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兰】穿越雨季的飞鸟》作者:鸫羽 文案: 月见夜x梓兰only 入职捏造。庸俗爱情故事吧就。 -穿越雨季的飞鸟- 飞鸟穿越东国的雨季,带走了六月无声的告白。 第一章 01 催梓兰踏上旅途的是哥伦比亚忽然间异乎寻常地炽烈起来的日照。 梓兰生来第一次遭遇那样不太美好的夏季干旱。阳光太过灼人,照得哪个角落都亮堂堂的,放眼望去,城市的街道楼宇之间,矿石病带来的阴翳无所遁形。 梓兰把病历和体检报告放进托特包里——这种单肩大包轻便能装且看上去干练大气,时常出门办事的编辑们几乎是人手一个,梓兰一入行就瞄着前辈的样式跟着买了一个,多年以来不离身。她心想以后应该用不到这样的包了,也许有时间该去给自己挑一个小巧可人的款式。 她用指尖抵着遮阳帽宽大的帽檐,才略略挑起一丁点,就被对面楼厦的玻璃墙明晃晃的反光刺得睁不开眼。 工作日正午时分,街上的行人疏疏落落。有人端着冷萃咖啡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她停滞在流动的空气里,闻到一股单薄的香味——橙花和小苍兰交织而成的香氛后调,清甜缠绵,但不会持续太久,不比工作日的短暂午休更长。 梓兰决定去旅行。 她想她应该离开这座城市,暂时地,或者永久地。 梓兰递交了辞呈。之后又稍微使了点手段摆平了出境时的源石浓度抽检,顺利地离开了哥伦比亚。这么顺利真像是命中注定——似乎昭示着她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梓兰抵达东国时,恰逢六月。六月是东国一年一度的梅雨季,雨下得细密而持久。整座城市都湿漉漉的,弥漫着一股新鲜的青草气味。 梓兰本不喜欢这样潮湿的环境,她不是亲水的黎博利,水汽会让羽毛变得沉重,一个时尚圈的女性是万万不可以身负这样的沉重感的——这很要命。不过如今不一样了,她离那种要求女人时时刻刻做好准备迎接长焦镜头的洗礼,任何时候都必须干练而美丽、敏锐而轻快的生活很遥远;她在另一个国度的街头无所事事地挥霍光阴,根本没有人认识自己。她大可以随意些、笨拙些,甚至迟滞、没完没了地走神、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梓兰摸了摸脸颊,毫无疑问,那种雨季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湿润感告诉她,她的妆要遭殃了,可她竟然为此感到开心。梓兰能感觉到全身的肌肤都在畅快地大口呼吸,就像刚刚离开子宫、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好意的婴子。 穿行在异国的雨季里,梓兰觉得自己好像重生了一次,所有的人生都被允许在这场绵长不歇的细雨里重新来过。 梓兰撑着伞在街头转悠了半个下午,然后慢吞吞地去了自己先前预定的旅馆,走到前台登记。今天入住的旅客很多,她排队伍后面等待,顺手去一旁的书报架上取一本杂志来打发时间。 杂志翻开就是一张三折的巨幅拉页,拉页才展开一折,“掌控着东国夜晚的魔王,头牌牛郎爱用物大集结——”的大字就跃入眼帘,梓兰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糟糕的排版,造作的配色,这本杂志的业务水平已经不只是审美缺失了,简直毫无常识!梓兰的眼角抽搐起来,然而出于杂志编辑的职业习惯,她还是将拉页完全展开。 头牌牛郎的营业笑容扑面而来犹如一盆隔夜的涮锅水,梓兰脸都僵住了。 修容过于用力,磨皮磨到失真,牙面锃亮,睫毛带闪,周围贴满爱心和十字星的素材——最要命的就是这个,抠图都没抠干净。整个画面闪烁着那种无数钱币垒堆在一起的俗不可耐的刺目光芒。 梓兰被这满溢而出的浮夸气息弄得一阵窒息。她“啧”了一声,十分厌弃地合上杂志,插回书报架上,做了几下深呼吸,赶紧把那些品味极差的图像从脑海里赶走。丑陋的装饰素材、风俗场所才喜欢用的魔幻紫色、还有字体过于花哨的广告词……把这些杂乱的印象全部剥除后,梓兰的脑海里残存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男人的脸,还有配在他营业笑容旁边的规整小字。 你想体验永生难忘的夜晚吗? 来这里吧—— 成为东夜魔王的公主。 梓兰拿起橡皮,很快把这几行字连带那张脸从脑子里擦掉了。 ——然而梓兰还没来得及掸干净橡皮屑,那张脸就又令人猝不及防地重新进入了她的眼帘。 梓兰惊讶地望着排在队伍首端,正搂着一个娇俏的女人,风姿绰约地侧身靠在柜台上和柜台小姐低声说话的男人。她不禁移开两步,半身挪出队伍,踮起脚尖,目光越过排在她前面的人的头顶,张望了一下。 发梢反翘的黑发看上去并不怎么服帖,中间夹杂了死亡桃红色的挑染;拉风的漆皮风衣和让人扼腕叹息的粉色衬衫,再搭配脖颈间堆得花里胡哨的项带和锁骨链,散发出一股饱涨的廉价感;宽肩窄腰的体格是非常标准的男模样板,虽然比起模特这个人怎么看都更适合去做风俗业……梓兰的视线在这身打扮上走了一个来回就快出现应激反应了。 梓兰的脑海里顿时浮起一个声音。 ——东夜魔王? ——这什么傻○名字,太没品了。 梓兰已经无法成为任何人的公主了。 她把确诊矿石病的报告书放在旅行箱的夹层里,带着它到处旅行。她不能像抛弃过去的生活那样干脆地抛弃它,因而梓兰渴望在漫长的旅途中学着接受它,接受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谈何容易。 梓兰入行的时候她的前辈就告诉过她,在哥伦比亚,法律禁止歧视矿石病患者——如果谁敢在大街上对着别人裸露在体表的源石结晶指指点点,或者投去异样的目光,那么马上就可以就近到警局去告他歧视,大概率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毫无疑问,哥伦比亚的法律是先进的、民主的——但哥伦比亚的时尚圈有自己的法律。 疾病是不美的,疾病是腐烂、侵蚀、恶臭、畸形,疾病是从根本上遭到厌弃的。所有那些与“死亡”、“异常”、“颓废”有关的特辑选题,都不过是找了一群健康美丽的模特在摄影棚里搭建起来的晦暗布景里佯装抱恙无病呻吟罢了,读者和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惺惺作态的美人,竟真的以为自己在欣赏丑陋与真实,自己是尊重多元化的,自己是开放的、自由的。 ——醒醒吧,美不是民主自由,美是独裁。美就是美,从本质到皮囊,都不容许任何瑕疵。 一个罹患矿石病的编辑没有脸面在时尚杂志社继续工作下去,这是对整个行业的玷辱。梓兰是主动请辞的,她绝不能留在那里继续工作直到某天她的病症暴露,她知道自己承受不住那样的羞辱。 一个有职业操守的时尚界从业人员就该如此:兢兢业业地工作,磨炼自己的嗅觉,随时随地保持完美的状态,年纪大了之后就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从善如流地功成身退——如果得了矿石病,就趁着谁都没注意到,体面地辞职离开,万一犹豫不决或者抱着侥幸心理被人发现了,那就会被钉上耻辱柱遭人唾弃,征信也会上黑名单。 梓兰认为自己算是非常体面的了,果断地、体面地结束了一段幸福的人生。在最好的年纪从事一份自己热爱的职业,薪资不菲且受人仰慕——简直就是受神眷顾的岁月,还有比这更美满的生活吗?绝不会再有了。 梓兰捏着那一纸诊断书,站在哥伦比亚融化一切的灼热日光里,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拥有那样如同梦想照进现实一般的灿烂人生。 第一片源石结晶从她后颈下的骨珠上长出,犹如一座海中孤岛。接着细密如钻石碎屑的晶体沿着肩胛骨的走势缓缓浮现,仿佛要生出一对黑色的翅膀,牵引着她堕入深渊。 梓兰在旅途中多了一笔不菲的额外开支,因为她几乎打碎了住过的每一间旅馆房间里的镜子,不得不在结账的时候进行赔偿。每天早晨,梳洗完毕,她都要围上深色的丝巾遮住后颈下若隐若现的解禁,然后戴上丝质手套藏住手掌中被碎玻璃割出的伤口,走出门去,她仍是个靓丽的女子,走在街上有着不低的回头率。 每当梓兰觉得,差不多了,她可以同自己和解了,她便去往新的城市,入住新的旅馆,接着无一例外地在见到崭新的镜面的那一刻,抓起手边任何可以扔过去的东西狠狠砸过去。新的旅程,新的国度,新的伤口,但仍然是,旧的病症,无药可救的梓兰。 梓兰自动离职没能拿到任何补偿,潇洒地游玩了两年却没有任何收入,再加上这种不可控制的破坏行为,梓兰的存款就快见底了,东国的雨季结束后,她的人生就将彻底跌入谷底,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梓兰踢开满地破碎片,走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熟练地开始冲洗伤口和血迹,白瓷的洗手池很快溢满一池血水。