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赫】追云逐日 作者：比冰山还冷的月亮 追云逐日 伪童话。龙塞雷娅，黑魔法师赫默和人类小女孩伊芙利特的普通日常。 第一章 01 莱茵小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 一条月亮似的小河贯穿了整个小镇，名字十分没有创意地叫月亮河。河流上游是一片森林，人们通常称之为黑森林。 郁郁葱葱的树木后倚靠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没有名字，因为它如此高大，在一片平原丘陵中显得尤为突出，独一无二，好像是上帝为了藏什么宝物而故意放在这儿的，当地人提到它只说“山”。附近就这么一座山。 近来，几个外乡人和一则传言打破了小镇的平静。 “你们这儿附近有龙。” 故作神秘的吟游诗人在免费吃了旅馆老板一顿大餐后透露。他还说，那几个外乡人应当也是为龙而来。 这则传言飞速传遍了整个小镇，一时之间街头巷尾充斥了关于“龙”的讨论。 “你觉得世界上真有龙吗？” “就算有也不会在咱们镇上吧，巴掌大点儿地，够藏个爪子吗？” “哎呀你别说，说不定在……” 不管相不相信龙的存在，讨论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到山那里。 人们相信，这座高耸矗立的大山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山脚下的黑森林充满了未知的威胁，从未有人穿越过森林，更别提登上山巅了。试图登山的人往往有去无回，即使有一两个幸运儿能回来，也会丧失所有关于森林的记忆。 自从关于龙的流言四起，有人信誓旦旦说曾见过一头火红色的巨龙背着个小女孩在天上飞。 即使这段时间以来谎称自己看见过龙的人越来越多，理所应当地，他还是成了被嘲笑得最狠的那一个。 众所周知，龙是暴虐无道的生物，怎么可能背个小女孩飞着玩呢。 人们坚信，这家伙一定在做白日梦。 02 黑森林的最深处，山脚之下，有一间普普通通的小房子。 关于黑森林也有一个传说。 传说里面住着一个邪恶的老巫婆，她有着无比强大的黑魔法和一间用饼干和糖果建成的屋子，如果有小孩误入黑森林，被糖果屋的美味和甜蜜所迷惑，就会被她抓住吃掉！ 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连渣渣都不剩！ 咳咳，不要害怕。这当然是当地人为了保护小孩子的安全编造出来的。就像晚上出门会被高个子叔叔拐走啊，掉下的牙齿不好好收好就会被牙仙惩罚啊，都是大人虚构的。 黑森林里是住着一个黑魔法师不错，但她并不邪恶，也不会吃人，与之恰恰相反，她是个善良的黑魔法师。 对于普通人来说，黑森林就像一个活着的怪物，没有人能从这里生还，很少有人会主动靠近这里。 实际上，黑魔法师只是在房屋附近里布了一些传送阵，只要外人靠近这里，试图打扰到她平静的生活，就会被随机传送到大陆的某个地方。生命无虞，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那可就说不准了。 黑魔法师名叫赫默，由于一些不便透露的原因，她离开了自己的国家，隐姓埋名，在黑森林里悄悄住下来。 她救助过这森林里很多意外受伤的小动物，饿极了的小鹿总能从她这里讨来甜果子吃。 最了不起的是，她还救过一头巨龙！ 直到现在，她们还生活在一起。 嘘，没错，莱茵小镇附近有一条龙。 这个传说是真的。 03 塞雷娅在赫默定居黑森林的第一个春至从天而降。 别误会，这绝不是浪漫的相遇。 赫默的基础魔法史教科书里说，在上个纪元，龙族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统治大陆、天空与海洋数千年之久，但他们忽然之间消失了。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学者争论不断，猜疑始终不休，依据遗迹看，最主流的一种观点，是他们暴虐、傲慢、挑剔和好战的天性，以及不断膨胀的贪婪欲望，挑起了龙与龙之间无休止的战争，最终导致了这个强大种族的灭亡。 赫默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塞雷娅到来——一条真正的、活生生的龙从天而降。 教科书里提到，龙身躯强壮，头有双角，牙齿尖锐，尾从躯体至末梢逐渐变得细长，展开的羽翼如同蝙蝠。龙的叫声犹如雷鸣，吐息是不灭的烈焰，挥动长尾时会引发闪电。 这些记载根据传说和史料总结，难免存有臆想的成分。赫默参观过王都的博物院，其中的镇院之宝便是一具保存完整的龙的骸骨，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在她的想象里，龙更近似于巨大有翅的蜥蜴，那些所谓呼风唤雨的能力都是后人编造的。 然而，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喷吐着火星和黑烟的龙毫无预兆地降临在她面前，庞大巍峨如一颗凭空出现的陨星。 龙？ 赫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花花。 是龙！ 她确信降临在自己面前的是头真正的巨龙，震惊令她一时说不出话。 夜晚通常是赫默思考和学习的时间，她正在屋里练习新的魔法，忽然间平静的湖泊卷起漩涡，整个森林的树叶哗哗作响。蓦地，乌云遮住了明亮的满月，倾盆大雨突如其来。 孤零零的小屋在风雨中如一叶孤舟，屋子里的杂物和书本被吹得乱飞，赫默来不及穿上鞋，光着脚跑去关门窗。 烛光摇曳，她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原以为是乌云压顶，抬头却看见一只猩红的竖瞳。 原来书中所言并非虚构。 这便是赫默对塞雷娅的第一印象。 龙很快发现了赫默的存在。这传奇生物的声线听起来倒有些意外，不是想象中的低沉沙哑，反而更像个年轻的女性。 龙垂下头颅，说：“人类，做个选择吧：杀了我，亦或被我杀死。” 龙受伤了。赫默很快意识到这点。 巨龙遍体鳞伤，一只眼睛耷拉着灰白的翳，被撕裂的伤口不断往外流淌着炙热浓郁的鲜血，雨水冲刷下冒出缕缕雾气。 赫默来不及去想这世上为什么有龙，龙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外，传说中无敌的龙又为什么会受伤。 雨越下越大，巨龙的吐息却如火舌一样发烫。 她跳出窗外，终于看清了这传奇生物的全貌。 它简直是一座移动的火山，没有任何文字能描述它的奇妙和伟大，如此震撼人心，如此颠覆认知。 赫默想起自己在博物馆见过的那具骸骨，她此刻无比坚定地相信那只是为了吸引眼球而人造的赝品，因为真正的龙就在她眼前！ 她几乎将龙说出的威胁抛之脑后，或许她根本没听清龙说了什么。 短短时间内赫默心中百转千回。龙受伤了，偌大的森林，只有她……不，放眼这个大陆，或许只有她能治愈这条珍贵的龙。 在龙看来，这个弱小的人类愣怔在原地，瘦弱的身躯被风雨侵袭，连站稳脚跟都显得艰难。她可能是被吓到了。 龙重重叹了口气，她再也不应该相信狡诈的人类了。 塞雷娅是世界上最后一只龙。 她从被人发现的那一刻就被追杀，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疲于奔命的途中想在农户中歇一歇，村民接纳了她，可没想到前脚还和善的村民后脚就引来了勇者和骑士团，这样欺骗的手段低劣极了，她却被骗了一次又一次。 龙在被欺骗后无数次告诉自己，人类都是可恶卑劣的生物，可眼前这个人手无寸铁，比只猫头鹰还要弱，也许并不会告密。 塞雷娅想，暂且留她一条命吧。 但她也不准备留在这里，勇者随时可能会发现她的踪迹。她伤得太重了，也许活不过下一次围猎。 准备离开，塞雷娅嘱咐道：“人类，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见过我，不然连你也会死于非命。” “为什么！”赫默猛地向前迈了一步。 龙的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震得耳朵嗡鸣。 赫默怕龙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大声呼喊：“你受伤了，我可以帮你！” 帮我？每个遇见我的人都这么说。 塞雷娅心中嗤笑，发出一声怒吼。 黑云如墨，倾泻的雨水也仿佛是黑漆漆的，天瞬间又暗了许多，赫默的视线中只能看清龙不灭烈焰一般燃烧着的双目。 疼痛和濒死的绝望席卷了巨龙。塞雷娅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着，魔法师的剧毒刺激着她的神经，脊背上插满了圣骑士的长枪，身上的铁蔟头数不胜数。 