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出】树星》作者:西瓜卡 文案 *我流西幻 含有私设 不是十杰 *又乖又凶的树灵和不乖也不凶的王子的happy ending 第1章 树星(一) 01 轰焦冻身处的密林位于脚下这片大陆的东南方。 和家乡干燥闷热的气候不同,精灵居住的地方湿润且阴潮,四周弥散着蛊惑人心的甜腻香气。轰用雕金的皇室匕首在身旁叫不出名字的古木上划出一道刻痕,然后继续往前迈步。他的腰侧佩一把窄剑,仔细看会发现剑鞘上结了冰,尽管造型独特,但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事情。 令人惊讶的是他身后背的另一把剑。剑身很宽,握柄上的雕纹十分考究,但看上去如此名贵的剑连个剑鞘都没有,只拿厚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对于剑士来说未免显得太不正统了。 没过一会儿他听到岔路传来动人的歌声,是很空灵的吟唱,时远时近。 看上去具备了迷宫的一切要素。轰谨慎地闭上眼,右手边的剑发出冷峭的光,仔细看白光里还隐隐透蓝,没过几秒又消失无踪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歌声。 穿过密密麻麻的枝丫和树叶的间隙往上看,暗霞和苋红毫无规则地染上了天空,再过一小时不到这片森林就要迎来黑夜,这对于轰来说无疑是一件麻烦事儿。 他的目的地清楚地标在了随身携带的地图里——密林中央的王宫。估摸着是领域内不分对象设置的保护系统启动了,绕了近一天轰还在附近转悠,甚至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过夜了,轰心想。 精灵密林的北边是终年不冻的“旧湖”,形成于大陆上最古老的地质演变。轰顺着小径走到湖边的时候夜幕正垂垂坠下,幽蓝的湖水被浓雾遮盖住,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湖下生物跳出水面又坠落时发出“咚”的声响。 轰长呼一口气,抬手卸下腰间的剑,伸手掬起一捧湖水扑到脸上。 四周虽然静谧无声,但轰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暗流在涌动。他从进入森林开始就故意没有收敛自己的气息,转眼一天过去了,也该有人察觉到了。 轰拾掇好自己,靠坐在湖边的树下,将那把造型独特的“冰鞘”剑重新挂在身上,然后闭上眼睛假寐。 后半夜的时候露水越来越重,轰昏昏沉沉地想着见到精灵王之后的事情,越想放松反而越是清醒,焦虑地翻了个身。 剑坠上熔了金的纹章摇摇晃晃发出叮叮的声音,随即轰感觉到自己的身侧传来毫无节奏的呼吸声,紧接着低矮的灌木丛就开始簌簌响个不停。 轰瞬间睁开眼,虎口抵住剑鞘的鞘口将剑往外推出一指节的长度,四周浓郁的水汽好似全部集合在轰焦冻那把神奇的剑上。他不慌不忙地往前踏出一步,新生的冰刺就朝着前方奔跑着的人影追赶而去。 ——为什么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啊!”浓密的丛林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后传来有人摔倒的沉闷声响。轰追过去,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躺着一个少年,左脚被冻住无法行动。少年看上去对战斗和逃跑都不太擅长的样子,小腿肚因为过低的温度而抖个不停。 轰看了一眼他的耳朵,嗯,圆润的,不是精灵。那就只能是和他一样的人类了吧。 少年的头发是温和的绿色,星空映照下依稀能看见他脸上的点点雀斑。湖风刮过,他蓬松的刘海顺着风飘卷,大概是有发丝搭到了眼睛,少年慌忙地眨眼,轰这才发现,面前的人睫毛也很长。 轰抬手想把少年腿上的冰化去,毕竟他的能力他自己清楚,冻久了可能会神经坏死。哪知道刚做出前倾的动作就把少年吓坏了。 “我,我不是小偷!”绿发少年慌乱地想往后挪,可左腿又动不了,“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的剑,很快就会还回来的。” 轰不动声色地化去了冰,“你是什么人?要剑干什么?” 少年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左脚,好像冰融化是什么天大的稀奇事。他马不停蹄地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羽毛笔,抬头的时候眼神里已经满是崇拜和向往了,再投射上从天空坠落下来的星子的倒影,看得轰焦冻有点不自在。 “这,这是——这难道是魔法吗?可是你不是剑士吗?一定是从女巫哪里得到了什么药对吧?那把剑也特别神奇……” 轰没想到妄想偷自己的剑结果被正主抓到的“小偷”会是这么个反应。他不动声色地看那本笔记本,封面除了奇奇怪怪的魔法阵就是一串笔记工整的大陆通用语。 绿谷出久?这是他的名字? 绿谷的双颊边显出由于过度兴奋而出现的绯红,他毫不掩藏自己的激动,好像能接触到任何一切不属于他的领域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一样。他低头,领口稍微倾斜了一点,露出了颈侧扇叶形状的印记,在皎洁的月光下幽幽地泛着绿光。 轰焦冻盯着那块皮肤,心想,啊,原来是树灵啊。 02 树灵和精灵只是名字长得像,实际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 树灵的领地还要更往南,跨越绵亘的山脉,再渡过一片女巫钟爱的毒物寄生的沼泽,就是树灵们生活的古老地域。 那里的树从上古时期留存至今,被说不清的基因选中,由此生灵。 可他是怎么到精灵的森林来的?不是说树灵不能长时间离开自己的本体吗? 轰心里本来就焦虑,又不小心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麻烦,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你到底在对我的剑打什么主意?” 绿谷小心地抬头,敏感察觉到了这话里的语气不是那么友善,迅速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我是想去湖后面的那个洞穴……结果……” 轰伸手拉起绿谷,两人一起回到了湖边,他指着浓雾后的阴影问绿谷,“是那里?” “嗯,就是那儿,据说是精灵藏宝的地方……” “可你是树灵,”轰双手抱胸靠在树上,直直望向绿谷“你找精灵的洞穴做什么。” “诶?!” 绿谷后知后觉地审视自己,发现衣服里并没有树叶掉出来,愣了几秒钟之后他猛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侧颈,脸倏地红了,眼神里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控诉的意味。 轰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继续发问,“所以呢?你要去那个洞穴做什么?” “你没看过那个有名的传说吗?”绿谷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旧湖的洞穴里藏有精灵培植的花,吃下去就会拥有精灵的能力了。” 说着他就带头向通往洞穴的小道走去,轰想了半天也还是没想通树灵需要精灵的能力做什么,犹豫着跟了上去。 到了洞口轰就知道了绿谷为什么需要自己剑了。 洞穴看上去幽深神秘,正当入口的地方却被荆棘和藤蔓缠绕起来死死封上了。那些植物看上去不是很简单,轰走上前去用拇指轻轻捻过去,果然黏着上了一些亮闪闪的粉状物。 身后的绿谷吓得把轰往后拉,“不要这么莽撞地去碰啊,说不定有毒的!” “是封印用的药剂吧,”轰把拇指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无味,“用剑可以劈开,你站远一点吧。” 绿谷看得一愣一愣的,往后退了几步,又忍不住提醒,“你小心点!” 轰没说话,这回果断地抽剑前斩,面前的荆棘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结成了一面冰雕,紧接着碎成冰砾。 “走吧。” 入口严加封印,洞内反而没有设置其他的陷阱和机窍,轰和绿谷一路顺着往里走,不久就发现了深处的石床。 石床上那株红蓝相渐的奇怪植物应该就是绿谷说的什么能力什么草吧。轰无所谓地想着,跨步上前去摘,刚走近就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脚步声,混在滴滴答答的水声里,不是很明显。 轰焦冻警觉地回头,发现绿谷出久竟然还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左右环顾,手里拿着笔写个不停。轰跳下石阶,主动往洞口的方向走。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是王要过来了。” 绿谷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置身银河。 阴暗的洞窟不知什么时候被点亮了。四周的石壁上附着的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矿物质,有蓝有白,扮演着无穷宇宙里无尽的星辰。尽管知道这只是类似的景象,绿谷出久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我从未离星幕如此近过。 四周升腾起一股热浪,炽热的气息涌进绿谷的心口,他侧身去看轰焦冻,却在一瞬间看到了令他目眩神迷的景象。 那是一片繁荣的土地,以西是茂盛的树林,以东是肥沃的平原。那里的城池由月石打造,在日光下熠熠成辉。他看到欢呼的人群,看到热闹的集市,看到广场后辉煌的城堡,轰焦冻站在最显眼的地方,以太阳冠冕,以云翳加袍,他拂开为他而舞的黄沙,接过缀饰着火焰纹章的宽刃剑。 万民俯首。 绿谷眨了下眼,发现自己仍身处星光璀璨的洞窟里。 轰焦冻站在一切虚妄的海市蜃楼之外,抬手拔下背后的巨剑,洞内灼烈的高温恍惚间如有实质,点燃了轰异色的双眼。 他对面前的精灵王说,“您好,我要碎剑。” 第2章 树星(二) 01 入秋之后的山麓带是被这片富饶厚重的土地宠爱的。持续半月的雨水会让寄栖于此的动植物重获新生,泥土滚石下翻生而上的各种小型生物会成为更加凶悍的尖嘴鸟或者幼龙的食物,促使他们快速成长。这个季节的山峦比往时更加生机勃勃,也更加危险。 轰焦冻和绿谷出久走得还算快,离开精灵的密林还不足一月,就已经进山了。他们将要横跨这座山,穿越沼泽遍布的湿地,然后抵达树灵生活的领地。确切的说,是轰需要绿谷当他的向导。几天前他们刚经历了一场雷暴,两人心里很清楚这就算是雨季正式宣告来临了。轰带着绿谷一路沿着河谷地带奔跑,总算是找到了适合他们小住一段时间的山洞。 “轰君,能帮忙把那边的干草堆移过来吗,”绿谷把两人湿透的衣服晾在木架上,低下头鼓捣潮湿的枯草,“这边的好湿,根本点不着。” 从密林出来的时候轰告诉了绿谷自己的身份,然而绿谷去过的地方少,很多故事都是从旧书里知道的,反而对“人类王子”的认知不太敏感,也不懂“殿下”之类的敬称。 “这边的也很湿。”轰焦冻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伸出左手点燃了火堆,“就先这样吧。明天等雨停了再去外面想办法。” “嗯,等衣服稍微干一下就早些休息吧。”绿谷和轰一起呆了快一个月,早不像初见时那样对轰的能力一惊一乍了,轰不说他也不问,但心里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神奇的地方。 “先吃点东西吧,赶了一天的路。”轰解开身后的包裹,看上去鲜嫩饱满的果子咕噜噜地往外滚,山中的食物树生的总比长在地上的要安全,只是称不上多美味。 夜里看不清东西,找活物又太危险,一路上轰只趁着绿谷坐下恢复体力的功夫四处找了一些浆果,总比什么都没得吃要好。 “啊,轰君是什么时候找到的……”绿谷的表情比想象中还要欣喜,看来树灵喜欢吃这种酸不拉几的果子不是传言而已。他的腮帮子整个鼓起来,像某种囤食在嘴里的动物,光是看他这个惊喜又满足的模样,轰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吃皇室的酒宴。 一共五枚树果,绿谷吃了两个,轰吃了两个,还剩下一个。 直到这时轰焦冻才反应过来,绿谷好像比以往吃东西要积极得多,应该是很喜欢这种果实的吧。他把剩下的那个扔进绿谷的怀里,“这还有。” 绿谷没有推拒,但看着轰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既感动又有点困惑。 不过是很普通的分享行为,在“人类”的规则中,并不是多大的一件事——因为你更喜欢,所以这件东西给你会有更大的价值。 但从来没有人把任何东西让给我过。绿谷擦了擦那枚果实,然后小心地放进兜里,心想,最喜欢的食物要留到最后再吃。 夜幕深沉,整座山都沉寂下来。绿谷比一般的树灵体力稍微弱一点,需要的睡眠也比一般的树灵多。白日里他看上去不弱于任何人,可一到夕阳快要沉落的时候就开始犯困。 轰焦冻看着绿谷迅速沉入睡梦中的样子,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缺乏防备心的生物。 如果没有自己的话大概在进山第一天就会被什么鸟类吃掉吧。 轰靠坐在湿冷的石壁旁,正对着黑黢黢的洞口,一时脑袋有点放空。他的剑最后还是没能碎成,其实也想到了,那样一把集合全城锻造师智慧的一把剑,不知道用了多少难搞的素材,想碎没那么简单。精灵们只是塑造了那把剑流畅华美的胚型,附魔和最终完成又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弯弯绕绕。轰闭上眼,心想,原来这就是流浪。看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清终点在哪,只凭着精灵王一句“树灵喜欢接一些附魔的活计,或许能帮到你。”他就又要跋山涉水去到另一个地方,就像在浓雾笼罩的一条河上跳石子儿,下一步也许是对岸,更可能是悬崖,即便如此也要硬着头皮继续走。 迷迷糊糊快要睡去之前,轰还没由来地想,对,还害得绿谷没摘到那个奇奇怪怪的草。 清晨的时候轰跟着生物钟懵懵懂懂地转醒,大概是夜晚太潮,他难得地觉得头有些晕乎,没能快速清醒过来。 “啊,轰君,昨晚休息得怎么样?”绿谷倒还是和往常一样清爽,正拿草堆铺成一张勉强可以称作床的草垫,“雨虽然停了,但外面天还是有点阴沉啊……” 轰焦冻撩开洞口垂下的藤草往外看,雨果真是停了,空气中飘散着泥腥和草香,“嗯,天气还可以,等会儿我出去找点吃的。” “嗯,我和你一起去?” “你在附近找点东西当被子吧,”轰随手接了洞口往下滴落的雨水抹了把脸,“昨晚上太冷了,你没感觉?” 树灵喜阴,越凉的地方反而越适合他们生存,绿谷也忘了自己的体质,抬头茫然地看着轰,“昨晚很冷吗?那我去找点树叶和兽皮吧。” 轰思索了一下,卸下自己的匕首扔过去,“碰到太野的东西不要靠近,记得随时用匕首做记号,免得找不到回来的路。” “我知道的!”绿谷早就跑出十来米了,回过头笑着朝轰摆了摆手,“你也快去吧!” 02 午后刚过天空就布上了厚厚一层积雨云,黑雾像缎子一样缠上来。绿谷抬头的一瞬间空气骤然被电闪雷鸣撕裂开来,花朵大小的雨点就那样往下砸。 “这雨真是没个征兆……”绿谷顶着自己刚捡到的兽皮往回跑,没跑两步就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过分的湿黏,他轻轻嗅了嗅,顿时僵立在原地。 一条蛇……或许也能称作龙,从黑烟缭绕的树林间缓缓向前蠕动,它的背后生出了畸形的翅翼,看上去极不对称。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肚皮下肿大得极不自然,原本柔软的身体上杂乱地分布着一些骨刺,那双往下淌血的眼睛里,一枚是标准的蛇瞳,一枚却泛着龙的金光。 这是变异了。 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对面半蛇半龙的怪物就掀起巨尾朝绿谷狂甩而去,空气像是被这一下震得要断开,绿谷勉勉强强地躲过去,毫无方向感地往深林里跑去。 身后的怪物一直在追击,大概是因为被看到了变异的过程,它的每一声嘶啸都带着愤怒和焦虑,血水从它的眼里蜿蜒而下布满全身,好像来自火山的岩浆。 它的骨翼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变硬,变尖锐。绿谷出久背对着它,丝毫没有观察到这样的变化,就在即将要往岔路口拐弯的那一回身,巨大的骨翼黑压压地朝他袭来,他用最快的速度后退,也依旧能看到尖刺划过他的胸前。 啊,那里。 绿谷伸手要去推拒,却被强烈的风压带着往外飞去,他顺着陡坡往下滚,脑袋磕上崖边的滚石,闷痛让他清醒,又让他迷蒙。 一直滚落到溪边,绿谷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坐起来,扯开缝在衣服内侧的口袋。 装在里面的树果碎了,鲜红的浆汁往外流,像流血。 绿谷出久心想,这是很难得的东西,有人对他不是时时刻刻充满恶意的,甚至还送了他最喜欢的果实,结果被自己不小心弄没了。 他拔出那把轰给的匕首,闷头往瀑布的方向跑,身后已经进入变异最终阶段的飞蛇还在穷追不舍,他一刻也不敢停,握住匕首的姿势有些生疏,但十分有力。 瀑布就在眼前,身后的怪物离自己越来越近,绿谷没有低头去看悬崖,用尽自己的全力跳起来抓住瀑布上的藤蔓,在那一瞬间,追上来的飞蛇露出了它的背。 绿谷出久握着匕首的手有些颤抖,但是他没有犹豫地松开藤蔓,直直将锋利的刀刃插进蛇的七寸—— 巨兽悲吟。 轰焦冻拎着一兜酸果回到洞穴的时候听到下游传来兽鸣,胸口说不出地发闷,他连果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往瀑布的方向赶。 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绿谷为什么没回? 等到他赶到的时候下游的河水几乎被鲜血染红了。那只巨兽躺倒在哪里,源源不绝的血从它的伤口出流出,融进水里。 绿谷就站在不远处,一大道伤口刺眼地横亘在胸口,所幸不算太深,不然会伤及骨头了。但他自己仿佛没有感觉似的站在那儿,站得笔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蛇。 轰朝绿谷走过去,路过已经奄奄一息的变异兽时,右侧的身体往外释放能清晰可见的冷气,眨眼之间那个半死不活的东西就冻成了冰块。 轰以为绿谷吓坏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它死了。” 绿谷像是好不容易给拧上了发条,抬头的一瞬间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紧盯着轰,“我,我不是故意的,但是……” 轰不是很懂绿谷想表达什么,不答话,也不多催促,只摆出等待的姿态。