。最近这一带的犯罪事件越来越猖獗了,Giotto居住的城镇上也是……” 纳库鲁神父整理了一下散乱的教袍,有点内疚地俯视着满地出气多进气少的劫匪们,抬起手轻轻按压太阳穴。 “这些人怎么处理?要叫医生吗?” 我本想对近旁那个挣扎着去拿猎枪的家伙补上一脚,见了纳库鲁不忍的神色,只好临时改变出腿的方向把枪远远踢了出去,沉声警告道: “别让我担上屠杀无力还击者的大罪,小伙子。我建议你老老实实躺着装死,那样你会活得长一点。” “好了,克丽斯。我留在这里做些应急处理,能麻烦你去镇上请医生来吗?这儿离庄园太远了,距离最近的就是Giotto在的地方。” 纳库鲁朝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劫匪俯□去,按住他手臂上血流如注的大伤口。 “镇上?那座城镇可没有医院这么高级的东西,唯一的卫生所里天天塞满了垂死的病人,医师根本忙不过来。” “你知道镇中心的一家杂货店么?店主叫弗朗哥。” “那家店的话,Giotto带我去过。我很喜欢那位店主,他卖的货物也挺有趣。可是这和医生有什么关系?” “他的妻子娜拉对治疗伤者很擅长——他们家的人太有骨气了,所以隔三差五被镇上专门强行赊账的混混殴打,不是拉个口子就是断根骨头什么的。直到Giotto出面制止,弗朗哥和他的儿女们才不用天天挂彩。” “噢,这可真不错。这些天你给我讲了无数件Giotto的壮举,现在又多了一件。看来我是没法讨厌他了。”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随手用裙摆乱抹一通擦干剑上的血迹,毫不在意这会弄脏我唯一一身体面的衣服。反正它也不可能比我的手和剑更脏了。 鏖战过后,我的头巾和外衣上都溅满了斑斑驳驳的血渍,那是被权贵老爷们逼至绝境而选择堕落的底层者的血。我自己无力拯救他们,并且曾经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永远无法得救。 但是,现在这座黑暗的罪恶之城中出现了一线曙光。即使是我这样原罪累累的恶徒,也忍不住想要抓住那束光看看它将把我们带到哪里。 说不定——说不定未来有一天,今天贫苦者流的血,将会由那些食人成性的老爷太太们一滴不剩地统统偿还。 我衷心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 按照纳库鲁的吩咐,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去镇上请来了弗朗哥的妻子。娜拉是一位身材高挑丰满的美丽女人,标致的鹅蛋脸,肤色和她丈夫一样黑里透红,一头狮子鬃毛般浓厚的金棕色卷发。她身穿波西米亚风格的飘逸长裙,手腕上叮叮当当挂着一串旧货市场淘来的便宜镯子,虽然毫无华贵可言,却显得别有一番风韵。看来,贫困的折磨并没有磨灭这个女人对生活的爱与信心——一个绝望的人是不会多花心思打理外表的。 我就像喜欢忠厚的弗朗哥那样喜欢这个女人。只要不涉及艾琳娜的利益,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挺随和的姑娘。 娜拉为伤者作了简单的止血包扎之后,我和纳库鲁神父便不再追究抢劫一事,放他们互相搀扶着回自己村上去了。经历了这么一次血的教训,他们再动恶念时多少也会三思而后行。 这是我头一回为企图要自己命的家伙疗伤。明明做了件蠢事,感觉却不算太坏。 一定是和Giotto之类的笨蛋打了交道的缘故…… 数日后,庄园内的礼拜堂布置一新,纳库鲁神父的“工作”逐渐步上了正轨。把与Giotto的联络事务全部推给他一人实在有些不厚道,因此我时不时也会抽空去贫民区跑上一两趟,每次都能受到Giotto和他朋友们的热情款待。我这才明白,他当初那句“人们会喜欢你的”并不是什么空头支票,而是切实可信的诺言。 果然,这家伙是个没药救的傻瓜。 ………… 五月的一天,我从庄园的花圃里摘了些开得正旺的玫瑰,兴冲冲地捧着花骑上马直奔贫民区,准备带给娜拉装饰房间——她十二岁的大女儿自从见了一回胸前别着红玫瑰的阔小姐,就时常抱怨母亲摘回的野花太寒碜。如今我有了“为纳库鲁神父办事”这个正当名义,总算不必偷偷摸摸地出门搞慈善了。 “娜拉,弗朗哥,看我给你们带了些什……啊?!” 我一只脚刚迈过杂货店熟悉的门槛,就被眼前凌乱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齐整叠放在墙边的货物被人粗暴地扔了一地,各式各样闪闪发亮的小玩艺四处滚动;茶叶罐和咖啡罐都打翻了,踩烂的蜜饯果脯撒得遍地都是;鲜艳的彩色布料或被撕作碎条,或被泼上恶臭难闻的污水,上面还布满了黑乎乎的脏脚印。窗玻璃也被尽数砸烂了,地上布满锋利的玻璃碎片,稍不留心就会在脚面上留下一道血痕。 那面我情有独钟的雕花梳妆镜横躺在房间中央,一道长长的裂痕毫不留情地把它分割成了两瓣。镜框上拉弓射箭的小爱神还在,可脑袋不知滚去哪里了,那模样滑稽得叫人笑不出来。 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正想加紧脚步冲入里屋查看,却被一股大力束缚住了肩膀和腰间,无法再前行一步。 “克丽斯,别进去!!” 身后传来了Giotto富有磁性的温和嗓音,让我难以相信紧抱住我的有力手臂当真长在这个……(看起来)一两肌肉都没有的男人身上。 “你可以放开我再说话,Giotto先生。我又不是强盗,不会硬闯的。” 我迅速重拾了冷静,用一贯疏远而有礼貌的口吻向他提议道。 Giotto立刻就放开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抓了抓头发。 “那个,我是一时情急……” “哦,这可真让人意外。我以为你无论何时都是不焦不躁的。” 我跳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不无讽刺地开口道。这个年轻人的手臂有种与他体型不符的强劲力道,再次激起了我的戒备心。 “怎么连你都说和弗朗哥一样的话?我可不是万能的上帝啊,克丽斯。” Giotto依然没有反驳我的挖苦,只是安静地垂下头,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泫然欲泣的悲伤表情。他提到“弗朗哥”时微颤的声线,与他那天在山坡上提及故乡的堕落时如出一辙。 直到此时,我才切实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收起讪笑急迫地追问道: “弗朗哥?弗朗哥怎么了吗?” Giotto紧紧咬住下唇别过脸去,胸膛像哮喘病人一般剧烈地起伏着。他努力了好几次试图开口,但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似的格格作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弗朗哥死了。” 回答我的,是另一个沉稳而平和的声音。 科札特·西蒙掀开门帘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他和Giotto一样面色惨白、神情肃穆,脚步声轻得不正常,仿佛害怕惊扰了这里沉睡的某人。 “我和Giotto不在的时候,有几个邻镇的混混来这儿找茬,要一折买他店里的东西。弗朗哥当然不干,和他们据理力争。争执中一个小伙子动了刀子,扎在他左胸上。弗朗哥当场昏了过去,没撑到医生来就……” …………………… 听到这里,Giotto咬紧牙关用力眨了眨眼,好像要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挤回眼睛里一样。 这一次,即使Giotto没有出手拦我,我也牢牢钉在原地迈不开步子了。捧在怀中的玫瑰花不知何时从手里滑脱出去,纷纷扬扬散落在面目全非的杂货店里,像新血一样红得妖娆而不真实。 弗朗哥、死了……? 那个成天笑呵呵、一口一个“我说姑娘啊”的圆脸大叔,那个经常请我吃热乎馅饼的杂货店老板,就这么轻易地…… 开玩笑的……吧?这种事,这种事…… “那些人没从弗朗哥这儿占到便宜,就洗劫了杂货店,还把不怎么值钱的东西都砸烂了。他的大女儿一直藏在柜台后面,她说……他们还拐走了娜拉,说什么‘这漂亮娘们能让我们高兴高兴’。” “你说什么——?!” 感谢上帝,我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语言功能,在喷涌而出的愤怒驱使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照理说,我这种充当恶势力帮凶的走狗没有为弗朗哥和娜拉抱不平的资格。 但就在这时,我忽然前所未有清醒地意识到,我之所以能够在充满背叛和杀意的萨德里克庄园熬到今天,不仅是因为艾琳娜的安慰和扶持,更是因为我一直一 5、这双手所能守护的 ... 直都坚信着——保护艾琳娜这样心怀善念的贵族小姐,就相当于为无数受苦者造福。总有一天,艾琳娜将脱离庄园出嫁,那时我便能和弗朗哥、娜拉以及许多可亲可爱的人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可是我竟然本末倒置,为了保住自己在公爵庄园、在艾琳娜小姐身边的地位,一味退让服从,抹杀反抗意志,消极地等待着解脱时刻的到来,连自己最想守护的东西都忽视了。 真是个失职到家的骑士。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指望依靠Giotto或戴蒙·斯佩多去改变现状。 如果那是我发自内心的愿望,我就应该自己着手去做才对。我潜意识中的确期盼着变革,但仅有“期盼”是无法改变任何事的。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组自卫团吧,Giotto。我知道你厌恶争端,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能呼吁镇上的人起来保护自己。” 科札特扶住Giotto不住颤抖的双肩,直视着他湿润的暖金色瞳孔,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可是,科札特……” Giotto咽下话头,不安地扫了我一眼。看得出来,他顾虑到组团斗争会将我和艾琳娜置于敌对立场,难免有些缩手缩脚。 ……这个温柔过度的白痴男人。 我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迎着他俩闪烁不定的目光走上前去,抬起两手分别搭在Giotto和科札特的肩膀上。 他们确实都很瘦很不靠谱,触手之处能感觉到嶙峋突起的骨头。无论从哪个学科角度分析,都得不出“他们有可能获胜”的结论。 但是—— “我同意科札特的意见。Giotto,要么你来组建自卫团,然后抓住那些混蛋把他们从巴勒莫大教堂的钟楼上扔下去,要么我现在把你从钟楼上扔下去,你选哪个?” “我哪个都不想选啦……!!”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自卫队建立了【摸下巴】之后历史进程会快一点,等到稳定下来再慢慢写蛤蜊的各种囧事XDD 克丽斯原本的态度比较明哲保身,为了保护艾琳娜不愿意惹是生非。但是她看到眼前有人死去之后,认识到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无能,所以决定去做点什么。乃们应该能看出她作风超强硬,日后有望变成二世武斗派的中坚力量……不过对于Giotto,她一直算得上很宽容啦。 6 6、他的猎枪和手风琴 ... 嘴上懊丧地念叨着不想掀起争端,Giotto最终还是在弗朗哥遗孤和邻居们呼天抢地的哭号声中接受了科札特·西蒙的提案。我放弃了先前的异议,G原本就很少对Giotto的想法提出反对,生性宽厚的纳库鲁神父也表示无法容忍这种暴行,势单力孤的五人联合战线就这么潦潦草草地建立起来了。 不对……加上不愿置身事外接受保护的艾琳娜小姐,应该是六人战线。 弗朗哥以其职业道德和仁义心肠在当地居民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他惨遭杀害无疑是点燃居民积怨火药桶的最佳火种。Giotto向当地青年发起号召后不出一个月,已经陆续有数十人拿起武器加入了自卫行动,开始在贫困混乱的街区四处巡逻。女人们虽然对反抗的前景不无担忧,但也对Giotto的决意表示理解,更有几个妇女自愿领养了弗朗哥留下的孤儿们——她们多是年轻丧偶又没有儿女的独身寡妇,需要一个孩子来填补日复一日的无望空白。 由于弗朗哥之死而跌落到谷底的事态,在Giotto和有志青年们的努力下正逐渐出现转机。 不过,这仅仅是战斗的开端。我明白得很,可以放心享受生活的时候还远未到来,就像艾琳娜小姐时常哀叹的那样:纵然头顶日光明媚,平静的日常下却仍有狰狞可怖的黑暗悄悄蛰伏。 “别摆出那么消沉的脸,克丽斯。” 某日早晨,我和平时一样前去侍候艾琳娜小姐起床更衣。说是侍候,其实也只是在屋里随便找些零碎活儿做做罢了,因为艾琳娜有点小脾气:她无法接受自己被当做任人打扮的玩偶娃娃,坚决拒绝由侍女为她梳洗穿衣。 我背对她跪在地毯上擦拭古朴的雕花壁炉时,艾琳娜端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对镜梳理柔亮的金发,一边用轻柔婉转的嗓音向我说道: “你瞧,Giotto的自卫团不是很受拥戴吗?成员也日益增多,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只不过是一起走向坟墓的旅伴增多罢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发泄似的在壁炉上乱抹一通,冷冰冰地抱怨道。 艾琳娜不怒反乐,转过脸去发出了银铃般的轻笑声: “话虽这么说,克丽斯还是一直尽力帮助Giotto他们呢……你啊,真是个不坦率的孩子。” “您别逗了,我只是出于骑士道精神,不想再看到别人死在我眼皮底下而已。对于那个善心泛滥的大傻瓜,我个人可是没有一星半点多余的同情。” 我把手中的抹布浸到水盆里,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纠正了她的评价。 艾琳娜摇摇头,又像个洞悉妹妹心思的聪慧长姊一样低声笑了起来。我见她难得心情如此畅快,便也识趣地偃旗息鼓,拾起抹布继续埋头于壁炉的清洁工作。 门外隐约传来凯瑟琳·萨德里克小姐——艾琳娜的姊姊,公爵先生最宠爱的大女儿——颐指气使地吆喝佣人时的尖利女高音。和艾琳娜夜莺般清甜的嗓音相比,这位小姐说起话来简直像只咄咄逼人的兀鹫,实在难以想象两人继承了相同的血缘。姐妹俩的长相也是大相径庭:艾琳娜金发蓝眼,面貌秀雅;凯瑟琳则有一头美杜莎式的乌黑鬈发,一个给人以阴险印象的大鹰钩鼻子,以及一对傲慢而冷漠的灰眼睛。 听见凯瑟琳的声音,我不自觉地联想起了某些引人发笑的回忆,笑嘻嘻地调头向艾琳娜说道: “艾琳娜小姐,您还记得之前公爵先生买给凯瑟琳小姐的那套首饰么?您真该去看看,上回她把自己打扮得跟个珠宝铺子似的在威尔逊男爵跟前晃来晃去,还留声机一样不停地说‘这样的东西,我妹妹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哩,是爸爸请专人给我做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这么低级的炫耀方式……苏珊和我在一旁看着,那孩子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我眼睛也红了——憋笑太痛苦,我都快憋哭了。” “父亲向来偏爱姐姐,她骄矜些也没有什么,不去留心就是了。” 艾琳娜温和地为姊姊开脱着,远远听到她喝骂女仆的大嗓门,又略微皱了皱眉头。 “不过,她不该用这种态度对待宅邸里的人……我得去劝劝她。克丽斯,我们先下楼用早餐吧。” 我连忙起身从衣架上摘下艾琳娜的外套和软帽,又惴惴地顺口叮嘱了一句: “艾琳娜小姐,这些话咱们背后唠嗑唠嗑就算完了,您可不要当面和她叫板。您拿佣人当朋友,她拿佣人当牲口,你俩井水不犯河水,别给她落下在公爵面前挤兑你的把柄。” “那可不行。克丽斯,你是心性最高的,要是她日后也对你呼来喝去,你该怎么办?” “她就没少对我呼来喝去过……大姑娘能屈能伸,当面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您放心,我不是苏珊那样好欺负的小羔羊,乖乖让人把伪装成丝带的锁链系到我脖子上。凯瑟琳小姐想拿我当软柿子,我就能背后给她使绊子。您什么也不用操心,就等着看戏吧。” “这怎么能不操心……” 我和艾琳娜一路说着闲话,沿着仿佛没有终点的螺旋状楼梯一圈圈向起居室走下去。 我不喜欢这段阶梯。它扭曲回环的形状、两侧华而不实的装饰总让我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阴森森的漩涡里,被紧紧包裹在四面八方袭来的朽败空气中一点点下沉,下沉,直到变成其中的一分子。 如今,只有走这段台阶的时候,我才会有那么一点想念Giotto和他的朋友们。他们就像是楼梯两侧小窗户里透进的一线阳光,让我不致一直沦陷进那漆黑绝望的深渊里去。 凯瑟琳小姐刺得人鼓膜嗡嗡作响的叱骂声越来越近了,我隐约还能听见挨骂的侍女抽噎着不停道歉的声音,似乎还有威尔逊男爵——这家伙完全没有被舞会上的失意挫倒,上门献殷勤的次数与日俱增——虚情假意地劝慰凯瑟琳的声音。 真叫人恶心。 但更叫人恶心的,说不定是为了谋一个近侍职位对他们卑躬屈膝的我。 在公爵庄园里,我违心地学会了矫情作态、曲意逢迎,也学会了西西里农民不屑一顾的“被人打了左脸再送上右脸”的耶稣式处世哲学。但这一切既不是出于我天性的温驯或宽容,更不是用来对付一辈子的久长之计,充其量只算是种寄人篱下者韬光养晦的谋生策略罢了。 ——自从弗朗哥无辜枉死以来,我就在扳着手指等待把耳光狠狠扇回去的日子。 我想,我不需要等太久了。 “哎哟,艾琳娜小姐,您来的正好!我正在和凯瑟琳小姐商量,下个月要在寒舍举办一次慈善晚会,艾琳娜小姐也请一定要赏光出席啊!” 一见艾琳娜款款走进客厅,威尔逊先生那对肿胀的金鱼眼就像一对小彩灯似的放出光来,这让他显得更像头瞅见生肉的饥饿黑熊了。 不等艾琳娜开口,声音很像兀鹫、长得也像兀鹫的凯瑟琳小姐就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劝阻道: “啊呀,威尔逊先生,您不知道,我这个小妹妹没见过什么世面,那种场合怕是会闹笑话……而且,她哪知道慈善这回事儿呀?她就像一只黄金笼里养尊处优的小鸽子,只怕连‘贫穷’是什么都没见识过。哪里像我,日夜都在为我亲爱的兄弟和朋友们的衣食操劳……” 她低下头用丝巾遮住脸,似乎在掩饰自己动情的泪水。但我可以确信,她要掩饰的是自己压根没有眼泪这一事实。 “是呀,凯瑟琳小姐,您这份温情真叫人感动,我穷苦的兄弟和朋友们一定也会感激您的心意的。至于艾琳娜小姐,她有您这样善良的姐姐照应,不愁挣不脱那些娇生惯养的小性子。” 这两人的对话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上流社会的风向是几时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艾琳娜和凯瑟琳的角色定位又是几时调了个个儿? 我和艾琳娜对视了一眼,她清亮的蓝眼睛同样只有一片迷茫。 在威尔逊男爵之后的高谈阔论中,我们总算听出了几分端倪——卡塔尼亚有位德高望重的老贵族要带着年轻的儿子来这座城市做客。那位老先生一生乐善好施、广发救济,威尔逊先生为了博得老人的欢心,打算临时作出一副献身慈善的慷慨姿态来。至于凯瑟琳小姐,我愿意用我的剑作赌注,她是为了讨得那位年轻少爷的青睐。 不过,这些人要怎样惺惺作态都与我和艾琳娜无关。我们忙着干真正对穷人有益处的活计,没有心思给这场上流人的伪善剧目做群众演员。 我见艾琳娜津津有味地托腮听着那位罗马老先生的慈善事迹,便知她找到了感兴趣的话题,不需我担心她的处境。我悄悄捏了捏她柔若无骨的纤细手腕,趁那两位高贵的“穷人的兄弟和朋友”不在意,大摇大摆地从会客室正门走了出去。 所谓穷人的兄弟和朋友,除了艾琳娜这只“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小鸽子”,在这座宅邸里是找不到的。 —————————————————————————————————————————— 我借着为神父办事的名头骑马离开庄园,一路赶往Giotto和他的“自卫队”所在的地方。纳库鲁神父昨天晚上就严肃地嘱咐过我,今天是镇上居民自发为弗朗哥举行葬礼的日子,我务必要出席“听听Giotto打算说的话”。 ……反正就是些听到耳朵长茧的老生常谈吧。 但是,我竟然意外地不感到厌烦。 我抵达镇上的时候,弗朗哥的葬礼已经接近尾声,从远处能看见许多当地居民把小教堂围得水泄不通。敞开的小窗里断断续续传出凄伤动人的手风琴乐声,代替了富贵人家葬礼时的庄重哀乐。 我终究还是没有去听Giotto对他兄弟们发表的演说,自认我这种尴尬的身份不配站到受压迫者之中去。我只是以军人的姿势静静立在那座低矮小礼拜堂的对面,在六月明艳的阳光里把自己站成一座肃穆的哥特式尖塔。 不久,礼拜堂吱呀作响的木门打开了,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拖着步子鱼贯而出。戴粗布头巾的女人,扛着劳作工具的男人,还有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们,活像一群随风飘飞的稻草杆子上顶着一个个小骷髅头。 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色泽明亮、生气盎然的影子,仿佛一簇欢快跳跃的鲜红火焰——那是Giotto的朋友科札特·西蒙,他依旧戴着那顶简朴的贝雷帽,一袭黑衣,胸前的扣眼里插了一支素白的欧石南。他的脸上看不出消沉和悲伤,古希腊雕像一般俊美的面容此时印刻着雕像般坚毅而沉静的神情,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不可磨灭的顽强意志。 活脱脱的反抗者模样。 科札特注意到了我,扬起一只手来打招呼: “呀,克丽斯。你来迟了点,葬礼已经……” “不用在意,我也没什么必要在场。” 我握了握他伸出的手——比初次见面时要热情得多,简短地说了些客套话。 科札特·西蒙走近之后,我才看清他背上悬挂的东西。他一侧的肩膀上挂着一架老旧的手风琴,我立刻猜出方才教堂里的优美演奏是出自他的手指;而另一边,则背着一把西西里常见的双筒猎枪。这座岛屿对枪支的管制很宽松,有点家底的农户都会配一枝这样的猎枪,既可以防身自卫,又能打些野味补贴家用。我时常看见G背着这种枪在街上巡视,但看到科札特这样的文弱青年扛枪还是头一回。 “噢,科札特,我想你一定会宽恕我的鲁莽。你背上那东西……我是说,它有点,呃……不适合。” 我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辞令,试图让科札特理解我的意思:一个像他或Giotto这样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是不该干这种行当的,他最好改变这个疯狂的主意,去做一些记账通信之类的轻巧活儿。 “唔,你是说哪边不适合,克丽斯?你认为我不像个手风琴艺人吗?” 科札特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用打趣的口吻回应道。 我有点被他满不在乎的口气激怒了,用语不由激烈起来: “显然不是。假如你乐意放下无聊的英雄主义,去做个安分守己的艺术家——从你刚才的演奏来判断,我肯定你有这个天赋——我认为你的前景会光辉灿烂得多。好好想一想,别让正义感烧伤了你精明的头脑,亲爱的科札特……我想,你和Giotto都从未杀过人吧?” “是的,我没有。这一点就像我没什么艺术天分一样明显。不过,我已经做好了为保卫重要之人而开枪的觉悟。” 科札特把猎枪从肩膀上褪下,端在手里轻而慢地一寸寸摩挲着。他面色沉重而忧伤,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种凶残武器的厌恶,却也展示出了为贯彻自己信念而使用它的决心。 我知道,我再没什么可劝说的了。 “Giotto呢?还沉浸在失去弗朗哥的悲痛气氛中走不出来吗?”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以免科札特从中听出我对那个金发笨蛋的挂心。 “恰恰相反。他还被惊惶不安的居民们围堵在教堂里,忙着安慰鼓励他们呢。G留在那里控制局面,以防Giotto被热情的人潮踩成肉酱馅饼。我比较没出息,一下子就给人冲散了,只好跟着大家一块出来啦。” 我不觉被他自我调侃的语调逗笑了,赶紧把脸扭向一边。 科札特·西蒙几乎和Giotto一样活泼健谈,言谈间带着一种做梦般的孩子气,让人无法驳斥他们天真却极其美丽 6、他的猎枪和手风琴 ... 的理想绘卷。 “对了,艾琳娜小姐近况如何?我听说公爵先生已有给她定婚事的意思了……” “不大好。就像你说的那样,公爵先生想早些把这个不合心意的女儿扫地出门。他很看好威尔逊男爵,希望他能把艾琳娜熏陶得‘有点上等人的模样儿’——让他们下地狱去吧,要我承认威尔逊比艾琳娜小姐上等,我宁可去亲吻一头泥地里打滚的猪!” “别激动,克丽斯。安静下来听我说,好吗?我和Giotto一直在商量这个问题,然后我想到了——卡塔尼亚不是有位老绅士要来这儿么?他和他的儿子将在当地庄园住一段时日,我们可以趁那时把艾琳娜从公爵宅邸转移出来,托付给那位老先生,他会像照料亲生女儿一样照料她的。” “等、等一下,你怎么知道那位先生愿意协助艾琳娜小姐?万一他和威尔逊气味相投……” 我被他天马行空的计划搅混了脑袋,连忙大叫着打断他。 “哦,我当然知道。” 科札特笑吟吟地说。 “那位老绅士的幼子蓝宝少爷,一直管Giotto叫大哥来着。他是我们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从此,克丽斯就把Giotto当做彻头彻尾的神棍了…… 摔锅,为什么西蒙这么抢戏!据说前几章斯佩多和纳库鲁也很抢戏!据说之后蓝宝更抢戏!难道是我写不出圣母的气场吗摔!你们说我是换男主呢还是换男主呢还是换男主…… PS:下章放蓝宝放初代瓦利亚成员【那是什么】,配角抢戏就抢戏吧,谁也不能阻止我对配角的爱! 前篇 天佑吾王 7 7、火刑柱上的花冠 ... 卡塔尼亚老绅士与他的儿子蓝宝少爷抵达本市后,径直搬入了市郊属于他们所有的一处庄园。公爵府邸里一时议论纷纷,大多是猜测那位绅士拥有多么丰厚的田产与家财,他的儿子是否会在本地挑选一位合适的妻子,云云。 “蓝宝是个究极的好孩子,只是有点胆小。” 我去镇上帮忙干农活的时候,纳库鲁神父这么向我描述道。 “纳库鲁,你和Giotto对他未免太纵容了。要我说,蓝宝不是‘有点胆小’,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你知道么?他听到枪声都会吓得捂起耳朵。” G嘴里叼着烟卷站在一边,带些嘲弄意味地向纳库鲁笑骂道。 “听到枪声捂起耳朵是一种理智的举动,G先生。你要知道,极近距离下的枪声会对听力造成永久性损害……” 我想到蓝宝少爷可能成为艾琳娜的恩人,不太乐意听人诋毁他,立即用一种极为讨嫌的咬文嚼字方式抢过了话茬。 “嘁,克丽斯,你也跟我摆这副德行?蓝宝就是让你们惯坏的,到时候他拖后腿可不关我的事。我绝对不去救那个胆小鬼。” “……本少爷也不稀罕你来救啊,G。” 伴着这个仿佛没睡醒一般怠倦懒散的男声,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Giotto和科札特向这边走了过来。 少年身材算得上修长,几乎与年长他一截的Giotto比肩,一头水草般的浅绿色头发弯曲着贴在耳际,有一对和我相像的翠绿眼睛。他穿着面料高档的白衬衫和西裤,犹带童稚的脸孔上有一种贵族阶级常见的慵懒而狂傲的神气,这让他显得比同龄人还要老成一些。 是个十足的公子哥儿,我想。说不定有成长为小白脸的潜质。 不过,总比威尔逊男爵那样纵情酒色的花花公子要好上不少。 蓝宝噎了G一句后,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忽然换了一副欢欣鼓舞的喜悦表情。他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我面前,开心地执起我垂落的双手摇晃着。 “嘿,克丽斯,你是克丽斯·埃罗吧?上帝作证,我绝不会忘记这张脸。我以前就说你长得像神庙里的雅典娜,现在你可是越来越像了。见到你真高兴,克丽斯,比见到爱欺负人的G要高兴多了!” “见鬼的,我哪有欺负你……” G虎着脸小声骂了一句。 “啊……咦?呃,是、是蓝宝少爷对吗?我们……有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吗?” “那当然。