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家教初代]救赎 作者:Sunness 文案 信仰源于爱。 它是救赎,也是重生。 “孩子,这是你的罪孽,亦是你的福祉。”——史铁生 《[家教初代]天堂之果》相关,算是一个小小的番外。 内容标签:家教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娜┃配角:汤姆,乔托·彭格列,G┃其它: ================== ☆、01. 作者有话要说:BGM: 安娜是在贫民窟长大的。 刚获得统一的意大利王国带走了战争,却没有带来人们渴望的温饱。北意大利在贵族的带动下建起了一座座工厂,整日流连于工厂与贫民区之间的工人们疲惫而麻木,一双双眼睛看着滚滚黑烟从巨大的烟囱口翻涌而出,扑向天空仿佛能宽恕一切罪恶的怀抱;南意大利依旧在春日蔓延的疾病笼罩下挣扎,农人守着贫瘠的土地,黑手党的枪声在教堂的钟声下肆无忌惮,婴孩的襁褓多数成了死亡的温床。 人们总想着远离故乡,最终发现这个国家并没有给他们留下能够安居的地方。 安娜没有离开西西里的能力,即便她从未想过,这也是上帝不将绝望给予她的恩赐。她的父亲在她出生前不久死在了战场上,哥哥汤姆陪伴她住在西西里距离托尔托里奇小镇不远的贫民窟里,做了妓/女的母亲每个月会来看望他们,并带给他们几片硬邦邦的黑面包,足够他们吃上一个月。 在安娜的印象里,贫民窟内从不缺少犯罪和死亡。一幢幢灰色的石砌小屋残破不堪,幸运的贫民能够找到防水布来做屋顶勉强挡去风雨,却阻止不了暴徒轻而易举地从屋顶爬进屋子。安娜记得,几乎每天夜里都会有人掀开他们家油腻肮脏的防水布跳进屋来,粗暴地翻找值钱的东西,在一无所获后或许还会将他们兄妹两毒打一顿。汤姆总在这时紧紧地把安娜护在怀里,紧咬着牙根不敢还手,甚至不敢吭声。 贫民窟中出生的孩子很少能在瘟疫的折磨下活过第一年,存活下来的他们通常瘦小而又肮脏,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在饥饿疾病又或者是黑手党的子弹下死去。而真正有与他们同龄的人死去时,除了将他们带到这个世界的或生或死的亲人,多数人感受到的并不是悲伤。贫民们总是欣喜若狂地抢夺倒在贫民窟街巷中尸体的遗物,最后留下再也无法思考的赤/裸遗骸慢慢腐烂。 安娜知道汤姆一开始并不这么做。直到一个极寒的冬季到来后,安娜才沉默地站在贫民窟的一条巷口,呼吸着像是快要结冰的空气里令人作呕的腐肉的味道,看着汤姆松开她的手拔腿跑向一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笨拙地扒下尸体的衣服,然后又跑回来,颤抖着胡乱将那沾血的衣服套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安娜,不怕,我们会活下去,不怕……”他用冰凉的嘴唇亲吻她发紫的额头,而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能够带给她温暖的只有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温热的血,还有汤姆滚烫的眼泪。 对于他们来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安娜惊恐而不知所措地看着汤姆紧绷的下颚时,终于渐渐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她六岁那年,十二岁的汤姆在墨西拿港口找到了一份搬运货物的活儿。他每天踩着黎明前的黑夜离家,在深夜才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他们在贫民窟的小石屋。安娜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遭遇了一次残暴的不幸——小偷爬进屋时她一如既往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那个黑暗中瞧不清面孔的男人却在发现她以后按着她的后颈将她压在扎人的干草堆上,扯下她的裤子强/暴了她。 撕裂似的疼痛传来的时候,安娜只懂得尖叫和嚎哭,无助地抓着粗粝墙壁的手指被划得鲜血淋淋。她就像西西里荒弃的麦田里那只剩下一件破旧衣衫的稻草人,要被冬日凛冽的寒风扯碎。 汤姆回来时,安娜静静地在干草堆上赤条条地趴着,半张着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她听到汤姆的惊呼,感觉到汤姆冲上来抱住自己,迷蒙中委屈地哭了出来。 第二年的春天,安娜躲在屋子的门缝后头,看到自己染了瘟疫的母亲索菲亚被其他妓/女抛在了家门口。索菲亚病得不省人事,安娜扯着她的双臂把她拖进屋时发现她是那么的轻,轻得连安娜细小的胳膊都变得那么有力。 安娜帮着汤姆拆下屋顶的防水布,用它把屋子隔成了两半。他们再没有每个月都能拿到的几片黑面包,汤姆不得不将自己赚来的少得可怜的钱换来一丁点食物,给母亲和妹妹充饥。 两个月后,港口的工人们发现汤姆在照顾患了瘟疫的母亲,因此汤姆丢掉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活儿。汤姆开始寻找新的活儿做,安娜就在贫民窟外大片的狗尾草里拔出能吃的草根,舍不得嚼,小心翼翼地吮一口它们苦涩的汁液,再带回家喂给母亲。 有时安娜会饿晕在野草丛中,临近黄昏时自个儿醒过来,爬起身歪歪趔趔地跑回家。那天她醒来时黑夜已悄悄爬进贫民窟,她明白这是充斥着贫民窟大街小巷的罪恶耀武扬威的时候。安娜蹑手蹑脚地钻进小巷,紧紧将早已被烈日烘烤得干瘪的野草揣在兜里,摸黑走向家的方向。她经过一条巷子时发现有两个男孩儿正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男孩儿抓起了一旁的石块狠狠往另一个男孩儿脑门上砸去,在对方断气后从对方手里抢来了什么东西,而后匆匆地要跑出巷子。 安娜来不及躲闪,险些被男孩儿撞倒。她怔怔地抬起头来,看清了男孩儿就是自己的哥哥,汤姆。他还有些错愕,手里抓着从那个被他杀死的男孩儿那儿抢来的一只死老鼠。 那个晚上,安娜饥肠辘辘地看着汤姆将那只死老鼠烤熟,分给了她和索菲亚,自己则只吃掉一条尾巴。那是安娜几年来头一次尝到肉的味道。她以为她会睡得很安稳,却在半夜里听见了汤姆闷闷的哭声。 安娜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汤姆模糊的身影跪在屋子的角落里,正对着墙上用石灰石画出的十字架偷偷地哭。 “请宽恕我……宽恕我的罪……” 他缩成一团,仿佛正被前所未有的痛苦折磨,双手合什,声音颤抖,呓语一般的祈求虔诚而卑微。 冬天过去以后,他们的母亲在寒冷中死去。他们想要偷偷地埋葬她,却很快被其他人发现。不论安娜和汤姆怎样嘶吼着阻止,都驱赶不了一哄而入的贫民们——他们夺走了索菲亚身上所有的东西,甚至有人粗鲁地用剪刀剪掉了她的头发,留下她干瘦发青的赤/裸的尸体,摊开四肢丑陋地扎在干草堆里。 安娜捏着索菲亚指尖发黑的手,看到汤姆发着抖爬到小石屋画有十字架的那个角落,匍匐在那白色的十字架前,泣不成声。 第二天的黎明,安娜独自离开贫民窟,找到了卡塔拉尼广场。萨蒂西玛教堂的钟楼敲响晨时的钟声,喷泉清澈的水柱涌起,天幕曦微,青色的天光铺洒在教堂镌刻着天堂之物的墙壁上,拱门上方耶稣的雕像微垂双眼,目光仁慈。 安娜裹着邋遢的单衣,痴傻地凝望着它,忘记了如何在寒冷中颤抖。 她隐隐听到教堂内唱诗班练习的声音。空灵的嗓音吟唱着神圣的曲调,像是将一束圣洁的光打进她的眼里,惊得她忍不住颤栗。安娜偷偷走进教堂,循着歌声来到唱诗班练习的房间。她躲到半掩的门后,向房间内窥伺。 那些孩子整齐地站成三排,一遍又一遍不知倦地重复练习着一首歌。监督他们的是在教会学校工作的神职人员,他紧皱着眉,在有孩子的声线稍稍突出时会凶狠地拎出他们,揪着他们的耳朵将他们拎起来,或用长长的指挥棒抽他们的脸颊,对他们拳脚相加。他们吟唱的歌曲神圣而光明,上帝却好像从未走进他们的眼里,那一双双眼睛中只有恐惧和憎恨。 安娜想起了汤姆。他一直渴望着能够穿上体面的衣服,带着她走进教堂,跪在上帝面前祈求、祷告。可就在西西里,就在贫民窟,就在他们居住的那个没有屋顶的残破小屋的角落里,那个用石灰石画出的日渐模糊的十字架此刻却像是比这间教堂更加接近上帝存在的地方。 安娜忽然间就掉下了眼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哭,但她感到了羞愧和痛苦,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另一种情绪在折磨着她,将她挤压得越来越渺小,快要消失在尘埃里。 那是安娜头一次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那双眼睛看着她,看着汤姆,看着他们的母亲,看着贫民窟里活着的人们,看着好像永远沉浸在苦痛和绝望中的西西里。她活了下来,这生命恐怕就是上帝的宽恕,可她怀揣着罪恶,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宽恕。 她蜷缩在门边不敢发出声音,一下下胡乱地抹着眼泪,直到一只小手将一块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安娜抬起脏兮兮的脸,看到了蹲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儿。那打扮干净的男孩儿,他有着一头柔软的金发,穿着托尔托里奇小镇上的男孩子们喜欢的粗布衬衫和马甲,金褐色的眼睛目光温顺如鹿。 男孩儿见她不接手帕,就小心地用手帕替她擦干脸上的泪花,压低声音问她:“你是从托尔托里奇那边来的么?” 安娜咬着嘴唇不说话。她还在不停地掉眼泪,她闻到了自己身上那来自于贫民窟的腐烂发臭的味道,也闻到了男孩儿身上牛奶的香甜气味。她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楚地感受得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也不敢想象这样一个男孩儿会同自己说话。男孩儿还在给她擦眼泪,她忍不住躲闪,生怕弄脏了他的手帕。 然而金发男孩儿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厌恶的表情。