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云雀氏》作者:Sunness 文案: 云雀家退休的老管家受云雀和惠之托,赶赴日本照看年仅七岁的云雀恭弥。 食用警示: 1.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男神,以及我男神的曾曾曾祖父 2.第一人称,女主百来岁不老不死皮,雷者慎 3.无逻辑无内涵,作者智商捉鸡,请勿较真 4.仅系个人感情,平淡如水的日常,慎 内容标签:家教少年漫天之骄子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藤时┃配角:云雀恭弥,阿诺德,云雀氏们┃其它:家教来了,男神,男神以及男神的曾曾曾孙 1、初 时隔数十年,再次踏上日本这个岛国的土地,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并盛町距离中京不远,但不像中京那么繁华,多数时候比较安逸。老旧的复式楼随处可见,南面的一丁目还保留了不少和风馆,都是有些年份的建筑了。还记得大约一个世纪以前,我来造访阿诺德先生的小女儿苏比蕾娜小姐,发现这儿的环境不错,怪不得她会选择在这里定居。毕竟她和阿诺德先生一样,实质上都是懂得享受的人。 而作为苏比蕾娜小姐的曾孙女,云雀和惠小姐也颇有苏比蕾娜当年的风采。她同样在做国际军火生意,却是实打实白手起家,这是云雀家的传统。我不太清楚阿诺德先生当初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可我知道,他对自己孩子的教育一向冷酷,从不为他们收拾烂摊子,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们牢记“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并且总不忘提醒他们:父母的事业和金钱都是父母的,除了生活起居的需要,他们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任何物质上的帮助。 每当他的孩子对他表现出一丁点的依赖,他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们铭记,他们必须学会自己摆平一切:比如某次,阿诺德先生面无表情地将年仅四岁的奥罗拉小姐扔进了湖里,迫使她彻底改掉了怕水的毛病。虽然每回阿诺德先生采取这种极端手段之后,茜拉夫人都会对此表示强烈的抗议,可很显然抗议无效。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云雀家的教育模式就注定要沿袭下来,并且日渐朝疯魔化的方向发展。 老实说我不太赞同如今云雀家的教育方式,因此不做赘述。 当然,这也是当云雀和惠小姐找到我并说明来意时,我感到惊讶的原因。 她希望我前往日本,担任她的独生子云雀恭弥的家庭教师。 如果没记错,云雀恭弥是在七年前出生的。那时作为云雀家的老管家,我特地从意大利赶来日本,看了眼这个阿诺德先生的曾曾曾孙。现如今,他也是云雀家这一辈的一支独苗了。 阿诺德先生当年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大女儿奥罗拉,小女儿苏比蕾娜,还有小儿子欧菲尔德。他们成年以后,奥罗拉小姐继承了父业成为意大利秘密情报局首席,苏比蕾娜小姐则定居日本做起了军火生意,欧菲尔德先生远洋中国。不幸的是,为了铲除一个难缠的对手,奥罗拉小姐三十出头便离世。苏比蕾娜小姐在日本的姓氏是“云雀”,也就是阿诺德(Alaudi意为云雀)先生的名字。后来她找到一个日本男人入赘,自然就把“云雀”这一姓氏发扬光大起来。欧菲尔德先生不像苏比蕾娜小姐生性高调,他在中国平平淡淡地娶妻生子,原本也该延续云雀家的香火,没想到到了他的曾孙辈,家里的独苗背上了古怪的诅咒,由一个大好青年变成永远的婴儿,算是断了香火。 这么算下来,云雀恭弥的地位就有那么点微妙。 而在我来到日本之前的七年,云雀和惠小姐和她的丈夫对云雀恭弥的教育方式,可以总结为“放养式教育”。他们排除了一切让儿子对自己产生依赖的可能——因为从云雀恭弥三岁开始,他们就把他丢在并盛町独自生活了。据说家中除了一个定时来做饭的厨师,再没有其他人照顾云雀恭弥。 这意味着他要自己打扫一间屋子,自己起床自己睡觉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学念书……总之一切都是自己来办。而云雀和惠小姐和她丈夫所做的,不过是每个月给云雀恭弥汇去生活费,并且每年都去日本看他一次。 我把他们夫妻两评价为禽兽。 母鸟在雏鸟学会飞翔之前会给它们喂食,野兽在孩子学会奔跑之后会教它们如何捕猎。云雀和惠夫妇等云雀恭弥学会了走路、说话,就把他丢在外头自己生存,确实是禽兽的做法。 我想如果不是得知云雀恭弥不再去学校念书,云雀和惠小姐也不会委托我来做他的家庭教师。要知道,我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考虑到不能让阿诺德先生的后辈就这么堕落下去,我接受了云雀和惠小姐的委托。尽管我认为我多半教不会云雀恭弥什么东西,但亲眼看着他成长,我总归是放心些。 于是我风尘仆仆赶来日本,找到了苏比蕾娜小姐的旧居,站在包围了那幢和风馆的庭院前,盯了许久门前刻着“云雀氏”的牌子,忽然有点感慨。活了一个多世纪,拖着这副不老不死的身子,生活实在是索然无味。 我最怀念的还是当初跟在阿诺德先生身边的日子,在那以后,哪怕是在他的子孙里,我都没有再见过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来之前我看过云雀恭弥的近照,长相倒是跟他的母亲云雀和惠一样,很像阿诺德先生。就是不知道在这“放养式”教育下,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这时我听到了街道尽头的脚步声。 我扭头看过去,恰好见到了云雀恭弥。他应该是刚要从外头回家,也不知道在外边做了什么,手里拎着一根变形沾血的钢管,满身灰尘和血污,胳膊跟腿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刀伤,就连脸都挂了彩。他很快也发现了我,停下脚步朝我望过来,扬起小脸冷淡地看着我:“谁?” 他的反应让我忍不住叹气。家教不太好。虽说对陌生人要保持警惕,但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来找麻烦的吗?”见我不回答,他转手握住那根钢管,平静地说着让我难以理解的话,“不说话就咬杀好了。” 气血旺盛,张扬狂妄。除了那张脸,他身上一点都没有阿诺德先生内敛沉稳的影子。看来云雀和惠小姐的放养式教育还是挺失败的。 不过我想,阿诺德先生年轻的时候,或许也曾像云雀恭弥这样不懂得韬光养晦。 所以我决定做一次好的身教。 我拎着行李箱走上前,对这个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瞧了我半天的男孩伸出手,礼貌地自我介绍: “您好,云雀先生。我是您的老师,伊藤时。” 2、始 云雀恭弥没有跟我握手,而是直接拿手里的钢管向我抽过来。 他的动作对于一个普通孩子来说已经算非常快了,加上还带着伤,能发挥这种水平,也算是没有对不起阿诺德先生的基因。 有很大的发展空间,相当不错。 我捉住那根钢管,手肘一动,把它从他手中抽了出来。钢管表面有许多锈斑,不知道是他从哪儿弄来的,实在不太卫生。原本是想把它丢掉,但附近没有垃圾桶,还是丢进宅子里的垃圾箱比较好。 “云雀先生,居安思危是好习惯,不过这种武器以后还是少用为好。也不知道有什么细菌,要是让伤口感染就糟了。”我只好掏出手帕先将钢管的一截裹住,以免手沾上铁锈和血,“好了,现在能先带我进屋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皱着眉头,似乎还在为武器被我抢走而感到不快。他生气的模样也和阿诺德先生很像,不过阿诺德先生通常不会情绪将情绪表露出来。我有点无奈。云雀和惠小姐已经告诉过云雀恭弥我会在今天过来,他应该是不会不知道他将有个家庭教师的。看来刚才那一下,是想试探我吧。 真是个警戒心很强的孩子。一个人生活的这几年里,或许吃过不少苦头。 他没有去开门,而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不需要家庭教师。” 果然还是个孩子,被挫了锐气,还能耍赖。 “那就当我是管家吧。”据我对云雀家家族基因的了解来看,想要和他们正常交流,是不能忤逆他们意思的,因此我避开了云雀恭弥不喜欢的这个称谓,“我的任务也只是督促您完成基础学业,除此之外就是做饭和打扫屋子。如果您能自主完成学业,那么我的工作就和管家没有区别。” 管家这样的身份似乎比较能让云雀恭弥接受,他没再说什么,经过我身边开了院门,径自走进了宅子。我拎起行李箱跟在他身后。这间和风馆是苏比蕾娜小姐的旧居,它的构造并不比普通和风馆特殊,而云雀恭弥的房间就是苏比蕾娜小姐当年住的那间,采光最好。 这么大的和风馆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居住打理,但任何一处都显得干净整洁。唯一反常的是,它太空荡了,没有多少生气。要不是庭院中不见杂草的影子,池塘中又池水清澈、鲤鱼活蹦乱跳,我可能更愿意相信这里常年无人居住。 云雀恭弥没有打算安顿我,他兀自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只能拎着行李箱站在长廊里,环顾一眼四周,问他:“请问我可以住哪间房间?” “随便。”他拉上了房门。 我又忍不住叹气。礼节方面恐怕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纠正过来了。 挑了一间采光较好的房间,我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放进壁橱,再把壁橱中的被子抱到庭院晾好,就换了身衣服,打算出去买菜。原本是要穿着风衣出去,可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就想起一个多世纪以前,头一次见到阿诺德先生的时候。 那时阿诺德先生也是穿着一身灰色的风衣,铂金色的头发并不扎眼,五官如同艺术家的雕刻品一般精致漂亮,嘴唇薄如刀削,湖蓝色的眼深沉而好看,唯独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真有些不近人情。他出现在收容我的那间孤儿院里,就站在院长办公室的门口,不动声色地俯视我们。那天的早晨,小黛西把番茄酱洒到了女管事身上,她又吵又骂,我匆匆从厨房取了醋,替她洗掉了衣服上的污渍。到了中午,院长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有一位好心的先生愿意聘用我做管家。 也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没想到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摇摇头,我脱下风衣,换上了一身事先准备的和服。茜拉夫人曾说过,被过去束缚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时间抛弃。我本来就是个被时间抛弃的人,当然更加不能每天活在过去当中了。 我来到云雀恭弥的房间门前,叩了叩门: “云雀先生,我要出去买菜准备午餐了,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他不开门,丢给我一句:“和食。” “好的。” 我应下来,就自己出了门。在超市买了些食材,又挑了几件礼品和两包进口糖果,我才开始返回。刚好是周六,一丁目街头还有不少跟云雀恭弥年龄相仿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我经过时停下来,向他们打招呼。 “姐姐好。”几个孩子都很有礼貌,虽然从年纪上来看,他们该叫我奶奶。 住在一丁目的多数是经济条件优越的居民,相互之间不常来往,孩子们却都教养不错,玩在一起的机会比较多。我拆了糖果分给他们,告诉他们我是云雀家的管家,从今天开始要住在这里。 “姐姐您要做那个云雀家的管家呀?”其中一个小女孩很惊讶,“那家的小孩子很凶的。” “对啊,我就住他们隔壁,上个星期还看到他满身血呢。”又有小男孩接嘴。 我摸了摸他们俩的头,“他经常这样吗?” “也不是,他对小动物很好,对人就很凶,我们找他玩,他总是爱理不理的。 “他也不去上学。”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倒是让我顺利了解了不少云雀恭弥的情况。他不喜欢说话,从不和年纪相仿的孩子玩在一起,还不屑于跟别人打交道,通常情况下面无表情。还有个曾跟他读同一个幼稚园的孩子说,他第一天到幼稚园,凶凶的一眼就瞪哭了前排的一个女孩。不过除了那一天,他也没再去过幼稚园了。 打听完我想要了解的信息,我就带着那个住在云雀家隔壁的小男孩一起回他家。他的父母对于我的造访感到有些惊讶,我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把事先买好的礼品送上,算作见面礼: “在这之前,真是麻烦你们照顾那孩子了。” 这对夫妇诧异了两秒,就很快反应过来,收下了礼物。 来之前我有稍微调查过,“云雀”这个姓氏在并盛町还是比较出名的。云雀和惠小姐跟她的丈夫鲜少出现在并盛町,却不仅是并盛医院的控股人,还是并盛町近些年迅速发展的电子装配研发产业的中流砥柱。 并盛町将近一半的劳动者都在拿他们夫妇发的薪水。这恰到好处地遮去了云雀夫妇军火商人的身份,同时也保证即使他们常年在外,云雀这个姓氏的名声在并盛町这儿不会有半点削减。 这样来看,云雀和惠小姐也并不是完全将云雀恭弥放养在外的。至少他生长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回到宅邸之后,我开始动手做午餐。第一次接触和食还是一百多年前的事,那个时候茜拉夫人刚怀上第二胎不久,竟然叫来了作为彭格列家族高层的朝利雨月先生,让他帮忙做一桌和食。朝利先生是个温吞的男人,不仅欣然答应,还在我打下手的时候耐心地教我做和食。 那是段难忘的日子,只可惜记忆里的这些人终于老去,又一个个离开了。 独留我一个人,慢慢体会当年茜拉夫人的那句“回忆可真是个糟糕的东西”。 3、壹... 听原先那位厨师藤田先生说,云雀恭弥的口味比较淡。 藤田先生本来就是个朴实的人,领着一份高额薪水,一直以来都尽职尽责地给云雀恭弥搭配美味的营养餐,也因此让他有了不错的饮食习惯。这一点让我比较欣慰,因为良好的饮食习惯是健康身体的基础。 而收拾碗筷的时候,我不出意料地发现他把饭菜都吃光了。一开始我的日本料理确实做得难以入口,但一百年下来,原先生疏的技术也变得纯熟,估计还是能令他满意的。 收拾妥当以后,见云雀恭弥正坐在长廊里看书,我就现在屋中逛了一圈。书房里的书籍多数是格斗图书,书架的最下方还整齐地码着一排录像带,我抽出来看了看,上头贴着的标签也离不了实用格斗一类的字眼。除了这些,就只剩下一些必要的工具书。 种类太少了。 我起身回到长廊,经过他的房间,瞥了眼敞开的大门。屋子里不缺常用的电器,可没有电脑。也就是说,除了电视节目,很少跟其他人打交道的云雀恭弥应该没办法通过其他途径获知外面的信息。 这样实在危险,长此以往,只会让他变成井底之蛙。早在百余年前,作为意大利秘密情报局首席的阿诺德先生就清楚各方情报的重要性。我与阿诺德先生的工作接触不多,但也耳濡目染。后来阿诺德先生逝世,互联网的出现让我有点恐慌。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不及时掌握外部信息,迟早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况。 我摇摇头,决定做点改变。 来到云雀恭弥身边,我微微弯腰:“云雀先生,我想出门一趟,买点东西回来。” “嗯。”他翻一页书,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于是我再次出了门,到书店挑选了不少杂志、报纸和粗浅的财经类书籍,又买了几本国学经典和有趣的国内外小说。途经电脑商城,我停下来,订购了两台配置较好的电脑。 “那个,小姐?”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销售员忽然叫住了我,“您的箱子,需不需要留在这里,到时候跟电脑一起送过去呢?很沉吧……” “哦,这个吗?”我回头看了眼手里装满了书的拖箱,对她摇头笑笑,“不用了,谢谢。” 回到宅邸时已是下午四点半,我放下拖箱就动手准备晚餐。把晚饭给云雀恭弥送过去之后,我自己也稍微吃了点东西。由于时差的关系,我中午没有进食,到了晚上才终于饿了,克制了一会儿才忍着没吃撑。 晚饭过后泡了个热水澡,我花了些时间将买回来的书和杂志分门别类摆上书房的书架,拿上一本散文集回了房间。 云雀恭弥在厅里看新闻,像是没有察觉我的动静。 为了调整时差,大约到了十点,我就铺好床睡下了。夜半听到他回房间的声响,我翻身扫了眼床头小钟上的时间,是凌晨一点。 他中午也没有午睡,看样子作息是不太合理的。才七岁的年纪,长期这么下去,恐怕将来的身高都达不到日本男性的平均值。 我又忍不住叹气,合上眼睡了。 夜间气温降得快,我才睡过去没多久,就被湿漉漉的凉意冻醒。拉了一旁叠好的衣服盖在薄被上,我想了想,还是起身去看了眼云雀恭弥。 他呼吸均匀,睡得很浅。多半是嫌热,也没把被子盖上。我蹲下来,展开了被子替他盖好,就回了卧室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去外头溜达了一圈,回到宅邸又打扫了庭院,到了八点才见云雀恭弥起来。睡七个小时,对成人来说是够了,对他一个七岁的孩子却远远不够。希望以后能调整过来吧。 我这么想着,收了扫帚准备去做早餐,抬起头就看到他站在长廊里远远看着我。 那眼神不怎么友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直到我把早餐端到他面前,他板着一张小脸审视我一眼,突兀地开口:“我听不到你的脚步声。” 我顿时恍悟。他大概是惊讶昨晚我给他盖被子,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想想也对,像他这么警惕又自尊心强的孩子,肯定会因为这种情况而有所戒备。 “是人都会有脚步声,云雀先生。”我笑笑,“只不过我的脚步声比较轻。” 他皱了皱眉头,那双漂亮的凤眼一眨不眨,倒像是在认真琢磨我的话,只是语气依然不冷不热,倒很像我印象中的阿诺德先生:“多轻?” 多轻? 刚好看到窗棂前的那盆石竹,我就随口回答:“大概就像一片花瓣落地那么轻吧。” 他挑眉,没再说什么,开始享用他的早餐。 这个问题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我在孤儿院长大,最开始也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很多能力还是在成为阿诺德先生家的管家以后才学会的——就比如这种轻得让人没法察觉的脚步。 阿诺德先生退休前,一向非常忙碌。他回家的时间很少,鲜有的休息时间也基本都花在读书和睡眠上,甚至顾不上当时还只有一岁的奥罗拉小姐。我到书房给他送茶,常常吵醒他。每回惊扰了阿诺德先生,我都容易惊慌失措,乱了手脚,惹得他更加不快。换了茜拉夫人,却可以不惊醒阿诺德先生就把茶顺利送上书桌。我向茜拉夫人讨教,才知道是我的脚步声太响,即便地面铺着羊毛毯、而我也已经小心翼翼到听不见自己的脚步。 碰上这么敏锐的雇主,我不得不学着锻炼自己,久而久之便能不再惊扰阿诺德先生。 云雀家像阿诺德先生这么敏锐的人也不少,云雀恭弥当然不是第一个。而且跟他的母亲云雀和惠小姐比起来,他的资质倒是显得逊色了些。 我瞧了瞧他尚且稚嫩的脸,总觉得他眉眼和阿诺德先生非常像,说不定今后还是会有出人意料的发展。但愿不要像他中国的那个表舅,也是一副跟阿诺德先生相近的长相,最后却背上了麻烦的诅咒,一辈子都拖着一副累赘的婴儿躯体。 时间还长着呢。 4、贰... 云雀恭弥不去学校念书,我需要做的事也并不多。 他不喜欢我在宅子里走动,打扫的工作就只能清晨他起床之前做。不过这孩子对我制造的任何响动都很敏感,因此醒来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早,有时我刚穿戴好走进院子准备给金鱼撒些饵料,他就突然拉开门去洗漱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稍微有点长进就迫不及待要展示出来。 但这也的确造成了我的不便:夜里露重,我半夜醒来时总想去看看他有没有盖被子,不能因为年轻而糟蹋身体。可他已经能察觉到我的脚步声,我这样起身想要不惊醒他是件难事。 好在他被吵醒两次以后便记住了保暖,刚好免掉我深夜起床的麻烦。 只是等两个星期过去,当我早晨还躺在床上就听见云雀恭弥起床的动静时,难免想起了百余年前的那个清晨。当时我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早餐,结果在走进厨房后看到了站在厨房里的阿诺德先生,吓得差点打翻了一桶牛奶。因为工作的特殊性,阿诺德先生退休前的作息通常并不规律,也不是头一回比我起得早,却是第一次出现在厨房。 他依旧穿着一身竖领的灰色风衣,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握着一瓶红茶茶叶。我稳住情绪向他打招呼,他仅仅回头瞥我一眼,稍稍颔首,忽然问我:“记得西蒙家族的首领吗?” 我那时愣了愣,如实回答他记得。阿诺德先生的人脉圈十分复杂,但又喜欢独来独往,好像从来不和什么人特别交好。我不能记住全部同他打过交道的人,只对其中几个特别的有印象,比如彭格列家族的几位高层,还比如西蒙家族的首领。 西蒙先生出身普通,早年白手起家,比起黑手党家族首领,看上去倒更像个实业家。他是个和善可亲的人,和彭格列先生一样健谈,却显得更加平易近人。或许是因为与阿诺德先生是旧识,他离开意大利以前造访阿诺德先生的次数是最多的。阿诺德先生手上那盒茶叶也是我当初特地为西蒙先生准备的,因为他第一次来喝下午茶时就认真地告诉我:“我很喜欢红茶,奥莉。所以请替我多准备一些吧,我会常来拜访。” 他微笑着说这番话,也确实信守承诺。 而阿诺德先生在得到我的回答以后,将那盒茶叶放回了窗台。他转身离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吩咐我:“把那些红茶的茶叶扔掉。” 那天晚上九点,西蒙先生的死讯便由我转达给了茜拉夫人。 后来过了二十多个年头,我随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迁居瑞士,已接任彭格列家族门外顾问首领之位的奥罗拉小姐偶尔会来探望。有一次她临走时突然叫住我:“奥莉,你记得戴蒙斯佩多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彭格列家族雾守戴蒙斯佩多先生,他的模样就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一样,年轻而英俊。但照片很新,应该是近期拍的。我明白了奥罗拉小姐的意思——斯佩多先生没有变老。哪怕就连阿诺德先生也已经要颐养天年,斯佩多先生都依然年轻。他和我一样。 “真希望每个不老的人都能像你。”奥罗拉小姐告诉我,“他很快就会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了。” 她嘴边带笑,那双像极了阿诺德先生的眼睛里却藏着别的情绪。 在那之后不久,我听说了斯佩多先生逝世的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奥罗拉小姐的死讯。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习惯,一旦云雀家的人忽然提起某位故人,那就意味着我们将与那位故人永别了。他们从不提已故的人,因为他们从不被过去牵绊。 云雀恭弥现在还没有人脉圈可言。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从他的口中听到某位阔别已久的故人的名字吧。真是难以描述这种感觉。 我想得出神,倒是在长廊睡着了。 白天无所事事,午餐时间过后我就喜欢在长廊里歇凉看书,等一个小时过去再午睡。就这么在长廊睡着不太好,我醒过来以后拾掇拾掇回了房换衣服,再带着书去书房。 书架上除了格斗相关的书籍,其他的书依旧码得整整齐齐,没有翻动的痕迹。 我翻看了云雀恭弥搁在一旁的国小课本,他的自学笔记做得很零散,似乎对这些浅显的内容兴致缺缺,但作业完成得很好,还练了字。他的毛笔字还算有些气势,只可惜形态糟糕。 我拿来一张纸条,写下一张“云雀”,系在风铃上,挂在了长廊里。 晚饭后他洗完澡出来,穿过长廊时注意到那个风铃,停下脚步盯着它瞧了很久。我以为他会把它扯下来,可他还是沉住了气,没有对它下手。 我如常早睡,回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房里还亮着灯。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在客厅看新闻,也不知道是待在卧室里做什么,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他没有强迫自己太早起床,反而少见地赖床了。 十点多我才听见他起床的声音,于是做好了早餐,趁着他去洗漱的时候来到他的房间,想要稍微打扫一下,没想到恰好看到他桌上摆着的那副字。 “唯我独尊”,白纸黑字,虽说还缺了点手劲,但不可否认,非常漂亮。 跟他昨天下午的字差别不小,应该是练了几乎整个晚上。 我出门采购,顺道买了一块横匾,打算替他把那副字挂到房门口。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隔壁藤田家的孩子,他手里抓着一只小鲤鱼旗,蹦蹦跳跳地冲我跑过来:“伊藤姐姐!” “好漂亮的鲤鱼旗。”我摸摸他的脑袋,对他笑笑,拿了些糖果给他。 云雀恭弥在日本长大,但多半是没过过男孩节的。传统有沿袭的必要,我还是该稍作准备。 男孩节快到了。我记性不如从前,居然差点忘了这回事。 牵着藤田优的手回家,刚走过一个街道的拐角,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影:是个已经找不到多少黑发的老人,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正在云雀家门前看着那块名牌,听到脚步声才背着手朝我们这边望过来。 他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奥莉艾拉小姐。” 我带着藤田优停下脚步,对他微微鞠躬。我年长于他,但他毕竟是彭格列家族第九代首领,礼节还是需要遵守的。 “久违了,蒂莫泰奥先生。” 奥莉艾拉。这个名字,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5、叁... 我没有邀请蒂莫泰奥先生进屋,只把他带到了附近的一间茶馆喝茶。 等我将沏好的茶推到他膝前,他才微笑着开口:“刚好来日本看看家光的孩子,听说您在这里,我就来拜访了。” “初代的后嗣吗。”我想起那位彭格列先生,还能记起他好听的嗓音,“差点忘了,当初那位大人也是定居在并盛町的。” 其实我对彭格列先生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他常年事务繁忙,很少去拜访阿诺德先生。他少有的几次来访,几乎都是为了公事。但那时西西里平民中关于他的传说倒是不少,前期美言居多,后期好坏掺半。而我记得,我每回见到彭格列先生的时候,他脸上都带着笑容,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总藏着疲惫和无可奈何,有一段时间甚至有些迷茫。 直到他隐退以后搬到日本乡间定居,我偶尔一次去拜访,才看到他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或许拥有过高的地位和过多的财富,烦恼和困惑也更多吧。 “比云雀家的孩子要小上两岁。”蒂莫泰奥先生点点头,眼底饱含笑意,“是个可爱的男孩。”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孩子。 “改天我也该去拜访一下。”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过蒂莫泰奥先生特地过来,应该不只是顺道吧。” “确实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询问您。”他不再寒暄,终于道明来意,“不知道您对西蒙家族的初代首领还有没有印象?” 这些天刚好常回忆起西蒙先生,也真是巧,蒂莫泰奥先生正是为他而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鲜见的事,毕竟从一个多世纪以前开始就接触那些人并且至今存活的……除了塔尔波,就只剩下我了。 我摸了摸白瓷茶杯的杯沿,抬头对他笑笑:“我记得。” 蒂莫泰奥先生松了口气。 “事实上,关于那时西蒙家族覆灭的事,我心里一直有疑惑。”他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哪怕是现在也依旧疑虑重重,无法一吐而快,“阿诺德先生是当时的门外顾问首领,我想如果其中有什么隐情,他一定是最清楚的。” 我思考片刻,又替他斟了一杯茶。等将茶杯稳稳放在榻榻米上,我才重新看向他:“抱歉,我并没有听阿诺德先生提起过。” 所幸他对我的回答并不意外。 “那我还是拜托家光继续找好了。”他再次对我微笑,语速不急不缓,听上去十分舒服,“听说西蒙家族初代首领的夫人,当初因为怀孕而没有参与那场战争。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带着西蒙家族的后嗣隐居了。现在有情报证明,他们曾经出没在中京。” “卡列琳夫人么。”想到那位在一场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夫人,我叹了口气,“如果能找到西蒙先生的后嗣,还请代我向他们问好。” 