她盯着绯红的水面上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心里想着,等到这场旅行的终末,就结束这段人生吧——趁着它还没有变得像这镜子一样残破不堪,趁着那些美好的日子还尚存余温,结束它吧。 她没有机会再与自己和解了。 梓兰把一片狼藉的盥洗室收拾干净之后,夜幕便降下了,她处理了伤口,换了一身衣裙,拎上常年随身的伞和精致的小手包——她工作时用的托特包已经降级成了她的旅行袋,准备出门去夜市上找点吃的。 走到门边的时候,梓兰低下头,发现一张卡片滑过门缝,停在了她的脚边。 第二章 02 梓兰来到东国之前,对“牛郎”这一职业一无所知。 在哥伦比亚,幸福感、快乐这种东西,是无法作为服务被提供的——即使是性工作者,也不负责提供“幸福与快乐”,他们只提供合法释放力比多的途径罢了。想要获得幸福、感到快乐,只有两种途径,勤恳工作,或者去嗑药。 没人乐意花费心思去取悦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存在泛滥到这种地步的人道主义。人人都只为自己的中产生活梦想而劳碌奔忙,既不会寄望于他人来体贴自己,也无暇去宽慰他人。 听闻东国有这种美丽男女聊天卖笑、兜售酒水以赚取金钱的产业之后,梓兰觉得颇为可笑,到底是多么空虚的人才需要陌生人的只言片语和虚假的溺爱来填满自己的心?这样的人太软弱了,就算不得矿石病,也会被残酷的现实打垮的。依靠自己微薄的薪资做着转瞬即逝的公主梦,太可笑了,梓兰决不认同这种做法。 梓兰把卡片捡起来,看也没看,直接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而她一回头,就看见又一张卡片贴着地毯从门缝里滑进来。梓兰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再一次拾起卡片扔进垃圾桶。她转过头,第三张卡片果然已经不屈不挠地躺在了门前的地毯上。 卡片第四次滑进门缝的时候,梓兰一脚踩停那张轻飘飘的、散发着梦幻光泽的纸片,一把拉开了房门,居高临下地睨着趴在地上透过门缝往里张望的月见夜。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做牛郎这一行做到月见夜这个段位,是断然犯不着干从门缝里塞卡片这种勾当的。 每天晚上指名的客人都多到忙不过来,争相砸钱想要当他Ace的客人排队能绕东国国境线一圈;Before和After除去固定休息日外全部约满——有的客人甚至会为了挤上额外约会的名额而提出不介意三人行或者多人行;计算当夜销售额的时候,女客人们点给月见夜的唐培里侬从不按支而是按打来数;就算是普通的工作日也能一晚上喝掉一座香槟塔;就连牛郎行业最忌讳的话题——枕营业这件事上,月见夜的业务能力也是无人能比的。 东夜魔王这种名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当得起的。 月见夜入行半个月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亲自招揽客人这样的低级工作了——头牌牛郎尾随陌生的女性到旅馆房间,往人家门缝里塞卡片,这种事情传扬出去他就直接社会性死亡了。可是那天,月见夜不仅塞了卡片,还趴在地上偷瞄;看见人家把卡片扔掉之后还锲而不舍继续塞;不仅持续塞卡片骚扰对方,还被对方当场撞破。 丢人吗? 丢人。 还干吗? 还干。 月见夜好不要脸皮地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拍了拍衣襟上沾到的灰尘,镇定自若地露出灿烂的营业笑容,权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位小姐,您今晚有空吗?敝店今夜有庆祝活动,啤酒大放送、指名八折,新客到店还有超低一小时体验价,仅限初回……” 梓兰伸出手止住了月见夜的喋喋不休,顺便略微别开了一点视线,月见夜敞了半襟的亮粉衬衫实在是杀伤力骇人:“抱歉啊,我对牛郎这种的……没什么兴趣。” “是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勉强您了。”月见夜从善如流地答道。 梓兰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放弃得这么痛快——毕竟在梓兰的印象里,这种营业额至上的暴利行业,招揽起客人来大多相当卖力,死缠烂打的也不在少数。 “与此相对地,您能笑一笑吗?” “啊?”梓兰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盯着月见夜,丝毫不遮掩她被冒犯的不快,“你这什么,性骚扰吗?” “这位小姐您没注意到吗?” 月见夜靠近一步,梓兰皱了皱眉,刚要退后,却被月见夜用像专业歌者的呼吸练习那样匀长而遥远的吐息吹送到耳边的低语惊住了。 ——“您好像,已经笑不出来了吧?” 梓兰的眼前飞速闪过一池血水,一地碎片,还有她骨珠上那片浅海罅隙间浮起的岛屿般的黑色晶体。 梓兰一把推开月见夜,声色俱厉道:“我认识你吗?别随便对陌生人胡说八道!”“我不是开玩笑的,恕我冒昧——小姐,您需要看心理医生。” 梓兰顿时觉得脑门一冲气血上涌,涨红了脸刚要骂,“您不相信的话,试着微笑一下好吗?”月见夜提议道。他颇会察言观色地退开两三步,恰好站在梓兰的心理安全距离之外——梓兰一贯不和人亲近,安全距离比常人长出更多。 头牌牛郎仍然坦然地微笑着,带着一种不合时宜也难以忖度真意的诚恳,梓兰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像牛郎看一位想招徕的客人,而更像一个朋友坐在病床边关怀着郁郁寡欢的知己。 虚情假意。梓兰在心里唾弃道。在她眼里,月见夜就是一个手艺精湛的工匠,他的只言片语就如匠人随手拈起一团柔软的人造材料,三下两下就捏成恰到好处的形状,严丝合缝地填补住心脏上空洞的裂口——明知那是假的,却还是渴望那一瞬间裂口被填补的幻觉。 只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而已。 那一瞬间,鬼使神差般地,那句已经被她擦去的广告词重新在她的意识里浮出水面。 ——成为东夜魔王的公主。 那一瞬间,梓兰的心轻轻坠了一下。 梓兰做了一次深呼吸。嘴角慢慢地向上牵起,面部肌肉僵硬得抽搐起来,牙齿被带动着不停地上下磕碰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细碎声响,听上去搞不好就要咬破舌头。 梓兰扯动着嘴角想要微笑,却猝不及防地流下泪来。她怔怔地看着月见夜,无助得仿佛随便什么人向她伸出手,都可以轻而易举带走她。 “梓兰”在破碎。 没有人是真的天真无邪。在知晓关于人生的真相之后,任何人都休想恢复完好如初。 月见夜忽然不再笑了,也不再谈论有关“笑”的话题了,就好像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笑容,人并不非得要会笑才行。他想了想,说出了今晚的第二个提议。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您似乎饿了。” 入夜时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东国的城市光污染没有哥伦比亚那么严重,梓兰感到很舒坦。黯淡的建筑轮廓也好、微黄的路灯灯光也好,甚至人来人往繁复重叠的脚步声,还有和微薄的花香一起裹挟在晚风里飞速逃亡的天声人语,都带着一股窝心的静谧感。 梓兰谢绝了月见夜为她拎伞提包的好意,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被陌生人在第一次碰面后随意拣拾走的女人,即便她一无所有,她也不能两手空空。 月见夜领着她在曲折复杂的小巷子里七绕八绕终于来到一家很小的店面,掀开门帘进去不到十步的进深,只够容纳五六个人。 月见夜点了两份酱油豚骨拉面,面要硬。 梓兰单手托腮隔着竹帘听拉面师傅用面篓甩面的声音,啪,啪,啪,干脆利落,又带着一点点东国雨季般的水气,觉得有趣;在桌子上用活动式木板隔出来的单人用餐隔位很狭窄,桌面也很狭窄,放调料罐的架子也很狭窄,但都有趣,就连玻璃罐子里半透明的渍红姜片,梓兰竟也觉得有趣。 面很快就端上来了,月见夜自说自话地打开两人之间的活动木板凑过来,把单人位变成双人位——“干什么啊你!”“一个人吃面不会寂寞吗不要客气让我这个东道主来陪你吧!”