每个人都想她死，说她是邪恶的生物，可她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赫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还算平静的巨龙瞬间狂躁起来，那条长长的龙尾扫过背后的森林，拦腰斩断了一半的树木，龙的爪子在地上重重一踏，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哀鸣。 赫默眼睁睁地看着她亲手搭建的屋子像玩具积木似的，轻轻一碰就倒了大半。 狂风四起，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阴影再度将她笼罩其中。 这次，龙没有说话，而是低下头颅，向她张开了深渊一样的巨口。 无限逼近的死亡威胁令赫默施展出了她一生中耗费最多、范围最大的一个黑魔法。 她来不及解释，在炙热的龙息袭来前的一瞬，用尽全力治愈了眼前受伤的巨龙。治愈魔法本就是用生命力换生命力，更可况赫默从未对小型动物以外的生物使用过黑魔法，她透支了力量，在触及生命红线的那一刻昏迷了过去。 风雨仍未停歇，天边掀起了一丝微弱的白光。 倒下前的最后一眼，她目睹巨龙变成了一位神情冷傲的女性。 04 赫默醒来，头痛欲裂，精神力过度消耗的代价就是现在她的太阳穴像是被针扎似的时时折磨着。眼前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昏迷前看到的那位女士正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她。赫默一惊。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开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塞雷娅，感谢你救了我。”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猛地朝脑海中涌来，赫默发懵：“你是……” 塞雷娅点点头：“我是龙。” 龙？ 赫默跳下床，没走几步就看见自己精心搭建的小房子从书房到客厅塌了一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简直惨不忍睹。 她瞥了塞雷娅一眼，对方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半低着头，似乎随时等候发落，神情间又透露出些倨傲。 赫默又往窗外看了看，天光大好，微风吹拂，一片宁静祥和。 只是靠近房子周围的树木被齐齐斩断，十分凄惨，也不知道森林里的小动物怎么样了，森林外的人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吗？ 赫默满腹狐疑。 你真的是龙吗？ 不，应该是真的，赫默相信自己的眼睛。塞雷娅外貌上人类女性相差无几，客观地说，长相相当出色，只是身材略高，额头两侧保留着坚硬的角，身份一目了然。 你为什么会受伤？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要让我杀了你，还说……要杀了我？ 赫默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沉默半晌，仍未找到合适的开场白。 塞雷娅再度打破了凝滞的氛围：“抱歉，我会负责修复这一切的。” “你？”赫默问。 塞雷娅点点头。 “修复？” 塞雷娅又点点头。 与世隔绝已久的黑魔法师叹了口气，她还是有点想不明白，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算了，让我再睡会儿。” 塞雷娅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虽然门旁边的墙壁倒了一半。 TBC 第二章 05 赫默并非真心觉得困倦。 试想有一天，你坐在家里好好看着书，突然天上掉下头龙，突然龙要吃了你，突然龙把你家弄塌了，突然龙又变成了一个人，做梦都没这么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可这些偏偏真切地发生在你身上，搁谁都睡不着吧！ 赫默曾经的导师是研究龙族历史和魔法史的专家，如果是以前，她完全可以径直找到导师询问关于龙的二三事，然而现在……她只能自己找寻答案。 赫默辗转反侧，悄悄坐起身往外看了看，没有发现那条龙的踪迹，呃，或许现在应该叫她塞雷娅，这样更礼貌些。不知道塞雷娅是不是走了，她总不能干涉一条龙的想法。 赫默缩了缩脖子，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房，想从藏书中找到有关龙的只言片语。有关龙族的研究一直停滞不前，它们在历史上对海陆空有着相当漫长的一段统治时间，留下的痕迹却少得可怜，赫默因为导师的缘故对这一领域有一定了解，可从未有文献提到过龙竟然还能变成类人的形态。 一屋子的藏书都被翻遍了，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赫默看得眼花，取下眼镜擦了擦，盯着天花板的破洞陷入沉思。 待她重新把眼镜带上，神出鬼没的塞雷娅忽然出现在面前，又把她吓了一跳。 塞雷娅的表情微不足道地凝固了下，她并不是有意要吓这个弱小的人类，但她好像总是被自己吓到。 “抱歉。” “没，没什么。”赫默局促地站起身。 她一向不善言辞，更别提与一头龙相谈甚欢了。 桌上书本摊开的页面被不同的笔迹标注过，一看便知主人精心阅读研究过。塞雷娅大致扫了一眼，什么《论龙族起源》《龙的灭绝杂谈》《从气候变化角度看物种演变》，和龙有关的，能扯上一丁点关系的，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桌上放不下，地上还摊着几本。 赫默脑袋上还竖着睡着时揉乱的几根头发，塞雷娅久违地觉得有趣，嘴角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 “嗯……什么？”赫默愣了愣，“可以直接问你吗？” “你救了我，我又给你造成了这么严重的损失。”她指损坏的房屋和家具。 塞雷娅又接着道：“毕竟我阅历还算丰富，应该能替你解答一些疑问。” “好的。”赫默深吸一口气，没有推辞。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了。 06 塞雷娅说她阅历还算丰富，实在是谦虚过头了。 说起来，她可能是目前为止整个大陆最古老的生物，把她称作活化石也不为过。 龙本身有着漫长的幼年期，青年到成年期的蜕变更需要严苛的条件才能达成，因此，即使塞雷娅的岁数与人类的历史差不多，她还是一头青年期的龙。 塞雷娅从龙蛋里破出时，她就已经是世界上仅存的龙了。 那是遥远的年代，人类刚出现在大陆上不久，塞雷娅独自在远离大陆的龙岛上生活。人类尚且不知世上还有龙这样强大的生物，塞雷娅也不知道她从云端上看见的那些忙忙碌碌的小东西日后会统治整个大陆。 变故总是陡然发生。 悠然了不知几百年，有人在出海时失踪，又有人说曾在海岛上看见怪物，于是想着征服一切的人类乘风破浪来到海岛，顺理成章发现塞雷娅的踪迹。他们惊惧于这生灵的伟大和诡谲，恐惧令其发明了武器。 塞雷娅那时还是一头幼龙，人类对魔法的掌握却炉火纯青。她在逃亡中褪去稚嫩，逐渐熟练掌握了龙之一族与生俱来的力量，安稳了一段时日。她也是在那时发现，自己可以变成人的样子，角和尾巴却没法儿隐藏。 然而她的力量再强大，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人类面前也讨不着好处。 不论塞雷娅躲到哪里，总有自称勇者的人类找上门来喊打喊杀，口口声声说要为民除害，他们一代又一代更迭，手中的武器更锋利，使用的魔法更强大，唯一不变的就是必须杀死塞雷娅的执念。 说到这里，塞雷娅停了下来。 赫默听得正入神，疑惑地看着她。 塞雷娅说：“你的魔法，和他们的魔法不一样。” 即使赫默透支了自己的力量，塞雷娅累累的伤痕也没能痊愈。她身上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更密的陈年旧伤，衣物没能遮挡的地方能瞧见一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好在赫默的魔法阻止了进一步恶化，正在逐步愈合中。如果不是赫默，她或许也会因为失血而死在逃命的路上。 人类的魔法和龙的力量很相似，因此加持过魔法的武器很容易就很伤害到塞雷娅。