克丽斯,你还记得萨德里克公爵和他的夫人小姐们曾经到我们庄园做客吗?那时候我才十岁,和现在差得可大哩。你大概认不出我了吧,本少爷看起来帅气多了,对不对?” 被蓝宝兴高采烈地这么一提,我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像:希腊诸神的塑像,绿色头发的聒噪小男孩,帕里斯的金苹果…… “啊呀!是你,蓝宝少爷,你是当年那个扮演帕里斯的孩子!!你管我叫战神雅典娜,管艾琳娜小姐叫爱神阿佛洛狄忒,是不是?你还管凯瑟琳小姐叫做……” “天后赫拉,对,没错。凯瑟琳看上去威严又不好亲近,我不喜欢那个人。艾琳娜小姐像爱情之神一样美丽可爱,不过我更喜欢克丽斯你——你当年佩戴着长剑的样子棒极了,和神话插图里威风凛凛的女战神一模一样!我想你现在还佩着剑,是吗?我能摸一下吗,克丽斯?我很讨厌枪,但我不介意碰你的剑。” 见蓝宝围着我唧唧喳喳吵闹个不休,Giotto有些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有些吵……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嚷着要见你了。” “你不用道歉,Giotto。我也很高兴,我没想到蓝宝少爷就是当年和我们一块扮演‘三女神争夺金苹果’玩儿的孩子……我和艾琳娜一同拜访过的贵族子女太多了,实在记不清每个人的脸和名字。” 我顺从地摘下佩剑递到蓝宝手里,以慈爱的眼光注视着他欢天喜地地抚摸剑鞘和剑柄,心头百感交集。 感谢上帝和他膝下所有的天使,让我再遇到这个迎着凯瑟琳杀人视线把金苹果递给我的孩子。 我知道,这男孩骨子里一点也不胆小,完全值得信赖——他十岁那年就敢于坚持自己的判断。而且,在著名的三女神之争中,俗人投奔象征权势地位的赫拉;特洛伊王子帕里斯钟情于象征爱情的阿佛洛狄忒;而蓝宝选择的是雅典娜,意味着明辨是非的智慧与投身战场的勇气。 如果G先生知道这段小插曲,大概也不会担心蓝宝了。 ————————————————————————————————————————— 半个月后。 随着自卫队规模日渐扩大,人手管理和调配的难度也逐步增加。从表面上看,Giotto和他的友人们有蓝宝少爷作为经济后盾,又一连拔除了好几个当地为非作歹的犯罪团伙,一时间名声大噪;但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自卫队正一步步从暗处走向西西里舞台的聚光灯下,这不是个好兆头。 按照我读历史书积累下的经验,欲成大事者在实力尚未充足的时期不宜过分显露锋芒。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一个两全策略,既能巩固Giotto在当地居民中的声望,又不至于引起萨德里克公爵等吸血鬼的注意力。 这个天赐的机会,很快就让我赶上了。 某一日,威尔逊男爵殷切地邀请艾琳娜与他一同去市中心的剧院观看歌剧。为了不让自己的意图显得过分露骨,他还捎上了属意于他的公爵夫人和凯瑟琳小姐。 当马车驶过某座人流如织的大广场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穿透布帘刺进了车厢。公爵夫人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双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料(她大概以为民众掀起了什么暴动);凯瑟琳小姐则一脸嫌恶地向侍女喝令道:“出去看看,什么没教养的东西在那里吵闹!” 不待那侍女抖抖索索地去拉帘子,我就麻利地掀开门帘从车厢中探出头去。 只见广场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密不透风,最中央的圆形高台上架着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十字架,周围堆满了小山似的薪柴。十字架上绑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娇小女人,年纪不过二十岁,肤色蜡黄,一张平庸的大众脸,依稀能看见她面颊上爬满了芝麻般的褐色雀斑。 围观的人群个个怒气冲冲地挥舞着拳头,用仇恨的语调齐声高喊道: “烧死她!!烧死女巫!!!” “这个可恶的魔女,这条毒蛇!就是她散播魔鬼的种子,让我的妻子和孩子感染上了瘟疫!” “是她向撒旦祈祷,制造了今年夏天的大旱,毁了我的果园!!” “快点烧死她,把她赶回地狱里去!” …………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含糊地咕哝了一句,生平第一次和凯瑟琳小姐意见相同。 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上等市民似乎把各种疾病和天灾都归于火刑柱上的女人——这实在是无稽之谈,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 我钻回车厢里,把看到的情况向艾琳娜小姐简要描述了一番。她也感到十分错愕,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中世纪的残暴风俗至今还会在眼前上演。 就在我们大眼瞪小眼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威尔逊男爵摆出一副知情人的得意脸孔笑开了。 “呵呵,艾琳娜小姐,你一定想不到吧?这是我和萨德里克公爵的主意。我们在居民中散播了传闻,让他们相信一切灾难都是这个女人的责任。” “……您的意思是?” 艾琳娜先是陡然一惊,随即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沉下了脸。但威尔逊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继续得意忘形地说下去: “卡塔尼亚的老先生很喜欢察访民情,要是居民成天无精打采,他对我们的印象不就大打折扣了?那么一来,我们之间的合作也就告吹啦。所以我向公爵提了这个点子,找头让人们发泄怨愤的替罪羊。你看,这不是大获成功吗?” 艾琳娜搁在膝盖上的纤柔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攥成了拳头,我注意到她手指的骨节处泛白了。 “……威尔逊先生,火刑柱上那位可怜的女人是?” “噢,她吗?她叫索菲亚·玛蒙,是附近一个给人变戏法的流浪艺人,有时候还算点命什么的,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女巫呢。放心吧,我可爱的艾琳娜小姐,就算少掉这么一个下等女人,上帝创造的伟大城池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 “很遗憾,看来我和您的想法有些不同。” 那一瞬,艾琳娜眉目间和善宽容的神情消失了,秀美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西伯利亚寒风般冰冷的怒意。这会儿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柔弱的阿佛洛狄忒了,竟比我更像是披坚执锐的女战神雅典娜。 “妨碍了您和父亲的计划真是抱歉,但我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克丽斯!” “我在这里。谨遵您的吩咐,小姐。” 我一手按住剑柄,在颠簸的车厢里晃晃悠悠地冲她行了个屈膝礼。 “——请立刻阻止火刑,救下那位无辜的姑娘!” “欸?!等、等等,艾琳娜小姐?!!站住,克丽斯!!” 威尔逊男爵惊慌失措地想要伸手抓住我,而我早已一把挥开他的胳膊,握住剑纵身从疾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朝广场中央跑去。 事后我和艾琳娜肯定都会挨上公爵夫人一顿好骂,不过人命当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 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左右腾挪艰难前进,好不容易挨近了即将点起熊熊烈火的十字架,刚要抽剑砍断缚住那姑娘手脚的绳索,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牢牢捏住了手腕。 “嗨,傻东西,你要做什么?” 我不耐烦地转过脸去,只见阻拦我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俊俏女郎。她裹着一身魔法师似的黑色长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小半张脸,诡谲的紫色长发蛇一样蜿蜒披落到腰际。女郎兜帽下露出的容貌妩媚之中带有几分邪气,两片薄嘴唇上翘成一个嘲笑的弧度。 “那还用说,救人呗。” 我没好气地答道,再次试图跃上高台去,但立刻又被女郎用力拽住了。 “喂,你想干嘛啊?” “啊呀,你这小鬼火气还挺大。说说看,你要救谁,头脑发热的小家伙?” “当然是火刑柱上那个女人,索菲亚·玛蒙。” 面对我脱口而出的回答,女人胸有成竹地抿嘴一笑。 “那你大可不必费劲了,小女孩。我就是你要救的女人。” “……哈?” “哈什么哈。你没听他们说嘛,我可是个会使用巫术的魔女哦?魔女要是那么轻易就被人类抓到,那也太掉价了。” 女人提起曳地长袍的衣摆,像芭蕾舞演员一般轻盈地原地转了个圈。斗篷兜帽从她脑袋上滑落下来,显出了雪花石膏一样光洁的额头和深不见底的紫晶色眼睛。 的确,这副尊容比火刑柱上的大众脸更像个魔女。 “乖乖待在这儿,亲爱的小英雄。我可是等着瞧一出好戏呢,你千万别给我弄砸啦。” “你说什么好——” 我话音未落,围观处刑的人群就在一片癫狂的喝彩声中点燃了柴堆,火舌立时借着风势凶猛地朝十字架上的金发女人席卷而去。 “啊……!” 然后,不可思议的奇景发生了。 女人的肢体并未被舔舐她的火焰损伤分毫,就连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裙也像神祇的羽衣一样完好无损。面对如此超常的奇幻景象,沸腾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直勾勾地瞪着火刑柱上正在上演的魔术。 “瞧,这可不是一出好戏么?” 玛蒙盛气凌人地环视了一圈周遭个个变作斗鸡眼的市民们,轻笑着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 随着“嗒”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烈焰中的女子化作一团靛青色的浓雾消失了形体,仿佛她最初就是火焰上腾起的一缕青烟一般。 紧接着,灼人的火舌上方凭空出现了一个粗劣丑陋的荆棘皇冠。我立即注意到,那个荆冠和圣经插图中耶稣受难时头上所戴的冠冕分毫不差。 在众人混合着震惊与敬畏的注目礼之下,简直有如神明显现的奇迹一般——光秃秃的荆冠上,一朵接一朵绽放出了色彩绚烂、芬芳扑鼻的鲜花。 ………… “我希望这群未开化的蠢货能从中领悟到点什么。” 玛蒙凑在我脸颊边低声耳语道。 “我知道,有人在散播谣言,想把人们的恶意集中到我身上——得了吧,他们休想。就算耶稣受难前被人套上荆冠戏弄,我也能变个戏法让荆冠上开出最鲜亮的花来。” “……你果然是魔女吗?” 我瞠目结舌地瞪了她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未开化的蠢话来。 “噢,当然不是。我们……我是说,拥有这种美妙能力的人远远不止我一个……我们通常被称为术士,是天生会使点儿障眼法的欺诈师。我一直靠这种能力给人变魔术取乐,也许收费高了些,不过这都是为了养活自己。就跟漂亮女人出卖自己的身体一样,我出卖自己的异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玛蒙轻描淡写地信口说着,忽然诡魅地莞尔一笑,向我摊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 “——言归正传。刚才我请你看了一出这么棒的基督显圣,你总会付观剧费的吧,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我个人认为原著的玛蒙是男性,所以初代瓦利亚中的术士恶搞成了女性……请把她当做小玛蒙的先祖吧XD 基本属于原创人物,形象参照玛蒙成人状态,个性除了爱钱外不代入婴儿玛蒙。她还会承担弗兰那样杯具阿骸的角色,总之请叫她冷艳高贵的术士女王陛下! 蓝宝那段涉及三女神争金苹果的神话故事,我想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嘤嘤发现自己把蓝宝写的好嗨【不要自己说…… 下章……下章有小贝尔菲戈尔(伪),有小六道骸(真),有各种糟糕的东西【等等 我已经放弃走神之路线了,我要走神经病路线…… PS:大家看似被JJ吃掉的留言其实后台都能看到!我爱你们!为了报答你们我从周四日更到现在了,明天还会有更的……所以就算留言被吃掉也不要灰心,更不要不留言啊QAQ……留言们都在我心里! 8 8、让他笑吧 ... “所以说,你自己不想掏观剧费,就把这个江湖骗子丢到我们这儿来了?” “嗯。” “这个江湖骗子说她还要养活一群无家可归的小混蛋,你就把他们一块带过来了?” “嗯嗯。” “克丽斯·埃罗……你是把我们的驻地当做孤儿寡母收容所了吧?” “嗯嗯嗯~~~~” “——嗯嗯嗯~~~~~嗯你个头啊嗯!!” G先生哐当一声把高高举起作势欲砸的凳子摔回地上,用高频颤抖的手指指向房间角落里一群风尘仆仆的孤儿寡母,好像全身血液都冲到了脑门上,眼看就要当场中风发作了。 “克丽斯,你……你……你做好事之前能不能看看局势?我们现在为了对付地方犯罪团伙和贵族那边的走狗,忙得恨不得把一个人切成片儿当十个人用!你居然在这种节骨眼上给我找些拖后腿的妇孺过来,你是存心要让Giotto和我过劳死吧?!” “嘻嘻嘻……你说谁是拖后腿的?我们才不稀罕抱你的大腿,要不要砍了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嚣张地说话,嗯?” 从玛蒙身后探出头来大声反击的是她带来的流浪儿之一,一对龙凤胎小孩中的弟弟,名字好像是维克多。 维克多和他的双胞胎姐姐莉莲是一对活生生的祸水胚子,他俩有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粉团玉琢的漂亮脸孔,可惜糊满了黑乎乎脏兮兮的烟尘,一点也看不出原本的风华。如果穿上贵族小孩那样缀满蕾丝花边的华丽礼服,肯定很像童话故事中引人浮想联翩的王子和公主殿下。 “维克多,玛蒙说这些人会给我们钱去买吃的,你听话点。” 姐姐莉莲要乖巧一些,她见G面色发黑嘎嘣嘎嘣掰起了拳头,连忙怯生生地拽着弟弟的袖子催促他闭嘴。 “我才不在乎钱呢,那是玛蒙该关心的事情。” “那也不能什么都让玛蒙操心……” “你们最好全都收拾起铺盖卷儿,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可不打算雇佣一群吃白饭的……吃白饭倒还在其次,要是你们被卷入战斗里白挨了枪子,Giotto又要关起门来自我反省三天三夜了。” G阴沉着脸不近人情地宣判道,转头心神不宁地朝门口望了一眼。 “趁Giotto没回来,赶紧把这些人处理掉,克丽斯。听见没有——你这爱惹麻烦的蠢姑娘!要是让Giotto看见了,说什么也会把他们留下来……” “——真不好意思,我已经看见啦,G。” G气愤的尾音还在屋中回荡,春风满面的金发青年便带着一身暖洋洋的阳光味儿大步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一个明显被他脑后的天父之光闪瞎狗眼的小男孩。那孩子和双胞胎姐弟一样灰头土脸,只是骨架子更小些,面颊的凹陷也更深些,生了张巴掌大小、血色贫乏的苍白脸蛋,一双和戴蒙·斯佩多有些神似的宝蓝色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我刚才在屋外看见了这孩子,他好像想要偷偷溜走。这也是你照管的孩子吗,玛蒙小姐?” “我从没照管过这些赔钱货,只是碰巧在路上捡到了他们,然后就被死皮赖脸地缠上了。” 玛蒙答话过程中始终傲气十足地昂着下巴,我猜想她是在鄙视Giotto刚到她下巴处的身高…… “这孩子是最讨人嫌的一个,你找个垃圾堆把他丢了也无所谓,还可以给我省一份饭钱。对不对?库洛姆——” “你才叫库洛姆!你全家都叫库洛姆!!” 一听到这个(在我们看来十分正常的)名字,男孩就像点燃的爆竹一样怒不可遏地跺起了地板。看他发作起来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倒好像对方刚才叫唤的是他杀父仇人的名字。 “我早就告诉过你一百万遍了,混蛋玛蒙,库洛姆是女孩儿才用的名字!要把我的名字念成……” “噢,什么?穆库洛?饶了我吧,这样更难听好不好。” “是Mukuro,日本语里‘亡骸’的意思!你又把重音念错了,玛蒙,你这对东方文化一窍不通的大傻瓜!” “少拿自己当棵葱了小鬼,我的日语和汉语水准都比你好多了。东方文化确实很有魅力,但是正常人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再给它凑上一个东方词义!如果人人都模仿你的重命名风格,那么莉莲就应该改叫‘连理’,这位宅心仁厚的Giotto先生就该叫做‘哦土鸡’啦。”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是地中海周边的语言吗…… “你能听懂他们在争执些什么吗,哦土鸡先生?” 已经完全被抛到状况之外的我只勉强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别扭的生词,当即活学活用拿来招呼同样被抛到状况外的Giotto。 “我想我大概听懂了一些,死理磕小姐。” ……不愧是头顶天父光环的男人。Giotto果然和我级别不同,他不是活学活用,他是举一反三。 ———————————————————————————————————————— 自从玛蒙一家四口孤儿寡母……咳,我是说玛蒙和她带来的流浪儿童们……入住自卫团临时驻地之后,用玛蒙和Giotto先生喜爱的东方语言来说,这座小宅院的整体氛围就由“你挑水来我浇园”的浓情蜜意直接突变成了“鸡飞狗跳人傻笑”的百鬼夜行。 如果再以现实主义的风格转述一遍,那么满天飞的其实不是鸡,而是厨房里拿来杀鸡的剔骨尖刀。狗倒是经常乱跳乱叫,因为维克多、蓝宝和骸追逐打闹时每每一脚踩上看门狗的尾巴。傻笑的人呢,当然也有一个,就是自卫团伟大的首领Giotto本人。 我向玛蒙请教了他那个东方译名的含义之后,真心觉得他的确是个土鸡。 据说还有一个更棒的翻译,叫做凹凸鸡。 说到骸,这儿有个不得不提上一句的小插曲——骸之所以拥有如此丰富的东方知识储备,是因为先前与他一同流落街头的孤儿中有个日本小孩,在传授骸语言文化的同时也培养了他对于东方岛国深深的向往。他受之于父母的本名确实叫做“库洛姆”,但为了不伤害少年脆弱的心灵,大家都迁就他而默认了“骸”这个半日不洋的古怪名字。 那段不堪回首的崩溃时间里,自卫队驻地中司空见惯的场景就是维克多一手水果刀一手菜刀,“嘻嘻嘻嘻”奸笑着追得蓝宝满院跑,蓝宝头顶厨房里炒菜的铁锅作为防具——事后他特意订做了一个铁锅状盾牌用于自卫。 莉莲大多数时候都极有贤妻良母风范地在屋舍里帮忙,偶尔被双胞胎弟弟惹急了也会气得面红耳赤,手一滑把一盆花从二楼阳台上砸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花盆都极其精确地从维克多耳边擦过,直接命中蓝宝头顶的铁锅……不,铁锅状盾牌。 蓝宝那锅还挺结实的,真的。挨了十几盆花都没烂。 玛蒙似乎并没有依附于自卫队的打算,依旧每日早出晚归去街头卖艺攒钱,自然不是用她现在的样貌和名字,以免被人当做不死巫女再处以一次火刑。她留下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维克多和莉莲就不提了,骸的个性和品味更是糟糕得吓人。他刚一碰到镜子和剪刀,就立刻义无反顾地着手给自己剪了个清爽亮丽的新发型——一只圆滚滚的菠萝。 比戴蒙·斯佩多那只还要饱满…… 最不可理喻的是,他煞费苦心把自己搞成了一只菠萝,竟然还不允许别人管他叫菠萝! 骸比驻地内其他孩子要少年老成得多,平日一副历经人事沧桑、看破红尘冷暖的深沉脸孔,唯一能让他回归生理年龄的只有两个称呼,一个是“库洛姆”,另一个就是“菠萝”。更叫人头疼的是,这孩子已经呈现出了和玛蒙一样的特异体质,动不动就给人变个东方风幻觉什么的,于是每隔几天驻地上空都要上演一次如假包换的百鬼夜行。不出一个月,我看着骸制造的幻觉都能把日本妖怪名字背全了。 而我们伟大的首领哦土鸡先生,总是以一种玉树临风的上镜造型斜倚在窗口凝视着满院疯跑的混蛋小鬼们,一张俊脸笑得跟抽风一样。 头一遭看到Giotto包容万物的基督式笑容的时候,我脑门一热以为这是个能成为神的男人。 现在我觉得,他那种耀眼的笑容可能只是出自神……经性面瘫。 鸡飞狗跳归鸡飞狗跳,百鬼夜行归百鬼夜行,Giotto傻笑归Giotto傻笑,该操练的事儿还是得放在心上。 按照科札特·西蒙的提案,我们要于一个月黑风高、适合情侣私奔或殉情的晚上潜入萨德里克庄园,里应外合把深陷囹圄的朱丽叶小姐营救出来。受到玛蒙事件的余波冲击,公然违抗父亲旨意的艾琳娜已经彻底处于软禁状态,而我作为叛逆者也是有家难回了——幸好,我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秒钟把那个地方当作家。 原本的计划是由玛蒙或骸使用幻术掩人耳目,纳库鲁在楼下望风,西蒙留守驻地,我、Giotto和G负责护送朱丽叶小姐从窗口软梯逃生(玛蒙把这一设计叫做“三个臭皮匠顶个罗密欧”)。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突袭前夜临时赶上了一场惨烈的大血拼,玛蒙被调去现场收拾残局兼毁尸灭迹,而骸……因为G气头上骂了他一句“菠萝头小鬼”,当场一头扎进被窝里死活不肯搭手帮忙了。 ……你既然这么讨厌菠萝就不要梳菠萝发型啊!! 这么一来,我们三个臭皮匠只得在没有术士跟随的情况下草草动身了。 缺少了玛蒙那种迷人的障眼法,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艾琳娜护送出宅邸本就有些难度,更棘手的是当晚月黑风高就算了,风还刮得很大…… 风很大的结果就是,艾琳娜小姐站到窗台上探出脚去踩软梯的时候,软梯猛然被风吹得飘舞了起来,于是艾琳娜理所当然地一脚踏空了…… “小心——!!” Giotto和G与我一同站在室内,都被这场突然变故吓得魂飞天外,当即不约而同张开双臂朝坠落的艾琳娜扑了过去。Giotto身材瘦小、动作又最敏捷,一个箭步蹿上窗台揽住艾琳娜的肩膀。不料他的胳膊承受不住艾琳娜下坠的冲击力,两个人就这么相亲相爱地一同从窗口仰面翻了下去。 “Giotto!!!” “我没事……呜啊!” 在两人被夜色吞没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我和G先生同时扑倒在窗台上,一左一右死死抓住了Giotto向上伸出的手。 “凹凸鸡……不对,Giotto先生,上帝保佑,你可千万不要撒手……!!” 我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探出了窗外,腹部不偏不倚重重挤压在窗台的棱角上,一阵开膛破肚般的剧痛让我险些把前天的晚饭都喷出来。但一想到悬挂在半空中的Giotto和艾琳娜,我竭尽全力遏制住了朝他们头上喷洒食物残渣的糟糕念头。 “放心吧,克丽斯,我对上帝发誓我不会松开艾琳娜小姐!” 窗下的黑暗中传来Giotto元气满满的开朗声音。 “白痴吗,你是白痴吗?!我是叫你别撒开我的手!!!” 我登时只觉两眼发黑血液倒流,凭意志力强忍住腹部一阵强似一阵的抽痛,气喘吁吁地大吼回去。 “欸,真的?那我太感动啦……” “别光顾着感动了,Giotto!!快想办法够上梯子!嘁……” G先生微颤的声音中似乎蕴含着更胜于我的痛楚,我怀着七分担忧三分好奇艰辛地转过头向他看去,瞬间产生了一种直接从窗户往外跳的绝望冲动。 ——也许是由于挽救Giotto心切,G先生用力过猛,大半个身子都跃出了窗外,以至于他和我一样死死抵在窗户棱角上的部位…………是□……………… ……要出人命了啊,这个。 “G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Giotto气定神闲的声音再度悠悠乘风飘来。 我想,那一瞬间G先生一定也有从窗户往外跳的冲动。 “你是故意的吧Giotto?!就因为我反对你收留那些老弱妇孺,你自己数数你这一个月都给我下过多少绊子了!!现在是人命关天的当口,你行行好别开玩笑了成不成?!” “抱歉抱歉,其实我是想说,风太大我够不着梯子……” “那就让艾琳娜去抓梯子啊,你不是抱着她么?!嗳哟该死……你快点啊混帐!我的下半身……呸,下半生就靠你了Giotto!!” G先生沙哑着嗓子气急败坏地大嚷道。他已是面如死灰,额头上不断滚落黄豆大小的汗珠,眼看人生就没指望了。 窗下传来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和耳语声,看来Giotto正吩咐艾琳娜探出手去摸软梯。他边嘱咐边继续朝处于地狱之中的我们喊话道: “别担心,G。作为你最好的亲友,我一定会对你的下半身……下半生负起责任的!” “Fxxk!你能负个鬼责,我要是一等残废了你能负责帮我讨个媳妇么?!” “嗯,这个嘛……要是我将来有了女儿,我就说服她给你当媳妇好啦。我不在意能不能抱外孙。” “可我在意有没有儿子!!别说得好像你为了我甘愿断子绝孙一样,现在要断子绝孙的人是我好不好?!再说,等你女儿到适婚年龄,我都半截入土了!!” “噢不——看在慈悲圣母的份上,你们俩都给我闭嘴!” 我忍无可忍地嘶声嚎叫起来。现在我倒是不想喷食物了 8、让他笑吧 ... ,我简直想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喷出来…… “听着,要是我们因为你俩的子孙话题而没法离开这里,我……我做鬼也要把你们两个都揍到下半生没有幸福!!” …………………… 终于,承担着三个人终生幸福的艾琳娜小姐不负重望抓住了软梯,和始终镇定自如的Giotto一同平安下到了可亲可爱的大地上。 我们狼狈不堪地相互搀扶着走到街灯下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一件诡异的事儿——Giotto依然保持着那副神经性面瘫似的基督笑容,笑得路灯都黯然失色了。 就算是劫后余生了一回,也不用笑得这么灿烂吧……? 当我向Giotto直言提出这一困惑时,他面上一块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克丽斯,刚才你喊下半生幸福的模样太有趣了,我……我好像把脸闪着了,现在笑容收不起来了……” 得,这下真成神经性面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絮: Giotto:我、我的脸…… 克丽斯:让你笑,看,笑成面瘫了吧…… ———————————— 骸的本名叫Chrome——这个神设定向同人游戏Altor致敬。不过这文的小骸坚信库洛姆是女生的名字,一直傲娇的不肯让人叫就是了……目前骸没有六字眼,是纯天然凤梨(?)状态。 本章神经病关键字:哦土鸡,铁锅,下半生幸福,神经性面瘫。……随君吐槽!【喂 9 9、让他笑吧Ver.2 ... 尽管艾琳娜最终被成功转移到了蓝宝父亲名下的庄园,但自卫队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首领因援救过程中笑得太欢而落下了神经性面瘫的后遗症;首领最重要的副手最重要的部位受到严重损伤,目前尚不能排除终生不育的可能性。 这两个重大的历史性败笔,直接导致自卫队驻地成为了一个危险的火药桶。 起因是我一时嘴快向蓝宝透露了两位头目的凄惨遭遇,谁料这个段子一天内就传遍了整个自卫团。自那以后,G先生平均每天至少被人问候一次“您的下半身还好吗”,并佐以饱含同情与怜悯的关切眼神。受到非一般关注的G先生勉强忍耐了几天,但很快就在沉重的舆论压力下陷入暴走了——居然有好几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前来投奔他,希望他收养自己的孩子…… ……真是难为他了…… 眼下自卫团的状况是,只要有人胆敢在G面前吐出半个“下”字,他就会用佩枪顶住对方脑门逼他把后半个字吞回去。 