与蒂莫泰奥先生的小聚不久便结束,我向他告别,返回云雀家的路上不得不加快脚步。午餐准备得还算及时,云雀恭弥也没有追究我上午跑去了哪里,只在我经过长廊时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自己和自己下棋。 午后他小睡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因为昨晚实在太累。 我睡前来到长廊看了眼他留下的棋局,忍不住摇摇头。就像每一个有着云雀氏血统的人,他作风强势果决,棋风也同样没有回寰的余地。即使是自己和自己下棋,都能因为硬碰硬而下出僵局。 不接触更多不同类型的作风,将来该怎么应对各种各样的对手。 我执白棋下了一步,才去午睡。再醒来时,已经看到他又坐回棋盘边,脸上没有多少不满的情绪,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手里还拿着一枚黑色棋子,像是在认真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趁着他正专心,我起身来到他的房间,将他那副字贴上横匾,挂在了他卧室的门口。期间听到他离开长廊的脚步声,像是去了书房。我挂好横匾走上长廊,只看到他留下一局棋,半小时内只执黑子走了一步。 多半是头一次碰到我这样的棋风,被勾起了好胜心,又不想开口邀战吧。 我笑了笑,拿白棋,落子。 半个小时以后再过来,棋局果然有变化。 这样一直到晚饭后,我洗完澡在长廊上望着风铃歇息了一会儿,才回房睡了。云雀恭弥这一个下午并没有翻动课本,在书房都是用电脑浏览新闻,眼睛或许也感到疲劳,在我回房不久以后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早早睡下。 受这种对弈的影响,接下来的几天他的作息倒是变得和我相近了。 男孩节的前一晚,过了凌晨时我特地起身,将事先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放到了他的房门口。他出生一个小时以后我就接到了消息,赶到日本也仅仅是在那一天之后的事。还是在想起日本的男孩节时我才隐隐回忆过来,云雀恭弥的生日也是在五月五号。 也许是上帝的仁慈吧。知道他不会去过男孩节,便给了他一个庆祝的理由。 不过他恐怕也从不给自己庆生。 我看了眼他的房门,回房休息。 第二天我起得比往常要早些,把六个鲤鱼旗升上了庭院里插好的旗杆,又把菖蒲叶挂到门口,将屋内的钟馗驱鬼图拉开。端着早餐来到云雀恭弥的房间,刚好瞧见他已经拆开我给他的礼物,握在手里仔细打量。 察觉到我的脚步,他敏锐地抬头朝我看过来,而后抬了抬手里握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那一对浮萍拐被他握在手里,看起来倒刚好合适。还记得那天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就拎着一根沾血的钢管,应该是习惯使用这种钝器的。 “生日礼物,云雀先生。”我把早餐摆到他面前,“虽说是长辈,但至今为止没有送过您什么东西,我很抱歉。希望您能对它满意。” 像是对这对浮萍拐比较满意,他没有不屑一顾地扔给我,而是不吭一声算收下,低下头又握着两根拐相互碰了碰,马上皱起眉头判断出来:“空心。” 我笑笑,算是默认。 材质足够坚固,而力道又足够大,哪怕是空心,想用这对拐杀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只希望他能利用空心这一点,稍微让我有些惊喜。 毕竟他的姓氏是云雀,却不能依仗云雀而活。 他有能力为自己创造辉煌。 6、肆... 云雀恭弥难得做错了一道题。 以动物的食物为标准来划分,动物分成哪三类。他写下的答案是肉食动物、草食动物和小动物。而正确答案应该是肉食动物、草食动物和杂食动物。这并不是什么难题,他应该不会不懂这么划分的原因,所以多半是对杂食动物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把杂食动物定义为小动物,倒是有趣的想法。我边给院子里养着的金鱼喂食,边琢磨他为什么这样想,结果无所事事地打发掉了半天的时间。 暮色四合的时候,他用完晚餐就如常去了客厅看电视。 我清洗了碗筷准备去洗澡,经过客厅时发现他正在看动物世界,于是停下脚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不喜欢跟别人共处一室,没过多久就皱起眉头将不满的目光投向我,手也握紧了我送给他的那对浮萍拐,颇有警告的意思。 “浣熊喜欢容易捕获的猎物,所以鱼和鸟蛋是它们常吃的食物。”我便看向电视,节目里正在介绍的浣熊刚好敏捷地捕到一条鱼,叼在嘴里爬到了树上,“不过它们也喜欢水果和坚果,比如橡子和核桃。不论是素食还是肉都能养活,从这一点来看,它们也算生存能力较强的动物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良久,才把视线转向电视。 “小动物有小动物的生存之道。”他看着那只行动灵巧的浣熊,慢慢放下手里的浮萍拐,“看起来弱小,实际上具备攻击性。”停顿片刻,他瞥我一眼,“獠牙都藏在嘴里。” 看来除了食物以外,还有另一层标准。 我笑笑,没有反驳:“嗯。” 在这以后,我不再去想物种分类的问题。倒是没过两天,云雀恭弥就从外头带回了一只小狗。 其实也不算他带回来的,因为他就和往常一样面上不带多少表情地进屋,而那只灰头土脸的小狗则跟在他脚跟后头进来了。我在庭院中打扫,远远看着他们一人一狗穿过长廊,见他没有阻止,当然也就没说什么。 小家伙的脚掌很脏,这么跟在云雀恭弥身后走来走去,在地板上留下了不少污渍。我拿着抹布一路清理,来到他房门口时,恰好看到他正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看书,而那小东西则蹲在他膝盖旁,摇着尾巴瞧他。 我将房内的榻榻米擦干净,又把小家伙拎了起来。云雀恭弥头也不抬,像是不反对我这么做。得到他的默许,我带着小家伙去浴室,给它洗了个澡。它脏兮兮的模样不像家养犬,品种却是泰迪,蓬松的毛发淋了水就贴紧皮肤,圆滚滚的身体顿时瘦了一大圈,只有拖鞋大小。我掰开它的嘴看了看,小家伙牙不多,应该刚出生三个月左右。 夏季阳光正烈,这种小动物容易生病,我把它带到长廊晒着太阳吹干,直到确认它的毛发干透了,才放开它。我顺手摸了摸它的鼻子,手指没有碰到湿意,还想看看是不是刚才吹风筒造成的,它就已经飞快地跑去了云雀恭弥的房间。 我只好先出门买狗粮,等给它喂食时又留心了一下,它的鼻子仍然是干的。 狗的鼻子干通常是生病的标志。 找到一个纸箱给它做了个简单的窝,我准备再观察看看它生的是什么病,没想到在做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它吐了。吃下的狗粮全被吐了出来,它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精神,趴在狗窝里病怏怏地看着我。我给它清洗了狗窝,结果没过多久它又开始拉肚子。 从粪便和呕吐物的颜色来看,多半是细小。对于狗来说,致命的病除了犬瘟热就是细小。 我叹了口气,摸摸它的脑袋。 晚饭过后,云雀恭弥在客厅看电视,小家伙跑到他脚边呜呜地哀叫着蹭,我从厨房出来,刚好瞧见他把它拎起来放到膝上,它不久便缩到他怀里睡着了。云雀恭弥有轻微的洁癖,不会抱着小动物睡觉,因此在睡前把它放回了厨房的窝里,也不管它醒过来可怜巴巴地叫,独自一人回了房。 我在睡前安抚了它一段时间,希望它夜里不要太吵。可生病到底难受,没过半夜它就不停地叫起来,吐了两回。我也起身给它清洗了两次,经过云雀恭弥的卧室能听到他翻身的声音,大概是被吵得心烦。 小家伙第三次叫,他比我先一步过去。 我待在房间里等,听见他把它抱进了房间。一开始还呜呜地叫,后来渐渐安静下来。透过纸窗还可以看到他房间里亮着微弱的灯光,显然没有睡下。 后半夜他进进出出几趟,期间还有小家伙有气无力的呜咽声。到了凌晨四点,他终于来到我的卧室门口,直接拉开了房门。 我从床榻上坐起身,拢了拢头发看向他。他才刚出过门,身上还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倒是一副普通孩子的打扮,面无表情的脸却又和普通孩子不同。他盯了我半天,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想从我的表现里看出点什么,最后冷不丁开口:“细小。” 坐直身子颔首,我问他:“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提高手里拎着的一个小塑胶袋,“给它打针。” 我顺从地接过袋子,跟着他去了他的房间。小家伙蜷缩在床头,直到我走上前揉揉它的脑袋,才睁开眼看我。云雀恭弥的小桌上搁着一张宠物医院的发票,他只带它去看了病,还做了犬瘟热的检查,并没有买什么药。针管、针头还有注射剂,估计都是他自己找的。 从前没有给狗打过针,我抓着它的爪子在灯光底下瞅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它的血管。云雀恭弥一直在一旁看着,等到我给它打完针,就重新铺好床准备休息。我便带着小家伙去书房,打开电脑,查看了他的浏览记录。他的药方来自互联网,不过他也没有轻信,还查询了每一种药的功效和副作用,甚至考虑到了药性冲突的问题,几番确认才去把药买回来。 比以前懂得搜寻信息了。我摸着小家伙的头,窝在摇椅上把它抱在怀里睡,以免它再吵醒他。等它呼吸逐渐平稳,我才合上眼。 第二天云雀起来得早,到书房来从我怀里抱走了小家伙,我眼睛还累,没有睁眼。 迷迷糊糊中想起来,一个多世纪以前,茜拉夫人曾受过一次重伤。那时就连一向沉稳的加特林先生都有些无措,阿诺德先生却冷静地在第一时间叫来了医护人员,即便是在得知茜拉夫人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时,脸色也没有变化。 后来茜拉夫人处在长时间昏迷的状态中,阿诺德先生每天处理公事时都坐在她的病床边。他表现如常,仿佛面前昏迷不醒的不是他的妻子,但也的确时时刻刻都陪伴着她。有一回我给他送茶,刚好瞅见年仅四岁的奥罗拉小姐趴在床边,扭头问阿诺德先生:“妈妈会醒来吗?” 阿诺德先生翻了一页手里的书,神色平静,“如果她坚持。”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旁人没法插手他人与命运的抗争。有时不论结果的好坏,都只能等待。 只可惜这些年我等到了那么多人离开,却终归没有等到自己的结局。 7、伍... 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是云雀恭弥亲自给小家伙打针。 他并没有成天抱着它,除了打针,几乎都是把它丢到院子里晒太阳,不去搭理。动物接些地气总是好的,我就任它趴着,等到天黑降温前再把它抱进屋。 它的病就这样慢慢见好了。 呕吐和腹泻的症状不再出现,只是有些咳嗽。我在互联网上查到新的方子给它吃药,没过几天它便痊愈,开始和刚来时一样整天摇着尾巴跟在云雀恭弥后头跑。我将整个宅子用消毒水清理了一遍,以防留下的病菌再感染它,而后恢复正常的作息。 早晨在院子里给金鱼撒食的时候,小家伙偶尔也会蹿过来,趴在池边,歪着脑袋边摇尾巴边观察那些被它吓得四处乱窜的金鱼。宅子里多一个小动物的确显得更有生气,可我从云雀恭弥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他不打算让它久留。 跟我预料的一样,小家伙痊愈一个星期以后,云雀恭弥把它丢出了家门。 我同样是在庭院里打扫,抬头便瞅见他拎着它穿过长廊,将它丢到门口,然后关上门回了房间。小家伙起先没什么动静,直到发觉不会再有人给它开门了,才冲着门小声地叫起来,用爪子挠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近半个小时,等我打扫完院子走上长廊时,它已经筋疲力尽,只能呜呜地哀叫着,像是在乞求。我看了眼云雀恭弥,他正坐在长廊的阴影下看书,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因此我如常出门买菜。 刚打开门,就瞅见小家伙摇着尾巴凑到了我脚边,仰着小脑袋期待地看着我。我关好身后的门,没有去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直接转身朝长街尽头走去。小家伙这段时间因病没有出过门,对外头的环境还有些恐惧,见我走远了便乱了手脚,一会儿在门前转圈,一会儿停下来远远地对我叫,最终没有跟上来。 我回来的时候,小家伙依然蹲在门口等待,隔壁藤田家的孩子搬来了一张小板凳坐在它身后,好像在陪它一起等。我走上前叫他:“小优。” “伊藤姐姐!”听到我的声音,藤田优马上站起来,抱起小家伙跑到我跟前,把它高高地举到我面前:“这是你们家的小狗吗?它在这里等了半天了,没有人理它。” 我笑着摇摇头。 他并没有怀疑我的回答,而是把小家伙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它的脑袋,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抬头问我:“那我可以把它带回家吗?” 我点头,揉了揉他的头发,“如果它愿意。” 但小家伙认主,藤田优要把它带回家并不简单。第二天我出门买菜,一开门便发现它又蹲在门前,高兴地摇着尾巴看我。它脚边还有一块骨头,应该是昨天藤田优把它带回家后喂给它的。 骨头上没有咬痕,看起来还没有被它啃过。而它见我出来了,就站起身叼起骨头走到我脚下,不停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瞧着我。我才明白,它是要把骨头送给我们。 我弯下腰将手伸过去,它果然松开骨头,让它掉进我的手心。 可我仍然没有放它进屋。 第三天,它照常叼着骨头等在门前。 第四天,一如前两天。 直到第七天,我出门不再瞧见它的身影,只有一块骨头安静地躺在门口。 后来我每天出门都能看到一块骨头,大半个月过去,才终于连骨头也不见了。云雀恭弥对此毫无表示,我就只能自作主张地把那些骨头上的肉去掉,冲洗干净集中放到一个纸盒里,拿到院中晒干,好做保留。 他只在有一回进厨房拿牛奶时瞥到那盒骨头,无声无息地取出一块,拿在手里盯着那排小小的牙印好一阵,才将它重新放回盒子里,离开了厨房。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它们。 我便想起茜拉夫人七十二岁病逝以后,阿诺德先生吩咐我把她的遗物全都收捡起来封好。那时我忙了整整两天,阿诺德先生的生活则没有半点改变,只等我收拾好了,在封箱子前最后瞧了眼那些遗物,就将它们统统放进地下室,再未拿出来过。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有些羡慕。羡慕他们一早就习惯了孤独,哪怕曾有人陪伴,也不会在该放手时产生牵绊。 分神没多久,我倒是被外边的雨声引回了注意。雨点急切地敲打玻璃窗,还真像是在昭告雨季到了。 云雀恭弥不常出门,多雨的天气更是足不出户。这些天书房中理财类的书籍又被翻动的痕迹,看来他闲下来时,也总算开始看些别的书。 棋盘摆在长廊里,我们的对弈也还在继续。只是有一天我拿着湿淋淋的伞买菜回来,满屋子找不到他的人影。鞋不在,多半是出了门,却没带伞。我看了会儿棋局,下完一颗子才去准备午饭,结果饭菜凉了,他仍旧没有回来。 雨已经连着下了几天,我坐在长廊里等了两个小时,而后叹了口气,起身倒掉了饭菜。 晚餐最终也全都进了垃圾桶。我洗完碗筷回房看书,到了十点便像往常那样铺好床熄灯睡觉。 听了一晚的雨声,我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清早再睁眼,是六点。雨还在下,长廊的边角湿了大片,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棋盘摆在原处,棋局依然停在我昨天下完的那一步。 我吃了早餐,撑着伞给院子里的金鱼撒食,又打扫了屋子,才出门买菜。 从并盛公园抄近路走,经过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恰好发现了他。他浑身是伤地坐在墙脚,手里还握着那对浮萍拐,也不知道在雨中待了多久,衣物全被淋透,就连血迹都被雨水冲刷成了淡粉色。或许是因为正处于昏迷状态,我走到他跟前,他也没有睁开眼。 额头很烫,在发高烧。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碰他,他抓紧浮萍拐挣扎着张开了双眼,看清面前的人是我,才将眼虚合。我转身把他背起来,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撑伞,慢慢往医院走。他高烧发得厉害,全身滚烫,隔着衣服也能让我感觉到热度。 “我最敬重的那位先生。”我缓缓开口,能够感到雨水浸湿了鞋袜,凉意一点一点爬上脚尖,“他是在早晨过世的。没有受任何病痛的折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天整栋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用早餐。” 阿诺德先生过世的时候,茜拉夫人已经病逝两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都难免迷茫。直到苏比蕾娜小姐将我叫到日本照顾她的孙辈,我才得以摆脱那种空虚。 云雀家的血脉从来都走得突然,总是毫无征兆,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或许也只有在这点上,他们才像普通人,无法避免突如其来的死亡。但漫长的一个多世纪以来,即便见过这么多人永远的离开,我也学不会真正的淡然处之。 总有一些习惯,来得快,走得却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有数不尽的时间来遗忘。 “棋还没有下完。”途经十字路口,我停下脚步,忍不住叹息,“我以为您不会回去了。” 云雀恭弥一声不吭地伏在我背后,抓着我肩膀的小手微微收拢,瓮声瓮气地出声: “吵死了。” 我笑笑,不再说话。 8、陆... 抵达医院的时候,云雀恭弥已经昏睡过去。 我将他交给护士,原本想取下他手里抓着的浮萍拐,没想到他即使处在昏迷状态也不肯松手。拐上有些排序规律的凹槽,看来他对它进行了改装。只好任他这么握着浮萍拐被安置到病床上,我等到医护人员给他处理好伤口,才去办理住院手续。 他浑身湿透,一路上也沾湿了我的衣服。好在护士替我找了一套病服换上,不至于穿着湿衣服在医院等他醒来。 退烧药对他的效用似乎不大。我从医院楼下的小商铺买了一本杂志和三条毛巾,回到病房探了他额头的温度。依然高烧不退。 用湿毛巾给他擦了胳膊、脖子和脸,我把一条湿毛巾盖上他的额头,又将另外两块放到他腋下,然后替他掖好被子,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看杂志打发时间。换洗过几次毛巾以后,他终于在午夜退烧。 我小睡了三个小时,确认他没有再发烧,便撤去了毛巾,准备了一杯温开水搁到床头的小桌上,坐回椅子上合眼小憩。 云雀恭弥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听到他坐起身的动静,感觉到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没有睁眼,而他最终只是拿起杯子喝了水,就重新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外头的雨还在下。我醒来时他已经睁开眼,正侧着脸望着窗外。这是间单人病房,病床靠着窗户,采光不错,也几乎能看到并盛町的全貌。或许是从没有在这种角度俯瞰过并盛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风景,直到我起身都没有分给我一点视线。 我在盥洗室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回了趟宅子给他准备早餐。 如我所料,医院的饭菜他吃不惯。等我拎着早餐来到医院,恰好看到护士尴尬地端着丝毫未动的早饭走出病房。所幸我做的东西他还是吃了。 他住院并没有影响我的作息,只是多数活动的地点转移到了病房里。不过云雀恭弥对这几天的菜色不太满意,因为考虑到他的伤口需要恢复,我没有给他做任何掺有海鲜的料理,而海鲜又正好是他最偏好的。 几顿之后,我再把饭菜送到他跟前,他终于只看一眼,不再拿筷子。 暂时没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只能削些水果给他。再去挑选食材的时候,我也有点头疼。碰巧遇到隔壁藤田家的老太太,我采用了她的建议,决定尝试做牛肉饼。 说来也奇怪,活了一个多世纪的时间,我只做过一次牛肉饼。那还是朝利雨月先生有一回造访阿诺德先生时的事,他听到茜拉夫人因为奥罗拉小姐胃口不佳而抱怨,便来到厨房用现成的牛肉做了牛肉饼。奥罗拉小姐十分喜欢这道菜,因此事后我向朝利先生讨教。 “这是我自己偶尔想到的一种做法,”他那时笑着回忆,“当时我第一次做菜给乔托他们品尝,因为担心G不适应东方料理,就用牛肉做了牛肉饼,还淋上了番茄汁。”他停顿片刻,终于指出了其中的关键,“番茄的确是开胃的好调料,这大概也是意大利人喜欢用它做佐料的原因吧。” 而事后我按照朝利先生说的做法做了一回牛肉饼,却并不那么受奥罗拉小姐的待见。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做过这道菜。大概不曾拥有特殊回忆的人,也做不出那种独特的味道。 幸好,云雀恭弥没有尝过朝利先生的牛肉饼,我也不用担心在晚辈面前露拙了。 做好午餐准备带去医院以前,我抽空整理了放在柜底的行李,希望能找到点有意思的东西来给云雀恭弥打发时间。找到了压箱底的旧相册,我随手翻了翻,抽出最后几张他婴儿时期的照片,就带上相册出了门。 雨季还没有过去,最近一段时间依然是阴雨天。路上我撑着伞,也难免要低头看看脚,以免雨水湿了鞋袜。几次低头之后,被一群年轻人拦住了去路。 “你就是云雀恭弥的管家?”带头的青年这么问我的时候,还晃了一下手里的棒球棍。他们大约有二十个人,堵在道路上倒是相当显眼。周围的行人都匆匆绕道走过,大多不敢往这个方向多看一眼。 我想起由于法律的允许,日本从某方面来说也有些像西西里。至少黑帮都是明目张胆的存在。 好在这个小插曲没有弄湿我的鞋袜。并盛町是在入夏时迎来雨季,但我总会想到西西里冬季多雨的时节,偶尔要产生寒流南下的错觉。 按时抵达医院后,我把蔬菜沙拉和牛肉饼一一摆到云雀恭弥面前,然后才坐到病床边看书。他用餐叉拨弄了一会儿牛肉饼,咬下一口尝了味道,最终把两块牛肉饼和所有的蔬菜沙拉都吃完了。 看来他也是饿的。我笑笑,收好便当盒,将旧相册放到了他手边。 清洗碗筷回到病房,正好看见他在翻看相册。他一手托腮,一手随意翻动摊开在大腿上的相册,眼角比往常要上翘一些,应该是心情不错。我走过去,重新坐在了病床边,拿起他的一件T恤和外套,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了昨天带来的针线。 “从云雀和惠小姐出生开始,我就在负责照顾她的起居。”我笑着开口,“留下了不少照片,都是我很喜欢的。” 云雀恭弥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看照片。 这些倒算得上珍藏了。在云雀和惠小姐幼年的时候,我也给她看过他父亲的照片。自从那以后,云雀和惠小姐就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进入我房间的机会,想要在我这里找到她自己的照片。类似的事,她的父亲也做过。不过很可惜,他们都没有成功。 我忍不住微笑,很快就在云雀恭弥的T恤肩线上缝了一个小线圈。他注意到我手上拿着的是他的衣服,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皱起了眉头:“你在干什么?” “气温变化大,还是随身带着外套比较好。”我在另一边的肩线上也缝下一个线圈,“但是拿在手上不太方便,穿在身上可能会太热。”缝好以后,我随手叠好T恤放到一边,又拎起他的外套,在里侧的肩线处缝上小挂钩,“所以我想,披着应该会好一些。这样做点小处理,披着的时候就不容易掉下来。” 他看了我良久,确认我没再动其他手脚,才收回了视线。 两天过后,他彻底康复,从医院回到了家。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便如常出门买菜。回来的时候穿过长廊,恰好见他还坐在棋盘面前思考。我午睡时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出所料地发现柜子被翻动过。 云雀恭弥没有把东西摆回原状,倒是跟当年的云雀和惠小姐一样,似乎根本不担心我发现他们曾试图找那些照片。 弯腰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拾起来,我按了按胸口,禁不住想笑。 还好,他也像云雀和惠小姐那样,没有找到他尿床时期的照片。 虽然……我个人更喜欢他出生第二天对着镜头吐泡泡的那张。 9、柒... 寒流真正南下的时候,已经到了日本的冬季。 新年在即,我也开始考虑给宅子添些新东西,以免新年过得太冷清。 云雀恭弥变得喜欢在傍晚出门散步,我便趁着这个时间将客厅的沙发撤走,换成了暖炉桌。再把事前添置的花瓶和挂画安置到合适的位置以后,整间客厅的装潢看上去也完全融于传统了。 他回到家时对这个改变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表现出不满。我把云雀和惠小姐今年不打算来日本的消息告诉他,他的反应也非常平静。 看得出来,对他来说,父母和新年一样,存在与否都不痛不痒。 大幅度降温之前,我把院子里的金鱼转移到安了加热棒的鱼缸里,将它们挪至前厅。退休后独自生活了几年,我对西方的新年不再那么敏感,因此并没有多为圣诞节做准备。倒是当晚夜深时感到空气渐渐变凉,外头又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打开门才发现竟然下起了雪。 从前随阿诺德先生移居苏黎世的那段时间,每年都要见一回大雪。后来多居住在南方的国家,雪就变得少见了。我披了件针织衫,到厨房泡了壶热气腾腾的大麦茶,来到客厅,在黑暗中坐下来,想看看院子里的雪景。 忽然想起茜拉夫人怀上第二胎的那年,西西里因为极寒天气的影响,反常地下了冰雹。阿诺德先生在那个圣诞节由于公务在身,没有赶回家。夜里安顿奥罗拉小姐睡下之后,我独自在一楼收拾派对结束以后留下的杂物,却没想到刚好撞见下楼找甜点的茜拉夫人。 我手忙脚乱地替她拿出了蛋糕,把她扶到暖和的软椅上,又给她找来了毛毯,担心她着凉。茜拉夫人像是被我慌乱的反应逗笑,眯起她那双翡翠似的眼睛,眼底饱含狡黠的笑意:“奥莉,别这么慌。我可是德意志人,从小就在雪地里打滚。” 当时我真想反驳她,因为我听说她是在西西里长大的。随后茜拉夫人却开始叹气,我想她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知道吗,奥莉。”她这么告诉我,“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是那么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阿诺德说过,等孩子长大,我就可以重新去忙我的事业。现在奥罗拉已经三岁了,我原本以为我终于要看到一点希望,这两个小家伙的到来却又把我的希望抛得老远。”她摇摇头,似乎十分懊恼,“老实说,我从没想过我会为了家庭而放下我的事业。如果失去了自由,那人的一生真是太漫长了。枯燥而乏味。” 我不得不提醒她:“可您还是这么做了。” “噢,是的。”茜拉夫人出乎我意料的坦然,她耸耸肩,笑得古灵精怪地冲我眨眨眼,“或许是因为……阿诺德和这些孩子对我来说,比我想象中的更重要吧。” 而在那之后,当我发现自己拥有一副不老的身体后,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浸在迷茫和隐隐的恐惧之中。我知道,即便没有失去自由,我的一生也将会十分漫长。它不仅枯燥乏味,还会因为一次次失去我珍视的人而令我痛苦不堪。 可我并不是没有逃离的机会。塔尔波决定移居澳洲的时候,曾来找过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当时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透过它们看到我的灵魂,“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奥莉。我们可以去澳大利亚,拥有自己的新生活。” 我拒绝了他。我打算跟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一起长居瑞士。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勉强:“好吧,那你至少得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知道,塔尔波。”那时我告诉他,“也许这就是我的生活。” 大概就像茜拉夫人说的,比起我的痛苦,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促使我这么做。想必云雀和惠小姐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确信只要她提出要求,我就会来到日本照看云雀恭弥。 长廊里响起了脚步声。 我抬眼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云雀恭弥的身影。 多半是被下雪的声音吵醒了。我打开暖炉桌底下的暖炉,在他走进客厅的同时起身替他找来茶杯,给他倒了一杯大麦茶。他起床气不小,在暖炉桌旁坐下以后就烦躁地一手托腮,皱着眉头看向长廊外的后院。 