他撕下自己的袖口轻轻擦绿谷身上的血迹,那大多都是怪物的血,一股子腥臭味,他怕爱干净的树灵不习惯。 过了很久,绿谷向着轰伸出自己藏在身后的左手,掌心里躺着树果的碎块,已经没剩多少了。 “这是你昨天让给我吃的。” “没有了。” 绿谷的声音很轻,和刚刚盯着蛇怪时凶狠的样子判若两人。 轰焦冻心口一紧,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他理应要宽慰的,自己的无心之举得到了对等甚至更多的感激。 但不对,不是那样,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形容的。不然这种只有受了外伤才会感觉到的疼痛又该如何解释? “别犯傻了,”轰轻轻给绿谷擦去颈侧的最后一点血迹,然后指了指脚下的布袋,“看到了吗?那都是你的,没了我还能去摘,想要多少都没事。” 轰焦冻看了眼绿谷,发现没那么狼狈了,就拉着他往洞穴的方向走。 “所以不用对不起。” 第3章 树星(三) 01 山间的露水从青苍的蔷薇科植物的叶尖处坠落,掉进湿厚的泥土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这里未受到暴雨青睐的时候都是安静的,以北是人鱼栖居的海峡,渡过那片险海,就是轰焦冻的故国。往西走,一直走到山脉的边缘,则能看到龙域的全貌。巨龙时不时飞上厚重的云层逡巡他们的所有物,强烈的威压会一直传达到他们所处的山脉,威胁更加弱小的生灵。 回程的时候轰选了一条稍微平坦些的路,绿谷像是还有点没回神,一路上也不主动搭话,精神有点不太好。轰焦冻这个人,不是很擅长安慰,看到沿途时不时有尾翎甩着金粉的鸟类飞过去就放缓脚步等树灵跟上来,“这是一种凤,挺常见的,尾巴上掉下来的金粉可以放瓶子里做个小灯泡。” “啊,嗯,”绿谷注意力不太集中,“就是持续时间不太长,几个小时就不发光了。” 轰没想到绿谷知道的比自己还多,低下头摸了一把鼻子。这就算是寻找话题失败了,没一会儿两人之间的氛围又安静下来,绿谷不同以往的沉默让轰心里有点发闷。 好像自己好好养着的一棵树被雨打蔫儿了一样。 “伤口还好吧?”轰焦冻小心地把绿谷的衣服往外又扯了扯,避免布料和胸口上虬曲的伤疤粘黏在一起,“回去给你上药。” “会好得很慢吗?我们明明还在赶路……”绿谷尽量加大自己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跟着轰。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稀松平常,但用力过猛,暴露出其中的一点点自责。 不会是一路上尽想着这件事吧。 轰回头看着绿谷,表情是很单纯的不解,“冒险本身不就是这样吗,不是你受伤就是我受伤,很正常。” 绿谷顿了一下,敏感地去观察轰的表情,发现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没掺杂任何可能的“安慰”。他突然就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眼角乐得弯起来,步伐也轻松了很多。 轰再迟钝也看出了些端倪,他眯着眼心想,绿谷好像挺怕给别人添麻烦的。 谈不上用优点或是缺点这种定性的生硬词句去形容,但大体能窥见一点他成长的环境。绿谷出久害怕亏欠,厌恶不对等。可他又向往成为保护者,不拒牺牲。也许还不止是这种程度,轰心想,看上去只是小小的,很柔弱的树灵,实际上好像一直在尝试激烈、危险的事情。 ——就好像要迫切证明自己的价值一样。 回到洞里之后绿谷躺在自己铺好的树叶堆上,轰拿出自己身上的瓶瓶罐罐鼓捣,没一会儿就配好了外伤用药,灌进棱角不规则的透明玻璃瓶里,颜色是渐变的。 绿谷有点紧张,手指紧紧搅在一起,没话找话,“轰君还真是什么都会……嗯……可能是从小学习的?” 轰焦冻嘴角弯着,忍不住地要吓唬他,“好了,眼睛闭上,挺疼的。” 绿谷出久慌忙闭上眼睛,洞外一束亮光照进来,轰能看见他不停颤动的眼睫上旋踞着的粉尘,恍若之前在路边看到的凤鸟的尾翎粉。这时的绿谷看上去真正像个稚嫩的树灵,会因为害怕疼痛而紧紧皱眉。 一时之间轰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有些大,渐渐地和绿谷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拍混在一起,融化成水流。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放轻手脚将药水涂到绿谷的伤口处,然后缠上缎布。 “好了。” “嗯?”绿谷睁开眼,因为不适应亮光又眨了两下,“好了吗?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直到抬眼看到轰调侃的笑容,绿谷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被骗了,“什么啊轰君,你刚才是乱说的啊?” 轰没回答,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我去找点吃的,不会走太远。” “……轰君以前都不会开这种玩笑的。”绿谷还有点懵懂,更多的是羞赧,好像怕疼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低头看自己身上包扎过的地方,“我刚刚还真是被吓到了。” 轰已经走到了洞口,回身的时候稍微弯了弯腰,左手撑在头顶的岩块儿上,“但还是被我发现了你是怕疼的,也不算件坏事。” 02 河谷地带一般是灵气聚集的地方。那里的水生植物种类繁多,如果在清晨静悄悄地往岸边走,说不定还能遇见鹿。 不过轰焦冻是来找鱼的。 有段时间没下雨了,河面很平静,连折射的一点波光都显得温柔。轰跳进水里凭着感觉找灯鱼。灯鱼在南方很常见,鳞片闪闪发光,白天黑夜在水里都像一盏灯似的。这种鱼吃了对伤口愈合好,口感也还不错。轰是从北方过来的,那边不像南方湖海交错,所以他的水性一直挺一般,下河抓个鱼可能也就是他的极限了。 轰赤裸着上半身,从背后能看到厚实宽阔的肩膀和有力的背肌。他的身上四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剑伤,甚至还能看到红色的剑气依旧附着在伤口周围,是和他的剑一模一样的火焰,应该是附魔过的武器造成的。 那是他永远不会除去的伤痕。 轰回去的时候看到绿谷正偷偷地吃树果,吃一口就偷摸着放到一边不去管,没过一会儿又满脸纠结的想伸手去拿。他看着好笑,重重地咳了一声,“你现在最好别吃那个。” “咳……!咳咳,我刚刚,有点口渴。”绿谷被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 “太多酸不利于你伤口恢复,我煮点鱼汤也是一样。”轰身上的水渍还没干,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头架起之前做的简易锅子,随意地把鱼往里一扔。 绿谷坐在后面的石头上伸着脖子看,差点没摔下来,“轰君……不对!你要先放点水!” “嗯?”轰焦冻这才反应过来,拿着自己的水壶往里加水,然后整个人愣在原地。 “然后呢?” 绿谷想跑过去又牵扯了伤口,坐在石头上干着急,“鱼不会还是活的吧!” “没有,我杀了。” “……那你放了香草吗?这样煮出来和女巫虫泡出来的药没区别,很腥的。” “……”轰焦冻低头思考了一下,转头问绿谷,“香草是什么?” 绿谷出久算是明白了,轰对做饭根本一窍不通。他蹦跶过去看了眼锅,还好鱼没糊掉。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把鱼弄出来,又重新换好了水。 等到他们去外面找到香草煮好汤,午时已经过去好久了。轰连续几天没睡好,外面又突然下起了阵雨,雨水砸在岩面上散出空旷的回音,滴落在青苔上时又过分的湿黏,时远时近的残响催得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轰醒来的时候,岩洞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雨几乎是停了,时不时的还有几滴水往下落,轰焦冻顺着地面上的脚印往外寻,一路找到了湖边。 山中湖旁有藤草绕着杉树交缠生长,从湿黏的土地上拔地而起,雨雾氤氲出模糊不清的背景,穿过一片又一片未知的雾霭,绿谷出久站在那里。 绿谷手里拿着一把鲜绿的叶伞,宽大的叶面像是维持不了平衡一样摇摇欲坠,盛在其中的水从叶尖往下流淌,变成琉璃一样好看的水柱。他面前是难得一遇的独角兽,全身泛着银色的光,角上印着繁复的斑纹,胜过任何雕刻师的杰作。绿谷伸手去触碰独角兽华美的鬃毛,极度难以亲近的独角兽竟然微微低下了头。 轰这才想起,树灵是擅长和这些生灵沟通的,他们天生就善于亲近。 轰没动,远远地站在树下看着。面前的画面太过柔和,让他短暂地忘记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和不知何时才能碎掉的剑。轰在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绿谷脖子上的那片树叶,在想他在河边捉到鱼时内心短暂又真实的喜悦,在想中午他们手忙脚乱煮出来的一锅鱼汤。 “轰君!这里!” 轰抬头,发现绿谷已经发现了自己,正笑着朝自己挥手。独角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慢慢走过去,心里还在回放刚刚绿谷抚摸独角兽的画面。 不是对人也一样亲近么,他好像没这么摸过我。 轰焦冻从没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想与另一个人联系起来,甚至这份联系中竟然隐隐有一点独占欲。他一时有点吃惊,很快又想通了。 他或许…… “怎么发起呆了?刚刚我看到独角兽了,真的很好看,以前在家里从没见到过,”绿谷出久走到轰身侧迫切地分享刚刚的奇遇,然后稍稍踮起脚费劲地把叶子往轰头顶上罩,“快回去吧,天阴了,过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轰焦冻看向绿谷,看向他那双灵动的眼睛,只觉得此刻满足且真实,不全然是受刚刚触动内心的画面影响,他突然明白究竟是什么令他向往。 轰接过绿谷手中的叶子同时遮住两人,“嗯,走吧。” 身后的两串脚印清晰分明,一场雨后又会糅合在一起。 第4章 树星(四) 01 轰和绿谷拖在雨季的尾巴踏上了下山的最后一段路。轰身上的地图早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只好刻意等到傍晚才出发,这两天天气晴朗,还能看着天上的星图赶路。 绿谷胸口的伤还是没大好,新长出的嫩肉和未脱落的血痂交错在一起连成一大片,实在有些触目惊心。轰手里能用上的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加快脚步往山脚下的镇里走。 绿谷还是用凤的尾翎粉做了一小盏灯,提在手里有些晃晃悠悠的。 “轰君——我好像找到了星石,等会给你也做盏灯吧。” 轰焦冻转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绿谷蹲在路边认真捡东西的样子,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能看到他欣喜的表情。树灵的视力是很好的,绿谷也不例外,总能发现一些细碎的小东西。他是第一次从南边偏僻的树林里走出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看什么都想自己收起来,偏偏又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了个这样的新爱好。 “啊……这种树叶好好看,以前在书上没见过……” 轰站在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绿谷,等意识到的时候嘴角的弧度已经收不住了,他心想,这种可爱的特质到底是属于树灵一族,还是只属于面前的绿谷出久? “轰君,看到你上次说想要的那种草了!我要帮你收起来吗?”绿谷回头用那双被小灯映得发亮的眼睛去找夜色中模糊的人影,那种雀跃根本没法收敛,让他看上去像只抱到了胡萝卜的兔子。 ——真的太容易满足了。 “嗯,要。”昏沉的夜色中看不到轰焦冻的表情,声音里的温柔反而更加明显。 再次上路的时候绿谷还是拖在稍后一点的位置,他抬头照着之前轰教给他的方法数锚星。一路边走边抬头望,绿谷甚至有一种星陨的错觉。银河在他的眼中裂开了,瑰丽的星辰流淌出来,他站在原地,分不清天空与海洋。 绿谷听见轰在前面喊自己,连忙回过神朝着远处大声喊,“我刚刚有数到锚星——” 突然面前闪过一抹亮眼的金黄色,绿谷下意识地追着亮光看,透明的翅膀闪着金粉掠过他眼前,仔细一看还能看到妖精似的尖耳朵。 是月光虫。 看上去像妖精,极纤细的身材和蝉翼似的薄翅膀,实际上是会发光的另一种友好生物,平时也很难看到。 绿谷的脸颊红扑扑的,大多是因为惊喜。他匆匆忙忙地往轰焦冻的方向跑了两步想告诉他自己发现了月光虫,连脚底也不注意去看了,快跑到的时候左脚不知道绊到了什么,整个人没了平衡,侧着身体往右边倒过去。 绿谷出久有点懵,他都没看清右边有什么,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坡度。 一时之间他什么也来不及反应,只能拼命调整一下角度看摔下去的时候能不能运气好点顺手拽住点什么东西,结果就在滚下去的前一秒,一只温度偏凉的手把他抓住了。 “谢、谢谢……”绿谷反握住轰的手,脚下想借点力往上爬,没想到直接被用力地一把拉了回去,那一下过猛的力度没法收住,他没有选择地直直栽进了轰焦冻的胸膛。 绿谷出久愣在轰怀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他想,轰君的手臂好用力,简直像是僵硬了一样;轰君的心跳声也好大,仿佛一直从他的胸口震到了自己的胸口。 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是被紧张的了。 绿谷出久有点茫然,他心里面这么想,却又不敢去证实。毕竟他从小生活的那片树林里,别说有人会因为在意他的安危而紧张,哪怕是让人多给他一点关注都是奢望的事情。 绿谷脑袋里还像一团浆糊似的理不清,就感觉到轰的双手收得更加紧了。 “那个……轰君?我没事,你看,一点都没有受伤。” “其实我刚刚看到了月光虫……想,想告诉你……” 轰很快地放开了绿谷。那一瞬间的“不克制”仿佛不存在一样,他扶住绿谷的肩膀,从上到下扫视,是很认真地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受伤。 过了很久,轰才像是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拉着绿谷的手往前走,丝毫没有放开的意图。 “我又不关心那些。” 轰的声音很小,像赌气似的,绿谷却还是听到了。他看着自己被轰包裹在自己手心里的右手,后知后觉地脸红了。 不关心树叶,石头,月光虫,那轰焦冻到底关心什么呢? 02 到镇上的时候轰和绿谷都有点意外。不大的小镇上正在举办周年庆典,满街举着酒杯肆意大笑的矮人和踩着手风琴的节拍跳踢踏舞的女郎,大多都看不出是什么种族。绿谷跟在轰的身后,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时不时有人笑着朝他举酒杯,吓得他离轰又近了点。 “这是你们人类的活动吗?”绿谷凑到轰跟前,小声在他耳边问。 轰摇了摇头,他在找一处足够安静的酒馆,起码能让他们安心休息几天,“这个镇应该是专门供旅客停留的,各个种族都有,不光是人类。” 最后他们找了个离庆典中心稍微远一些的酒馆,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女人。 酒馆里的房间都不大,刚好放得下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一张矮柜。轰和绿谷刚进门就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他们实在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在山上的时候积攒的疲惫一口气涌上来,绿谷甚至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去打桶热水,”轰卸下自己的武器,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脖颈,“等我回来洗洗再睡吧。” “嗯。”绿谷端正地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闭了很久又猛然睁开,看上去困得连一个字都没办法多说了。 轰焦冻打完水回来就看到绿谷出久歪到在床沿,刘海凌乱地搭在脸上,呼吸均匀而软绵。 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抱起绿谷靠在自己的怀里,拿热毛巾轻轻给他擦脸和伤口。轰也已经很累了,但是他的眼神还是那样专注,动作也很轻柔。 等到两人好不容易睡下,后半夜轰又被隔壁床的动静惊醒了。 绿谷像是很难受似的,在床上不断翻身。胸口上新换的纱布已经完全被挣开了,愈合后新生的皮肤已经被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那么大一片伤口,愈合起来肯定是很痒的。 “绿谷?绿谷?” 轰坐在绿谷的床边,看得着急,只能双手轻轻握住绿谷的手,不让他动手去挠。 看着绿谷胸前那一大片伤疤,轰想,等离开了城镇还是绕路去女巫的沼泽吧,找点见效快的药,还能祛疤。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绿谷有些懵懂,他隐约记得昨晚有人不停给他擦汗,还小声叫他不要动自己的伤口。那人的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动作却十分温柔。绿谷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身影,没过一会儿又晃了晃脑袋,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做了个梦。 轰难得起得比绿谷要晚,两人在楼下大厅吃了早饭,屋外的欢闹声一阵一阵的,连带着酒馆里的很多人也开始跳舞。 轰想着昨天刚来时绿谷看着外面热闹的街景眼底的羡慕,转头去问女老板,“这里是在过什么节日吗?” “这里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办庆典,正值红酒节,”女老板在柜台后温柔地笑,“你们可以出去看看,红酒节也不光是喝酒。” 轰转头去看绿谷,绿谷果然是已经把好奇写在脸上了。 两人出门之后才知道老板的意思,红酒节和喝酒没什么关系,确切来说应该是泼酒节。