但赫默的魔法……很奇怪，这股力量宁静而温和，充满了柔和的生机勃勃的气息，塞雷娅从未见过可以治愈人或动物的魔法，就像昨晚，赫默就那样……治愈了她，拯救了她。 “我的魔法吗？”赫默有些落寞。 她小声地说：“这是黑魔法。大陆是不允许使用黑魔法的，这是禁术。” 她紧张地抿了抿嘴唇，说起属于她的故事。 07 黑魔法师赫默曾经是个研习光明魔法的高材生，她在皇家魔法学院名列前茅，只要毕业，就能加入圣殿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大魔导师。 从她幼年第一次亲眼看到光明魔法的那一刻起，就坚信这种强大的力量能够改变许多不公，帮助那些身处于痛苦和困顿的人们，因此，她从未动摇过学习光明魔法的决心。 然而随着学习的深入、魔法技艺的精湛，年轻的赫默心中出现了一个疑虑，人类魔法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石器时代，古人类甚至难以保证自身的生命安全，往往需要群体狩猎和借助工具才能果腹。仿佛如有神助，人类忽然之间就拥有了魔法，历史从那一瞬间开始改写，拥有魔法的人类毫无悬念成为了大陆的主宰，对万物的统治一直延续至今。 赫默整日泡在图书馆里探索和寻找着魔法的源头，到她离开皇家魔法学院也没能解答这个疑惑。 可她找到了一本黑魔法书。 赫默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箱子里捧出，拂开封面堆积的厚厚灰尘时，尚且不知这本书将直接改变她的命运。 这本黑魔法书被极其隐蔽地藏在地下室的某个箱子里，如果不是赫默经常出入图书馆寻找各种艰深生僻的古籍，也绝无可能发现。 魔法的到来改变了人类历史，顺理成章的被解释为神迹。极大一部分人相信，人类自始至终都是神的宠儿。是神不忍见自己的造物在混沌世间挣扎煎熬，赋予了人类魔法力量。 赫默虽没有信仰，对这一说法也耳熟能详。 她一直所学习的、所见的光明魔法，都有一个共同点——“毁灭”。 越是强大的光明魔法，摧毁事物的能力也就越强，最强大的咒语甚至能在顷刻之间毁灭一座城池，而这正是赫默疑虑的由来。 她并非觉得这样不对，而是觉得，这股毁灭的力量太过暴戾，与一贯宣扬的“和平友爱”理念不相符，比起单纯的毁灭，魔法能做的事情应该更多，所以她才不断从书中寻找答案。 黑魔法书中所描述的力量与赫默一直学习的光明魔法截然不同，给她解开谜底提供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思路。 它的核心更像是“修复”。 黑魔法显然更契合赫默的哲学。 她悄悄将这本厚重的禁书带离了图书馆，白天在学院学习，晚上则偷偷研习黑魔法，她天赋极高，很快就掌握了大部分内容。她能使死去的青蛙复活，枯萎的花朵盛开，但她还没在人身上用过。 “就像这样。”赫默小心翼翼地像塞雷娅展示她的笔筒。 一道柔和的绿光闪过，笔筒上开了一朵白瓣黄蕊的小花。 “你很厉害。”塞雷娅毫不吝啬夸奖。 赫默羞怯一笑，解释道：“我现在力量不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可以把它变回树枝的样子。” 塞雷娅了然点点头。 她又不解地问：“这样的魔法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会被列为禁术？” 赫默摇摇头，继续说起之后的经历。 赫默是个沉默寡言的学者，待人及物一向温柔和善，即使因为白天黑夜连轴转而在课堂上打盹，也从未有人怀疑过她，而是叮嘱她注意身体，不要太过劳累。 然而有一天，赫默目睹了一起抢劫案，学院附近商店的女店员被歹徒狠狠地捅了一刀，血流了满地，那个每天会和顾客打招呼，笑起来甜美可爱的店员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死去了，赫默焦急万分，来不及掩饰身份，大庭广众之下施展了黑魔法，治愈了受伤的店员。 眼看着刚刚还只剩一口气的女孩儿瞬间恢复了生机，人群惊慌极了。 这一定是邪恶的法术！人们高呼着，咒骂着，如同慌乱的鸟雀一样逃跑四散。 没人会感谢赫默。赫默会黑魔法的事情不可避免地被曝光，原本和蔼的老师，亲切的同学，都将她当做瘟疫一样避恐不及。 赫默被驱逐出了学院，甚至被圣骑士团通缉。只有被她救下的那个女孩儿得到消息，含着眼泪偷偷来看她，劝她逃走。 赫默离开了家乡，最终来到莱茵小镇的森林。 这里人迹罕至，依山傍水，她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08 赫默说起她如何在森林里选定地址，如何砍伐树木，混合泥土，一点点砌成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她在黑森林的生活显然是自得快乐的，因此说起这段时光时满目柔情，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想到自己随随便便就毁掉了人家辛苦那么久的产物，塞雷娅有些心虚，低声道：“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赫默连忙道：“没关系的。” “我会帮你修房子的。”塞雷娅再度郑重承诺。 “不过……”赫默犹豫道：“你真的会修房子吗？” 塞雷娅沉默了。 身为一头身形比小山还要庞大的巨龙，要住什么房子，不都是随便找个山洞睡一睡吗？ 赫默环顾四周，她可怜的小房子变得破破烂烂，如果再下一场雨，她所有的书就完了！这都是她这么多年来的心血！ 她将原谅宽慰的话咽回喉咙，改口道：“别担心，塞雷娅，我可以教你。我们两个一起修的话，会很快的。” 顿了顿，赫默又补充一句，笑着说：“我一个人建房子，只用了半年呢。” TBC 第三章 09 塞雷娅尾巴扫断的树木刚好可以用来做木材，省了很多伐木的功夫。泥土自然也无需担心，这里是森林，几乎取之不竭。 赫默去了一趟小镇，填补那些在风雨夜被毁掉的东西的空缺，她还多买了一个枕头，一床轻软的被子，以及一条尺寸并不适合她的漂亮裙子。 塞雷娅虽然已经活了很多年，但自从变成人还从未深入接触过人类的世界，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赫默一件一件展示她从小镇上带回来的东西。 赫默露出展示黑魔法时一样的快乐笑容，看来相当欢迎自己的新房客。 她有条不紊地计划着：“应该在书房旁边多建一个卧室。你喜欢挨着书房吗？挨着客厅也比较好，但窗户一定得朝着南边，这样阳光才……” 说到一半，赫默才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还没问过塞雷娅的意见。 谁知道神秘的龙何时会离开呢？就像她毫无预兆来到赫默的身边。 “我想我无处可去。”塞雷娅仿佛看穿了赫默心中所想。“如果你能收留我，那再好不过了。” “没问题！”一贯沉稳的黑魔法师差点捧着裙子转了个圈。她不好意思地把长长的裙子抖开，恰好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厚重的眼镜。 “这是……” “你身上的裙子，不太，不太合身……”赫默结结巴巴地说。 该死。 她在心里谴责那个在集市上的自己，怎么如此自作主张。 这太失礼了。 “谢谢。”塞雷娅轻轻接过裙子，在身上比了比。 裙子的颜色很适合她，大小也很合适。里衬被修改过，刚好可以露出尾巴，罩衫又恰到好处地可以把龙尾遮住，即舒适又轻便。赫默的确是个心细又温柔的人。 这是塞雷娅第一次收到礼物。 “你喜欢就好。”赫默松了口气。 “你想把卧室建在哪儿呢？书房旁边，还是挨着客厅……” “我不太懂。挨着你的房间吧。” “欸？”赫默的声音又变得断断续续，“好，好的。” 10 即使赫默相当克制，可出于职业病，她还是忍不住观察塞雷娅的生活习惯。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的日记显而易见地变成了塞雷娅观察记录。 从第一次见面可知，龙身躯庞大，有影响自然的能力，这点倒是和书上写的差不多。 但书上没有提到，龙还可以变成人的模样。塞雷娅说，龙从青年期转变为成年有着严苛的条件，因此她还处于漫长的青年期内。 由此可见，幼年期的龙无法变幻人形，而青年期的龙即使变化，也会保留双角和龙尾。 赫默忍不住写下猜测，成年期的龙或许拥有比之青年期强大数百倍的力量，双角和龙尾或许也会在变成人形时隐藏起来。 那么，堪称严苛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呢？赫默问过塞雷娅，可塞雷娅只是看着她不说话，想来并不是能轻易令别人知道的事情。 龙真的灭亡了吗？ 人类的身边会不会正生活着一群龙族，他们隐匿在市野，无人知晓他们的真正身份。