他像是看出了她眼里的惧怕,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柔软的掌心将温热的温度带给她冰凉的发丝,一点儿也不介意上头的泥垢。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男孩儿的声音还很稚嫩,却像那些吟诵着美丽诗篇的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嗓音一样好听,轻柔,甚至更有某种力量:“爸爸告诉过我,耶和华很快就会来的。他是灾难的解救者,所以一切难过的事都会过去。” 安娜低下头,抬手捂住了脸,终于声泪俱下。 唱诗班的歌唱停了下来,她听到神职人员一面询问着一面走向他们的声响,听到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听到天光破晓后教堂外逐渐出现的喧闹声。但安娜听得最清楚的,还是男孩儿坚定而耐心的话语。 “会好起来的。”他轻轻说。 那是一八六一年,严冬将要过去的时候。安娜记住了男孩儿的名字。 他叫做乔托,乔托彭格列。而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这天乔托刚从他的教父那儿得知他的父母已在解放那不勒斯的战争中牺牲。他来到教堂为他的父母祈祷,也相信着他父亲的话,相信着他的父亲以及无数的西西里人付诸生命开创的未来——为了意大利,为了西西里,更是为了他们的所爱。 ☆、02. 作者有话要说:BGM: 一八六二年的春天,托尔托里奇的大地主汤姆蒙托决定资助墨西拿教会,给予贫民帮助。 安娜趴在狗尾草丛里,被马车车轮滚过泥泞小径的声响惊醒。她已经被饥饿折磨整整一个星期,颤抖着用瘦弱的胳膊支起身体,爬到路边,拨开草丛,看到一辆接一辆装载满满的马车驶向卡塔拉尼广场。安娜愣愣地咬着嘴中苦涩的草根,远远凝望被晨光笼罩的萨蒂西玛教堂,在发黑的视野里仿佛见到圣光中上帝低垂的眼睛正看向西西里最肮脏的角落。 汤姆找到她时,几乎是哭着扶住她的下腋将她背起来的。安娜感到汤姆背着她飞快地跑着,她的脸颊磕在他瘦削的肩膂上,颧骨压得生疼。影影绰绰中她瞧见有很多人在跟汤姆一样奔跑,从贫民窟跑向北方,那个教堂的钟声传来的地方。 “安娜,别睡,我们有吃的了,哥哥带你去吃热面包……”安娜听到耳边不断重复的汤姆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又好像饱含着无尽的希望。 安娜记得,那天无数贫民洪水一般涌进卡塔尼亚广场,汤姆背着她赤脚而行,好几次被疯狂的人们挤得跌倒。他害怕安娜被踩伤,就把她安置在广场边的一颗苦柚树下,反复叮嘱她要在这里等他,才发了疯似地再次挤进人群中。 这时还是初春,安娜抬起头能够看到苦柚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新抽出的嫩芽。那点零星的嫩绿乖巧地舔着晨时的露珠,像是在饮下最甜美的甘露,剔透的露珠折射出宝石般璀璨的亮光,一点点地滋润挣脱出云层的朝阳。安娜看得出神,饿得犯晕的脑袋让她的视线内翻滚起黑雾,可那光依旧明亮,落入她的眼睛里,使她沐浴在温暖中。 “安娜,安娜。”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等她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金发男孩儿琥珀石似的金褐色眼睛,他柔软的金发好像要融入阳光中,眼神还是跟他们第一次遇见时一样温软:“是我,乔托。你还记得我吗?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在教堂见过的。” 安娜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微张着嘴,发不出半个音节。她怎么可能忘记他,穿着那么干净的男孩儿,目光永远像是带着温度一般,能够让他那双眼睛看着的人感到温暖。而她依然肮脏瘦小,邋遢得就像臭水沟里的老鼠。 他为什么会同她说话呢?安娜不明白。他看上去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在他面前,她恨不得变成一粒小小的尘埃。 “你饿不饿?是不是人太多,进不去?”乔托原本将半个身子藏在了苦柚树后头,见她不敢说话,才小心地绕到树前,在她身旁席地坐下,从怀里抱着的纸袋里拿出一块面包,往她手边递了递:“这是我从里面带出来的,你先吃一点吧。要不要再喝点汤?我帮你端一碗来。” 安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面包。那是块热烘烘的新鲜面包,她甚至能瞧清它冒出的热气。安娜从没有见过刚烤出来的新鲜面包,她记得以前母亲带给她和哥哥的黑面包,冰冷的,硬邦邦的,每回只能咬一小口。 她有点儿恐慌,低头瞧瞧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上头沾满了泥污,或许还有血污。她紧张地在自个儿的衣服上擦了擦手板,却又发现她单薄的衣衫也那么脏。但那块面包是那么的干净,就像拿着它的金发男孩儿那样干净。她再次抬头,两手攥着衣角,显得手足无措。 乔托悄悄将她的动作收进了眼底。他挪了挪身子,凑近她,一点儿也不因自己体面的衣衫挨上了她邋遢发臭的衣物而恼火或是嫌恶,尽管安娜已经像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似的缩向另一边。他只好摸摸她的头发,又郑重地把面包往她跟前送了送,轻声安慰:“别怕,快吃吧。” 安娜犹豫许久,终于伸出发抖的手接过面包,用牙尖细细咬了一口。她不敢慢慢咀嚼,还没尝清楚味道就咽了下去,然后捧着面包,习惯性地想要揣进兜里——它足够她吃上半个月。乔托见状赶紧捉住她的手,撞见她惊恐的视线才不大好意思地收回手,捧了捧怀里的纸袋,腼腆地笑起来:“吃完它吧,我这里还有很多。” 安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怔愣半天才又把面包挪回嘴边,小心翼翼地咬了第二口。她将那一小口面包含在嘴里,询问似地再看看乔托,就好像他没有点头,她就不敢咽下去。金发男孩儿像是被她谨慎的模样逗笑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而是一次又一次鼓励地揉揉她的脑袋。 安娜就这样一口一口慢慢吃掉了半个面包。很快,卡塔尼亚广场那边传来了寻找什么人的动静。 “乔托!”一个红发男孩儿首先发现了苦柚树下的金发男孩儿,动作敏捷地钻过重重人墙跑到他们面前,匆匆扫了眼乔托身边的安娜,注意力的片刻的停顿,又飞快地转向了乔托:“你跑来这儿干什么,汤姆在到处找你。” 男孩儿的个头比乔托要高些,发色像火一样张扬,脸庞已褪去了孩童的婴儿肥,白净的面颊上五官还未长开,却瞧得出一股野性的劲儿。可他皱着眉头,表情是与那股野性势头截然相反的沉稳。 “抱歉,G,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安娜看见乔托昂起头对男孩儿抱歉地微笑,接着细声细语地告诉她:“安娜,我先离开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安娜点点头,看着他站起身,而后目送他跑往教堂,消失在攒攒人头中。红发男孩儿并没有急着离开,他低头望着安娜,像是在沉思些什么,过了半会儿才问:“你是汤姆的妹妹?我是说,修铁路的汤姆。” 安娜抓紧面包,缩着身子不吭声。她知道汤姆在半年前干起了修铁路的活儿,而这半年来贫民窟里不断有人来找汤姆的麻烦,很多时候她都是独自面对那些麻烦的。她并不知道汤姆除了干活儿还在外边做了什么,但就像汤姆保护她一样,她也用沉默来保护自己的哥哥。安娜做好了准备挨打,又或者被扯碎衣服强/暴。除了汤姆,她不害怕再失去点什么。 “算了,也好。”红发男孩儿却没有追问,也没有像那些暴徒对她拳打脚踢。他又看了她一会儿,就追着乔托离开了。安娜抬起眼来看着仍在源源不断地挤往教堂的人们,再也找不到红发男孩儿的身影。 她想,他没有想要伤害他们。或许这是因为,他是乔托的朋友。 汤姆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苦柚树下。安娜发现他的眼眶通红,手里没有拿任何食物。她明白汤姆领回来的食物恐怕在他走出教堂后就被抢走了。他这么瘦弱,怎么能抵挡那些疯狂地渴望着食物的人? “我这儿有面包,汤姆,还是热的。”安娜双手捧起那剩下的半个面包想递给汤姆,却没有力气站起来,眼里映着那半边面包,越来越觉得它太少,因此自责地垂下脑袋:“对不起,我吃掉了一半。我实在太饿了。” 她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儿想到这些。如果她没有吃掉那半个面包,他们两个可以依靠它再撑半个月。汤姆没有说话,他从不责怪她。他把她抱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安娜也看着他。 “安娜,我有新的工作了。我们可以去蒙托先生的庄园干活儿,做蒙托家的马车夫……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庄园里找活儿做。”她听到汤姆这么说着,他充血的眼里泛着光,她觉得他像是要落泪:“安娜,你知不知道给你面包的那个男孩儿是谁?” 安娜还攥着那半块面包,小声地回答:“他说他的名字是乔托。” “他是蒙托先生的教子。你知道蒙托先生吗?汤姆蒙托,就是给大家食物的那位好心人。”汤姆说这话时嘴唇在颤抖,安娜不懂他为什么害怕,她紧紧捏着面包,不安地听他继续说:“乔托的父母是蒙托先生的朋友,非常亲密的朋友。但他们在战争中牺牲了,他们是英雄。现在乔托……住在蒙托先生家,蒙托先生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 安娜记起自己的父亲。她曾听汤姆说过,他们的父亲在她出生前死在了战场上,和乔托的父母一样。那么,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不是英雄呢?安娜看看汤姆,再看看自己,而后想起了乔托。也许他们的父亲就像他们一样,是不同的。 她有点儿哽咽。但安娜忘不了她在乔托面前时的感觉,她想她能够明白为什么乔托的父母会是英雄,而她和汤姆的父亲却不是。 