绿谷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矮人、精灵、人类,还有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种族围在他身边,找准机会就一杯酒泼上来。街头小巷到处都放上了装红酒的木桶,绿谷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到后来也学会了拿杯子去泼别人。 轰焦冻对这种庆典理应是已经麻木了的。 他的国家有各种各样的节日、典礼、游街表演,任何一次都比这个小镇上来的规模更大。可每一次站在那座城堡上向下观望,也都没有这一次站在绿谷身边来得有意思。 晚上回酒馆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身的红酒味,绿谷的兴奋劲还没过,洗完澡就打开窗户吹风,抬头望着夜空认星星。突然一簇熟悉的金黄色飘到绿谷面前,吓了他一大跳。他仔细一看,不就是前天晚上遇到的那只月光虫吗。 这次绿谷看清了,这只月光虫很好看,几乎和妖精一模一样,金色的长头发垂下来,尖尖的耳朵看上去也很小巧,唯一让人觉得难过的就是她的翅膀,破开了很大一个洞,一看就是受伤了,想必也没办法长时间飞行。 绿谷正发愁呢,身后的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他顿时有点心慌,下意识地双手捧住月光虫藏在身后,“轰君,你洗好啦?” “嗯,”轰看着面前绿谷明显紧张的神情,心里也奇怪,“怎么了?” 绿谷出久是不擅长提要求的。 绿谷出久也是不擅长“共有”的。 他害怕自己的普通,也害怕自己的特殊,更害怕自己的想法是不被赞同的。可即使如此,他也有想要得到认同的时候,想要和另一个人共同完成一件事,想要不再是“单独”。 绿谷缓缓展开自己的双手,露出手心里的月光虫。 “唔……它受伤了,我们可以养它吗?” 轰一时没反应过来,消化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绿谷在寻求自己的回应。 “可以,”轰焦冻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那只月光虫,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绿谷,“这么可爱,可以养的。” 第5章 树星(五) 01 “轰君,再往左一点。”绿谷踩在矮凳上摇摇晃晃地挂彩灯,双手拼命往上伸也还是有点够不上,只能勉强自己踮着脚,“你看看,歪了吗?” 镇上的庆典要维持一周左右,旅馆也都要配合节日的气氛尽可能布置一些花样,比之前的淡季要忙很多。酒馆的老板娘知道绿谷的伤势后特意去找了有利于伤口愈合的药材,绿谷对这种纯粹的善意总是显得有些无措,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活干,四处找着空隙帮忙。 “有一点歪,还要再高一点。”轰脚踩着凳子,手扶着绿谷的腰,仰头往上看,“够得到吗?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可以的。”绿谷脸涨得通红,抿着嘴往上跳。 窄凳发出吱吱呀呀晃动的声音,轰吓了一跳,单手把绿谷抱起来放到地上,“我来吧,你够不到。” 绿谷的腰被环住,脑袋也因为后仰轻轻搭在轰的颈窝处。他隐约觉得这个姿势有点亲密,再站到地面上的时候连脚步都有些飘忽,连说话的声音都直打颤:“那我去厨房帮忙……” “嗯,小心点。” 绿谷哒哒哒地跑远了,轰焦冻脸上一派平静,心里却遗憾地想,刚才明明可以让他坐在我的肩膀上的。 大厅的工作大多是力气活,轰焦冻一大早就出了一身汗,只能回房间冲澡。他洗澡很快,也是多年流浪中养成的习惯。 房间里的窗帘被拉上了,一点光线从缝隙处漏进来,打在墙上变成光斑。轰背对着房门穿衣服,在黑暗的环境下,他身上的伤疤透着可怖的暗红色,像灼热的岩浆。附魔没有除去,剑伤混合着鞭痕缠绕在轰的腰腹上,轰焦冻日复一日忍受着火焰炙烤的疼痛,已经习惯了。 “轰君刚刚老板娘说……”绿谷进门的时候看到轰毫无遮拦的上半身,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要你帮忙。” 轰没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的时候眼神一沉,迅速抓起衣服套上,“嗯,我就来。” 绿谷呆呆的站在原地,他还没见过那样密集的伤,心口阵阵地发闷,看到轰毫不在意的态度和冷淡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有点自以为是。这本来就不应该是共行的伙伴应该插足的事情,那是他的难言之隐。 但是我没法骗人,绿谷心想,我好像替轰君觉得疼了。 他站在门口没动,没开口问轰这些陈年旧伤的来历,但是抬头的时候眼睛是会说话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为什么不去治好它?这些疑问在绿谷出久的眼神中小心翼翼地酝酿。 绿谷出久愿意把主动权交到轰焦冻的手上。 轰像是被他干净的眼神刺到了,转过了头,“没事,我们走吧。” 之后的气氛急转直下,轰变得比刚遇见绿谷的时候还要沉默。绿谷心里知道,轰是有些愧疚没办法告诉自己关于那些伤口的秘密,他好几次想说没关系,又觉得突兀。 晚上的时候轰焦冻还以为他会睡不着,从前的那些事和现在身边的绿谷,很多事交缠在一起,让他陷入了一种很熟悉的焦虑情绪。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紧绷得太久,轰躺上床的时候竟然觉得有些累了,入睡甚至比往常还要快。 轰焦冻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小的时候,梦到了他的北国和那里的城堡。 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五岁的时候,每天扒在自己房间雕金的窗户那儿看着楼下的哥哥弟弟们玩耍。他们能去捉各种各样稀奇的生物,也能到王城外的森林里去郊游。没人催他们练剑,也没人每隔两天就带他们到密闭的房间里去测魔法资质。 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自己是王子,却并不知道王子肩负的究竟是什么。 “站起来,焦冻。” 低沉又威严的声音沉沉的从上方砸下来,轰趴在地上,汗水混着血液顺着自己前额的发丝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好像有一块又一块的巨石落在他的肩膀上施以重压,轰咬着牙,肌肉和神经发出啸叫一样的抗议声,他拼尽全力站起来,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上终于浮上一个疲惫又欣喜的笑容。他迫不及待地回过头跑向一位端庄又美丽的女性,“妈妈,我做到了……” 接下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轰焦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他昨晚忘了拉窗帘,秋天里温柔的阳光铺上自己的床,隐约能看见院子里树叶的影子。他眨了眨眼,觉得眼眶有些干涩,已然记不清晚上到底梦到了什么,脑海中昏昏沉沉的。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床边传来听不清的小声呓语。轰这下算是彻底清醒了,侧过脸,发现绿谷就趴在他的床边,蓬松的头发乱七八糟的,长而密的眼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块阴影,就像温驯的、找到了家的小兽。 绿谷的手握成拳,紧紧攥着轰的食指,属于树灵的温暖的体温从手指开始蔓延,传到了心底。轰一时觉得动容。他恍惚了一会儿,轻轻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就这么细小的一点动静就惊醒了绿谷。 绿谷还没完全清醒,抬手揉了揉眼睛,开口的声音是软绵绵的:“轰君,你醒啦?” “噩梦……没关系了吧?” 眼下的场景难以描画——绿谷出久湿润的眼睛和闪烁的树叶印记,窗外盛大的秋光。 轰焦冻觉得自己是因此而柔软。 02 “老板,和我同行的……那个男孩,去哪里了?” “啊?”酒馆的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摆弄她的葡萄酒,听到轰的疑问擦了一把汗回过头,“他不是一大早就上山了吗?” 轰心里觉得困惑,“他有说上山要做什么吗?” 老板娘的眼里含笑,“这可没说,不过之前问了我一些有关祛疤的事情。” 轰心里一紧,难道绿谷的伤口又开始难受了?之前就总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这两天轰自己背后的旧伤被发现了,心烦意乱之中就有些顾不上绿谷,现在想起来心里更是内疚。 轰抿起嘴角,“他是往哪个方向上山的?” 老板娘稍想了一会儿,“我也不清楚,但是上山之前应该是去找了镇上的医师的。” “医师?是人类吗?” “是精灵呢,”老板娘挽起头发,“就在后巷,你去问问吧。” 轰焦冻不敢耽误,往后巷去寻那个医师。 医馆里出乎意料地昏暗,看上去不像是适合病人康复的环境。轰往里走了两步,看到白头发的精灵坐在圆桌前摆弄各式各样的药草,嘴里还念念有词。 “您好,打扰了。” 面前的医师像是吓了一大跳,手里磨好的药材也掉地上了,回复的语气倒还是出乎意料地好:“嗯嗯,有什么需要?外伤还是内伤?” “不,我只是想问问,之前有没有一个绿色头发的……”轰思忖了一下,对着自己比划,“大概这么高的小男孩来过这里?” “啊,有的,”医师慌忙地收拾自己桌上乱七八糟的器材,回答的语调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他身后还跟着一只月光虫呢,也太让人羡慕了。我想借来做实验,可他就是死活不同意……” 轰也顾不上礼貌了,只匆匆打断面前的人说话:“他是往哪里上山的?” “啊……他是要问我如何能治好剑伤,我看了下他的胸口,那哪里是剑伤嘛……偏偏又以为我好糊弄,说什么是附魔过的武器灼伤的,我不能确诊,叫他上山找药材去了。” 轰焦冻呆在原地,只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他没想过,绿谷能在那一眼里看出来他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 他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到绿谷,他对什么都很认真的样子,他一心想要一棵能获得能力的精灵草;他一心一意补充自己的笔记本;他对一枚小小的树果较劲一样地在意;他受伤,也能伤敌,看上去是没什么能力的树灵,内里却很强硬。 轰找到绿谷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远处的红霞宛如锦帛,绿谷蹲在坡地边不知道在找什么,时不时回头看向飞在他身旁的月光虫。轰等在原地,发现绿谷身上已经沾上了不少泥点,脸上也有些脏,想来是不认识那些药材,蹲在路旁确认时蹭上的。 轰等了一会儿,开口叫他,“绿谷。” 绿谷抬头,眼里装着寒星,“轰君!我在找药材……之前我问过镇上的医师了,他说过你的伤可以治好的。” 轰焦冻一直都知道那些伤不是永久的,可他不愿意去除。 他顽固地、执着地、拼命地要让自己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越痛越清醒,越痛越不能回头,是磨砺,也是修行。他告诉自己,永远与原罪为敌。 可他突然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因为不想让绿谷出久失望。 又热烈,又直白,想拉他走出泥潭的绿谷出久。 “嗯。回去我们一起让那个人看看。” “我也要吗?其实我都快好了……药材还需要吗?” 轰展开双臂,站在坡下,“你下来吧。” 绿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看着轰的姿势,才倏地脸红了,“我,我自己可以走下来的。” “你跳吧,我接着你。” 他想要的大概是一个拥抱。 第6章 树星(六) 01 入夜以后的小镇依旧热闹非凡。落了漆的古旧烟囱正一簇簇地往外冒烟,氤成一圈一圈的光环。即使站在山头也能听见矮人粗犷豪迈的声音和酒馆里叮铃哐啷摇骰子的响动。小镇是没人管制的中间地带,是赏金猎人们最爱的娱乐场所。天气越来越冷,傍晚的时候又飘了细细的雨,这个季节的雨水丰沛得让人烦扰,既不清新也不干脆,空气像是要被黏着成一块一块的麦芽糖。 轰和绿谷都没带伞,所幸精灵医师也没把绿谷支使到太远的地方去,他们像往常一样,轰走在靠近山崖的外侧,绿谷走在里侧。绿谷听到滚石的声音就会下意识扯住轰的袖口往里带,两人的肩膀和手臂偶尔蹭在一起,即使只有短短几秒,也让轰觉得有些发热。 远处传来流浪汉轻声的吟唱,轰心想,独角兽那时候也是这样: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因为有绿谷,所以这一切又变得更加平和温柔。与这些格格不入的是自己滚烫又焦灼的心口,有一些冲动难以压抑。 从精灵的森林走到脚下这片西部的山丘带,改变的不止是季节,好像也有他对绿谷的感情。 绿谷出久其实不太像他心目中的树灵。没他想象的那么脆弱,却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热情。轰总是会想到绿谷曾面无表情地杀死一头变异过的龙身蛇,却又在危险都散尽之后对着一枚碎裂的树果露出他脆弱的一面。之前他没有别的感觉,现在却会觉得心疼。 他不想要那些压抑的、说不出口的请求永远只被绿谷出久一个人藏起来。绿谷认真,偶尔笨拙,会想去救助受伤的月光虫,也会因为害怕给同行的伙伴添麻烦而犹豫,他很好。所以哪怕偶尔会受伤,也不应该假模假样地微笑。 轰往前迈了一步,替绿谷挡住朝他们倾斜而来的细密雨水。 “轰君,我们快一些……”快到镇口的时候雨稍大了些,一直跟在轰身后的绿谷跑到前面,一把拉住轰的手腕,“不知道医馆是不是已经关了。” 轰也有点诧异,他也没想到绿谷这么着急,“等明天……啊,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他的心结其实还没有完全解开,之前在坡地旁,黄昏之下看到绿谷一脸一身的泥点,心里说不出的动容,过去了,他仍放不下那片黄沙漫延的故乡里发生的旧事。 他心里的那些执念比他想的还要顽固。 绿谷轻轻“啊”了一声,像是猜到了什么,抬头小心地问:“有什么不能治好的原因吗?” 轰略微哽了一下,“……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说起来很复杂。” “是需要用自己作为惩罚的事情吗?” 轰没回答,不如说他惊了一下。这样的话对于绿谷来说几乎算是带刺儿的了,有一点尖锐,他不好说。 但他知道绿谷很失望。 “不是……绿谷。”轰叫了一声绿谷,又发现后边的话没有组织好,只能生硬地卡在那里。 绿谷像是对“受伤”这件事很敏感,手里死死攥着的药草流出绿色的汁液,“但是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用惩罚自己来换取一点安慰的呢?没有吧。” “我知道……我也知道,擅自评论别人的秘密,大概会让人很不开心。但是,对自己负责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我很讨厌伤口。更讨厌有能力做却不去做。” “……乱七八糟的了。” 绿谷没再说别的,抬头的时候还是笑着的,“走吧轰君,回旅馆了。” “绿谷,你生气了?” “……没有,这都是轰君自己的事情。” “旅馆里,我存了一些树果酿的酒。”轰低头看着绿谷,“你别生气了。” 绿谷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刚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让他说了那么一大堆“重话”的勇气一瞬间又快要消失了。 有点没出息。 之前安静却让人感到舒心的氛围变冷了不少,绿谷的脚步不再像之前那么轻快,也没有小心翼翼地将药草收进怀里,连那只寸步不离的月光虫都像是被他的低落感染了,发出灰蒙蒙的光,缓慢地跟在绿谷身后。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回旅馆。 一场秋雨一场寒,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树灵喜湿却畏寒,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安居于森林里的重要原因。绿谷已经明显感觉到最近的夜晚没有之前那么好度过,被子不够厚,旅馆里的房间也不像他们的树屋经过特殊的设计,一到晚上就漏风。不过这些他也不会说出来,他总觉得既然已经选择了走出家园,再因为一点小习性而没法克服旅途里的恶劣条件,就显得幼稚又矫情了。 回到旅馆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轰想着澡堂里人估计很多,来来往往也容易着凉,就自己到后院去打了热水回房间。 “绿谷,”轰用胳膊撑开房门,“你先洗吧。” 绿谷正收拾自己的衣物,还以为照旧要去澡堂洗澡,看着轰一头汗的样子想跑过去帮忙,又怕回到以前的相处模式,轰就不认真考虑治好伤疤的事情了。 一个犹豫的功夫轰已经把水端到他面前了。 “房间里稍微暖和一点,你就在这里洗,我下去澡堂了。” 轰垂头看着绿谷,眼神一错不错。绿谷一脸纠结,之前路上的那股冷冰冰好像就没能维持多久,他一副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的样子,最后小声嗫嚅了一句。 “……谢谢。” 轰焦冻匆忙点头,从喉咙里憋出一声低沉的“嗯”作为应答,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他觉得树灵是他在这片大陆上见过的最危险的生物。 ——实在是可爱得过了头。 02 轰焦冻洗完回到房间的时候绿谷已经睡着了。 绿谷侧身躺在窄小的床上,衣物都叠好了放在床头,那几棵之前被攥得又皱又烂的野草也已经被捋好了放在小柜上。今晚下过雨,窗外没有月亮,轰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房间里暖黄色的蜡烛光线轻微晃动了一下。 轰焦冻坐到自己床上,回想了一下刚走出王城在外流浪时的情景。他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大晴天,北国的沙尘比以往还要多,却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以前是王位继承人。这是从出生起就决定好的事情。 北国的王子公主很多,但只有轰焦冻一个人符合他父亲所定义的“资质”,成为王储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的母亲通过联姻到北国的,故乡在南方。