如果这猜测是真的，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龙族的魔法和光明魔法无比相似，就像师出同源，人类历史上魔法的突然出现会和龙族的消失有关吗？ 赫默在日记上画下几个小小的问号。 就连塞雷娅也不清楚自己的族人为什么消失，还是让它顺其自然好了，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 她支着下巴翻看这段时日以来写下的笔记，从很多角度看，塞雷娅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龙。 传说中的龙暴虐又邪恶，塞雷娅倒是很温和。 赫默自以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塞雷娅面前，她简直像个话痨，不论她说什么，塞雷娅总是认真倾听着，这让她不知不觉说得更多。 天哪，赫默忽然面上燥热，猛地发觉，她整个前半生都没这段时间讲的话多，但愿塞雷娅没觉得她烦。 传说中虽没有直接描述，但处处体现着，龙似乎都是外表可怖，令人悚然的怪物。这点和塞雷娅也不一样。 塞雷娅那时受伤了，但她健康时一定是只漂亮又威风凛凛的红龙，从她的人形就可以知道了。塞雷娅的角在阳光下散发着冷硬的光泽，像是被烧红的漆黑的岩石，又仿佛是岩浆筑成的雕塑，她尾巴上的鳞片整齐地排列着，殷红似血，比夕阳还要绚丽。 更可况，塞雷娅比她见过最美丽的人类还要漂亮…… 赫默正了正神，用笔尖戳了戳之前写下的“漂亮”二字。 唔，作为一位严谨的学者，当今世上仅存的黑魔法师，她写下的可都是客观事实！ 但是，谁能想到这样的塞雷娅，她，她竟然有收集癖呢！ 11 塞雷娅和传说中最大的共性可能就是收集癖。 一开始，赫默以为塞雷娅是勤俭节约。 即便赫默送了她一条新裙子，她也没有立即把身上那件破旧的衣服丢掉，而是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继续穿，赫默送她的新裙子倒是很少有被穿在身上的机会。 在追问下，塞雷娅不以为意地说，她把赫默送她的新裙子藏起来了。 这时赫默还没有意识到塞雷娅有收集癖，而是自责地以为塞雷娅舍不得穿新裙子，于是每每补充物资去到镇子上时，她总会给塞雷娅带回更多更漂亮的衣服。 可就算这样，塞雷娅还是一直穿她那件旧衣服。赫默为此黯然神伤了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塞雷娅是不喜欢她的礼物，只是表面上不好拒绝。 后来才知道，塞雷娅根本就是爱好把东西藏起来！ 不仅仅是裙子，赫默给她的枕头被子她也根本没有用，而是叠得整整齐齐，摆设似的放在床上。家具、衣服，甚至是锅碗瓢盆！每天晚上，塞雷娅像清点宝藏一样清点完赫默送给她的东西，然后才安然睡去。 赫默是偶然得知这一点的。 家里的闹钟坏了，赫默把它丢到森林深处，第二天那个坏掉的闹钟却又重新出现在了桌上。墨水用完了，赫默把瓶子扔掉，却在书房的角落里发现了被井然有序摞成一堆的墨水瓶。 赫默怀疑有人闯进了黑森林，可她怎么也想不通闯进来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将自己的发现倾诉给塞雷娅，没成想塞雷娅听完后，默默地说了一句：“是我。” “？” 赫默头上出现了一排问号。 “你真的是龙，不是别的什么种族吗？” 塞雷娅露出一副“你又不是没看过我变成龙的样子”的复杂表情，踌躇两下，犹豫道：“要我变回去给你确认下吗？” “不，我只是开玩笑。”赫默有气无力地说。 赫默环顾四周，自从得知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塞雷娅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家中堆东西，不仅是她自己的房间，就连赫默的书房都没能逃过一劫。 塞雷娅的喜好实在难以捉摸，变化多端，有段时间她特别钟情赫默的墨水瓶，能把它们放在阳光下看上一整天；同住的第一个秋天她喜好收集颜色艳丽的枫树叶，赫默教她把树叶做成标本，她险些把整片枫树林给揪空。 近来，塞雷娅又沉迷于月亮河中圆润的鹅卵石，捡了不知道多少回来。这个小房子迟早要放不下塞雷娅的“收藏品”。 赫默刚叹了口气，就听见门外塞雷娅的声音。 “赫默！看我捡到了什么！” 应该是颗特别圆润的鹅卵石吧。 赫默想，塞雷娅很少这么激动。 12 “赫默！” 塞雷娅的呼声异常急促，赫默这才觉得不对，赶忙走出书房。 一个小孩子！ 她看上去只有一岁左右，呼吸微弱，浑身青紫，仿佛已经死去了。 赫默震惊极了：“你从哪儿捡来的？” “月亮河。”塞雷娅言简意赅，“她快死了，赫默！” 赫默来不及问更多，连忙施展魔法，象征着生命力的绿光源源不断地输入这个孩子的体内，可始终无济于事，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就像个无底的黑洞，注入再多魔法也没有用。 赫默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沙发上。 她悲伤极了：“我救不了她，塞雷娅。她的灵魂已经离去了，我能感受到。”她无比自责，“我能令青蛙起死回生，可我救不了她，我还没有那么强大。” “这不是你的错。”塞雷娅说。她蹩脚地抱着这个孩子。这孩子看上去还这么小，还来不及经历人世，就已经注定要永眠。 塞雷娅下定决心：“我可以救她。赫默，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做。” 塞雷娅说，龙族的血液可以拯救她。 可一旦这么做，这个人类女孩将会被龙血同化，后遗症将伴随她的一生。 也许小时候还看不出来什么隐患，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头上会长出双角，身体会覆上鳞片，她的体温永远高于常人，甚至会喷出火焰，却又因为缺少真正的龙之心而永远被高温与火焰灼烧，时时刻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这对于一个脆弱的人类来说太痛苦了。 “也许这太自私了。”塞雷娅说。 赫默注视着这个孩子，强忍酸楚：“这也不是你的错。” 赫默和塞雷娅做了艰难的决定，让这个女孩在沉睡中死去，至少能减轻些她的痛苦。塞雷娅闭上眼睛，她的力量能在一瞬间结束这个女孩的生命，可她始终无法抬起手。 赫默拉了拉她的手腕，把女孩抱在怀里。 她哀伤地看着塞雷娅：“你下不了手的。我了解你。” “你也没法儿下手。我也了解你。” “所以，希望她以后能原谅我们的自私。” 塞雷娅冲赫默伸出手：“上天注定我们要救她。她注定要活下来。” 龙的皮肤和鳞片坚硬如钻石，只有附着光明魔法的东西才能伤害到塞雷娅。 赫默的羽毛笔在注入魔法后比世上任何的刀刃都要锋利，它轻轻划过塞雷娅的手腕，一道血线就浮现在雪白的皮肤上。 龙血在离体的瞬间像岩浆一样翻滚沸腾，冒出白雾，塞雷娅小心地把血液滴进女孩儿的口中。青紫的面孔奇迹般地变得红润起来，她逐渐恢复了心跳和呼吸，醒来后不哭也不闹，睁大亮晶晶的双眼，急迫地吮吸着塞雷娅的血液，如同吮吸生身母亲的初乳。 “赫默？” “嗯？” 塞雷娅犹豫不决，她漫长乏味的一生中从未历经这样喜悦与慨叹、欢欣与感伤交织的瞬间，这样的情感太过复杂，以至于一向果决立断的她头次讲话打了个结。 “她，她在对我笑吗？” “没错，塞雷娅。”赫默紧蹙的眉毛舒展开来，回答塞雷娅的疑问，“她在冲你笑。” 塞雷娅和赫默都松了口气，随即想起别的事情。 “你在哪儿捡到她的？” “有人想淹死她。”塞雷娅神情凝重，“就在黑森林边缘。我发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准备离开了，我只来得及把她带回来。那个人……他可能看见我了。” 赫默明白，塞雷娅一定是为了更快回来而变回了龙形，她的身躯如此庞大，又身处黑森林的外围，被人瞧见也是不可避免。 她从未想过真的能在这个地方躲藏一辈子。 “别想那么多了。给她取个名字吧。”赫默说。 塞雷娅推辞道：“我不擅长这个，还是你来吧。” 赫默看着天真的女孩，透过这张稚嫩的面容似乎看到了她充满坎坷的一生。但她和塞雷娅已经决定，不论前路有多困难有多艰辛，她们都会竭尽所能守护这个女孩。 “那就叫她，伊芙利特吧。”赫默说，“如果她将终生受难于火焰，希望这个名字可以为她减轻些痛苦。” “伊芙利特。”塞雷娅轻轻地念了一遍。 TBC -*伊芙利特是阿拉伯神话中从火中诞生的精灵。 关于收集癖： 塞雷娅：垃圾不分类不能随便乱扔！ 那么问题来了，墨水瓶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闹钟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 第四章 13 伊芙利特长到十岁，头上冒出两个尖尖，尾巴像是凸出的一截尾椎骨。 