与G先生的惨况相反,蓝宝的传播才能受到了除G之外所有成员的一致认可,后来被Giotto指名负责组织宣传工作。我从中吸取了一个意义深远的教训:少说废话,尤其少跟蓝宝少爷说废话。 至于神经性面瘫的Giotto,我本以为他会从人见人爱一直笑成人见人怕,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日常生活似乎没有因那副固定的基督笑容而受到任何影响。究其根源,或许是因为这家伙平时就一直保持着面瘫似的笑容,就算真面瘫了也没有人察觉到…… 在这种内忧外患皆堆积如山的凶险情境下,我们迎来了自卫团成立后的第一个西西里之冬。冬季各项农业生产基本停滞,劳资纠纷没有农忙时节那么激烈,就连土匪恶徒都和家人团圆准备迎接圣诞去了,我们的日程表也渐渐松散下来。 说到松散……我们亲爱的土鸡首领好像有点松散过头了。 “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月底给小骸开生日派对吧~!!”——Giotto。 “驳回。”——G。 “我反对。”——我。 “想都别想。”——玛蒙。 “欸?!为什么不行??!” 兴致勃勃提出这一建议的Giotto被我们出奇苛刻的反驳惊得不轻,好像被人用石头砸了的金毛犬一样从壁炉前猛转过脸来。从他那对水汪汪的金色瞳孔来看,这家伙提案前压根没预期过我们如此冷淡的回应,这会儿貌似受了不小的打击。 不知为什么,Giotto灵敏的直觉老在这种鸡零狗碎的问题上失效……难道他看不出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溺爱小孩吗? “不是‘欸~为什么不行’的问题吧,Giotto。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认为这可行呢。” G掐灭手里的烟蒂,腾出手来扶住自己快要垂到胸前的额头。 “哪里不可行吗?就我们几个,加上科札特、蓝宝、纳库鲁还有玛蒙的孩子们,大家一起吃顿饭热闹一下嘛。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我们没有筹办生日宴会的经费,老板。” 玛蒙歪着上半身斜靠在她那张铺有精美皮草的宽大扶手椅上(当然,这不是自卫队的一般配置,而是她的私人财产),满脸倨傲地向Giotto泼着凉水。这简直好像一个骑在巨型火鸡上的人抱怨自己圣诞节没吃的。 我忍不住出声插了句嘴: “除了蓝宝少爷,你可是这里最有暴发户范儿的,索菲亚。上帝才知道你藏了多少私房钱。” “你错了亲爱的,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财产数目,上帝也不例外。再说,我有钱又不意味着我要把钱花在那个短命小鬼的头上。作为投资对象,库洛姆可真是糟糕透顶。” “你应该学着叫他小骸,这样他会更喜欢你的。” Giotto徒劳地尝试着改善玛蒙母子(?)的关系,不知第几回遭到后者一个满载鄙夷的白眼。 玛蒙对骸的称呼只有三个:菠萝,库洛姆,以及菠萝库洛姆。 可想而知,不管哪个称呼都会引发一场极具童话风的幻术大战,通常是扛镰刀的欧式死神与和服翻飞的日本雪女跨越半个地球厮杀得昏天黑地。还有一次是骸盛怒之下把庭院变成了火柱乱喷的地狱绘图,结果蓝宝刚进门就哇哇乱叫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Giotto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他重新踏入这座房子。 见说服G和玛蒙帮手无效,Giotto满怀希望地眨巴着眼睛把进攻矛头转向我: “克丽斯,你会帮我搞派对的吧?” (别,陪,他,胡,闹。) G先生隔着半个房间用唇语向我命令道。我原本就没有支持Giotto胡闹的意思,当即顺从地朝他点了点头。 “说实话,Giotto,我认为这种庆祝活动真没什么意义。” 我与良心作了一番艰苦卓绝的搏斗,终于还是直白地说出了这句伤人的大实话。为了稍稍减少Giotto瞳仁里弥漫的失望水汽,我试图晓之以理: “虽然最近没发生什么武装冲突,但城镇的戒备工作还是不能松懈。说不定有人利用圣诞节打家劫舍呢?说不定匪帮计划趁我们放松警惕把我们一窝端呢?可能出现的‘说不定’太多了,Giotto。在这种组织存亡的紧要关头,一个流浪儿的生日宴会只能摆到其次其次再其次。” “那么,如果把首要次要再次要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考虑举办宴会咯?” Giotto两眼发亮,抓住一线生机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不,这只是个比方。说得通俗点儿,你死心吧。” 我烦躁地紧盯着G先生手边的烟灰缸,突然有点想把那东西砸到Giotto的后脑勺上。 “我说,你到底是有多喜欢生日派对?你对生日派对有什么执念嘛?” “……” 对于我这句无心的质问,Giotto的面色忽然晴转多云,失落怅惘的神情顺着双颊一点点攀上眼睑和额头,赫然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浓密的长睫毛收拢起来,略显无力地在瞳孔上方微微翕动着,让人看在眼里有种芒刺轻戳心室般的尖锐疼痛。 “喂、喂,都叫你不要摆出这副表情啦,好像我欺负你……” “唔唔,不是克丽斯的错。是我太无理取闹了。” Giotto迅速抬手揩去眼角(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泪花,调转立场和声安慰起我来了。 “我小的时候啊,从来没有人给我开过生日派对。每次想要给G搞,又总是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托掉。等到我可以自己为自己办派对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吹蜡烛收礼物的年纪了……所以,我真的很想看一次啊。大家一起给小孩准备礼物、布置房间、祝他生日快乐、开开心心切蛋糕的样子……” ……不、不就是一个生日派对么,为什么被他描述得好像童年创伤一样!! 原本就是极富怀旧伤感意味的句子,被Giotto清泉般动人心弦的声线一演绎,就仿佛吟游诗人拨弦浅唱的罗曼蒂克诗歌一般,个个字都在心上敲击出柔软的回音。 噢,被拨动心弦的当然不是我——我以眼角余光瞥见G先生转过脸去抹眼睛,大概是回忆起了自己与Giotto青梅竹马的年少时光吧。 要知道,这位大爷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性格。他面对一百个荷枪实弹的宪警照样能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却会在卖花小姑娘一连串的撒娇哀求下丢盔弃甲,抱回大捧毫无实战价值的风信子与山百合。托头领们圣母心肠的福,上门推销各色杂货的小贩与日俱增,有段时间我都搞不清这座宅子到底是自卫团营地还是二手货市场。 看到G蓦地换上一副“哥们我懂你我爱你我会帮你”的热忱表情,早把自己下半身的惨烈遭遇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和玛蒙面无表情地交换了一个白眼,达成了理性人之间的共识: ……会毁灭的吧,这个组织。 ———————————————————————————————————————— 随着小骸的生日一天天临近,驻地内的气氛也越发喜气洋洋……才怪呢。 ……是越发杀气腾腾了。 维克多和蓝宝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见大人们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于自己之外的男孩身上,难免有点心理失衡,平日便不怎么给骸好脸色看。骸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超越其年龄的通情达理,每次都竭力避免与他们发生纠纷,赢得了成年人们的交口称赞。 不过依我看,骸对其他孩子的再三忍让并不是出于胸襟宽广,只是出于他不屑于卷入愚蠢争执的骄傲天性罢了。 然而,连绵不绝的滂沱暴雨之下,再平稳静好的江河也有决堤的一日。 某日清晨,我们正在餐室中品尝刚出炉的烤面包和浆果馅饼,边吃边感慨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享用一顿这么丰盛的早餐,冷不防一只……红艳艳的番茄穿越半个厅堂直奔Giotto脑门而去。 ……嗯,番茄。 “哇……!!” Giotto眼疾手快地抓起餐巾挡在脑门前,熟透的番茄当即给那块白方巾绣上了一朵大红花。 “怎么回事?!” G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两手像握机关枪一样紧紧捏住刀叉。 我顾不上搭理他,只是无比沉痛地凝视着自己面前桌布上汩汩横流的新鲜牛奶——G刚才那一击打翻了我手边的玻璃杯。 我、我的牛奶…… 不等G先生兴师问罪,罪魁祸首们便挤进门七嘴八舌地叫嚷开来: “kufufufu……Giotto,我受不了这些烦人的小鬼了,能不能让他们闭嘴?”——骸。 “噫嘻嘻,不就是叫你一声菠萝吗?就算你拿番茄丢我,你也不会从菠萝变成番茄的,死心吧。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你才是小鬼呢。小鬼~~~小鬼,白痴小鬼。”——维克多。 “哦呀,看起来你真的很想被杀呢。”——骸。 “快看啊Giotto,阿骸超过分,他居然想杀掉我们……”——蓝宝。 “不不,这个怎么看都是你们自作自受吧。” 我针对最后一句无力地反驳道,依旧两眼无神地死死瞪着面前泼翻的牛奶。 牛奶……我的牛奶…… Giotto和G哭笑不得地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骸和维克多又以番茄和刀子为武器开始了气势凶猛的生死相搏。 话说……番茄和刀子……这装备水平怎么看都不太对等吧?!用一袋番茄都能和维克多打成平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骸好强!!! “我很荣幸看到下一代在我们手中的茁壮成长。” 玛蒙一直全神贯注对付着面前那份馅饼和煎蛋,这时抬起脸来幸灾乐祸地讽刺了一句。 “Giotto,G,你们最好趁早去做个结扎手术。否则一个世纪以后,你们留下的孩子可能会毁灭地球。” “G已经不需要结扎啦。” 蓝宝更加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 蓝宝话音未落,G先生就抄起手边的牛奶壶,以职业棒球手才有的精确度和速度猛掷出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牛奶壶极其惊险地擦着蓝宝的耳际飞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炸开了花,房间里立时洒下了一阵清香四溢的牛奶雨。 眼睁睁看着仅剩的牛奶在地毯上汇成了小溪,我终于按捺不住喉咙里迸发出的哀号了: “G、G先生,你都干了些什么啊!对牛奶太失礼了!!” “‘对牛奶失礼’是什么东西?!那小鬼对我才比较失礼!” G余怒未消地掰着拳头,看起来很想把刀叉也一块儿投掷出去。 “那你也不能糟蹋牛奶这种天赐的甘露啊!快向牛奶和上帝谢罪!” “牛奶根本不是上帝赐予你的,是奶牛赐予的,你这蠢姑娘!” ………… 由于一壶无辜牺牲的牛奶,我和G先生也提起各自的武器——不锈钢餐刀和铁锅,毅然加入了混乱不堪的战局。 没错,铁锅是我从蓝宝头顶上抢过来的,这玩意意外的可以当攻击道具使。 最终阻止了这场足以掀翻驻地的大乱斗的,是与戴蒙·斯佩多先生一同前来拜访的艾琳娜的小姐。斯佩多自从艾琳娜逃脱庄园以来就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我们事先约定好,今天正式介绍这个男人与Giotto相识。 不过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四溢的牛奶,以至于整个大脑都溶解成了奶昔状,压根不记得还有这档子事了…… 艾琳娜穿着及膝白裙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蓝宝恰好把一整盘意大利肉酱通心粉向G脸上拍去。G敏捷地侧头闪开,蓝宝来不及撤回手,盘子就这么直直脱手飞了出去,目标着陆点正是艾琳娜的脑门。 “艾琳娜,小心!” 斯佩多原本与艾琳娜间隔几步优哉游哉地走着,一见某个不明飞行物迎面袭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上前把她护到身后。 啪嗒。 “………………” 斯佩多好像拧紧的螺丝钉一样浑身僵硬地直立在原地,沾满粘糊糊肉酱的通心粉顺着他额前的刘海一缕缕滑下来,把他飘逸的碎发统统黏成了一团拖泥带水的海藻。由于意式肉酱的鲜艳色泽,远看去他像是被砸得头破血流一样。 而Giotto呢,由于被动卷入了我们的血腥斗殴,他唯一一件和蓝宝一样上档次的白西装犹如一幅五彩缤纷的浪漫主义油画,其素材主要包括番茄、果酱和黄油。 9、让他笑吧Ver.2 ... 他俩看上去都很好吃,我想。 我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快被逼疯了。 戴蒙·斯佩多和Giotto隔着一片狼藉的餐桌面面相觑,周身散发出一股浓稠的食物香味。面对即将和自己结为同盟的男人,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堆出了职业化的礼节微笑,可惜非但没有缓和这个尴尬的会面场景,反而使气氛更诡异了。 “……呐,Giotto为啥笑得那么痛苦?” 维克多从身后轻轻拽我的袖子。 “因为他面瘫了。” 我连牵动嘴角的心情都没有了,塌着脸用死气沉沉的语调回答道。 “那……那个大只的菠萝为什么也笑得那么艰难?他也面瘫吗?” “不,他是脑瘫。” 我想都没想就下了结论。 “脑瘫……是什么?” “和菠萝一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克丽斯是严重的牛奶控,只要喝不到牛奶就会超级暴躁……之后你们会发现她其实控很多东西XD 漫画里初代和戴蒙见面应该是彭格列成立之后,而且超正经超无趣【喂】!唯一的背景就是艾琳娜呈玛利亚状在他们身后交握双手OTL 才、才不管漫画呢……天野打了我那么多次脸,我也要用番茄和意大利面打她的脸,哼!【喂…… 10 10、你最后一个纯真的表情 ... 为了防止自卫队继续遭受无谓的人员损失,Giotto不得不作出妥协,将骸的生日派对推迟到圣诞节宴会时一并举行。这让玛蒙大大松了一口气——她价格高昂的名贵摆设已经在孩子们的互殴中报废不少了。 我们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圣诞前夜。 那一天我遵照Giotto的委托,去镇上采购了塑料铃铛、人造雪花、彩色灯泡等等圣诞风格的装饰物品。刚提着大包小包踏进宅院,就被焕然一新的室内陈设惊得缩回脚去,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壁炉内跳动着一团明晃晃的金红篝火,在我印象中它从未如此旺盛地燃烧过。色调晦暗的墙壁上张贴了闪闪发亮的金色和沙粉色墙纸,让这座稍嫌狭窄阴郁的厅堂顷刻摇身一变成了童话里的梦幻宫殿。门窗、桌椅、地板乃至锅碗瓢盆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为数不多的银器更是光可鉴人,一扫先前积压的陈腐之气。 最引人注目的物事,自然是房间正中那棵高大的圣诞树。那是纳库鲁和G几天前上山砍回来的一株小枞树,这时正窝在温暖的炉火旁意气洋洋地舒展开苍翠的枝叶,仿佛要跟室外呼啸的寒风叫板一样。 天花板更是奇丽到无以复加:唯一的枝形吊灯上挂满了手制的彩带和花环,冬青枝、常春藤、槲寄生等等各式各样的常绿植物几乎遮盖了整个天花板,绿油油一片自上而下披拂到人们头顶上。点缀其中的是一小串一小串珊瑚珠一般红晶晶的浆果,好像女孩子灵活的眼睛藏在绿叶间扑闪个不停。 “啊,克丽斯,你回来啦?辛苦了!” Giotto正干劲十足地指挥下属们挂彩带,一见我进门便兴冲冲地跑过来帮我提袋子,迫不及待地翻看起袋中的采购品。 “铃铛,星星,雪花,彩灯……嗯嗯,这样就足够了。好啦,快点把帽子和外套挂好,我们一起来装饰圣诞树吧!” “为什么我非要陪你做这种事情……” 我兴致缺缺地扫了眼那棵素面朝天等待盛装的圣诞树,无力地抖了抖肩膀。 “你在说什么啊,克丽斯?今天可是平安夜哦,是基督徒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大家都出了力,你当然也要参与才行。” “就算我们给耶稣过生日,他也未必会赐福于我们啊。” 我维持着耸肩的姿势,有些不屑地向Giotto扬起一道眉毛,以表达对他天真信仰的讥讽。 在萨德里克庄园里,我经常会听到诸如此类的训诫: ——身为上帝脚下的羔羊,我们必须向我主奉献全部的虔敬与忠诚。为了实现他的期待,我们应该努力工作不问报酬,应该克制欲望仁慈济世,应该善待我们的邻人,宽恕我们的敌人。 但是,即使我们毫无怨言地容忍了现世的一切不公,当真能在末日审判之时获得公正的裁决吗?当真有一个专为高洁正直者营造的天堂在生命尽头等待我们吗?假如人人都相信上帝赐予其信徒的永恒幸福,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现世的不幸中挣扎求生呢? 我不相信死后的公平,也不愿意把未来交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拯救。 要选择的话,我宁愿赌上性命去抢夺一回现世生者的公平,我宁愿自己提起剑拯救自己。我绝不宽恕侮辱伤害我的人,也绝不祈求包括上帝在内任何人的宽恕。 或许是读出了我眼里的叛逆意味,Giotto清爽的笑容里融入了一抹苦涩。 “克丽斯,我不是为了求得福祉才庆祝圣诞节。我们共度的圣诞夜,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宗教仪式……你知道吗?共同的节日会让人更强烈地意识到,我们是一体的。这一点对自卫队的生存至关重要。” “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加强组织凝聚力,才大张旗鼓搞这些无聊的团体活动?” 我瞬间感觉自己成了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傻模傻样地僵立在Giotto面前开合着嘴巴。 “……说要给小骸过生日也是?”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这种爱好热闹活动的幼稚姿态……只是掩饰真实意图的障眼法吗? 金发青年略带歉疚地垂下眼帘,证明了我的推断。 “抱歉,什么都没和你说。” “……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我率直地感慨道,还有些消化不了这个青年孩子气脸孔下古灵精怪的心计。 Giotto偏过脸仔细打量我阴霾重重的表情,忽然噗嗤一声灿笑开来: “噗,骗你的啦。” “哈……?” 我的思维跟不上他变脸的速度,不由愣愣地半张开嘴。 “虽然也有加强组织向心力的想法,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喜欢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玩啊。我还不至于为了战略目的筹划自己反感的活动,那样太伤身了。” 金发青年嘴唇轻抿眉眼弯弯,毫无负罪感地冲我微笑着。这副欠扁的笑容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强烈地勾起了我赐他一记直拳的愿望。 “Giotto,你……!!” “啊,对不起噢。因为克丽斯表情太死板了,忍不住想要让你面色生动一点……” “闭嘴!你不用给耶稣庆祝生日了,今天就是你的忌辰!!!” “喂、喂,先把椅子放下啦克丽斯!也不要拔剑!我都好好道歉了嘛!!” ………… ——后来回过头想想,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Giotto四月晴空般纤尘不染的笑容。 ———————————————————————————————————————— 我所担心的事情,终究在平安夜当晚发生了。 哗啦—— 把我从浅眠中惊醒的是一阵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格外突兀。我刚一睁开双眼,立刻凭借兽性本能从床上翻滚下来,一把攥住压在枕头底下的剑柄,就像从撒旦手中攥住自己的灵魂——无论用餐、入浴还是就寝,我从不容许这把剑超出自己视线一米之外。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刻意压低的耳语声,似乎有人正紧张地挨个唤醒沉睡于圣诞节美梦中的自卫队成员。屏息静听了几秒钟后,我分辨出那是G和科札特·西蒙的声音。 当人声逐渐接近的时候,我把房门拉开一道细缝,低声向外面询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G先生?” “唷,你醒着啊,克丽斯?别开灯,赶紧跟艾琳娜和小鬼们一道从后门出去。出大事了。” 借着他嘴里烟卷那一星时隐时现的微弱火光,我注意到G先生双眉深锁、面色铁灰,看上去煞是吓人。 “……等等,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只让女人和小孩先走?别把我当做拖油瓶。如果这里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够派上用场。” 我双手撑住门框,固执地追问道。 G不禁面露迟疑之色,科札特向G递了个催促的眼色,好像是示意他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行了,随你高兴吧。也不知哪个兔崽子向巡警报告了我们最近的行动和驻点,现在他们已经把前门封死了。Giotto坚持要出面谈判,我拦不住他,只能先来组织妇女小孩疏散……喂!克丽斯,你给我回来!!” G吐出Giotto名字的一刹那,我就做好了夺门而出的准备。头脑还未来得及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身体便像离弦的箭一般从两人间穿插而过,飞也似的直奔楼梯而去。 直到我一步三阶地狂奔至底楼,才勉强意识到G先生刚才说了些什么。 (那个,那个……超、超——超——————级大白痴!!!) 对方既然特意选在平安夜晚上兴师动众地上门寻衅,显然不是一般的例行检查。Giotto竟然还梦想着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难道说神经性面瘫有可能扩散为脑瘫吗? 哦,这将成为一个医学史上的奇迹。 但愿事实不是如此,我可不想当这个愚蠢奇迹的见证人。 我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时,Giotto和平理想破灭的信号就远远地传来了——那是一连串机关枪开火的声音、碗盆砸碎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拳头落到柔软肉体上的沉重钝响。 “请等一下,我们并不是恐怖分……!!” Giotto焦急的呼喊被又一波刺耳的枪声淹没了,就像一只孤零零的小帆船被地中海的风浪吞没那样。 客厅里同样没有开灯,只有巡警们手中电筒发出的光柱在房间中胡乱扫射,光斑落到哪里,枪声和破碎声就响到哪里。我潜藏于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猫着腰紧贴墙根快速接近餐桌后面那个瘦小的男人。 Giotto和几个留下断后的成员已陷入重围,但Giotto有如神助的迅疾反应和矫捷身手使得他们暂且略占上风。他们手中都有自卫队统一配置的冲锋手枪,论装备火力不比对方弱多少,只是…… 为什么Giotto在用枪托砸人?!!! 只见金发青年像扛狼牙棒一样把冲锋枪扛在肩上,无比神勇地挥舞着枪托向一个又一个敌人头部抡去,所到之处如砍瓜切菜般砸倒了一地尸骸,战斗力着实令人咋舌。 ……所以说为什么要用枪砸啦?!!!! 说时迟那时快,被Giotto砸翻在地的男人之中,有一个似乎渐渐恢复了一点神智。他一手捂住受创的头部,发出垂死野兽般痛苦的喘息声,费力地探出手去抓落在脚边的枪,然后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Giotto的后脑勺—— 咔嚓。 温热的鲜血伴随着挥落的剑光喷洒而出,飞溅到我的风衣、头发和面颊上。 我可以感觉到黏糊糊的血浆顺着刘海向下滑,一如前些天的厅堂门口,斯佩多先生头发上有红彤彤的意大利通心粉悠悠滑下。 可惜此时此刻,我身上没有香喷喷的肉酱味儿,只有令人反胃的血液腥甜。 同我很搭调的味道。 “啧……!!” 我没有理会倒在脚边扭动呻吟的男人残骸,只是飞快地从他被砍断的手掌中夺下枪,对准面前密集的发光体发出一阵不间断的疯狂扫射。 “开枪,Giotto!!枪又不是拖把,到底是谁教了你这种原始时代的枪支使用方法?!我要告他诈欺!!” “克、克丽斯?!” 身后传来Giotto惊愕的声音,显然不曾预想到我会选择留下迎战。我甚至可以想象出,这个伟大的和平主义者看见我如此毫不犹豫地开枪杀人时,那张纯真良善的娃娃脸上会浮现出怎样悲伤失落的表情。 他还不知道,这世上确实需要像他一样仁义无双的善人,专门负责像基督一样傻笑、给小孩办生日宴会、布置圣诞树;但世界也需要另外一些人,他们必须负责隐藏在圣人背后的阴影里,磨牙吮血,默默埋葬逆反者的骨头。 对不起。 不能一直站在你身边,对不起。 不能做和你一样的善人,对不起。 ——我只知道,如果我们都像你一样拒绝踏着别人的生命前进,我们的生命与未来就要成为别人脚下的泥。 “假如你下不了狠心,就快点往后门跑吧,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我嘶声咆哮道,把射空了子弹的手枪扔到一边,握紧剑柄横劈过一个敌人的颈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高高喷溅到天花板上,那些鲜红的小浆果大概会被浸润得更加妖艳。 纳库鲁先生说得没错,我应该学习些更加温和的战斗方式,譬如见血封喉的制胜剑法什么的。我倒不在乎厮杀时浓烈的腥味,主要是沾满鲜血的剑柄滑腻腻的难以握牢,对持久战极为不利。 激战正酣时,一阵礼品被踩碎的尖锐杂音刺痛了我的鼓膜。我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Giotto明媚如花的笑颜,没来由地感觉有些难过。 我本应该转头对他喊些什么鼓励的话,比如“我们一定要活着再见”什么的。就算这话最终无法实现,到底也为我们的殉职增添了点儿英雄末路的悲壮色彩。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而阴狠地持剑劈碎下一个人的脑壳。 一起活下去。 这句约定,只有在文学作品里才能显出其美好和庄严。 而在西西里岛的残忍现实之中,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人。 ——Giotto。告诉了你这个冷酷的现实,对不起。 Giotto或许看出我不适久战,执拗地站在原地没有逃跑。他悲愤交加地狠狠咬了咬下唇,然后一把将冲锋枪调转过来,犹疑零点一秒之后,面向敌人扣动了扳机。 房间里响起圣诞树轰然坍塌的声音。 11 11、半边黑暗半边晨光 ... 蔓延整座宅院的激烈枪战一直持续到东方泛白,将女眷孩童护送到安全地点的G先生率人折返增援之后,入侵的武装队伍才渐渐歇火退去。 尽管我和Giotto都侥幸没有阵亡,这次火拼带来的惨痛牺牲依然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期。有三名自愿留下护卫Giotto的自卫团成员在交火中被乱枪打死,我们跑出一公里后Giotto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要折回去收殓遗体,被我和G一个抱头一个按胳膊拼死拽住了。看G先生的眼神,他好像想把嘴里的烟头按到Giotto那张粉嫩柔软的娃娃脸上。 “行了,不要那么牵挂死者,Giotto。