我将茶杯放到他跟前,也转头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寒流来得并不急,细碎的雪花打着旋飘落,不多时就给院子描上了一层厚度不均的白色,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们沉默着坐了许久,等茶凉了我便起身去厨房换一壶热茶。 已经习惯了规律的作息,这样半夜被吵醒,云雀恭弥看起来还是不大习惯。我看了会儿雪景,再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合眼小憩。 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笑笑,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过了凌晨。 想不到今年的新年,还会有人跟我一起开始。 安静地等了几个小时,雪终于在凌晨三点时停了。我端着托盘将茶具送回厨房,回到客厅时看到他已经回了房。或许是注意到雪停下来,就回去继续睡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暖炉桌,关掉暖炉以后,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日本新年的那天,雪已经连下了三天。稍稍放晴的早上,邻居家的孩子都从家里跑出来玩雪。我一早出门,还被他们的雪球砸到了衣角。 藤田家的孩子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叫着让藤田先生槌年糕。我便没有在超市买年糕,中午果然收到了藤田优兴高采烈地送来的新鲜年糕。云雀恭弥对御节料理兴致缺缺,因此吃得比较多的反而是藤田家送的年糕。 他似乎不打算去新年庙会,晚餐过后就坐在暖路边,拿着遥控器换了许久的台,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节目。我把刚烤好的饼干送到他面前,他也仅仅是扫了一眼就拿起来尝,注意力一直都放在电视上,像是在跟那些无聊的新年节目较劲。 最终他只能看新闻。 我喝着茶听报道,恰好听见新年庙会的直播转到了并盛神社。这个小城镇的新年也过得热闹,参加庙会的人很多,尤其是孩子的身影,随处可见。 我放下茶杯,看向云雀恭弥:“要去庙会吗?” “不去。”他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电视,站起身好像准备回房。也许是感觉到我一直看着他,转身前他还是侧过身,板着脸理直气壮地替自己不合群的行为做出了解释:“弱小的草食动物才会群聚。” 然后不管我认不认可,就直接走上长廊,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我忍不住短叹。 也不知道作为杂食动物,我该不该去看看呢。 10、捌... 新年庙会的确非常热闹。 多数家庭似乎都习惯在庙会聆听零时的钟声,一起迎接新年。我在风车摊前买了一只风车,刚写完云雀恭弥的名字,就听见了藤田优的声音。 “伊藤姐姐!”他手里握着一根巧克力香蕉,小跑着来到我跟前,又伸长了脖子朝我身后张望,“你也来新年庙会啦!云雀家的小孩呢?”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他没有来。” 藤田夫妇就跟在藤田优后头,冲我鞠躬打招呼。我也向他们鞠躬回礼。 攀谈了两句之后,我们就相互道别。我把风车插到风车架上,才刚刚松了手,便感觉到起风了。一整排红色的风车都旋转起来,风车叶上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不清。忽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发现藤田优又跑到了我背后。 “伊藤姐姐,这个给你!”把还没吃过的巧克力香蕉递给我,他挥着胳膊试图向我形容,“很好吃哦!” “谢谢小优。”忍不住笑起来,我揉揉他的头发,“新的一年要更加努力哦。” “嗯!”他用力点头,偷偷看了眼我身后的风车:“云雀家的小孩也会的!”喊完了便转身跑开,没跑出几步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对我挥了挥手,“伊藤姐姐再见!” 我站在原地对他点了点头,等目送他回到父母身边,才低头看了看那根巧克力香蕉。事实上作为一个意大利人,我也比较偏好甜食。只是云雀家的血脉向来口味偏淡,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一个多世纪下来,也就很久没再碰过甜食了。 咬下一口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 我慢慢逛庙会,倒是不知不觉就把它吃完了。快到凌晨的时候,我正要回去,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买一根巧克力香蕉带给云雀恭弥。来到巧克力香蕉的摊位,恰好碰上这个地区的地头蛇在各个摊位收取保护费。 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野田家。 “野、野田大哥!就是她!!她就是上次那个一只手把吉原的手骨捏碎的女人——”我接过摊位老板递来的巧克力香蕉,将几枚硬币交到他手里,听到一旁有人慌慌张张地叫起来:“云、云雀家的管家……” 我拿好巧克力香蕉打算离开,没想到一转身就被一群年轻人拦住了去路。 他们手里都拿着电锯和棒球棍一类的武器,这样的场面的确有些熟悉。 应该是百余年前的事。那时奥罗拉小姐只有两岁,在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都离家的时候,有敌对家族的一支军队来袭击阿诺德先生的别墅。不过跟现在不同,那个时候他们手上拿着的都是枪。 我已经忘记当时我是怎样带着奥罗拉小姐安全撤离的,反倒是对在那之前阿诺德先生给我的近身格斗术指导印象深刻。他仅仅指导过我一次。那是在我已经拥有引以为傲的枪法之后,阿诺德先生吩咐我携枪,自己则徒手与我对峙。分明拿着武器,我却在一秒钟之内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撂倒在地。 “记住一句话,奥莉。”他慢条斯理地将我的枪扔开,湖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只是平静地俯视着我,“你唯一不会离身的武器,只有你自己。” 除了这句话,阿诺德先生再未给过我别的指导。我也曾询问过阿诺德先生,为什么我需要掌握射击技巧和格斗技术。毕竟在那个时候,英国女权运动带来的风潮还没有影响意大利。在西西里,女性依然只有待在厨房里的权利。甚至在黑手党的战争中,女性名义上也是得到保护的群体。 然而阿诺德先生却只是抬头看向我:“除了体力,你觉得你还有哪方面比韦内托差么?” 韦内托是那个每天清晨都要送两份报纸来阿诺德先生家的邮差。他是个酒鬼,并且好赌成性。我想了想,最终摇摇头。 “那就不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得到我的答案后,阿诺德先生便合上了手里的书,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那个瞬间,我想起了他静立在孤儿院二楼俯视我们的模样。我头一次感觉到,我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平等。 “大概要耽误你一点时间了,伊藤小姐。”这群年轻人为首的野田忽然出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云雀恭弥在我的地盘这么嚣张,是不是因为云雀家已经准备控制这里了?”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抱歉,先生。我并不清楚。”语速缓慢地回答他,我不得不向他声明清楚,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而且事实上,除了拥有血缘关系以外,云雀氏并不能构成一个家族。他们每个人都是相互独立的。如果您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应该去问那个孩子。” 想到时间不多,我便不再逗留,对他鞠躬:“恕我告辞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群年轻人在我靠近的时候都自觉地退开,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我穿过人墙离开,依稀记起当初带着两岁的奥罗拉小姐撤离,似乎并不像这次一样简单。只可惜幼年时就经历过这么一次劫难的奥罗拉小姐,还是在三十岁出头时便过世了。 现在回想起来,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离世的时候,我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但心里的遗憾却不及我在奥罗拉小姐离世时感到的遗憾多。真是奇怪的现象。明明在看到阿诺德先生也日渐苍老的时候,我曾一度觉得恐慌。而奥罗拉小姐的一生结束在她最辉煌的时刻,我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安慰。 就像我自己。即便拥有恒久的青春,也并未感到快乐。 迎面跑来一个戴着面具的小女孩,冒冒失失的样子,经过我身边时被石板缝一绊,险些摔倒。我伸手扶住她,对她笑了笑:“小心。” 结果正好对上她那双漂亮的湖蓝色眼睛。 金色的头发,湖蓝色的眼。她戴着面具,却一瞬间就让我想起了奥罗拉小姐。 真是像啊。 “谢谢姐姐。”女孩匆匆对我道谢,就拔腿与我错身跑开了。 我刚要继续朝前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女孩稚嫩的声音: “Arrivederci,Oriella(再见,奥莉艾拉。).” 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母语。 我愣了愣,转过身去,再找不到女孩的身影。只能越过人海,远远看到那一排排风中转动的红色风车。 回去的路上,我在一间电话亭前停下,给远在澳洲的塔尔波打了通电话。在他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之前,我先笑着开口:“新年快乐,塔尔波。” “我还在想是谁大半夜打电话过来……”他短暂地一愣,而后咳嗽似的笑起来,苍老的声线吐字沙哑不清,“好久没有联系了吧,奥莉。日本的新年不是要在一个小时以后才开始吗?” 我笑笑,“你知道我在日本。” “只要阿诺德先生的后辈开口,就算已经退休,你也会千里迢迢赶过去。”他的语调里带着笑意,“我看你这一辈子都别想休息了,奥莉。” “那次退休,是云雀赤井先生的建议。”我有些无奈,却也不能否认,“不过我现在已经有决定了,塔尔波。等你入土以后,我就真正退休。到时候我会找一个合适的丈夫,再生一个孩子。”顿了顿,我想起云雀恭弥,不禁微微一笑,“但还得请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因为我还想看着云雀恭弥那孩子长大。” 塔尔波哧哧地笑道:“那你大概要失望了……等他的孩子都长大,我也不会死的。” “希望如此。”即使那孩子现在才八岁。 无意间抬头,我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云雀恭弥。他独自伫立在路灯底下,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不厚的外套,脖子上还圈着围巾,小半张脸都被挡在了围巾后头。我向他看过去的时候,他也正在看我。他两手插在衣兜里,鼻尖冻得有点发红,一双漂亮的凤眼直勾勾地盯住我,就算撞上了我的视线,也没有挪开半分。 没想到他也出来了。 我跟塔尔波告别,挂断了电话。走出电话亭以后,我又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罐椰汁,来到云雀恭弥跟前时,将它和巧克力香蕉一起递给他:“抱歉。” 其实我并不确定他出来是不是为了找我。但总觉得,我是应该对他道歉的。 云雀恭弥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接过椰汁就转身自顾自地朝家的方向走,对巧克力香蕉视若无睹。 果然还是不喜欢太甜的东西。我忍不住微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也许我之所以更为奥罗拉小姐感到遗憾,是因为她并没有子嗣吧。我潜意识中似乎一直相信,后代会是生命的延续。所以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云雀和惠小姐的要求。 云雀恭弥在渐渐长大,就像他的任何一位先辈。他们的生命在前行,而我却依旧止步不前。不管是这副身体的生长,还是心智的发展。 我也该走走了。 只是在那之前,我想再陪伴他一段时间。 哪怕总有一天,他也会像那个女孩一样,把我远远甩到后头,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11、壹... 考虑到文凭的必须性,云雀恭弥在十二岁时终于主动去学校念书。 我依然维持着正常的生活规律,只不过早晨得替他准备一份便当。或许是因为先前没有去过学校,这孩子总是严格遵守学校的纪律,制服从来都穿得一丝不苟,甚至在天气最热的时候也不愿意解开衬衣最上边那颗纽扣。 劝不动他,我便只好勤于替他打理头发,常常修剪,以免捂出痱子。 这几年他长高了不少,可年纪越大,越不乐意我去碰他的头发。虽然不是专业理发师,但我对自己的理发水平还是有自信的。云雀恭弥并不是要换发型,即便是从理发店回来,也只是把头发修短打薄了一些。这些基础的功夫,有些理发师还不如我做得好,他却固执地要去理发店打理。只要我一碰到他的头发,他就会浑身僵硬,忍不住掏出他的浮萍拐向我抽过来。 这么几次之后,我不得不放弃,情绪也难免有点低落。倒是在发现他袖口上开始别着风纪委员的袖章时,我稍稍恢复了精神。 原本以为云雀恭弥这种绝不与人群聚的脾性,是不会允许他参与这种校内组织的。他工作却十分尽责,放学回家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晚,给出的解释从来都是“在做风纪工作”。我不禁好奇,于是想要从藤田优那里打听到事情的原委。 但藤田优目光躲闪,回答得支支吾吾:“我、我也不太清楚……” 他和云雀恭弥同班,照理说应该是最清楚的。隐约猜到其中的内情,我便没有追问,只把刚做好的甜点送给他,准备就此告辞。藤田夫人知道我带来了甜点,就忙嘱咐藤田优把我送到门口。 要同他道别时,他才终于迟疑着问了我一句:“那个……伊藤姐。你还要在云雀家工作很久吗?” 我点点头,“我一直在云雀家工作。” 或许是没有理解“一直”的意思,藤田优颔首,而后垂头丧气地跟我道别。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他关上家中的院门,才转身回屋。 云雀恭弥回家的时间仍旧很晚,有时还是踩着七点的饭点回来,饭后倒不再出门。这样的作息并不健康,我思考了一段时间,决定采取一定的措施做点改变。 年轻人在夏天喜欢吃些冰品消暑,我买了刨冰机回来,用抹茶和砂糖煮了一小锅绿茶糖浆,又把红豆用砂糖熬煮了一段时间,放进冰箱。快到晚餐时间的时候,我来到厨房,拿出冰块磨成刨冰,淋上糖浆以后再撒上红豆。云雀恭弥照常踩着点回来,我把刚做好的宇治金时端到了他房里。 见我端来的不是晚餐,他抬头瞧了我一眼。 我笑着解释:“四十分钟后才有晚餐,先吃这个吧。” “嗯。”他没有异议,很快就把一盘宇治金时吃完。 第二天晚餐时间如常,我没有提到点心的事,倒是见他在晚餐后自己来到厨房,一声不响地打开冰箱找到了我事先放进去的宇治金时。 看来他还比较喜欢。我没有回头,继续清洗碗盘,不自觉笑了笑。 第三天,我做了椰汁西米布丁,淋好新鲜的芒果汁放进了冰箱。他饭后果然又来了趟厨房,从冰箱里端走了布丁。 接下来几天,我交替着做宇治金时和椰汁西米布丁,偶尔还配上些软糯的汤圆,让饭后甜点变得更加可口。近两个星期下来,云雀恭弥已经养成了饭后二十分钟走一趟厨房拿点心的习惯。 两个星期过后,我偷闲了一天,没有准备点心。晚餐结束之后我洗完碗筷来到长廊歇凉,正慢慢摇着扇子眺望渐渐被黑夜吞没的晚霞,就听见他从厨房回到客厅,走进长廊站在了我身后:“点心呢?” 我回头看他,抱歉地笑了笑,“下午打扫完屋子一时嘴馋,我就先吃掉了。” “……”他冷着脸盯了我几秒,才转过身回了房。 翌日我又做了一份宇治金时,不过是在六点便做好,而且刚撒完红豆就拿来勺子慢悠悠地吃完了。云雀恭弥回来得比往常要早,六点半到家,也没有回房,直接来了厨房打开冰箱。 他找不到宇治金时,就回过头看我。 我正在洗青菜,头也不回地装了回糊涂:“还有半小时开饭。”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看到了我放在一旁的盘子,随口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厨房。盘子里还留着我特地剩下的几颗红豆,我随手拿过来,将盘子洗干净。 第三天,他六点就到了家。我刚把椰汁西米布丁拿出冰箱,他就已经站到我身后,伸出手顺理成章地从我手里拿过布丁,也不看看我的态度,不冷不热地开口:“谢谢。”然后就端着布丁回去了自己的房间,只留给我一个赢家的背影。 我笑着摇摇头,稍稍捋起袖管,回过身开始准备晚餐。 这天以后,他回家的时间都固定在了下午六点。 夏日炎炎,蝉鸣有些扰人。云雀恭弥把更多的时间都花在了风纪工作上,闲在家中的时候也多是在翻看经济和管理方面的书籍,晚餐过后还喜欢独自出门四处走走,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时间和我下棋。我的闲暇时间便也多起来,于是找了根长竹竿做成工具,学着捕蝉来打发时间。 通常是在午后,我拿上工具到院子里捕蝉,再回到屋子里冲个澡午睡。不过两三天,院子里的蝉没有捕完,人倒是晒黑了不少。云雀恭弥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一天回来,竟然丢给了我一顶草帽。 我接过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看,抬起头对他笑:“我还以为会有朵花呢。” 他坐在餐桌边吃宇治金时,听到我的话便抬头瞥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个脑袋被门板夹坏的疯子。 难得这孩子拿这种眼神来瞅我,我就忍不住逗他,戴上那顶草帽问他:“好看吗?” 他这回倒不搭理我了,重新低下头享用他的宇治金时。 想来这也是回答吧,我没有宇治金时好看。 之后我戴着他给的草帽捕蝉,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不久就把院子里的蝉捕尽了。可惜午睡的时候依然被蝉鸣闹得不安稳,是邻居家院子里的小家伙们在孜孜不倦地练声。我便取了草帽和工具,绕到藤田家的院外,踮着脚去捕他们院子里头的蝉。 这么出一趟门,我注意到有个学生总在云雀宅附近徘徊,时不时伸长脖子朝里头看看。他穿得像个国中生,长相有些老成,人高马大,头发染成了黄色,倒是一副不良青年的典型打扮。我捕完蝉回屋的时候,他瞧了我好一阵,像是在犹豫,最终没有上前来跟我说话。 接连几天我出门捕蝉都会看到他,他不同我打招呼,我也就没有理会。 一个星期之后,他再出现在院门口时,把头发染回了黑色,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我瞥了眼他的制服,认出他是并盛中学的学生。他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捕蝉,等到我收好工具要回屋的时候,他才终于跑到我跟前来,张嘴出声:“呃,您好。” 敬语说得有些饶舌,看来从前他是不习惯这么礼貌地讲话的。 我停下脚步,摘下草帽,对他鞠了个躬,“您好。” 或许是我礼貌的态度让他紧张了,他绷直身体,看了看门前的铭牌,又看看我的脸:“呃,我是……我想请问,云雀恭弥是住在这里的吗?” 我点头,“是。” 他脸上肌肉紧绷,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那么,请问您是他的……姐姐?” 年轻了这么多,我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只能笑笑:“我是他的管家,伊藤时。”而后打开院门,侧过身邀请他进屋,“先进屋吧,他要六点才会回来。” 12、贰... 我将他请到客厅,又到厨房现做了一份宇治金时。 “谢谢!”等到我把宇治金时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挺直了腰杆,终于清了清嗓子想起要自我介绍:“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 “草壁君吗?”我打断他,在他惊讶地看向我的时候笑了笑,“衣服后领上绣着名字。”是用跟制服颜色相近的黑线绣上的,手法并不纯熟,应该不是出自他母亲的手。名字旁边还绣了个可爱的小花样,看得出来也不是他自己做的,家中多半有个尚且年幼却已经在主持家务的妹妹。 他脖子上还戴着一枚手工护身符,绣出的字迹和衣领上的名字一样,想来也是妹妹的手笔。护身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他一直贴身戴着,应当也很重视妹妹。兄妹这么相依为命,大约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 摸了摸后领,他张张嘴似乎还有些诧异,慢慢才稳下情绪,点点头:“是的……草壁哲矢。” 我对他笑笑,示意他看看面前的宇治金时:“快点吃吧,很快就会融化了。” 他回过神,连忙道了谢,正襟危坐地拿起勺子开始吃。我不轻不重摇着手里的扇子,“以前从来都没有人来找过他,我还以为这间屋子永远都不会有客人出入了。”停顿片刻,我瞧了眼他在炎炎夏日用长袖制服把自己裹得严实的打扮,“草壁君是国中生,怎么会认识还在读国小的云雀先生呢?” 草壁哲矢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看我,眼神里藏着对我的不信任。 “事实上……”他环顾了一眼这间宽敞的和风馆,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题,“我没想到云雀恭弥的家境是这样。” 警惕心倒是不错。 “一丁目的环境很好,不过蝉鸣很让人头疼。”我笑着望向长廊外的后院,还能听见隔壁院子里此起彼伏的蝉鸣,末了便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相比之下,住在九丁目要安静很多吧。” 他睁大双眼,握着勺子的手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为什么你会……” 注意到他碗里的宇治金时所剩无几,我放下扇子,打算去厨房替他拿些饮料,“想喝点什么呢?冰箱里有果汁和牛奶。” 还处在震惊的状态,草壁哲矢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半天才冷静下来,张张嘴回答:“果汁,谢谢。” 我点头,起身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果汁,又取了一只玻璃杯放进托盘里,端到了客厅。他依旧挺直着腰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紧抿着嘴唇望着我,想要强作镇定,却已经脸色惨白。看起来像是被我吓坏了。 “九丁目靠近邻镇的化工厂,那里的居民身上多少都会有一些独特的气味。”将瓶子里的果汁倒进玻璃杯内,我不再唬弄他,为自己的推测作出了解释,“既然已经退出了帮派,就还是好好念书吧,草壁君。不然妹妹会一直很担心。”我不紧不慢地补充,“还有很多种方法做一个好哥哥,草壁君不是非得选这条路不可。” 草壁哲矢低着头没有说话。 等他喝完了果汁,我再去了趟厨房,想要找些零食招待客人。结果不出所料,听到了他偷偷离开的声音。我便清洗了杯子,把剩下的果汁放回冰箱,到浴室冲了个澡。 家里刚好没了做点心的材料,我只好出门去买现成的布丁。 恰好到了下课的时段,甜品店前排起了长队,因此耽误了不少时间。我拎着布丁折返,抵达院门前时,正巧碰见了云雀恭弥。他比以前要回来的早些,正从屋子里出来,像是要出门。抬头撞上我的视线,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瞧了两秒,便又转身回了屋。 我才意识到,他可能是想要出去找我。 大概是在生气吧。 跟着他进了屋,我随他走进客厅,把布丁的包装拆开,轻轻推到他跟前解释:“没有做点心的材料,我就去甜点屋买了布丁。” “嗯。”他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拿起小勺尝了口布丁,居然皱起了眉头。 我摇了摇扇子,倒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不好吃么?” 他挖了一勺,冷着脸送到我嘴边:“你自己试。” 我愣了一会儿,放下扇子接过勺子,吃下了那勺椰汁西米布丁。 甜腻的味道化在口中,于我而言很可口,对他来说却太甜了。 在甜品店买的的确不如自己做的。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拿过那叠布丁,准备再出去一趟:“我去买材料,再做一份。” 云雀恭弥则站起来,直接否决了我的补救决定:“做饭,我饿了。”说完便转身走进长廊,丢下最后一句交代,“最近少出门。” 我站在客厅,远远还能看见长廊里挂着的风铃。上头系着的纸条从来没有被取下来,一切倒是一如当初。只是“云雀恭弥”这个名字,已经不知不觉从一丁目影响到了九丁目。 真快啊。明明还是个孩子。 夏季接近尾声,蝉鸣也终于消停下来。秋末快要过去,转眼就要入冬。我整理出云雀恭弥冬季的衣服,想起他今年长高不少,恐怕又要添些新的衣服了。于是我取出软尺想给他量量身高和肩宽,好确定衣裤的尺寸。 他不像往年那样配合地站起身,只看我一眼:“我自己买。” 这种态度又让我记起他不乐意我碰他的头发。不过到了这个年纪,的确早该为自己的衣物做主了。我便没有多说什么,收起软尺回了房。 第二天傍晚,他就买回了入冬后的衣服。但到了真正入冬的时候,他却是穿制服的时间居多,完全冷落了自己挑回来的新衣服。偶尔在院子里晾起崭新的外套,我都有些无奈。 今年日本的雪来得早,受到寒流的影响,还下了几场暴雪。我早晨便多要清扫门前的积雪,以防行人经过时行走困难。云雀恭弥的作息还和夏天相差无几,通常六点半到家的时候,暮色早已四合。 他清晨总会比我晚二十分钟起来,留足了我准备早餐的时间。有天却出了例外。我清早还未完全清醒,就听到了他房间那头传来的动静。他似乎去了趟洗衣房,然后又不声不响回了房间。 我便又睡过去,等到如常起床做好早餐和他的便当,才偷空去看了看。 原来是洗了套睡衣。 我看着那套睡衣思考了一会儿,想到他不让我碰他的头发,又拒绝我替他量尺寸,倒是慢慢将其中的原因回味过来。 也到了这个年纪了。 13、叁... 情人节到来的时候,年轻人都开始骚动起来。 偶尔也想应节,我从超市买回了简单的模具,在情人节前一天做了些不甜的黑巧克力放进冰箱。还记得头一回在情人节做巧克力,是茜拉夫人出的主意。 不得不承认,茜拉夫人是我见过的最懂得做妻子的女性。她机灵能干,许多观念都超前得不可思议,能拿主意,却多同阿诺德先生商量以表现对丈夫的充分尊重和信任。她有时也会像阿诺德先生一样言辞犀利,但对爱人总是不吝惜甜言蜜语,嘴巴常像抹上了蜜糖。跟阿诺德先生在一起时,往往是她主动,她却乐此不疲,时常还有新花样给生活增添乐趣。 当然,我想这其中也有阿诺德先生的功劳。他对茜拉夫人了若指掌,明白她就像他自己一样不愿被拘束,因此给她一定的自由,好让她从某种程度上安分下来。可以说,五代云雀氏的血脉当中,最叫人羡慕的夫妻无疑是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 而另一个极端则是云雀赤井先生和他的妻子。云雀赤井先生是云雀恭弥的祖父,他从小在英国长大,八岁时就在家门口和邻居家的金发女孩接吻,十三岁那年则把另一个女孩带回家过夜。 “时,”第二天一早将那个女孩送走之后,他经过餐厅时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和男性接过吻吗?” 我放下手中的餐具,慢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过身面向他,“没有,先生。” 他稍稍点头,接着又问:“那么你现在还是个处/女?” 虽说已经许久没有碰到过这么尴尬的情况,但我想我当时还是控制住了我的表情,只不过停顿了片刻,才如实回答:“是的,先生。” 他便没有再为难我,拿上牛奶径自离开。 过早尝试禁果并未给云雀赤井先生带来多少好处。在长相上,他与阿诺德先生并不像似,反倒更多继承了他母亲的特征,漂亮而忧郁。从不缺女性投怀送抱的环境令他渐渐对女性失去兴趣,甚至厌烦到只能维持表面的绅士风度。云雀和惠小姐出生后的第二天,他便同他的妻子离婚。虽然他从未说明过原因,但我想那多半是因为他的妻子给他带来了又一个叫他头疼的女性。 等到云雀和惠小姐过完五岁的生日,云雀赤井先生就将她送到日本独立生活,并且把我也一同打发到日本照顾她。 至今我都没法忘记云雀赤井先生对待女性的态度。只希望云雀恭弥不要重蹈他祖父的覆辙。 我叹了口气,穿过长廊打算回自己的房间,经过他房门口时悄悄看了一眼,倒是见他如常在看书。不过偶尔打一个呵欠,应该是有些困了。只穿了一套睡衣,在这种天气还是容易着凉。 果然还是个孩子,这么多年下来,也没学会在换季的时候多加注意。 我便顿住脚步,考虑要不要适当提醒。结果看了他许久,忽然发觉相比起七岁那年,他五官又长开了不少,跟阿诺德先生越来越相似了。 很俊俏呢。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云雀恭弥转过脸来瞥了我一眼,见我站在原地不走,也没什么异议,视若无睹地继续看他的书。我瞧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开了。