轰常常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空荡的大房间里哪儿也不去,外头那些唯唯诺诺的侍女总是说她因为从未习惯过北方的气候,身体总也养不好。 他是五岁开始练剑的,绿谷最开始说的没错,用剑又用魔法,着实不太常见,但这些也都是他父亲的要求。剑是北国的象征,没有哪个王子不练剑的。 一旦开始学习,王宫里的生活就变得索然无味。他学剑术,学骑术,学魔法,看书的时候都要提着水桶练臂力,这是其他的王子们不曾有过的“优待”,没人觉得这是反常的。他有段时间为了练习抗药性,吃了不少含毒的东西,几乎每天都会呕吐。 但这些也不是不能坚持。他的童年生活大概是转折于体内力量的觉醒。 轰焦冻养过一只兔子,是交给自己的仆人,避着他父亲偷偷养在后院的。每天午饭之后他都会抽出十几分钟去看兔子,这几乎是他小时候最开心的时间。小孩儿对于这样毛茸茸的,又可爱又灵动的生物几乎没有抵抗力,他为了兔子悄悄翻过城墙,只为了寻找据说更加鲜美的野草。 后来那只兔子被父亲发现了,隔天的餐桌上出现了一盘焦黄、香脆、轰焦冻没见过的肉食。 他不敢去猜,他的父亲却没想过要藏。 “焦冻,不能玩物丧志。” 那是轰焦冻第一次失控。冰和火一瞬间成了实体,富丽堂皇的餐厅里一片狼藉,好几个仆人受了伤,如果不是他的父亲及时控制住了他,损失可能更加严重。 他那时只觉得彻骨的冰冷和灼人的火焰来回撕扯着自己,混沌的、模糊的、自闭的意识开始渐渐远去,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但回过头的那一刻,他竟然还是分辨出了他父亲眼里狂热的期待和自豪。那是一种纯粹的,对力量的渴求。 那次之后轰被锁进了另一个房间,玄铁打出来的。他被强制要求在那里学习控制自己的力量,身上的伤痕也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知道那些旧伤什么意味也没有,就像所谓的碎剑更像是一个借口,一个让他逃离那个国度的借口。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了,和过去撇清关系没那么容易。 他不是不想做王子,而是不知道该做一个怎么样的王子。未知才是他恐惧的源头。 半夜的时候气温再次骤降,绿谷躺在床上小声的嘤咛。轰也睡得浅,以为是绿谷胸口上的伤疤又开始疼,下床轻轻拍了拍他的被褥。 “绿谷……?” 绿谷像是很冷,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小腿肚子痉挛着,嘴唇也有点白。轰这才想起树灵的习性,自顾自跑到楼下去打热水。 他把铁罐装满水,又随手撕了一块儿布包裹住,轻轻地塞进绿谷的被窝里。 睡着的树灵下意识地靠向热源,温热的手臂碰上轰还没来得及撤回去的手。轰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听到绿谷抱着热水灌轻轻满足地叹息,又忍不住用手背轻轻蹭了蹭绿谷露在被子外头的右脸颊。 “轰君……去……看医生吧……” 绿谷轻轻的梦呓在安静的夜晚里清晰明显。 轰笑了,一开始只是弯了下嘴角,后来干脆露出开怀的笑容。 “快睡醒吧。” “等你醒了就告诉你我的故事,你不是一直想听吗。” “然后我们一起去看医生。” 第7章 树星(七) 01 秋冬交界,雨水季悄无声息地告别了这片备受上天宠爱的西部土地。残留下来的水分交糅进空气里,让凛冽的北风都变得优柔寡断。轰焦冻起了一大早去后巷找精灵医师,本来想趁着绿谷还在睡觉赶紧治好自己的伤口,没想到上药上到一半绿谷就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绿谷连衣服都没有穿好,脸上不知道在哪里蹭红了,大冷天的,一只脚上穿了袜子另一只脚就那么光着。 轰也不管背上的草药了,走过去拉着绿谷坐在壁炉旁,“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我还以为轰君走了。” 绿谷还有点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火堆,澄亮的光斑在绿色的眼睛里闪动,那模样看上去竟然是有些惶然的。直到火星发出“刺啦”的声响绿谷才恍然回过神,耳根后泛着浅浅的红,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不是……我的意思是,轰君,出门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天色还早,医馆里冷冷清清,更显得绿谷声音微弱,“还这么突然地就想通了要来治伤,也不告诉我。” 草药覆盖在旧伤上有种灼热的痛感,轰甩了甩头发,绿谷这才发现他额前的碎汗。绿谷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了轰的手,“很疼?我去叫那个医师。” 轰借着力把绿谷往回拉,“没有。都是正常的。这个药……有发汗的功效。” 雨季结束之后冬天就该来了,他们要跨过女巫居住的沼泽地才能到达树灵的领域。一路上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轰怕绿谷撑不住,只能尽早治疗尽早赶路。 昨天还因为不愿意看医生而闹僵了,今天竟然自己跑来医馆。绿谷轻轻捻了捻食指,光裸的脚趾轻轻蜷缩起来,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好像轰的所有感情变化他都一无所知,说不上来的疏远。 想要知道他的秘密,想要和他更亲密。绿谷紧张地攥着手,好像胸口有什么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轰想了想,坐得离绿谷更近了一点,“是有点无聊……但是药很快就上好了。那个人说,以后只要按时敷药就行。下午我们就准备出发吧。” 来回也没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绿谷也有些焦躁,“轰君,你应该跟我讲一声啊。昨天明明……反正昨天你是不愿意来的。” 轰抬手将自己的刘海往后掀了一把,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绿谷的表情,“你昨天晚上冻得睡不好,我看你早上好不容易睡熟了,就没叫你。” 绿谷的眼神动了一下,微微抬起头,还是没说话。 小医馆里很昏暗,绿谷出久的眼睛就像烛芯一样飘忽不定。那里面隐约有一点殷切,轰这才想起来,昨天做的决定还根本没有告诉绿谷。 “绿谷。” “嗯?” “关于我……身上的伤。我会告诉你的。” 眼前的绿谷惊讶地坐直了,双颊因为被炉火烤着正现出两团明显的红晕,像是一下子被冲击到不知如何反应。轰觉得绿谷这幅呆愣的模样没由来地取悦了他,又笑着补充:“等会回去收拾行李,然后在路上说。” 季节到了,整片土地上的生灵都缓缓陷入沉睡。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上的闪粉也黯淡下去,原先青翠的叶尖褪成枯黄色。初冬的空气倒还是清新,湖边落了一地的叶片,走上去发出吱呀的响动,绿谷拿着壶去打水,镜面上就出现一些裂纹,波光粼粼。 轰就坐在不远的草地上等着他。 “好了,轰君,你说吧。”绿谷把水壶别在腰间,怀里抱着宽刃剑。出发前医师说最好不要让轰的背部负重,于是这一路上绿谷就帮他拿着。 “为什么要刻意去打壶水?” “我之前听说,你们人类在聊天的时候都要喝酒的。”绿谷认真地把水壶里的水倒在杯盖里,然后把剩下的递给轰,“现在没有酒,就喝水吧。” 绿谷的表情看上去实在是很严肃,轰快要笑弯了的嘴角也只能硬生生憋回去。他接过那杯水,原本以为会很艰涩的那些话,其实说出口的时候变得很自然。 “我啊,出生在北国。我背上的伤,是我的父亲留下的。” 轰焦冻突然就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想要孑然和流浪,他也渴望安定。他从不去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害怕、嫌恶和恐惧,他只是单纯的没有倾诉欲而已。 但他想把这些告诉绿谷出久。 这份心情很单纯,就像是——他想要他们的床铺靠在一起,他想要泥泞的路上留下两条并行的脚印,如果他是星,那么就去和绿谷亮在一起。 02 “五岁……吗?那种事情……是发生在五岁吗?” “嗯。我开始练剑的时候是五岁。其实一开始说不上喜欢和讨厌……那个时候我太小了,很多感情都是模糊的。我直到现在也不讨厌剑术。与其说是讨厌这些,不如说我讨厌的是自己成为了‘载体’的这个事实。” “大概都是有感觉的吧。当我每次看到我父亲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目光,不是聚焦在我身上的,而是透过我,在看某些更加让他狂热的东西。” “说到底,我会成为王储,不是由我这个人来决定的。一切都是先天的基因……从来不问我想不想要,却一定要硬塞给我。偶尔,我会想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也想过,到底是什么让我这么执着。” 轰换了个姿势,屈起右膝,然后把下巴轻轻搁在上面。这动作放在轰焦冻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和他一路走来成熟又可靠的形象有那么一些出入。远处有候鸟飞走了,轰侧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才再次开口。 “应该是……有些无聊的自尊吧。” 啪嗒。 在绿谷出久的脚下,一小块干燥的泥土颜色渐渐变深。 轰诧异地看着绿谷,随即又有些无奈地笑了。 “绿谷?” “没事,那都是过去……” 绿谷咬着牙,像是一头被困的小兽,眼神里的凶狠竟然有之前和变异蛇怪交战时候的影子。他死死地抓着轰想要给他擦眼泪的手不放,实际上,他也只允许自己落了那一滴眼泪。其他的那些不听他话的多余水分只蓄在眼眶里,憋得通红。 “不是无聊的。” “绿谷?” “轰君,那才不是无聊的尊严。” “想要得到认可的,是纯粹的‘自我’,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绿谷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时不时有些哽咽,听上去有些滑稽,“因为你本来就很值得。” “轰君,我一边感同身受地痛苦着,一边竟然也觉得庆幸。大概很奇怪……但是我,真的感谢把你带到我面前的,所有的……啊。不明白了,又说得乱七八糟。”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轰一开始呆在原地,后来被一个温暖的,带着木香味的怀抱裹住了。有风吹过,他远远的就看到了。那阵风最开始是吹过深沉的、萧瑟的树梢,然后掠过清澈的湖面,有冰裂一般的波痕零碎地闪烁,它吹过绿谷出久蓬松的刘海,最后吹进轰焦冻的心里。 他们两人心中都有种子破土新生,在这不合时宜的初冬季节。 绿谷还在他颈边碎碎念,说着要治好伤,要重新开始,要和他一起去寻找新的意义,后边的他就听不太清了,耳边灼热又潮湿的气流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轰君。”绿谷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就又轻声喊,“轰君?” “嗯?” “我,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 轰焦冻不说话了,和绿谷拉开一定的距离,摆出倾听的姿态。 “我还不能……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还没想好。”绿谷像是临时起意,连语言都没有组织好就开始他的剖白,“但是总有一天,不,很快,很快我就会告诉你的。” 轰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心想,绿谷大概是和小孩子一样,认为秘密也是要分享的。他耿直且单纯,连这份坦白也要“回报”。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觉得有些嘈杂。 “我们之间……可以,没有秘密的,对吧?” “其实我很早就……轰君,你可能不相信,我一直是一个人,不管做什么都好。但是我现在,我现在不是了,对不对?” “我对你……” 轰焦冻轻轻环住绿谷的后脑,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绿谷的嘴。他甚至能感受到绿谷嘴唇的触感,有一些干燥,但非常柔软。 “绿谷,再说下去就是告白了。” “但是应该我先开口才对。” 绿谷仰着头,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顺着他脑后的头发。轰的眼神让他感觉浩瀚且温柔,此刻,他仿佛能在里面数到星星。 “不是了,我们都不再是一个人了。我喜欢你的。” 第8章 树星(八) 01 轰觉得一夜之间绿谷好像变了个样子。明明正值冬季,绿谷却好像一棵急着要迎接春天的柳一样,望着他的眼神时时刻刻都是润而软的。他们穿行在毒物横生的沼泽,以往面前小小的树灵都是很警惕的,尽管没什么实践经验,却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 现在,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侧,绿谷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他的袖口,微仰着头,正看着自己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容。 “我以前都不是往这条路走……虽然是近路,但是会碰到女巫。”绿谷摊开自己的手掌,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月光虫就飞出来落到他的掌心上,“其实树灵,虽然拥有能跟任何生物亲近的能力,却不喜欢和其他种族沟通,天天就只呆在那片无聊的森林里。” “我的话就完全不一样……” “嗯……也不是,我和其他树灵比起来确实不太安分……”绿谷絮絮叨叨地说,走过陡坡时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不安分”不是什么好形容,又慌张地握住轰的手,“但、但是!我也不是很吵的。” 绿谷出久的手比轰要小一号,也要更白一些。两手相握时,轰能感觉到绿谷的无名指上有粗糙的东西在划拉他的掌心,又轻又痒。他知道那是什么,同样的细环也套在他自己的手上。以前他不觉得稀奇,也从不把自己的情绪附丽在什么小物件上,他不是浪漫主义者。 轰焦冻停下脚步,笑着反握住绿谷的手腕抬起来,“绿谷,你是故意的吗?” “啊?” 枯黄的草梗和周围随处可见的野花编成的戒指圈住了那根纤细的手指。绿谷的脸色一瞬间红透了,他瑟缩了一下要收回手,“轰君,我们还是快赶路吧……” “我是说,你故意让它在我眼前晃悠。”轰的拇指轻轻扶过绿谷的掌心,然后换了姿势,将那只手托着。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认真,却比普通的调笑更加让人害羞。 轰轻轻吻了一下绿谷的手指,几乎是下一刻他就后悔了。这举动实在有些肉麻,和他想传达的那些慎重又矜微的情绪完全不同。他红着耳后根放下手,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绿谷出久呆在原地,指节处传来了凉凉的触感,他甚至没敢低头看,脸颊是滚烫的。 “我、我没有。”绿谷磕磕巴巴地轻声补充,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就是,可能是,不自觉的。” 他们手上的指环是绿谷昨天编的——顶着红通通的眼睛,时不时吸两下鼻子,背对着轰,一个人低着头鼓捣出来的。 “轰君,这个给你。” 草环递到轰焦冻面前时,绿谷已经收拾好心情了。刚才脑袋一时接收了太多信息,没来得及反应“告白”到底意味着什么,等模仿人类做好了所谓的“定情信物”之后,他又后知后觉地有点害羞。 树灵有树灵的习俗,大多与人类不同。绿谷所有关于“恋人”的印象几乎都来自于外界,和他们流传下来的古旧又刻板的族规相比,人类之间的恋爱要热情得多。绿谷从没想过会和人类的王子互通心意,只能翻来倒去地想以前见过的那么些场景。 绿谷并不是完全不懂戒圈的含义,他大体上能猜到一点。 “我不是很会做手工,在家里的时候就是。其实树灵都很擅长这个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来……”绿谷又开始紧张,紧张得停不下话,眼睫颤得像被风吹动的羽毛。他的眼神最后还是殷殷地停在了轰身上,一面期待一面又有点心虚地开口:“……人类,是这样子的么?” 轰焦冻觉得那最后一声短促的疑问和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地顿在那里,他戴上藤草戒,又小心地往里推了两下,“是。但是人类……” 没有你这么可爱的。 轰往前走,踩住脚下的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绿谷没听到,小跑两步追上去问:“轰君,什么?刚才我没听清。” “没什么。” 02 这个冬天的乌云反常得厉害。遥远的北边,幕布一样的黑色盖过来,像加了浓稠的漆料。轰站在坡上拉了一把绿谷,然后抬头看向前边的建筑。黑云滚动,天空的缝隙里漏出一柱光,不偏不倚地打在古堡最别致的雕花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阴暗的,只有那么一小簇亮光静谧地闪动,像是有人在挥手欢迎。 “走吧,前面就是了。”轰带头往前走,原先杂乱无章的草丛自己让开了一条道路,看不出种类的小型黑色生物被惊扰了,迅速地尖叫着朝古堡跑去。 他们到门口的时候主人已经等着他们了,这倒是有些出乎轰的意料。金发的年轻少女,头上戴着一顶缠了玫瑰的夸张尖帽,穿着普通的蓬裙,左手挽着的篮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果子,那女人调整了一下姿势,红通通的树莓就沿着台阶咕噜噜滚到了轰焦冻的面前。 轰低头捡起来,手握住腰间的剑,“欢迎就不必了,我们只是借过而已。” 少女咯咯地笑,低头行礼,“很快天就黑了,王子殿下不留宿吗?”面前的女巫眨眼之间又变了个模样,金色的头发一丝一丝染成红色,“女巫也是很好客的,顺便,不用试试我们的服务吗?需要什么药?还是预言什么?” 一开始大陆上没有所谓的女巫。都是修习魔法的人,大都被叫做魔法师。后来渐渐分化,有的去各个国家或者大的种族里当占星师,有的更喜欢一个人做药的研究,后来被叫做“女巫”。 “不需要。”轰看了一眼身后已经密密麻麻拦住他们的荆棘丛,拇指已经推出了自己的剑。 “放松,放松。”女巫依旧是一脸天真的笑容,“只需要一点点报酬,就可以知道你的未来,或者得到能改变命运的药水,不好吗?” 