多担心些活人,他们还在指望你。” 我们踉踉跄跄奔走在泥泞山路上的时候,G一直用胳膊揽着Giotto单薄的肩膀,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仿佛Giotto成了一个需要人哼着摇篮曲哄他入眠的孱弱婴儿。 然而无论他怎么劝说,金发青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他细长浓密的睫毛低敛着,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一样精疲力尽地栖息在眼睑上方,似乎随时都会抖抖身子把翅尖的水珠洒下来。 他方才使用的冲锋枪还紧紧捏在手里,指关节都泛白了,G费了好大劲儿也没法把他的手指从冰冷的扳机上移开。那把枪是那样牢固而刺目地与他的皮肤焊接在一起,好像成了Giotto手掌的一部分。 “G,其他人……怎么样?” 末日降临前的死寂持续了大半路,Giotto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干涩破碎的声音。他苍白的脸色一点也没有好转,像极了刚从医院重症病房里逃脱的病人。 G背过脸摇了摇头,以新一轮的绝望沉默掷还过去。 我被他俩抛来抛去的悲伤眼神折腾得烦躁不堪,再加上长时间激战的疲惫和喝不到牛奶的苦闷,情绪逐渐逼近了暴走边缘: “你们能放弃心灵交流好好说人话吗,能吗?噢好了,冷静下来想一想吧……现在我们被敌人端了老巢,忠心又能打的壮丁死了三个,只能夹着尾巴逃进大山里,连明天早上醒来时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都不知道……Giotto,你还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糟呢?” “……” G先生用一种近乎仇恨的冷淡眼神瞪了我一眼,咬字清晰语气笃定地说道。 “当然有。” ——真的有。 这是我来到所谓“安全的临时藏匿点”(其实那只是一个两头呼啦啦漏风的狭窄山洞)时,当场一片黑屏的大脑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 骸。 那个风吹不惊雷打不动、眼眸深邃笑靥凉薄,整个儿一迷你版斯佩多的小骸。那个即使大难临头也坚持把菠萝发型梳得一丝不乱的小骸。那个会因为一声库洛姆而赌气把庭院变成火海的小骸。 他虚弱地倚靠在湿漉漉的洞壁上,整个人看上去缩水了一圈,小脑袋像个坏掉的人偶娃娃似的歪向一边。他那只通透漂亮的蓝眼睛也像是人偶娃娃的玻璃眼球,里头无悲无喜,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无机物才有的空洞光泽。 嗯,你没看错,是“那只眼睛”。 骸把几绺长鬓发拨到了脸前,严严实实遮住了本该是右眼的位置。在一旁看护他的艾琳娜示意下,Giotto伸出颤抖的手托住他煞白如纸的小脸,把他鬓边的乱发拨到耳后。 艾琳娜低低抽噎了一声,面露不忍地扭转身去。 “啊……!!” ——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本该是骸右眼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黑窟窿。 鲜嫩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像一张裂开的大嘴,冷冷嘲笑着Giotto收留这些孩子时教书育人的天真理想。 “刚做完手术。伤得太深了,没法保住视力,只能把眼球摘掉。幸好纳库鲁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否则这小鬼就完了。” G逆着光孑然一身站在洞口,极力装出一副认真守备的模样——之所以说他是在“装”,是因为我听见了他揩鼻子的轻微声响。 “……怎么会这样?明明你和纳库鲁都跟着,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 Giotto垂下手,蝶翼一样的浓密睫毛以可怕的频率和幅度颤动着,那模样好像有人在他眼前把贫民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也许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我面对这幅楚楚动人的图景竟然感觉不到同情。我对这只土鸡的愚蠢行动依然余怒未消:要不是他仗着一股子热血坚持独身留下,以为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像哄我一样把巡警哄得服服帖帖,我们也不至于差点变成瓮里两只绿油油的小王八……话说王八和鳖是同一种动物么? “G先生,骸的伤是怎么回事?” 见G光顾着一根接一根地闷头抽烟,我只好加重语气替Giotto再问了一次。 “哼。你问他们。” 如果说G方才是对我的肤浅乐观报以仇恨的眼神,那么现在他的眼神已经接近深恶痛绝了。被他点名的对象,居然不是埋头清点手提箱里成扎纸钞的玛蒙(……),也不是专心致志用石块磨刀子的维克多,而是角落里手牵手头碰头蜷缩成一团的蓝宝和莉莲。 “干、干嘛口气那么凶啊?库洛姆会受伤又不是我们的错……” 蓝宝挣扎着想要强辩,但很快就在G比机关枪还要凌厉的目光扫射下咽了声,抽着鼻子缩回艾琳娜给他铺好的干草堆上。 他接下来小声嘟囔的话,有如在被烧为焦炭的贫民区上又投了一颗炸弹,又像是在被子弹射穿心脏的Giotto胸口补上了一记重锤。 “莉莲有夜盲症,本少爷只是出于绅士礼节去扶她而已啊,谁知道有人在这时候砍过来,谁、谁知道骸会突然扑上去……他平时明明是个目中无人的讨厌家伙……” “……夜盲?” Giotto伸出一只手去够岩洞壁,看起来想要在凸出的岩石上撞死。 “是、是啊,莉莲说她一出房间就什么都看不到,害怕得不得了,所以本少爷一直拉着她……” 金发女孩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声啜泣起来,不住嗫嚅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成为了蓝宝这番描述的最佳铁证。 一见莉莲伤心后悔地哭开了,Giotto和艾琳娜连忙释放出各自的耶稣和玛利亚圣光上前安慰,自然也顾不上追究她拖集体后腿的责任了。 而我这个没同情心的战神雅典娜,只是无比淡定地甩开抱头垂泪的他们仨,一言不发地蹭到小骸身边盘腿坐下,把他耷拉的脑袋搂到自己臂弯里。他皮开肉绽的恐怖伤口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道,小蛇似的直往我鼻孔里钻,吸进肺里有种慢刀子割肉的钝痛。 他是个天才,前途无量。他拥有不输于玛蒙的惊人幻术天赋,以及不输于任何一个成人的冷静头脑和缜密思维。虽然性格任性偏激了些,但也在Giotto天父之光的熏陶下渐趋改善。假以时日,他会和Giotto一样成为这座岛上辉煌的太阳。 可现在他丢了一只眼。一个最需要使用五感的术士少了一只眼,就相当于一个骑士砍掉了持剑的惯用手。 上帝要么是喝多了,要么是瞎了眼,才会把半边黑暗扔到这个未来的小太阳头上。 “我要为之前对你的评价道歉,小鬼。” 我低声说着,用凉冰冰的面颊贴上他滚烫的额头。 在这个以一只眼睛为代价抢回两条人命的十岁男孩面前,我贯彻至今的骑士精神显得苍白又可笑。 “骸,你保护了你的同伴。你是好样的。” “kufufufu……我也觉得自己是好样的,只可惜毁了这张脸。克丽斯,你说女孩子能够接受一个脸上有窟窿的丈夫么?她们晚上醒来会不会尖叫?我知道你胆子大,要不你把身份证上年龄改小十岁,考虑一下嫁给我吧。” 骸偎在我怀里沉默了半晌,才故作闷闷不乐地干笑着吐出一连串短句。 我心头柔软的疼痛登时被冲淡大半: “做梦去吧,库洛姆妹妹。你最好先把你身份证上的性别改一改。” “我本来就是男人!!再侮辱我的话就杀了你哦,克丽斯?!” “哪里哪里,我可是很尊敬库洛姆的……” “你尊敬库洛姆关我什么事?你喜欢就把这个名字拿去自己用啊,去啊!” 我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开来,当即招徕了Giotto和艾琳娜大惑不解的视线——他们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如此悲恸的情境下笑出声来,那副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受到过重打击而神智失常的疯子。 亲爱的小骸,我该如何告诉这两个悲天悯人的圣母,这世上有些人并不需要他们施予的怜悯,他们其实不必为这个世界背负如此多的悲伤。 这样的人,无论遭受怎样不公的命运,都能挺直腰脊坦然以对,风停雨歇后照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这样的人,即使上帝手一滑把半边的黑暗砸到他头上,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那片黑暗当做一口痰吐掉,转脸去看另半边明媚温暖的阳光。 ——你这样的人,真是好样的。 比起我这种铁血无情的黑骑士,要更像个有模有样的英雄。 ———————————————————————————————————————— 我一度以为,情势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一夜之间,我们被人端着冲锋枪扫地出门,被迫从生着旺盛炉火的温暖客厅迁入了连团鬼火都没有的湿冷山洞。原本我们一踏出驻地就能受到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瓜果蔬菜成堆成堆往储藏室搬,以至于最后门都被撑得掉了下来;现在一踏出洞口就是草木凋敝人迹稀疏的凄凉景象,还得随时做好挨枪子儿的觉悟。别说是叔叔婶婶们的热情笑脸,大冬天的山里连只蹦跶的野兔山鸡都看不见。原本无论处境多么危急,Giotto和他那帮哥们儿都能傻笑着从希腊神话胡侃到柠檬收成,现在就算G穿上白纱裙踮着脚尖跳上一曲天鹅湖,也未必能让他们开怀大笑一次。 ……当然,G先生没有跳过天鹅湖。 一月初的西西里,天上天下,一片荒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斯佩多和蓝宝的身份尚未暴露,两人都还有家可归。艾琳娜固执地在山洞逗留一段时间后,白嫩的脸蛋几乎被冷风吹脱了一层皮,斯佩多心疼得跟剜了块肚子肉似的,好说歹说把她以友人名义接到了自己的住所。直至此时我们才知道,戴蒙·斯佩多父母早逝,膝下只有他一个独子,家族里也没有其他近亲,他的宅邸倒是个理想的避世之所。让艾琳娜暂时滞留于那里,作为安全保障措施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至于我,按理说应当与艾琳娜同生死共进退,但面对如今濒临瘫痪状态、成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自卫团,我实在没法拍拍屁股绝尘而去。 我留了下来。 真的,我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真心以为情势不可能更糟糕了。正所谓绝处逢生,否极泰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的景况只可能越来越好直至起死回生。 我们丢了驻地,丢了拥护我们的劳苦大众,丢了三个成员的性命,丢了自由活动的权利,还丢了半个小太阳。上帝敢不敢对我们下手更狠一点?他敢么? ——他还真他妈敢。 某天一大早,我正弯着腰给骸的伤口换上干净的纱布和绷带,G先生就带着一身烟草味风风火火地从洞口飞了进来,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颗小型火箭弹。 我真觉得他在飞,我几乎没看见他的脚跟碰上地面。 “他怎么了?终于交上不介意生育问题的女朋友了?” 玛蒙一手捏着个小账簿噼里啪啦打算盘,头也不抬地向我们问道。 “这儿有小孩子听着呢,你留点口德行不行……” 在认识玛蒙之前,我以为自己唇齿间充满了堪比蝮蛇的热辣毒液,沾一滴就能叫人浑身麻痹两眼翻白。领教了她九曲回环的讽刺技巧之后,我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玛蒙才是条嘶嘶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而我牙上的毒性还不如一只大花蚊子。 G先生激动得好像交上女友一样的理由,很快就在全员面前揭晓了。 “Giotto!!你、你保持冷静听我说……你现在心跳正常吗?吃了早饭吗?没吃早饭就赶紧啃两口面包补充一下血糖,我怕你休克……” 当时Giotto正站在洞外洗脸漱口,看见G飞奔而至便端起脸盆口杯跟他一道走了进来。见向来沉着的友人如此失常,Giotto也被他感染得语无伦次起来。 “GGGGGG……G你怎么了?早饭我倒是还没吃……哦不对,我是说,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镇上又……” “如果是镇上倒好……你知道么,我刚才悄悄潜回驻地,在门口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来自巴勒莫的信件。Giotto,你猜是谁写来的?” Giotto的脸就像被人泼了一大缸牛奶一样“刷”地变白了。他艰难而痛苦地呼吸着,仿佛一只即将在牛奶缸里溺死的旱鸭子。 (……好吧,我承认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牛奶……老娘半个月没看见过鲜牛奶了……) “G,该不会是……” “就是那个‘该不会’。” G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沉重表情,把手头的信纸拍到Giotto鼻尖上——他很快就为这一轻率举动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Giotto向信纸上的署名扫了一眼,然后两眼一翻两手一软,准确地把一盆洗脸水从G脖颈里灌了下去。 ………… 下一秒,山洞里同时炸响了千奇百怪的呼叫声,以及千奇百怪的呼叫声的回声。 “喂——!!振作点啊Giotto,快睁开眼睛,别口吐白沫啊!!世界末日还没到呢!!” “凹凸鸡你有病啊?!你知不知道这种荒山野地里淡水资源有多宝贵,把你的血抽干了都赔不起!!” “什么什么,Giotto昏倒了?!快究极地去镇上请医生!” “不用究极了,普通地去请就可以了……话说他看了啥会晕啊?!前女友的分手信么!!” “kufufufu,前女友的名字是‘阿诺德’吗……还真是相当男性化的名字呢。” ………………啥? 我愕然转向身旁作出爆炸性发言的小骸,只见他不知何时已趁乱把Giotto怀中滑脱的信件抢到了手里,正饶有兴味地逐字拼读着。 “‘Giotto: 我按照你的请求来到了意大利,却听闻你的部队已于前月被逐出驻地,我很想听听你对于自己的无能有什么解释。根据你的解释,我会决定你要为无端浪费我的时间而支付多大的代价。’” ……这、这还真是威慑力十足的前女友啊…… 就在我和小骸对Giotto的择偶标准长吁短叹感慨不已时,Giotto在G和纳库鲁的连环巴掌攻击下勉强恢复了清醒。他顶着被两人拍打得格外红润肿胀的苹果脸,双目无神地问了一句: “……呐,有刀吗?” “Giotto,你究极地别干傻事啊!神是不会宽恕放弃生命之人的!” “你放心,我不是要自杀。我得先武装好,准备和暴怒的阿诺德拼命……” ……你到底交了个多凶暴的女友啊?!! 12 12、最糟糕的三角关系 ... Giotto那位凶暴的前女友登门造访,是分手信……不对,预告函寄到的两天后。 那日凌晨,我早早从不安稳的浅眠中惊醒,翻来覆去再也睡不成回笼觉,索性借着洞口透进的朦胧晨曦披衣起身,去查看难得安分睡到天亮的小鬼们的状况。 虽然思虑成熟得近乎冷酷,骸的睡姿却是众人之中最像小孩儿的。纤小的手掌紧握成拳凑在胸前,被单下双腿微微屈起,瘦小的身子蜷得跟虾米一样,怎么看都是母亲子宫里的婴孩姿势。 据说保持这种睡姿的人天生缺乏安全感,因此始终眷恋着母亲羊水中那份温暖与安全。 对于双亲早亡的骸而言,母亲的怀抱或许是只曾出现于美丽幻梦中的奢望吧。 我在他身边盘膝而坐,侧过脸去细细打量他落下残疾的秀气面孔。手术过程中骸血肉模糊的右眼眼皮被割去了一部分,之后便再也合不上了。即使他处于睡梦之中,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窟窿依然阴森森地咧着大口,依稀可见一点惨白的影子——我知道那是外露的眼眶骨头。 一想到刀刃是怎样撕裂这孩子娇嫩的眼睑、刺穿他澄清透明的蓝眼睛,就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这种事。 我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才决心舍弃慈悲化身为鬼的。如果连我都像某个笨蛋大将一样瞻前顾后缚手缚脚,与骸类似的悲剧就会不断在我们身边发生。 ——没有仁义是不行的,但只有仁义是不够的。 无论Giotto和艾琳娜小姐心中的圣母光辉有多么耀眼,我都决不能忘记这一点。即使是这个凌乱不堪、苟延残喘的自卫队,好歹也算西西里广大人民的一道希望之光。为了守住这道尚且微弱如风中之烛的火光,我这种该下地狱的恶鬼必须好好背负起圣母们身后的黑暗才行。 “……克丽斯?在那里的,是克丽斯吗?” 蓝宝有点迟疑的声音,在破晓前的黑暗里轻轻响起来。 骸右眼失明后,他和莉莲自然都挨了G先生一通好骂。莉莲是女孩子倒还好说,蓝宝小少爷就没那么幸运了。G先生才不管他爹是绅士还是领主,直接把他从自家庄园拖来和骸同吃同睡,勒令他照应好骸日常起居上一切不便之处。幸好骸原本就性子独立,失去一只眼睛后仍坚持他那套万事不求人的独行侠哲学,否则这些天可够蓝宝少爷喝一壶的。 “是我。没什么事,你睡你的吧。我来看看小骸。” 我本想随口打发了他,不料蓝宝忽然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袖口。 “克丽斯……对不起。” “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蓝宝少爷。你该说对不起的另有其人。” 心知他是在对谁道歉,我平静地纠正道。 “对不起……我、我明明答应过克丽斯,要像你和雅典娜一样心怀勇气,为别人挺身而出……但是一到关键时候,我就……我就……” 此时的蓝宝没了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傲气,只是一个劲垂头丧气地嘀咕个不停。这时我才意识到,撇开富足的家境和善良的心地不谈,他到底只是个和常人别无二致的普通少年。由于自小养尊处优的缘故,蓝宝基本没吃过多大苦头,甚至从来没什么人敢给他脸色看。指望他跟我或G先生一样扛起刀枪冲锋陷阵,显然是过于勉强他了。 “……别挂念这事了少爷,你本来就不是和人争斗的类型。这几天也难为你了,住在这种破烂地方。” 我放缓语气和声安慰他,然后轻柔而坚定地把蓝宝小小的手掌包进手心里。 蓝宝猛烈地摇摇头,语声陡然高亢起来: “没问题没问题,这点困难才吓不倒本少爷。你等着看吧,克丽斯。再怎么说本少爷可是很伟大的……等本少爷长到你们这个年纪,绝~~对会变成比你和G那家伙更强大的战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把欠你们的人情全都还清……” “哈哈,那还真是值得期待呢。” 看着蓝宝和Giotto一样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天真眼神,我默默将涌到嘴边的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等你长成纵横战场的武神,可能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在那之前,终将属于你的那份血腥职责……就统统交给我来背负吧。你也好Giotto也好,只要在阳光洒落之处无邪地笑着就足够了。 ………… 哼着摇篮曲哄蓝宝入睡以后,我蹑手蹑脚地溜出山洞去山间空地上透风。西西里的群山是个与工业革命无缘的场所,清晨的空气中只有泥土和太阳的味道,干净到叫人不忍呼吸。 这么美的地方。 还有生于斯长于斯的,这样淳朴憨厚的人们。 独自站在拂晓时分的西西里大山之中,我第一次稍许理解了Giotto渴望将这片土地打造为理想国的心情。 很可惜,我与Giotto的心灵交流几乎立刻就被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打断了。我刚闭上眼准备全身心沉浸在冬日微冷的曙光里,耳朵便捕捉到了不远处一串轻而稳的脚步声。 “呐,那边的你——” 听到这个青年男子嗓音的瞬间,我的身体先于大脑作出了反应。 我一手掣出挂在腰间的长剑,一蹬地面野兔般蹭地弹跳起来,头也不回地直扑那个人影而去。不等对方作出自卫举动,我便使上浑身力气把他撞倒在地,顺势翻身跨坐上去,用没有持剑的手反扭过对方抬起的胳膊,紧接着以剑锋稳稳抵住男人微突的喉结。 “……哇哦。” 分明处于压倒性不利的地位,男人吐出的下一个句子中却满溢着难以遏制的欣喜。他的声音就如圣诞节雪橇上的玻璃铃铛那般清越动听,每一个字都完美地与隆冬的寒意融为一体,仿佛零零碎碎落在银盘里的冰凉珠玉。 “这种荒山野地里,还真是有很有趣的家伙在呢。看来没有白来一趟。” ……说我有趣? 真是个不讨喜的形容。好像流连彩蝶群中的花花公子一样。 我将剑刃抵得更紧了些,低下头仔细端详这个陌生青年的面容。他有一头铂金色的利落短发和一对眼角斜斜上挑的湛蓝眼眸,眉眼间有几分日耳曼人的样子,身材瘦削而颀长,下颌尖得像用砂纸打磨过。 他的五官和Giotto一样端正俊美如中世纪壁绘上的天使像,却透露出迥然相异的寒冷气息,好像随时都会冻结成冰似的。生了这张有如极地冰川的冷脸,就算他说话时口吐白气、舌头上爬出两只企鹅,我也不会感到丝毫诧异。 “瞧瞧。这可不是个棒小伙儿吗?” 我对青年好整以暇的态度很是不快,轻蔑地俯视着他挑了挑眉毛。 “可惜你选错了工作。嘿伙计,威尔逊男爵付你多少钱让你来这儿送死?我很好奇Giotto的人头值个什么价位,可以让我参考一下考虑要不要叛变。” “呼……你是在盘问我吗?” 青年讽刺地眯起眼睛,那模样仿佛在看一个无知可笑的小女孩儿,叫人没来由地心头火起。 下一刻,青年被我制住的手上有了动作。 我只来得及看清他指间突然闪出的一道银光,手腕便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锁住,猛地扭向了与我意志完全相反的方向。肘关节脱臼的剧痛通过神经末梢直达大脑,身体一瞬间丧失了紧张感,无力地朝一边歪倒过去。男人趁势翻身坐起,以掌沿准而狠地向我颈部劈过来。 虽然第一招吃了亏,但我很快就从手肘的痛楚中清醒过来,一下子扑倒在柔软干枯的草地上避开这一击,然后一伸腿向青年下盘横扫过去。 对方对我的吃痛能力似乎有些惊诧,但依然保持着那份临危不乱(同时也十分让人火大)的镇定,扭转身子躲过我的出腿,闪电般地以没有拿着古怪武器的另一只手锁住我的喉头。 与此同时,我没有脱臼的持剑手也以剑尖抵上了他的心脏。 捏住我喉管的手就如青年那张漂亮的脸蛋一样冰凉彻骨,五指骨节分明,指腹处有一层粗糙的薄茧。他面色平静地一点点收紧力道,把稀薄的空气一点点从我胸腔里挤压出去。 显然,这是个经验老道的杀手。 我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把他拦在了这里——要是让这种危险的男人进到山洞,Giotto还不知要被修理成什么惨状呢。青年下手的风格倒是和我挺像,狠辣无情招招瞄准要害,和那种用枪托砸人的圣母真是大相径庭。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克丽斯?……阿诺德?!你、你们在干些什么?!!” ——用枪托砸人的金发圣母,大呼小叫地从小山包顶上冒了出来。 哦该死,我还以为总算成功保护这傻瓜一次了……!! ……等等,他刚才喊些什么来着? 陌生青年比我更先对Giotto的喊话作出了回应。他用和方才一样冷漠无情的眼神扫了Giotto一眼,然后有点不情愿地把手指从我喉头上撤了开去。紧接着,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我被他扭脱臼的那只手也获得了自由。 这时我才看清男人手中的古怪武器——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刑具——那是一副亮晶晶的银色手铐。 怎么感觉像是某种少儿不宜俱乐部的道具一样……明明长了这么端方的脸,有够恶趣味。 “Giotto。” 男人顿了顿,用方才那种玻璃铃铛般清冽好听的声音开口说话了。 “这是你的女人?比你要强得多呢……你是在哪里捡到她的。” “……啊?” Giotto好像脑门中了一箭,登时愣了神,手忙脚乱地说明起来。 “阿、阿阿阿诺德你在说什么啦!克丽斯既不是我捡回来的也不是我的女人……啊啊,抱歉克丽斯,我可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是这家伙太口无遮拦了,你就多包涵一下他吧。” “我想,我需要包涵他的方面可不止他的嘴。还有那种奇怪的OX道具。” 我面无表情地抬起橡皮泥一样软绵绵垂落下来的胳膊给Giotto看,还恶作剧地摇晃了一下。最初的疼痛感已经过去,现在整条胳膊几乎丧失了知觉。 “你叫他阿诺德……这么说,这家伙就是你的前女友?” 看Giotto的表情,他的脑门大概又狠狠中上了一箭。 “前女友……哇哦,这还真是有趣的形容。Giotto,当然你也会连同这一点好·好向我解释清楚的吧?” “抱歉阿诺德,克丽斯也是个口无遮拦的姑娘……克丽斯,阿诺德也不是我的女人啦。不对,他根本就不是人……哦不,不是女人!” 就在Giotto腹背受敌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致命的一击降临了。 肩扛猎枪巡视中的G先生,也从Giotto出现的那个小山包顶端冒了出来。看到Giotto抓耳挠腮站在一旁、我和阿诺德维持纠缠厮打姿势的景象,他的嘴巴惊异地张成了O型。 “喂,Giotto……这两个家伙是什么时候搞上的?虽然我早就觉得他们糟糕的性格会很相合……喂你们干嘛?!!” 我和阿诺德同时把手头的武器朝他头上砸了过去。 ——““他/她也不是我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人物关系概括: 阿诺德:……这是你女人? Giotto:…… 克丽斯:……这是你女人?!! Giotto:………… G:他俩什么时候搞上的?! Giotto:……OMG…… 13 13、就如夜色中的烟火 ... 自卫队新来了个麻烦的家伙。 阿诺德。 姓氏不详,国籍不详,身份背景不详,身高目测一米八左右,体重……谁关心那种东西。 说到底,除了“阿诺德”这个名字和他的存在本身之外,我对这位Giotto的前女友……前男友根本一无所知。 Giotto和G掌握的情报也许稍多一些,但显然阿诺德不是会轻易把家底交托给他们的老实男人。虽然“他是我们的同伴”这一点无需置疑,不过这位任性妄为的“同伴”何时会倒戈相向也是个未知数——或许就是他对Giotto完全丧失兴趣的时候。 阿诺德在Giotto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同意暂时与我们共同行动之后,大山里的洞窟就不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了。推托不过蓝宝父亲的热情相邀(也可能是因为他心疼儿子了),我们集体秘密迁入了他坐落在城镇边缘的一处宅邸。 和经常翻山越岭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的Giotto等人相比,阿诺德明显是个来自于体面城市的大人物,别说爬山了,估计平日山都不怎么见。 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他都应该是个端坐在生着炉火的典雅晨室里,身披银灰色细山羊绒大衣、边啜饮红茶边向落地窗外眺望的年青伯爵,而不是我们这样穿皱巴巴的白衬衫和吊带裤、在泥洼里摸爬滚打的乡巴佬。 阿诺德身上浮显出优雅气质又与Giotto或者戴蒙·斯佩多不同。哦土鸡,这个神奇的男人总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天然感,明明出身市井烟火之中,举手投足间却显露出毫不做作的高雅风范,这只能解释为他本身温厚心地的某种外露。