“不会啊完全不会!来这里吃面的都是一个人吧,大家都不寂寞啊,不要看不起一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客客气气保持距离的陌生人变成了这样厚脸皮与超嫌弃的对话氛围。月见夜拿着手动研磨器熟练地把芝麻磨成粉状,在梓兰的碗上铺出厚厚一层芝麻碎,喷香四溢,让梓兰这样由于工作关系见惯了名流尚品的人都不禁流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梓兰小姐会用筷子吗?”“姑且会用。”“请。” 月见夜那一行管这个叫“Before”。晚上是男公关的主要营业时段,在此之前的时间里与客人的单独约会就是Before,与此相对地,在营业时间结束后继续约会就是After。梓兰默认了这个所谓的Before,按照月见夜的话说,来东国旅行,除了特色料理,东国的红灯区文化也是值得体验的风俗人情,不趁着入店优惠体验一次未免太亏了。 如果是旅行的一部分的话。 反正旅行终归会结束,不过是漫长的、痛苦的工作日中被采撷出来的一片点缀,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不管过程有多么精彩纷呈,最后还是会重归虚无。 梓兰这么一想就觉得轻松起来,她已经不准备继续她的人生了,最后那一点存款都在东国挥霍殆尽也无所谓。 她突然凑到月见夜的耳旁,很近很近,几乎把果香味的淡色唇彩蹭到月见夜的脸上。 “喂,月见夜……” 月见夜冷不防抖了一下,尖细的筷头磕到了碗沿,一声脆响听着像谁锒铛入狱。 “怎,怎么了?”他少见地打了个嗝楞,梓兰想笑。 用钱买的也行,虚情假意也行,毫无意义也行。 挥霍吧。燃烧吧。尽情地做梦吧。倘若人生还剩下仅存的一截蜡烛,那就点燃它吧,让那一星可怜的烛火在所剩无几的时日里撕心裂肺地温暖她吧。 让她成为谁的公主吧。 梓兰在拉面店老旧的顶灯投下的昏黄照影里,露出一个冰冷而迷人的微笑,像苍白的幽灵在低声呢喃。 ——“把醋递给我。” 很快梓兰就后悔了。 ——就算是最后的一丁点人生,在这种地方挥霍殆尽的话,也根本温暖不了任何人啊啊啊啊!! 灯球快速旋转着,在本身就使用了许多玻璃隔断和反光质料的室内装潢中,五颜六色的打光简直就是灾难,一群男男女女犹如妖魔鬼怪围着香槟塔狂歌乱舞。 打碟的DJ音乐素养惨不忍睹,不知道为什么净是一些刺耳得不行的电音摇滚,那些扭曲的音符一阵又一阵地喷射出来,反复研磨梓兰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神经末梢。最无法忍受的是,面前陪座的这些牛郎们,浮夸得一个赛过一个的洗剪吹发型。他们好像都很尊重月见夜——因为梓兰是被月见夜带进店里的客人,不过月见夜是头牌,每天来指名他的客人很多,他不得不在几桌之间周转,每一桌只坐下陪聊十分钟左右。月见夜把梓兰安置好之后随口嘱咐了一句“要好好招待梓兰小姐,务必让她忘记一切不愉快”,这群花枝招展、扮相各异的鸡窝头便将她团团围坐在中间,用唾沫星子淹没了她。 “让她忘记一切不愉快”的娱乐节目包括冷笑话比拼、单口相声、模仿秀串烧、糗事自爆大赛等等。 梓兰确实忘记了一切的不愉快,因为她快抓狂了。她问旁边一个走狂野风的莫西干头,月见夜呢?莫西干头表示听不见,音乐太吵了。梓兰不得不招招手让他靠近一些。 “你们为什么都坐得这么远?”明明三五个人把卡座都挤满了,却愣是在她左右两边留出了真空区域。“因为梓兰小姐的指名是月见夜先生,只有指名牛郎能坐在客人旁边的位置,这是行规。如果我们坐得太靠近梓兰小姐的话,月见夜先生会生气也说不定。”“哈——你们管他叫‘先生’啊。”“月见夜先生是很优秀的前辈,我们都很敬重他。”梓兰惊讶地挑了挑眉,“你梳着这么一个发型,认认真真说什么很敬重别人……也太滑稽了。”“梓兰小姐吐槽超强!”莫西干头哈哈讪笑,但仍强调,“虽然我是很滑稽也说不定,但是月见夜先生确实是值得尊敬的人。”梓兰不置可否。 “月见夜先生这样优秀的人,今天就要隐退了,实在是非常可惜。” “啊?隐退?”梓兰一愣。“是的,隐退,今天店里举办这么盛大的活动,就是月见夜先生的告别仪式……” 突然,DJ换了碟子,店里放起了极具感染力的打击乐,就像是某种特殊的、强烈的信号。莫西干头说了什么梓兰都听不清了,只听见DJ开麦喊道,“注意——全体在C-16桌的公主大人那里集合——”所有牛郎都站起身,向靠南的一桌聚拢过去。 “这又怎么了?” “有客人给月见夜先生点了特殊的香槟,接下来要表演香槟call,我先失陪,梓兰小姐。” 梓兰抬头张望了一下,看见有人递给月见夜话筒,他的嗓音透过音质优良的扩音器传出来,犹如漫漶的洪水倾泻在厅堂里。 “欢迎来到东夜魔王的城堡,公主大人,感谢您的指名!” 虽然很聒噪,但意外的不难听。沉重的,温柔的,带着些许被酒精浇坏了的沙哑。比起滔滔不绝地编织那些蜜糖色的梦幻情话,也许他更适合讲久远而深沉的故事。 “能得到公主大人的青睐是我的无上光荣,今夜,也想将最幸福的记忆奉献给您!” 牛郎们在月见夜和打碟DJ的带领下开始男性水贩行业的特色香槟Call,一人唱众人和,一呼百应的模样确实像通知夜晚的国王,踩着古典的呼和山呼海啸一般气势惊人,旁观的客人们也抱着愉快的心情欣赏。空气开始沸腾,冒着色彩斑斓的透明泡泡。 “嗨!嗨!嗨嗨嗨嗨——!Champagne Call——” “嗨!嗨!嗨嗨嗨嗨——!Heaven Fall——” 梓兰靠在柔软的沙发上,食指轻轻敲打膝头,虽然这一套看上去浮夸又俗气,但确实挺有趣的。 在月见夜的喊声里,梓兰的视野变得模糊了。她眼里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温柔,模棱两可的那种温柔,理性也可,感性也可;傲慢也可,自卑也可;酩酊大醉也可,孤独地清醒着也可;疲惫地生与寂静地死皆可。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无论说出什么话语,无论本身是什么样的存在,在这里都会被接纳,都会被原谅。 在这里,谁都是公主。 梓兰笑了,在空荡荡的卡座里一边笑一边流泪。 一旁心细眼尖的服务生下了一跳,赶忙躬腰小碎步来到梓兰旁边,一副关切的神情:“客人,公主大人,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要。”梓兰揩了揩眼泪,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端起桌上的淡啤酒一口喝完,空杯子墩在桌上,然后指指人群中心的月见夜,“我也要那个。” 服务生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啊,您是要指名的公关过来吗?我马上去叫他,您稍等。” 梓兰一把拽住服务生的衣摆。 “不是,我是要香槟。” 她说。 “诶?” “我要点香槟。 “要有香槟call的那种。” 第三章 03 梓兰醒来时头痛欲裂。 她昏昏沉沉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翻了个身,发觉自己深陷柔软的海洋里,被子的温度和触感温和得让她有些失神。梓兰以一个舒适的姿势侧卧着,她看见一旁的柜架上放着自己的托特旅行袋,雨伞就立在柜子边缘,并无异常的样子——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梓兰又转开视线,看到床边的扶手椅背上挂着自己的大檐遮阳帽、衣裙和内衣。 ……内衣。 内衣? ——内衣?!! 梓兰捂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妥妥帖帖地穿着旅馆提供的睡袍,前襟略敞开些,大抵是睡姿奔放的缘故——梓兰又一激灵,扭头去看旁边。 万幸,单人床并没有凭空加宽,地板上也并没有躺着不该出现的人。 梓兰忍着宿醉后有一阵没一阵的头痛开始回忆。她昨天到底干了什么…… 在月见夜工作的牛郎店里坐着,忍受着把头染得花花绿绿的男人们在眼前晃来晃去…… 之后呢? 啊,香槟call。对了,昨天好像迷迷糊糊地点了好几轮酒,直接把卡刷爆了——想到这里,梓兰冷不防抖了一下,是那种意识到自己劫后余生的条件反射性的瑟缩。完全回忆不起来昨天自己到底签掉了多大数额的账单也根本就不想去计算。唯一令梓兰感到不是滋味的是,她接受良好的教育,从业多年规规矩矩,履历清白信用良好,若是她离世之后留下一屁股债务——而且还是因为一时脑热在牛郎店欠下的巨债,那么,往后她那些从前的同僚、疏于联络的朋友、甚至是只从杂志上瞥见过她名字的读者,他们得知她的死讯的时候,得是用什么语气谈论她啊…… 梓兰痛心疾首地把脸埋进掌心——要不要干脆先去找点不过问病史的临时工作,把债还清了再找个隐蔽的角落安静地去死呢?