如果她想，指尖上可以打出一簇小小火焰。女孩身体虽算不上健康，常常生病发烧，但有赫默的黑魔法在，也没有遭受太多的折磨。 赫默在伊芙利特懂事的年纪坦言，自己与塞雷娅并非是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伊芙利特全然不在意，她称呼赫默为赫默，塞雷娅为塞雷娅，她是个有独特思想的小姑娘，脑袋里装满了古灵精怪的想法。 赫默每晚替她念百科全书入眠，塞雷娅给她讲些不着边际的奇幻故事，她懂得同龄人乃至许多大人终生也不懂的事。赫默和塞雷娅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在黑森林里长大，就像黑森林的小公主，从未想过离开去找自己真正的父母。 伊芙利特摸着头上的尖尖，骄傲地展示给赫默看。 “会和塞雷娅一样吗？”她问。 赫默将担忧掩饰得很好，伸出指尖碰了碰小姑娘的角——或许现在还不能称之为“角”，它们目前只是两个坚硬的凸起，藏在头发下面几乎看不出来。 “你喜欢塞雷娅的角吗？” “当然！” “那它们一定会长得和塞雷娅的一样漂亮。” 14 赫默并没有坦然告知伊芙利特所有事实，毕竟她还是个小女孩。 赫默没有告诉伊芙利特，塞雷娅是一条真正的龙，所幸女孩从未对塞雷娅的角和尾巴感到疑惑；她也没有告诉伊芙利特，她之所以远离亲人，是因为她在一岁时就为人所害，险些淹死在河中；她也没有告诉伊芙利特，塞雷娅的血如达摩克里斯之剑，赋予她生的权利，又时时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时间风平浪静地向前推进，伊芙利特却对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或许是因为赫默满书房的研究资料，或许是冥冥之中命运的牵扯，世上有太多人类无法解释的疑问。 “我想去找龙。” “世界上没有龙，伊芙利特。” “有的，赫默。”伊芙利特扬起小脸，认真地看着赫默的眼睛说，“我看见过龙。她还对我说话了。” 赫默写字的动作停了一瞬，佯装不在意问：“龙对你说了什么？” “我记不清。”伊芙利特说，“我在水里，然后我就睡着了。龙偷偷和我说话。” 赫默难免想到塞雷娅将伊芙利特捡回来的那一天，月亮河，龙，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从未想过，伊芙利特竟朦胧地保留着那时的记忆。 “怎么了？”塞雷娅从外面走进来，见气氛诡异，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伊芙利特飞快地答。 她小跑过去，跳起来抱住塞雷娅的脖子撒娇。“我好无聊，塞雷娅。赫默不让我出去玩。” “你最近总是生病，刚刚还嚷着头疼。” “我没有！”伊芙利特抗议。 见赫默不好说话，她又转过头来眼巴巴地盯着塞雷娅瞧。 “唔。”塞雷娅腰弯得有些难受，把身形逐渐纤长的少女往上抱一点，掂了掂重量，发觉女孩儿最近不论是身高还是体重，确实都窜得很快。她头上的两个尖尖流转着金属一样红色的光泽，暗示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这预示的未来可不太乐观。 “赫默说得对。你应该听赫默的话。” “塞雷娅！” 伊芙利特哀叫一声，控诉道：“你永远站在赫默那一边！” “我没有。” “你有！” “好吧。”塞雷娅把伊芙利特放下来，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头发，沉吟一会儿保证：“下周一，我就带你去集市上逛逛。” “耶！”伊芙利特原地蹦高，像只快乐的小麻雀。赫默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去森林里玩会儿吧，记得在日落前回来。” “我会给你们带礼物的！” 女孩一溜烟儿就跑出去老远，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边跑边跳，哼着不成调的歌跑向森林。 伊芙利特在喜欢捡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与塞雷娅极高的同步度。 森林就仿佛伊芙利特一个人的花园，她能待在里面玩上整个下午，在塞雷娅或赫默找她回家时捧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美名其曰是礼物——小兔子的化石，干死的西瓜虫，超大块的蝎子琥珀，风化到只剩下脉络的桦树叶，等等等等。 她和塞雷娅的收藏品填满了这间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15 待女孩的背影远去，赫默神情凝重：“她还记得你。” 塞雷娅很快便意识到赫默指的是什么，黑魔法师极少表现出慌乱的样子。塞雷娅抿紧嘴唇，坐到赫默身边，握紧她的手。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赫默垂眸，任由塞雷娅握着她的手。“我在想，是时候告诉伊芙利特全部了。” “她还太小了。”塞雷娅说。 赫默没有反驳，她也还在纠结。对一个女孩来说，告知其曾有人在她幼年时就想置她于死地实在是件残酷的事，如果说出一切的开端，势必又要牵扯出更多，塞雷娅的身份，伊芙利特如今的变化，赫默的身份。 塞雷娅下结论道：“再等等吧。” 16 她们没来得及坐在一起开诚布公。 大概是三个人的生活太安定，赫默几乎都要忘记生活本就处处充满隐患，这隐患不仅仅是伊芙利特的身体状况，同样也源自外界。 塞雷娅当日现形终于还是成了引爆装置的导火索，在数年后燃烧爆发，镇上充斥着有关龙的传言。 塞雷娅带着伊芙利特，远远看见乔装的猎龙人，隔着几百米都能嗅见他们身上危险而致命的气息。 游吟诗人在歌唱，他说曾有一条巨龙出现，掳走了公主，国王派遣勇者孜孜不倦追寻数年，终于在莱茵小镇附近发现了龙的踪迹。 勇者已至，大战在即。 她们匆匆回到黑森林，一路上伊芙利特沉默得有些反常。 塞雷娅来不及解释，行至黑森林边缘，却发现赫默设下的传送阵大多都被破坏了，地面布满杂乱的脚印，朝着森林深处延伸，起码有近百人来过。 塞雷娅胆战心惊，远处黑云压城，风雨欲来，赫默的安危不定，她得尽快赶回去。 塞雷娅背起伊芙利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在山脚下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安置好伊芙利特。 她蹲下看着沉默的女孩，抚摸她的脸颊，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伊芙利特。”塞雷娅顿了顿，最终只是说，“不要乱跑。我们会来接你的。” 走了几百米，塞雷娅闭上双眼，狂风骤起，扬起灰尘，卷起枯枝败叶。 远方小镇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在这样平静的内陆居然会出现龙卷风，狂风怒号，将许多树木拦腰折断卷上天，白昼显得像是黄昏。 人们站在原地对着森林深处指指点点，他们却不知道，风暴的中心，赫然是一条赤红的巨龙。 塞雷娅径直飞向住处，越靠近，脚印越显得杂乱无章，地上散布着废弃的弓箭，看来这群人是遭遇了什么阻碍。 塞雷娅心中焦急，忽然看见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镜子反射一般晃过，她认出这是光明魔法的象征，赫默极有可能在那儿！她立马往白光的方向飞去。 塞雷娅的出现令勇者阵营慌乱了片刻。 “龙！” “是龙啊！” “别乱了方寸！” “——龙！是真的龙！” 他们中只有少数几个是真正代代相承的猎龙人，大多数都是普通的士兵，因为国王优渥的条件才踏上征程，如今见到真正的巨龙，惊慌失措，两股战战，如果不是首领竭力平稳着队伍的情绪，早就一逃了之。 塞雷娅一眼就看见被围在其中的赫默。一向爱好整洁的黑魔法师如今狼狈不堪，她受伤了，眼镜碎了一半。左手的手臂上插着一根箭矢，鲜血染红了她大半个胳膊。 巨龙瞳孔紧缩，怒吼一声，炙热的烈焰登时将土地烧得焦黑，她一步步走向颤栗的勇者们，大地都为之震动。 “冷静！”赫默却大喊，“不能杀他们！” 巨龙转头看着她，猩红的竖瞳满是愤怒和不解，一瞬间千年来被追杀的仓皇，平静生活被搅乱的悲愤和赫默受伤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将她的理智席卷一空。仇恨在这一刻占据了她的内心，人类是多么卑鄙无耻的生物，他们就像蝗虫一样，就像吸血的跳蚤，永远穷追不舍，永远紧咬不放。 