汤姆顿了顿,又告诉她:“安娜,以后我的名字就不是汤姆了。我有新的名字,要叫我詹姆斯,懂吗?” “为什么?”安娜轻轻问他。墨西拿港口湿重的海风拂过她的脖颈,她觉得空气潮湿得像是把她浸在了水里,她仿佛看到汤姆的眼睫上也沾有水珠。 汤姆一直看着她的双眼,他沉默了很久。他的嘴唇冻得发紫,皱起的眉尖在打颤。安娜感觉到他在颤抖,她认为他应该很冷,于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面庞,想要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带给他力量。汤姆眼里却淌出了泪:“安娜,记住我的话。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他们有善心,上帝指引他们施善,我们要非常感激。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或许会愿意用自己的财产来帮助贫困的人,却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和下层社会的人组成家庭。” 他用双手捧住安娜的脸,低下头以自己的额头贴住她的前额,“记住它,好吗?” 安娜并不懂汤姆说的话。可是她顺从地点了头,就像记住要活下去一样,将汤姆的这段话记在了心里。然后,她感到汤姆骨瘦如柴的双臂圈住了她,用力将她搂进怀里。汤姆把脸埋进安娜的颈窝,泪水滚烫。 “对不起,安娜,对不起……” 这年安娜八岁。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汤姆牵着她来到了汤姆蒙托的庄园。他们从庄园的后门走进庄园,那是仆人和牲畜进出的通道。 ☆、03. 作者有话要说:BGM: 蒙托庄园要比安娜曾经居住的贫民窟大上不止一倍。 安娜被允许在马厩和花圃之间活动。她在庄园里的工作通常是些杂活儿,比如打扫花农们居住的木屋,又或者清理羊圈和通往庄园后门的小径。在庄园内工作的花农都住在花圃旁简陋的小木屋里,他们总是穿着沾满泥土的廉价长靴,跟其他的仆人一样从庄园后门进出,天黑之前都在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出入庄园的仆人远远多过客人,而他们与贵客不同的不仅在于他们的姿态卑躬屈膝,还在于他们的打扮永远与体面没有关联,他们的鞋上永远沾着泥土,它们随着他们的步伐一遍又一遍掉落在后门的小径上,这也意味着安娜每天都需要一遍接着一遍将它们清扫干净,直到天黑后仆人们的活动消停下来。 安娜从不吃晚饭。她总要等到所有仆人都去享用他们的晚餐,才能最后结束她一天的工作。而等她去领晚饭的时候,常常都只剩下最后一个面包和两口热汤。她会把这些食物留下来,带到马厩里,然后坐在马厩边的小石阶上等待汤姆——现在已经是詹姆斯,她等詹姆斯回来,再把食物给他,骗他说那是他的晚饭。安娜和詹姆斯一起住在马厩里,他是庄园的马车夫,几乎一整天都驾着马车在外。安娜知道詹姆斯并不强壮,他是饿着肚子长大的,可马车夫的活儿从来都不会轻松,她不能确定他是否每天都有吃饱,因此她只能保证他的晚饭。 乔托喜欢在安娜等待詹姆斯的时候来找她,偶尔还会带上那个红发男孩儿——他的朋友G。他们两个都是汤姆?蒙托的教子,但G不同于乔托,他不住在蒙托庄园,而是住在托尔托里奇小镇。安娜听说G的父母与汤姆?蒙托是旧识,然而他们夫妻俩早逝,留下了G和他的哥哥利恩。利恩是个赌徒,还跟黑手党多玛佐家族关系匪浅,所以汤姆?蒙托不常与他们兄弟两来往。安娜曾听过庄园里的仆人们闲言碎语,他们都认为乔托不该总跟G玩儿在一起,尽管蒙托先生没有反对。安娜不明白他们话里的含义,但她认为乔托和G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并且就算G的家境不比蒙托家,他也从来都是和乔托一样打扮得干干净净,不愁吃穿的。 他们和她是那么的不同,可他们都不介意接近她,那么他们两人做朋友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安娜,安娜?”乔托在安娜脸前摇晃的小手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定了会儿神,便瞧见乔托从她身后钻出来,弯下腰揉揉她的头发,咧嘴笑道:“想什么呢?” 安娜往后缩了缩身子,微微动了动嘴角对他怯怯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已经结束了这天的工作,正揣着还没有点燃的煤油灯,坐在马厩旁的石阶上等詹姆斯回来。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金发男孩儿不因为她的沉默而责怪她,他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身边,把背着手藏在背后的东西塞进她怀里,不给她拒绝的余地,赶紧收回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歉疚地对她微笑,金褐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没有教父那本漂亮,你不介意吧?” 安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差点儿把手上的煤油灯摔下来,恍惚间看清了他塞过来的东西——一本装订粗糙的《圣经》,纸页的边卷儿有些泛黄,却干净完整。她张合了一下嘴唇,好半晌说不出话:“这是……给我的?” 刚挤出这句话来,她就回过神,拿起那本《圣经》想要塞回给乔托,使劲儿摇着头:“我不能要……” “收下吧,这是我自己买的。我在镇上的鞋匠那儿帮着干活儿,也能自己赚点儿钱。”手脚麻利地站起来,乔托却像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了,后退两步跳下石阶,硬是不给她还回来的机会,又试着劝服她,同时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记得詹姆斯很希望去教堂听一次讲道?现在还没有机会,但你可以给他读《圣经》。我们上次读到哪儿了?” 但是安娜已经吓坏了,她搁下煤油灯,捧着那本《圣经》就像是捧着灼热的碳球,根本没法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急切地站起身要把书给他。乔托很聪明,他知道对于安娜的拒收需要冷处理,于是他丢下一句“我先去拿盏灯来”,就一溜烟儿跑向了庄园里的城堡,安娜不能靠近那儿。 安娜怕得快要哭出来,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跑走的背影,甚至不敢大声叫他的名字。她只好重新坐下,像等待詹姆斯那样等乔托回来。乔托每回来找她时都带着一本城堡书房里的《圣经》,还有一盏城堡内燃着的煤油灯,在她等詹姆斯的那段时间里教她识字,教她念圣经。安娜迟钝地发觉乔托今天忘了带煤油灯来——或许他是故意的,这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开溜的理由。他总是那么聪明。 马厩离庄园后门不远,却与城堡相隔将近半个庄园,黑夜降临后这儿得不到来自灯火通明的城堡的光,哪怕是一星半点儿。在听见马蹄声以前安娜都不会点燃煤油灯,庄园给他们的煤油少得可怜,她只能在迎接詹姆斯时点上一会儿。乔托走后不久,安娜还像过去一样安静地坐在石阶上等待詹姆斯的归来,没想到率先等到的是一阵窸窣声,她听出来那是花农沾满了泥的长靴踩在石头路上的声音。 安娜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庄园后门钻进来,肩上还扛着一团黑乎乎的大东西。安娜并不担心那是小偷或者强盗,她知道庄园的后门有好几个守卫看着,没有歹徒能够进来。然而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那个花农肩上扛着的东西在动,还隐隐发出女人的声音。安娜以为自己明白什么了,她猜测那或许是一个妓/女。她不是头一次看到花农带妓/女回来,他们喜欢躲在羊圈旁的甘草堆里快活,有时安娜看着詹姆斯吃完饭的时候也能听见他们的动静。还有的花农没有那么多闲钱,他们不去找妓/女,他们会偷偷溜进羊圈里对母羊干尽龌龊的事情,那时候安娜听到的就不是女人的哼哧,而是母羊怪异可怖的惨叫。她时常被那声音吓得发抖,甚至浑身痉挛,不可抑止地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撕碎似的疼痛仿佛还在折磨着她。 那个花农经过了马厩前边,他并没有发现安娜。但是安娜听清楚了他扛着的女人正在说些什么:“放开!莱姆斯,放开我!上帝啊,你会遭报应的!你会下地狱!” 这个女人浑身酒气,她说话时的发音含混得就像嘴里含了块烂泥,语气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安娜分辨出那是庄园里女仆黛西的嗓音,而莱姆斯是花农们的工头。安娜怀疑黛西的嘴被塞上了什么东西,很显然她被莱姆斯挟持了,可莱姆斯要对她做什么? 安娜还记得黛西给过她帮助。那回一位来访蒙托庄园的男爵夫人在骑马时弄脏了裤腿儿,她颐指气使地命令安娜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它干净回来,是黛西在一旁教了安娜一个小诀窍将它洗干净的。有几次安娜工作到很晚,也是黛西为她和詹姆斯留了份晚餐。安娜很喜欢黛西,她珍视这份善心,甚至不敢自诩为黛西的朋友。 只犹豫了几秒钟,安娜就猫着腰摸黑跟上了莱姆斯。她只有九岁,细胳膊细腿,就连瘦弱的詹姆斯都能轻易杀死她,更何况身强力壮的莱姆斯——但安娜没有时间害怕,那本《圣经》从她的膝上滚下来,她没有注意到。她看到莱姆斯扛着黛西走向了羊圈边高高垒起的甘草堆,一个可怕的猜想挤进了安娜的脑海里。 她悄悄躲在甘草堆后头,见到莱姆斯把黛西仍到满地的甘草上,撕开她的衣裙,掰开她的双腿。安娜看见黛西拼命地挣扎,她尖叫着嘶吼着挥舞四肢踢打莱姆斯,但那似乎对魁梧的莱姆斯来说不痛不痒。 “不!不!”黛西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安娜浑身颤抖,两腿发软,不敢上前。看门人应该听得到不是吗?