抵达房门口的时候,又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多半是去拿了外套披上。 我笑笑,坐回榻上,听着长廊里的风铃声,思绪逐渐飘远。 也不知道他在学校念书的第一年,会不会收到女孩子送的巧克力。 第二天出门,发现门口放着一束玫瑰。我把花抱起来,抽出夹着的卡片看了看。简单的告白,没有署名,字迹倒是十分清秀。我不太同一丁目外的居民打交道,所以这花是谁送的,也不难推测。 那个孩子去年刚考上东大吧。还能碰到更合适的女孩的。 回屋找到一个玻璃花瓶,灌好水以后,我就将玫瑰都插在了瓶子里,摆在玄关做装饰。只可惜花离了根不能长久,过几天它们便会凋谢。 下午云雀恭弥回家,反常地把门开关了两次。我听到小狗的叫声,才知道是柴太郎跟着他进来了。即使已经被藤田优饲养了五年,小家伙对这间和风馆也还算熟络,很快就蹦着跑来厨房,一边摇尾巴一边蹭我的脚。 我只好找出一些鸡胸肉,煮熟了端到客厅,给云雀恭弥喂它。他正坐在桌前看电视,感觉到柴太郎跑到他脚边蹭来蹭去,便将注意力从电视上挪开,一手托着腮,一手随意抓了一小块肉去逗它。 桌上放着一个大号的塑胶袋,里头似乎全是巧克力。匆匆瞥过一眼,我正要回厨房,就听他忽然开口叫住我:“伊藤时。”我停下脚步,听他头也不回地交代,“把那些拿走。太甜了,我不要。” 我便把一整袋巧克力都拎到了厨房。 到底是一份心意,丢掉或者用由我吃掉,都不大好。因此我只能找来一个盒子,先把巧克力和情书都码好储存起来。巧克力和情书的数量不一,想来应该是有女孩子当面告白了。他看起来情绪平静,多半都没有当回事。 如果一直是这种态度,说不定还吓到了那些小仰慕者。 正这么想着,我又听见他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要拿点心,动作却顿住了。大概是看见了我昨晚放进冰箱的巧克力。 “因为刚好是情人节,所以只做了巧克力。”我笑着告诉他,“黑巧克力,不甜,可以试试看。” 他站在冰箱面前,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伸手把那一小碟巧克力拿出来:“只有这些?” “嗯。”我回过头继续切菜,“黑巧克力比较健康,不过也不能过量食用。” 他没再表示不满,一声不响地端走了巧克力。 晚饭结束后,我把柴太郎送回隔壁的藤田家,途经玄关,无意间发现白天摆在那里的玫瑰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还盛着清水的玻璃瓶留在原地。 我有些疑惑,便回到客厅询问云雀恭弥:“云雀先生,您见过玄关那里的玫瑰花吗?” “嗯。”他还在看新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块巧克力送进嘴里,视线从头到尾都没有从屏幕上移开,“狗吃了。” 柴太郎把花吃掉了? 我愣了一会儿,想到小家伙急急忙忙跑到厨房蹭吃的样子,兴许是被玫瑰花瓣涩了嘴。 倒也说得通。 只是这么纵容,难免溺爱了。 14、肆... 盛暑来临的时候,云雀恭弥顺利从并盛国小毕业。 我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送给他一份毕业礼物,他就在回家时随手将一个盒子扔给我,丢下一句不冷不热的“妇女节礼物”,便径自回了房。失去了提醒他妇女节已过去好几个月的机会,我只好笑笑,拆开了盒子。 是一台手机。 我不常使用移动通讯工具,平时的日常作息很稳定,到日本的这几年也就没有买手机。倒是有那么一两回意外出门的情况,他找不到我时总是有些生气,想来就是因为这个才送我手机的。 通讯录里没有存任何号码,只有一条通讯记录,一串眼生的数字,多半就是他的手机号。已经是个国中生,的确该拥有自己的手机了,这一点是我的疏忽。 想把云雀恭弥的号码存在下来,输入联系人姓名之前却有点犹豫。为了以防万一,部分成年人总会教导孩子不要把父母的号码存为“爸爸”、“妈妈”,而我从前与阿诺德先生麾下的线人打交道时,用的也通常是化名。所以直接把云雀恭弥的号码存为“云雀先生”或是“云雀恭弥”,似乎不太妥当。 但如果存可爱一点的名字,被他发现的话也不好。 我想了想,最后存下了“恭先生”。 原本以为他对国中的生活会兴致缺缺,我倒没想到暑假还没有过去,他便已经拿出了并盛中学的制服换上,时常去学校转转。所幸衬衫最上边那颗纽扣解开了,不至于让我担心他会不会中暑。 到八月初,我再次见到了草壁哲矢。 他和另外两个学生一起出现在院门口,身上统一穿着并盛中学的制服,胳膊上都别有风纪委员的袖章。“伊藤小姐。”草壁哲矢在见到我的第一时间深深鞠了个躬,神色不改地迎上我的视线,相较其一年前倒是沉稳不少,“我们是来找委员长的。” “他已经是风纪委员长了吗?”点点头,我笑着侧身,“请进吧。” 刚好是午后,云雀恭弥还在长廊看书。我想把他们三个带去客厅,却被草壁哲矢带头婉拒了:“我们去后院见委员长就好。” 三个人当中他的地位最高,其他两个孩子便也不吭声。我只得任他们去了后院,自己则回到厨房打算现做些冰品招待客人。和风馆里一向安静,站在厨房里也能隐隐听到他们的谈话声,似乎是在向云雀恭弥汇报工作状况。间或有风起时撩起的风铃声,在聒噪的蝉鸣中还算悦耳。 把风纪委员叫到家里来,可见云雀恭弥也并不介意我听见。 做了三小份宇治金时盛进纸杯里,我赶在他们临走前将冰品送到了他们跟前。或许是见我特地送来玄关,三个年轻人相互交换了眼神,最终还是收下了宇治金时。我同他们一一道别,最后看向草壁哲矢:“头发还是黑色比较好看呢,草壁君。” 他愣了愣,而后有些窘迫地对我深深鞠躬:“嗨咿!” 不错的孩子。我笑了笑,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脑袋,结果倒令他更加困窘,手忙脚乱地道了别离开。 再回到厨房,就瞧见云雀恭弥坐在了餐桌前,环抱着胳膊合眼小憩。大概是听到了我进来的动静,他睁开眼看看我,懒散地打了个呵欠,稍嫌蓬松的头发有些乱翘:“点心。” “我重新去做。”我应下来,经过他身边时想替他捋顺头发,被他抢先抓住了手腕。 他拿眼角瞧我,一双漂亮的凤眼瞳仁深邃,没有我想象的敌意,反倒带着些懒散的鄙夷,开口时还带着轻微的鼻音:“干什么?” ……在这方面,他和阿诺德先生真是完全不同。 我冲他笑笑:“头发有点乱了。” 他便又看了我两秒,松开了手。 后来出门买菜,也能够觉察出不一样的地方。街头的不良少年少了,也不再见野田家的人在并盛街的店面收取保护费。取而代之的穿着并中制服的风纪委员,其中还不乏看上去已经成年的面孔。 不过和那天见到的风纪委员不同,他们除了服装,连发型都统一成了飞机头。见久了,居然也有回到了八十年代的错觉。 有一回偶遇草壁哲矢,我不出意料地发现他的发型也换成了飞机头。乍一看有些好笑,我便忍不住问他:“最近流行这个发型么?” “是委员长要求的。”草壁哲矢见到我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紧张,腰杆挺得笔直,只在提到云雀恭弥时语气里才会流露出自豪的情绪,“我们并盛风纪委员的标志。” “恭先生要求的?”虽说有想过这个可能,但真正得到答案后我还是有点吃惊,“原来他喜欢看这种发型吗。”转而又禁不住想笑,我摸了摸自己规规矩矩地盘起来的长发,开始认真考虑,“我要不要也去做一个呢?” 草壁哲矢顿时变得很惊慌,像是被我吓坏了:“别、别开玩笑了伊藤小姐!” 看来他的审美也还没有真正退化到八十年代。 其他风纪委员应该多少也会有些不情愿吧:“所有风纪委员都留这种发型的话,他一个人倒显得更突出了。” “委员长本来就是最突出的!”他听完却颇为激动地抬高了音量,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清了清嗓子假咳一声,压低声音对我道歉:“咳,抱歉。” “没关系。”我稍稍一笑,“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事后同他道了别,我继续在超市挑选食材。过了十三岁,云雀恭弥也快要到长高的关键时期,需要多吸收蛋白质。我便打算买些牛肉回去做牛肉饼,没想到刚走到肉食区,衣兜里的手机就轻微震动了一下。 简讯提示。 我掏出手机查看,是他发来的邮件。 倒像他往常说话的风格,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寿司。 无奈地摇摇头,我回复他“好的”,便收好手机,回身走向冷藏区。 那就买间八和比目鱼的背鳍肉吧。 15、伍... 从国中开始,云雀恭弥就睡得晚了。 晚餐过后他通常要出门逛几圈,回来便洗了澡待在房间里研究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我比较清闲,因此也偶尔翻看一些中国美食的食谱,晚上替他做夜宵。往往是在洗过澡以后到客厅看会儿电视,我就到厨房拿出准备晚餐时切好的胡萝卜、南瓜、菠菜和紫甘蓝,分别榨成汁水一点一点与水磨糯米粉混合,再和好面团饧用湿布盖着,十分钟之后割成小面团,把豆沙馅包进去。 有时也会做酒酿圆子,只不过好的酒酿不常见,我只好考虑自己做,却又碰不上合适的天气。 于是趁着夏秋换季的时候酿了一坛,不到三天便满屋子酒香了。周末时我便卷了袖子到院子里给部分酒酿过滤,去掉些甜味。抬头就见云雀恭弥坐在长廊里看着,我笑笑,盛了一碗提纯后的给他尝。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倒是不胜酒力的,最后就倚着长廊木柱睡过去。我收拾好了酒酿,又给他披了件衣服,才轻声回屋。难得他自始至终没有察觉我的脚步,应该也是累了这么些天,多少有些疲劳。 云雀和惠小姐偶尔同我联系,倒问起过他的近况。我简单交代了一番,提到风纪委员会,她也只是应了一声,似乎并不上心。 倒是到了入冬的月份,草壁哲矢偷偷送来了两坛很好的酒酿。 “是家妹做的,为了报答委员长帮助我们搬到六丁目的公寓。”他跪在榻榻米上,额头都埋上了膝盖,请求得十分郑重,“因为委员长可能不会收,所以我擅自送到您这里来了……还请务必收下!” “要是我收下了,今后再碰上别的风纪委员送礼,也会没有理由拒绝。”我把酒酿轻轻推回他跟前,虽然觉得可惜,但还是没有收下,“这样吧,草壁君。我每回做酒酿,酒味都会太重。所以还请你帮我向草壁小姐讨教,怎样才能做到味道适中。” 由此便讨到了诀窍。 也是听草壁哲矢这么一提,我才知道云雀恭弥帮大部分无家可归的风纪委员在六丁目租到了公寓。六丁目靠近并盛公园,和九丁目比起来,环境和治安都更好。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把租金压得像草壁说的那么低。他们风纪委员会在各个摊位和门面收取的保护费,最终都会以工资的形式分发给风纪委员。不多,节省着花却也足够。 听起来倒像是份正经的工作了。也难怪那些已经成年的风纪委员都肯服从他。 把风纪委员管理得这么井井有条,相信并盛中学那边也是不错的。于是在并中的学园祭那天,我也抽出空来去逛逛,想看看他的学校。 日本国中生的学园祭节目十分丰富,我看了会儿舞台剧,又慢慢逛了许久,手里渐渐也多了些小纪念品。不少国小的学生也在进行参观,广播里时常会播放寻人启事,好找回被人群冲散的孩子。 我在一个班级的女仆咖啡屋见到了藤田优。他穿着管家的衣服,头顶上却带着猫耳,见到我时险些洒掉托盘里的咖啡,脸涨得通红:“伊、伊藤姐!” 我对他笑了笑:“很可爱,优君。” 他听完脸色又变得一青一白,像是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一个穿着女仆装的女生匆匆来到他身边,误以为我是他的姐姐。藤田优解释不清,那个女生便作罢:“好吧……藤田君现在有空吗?这个小妹妹和她的大哥走散了,想要去拳击部那边找他……” 我才注意到她还跟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小女孩。 藤田优似乎有些为难,他看起来也非常忙碌。我便笑着开口:“不介意的话,我带她过去吧。” 小女孩家教不错,很快就对我道了谢。她的名字是笹川京子,还是并盛国小的六年级生,哥哥笹川了平在并中念国中一年级。拳击部的活动场地在南栋教学楼后面,我对具体的位置并不清楚,一路上便又询问了在学校里巡逻的风纪委员。 笹川京子在我上前询问风纪委员时有些慌乱,或许是因为他们看上去都难免凶神恶煞,她担心我会被他们为难。 不过校内的风纪委员多数都同我打过照面,对我倒是十分尊敬。只是没想到,等我把她送到拳击部,云雀恭弥也找了过来。并盛中学有了新的制服,他却还和其他风纪委员一样披着旧制服外套,袖管上别着风纪的红袖章。 他没有和拳击部的部长打招呼,只瞥我一眼,示意我跟上他:“过来。” 点头应下来,我告别了笹川京子,跟上云雀恭弥的脚步。远远还能听到身后有个年轻人在大喊:“哦!京子!你去哪里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是个银色头发的学生,应该就是笹川京子的哥哥。 来之前没和云雀恭弥说过今天的计划,他倒不为我的出现而惊讶,但也没有要带我参观学校的意思,直接把我交给了草壁哲矢。草壁则将我带到了南栋教学楼的接待室,迅速泡好了茶告辞:“请您暂时先在这里休息。因为接下来就是风纪委员会的合唱节目了……所以委员长和我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接过茶杯,“没关系,去忙吧。” 站在接待室的窗边也能看到操场上的舞台。云雀恭弥的办公桌就在窗前,平时工作时应该是背光的,不是什么好位置。我捧着茶杯来到窗边,没过多久便等到了风纪委员会的合唱。 合唱校歌,算不上有新意的节目。但这也是我头一回听到并中的校歌,旋律不错,又是钢琴伴奏,一群年轻人合唱,倒显得中气十足。我拿出手机录下来,打算把它设为手机来电提示音。 他们的节目结束以后,草壁哲矢没有马上回来。我便重新坐下,戴上耳机听刚才的录音,慢慢也能跟着哼上两句。 戴耳机的不利却也很快体现出来。我循环听得入了神,直到云雀恭弥走到我跟前,才发觉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接待室。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审视我,这种俯视的角度,一时让我想起了守在自己领地的雄师。 因此我愣了愣,才摘下耳机,抬头对他笑笑:“恭先生。” 他的视线便转向了我手中的手机,“刚才录的么?” 我颔首,“可惜音质不是太好。” 他什么也没说,只看了会儿手机,就径自转身走向他的办公桌。 第二天晚上睡前,我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内容是空白的,只有一个附件,打开才发现是风纪委员会合唱的并盛校歌。音质很好,钢琴伴奏和人声都十分清晰。我忍不住笑,把它存进手机里,设置成了来电提示音。 后来偶尔听到,才知道他的手机来电提示音也是这首校歌。 对年轻人来说倒是有些老气了,我却没有想要旁敲侧击地提起。 算是一点私心吧。毕竟他在这方面的执着,意外有些可爱。 16、陆... 来年的春天,云雀恭弥已经比我要高。 想到再过两个月他就要满十五岁,我偶尔也要感叹时间过得挺快。转瞬就八年了。再过八年,他也该到了拥有自己家庭的年纪。 从前我总要等待一代又一代的云雀氏血脉降生,然后再慢慢将生活重心转移到这些新的生命上。但是这回,等到他的孩子诞生,我就该离开了。得在他抛下我之前,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否则告别的时候,会很痛苦吧。 因此当他难得有时间坐到长廊上摆着的棋盘面前时,我也走上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和往常一样,他执黑子,我执白子。 他半垂着眼睑,专注的模样同小时候相差无几。一局棋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拢着和服的袖管落下棋子,“恭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辞退我呢。” 拿起棋子的手一顿,云雀恭弥没有回答,只看了会儿棋局,面不改色地落子,像是准备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我年纪大了,原本在恭先生出生以前就已经退休。”我也不急着要他的答案,一边继续同他对弈,一边说出我的打算,“所以我想,到时您如果要雇我照顾您的孩子,我也不得不拒绝了。毕竟工作了一百多年,我想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他落子,一言不发地赢了一局。 这倒是头一回没有以平局收场。 他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好像完全没有把我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饿了。去做饭。”说完便站起身,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我目送他的背影,最终也只能叹一口气。 初夏的雨季到来,我还是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找出电话簿,联系了草壁哲矢。或许是因为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电话接通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警惕:“你好。” “草壁君?”我叫他,“我是伊藤时。” 他刚好没有执勤任务,赶到云雀宅也十分迅速。“倒不是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我端了开水和茶具到前厅,不慌不忙地替他沏茶,“草壁君今后想不想做恭先生的助理?” “诶?”他抬起头看向我,表情变得不知所措。 “不仅是工作上的。”我便稍稍抬眼冲他笑,轻轻放下开水壶,慢慢向他说明,“这孩子有些挑嘴,换季的时候又常常感冒,总是要在医院住上几天才能康复。因此生活方面,也需要有人帮着照看。” “呃……但是伊藤小姐……”他语气迟疑,谨慎地看了看我,似乎想要从我的表情里找到些端倪,“这些不都是您在做吗?” “可我不能一直陪着他。”将沏好的茶递给他,我笑笑,不打算隐瞒我的处境,“我总有一天要离开。” 草壁哲矢捧着茶杯愣了一会儿,几秒过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皱紧了眉头。 “我知道了。”放下茶杯,他郑重地挺直了腰杆,而后又埋下腰对我深深鞠躬,“我十分尊敬委员长,当然也非常愿意接任这份工作!还请伊藤小姐您多多指点!” 好孩子。要不是他的发型,我真想揉揉他的头发。再磨砺一段时间,他应该就能帮云雀恭弥打点不少繁琐的事务了。 “那么,先把这个拿回去看吧。”我把事前搁在手边的一本记事簿交给他,“都是些需要注意的细节。等你有时间的时候,我会带你多了解一下这间和风馆的构造。”稍微审视他一眼,我决定还是得适当提醒他,“还有一些必要的能力也得多加训练。” “好的!”草壁哲矢应得有力,转而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瞅我,“不过……委员长应该还是比较希望您留下来吧?” 我笑笑,转头望向长廊外的后院。细密的雨点落下来,倒是让视野里的景物都模糊了。风铃叮叮当当地响,长廊的边角恐怕又被淋湿了大片。棋盘一直搁在原处,或许也溅上了不少雨水。我便想起云雀恭弥七岁那年第一次一整天都没有回家,早晨我醒来时看到的也是相似的场景。 “不知道草壁君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我语速缓慢地开口,“坏消息也许会让人痛苦,甚至是绝望。但它总会过去的。人们还要继续生活。”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加深了呼吸,“而希望却会让人瘫痪,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失落当中。” 那时我对他说“我以为您不会回去了”,并不是玩笑。 我已经老了。老到再也没有能力去承受希望。 草壁哲矢瞧了我好一会儿,最后才低下头:“……我懂了。” 将他送走以后,我撑着伞来到院子里给金鱼投食,而后又把长廊中的棋盘挪到了雨水淋不到的位置。风铃上挂着的纸条已经字迹模糊,我站在长廊里看了它许久,到底没有忍心取下来。 多半是着了凉,夜里开始咳嗽,第二天便感冒了。 刚好是个难得的晴天,我取了书坐到长廊边歇凉,隔着口罩却依然咳嗽不止。于是含了块冰糖在嘴里,终于多少消停下来。云雀恭弥一大早就出了门,也没说中午会不会回来。我向草壁哲矢打听,才知道他是代替受了伤的笹川了平去参加拳击联赛了。 我倒有些惊讶,“他加入拳击社了吗?” “不是!虽然笹川了平纠缠不休,但委员长从头到尾都没有同意要加入拳击社。”草壁在电话那头否认得十分干脆,“只不过不战而败这种事情决不能发生在我们并中,所以委员长才去参加比赛。” “这样吗。”我咳嗽了两声,“那比赛是在哪里举行呢?” 得知比赛地点之后,我带上相机出了门。赶到比赛现场时,决赛还没有开始。我在观众席上找到空位坐下来,一面咳嗽一面调试相机。云雀恭弥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赤着上身,而是一如既往穿着那身并盛中学的制服,上场时神态自若。 我将镜头对准他,拍下了好几张照片。 跟他的对手比起来,他还是清瘦了点。不过赢得相当轻松,整个过程也只有几秒的时间。 等他跳下擂台,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观众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愧是云雀!真是极限的强啊!”站在我前边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大喊起来,嗓音嘹亮,让旁边的其他观众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我朝他看过去,瞧清他那头银发和绑着夹板的手,便认出他是笹川了平。 眉眼之间倒有些像纳克尔先生。但据我所知,那位神父是没有子嗣的。 云雀恭弥打着呵欠直接离开了赛场。他昨晚睡得不早,应该还有点困倦。我收拾了东西,也起身离开。 来到体育馆大门,刚好看见他正倚着墙等待,微微皱着眉,大概是不喜欢会场里吵闹的环境。 “恭先生。”我担心一开口就止不住咳嗽,便只简单地叫了他。他瞥我一眼,那双漂亮的凤眼眼底瞧不出情绪。然后他兀自迈开脚步,口吻不容置疑:“走了。” 不是云雀宅的方向,倒像是去医院的路。 我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路途中他忽然不冷不热地叫了我的名字:“伊藤时。” 我抬头应了一声,等待下文。 他没有回头,兴许是真的困了,语调有些懒散,还带着困倦时特有的轻微鼻音,“不准有下一次,让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没有人。” 我短暂地一愣,慢慢在口罩后头支起一个微笑。 “……好。” 17、柒... 恰好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上午从超市回来时我便也喜欢去看看樱花。 倒是没想到,远远就看到一棵樱树下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风纪委员。我走上前,稍稍检查了他的伤势。被钝器击中侧脸而昏迷,不过对方攻击的不是致命位置,力道也适中,没有将他的骨头抽碎。 看伤痕的宽度,有些像云雀恭弥的浮萍拐。 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拿出手机拨通急救电话,然后又找到了附近的另一个风纪委员,请求他送我一程。年轻人看起来很紧张,一路上断断续续向我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大抵是几个并中的学生赏樱时与云雀恭弥起了冲突,但就在所有风纪委员都以为他会好好教训他们的时候,他忽然全身无力地倒下,最后看上去十分吃力地独自离开。 “也有风纪委员想上去扶一把……但是都被委员长赶走了。” 也许是担心我多想,倒听得出来他还有许多细节没有说。我仔细想了想,总有些内容是不能忽略的:“当时在场的除了并中的学生,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啊——对,那个新来的校医也在,还被委员长……”年轻人顿了顿,偷偷看了眼我的脸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多少有了兴趣:“新来的校医?” 他有点紧张,吞了口唾沫点头:“名字好像是夏马尔吧……似乎是个外国人……” 三叉戟夏马尔吗。那么云雀恭弥忽然全身无力,多半是因为被三叉戟蚊子叮咬,染上了某种病毒。前段时间确实听说了彭格列家族大部分继承人离奇死亡的传言,所幸据我所知,乔托彭格列先生的子嗣还没有牵扯其中。 那三叉戟夏马尔来到日本的原因,恐怕就和沢田家的孩子脱不了关系了。 走在我身旁的年轻人还没有缓过劲,嘴里小声嘀咕:“没想到委员长也会……” “谁不会有失败的时候呢。”我笑笑,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只不过强者以此为台阶攀向顶峰,弱者则一蹶不振。”转过头瞧他一眼,我笑着问他,“在你看来,恭先生是哪种人?” 他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站直了身子再冲我鞠躬:“嗨、嗨咿!感谢伊藤小姐指教!”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也停下脚步,“今天真是非常感谢。快回去执勤吧。” 年轻人没有坚持,很快就离开。我回到云雀宅,将冰箱里提纯后的酒酿挪到下层,再把没有提纯的酒酿放回空出来的位置,关上冰箱清洗青菜。没过多久,玄关那边就响起了开门的动静。我擦干手过去,刚好见云雀恭弥换好了鞋,一手扶着身侧的墙试图走进来。 他的脸色很苍白,脚步也十分不稳,想来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 察觉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漆黑的凤眼不再像往常一样神色漫不经心,而是带着久违的警惕和戾气,倒让我想起了七岁那年的他。但很快,他的眼神恢复过来,视线与我错开,收回了扶在墙上的手。 我对他微笑:“您回来了。” “嗯。”他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就迈开脚步朝我走过来,像是想要去前厅。 可他没有成功。在距我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突然就脱了力,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往前栽过来。我伸手扶住他,结果因为角度关系,反倒更像一个拥抱。他身体便有些僵硬,大概还是不喜欢被当做孩子。 也不想想自己的个头都比我高了。顺手拂去他肩上的樱花花瓣,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抱歉,恭先生。”重新扶住他的胳膊,我低声道歉,“下次不会再把提纯后的酒酿和没有提纯的放在一起了。”而后又难免无奈地对他笑了笑,“酒劲很大吧?我先扶您回房休息。” 他不说话,也没有拒绝我的帮助。因此我将他扶去了房间,才再回到厨房准备午餐。 休息了一个下午以后,他的脸色便转好了。我烤了新鲜的椰蓉饼干给他,傍晚时总算见他心情也不再那么糟糕。 只是夜里听他起了两次身,其他一切如常。 一个星期过去,我没有巧合地碰见沢田家的孩子,倒是在院子里瞧见了不少小东西。给池中的金鱼撒食,总是抬头就能见到四五只黄绒绒的小鸟站在电线杆上,黑加仑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 挺可爱的小东西。如果没有腿上绑着的微型摄像头,或许会更讨人喜欢。 我没有急着打草惊蛇,还维持着往日的作息,凡事如旧。五天之后,我如常买了菜回来,意外地在玄关发现了云雀恭弥的鞋。 来到长廊,便见他正坐在长廊的阴影下,肩膀和脑袋上都停满了那些黄绒球似的小鸟,随意撑在身侧的手边都有两只小家伙在蹦跶,左腿屈起的膝盖上也立着浑圆的身影。他听见了我回来的动静,转过头朝我看过来,稍嫌懒散地打了个呵欠,松软的黑发有些乱翘,应该是刚刚小睡了一会儿。至于窝在他头发里的几只鸟儿,则在他转头的同时也冲我歪了歪脑袋,眨了眨黑溜溜的眼睛。 虽说知道他喜欢小动物,但他这种被同一种类的小动物团团围住的模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所以吃惊之余,手里的袋子也滑到了地上。 真是失态了。 “……恭先生。”我弯腰对他道好,接着拾起了袋子。他身边摊着一堆被捏碎的小玩意,看起来像是这些小鸟脚上安着的微型摄像头。 原来也早就察觉了吗。 “嗯。”他漫不经心地哼出一个音节,抬起手用食指刮了刮肩头一只小鸟毛茸茸的胸脯,视线扫过我手里的塑胶袋,“近期少出门。需要什么东西就告诉草壁,风纪委员会买回来。” 上一次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还是在三年前。 “好的。”我点头,瞧了瞧这些舒舒服服地缠着他的小家伙,“我去拿些饼干过来。” 他瞥我一眼,才又去逗弄膝上那只小东西,“捏碎一点。” 我应下来,穿过长廊走向厨房,悄悄舒了一口气。 或许是太久没有这么失态过了,刚才竟有些紧张。 18、番外奥莉艾拉(一)... G第一次见到奥莉艾拉,是在阿诺德家的别墅门前。 当时他受乔托之托,要把一个东西送到茜拉·维多手中。而那也是他头一回去拜访阿诺德的住处。因此当他找到那幢别墅时,并不是很肯定那就是他的目的地。刚巧奥莉艾拉正从别墅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大筐清洗过的衣物——或许还有床单和窗帘,看上去着实不轻。 这也是G注意到她的原因之一。