赫默捂着受伤的胳膊，竭力安慰她躁动的神经。 “我没事的，塞雷娅！”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们可以另找地方生活。可一旦杀了他们，没人会放过我们。” 勇者团寂静无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围在其中的魔法师和巨龙交谈。 躁动的红龙逐渐安定下来，口中不再喷吐浓烟与火星，赫默松了口气，看着塞雷娅一步步走近自己。 变故陡生，忽然，一支凌空飞来的箭刺进龙的脖颈。这支冷箭附着了光明魔法的力量，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巨龙坚硬的鳞片和皮肤。 巨龙痛吟长啸，长尾重重一挥，将外围的几个士兵甩飞。 “塞雷娅！”赫默自责不已。 她一直不愿在这群人面前使用黑魔法，不想暴露身份，即使受伤了也一直强忍，可她的忍让却使塞雷娅又受到了伤害。 她不禁怀疑，这么久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正确的吗？这么一直躲藏下去，难道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吗？ 绿色的光辉与刺眼的白光碰撞，巨龙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痊愈，勇者团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惊诧地喊出声来。 “是黑魔法！” “杀，杀了她！她是黑魔法师！” 勇者首领焦头烂额，他从未想过巨龙身边还会有一个黑魔法师。 一只巨龙就够难对付，何况再加上黑魔法呢？他们所有人都目睹了黑魔法的邪恶，好不容易才伤到了这只巨龙，黑魔法又以恐怖的速度治愈了它，这么一来，胜算简直为零！ 可他是国王的勇者，一名无畏的战士，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畏惧死亡，他再度举起弓箭，瞄准巨龙的眼睛，蓄势待发！ “我和你们走！” 混战之中，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突兀出现。 伊芙利特不知何时走到勇者首领面前。女孩张开双臂阻挡他的弓箭，坚定不移地说：“把我带走吧！” “伊芙利特！”赫默焦急地喊，“快回来！” 女孩没有回应她的呼唤，脆弱的身躯微微颤抖，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渺小，却阻拦了几十个杀红了眼的战士。 “我在九年前被龙掳走，”她冲着首领说，“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带我走吧！我的父亲，国王大人，他一定很想念我。” “公主殿下！” 勇者中接二连三传来惊呼，已经有许多人放下了武器冲她行礼。 首领却有些迟疑。他接到的命令是杀死巨龙，带回公主和巨龙的心脏。 本以为是场九死一生的血战，没想到被掳走的公主竟安然无恙，还平安回到了他们的阵营。 他咬牙看了一眼邪恶的巨龙和黑魔法师，权衡利弊，还是下令撤退。 反正国王的目的是找回公主，如今公主平安回到王国，任务也算达成。 赫默没有再喊伊芙利特的名字。 她默默流着眼泪，和塞雷娅站在一起，看着伊芙利特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TBC 第五章 17 “龙的生命究竟有多漫长？” “我也不知道。”塞雷娅说，“我以前想过这个问题。” 那是第一个春天的末梢。盛开的玉兰成朵往下掉，树林从嫩翠渐浓成深绿，毛茸茸的苔藓爬上岩石和裸露的树根，细雨一场又接着一场，河水的流淌都满载雀跃，初春筑巢的灰雀孵出了小鸟。 赫默盯着叽叽喳喳的雏鸟瞧，头发落了一朵枯萎的忍冬。塞雷娅帮她把花拿下来。 塞雷娅也抬头看，那几只鸟儿饿极了，叫声尖利得有些刺耳。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朵枯萎的忍冬，说：“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了。记得一开始，人类还没有那么多，很多东西都不一样。山川变成河流，河流变成平原。现在，到处都是人。只有我是不变的。” 林间很静，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透过缝隙，四处飘洒。赫默伸出手，搭在塞雷娅的指尖，她力道很轻，触感有些冰冷，但从她手中涌出的魔法是温暖的，颓败成褐色的干花重新染上灿烂的金黄，一瓣瓣舒展，在塞雷娅的手中再度盛开。 “不可思议。”不论见过多少次，塞雷娅还是忍不住感慨。 她将这朵死而复生的忍冬花小心翼翼插进赫默的发丝，而赫默仍微微抬起下巴，这次她盯着塞雷娅的眼睛。 “也许这不重要。”赫默忽然说。 “几百年以前，几千年以前，都只有你。一个人类的生命比起你来说太短暂了，就像忍冬之于四季。几年前，数十年前，也只有我。但是现在……”赫默脸颊发烧，她并不擅于表达，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破天荒。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可塞雷娅眉眼一弯，笑意像露珠滴入河流。 但是现在，我遇见了你。 18 塞雷娅变回人形后陷入了昏迷。 伊芙利特离开，塞雷娅意识不清，即使当年身败名裂、被圣骑士团通缉，赫默也从未这么慌乱无助过。她又一次迷茫不前，如同被困在一片浓雾，看不见归途，看不见去路。 她把塞雷娅带回她们的家。所幸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并没有波及到她们精心搭建的林中小屋。她检验不出塞雷娅发生了什么，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平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浑身却宛如被火焰灼烧，体表烫得像冬天的壁炉内侧。 不论赫默尝试了多少办法，塞雷娅始终无法醒来。 “我们得把伊芙利特带回来……塞雷娅……” 赫默守在塞雷娅身边，时时用黑魔法滋养着她失温的身体，祈祷她更早醒来。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动摇，觉得自己始终在失去。 “塞雷娅……” “……快醒醒……” “我需要你，塞雷娅……” “是时候醒来了……” “我的孩子……” “这是你的使命。” “……传承……” 塞雷娅听见赫默的呼唤。 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蜷缩于一片黑暗。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尝试着动了动。这是一处极为狭小的空间，手脚很难施展开。 赫默，伊芙利特。她默念着。 心中有牵挂的对象，黑暗便愈发逼仄，她使劲敲了敲周围，“咔哒”，却轻而易举破开了一丝缝隙，一线光芒从缝隙中透出。 塞雷娅迟疑了一瞬，眼前这一幕令她有些熟悉。 她慢慢将缝隙敲得更开，足够进出，她探出身体，跨出去，置身阳光下。她看见她的同类。 龙。 每一条曾活过的龙。 她在一瞬间出生，蜕变，成长，衰败，死亡，腐烂，迎来新生。她经历每一条龙所经历的漫长一生。爱与恨，悲与痛，失望与希望。龙的繁荣和衰亡，开始和败落。 她逐渐明白了那些困扰她已久的问题，那些赫默问过她的问题，她没能回答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龙的生命究竟有多漫长？” 塞雷娅看见赫默站在林间，阳光照出她脸颊上透明的绒毛，她头上落了一朵枯萎的忍冬。 她身边万物都在生长的同时死去，死亡的同时萌发，河流川流不息，就像时间循环往复，过去和将来就是现在，现在就是过往和未来。一条无穷无尽不可分割的链条，这就是龙的生命。 “我的孩子。” 她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告诉她有关龙族的一切。 “……这就是生命的传承。” 赫默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张了张口。 这是个残酷又简单的答案。 龙的灭亡和魔法的崛起同步。 一只凶猛的老虎永远敌不过无数弱小的食肉蚁。