女巫擅长,也喜好交换。破烂的交换光鲜的,昂贵的交换廉价的,看上去不划算的种种买卖她们都乐意接受。 人们有欲望,有所求,并因此失态。这才是她们想看到的。 轰焦冻的耐心像是用尽了,伸手从绿谷的怀里提起那把剑,毫不在意地掷在他们身前的空地上:“是么。那就帮我碎掉这把剑。” “绿谷,帮我开门。” 古堡里的房间宽敞且舒适,不知道是从哪个年代废弃下来的,倒是被女巫打理得很好。轰焦冻没有杞人忧天的习惯,也不去回想自己做过的决定。他们还是在女巫的地盘住了下来,好在这里他想要的东西一应俱全,轰甚至还能在厨房里准备两份热乎又丰盛的晚餐。这对于他们而言已经算是有些奢侈了。 门打开了,绿谷的脸和之前相比有些红扑扑的,轰没忍住捏了一下,“把那边的桌子拿过来吧,我们一起吃饭。” “好、好香啊……” 桌子不算大,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有时候脚会碰在一起发出不算小的动静。他小时候坐在大理石长桌上吃饭,连对面的人的脸都看不清。出来流浪以后,都是一个人吃饭,这样亲密的时刻让他觉得陌生又新奇。 轰吃的快一点,伸手擦掉绿谷嘴边的酱汁,“这些东西吃完了就放在一旁吧。” “我还要去找一下那个女人。”说了轰又想了一会儿,“不过谁知道是不是女人呢。” 女巫的房间没想象中的大,到处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布料,药材,瓶瓶罐罐。轰小心地跨过脚下的不知名物体,走到桌旁:“所以,你也没办法?” 对着那把剑一脸苦恼的女巫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不出声的!” “到底能不能碎?” 轰本来以为自己对这件事情已经没那么执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一路上他对自己看得很清,他一面在逃避,一面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自己的父亲那么迷恋。他对于自我的渴求,几乎没有。 但总会变的。 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紧紧系靠在一起,他的经历由两个人分担。轰心想,能变得更好吗?最好是有什么东西能洗掉他身上顽腐又陈旧的躯壳,让他有底气再去迎接一个温暖的、真实的怀抱。 割断和过去所有的联系。他发现,这是绿谷出久给他最大的勇气。在湖边风吹过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之前,他心想,那是我的旧星坠落的时刻,改变了我的整个轨道。 “你的剑……我竟然看不出来更具体的蹊跷。这附魔,是树灵给你弄的吧?是你身后的那个少年?”女巫认真的神色转瞬即逝,接着又换上一副调笑的面孔,“你知道他的秘密么?你想知道么?” 轰收好自己的剑不欲多说,转身打开房门,身后的女巫反而忘了卖关子。 “他啊,是混血,你不知道吧?” “我是说为什么那么奇怪,明明是树灵,却还那么像人类呢……他是人和树灵的混血呢。这么一看不让你知道也很正常呢。” “在哪里都不被承认的混血,是怎么在树灵的森林里长大的呢?还真有趣。既没有树灵的能力,也没有人类的长处,还真失败。” 轰焦冻没有说话,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他没有发怒,也没有难过。他把剑挂到背上,开口的时候声线甚至是温柔的。 “啊,他没告诉我。但我猜到了。” “你提醒了我。我还没来得及当面夸奖他的坚强。”轰拧开门把手,在斑驳的阴影里露出了笑容,“以后,他不会无处可去了。” 门咔嚓一声关上,留下瞪着眼睛呆在原地的女巫。 “什么啊……一个两个竟然都这么冷静。” “还真是绝配。” 第9章 树星(九) 01 绿谷出久很热。这股热意来得突然,他低头迷迷瞪瞪地去瞧:纽扣已经解开了三粒。辗转间,绿谷觉得自己的脑袋里蒙了一层火山灰,意识混沌又灼热,刺得他皮肤都有些疼。眼前有雾水,绿谷分不清是生理性的眼泪还是不小心从眼皮滑落的汗。他又翻了个身,才终于让一丝凉爽的空气从领口漏进去,轻抚过他汗涔涔的后背。 “唔……” 有欲望的声音在脑海里啸叫,他却不得要领。绿谷舔着自己的下嘴唇,两条白生生的腿并在一起难耐地轻微发着抖。绿谷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蓬松的发丝展开,流畅的脖颈线条露出来。那一块儿是瓷白的,莹绿色的树叶标记被汗润湿了,一闪一闪地泛着亮。 他已经很难有条理地去想些什么了,只模模糊糊地在心里嘀咕,那个女巫给的药没问题吧? 傍晚刚进古堡的时候,轰去检查他们要住的房间,留下绿谷一个人待在大厅里。女巫接近他的时候带来一阵有些发腻的香气,绿谷从进森林就一直安静的跟在轰身旁,这时候也不着痕迹地挪远了一点。 “你们是恋人吧?” “唔?” “我这里也有专门为恋人准备的宝物呢……”女巫拿出斗篷下的玻璃瓶,粉红色的药水在里头摆荡,还闪着亮粉,“这个,可以让他更喜欢你哦。” “但是喝下去会发生什么……可真是谁都不知道呢。” “而且,你有秘密没有告诉他吧?”女巫凑到绿谷身旁,亲昵得让绿谷有些难受,“那么,这份喜欢的重量到底如何呢?你愿意用什么来和我交换?价值太低,就代表那位王子也一样很廉价哦。还是说……你会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呢?” 绿谷没作声,劈手夺过女巫手里的药仰头喝下去,连眼睛都不眨。 “抱歉,我好像没什么能和你交换的东西。” “但是,我不害怕的。” “虽然更喜欢什么的,我不在意,但是如果喝下它能证明什么的话,这不是很简单吗?” 绿谷弓着身子,腰背曲成一个漂亮的弧度。他迷迷糊糊地骂自己还是太冲动,可又实在没法后悔。他知道那个人是想看他犹豫不定又为感情左右徘徊的失态模样,也知道在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坚定的心意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事情……他就是忍不住。 绿谷难以忍耐体内的燥热,他轻轻蹭了蹭枕头,呢喃道:“轰君……真的很重要。” 轰焦冻打开房门时整个人僵在原地,握住门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出青色的血管。 浓郁的木香味充斥了整个房间,和之前的那股清香不同,里头夹杂着微甜的味道,让轰焦冻恍惚了一会儿。床很大,但绿谷很谨慎地躺在床边,蜷成一团,看上去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粗重的喘息和一点模糊不清的呻吟传来,轰下意识地跑到绿谷身边。 “绿谷?你发热了……”轰握住绿谷护在胸口的手腕,被他过高的体温吓了一跳,“生病了?我去给你弄条湿毛巾……” “轰、轰君……” 这声呼唤很轻微,又带着几不可察的依恋。绿谷有些沙哑的嗓子像是被热度烤融了,黏腻的声音让轰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绿谷睁开眼,睫毛被打湿了,绿色的眼睛里也只剩下一片不清醒的混沌。 轰的手心也流汗了。他的掌心下,贴着绿谷细腻的皮肤,汗意和热意糅杂在一起,催得他眼眶发热。绿谷大概是真的很难受,一直不安分地挣动,透过解开的三粒纽扣,轰能隐约看见绿谷的胸口,浅红色的两点因为汗湿的缘故贴在衬衫上,是极为纯真的色情。 “绿谷,绿谷。”轰竭力调回自己的理智,轻声呼喊面前的树灵,“乖,松手,我去给你找解药。” 绿谷像是根本听不见了,喉咙里又挤出一串无意义的呻吟。轰别开目光,转头的一瞬间衣袖却被拉住了。 “轰君……” 绿谷躺在床上,尽力地舒展着自己。他勉强地去够上轰焦冻的手,最后只轻轻攥住了轰的食指。他跪坐起来,面色潮红地轻轻舔了一下轰的手指,然后生涩、又动情地吮吸着。 绿谷已然表达不清自己的感受,但他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和昨天那个手捧草环的样子重合了。 “可以吗?” 轰往前迈了一步,听到了理性断裂的声响。 02 “绿谷,我在。” 轰一手扶着绿谷的后脑和他接吻,一手解开衬衫剩下的扣子。绿谷的回应很生涩,唇舌交缠的时候发出咕啾的水声,空旷的大房间里,这窸窣又情色的声音很难让轰耐下心来。 “唔……嗯。” 轰舔舐掉绿谷唇边的水渍,床头的烛光悠悠地晃动,透过幽暗的灯光,轰能看到绿谷脸上潮红的颜色和不堪忍耐的情欲。 “绿谷,忍耐一下。” 轰伸手往下,却发现那柔软的穴口已经有了湿意。他缓慢地往里探入一根手指,然后吮吸舔咬绿谷胸前的果实。 “轰君!唔……我……”绿谷的背轻轻弓起,线条漂亮得像北海的人鱼,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喘息的声音和轰对他的触碰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思考。 轰轻轻地抚摸绿谷的腰线,听着下身传来“噗呲”的动情声响,他揉了揉绿谷的屁股:“好了吗?绿谷。你准备好了吗?嗯?” 这与他温柔的一面大相径庭。轰心想,原来我也有失控的时候。 他怕绿谷第一次受罪,揽着人起身,调整成方便进入的姿势。绿谷跪趴着,柔软的腰部塌陷下去,已经有些艳红的穴口对着轰焦冻。 那些一直被忍耐的情欲几乎是一瞬间就被点燃了。轰整个人覆过去,温热的嘴唇轻柔地掠过绿谷的脊背,“我要进去了,绿谷。” 他得到的回应是绿谷缠过来的手。他们十指交握,轰单手扶住绿谷的腰,挺身将自己的性器尽根没入那窄小又软热的甬道。 两个人深吸一口气,轰察觉到身下的人瞬间僵硬的身体,又俯下身耐心温柔地爱抚,“绿谷,疼?是不是?” 早先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树灵紧紧地抓住轰的手,吐着气在轰的耳边说道:“不疼,轰君,给我。” 轰最后吻了一下绿谷的树叶标记,在那处敏感到不断收缩的穴道里猛力抽插。 绿谷的屁股抖得厉害,轰的手掌大力揉了两下,然后更深地插进去。 “唔啊……!” 这一下的刺激太过厉害,绿谷仰着头,像湖中的天鹅。轰垂着头,额上的汗滴落在绿谷的背上,引得脆弱的树灵又是一阵颤抖。 他用力地撞击着,嗓音像被砂砾磨过一遍:“绿谷,你好紧。” 面前的人害羞得浑身颤抖,两腿快要跪不住。绿谷被潮水一样的快感逼得下意识往前爬,又被轰把住腰更深更狠地干进去。 “呜……呜啊,轰、轰君!抱、抱抱我……” 背入式让绿谷看不清轰的表情,昏暗的房间里,他眼角渗出一串眼泪,说不清是对安全感的渴求还是对欲望的臣服。 轰心口发紧,又没由来升腾起一种满足感。 只有我,只有我才能让他这样。 轰搂住绿谷,两个人坐起来,缠在一起接了个湿黏的吻。轰抱着绿谷,下身继续耸动着。这个姿势进入得更深,绿谷双手环住轰的脖子,声音逐渐变得更加高亢。 “唔啊,啊,啊啊……不可以,真的……太深了……” 轰的每一下抽送都又猛又狠,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再次送进去的时候听到绿谷明显甜腻许多的呻吟声:“啊——!那里……不、不行的……” 轰抵住那一点研磨,再次吻向绿谷。他感受着怀里的人轻微的抖动,唇舌缓慢又磨人地勾着绿谷的上颚。 “唔,唔,轰君,我……” “绿谷,这里,很漂亮。” 轰的拇指轻轻抚过绿谷颈间的树叶标记,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湿软的穴肉缩得更紧了。绿谷的手死死掐着轰的肩膀,嘴里漏出又轻又惑人的呻吟。 “不行……我、我要……” 绿谷整个人软下来,倚靠在轰的怀里。轰还在不断挺动腰身,两人结合的部位已经一塌糊涂了,每一次抽插都带出更多粘稠的液体,刺激得轰更加用力地挺进,将绿谷白皙的臀部弄得嫣红一片。 “绿谷,绿谷,我喜欢你。” 轰一边抽插一边握住绿谷小巧的性器套弄,他的草戒还没取下来,粗糙的触感弄得绿谷又痛又爽。 绿谷浑身一颤,白色的精液打在轰的腹肌上,滚烫的,情色的。 “我,我喜欢你,轰君……”绿谷的眼眶通红,一边承受着轰焦冻最后的挞伐一边咬着手指剖白:“太狡猾了……明明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轰焦冻最后一次将自己的性器送进绿谷的穴里,他抱着绿谷,精液烫得怀里的人一直小幅度地痉挛。 “我知道。” 他们拥在一起,是整个冬天最热的温度。 第10章 树星(十) 01 绿谷突然变得很黏人。 告别女巫的森林,离绿谷的家乡就很近了。绿谷倒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变化,那难以察觉的一点点近乡情怯也总是在他看向轰的时候无知无觉地消散。他以前是很独立的,不管在那片古老的树林里,还是走出来进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旅行,他都能做得很好。 但现在大概有点退步。 阴霭密布了近一个礼拜,云层后头久违地露了一点没有温度的光线。冬天的西部,没有什么比短暂的阳光更珍贵。绿谷坐在湖边弯下腰,能听到上游溪涧间空洞的声响,是水流砸在布满青苔的石头上,有点清脆和滑腻。他迅速地把一捧水扑到脸上,大部分脸颊都没打湿,却还是冻得一抖,闭着眼睛就要回头找轰焦冻。 “轰君——我洗好了!” 绿谷闭着眼睛仰起头,眼睫上还有一颤一颤的水珠。他的嘴角往上勾着,耳边的刘海被溪水打湿了,贴在脸侧,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生动。 轰明白过来,拧干手帕,然后凑过去轻轻给绿谷擦脸。 这个姿势也有点像索吻。 轰焦冻心不在焉,撩起绿谷的刘海给他擦额头,他的动作总是谈不上熟练的,绿谷不安分地在怀里动来动去,声音隔着手帕有点闷闷的:“太轻了,轰君,水都没擦干啊。” 慌乱间轰的手指碰到了绿谷的嘴唇,很柔软,又是冬天特有的那种干燥。轰反而镇定下来,他收起手帕,然后毫不犹豫地吻过去。他以为自己会很温柔——就像周围恰到好处的光斑和树叶的间隙营造的氛围一样,可事实是他遇到绿谷就永远没法冷静。 轰舔舐过绿谷的下嘴唇,然后含住。舌头侵入口腔的时候绿谷呆了一会儿,然后笨拙地、缓慢地回应着。他起先都不知道闭眼,绿色的眼睛比掺了阳光的溪水还亮,有些欢喜鼓舞的样子。这份镇定没能维持多久,随着轰的动作越来越激烈,他慌乱地闭上眼,双手抓住轰的上臂。 绿谷喜欢这样子的亲密。他不是很懂人类的情绪,也不能完全和树灵共情。混血,就是既没能成为人类那样的社交动物,也没能继承任何树灵的附魔能力。他艰难地把自己的外衣镀上钢铁,用力地坚强过了,也坚持过了,内里却还是一碰就碎。他天生没有强大的资本。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告诉轰自己身上的秘密。 总归是害怕的,害怕自己成为拖累或者负重,哪怕另一个人表示完全不在意,他也还是会觉得受伤。他一再地见识过轰君的强大,潜意识里很清楚他们的目的地不会是轰的终点,他模糊地想,自己的身边应该也不是他的归宿。 但他真的很喜欢和轰君亲吻,一点点唇齿接触都好。他发现在这种时候他不会去想自己到底是谁,是什么人。他的身份只有“轰君亲吻的人”,那是他第一次觉得,他能完全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他能感受到,从女巫那儿出来之后,轰的一点不安和急躁。他没问过,因为轰君在他面前藏得很好,那就应该是不想让他知道。 那他就愿意一直等到轰告诉他的时候。 午后雷声大动,云翳后面是看不清的一团紫黑色在翻滚,如若再有撕裂的破口,应该又会是一场倾盆的雨。他们离古树林越来越近,绿谷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味也越来越浓,轰不再像旅途前半段那样着急赶路,他背上的那把宽刃剑倒开始催促。 起先是不自觉地发光发亮,血红色的暗纹缠绕在剑身上,流淌过巨剑残破的缺口和陈旧的纹饰,黯淡无光的一把旧剑像是回到了刚铸成的时候。 “轰君,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轰焦冻背着剑,听到绿谷的话侧过头去看,“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这样,越来越亮。” “还是快点走吧,就快到家了,让,让族里其他人帮你看看……”绿谷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他懂的东西一直不太多,更何况轰这把谜团重重的剑,此时此刻他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法帮轰分担,“我来帮你背。” “我肩膀已经好了,之前的旧伤也没留疤。”轰往后撤,骨节分明的手去揉绿谷的头发,“走吧,你要看好爱丽丝,别让她乱跑。” 爱丽丝就是他们两个救下的那只月光虫,几日前被森林里那个多管闲事的女巫嫌弃没名字,还理直气壮地说“这么可爱的生物叫爱丽丝多好”,一副谴责轰和绿谷抚养不周的模样。 他们俩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爱丽丝也挺好,就一直这么叫着。 “果然还是……” 遥远的地方有声音缓慢又厚重地铺陈过来,这片土地上的山峦与峡谷一齐震颤,延绵的雷鸣终于停滞,然后轰隆着惊醒了蛰眠的大陆。 绛紫色的球状闪电在天空中张牙舞爪的一瞬间,绿谷也跌倒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绿谷!” 轰两步跨过去扶起他,发现刚刚绿谷试图触碰剑身的手被烙出了红印。 绿谷没觉得疼——也或许是没空觉得疼,他慌忙抓住轰的衣袖,“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轰君,你的剑……还有北边的天空……” 暴雨终于降落,打湿了这个冬季。 02 所幸只碰到一点剑身就被弹开,绿谷手上的伤不怎么严重,红肿的一小块儿,跟这一路走开的种种危险比算不上什么。轰还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拿各种各样的布条把绿谷的手包成了粽子,后来又被不满地一点点拆掉了。 “可是,这样真的很不方便。”绿谷垂着头,双手背到自己身后,“也不舒服。” 他少有这样低着头偷偷用余光观察轰的表情的时候,像一点点试探草丛的松鼠。反驳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只有绿谷,也许是过去生活的环境告诉他的,也许是他自己揣度的——他觉得不顺从就会招人厌烦。 总算是学会了更加相信自己,尽管还不够坦荡。 轰焦冻只觉得心里冒着泡泡,说不上是柔软还是感慨,他又想亲绿谷了。 “不舒服就不弄了,把手给我。” “怎么了?” 轰对着红肿的地方吹了两下,凉丝丝的。他的眼神很专注,每次看绿谷时他都是这样专注的,停下来之后他抬起头,耳后有不易发现的红晕:“小时候,我妈妈好像是这样做的。我记不太清了,好点了吗?” 绿谷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也憋红了。明明早就是更加亲密的、坦诚的关系,可每次被这样几乎可以说是有些笨拙地对待,他还是会脸红。 