安娜惊恐地四处张望,却没有见到半个人影赶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来救黛西? 安娜瞅见黑暗中莱姆斯抡起了手臂,几巴掌掴在黛西的脸上,残暴地挤进她的腿间,压在她脆弱的身躯上抽动着身体,姿势丑陋得就像是毛虫,又粗暴如野兽。黛西无助而绝望地哭喊着,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安娜被眼前的画面惊得两眼发黑,她又听见了这声音里的另一种声响——是马蹄声,从后门那儿传来的马蹄声!詹姆斯回来了! 她条件反射地转身想往马厩那儿跑,她相信詹姆斯能够想到办法,他一定能想到办法救黛西!可是她刚转身就撞倒了甘草堆旁的木桶,莱姆斯粗噶的声音立即响起来:“谁在那里!?” 那一瞬间安娜感觉到她的心跳都快要停止,她已经听到了莱姆斯起身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要尖叫,而在那之前一个黑影飞快地绕过甘草堆蹿到她面前,捂住了她的嘴,绕了一圈把她拖向了羊圈后方的花圃。他们的动作太快,莱姆斯赶出来时已经找不到他们,安娜依稀听到了他的吼声:“詹姆斯!噢,混账,你在这里……” “别出声,跟我来。”安娜感到拖着她的人松开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这么交代了一句后又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而后压着她的脑袋带着她弯腰从花圃间的小道走向城堡。安娜隐隐约约看清了这个人的发色,她小声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还在颤抖:“G?” 压着她脑袋的男孩儿不出声,许久才说:“嗯,是我。” 他的语调沉稳,熟悉的声线让安娜咬住嘴唇忍住了眼泪,她抖如筛糠,却连自己在害怕什么都不明白。夜里的凉风刮过她的脖颈,风中的花香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打了个激灵,愈发恐惧地试图停下脚步:“詹姆斯还在那边……” “不会有事,我带你去找乔托。”G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他拽了拽她的胳膊继续带她往前走,用力压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回头。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什么,直到快走出花圃才压低声音叮嘱她:“待会儿别提起这件事。安娜,记住,你今晚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他的话令安娜想起了詹姆斯。一年以前的那个春天,他蹲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贴着她的前额,也是这么对她说的:“记住它,好吗?” 安娜不懂。她不懂詹姆斯的交代,也不懂G的叮嘱。她像当初那样点头,却无端地哭了出来。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但她记起了乔托给她念《圣经》时的模样,他的声音还是和萨蒂西玛教会唱诗班里孩子们的声音一样好听,又带着一股他们没有的力量。她这才想起乔托刚送给她的那本《圣经》不知上哪儿去了,她哭得更加厉害,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大哭的理由。 G却好像比她更清楚她为什么而哭。他从不擅长安慰女孩儿,如果是在往常,他一定会一句话也不说地站去一边,等她自个儿哭完。可是这回他知道他该说点什么,他松开了压着她脑袋的右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学着乔托的动作,揉了揉安娜的头发。 “很快就会过去的。”他说。 两天后,托尔托里奇的小法庭里打响了一场官司。蒙托庄园的女仆黛西?娜伦控告花农工头莱姆斯?西玛,声称他强/暴了她。那晚庄园后门的几个看守在公堂上做出证词,说并没有看到这回事。最终他们还找来了蒙托庄园的马车夫詹姆斯,詹姆斯低着头,也称自己没有见到任何暴行。而莱姆斯?西玛当堂反过来控告黛西?娜伦参与了一起毒品走私案,黛西最后被送进了监狱。 “她得把牢底坐穿了!”在那之后,安娜听到莱姆斯得意地这么说。他的身旁站着詹姆斯,她的哥哥。安娜看见莱姆斯拍了拍詹姆斯的肩,给了他一支烟卷。 那天晚上,詹姆斯驾着马车回来时,带给了安娜一个十字挂坠。他亲吻她的额头,将她带到马厩前挂着的煤油灯边坐下来,一言不发良久,才轻声说:“安娜,给我读一会儿《圣经》好么?” 安娜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点点头,拿出那本乔托送给她的《圣经》——那是前几天她在马厩边找到的。她摊开它,不太熟练地读了起来。她读的是《约书亚记》。 “你平生的日子,必无一人能在你面前站立得住。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 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你当刚强壮胆。因为你必使这百姓承受那地为业,就是我向他们列祖起誓应许赐给他们的地。 只要刚强,大大壮胆,谨守遵行我仆人摩西所吩咐你的一切律法,不可偏离左右,使你无论往哪里去,都可以顺利。 这律法书不可离开你的口,总要昼夜思想,好使你谨守遵行这书上所写的一切话。如此,你的道路就可以亨通,凡事顺利。 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泪水滚落,摔碎在泛黄的书页上。安娜继续读着,她不知道那究竟是詹姆斯的眼泪,还是她的眼泪。 又或许,两者都有。 ☆、04. 作者有话要说:BGM: 安娜在十三岁那年离开了蒙托庄园。 跟她一起离开的还有很多人,是瘟疫的到来带走了他们。每年都会有一场瘟疫感染让数以万计的死亡笼罩西西里岛的春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地主和贵族的庄园总会在这个季节给庄园里的所有仆人下达禁足令,封闭庄园直到夏天的来临。一开始染上瘟疫的是偷偷去贫民窟照顾生病女儿的女仆莉亚,她有一儿一女,年纪大些的儿子杰克六岁,而年纪较小的女儿莉莉只有四岁。 “莉亚的丈夫在莉莉出生前去世了,他碰上了黑手党的火拼。”乔托告诉安娜这些的时候,正拽着她蹲在马厩里头。他看着安娜的眼睛,面无血色,口吻小心翼翼而又恳切:“安娜,帮帮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杰克和莉莉都靠莉亚的这份工作生活,如果大家知道莉亚生了病,一定会把她赶出庄园……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安娜也盯着他那双金褐色的眼,好一会儿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回答。她慢慢挪着视线,又打量了乔托一会儿——他跟她一样,已经是十三岁的年纪。不像其他在西西里长大的孩子,乔托的肤色要白上许多,个头拔高得不快,身板尤其瘦,不比詹姆斯好上多少。但他的眉眼已经开始张开,五官深邃却又柔和,金褐色的眼睛里目光温驯得一成不变,是一副英俊可人的模样。安娜知道乔托依然像她印象中的那样聪明,可是他的软肋也仍然十分明显,他太容易被他的同情心影响。 “她是不是哭着求你了?”安娜终于开口问他。她能够想象莉亚在乔托面前痛哭的样子,或许她还跪了下来,抱住了他的裤脚。 “安娜……”乔托欲言又止地念着她的名字,他微微皱着眉头,凝视着她的眼神还是温驯如鹿,却让安娜感到自己像是突然被狠狠掴了一巴掌——她明白乔托在想什么,杰克和莉莉就像当年的汤姆和她一样,他们甚至比安娜他们更小。但是安娜并没有被触动,她比乔托更加了解那种生活,那对于贫民窟来说太过常见,甚至不足以成为贫民窟绝望的代名词。安娜从不认为那是不幸,在她看来那就是他们的生活,而乔托为她带来了改变,或许还有一些人也得到了这样的改变,可谁又能保证这是幸运的呢?他们离开了贫民窟,而那里依旧被浸泡在死亡、犯罪和疾病中,那里依旧有无数孩子在出生后不久就死去,依旧有数不清的生命在垃圾和尸体中玩耍着长大,直到他们的鲜血也洒在他们曾经跑过跳过的街巷。 没有人能改变这些。安娜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挂坠,她还记得那段时间的深夜里汤姆一次又一次的哭泣忏悔。上帝悲悯地看着他们,他也许也像乔托一样仁慈而善良,但他并没有像乔托那样试着对他们伸出援手。他指引人们前进,就好像救赎就在前方,只是他们从未到达。 “你看,我已经把她隔离起来了,她不会把病传染给其他人的,我会很小心。这段时间她的工作我会帮她完成……”安娜听见乔托这么说着,他已经抿紧了嘴唇等待她同意,她看着他,最终替他保守了秘密,没有说出任何她的想法。 庄园里藏着感染了瘟疫的仆人的事情却还是被发现,消息不胫而走。安娜意识到问题究竟有多严重时,托尔托里奇贫民窟中大半的贫民已涌向了蒙托庄园——他们个个衣衫褴褛,有人甚至是赤身裸体,身躯上布满了青黑的病斑,鸠形鹄面的脸孔上深深凹陷的眼眶里眼球往外凸,面颊发紫,唯有眼圈通红,眼白里尽是恐怖的血丝。他们统统像发了疯似的捶着庄园的铁栅栏,高声喊着乞求“救救我们”,争先恐后地扑向拿着扫帚和武器驱赶他们的庄园仆人,相互推挤、踩踏,试图通过攀爬翻越庄园的围墙,还有背着垂死孩子的妇女被人们踩在脚下死去,她们的痛呼淹没在人们疯狂的叫喊中。 庄园的后门也被围堵起来,安娜匆忙地抱起还在马厩喂马的蓝宝?蒙托往城堡跑——他是汤姆?蒙托的独生子,这年只有五岁。安娜把他抱起来的时候顾不上捂住他的眼睛,他扒着安娜的胳膊看到了后门那儿僵尸一般黑压压的人群,吓得大哭起来。 安娜抱着蓝宝马不停蹄地穿过花圃,慌忙之中她看见乔托正站在羊圈边,怔忡地望着后门的方向,一动不动。那个刹那安娜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解脱感,她从不敢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乔托,她害怕伤害他,让他失望。