当人类发现了龙的力量，畏惧的同时也想到征服，一代接着一代，无穷无尽，永不停歇，终有一日他们杀死第一只龙，从它身上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然后，贪婪促使他们再用这种力量杀死更多的龙。 人类迅速繁衍，占据整块大陆，蚕食其他生物生存的空间，而龙却越来越少，直到近乎灭绝。 逐渐掌握了最强大的力量的一些人类建立了所谓王国，他们把这秘密紧锁在少数人手中，以此稳固权利，他们称这股力量为光明魔法，说它是神的恩赐，代代相承，流传至今。可这些人因为掠夺而来的力量太过霸道，唯独无法掌握关于生命的魔法，宁愿将其束之高阁，久而久之，就称其为黑魔法。 龙有着漫长的幼年和青年期，只有达成极其苛刻的条件才能真正成年。 而龙的生命在成年的一刹那，将会叠加所有活过的同族的记忆，真正成为永恒。 “塞雷娅……” “……快醒醒……” ——是时候醒来了。 塞雷娅又听见那个陌生的声音，她再度睁开双眼，恍惚间看见赫默惊讶的面容。 “塞雷娅？你醒了！” 赫默诧异地半张着口：“你的角……你的角不见了……” “我以为……我以为……”赫默眼中含泪，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用担心。”塞雷娅撑起身体，抱住语无伦次的黑魔法师，“对不起。” “不……”赫默哽咽着，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将这么久以来的情绪彻底宣泄。 “我成年了，赫默。”塞雷娅说。“因为你。还有伊芙利特。” 那个陌生的声音告诉塞雷娅，龙是忠贞不渝的种族，唯有真爱之心才能使一条青年的龙彻底蜕变，获得传承。 还有什么比愿意为一个人献出生命更诚挚的感情呢？ 19 国王有十二个女儿。 她们都是漂亮的姑娘，拥有共同的父亲和不同的母亲，她们美丽动人，聪颖大方，表面上和睦相处，私下里却钩心斗角，为了能嫁给更富有的贵族或王子争风吃醋。 十年前，国王最小的女儿出生了，她是第十三个。神谕却说，这个最小的女儿将会覆灭王国，带来红色的灾难，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一开始国王并不相信，他是个自大的君主，可不知为何神谕在人群中秘密流传，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国王不得不重视起来。 某天，亲信接到密令，为了永绝后患，国王命令他亲手将这个小女孩杀死，随着神谕一起被丢弃荒野。 那个王国最小的公主早就该在九年前就死去，成为一堆枯骨，可她现在却被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 “一群蠢货！” 国王愤怒极了，鬼知道这些愚蠢的士兵带回来了什么东西，他要的才不是一个被龙掳走的公主，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他真正想要的，是龙的心脏！ 王室流传着一个秘密：得到龙之心，即可获得永生。 国王年轻时从不相信这种鬼话，可年纪渐增，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不可阻挡地地衰弱下去，这才想起那个只有获得继承权才能知道的秘密。 他想起当年那个亲信曾胡言乱语，说有一条龙出现在边境，他重新把亲信召回，问出具体地址。花了那么大代价，那么多金币，追寻了那么久，可这群勇者呢，这群低劣、肮脏的蠢货，不仅没有杀死那条龙，还给他带回来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勇者团跪成一片，额头紧贴地板，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国王挥舞着宝剑，在大殿上愤怒地走来走去，像个歇斯底里的癫狂的疯子。 突然，他停在一个年轻的士兵身后，自言自语：“既然完不成任务，就用你们的心脏来赎罪吧。” 那个年轻的士兵刚刚二十岁，归途中满心以为完成了国王的命令会得到丰厚的奖赏，还想着要去攒钱迎娶爱慕已久的姑娘，没想到得到的只有咒骂和讽刺。 他大汗淋漓，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听到国王的话，心中刚浮现一丝危机，还没来得及求饶，利刃就从后背刺穿了他年轻的心脏。 血腥味霎时弥漫了整个华贵的大殿。 温热的鲜血溅了国王一身。疯狂的国王剖开年轻士兵的胸膛，用剑尖挑起他尚在跳动的心，一个人的死亡还不能令他心满意足，他又踱着虚浮的脚步迈向下一个目标。 国王的勇者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他们出征时曾被许诺丰厚的酬劳，归来时也赢得了人民热情的欢呼，他们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了誓死效忠之人的剑下。 国王的宝剑又一次举起，待被屠宰的对象没有像之前几个那样痛哭流涕地接受处置，他将身体跪得更低，五体投地，紧紧贴着镶满贝壳和镀金的地板，他哭喊着求饶，说带回来的公主有一些异常。 “她头上有角！我发誓！我看见了！她也是龙，也是龙！” “我亲爱的小女儿？” 国王脸上泛起陶醉的笑容，沾着鲜血的脸格外狰狞恐怖。 他剑指跪在最前方的勇者首领，朗声道：“勇敢的战士，为何不现在就把我亲爱的女儿给带过来，让我瞧瞧呢？” 他表现得像个夸张的父亲：“我想念她，想极了！快！快！把她带过来！” “誓死为您效忠，尊敬的国王。” 勇者首领干涩地行了一个礼，回过头深深看了满地死不瞑目的士兵一眼。 不久前他们还是一群精力过剩的好小伙儿，每每吵得他脑袋疼，可在这样寂静的大殿上，他情不自禁地、无比怀念起那时的喧哗。 TBC *忍冬的花语是：全心全意奉献的爱。 第六章 20 伊芙利特坐在窗台上。 她往外眺望，严阵以待的士兵脊梁挺立，站成一排岿然不动的雕塑。她的目光顺着列阵移到城门，高耸又光秃秃的城墙拦住了视线，唯独看得见一片没有云的蓝天。 王宫城堡建在中心城的核心地带，繁华的城市将王宫紧紧护在其中。一路上伊芙利特走过旷野，走过小镇，又走过城池，最终走到巍然屹立的城堡。她到达门前时所有士兵都弯下腰向她行礼，脸上却面无表情；她总看见有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发现她的视线就又转过身假装做事；她在路上听闻自己有十二个美丽的姐姐，却一直没能见到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而疏离，每个人冷漠得好像假人，似乎生下来就不会笑。 她又想到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城市比小镇要繁华百倍，新奇有趣的东西琳琅满目，会自动唱歌的机械小鸟，还有永远不败的丝绸花，一旦她盯着什么多瞧了几眼，忠诚的勇者就会买下送来给她。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足足好几大包，可放在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就像一堆不起眼的垃圾。 就像她一样，和这里格格不入。 这个房间比赫默的房子大上十几倍，不过，比不上黑森林那么大。她就算走上一整天，也走不到黑森林的边缘。 她总觉得这里不该这么空荡荡，应该不小心就会踩到赫默随手落下的书，墙上挂满了塞雷娅的树叶标本。手里的机械小鸟不知疲倦，只要伊芙利特的手放在开关上，就兢兢业业地唱出歌谣，可月亮河边树上的鸟儿歌声更婉转，它们呼朋引伴，清脆的鸣声交织，清晨与黄昏的歌曲绝不重复。 她从转身的那一瞬间就开始想家了。 现在也想。 伊芙利特在心里计算时间，一天，两天，三天…… 她从离开的那一刻开始频繁头痛，逐渐每一处关节都咯吱作响，夜深人静时她听见每根骨头都在呻吟，心口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但这下没有赫默可以帮她了。伊芙利特没告诉任何人她的不适，痛到睡不着的时候就咬着被子数羊，这法子很有效，她撑过了好几个夜晚。 塞雷娅答应过她，她和赫默一定会接她回去。塞雷娅从不说谎。 她只需要等待。 门忽然打开了，勇者首领走了进来。 伊芙利特起初觉得他是这群坏蛋的头儿，就像塞雷娅给她讲的故事里最坏的那一个，拿着长矛和弓箭，养一大群凶恶的猎狗。他长得凶神恶煞，身材高大又魁梧，伊芙利特仰头只看得见他的下巴和鼻孔。最重要的是，他对着赫默举起了弓箭。 可一路上这人显得又没那么坏，他叫伊芙利特小公主，给她带来的水果永远最大个最香甜。他只是不怎么说话，时时刻刻板着脸，就像赫默不许伊芙利特出去玩，所以其他人，那些士兵全都怕他，但伊芙利特看得出来，那些人又都很喜欢他，就像她也喜欢赫默。 “公主殿下。” 