等等,水贩行业都是暴利行业,牛郎店里就连最普通的香槟都是按照市价十倍左右的价格卖的,再加上东国高昂的消费税……万一欠下的数额太大,她岂不是要再工作个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才能还清?这种毫无希望也毫无意义的人生难道要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继续拖延下去?! ……说到底她昨天到底花了多少钱啊?! 随着梓兰的渐渐清醒,一种名为“去银行拉一下自己的信用卡流水”的勇气也从体内一点点漏走。梓兰决定在自己沮丧到万念俱灰直接翻过旅馆窗户跳下去之前给月见夜打个电话,问问他自己昨天到底在牛郎店神志不清地挥霍了多少。 另外,她昨晚肯定喝到断片了,是月见夜把她送回来的吗? 她伸手去够拎包,她记得她顺手把月见夜昨天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小卡片放在了卡插袋里,一摸,却不是卡片的硬挺质感。梓兰摸出来一看,是一张折起来的便条,像是从旅馆的便签簿上撕下来的。 梓兰打开的瞬间,条件反射性地偏了偏头——太杀眼睛了,这走笔如醉、斜里带飘的蟹爬字。 拜启 梓兰小姐: 贵安。 您睡得好吗? 如果您在为昨夜在店内的账单烦忧,大可不必如此。让客人露出幸福的笑容是我的工作,我怎么会让梓兰小姐为此困扰呢,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您醒来一定饿了,若不嫌弃的话,我想带您去用早饭。我就在旅店楼下大厅等您。 月见夜 梓兰愣住了,被酒精浸泡了一遍的大脑反应迟钝了不少。 楼下? ……现在? 梓兰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掀开被子起身去盥洗室。她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梳洗停当,上了底妆抹了点口红,抬起头——墙上并没有镜子。 两年来,她几乎没有用过镜子,也没有化过特别精致的妆容,总是随手涂个粉底上点淡唇彩就出门——身为战斗在最前线的时尚杂志主编,这点小事不用镜子也没问题。 梓兰突然意识到,就在刚才,她两年来头一次用艳丽的口红,想要化个整妆,仔细地整理一下头发,把自己的每个细节都收拾得熨帖妥当,光彩照人地走出门去——去见一个昨天刚认识的上门推销的牛郎,和他一起吃早饭。 梓兰顿时无名火起,气得倒出一手卸妆水开始往脸上拍。 别做梦了。 公主大人——好笑吗? 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健康、没有梦想,根本已经是个没有指望的人了。 别在牛郎店里发了一夜疯就搞不清楚状况,别弄得好像人生又充满了希望一样。 手指上新结的痂又裂开了,化妆水混着粉底变成了油泥状,不慎揉到眼睛里,痛得梓兰直流眼泪。她看着摊开掌心里蹭到的口红,模模糊糊殷红如血。 梓兰恍惚地想,这一趟漫长的旅行开始之后,到底已经是第几次恨不得一了百了呢? 又是第几次不知为何选择继续苟活一日呢? 梓兰突然陷入迷惘,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狠下心来彻底扼死最后一丝飘荡在灵魂里的对人世间的留恋。如若放任不管的话,那一丝微弱的留恋会在心中扎下根系、狂乱地生长起来吗?会开花结果吗? 谁来浇灌呢? 梓兰没想到月见夜真的就在旅馆楼下。头牌牛郎衣容齐整,风姿绰约地翘着二郎腿倚靠在休息区的皮革沙发里,慵懒地翻阅杂志——梓兰定睛一看,就是有他自己的大幅彩色拉页、业务水平奇差的那一本。 一脸陶醉地欣赏自己的照片,这人也太恶心了吧。 梓兰响亮地“啧”了一声,月见夜闻声抬头,笑得眼尾带风摇曳多姿。 “早上好,梓兰小姐。”“……早。” 月见夜走到梓兰身边,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她。梓兰却敏锐地发现了,往旁边躲了躲,还横了他一眼:“怎么?” 月见夜又厚脸皮地凑近一点:“梓兰小姐今天是素颜啊。” 在东国,女性带妆被视作社交礼仪的一部分,因而很少见年轻女性素面朝天地出门见人;而在哥伦比亚就没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想怎么打扮都是个人自由,梓兰虽习惯化妆,却不想因为偶尔素颜就被没什么交情的人说三道四。 梓兰警惕地看向月见夜,条件反射性地摆出了用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攻讦的防御姿态。 “梓兰小姐素颜也很好看!”月见夜咧嘴一笑,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白牙,闪瞎人眼。 好看。 “好看”这个词很不专业。 梓兰做编辑时,经常为新手撰稿人改稿件。“好看”这种词是绝对不能出现在先锋、前沿的时尚杂志里的,对“好看”的描述必须更具体,定位必须更准确。光是“好看”未免太模糊了,“好看”可能是十七八岁少女的剔透感、十一二岁出头的天真与少年气,还有可能是二十五六尚透青涩但已开始各具棱角的锐意、三十岁往上烂熟而馥郁的香醇。 就算实在做不到具体准确,“好看”这个词也太柔弱了,梓兰倾向于把它替换成更为锋利的“漂亮”,或者更为沉重的“美丽”。 “好看”不够锋利,无法伤人;也不够沉重,不能给人压力,一个时尚编辑是不可以使用这种中庸、毫无攻击力的词汇的。 因为“好看”是一种温柔的目光,包容的看与被看,与任何价值判断无关,一种纯粹的、无理的喜爱之情。 用不着别人来告诉她,梓兰知道自己不配。 “梓兰……梓兰小姐?”月见夜伸开五指在梓兰眼前晃了晃,梓兰蓦地回过神来,月见夜往大门的方向侧脸侧身,“我们去吃早饭吧?” 梓兰犹豫了一下,问道:“这算是Before吗?” 如果是Before,那么Before结束后是要到店里去消费的——梓兰不能再刷爆信用卡了。 月见夜笑了:“梓兰小姐,我已经不是牛郎了——其他人有讲给您听吧?我辞职了,昨天是我的告别晚会。” 梓兰不响。 月见夜领着梓兰到一家居酒屋——又是那种位置很不好找、店面很小、只有资深食客才知道的地方。早饭是烤由利鱼的套餐。鱼皮焦香酥脆,米饭小小的一碗,味增汤有点咸但是味道浓郁;玉子烧是梓兰最喜欢的一道,清甜不腻,柔软香糯;月见夜给梓兰拌纳豆,梓兰闻了闻就推开了,抵死不从。 梓兰在给烤鱼挤柠檬汁的间隙冷不防问月见夜,为什么要辞职。 月见夜端着碗的手放了下来。 梓兰又产生了那种心脏轻轻坠了一下的感觉。 因为我恋爱了。 他说。 梓兰摆出了一副调侃的表情,你干这行不能随便谈恋爱的吧?就算你想谈,一般的小姑娘也不敢吧? 是啊,即便交付真心,也很难有结果——所以嘛,我马上就失恋了。 梓兰一下子有些呼吸困难,勉强接上了茬,牛郎谈论真心可真是不得了。 ——即便知道交付真心也不会有结果,他还是交付了真心。 因为她是自由的飞鸟。 月见夜看着梓兰。 就像梓兰小姐这样的黎博利,不会在任何男人的掌心里停留。 梓兰一下子觉得憋闷,半晌才嘀咕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月见夜突然抹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高声哀叹道,唉——就算如我一般受欢迎的男人,也不一定能把幸福带给想要给予的对象呢,真是世事无常啊—— 梓兰冷眼旁观,……好不要脸啊你这人。 月见夜和梓兰在一条雨水丰沛的街道擦肩而过。 那时,他身边正挽着一个女人,是一个给他砸了很多钱的重要客人,Before的时候不慎丢失了一枚昂贵的耳钉,月见夜便陪她在那一条街上寻找,挨个询问店家有没有捡到。 就在那个时候,月见夜看到一个从遥远的地方分开雨幕走出来的女人,一个靛蓝色的黎博利。她撑着深色的雨伞,高跟踩过水洼溅出轻快的声响。宽檐的帽子罩住了她雨意朦胧的神情,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雨中,孤独而又惬意。 东国的雨季潮湿而憋闷,绝大多数的东国人都不喜欢这样的天气,而这只来自异国的黎博利却悠然地舒展翅翼,在落雨的云层中盘桓。 月见夜甚至看见藏于羽发间那一小股群青色的微风,轻轻吹拂她羽睫厚密的眼尾。 蓦地,月见夜忽然意识到,数百年来,这个世界不厌其烦地经历着昼夜更替、冬去春来,所有这一切纷繁琐碎的变化,目的都只是为了这一刻,将这个黎博利女性飞扬的发尾,还有被雨水打湿的路砖的气息组合起来,旋成一道垂直的音符,钉进他的心里。 那个声音只在月见夜的心里短促地响了一下,仅仅一下。 可就凭这一下他就知道了,这是一次随波逐流的生命里必然降临的一见钟情,一场平湖镜水之上终将到来的暴雨。 