可是现在,即使她不说出来,乔托也一定会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他一向那么聪明,不是吗? 但是滚烫的眼泪淌过了安娜的脸颊。她不再去看乔托的背影,她听着怀里蓝宝的哭声,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她不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哭出来。她飞快地奔跑着,远远地望见了G跑过来的身影。他们擦肩而过,谁也没停下脚步。 安娜跑向城堡,而G跑向了乔托。他们背道而驰。 那天墨西拿政府派出了警队帮助蒙托庄园驱散人群。在政府的允许下,庄园里的仆人们拿上了猎枪,嘈杂的枪击声中这场灾难终于逐渐平息。 黑夜爬满墨西拿的天空,蚕食了鲜红的晚霞。庄园的管事查出还有不少仆人曾偷偷溜出过庄园,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仆人都和他们一样被勒令立即离开庄园。安娜把那本《圣经》留在了从前乔托教她识字时他们坐着的小石阶上,直到詹姆斯带着她走出庄园,她都没有再见到乔托。 詹姆斯牵着她的手,他们走在与他们一起离开的面如死灰的仆人们中间,和他们来时一样通过庄园的后门离开。安娜低着头看着脚下这条她清扫过无数次的小径,又抬起头,看到一张张身旁人的脸孔被后门挂着的煤油灯照亮,接着又灰暗下去。春季夜里还夹带着寒意的风钻进安娜的衣领,似乎还拥抱着庄园花圃间湿润泥土的气息。 “我以后可以叫你汤姆了么?”安娜昂起脑袋,问身边的詹姆斯。 她感到詹姆斯攥着她的手一紧,而后他微微哽咽的声音顺着风滑过了她的耳际:“可以,安娜,当然可以。” 安娜低下头,疲惫地微笑。 他们沿着工人修筑的铁路,徒步走向切法卢。安娜没有问他们为什么要去那里,也没有问汤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成了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安娜相信他的臂膀精瘦却有力。他们来到了切法卢的一个小镇,安娜发现住在这儿的都是女人。她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廉价而暴/露,身上有着股廉价的香水味儿和另一种刺鼻的味道。安娜认出来她们是妓/女,她忽然明白了汤姆要做什么。 很快就有医生来替安娜做检查,看看她有没有染上什么疾病。他们对她健康的身体感到满意。整个过程中汤姆都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他抽着一支烟卷,安娜看得到他的手在发抖。等屋子里只剩下安娜和汤姆的时候,他缓慢地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来,捧起她的脸。 “安娜,听我说。”他低下头,咬着自己的嘴唇,过了许久才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眉尖打着颤。安娜熟悉他这种表情,每次他强忍着眼泪时都会露出这种神情。他摸着她的头发,小声地、急促地说着:“这儿很安全,那些黑手党的子弹打不到这里。你每天都能填饱肚子,冬天也有足够的衣服穿……你不需要每天跪在石子地上扫泥灰,不需要睡在马粪里,你能过得比以前好……” 安娜凝视他的双眼,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砸在汤姆的手背上。她感到难过,尽管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知道贫民窟里长大的女孩子最后通常都会去做妓/女,就像她的母亲。安娜也一直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妓/女,哪怕她曾经在蒙托庄园拥有一份工作。然而她也忘不了自己六岁那年被强/暴的那个夜晚,忘不了莱姆斯压在黛西身上时粗暴而丑陋的动作,忘不了自己曾躲在贫民窟那张小小的、残破的门背后,从裂缝里看着自己的濒死的母亲被抛在家门前。 安娜看着汤姆,看到他的眼圈已经开始发红。她想到他曾为了抢夺一只死老鼠而杀死一个男孩儿,想到他疯了一般背着几近饿死的她跑向教堂,想到他在那个小石屋的角落里对着墙壁上的十字架哭泣忏悔请求宽恕。 安娜感觉得到她的眼泪停不下来。她每眨一下眼睛,都会有泪水滚过她的脸。她没有说话,而是取下了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十字挂坠,小心翼翼地将它挂到汤姆的脖子上。 他是她唯一的家人,安娜想。她爱他。永远爱他。 汤姆抱紧了她,哭了出来。他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始终都没有勇气说出“对不起”。 安娜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小个头的爱尔兰人。她听其他妓/女说过爱尔兰人总喜欢玩些小把戏,而如果不想被毒打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配合他们。因此安娜任由那个男人把酒瓶颈部塞进了她的身体里,她轻轻抓着他火红的头发,那发色让她空白的大脑里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在学着用甜蜜的亲吻和细细的尖叫来讨他的欢心。 安娜只有十三岁,瘦小的身体不比其他的小姐,却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副甜美的嗓音。渐渐有越来越多的客人爱上了她瘦弱的身躯被压在他们身下时那禁忌的快/感,他们也喜欢听她喘息求饶的声音。 汤姆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安娜就这样在这个小镇度过了两个安稳的年头。她十五岁时已经姿色丰盈,学会了像其他女人那样风姿妖娆地走路,偶尔会在身上喷洒香水,只是不碰毒品。她的年轻令她占了不少风光。 G找到她的时候正是冬天。安娜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把空酒瓶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她身上只简单地裹了件男人的呢子大衣,那是前一天晚上她的客人留下的。安娜抬起头就看见了G,他倚在街道对面的巷子里,正对着她的房子。他看起来已经比她高出三个头了,右颊上纹着火焰似的刺青,它们的颜色与他的发色相同,一直向下蔓延,隐没在他的领口里。而他手里夹着烟卷,白色的烟雾中那刺青时隐时现,安娜猜想他或许还把它纹到了胸口。 他正看着她。安娜无端地感觉得到。她在原地站了半天,还是拉紧衣领朝他跑了过去。她停在他面前时,他已经掐灭了烟头,低垂着眼睑沉默地看着她。 “你是来召/妓的?”安娜勉强笑了笑,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的眉眼不同于乔托,是一种张扬的接近于野性的英俊。他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皱着眉头,神态沉稳内敛。 “阿诺德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他的情报出了差错。”G没有理会她的玩笑,他从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抽出卷成筒的一本书递给她:“乔托没办法自己过来,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安娜接过来,看清了那是她当初留在庄园里的《圣经》。她当时是想把它留在那儿还给乔托,她认为乔托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似乎忘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噢,谢谢。”她低下眼睛,“我以为它早就丢了。” “不是你以为它丢了就真的丢了。”G的话难得比以往要多,安娜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一丝沉闷,她想他或许也在思考该怎样与她讲话,他们毕竟两年没有联系,而她看起来又变化了太多。她接着又听见他说:“他要我转告你,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希望你能相信他。” 安娜的嘴唇颤了颤,然后她抿住嘴唇,不说话。她仿佛还能想起一八六一年的春天,自己蹲在教堂唱诗班的门前痛哭时,那个金发男孩儿所说的“都会好起来的”。她不懂自己,她觉得自己心如死灰,可即使是通过G的口再次听到乔托说出这句话,她还是有冲动要落泪。不是绝望的泪,而是近乎绝望的满含希望的泪。 G等待她开口,又像是在给自己考虑的时间。安娜却好像彻底静默了下来,他忖量良久,还是率先开了口:“你知道这几年汤姆在做什么吗?” “我没有问过他。这两年我也跟他失去联系了。”安娜答得飞快。她没有说谎,她的确不知道汤姆这些年究竟在外头做了些什么。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G时,他也问过她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汤姆的妹妹?我是说,修铁路的汤姆。” 而现在,他得到了她的回答,却像那时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一样沉默了。他还是那样看着她,似是在思考些什么。 “你当时可以来找我。”半晌,他才再次出声,“就算不去找乔托,也可以来找我。” 安娜盯着手里的《圣经》,说不清自己是不知道该怎样答他,还是不想答他。 “安娜,很长一段时间内事情的确只会越来越糟糕。”G似乎一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他的嗓音稳下来,不再像刚刚字字斟酌:“但绝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糟糕。” 