她穿着一身黑色束腰长裙,打扮得像个富人庄园里的管家,个头不大,胳膊也十分细瘦,拥有一头在西西里并不罕见的漂亮黑发,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五官不算出挑,但也清秀好看。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她却面不改色地抱着推挤如山的衣服脚步平稳地走出了别墅,似乎打算将它们一一晾晒。 G瞬间便想起了茜拉·维多。在他的印象里,只有那个力大如牛的女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喂——”他张嘴叫她,忽然又想起乔托时常叮嘱他要尊重女性,因此G抿了抿嘴改口:“女士。这里——该死……”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烦躁地迎上奥莉艾拉询问的视线,“我是说,请问这里是阿诺德的住所吗?” 她放下手里的衣物,站起身没什么表情地瞧了他两秒,而后抬起胳膊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头:“他们住在那边。” 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G将信将疑地挑了挑眉。但他很清楚这片地区居住的几乎都是阿诺德的部下,因此最终选择了相信这个姑娘的话:“……好吧,谢谢。” 两个小时以后,等他翻过那座山头看见一望无际的亚得里亚海,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他万分恼火地沿着原路折返,再次抵达那幢别墅所在的位置时,已经要仰起脑袋才能找到太阳。 然而那幢几个小时前还坐落此处的别墅却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起眼的树林。 显然是术士的把戏。 G便站在树林边抽了两根烟卷,然后在附近的镇上找到那名作为阿诺德线人的邮差,请他带路,解除幻术重新找到了别墅。当他敲响别墅的大门,前来开门的依然是奥莉艾拉。 在瞧见门口站着的人时,她稍稍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 “抱歉,加特林先生。”她一面道歉一面侧开身邀请他进屋,神色有些紧张,给出的解释却十分有条理,“因为您的表现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所以我以为您是冒充者。” 他踏进别墅,皱眉审视她一眼:“不太一样?” 她点头,稍稍压低了声音,以免让刚离开不久的邮差听见自己的回答:“据我所知,您是绝对不会对陌生人使用敬语的。” “……” 在那之后,G从茜拉·维多那里得知,这个年轻姑娘是阿诺德亲自挑回来的管家,奥莉艾拉。在和茜拉坐在小阳台闲聊时,他注意到奥莉艾拉一直在屋子里忙活,里里外外地将别墅打扫了一遍,还时不时送来新鲜出炉的点心,就像一个大庄园里的女仆那样忙得没有歇脚的时间。 两个小时以后,等再次瞥见她手拿抹布擦拭楼梯的扶手,G终于忍不住怀疑她已经把屋子彻头彻尾打扫了三次。 于是他拿拇指指了指她,皱着眉问身边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她平时都是这样?” “哦,当然。”茜拉·维多惬意地喝着红茶,似乎早已适应家中这只勤劳小蜜蜂的存在,“奥莉总能找到事情做。你应该也看得到,现在这幢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半点灰尘。” G不禁捏了捏眉心。 算了。他想。看茜拉·维多就知道,能入得了阿诺德眼的女人,多半都不正常。 幸运的是,G不必常与打交道,因此也更不可能经常和这些不正常的女人打交道。 不过这也导致他再次见到奥莉艾拉,已经是几年后的事。 那一年布鲁尼公爵的庄园不幸被瘟疫入侵,温蒂·卡特·布鲁尼被疫病缠身,却毅然将自己隔离,拒绝任何与她亲近的人照顾她。G正为此而焦躁,在隔离区外逗留了好几天,几次想要强行闯入,最终都被理智阻止。 奥莉艾拉则是在这种紧急情况下闯入了他的视野。 她在某天的清晨出现在了布鲁尼庄园内,还穿着那身干净的黑色长裙,手里拎着行李箱,匆匆与负责看守隔离区的军队指挥官交谈了几句,便被允许进入隔离区。G及时认出她的身份,惊讶之余又快步上前,赶在她走进隔离区之前拉住了她。 “等等——”连续几天眼不交睫的疲惫令他语气颇为不善,拽着她胳膊将她拖到跟前的动作也非常粗暴,“你在这里做什么?” “加特林先生。”奥莉艾拉眨了眨眼,难掩脸上吃惊的表情,却还是飞快地看了眼那位指挥官,语速飞快地向G解释:“我申请到了隔离区的医护工作。” 她申请到了隔离区的医护工作?G顿时怀疑这个年轻的姑娘脑子被驴踢了。 他没有耐心告诉她身为阿诺德的部下她最不该在这时出来添乱,仅仅是烦躁地命令:“不行,回去。” 可他也忘了,正是因为她是阿诺德的部下,才有权利不服从他的指令。 “请放心,加特林先生。”她挣开他的手,“我从小到大染上过数十次瘟疫,并且每一次都能够死里逃生。”停顿片刻,她又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挂坠,“神父总说这如果不是撒旦的祝福,就一定是上帝的眷顾。” 这么低声解释完,她便不再给G阻止自己的机会,转过身脚步匆忙地踏进了隔离区。 只留下他徒劳地待在隔离区外,禁不住蹙眉咒骂。 半个月后,温蒂·卡特·布鲁尼在医生和护工的帮助下摆脱了死神的束缚。G刚要松口气,却又听说了奥莉艾拉病倒的消息。偏偏阿诺德一向铁面无私,哪怕是家中的管家由于进入疫区分担医护工作而染上疫病,也没有特殊照顾,直接将她留在了隔离区。 反倒是G还没有忘记那天奥莉艾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走进隔离区的模样。他不禁隐隐有些焦虑,终于在某次家族会议上见到阿诺德时,忍不住走到他跟前,拿食指敲了敲桌面:“你们家里那个管家怎么样了?” 这个向来与他不对盘的铂金发男人没有抬头,视线依旧逗留在手中的报纸上:“还没有脱离危险。” “……啧。” 阿诺德翻了一页手里的报纸,相比起G倒是神态如常,语气也十分平静,“她自己有分寸。” 事实证明,这个男人的判断几乎从不会出错。 当一个月以后G再次去拜访阿诺德的住处时,前来开门的又变成了那个黑发黑眼的年轻姑娘。 “加特林先生。”她站在门后礼貌地冲他打招呼,气色红润,看上去康复得很好。 那隐隐躁动的焦虑总算消失,G对她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奥莉艾拉这个名字多多少少给彭格列家族的守护者们留下了印象。加上她厨艺出奇的好,乔托便对她喜爱有加,常常在小型聚会上把她从阿诺德那里“借”过来,事后还邀请她一同进餐。 而奥莉艾拉通常在下完厨以后便拿上外套离开,面对乔托这位黑手党家族首领的邀请,她往往只会眼皮都不眨地拒绝:“不用了,乔托先生。我对男人的聚餐没有什么兴趣,相信您也不认为我们之间会存在共同话题。” 被她拒绝的乔托则总是十分无奈,却还不忘转过头来开玩笑:“G,难道我的魅力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你难道不知道阿诺德的所有部下都对你的魅力带有抗体吗。”G抽着烟,偶尔捏捏眉心,有时也会有冲动要把烟头摁在这个老友的脑门上,“还有,乔托……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再把她绑过来了。你以为阿诺德真的不知道么?” 这么算下来,也有几年称得上愉快的时光。可惜后来乔托隐退迁居,阿诺德也拖家带口移居瑞士,这种相聚的日子就少了。G和奥莉艾拉算不上熟悉,自然就没有联系。只是偶然也听说过,关于她不会变老的事。 G跟奥莉艾拉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奥罗拉的葬礼上。 当时他已年近六十,而她就如他听说的那样拥有一副不老之躯,身穿一袭黑色长裙安静地站在人群之间。他远远看她一眼,发觉她还像他第一次见到的一样,瞧上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只不过眉眼间神态沉寂,气质已经与当初截然不同了。 他忽然就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也许不论是能够从瘟疫中死里逃生的体质,还是这副不会衰老的身体,对她来说都更像是撒旦的祝福吧。 G走到她身边,看向站在墓前的茜拉·维多,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奥莉艾拉似乎也有所察觉,却没有转头看他,只慢慢开口:“我看着奥罗拉小姐长大,从没想过她会在三十三岁就去世。”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将手拢进裤兜里,遥望着奥罗拉的墓碑,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外两个身影,“有时候一辈子活得不够轻松,得到的也不及失去的多。对她们来说,这样反而更好。” “……加特林先生是在说安娜小姐和温蒂小姐吗。”沉默片刻,奥莉艾拉准确地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不是十分清楚。或许是因为我过得并不是那么辛苦吧。”她顿了顿,微微叹气,“虽然也很想安慰加特林先生,但作为一个同样感觉到遗憾的人,我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抱歉。” “啧。”忍不住伸手粗鲁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G有些不耐烦地教训她:“小姑娘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要太早就用老太婆的口吻说话。” 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奥莉艾拉小小地吃了一惊,而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黑发。“也对。”她语气平淡地咕哝,“毕竟就连恋情失败两次的加特林先生都早有家室了,我还年轻着呢。” 他眼皮一跳,“……你还是闭嘴吧。” 奥莉艾拉不是个喜欢同别人对着干的人,因此在戳了对方的痛脚后,也顺从地闭上了嘴。两人便沉默地并肩而立,直至葬礼结束。 “加特林先生。”在主持葬礼的神父退场时,她终于再次出声,“如果你所珍视的人全都离你而去,而你依然活着……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为了什么而活吗?G掏出烟卷和打火机,熟练地点燃一支烟,等到烟圈缓缓溢出唇齿,才缓慢而笃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为了等待下一个我珍视的人出现。” 身旁的奥莉艾拉短暂地一愣,紧绷的肩膀随即放松,不再言语。 第二天的清晨G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车离开,前来送他的自然是奥莉艾拉。苏黎世一早就下起了薄雨,清晨的车站人烟稀少,他跨上车厢之前转过身,见到的便是她裹着黑色风衣伫立在站台的身影。手中的雨伞还在滴水,她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巴掌大的瓜子脸上神色平静,就这么静立在薄雾似的细雨背景中,看上去孑然一身。 “喂,奥莉。”他便还是抬高音量叫她,“要是觉得自己变得胆小了,就记住我的话——不管要等多久,只要碰到了那个能让你宁愿承受痛苦也要陪他走到底的人,”稍作停顿,他远远注视着她的双眼,确保她能将自己的话一句不漏地听完,“就在他离开你之前去追,知道吗?” 火车的鸣笛声响起,售票员在一旁催促,他不得不登上车厢,再回头时便见她站在原地,慢慢翘起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我知道了。” 后来火车开动,G倚在窗边,余光能瞥见奥莉艾拉还站在那里,安静地目送一节节车厢驶向远方。 他大约想象得到,像这样看着身边的人离开,她还要经历无数次。 只希望她不会因此彻底失去面对的勇气。 至少不要因为胆怯,而在漫长的岁月里留下遗憾。 19、捌... 虽然被交代要好好待在家里,但时间长了,总会有闲不住的时候。 所幸事情还会主动找上门来,不至于让我无所事事。在从风纪委员那里旁敲侧击得知事件经过的同时,我也难得接到了助理加布里埃莱的来电。 “复仇者监狱想要买几个越狱犯行踪的情报,”与我共事多年,他还是克服不了老毛病,即便是通过越洋电话和我联系,也紧张得嗓音沙哑,“因为您交代过只要是复仇者监狱的事,就一定要向您汇报……所以我想问问您的意见。” 我打开电脑,“越狱犯?” “没错。他们的资料我已经传给您了,另外还附有他们越狱后在各国的消费记录。”加布里埃莱小心地清了清嗓子,加快语速向我交代,“事实上,他们现在就在您居住的并盛町附近——是邻镇黑曜町。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就是最近并盛中学遭遇的暴力事件的主谋。” “不仅如此。”大致扫了眼大片的消费记录,我的视线最终停在了其中一项消费品的名称上,“他们还购买了樱景影像装置。” 他立刻紧张起来:“是的,这就是我想向您重点说明的事……” “消息是谁泄露的?” “很抱歉,这一点我们尚未查明。因为您之前已经在第一时间封锁了关于云雀先生患有晕樱症的情报,所以我很确信消息应该不是从我们的情报网走漏的……” “我知道了。”合上笔记本电脑,我打断他,“辛苦你了,加布。” 加布里埃莱收住声,再次开口时便换了个话题,“那么,复仇者那边提出的交易,您决定该怎样处理?” “暂时先摆摆架子吧,之后我会给你答复。”毕竟时间拖得适度,价位也能提高。 他会意:“好的。” 挂断电话以后,我拾掇拾掇屋子,拿上钥匙出门。路上拨通了草壁哲矢的号码,电话接通时他的声音听上去还算精神饱满,到底是不清楚敌人的底细:“伊藤小姐!” “草壁君。”我慢慢朝并盛医院的方向走,沿途见到不少风纪委员巡逻,多半是经过云雀恭弥的命令加强了警惕,“恭先生现在在哪里?”“从早上开始就不见了,应该是去找——咳,伊藤小姐为什么要问这个?”大约是出于对云雀恭弥的信任,草壁哲矢已经放松了不少,倒是险些说漏嘴。 “是去找肇事者了吗?”看来那孩子果然吩咐过不要让我知道,“上一个受伤的学生被拔掉了几颗牙齿?” 草壁咳嗽两声,“伊藤小姐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便叹了口气:“草壁君。” “……嗨咿,笹川了平被拔掉了五颗牙齿。” 五颗?那么下一个应该就是草壁了。虽说也该让这些心高气傲的孩子吃点教训,但被拔掉四颗牙齿……对草壁哲矢来说还是弊大于利的:“你现在还在并盛医院吧?不要离开,我马上过去。” “诶?但是伊藤小姐,这究竟是……喂!你是——” 他忽然惊呼,手机紧接着就摔落在地。 还是晚了一步。 我没有挂断电话,不久便听到电话那头隐隐传来一个声音:“真没意思啊,看起来比上一个还要弱嘛……这次该拔几颗了,千种?” “四颗。”另一个年轻人音色相对低沉,“犬,动作快一点。” 负责执行的是柿本千种和城岛犬吗。倒不是什么棘手的孩子。 在他们离开之前,我抵达了并盛医院。一路尾随他们来到邻镇的黑曜乐园,他们也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好几年没有来过黑曜町,想不到黑曜乐园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再不如从前了。只是附近还有不少涂鸦和不久前被弃置的垃圾,想来也是有学生把这里当做秘密聚会地点的。 我跟着柿本千种和城岛犬踏进了黑曜大楼,眼见着他们走到播映厅就彻底放松下来,城岛犬甚至还伸了个懒腰:“完成任务了,骸大人~” 在播映厅内等待他们的人语气漫不经心,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尾随而至的我:“还带回了意外的客人啊。” 两个年轻人诧异地回过头时,我也缓慢地走到了他们身后。 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嘴角带笑地打量我,背着光,异色的眼睛却十分惹眼。长期的监狱生活让他肤色偏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脸庞瘦削英俊,眉眼之间的神态诡异而危险。可惜……发型别出心裁,但难免古怪。 这种古怪倒令我想起了戴蒙斯佩多先生。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这个女人——可恶,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打扰了。”赶在城岛犬对我进行攻击之前,我礼貌地向那个名叫六道骸的年轻人鞠躬,“情况紧急,我只好不请自来,实在抱歉。”重新直起腰,我迎上他的视线,“相信六道先生也猜得到,复仇者监狱已经在通过情报网搜寻几位的踪迹。” 六道骸轻声笑起来。或许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笑声相当独特,再一次让我联想到了斯佩多先生——当然,虽然同样独特,但他们两人的笑声还是不大相同的。只是感觉类似罢了。 用阿诺德先生曾经的形容来说,大概就是“相当令人生厌”。 “你是为了这个而来么?”六道骸把玩着手中樱花影像装置的遥控,眼神饶有兴致,“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关心云雀恭弥的死活呢。” “那孩子的事我不会插手。”天花板经过了改装倒是显而易见的,我进来时便注意到了沙发前的那滩血迹,但并不是那么担心,“他可以自己解决。” “哦呀,这么信任他?”他笑笑,随手把遥控器扔到一边,“那么就来谈正事好了。既然主动来找我,你应该就是想看看我要不要买断自己的情报吧?” “不。事实上,我已经决定不论您出多少价,都不会让您买断这条情报。”我稍稍一笑,不紧不慢地告诉他,“因为您的某些行为让我感到不太愉快。”停顿片刻,我又瞧了眼他身后的玻璃窗,大抵判断出已经过了正午,“不过直到明天正午,我才会同意和复仇者完成交易。所以在那之前,您不必有多余的担心。” “嗯?这算是额外的宽容么?”他语带兴味,“可真不像情报商的风格呢。” 拖到明天,的确会有一定的风险。不过比起眼前的这点利益,更重要的还是照顾云雀恭弥的心情。 “那孩子不会允许有人在他的地盘上胡来。”我便微笑着解释,“如果没有亲自处理这件事,想必他会很不高兴。” 兴许是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六道骸愣了片刻,又再度笑起来,“有趣,”他说,“他的状况还能站起来?那我就稍微期待一下好了。” 到底也是个孩子,心高气傲的态度倒是和云雀恭弥有些像。 我微微鞠躬:“那么,告辞。” 柿本千种拉住了想要朝我走过来的城岛犬。我没有再看他们,倒是在转身时注意到一旁的杂物室里藏着一个孩子。虽说他很快就躲开了我的视线,但大概也猜得到,多半是风太。 我径自下楼,一路上也无人阻拦。 地面上有血迹延伸,通往地下室的方向。我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去找。只是经过地下室的时候,隐约能够听到有声音在哼唱并盛校歌,一句一句,间或还有另一个更加清脆的声音。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 忍不住笑了笑,我缓步离开。回到云雀宅以后,简单吃过了午餐,我就来到长廊看书。一小时后再午睡,一切照旧。 第二天午后,见阳光不错,我便把新酿的酒酿搬到院子里过滤提纯。活才干到一半,就远远听到了小鸟扑腾翅膀的声音,接着传来的便是昨天在黑曜大楼地下室听过的清脆嗓音:“绿茵葱郁的并盛~不大不小~中庸最好~总是一成不变~健康而坚强~” 我抬起头,恰好看见那只圆滚滚的小家伙盘旋在头顶上方,见我抬了头才落下来,舒舒舒服服地站到我的肩上:“啊啊~一同讴歌吧~并盛中学~” 这句有些跑调,不如教它的人唱得好。 “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教你,怎么还是唱跑调了?”我从酒酿里捏了几颗米粒喂它,小家伙吃了东西还不作数,张开翅膀要讨彩:“云雀!云雀!鼓掌!鼓掌!” 倒是挺有个性。也难怪云雀恭弥会从那么多只小家伙里留下它一个。 “我可不姓云雀。”无奈地笑笑,我忍不住逗它,便学着他的动作,拿食指刮了刮它毛茸茸的胸脯,“他现在在哪?” 小家伙没有回答我,风纪委员却刚好在这时打来了电话。我便稍加收拾,带着小家伙一起前往并盛医院。听说他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也还是带着伤一拐子放倒了六道骸。看来的确是不大甘心的,不然也不至于在几招之内就解决了对方。 我走进病房的时候,他还没有转醒。 来到病床前,倒也不出意料,发现他脸上挂了彩。好在并不严重,小心处理,过几天就能痊愈。小家伙从我肩膀上飞下来,落在枕头旁跳来跳去,一会儿抬头看看我,一会儿又低下头瞅瞅他。我对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病床边坐下来。他的制服还被放在床头,已经清洗过,却擦破了不少地方。 取出针线,我把制服拿过来,替他补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个刚想到的小段子: 伊藤时经常说,不到必要时不要跟情报商打交道,因为他们眼里只有钱。 云雀恭弥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直到他发现只要数目可观,她连他都敢卖,他就隐约开始不爽了。 后来伊藤时生了孩子,人们都说女人生孩子傻三年,确实是有科学根据的。对此,伊藤时表示很担心。 云雀恭弥则直接吩咐:“三年之内不准再工作了。”末了还难得体贴地补充,“要是不放心,就交给我打理。” 伊藤时很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20、玖... 云雀恭弥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病床边翻看菜谱。 还在考虑该做些什么食物,我一开始倒并没有注意。直到小家伙突然从食谱上扑腾起翅膀飞开,我才抬起头撞上他的视线。他一声不响地倚在床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瞧着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您醒了。”我便笑笑,起身替他倒了杯温开水。 他不大搭理我,随手接了水杯润口,然后便用食指沾了水,给落在他肩上的小家伙啄。我在一旁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像是在生气。但也是少有的没有来由。 我只好先开口:“大概是没叫它的名字,它也不怎么听我的话。” 他终于掀了掀眼皮,却到底没有看我:“云豆。” 连名字都想好了,看来是真的打算留下这个小家伙。“好的,我记住了。”这时候也不好往刀尖上撞,我只能向他微微鞠躬,暂时先回去准备午餐,“那么,我先回去一趟,做好午餐送过来。” 幸好他还不至于彻底将我视为空气,不冷不热地应了声算作回应。 等我带着午餐回到病房,云豆又唱起了校歌。它圆滚滚的身子稳稳站在云雀恭弥的膝上,边唱边张开翅膀,可惜还是没能在高音部分找准调子。他看它表演,嘴边倒是少见地带着点笑意,脸色也转好了不少。 只是见我进来,也仍旧对我爱理不理。哪怕是打开便当盒发现全是自己最喜欢的菜色,他也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现。 到底是在生什么气呢? 我叹了口气,不好问他,便转身收拾床头柜上的杂物。除了风纪委员,还有几个并中的学生代表送了些水果和鲜花过来,表示对风纪委员维护学生安全的感谢。我把鲜花整理好,想要搁进灌了水的玻璃瓶里,倒是碰巧发现其中一束特殊的康乃馨。 附着的卡片上是简单的祝福,但不像其他卡片,这张卡片上的署名只有一个。 池田乡。 从字迹和语气上来看,应该是女孩子。 仰慕者吗? 我盯着卡片上的字迹瞧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些眼熟。却难得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看到过。 于是趁着去开水间打水的时候,我顺道去了草壁哲矢的病房探望。大致询问了他的伤势,我瞥了眼他床头的慰问品,便顺口一提:“收到了很多慰问品么?恭先生那边也是呢。还有女孩子单独送来的花,看来风纪委员会在并中的声望不错。” “女孩子单独送来的花?”他还没有安上假牙,说起话来难免有些含糊,稍愣一会儿后忽然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释:“啊这个……伊、伊藤小姐你别误会!委员长没有跟任何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大抵是慌了手脚,草壁刚这么说完又连忙改口,“不不不……不对——我的意思是,委员长没有跟任何女性走得太近!他对所有并中学生都一视同仁!” 似乎是误会了,傻孩子。不过就这种反应来看,就算知道点什么,草壁也是不会说的。我便没再问下去,回到了云雀恭弥的病房,收拾饭盒。 好在即便是在生我的气,他胃口还是不错的,把午餐全都吃完了,坐在病床上看书。云豆歪着脑袋在他左肩上歇着,偶尔眨眨眼去瞅他手里的书,倒也算是安静。我收好饭盒打算拿去清洗,原以为他会沉默到底,却没想到刚转过身便听到了他的声音:“阿诺德。” 我动作不自觉一顿。回头看他,恰巧见他翻了一页手里的书,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漆黑漂亮的凤眼就这么看着我,仿佛随意一瞥就要看进我的眼底:“是‘云雀’的意思?” 我愣了愣,而后才笑笑:“Alaudi在意大利语中是‘云雀’的意思。”想来他多半就是为了这个在生气,我便顿了顿,又告诉他,“我最敬重的那位先生……也就是您的祖先,他的名字就是阿诺德。” 他得到回答,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只稍稍打了个呵欠,转而又垂下眼睑去逗云豆,懒洋洋地哼出一个单字音节,“就是他么。” 微微颔首,我拿上便当盒,离开病房去清洗。 再回来时,又重新将食谱拿过来摊开,我找到一支笔,打算把接下来几天要做的菜色勾选出来。云雀恭弥还在翻看手里的书,表情平静,不像还在想刚才的事。可是和他一同生活了八年,他情绪如何,我多少还是感觉得到的。 不管他是从谁那里听说了阿诺德先生,心里头不痛快都并不奇怪。就好像因为身上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而被当做替身优待……不用说云雀恭弥,即使换成我,自尊心也不会允许。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故乡西西里岛正在战乱时期。”因此我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开口,回忆起了更加久远的往事,“那一年两西西里王朝被推翻,西西里也几乎被夷为平地。我和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一起,被放在了萨蒂西玛教堂的门口。”勾下菜谱上的海带排骨汤,我轻轻翻看下一页,感到他稍稍抬了眼,将视线移过来,“但我们并没有一起长大。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西西里非常贫穷。每年的春季都会有很多人因为瘟疫而离开人世。当年和我一起被送进教会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也几乎都在长大之前就过世了。” 那毕竟是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时代。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 “我很幸运,虽然每年都会染上瘟疫,但总能自己康复过来。所以到最后,我成了孤儿院里少数几个年纪最大的孩子之一,常常帮着理事照顾那些年纪比我小的孩子。”又瞥见椰肉排骨汤的做法,我想了想,还是在菜名边打上勾,再翻到前一页,去掉海带排骨汤,“不过这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因为他们多数都捱不过春季。我们相处的时间,通常不会超过一年。” 刚好瞥见页脚颜色漂亮的腌萝卜,我便抬头问他:“您喜欢腌萝卜吗?可能会有点酸。” 他正撑着下巴拿眼角看我,刚听完菜名就皱了皱眉头,拒绝得十分干脆:“不要。” 我忍不住一笑,低下头翻开下一页,“当时整个西西里岛都非常贫困,神职人员的生活也很拮据,教会没有足够的资金把孩子们的遗体葬进墓园。因此我们只能把他们的遗体抛到山头,在寝室的墙上写下他们的名字,代替墓碑。” 有时也会抱着更小的孩子,让他们写下亲人的名字。起初每写一划都会掉眼泪,后来泪腺渐渐麻木,终于哪怕是在背着他们的遗体上山时,也不再哭出来。我曾经想要记住每一个名字对应的脸孔,最后却还是避免不了记忆的淡退,一切决心都成了徒劳。 明明被遗忘才是更叫人难过的事,那时却已经不会再哭了。 “一年年过去,四面墙上都写满了名字。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阿诺德先生出现在孤儿院的那天。”合上菜谱,我抬起头看向云雀恭弥的眼睛,的确又通过那张相似的脸,看到了当初的阿诺德先生,“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感觉得到,他和我身边的每个人都不同。不仅仅是像那些富人一样拥有金钱和地位,阿诺德先生虽然看上去沉稳内敛,但掩盖不了那种独特的气质……我想那是强者的气质。” 后来就像我感觉到的,他不仅是个强者,还改变了我的命运。 转头望向窗外更远的地方,天际广袤,难得不见半点云彩,蓝得十分纯粹。