至于戴蒙这只大号菠萝,他的优雅是来自于贵族式的良好教养和圆滑的天性。他和我一样恪守着中世纪骑士那套古板的礼仪守则,也极其乐于扮演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角色。这位先生的优雅不像Giotto一样纯粹出自本质,而恰恰是为了掩饰自己笑容下的本质。 ……但愿艾琳娜小姐能够看透这一点。 再说到阿诺德。他既不像Giotto那样单纯到一目了然,也不像斯佩多那样城府深不可测。 他优雅得像一个模具。 所谓模具,就是说他所有的细微举动在礼仪上都无可挑剔,显是经过上流教育的打磨,却也未必出自本心。相较于Giotto那种老好人的热忱,他表现出的骑士风度更像是出于职业的理性。 自从那次糟糕透顶的初遇之后,阿诺德并未对我表现出丝毫明显的敌意,甚至没有追究我擅自把他误会为Giotto前女友这码子窘事。不管何时在走廊或花园里与我撞上,他总是率先礼貌点头的那一个,然后我才有点尴尬地回礼。 但他从来不与我或其他成员搭话。从来没有。 必要的礼貌,是为了保持必要的距离。 这个男人用无可挑剔的端雅仪态,在自己周遭筑起了一道沉默的墙篱。他不信任我,也不信任自卫队驻地里的任何人。 在我看来,这是极为聪明的判断。看多了那张缺乏感情波动的冰川脸,我甚至有点儿喜欢上他这种我行我素的孤僻作风了。 难为这种聪明小伙来给Giotto当参谋,我们缺的就是这号人。 不过,他提出的点子是不是与首领趣味相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 “啊,克丽斯,欢迎回来。稍后能拜托你一点小事么?” 搬入蓝宝家庄园数日后的一个下午,Giotto在门厅里客气地叫住了刚从镇上打听消息回来的我。 自从我们勉强逃脱了巡警的袭击后,他们的搜查工作便由暗处迅速转到明处,开始大张旗鼓在贫民区挨家搜索自卫队的相关者。Giotto、G、西蒙这几个有头有脸的青年领袖自然逃不过被悬赏捉拿的命运,我和艾琳娜小姐这些贵族阶级的败类很快也光荣登上了猎杀黑名单。萨德里克公爵这回可是下了血本,在报纸上赌咒发誓地跟艾琳娜小姐断绝父女关系,誓约立得比当年他和小情人幽会时还狠还毒。 老人家白胡子一大把了,还麻烦他抛头露面痛骂艾琳娜这个孽种和我这个刁奴,也真辛苦他了。这些日子艾琳娜也辛苦得紧,担心自己和大家项上人头的同时,还得顺便担心一下老父亲的衰竭心脏。 由于这些令人心情沉重的负面新闻,我一脸晦气地把眼白向Giotto翻过去。 “Giotto,你差不多也该有点自觉了,任何与阿诺德先生相关的事情都不可能是‘小事’。” “……哈、哈哈,你知道啊。” Giotto带着恶作剧穿帮的小孩子特有的尴尬表情,干笑着把脸偏向一边,避开我斧锯似的尖锐视线。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最近你只要提到阿诺德,就摆出一副被人扇了左脸还要小心翼翼凑右脸的欠扇表情。” “那是怎样的表情啦……” Giotto小声抱怨了一句,但立刻重整态势,换上庄重些的表情转过脸来。 “好了,言归正传。克丽斯,能麻烦你把阿诺德的下午茶给他送过去,顺便邀请他今晚来庭院里看蓝宝父亲安排的烟火晚会么?” “想都别想。” 我一口回绝。 “也、也不用这么干脆地拒绝吧……感觉哪里被人捅了一剑,这肯定不是我的错觉。” “这是幻觉。Giotto你一定是工作太累了,最好现在就回房间打个盹儿,最好最好是明天之前都别醒来。最好最好最好,醒来以后你能脱胎换骨,再也别冒出邀请阿诺德看烟火这种可怕的念头。” 我连珠炮一般向他喷洒眼镜蛇的毒液——哦行了,我知道我与玛蒙相比只是个大花蚊子。在Giotto面前,至少让我冒充会儿毒蛇吧。 为了犒劳在大山中度过近两月艰苦生活的我们,蓝宝父亲在庄园里安排了一场小规模的烟火演出。我阴暗地猜想这主要是为了慰问他吃尽苦头的小儿子。 虽然我对这种缺乏现实意义的娱乐活动没什么兴趣,但正如Giotto先前所说,现在处于低谷的自卫队迫切需要一些新鲜玩意儿来放松紧张衰弱的神经。烟火本来不算什么昂贵把戏,不过这是东瀛的传统节目,在西西里不太流行,作为减压用品倒还称得上合适。 然而,指望阿诺德先生参加这种喧嚣热闹的集体活动……还不如指望斯佩多爆粗口,纳库鲁逛窑子,蓝宝单枪匹马放倒一个骑兵连。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想都别想。 “克丽斯你想想看,最近大家都在四处奔波,难得有个机会可以聚在一处,阿诺德今天明明待在庄园里却缺席什么的,不是很可惜吗……?” Giotto端出他天生的好口才试图冲我打友情牌。 “是啊,但是如果阿诺德先生的态度毁了整个晚会,我觉得那会更可惜。” 别说笑话了,那个人脸上冒出的寒气可以把烟花都冻起来好不好?只要阿诺德在场,周围的人说句话都会不经意地压低声音,想笑都抬不动嘴角——Giotto不定期抽风微笑的神经性面瘫就是这么被他治好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抗不过Giotto那种kirakira闪光的请求眼神。明明身居首领高位,许多事动用权力命令一句便可迎刃而解了,他偏生要舍近求远改用“拜托”的委婉方式,让人想推拒都无从下口。 虽说这种做法的确很平易近人,很有亲和力,很让我这种纸老虎无力还击…… ……偶尔也考虑一下自己的权威啊,傻瓜。 ………… 我端着Giotto交给我的茶点走到半途,想起与阿诺德难堪的初次会面,心下不禁又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在茶水里下点麻醉剂,然后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威逼他乖乖就范吧? 出于对阿诺德敏锐五感的忌惮,我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自灭式的策略。取而代之的,我悄悄往茶杯里兑了点自己珍藏的牛奶。 据G先生和纳库鲁神父说,阿诺德性格里某些(糟糕的)部分和我有异曲同工之处,说不定牛奶同样能对他起到安气宁神的作用。 “莉莲,维克多,看见阿诺德先生了吗?” 我在阿诺德房间门口扑了个空,顺手拖住一旁经过的双胞胎姐弟。 “嘻嘻,我不知道哦~~那位表情恶劣的先生,好像不喜欢别人打扰他。” 维克多扮个鬼脸,嬉皮笑脸地朝我挤了挤眼睛。 他的双胞姐姐立即大义凛然地打断他: “维克多,说谎是不好的。阿诺德先生的话,就在三楼的琴房里。刚才我们不是还听见音乐声来着吗?” “嘁,我只是想捉弄一下死理磕嘛。” “那也不可以说谎!维克多,你这孩子真是……” “好啦好啦,你们别为这种小事争执了,今晚还要一块享受烟火呢。” 我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开导了他们两句,端起托盘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口。 那位阿诺德先生和钢琴……有点难以联想到一块的名词组合啊。 莉莲说得没错。琴房的门半开半掩,山间溪水般流畅舒缓的琴声正从门缝里汩汩渗出,优美的旋律好像要沁进人心里去。 说起来西蒙也有手风琴特长,G和Giotto小时候似乎也学过点器乐……哦真是够了,这些家伙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艺术家不做,非要来干革命的苦役? 我谨慎地扣了扣门板,直到房间内琴音止息,传来冷冰冰的一声“进来”之后,才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将门推开一点。 琴房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子,踏上去激不起一点声息。阿诺德先生侧身坐在双人宽的琴凳上,一身暖和的英伦风装束,高领灰色毛衣搭配着雪兔一样毛绒绒的纯白围巾,只有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而冷漠。 看见我推门而入,他将十指修长的双手从琴键上撤下来,面无表情地向我点了点头。 “埃罗。有事?” ……你多说一个字又不会断舌头…… 慑于他冷厉的气场,我也简洁地答复道: “嗯,Giotto让我送茶点过来。” 阿诺德再次点点头,以他那副无可挑剔的绅士派头伸出双手接过托盘,轻轻搁到一边摆放着几本线装书的矮茶几上。 “呃,对了……” “还有什么?” 面对这张一本正经的死人脸要怎么出口啊,烟火晚会的事。Giotto根本是自己说服无能所以指望我对阿诺德以毒攻毒吧…… “那、那个……今晚星星好像不错,方便的话要不要到院子里一起看?作为之前把你当做Giotto女友的赔罪!” “…………” 阿诺德的表情原本就缺乏活力,听到我胡扯的后半句话之后,他的眼神都快死了。 “埃罗,那件事你要记到什么时候?” ………… ——事实证明,戴蒙·斯佩多扯出的淡都是一个无限接近真实的完美传奇,而我扯出的淡,那就是个蛋。 因此,当天夜里的烟火大会上,当我发现这个蛋居然对阿诺德先生起效了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惊恐万分啊。 Giotto一见阿诺德屈尊下楼,乐呵得跟得了巧克力糖的小孩一样,也不管我是使了苦肉计还是美人计,捏着我的手钟摆般上上下下摇晃个不停: “谢谢你克丽斯!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做到!!我一直觉得你和阿诺德能成为灵魂的知音,不像我大多数时候都在被他训斥……” ——等等,你是首领吧?为什么被名义上的下属训斥了还能如此欢欣鼓舞啊? “不,我觉得我完全理解不了他的琴音和心音,我也不认为他能理解我扯的蛋……” Giotto的腕力大得惊人,而且对此毫无自觉,我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这家伙甩离地面了。借口向阿诺德打招呼,我敷衍了Giotto几句便穿过人群匆匆向他凑过去。 阿诺德正礼节性地与G和纳库鲁寒暄,瞥见我的时候,机械生硬的表情不可思议地缓和了一点,像是早春时节报春花的金色花瓣飘到了封冻的河流上。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是说……” “……Giotto告诉你的?” 阿诺德忽然突兀地抢白道。 “啊?” “牛奶的事。” “啊啊?” 牛奶……牛奶怎么了吗?该不会被我保存太久变质了……? “咦,克丽斯你不知道吗?” 心直口快的纳库鲁神父抢先解释道, “阿诺德这家伙,从年轻时候起就对牛奶很有执念啊……据说以前每晚都用喝牛奶来代替念祈祷词呢,真不知道这家伙信奉的是上帝还是牛奶之神。他到现在还没遭到天罚,也算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了。” “纳库鲁,你说的太多了。” “……” 哦,亲爱的凹凸鸡先生……我理解你所谓的灵魂知音了,如果牛奶神教的共同教徒也能叫做知音的话。 Giotto那家伙,脑内大概早就清清楚楚列出了一张朋友们的爱好表格。谁和谁生性八字不合,谁和谁适合狼狈为奸,谁和谁有望同生共死,他那瘦弱的胸腔里都有个小算盘打得分毫无误。 说不定,从他招呼我给阿诺德递茶点那一刻起,就已算准了这会成为我们发现共同癖好的契机。 狡诈的男人。 这种对付朋友的小心计,要是拿来对付敌人该有多好。 不过……意外地感觉有些温暖。 阿诺德先生是他前女友……前男友就算了,连我这种小人物的食物偏好都记得,这家伙还真是细心得不像个大老爷们。 我揣着满怀这些天几乎体验不到的轻松愉悦,和我的牛奶战友一同仰面望向夜色中绽放的绚丽烟花。 它们一朵接一朵炸裂开来,竭尽全力释放出不过数秒的璀璨与华美,又迅速在人们的欢呼与赞美声中没入黑夜。 没来由的,感觉这些烟花有点像Giotto。 明知夺回白昼的希望渺茫到足以忽略不计,却依然固执地在黑夜中放射异彩,为了转瞬的光华不惜将自己燃烧殆尽。 愚蠢透顶的举动。但是,看看这些为烟花的光彩欢呼雀跃的人们,谁又能说烟火的燃烧毫无意义呢? 沉睡于黑暗中的西西里,确已有什么东西被Giotto这朵金灿灿的烟花照亮了。 就在这时,我和阿诺德以另一种方式确认了我们奇妙的共同点。 我们同时注意到了人群中某个不寻常的东西。 “……埃罗,你看见了吗?” “嗯。那确实是……” 是莉莲。她似乎很想近距离观赏燃放烟花时的奇景,正使尽浑身解数朝人墙彼端挤过去。在烟花熄灭的短暂间隙里,我凭借良好的夜视能力看清了她小小的身影——她穿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动作如山猫一样灵巧矫捷。 ——她不是,也不可能是夜盲。 又一朵烟花在我们头顶盛放,借着耀眼的光芒,我看见阿诺德也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面色像浇了水泥一样僵硬蜡白。 除了我们,所有人好像都全身心沉浸在罕有的欢乐盛会里,没有留意一个小女孩的拙劣谎言刚刚露出了马脚。 “那也不可以说谎!” 莉莲稚气的童音在我脑海里炸裂开来,让我产生一股强烈的呕吐冲动。 乍看最乖巧可怜的女孩儿,对我们全员撒了个弥天大谎。 烟花全然不知人间接连上演的滑稽闹剧,自顾自噼噼啪啪地热烈怒放着。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忘记这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简直就像在葬礼上演奏结婚进行曲。 上帝啊,我要怎么对Giotto说明这一切呢? ——那个遇袭的晚上,莉莲是故意落在后面拖住蓝宝。 ——她蓄意害小骸瞎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阿诺德和克丽斯是某种奇怪意义上的知音……咳咳。 之后Giotto会迎来他教父之路上的第二次重大考验,估计不大好受。 我一直力图以最欢乐的语言来写悲剧,你们懂的……2012快来了,这篇文里也充满了2012式剧情,不要脸地求个末日长评吧!【被殴烂 PS:诸君圣诞节快乐,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祝福大家,我爱你们XD。 14 14、铁的血,钢的琴 ... 那天晚上,我没有马上向Giotto报告自己的惊人发现。 即使是我和阿诺德这样缺乏浪漫情怀的理性主义者,也很难狠心打破那夜众人欢聚一堂的融洽气氛。我们只是像两头发现猎物的野狼一样死死凝视着莉莲娇小的身影,暗自猜测那具柔弱身躯中激荡的谎言与恶意。 直到最后一朵烟花归于寂灭,聚拢的人群各回各屋各找各妈,我们才心照不宣地朝彼此点点头,分头去往各自该去的地方。 Giotto那边自然是由与他交往已久的阿诺德去汇报——我这种半生不熟的新朋友,对那个人的脾气也只是一知半解,指不定会嘴一滑吐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而我则需要承担一份更加伤人且自伤的工作:去找小骸。 自从右眼失明以来他就极少外出,大多时间都蜗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静发呆。丧失了先前天才术士那份舍我其谁的霸气,他本就细弱的身体看上去更是萎靡得可怜,日益突出的两片肩胛骨戳得人从眼窝疼到心底。 这天夜里我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时,骸正曲起一条腿侧身斜坐在窗台边缘,苍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刘海披垂下来遮住了黑洞洞的眼眶。天风裹着寒意从敞开的窗户里哗啦啦灌进来,把窗帘和他的衣摆刮得如幽灵一般飘舞不休。 听见门把转动的声响,骸有点僵硬地转过脸来,无精打采地瞥了我一眼,重又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茫茫黑暗。 “哦呀,是克丽斯啊。烟火晚会,很开心吧?” “嗯,勉勉强强。如果骸也下去的话,我想我会更开心。” 我缓慢而沉着地向他走过去,伸手按住他瘦削的两肩迫使他将脸转向我。 他冷冷斜睨着我,自嘲地撇了撇唇角。 “一个残废去打扰欢乐的宴会,怎么可能让人开心?最近你们只要一看到我的眼睛,都会摆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讨厌那样。我不需要、也不稀罕被人同情。所以别管我了,克丽斯,你去笑你的吧。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哭出来,我受不起。” “所以你才一直闭门不出?为了不勾起大家的难堪回忆?” 我惊讶地追问道。虽然早知骸是个早熟懂事的小孩,但没想到他会心细到如此程度…… 骸没有否认,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 “kufufufu……听起来可真高尚,我都要怀疑这是不是我了。” 见我缄口不语,他歪过脑袋随口补上了一句令我瞬间无言以对的冲击性台词: “克丽斯,你知道了吧?——‘莉莲不是夜盲’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 “哎呀呀,我也真是被小看了呢。你以为我和莉莲认识多久了?她和维克多都是跟我一道从贫民窟街道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我们一起在夜里翻过垃圾箱、偷过东西、抢过狗食,她的眼睛可比西西里小红隼鹰还要亮。……你觉得,这种事我会不知道吗?” 骸的口吻轻巧得有些荒谬,顿时使我坠入了昏昏沉沉的九里云雾之中。 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头脑里塞满了对骸精神状况的担心,甚至一度思忖他是否会因莉莲的背叛而绝望崩溃。然而,我搜肠刮肚都寻不出合适表达方式的真相,受害者本人却像唠嗑家常一样一甩嘴皮子吐了出来。 骸稚气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动摇之色,他换个舒服的姿势在我臂弯里躺定,气定神闲地说下去: “我们遇袭前几天,莉莲曾经瞒着我和维克多偷偷出门。那时候我并没怎么怀疑她,只是出于担心跟上去,不料在那里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家伙。那个满脸横肉的黑皮肤大胖子,我记得确实是……威尔逊男爵吧。” “见鬼,又是那头泥地里的猪?!” 我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别打断我,克丽斯。我听见威尔逊恐吓莉莲说他知道她们姐弟‘和造反分子搅在一起’,如果莉莲不老老实实跟他合作,他就要把维克多抓起来一片一片活剐了。我相信他真做得出来,显然莉莲也相信了。” “……所以?” “天知道莉莲和威尔逊签了什么合同,从那天开始她就假扮夜盲,完美地瞒骗了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要我说,那个少爷已经彻底迷上莉莲、无药可医了。现在看来,莉莲早就知道那天夜里巡警的突袭,没准儿她就是内应,负责拖延时间让他们有机会把自卫队一网打尽。那个傻女孩大概以为只要出卖我们就能保住自己和弟弟,可她没想到对方打算把她和蓝宝一块砍了——本来就是嘛,那些人可是贵族的手下,谁会在意两个流浪儿的贱命?”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从我发现莉莲的谎言时起,就在脑海中给她罗织了千百个开罪的理由。但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孩,终究还是完完整整辜负了Giotto的悉心照料。她背叛了我们。 但是,我心头依然有些无法理解的谜团。 “既然你早知道这点,干嘛还要逞英雄扑上去挡刀子?莉莲被砍是活该,蓝宝又一向与你不和……” 骸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用仅剩的左眼珠向我翻起白眼。 “kufufufufu……的确,莉莲是个头脑简单又软弱无能的傻姑娘,蓝宝是个打小娇生惯养、跟我话不投机的大少爷。我从来就看不惯他们,他们随便死在哪里都跟我无关。” “对啊,那样的话……” ——见死不救不就好了。 这本不该是对小孩说起的话,但骸这样的成熟小孩无疑能理解我卑劣的生存哲学,而且他一直在付诸实践。 “克丽斯,你以为我会因为‘看不惯’这种细枝末节的理由,眼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被劈成四块吗?” “…………” 面对这孩子混合着冷峻与温良的复杂眼神,我又一次张口结舌了。 确实,无论累积了多少私人嫌隙,挺身而出都是人类最原始的“善”之本能。 ——我过分信奉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反而把这条最质朴的箴言给忘记了。 果然,和我相比,小骸才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笨蛋啊你。被Giotto传染了吗,笨蛋小鬼。”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他的肩膀,把他小小的脑袋靠到自己胸前。 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世故的自私与精明,却又与不可剥离的本性的善紧紧缠绕在一起。两种相反相成的特质撕扯着他,让人不由担心他什么时候会被生生拽裂。 不对,他是“已经开始”被撕裂了。 他开始变得像Giotto了。 我并不认为Giotto不是个孩子的好榜样,但他实在算不上地下社会的模范标兵。他的慈善属于全人类,以至于对敌人和叛徒都抱持着不必要的悲悯之心,只会在纷争中徒增痛苦。 被Giotto身上矛盾的特质所感染,连我也不受控制地矛盾纠结起来。一方面我希望他上战场时像我一样麻木狠辣,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当真变得冷酷狠毒,再找不回如今这副大男孩的纯善模样。 “不过……虽然我没怎么记恨莉莲,果然还是会不甘心啊。” 骸忽然把脸埋进我胸前的衣料里,怄气般地细声嘀咕了一句。 “不甘心是指……眼睛的事?” “怎么可能呢。一只眼睛换两条命,已经够划得来了。我是说莉莲……就像我知道她在说谎一样,她肯定也知道我在帮她隐瞒。但是她到现在为止,连一声‘谢谢’都没对我说过……” 毫无预兆地,胸口某个地方揪心地痛起来。 这个孩子……只是想要被别人感谢而已吗? 仿佛要印证我的猜想一般,骸翻了个身仰面望向我,嘴唇轻微地开合了一下。 “哦呀哦呀。我这种自我中心者难得为别人做点事,可能的话真想听一声‘谢谢’啊……” 他用细瘦的手指轻轻捉住我的衣袖,好像犯困似的阖上了左眼。 “……那样的话,我也算是‘被人需要的小孩’了吧。” ——真想听一声谢谢啊。 我们这位小英雄渺小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愿望,就这样在烟花盛放的欢乐夜晚渐行远去,然后溶化消失。 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有时连最起码的感激都得不到,甚至只会迎来忘恩负义的出卖。 然而,即使如此…… …………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初衷。” 次日早晨,琴房。 我本只是打着送牛奶的名头去向阿诺德打听一下状况,不成想刚一推开门,就看见最让人操心的首领本人背对我站在落地窗前。他裹在白衬衫里的背影依旧清瘦单薄如一张纸,手掌用力抵在干净的窗玻璃上,好像想要抓住窗外飞过的什么东西。 阿诺德还是老样子正襟危坐在钢琴前,他转过头向我轻轻颔了颔首。我这才回想起自己来琴房的借口,连忙紧走几步把冒着热气的牛奶杯递到他面前。 “……真用心呢,埃罗。” “只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推给你罢了。” 看到乳制品的一刹那,他死水般的面孔上再次摇晃起了我所熟知的那种涟漪。 嗯嗯,果然牛奶神教教众是心意相通的。 当我转向Giotto拐弯抹角地询问起莉莲那件事时,他给我的回答就是上面那句不清不楚的誓言。 “Giotto,这可不算是解决方案。” 阿诺德一边平静地小口啜着牛奶,一边面无表情地指摘道。 不知是不是牛奶的安神作用,感觉他比初次见面时温和多了……倘若是当时那个好勇斗狠的阿诺德,说不定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一手铐敲过去了。 “解决方案……吗。” Giotto苦涩地笑了笑,转过身直勾勾地看向我们。 “克丽斯,阿诺德,如果是你们的话……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要我说的话……会杀一儆百吧?莉莲不是夜盲这件事迟早会曝光,要是她没得到应有的惩罚,会对领导层的威信造成很大的动摇。大家会觉得BOSS你要么是软弱,要么是无能,要么是软弱又无能。” 我不确定地出声提案道,顺便向阿诺德一斜眼。他没吭声,只淡淡冲我点了点头,仿佛连话都懒得和Giotto搭。 大概是被我们志同道合的冷酷冲击了,Giotto捂住胸口干咳了两声,我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给他也倒一杯牛奶。 “抱歉,咳……这次不能按你们的意思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莉莲是绝对不能留在这儿了,趁早随便找个地方把她丢掉……喂,你可别哭啊凹凸鸡先生。” 也许是旭日光辉造成的错觉,Giotto的眼睛像是盈满泪水一般折射出了悲伤的光芒。 但是,当他背对朝阳向我们跨出一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里一片清明,没有半星泪水的痕迹。 “放心,我不会为这点事哭的,克丽斯。其实……昨晚阿诺德向我说明之后,我就连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欸?” “——今天一大早,G会把莉莲和维克多送到邻镇的孤儿院安顿下来,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生活费。我们在那里不怎么出名,应该不会有人去找孩子们的麻烦。对了,玛蒙也会一起去孤儿院工作……就如阿诺德猜测的那样,她也早知莉莲说了谎,只是一直瞒着我们。毕竟是带了那么久的孩子,玛蒙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不希望我们杀了莉莲。如果玛蒙留在这里,同样会让你们无法信任吧?我跟她商量过了,付足这段时间的薪水后我们就两清。” “……” 一夜之间,他就像吸饱水的芦笋一样蹭地长大了。 我一时难以想象,在这不到十二小时的沉重夜晚里,他是如何从这次晴天霹雳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然后有条不紊地给玛蒙一行人安排好了妥帖的出路。 阿诺德比我率先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理智地指出了Giotto计划中的疏漏: “那个叫库洛姆的男孩呢?他不可能再和那些人相处下去了吧。” “嗯,骸会留下来……他一定得留下来。” Giotto铁板钉钉地咬着每一个字。 “这是我们欠他的。他会失去眼睛,也不能全归咎于莉莲的胆小软弱。是我们——阿诺德,克丽斯……是我们不够强大,不足以让莉莲信任,才连累骸受伤致残的。” 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两拍。 虽然早已隐隐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没想到是由热爱和平的Giotto指出……这本该是他最讨厌的说法。 不止是出卖我们的莉莲。 整个温吞水一样心慈手软的自卫队都是共犯。 ——连一个小孩子都不相信我们能够保护她,我们拿什么去博得全西西里人民的信赖? 我们终于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连满脑子乌托邦幻想的首领大人,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势利庸俗。人们乐于拥护仁君,但也习惯于依附强权。两者相较,获胜的依然是强权。 这就是西西里岛,这片蛮荒之地上的丛林法则。 “哼……总算下定决心了吗。” 