安娜捏着《圣经》的手指动了动。她踮起脚,扶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G像是因她的动作小小一惊,条件反射地扶住她的胳膊以防她跌倒。 “告诉乔托,我相信他。”她轻声说完,吻了吻他纹着刺青的脸颊,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安娜回到了她的屋子里,她没有去看G是否已经离开,而是脱下大衣直接来到了卧室。壁炉内燃着的火焰将房间烘烤得非常温暖,还躺在床上的男人搂过她,看了眼她手里的《圣经》。 “我不知道你还识字。”他大笑着这么说,又去吻她的唇。 安娜抱住他,任他亲吻自己的下巴,锁骨,胸脯,一路往下。她记起她第一次接待那个爱尔兰人时想到的那个红发男孩儿。这是她头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她在拥有她这辈子唯一一份爱情的时候,也已经失去了它。 ☆、05. 作者有话要说:BGM: 一八七二年的冬天,安娜回到了托尔托里奇。 站在墨西拿一间小旅馆房间的窗口,她能够望见安逸的托尔托里奇小镇。镇子的南面是光秃秃的麦田,再往南则是大片气息奄奄的枯黄色杂草,草丛的尽头低伏着一团色彩灰败的建筑群,它紧挨着一条长长的铁轨,通往巴勒莫的铁轨。那里就是她曾经居住的贫民窟。 安娜在第二天的早晨揣着手枪来到贫民窟,希望能够找到汤姆。这儿的街巷一如她记忆中的那样肮脏,垃圾的馊臭味儿和腐肉的气味与空气中的尘埃亲密地相连,一幢幢石屋屋顶的防水布滴着水,街角蜷缩的邋遢身影时刻窥伺着出没在附近的人。 她穿了件脏兮兮的衣裙,在脸颊跟头发上抹了些烂泥,脖子上缠着一条破布似的围巾,遮去她的半张脸,佯装落魄,警惕地握着揣在衣兜里的手枪。她走到她和汤姆从前居住的小石屋前,听到了从那破败的门后传来的女人的呻/吟。安娜悄无声息地来到门边,通过门上的裂缝向屋子内张望——屋里的角落还安置着那张干草扎成的床,一个女人背对着她躺在那儿,她的一条腿在床上,身子却滚了下来,两手扒着床沿,像是在痛苦地挣扎。安娜犹豫了一会儿,迅速推门进了屋,举起枪来指着那个女人,然后慢慢走近:“你是谁?” 女人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她抬起冷汗淋漓的脸,在看到安娜的枪口时竟没有恐惧,而是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像是溺水的人捉住了水中的浮萍,痛苦地蠕动身体爬到安娜的脚边,抱住她的腿乞求:“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我的孩子……” 安娜这才注意到这个女人是个孕妇,她腿间的衣物已被什么粘腻的液体濡湿,干草床和地面上也隐约见得到水渍。羊水破了,安娜很快就判断出来。 “帮帮我……帮帮我……”女人还抓着安娜的脚,她额前的棕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黏在她清瘦的脸庞上,令她看上去狼狈不堪。而她的五官因为剧痛几乎皱在了一起,眼里却亮着疯狂的光。她的手臂和身躯一样瘦骨如柴,只有她的腹部高高挺起,那里孕育着一个可能带走她自己性命的生命。 安娜皱起了眉头。不论是对于妓/女还是对于贫民窟中生活的女人,新生命的出世都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很清楚这个女人极有可能会因为生下这个孩子而死,而安娜几乎能料到这个孩子的命运:他需要经历寒冷冬季的折磨,在那之后还会有一场灾难似的瘟疫,就算他活了下来,也不知道会在哪次不幸中死去。安娜并不想帮助这个女人,她甩开了女人的手,后退两步,打算转身离开——这时她听到了女人绝望的哭喊,她无意间看到了屋子的角落里那个用石灰石画出来的模糊的白色十字架。 安娜的脚步停了下来。她猛地转过身,拾起干草铺在一旁一块干燥的地面上,又取下自己的围巾铺上去,把女人扶到上头平躺着。“你坚持住,我去找热水来……”安娜匆匆对女人交代,站起身想要出去,小石屋的门却先一步被人从外头拉开。在安娜掏出手枪以前,金发青年已经踏进了屋。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安娜,线条柔和的眉眼间神色一滞。 “安娜?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脱口而出她的名字,这也让安娜回过神来,认出他是乔托。但乔托的注意随即又转向了她脚边的褐发女人,在听清她痛苦的呻/吟声后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怀里抱着的纸袋掉下来,还冒着热气的面包从里头滚了出来。 “萝拉!这是怎么了!?” “她快要生了,帮忙找些热水来,快!”安娜扑上前阻止他要走过来的脚步,拽住他的胳膊使劲儿摇晃试图让他保持冷静——好在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乔托的反应很快,点了头就赶紧离开,没过多久便提来了一桶热水。 混乱之中安娜替这个叫做萝拉的女人接了生,是个抱上去不过三磅重的女孩儿,幸运的是母女平安。安娜看着萝拉睡过去之后走出屋子,已是正午,乔托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坐在门前,那女婴睡在襁褓中已不再大哭,她的脸皱巴巴地挤成一团,肤色通红,阳光下就像只被拔去了毛发的小猴子。“安娜,快抱抱她,”乔托抬头冲安娜高兴地笑起来,他动作娴熟地抱着孩子,安娜想起来他八岁那年就常常抱着半岁不到的蓝宝四处跑,“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她在姑姑的帮助下来到了这个世界。” “什么?”安娜从他手中接过孩子,那个瞬间像是被阳光晃到了眼,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你说……她的姑姑?” “安娜,萝拉是汤姆的妻子。”乔托对她微笑,他的笑容还像儿时那般干净圣洁,天光模糊了他的脸庞,在他柔和的目光中安娜以为自己看到了天父,而他的声音更是有如天籁:“你救了汤姆的妻子和女儿。” 安娜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婴儿,她愣愣地盯着乔托,微张的嘴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的内心涌起一股奇异的酸涩,既像喜悦,又像痛苦。她最终低下头来,动了动嘴角,对怀里熟睡的婴儿露出有些怯懦的笑容。她再次感受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看着她,看着她抱住的小生命,看着乔托,看着贫民窟,看着西西里。而这一次,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诉,告诉她新的生命降临到这世上时的珍贵。 安娜在这天晚上见到了汤姆。他满脸的胡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插着手枪。在听说这天发生的事后,汤姆几乎是扑到了妻子的面前亲吻她的脸,然后又抱起他们的孩子,笨拙地将那个比他宽大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捧在手中,低下头虔诚地吻她的小脚。安娜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泪花。 安娜在托尔托里奇小镇租了间屋子,把汤姆一家接了进去。她给他们买了充足的衣物,春天到来之前请来了医生给孩子打针,陪伴他们度过了一八七三年的春季。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安娜的钱终于不够用。她开始在天黑后徘徊在镇子外,穿着她那些漂亮而廉价的衣裙,在脸上抹粉,往身上喷香水儿。她招到了不少客人,这也让针对她的流言在小镇里蔓延开来。 汤姆不再收她给他们的钱。安娜看着他的眼睛,维持着将钱递给他的动作,许久都没有收回手。“你嫌弃我的钱?”安娜攥紧那几张钞票,她眼眶泛红地直视着他,手用力得发抖:“你不屑于用我的钱?因为我是个妓/女?” 汤姆欲言又止。安娜带着钱沉默地离开。 她流连在镇外的一间酒馆中。这儿充满了性、暴力、黑色交易、毒品和秘密。她喝了很多酒,自言自语地背诵着她烂熟于心的《圣经》,在一个陌生男人亲吻她的头发时哭了出来。第二天安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正躺在她原先住着的小旅馆的卧房里。倚在窗边的红发青年一语不发地背光而立,他手中夹着烟卷,脸上火焰般张扬的刺青像是在昏暗的光线里燃烧。 “起来吧,”他对她说,“去吃点东西。” 安娜闻到了自己身上那廉价的香水味儿。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流泪。 重新回到切法卢不久,安娜就听说了汤姆入狱的消息。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汤姆就是这几年在西西里活跃起来的青年党的骨干成员。青年党反抗政,因为政府对黑手党的暴行视而不见,偶尔还会助纣为虐。捉住汤姆的是刚到西西里岛不久的弥涅耳瓦?布鲁尼公爵,安娜事后才从一些政客那儿听说,这个女公爵实质上就是意大利王国政府派来西西里重整“规矩”的政客,她是意大利王国政界的一只毒蝎,他们都称她为阴毒的魔鬼。 安娜不得不又一次回到托尔托里奇,她在那儿长期地招揽生意,好养活失去了丈夫的萝拉跟她的女儿贝拉。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娜都再没有打听到汤姆的消息。她认为布鲁尼公爵把那群托尔托里奇的青年党关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因为她甚至无法在墨西拿的监狱找到他们。然而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场秘密的缉毒行动展开时,安娜碰巧在场。她在那间小小的酒馆里,亲眼目睹了切尔涅家族的毒品交易被破坏的过程——而布鲁尼公爵的“军队”里竟都是一张张来自于贫民窟的面孔,她甚至搜寻到了汤姆的身影! 