恍惚便记起阿诺德先生带我离开孤儿院的那天早晨,我悄悄亲吻了每个尚在熟睡的孩子,最后抚摸了一次那四面写满名字的墙,然后悄声离开。也许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再回到那里。与其清醒地同他们道别,不如吝啬一句“再见”。 “对于我来说,阿诺德先生就像上帝。他教会了我该怎样生存。” 也是因为这样,当阿诺德先生都离开时,我才会感到手足无措。 可终归还是过去了。就像从前任何一个人的离开,哪怕是阿诺德先生,也成了过去。 我回过头,重新看向云雀恭弥。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半垂着眼看起了书。一手托着腮,像是没有在听我的话。只有云豆窝在他头顶,眨着眼睛瞧我。 脾气倒是从来没变过。我轻声叹息,“但是您和阿诺德先生不同。” 从没有哪个人的背影,会让我想到我该重新向前走,而不是停留在原地。 除了你。 我注视他面不改色的侧脸,想起那年的新年,脑海中还能浮现出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我的模样。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您让我获得了重生。” 云雀恭弥翻书的手顿了顿,视线还停留在书页上,依旧不肯看我一眼。 只是稍带着困倦的鼻音出声,语气平淡如初: “吵死了。” 我笑笑,也像当初那样,不再说话。 21、壹... 云雀恭弥出院以后,生活又恢复了常态。 原以为云豆需要像普通的宠物那样饲养,却没想到小家伙更喜欢自己觅食。它通常最早醒来,扑腾着翅膀就往院子里飞,等我早起做好早餐到庭院里喂鱼,它便懒洋洋地落到我肩上,已经酒足饭饱。 只有云雀恭弥经过长廊的时候,小家伙才会懒洋洋地张开翅膀,一边唱着并盛中学的校歌一边飞向他。虽说决定要留下它,但云雀恭弥对云豆也并不怎么特殊照顾。就算是在这种小家伙主动贴过去的情况下,他常常也只是瞥它一眼,便面不改色地走去前厅。 好在云豆也并不是那么黏他的。它在午餐时间前总会独自回来溜一圈,停在厨房的窗棂边叫几声“云雀”,向我讨一点酒酿里的米粒。不论纠正它几次,小家伙都学不会叫我的名字。倒像是眼里只有云雀,知道哪怕叫错了我也会给它米粒,就干脆这么叫了。 我倒不至于跟小家伙计较,时间长了也就不再纠正它。 只是平淡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每天早晨将垃圾拎出门时都要顺道检查信箱,里头多半是些传单,不怎么出奇。今天却发现了一个空白的信封,装着半枚指环和一张小纸条。 “请务必把这个交给他。” 一句没有落款的话像是写得没头没脑,信息量却挺丰富。我仔细看了眼那半枚指环,倒不算意外,认出它是彭格列指环。 看来不仅是首领的人选,第十代彭格列家族所选择的云之守护者也与初时代颇有渊源。 我捏着指环瞧,不禁有些感慨。 本来就是阿诺德先生的东西,辗转了一个多世纪,终归还是要回到云雀氏手上了。 尽管只有半枚,但还是看得出来,指环的形态与我当初看到的有很大的不同。那时它看上去过于奢华,戴在手上难免招摇。也因此,阿诺德先生总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将它戴上,甚至还言辞犀利地批判过这枚指环的设计所展现的审美观。 摇摇头,我收好纸条,把指环放回信封回屋。刚好见云雀恭弥已经来到玄关,正准备去学校。 “恭先生。”我便将信封递给他,“这是刚才在信箱里发现的。” 他看我一眼,没有先接过信封,倒是把手里的制服外套丢给了我。我便有点愣,接住了外套,又眼看着他把信封拿过去,“今天不带外套去学校吗?” 清晨露重,又是换季的时候,他往年总是容易感冒的。我刚这么出去一趟,不像往常那样披着针织衫,多少都觉得有些凉意。 云雀恭弥也没有回答,只把信封里的指环倒出来,挑眉看了看,而后抬头看向我:“谁给的?” 我摇头,“没有署名。” 他却不像从前那样就此作罢,而是没什么表情地瞧了我几秒,忽然伸手将我拽到跟前,从我的腰带内侧拿出我随手塞在那里的纸条,迅速扫了眼上头的内容。我有点惊讶,但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 经历过黑曜那次的事件,他是该学着留意细节了。 好在我也没有骗他,纸条上并没有署名。他看了便不再说什么,随意地将指环放进兜里,松开我的手径自出了门。 中午云豆照例从并中飞回来,却不像往常那样讨到了米粒就走。它蹲在窗棂上歪着脑袋啄自己翅膀下的羽毛,见我把午餐端去前厅时也扑腾着翅膀跟上来,落到桌面绕着盛配菜的碟子转。 饭后我又给了它一些零嘴,它倒是一一接受,却也不见离开。 我便任它在屋子里转,不再管它。到了准备晚餐的时段,我还没有走进厨房,就接到了草壁哲矢的电话:“是这样,伊藤小姐……今天有点特殊情况,所以委员长应该不会回去吃饭了。”他那边有些嘈杂,呼呼而过的像是风声,多半正站在学校的天台,“晚上可能也会比较晚才回去……虽然委员长没有说,但我觉得还是要告诉您一下。” “我知道了。”我应下来,不再询问原因,“麻烦你了,草壁君。” 或许是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他支支吾吾一会儿,才同我道别,挂断了电话。我一个人吃过了晚餐,便端了曲奇饼干到前厅看新闻。云豆站在盘子边时不时低头啄饼干屑,倒也算是安静。 我偶然低头看它,始终琢磨不出它是什么品种的鸟类。于是又取了笔记本电脑过来,在互联网上搜索。一一看过了各种鸟类的图片,不知不觉便消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我记起该洗个澡的时候,依然没有找到和云豆类似的鸟。 因此拾掇拾掇,就去了浴室冲澡。 已经过了十一点,本想着云雀恭弥今晚恐怕不会回家,我却在浴室里依稀听到了长廊里的脚步声。 不只一个人。 来不及拿浴巾擦干身子,我拢上了浴衣正打算出去看看,结果刚走上长廊便撞见了云雀恭弥。他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在浴室,见我浑身湿淋淋地出现,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有些失态了。 “恭先生。”我便瞥了眼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金发青年,稍稍拢了拢还在滴水的头发,按着领口微微鞠躬:“我以为您今晚不会回来。” “我话还没有说完啊,恭弥——”脚步匆忙地跟上他的金发青年总算停下了脚步,很快便注意到我,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上表情颇为惊讶:“诶?你是……” 加百罗涅家的首领么?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跳马迪诺。 “加百罗涅先生。”再次鞠躬向他道好,我简单介绍,“我是恭先生的管家,伊藤时。” 他的部下跟着跑进了屋,远远就在喊“BOSS”,夜里这么冲进来也算唐突了。 “伊藤……”迪诺加百罗涅稍稍一愣,神情倒是变得更加不可置信,“这么说,您就是Reborn说的那位前辈?!”他顿了顿,飞快地打量我一眼,“没想到这么……” 云雀恭弥忽然转身,一动手里的浮萍拐便朝他抽过去,打断了他的话。加百罗涅险险地躲过这一击,显然还有些错愕。“出去。”云雀恭弥语气比平时要冷淡不少,想来也对他们擅自闯进来感到十分不满,“谁允许你进来了,草食动物。想被咬杀么?” 加百罗涅笑得便有几分无奈,却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长鞭,倒像是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在家里就不要再打了吧,恭弥……” 正是春末,夜里的风还带着凉意,我等在云雀恭弥身后,也不好就这么离开。 本以为难免要着凉,却没想到下一秒他就出声:“伊藤时。” 我抬起头,刚好听他随口丢下一句:“回去穿好衣服。”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冲向加百罗涅,手中的浮萍拐也跟着迅速抽了上去。 忍不住笑笑,我颔首,稍稍对加百罗涅的部下点了头以示告辞,就回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大概也猜得到,他早晨把外套扔给我的原因了。 22、贰 云雀恭弥没有回来的这几天,我过得比较清闲。 刚好碰上了藤田优的生日,我做了蛋糕和一些小甜品送去了藤田家,晚上便收到了他送来的回礼。国中三年级生的生活很忙,我难得见他一面,发现他清瘦了不少,所幸精神不错。 “快国中毕业了,优君要好好加油。” “嗯,一定会的!”他应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朝院子里看看,而后压低声音问我:“伊藤姐,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顿了顿,他才清清嗓子继续,“你知道云雀恭弥会去读哪所高中吗?” 这些年虽然没有听藤田优亲口承认过,但我还不至于看不出来,他很怕云雀恭弥。 “他暂时还不打算念高中。”本想逗逗他,不过看在他是今天的寿星,我还是笑着说了实话,“大概会像草壁君那样继续留在并中,慢慢自学高中的课程吧。” 他显然有些惊讶:“居、居然不打算从高中毕业吗……”末了又肩膀一松,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撇过头小声咕哝,“不过这样也好……” 我笑笑,也不再提醒他什么。 夜里宅子通常安静,云豆只会在白天飞回来看看,找到我便要讨酒酿里的米粒。我偶尔嘴馋,也要做些糯米圆子下在酒酿里当宵夜。或许是前段时间提纯过度了,酒劲稍大,夜间吃了就容易犯困。 起先我并没有在意,只早早收拾了屋子睡了,直到第二天喝了没有提纯的酒酿也犯困,才多少察觉到不对劲。于是趁着白天去了趟医院,做完全面的检查,身体却并没有什么问题。 倒是再回到云雀宅打扫时,在长廊的角落发现了一根金色的头发。 从长度来看,头发的主人应该不是加百罗涅家族的首领。而现下的日本,能够在我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潜入屋子的人,确实屈指可数。其中自然是没有金发的女性。我便又检查了冰箱里存着的酒酿,结果没有任何药物反应,仅仅是被兑了些酒。 隐约想起那年新年的夜晚在庙会上遇见的金发女孩,我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种猜测,可到底是不着边际。 但这么一想,终归还是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平静。 因此下午便抱了酒酿出来,坐在长廊里一碗一碗慢慢喝。还记得我到阿诺德先生家做管家的时候,奥罗拉小姐已经快要满一岁。我没有看着她出生,对她却怀有更特殊的感情。毕竟在那之前,我接触的孩子通常都活不过一年。奥罗拉小姐则是头一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除了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比起阿诺德先生,她是更像茜拉夫人的。奥罗拉小姐常笑,眼底总藏着一份狡黠,同阿诺德先生一样喜好独来独往,却从不对在乎的人吝啬自己的温柔。 她唯一叫我担心的地方,就是太专一于彭格列家族。 不同于不会服从任何人的阿诺德先生,奥罗拉小姐亲眼目睹过父辈的战争,同时又比苏比蕾娜小姐和欧菲尔德先生更多地接触过彭格列先生,因此从某方面来说,也深受他们思想的影响。她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完成彭格列一世不得不放弃的理想,守护家族创始者的意志。 我时常会想起加特林先生在奥罗拉小姐的葬礼上对我说过的话。有时候的确不得不承认,不论旁人如何惋惜,她也只是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到了尽头而已。 这种我行我素的性子,倒是像极了阿诺德先生。所以就那么突然地抛下所有离开,也都义无反顾了。 我喝着酒酿,思绪逐渐飘远,不知不觉被酒劲拽出了倦意,靠着长柱睡了。再醒来是依稀听到了脚步声,心里隐隐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我便没有睁眼。直到云雀恭弥的声音响起,那点隐约的希望才终于消失了。 “挡路了,你。”他带着点困倦鼻音的语气并没有遮掩不满,一字一句穿透夜里有些发凉的空气,清晰得不可思议,“不要装睡。还是说你打算一个晚上都把自己晾在这里么?” 梗在喉口的失落便这么转瞬即逝。我抬起头看他,习惯性地一笑,稍感模糊的视线也总算恢复了清明:“您回来了。” 他还穿着制服衬衫,外头只套了件毛背心,衣衫却是干净的。看来草壁哲矢还是有记得我的交代,要给他准备备份的衣物。此刻这么抬着头仰视,我才觉得云雀恭弥似乎又长高了不少。最初我总是期待我照顾的孩子能够尽快健康地长大,倒从未想过,到了后来也会因为他们长得飞快而再次被抛下。 大约是在奥罗拉小姐过世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离开的。 云雀恭弥面无表情地瞧了我许久,一双清黑的凤眼里不知映着哪里的细碎光芒,身影沉在光线昏暗的背景里,倒有些不同往日:“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真的已经长大了。 “抱歉。”慢慢记起该做什么,我道了歉,放下手里的酒碗,扶着长柱站起身,“您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没有回答,而是径自经过我身旁,口吻平淡:“不要去等不会回来的人。”说完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想来出去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终是有点困倦了,“真的觉得放不下,就自己去找。” 就连晚辈都看出来了么。 “嗯。”我颔首应下来,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原先捏在手心的那根金发早已不见了踪影,“已经没关系了。我不会再等了。毕竟她从没有说过会回来。”回身瞧了眼长廊里挂着的风铃,我转头对他的背影笑笑,“但恭先生一定会回来,对吧?” 他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看向我,面色平静:“不会。” 原本只是想逗逗他,却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愣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无措。 而他还站在那里,远远看过来,眼神中没有分毫的退让和迟疑:“我说过,真的觉得放不下,就自己去找。” 我注视着他,恍惚间便记起百年前的那个早晨,加特林先生对我说过的话。 当年他两鬓已有些见白,早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意气风发,眼底沉淀下来的东西却更令人安心。那天他就站在火车车厢前,忽然转过身望向我,像是担心来不及交代什么似的,抬高音量叫了我的名字: “喂,奥莉。要是觉得自己变得胆小了,就记住我的话——不管要等多久,只要碰到了那个能让你宁愿承受痛苦也要陪他走到底的人,就在他离开你之前去追,知道吗?” 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看着云雀恭弥,动了动嘴角,终于在露出笑容的同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 23、叁 偶尔想起上回给云雀恭弥送花的那个女孩,我便对她稍加调查。 出乎意料的是,这孩子的资料十分完整,却被动过手脚。就连各个年龄段的照片,都被细致地处理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能够做到的,我大致翻阅了她的资料,一时被勾起了兴趣。 因此趁着这些年轻人的注意力都还放在彭格列的指环战上,我决定去并盛中学稍微了解一下这个叫做池田乡的留学生。 调查池田乡的事我并不打算惊动风纪委员,所以向邻居借来了附近一所私立高中的制服,换上以后又将盘起的头发梳成双马尾,再取来一副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黑框眼镜戴上,我才出了门。 往常都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化些淡妆,穿着和发型也比较成熟,倒是没有把这副不老身体的优势凸显出来。突然穿上学生的短裙,多少还是不大习惯的。所幸学生制服不像平日里穿的小纹和服那么复杂,行动还是更加自如一些。 在并盛中学的接待室做了出入登记,我又向风纪委员询问了一年级生的留学生分布情况,便动身从国中一年级开始做社会调查。刚好是在学校补课期间,不少留学生因为不适应这样的生活而没有来学校,倒让我有了做侧面调查的机会。 来到二年级A班的时候,我顺道拉住了正要走进教室的沢田纲吉,对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同学,请问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我是东泉高中的三年级生,因为要完成一份关于留学生的社会调查问卷,所以想请你帮忙回答几个问题。” 或许是不常被陌生的女孩子搭讪,他微微一愣便红了脸,表现得有些手忙脚乱:“诶?呃好、好的!请说!” 我冲他笑笑以表感激,简单地提了几个问题,等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完,再对他道谢,而后小声开口:“那个……还有件事想要拜托沢田君帮忙。你们班的那位留学生今天来了学校对吧?我还想请他帮忙回答几个问题,泽田君能帮我叫他出来一下吗?”双手合十稍稍弯了腰,我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比较诚恳,“拜托了!” 沢田纲吉再次脸红起来,慌慌张张说了句“没问题”,就转身面向教室,寻找狱寺隼人的身影:“狱寺君?” 虽然相隔几代血脉,但仔细看看,他还是和乔托彭格列先生有几分相似的。只是沢田纲吉眼神干净,远不及我印象中的乔托先生,眼里总沉淀着更复杂的东西。到底是时代不同了,生长的环境不一样,困扰他们的问题自然也就大相径庭。 不过在这样相对和平的环境下成长,是福是祸也没有定论。 “您在叫我吗十代目!”狱寺隼人很快就来到教室门口,因为前几天的战斗而挂了彩的脸上前一刻还带着笑容,下一秒见到我以后便马上变得不耐烦:“这个女人是谁?” 原来不仅外貌相似,不常用敬语这一点也和加特林先生如出一辙吗? “你好,狱寺君。”我故作紧张地同他打招呼,翻开一页新的调查问卷,捏着圆珠笔小心翼翼地看他,“听说你是从意大利来的留学生对吗?我是东泉高中的三年级生,正在做一份关于留学生的社会调查问卷,想请你帮忙回答几个问题。” “调查问卷?”挑了挑眉,狱寺隼人拒绝得十分干脆,“不要,没时间。”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摆出沮丧的表情,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沢田纲吉。这孩子果然就像看上去的那样善良又容易心软,被我这么可怜地一望,立刻便顶不住压力扭头劝说狱寺隼人:“狱、狱寺君帮帮忙吧?不会浪费多少时间的……” 没想到狱寺隼人不屑一顾的态度马上转变为热情,似乎对沢田纲吉的话坚信不疑,“这样吗!那既然是十代目的意思,我就来回答好了!” 这一点倒和加特林先生不同。加特林先生虽然非常信任乔托先生,但并不会对乔托先生的话惟命是从,并且时常持有几分怀疑。相较之下,他不仅比狱寺隼人更加沉稳,还更有主见。 但我想加特林先生年少时或许也曾像如今的狱寺隼人。从这方面来说,他也像云雀恭弥一样让我有些期待。 这群和彭格列一世家族相似的孩子,也不知道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彭格列。 我低头摁出圆珠笔的笔芯,正打算提问,身后忽然就响起了云雀恭弥略为不满的声音:“哇哦,在走廊上群聚,是想被咬杀吗?” “咦咦!云雀前辈!”沢田纲吉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后退一步,由于脚下不稳而踉跄了一下,却还是险险站稳,赶紧向站在我身后的云雀道歉,“对对对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说完就拉上了狱寺隼人,急急忙忙与我道别,“实在很抱歉,我们必须先离开了!” 道完歉便溜得飞快,想来也和藤田优一样,对云雀恭弥还是有些害怕的。 这又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彭格列一世家族。虽说每个家族成员面对阿诺德先生的反应都不同,但阿诺德先生在那几位先生当中还是具有相当的威慑力,尤其在某些场合,气场甚至压过作为首领的乔托先生。 当初我常被乔托先生偷偷带去为他们的小型聚会准备食物,他虽然面上开着玩笑仿佛并不担心阿诺德先生会为此生气,但真正到了面无表情的阿诺德先生面前,嘴上的笑容难免也会有些挂不住,交叠在一起的双手还会略显不安地用拇指磨蹭食指。 每次看到那样的场面,都会觉得十分有趣。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时间陷入回忆,差点忘了云雀恭弥还在身后。 走廊上的学生见到他的身影便都匆匆回了教室,他显然是认出了我,不然也不会这么问。 “恭先生。”我转身对他鞠躬,嘴边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收住。 “……”他倒是难得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颇为鄙夷地打量了我一眼,脸上依旧不见多少表情,“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在家里有点无所事事,又想起您今天早上没有带便当,就决定过来一趟了。”我笑着回答,“也想看看将来要和您共事的是什么样的人。” 云雀恭弥皱了皱眉,多半是对于我知晓内情的事感到不悦,同时又不咸不淡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会跟那群草食动物群聚在一起。” “嗯,我知道了。”倒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答案,毕竟当年的阿诺德先生也从未承认过自己是彭格列的一员。我稍微张开双臂示意他看过来,还像几年前接过他扔给我的草帽以后那样问他:“好看吗?我已经很久没有穿过和服以外的衣服了,突然打扮得这么年轻,稍微有点难为情。” 云雀恭弥依然没有搭理我,面不改色地向我伸出手,摊开了掌心:“便当。” 看来继宇治金时之后,便当也比我要好看。 “恭先生今晚有一场比试吧。”我取出事前准备好的便当递给他,顺口一提晚上的云守之战,抬头冲他笑了笑,“在那之前,要不要先热热身?” 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忽然提出这种建议,他一转那双漂亮的凤眼瞥我一眼,视线锐利得不同往日:“你这是在挑衅么?”这么问完,他倒是突然翘起嘴角笑了,丝毫不遮掩眼中嗜战的光芒,“胆子不小啊,伊藤时。” 这样的对白还是八年以来头一回出现。面对对手,他果然是不会区别对待的。 我便有些无奈,只能笑笑,颔首答道:“那么,试试看吧。” 24、肆 几十年未活动筋骨,我还有些担心自己技术生疏。 但真正穿着临时借来的运动衫站在天台上时,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身体下沉便扎好了马步,我稍稍舒一口气,再看向云雀恭弥,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还未因诅咒而变成婴儿的风先生。 虽说都拥有一张和阿诺德先生相似的脸,但风先生和云雀恭弥的性格还是大相径庭的。当年云雀和惠小姐打算出国做军火生意,便将我打发到了中国,去照看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风先生。大约是受到中国传统教育的影响,他那时已养成了温柔有礼的性子,生活自理也并不困难。 因此我待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与其说是在照看他,倒不如说是在和他一同习武。 “时?”他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还不过是在我抵达中国的第二天,“你的格斗术功底不错,体格又很娇小,老实说非常适合学习武术。”他说完便笑了,口吻里没有强迫的意思,就像在对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提起出去野营的提议,“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学?” 这么想想,还真有些怀念。只可惜心性这样温和的人,最终也被诅咒给毁了一生。 相比起那种不老的婴儿体态,我拥有的这具身体反倒幸运得多。 “中国武术。”我稍稍对云雀恭弥一笑,“想必您还没有接触过。我曾经跟着一位武术家学习了一点皮毛,不得不承认,他的武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所见识过的……最强的武术。”顿了顿,我又忍不住笑着补充,“而且仔细追究的话,那位先生和您还算得上是远房亲戚。” 只是要追究到六代人以前的血缘关系,应该也早被冲淡了。倒是难得他们长得这么相像,也不知道如果哪天对峙起来,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中国武术么?”云雀恭弥哼笑一声,像是并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手肘微微一动就抽出了那对浮萍拐,“无所谓,我会统统咬杀。” 倒还是像从前一样心高气傲。但要是懂得谦虚,也就不是云雀恭弥了吧。 我便笑笑:“开始吧。” 就像以往的对弈,哪怕是在实战中,他自然也是率先发起攻势。浮萍拐抽向我面门的时候,我弯身一闪从他身侧跨到他背后,一手捉住一根浮萍拐,抬腿扫向他的下盘。他及时看穿了我的动作,在我意识过来以前就反手用另一根拐的底端捅向我的小腹,要不是早有防备,我恐怕早已被抽中。 不想才刚松开他退后一步,他就即刻转过身,再一次对我发起了攻击。 很快。动作也干净利落,劲道足以抽碎我的骨头。 但是还不够快。 我观察他的招式,躲闪倒并不困难。倒是他见招拆招的方式比较独特,通常是蛮力上来粗鲁地阻断我的攻击,显然对我使用的招数还很陌生。 真正看穿我第一套拳法的动作,他花了一分钟时间。 太长了。 他今晚的敌人是那台被叫做哥拉莫斯卡的机器,同时也是意大利本国禁止的军事武器。它以死气之炎为动力源,体内必然藏了某个能够使用死气之炎的人。我并不担心瓦利亚暗杀部队的阴谋,因为说到底,那与我无关。但面对那种重型武器,我还是得确保云雀恭弥不会因为一时的大意而出什么意外。 速度和观察力。只要将这两点发挥到极致,就足够了。 或许也意识到了与我相比自己在这两个方面的弱势,云雀恭弥接下来的攻击越来越具有各方面的完备性。他的实力在实战中提升得很快,几乎有点难以想象。这恐怕也是迪诺加百罗涅在前几天不停与他对战的原因。 原以为要将三十套拳法用尽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没想到才到第八套,云雀恭弥就已经完全跟上我的速度了。 这样持续的高速格斗让我难免体力不支,不过半小时,就不得不与他拉开距离,为自己争取喘口气的时间。 他大概察觉到我有些疲惫,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 在我要出新招时,他终于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我的行动。我翻身险险躲过一击,眼看着他欺身靠近,浮萍拐马上就要抽上我的脸,却终归是被疲倦逼得不想动弹了。 迅猛逼近的浮萍拐便在距离我鼻尖半厘米的地方停住,云雀恭弥停在我跟前,那双清黑的凤眼近在咫尺地看向我的眼睛。他显然十分不满,但那一拐子到底没有抽上来:“突然停下来是想死吗,伊藤时?” “抱歉,恭先生。”室外的阳光刺得眼球发胀,我揉了揉眼角向他道歉,“稍微有点困了。” 的确到了午睡的时间。往常这个时候,我应该是待在云雀宅休息的。 所幸他见我心不在焉,也就没再强迫我打下去,只收了浮萍拐,颇为鄙夷地交代:“去接待室睡。”而后转过身要走,结果自己也稍感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看来即使是在学校,他也还是保留了从前午睡的习惯。 站在围栏上等待的云豆扑腾起翅膀飞过来,多半是打算和我们一起下楼。 我跟在云雀恭弥身后,刚走进阴凉的楼道便感觉到它落在了我的头顶,一时注意力有些分散,脚下稍稍一软便踩空了一步,我重心向前一栽,险些摔下楼梯。他走在前边却及时反应了过来,伸手便拽住了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拎起来稳在了身侧。 原本是可以自己处理的,他忽然出手拉住我,倒让我愣了片刻。 “果然还是老了,”半秒之后才回过神,我笑起来,“体力都大不如前了。” “长期食草,肉食动物也会变成草食动物。”他从头到尾都面不改色,仅仅是拿眼角瞥我一眼,仿佛已经认为我无药可救,“你食草成性,还准备给自己找借口么。” 难得被后辈批评,看来我也该自我反省了。 但还是忍不住逗他:“我以为您更希望我待在家里。”做些管家该做的事。 他不咸不淡地轻哼一声,继而迈开脚步下楼,不置可否。 我在更衣室换回了那身制服,才慢慢走到接待室。