再上路的时候一直伴随着暴雨和泥泞,轰也没像上次那样找个山洞小憩,绿谷的家乡就在不远的前方,他们如果加快速度说不定能赶在天黑前抵达。 密集的雨线笼罩着两个人,轰紧紧地握着绿谷的手,另一只手护着绿谷,看上去就像是把人搂在怀里。他们穿的是在之前的小镇上买的斗篷,野兽皮做的,内衬的毛很厚实,轰当时一眼就看中了这件衣服,绿谷还纠结犹豫了好几天,总觉得有点太贵了,全然忘记了轰焦冻是王子。 路标和岔路口就在眼前,轰拉了绿谷一把,刚准备加速就感觉到绿谷的手在挣动。 “怎么了?!” “爱丽丝呢?轰君……爱丽丝好像不见了!” 周围的一切都是阴沉灰暗的,原本明显的一抹光亮消失了,绿谷回头去看,来时路上是黑黢黢的一片,根本就没有月光虫的影子。 “我,我要回去找它。轰君你在旁边的洞口等等我。” “我和你一起过去……等等,你慢一点!” 跑到崖边的时候绿谷才终于看到了爱丽丝,暴风骤雨中,被挂在峭壁凸起的枯木上。贫瘠的树枝挂住了它的翅膀,显得摇摇欲坠。 “爱丽丝!” 屏障一样的雨浇下来,绿谷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爬上了那棵树。 “绿谷!” 风雨飘摇,轰心里害怕,只能用自己的肩膀扛住摇晃的树干,“你下来,绿谷,听话,换我上去。” “还差一点点……” 绿谷的掌心被粗粝的树干划破了,眼前也一片模糊,只能凭着一点点金黄色的光芒往前寻着,他的左手往前伸,爱丽丝也一边呻吟一边往他的方向靠。 “好了!轰君,我勾到它了!” “你快点下来!” 只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间,或许比这更短——厚重的、熔炉一般的云层后又是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亮光投射下来,绿谷看到自己的手指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轰君,等等,我的戒指……” 绿谷的声音被轰鸣的雷雨声湮没了,轰焦冻在树下听不真切,他心里急,抱着树干的手臂上青筋虬曲。轰发狠一样地憋住一口气,左脚撑在泥土里,单手往上把绿谷托了下来。 往后靠到温暖的胸膛上,绿谷却没感到踏实。他的指环不见了,枯萎的、粗糙的、用草根编织成的指环。很廉价的,很不起眼的小东西。 更恶劣的天气要来临了,绿谷抬头望,远方的天际有如被满溢的熔岩灼烧,雷声如鼓。 第11章 树星(十一) 01 从森林的中心抬头望,能看到晦暗不明的陌生星宿。 轰和绿谷从踏入古老密林之后就感受不到外面的风雨了。这里大概是有结界,一年四季的风景大都雷同,偶尔有北方飞来的候鸟栖在视线尽头油绿的枝梢上,扇动翅膀却也是哑然无声的。 半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他们还是没能在天黑前抵达树林。结界的四周有巡逻的树灵,看到绿谷的时候都很吃惊,确认了轰的身份后也没怎么为难他们,照例放行。只是神态中下意识流露出来的不屑让轰焦冻觉得有些扎眼。 他想,这些人果然没有照顾好绿谷。 绿谷习惯了,没去管护卫的眼神。他的家比较偏僻,在森林中心那些挺拔的参天大树后头,要在林中走很久,才能看到边缘区里那棵属于绿谷的,长势看上去过于贫瘠的树。围绕树干筑着一圈木梯,有几阶已经被腐蚀出几个空洞,踏上去就发出“吱呀”的沉闷声响。顺着往上走,树屋建在不算高的地方,看上去很久没有人打理过,门口的锁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绿谷的羞赧也来得很迟钝,到门口了才有邀请喜欢的人进自己家的实感,他开锁,戳了几次都没对准锁孔,“轰君,那个,我很久没回来了……家里很乱,大概也很脏,不过我走之前有大扫除。哦对,而且我家也很小,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什么也没有……我,啊,怎么打不开。” 轰双手叠过去握住绿谷的,然后稳稳地帮他开了锁,“没事,我都喜欢。” 没说“都可以”,“都能接受”,“都没问题”,说的是“都喜欢”。 绿谷脸有点红,打开门的一瞬间挣脱轰的怀抱往屋里跑,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木头香气。他太久没回家,其实屋子里有一些陈旧的味道,但和绿谷生活的气味糅合在一起,好像也不算难闻。 绿谷点上灯,然后又手忙脚乱地开窗通风。他的房间还是太小了。床边翻开了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桌上自己雕的木头玩偶,脚边的地毯针脚歪七扭八,一看就知道缝补过好多次。这些比之前住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加生活化,是绿谷私密的缩影。 “轰君先坐一下吧,里面、里面太小了。我要先去清理一下……咦,毛巾去哪里了?”绿谷小跑进侧边的小门里,可以看见那里隔开了一个很小的空间,和整个屋子的格局也不太搭,有明显的扩建痕迹。里面的洗漱用具摆放得很整齐,浴桶看上去是自己做的,有点粗糙。 轰跟进去,本来就狭小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更加拥挤。 “怎么了?轰君?”转头发现轰君自顾自走进了“浴房”,绿谷微微抖了一下,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 绿谷出久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不安。这点不安不是来自这个狭小的空间,也不是来自他和轰之间的亲密,他原本是很享受这些的。他不是人类,长大前他也没有接触过人类,有时候情绪会有些滞后,跟轰君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想不起来害羞和躲闪的。大概是下意识地珍惜和他接触的每一秒。 他的不安是因为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个不真正属于他的家。他不是人类,也不是树灵,不知道这样混血的身份能瞒多久。 想到这里他就感到惶然。 “绿谷,这里很好。” 绿谷出久想转身抬头,却投怀送抱一般地靠进了轰的胸膛,“轰君觉得好,就好。之前一直是我一个人住,所以可能会有点简陋。” “是你住过的地方,所以很好。”轰焦冻双手扶着绿谷的肩膀,那样子看上去显得过于正直了。他总是这样笨拙地、严肃地想要去安慰一个人。“我看到了桌子上的书……”绿谷的桌子上堆了很多书,从历史到魔法怪谈都有,有一本关于龙的故事书书角已经卷了,看上去很旧,应该是被翻了很多遍。“那下次,我们去西边看龙脉。” “还有北海。就在我……我家附近,下次,也带你去看。” “还有……” 绿谷出久第一次没有认真听轰讲话。他靠在轰胸前,不敢完全卸力,肩膀有些酸。他觉得奇妙,在局促、黯淡、静谧的这一秒,他感到了勇敢。 他想,他的身边不是轰君的归宿,但他愿意追逐。 02 绿谷出久做了整夜的噩梦。 梦里的他很小,短腿短胳膊,睁着大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长头发,尖耳朵,蓝色眼睛的“故乡人”。他眨巴着眼睛笑,鸦羽一样的睫毛扑出一点阴影,发出奶声奶气的咿呀声。绿谷没注意到那些人古井无波的、冷漠的眼神,也没注意到自己躺在枯枝做成的简易摇篮里,他捏住自己的小拳头胡乱抻胳膊,像是要讨一个拥抱。 再然后他长大了,懂得了自己没有最亲近的人。他的爸爸是树灵,妈妈是人类,他没见过他们。绿谷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不受人喜欢的,不受长老的喜欢,也不受同龄人的喜欢。梦里的他站在离玩伴们很远的树后,看一眼,又躲回去。他害怕被发现。他们不喜欢绿谷在周围,近也不好,远也不好,最好是看不见。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推搡他,更多时候是当做绿谷不存在。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更喜欢一个人呆着。看书,做手工,晒太阳,什么都好。那间木屋就是他的避难所,没有哪里比一个隐蔽的空间更让他感到安全。恶意好像也是会随着年龄成长的,他的童年玩伴不再把他当做空气,他们把他当成宣泄情绪的工具。 绿谷的身上偶尔带着伤,他脖子上那枚和树灵一样的标记让同族人觉得羞耻和厌烦,大抵是排异的情绪在作祟。后来为了躲避那些目光又只好把那块儿捂得死死的。 然而这也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们把绿谷堵在角落,撕扯他脖子上的布料,手里拿着匕首想要剜去他脖颈间的肉。树叶标记很亮,会发光,这提醒绿谷他的周围是多么灰暗。那个地方被啃了,不知道是谁的牙印刻在上面,他们厮打在一起,绿谷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他比一般的树灵都要瘦弱,那一刻迸发出来的力量居然比当场的任何人都大。 拳头、腿脚、尖齿,骨骼、经脉、血肉。 他好像没有别的武器。 退无可退。他没理由去卑微,也还是被打磨得更能容忍,更能坚持。他没方法去逃脱,却硬生生从那个假模假样的笼子里走了出来。没人对他温柔,他走出那个狭小的木屋之后竟然也能对万物生灵展露柔软。 他是为了遇见轰焦冻才仍然维持完整。 结界隔断了这个冬季不正常的雨势,流光溢彩的透明薄膜外,是绛紫的雷电和雨声的咆哮。绿谷躺在床上,在万籁无声的森林中惊醒了。 天光大亮,一切平和得像是假象,绿谷额前的汗淌进眼睛里,渍得有点泛疼。 “轰君?” 轰焦冻醒得很早,他的警戒早就成了一种习惯,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洗漱过后天也才蒙蒙亮,结界包裹下,昨夜的电闪雷鸣反倒像一场梦。 这座树木构成的城市让轰有些陌生,但昨天一路走来他也发现了绿谷家离中心区很远。轰洗漱完毕,走到床前轻轻给绿谷掖好被子,又拿桌上那只笔头都快被磨平的羽毛笔留了一句自己先去买点早餐。 轰下楼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口袋里的通用货币好像剩得不多了……他低头准备检查一下,再抬头的时候面前已经站了几个陌生的树灵。 “您好,王子殿下。” 轰没动,脚下的木梯依旧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族长想见您。” “也许您会想知道的。”站在最前面的树灵垂着头,“那把剑的秘密。” 轰没作声,回房拿上了自己的剑,他下楼很慢,很轻,耐不住前面的几个树灵不讲究,把本来就朽坏的梯子踏得咚咚响。他停下来,不耐烦地把食指比在唇上。 “轻一点,不要吵到他睡觉。” 轰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硬要形容,大概是有些喘不上气。他看着面前的剑,几天前那股暗红色的光柱依然在其中流淌,是断裂又重熔一样的残忍颜色。 童年的回忆又一口气涌进脑海,最后定格在安德瓦把他关进房间的那一刻。他竟然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那双眼睛。不是责备而是惊喜,渴求的云翳在里头翻滚,那是一种对力量绝对控制的自负。 面前的老树灵摸了摸自己拖到地上的白色胡须,看轰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这把剑的附魔材料是您父亲的血。” 轰反应过来,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再抬头的时候还是波澜不惊的。 “嗯,”轰收回剑,“然后呢?” 他不觉得那个人会做无意义的事情。 “血,他……”老树灵观察了一下轰的神色,又开口:“安德瓦陛下不觉得这件事出格,但实际上我都数不清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做过了。” “把至亲之人的血,通过我们族内古老的秘术附着在武器上……对,就是那把宽刃剑。除开能得到强大的力量,更令人着迷的,大概是,它是永续的。” “什么意思?” “一旦陛下……那么他的力量,会全部由您来接受。” 轰焦冻没有说话,青筋却已经虬结在他攥紧的拳头上,且愈加明显。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里迸出血丝,竟有种让族长不敢开口的气势。 “继续说。” “现在它会这么反常,大概和您之前的预感是一样的。北边……有大事要发生了。陛下遇到了危险,这把剑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的主人。” 他补充道,“要开战了,殿下。” 轰焦冻想起黄沙飞扬的那个国度,嘈杂的集市,奢侈的喷泉广场,牢笼一样的宫廷。 他迈出步伐朝屋外走去。 “您要走了吗?”老树灵抚了扶胡须,“您或许还不知道,和您同行的那位……” “绿谷是混血,我知道。” 族长露出惊讶的神情,他追了两步,“您……” “我知道。” “所以,我更不会带他走。” 北海不会是绿谷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了,原先澄亮得如玉石一样的海面会变得腥臭,里头填着人类或者那些挑起战争的其他族类的尸体,城墙应该会损毁,喷泉里不会再有水,沿路的星子也看不到了。 轰焦冻也不会是那个轰焦冻了,他会在战争面前变得平凡、普通、无能,即使咬着牙撑起身板,也没办法保护一个他想保护的人。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要将自己的命运和绿谷牢牢捆绑,痛苦就让其痛苦,怨恨就让其怨恨,只要绿谷在他身边。 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轰焦冻不是第一次感到无力,但他第一次在这无力中生不出愤怒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身上被绑上了沙漏,他除了听着自己的心跳挣扎撕扯,为那即将到来的事实默数,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门外传来咚隆隆的声音,有东西砸在木地板上,沉闷又惶恐,像是树果落地。轰焦冻警觉地往门口跑—— “是谁?!” 慌乱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轰打开门,门口果然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阵木香,那味道有点熟悉,转瞬就融进周围古木自带的香氛里消失无踪了。 他的脚下是一枚不小心被踩到的果子,鲜红的汁液黏在了木地板上。 第12章 树星(十二) 01 从中心区正中央的那棵“世界树”走出来,往十一点方向那条最狭小的石子路走,路过那枚年久失修的“后巷”路牌,往前,再往前,这条路绿谷出久走过无数遍。 那是他回家的路,也不是他回家的路。 一共买了五枚树果,有一枚被白白浪费掉了。绿谷低垂着头,心想,没关系,剩下的四个,他和轰君可以一人一半。 这想法在过去的,他和轰焦冻那场漫长又短暂的旅途中,是再普通不过的。宽大的叶伞一定要一人站一边,美味的食物一定要一人吃一半,哪怕是洞口接回来的一捧水也要一人喝一口。 绿谷出久心里像被针扎过一遍,他恍然惊醒,手足无措地看着手里的树果,他想,不行,不能被轰君发现他去过那里。 绿谷的眼神又惶惑又茫然,起先是朝离大路越来越远的丛林里走去,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甩脱身后一切的速度跑过去。 他藏在树丛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掉那些树果。 时令已经过了,果子酸且涩。绿谷尝不出味道似的吃了两个,其实已经饱了,却感觉不到。那两枚被他擅自分给轰焦冻的果子正捏在手里,温热的,明明是冬天绿谷的手心里却出了汗,染在果子上,好似这是个足够亲密的动作。 他没继续等,咬了一口。同一个摊位上买的,果然还是一样的味道,在唇齿间直泛苦。绿谷吃得很快,甚至不敢多看两眼手里的果子。 绿谷用力地咀嚼,伸手去摸身旁的另一枚,低头的时候有一大颗水珠坠落进泥土里,厚重的,沉默的。 绿谷出久发现自己哭了。 这比那句话更让人委屈:他是脆弱的——这不可回避的事实。一声惊雷那样,毫无预兆的剧痛席卷了他的心器。绿谷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用手腕的内侧近乎自虐一样用力地揉蹭自己的眼睛,那里是栖着冰原的湖泊,成锥的难过倾泻下来,终于锐利地划破了他粉饰已久的平淡。 绿谷很少暴露他极端的一面。他从来温和、柔软、安静。 绿谷出久屈起膝盖,整个人蜷成婴儿一样的姿态,他在颤抖,情不自禁。身后树丛中横凸的枝桠抵挡了他不断向后挣扎挪动。他呜咽着,声音又小又软,像一只被捕兽夹伤害得鲜血淋漓却不懂得舔舐伤口的幼兽。 他在内心歇斯底里地大吼:“混血就是没用吗?没用就不可以带走我了吗?” 这世界从来也没有对他有所安慰。重重叠叠的梦境里,有人对他友善对他温柔,把仅剩的食物留给他,在雨夜里给他打一壶滚烫的水,和他一起喂养从没碰到过的稀罕生物,他们拥抱、亲吻,所有话语他们依偎在一起呢喃,所有语言传递不了的情绪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回应。 只有我一秒都无法离开你,绿谷绝望地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对别人产生依赖呢? 嚎啕大哭最终转为小声的啜泣,绿谷还有点克制不住,偶尔打一个小小的哭嗝,手心和手背上都是黏腻的汗液。 眼眶下的湿意终究是会干的。 他心中的汪洋祥和下来,像从未经历过暴风雨那样。那些愤怒和委屈是落下的汐,除了岸口那一小块儿湿掉的砂砾,再也没了别的痕迹。他不那么难过了。 绿谷庆幸他还能在这里独自消化情绪。 ——没有吓到轰君,也没有让他为难。 轰焦冻往回赶的时候没由来地觉得心慌。大抵是这样,即使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个事实,那点侥幸也会在心里作祟。他第一次如此懦弱地希望绿谷什么都不知道,他没办法对绿谷有所要求,“不要难过”又或者“不要哭”,类似的话语像石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让他发不了声,也让他觉得自己残忍。 天黑得早,轰一路走回去,远远的就看到属于绿谷的小屋里闪着昏黄的光线,比辽远的夜空中那些星光要来得亮,催促着轰焦冻加快自己的脚步。他觉得那里就是他的家,有一点亮光和绿谷在的房子,是他的家。 他快速上楼,一步跨两阶,到门口的时候又胆怯地缩回了脚,平静了一下呼吸,推开门。 “绿谷?” 房间里更整洁了。 书桌上很干净,早晨那支把纸划得哗哗响的羽毛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笔,尾毛的颜色很亮。