安娜欣喜若狂。她想这一定是汤姆跟布鲁尼公爵的交易,他帮助她动用青年党的人力为这次的缉毒行动布局,而事后她会放了他们。可安娜发现自己错了。 她听到了一个肮脏卑鄙的勾当。 “那么,您想要得到什么呢,尊敬的布鲁尼公爵?”切尔涅家族的代表私下与布鲁尼公爵本人交涉时,选择了单刀直入。 “噢,您知道,很快就要到圣诞节了,我的庄园需要一番新的布置。”弥涅耳瓦?布鲁尼的嗓音清润,她像每一个贵族一样语态高傲,安娜能够想象她傲慢地微笑的模样,“但您应该也知道,前段时间为了迎合新的政策帮助南部缓解温饱问题,我无偿地捐献了布鲁尼家族大半的财产。” 顿了顿,这个年轻的女公爵声音里带着笑意:“真是难以启齿,可我的确手头有些紧。”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切尔涅家族会为布鲁尼家族准备一份丰厚的圣诞礼物,”短暂的沉默过后,同她交涉的人这么说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我们能够得到什么?” “我想阁下应该明白,这次的缉毒是我个人的——秘密的行动。我并不缺少有力的情报,但是我也可以不知道某些交易的安排。”弥涅耳瓦的语气从容不迫,那是种让安娜感到恐惧的从容,她听见她平静的补充:“包括今晚发生的一切。” 安娜已经明白了什么。弥涅耳瓦?布鲁尼的话瞬间将她打入地狱。 “您能保证吗?” “当然,当然。 “今晚没有任何士兵参与我们的‘活动’,并且……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安娜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出酒馆、闯进蒙托庄园找到乔托的。她在见到那个金发青年的瞬间扑跪在了他的面前,她匍匐到他脚边,抱住他的腿发了狂地哀求:“乔托!乔托!救救汤姆……救救汤姆!那是个阴谋……阴谋!那个女人是个魔鬼!救救他……你可以救他的,你一定可以……” “先冷静下来,安娜、安娜!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安娜看不清乔托的脸,她听见他不断叫着她的名字,记忆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汤姆流着泪用他冰凉的嘴唇亲吻她发紫的额头:“安娜,不怕,我们会活下去,不怕……” 乔托最终没能救回汤姆。安娜在乱葬岗找到了汤姆的尸体,她偷偷地埋葬了他,把他葬在了他们母亲的墓旁。安娜把汤姆留下的十字挂坠给了贝拉,她没有告诉萝拉汤姆的死讯,她欺骗她说汤姆只是被关在了布鲁尼公爵的秘密牢房里,她会想办法救他出来,但她需要时间。 安娜与乔托他们的来往渐渐变少。后来她曾听说,乔托组织了一个居民自卫队。而到了一八七六年,她偶尔想起这回事来,再去打听时才知道,那个小小的居民自卫队已经发展成了一个黑手党家族。它的力量在不断壮大。他们称它为彭格列家族。 安娜还在做着妓/女的生意。她能够在彭格列的名字里看到西西里岛的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提起它的时候就像在谈论弥赛亚,又或者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一种救赎。安娜比任何人都相信彭格列,可在救赎的光真正照亮这肮脏的角落之前,她需要活下去。她的侄女贝拉也需要活下去——这个不断成长的女孩儿成了安娜和萝拉的动力,安娜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自己的一切都给这个女孩儿。 从一八八零年开始,西西里迎来了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弥涅耳瓦?布鲁尼接受了彭格列向她伸过去的橄榄枝,这意味着西西里政府在多玛佐、切尔涅和彭格列家族中选择了彭格列,他们达成了共同的利益。在彭格列的推动下,西西里政府发展起了西西里岛的工业,还整顿了一部分贫民窟的秩序。彭格列的势力逐渐布满了整个西西里,政府的名声随之高涨,尽管安娜仍然对弥涅耳瓦?布鲁尼抱有恐惧和憎恨的情感。 安娜时常会带着一束百合去汤姆的墓前看望他。她喜欢坐在墓冢跟前,唠叨贝拉的糗事。而几乎每当她准备离开时,都会看到不远处的苦柚树下站着的那个红发男人。他还是喜欢抽烟,现在很少有人不能凭借他脸上火红的刺青认出他。他们都知道他属于彭格列家族,他名声响亮。 他总是在安娜看向他的时候远远地同她对视一眼,再掐灭烟头离开。她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也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G跟乔托一样,他们不会主动接触安娜,同时又对她的踪迹了如指掌。安娜清楚那是对她的一种保护,她也配合着他们,不再与他们联系。 直到一八八二年,安娜在报纸上看到了乔托?彭格列与弥涅耳瓦?布鲁尼订婚的消息。 那天傍晚安娜在汤姆的墓前坐了很久,接着就朝不远处安静伫立着的红发男人走去。她停在他面前,对他说:“G,我想和乔托谈谈。” G吐了口气,唇齿间溢出的白色烟雾萦绕在他面前,安娜看不见他的表情。等烟雾散开,他掐灭烟头,低下头用食指揉了揉皱得发疼的眉心。 “安娜。”他唤了声她的名字,想要说点儿什么,却终归是没有说出来。 ☆、06. 作者有话要说:BGM:睡一觉起来再写点后记。感谢读完这个故事的你们。①:取自电影《肖申克的救赎》 安娜在墨西拿郊外的一间小教堂里见到了乔托。 她走进告解室,看到他正静立在圣像前,微微仰头,像是在与垂着眼的上帝对视。彩窗投下的光笼罩着他,他穿着笔直的西裤和衬衫,身上套着裁剪精致的西装马甲,肩上随意地搭着他的西装外套。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神情温和,目光坚定。然而他也不再年幼,二十八岁的年纪赋予了他男人该有的力量,这份力量不再需要通过他的语言展露,即便他站在柔化了他轮廓的光里,那力量也能够触动看着他的人们,触动他们的灵魂。 “好久不见,安娜。”他听到了告解室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因此他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他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真高兴看到你一切都好。” 安娜就站在告解室门口凝望着他,她没有再朝他迈开步伐。她几乎可以想象,当自己靠近他时,又会像当年那样忍不住害怕地颤抖。他们是不同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早在十三岁离开蒙托庄园的那一刻,安娜就将这一点铭记了下来。那个时候她把他送给她的《圣经》留在了庄园里,因为她想要告诉乔托,他们始终是不同的。而她曾经拥有过他给的友谊,她像珍视那本《圣经》一样珍视它,同时从不敢反驳乔托那时接近于天真的仁慈,那就像她无意间编制的谎言,她用它来保护乔托和她的信仰,直到那个春天她丢下他一人跑向庄园的城堡。安娜觉得,那个时候她认为随着谎言被拆穿,她跟乔托之间的友谊也已经维系不下去了。所以她留下《圣经》,将他曾经分享给她的信仰归还给他。 可是乔托又托G把它再次带给了她。他说着与她初遇时说过的话。那仿佛就是在告诉她,他已经看得清她所隐瞒的东西,但他仍然相信希望,相信信仰。那份友谊依然存在,他再一次给了她她快要放弃的希望。他们的关系也回到了最初,不存在谎言的最初。 现在,他的承诺兑现了。安娜想着。因为他是乔托,乔托?彭格列。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魔鬼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娜轻轻地颤抖着问他,“如果彭格列和布鲁尼之间需要一场政治婚姻,你有无数更好的选择。” 安娜知道弥涅耳瓦?布鲁尼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政客都说她邪恶、顽固、阴险、草菅人命、不择手段,她代表老贵族布鲁尼家族,眼里永远只有利益。与她立场不同的政客们憎恶她,同时也畏惧她。安娜不难想象弥涅耳瓦?布鲁尼站在彭格列这边的原因,她明白为了西西里的将来彭格列需要付出代价,但那代价不该让乔托这个首领全权承担。 乔托没有立即回答她。他稍稍偏头,目光又落回了圣像上。 “懦怯囚禁人的灵魂,希望可以令你感受自由。强者自救,圣者渡人。①”他一字一顿缓慢地说着,而后才看向安娜。安娜在他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害怕看到的东西,可他就这么望着她,让她无法躲开他的注视:“安娜,弥涅耳瓦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安娜不可置信地摇了摇脑袋,她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却清楚地看懂了他的眼神。 “你爱她?”她无法抑制声线里的一丝颤抖。 乔托沉默下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许久,才告诉她:“我羡慕她的勇气,安娜。我也渴望得到它。” 安娜仍旧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可她也没有试着让他改变主意。一开始要求见他的时候,安娜就不打算这么做。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哪怕她不能理解。 一八八六年,西西里发生了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彭格列家族的高层中针对第一代首领乔托?彭格列的势力试图将他赶下台,随之在意大利王朝议会中响起的是攻击他的妻子弥涅耳瓦?布鲁尼的声音。与乔托关系紧密的家族成员首当其冲,还有人揪住这位首领的软肋,让不少无辜的平民锒铛入狱——安娜就是其中一个。 彭格列内部的势力一夜之间分化,黑手党之间的战火再一次在西西里燃起。安娜在风口浪尖上见到了弥涅耳瓦?