云雀恭弥没有午睡,坐在办公桌前没什么表情地处理着他的公事,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倒是停在他肩上的云豆见我进来,便第一时间撑开翅膀飞向了我,啄我的脖子要讨零食吃。 拿出随身带着的饼干捏成碎屑喂了它,我就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睡下了。耳边时而响起云雀恭弥翻动文件的声音,窗外间或也会传来学生上体育课时的嘈杂声,我睡得不沉,却着实睡了很久。 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他才关了灯,起身去赴战。经过沙发旁边的时候他也没有停下来,我只听到云豆扇动翅膀的声响,接着便感觉到它落在了我身旁。 他关上门离开时,我已经很清醒,却并没有睁眼。即便是后来听见外头重型武器的枪炮声,我也依然清醒地闭着眼睡在黑暗里。 直到那个声音在窗边响起。 “不起来看看吗?”她的嗓音听上去还很年轻,语气却一如我熟悉的那样时刻带着笑意,“虽然隔了好几代,但是云雀恭弥这小鬼的个性,和当年的苏比简直一模一样呢。”她短叹一声,似乎也陷入了片刻的回忆,“年轻气盛,张狂自负。真难想象,你跟在他身边八年,居然都没有让他认识到情报的重要性。是因为年纪大了,对待孩子也变得只会宠了么?” 我睁开眼,听到她的轻笑,“不过最近看起来倒是年轻了不少嘛,奥莉。” 不可思议,却不是梦境。我坐起身,看向接待室的窗边。她站在阴影里,昏暗的光线中让我瞧不清脸孔。可很快,窗外跑道上爆炸引起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金发,湖蓝色的眼。要不是此时还有机会看见,我或许也不会想到,自己还对奥罗拉小姐少年时期的模样印象清晰。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解释,也不躲闪。 我张了张嘴,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才恍惚间意识到,这个名字已经近百年没有在我口中出来过: “奥罗拉小姐。” 真的太久了。久到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将它念出口。 25、伍 池田乡就是奥罗拉小姐。这一点,我终归是没有猜到的。 作为彭格列家族第二代门外顾问首领,当年她急于铲除戴蒙斯佩多先生,以至于使用地狱指环和恶魔立下契约,最终几乎与斯佩多先生同归于尽。没想到早已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斯佩多先生肉身已亡,灵魂却依然存在于世。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他试图杀死当时已身受重伤的奥罗拉小姐。 结果反倒因此激起了她强烈的执念,导致地狱指环的力量爆发,意外将她带到这个时代,躲过了一劫。 “不过这副身体不仅要从最脆弱的幼年时期开始生长,”她抬手握住自己的右腕,湖蓝色的眼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藏住了所有情绪,“还因为当年的重伤,变得不堪一击。” 我沉默地注视着她,不难发现与百余年前年少时的奥罗拉小姐相比,她现在看上去的确苍白虚弱得多。 “那么,您知道回去的方法么?” 她嘴边还带着笑意,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仅仅是转头再次看向窗外的战场。我等待许久,才终于听她重新开口:“他还在这里,奥莉。这应该也是我被带到这个时代的原因。”她的笑容渐渐淡去,眼底深埋的杀意也依稀浮现,“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他灰飞烟灭,才能安心。” 这样的表情忽然便让我想起了乔托彭格列先生。 在奥罗拉小姐四岁那年,我听说了西蒙先生的死讯。让西蒙家族全员阵亡的那场战役原本就事有蹊跷,再加上戴蒙斯佩多先生主动提出前去营救却最终重伤败北,其中的阴谋也并不难猜测。但即便如此,乔托先生也顾及当时的局势和自己与斯佩多先生过去的情谊,没有追究。 但等到奥罗拉小姐七岁那年,斯佩多先生彻底和乔托先生反目,蓄谋已久的计划也正式实施。家族内部的一半成员都不再支持乔托先生,他们急于扩展彭格列家族的势力范围,甚至不惜牺牲平民来在生意上捞取更多的利益。斯佩多先生甚至利用当时德意志和意大利的政治关系,将乔托先生的妻子弥涅耳瓦布鲁尼逼入绝境,自杀而亡。 彭格列夫人逝世的那晚,阿诺德先生派遣我前往乔托先生的所在地,将她的死讯告知乔托先生。那天我抵达彭格列的据点后,首先碰到的却是加特林先生。他得知彭格列夫人逝世的消息,便代替我去了趟乔托先生的书房,把此事转达给他。 我等在书房门口,在加特林先生走出书房时,抬头看了眼书桌后的乔托先生。 他隐忍的神情在加特林先生转身之后,终于分崩离析。 “戴蒙!”面色苍白地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突然抬手一推,用力将书桌上的一块怀表甩了下去。那个瞬间,我看到他因为压抑着怒火和仇恨,双肩都在微微颤抖。而他那双总带着笑意的金褐色眼睛里,也依稀浮现出了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杀意。 那块怀表,是当初他们几位创建彭格列家族的先生特别定制的。同样的怀表,阿诺德先生有,加特林先生有,朝利雨月先生、蓝宝先生和纳克尔先生都有。戴蒙斯佩多先生也有。那不仅象征着彭格列初代家族,更是他们长久友谊的证明。 因此那个时候我以为,乔托先生不会再放过戴蒙先生。 可最后,他选择的却是主动退位。 然而奥罗拉小姐与斯佩多先生之间毕竟不存在任何情谊,她和乔托先生的选择自然也就不同。这或许也是当得知她决定与温蒂小姐联手铲除斯佩多先生时,阿诺德先生没有制止的原因。 大概从奥罗拉小姐接任门外顾问首领一职开始,他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所以收到她的死讯以后,阿诺德先生作为父亲,也仍旧表现得波澜不惊。 果然是一家人呢。 “我知道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如果您需要帮助,请务必联系我。” 奥罗拉小姐对此倒是并没有意见。 这晚的对战结束以后,我独自找到了前来营救蒂莫泰奥先生的迪诺加百罗涅,先对蒂莫泰奥先生的伤做了紧急处理。虽说有猜到哥拉莫斯卡体内会是蒂莫泰奥先生的可能性,但真正看到被打成重伤的他,我多少还是有些感慨的。 被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陷害,他想必也十分不好受。 “伊藤前辈。”我擦了手准备离开,便听见一旁的迪诺加百罗涅走上前叫住我,“能拜托您跟我们一起去一趟意大利吗?九代首领的伤势还……” “抱歉,请恕我拒绝。”想到时间已经不早,我打断他,稍稍鞠躬道歉,“我不插手彭格列家族的事,相信这一点您也听说过,加百罗涅先生。” “但是——” “算了,罗马里奥。刚好明晚阿纲还有一场战斗……”他倒是及时制止了部下的劝说,转而郑重地向我道谢,“总之,很感谢您今晚能过来,前辈。” 我笑笑,最后看了眼蒂莫泰奥先生,便同他们道别。 回到云雀宅的时候,已接近凌晨。云雀恭弥去了趟并盛医院,回来得比我要晚。见他冲了澡坐在长廊像是还不打算回房,我就到厨房做了五色汤圆端给他,算是为今晚的体能消耗补充能量。 尽管出了点意外情况,但他到底是赢了,受点小伤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多半还在因为被Xanxus当做棋子而不满,他心情便也不大好。我坐到他身边,把盛着汤圆的碗搁到他手边,顺道瞧了眼他的手:“恭先生没有把指环带回来吗?” 他也不提自己把指环随手扔给切尔贝罗的事,倒像是真把那句“这东西我不要”忘在了脑后,打了个呵欠便随口回答:“不见了。” 我有些好笑,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他先开了口:“已经见过她了么。” 看来那次在黑曜乐园,奥罗拉小姐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我想了想,最终点点头:“嗯。” 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云雀恭弥对此似乎并不惊讶。我还不清楚奥罗拉小姐是怎样对他介绍自己的,但仔细想想,依他们两个的性格来看,对峙起来恐怕两人都相当不愉快。 还在揣测当时的状况,我突然便发觉他起了身,转身像是要走。 瞥了眼刚端出来的五色汤圆,我一时有点措手不及,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袖管,仰头看他:“您要回房么?” 要是往常,应该会吃了汤圆再走的。 他兴许也是没想到我会拉住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才低头对上我的视线:“睡觉。”顿了顿,又扫一眼我拉着他袖管的手,眼神便变得鄙夷,微湿的头发还有些乱翘,“松手,不然咬杀。” 我只好松了手,看看那碗五色汤圆,稍微有点发愣。 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忽然按了一下我的脑袋:“去把衣服换了。不要在家里穿成这样。” 倒像是从前的角色对调,我成了被照看的那个。 26、陆 夜里难得睡得有些不安稳。 噩梦反复,倒都是关于奥罗拉小姐或是云雀恭弥的。第五次惊醒时,我看了眼床头的闹钟,不过凌晨四点。于是坐起身拢了拢头发,就这么在黑暗中静坐片刻,试着安安神。 该给后院除草了。已经到了春末,庭院里偶尔会有昆虫的鸣叫,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云雀恭弥的睡眠。 我叹口气,便又躺下了。 虽说身体变年幼了些,但奥罗拉小姐毕竟早已成年。这些年的经历带给她的,大抵也是更多的经验。即便有些放不下心,我也没有理由插手她的人生。大概就像当年的阿诺德先生那样,任她自己选择为好。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不放心云雀恭弥。 早先也并不是没有察觉,只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一起生活的女性比较特殊,到底也是正常的事。通常过了这个时期,再碰上真正喜欢的女孩,那种感觉自然而然就会消失了。所以我也就装作没有发觉,不刻意去戳破。 但现在想想,或许正如奥罗拉小姐所说,这么纵容,难免溺爱。 再合上眼,又一声叹息从胸腔里钻了出来。 好在天亮之前,还是睡了几个小时。早晨换上小纹和服,如常绾起头发起身准备早餐和便当。云雀恭弥一早便出了门,却不像从前那样带着云豆。我趁着上午阳光还不算火辣,清理了后院的杂草。小家伙几乎一直徘徊在院子上空,边飞边唱着并盛中学的校歌,到高音部分时依然跑调。 临近中午,它嘴馋了便落下来,停在我肩上啄我的衣服。 我只好笑笑,回屋捞了几颗酒酿里的米粒喂它。 晚上做了寿司,刚洗完手就收到了云雀恭弥发来的邮件:“晚餐留下做宵夜。” 看来是要很晚才会回来了。 我便把寿司放进冰箱,自己做了些酒酿圆子,盛在碗里端到了长廊。从厨房出来到底是有些热的,我把酒酿圆子搁到一旁凉着,拿了扇子扇风,没过多久就瞧见两个切尔贝罗出现在院子里。 “奥莉艾拉大人。”她们半蹲着身单膝跪下来,低着头的模样倒让我想起了风纪委员,“由于今晚的最终对决,云雀恭弥已经响应紧急召集前往并中了。” “嗯。”想来她们也不是仅仅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而来的,我便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她们相互对视一眼,最终由其中一人开口:“我们今天前来拜访,是想向您要回三十年前托您保管的东西。” 也不是什么让人始料未及的事,“已经找到适合者了么?” “没错。”另一人回答,“如果您愿意,希望您也能与我们同行。毕竟您是晴属性的适合者。” 彭格列家族的指环争夺战还没有结束,她们就已经计划好下一步了。比起按部就班,倒更像是一早就料到了事情的结局,丝毫不会乱了手脚。 “抱歉,我暂时抽不开身。”我慢慢摇着手里的扇子,对她们笑了笑,“不过……你们直到现在也不肯说明,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么?” 她们埋着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等不到答案,便站起身回了趟房间,找出她们托我保管的那七枚指环,连同首饰盒一起交给了她们。拿到指环,她们就匆匆告辞,离开了宅子。 三十年前她们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也是这么匆忙。自称是蒂莫泰奥先生直属的机关,稍微调查一下却不难发现,事实并非这么简单。而且一直称我为“大人”,对我百年以来的经历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难免叫人生疑。 可不论怎样调查,都无法得知她们的真实身份。 我吃完了酒酿圆子,再洗过澡看了会儿新闻,就早早睡下了。 云雀恭弥回来的时候大约是凌晨,见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就睡了,恐怕是不大愉快的。我躺在床榻上听着他走到厨房的脚步声,不难判断他受了不轻的伤。长廊里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划过,应该是云豆醒来去找他。 之后厨房却再也没有动静。 冰箱里的寿司没有拿出来,要是在往常,他是会自己拿出来的。 我又躺了一会儿,终归还是起了身,随手整理了头发,拿上急救箱走向厨房。他的确没有把寿司从冰箱里拿出来,只拉开了餐桌边的一张椅子坐下,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合着眼休息。云豆在餐桌上跳了跳,听见我进来的响动,才停下来歪着脑袋瞧我。 我蹲到他身边,打开急救箱取出棉签和酒精,替他胳膊上的伤口消毒。 伤口细长,又割得很深,看上去应该是钢琴线一类的武器留下的痕迹。我将伤口简单包扎,又拉开他另一边的椅子,坐下来给他处理右臂的伤。他已经睁开了眼,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半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伤,面上没有多少表情。 直到我拿棉签替他擦干净脸颊上伤痕边的血迹,他才微微皱了皱眉,稍微转过脸去,没有看我。 所幸脸上的伤没有胳膊的伤口那么深。我拿出OK绷给他贴上,然后起身来到冰箱前,将寿司端出来,送到了他面前的餐桌上。 “听说《朗读者》的电影明天要首映,我想去看看。”在他对面坐下,我随口一提明天的计划,“书写得很精彩,希望电影也不会让人失望。”眼看着云豆又跳到他手盯着寿司,我顿了顿,才笑笑问他,“您要去吗?” “草食动物的群聚么?”云雀恭弥拿起一块寿司,捏下几颗米粒喂给云豆,大约是一放松便有些倦了,稍稍打了个呵欠,“不去。” “那我会在中午之前赶回来的。” 他一手撑着脸,没有急着吃寿司,而是拿食指刮了刮云豆毛茸茸的脑袋,“嗯。” 我转头看向窗外,夜里的风还带着凉意,灌进领口,倒让我记起了头一次看《朗读者》的那个冬天。 “书里的女主角,最终选择在狱中自杀。”当时读到结局,我也并不怎么意外,“爱人给的朗读延续下来,爱却已经消失。她得不到宽恕和理解,最后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不是曾经拥有希望,到结局时也不会那样绝望吧。” 云雀恭弥对此兴致缺缺,只抬头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寿司送进了嘴里。 书房里的书架上还摆着这本书。只不过他从来不看小说,这么多年以来也是从未翻动过的。我几年未翻看,对书中的许多情节都不再印象深刻,却清楚地记得两个主角之间的几次争吵。 要是当初麦克没有试图对抗年龄悬殊带来的服从感,汉娜或许也不会悄悄离开他。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故事就注定要以悲剧收尾。 三十六岁的汉娜相较于十五岁的麦克来说,已经太老了。 而我这一生度过的年头,远不止三十六个。 我还在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忽然便听到他出声:“两只懦弱的草食动物而已。” 这句话来得突然,我愣了愣,才转头见他站起了身,桌上寿司也已经被吃完。 “因为太弱小,所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他侧过身像是要离开厨房,一双漂亮的凤眼却把视线投向我,神色平静,口吻不容置疑,“怎么,你对他们感同身受么?” 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我有些发愣,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出了厨房。 我忍不住叹息,有那么点无可奈何。 明明还是个孩子,有时候却又让人觉得,他不再只是个孩子。 27、柒 再次见到奥罗拉小姐的时候,距离彭格列家族指环争夺战结束,已经有足足一个星期。 恰好是周末,云雀恭弥如常出了门。我正打算做一次大扫除,结果刚将抹布拧干,就感觉到有人站到了我身后:“奥莉。” 我擦干双手,转过身面向她,对她微微鞠躬:“奥罗拉小姐。” 她穿着短裙和红色的外套,金发依然梳成高高的马尾,气色不比我上回见到的好。 “有件事想找你帮忙。”似乎情况紧急,奥罗拉小姐难得不像从前那样拐弯抹角,“虽然会有些危险……但我想见见十年后的你。”她将手里扶着的炮筒推到身前,语气轻松,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湖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与我对视,“顺便也想让你帮我去十年后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紫色的炮筒高度不过她的腰,外形设计普通,却有些眼熟。加上她提起“十年后”,我大概也就判断出它是波维诺家族的十年火箭炮。 不过据我所知,十年火箭炮应该是在波维诺家族的蓝波手里。 但看奥罗拉小姐的脸色,她拿到十年火箭炮的方法显然并不重要。 看来是十年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么。 我颔首,“我知道了。” 被那么小的炮筒打中并不是什么舒服的过程。我陷入短暂的黑暗,眼球再次捕捉到光线的时候,身遭粉红色的雾气也渐渐散去。耳边有警报声响起,我感觉重心有些不稳,想要站直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手和脚。 左手和左脚的脚腕都被镣铐拴住,胳膊粗细的铁链另一端被固定在厚实的金属墙上。我抬头环顾了一眼自己的所在地,是个四分之一圆柱形的生物柜,除了脚下和身后的金属墙,生物柜的其它部分都像是用防弹玻璃做成的。 生物柜被设置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看周围的墙壁质地,这里应该是某个基地的囚禁室。外边警报声不停,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我注意到生物柜顶部还有雾气喷射口,多半会在我试图逃离的时候放出毒气或者麻醉剂。 十年后的我被囚禁了。 镣铐上沾着不少血迹,脚下也有一滩鲜红的血泊,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应该都属于十年后的我。 那么,除去被囚禁以外,应该还受了十分重的伤。情况不容乐观。 也难怪奥罗拉小姐急着让我来看看了。 用没有被束缚的右手从衣襟里取出一枚晴属性的指环,我将它戴到左手的食指上,试着使用死气之炎。 没有作用。 是因为周围有什么抑制火炎的特殊设置吗?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从房间外传来。脚底的地面开始震动,我听见身后的墙面背后有爆裂的动静,便挪动两步将铁链扯直,尽可能站在靠角落的地方——果然,下一秒,几米远外的金属墙就被什么东西撑破,就连固定铁链另一端的部分也碎裂成块。 我拖着铁链和碎块后退,看清了那个撑破墙壁的东西。 带刺的深紫色巨大球体,似乎是通过膨胀而用那些坚固的刺撑破了墙壁。它还在胀大,直到将生物柜的防弹玻璃也刺碎,才慢慢停下来。 一个人影从碎裂的墙后走出来,我瞧清他的脸,稍稍松了口气。 是十年后的云雀恭弥。 他比十年前高了不少,身高恐怕要及当年的阿诺德先生,手里那对浮萍拐上覆盖着云属性的死气之炎,想来是强行闯入,制造了刚才的骚动。一身黑西装倒是十分干净,还和国中二年级那年参加拳击联赛那次一样,身姿挺拔,纹丝不乱。 只是转过脸来看向我的时候,那双眼角上挑的眼里,眼神已经不同从前了。 五官越是长开,就越显得精致。加上成年后脸庞棱角分明,的确像极了阿诺德先生。但他周身都是一股迫人的气场,再怎么神态平淡,也能叫人第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他。不像阿诺德先生从里而外的内敛,能够轻而易举隐匿在人海当中。 到底是不同的吧。 “恭先生。”我叫他。 十年后的云雀恭弥终于挑了挑眉,拎着浮萍拐朝我走来:“是那个女人让你从十年前过来的?” 没想到他能第一时间分辨出我来自十年前,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的。 那个女人……指的应该是奥罗拉小姐。 我斟酌着点头,见他停在了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便忽然转身走向墙上的裂口:“跟上。” 而后再也没看我一眼,径自迈开了脚步。 我跟在他身后,前后不过三分钟的时间就开出一条血路,快要杀出这个基地。这个时代对死气之炎的广泛应用出乎我的意料,前来阻止我们的喽啰几乎都装备齐全,他们穿着一致的白色制服,使用的通常是被死气之炎覆盖的武器,但总是在发动攻击之前就被云雀恭弥解决。 除了那些巨大的针球,他手中的武器也不过是那对浮萍拐。 哪怕没有刻意护着我,我跟在他后头也根本没有动过手,只需要加紧步伐跟上他的步速。 这种实力,已经是我远远不及的。 最后一个挡住我们去路的男人着装稍显不同,实力也相对较强,应该是这个基地内的高层。他受了重伤,却还是抵死挡在出口,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口地道的意大利语:“云雀恭弥——”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口吻不甘,“想不到你也会做出趁着白兰大人不在才来突袭的事……” 白兰? 云雀恭弥轻哼一声,“狮子猎食的目标也是落单的草食动物。以牙还牙而已。”他嘴边扯出一抹嗜战的笑容,却垂下手,没有要与这个男人对战的意思,“倒是那只肉食动物,趁我不在并盛的时候动我的女人,胆子不小啊。” 他话音还未落下,那个男人身侧的金属墙便忽然破裂,针球尖锐的刺扎入他的身体,惨嚎敲动我的耳膜。 云雀恭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经过他身旁,踏出了基地大门。 我跟上他,看见草壁哲矢驾驶着一架直升飞机在不远处等候。他冲着我们招手:“恭先生!伊藤小姐!” 我还记着时间,大概只剩下不足一分钟。 云雀恭弥猛然拽住我沾血的手腕三两步上前将我塞进直升飞机,而后自己也坐到了我身边。草壁哲矢立刻将直升机开离地面。 “不准再使用十年火箭炮,否则咬杀。”旋翼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却还是听到了身旁云雀恭弥低沉的嗓音,比十年前更加强势而不容置喙,“记住了么?”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再次被粉红色的雾气迷了眼。 烟雾散开,眼前还是云雀宅的厨房。但不同于五分钟之前的景象,奥罗拉小姐没有站在我跟前,而是退后了好几步,像是刻意与我拉开了距离,微微皱着眉头,脸色不大好看。 在我判断出来发生了何种变故之前,手腕忽然就被抓住,身体也被强行拎着站了起来——云雀恭弥紧紧皱着眉将我拽到身侧,停在他肩上的云豆因这个突然的动作而吓了一跳,扑腾着翅膀飞开。他还穿着早晨出门时那套并中制服,收起另一只手中的浮萍拐,就好像前一刻还在同什么人对战。 他把我拽起来的动作难免粗鲁,手里的力道也大得像要折断我的手腕,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视线从我的脸转向我还沾着血的手腕:“哪来的血?” 我稍微一愣,余光瞥见地上一滩血迹,大抵猜到他是由于某种原因回来了一趟,刚好看见十年后重伤的我和奥罗拉小姐。 估计就因为这样,两个人开始了对峙。 我便叹一口气,“不是我的血,恭先生。” 虽然这么说也不大准确。 云雀恭弥没有轻信我,稍稍垂下眼睑,目光从上往下将我审视了一遍,确认我没有显而易见的外伤,也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腕。 这孩子真是年纪越大,越不好忽悠了。 我悄悄看了眼奥罗拉小姐,本是想求救,却见她意味深长地笑笑:“救护车已经到了。” 倒像是响应了她的话,院门口传来强行闯入的动静,几个急救人员抬着担架穿过长廊找到了厨房。 “带她去医院。”云雀恭弥总算松开我的手,抬头示意他们把我带走,语调平静地交代,“全部检查一遍。” 这对一个完全没受伤的人来说,未免太过火了。 我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他拿眼角一瞥,最终选择了沉默。 也罢。都任他任性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次。 28、捌 在医院做完全身检查,已经是下午四点。 草壁哲矢跟着我一起到医院,再三向医生询问情况,确认我的身体没有半点问题,才不可置信地和我一同离开了医院。一路上他还有些心有余悸:“真是奇怪……我跟在委员长后面进去的时候,明明看见您浑身是血,甚至发不出声音……就好像快要……咳。” 他清了清嗓子止住接下来的话,小心地瞥我一眼。我笑笑,倒是想起了十年后的他坐在直升机驾驶座上的模样,便顺口一提,“草壁君想不想学开直升飞机?” “诶?”草壁哲矢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真的可以吗伊藤小姐!?” “嗯。”既然是必要的技能,那么早些学会也是好事,“等到了假期,我会给你安排课程。” 他突然便加快脚步跑到我跟前,站直了身体向我深深鞠躬,口吻十分激动:“真是太感谢了!其实我过去一直很想成为一名飞行员!”他说完又抬头看我,像是找回了一点理智,语气变得迟疑,“不过……为什么会突然要……” 奥罗拉小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问题:“伊藤小姐。” 草壁哲矢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刚看清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奥罗拉小姐,就立刻变了脸色:“池田乡!又是你!” “草壁君。”我冲他笑了笑,“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刚好我还有点事想和池田小姐谈谈。” 或许是因为目睹过我身受重伤倒在奥罗拉小姐脚边的场面,草壁哲矢并不放心。他还想说点什么,看看我的脸色,最终还是留下一句“请小心”便离开。我转身看向奥罗拉小姐,她嘴角还勾着笑容,眼里却不见多少光彩。 我们绕了条原路回云雀宅。路途中我将自己在十年后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知她,她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在我交代完一切以后微微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他的……女人?” 我大概也猜得到她在想些什么:“都到了那个年纪,即使是有妻子也不奇怪。” “好吧,那就先不讨论这个女人是谁。”她瞥我一眼,总算将那个关键的名字重复了一遍,一手托着下颚像是在思索,“白兰吗……” 在医院的时候,我已经联系到加布里埃莱,托他替我找到这个白兰。但就算将范围缩小到意大利,名字里有“白兰”的也数不胜数。十年间的变化还是不定数,再进一步缩小范围进行排查,又难保不会出现错漏。 说到底,就目前的这些线索来找一个未来的敌人,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奥罗拉小姐。”我观察着她的神态,也不难想到她这么在意这件事的原因,“您已经使用过十年火箭炮了吧。如果不是在十年后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也不会特地再让我去一趟十年后。”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奥罗拉小姐沉吟一会儿,侧过脸来对我露出捉摸不透的笑,终归是没有从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既然十年后的云雀恭弥已经叮嘱你不要再使用十年火箭炮,就暂且相信他,安心生活吧。” 忍不住叹息一声,我停下了脚步。 不论是十年后的云雀恭弥,还是现在的奥罗拉小姐……都是这种态度么。要不是有什么不在他们控制之内的事情发生,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做。 越是叫我不要管,就越让人放不下心。 大抵是察觉到我的情绪,走在前面的奥罗拉小姐也不再前行。 