她看上去干净、清朗,甚至还带着一丁点让人着魔的童心未泯;同时,她的内里又脆弱、哀伤,滋生着颓唐和寂静的绝望。 他的心顷刻间为之滂沱。 这是一只正在穿越雨季的飞鸟。 月见夜知道,她是绝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男人手中乞食的飞鸟。 第四章 04 梓兰过去的几次恋爱差不多都经历了同样过程:一时兴起地开始,寥寥草草地结束。发生在哥伦毕业的精英职场中的爱情大抵皆是如此。很少有人希望在自己年轻时就过上能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更不愿就这样和另一个人绑定漫长的光阴。萍水相逢的人也可以短暂地互相依靠和慰藉,再多不过十字路口一个红路灯的时间,信号灯变色的时候,便和平分手各走各的路——这样的情况十分寻常。有人全情投入,拿得起放得下;自然就有人从不拿起,无须放下,梓兰属于后者。 梓兰在付出感情这件事上总是过分吝啬。真心是一件难以估值的东西,自然也不能计算效益,牵涉其中就容易起纠纷,把真心当作筹码投入一场爱情赌局的人是无药可救的傻子,十有八九血本无归。梓兰从不展示自己的筹码,也不同意赌局的设立,如此一来,即使遇到奸商或者骗子,展示出一副一无所有的样子的人就不会被掠夺。 对梓兰来说,爱情太贫瘠了,和什么人相爱带来的幸福感甚至不比一杯热咖啡更多。梓兰想要的只是温度而已,能温暖她度过寒冷的雨夜,能让她在玻璃幕墙背后熬夜工作时不至于手脚冰凉。泡男人就是泡咖啡。咖啡会冷,所以要煮新的;男人也会冷,所以也要换新的——有的男人冷得比咖啡都快,导致梓兰把他倒掉的时候连名字都没记住。 因此,月见夜这样的人,远在梓兰的常识之外。 梓兰看着他靠在柜台上结账的侧影,总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块什么东西。若不时刻留神憋着,她一不小心就要当着月见夜的面把那话吐出来了。 爱上什么人真的能给人足够的勇气改变既定的现实吗? 爱上什么人的话,能把自己已经腐败的人生从淤泥中打捞出来吗? 哪怕朝生暮死、稍纵即逝,也能够因那一点微小的爱恋而被拯救吗? 如果月见夜可以放弃自己的工作选择新的人生的话,她也可以吗? “梓兰小姐,我们去哪里逛逛好吗?”月见夜结完账,一脸清爽地询问梓兰。梓兰回过神来,稀里糊涂地就点了头。 走出餐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梓兰在狭窄的小巷里仰头望着陷落在灰蓝色雨幕里的城市,内心不可思议地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梓兰把挂在臂弯的伞递给月见夜,月见夜立刻夸张地捂住心口,难以置信般地睁大了眼睛,梓兰小姐居然允许我为您打伞! 个子高的人打伞不是社交通则吗?不想打就自己淋雨去。 不敢不敢,恭敬不如从命。 梓兰惯用的淑女雨伞是罩不住体格健硕的萨卡兹的,绵密的雨水斜落如丝,淋湿了月见夜的肩膀。梓兰看在眼里,只是不出声。月见夜靠得很近,她闻到他身上有男士淡香水的气味,极度微弱不过黎博利对此很敏感,梓兰从混合香调里分辨出金合欢、愈伤草还有中国柑橘的味道,略显轻浮,但是非常温柔,就像一片广袤的、轻柔的云彩,拥有它的城市永远都是刮着和煦微风的晴天。 在路人的眼里他们或许看上去就像一对情侣,也许低垂的伞檐下还有一个非礼勿视的吻,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爱情不会在这种时候发生,也不会是这么浅薄的东西。梓兰用余光瞥了一眼路边积水的照影,没有上妆的她面色惨淡,就如一尾涸辙的鱼即将渴死,而她身边的月见夜,嘴角永远挂着笑容。 他眼里的城市和她眼里的不一样,他的心情她永远体会不到,他所拥有的她无法触碰也不感兴趣,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隔着衣料传过来的体温。 梓兰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 ——月见夜会是一杯对口味的咖啡吗? 又有一股浓郁的气味钻进了鼻子里。梓兰恍神的工夫里,月见夜已经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关东煮乐呵呵地回到伞下,献宝似的拎起一根签递到梓兰嘴边,新鲜肥美的蟹肉棒,汤汁是昆布和柴鱼熬煮的,可能还加了少许黄咖喱。 梓兰一愣,发现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自己手里,还拎着挎包,左右腾不出手,只要一边抱怨你怎么又去买吃的了,一边张开嘴咬了一口汁水淋漓的蟹肉棒,不情愿地承认很好吃。 月见夜叼着撒尿牛丸嘴里咕囔了一句什么,梓兰没听清,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满是小吃铺的商店街。食物的香气被雨水冲淡了,但还是十分浓郁,飘得很远,也许一路吃过去就能打发一天的时间。 月见夜说的是,要挽留一个绝望的人,除却人间胜景,便是可口美食了。 月见夜的一见钟情只存活了一刹那。当他转过头来继续走自己的路的时候,这份恋情就迎来了终结。月见夜还没有轻浮到会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样期望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坠入爱河的地步。有人拿爱情当解药,有人拿爱情当毒药,而于月见夜而言,爱情不是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日常所需的消耗品罢了。无数的人在夜晚到来,给予他好意甚至爱情,他便以真心回报,天明时分就烟消云散,月见夜不属于任何人的生活,任何人也不会因痴迷于他就属于他。他只是在每个夜晚必然绽放的一簇爱意,被谁采撷都能装点容颜,最后在无人处静静枯萎。 然而当月见夜在旅馆里再次见到那个脸颊旁拂过靛蓝色羽尾的黎博利的时候,他第一次推拒了自己重要客人的要求,抽身而去。 这不一样。月见夜心里明白,这是一个不会采撷的女人,一只惯于在白昼里飞越云河的鸟,她永远不会无端地降临暗夜垂青于他,除非死亡。可是那份一见钟情的感觉还活着,还在他的身体里鲜艳地跳动着。在见到她的一刹那他知道自己活着,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他全部的感官都苏醒了,他听到大雨之中有花盛开——那清脆的一声响,听到的人都会为之动容的。 可是她听不到,她身上蒙着绝望的阴翳,翅翼间吹过死疫的冷风。月见夜站在旅馆房间的门外,仔细地听着里面传来一阵阵玻璃破碎的响声,一声一声,阴郁犹如暴雨,还带着锐利的、鲜血淋漓的阵痛。 月见夜意识到那只靛蓝色羽翼的飞鸟早已伤痕累累,它怕是无法安然穿越东国漫长的雨季了,如果没有人拯救它,它必定坠落于此。 东国的雨季虽然冗长而憋闷,但是云开雨霁的那一刻,天朗风清,铂金色的阳光遍临大地,那样的人间胜景,不看一看也太可惜了。 不要坠落在这个雨季啊,不要客死他乡。坚持到重见天光的那一日吧,到了那天,一定可以鼓足勇气重新来过的。 活下去吧。 活下去。 这么想着,月见夜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了许久不曾亲自散发的营业小卡片,弯下腰,带着某种纯然神圣的虔诚,塞进门缝推了过去。 他们没有花一整天把商店街上的小吃都吃完,而是在专门租借了正装去看了能乐和净琉璃剧。梓兰倒还正襟危坐饶有兴致地看完了全程,月见夜是看到一半已经困得迷迷瞪瞪,碍于礼仪没有大打哈欠。出了剧场已经入夜,晚饭依然是十分东国风味的吃食——露天的站立式流水素面。梓兰端着汤碗排着队站在流着清水的长竹管旁,学着月见夜用筷子去捞竹管里流下的素面,觉得颇为新奇,汤汁也是月见夜为她选的炖汤加青辣椒汁和糖,配木鱼花、炖蘑菇还有洋葱和牡蛎碎,酸辣爽口,即便梓兰平时不吃辣也能喝上好几碗。 饱食之后沿着河町散步,夜里仍然瞟着有一阵没一阵的毛毛雨,偶尔能透过逸散开去的云层看到一小片晴朗的夜空,散落着明灭星光。 梓兰问起月见夜辞职后准备去干什么,月见夜回答,去旅行,准备开始新的人生。这是个让梓兰有些出乎意料的答案。尽管有人的旅行是残破人生的终末,但也有人的旅行是崭新人生的开端。梓兰心里很不是滋味,又问什么时候出发,月见夜说要等雨季过去,虽然东国的雨季很讨人厌,但在离开之前,他仍想看看这座城市雨过天晴的样子。 他询问梓兰会不会停留到雨季结束。梓兰模棱两可地点了一下头,月见夜却以为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开心地笑了。 “梓兰小姐,到雨季结束为止的这段日子,我都会继续陪伴你的,即便不是牛郎了,我也能为你献上最幸福的记忆。” 看着月见夜那么开心的样子,梓兰只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自我感觉真的相当良好啊!我比较喜欢一个人旅行,不用劳烦你一直陪着我。”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梓兰小姐这两天玩得很开心吧?” “呃……”梓兰无法反驳。 月见夜笑得两眼弯弯:“那么接下来的几天也请多关照。”“不要自说自话啊!” 正说着,梓兰感到皮肤上一阵冰凉,琐碎的雨点又毫无征兆地打落下来,她急忙把伞撑开,然后被月见夜驾轻就熟地接了过去,罩住了两个人。 “真是说下雨就下雨啊……”“这就是雨季嘛。” 两人原地顿足,梓兰正忙着拂去沾在衣袖上的细密雨珠,忽然听到月见夜没头没脑地感慨道。 “梓兰小姐,要是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梓兰转过头去看他:“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 月见夜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没有真心可以给你。”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雨点又急又密地敲打着伞面,弄得梓兰的心跳都有些不稳了,她已经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了。 “那你能给我什么?” “在你询问真心时,我只能回答没有的痛苦,这就是我全部的痛苦。” 他近乎叹息地喃喃。 “我全部都给你。” 第五章 05 雨越下越大,月见夜和梓兰不得不放弃了一路散步到商店街找夜宵的计划,提早回到旅馆。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梓兰在心里反复琢磨着月见夜的话和听到那番话之后自己的恍惚失神究竟是为了什么。一个不该提及真心的男人和一个没有真心的女人谈论起了真心,仿佛听了一个再大不能的笑话,做了一个隔夜就得醒的梦。 疾疫是长在整个世界身上的疱疮,最后却降解为每一个微末个体的痛苦。梓兰从没有为不曾渴望过、也不曾付出过的真心而痛苦,她所受的全部折磨都来自背部的腐蚀般灿烂盛开的恶疾之花。月见夜所说的幸福她根本体会不到,就连痛苦也不能分享。梓兰心想她和月见夜素昧平生,人生的长度也不一样,机缘太浅薄,巧合又不够,或许本就不该作伴,只是白白牵扯。 不可能有什么在这短命的雨季里发生,根本就不值得。 “别把那样的痛苦给我,我无福消受。” 最后,梓兰只能这样说。 回到旅馆,在大门前,梓兰和月见夜一前一后站定。雨水沿着伞尖汩汩流下,把脚下的地砖洇出一块深色的斑驳。 梓兰踌躇了半刻,硬着头皮先打破沉默:“明天我想一个人休息,不想出门,你就不用特地过来找我了。” “好的。”月见夜仍是那样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又用温和的眼神询问她:“那我们就……再见吗?” 梓兰几乎被那样的眼神迷惑了,僵硬地点了点头:“是的,再见。” 月见夜欠了欠身,尔后转头走下阶梯。梓兰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臂膀,月见夜回过头来,困惑地看着她:“嗯?还有事吗,梓兰小姐?” 不要意有所指。 “……伞。”梓兰猛地头脑发热,慌忙之间把自己从不离身的伞递出去了,“现在还在下雨,你先拿我的伞去用吧。” 不要给人虚无的希望。 “……只是伞啊。”月见夜笑着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垂落下来,掠过她的伞,直接落到地上,好像在埋怨她似的,“我到车站去借用公用雨伞就行——很近的。我们不是‘再见’了吗,梓兰小姐?” 不要说话。 梓兰抓住月见夜敞得亮堂堂的领口,扯过来吻住他镌刻笑意的嘴唇。她沿着月见夜的唇隙用力吮了一下,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胸膛,然后不着力似的滑落下去,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轨迹,最后停驻在他的腰间,拨了拨他的皮带扣。月见夜倒抽一口凉气,梓兰抛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她说,我们之间不是那么严肃的关系,犯不着说什么是什么,对吧? 不要爱,也不要再见。 这种感觉是什么?幸福吗?快乐吗? 不,什么都不是。只是某种泡影的残片,用以抵消对死亡的恐惧和消极生活里的突兀阵痛。 一整个突降大雨的夜晚,梓兰只有极为短暂的片刻是清醒的——趁着这来之不易的清醒,梓兰推着月见夜的肩膀,把自己从窸窸窣窣的索吻中解救出来。她抬起头,看见萨卡兹男人的脸被旅馆廊道的熔银壁灯照得一片光霭淋漓,苍白的嘴唇上落了一道猩红的咬痕。 梓兰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决定问他,我是矿石病感染者,你确定要和我上床吗? 月见夜笑了笑,捉起她的手,隔着手套准确地吻在了掌心最深的伤口上。接着他冲梓兰张开了嘴,舌头一顶,尖锐的牙齿轻轻咬住舌上的物件,将鲜为人知的秘宝展示给梓兰。 梓兰定睛一看,舌面上漆黑的结晶就如一颗切割完美的舌钉嵌合在那里,被璨白的牙齿铰住递呈到她面前,微微泛着妖异的光。 梓兰一把揪住了月见夜的衣襟,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和倒映在他瞳孔深处的自己对峙着。刹那间她感到过去两年来病症填塞进她生活的苦痛还有那种热情消退后的颓唐都彻底败下阵来。它们不再统治着她,它们不再控制着她,它们松开了她血迹的斑驳的翅膀,它们脱落,它们退避,它们暂时地离她远去。蝴蝶骨下长出源石结晶的部分又在隐隐作痛,一簇重新飞翔的渴望开始萌发。 一无所有的女人无福消受永恒。 “只有‘公主大人’才与‘幸福的记忆’相称不是吗?” 梓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月见夜却听清了她的每个音节,一个接一个掉在地上,琳琅作响。 那就让我成为你的公主吧。 月见夜把手伸进梓兰裙子侧边的口袋,拿出她的房间门卡,刷开了那一道摇摇欲坠的锁,推门而入,脚跟一勾把门带上。窗子没有关好,窗帘被风鼓起,又如少女的裙摆缓缓飘落,复归原位。 月见夜的皮带是最先飞出去的,紧接着是梓兰的高叉裙,在凌乱的布料拉扯声中高跟鞋挂在了床角,皮革项带压住了真丝衬衣的荷叶边。月见夜拥抱梓兰跌进床铺的样子犹如堕入深渊。被褥和床单的质料很温和,贴着肌肤的感觉让梓兰分不清楚是布料还是被人抚摩。她像婴孩入他怀中,又像一个沉寂的幽灵在等待共鸣。她的冰冷召唤出炽热,她的贫瘠在叫嚣着想要燃烧。梓兰有些失神,仿佛在月见夜的牵引下她开始了一次长途跋涉,一次企图证明她还能重生的不死旅途,有沙漠、荒原、高山绝壁和丰饶的绿洲。 “你不是因为失恋才辞职的……”她喘着气问道,“是因为感染了矿石病,对吗?” “梓兰小姐……真是的,我该说您不解风情吗?”月见夜沿着梓兰的腹股沟的起伏来回摩挲,就像盘旋在一架寂静的山脉之上。 “绝症会激发人心最深处的寂寞,我明白。”梓兰冷笑了一声。 “恋爱本身就是一种绝症。”月见夜无奈地摇摇头,俯下身亲吻她迷人的眼尾——叫他一见钟情的眼尾,“梓兰小姐未免太看轻‘爱’了。” ——她又用那种眼神看他,那种在暴雨的伞檐下,摇摇晃晃的不平稳眼神。 “你在说你爱我吗?” 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咄咄逼人的话,月见夜只能错开她的目光。 “我没有那么讲。”“那就闭嘴。” 梓兰觉得自己快要用尽了全部面对死亡的勇气,咬着月见夜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舔吻他舌面上的黑色结晶,那钻石般的伤口,仿佛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联系。互相慰藉,互相怜悯,感同身受,只是没有爱情。