阿诺德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落在我耳里却有些许赞许的味道。他对Giotto的说法不予置评,只是若无其事地将修长的双手搁到琴键上,苍凉悠长的旋律转瞬席卷了整座房间。 活泼轻快的小夜曲,该和你孩子气的幻梦一起结束了。 ——他仿佛在用钢琴曲向Giotto如此宣告。 就像科札特·西蒙早早窥破现实、舍弃手风琴扛起猎枪那样,Giotto也早晚必须放弃他手风琴一样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 幸存下来的,只能是铁的血,钢的琴。 “嗯,我想我差不多该下定决心了。阿诺德……克丽斯也是。之前这段时间,各种方面都承蒙你们照顾了。” Giotto转过脸来安静地看着我们。 他双瞳里泛出的已不是一片清凌凌的水光,而是沙砾一般的干涩坚硬,棱角分明。西西里无情的烈日,就这样把地中海蒸腾成了塔克拉玛干。 就在我们说话的间隙,东方的朝阳已完全升起了。 金红的朝霞落在Giotto同色调的温暖瞳孔里,美得悲壮而又荡气回肠。 ——这个早晨成为了之后一切变革的序幕;阿诺德弹奏的那首钢琴曲,就是“乔托·彭格列”这个名字风闻全岛的前奏。 后来我向他问起那首曲子的名字,他不经心地说那只是他一时兴起随手敲的。如果我没有异议,可以把自己的姓氏冠上去,管它叫做《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骸是个好孩子……目前为止还是。 土鸡先生决定开始壮大战斗力走斗争路线,他表面淡定,内里已经心绞痛得快挂了。即使心如刀割还是要继续前进,我想这就是英雄和单纯梦想家的区别。 15 15、多行不义必自毙 ... 索菲亚·玛蒙是在当天中午离开蓝宝庄园的。 我跨出石拱门的时候,她就站在阶梯底端仰头看着我。她穿了一身丧服似的漆黑风衣,裹着她引以为豪的那条高档开司米披肩,宽边女帽歪在一边,窈窕脸孔被冷风吹得白里透红,水蛇一样卷曲的紫色长发披散到玲珑的背部曲线上。 难怪威尔逊男爵会相中她担当遭受火刑的女巫。她美得简直像个妖精。 大件行李已经收拾好装上了马车,她手上只提着一个结实的黑色小皮箱,不用看也能猜到里头是满满一箱子钞票——那是玛蒙唯一至死不肯放手的东西。 “那么,暂时别过了,亲爱的小英雄。” 她微笑了一下,向我伸出戴着麂皮手套的纤纤细手。 术士——尤其是女术士真让人嫉妒到发狂。她们既有卓越的战斗力,又不用担心会因为高强度锻炼累积一身肌肉。 我强迫自己把艳羡的视线从玛蒙保养良好的动人脸蛋上移开,僵硬地捏住她的手指握了握。 “小英雄倒是另有其人……好了,撇开这个不谈。我很遗憾你得离开,玛蒙。” “哦,这可真叫我意外。Giotto下令把我赶走,我还以为这绝对是你的主意。” 我被她的坦率打击得一个趔趄,差点当场从台阶上翻下。 “这种话请你藏在心里,亲爱的。嘿,我说玛蒙,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没人性?” “你要我说实话么,克丽斯?” “……算了吧。” 见我面色消沉,玛蒙像个爱捉弄妹妹的恶质长姊一样扬起嘴角。 “放心,这不是批评你,不如说是夸奖。换我站在你的立场上,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不值得信任的潜在威胁清除掉。……不过,Giotto这次居然凭自己的意志作出了决定,这点更让人意外。看来日后这个自卫团的发展很值得期待呢。” “是啊。土鸡BOSS的面瘫何时会发展成脑瘫,这点也很让人期待。” 我开了个玩笑试图活跃气氛,玛蒙也配合地抿唇一笑。 然后,她提着满满一皮箱钞票转身向马车走去。我断定她一出镇子就会遭抢——不是劫财就是劫色。我暗暗猜测她摇摆的腰肢和那箱钱哪个对土匪更有吸引力。 “……那,就这样吧。再见,克丽斯。” 玛蒙背对着我淡淡开口道,声音冷硬如刀片划开玻璃,不含半点离愁。 我点点头,想起Giotto痛下决心时前所未有的强硬眼神。当时的Giotto和现在的玛蒙很相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再见,玛蒙。” ———————————————————————————————————————— ……虽然拿Giotto的神经性面瘫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我没想到他的病情蔓延得这么快。 当日午后,会议厅。 “要我说几遍都行——让、我、一、起、去!这么重大的庆典,又牵涉萨德里克公爵家,你竟然妄想让我乖乖在驻地留守?!你的面瘫终于发展成脑瘫了吗哦土鸡,所以我才关照你每天要按时吃药……” “闭嘴死理磕,你的脑子是用肌肉做的吗?!” 代替苦笑不语的Giotto,坐在他身旁的G先生一撩袖子,拍案而起冲我劈头骂道。 “让你一同潜入?那才是脑瘫病人的举动!克丽斯·埃罗、艾琳娜公主的骑士小姐,行行好,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脸在公爵庄园里有多出名?任何一个侍应生或女仆都有可能认出你,然后他们就会放声大叫,把我们的整个计划搞得一团糟!” “你太抬举我了,那些蠢男人只记得有胸有屁股又会抛媚眼的俏女仆的脸,没人在意我这种眼神恶劣的干巴柴火棍儿。” 我一挺胸脯,信心满满地用粗俗的俚语反驳道。 “……克丽斯,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而且这也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话……” Giotto文雅地掩起了耳朵,看起来只恨不能塞住我的嘴了。 根据蓝宝父亲了解到的情报,数日后萨德里克庄园将召开一场盛大隆重的晚宴,庆祝凯瑟琳·萨德里克小姐与威尔逊男爵顺利订婚。身为贵族的蓝宝和斯佩多都受到了邀请,身份神秘的阿诺德也在宾客之列。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凯瑟琳和威尔逊原本就志趣相投你情我愿。凯瑟琳小姐总嫉恨年青貌美的小妹挡了自己联姻的道儿,公爵放话与艾琳娜断绝父女关系后,躺在她和威尔逊人生红地毯上的死耗子总算是被扫地出门了。 至于威尔逊那方,艾琳娜逃离庄园一事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照旧日日上门献殷勤,风雨无阻,只不过送礼和讨好的对象变成了公爵家大小姐。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是真理。 之所以要强调“顺利订婚”,是因为上个月威尔逊男爵充分展现了他不输于未来岳父的种马雄风——他成功把苏珊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先前我也说过,苏珊——和我一同打小侍奉艾琳娜的年轻侍女,是个满脑子桃色罗曼幻想、一心向高枝儿爬的缺心眼女孩。肚子里冷不丁多出一个球来,真亏她还能痴痴梦想着生下孩子和威尔逊共筑爱巢。 结果自不消说,威尔逊一听说自己留下的种子竟然在个低贱丫头肚子里发芽生根了,连句温言软语的安慰都懒得再施舍给她,当即拿出一笔小钱把自己与这姑娘的孽缘一次性买断。东方人爱说“金屋藏娇”,我只想说滚你蛋的金屋,威尔逊给的分手费加抚养费估计连个金奶瓶……不,金奶嘴都买不起。 说狠点,这点钱顶多够供应我一个月的牛奶。 这件事是我从暂住于斯佩多府上的艾琳娜小姐那儿听说的,此时她已不声不响资助了苏珊大半个月,掏心挖肺地给她张罗购置各种营养品。我虽然对她暴露自己藏身处的轻率之举有些埋怨,但我和苏珊毕竟同僚一场,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见死不救也有点说不过去。 只盼那丫头吃一堑长一智,稍微识相点儿。我们禁不起第二次背叛。 “既然你们担心我被识破,我不化装成女眷,扮男装总行了吧?我可以把头发盘进帽子里,如果你们还怕穿帮,大不了我就把头发剪成纳库鲁先生那个发型。” 自从Giotto提出由我们主动出击、潜入宴会痛痛快快大闹一场之后,我从头到脚都热血沸腾了,花了半天功夫挖空心思劝说他们把我也纳入参战队伍。可惜Giotto认为我的面孔在公爵庄园太惹眼,任我百般央求威逼利诱,愣是不肯松一松口。 这回土鸡先生少有的跟我犟上了,软硬不吃,活脱脱一副英勇就义的烈士嘴脸。不抽他吧,我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真动手抽他吧,我还有点下不去手。 “得了吧,你扮男装顶个屁用!” G先生大概是被我的胡搅蛮缠惹烦了,急火攻心之下,用语也渐渐粗鲁起来。 “克丽斯,你也不照着镜子看看你平时的扮相,和男装有一毛钱区别?你压根就是个长毛男人,每次我看你进女洗手间都有种冲动要拖你去隔壁!” “……G,这句话歧义太大了,请你闭嘴。” Giotto双手支着太阳穴打断了自己陷入狂乱的部下,以防他说出更加有失体面的发言来。他又转向我好言安抚道: “克丽斯,别在意G的话。你戴上矢车菊的模样可有女孩儿味了,那次我都快迷上你了。真的。” 真你个头,哄人都不打打草稿。老娘没吃过猪肉也吃过猪食,没谈过恋爱也看多了陷入情网的憨小伙傻妹子。你要真迷上我就该对着西西里群山大喊克丽斯我爱你,而不是坐在会议桌前优哉游哉喝你的奶咖。 “别想说两句好话就蒙混过关,Giotto。既然迷上了我,不是应该每时每刻都同我厮守在一起么,亲爱的首领大人。” Giotto面色一滞,尴尬地讪笑了两声,不及开口就被阿诺德夹杂着不耐烦的生硬声线打断了。 “——够了,这种没营养的戏剧搬到你们的私人空间去演,负责在会议上说恶心台词的人有戴蒙就足够了。Giotto,再跟埃罗争辩也只是浪费时间,带她去吧。” Giotto张了张嘴刚要答话,“负责在会议上说恶心台词的”戴蒙·斯佩多先生立刻冷笑着抢走了话头。 “Nufufufu……这是在向我挑衅吗,阿诺德先生?真有趣,我就接受你的挑战吧。你倒是说说看,我是何时何地、怎么恶心到你了?” “此时此刻,你这张虚伪的笑脸和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就叫我感到恶心。我说得够完整了吗?你肩膀上那个热带水果理解得了么?” ……哦不,他说出了戴蒙先生的禁句。 初次见面就被我下意识称为“菠萝·斯佩多先生”,已经成了这位优雅绅士灵魂深处一道永久的伤痕。 “嗯~~~真是个有胆识的年轻人呢。看来你长期生活在国外,不大了解你正在挑衅的对象……” “你说笑了。虽然生活在北方,关于热带水果的知识,我还是有一点的。” 见两人间顷刻电光火石劈啪作响,一贯负责协调干部秩序的G先生有些坐不住了。不过,赶在他之前发作的另有其人—— “阿诺德,戴蒙,你们两个也闭嘴。” Giotto运足力道把咖啡杯重重磕到桌面上,笃地一声清响让那两个我行我素的男人同时噤了声。 “现在是在讨论克丽斯的问题,你们有矛盾可以自行去外面解决。” “……好了,我也没有打扰埃罗小姐的意思。” 看到Giotto难得一见的严厉神情,斯佩多自讨没趣似的耸了耸肩,率先偃旗息鼓把冒火的视线从阿诺德脸上移开去。 “说到这件事……我有个好提案,Giotto。既然G认为埃罗小姐平时的扮相就偏向于男性,那么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把她打扮成一位十成十的秀气淑女如何?” “啊?等一下,你们想对我做什……” “Nice idea啊戴蒙,真有你的!你说不定是个天才耶!” Giotto沉重的面容迅速多云转晴,以拳击掌兴奋地大叫起来,完全忽视了我的连声抗议。 “Nufufufu……这种哄小孩的口吻,能不能请你收起来呢?不只是埃罗小姐,现在连我也有点想要揍你了,Giotto。” ……………… 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多行不义的结果就是,我在艾琳娜小姐温柔似水的眼波督促下,全身僵直地坐到了梳妆台前,等待接受首领大人亲自执行的变装计划。 眼睁睁看着Giotto边哼意大利民歌小调边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我有一种抽出他腰间佩枪饮弹自毙的冲动。 圣母玛利亚啊,您发发慈悲赏我一发吧…… “GGGGGiotto,你你你你到底是在找找找什么?” 我原本就不习惯贵妇小姐的累赘装束,当Giotto从衣柜里拉出一条艳俗的肉粉色蕾丝长裙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胃袋里翻涌而上的作呕感了。 Giotto拎着长裙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满不在乎地开口解释道: “嗯……适合克丽斯的礼服啊?我和科札特为了潜入贵族府邸偶尔会扮女装,所以这种东西收藏得还蛮多的。” “噗——————你、你和科札特,扮女装?!!” 我又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一头朝梳妆镜磕去。这下真是往死里磕了…… “啊,克丽斯你还好吧?别急着说话,来,深呼吸……一、二……” “闭上你的嘴,你当我几岁?!咳咳……咳,你说你扮女装?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我俩都好好的,克丽斯。” Giotto又变戏法似的抽出一顶缀满绸制蔷薇花的粉红女帽,耍宝一样笑眯眯地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 “怎么样,看起来还挺适合的吧?” “适合你个头,快摘下来,然后快点放我出去!记得以后别说我认识你!!” 作者有话要说:Giotto真的超辛苦,在部下面前要扮威严,在知道他本性的克丽斯面前装不了BOSS只好卖萌耍宝噗……他把谁都当蓝宝哄,所以总是被同龄人喷。鉴于他现在还年轻,姑娘们要好好珍惜能看到Giotto卖萌的时光哦XD。克丽斯就是现在傲娇不珍惜,直到以后看不见了才后悔…… 前一章太沉重了,提前把打算今天0点更新的这章放出来,让大家轻轻松松迎接2012!【喂 我、我果然是个好人啊……抹眼睛【被群众分尸 2012快乐哟亲~ 16 16、你与我的修罗道 ... 不顾我接近歇斯底里的再三反抗,Giotto终究还是半强制地把我塞进了一套……当然不是肉粉色,是一套深蓝底子缀水银色花边的露肩晚礼服里。他又耍魔术般地从床底坑出了一双可以直接当凶器使的淡青色缎面高跟鞋,鞋尖和他头上那顶女帽一样缀着两朵小巧的、饱满的手工蔷薇。 我边臭着脸往脚上套高跟鞋,边在脑内构想了一下Giotto和科札特身穿肉粉色束腰晚礼服、头戴粉红色女帽、脚蹬细高跟的惊艳模样,觉得又有点想吐了。 幸好Giotto平日表现虽然有点婆婆妈妈,但到了最近,他面对杀伐决断之事还是不乏男子气概的。否则,看他挑拣礼服时这副乐在其中的傻样,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女装癖。 挨到设计发型的时候,一路高歌猛进的Giotto总算撞上了门槛。这也难怪,他和科札特都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需要男扮女装时都是搞顶假发往头上一套了事。而我这头密密匝匝披垂到两肩的光亮褐发,算是把(从外表看上去就)不擅打理头发的土鸡先生难住了。 头戴女帽的金发青年站在我身后,正抓着我的一绺长发一筹莫展的当口,房门被彬彬有礼地敲响了。 “Nufufufu……方便进来吗,Giotto?” “啊,戴蒙?没事没事,我正缺人参谋呢。” Giotto像见了救星一样一跃而起,忙不迭地跑过去拉开房门,喜出望外地把笑容满面、一看就不怀好意的戴蒙·斯佩多拽了进来。 “戴蒙,你快帮我看看,克丽斯的头发要怎么弄才像样?我没怎么给女孩子打理过头发……” “你看起来也不怎么给自己打理头发。” 斯佩多一针见血地讽刺道,然后随手从衣袋里摸出了某个色彩鲜艳的精致小玩艺儿。 “瞧瞧。就知道你不擅长这一手,我特地跑了一趟自宅把这东西给你拿来了。” 静静躺在斯佩多手掌上的,是一个工艺精良的银制盘发梳,镶嵌着一圈亮晶晶的水钻,其间还呈放射状点缀了几粒心形彩色宝石。 是当做情人定情信物也不会嫌失礼的美丽物件。 Giotto显然也被这个发饰的精美所感染了,他带着近乎虔敬的神情把它轻轻从戴蒙手上拿过来,对着阳光专心打量宝石折射出的灿烂光华。 “哦,戴蒙,哦……我不知该怎么说……这太美了,戴蒙。” “对吧?我的品味是无可挑剔的。即使是这位常被G当做男人的骑士小姐,戴上之后也会成为美妙的公主的。” “你的发型品味就不怎么样……说起来,你怎么不直接把这东西送给真正的公主?” 在骑士骄傲心的驱使下,我死撑着不肯在斯佩多面前暴露出自己也受到了发梳的吸引,故作不屑一顾地偏过脸说道。 “嗯~~~~艾琳娜小姐并不缺这样的物事。再说,给她那样的人送装饰品,就像给出水荷花涂脂抹粉一样,不觉得稍嫌庸俗了么?” “……你的意思是我很庸俗?” 我用穿着高跟鞋的脚一下踢开凳子,握住剑柄挺身站起。 就算我和阿诺德是攻守一致的牛奶同盟,我也没有理由对阿诺德和斯佩多间的无聊纠纷负责。 ——辱我者死,即使有Giotto的圣母光环在侧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Nufufufu……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埃罗小姐。这不是送给你的礼物,只是我从别人那儿借来的,用完之后还要麻烦你完好无缺地交还给我。” “哼嗯?借来的啊……你还真是不缺肝胆相照的女性朋友呢。” 我稍微把面色放缓和了些,一把抓过发梳摊在手里摩挲把玩起来。 的确很美,华丽得好像某种魔法道具。也真亏戴蒙舍得拿出来给我这种假小子用。 “是情人的东西吗,戴蒙先生?这可是个重大新闻,我得向艾琳娜小姐汇报一下……” “你多心了,埃罗小姐。这只是我家小女孩的一个玩具,和你想象中的贵族小姐没有任何联系。” “哦哦,对了。之前我也在府上见过哩,戴蒙家有个超可爱的黑头发小女孩。不过戴蒙很小气,怎~么都不肯把那孩子介绍给我们啊……那孩子,是叫奥菲利娅·斯佩多来着?是戴蒙的妹妹?” Giotto一直夹在我和戴蒙的唇枪舌剑中进退两难,这时终于找到了和平插话的机会。 提及奥菲利娅·斯佩多这个悲剧女主人公一样的文艺名字,斯佩多面孔上礼节性的轻浮微笑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真正称得上“温柔”的笑影。 “是我从贫民窟领养的孩子。本来只是抱着养小动物的想法带回来养养看,没想到她能活这么久。要说是妹妹的话,大概也就是那样的存在……不过,看那孩子天真无邪的傻样子,让人一刻都放心不下,比起妹妹反倒更像是‘女儿’呢。” “欸~~?又像妹妹又像女儿,这是什么模棱两可的形容啦。但是真羡慕戴蒙呐,我也很想要个可以随我打扮的小女儿……” Giotto边一脸倾羡地嘀咕着,边两眼放光地朝我转过脸来,灯泡般锃亮的眼神灼得我浑身打了个寒战。 这家伙应该是没有女装癖,但极可能有给女孩换装的癖好…… “别、别看我,我不想当你女儿……” “嗯,毕竟我和克丽斯是同龄嘛,要拿你当女儿太勉强了。” Giotto把头顶的女帽摘下来,善解人意地冲我微笑道。 “呼……你明白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如同获释的犯人一样轻轻拍打着心口。 Giotto保持着那副kirakira金光闪闪的基督式微笑,朝我露出一排珠贝般洁白整齐的牙齿。但我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他身后伸展开的黑色双翼和三角尾巴,隐隐似有赤红的炼狱之火燃烧。 “——那么,克丽斯,你有没有意愿生一个女儿给我玩?” “…………玩你的头去吧!!” “戴蒙……” 笨蛋爸爸属性全开的金色恶魔摇晃着翅膀和尾巴转向斯佩多。 斯佩多永远神色自如的面孔上立时血色尽失,他自卫似的伸手攥住了一旁的衣架。 “Nufufufu……你那样对我笑也没用!我知道你在嫉妒,我不会把奥菲给你玩的!!” “戴蒙^_^…………” “不要笑得那么恐怖!你也别指望我给你生个女儿,我没那样的生理功能!!” “——很好。加上G先生,这是自卫队里第二个不用结扎的了。” 我自顾自用发梳盘着头发,一本正经地点头总结道。 G先生恰好从房门外路过,果断把一盘土豆泥飞到我头上,毁了我刚刚盘好的发型。 ——————————————————————————————————————— 精疲力竭地折腾一番之后,我勉强而不情愿地把自己拾掇出了个人样。露肩小礼服,系带高跟鞋,长发用戴蒙先生小女儿(?)的水钻盘发梳绾在一侧,又在Giotto的强力提案下往鬓边插了一枝紫罗兰绢花。 嗯,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个女人了。 出于某种类似祈祷的念头,我回到自己卧房,拉开床头柜把平时轻易不去碰的“那个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我尚且年幼时,我那位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亲手交给我的,说是我母亲的“遗物”——一只丝绒小首饰盒,里头摆着一只不值钱的劣质玻璃耳环,还有一张母亲手写的小字条。 我觉得父亲说得太夸张、太富有悲剧色彩了,毕竟母亲只是失踪多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确定她已死亡。不过,包括艾琳娜小姐在内,大多数对母亲略有耳闻的人都认为她不可能还活着。 我没有立场责怪他们消极悲观。 ——我的母亲,女骑士阿萝德拉·埃罗,在我一岁那年刺杀了自己侍奉的主君,而后独身潜逃。 尽管她刺杀的是个跟萨德里克公爵一样十恶不赦的人渣,但母亲对主人刀剑相向的做法彻底违背了骑士宣言,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失格的黑骑士。父亲是个生于土地也注定要埋葬于土地的庄稼汉,他无法理解骑士的骄傲与荣誉,因此成了我周遭唯一认为母亲“做得对”的人。 “克丽斯,我没念过什么书,教不了你大道理。甭管别人烂嚼什么舌根,我只认一个理——你妈了不起,有胆量。她是杀了人没错,但她杀了坏人,她做得对!” 她杀了坏人,她做得对。 那时我还不知道,父亲反反复复向我念叨的这句话,会成为我花了十余年去贯彻的荣耀信条。 这些年我渐渐理解了,出身古老骑士世家、有一部分贵族血缘的母亲为何会决心下嫁埋头种了半辈子田的父亲,以至于最终和娘家断绝关系,上演了一场童话故事里轰轰烈烈的爱情。 正是这个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橄榄树一般扎根于大地的男人,才能体谅包容她一切的叛逆与坚持。 多亏了父亲十年如一日的熏陶,虽然我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貌体态,却依旧视她为至爱的珍宝和最大的骄傲。 据说母亲与父亲头一回相识,就是跨坐在黑马上英姿飒爽的母亲执剑回首,朝肩扛锄头满身泥尘的父亲嫣然一笑: “你好。我叫阿萝德拉,是个骑士。” 看得出来母亲很喜欢读法国文豪雨果的作品,首饰盒里的字条上写着《巴黎圣母院》读者耳熟能详的那句话,只是改了几个词而已:“当你找到另一只耳环,你的母亲将张开双臂把你拥抱。” 我攥着那张翻看过千百次的泛黄字条,心头隐隐觉得有些难过。 身份悬殊的父母,跨越世俗樊篱的童话爱情。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声名狼藉的背德骑士,一个孤独终老的文盲农夫,还有他们不成器的半吊子女儿。 但是,这个关于女骑士的故事还没结束,不能就这样结束。我还来得及改写结局。 我撩起落在耳边的鬈发,祭祀一般庄重地把耳环戴到左耳上。 这么多年来,我为了报答艾琳娜小姐的知遇之恩一直对那些人曲意逢迎,给母亲抹上太多黑了。 ——阿萝德拉,你没有写完的故事,现在由我来继续。 ——假如“母女连心”确有其事,请你为我祝福。 我提起细心擦拭过的长剑挂在腰间,最后朝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转身向门口走去。 —————————————————————————————————————— “克丽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我和Giotto临登上马车前,负责留守的几人上前挨个同我们吻别。G先生低头装作亲吻我面颊的样子,压低嗓音在我耳边叮嘱道。 “嗯,我记得。我发誓给你带回一个手脚健全的Giotto。” “也不能把他脑袋弄坏,心脏也不行。” “那当然。” “最好也不要把他再弄成面瘫……” “你话真多,更年期?” 我嬉皮笑脸地骂了句,但依然点头应承道: “放心。我有信心保证Giotto的肉体完好,至于精神问题我就管不着了。” “让他历练一下也好,你尽管按你的作风放手去干。” G先生抬起头,习惯性地伸手去衣袋里摸烟卷和打火机,却冷不防被Giotto从身后握住了手腕。 “太大意了,G。不要抽太多比较好哦,对身体不好。” 穿戴好侍从服装的金发青年偏过头和气地笑了笑,语气中却有不容否定的坚决。 “是是是……” G又好气又好笑地冲他一扬手,仿佛在说哪里轮得到你这小屁孩儿来对大爷我指手画脚。 “‘是’只需要说一遍。” Giotto轻快地补充了一句老妈子样的唠叨台词,背过双手矫捷地纵身跳上马车,灿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美丽的公主,我是否有荣幸握住你的手呢?” “我不是公主,是个骑士。” 我冷静地答复道,一手提起碍事的繁复裙摆,抓住他的手借力登上了马车。比平时高出数英寸的鞋跟让我略微失去了平衡,Giotto连忙体贴地伸手环住我的肩膀。 “我知道,克丽斯·埃罗是个最棒的骑士。一直以来,都是你挥舞着剑冲在前面保护我。” 向庄园门口的G一行人挥手告别时,Giotto附在我耳边带着笑小声说道。 “但是仅限于今晚,你就稍微休息一下吧。这一次……乔托·彭格列来做你的骑士。” “……这个骑士可靠吗?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骑士,会被主君退货的。” 我讥诮地乜斜他一眼,顺手把他依然搭在我肩头的手扒下去,调头钻进马车在座椅上坐定。 Giotto也跟着我钻进车厢,神色轻松地在我身边坐下,完全看不出是个即将突入敌方大本营示威的大将。我想起临行前G先生再三嘱咐我的注意事项,生怕Giotto把这次突袭看得过分草率,不放心地再次出声叮咛道: “Giotto,你明白的吧?我们这次不能出一点差错,万一庄园里有人识破了我们,无论是保安还是普通的仆佣……” “——都要立刻解决掉。最好是击昏,无计可施就灭口。” 金发的见习骑士侧过脸,清秀俊逸似女孩的脸孔上没有一丝笑容。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先前那个与哥们打趣逗笑、眼巴巴求人给自己养女儿的邻家好青年消失了,坐在我旁边的是自卫队的年轻首领, 16、你与我的修罗道 ... 灿金眼眸在车厢外沉落的夕阳中泛出一丝凝重的红光。 “Giotto,你……” “嘘,克丽斯。” 他竖起食指摆了个噤声的姿势,我下意识地服从他闭上了嘴。 不知不觉想起他上一次摆出这个姿势的场景——那时我们只是第三次见面,我已得知他罢工领袖的叛逆者身份,顾虑着艾琳娜的立场而对他冷若冰霜。他则站在教堂前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神秘兮兮地微笑着对我说,他的直觉告诉他能够把性命交托给我。 那个时候的Giotto,既遥远而又逼近。远到我几乎想不起他那时的纯真面影,近到揉揉眼睛就会发现他依然站在眼前。 “G和你在担心什么,我都知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干那天晚上的傻事了。” 不用多回忆就知道,他指的是平安夜枪托砸人那档子破事。 “克丽斯,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本来应该是小骸的生日派对……虽然迟了点。” Giotto并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只是抬起面孔定定仰望一片灰暗的马车顶棚。他的双瞳隐藏在蓬松厚密的刘海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没来由地忐忑起来。 我突然发现,我看不透这个男人了。 “但是,因为我的无能——你别急着否定,我知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无能,因为我不肯面对,不仅让整个自卫团沦落到如此窘境,还牵连本可以开开心心长大一岁的骸落下了残疾。