她侧过身看着我,沉默两秒后,才眼底带着晦暗不明的笑意,慢慢开口: “我倒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因为十年后,我已经不在那个世界了。” 我稍稍一愣,抬起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后来直到抵达云雀宅,我都没有再问她任何问题。事实上我也隐约猜得到这样的结果。原本心中难免不安,但真正看到奥罗拉小姐的表情,反倒不再担心。她是早有准备的。就像百年前她决定对付斯佩多先生时,便已经准备好付出一切代价。 明明是从百年前来到这个时代,却已经远远走在我前面了呢。 和奥罗拉小姐道别以后,我便独自进了屋。 倒不怎么意外,没有见到云雀恭弥的身影。想起刚好快要到晚餐时间,我就如常去了厨房准备晚餐。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六点就回了家。只是不同于以往,没有来厨房拿点心。 我听见他回房的声响,便打开冰箱端了布丁出来,给他送过去。 他正盘腿坐在小桌后头翻阅资料,听到我进屋的声音也没有抬头。我把布丁摆到他桌边,见他依旧爱理不理,才确定他是在生气。 跟十年后的云雀恭弥相比,现在这样倒是有些可爱的。 我没有急着走,跪坐在桌前细细看他。他倒也不像从前,被我盯了一会儿便抬头用警告的眼神扫过来,而是面不改色地翻着手中的资料,对我的行为视若无睹。 “虽然前几年帮您剪头发的时候就有发现,但没想到十年后已经看得出来了。”我看了他许久,终于禁不住笑笑,“恭先生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呢。” 他倒沉得住气,面无表情地翻动了一页资料,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 “十年之后也长高了很多。” “……” “实力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强。” “哼。”到底还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他也不看我,视线仍旧停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只是稍嫌蓬松的头发有些乱翘。 我便又伸了手过去,想要替他理顺。 结果被他先一步捉住了手腕制止。 “伊藤时。”他抬眼正视我的眼睛,丝毫没有遮掩眼神里的鄙夷,“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说那个时代的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我也很惊讶。”听草壁哲矢的描述,我当时的状态非常糟糕。想来云雀恭弥看到的时候,多少也会吃惊,“不过我到那里的时候,十年后的您已经赶到了。所以我还没有出手的机会,就被安全带离了那里。” 尽管有意外,但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看到十年后的云雀恭弥,我的确松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十年后还能待在您身边。” 这样……至少就不会毫无征兆地被抛下了。 他盯了我十余秒,终于不愠不火地开口:“越来越啰嗦了,你。”而后松开我的手,冷淡地瞧我一眼,便垂下眼睑继续他的工作,“下次不准再让池田乡进屋。” 那种隐隐的不安依旧没有从心头散去。我也只能压下繁琐的思绪,笑着点头:“好。”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也都睡得不大安稳。 没过多久,又从风纪委员那里听说了并中的学生失踪的事。他们提到的都是和彭格列相关的名字,其中包括沢田纲吉。我稍微留意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他们的半点踪迹。 即使是动用在日本的情报网,也完全找不到。 奥罗拉小姐最后一次见我时便说过她会离开日本一段时间,我不好寻求她的帮助,但隐隐感觉得到,沢田纲吉他们的失踪或许和十年后发生的事有关。于是又特地联系到海外的技术科成员,让他们拟绘沢田纲吉等人十年后的画像,再依照画像接着找。 依然无果。 考虑到云雀恭弥也还在找他们,我决定把这种情况告诉他。结果这天回来的,只有看起来有些惊慌的云豆。 “云雀!云雀!”小家伙找到我的时候,几乎是直接扑了上来。它不停喊着云雀,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便轻轻抓住它捋了捋它的羽毛,等它稍稍安静了,才拿出手机拨云雀恭弥的号码。 没有人接听。 换作往常,他如果要晚些回来,总会给我邮件的。就算是特殊情况,草壁哲矢也会打电话来通知。 我便联系了草壁,听到他迷茫的回应,最终确定了云雀恭弥失踪的事实。 也和沢田纲吉他们一样么。 电话那头的草壁哲矢还在叫我的名字,我却难得没法张口回应。暮色渐渐四合,长廊里木柱被拉长的影子缓慢淡退,风铃轻响,云豆仍不安地在我肩上跳动。分明是个晴天,却让我记起了云雀恭弥七岁那年,头一次没有回家的那个夜晚。 “伊藤小姐——伊藤小姐?您还在听吗?我已经让所有风纪委员出动去找了,委员长多半只是去找失踪的学生而已,相信很快就会回来……伊藤小姐?” “嗯。我在。”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你们也不需要太慌张。” “嗨咿!” 挂断电话以后,我拿出饼干捏碎,喂给了云豆。它情绪逐渐稳定,陪着我在餐桌前等待。到了凌晨,我才起身将晚餐倒掉,清洗了碗筷回房休息。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联系了加布里埃莱,还是没有云雀恭弥的消息。我来到后院给池子里的金鱼投食,然后拾掇拾掇屋子,便出了门。并盛有风纪委员负责,我也就不再做些无用功。只是逛了一圈周边的城镇,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想到要查十年火箭炮的去处,却又想起十年后的云雀恭弥说过,不能再去那个时代。 我便突然意识到,他也许在那时就料到了这种情况。 真是狡猾。不过是少了十年间对他的了解,我就已经看不出他的打算了。 “啊——嘶,抱歉抱歉……”街道上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忽然脚下一歪撞到了我的肩膀,连忙道歉。银发,深绿色的和服。我点头应过去,继续朝前走,忽而便听到了对方的一声叹息。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侧影,同样是银色的头发和绵长的叹息。 我驻足回头,人潮汹涌中再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兴许是记错了。怎么可能时隔百年,再偶然撞到同一个人呢。 夜里宅中冷清,我穿过长廊时也经过云雀恭弥的房间,脚步慢慢停下,最终还是拉开了他的房门。室内没有灯光,也不见半点他回来过的痕迹。我伫立在门前,恍然间记起了一个世纪以前,阿诺德先生逝世后的两个日夜。 那两天我就像以往那样完成自己的工作。早晨起来准备早餐,打扫屋子,晾晒衣服。等到再没有能够清洗的衣物,我便一遍又一遍地大扫除。一次次进出阿诺德先生的书房,将热气腾腾的食物端进去,过一个小时,再把冷掉的三餐完整地端回厨房。 有时也会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阿诺德先生,告诉自己他还没有离开。 毕竟他从来都不多话。哪怕是离世的姿态,也好像仅仅是坐在那里合眼小憩。 直到第三天的早晨,我在厨房准备早餐,突然就被拍了拍肩膀。 那个瞬间,我几乎摔碎了一整套茶具:“阿诺德先生——” 可是转过身看到的,却是欧菲尔德先生已见苍老的脸。 “奥莉。”他注视着我的眼睛,翡翠色的眼里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爸爸已经走了。”然后他伸手捂住我的眼,语气里终究多了几分叹息似的哀恸,“抱歉。我们没有及时回来。” 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在转身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落泪。 长廊里叮叮作响的风铃声不停,我关上云雀恭弥的房门,回去了自己的卧室。 半夜头疼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在发烧。起身吃了退烧药,第二天也不见好转。我还像前一天那样出门,仍然找不到云雀恭弥的踪迹。 高烧不退,第三天再出门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意识不清。 只知道自己不想再待在屋子里,好像当初的奥莉艾拉一样手足无措,却一切如旧。 傍晚回到云雀宅,没想到会看到草壁哲矢在门前等待。 他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耳际嗡鸣,也没有听清。间或听到只字片语,大抵是注意到我脸色不好,想劝我去医院。 我摇头对他笑笑,“再等等吧。我答应过会去找的。” 我答应过会去找。也答应过不会让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没有人。 草壁哲矢好像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完,便回了屋休息。 迷迷糊糊睡到院子里都洒满了阳光,才发觉自己头重脚轻,没有力气起身。倒是听到云豆飞进后院的动静,飞快地扑腾着翅膀,像是很有精神。 大约是出现了幻觉,它飞出去不久,我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从前厅到长廊,一步步靠近。 我睁开眼,扶着墙站起身时,难免头晕目眩。拉开门走上长廊,才真正看到了他。 倒与往常无差,穿着并中的制服,逆着光走过来。 我便翘起嘴角撑出一个微笑,想说“您回来了”,却视野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管他有没有听到,我终归是没有食言的。 我尝试去找,但没有找到。 所幸……你还是回来了。 29、玖...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睁开眼时,我瞧了天花板许久,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病房里。 周围不见医护人员,我便坐起身按下了床头呼叫器。身上有不少酒精味,想来是高烧不退,不得不擦酒精进行物理降温。我拿来床头柜上的手机,查看了日期和时间,倒没想到居然昏睡了两天。 除了我的衣物,床头柜上还搁着一束康乃馨。取出花朵间插着的卡片,倒意外地发现不仅字迹眼生,连语言都是我熟悉的母语。 “祝早日康复。迟到多年的礼物,望笑纳。” 署名伽卡菲斯。看起来应该是化名。 迟到多年的礼物么?该不会是指这束花吧。 医生和护士很快就赶到病房,首先询问了我几个简单的问题,似乎想确认我的脑袋有没有被烧坏。他们精神都高度紧张,叙述的逻辑也有些混乱,所幸我还是听懂了大意,不过是感叹我持续高烧四十度三天,醒来后居然没有大碍。 “啊,另外……”医生翻了翻我的病例,推推鼻梁上的镜架,“您的药物过敏史有更新。之前的病例没有写到青霉素过敏,所以治疗过程中差点出了状况。请您务必要记住自己的药物过敏情况。” “青霉素过敏?”这倒叫我有点惊讶,“抱歉,医生。会不会是搞错了?我以前并没有青霉素过敏史。” “诶?是这样吗?但是……”他皱起眉头,思索几秒之后又合上了我的病例,“算了,保险起见,待会儿再做一次皮试吧。” 皮试的结果出乎意料。我的确对青霉素过敏。 稍微有些奇怪。毕竟百余年来,我接受青霉素治疗的次数数不胜数,从来没有出现过青霉素过敏的情况。而且仔细想想,这场高烧也来得十分突然。不仅没有感冒的症状,就连着凉的征兆也没有出现。 忽然就发起高烧,难免让人生疑。 “伊藤小姐!”刚办完出院手续,就瞥见草壁哲矢匆匆跑过来,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停在我跟前,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才松了口气:“太好了,您终于康复了!” “草壁君。”我对他点头,发现他下颚贴着纱布,像是受了伤,“受伤了吗?” “呃?啊,这个……咳,是。”草壁哲矢目光躲闪,最后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再开口便已经转移话题,“总之,我先送您回去吧。委员长还在并中,晚上就会回去的。” 我笑着颔首,也没有戳穿他。虽说总是对我有所隐瞒,但毕竟是对云雀恭弥的忠诚,这点小问题倒是没有必要纠正的。 路途中我随意打听了一下这两天的情况,云雀恭弥的失踪不说,反倒是沢田纲吉他们都统一了口径,一致解释这几天只是在野营过程中迷了路。再联系先前十年后云雀恭弥的态度,想必这些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究竟是在计划什么事呢。 “那么,这几天恭先生的三餐都是草壁君负责的吧。” “没错,我有按照委员长的喜好准备不同的菜色。”提起这个,草壁哲矢的语气变得有些消沉,“但是……委员长不太满意。” 倒是意料之中的,“厨艺还需要多磨。” “啊,我一定会努力。”他瞥了几眼我怀里的那束康乃馨,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对了……这束花是?” “一个意大利朋友送的。”虽然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仅仅是一束花的话,还是可以收下的,“大概是生日礼物。” 草壁故作随意的表情立马转变为惊慌:“诶?伊藤小姐的生日是今天吗?!”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的。”我笑笑,“毕竟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再过生日了。” 他噎了噎,多半是被我那句“三十多年”吓到,不再吭声。 回到云雀宅以后我便将花插到盛了水的玻璃瓶里,原本想要再午睡一会儿,却意外觉得精神,合了眼良久都没有半点睡意。于是起身在屋子里逛了一圈,又站在长廊里看看后院,难得感到身上有不少多余的力气,催促着我多活动。 似乎从在医院醒过来开始,身体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感觉上……倒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我只好利用这个机会做一次大扫除。和服不大方便,因此换上了热裤和衬衫,再将头发梳成看上去精神一些的马尾,我才捋起袖管开始干活。打扫完了屋子,见外头阳光正好,我便把要清洗的被单都放进木盆里,端到后院踩洗。 到底还是春末,光着脚踩进冷水多少还有些凉意,但真正活动起来的时候,也不需要担心着凉。年轻时也常常在夏天这样洗衣服,当时总是十分享受的,倒是自从电器出现,人也渐渐惰了。 大约是受身体状态的影响,心情不错,踩着水倒也找回了不少新鲜感,险些玩过了头。 好在还记着时间,快要到准备点心的时段就消停下来,晾好被单到厨房里做点心。只是没想到,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回来,就听见了云雀恭弥回来的动静。 身上还有些湿,我只能先系上围裙,把刚烤好的曲奇从烤箱里拿出来。他比平时提早回来两个小时,却还是和往常一样先来了厨房。或许是因为几天没有见过他,我稍稍有些紧张。将曲奇一一放进盘子,我才摘下棉手套回头冲他笑笑:“恭先生。” 结果刚好见他随手把我插在玻璃瓶里的康乃馨扔进垃圾桶。 “嗯。”他倒是不在意被我看见,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就转身到餐桌旁,面不改色地走出了厨房。 这么从容不迫,反倒叫我愣了一会儿。 我端着曲奇在长廊里找到他,恰好见他一手托着脑袋,正在逗弄云豆。小家伙上次受到惊吓以后比从前要喜欢黏着他,眯着眼蹭他的手指,直到瞧见曲奇才睁大眼睛扑腾了几下翅膀。云雀恭弥轻哼一声,却也没有生气,从我搁下的盘子里拿了一块曲奇出来,捏碎喂给它。 失踪了几天,他看上去倒并没有多少变化。我坐到他身边,考虑片刻,还是先道了歉,“抱歉,这几天突然生病,给您添麻烦了。” “哼。脑子没有烧坏么。”他用食指刮了刮云豆的脑袋,没有看我,语气听上去却并不像在生气。小家伙正着急地埋着头啄饼干屑,被他蹂/躏了毛茸茸的脑袋也没工夫抬头,到底还是食物至上的。云雀恭弥见状便拿食指不轻不重地弹了它一下,眼见着它圆滚滚的身子险些被掀倒,才再次出声:“发高烧还到大街上转,看来已经退化到没有常识了吗,你。” 视线还逗留在云豆那里,话却是对我说的。只是没有真正讽刺责备的口吻,大概也是想到我答应过他的事。 终于瞥了我一眼,他收回逗弄云豆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扔给我,而后又重新看向云豆,“那种愚蠢的担心很多余。不要再让我看到第二次。” 我接住他抛过来的东西,在摊开掌心看清它的那一秒愣住。 是一枚十字挂坠。除了细银链的款式,它跟我从前丢失的那枚十字挂坠一模一样。 那枚挂坠……还是在我跟着阿诺德先生离开孤儿院以后,孩子们凑足了钱买下来,托神父送给我的。我一直贴身戴着,直到五十年前在一次海难中遗失了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之前有特地拍下照片留念,因此这些年来我都习惯将照片放在枕下,聊以慰藉。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原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东西,好像突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了。 抬头想去看他,却发现视野有些模糊。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居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真是失态。 “要是当时没有答应云雀和惠小姐就好了。”赶在云雀恭弥注意到之前稍稍低下头,我轻声开口,勉强挤出的笑容都不禁有些无奈,“至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要得到更多不该宵想的东西。” 他身形微微一顿,沉默两秒,似乎侧过脸来瞧了我一眼,“怎么,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么?” 我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他忽然靠近的气息笼罩。 下巴被捏得有点疼,真正让我脑中一片空白的却是嘴唇上的温度。明明对方是和自己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时我却没有办法动弹。 倒是过了许久,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响起,语气还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困倦的鼻音:“饼干太甜了。已经试过了还敢拿出来,你胆子倒是不小。”接着又在我反应过来以前站起身,按了一下我的脑袋,“去做饭。我饿了。” 30、拾... 我做好了晚餐,但不记得自己究竟吃了多少。 之后便一切如常,直到夜里躺在床榻上恍惚地盯了天花板良久,我才真正从下午的那个吻中回过神来。侧过身躺着,我拿起枕边的十字挂坠,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这也算是活了一百多年以来,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还不知道自己拥有的一副不老身体的时候,我曾经对塔尔波动过心。初代彭格列家族中,只有他与我年龄相近,还对我诸多照顾。那种特殊对待之下的感情,即使我再迟钝,也是感觉得到的。久而久之,便也招架不住那种温柔,每每同他独处都禁不住脸红心跳,哪怕他站在人海中,也能第一眼发现他。 约摸一百一十年前,也是我生日那晚,茜拉夫人准了我的假,让我有机会和塔尔波一起去镇上走走。那天他把我送回阿诺德先生家时,原本打算吻我,却被我躲开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做过的最失礼的举动。可那一刻我的确感觉到了恐慌。 像是患得患失,又像是一种强烈的预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塔尔波并没有介意。他只是稍稍一愣,而后笑笑,揉了揉我的头发:“不用紧张,奥莉。”接着便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晚安。”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于是坐在厨房的小餐桌前发愣。恰好茜拉夫人夜里起身喝水,见我情绪低落,就坐下来同我聊了很久。我把当晚发生的事告诉她,她则是笑得一如既往的古灵精怪:“奥莉,作为一个意大利人,你真的太保守了。” 我找不到理由反驳她的评价。老实说,自从认识了茜拉夫人,我对德意志人严谨的印象就被彻底革新。她不仅拥有总是叫人出其不意的行事作风,连性事方面也十分开放。这导致我每一次走进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的卧室打扫之前,都要做一次深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才能对屋内的一切痕迹和小玩意视若无睹。 “不过不用担心,你还年轻着呢,奥莉。”大概是被我的沉默逗笑,茜拉夫人眯起眼,似乎相当愉快,“太早结婚生孩子可不好,你看看我就会知道的。” “可您比我大十岁。”那时我忍不住咕哝,“您已经三十一岁了,夫人。” “事实上,我已经快要六十岁了。”她非但没有发火,还笑得更加愉快,耸耸肩,翡翠色的眼睛里藏着狡黠的光,“开个玩笑。但你知道,心态比什么都重要。只有心老了,你才是真的老了。”她说完又捏了捏我的脸,“别担心,你只是太年轻了。” “如果不是因为年轻呢?”当时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而是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追问,“我是说……如果是因为我太胆小了呢?我觉得很害怕。不是怕将来失去贞洁,而是……”顿了顿,我才垂下眼睑,避开了茜拉夫人的视线,“我怕我会失去他。” “那就再等等吧。”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笑着顺了顺我的头发,“等到他让你有勇气得到他。” 可我没有等到。哪怕他现在依然在世。 或许早在我躲开那个吻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未来。既然注定要被抛下,那么比起得到后再失去,不如永远不要得到的好。 但是这一次,在我躲开之前…… 偏头把脸埋进枕头里,我攥着十字挂坠,难得感到有些焦虑。 其实严格来说,云雀恭弥根本就没有给我躲开的机会吧。一直把他当孩子看待,却忽略了他到底是个云雀氏的事实……真是不该大意的。听到十年后的他提起“我的女人”的时候也本该有所警惕。 闭上眼以后,脑海里又浮现出下午那一幕。我想起他七岁那年的模样,不论如何都料不到会有今天。 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虽说是个任性的性子,但仍然很聪明,十年后甚至还有阿诺德先生凡事步步为营胸有成竹的影子。不是不知道我不老不死的事,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年龄差距……还能这么从容不迫,该说不愧是云雀恭弥么。 胡思乱想了一夜,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合眼。 我便早早起了身,做好早餐和便当,到院子里给金鱼喂食。云雀恭弥的作息同往常无差,只是吃过早餐以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走上长廊,停在了面向庭院的地方。我只好转身对他笑笑:“恭先生。” 他倒是神态如常,随手扔给我一捆衣服,似乎还有些困倦,稍稍打了个呵欠,才侧过身径自走向玄关:“三分钟换好衣服,跟我去并中。” 我接下衣服,拎起来看看,居然是并中的制服。昨晚我睡下后有风纪委员来过一趟,看来是特地送了制服过来。 没有多问,我回房换好衣服,来不及打理头发,因此还像昨天那样随意梳了个马尾,便带上便当跟着他出了门。 一路上云雀恭弥都没有开过口,只在穿过并中的操场时警告了几个仪容不过关的学生,然后就将我带到了三年A班的教室。时间尚早,教室里不见其他学生的影子,安静了许久的云豆倒是从他肩上飞起来,扑腾着翅膀飞出敞开的窗,徘徊在并中的上空,唱起了校歌。 “坐去那里。”云雀恭弥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看那个靠窗的位子,而后视线一转,又拿他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看过来,口吻漫不经心地交代,“好好上课。午休的时候把便当送到天台来。” 说完就转身要走,也不留给我反应的余地。 我愣了半秒,倒是想起来要拉住他外套的衣袖:“上课?” 总算是停了脚步,他侧身瞧我,挑了挑眼眉,显然有些不满,“怎么,你对我的学校有意见么?” 看来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我颇感无奈,叹气松开他的外套:“不是。我会好好上课。” 他轻哼一声算作回应,迈开脚步继续朝接待室的方向走,却又忽然驻足,转过头最后警告我:“不要跟任何草食动物群聚,否则咬杀。” “好。”我有些好笑,也只能点头应下了。 再回到教室,我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才发现抽屉里放着各科的课本。拿出来翻看,扉页上没有名字,但笔记的字迹却是他的。 家里没有旧课本,原来是因为把课本都留在学校了吗。 陆续有学生来到教室,我低着头翻课本,倒也感觉得到每个人的目光。他们多少都是好奇的,却也没有人上来打招呼。倒是坐在旁边的那个孩子,小心翼翼瞥我几眼以后,终于忍不住小声叫我:“同学,同学。”见我转头看他,他才松了口气,视线扫过我手里的课本,神情紧张,“你是新来的吗?那个位子……虽然平时没有人坐,但是其实是我们学校风纪委员长的位子……”他谨慎地停顿片刻,四下里看了看,再一次压低了声音,“他是个很可怕的人,所以你还是快点换个位子比较好……” “喂,你!”教室里一个风纪委员突然出声,快步走过来拦在了我和这孩子中间,凶神恶煞地对他抬高了音量,“知不知道这位是委员长的家属?不要随随便便过来打扰!”然后又转过身来,站直了身体对我鞠躬道歉,“十分抱歉,伊藤小姐!打扰您学习了!” 倒没想到他会这么严肃,我笑笑摇头,“没事。”再稍微把身子探前,看看那个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孩子,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谢谢。” 他脸一红,慌张地瞧一眼面前的风纪委员,赶紧竖起课本,佯装看书。 这群毕业班的学生一整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见这个空了许久的座位忽然被人侵占了,感到好奇也不是不能理解。我从前也没有到正规的中学念过书,对新环境还是有一定的新奇感,便没有理会他们,好好听了几节课。 午休前的铃声一响,窗外就传来了云豆扑扇翅膀的动静。我先前关上了窗,小家伙贴着玻璃窗使劲扇翅膀,清脆的声音叫个不停:“云雀!云雀!” 开了窗放它进来,它便落到我的桌面上左右跳跳,歪着脑袋瞅自己脏兮兮的爪子在课本上留下的爪印。 我用食指拨开它毛茸茸的身体,听到教室里的学生小声议论起来。 “那、那个……是风纪委员长养的鸟吧?你听到了吗——它刚刚叫她‘云雀’……” “啊,听说还是风纪委员长的家属……但是刚刚风纪委员明明叫她‘伊藤’啊?” “咦?那到底同不同姓?” 到底是些年轻人,哪怕是对云雀恭弥这种“很可怕的人”,也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我拿上便当起身,离开教室去天台。云豆很快便跟上来,一路唱着并中校歌,吸引了不少目光。好在越靠近天台,人烟就越稀少。我推开天台的大门后,放眼也只见到云雀恭弥一个人。 他正低头俯视田径场,两条胳膊趴在护栏上,姿态稍显懒散。发觉我来到天台,也没有回头。 我走到他身边,任着云豆落到他头顶,舒舒服服地把圆滚滚的身体埋进他柔软的头发里。循着他的视线望向田径场,看到的都是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稍微也精神了一些。想来长时间待在学校这种满是晚辈的地方,心态也会年轻不少。 “过几天我不在并中。”一言不发半晌,云雀恭弥终归还是慢条斯理地出了声,“你过来帮草壁维护风纪。” 还要去一次么。 “我知道了。” “不要忘了你答应过的事,伊藤时。”他轻描淡写地扫我一眼,视线在便当盒上逗留了一秒,才伸手将它从我手中抽走,语气里多了几分鄙夷,“下次做两份。” 这一点果然还像个孩子,也不想想是谁这么突然让我跟着他来学校。 我笑着点头,重新看向田径场。 百年至今,我是真的老了。偏偏他又是绝不会停下来的等待的。再不去追,就会连背影都再也找不到。 真是个喜欢为难人的孩子。 可是纵容了这么多年,想要不再溺爱,都已经做不到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