桌上那些失败的雕刻品不知道被绿谷藏到了哪里,床头那本破旧的书正搁在桌上,卷起的扉页已经被压平了。窗帘换了,换成了更清新的颜色。 轰焦冻的心咚地往下沉,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绿谷!” “怎么了,轰君?” 隔间的门打开了,带出弥漫的水汽,钻进绿谷出久一双透亮的眼睛里。绿谷的头发湿了,温驯地搭下来,刘海贴在额头上。他慌忙间只套上沾了水的湿衣服,修长笔直的腿露在外头,膝盖被热气蒸成了红色,和他的嘴唇一样鲜艳。 他的样子还是那么柔软,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自己。 轰焦冻听到自己肌肉绷紧的声音。 02 “绿谷,我……”轰开口,发现自己还傻傻地站在门口,他收回那句话,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拖延,“把衣服穿上吧,会生病。” 他捂着嘴侧过脸,没有看到绿谷明显的颤抖和失落的眼神。 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很久,轰回过头,眼前的画面让他喉结下意识地滚动,甚至带来全身的震颤。 绿谷出久没有穿上衣服。他换上很旧又很宽松的衬衣,只将将扣上了两粒扣子。他的腿还是那样露着,膝上的红消退了些,变成了透着欲念的粉。 “绿谷?” 绿谷出久没有说话。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轰的怀里,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上去。他是青涩的,即使和轰焦冻有过那么多次亲密的唇舌接触也还是一样。他的舌头莽撞地撬开轰的牙关,毫无章法地四处挑拨,没有任何撩人的技巧,轰却还是马上就硬了。 绿谷不会换气,没过多久他们就喘息着分开了。绿谷的额头抵着轰的下颚,轻一点呼吸就能听到轰焦冻激烈的脉搏。 “绿谷……”轰咽了咽口水。 轰只来及叫了他的名字。 绿谷出久伸出自己嫩红的舌头,像猫兽顺毛似的既温柔又急躁地舔舐轰的侧颈,时不时含住那块皮肤吮吸,动作小心翼翼。 “绿谷!等等,我……” 轰焦冻扶住绿谷出久的肩膀轻轻往后推想看看他的表情,却被更紧的搂住了。这点推拒意味惹恼了绿谷,他好像能看到怀中的小猫毛发竖起,一副警惕的样子。 轰叹了口气。 “绿谷,别急。怎么了?” 灯光很暗,绿谷出久倚在轰焦冻怀里,衣领下是那片发光的树叶。轰没有告诉过绿谷,他很喜欢那个标记,那么特别,那么真实,小巧的一片,摇摇欲坠像要落进轰的心里。现在那处是红肿的,一副被人为揉搓过的样子。 他轻轻抚过去,开口的时候是自己都没想象到的温柔:“绿谷。” 轰想说的很多,却都不合时宜。 他问不出口。 但这声音里是有爱的。没人会听不出来,低沉的,仔细忖度过的声调,和沙哑的,极力克制欲望的嗓音,轻轻敲打着绿谷出久的耳膜,告诉他,这个人很喜欢你。 绿谷出久又想哭了。 “没有,没什么的。轰君。”绿谷低头蹭了蹭轰焦冻的锁骨,环抱住了他的腰,“你不想吗?” “不是。我……” 绿谷没有给轰再拒绝的时间。他拉住轰,自己往后退,慌乱之中轰甚至不小心踩到绿谷的脚。他们倒在绿谷的小床上,被单上是属于绿谷独特的气味。 绿谷跪在床上,自己脱掉了衣服。他用求救一般的眼神望着轰,然后伸手探入自己后穴,那里很干燥,突如此来的刺痛感让他皱了下眉。 “绿谷,绿谷,不是这样的。听我说……” “不要,轰君,你不要说话。” 绿谷着急得要哭出来,明明没有人催促,他也依然像被什么时限束缚着。他捂住轰的嘴巴,咬着牙给自己扩张。 轰焦冻火热又硬挺的阴茎进入他的身体时他没忍住眼泪。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感受存在,痛吧,绿谷出久心想,为什么不能更痛一点? 他自顾自地耸动腰身,双手扶着轰结实的胸肌。穴口因为粗暴的对待泛着不自然的殷红,和绿谷胸口的颜色一样。 这不正常。轰焦冻混沌地想拉开绿谷,却一次次地被热情收缩又温暖的甬道挽留。他扶住绿谷彤红的双臀,轻轻地哄:“慢一些,绿谷,绿谷?你……你乖一点。躺下来好不好?” 绿谷没有说话,回应他的是胸口的一阵冰凉。 因疼痛发出来的汗水,和付出过就再也不能回收的泪水混杂在一起,滴落在轰焦冻的胸膛。 绿谷出久那刚刚酝酿而生的一丝挽留的心念,在看到轰焦冻挣扎、自责、痛苦的神情后像阵风一样散去了。 绿谷出久停下来,他的声音发紧,但还是清亮的,很正常,没有发抖也没有变调。他想表扬自己。 他向轰焦冻伸出双手—— “轰君,抱抱我吧,我想你抱着我。” 第13章 树星(十三) 01 绿谷出久醒来的时候有些分不清晨昏昼夜。 冬天天亮得晚,隔着一层氤满雾气的玻璃,绿谷也猜不准时间。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迷迷糊糊的,像做梦又不像,醒来之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和轰君都是侧身而眠。他蜷缩着,是很没安全感的姿势。轰焦冻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偏高的体温烘烤着他,双手护着他的肚子,左腿伸进绿谷两腿之间。 轰焦冻踏实又绵长的呼吸喷在他的颈间,其实有点痒,但他不敢动也不想动,轰不知道把那些心事揣在怀里多久了,好不容易能睡得深一些,绿谷不忍心吵醒他。 但这感觉实在是煎熬,清醒着,就总不免要想到分开的时候——也许是明天,也有可能就在今天,身边的人醒来以后。他有些神经质地数着墙上灰色的斑点,时不时大脑放空,但总是一回神就惊慌地往后贴,像是要确认轰焦冻没有离开。 他觉得自己有点分裂了。 绿谷出久不是个软弱的人。他很少怕过什么东西,他在最后一次之前没有反抗过欺负他的同族少年,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他比很多人更耐受而已。旁人常常替他感到委屈、愤怒、不值,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都不算什么。 他的手里攥着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不用在乎别人也没关系。他时时刻刻都是清醒的,拳头上即使鲜血淋漓,只要那股力气不松,他就还是他自己。 他其实才是刀枪不入。 但是轰焦冻很好,好得他拿不出话来形容。强大,但不凌弱。他的一切都是刚刚好,初见时不热情也不冷漠,看似没有弱点,实际上只不过也只是个笨拙的、真诚的小王子。 他的小王子。 绿谷心想,然后我就变得不像我了。他好像被捆在蛛丝上,明明是那么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束缚物,可只要想到蛛网的另一头是轰君,他的获救是另一个人的牢笼,他就动弹不得了。 就在昨晚,他无数次地想要仰起头请求,假如他那双眼睛能说话就好了,那些卑微的、谨小的只言片语大概就不会那么难以启齿。 他想说:“我就试一试,可以吗?” 或者更俗套、更强烈的“别走”以及“别离开我”。 他最终没有开口。他是混血的这个事实始终在脑海里不上不下地翻滚,他庆幸自己没有忘记,他始终帮不上忙,即使他努力、坚韧、顽强,他能做到的种种都与即将走向战场的轰焦冻格格不入,他害怕成为累赘。 这爱里的惊惧与悲恐,让他真正拥有了人的种种情欲,让他越过模糊不清的血缘与基因,走向了人类。尽管方式如此残忍。 夜里下雪了,绿谷出久终究讨到了那个他珍重的拥抱。 他还得到了一个吻。和以往每一个矜持又含羞的吻不一样,是绿谷先颤抖着贴上去,双手攀上轰的肩膀。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和窗外的大雪一样柔软,也一样脆弱。他们就这样温柔的接吻,轰环着绿谷,不再收紧这个怀抱,也不忍松开这份温暖。 后来他们的吻变咸了。轰拉开距离想要看看绿谷,又被更紧地抱住。绿谷没有说话,他的一切都是滚烫的——体温、目光、眼泪。 他知道他哭得太频繁了。这很难忍住。 绿谷出久心想,什么都好。一阵吹得人睁不开眼的风,一颗能让他暂时失语的神奇药草,又或者是这个让人沉迷的最后的吻。只要能堵住我挽留他的话语,什么都好。 轰焦冻醒来时怀里的人已经不见了。他迷糊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迅速地清醒了过来,穿衣服时甚至力气大到弹飞了一枚纽扣。 “绿谷?” 轰起身喊到,回应他的果然是一室的沉默。 他拉开窗帘,果然早已天光大亮。昨晚下雪了,羽绒一样铺陈在地面和树枝上,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轰一颗心提起来,跨步上前打开门,结果看到的是昨日带他去族长身边的那群人。 “殿下,先生已经为您打开了结界和通道,会把您送到北国边境。” 他没答应,“绿谷呢?” 他知道的,他知道。他只是忍不住要问。 “绿谷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树灵,绿谷出久呢?” 绿谷出久没有走远,他是舍不得。就在他家的那棵树后,几株还算茂盛的树丛挡住他,他蹲着,腿很麻,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远处的轰焦冻。 他在找自己。绿谷几乎没有看过轰那么没有耐性的样子,他很少发脾气,在绿谷身边的时候几乎从来也没有暴露过自己带有戾气的一面,这一刻倒是藏不住了。他不动也不说话,却像是下一刻就要做出拔剑的动作一样。 轰等了很久,久到雪又开始下了。 绿谷出久看着他走远,他的腰背还是那么挺拔,明明是和失魂落魄搭不上边的。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一点点往前蔓延,绿谷伸着脖子去望,酸痛到快要抬不起头才收回目光。 他躲在树后,直到确认轰不会转头回来,才拖着沉闷的步伐一点点挪回自己的小房子里。满打满算轰也只在这里住了两个夜晚,比不上小镇上的酒馆,甚至比不上他们拥在一起睡的洞穴。 绿谷出久坐在床边,哪里也没看,什么也没想,他只是记起来自己没有说一句再见,有点无措。 天黑得早,蜡烛点亮后,地板上有东西在闪闪发亮。是轰焦冻早晨不小心弄掉的纽扣,上面花纹精致又好看,哪怕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样式,也还是那么矜贵。 和轰焦冻一样。 情绪回涌时是浪涛,席卷了绿谷出久。绿谷扑过去握住那枚纽扣。 那是他不能救命的救命稻草。 02 这个冬季雨雪飘摇,整个大陆是缄默又寂静的一座孤岛。南边的景色难得一遇,纵横连接的河湖上覆着一层冰,利落的纹路顺着底层的水流闪动。再然后就是雪,延绵的无垠的雪,从降下的那一天起就没融过,层层叠叠,一直落去看不见的地方。 北边……北边又如何呢? 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倏地窜进绿谷出久的脑海,可能是睡前,也可能是白天四处晃荡的时候,更多是在闲下来手边无事的时候。最开始他很想克制,让自己忙起来,又开始像以前那样看很多书,主要是偏僻生涩又冷门的。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混血获得能力,不论什么能力都好,结果倒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到处都没有记载相关的事例。 绿谷没有在古林里呆很久,在遇到轰之前他也是一个人旅行的。 深冬季节,他没有在路上遇到多少旅客。 一切都和来时不同,再也没有多少稀奇的生物能给遥远的路途增添色彩。他有时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北边的情况大概是不太好的,从遥远的那片天就能看出来。阴沉的云翳后是不正常的光幕,有时稍微往北境眺望能看到灰白的,不正常的尘霾遮挡了那座城的全貌。 绿谷出久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惊醒的。 他这次没有忘记梦中的场景,太清晰了,真实得让他颤栗。他梦到城池失守,他像一株没有根茎的植物,视角里全是荒芜和堙没。他一直找,直到眼眶发涩也不敢眨眼,一直到醒来的那一刻都没有找到。 没办法立刻从梦里脱离,绿谷红着眼睛伸手触向身旁,是洞穴内湿冷又坚硬的岩壁让他清醒过来。黑暗中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缓慢地、迟钝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绿谷出久在朝晨来临之前发起热。 他的额头很烫,即使把自己背包里所有能取暖的物件都用上也还是觉得冷。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草堆和棉衣,冷极了的时候甚至轻轻发起抖。 生病了之后反倒控制不好情绪,好几次他摸到被自己藏在衣服最里层的那颗纽扣,紧紧地握住,没过多久又红着眼睛爬起来把它扔到洞外。 最后又含着眼泪捡回来。 通往龙域的路途偏僻、遥远、坎坷。绿谷再次上路的时候发热已经褪得七七八八,只剩喉咙里还时不时泛着痒意,连着身体里任何一处敏感的经脉一起,每次咳嗽都一直颤到心口。 他是要去给轰焦冻祈福的。 那只和轰一起救下来的月光虫还跟着绿谷,到了冬季明显也变得没什么力气,总是迷迷糊糊地坐在绿谷的肩膀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绿谷有好几次看得想笑,食指伸过去要轻点爱丽丝的翅膀,他想轻松地调侃一句:“你的另一个爸爸不要你了。” 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龙域像大陆上的另一个星球。凹凸不平的地表下隐匿着珍贵的曜石,和振翅在空中的龙眼瞳的颜色一样黝亮。 骨翼扇动时,如尘的积雪就扬起来,遮盖在绿谷的面前。 绿谷出久又轻又缓地跪在雪地里,扬起他白皙得和周围雪色交融不清的脖颈,他缓缓伸出双手,那股让人亲近的温度就像水一样流淌开来。 太冷了,眼泪没能流出来就干涸在眼眶里,成为琥珀一样的树脂,成为坚不可摧的矿物质,成为什么也不代表的爱和欲,成为绿谷出久朝圣者的心脏。 第14章 树星(十四) 01 亭亭的垂柳开出第一枚芯,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顺着横亘大陆的巨大山脉往南望去,层峦的绿意是地上的星,幽静地独自发光,等待着所有积雪和覆盖了数月的寒冷消融。细软的絮从植物身上脱落,被风裹挟着往远处飘荡,最终掉进破冰后丰盈的湖水里,像一片无名无姓的想念。 又是一年春季。 “嘿!小伙子,不来一杯吗?藏在自家窖里的,可没被那群畜生发现……” “别管他别管他,尝尝这个,今年新产的葡萄……” “你放屁!今年哪有葡萄产!” 连接密林与沼泽的山峦下,小镇依旧生机勃勃。这里已经被损毁得不复当初,那支冒着热气的红瓦烟囱已经不知所踪,也许变成了脚下正踩着的斑驳碎片。砖块七七八八地零落在四周,不少屋子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 但这里的热闹永远让人艳羡。 战火起先是在北方,后面又蔓延到更远、更中心的地段。底蕴厚重的,又或者说能力强大的几族没怎么受影响,有的保持中立,有的选择支援,战场总归不在他们的故土。小镇这样没人疼没人爱的中间地段得靠着自己的双手慢慢重建。 不知不觉就两年了。 倒是没人怨声载道。街头的矮人提着和他们一样高的锤子重新盖起那些久负盛名的酒馆,再往里走,女性们围着露天锅炉忙碌,浓郁的香气伴随着粘稠的、糯乎的“咕噜咕噜”冒泡声传到街头巷口。 两个辫着胡子的大叔还在对着面前戴兜帽的少年推销自家的酒。现在到处都在战后重建,作物收成也不好,酒都卖成了天价。 少年明显不擅长对付这样的热情,犹豫着摇了半天手,最后还是无奈地收下了。小小的一罐儿,花了他半袋钱,叮叮咚咚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都来不及心疼。 “欢迎下次惠顾,给您算便宜点儿!” 两个壮汉收好钱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少年站在原地撇了撇嘴,继续往前走。 穿过酒馆坍塌的残骸,越过成堆的木屑和石块,小巷的尽头还有一家幸免于难的旅馆。 旅馆的老板是位不显年龄的妇女,绿谷进去的时候正弯腰整理桌椅。小镇不再是旅客之乡,旅客却总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虽说这个时期也没有多少在外流浪的人。 “打扰了,一间房。” 明明到了室内,少年却还是没有放下自己的兜帽,帽檐投下重重阴影,隐约可见两颊上极有特点的雀斑。 “啊,好的,这就来。” 老板娘不疾不徐地往柜台走,没对眼前人的装束感到惊讶,也没因为这个人烟稀少的时期竟然还有外来客住店感到奇怪,点好钱就准备低头拿房牌。 垂头那一瞥反倒是让她低呼了一声。 “啊呀,你是以前的那位……” 少年的身体迅速紧绷起来,手中的酒罐撞到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打断了老板娘接下来的话。 “请问我可以上楼了吗?” 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很透亮,比以前更坚定。 老板娘放下木牌,换了一个熟悉的数字,然后笑着递过去:“可以了,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关上门,绿谷出久长舒了一口气,卸下了兜帽,抖了两下口袋,放出一只金色的飞虫。那生物轻灵得不得了,也通人性,在空中摇摇晃晃,像是不满意自己的主人让它闷了那么久,又用扇翅膀的动作表达埋怨。 “别闹,你乖乖的,我等会儿去给你拿好吃的。” 绿谷伸出食指让爱丽丝栖在他手上,低头整理自己的行囊。 入夜以后绿谷站在窗前,神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终于想起这间房到底为什么熟悉,这是他第一次到小镇时住的地方,是他和另一个人一起住过的地方。 绿谷躺倒在上次另一个人选择的那张床上,带着一点焦虑入睡了。 春寒还没过,睡前没有合紧的窗户吱吱呀呀地吵闹,今晚的天空格外沉闷,透不出一点月光,绿谷出久在木棂碰撞的压抑声响中做了个梦。 梦里倒是没有他想见的人。 他是梦见了他漫长的、虔诚的修行。 02 归程是一串雪地里寥落的脚印。 绿谷出久离开龙域时已经被冻得发不出声音,他的膝盖和肘关节都是通红的,前几日没完全好的低烧蒸得他迷迷瞪瞪,眼前时黑时白。那大概是一整个冬季最寒冷的时候。 他对一切都没印象,记不清自己走到了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再次清醒时,能听到清脆又婉转的鸟叫。 他被救下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欧鲁迈特。 他起先很戒备,就像他刚遇到轰时一样。