勇者冲她行礼，表情却是伊芙利特从未见过的，他好像偷偷哭过，又好像很生气，他说：“殿下，国王大人想见您。” “你怎么了？”伊芙利特问。“你好像很伤心。” 首领愣了一下，这张凶神恶煞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他摇摇头道：“并没有，殿下，我们快走吧。国王大人在等您。” “哦。好吧。” 伊芙利特毫无戒备之心，她松开机械小鸟的开关，把它随手丢在窗台上，跟在首领身后离开了房间。 见就见吧，她想，反正我才不会叫他爸爸。 伊芙利特不需要爸爸，也不需要一个当国王的父亲，我有塞雷娅和赫默，她想。她学会说的一个词是赫默，塞雷娅名字的音节太复杂，于是她小时候只叫她“aya”。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词距离她如此陌生，就好比小镇到王宫，乞丐和国王。 他们走在长长的走廊，拐过一个弯，又拐过一个弯，这地方复杂得如同一个怎么也拼不完的拼图，没有终点的迷宫。伊芙利特的房间距离宫殿不远，领路的男人却走得很慢，他脚步重如千钧，走着走着就再也迈不开步。 转过一个拐弯口，他忽然转身把伊芙利特抱起来躲进一个房间，捂着女孩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声音。 “嘘——”他的眼眶又湿润了。 伊芙利特觉得他很想嚎啕大哭。 他说话一板一眼，好像宣读规章条例：“公主，原谅我的冒犯。但请您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第一，国王想要杀了你；第二，我会帮你逃跑；第三，待会出了这个房间，一路往前跑，第三个拐弯口有一个厨房，厨房的后门是倒泔水的地方，跳下去。你会游泳吗？会就点头，很好。” 伊芙利特瞪大双眼，点了点头。 “然后跳下去，游到对岸，一直跑，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男人的眼睛忽然没有那么悲伤了，他松开捂着伊芙利特嘴巴的手，抽出他腰间的别着的剑。 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曾用这把剑宣誓对王室永远效忠。 他笑得还是那么难看，但他背过身去：“小公主，但愿我们能成功。” 21 伊芙利特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 她一向跑得很快，矫健如森林的宠儿，她越过横斜的树枝，跨过杂乱的石头。当她们在林中玩闹，赫默也追不上她，只有塞雷娅能。塞雷娅逮她像是逮兔子。 她仿佛穿梭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听见赫默站在远处气喘吁吁的声音—— “别摔跤！慢点！” “伊芙利特！慢点……” 可她现在不能慢，她要跑得更快，更快才行。 逃跑的瞬间几个阻拦的人冲上来，她看见首领挥舞他的剑，直直刺穿了一个人的胸膛，一滴红色的血溅到伊芙利特脸上。他把那些人挡在身前，但更多的人追上来。 “跑啊！” 他的声音猛地撕裂了，伊芙利特不得不跑得更快。 她一路向前跑，乱七八糟的声音都被甩在身后，隐隐作痛的膝盖此刻也好像恢复了正常，她径直往前，比鹿还要敏捷，比水中游鱼还要畅快。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似乎有一轮灼灼红日，而她是要干涸而死的愚人，她记得那个看上去很凶的首领对她说：别回头—— 可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潮水立即浩浩汤汤地涌上来，把她淹没。 一只手抓住了她，死死按住她的头顶，河水冷得像冰。气泡咕噜噜往上窜，没到水面就炸开。有好多小鱼冷漠地围着她转。 “抱歉。”一个声音说。“要怪就怪你无情的父亲吧。我只是服从命令的人。” 她被冻住了，冰冷的河水灌进她的鼻子，她的喉咙，从五脏六腑将她从内到外彻底冻住。她渐渐地动不了了，困意席卷而来，蓦地又觉得温暖，她仿佛回到了久远的时候，那时她尚且保留着一丝对母亲的记忆，她像个婴儿一样大口吞吐着羊水。 她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潮湿，狭小又温暖的地方，直到……永远。 “给她取个名字吧？” “伊芙利特……” 滚烫的液体流淌进她的身体，她隐隐约约听见细碎的交谈，她费劲地睁开眼睛，逐渐恢复了五感，这是一处真正温暖的地方，她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不再跑了，不再挣扎了，她转过身来站定，从汹涌人群的缝隙中看见已经倒下的那些人，其中有一个正是那凶神恶煞的首领。他满身血污，胸前插着自己的剑，即使死去也仍眉头紧蹙。 国王说真正的公主已经死去，勇者带回来的是个危险的怪物。遵守命令赶来的士兵狐疑而警惕地用武器对着这个年幼的女孩，他们惊讶地发现女孩头上长着两个小小的角，像是象征邪恶的黑山羊，浑身充满着不详的气息。 伊芙利特又一次看见龙，她在被淹没的瞬间想起，其实她从未忘记龙对她说过的话。 龙说：“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而她从未违背过誓言，她一直都在。 滔天烈焰猛地从伊芙利特的身上爆发出来，滚滚热流瞬间席卷了整个走廊。从她幼年时就根植于灵魂的隐患、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在刺伤她的同时也成为她无坚不摧的武器。这火焰劈啪作响，如同一条火龙吞噬恐惧和哀嚎，它烧过走廊，烧到那间曾暂时属于伊芙利特的房间，又烧到国王穷奢极欲的宫殿，国王华贵锋利的宝剑和任何魔法都抵抗不了这样白炽的火焰，就像凡人永远抵抗不了自然的衰老和死亡。 伊芙利特不顾一切地摧毁眼前所有的东西，黄金珠宝，锦缎华绸，贪婪和傲慢，不可一世和欲壑难平，几千年的尸骸垒砌的王座，全都焚于一片无尽的火海。 神谕在这一刻真正实现了： 最小的女儿将覆灭王国，带来红色的灾难，亲手杀死她的父亲。 22 已成火海的废墟中，伊芙利特精疲力尽，忽然狂风四起，隐天蔽日，一声长鸣穿透云霄，赤红的巨龙扇动翅膀，降临到女孩面前。 伊芙利特颓然倒下，立即被一道绿色的柔光托起。赫默跑到她身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塞雷娅变回人形，也紧紧地抱住她。她们紧密相拥，即使只分别了几个日夜，也好像千年后的久别重逢。 伊芙利特睁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虚弱地问：“塞雷娅，你就是龙吗？” “你会害怕我吗？” “不，怎么会。” 女孩咧开笑容，转而骄傲地对赫默说：“我说的吧。我看见过龙。” 赫默笑中含泪，温柔地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她将伊芙利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擦干她脸上的脏污，象征生命的魔法治愈修补着女孩亏空的身躯。 国王死了，反应过来的王国卫兵像海潮一样无穷无尽地涌来，无数刀光剑影飞过，塞雷娅仿佛一堵永远打不破的坚硬围墙，将赫默和伊芙利特牢牢守护其中。 “伊芙利特，”塞雷娅忽然说，“你想再看看龙吗？” “想！” “抓好。” 巨大的龙尾一扫，直接毁坏了大半个王宫，卫兵被这恐怖的力量震慑到不能动弹。天空一下暗了，乌云压顶，大地震颤，群鸟猛地从林间惊起，走兽畏惧地伏趴在地面。 这是一场奠基已久，铺叙甚长的落幕，一个国家覆亡了，山川河流奔涌不息，万物此消彼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又在这一刻飞快流逝。 赫默和伊芙利特被龙叼上流畅的背脊，然后飞上云端。 龙追着风，追着太阳，往远方飞去。 完 感谢你看到这里！ 既想写一个有关真爱的故事，又想写一个有关亲情的故事，最后结果似乎还是四不像。 剧情里出现了很多没有姓名的npc，比如赫默暴露身份救治的那个店员，帮助小龙逃跑的勇者首领，在原定大纲里其实并不是现在呈现的这样，店员出卖了赫默，首领是把小龙带到国王面前的刽子手，但写着写着就觉得这样也太黑了吧，既然是普通日常还是别那么人间真实，所以总体来说应该算得上一个可爱的童话故事。即使整个魔法世界都是大阴谋，可人间总有希望和黑暗并存嘛。 最后龙，黑魔法师和人类小女孩，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就是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