月见夜询问梓兰喜欢开着灯还是暗一点,梓兰说不要开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毕竟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能重生,可她还是会在月见夜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清清楚楚地,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她会看见自己的绝望,看见自己的醉死梦生,她害怕看见自己因一时冲动就向一个认识才两天就跟她上床的男人求救。 我还不想死,救救我。 啪!梓兰不假思索地伸手把最后一盏床灯也关掉了。黑暗触手可及,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月光无边无际。广袤无垠的夜晚让人害怕,那里只有他们两个,所以不得不紧紧攀附着彼此。所有的清醒都太过冷酷,一时一地的狂热与迷醉才是人最可贵的体温。萨卡兹身上有焚心蚀骨的热量,足以温暖黎博利脆弱的肢体,让她安然无恙地度过漫漫长夜。 黎博利靛蓝色的羽发散乱着,像张开的翅膀;摇晃着,像在飞翔。她乘着风飞过大陆、海洋,却终究没能飞出东国潮湿的雨季。 是的,月见夜说得没错,梓兰是不会在任何男人的掌心停留的飞鸟,但若他的掌心永远保持着生死无虞的炽热,那么她也许会甘愿在此安息。 梓兰用眼泪遮掩自己的害怕。月见夜给予她多少快乐,便同时哺育了多少痛苦。月见夜带她吃过的食物、去过的地方、说给她听的话、落在她身上的全部抚触……月见夜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想起旺盛的生命,想起了生,便不可遏制地加倍地想起死;她有多想继续活下去,就有多想立刻死去。活人的体温让她眷恋,但她更害怕鲜活的温度会一次次刺痛她、提醒她,自己正像折翼的飞鸟从高空撞向大地一样不可挽回地坠向死亡。 人世间的一切都很好,只是与她没有关系。 夜深之后梓兰醒了,她惊奇地发现月见夜的睡相比她还差。她滑下床,步伐有些疲软,随手捡起一件衬衣披在身上——面料是上乘的;古龙水的味道也还不错;颜色是亮粉色,呕。梓兰从行李箱深处摸出一份文件,轻手轻脚走进盥洗室打开灯,关上门,在浴池旁边坐了下来。瓷砖太冷,她忍不住一边抱膝搓着手脚,一边翻开了文件。 文件第一页是一行大字:罗德岛制药公司矿石病医疗合约书。 这是梓兰离开哥伦比亚之前,带她入行的前辈悄悄塞给她的——那也是当时唯一知道梓兰得病的人。 梓兰无数次地想要一了百了,也无数次地被最后一线希望维系在深渊的边缘。她又仔仔细细地翻阅了一遍,这份文件她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去借一点活下去的勇气来战胜死亡对她的诱惑。 梓兰无法轻易地放下自己过去作为一名时尚编辑的美满生活,以一个病人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如同在泥泞的沼泽里苦苦挣扎、匍匐前进,她可能不得不接受各种痛苦的治疗,药物的副作用会让她面目全非,她如何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倘若,她忍耐了一切,成为一个形容枯槁、身体孱弱、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最终病情仍是加速恶化,只是白白多受了几年的苦来苟延残喘,她要如何面对那样的结果?如果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样的结果上,那还不如在最开始就选择体面地告别。 翻到最后一页,梓兰盯着申请人签名的一栏,盯了很久很久,仍是叹了口气,合上文件走出盥洗室——她依然没能下定决心在那里签上自己的名字。梓兰把合约书放回行李箱,打算再睡一会儿。她摸黑回到床边,就听见月见夜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说起了梦话。 “梓兰小姐…… “梓兰…… “梓兰……” 听见月见夜反反复复地念叨自己的名字,梓兰觉得好笑,甚至在想要不要趁机录下来,明天早上取笑他——转念一想这也太无聊了,遂作罢。梓兰刚伸手准备掀开被子上床,就听见月见夜口齿清晰地说道。 “活下去吧。” 月见夜又翻了个身,没过一会儿就传来匀长的吐息。 梓兰呆若木鸡地站在黑暗中,弯着腰,一手捏着被角,一手死死捂住嘴,不让喉口的哭泣咆哮出声。 第六章 06 梓兰醒过来的时候顶着好大一对黑眼圈,转头一看,晚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家伙如今摆着一个优雅风骚的美人侧卧,薄被一角搭过腰间,顶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熊猫眼看着她。 “早上好呀,梓兰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这人是睁眼说瞎话大赛的冠军吧。梓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起床,顺手捞起掉在地上的亮粉色衬衫反手甩到月见夜头上:“快起来。” 梓兰一丝不挂地走到窗边,哗——地一下把窗帘拉开,清晨丰沛的阳光照了满怀,她感到自己就像新生的婴儿,一个充满危机和恶意的世界迎面扑来,而她将赤身裸体当作最有力的武器。 室内突然变得异常亮堂,月见夜抬手把罩在头上的衬衫拉下来,在刺目的光线里眯起眼睛:“梓兰小姐……?”“快起床。”梓兰又一次催促道,她动作利索地扣好内衣拉起内裤,用一个漂亮的动作把自己旋转着套进一件轻盈的长裙中,然后踮着脚尖走进了盥洗室。 月见夜几乎是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的背影。月见夜能感觉到,梓兰今天心情很好,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细微的雀跃。 突然,梓兰从盥洗室的门背后探出头来,皱着眉问他:“你还愣着干什么?”“呃……”月见夜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头却空空如也,他向来随心所欲操纵自如的那些言辞一下子都不翼而飞。 梓兰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而是很快地消失在门后,远远地传来她的嗓音悦耳如莺啼。 ——“我等你带我去吃早饭呢。” 盥洗室里仍旧没有镜子,梓兰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她的化妆袋里有一枚小圆镜,镜盖上是月牙白的羽翼浮雕,款式很老旧,是很久以前父母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她手中最后一面尚且完好的镜子。梓兰把手伸进化妆袋里摸索了两下,轻而易举就触到了那枚镜子凹凸不平的浮雕表面。她停了整整半分钟,终究没有把它拿出来——她尚未做好万全的准备,暂且不想铤而走险试探自己。堪堪萌生出来的这点勇气来之不易,倘若过早地去面对暴风骤雨,梓兰生怕它就这样被摧折了。梓兰像往常一样上了粉底涂了口红,走到门边的时候她试着轻快地转了一圈,在三拍子的末尾滑过月见夜的身边,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抹艳丽的唇纹。 “我好看吗?” 她斜斜挑起眼帘,黄金色的眼睛用一种攻击性的眼神睇他。 “……好看。”他的回答显得无措而且老实。 梓兰的指尖像尾羽拂过树梢那样在月见夜的下巴上轻轻刮了刮,薄而色淡的嘴唇窝成又一个让人迷醉的吻。 “走吧。” 月见夜在原地怔了一下才跟上去——方才那一瞬间,他错以为梓兰笑了。 梓兰的伞似乎一夜之间变大了,月见夜的半边身子不再淋雨。月见夜唐突地意识到梓兰远比他想象的更吸引人,尤其是当她挽着他的臂膀走在被雨水泡发的街道上——他走在她的身边就像一片时刻依附在她的光芒和神采之下的阴影。梓兰靛蓝色的发尾轻盈而凛冽,飘浮在潮湿的空气中,轻轻地颤动着。 月见夜知道那种颤动是什么。 透支着生命,不顾后果地勉强自己去追寻幸福的时候,心脏就会产生那样轻微但致命的颤动。 生命不过是一场耗时长久的消亡,而总是有人错把一厢情愿当作如愿以偿。宁愿背上债务也要为他一掷千金的女客人,月见夜碰见过不少,然而,企图让只能存活在夜晚的幸福延续到白昼是不可能的。泡影般的幸福轻飘飘的,上升得有多快,破碎得就有多快,人生随之崩溃时发生的震颤也会变得毫无重量。月见夜的使命是温暖脆弱之人的黑夜,支撑着他们迈向黎明,月亮下沉之后,被照耀过的人仍要在破晓时分独自行路。 