布鲁尼:她作为内应帮助彭格列一世家族劫狱,但就在他们快要成功的时候,与她对峙的敌人推出了她的母亲。 “你该做出选择,布鲁尼!”安娜在无数的嘈杂声中听见有人这么喊道,“要是你坚持妨碍我们逮捕他们,你的母亲就会马上去见上帝!” 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个威胁,却几乎没有人担心弥涅耳瓦会背叛他们——她是乔托?彭格列的妻子,不是吗? 但安娜看到的,是那个身为彭格列一世首领妻子的女人丢掉了她的武器,对他们的敌人说道:“放了她。” 她选择了她的母亲,而不是她的同伴。 劫狱的行动因此失败,更多的人被送进了冰冷幽暗的监狱,包括弥涅耳瓦?布鲁尼本人。他们被关在了一起,这让他们的敌人不需要费尽心思折磨这个高傲的女人,因为她的每一个同伴都恨不得将她这个叛徒撕碎。安娜静静地看着弥涅耳瓦,她看到这个自私的女人不为她的背叛做出任何解释,用沉默来回应指责和暴力。 安娜却不像他们那样给出无尽的责骂跟怨恨。她还记得几年前乔托曾对她说过的话,她忽然明白了乔托想要告诉她什么。没有谁不想守护自己的所爱,也没有谁不想避免做出选择时带来的牺牲。区别在于有的人瞻前顾后,而有的人果决坚定。前者往往由于为了避免牺牲而无意间造成更多的牺牲,后者则永远抉择果断,近乎于无情。前者仁慈,却也懦弱;后者冷漠,却也勇敢。安娜意识到,不论是自己还是乔托,都更加接近前者。弥涅耳瓦却是后者。 乔托不乏带领人们前进并守护他们的坚持,安娜想。但他更渴望得到那份站在选择面前的果敢。 而她既没有乔托的坚持,也没有弥涅耳瓦的勇气。 安娜闭上眼,在心中默念起了《约书亚记》篇章中的句子:“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五天后,彭格列一世家族再次进攻监狱,试图解救沦为人质的他们。监狱中的人们在听到骚动时已蓄势待发,可他们很快又为如何分配掩护队伍的问题而争执不休。 安娜听到弥涅耳瓦给了他们最好的选择:“你们一起走,我来掩护。” “不能相信她!她背叛过我们!”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即刻响了起来,人们纷纷附和,他们都不再相信这位首领夫人。 “乔托会决定第二次行动,就表示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弥涅耳瓦坐在昏暗的角落中,她浑身是伤,安娜却可以看到她的眼神如鹰一般锐利,“不会有人能再威胁我一次。” 没有人相信她。安娜知道他们心中还藏着其他的怀疑,毕竟弥涅耳瓦身上的伤打扮是在监狱的这几天中他们造成的,谁能保证她不会借机报复呢? “我相信她,”安娜在这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尾音发颤的,细细的声音:“我相信她的话。” 她见到弥涅耳瓦抬起头,朝她看过来。安娜开始发抖,她说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也相信她。”然后,她身旁的纳克尔神父也出了声。他是彭格列一世家族的骨干,等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其他人也彻底地动摇了。“我们该怎么做,弥涅耳瓦?”他问。 “沿着铁路,往卡塔尼亚的方向跑。至少会有两队人马来接应你们。”弥涅耳瓦扶着身侧的墙壁歪歪趔趔地站起来,安娜发现她的脚像是受了伤,两腿都在微微颤抖。只是这个女人脸上神色如常,就好像那些伤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负担。 纳克尔立即安排所有人按照弥涅耳瓦的指示做。在跟着他们逃出监狱前,安娜回过头看向了弥涅耳瓦,她几乎是肯定地直视这个她憎恨过的女人:“你会被逮住。” 那一刻安娜很希望弥涅耳瓦会露出胆怯挣扎的表情,那么安娜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她并不比这个女人懦弱。 “对于布鲁尼家族来说,利益至上。但我们的家规第一条就告诉我们,家人凌驾于利益之上。”弥涅耳瓦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杆,她衣着狼狈,却像往常那般姿态傲慢地挑起下巴,模样不可一世,蔚蓝的眼仁里不见丁点畏惧——“乔托是我的家人。我爱他胜过于爱我的生命。” 那时安娜注视着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在那间静谧的小教堂中,对她微笑的乔托。 “安娜,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我也渴望得到它。” 安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口膨胀。她的灵魂像要炸裂开来。她在枪林弹雨中与其他人一起奔跑,沿着铁路跑向南方。她从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她想象那是一八六二年的春天,想象自己是汤姆,背着濒死的妹妹飞快地奔向卡塔尼亚广场。她的心中不再有恐惧,她忍不住发出带着哭腔的大喊,正如当年的汤姆,绝望,又好像饱含着无尽的希望。 安娜曾经以为乔托和上帝不同,这一刻她却发现她错了。上帝没有向苦难中的人们伸出援手,乔托也没有。上帝将救赎摆在了人们前方,乔托也在人们眼前点亮了希望的光。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把救赎送到他们跟前。乔托这些年所做的,不过是鼓舞人们前行。他知道选择等待的人们永远等不到救赎,只有当他们主动追逐,才能触碰到那黑暗中的光。它其实距离他们并不远,对吗? 他还是那么聪明。安娜哭了出来。她像是已经感受到了那光的温度,它像一簇火焰在燃烧,在她的胸口跳动。她曾认为汤姆是可悲的,但现在看来,却是他比她更先得到救赎。 他一直那么虔诚,他的灵魂接近天堂。 他并没有死亡。他早已重生。 -尾声- “你是汤姆的妹妹?我是说,修铁路的汤姆。” “你看起来跟他不太一样。” “算了,也好。” “他迟早会教会你的——究竟为什么要活下去。” 因为你也爱他,不是么。 Fin ☆、后记 >>后记 结果还是想唠嗑点什么。 这篇文的视角选择的是安娜,另外三个出场率最高的角色分别是汤姆、乔托和G。我总想尽可能通过一个故事来讲述主角的“生活”,而通常生活中最主要的无非是家人、朋友、爱人和生存。刚好这个小故事以安娜为中心,由她的哥哥汤姆、朋友乔托和爱人G推进展开来,而故事所讲述的,是在一段灰暗时期一些人的生存方式。 我并不喜欢安娜。但我相信,不论是在哪个时代,都不乏她这样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人。他们活在一种机械的麻木之中,感受不到不幸,因此顺从地活着。好在远在公元前,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就自己在那肮脏黑暗的泥潭里掘出了他们的希望,他们称那为信仰,是他们所找到的自救的方式。但信仰又源于什么呢?或者说,人们为什么要自救?为什么要活下去?我想到的答案是,为了他们的所爱。有人爱自己,有人爱家人,有人爱朋友,有人爱情人。所以想要活下去,所以要自救。 那个时候的人相当勇敢,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盲目依附那种信仰,那种在过去古老的时光里由他们的前人寻觅到的信仰。然而我一直认为,这种信仰的传承并不是为了让人们单纯地继承它,它可以说是在它产生的那段时间里人们自救的证明。而我认为,信仰的存留真正要带给一代又一代人的,是那份自救的勇气。它是一盏灯,在黑暗中指引人们自我救赎。 可就像安娜那样,太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懦弱,麻木,为了活着而活着。但他们的心中必然是存在着希望的,因为他们还拥有他们的所爱。这也是在看完《肖声克的救赎》后,我对“强者自救,圣者渡人”感慨颇多的原因。我愿意相信这世上分三种人,一是强者,二是圣者,三是弱者。而圣者启迪弱者,他们能够帮助弱者自救,进而成为强者。在我眼里,乔托他们就是这样的圣者。圣者本身不论强弱,他们是介于强者与弱者之间的另一种人。 故事里反复提到,安娜明白什么,而又不懂什么。她的身旁围绕着这样一些人:作为弱者的贫民窟中的人们,作为强者的汤姆和G,作为圣者的乔托。可以说,没有人是不渴望那份自救的力量与勇气的,然而有的人一味渴望而不敢前进,譬如安娜。她眼里总是看到汤姆和G那样的人,他们仿佛都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他们说的话永远像是对的,即便她并不明白。因此安娜信任汤姆和G胜过于信任乔托,因为在安娜的潜意识中也能够明白,乔托那样的人生而不是强者,他没有她渴望的那份力量。但是她没有意识到,能够引领她得到这份力量和勇气的,正是乔托。 汤姆跟G最终都没能告诉安娜她缺少的是什么。真正让安娜找到勇气的,还是乔托。 那勇气是真正的信仰,它源于爱。我们身边总有很多爱,不论它是否自私,不论它是否长久。安娜的爱是对汤姆的信任、怜悯和守护,是对乔托的珍视、膜拜和愧疚,是对G的相信、爱慕和放弃,是对贝拉的那份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出去的冲动。 如果非要说安娜身上有值得我爱怜的地方,那么大概就是她的爱。 感谢汤姆和G,让她渴望勇气。 感谢乔托·彭格列,让她意识到她需要这份勇气。 感谢她的爱,让她最终有勇气寻求救赎。 也希望这个故事,能让看故事的你们迈开前行的脚步。 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是个枯燥沉闷的故事啦,大家能看完它真是让我感动的不得了,很感谢你们啊,小短篇,也不求大家留什么言,虽然很期待大家的感想,但毕竟留言是件麻烦的事不是吗,你们能看完我就很高兴啦。说起来,写完后记才发现忘了给《天堂之果》打广告来着,这篇文我会在7月份前后开坑,男主乔托,女主就是文中出现过的弥涅耳瓦·布鲁尼啦,另外我不写悲剧,所以不用担心这个故事会是个悲剧。《天堂之果》序的试阅在这里:欢迎提前收藏这篇文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