绿谷出久醒来,明明额头还在发烫,眼睛却是透亮的,他占好最有利于自己的地形,手里没有武器于是摆出徒手搏斗的姿势。 欧鲁迈特大笑着走过来,把手里一大袋的食物扔到绿谷怀里,“吃吧,小家伙。” 绿谷整个人木着,脑袋转不过弯儿来,眼睛眨了两下,又小心翼翼地坐到离欧鲁迈特更远的地方。 他那时候还没意识到欧鲁迈特的强大。 大概是下山的时候太过匆忙,附近也没有什么好的去处,随意找了一个避风岩堆后没意识到周围失控的野兽。北边的氛围不对劲,阴沉的、紧绷的气压容易让这片陆地上本就凶悍的生物失控。 他第一次面对危机丧失了反应能力。面对近在咫尺的猛兽爪牙,他躲不了也迎不了,他迟缓地、温吞地想,我太弱小了。 欧鲁迈特就在他身边,身影是伟岸又高大的。他展现出纯粹又正统的力量,连绿谷都能分辨,那是与任何血缘和基因都无关的能力。从血肉中迸发而生的,每一刻都当做是最后一刻的,只要出手就不再收回的……绿谷咬着牙,他能从自己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绿谷出久想变强,这份心情根本藏不住。渴望从每一个神态中倾泻出来,就算是欧鲁迈特已经流浪多年,对很多事情都波澜不惊,也还是有些被他的眼神烫到。 绿谷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他想要和欧鲁迈特一样,拥有绝对的能力。 “不行……所以我就说,我们明明根本不认识。”欧鲁迈特烦躁地挠了挠头,想吓唬绿谷,于是板着脸再次开口:“而且啊,这个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考虑到了吗?需要忍受的疼痛、需要付出的血汗……以及,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少年。” 绿谷是懵懂的,他甚至有些走神。这在以前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他对待任何人都真挚、诚恳,哪怕是简单的交流都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他本能地不在乎那些威胁。 但他那一瞬间又有些犹疑。就好像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以往明确的目标被眼眶的一股热意蒸得面目全非,他心下一痛,已经被搁置在心底的那个念头再度重见天日,露出狰狞的、嘲笑的面孔。 他好想轰焦冻。 几天几小时,又或者几分几秒钟,根本不是用这样的单位来计量——是每在脑海里重复一次他和轰君在一起时的画面,每摩挲一次那枚凸起的、褪色的纽扣,他都更加想念轰焦冻,就好像那不单单只是回忆,而是他和轰面对面的交流,他看向轰,轰也注视着他,他们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能融化在视线里。 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再单纯地想要变强了。他想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去见轰。 绿谷出久被带到大陆某个他从未到过的角落。终年不冻的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地热是最温柔的能源,隔着一层干净透亮的凛冬湖泊,仿佛还能看见那炽红的熔岩,流淌在山间每一处。两种对立的能量冲击着绿谷出久的骨骼,他的脊梁被打碎再重塑,他的血肉里流淌着冷硬的不冻泉,也燃烧着纯粹的,没有焰的火。 绿谷有时会觉得痛。 其实理应时时受折磨——在皮肉绽开时,在水柱击打在肩背上时,在每每体能耗尽到达极限,吐息间连带着明显的腥气时。 但绿谷觉得自己大概是对这样的苦楚麻木了,是了,那个倚靠在轰焦冻怀里,连涂一点药水都要害怕得颤睫毛的树灵静悄悄地消失在这个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冬季。 他是在夜深人静时觉得痛。那些画面翻来覆去地滚动,他总是会想到自己没有和轰君说再见,他怕轰生气,也怕轰不生气;他还会想北边的战况,心里没底,轰背上的伤是他好不容易求着治好的,可惜,旧伤未褪尽就要再添新伤。他睡觉的姿势不再那么安稳、舒展,他习惯性地侧躺蜷起,有时焦虑地数天上的星星。天气阴沉、乌云密布时他就难耐地、神经质地啃咬自己食指关节上那一层薄薄的皮肤。 他想起欧鲁迈特答应他的那一天。他们坐在凸起的一块岩壁上,目之所及是无垠的雪原,他们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强大的男人问绿谷,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绿谷出久无处隐匿,被寒风吹红的眼眶和动摇的心都是。 他的嘴唇开合,轻轻碰在一起,那里干燥到起皮,随着动作渗出丝丝血迹。 “不是执念……” “想起他会让我感到心在跳动,尽管砸得胸口有些疼,但这是活着的感觉。” 绿谷的声音有些暗哑,柔软的声调堙没在缥茫的鹅毛中,被吹散开,只留下一点赤诚的余温。 第15章 树星(终章) 01 一夜惊梦,醒来时绿谷还有些懵懂。身后的那扇窗已经被小小的爱丽丝费劲力气推开了,静谧的春光倾斜到房间里,穿过小几上朴素的花瓶,在木地板上投出一段歪曲的阴影。 绿谷出久早就不赖床了,他坐起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歪头的时候绿色的头发上像洒满了金粉。这里是小旅馆朝向最好的房间,即使是春日里不带多少温度的阳光也烘得人暖洋洋,绿谷起身洗漱,房间里发出伶仃的声响。 下楼的时候老板娘正站在门口帮忙修葺街道口的石板路,门外吆喝的声音很嘈杂,绿谷站在旁边等她闲下来,然后递上自己的牌子。 “咦?要退房了吗?” “嗯。”绿谷往下扯了扯自己的兜帽,“多少钱?” 老板娘的声音温温柔柔,几次快要被门外的号子盖过去,“给你打个折……啊对了,小少年,这次又要去哪里呢?” 绿谷总觉得哪里不对,长久以来的教养又告诉他不能不回答,“北海。” “只是到北海吗?不再往前走一段吗?” 绿谷放松的脊背瞬间挺直,两臂的肌肉绷紧,甚至有些起鸡皮疙瘩。 他觉得有点被冒犯,于是气势变得与之前完全不同,说是故意给人施压也不为过。 他的性子总归不像以前那么软了。 “啊,对不起,我太冒昧了吧?”老板娘把找的银币放在零钱袋里,再抽出一条红绳系好,递给绿谷,笑容还是那样找不出破绽:“谢谢您对小店的照顾,一路顺风。” 绿谷出久又松懈下来,拿着钱袋往外走,步伐有些犹豫。他心里总觉得自己刚刚太刻薄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头来,把有些泛红的脸藏进帽子里,小声说:“也谢谢你的照顾。” 然后小跑着离开了小镇。 绿谷是没去过北海的,他只在书里翻到过。大陆上最宽阔的海域,矿物资源丰富,港口以西海峡分布众多,海盗横行;以东洋流交错,是人鱼的故乡。 他要去那里看看……就看看。 一路上要坐很久的马车,绿谷靠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和爱丽丝聊天。 “爱丽丝开心吗?我们马上要去看海了。” “我还没看过海呢……” 小小的生物比绿谷兴奋得多,一会儿飞到窗外一会儿趴在绿谷的头顶,一双薄翼振得嗡嗡响。中午的时候太阳变得刺眼起来,爱丽丝就从背包里翻出水壶,然后用力提起来飞到绿谷面前。 “好了好了,我自己拿,你都飞不动了。”绿谷无奈地笑,拿过水壶轻轻抿了一口,用草梗沾了一点喂到爱丽丝嘴边。 绿谷其实喝不下水,也不止是喝水,他现在没心思干任何事。只是这样坐着,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他听说北海是重建的重点区域,主城那边每天都会有人来巡视,会不会有那个人呢?应该要来的,他毕竟是王子。他又想那边的港口还有没有顺利开放,如果……如果等不到,他愿意去找。 回过神的时候绿谷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妥协了,他紧张地抠弄自己的手指,把指甲附近的倒刺撕下来,最后又忍不住含住食指关节啃咬着,那里已经被他咬破过好几次,新新旧旧的痂附在上面,绿谷却感觉不到疼。 他们在夜间抵达海湾,非常时期,海岸边灯火通明。 绿谷还是戴着帽子,他的心跳很快,说不来到底是期待还是害怕,人一旦有了希冀就会这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一边想象一边害怕想象。他甚至打好了腹稿——得体的、挑不出错的、可以把他浓烈的情绪好好掩藏起来的一句问候。 虽然最后还是没能在海边见到那个人。 “哦,少年要去哪里!”水手在海岸边就开始吆喝,“太晚了,你过来!跟着我们的船走!” 绿谷吓了一跳,刚准备拒绝就看见那个拖着络腮胡子的大叔已经准备上船。 “这里都一片狼藉了,没办法过夜的。上来!我们的船要把庆典需要的东西运过去,把你送到城门口!” 绿谷眨着眼睛,他总觉得信息量太大,有点反应不过来。 只是有些东西不需要反应。绿谷只听到庆典和城门,就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好。他小跑过去,上船之前又仰起头小声问了一句:“是到北城对吗?城门会放行的吧?” 粗犷的水手被他的问题逗笑了,“哈哈哈哈,仗已经打完了小伙子,没有哪里去不了的,来,上来!” 夜间的海是陆地上的宇宙,水波粼动时星河近在眼底。绿谷懵懂地上了船,轻柔的海风拂过额头才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刚问了什么,他又开始不自在地抠弄手指。 绿谷出久仿佛听到心往下坠,“咚”的一声落入海中,沉闷的,无依的。他意识到自己的无可救药和迫不及待,意识到即使再经过多少苦难、再蹉跎多少时间,他都不会减少一分一毫对那个人的喜欢——这无可辩驳的事实。 02 绿谷出久整晚没睡,途径那片有名的人鱼湾的时候有些端不住,虽然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听到有人鱼在岸边唱歌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发出小声的惊叹。 他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藏得很好,没想到被船上值夜的水手看到,再次发出粗犷大气的笑声:“你这个小孩儿有意思,想看就看,没见过也正常。” 绿谷吓了一跳,赶紧回头不看了,他收紧自己的兜帽,“我是没看过!但是有人给我讲过……” 声音一开始还很大很有底气,后面又想到什么不该想的,绿谷不说话了。 水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看天上的星星:“其实还真想不到,这几条航线这么快就能恢复。城里头那位殿下真不一般。” 绿谷听见自己吞咽口水时喉结滚动的声音,他问:“那位……那位王子殿下,你们觉得他好吗?” 这问题实在是幼稚又不得章法,没有谁会这样探讨王室的故事。但也许是绿谷出久语气里那满溢而出的殷切和求证太过自然了,那大叔一时竟也忘了出口嘲笑。 “啊……哦。这,这怎么说。是好的,当然是好的。”那水手收回了目光,似乎在思考措辞:“灾难捱过去了,现在连重建也井井有条……都是王子殿下的功劳。” 不能更明显的敬畏和小心翼翼,寡淡无味的夸奖和称赞。 只不过人类的某些心理绿谷出久是总也学不来的,他控制不住自己雀跃起来的心情,他想,大家都喜欢那个人,对王子而言大概是很重要的。 “嗯,嗯。”绿谷迫不及待地点头赞同:“他很好的!” 说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绿谷才想到,这哪里像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小人物评价王子的话呢?他思忖了一下,又小声补上一句官方一点的:“他会是个好王子的。” 夜间航行风平浪静,在日出敛起最后一丝炽烈的光线时,不远的地方传来清脆嘹亮的号角,有纯白的鸟兽顺着天际在海边盘旋,最后驻在挂着帆的桅杆上啼叫。 绿谷出久这才感到紧张,下船的时候险些同手同脚。他从钱袋里掏出几枚银币递给昨晚领他上船的大叔,对方笑着招了招手。 “今天城里大典,拿着去买点稀奇玩意儿吧!” 他其实还想调侃一句,也许能见到你崇拜的那位殿下呢。 绿谷没来过北国,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很陌生。修行的一两年间,他过得太封闭了,不像以前那样游历在外,除了欧鲁迈特,他没跟别人说过话。实际上那地方环境太恶劣,不可能有人,就算有人,那个时候的自己大概也是提不起劲来应付的。 他是去修行的。打断筋骨再重塑,是要炼成一幅不怕被灼热的爱烫伤的躯壳。 讲故事的人没有说谎,城门确实恢弘大气。护城河折射出耀目的光粒,盈盈地闪烁,水纹的光影倒映在大理石堆砌的拱桥上,石桥的入口处有一队骑士驻守着,看上去还是戒严状态。 绿谷跟着人群往里走,他现在气质没以前亲和,一路也没人找他搭话。爱丽丝有些疲惫,坐在绿谷的肩膀上,翅膀也扇不动了。 他们在入口被拦下来搜身,绿谷摘下自己的兜帽,这才发现今天的阳光有多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您的通行证。过桥后向右看,今日的大典全程有官兵护送,祝您玩得愉快。” 骑士长的语速很快,绿谷小声跟着附和几句,随后托着爱丽丝走进了面前这座巨大的城。 03 绿谷觉得自己和庆典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外城区很热闹,虽说这里是人类的国度,节日里也能见到很多亲人类的种族加入狂欢。顺着阶梯往中心城区走,一路有很多摊贩,多是卖一些平日吃不到的蔬果和肉肴。 城区内多是年长的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也有年轻的情侣依偎在一起。战后的宁静来之不易,他们买了些局促的生活里不敢想的东西,也算是犒劳自己坚持下来,撑过了残酷的战争。 他哪种也不是。 不是见世面也不是陪家人,只是来找一个想见又不敢见的人。 绿谷绕开主干道,看到角落里有一家卖编织物的摊贩,他走过去,一位年轻的男士正把藤织的花环戴到身旁女孩儿的头上。 理智告诉绿谷赶紧走开,身体却还是不听使唤地走过去了。 花环、手链……指环。 店主是个小女孩,看上去十分心灵手巧。绿谷出久盯着面前各式各样的草戒,样式和做工都比自己随手编的那个要精致很多。上边嵌着便宜好看的小石头,静静地发着光。 “您好,先生,要来一对吗?”小女孩四处张望,最后也没发现有同行的人,又笑着推荐:“没关系,您看这个,款式很柔和,材料是上好的细藤,柔和不刺手的。” 绿谷有点窘迫,他觉得刚刚一瞬间希望给那枚遗失的指环找个替代品的想法太幼稚,当下看着女孩殷切的目光,他也没办法拒绝。 他最后还是掏出银币,轻轻说:“那就拿这个吧。” 黄昏很快来临,绿谷除了买下一对草戒外没有别的收获。 他早该出城的,这里不属于他,再多热闹他也享受不来。 但听说入夜以后皇宫里有晚会,于是心底那点紧张的期待就像一簇浇也浇不灭的火苗。绿谷出久心想,就看一眼,想办法看一眼就好。 像是对绿谷奔波至此的奖励一样,他最后也不止看到了一眼。 宴会厅在主堡,绿谷摸索到城堡后花园,顺着满墙的蔷薇科植物蓬勃的藤蔓往上爬,最后躲在阳台的一个小角落里。 轰焦冻瘦了。 也不是一眼看出来的。绿谷藏在角落里,透过缝隙往里看……正装、帽子、羽翎、披风、勋章、佩剑,长筒靴。 绿谷没见过轰这个样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一些。他一直盯着,直到轰侧过身来,绿谷看到他愈发锐利的下颌,才心想,他瘦了。 舞会的流程总是那样的,无趣又冗长。轰不咸不淡地站在最高处讲几句话,而后下来应付几位大臣,再被推进舞池里和记不清脸的人跳一支舞,最后端着酒杯等别人寻来。 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的对视,绿谷还会像做梦一样一动不动地继续看下去。 他们视线交错的那一刻绿谷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很远的灯光下,那双异瞳里闪烁出他看不懂的情绪,复杂的、胆怯的。 绿谷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他在轰焦冻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坦诚、不直率、不勇敢,爱而怯的自己。模糊而又零星的倒影,像是在嘲笑他这接近两年的努力是多么失败。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好。 为什么不能变成更好的样子呢?不需要轰焦冻时时做出选择,不用时时让他胆战心惊,他们彼此成全,不需要谁去迁就谁。 身后传来厚底靴踩上草地的簌簌声,绿谷猛地回过头,看到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绿谷先开口的。 他的嗓子很紧,称谓卡在喉咙里发涩,他扯开嘴角,说出的话没什么意味:“晚……晚上好。晚宴,很漂亮。” 轰焦冻皱了皱眉,没说话。 绿谷心里咯噔一下。 “纽扣,之前落下了哦……还要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北海很漂亮,你的国家也是……都,都和你讲的一样。” 绿谷出久觉得懊恼,每说一句话都更加后悔。他说不出口,那些想说的,那些必须要说的,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扭过头背对轰焦冻,过了一会儿之后被轰从身后抱住了。 一段他日夜描摹过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耳膜,比想象中更加低沉、沙哑,甚至有一些颤抖。 轰焦冻问他:“你不愿意叫我了吗?” “你喊我一声。” 绿谷阖上眼,这才发现有酸涩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滑。 是那个冬天没有流尽的眼泪。 他惊觉他和轰焦冻如此相同。他们恐慌、惊惧,从不畏惧自己受伤,却担心对方因为伤痛缩进厚重的壳里。 绿谷往后靠进轰的怀里, 身后的人察觉到了,再次收紧自己的双臂。 “轰君。” 绿谷闭上眼睛,他想,这次要更坚决一点。 绿谷出久回过头,身旁的树影映在他绿色的眼睛里,他很专注,也很严肃。他双手攀住轰的上臂,在给予一个温柔的吻前,他轻声说:“你不要不带我走了,你要改,好不好?” 轰焦冻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这细腻的委曲求全里,他眼眶泛酸,最终更紧地搂住了绿谷出久。 “不会了。” 胸中是瑰丽的、斑驳的、燃烧着的、剧烈跳动着的,爱着对方的心脏;他们在星云宙宇的环抱下对自己和解,对彼此坦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