……这就是我天真的代价,我都知道。” 在周围逐渐降临的朦胧夜色中,Giotto摸索着握紧了我的手,然后轻叹一声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我的肩头上。我猝不及防,险些和他一道从座位上滚下去。 “喂,哦土……” “抱歉。至少现在,让我最后没出息一会儿吧。” 现在没出息……那么,以后呢? 这句话,我没忍心问出口。我想我已经知晓了答案。 “害怕吗,克丽斯?我们是要去揭开革命的序幕哦。” “我没什么好害怕的。如果这次我有幸活着回来,我就回老家看看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能见到不知何时去了天国的妈妈。无论如何,我总能见到双亲中的一个。” 我左右甩甩头发,耳垂上的廉价玻璃耳环碰出清脆的声响,我自欺欺人地把那当做母亲的祝福。 “你呢,害怕么土鸡?” “我也不怕。” “仅仅现在没出息”的Giotto倚着我的肩膀,发出了一如既往温和愉快的笑声。 “如果我不幸殉职,我相信我会被上帝接纳进他的永生城池;如果我能够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我就一定能在这个世上建起坚不可摧的圣城。——无论如何,上帝之城是会有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2012年第一更,照常的先崩坏再严肃。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上帝之城……大概也是会有的。 克丽斯母亲的留言,参见巴黎圣母院里的艾丝美拉达和她失散多年的老妈妈。我一直觉得她被从母亲怀中拖上绞刑架那段叫人心如刀割……当然,我不是说克丽斯也会上绞刑架。 Giotto在成长,克丽斯也在。这会儿我觉得他们已经脱离我的构思,变成了真正活着的人……我只是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褪去幼稚的皮,从热血到铁血,从跌跌撞撞到成就辉煌。他们还有很长很难的路要走,所幸,这条修罗道并不孤单。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17 17、听听弥赛亚的哭声 ... 对于那天夜里的宴会,我的评价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不愧是自卫队全体干部翻来覆去商讨争论后最终敲定的行动方案,六人合伙天下无敌。 当然了,这里所说的“六人”包括西蒙,不包括我和蓝宝。事实上,会议大部分时间我都负责压住阿诺德先生,以防他突然丢出手铐打爆斯佩多的头。斯佩多倒是不需要人压,只要坐在他身边的艾琳娜小姐挽起他的胳膊甜甜一笑,他就立刻恬静乖巧得跟初生的羊羔一样。 我们混在人群中步入宴会场的时候,Giotto为了缓和气氛拽着我和阿诺德聊起了八卦,其间便喜孜孜地提到“我猜戴蒙再过不久就会向艾琳娜小姐求婚了吧”。 我和阿诺德都紧闭着嘴没有搭腔,阿诺德大概是在盘算之后的行动步骤,而我则是不合时宜地考虑起了艾琳娜的终身幸福。 虽然戴蒙·斯佩多严格来说不属于我中意的异性类型——由表及里、从发型到个性都让我不中意,但假如他能给予艾琳娜小姐我所不能给的幸福,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守卫他们两人共度的时间。 话说回来,他家里那位似女儿又似妹妹的奥菲利娅姑娘确实有些引人在意……倘若这次我能平安回归,务必得去他府上造访一次,确保那姑娘不会对艾琳娜小姐的姻缘造成威胁。 萨德里克庄园的宴会场丝毫不因艾琳娜的缺席而黯淡无光,保留了其一贯铺张华靡、穷奢极欲的布置风格。两鬓斑白的萨德里克公爵站在喧闹人潮的中心,身形佝偻,下巴上粘连着几根稀稀拉拉的小胡子,蜡黄的皮肤上爬满了静脉血管曲张的暗色痕迹,活像一具包裹在华服里的木乃伊。但他硬是要在女客面前显示出宝刀未老的样子,不时一边夸张地高声谈笑,一边悄悄把鹰爪般的枯手伸向某位女郎的翘臀。 ……这种人竟然能生出艾琳娜小姐那样的女儿,也算是某种神迹了。他跟威尔逊男爵这对翁婿,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极品绝配。 不久,订婚仪式的两位主角也在满溢着虚情或假意的欢呼喝彩声中登场了。威尔逊酒桶般的臃肿身材几乎要把那身笔挺的白西装撑破,他整个人就像一颗被包裹在塑料糖纸里的球形奶糖。凯瑟琳小姐显然是盛装打扮了一番,极意要作出风情万种的媚态来,可惜她浓重的腮红、勾人的眼波、呛鼻的香水味和刻意裸出的雪白肌肤,都使她更像个站街的流莺而不是一位公主。 或许是顾虑到我过分残暴的战斗方式,Giotto没有把我编入潜伏在大厅伺机闹事的队列,而是指示我去切断整座宅邸的供电。无法亲手切碎一身油脂的公子老爷着实让我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断电也是唯有我这种熟悉庄园内部的家贼才能胜任的重要使命,便心满意足地接受了。 萨德里克公爵订婚宴正式开始之后,灯火通明的大厅渐趋幽暗,给这对天造地设的极品新人营造出富有浪漫气息的神秘空间。我趁机向Giotto递个眼色示意行动开始,随即蹑手蹑脚地转身挤过密集的人群。 走出正厅前,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这座埋葬无数罪恶与贪欲的大宅。 人们在欢笑,在饮酒作乐,在享受他们天赋的优越生活。他们不知道别处有人在哀哭,在死去或者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在为他们的城堡做铺路的基石。 这一切应该改变。必须改变。 我们不畏匍匐在地做铺路基石,但这一次我们给这些人铺出的道路,不是通往光辉灿烂的庄园堡垒,而是通向坟墓。 “祝你好运,克丽斯。” 我依稀听见Giotto在昏暗的光线中小声说。 为了不引起周遭人的疑念,我没有回头看他。 (祝你好运,凹凸鸡。) 我交叉十指,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 之后的破坏行动,就如我先前所说的那样:非常顺利。 我轻松地放倒了电力室的佣人保镖,然后快刀斩乱麻,发泄似的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电线一股劲儿切了个干净。 宅邸骤然归于黑暗的一瞬,我听见屋舍各处都响起了尖利的惨叫声、枪声以及物品碎裂的声音,大厅方向尤甚。 按照预定的计划,负责潜入破坏的是我、Giotto以及收到邀请函的阿诺德、斯佩多和蓝宝一家。西蒙和纳库鲁则承担了在宅邸外围警戒和接应的工作,一旦我们达成目标,就应该立刻前往庄园后门与他俩会合,然后搭上马车溜之大吉。 至此为止,计划进展一切顺利。 然而,当我杀开一条血路狂奔到集合点时,却发现面色焦虑的同伴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Giotto呢?” “不知道,分头行动以后就没见到他了。” 阿诺德语气依旧沉稳冷静,但他勾在指尖不断打转的手铐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处在危急关头,斯佩多罕见地没有与阿诺德拌嘴斗气,而是严谨地补充道: “嗯……也许是被什么强敌绊住了?真奇怪啊,除了埃罗小姐之外,这座庄园应该不存在能拖住Giotto的战力才是。” “你们先走,我回头去宅子里找他。” 没有犹豫的闲暇,我抖去剑尖上不住滴落的鲜血,坚决地开口向男人们说道。 “可是,克丽斯你一个人太勉强了……” 纳库鲁先生不安地劝阻道,西蒙也满面忧色地点头附和。 话音未落,我便用刻意拉出的女高音截断了他们。 “不用担心,这座宅子对我来说就像小孩子搭的沙堡一样,就算塌下来都压不死人。再说万一Giotto有什么三长两短,在这里保存实力才是第一要务,缺了我这种鲁莽武夫倒不要紧,连你们都出事的话自卫队就彻底完了。你们先走,在附近林子里留下一辆马车就是——动作快!!” “…………” 感觉到这段话十足的现实分量,他们俱都不做声了。 阿诺德最先作出反应:他劝慰似的轻拍了一下纳库鲁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跨上了马车。紧接着,戴蒙·斯佩多淡笑着走近前和我握了握手,同样头也不回地默默走了开去。再接着是纳库鲁、西蒙和从车厢里连滚带爬钻出来的蓝宝,他们依次沉默不语地与我握别,蓝宝还给了我一个熊一样大大的拥抱。 然后,他们披着一天一地的星光月色,绝尘而去。 ————————————————————————————————————————— “Giotto——!!还有气的话就支个声,Giotto?!” 我紧握着剑在遍布伤者与尸体的大宅中一路旋舞劈杀,终于在一间藏书室里找到Giotto的时候,身上的腥味已经浓得像是刚在血池里洗了个澡。 Giotto脚边横七竖八躺满了失去意识的健壮男人,显然是一路追击至此的庄园警卫,量这些家伙也不足以止住Giotto出逃的步伐。与我预想中的相差无几,拦在金发青年面前的不是什么膀大腰圆的“强敌”,而是一个浑身发抖的柔弱姑娘。 “别……别动!你别想离开这儿!!我会喊人过来的!!!” 窗户破洞里透进一大片清朗的月光,正好倾泻在那个歇斯底里尖叫着的女孩脸上,照亮了一张头发凌乱、眼眶发黑、形容枯槁的憔悴面庞。 我看到了一头我熟悉到有些厌倦的黑发和一对翠眼。 是苏珊。那个怀上身孕后惨遭威尔逊抛弃的悲剧女郎。 尽管早已听闻她的凄苦境遇,苏珊的巨大变化仍然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她还未满十六岁,本该娇艳如花的面容却已如朽叶般衰败苍老,一对曾经光芒四射的迷人猫眼深深凹陷下去,活像骷髅头上的两个黑眼窝。强烈的妊娠反应把她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架,发青的双颊上布满了大片飞蛾一样的刺眼妊娠斑,与威尔逊相识前的青春美貌已荡然无存。 难怪Giotto不敢轻易对她下手——他肯定也在艾琳娜介绍下了解了这个女孩的凄苦经历,而且苏珊绝望嘶吼的模样实在令人心如刀割。 “冷静下来,小姐,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闭嘴!!你什么意思不关我事,我只要把你和艾琳娜小姐交出去,威尔逊先生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那样的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有救了……!!!” Giotto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安抚着她,试图凭自己灵敏的身手从她身侧绕过去。但处于狂乱状态的苏珊一手捏着厨房的切肉刀胡乱挥舞,一次次把Giotto逼回到墙边。青年大概是担心苏珊神志不清作出自残的举动,一直下不了手对她采取强硬手段,结果招徕了一批接一批闻声而至的警卫。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从苏珊发狂的自言自语来看,她早就怀有供出艾琳娜所在以换取威尔逊青睐的打算,只是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而已。 谢天谢地,我折回来找Giotto果然是个贤明的决断。 我没有傻到呆站在原地空耗时间。趁苏珊的注意力集中在Giotto身上,我提起剑瞄准她的手腕猛掷过去,准确地砸飞了她手里那把自卫的尖刀。苏珊正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发愣,我便大步冲上前一把勒住她纤细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把她整个人重重掼倒在地上。 “趁现在Giotto,快走!这里交给我——” “克丽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等等,你想对这姑娘做什么?” “哦亲爱的,我总不见得要帮她接生吧……你忘记你在马车上对我说的话了吗?” 我奋力压制住苏珊疯狂的挣扎,气冲冲地转向Giotto咆哮道。 Giotto好像也被苏珊的尖叫折腾出了火气,固执地站在门口与我对喊: “我说的是优先考虑击昏!击昏用得着剑吗,剑?!!” “情况变了Giotto,这女孩不能留!你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了吗,她打算出卖艾琳娜小姐!!” 就在我和Giotto争论不休的当口,苏珊趁我不备在我持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登时感觉自己连皮带肉都缺了一块,疼得差点当场不顾形象放声惨叫。还没从疼痛和愤怒中缓过神来,苏珊亮出尖锐的指甲朝我脸上猛抓一把,然后拾起掉落在一边的刀子,照准我的胸口和脸部就是一通乱刺。 “不——!苏珊,住手!!放开我,你这疯丫头……!!!” 我仰面躺倒在地毯上挣扎着,拼尽全力阻止苏珊把自己捅成蜂窝。然而这个丧失理智的准妈妈力道大得骇人,简直像一头护崽的凶猛母兽。和她相比,我既念着与这女孩同僚多年的旧情,还要顾虑一旁眼露不忍的Giotto,武力值实在大打折扣。 “很快会有更多人赶来,你如果不想看我杀掉她就快走,Giotto!——你走啊?!走!!” 然而,Giotto雕像一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寸。 走廊里杂乱的脚步声和怒骂声由远及近,没时间再磨蹭拖延了。心知这一点的Giotto恨恨跺了跺脚,却依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他看向我的眼神中闪烁着一贯大无畏的良善和慈悲。 “不,我不能……我不能眼看着你杀掉自己的朋友!克丽斯,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们不是共事很多年了吗?……这孩子才十来岁,还怀了身孕,最重要的是……她是你的朋友啊,克丽斯!!” 是的。苏珊年仅十五岁,而且身怀六甲。她绝非罪不可恕的天生恶徒,只是个贵族淫|欲的无辜受害者,杀了她对我们的目标毫无助益。 而且,她确实曾是我的朋友。虽说我看不惯她对上流生活的神往,鄙弃她出卖自己向上爬的卑屈处世哲学,口口声声把她喊作傻瓜,但这不妨碍我们作为同龄少女相处良好。我们同吃同寝,嬉笑打闹,一同扫地擦窗、修剪玫瑰,一同给艾琳娜小姐准备首饰衣裙,一同猜测谁才有资格做艾琳娜小姐的如意郎君。 我们曾经是朋友,千真万确。 也仅仅“曾经”是朋友。 如果这是一部理想主义或者励志小说,我也许可以尝试一把用伟大的爱与友谊感化苏珊,让她乖乖闭嘴放我们一条生路。 真可惜这不是。 “——这个‘朋友’现在想把我们统统整死!!擦亮眼睛看清楚现实吧,Giotto!!!” 我拼死攥住苏珊的手腕制止她继续挥刀,扯着嘶哑的嗓子向Giotto大喊道。就这么一分神,苏珊又是一口咬在我手背上,趁机握紧刀子直直扎向我的面门。 “——?!!!”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 喷吐到脸上的浑浊呼吸。汗水的咸味。苏珊扭曲的脸。嚎叫。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挥下的刀锋。 森森白刃在窗外投进的月色映照下,反射出凛冽刺骨的弧光。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挡在额前,立即感觉到了皮肉被划开的尖锐痛楚。 刀子一定是扎到了骨头,我确信我听见了锋刃与指骨摩擦时的刺耳声响。刀尖就这样穿透我的整个手掌,直逼我的眼睛扎下去。 ——会死在这里吗? 无论多么无望的境地,都从未把这个念头植入我的脑海。但这一次,我是真正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怖。 然后,枪响了。 “……?!” 苏珊苍白消瘦的脸一瞬间歪曲了。 她的脑门上炸开一个血洞,新鲜温热的血液和脑浆喷洒到我的面颊和脖子上。 她的胳膊丧失了气力,全身软绵绵地倒向一边。也许子弹打伤了她的大脑,她犹带稚气的少女脸孔上渐渐褪去了先前野兽般的凶残暴戾,我所熟知的、做梦般的天真神态重新回到了她秀丽的眉梢眼角。 垂死的女孩瘫倒在地上,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徒劳地开合着嘴唇,却一个字都没能出口。最终她放弃了开口说话,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毯上翻了个身,仰面而卧,双手牢牢护住隆起的小腹。 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凑近前去,无表情地俯视着老朋友面目全非的灰败脸容。 生命的光已经从苏珊眼底消失了,她双目无神地瞪视着不可及的天花板,仿佛是在仰望那个威尔逊男爵生来便拥有的、却永远不可能接纳她的光辉世界。 Giotto站在她身后,目光无焦点地飘移在空中,嘴唇发白,面无人色。杀人的凶器死死嵌在他颤抖的细长手指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曾料想,他那句好似贵族爱情故事的无聊承诺,竟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兑现。 【这一次,我来做你的骑士。】 他做到了。 ……………… 我简单包扎了一下手掌上触目惊心的血洞,便拽着浑身脱力的Giotto匆匆逃离了宅邸。尽管一心盘算着如何躲避追兵,我仍然不忘小声劝慰低落到谷底的温厚首领: “嘿土鸡,别摆出那副表情。你该知道,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会杀了苏珊,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再说,你还救了我的命。” “……嗯,是啊。” 直到我们顺利绕过警卫来到藏马车的树林,Giotto才嗫嚅着轻声吐出了两个音节。他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挣脱了我的搀扶,忽然脚底一软面朝下扑倒在松软的泥地上,无力地自语着。 “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是为了救你,但我开枪杀死怀孕女孩这个事实……没有改变。” “Giotto!” 我嘴上谴责地叫嚷着,却没再伸手去搀扶他。 我知道,这一回Giotto要么凭自力站起身来,要么就背负着自己的罪责永远倒下去。 “我先上车去等你。你调整好心情之后我们就动身,别花太久。” 冷冷砸下这么一句话,我把他丢在林子里独自登上了马车。 ——不去打搅他的悲痛与自责,这是现在我所能给予Giotto的唯一温柔。 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成为神话中拯救西西里于水火的弥赛亚。 但我没有忘记,他同时也是个心脏柔软的单蠢笨蛋。 “呜……我…………我不想……这种事……呜…………!!” 透过马车车厢简陋的隔板,传来了这个弥赛亚兼笨蛋极力遏制的低声啜泣。 我突然莫名地想起来,今年他才十九岁。 作者有话要说:弥赛亚即上帝派到人间的救世主,基督教里认为耶稣就是弥赛亚。 苏珊姑娘第一章就有出场……算是埋得比较久的伏笔?克丽斯和她曾经关系不错,但两人各有各的自私,最后难免分道扬镳。这女孩子命很苦,因为不得不杀了她,Giotto的心也很苦……很苦…… ☆、以断剑奉你为王 那天夜晚的潜入作战,伴着Giotto最后一声枪响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客观来说,我们获取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功。这是自卫队成立以来头一次主动进攻,成员们暴风般的行动力大大动摇了贵族们对自己庄园防御力的信心。那以后巡警队又对镇上发动了几次大规模搜查,这回居民都表现出了坚定的不合作态度,没有再出现苏珊或莉莲那样的告密者——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指望Giotto严厉处决叛徒接近于痴人说梦,我也不想天天为这种事跟他闹矛盾。自卫队在居民的支持和干部们的指挥下连战连胜,基本把贵族的爪牙清除出了我们的城镇。 自然,每场胜利也必定伴随着惨痛的牺牲。我因为手伤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每日在驻地前巡视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两个面目模糊的血人被匆匆搬进宅邸。那时,我便会低下头在胸口默默画个十字,然后不露声色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失利的贵族们陆续退缩回各自的坚固堡垒,把财力集中于加固院墙和严加戒备,短期内也就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盘剥平民了。付出高昂的代价之后,我们的自卫队连同这座饱经苦难的西西里小镇,一同迎来了往日不曾体验过的、安稳宁静的和平时间。 第一缕和煦的春光刚刚降临西西里岛的时候,Giotto因过度操劳外加感染风寒而病倒了。 我的伤势已大致复原,但G先生像个爱操心的老奶妈一样死活不肯放我进战斗部队,硬是把我软禁在宅邸里留守。为了打发无趣冗长的时间,我每天下午在厨房都张罗些茶点和热牛奶,去看望和我一样被拘禁在卧榻上的Giotto,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地北拉扯闲话。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捧着牛奶杯,絮絮叨叨地向Giotto转达自己听闻的零碎消息。 “——说起来,岛上其他城镇,好像也闻风成立了类似的自卫组织。这下可真是星火燎原了。” “是吗……” Giotto倚靠在身后垒起的软垫上,一边翻动手头白花花的文件,一边眯着眼欣慰地微笑起来: “……你看,克丽斯,我们的努力绝对没有白白浪费。面对权势淫威,这座岛上的人们也许的确习惯了忍让和服从,但他们并未完全失去反抗的信念和改善现状的希望。他们缺少的是一面旗帜,是敢于冒着被钉上十字架的风险、孤身走在前面的人。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即使是不问人事的神明,总有一天也会被我们打动而降下福祉的。” “是是,加油啊,耶稣大人。还请你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哪天真被钉上去了。” 我咂咂嘴冷漠地回应着,丝毫没有响应圣父号召的打算。经过大半年的相处,Giotto大概也早已习惯了我不配合的无礼态度,因此只是好脾气地移开视线付之淡淡一笑。 “对了,其他镇上好像有自卫队以‘Mafia’自称……你知道吧,这个词?” “啊啊,是土耳其语里‘避难所’的意思。几个世纪以前,这座岛上志愿组织起来保护妻小的男人,就这样称呼他们的团队。” 也许这个词激起了他心头守护旁人的热情,Giotto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满足地仰起下巴,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嗯。是个好词啊,Mafia。” 窗外泛滥的春光不要钱似的大把倾洒进来,在他金灿灿的乱发上泼出一片钻石般闪烁的细碎光芒。Giotto微微把脸向我偏过一点,嘴角像新月那样快活地挑起来,暖色调瞳孔里浸润着满满的善意和希望,让人一瞬间有点晃神。 即使是跨越了血与火洗礼的现在,他仍旧不曾放弃建造出平稳福地的美好愿景。 真是服了他了。 亲手杀死苏珊这样的平民女孩给他带来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但Giotto终究是咬紧牙关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捱过去了。明明把责任推给我就能轻松许多,他却坚持要独自背负苏珊的枉死,从来没有在我头上施加半句迁怒或指责。也只有我知道,他始终没能从当时的负疚心和罪恶感中挣脱出来。每回看到街道上嬉笑奔跑的孩子、头戴花环的少女,他都会一声不吭地定在原地伫立良久,目光不时躲躲闪闪地朝我瞥过来。然而,每回他都只是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垂下肩膀转身离去。 “我说,Giotto你啊……” 联想起往日令人挂心的种种情状,我有点别扭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想看他日复一日自我折磨下去。 苏珊的惨死让我认清了,Giotto天生是适合站在光中微笑的人,强迫他和我一同浸泡到污黑的泥沼里去不过是扭曲他的本心,白白浪费他这份接近于神的无私良善。他说的没错,沉睡于恶念和暴行中的西西里需要一面旗帜,需要一个拥有耶稣圣质的精神偶像来唤醒人们的善念。Giotto的话,无需矫情造作,就能完美地胜任这一形象。他的愚蠢他的天真,作为自卫队首领来说或许不够合格,但一旦我们掌握了这片土地的控制权,他必然能成为一位万民拥戴的仁君。 这些时日,我一直筹划着要直截了当对他说清楚——苏珊之死是我们两人份的罪,不需要全部由你一人承担。而且,这以后荆棘丛生的黑暗路途,我都会一直、一直和你共同背负将要降临于你身上的累累罪孽。然后…… ——我将以这柄剑和我全部的忠义,奉你为王。 “哦呀,看来……我来探病来的不是时候啊?” 打断了我好不容易倾吐出口的话语的,是手牵一个黑发少女站在房门口、意味深长地抿唇浅笑着的戴蒙·斯佩多。 ……哦不,这只菠萝不知道妨碍骑士宣誓会被驴踩么? 斯佩多这趟造访打着无可非议的探病名头,却显然怀揣了不可言明的深意。他向Giotto礼貌地颔首致意之后,内涵微妙的目光便不住朝我的方向飘,直到他身边的女孩皱起眉毛用力扯他的袖口。 “师父,请您差不多一点。您现在追求的对象,不是另有其人吗?” “等等奥菲,你这是误会,在大人面前别乱说话……” 看见斯佩多难得措手不及的慌张模样,Giotto忍不住别过脸哧哧偷笑起来。 “呵呵……果然拿自己带大的孩子没办法吗,戴蒙?今天是吹了什么风,你竟然会把最宝贝的小女孩带到这里来……” 自己带大的孩子……?这么说,那个少女不就是…… “好久不见,Giotto先生,之前承蒙您关照。师父说您累倒了所以带我过来看看……您身体没有大碍吧?” 戴蒙身边的女孩——奥菲利娅·斯佩多虽然容貌稚嫩,但身量苗条修长,一对青灰色的眸子凛凛有神,说起话来也格外大方伶俐。只能说不愧是戴蒙·斯佩多养育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继承了他那种不同常人的精干气质。 “Nufufufu……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再说奥菲也需要年纪相近的同伴,我想带她来认识一下那个叫库洛姆的男孩。同样是有幻术天分的孩子,应该会很谈得来呢。” 斯佩多草草答着,有些狼狈地低头在女孩脸边耳语了几句,她才满腹狐疑地转向我眨了眨眼。 “……真的没有再打算劈腿吗,师父?艾琳娜小姐是个好人,辜负她会遭天罚吧。拜托了,我可不想在地狱见到您这张脸和您脑袋上的热带果园。” “什么叫‘再’劈腿……奥菲,有些话你得多思考一下再说出口,我不是从以前就这么教你……” 疲于应对自家女孩尖锐的追问,斯佩多似乎花了一番功夫来整理心情,重新拾起那张面具似的优雅笑脸向Giotto发话道: “嗯……总之,奥菲我就先留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么?——作为交换,是否能麻烦你把克丽斯·埃罗小姐借给我一会儿呢,Giotto?” 果然。 虽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但他此行的目的是我。 “戴蒙,你……” Giotto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已经直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了过去,边披外套边漫不经心地撂下话道: “说不定是求婚话题的商谈,不是土鸡你能干涉的问题。Giotto,你就在躺这里好~~~~好满足你的恋童癖,等我解决了未来男主人的恋爱烦恼之后,很快就回来和你一块儿享用点心。” ——顺便,正式向你宣誓效忠。 一两只菠萝滚过来横加干预,是无法打断骑士决心要干的事情的。 ………… “嗯……到这里就可以了吧。埃罗小姐,你猜到我要与你商量的话题了么?” 斯佩多一路默不作声地把我带到附近一处静僻的山坳,这才停下脚步向我搭话道。尽管他的语气里跃动着一贯轻浮不恭的调子,其中蕴含的轻松笑意却已消失了。 他转过身静静逼视着我,无论怎样挑剔细看都与艾琳娜十分相配的清俊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和Giotto一样,这个男人似乎一直保持着微笑。但是,戴蒙·斯佩多的微笑不过是无法抵达眼底和心中的凉薄假面。 这个男人的本质和Giotto完全不同,倒是意外地跟我很相似——只不过我懒得在人前作出那副漂亮的假面罢了。 拥有“恶魔”之名、一点点展露出本质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看起来,不是恋爱的话题呢。亏我还以为你终于下定决心要求婚了,稍稍为艾琳娜小姐激动了一下。别让我失望太多次啊,未来的男主人。” 我讽刺地朝他扬起一条眉毛,心里很不情愿听到即将挑起的议题。 既然必须回避Giotto,就意味着我们正面对那个老好人无法承受的严酷事态。 不出所料,斯佩多背过身小小叹了口气,然后向我投来满含着冰渣的冷冽视线。 “——这个消息,我们暂时还隐瞒着Giotto,不过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是Giotto杀了苏珊·勃朗特,对不对?” “是他杀的没错。这件事,他不是早在你面前检讨过好多回了么?难不成你现在要来追究他的道德责任?戴蒙先生,这可轮不到你……” 他一提及Giotto未愈的疮疤,不知为何勾起了我心头压抑着的火气,口吻里渐渐染上了敌意。 “Nufufu……你总是喜欢多心,埃罗小姐。想要追究Giotto道德责任的不是我,而是他的……不对,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大概还没有听说,贵族们不知怎么从萨德里克庄园的生还者处打听到了苏珊小姐的故事,现在正利用他们对报社的控制大肆宣传自卫队的‘暴行’呢。” “……?!!” 不顾我震惊动摇的眼神,斯佩多近乎残酷地继续着他的话题。 “就在你和Giotto深居养病的时候,传言已经渐渐在城镇里蔓延开了。那些蠢货这次真是找到了一个做文章的好题材——苏珊·勃朗特小姐自幼父母双亡,生活贫苦至极,她还要自力养活一个不满十岁的弟弟。如今她正是如花之年,腹中还怀上了胎儿,有两个小生命指望她的养育,却无端卷入了自卫队的暴力行动以致一尸两命。作为污蔑丑化自卫队的负面材料,简直是像戏剧情节一样再完美不过了。多亏苏珊小姐殒命后的继续活跃,现在镇上对我们的风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 失算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利用苏珊的横死,反过来动摇我们深扎于城镇群众之间的根基。 消灭一切可能威胁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经对方这么一渲染,自卫队立刻就被塑造成了残杀妇孺的街头流氓,跟大山里拦路抢劫的土匪们没什么两样。 “革命者”和“罪犯”,其间有时根本没有界限。 手背上被刀刃穿透的伤口,此时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 苏珊……这是你的诅咒吗。 蠢女孩,这种诅咒哪里用得着施加到Giotto和整个自卫队头上,明明只报复真心想杀你的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那你的意思是?戴蒙先生,你是做好打算才来找我商量的,不是吗?” 斯佩多郑重地点了点头。 “埃罗小姐,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苏珊·勃朗特被杀时,只有你和Giotto在场,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嗯?” 仿佛浸毒的利箭从胸口穿刺而过,我一刹那捕捉到了斯佩多大费周章把我拉到这里的用意。 “戴蒙先生,你的意思是……” “不错,亲爱的。” 头顶菠萝的恶魔温柔地笑着,向我轻吐出判决的低语。 “——克丽斯·埃罗,请你成为杀死苏珊·勃朗特的犯人,然后……离开自卫队。” ………… “…………呼,果然是这样吗。” 这个男人,打的是和威尔逊男爵一样找替罪羊的主意。只要把屠杀无辜者的罪名全部推到我这个残暴骑士的头上,再打着大义的名头将我逐出组织,就可以轻易扭转一边倒的不利舆论,粉碎贵族们动摇人心的险恶伎俩。而且,我在自卫队中一直因曾经侍奉贵族庄园、下手不容情而备受疏远,即使被当做弃子也不会有多少人感到疑惑惋惜。不如说,说是我杀了苏珊反而更让人信服。 实在是一条令人直想拍案叫绝的妙策——如果献上祭坛的牺牲品不是我的话。 “不用担心,埃罗小姐 ,这次分离并不是永别。你的剑技对我们来说也是强大的战力,不可能轻率与你断交。事实上,我从以前起就有在自卫队中分立暗杀部队的意图,只是Giotto那一关很难通过……有朝一日这个目标达成,届时还需埃罗小姐助我一臂之力。” 不等他气定神闲地阐释完,我已经蹭地拔剑出鞘架上了他的脖颈。 “——戴蒙先生,我不是你家养的狗。要差使我可没养狗那么简单,你扔根骨头我就跑,你打个唿哨我就回来。” “嗯~~~~这点我当然知道。埃罗小姐是位高洁的骑士,不能让你不明不白背负滥杀的污名。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不认为对于Giotto来说,潜藏在阴影中为他抹杀敌人的灰色力量也是有必要的么?” 戴蒙·斯佩多不加掩饰冷冷吐出的话语,就像冬日屋檐下垂落的冰凌一样扎入了我的心脏。 (对于Giotto来说,必要的力量……?) 挨家挨户给贫民窟住户塞救济款的Giotto,广受男女老少爱戴的Giotto,身陷绝境仍不肯开枪的Giotto,被迫杀死平民女孩而久久自责的Giotto。 固定于我记忆之中,笼罩在暖光中永恒微笑着的Giotto。 尽管有天大的不情愿与不甘心,我却无法否认,戴蒙·斯佩多的提案是正确的。 就像我先前所认为的那样,仁义是凌驾于人上者的品质,此时的我们尚且不具备挥霍仁慈的底气。在Giotto这座光辉圣洁的耶稣神像之后,必须有人挥落制裁的黑镰。 对于那个超、超、超~~~级大傻瓜来说,假如我能成为必要的力量……为了有一日把他奉上王座,实现他在这片土地上建起圣城的理想,如果我背负污名潜入幕后就能对此有所助益———— “我明白了,戴蒙先生。” 我用一贯缺乏情感的平板语调说着,缓缓把架在他颈边的长剑移开一些。 “作为让我丧失名誉的交换,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在我离开自卫队的期间,你不能让Giotto和艾琳娜小姐损伤一根手指。……否则的话,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把你揪出来,然后砍了你。我是说真的。” 戴蒙毫无面临生命危险的畏惧之色,他以食指和拇指捻住剑锋,像平日拨弄发丝一样随意地摩擦把玩着。 “呵呵……能够一生被埃罗小姐这样出色的女性追赶,也算是不坏的体验呢。不过请你放心,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违背与你的约定。与此相对的,埃罗小姐也请不要轻率打破与我的约定——散播传言这方面就交给我,必要的盘缠我也帮你收拾好了,一段时间内你不需为生计操心。请你不要与任何人告别,马上离开自卫队,越远越好,绝不能让Giotto再见到你。” “我知道。这点常识,西西里任何一个小孩子都有。” 我无心再与他交换未必能兑现的空头支票,潦草地点头表示应允,然后背转身面对寸草不生的陡峭岩壁。 “克丽斯·埃罗残杀了同僚少女”的消息在镇上传开之后,想必我会变成比如今更加不受欢迎的过街老鼠吧。 真是个失败的骑士。 总算下定决心抛弃无聊的自尊对那个人吐露本意,硬是被这只九天滚落的菠萝打断了。到了必须一刀两断的时候,却连一句像样的效忠之言都没能出口。 土鸡先生,与你共同背负罪孽的誓言,看来已经无法立下了。 但是作为替代,从现在开始,那些罪孽由我一个人来背负。 我将全身的力道一口气灌注进手里的长剑,攥紧剑柄向山崖上狠狠劈去。 珰——!! 闪耀着银光的锃亮剑身,在强大的冲击力下炸裂出一连串火花,顷刻拦腰折为两截。 “埃罗小姐,你……?!” 我拾起掉落的断剑,连同剑鞘一起擎在手里向面露讶色的斯佩多递过去。 “这把剑跟了我快十年,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都认得它。现在我把它折断,作为我和自卫队断绝关系的证明,应该足够了吧?” “嗯……不如说,有点儿足够过头了。” “啊,顺便转告Giotto。我以前教训他的话统统作废,他不需要刻意改变也可以,想多没出息就多没出息,只要负责站在台前散发光芒就可以了。那样比较适合他,你不这么觉得吗?” 就此分道扬镳吧,可爱的凹凸鸡先生。 我们在阳光下见面的日子,大概不会再有了。 强行把你拖上与我相同的修罗道,对你这种天生善人来说太过残酷。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我不愿这么做。 人们将会记得,杀死苏珊的是我,以后要杀更多人的也是我。你身上那袭光辉的袍上,不会留下半点污痕。 尽情去建你的乌托邦就好,无可救药的傻瓜。 你的温柔你的迷茫,你不忍伤害的敌人,由我来斩杀。 作者有话要说: 前篇完。克丽斯就此脱离自卫队流亡,中篇有一定时间跨度,直接进入彭格列全盛时期。 就像乃们猜的一样,克丽斯后来是初代暗杀部队的成员。 先前很多姑娘都觉得克丽斯会一路陪着Giotto走下去,那样的话的确会变成很阳光励志(?)的战友情故事,但是克丽斯不是那么浪漫的家伙。她看出初代天生适合扮白脸,与其等着他一步步黑化,不如自己潜入地下直接把一切肮脏的事情解决掉。一方面是出于保存自卫队光辉形象赢取群众支持的现实考虑,另一方面是不想看土鸡纠结痛苦的表情。 ——你去建你的理想国,我在你身后的阴影里挥刀。都是为了你,即使你看不见。 她大概就是这么个人。这么说吧,每个少女漫画的圣母女主身后肯定有一个(或者一群)默默牺牲的苦逼男配,Giotto是女主,克丽斯就是那个男配…… 中篇 你的圣城我的刀 ☆、间章 太阳之下 你知道我最崇拜什么吗?是武力的全然失效。当我们渴望维持这个社会的时候,武力将变得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力量,那就是利剑和精神。而精神终将战胜利剑。 ——拿破仑·波拿巴 19世纪一个普通的冬夜,在萨德里克公爵小姐和威尔逊男爵的订婚宴会上,某座无名小镇的自卫队对这座浸渍着贫民血汗的富豪庄园发起了突袭。 这次袭击的秘密性和破坏力起初令远近大为咋舌,但随着参与行动的自卫队成员身份逐一浮出水面,他们超乎平民的雄厚实力就不那么令人惊奇了。出身体面的贵族世家、少时有从军经历,因手腕铁血又天赋幻惑异能而被人畏为“恶魔”的戴蒙·斯佩多,财力雄踞一方的大庄园主蓝宝一家,还有某位真身至今隐藏于迷雾中的情报界达人(兼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等等等等,都是自卫队势力急速扩张必不可少的因素。 确实,高踞首领之座的乔托·彭格列很有统领人心的才能,但只有这份才能是成不了气候的。自卫队从单纯的志愿者慈善联盟逐步发展为初具规模的健全组织,也是建立在日益清晰复杂的分工合作之上。 自卫队大多数人仍然记得,当年一场被大加粉饰风传的意外死亡,险些把这个处在萌芽状态的弱小组织连根拔起。 那是在自卫队袭击萨德里克庄园的夜晚,一位怀有身孕的十五岁侍女死于枪杀。这个贫苦女孩的死在镇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无法相信被自己奉为救世主的组织,竟然也会实施这种惨无人道的暴行。 万幸,很快镇上就开始流传让人安心的“可靠”消息:杀死那位姑娘的是曾与她共事的侍女克丽斯·埃罗。 据传,此人生性残虐嗜杀,数年前在山路上遭遇土匪时就曾大开杀戒,完全不顾自己面对的只是些困于生计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自卫队首领看在她主人艾琳娜慈悲心肠的份上,宽宏大量接纳了她,然而此人冥顽不灵、怙恶不悛,在执行突袭任务时与同自己素来不和的女仆狭路相逢,便借机公报私仇杀死了她。自卫队彻查此事之后,当机立断,将这等败类放逐出组织,断绝与她的一切联系,任其自生自灭。 ——如上,就是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西西里口耳相传的故事情节。 再加上坊间传言称,克丽斯·埃罗是那个弑主潜逃的背德骑士阿萝德拉·埃罗的女儿,更为她背信弃义的行动增加了可信度。 没有人怀疑,这个时年二十的年轻女人和她母亲一样,是个魔鬼附身的人渣。 那以后,一切安好。人们照常把领导才能出众又平易近人的Giotto奉为神明,而对背叛他信赖的克丽斯·埃罗深恶痛绝。自卫队的荣誉也保住了,军民一心,皆大欢喜。 除去熟知这则“可靠消息”内情的自卫队上层,唯一对此心存怀疑的人,是当年与克丽斯交好的“女巫”索菲亚·玛蒙——她离开自卫队后没有去孤儿院,而是带着同样安分不下的维克多继续四处旅行变戏法维生。 原本不打算再冒险与自卫队打交道的玛蒙,听说克丽斯的恶行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折回了那座曾将自己驱逐出去的小镇。 她是唯一试图给那个女骑士讨说法的人,尽管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被放逐的本人问明真相。这档交情成为了后来两个女人坚固革命友谊的基石,暂且按下不表。 自卫队势力扩张到一定范围之后,和邻近地区的其他组织一样,开始给自己冠以“Mafia”之名。为了与类似自卫组织加以区分,又用首领Giotto的姓氏命名为『彭格列家族』。 不知算不算是神意的讽刺,就在『彭格列家族』的名号诞生前几个月,西西里某个偏僻的村落发生了一场报复性的谋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在家里被活活打死,他痛苦的惨呼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刺耳,却没有一个村人出门救援。 率众施暴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黑发,有一对明亮的翠绿眼睛。据说,他是当年那场袭击中无辜遇害的苏珊·勃朗特的弟弟。供养自己生活的姐姐死后,他无以为生,从小偷小摸一直做到打家劫舍,就这样长成了个彻底的混混。 被他打死的老人,在此之前已遭受了村民无数的白眼和冷遇,但他至死都保持着那副耕牛似的淳朴神情。即使是少年用铁棍击碎他脑袋前的最后一刻,老人也只是凝视着他稚气的面孔,哑声说: “孩子,你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克丽斯没有杀你姐姐。我知道的,我是她爸爸……”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 刚迎来一线晨曦的西西里岛就这样被划分为两面。一面是迎风飘扬的救世主旗帜,旗下凛然挺立的金发青年和他千娇百媚的前男友·前女友们英姿飒爽一呼百应;另一面是无人问询的荒凉墓冢,某个臭名昭著的流亡骑士直到很久之后才第一次回乡祭拜自己的父亲。 这个铁打的女人在坟前坐了很久,然后哭了。 ———————————————————————————————————————— 两年后。意大利西西里岛,特拉帕尼港。 ——砰零哐啷!!! 我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破碎声震得从屋顶上弹了起来,连忙扳住烟囱以防自己滑下去摔个稀烂。 虽然我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但房子里似乎有其他什么东西被摔稀烂了。 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冒被碾成细粉的风险回屋一探究竟,死神就已亲切地爬上屋顶向我挥起了烧红的铁叉——当然了,这只是个比方。那位身披黑色长衣的年轻死神向我挥舞的并非铁叉,而是烤得香喷喷红艳艳的……新鲜覆盆子蛋糕。 “啊啊,你果然又来屋顶上睡午觉啦。克~~~~~丽~~~~~斯,快看,是蛋糕哦~~~~~~~这次是改良版,我按照克丽斯的口味加了很多牛奶,很想吃吧?克丽斯的话一定很想吃吧~~~~~” “……谢尔曼,你不能指望我为了一个蛋糕就替你去死。” 我掸了掸裤腿沾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把眼白向他翻过去。 这名叫做谢尔曼的青年来自罗马,有一头垂及肩膀的淡金长发和让女性都自叹不如的纤细容貌,现在是与我一起行动、休戚与共的同志……名义上应该这么说,但要我坦率承认这一点实在有些难度。 明明头顶“身手高超的暗杀部队干部”的傲人光环,谢尔曼却完全没有在人前搭架子耍大牌的爱好,不如说他作为干部待人亲切过头了,经常连清扫宅邸或筹备伙食之类的杂事都要亲手包办。被部下们询问“谢尔曼的得意技是什么”的时候,他甚至一本正经地报出了“调果汁和烤布丁”,结果人家花了好几天来琢磨调果汁和烤布丁究竟是一种怎样独特的暗杀技术…… 因为谢尔曼各种各样缺乏男子气概(?)的个性化举动,他现在已光荣获得了“暗杀部队之母”这一美名。必须一提的是,他曾经试图说服首领承认自己是暗杀部队之父,这一不轨企图以首领暴走炸掉半个驻地而告终。 尽管我严词拒绝替谢尔曼处理宅邸里发生的事件——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可以肯定这事攸关我们的性命——他还是笑眯眯地把蛋糕硬塞给了我,说是“先补充点糖分防止等会儿晕倒”。 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这样啦,克丽斯。其实呢,今天我们的首领和戴蒙·斯佩多大吵了一架,现在正到处找人撒气哦~~” “……这么可怕的事情,请不要用这种欢快的语气说。首领和斯佩多……他俩不是一直情投意合么,这次是闹什么?婚后怠倦?” 我嚼着香甜松软的覆盆子蛋糕,可惜内心咀嚼的信息却比苦胆还难以下咽。 戴蒙·斯佩多……可能的话,真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白白激起了一些早该丢掉的无聊回忆。 “还不是那件事嘛?恋爱啦,恋·爱~~~~戴蒙最近满脑子都是和艾琳娜小姐订婚的事,走到哪儿都在散发粉红色气泡,每次和首领商量部队行动都心不在焉……我们首领那个坏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按着性子忍了这么久,差不多也该发作了。如果对象不是一直跟他情投意合的戴蒙,首领早就爆他头了。” 谢尔曼一聊到男女间那点事就兴奋得嗓音尖了八度,难怪最近部队里总有传闻说这家伙其实是雌雄同体…… 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我认为他根本就是雌的。 “订婚……啊。时间过得真快,他们居然已经发展到这种关系了。不能堂堂正正给艾琳娜小姐当伴娘倒是让人遗憾……” 不知不觉就这样说出了口。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尔曼已收敛了那副雌雄莫辨的笑容,专注而关切地紧盯着我的脸。 “——克丽斯,还在意那时候的事吗?” “什么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嚎叫着‘好可爱的姑娘’扑过来、然后被玛蒙打飞的时候?还是你翘着兰花指对BOSS说‘我们来做大家的爸~爸~妈~妈~吧~~’、然后差点被烤成肉肠的时候?” “好过分的还击啊……我只是在关心可爱的小克丽耶。不过,看你很有精神的样子,应该不用妈妈我多操心吧。” “你才不是我妈……” 大概是我和往常一样辛辣的措辞让他放下了心,谢尔曼喜笑颜开地收拾好我递还给他的刀叉和碟子,站起身向通往宅内的楼梯口走去。临下楼前,他扭过脸来扇动着细长的睫毛向我抛了个媚眼: “亲爱的,还想要甜点的话记得来找我哟?妈妈无~论~何~时~~都会帮你做的~~~~~~” 我干笑着点点头,抱紧双臂打了个寒颤。 ………… “克丽斯克丽斯克丽斯!你快去跟BOSS说点什么好话,什么都行!!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刚摆脱谢尔曼春风般温煦的关怀(……),我又在部队驻地里迎面撞上了满面严霜的索菲亚·玛蒙和维克多。玛蒙罕有地丧失了平时那种带着讥讽味道的冷静,一把扼住我的手腕就往死里猛摇。 两年前得知我离开自卫队独身流浪之后,玛蒙就一边卖艺走四方一边探询我的踪迹,历尽浪漫主义小说里才有的坎坷波折,终于与我抵达了同一个地方。能够继续像这样和亲友寄居在同一屋檐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曾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如今这个梦境确实被铸成了现实……可惜它更接近于噩梦。 “……如果你惹怒了BOSS导致他扣你薪金的话,那可跟我没关系。比起这个,今天我们还有得一起去解决的工作吧?” “嘻嘻嘻,我就说克丽斯很认真,不可能帮你做说客的啦。老实放弃吧,玛蒙。” 维克多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边讥笑玛蒙边一把把抛着手里的小刀玩。这几年来,他已从一个小胳膊小腿的细瘦男孩长成了长身玉立的俊秀少年,笑时闪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顺滑光亮的金发晃得人眼花。他的双胞胎姐姐莉莲也离开了孤儿院,现在在特拉帕尼周边一处村庄里平稳度日,靠维克多的薪水和自己给人浆洗衣服为生。 玛蒙不甘心地剜了维克多一眼,放弃似的耸耸肩膀道: “嘁,克丽斯头脑太顽固了。长着这么嫩的脸蛋,偶尔对BOSS用点色诱术也可以嘛……” ——话音未落,她裹在魔女式黑袍里的窈窕身影就融化作了飘渺的青色薄雾。 “等等玛蒙,工作…………?!!” “没有薪水的无偿劳动,谁肯白干啊。你自己去收拾啦,我不管了。” 从一无所有的虚空之中,远远飘来了我亲友充斥着不耐烦的慵懒声线。 “…………” ……果然,与她重逢是场噩梦啊。 “喂,我们要怎么办呐克丽斯?没有术士掩护的话,暗杀会变得超麻烦欸……算了,反正这点小事我也不在乎。” 维克多把手头抛着玩儿的刀子塞回腰间,转过身朝我潇洒地打了个响指。 这些年他长得越来越帅,也变得越来越爱耍帅了…… 不过,这孩子确实有足够的耍帅资本——如今维克多是部队公认的使刀天才。要不是当年小蓝宝顶在脑门上的铁锅够结实,估计早就被小维克多精准的投掷刀法扎成仙人球了。 “嗯,要的就是这种气势。别跟那个不给钱不办事的钱鬼学,她早晚被欠她高利贷还不起的人摁死在钱眼里。” 我满意地拍拍维克多的肩膀(现在我要抚摸他的脑袋已经有点技术难度了),然后本能地撤回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转头望向自己投映在走廊窗玻璃上的模糊影子。 玻璃上映出的女人身形瘦削,松软的栗色短发,腰间一左一右悬挂着两柄长剑,看上去危险而又有点滑稽。 和“那时候”相比,扮相还真是变化不小啊……但愿再见到艾琳娜小姐时她还认得我。 ——两年前那场订婚宴上借用的盘发梳已交还给奥菲利娅·斯佩多,为了行动便利,我曾让Giotto束手无策的浓密长发也剪至了刚及颈部的长度。 由于手掌的旧伤,我无法再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挥舞长剑。为弥补力道的不足,我向Giotto的另一位前女友……哦不前男友,从日本千里迢迢奔赴西西里为友人助威的『朝利雨月』先生处学习了新的剑技,据说日本称之为“二刀流”。 说起来,彭格列家族上层中至今仍与我保持联系的,只有当年策划一切的斯佩多以及异国而来的雨月 先生。 尽管斯佩多经多年努力后终于夙愿得偿,以Giotto的远房表弟查理为核心(不错,查理先生就是我们那位暴走砸掉半个驻地的首领),一手建立了独立于Giotto控制之外的武装暗杀部队,但我们的存在仍然不为彭格列大多数人所知。尤其是我这种身负污名的不良人物,假如和上层贸然接触,一旦曝光很容易引起连锁反应,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出某些只有天知地知的东西。 唯独那位和Giotto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朝利雨月先生,不仅热情地指导我练习使用左手剑,还没心没肺地爽朗大笑着宣称“要是我和克丽斯接触的事暴露了,就说‘我是日本人,对几年前西西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好啦,不要在意不要在意~”……折腾得我不知该感动流泪还是该摔剑骂街。 据雨月先生描述,我重返西西里、加入查理麾下的消息刚传到Giotto耳朵里,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丢下工作飞奔过来,但全体守护者耗尽口舌极力制止了他。雨月似乎对此深感抱歉,我却看不出其中有他需要道歉的地方。 这样才好。 这样才是正确的。 就好像地球上总有一道晨昏线把昼夜半球清清楚楚切分开那样,我们之间也需要一道清楚明确的界限。为了给Giotto和艾琳娜小姐憧憬的理想未来铺路搭桥,暗杀部队的存在是有必要的。然而,彭格列王座上的圣父和潜伏于王座背后的暗杀者,永远也不能产生工作以外的交集。 上帝都说光是好的,所以光和暗得好好分开才行。 ——从两年前折断剑刃离他而去时起,我就这么决定了。 ……………… “嘻嘻嘻,克丽斯,再发呆的话就先拿你试刀哦?那样的话,作战队长的位置就由维克多大人接收啦。” “……啊,抱歉,稍微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走吧,维克多,去收拾我们的工作。” 我把手从剑柄上移开,转向正用指肚轻拭刀背的金发少年笑了笑。 “对了,BOSS有特别吩咐,‘这次下手尽管狠点儿,把我们的名号深深刻在那些逆我而行的大渣滓眼球上’——我想你喜欢这样的命令,简单易懂不是吗?” “嘻嘻……真的呢,跟我很合拍的命令。果然BOSS酷毙了。” “玛蒙说一般酷毙的人最后都会苦逼……啊,不过BOSS的话应该不会吧。” 熟知BOSS性格的维克多和我心领神会地彼此一点头,拉起长风衣的兜帽遮住脸孔,沿着长廊稳步向驻地门口走去。 窗外热烈如火的晚霞染红了初春万物苏生的原野,在那里无数生命正冒出头来。会把矢车菊别在耳后冲我灿笑的狡黠少年已无处可寻,只有大片无人采撷的蓝色花朵发疯一样乱哄哄地怒放。 有一丝淡淡的伤感。但也仅是那么淡薄的一点,甩滴眼泪就会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这些年,我一直坚信自己走在为主尽忠的正确道路上。尽管道路前方,无论Giotto还是艾琳娜的身边,都不可能留下我这种人的位置。 但是这无所谓,都无所谓。骑士是剑,是只为斩人而存在的东西。如果剑都踌躇不决考虑自己该斩什么不该斩什么,那么根本连战争都无从说起了。 我们的名号——【瓦利亚】,就是为了成就彭格列的辉煌而存在的利剑。斯佩多,查理,玛蒙,我,维克多,谢尔曼……我们将去到的地方,没有斩不了的东西。 我握紧重新铸造的骑士剑,没有再回头看窗外开满矢车菊的原野。 我知道那里早就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前半部分从上帝视角写了,因为感觉只有这种平板冷漠的记叙风才能突出两年间的变迁感……克丽斯在这段时间的心情,也只能靠你们自己去想象。直接让乃们看到两年后,也许算是某种安慰(?)——尽管一点一点失去了那么多东西,这个女人依然坚守当年的信念,活蹦乱跳一往无前。 她把长毛剪了,现在的形象就好像从翠星石变成苍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