月见夜苦于自己不曾行医,却总是把真心与博爱当作镇痛的药剂四处分发,可实际上他无法成为任何人的救命稻草。他人因迷恋上他的药效而为之感到痛苦的时候,月见夜微笑着,抚慰着,内心为之感到百倍的痛苦。 月见夜走在梓兰的身边,手臂和她的心跳之间只隔了两层衣物一层血肉,他多想告诉她他在拥抱她的时候就分享了她的一切感觉包括疼痛,他知道她有多么想死却还是自私地希望她活得再长久些,他还知道想要活下去更没有那么容易。 最终的最终,月见夜知道——那些得到过他慰藉和疗愈的人,都要把他给予过的温暖彻底摘除,绚丽的灯光、灿烂的香槟、甜蜜醉人的花言巧语说到底都不过是一簇瞬息而逝的烟火,漫漫长夜终究会归为独自一人的寂静,独自一人的睡眠,抑或独自一人的枯坐到天明。 他们坐在卖三色团子的店铺前的长凳上,月见夜本不推荐这家店的团子——虽然卖相好看但是焦糖酱甜得吓人,团子的口感也很黏腻,梓兰却执意要尝尝。梓兰一个人吃完了一盘三色团子,月见夜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她觉得怎么样,梓兰只是潦草地点点头说不错,然后站起身抚了抚衣角问接下来去哪里。 月见夜领着梓兰走到街角,指了指地上的排水沟。梓兰低下头去看,雨水汹涌地合流,汇入宽阔的缝隙里,水纹一边流动,同时也陷入凝滞。梓兰不解,抬头用眼神问月见夜什么意思。月见夜不语,依然指着地上让她看,梓兰又低头,重复几次后,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扶着月见夜的胳膊弯腰吐了起来。 那家的三色团子哪里是人吃的东西。月见夜再清楚不过了,他抚摩梓兰的背就像安抚婴儿入睡,他垂下目光看她却始终一言不发。 秽物和厌恶感被雨水裹挟着毫无保留地冲进地下,大雨淹没了响亮的呕吐声和灵魂隐在的哭泣。梓兰突然之间感到精疲力竭,仿佛从一日清早开始的快乐和容光焕发都是虚幻的错觉。 她非常努力了,努力让自己生机勃勃,努力表现得充满希望。她一遍又一遍命令自己无力的双腿走出一步,走出一步,走出一步又一步;即便一无所获她还是驱使自己的手掌去触碰,去感受,那些朴素的、平凡的、毫无格调的、生长并绽放在低洼里的、她从前根本看不入眼的事物和氛围,哪怕她放下矜持主动去触碰它们、拥抱它们,它们也全都不屑于归她所有——就连那么难吃劣质的三色团子,她忍着莫大的委屈和恶心硬是不露难色地吃下去了,它们也仍不肯停留在她被源石感染的脏器里。 在这泛滥着令人艳羡的烟火气的尘世中,梓兰觉得只有自己是空虚,只有自己是蝼蚁,就因着骨珠上像坟包一样鼓起的黑色结晶,她变得比空虚还要空虚,比蝼蚁还要蝼蚁,矿石病就是这么轻易地把一个曾拥有完美人生的人瞬间打落到尘埃里,成为最低的最低,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对自身的折辱。 雨愈来愈大。梓兰的呕吐是从脏器深处涌动起来的,四肢百骸同时发生摩擦和挤压的排异反应,不愿被接纳的异物穿过喉咙,冲出口腔,碾碎成呜咽。她揪着月见夜的衬衫衣襟失声痛哭——她揪得异常用力,这俗气的、刺眼的、毫无品味的亮粉色布料,成了唯一愿意在她跟前伏低做小的俗物,任她拉扯去擦她哭花了的妆容、去擦她低微的涕泪。 月见夜好像能明白她一切从不说出口的心声,他举着伞,依旧缓缓地抚摩她颤抖的脊背,顺着蝴蝶骨的走向一寸一寸地按下她的惊惶,衣料下那些细碎的、坚硬的凸起,他也一并一视同仁地轻轻抚过。 “梓兰小姐,这世界上有无数的人都曾想过一死百了,但到最后,大家都选择苟活到白头。想要活下去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不想活的人都认为死很容易,不想死的时候又发觉还是活下去更难——这再正常不过了,不用勉强自己。” 梓兰听出了月见夜措辞的模棱两可,她追问道:“不用勉强什么?勉强自己活着还是勉强自己去死?”月见夜的回答仍旧圆融得近乎狡猾:“不管活着还是去死,勉强就是勉强,我只是希望梓兰小姐能够快乐。”梓兰揩了一把眼泪就冷笑:“这种时候就只会说漂亮话了,明明做梦也在说让人说下去这种不负责任的鬼话。” “那是真心话。”“哈?!” “想听一个人说实话就给他一张面具——有这样的说法吧?不过我是不会戴面具啦,这副面孔一旦遮起来,世间女性的幸福指数都会随之降低呢,那不是太可怜了吗?”月见夜突然潇洒地捋了一下头发——梓兰也说不上来从不挑时机的无端自信究竟是这个人的优点还是臭毛病,“所以想听我说实话就在夜半蹲守我的梦话吧,梓兰小姐。” “谁要蹲守你的梦话啊?!太自以为是了吧你这人?!” “我希望梓兰小姐活下去——这是我自私的心愿,即便我理解梓兰小姐的痛苦,即便我知道梓兰小姐有多么渴望通过死亡摆脱感染者这个身份带来的沉重负担,哪怕罔顾梓兰小姐自己的意愿,我也还是希望梓兰小姐活下去。” 暴雨和月见夜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在无尽的虚妄风声中漫漶出脆弱的花香,梓兰的神思冷不丁晃荡开一圈透明的涟漪:“为什么?” 月见夜咧了咧嘴,笑得无比灿烂,就像消失了一整个雨季的东国的太阳。 “因为梓兰小姐很好看。” 梓兰听不见了,这里的雨声比河岸边的夜晚还要广袤无垠,她几乎被这种声音洗去一切知觉,再也听不见月见夜的低声呢喃。她只能小声鼓鼓囊囊“不要再说我‘好看’了”。月见夜不响,只是笑。 梓兰小姐,不要看轻生,也不要看轻死,更不要看轻爱。 唯一无足轻重的,是我交付于你的真心。 仅此而已。 第七章 07 在东国的雨季,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消磨时间,特别是身边跟着月见夜这样的向导的话。然后便仍是如此,梓兰和月见夜白天打着同一把伞,走在同一条街道,吃同一张桌子上的饭菜,晚上在同一张床上做爱,间歇性醉生梦死,持续性疲劳颓废。 梓兰偶尔会感到无由来的阵痛和虚弱,也许是病情加重的征兆,脊背上蝴蝶骨下的结晶增多了,缓慢地增加,逐日复现,漆黑犹如黑曜石的碎片,会在旅馆床灯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星图般的光芒,聚拢成温柔的形状。 梓兰不再和月见夜讨论生死之类严肃的话题,也不用再装模作样费劲地维持某种矜持造作的光鲜亮丽。他们经常在回到房间后踢掉鞋子衣衫不整地滚作一团,完事后再随便套上一身不怎么像腔的衣服出门买一堆垃圾食品回来大吃大嚼,偶尔吃腻了精心调味的料理,梓兰也学会了享用一些廉价低劣的物什特有的刺激来唤醒因矿石病而日渐迟钝的感官。 梓兰觉得自己渐渐地开始表露出一种潜意识里的执拗,和什么东西过不去似的,越是被为难,就越要与之作对。有一天晚上她和月见夜去酒吧喝酒,看着月见夜碰到了几个过去的熟客,被围在中间,喝了不知道多少杯,说了成吨的好听话才得以脱身。月见夜回到吧台边时,梓兰已喝得微醺,指尖轻轻敲打着杯身,用一种曼妙的眼神睨着他。 月见夜,你知道吗? 她用少见的低回而婉转的音调开口道。 我之前觉得,人间的一切都很好,只是和我没有关系。 嗯,那现在呢? 月见夜随口接茬。他没有再喝酒,而是开了一瓶玻子汽水——尽管身为前牛郎他的酒量深不可测。 我现在觉得—— 梓兰把空杯子墩在吧台上,眼含微风地比了一个优雅自如的手势示意酒保再来一杯。 ——和我没有关系不要紧,我强行和他们发生关系。 月见夜差点把嘴里的汽水全喷出来。 东国的雨季临近尾声。 整个六月明明过得如此漫长,梓兰却感觉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时光,每一天都在低洼的泥泞里满身烟火气地打滚,每一天都匍匐在卑微的躯壳里极尽嚣张地苟活,她想象着从高楼顶端一跃而下时有多么痛快,就同等用力、恣意地享受活着的每一个时刻。能有多张狂潇洒,就有多死乞白赖;敢于一了百了,也不耻苟且偷生。 她对月见夜说,如若我带着一身为人所不齿的肮脏病痛,撒泼打滚地让这个世界接纳我,你说,有一天我是不是也能苟活到白头?白头也许不行吧,这病治不好,至少能再活个一二十年……我还想再找份工作,攒一点钱,然后某天一时兴起辞了职再来一次长途旅行。 月见夜没有回答,只是捉着她的手吻她,掌心里依旧包裹着那般生死无虞的炽热。 梓兰没有说完,她想说,辞职再来一次长途旅行,再度沉沦于一季冗长丰沛的雨水,又一次遇到一个月见夜,然后重新开启一段一二十年向死而生的挣扎苟且。 梓兰拥抱着月见夜默默流泪,感到这种对他人体温的贪婪与渴念于她而言未免丧心病狂——患病以前这种事对她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这杯咖啡无论何时都不曾冷却,醇厚的口感似乎不管过去多久都散发着可供人无节制地索取的香浓。 这种经年不改的滚烫绝不正常,但这就是活着的实感——梓兰认为这有点可怕:月见夜陪伴她的时日已然超过了一个习惯的养成周期,而她对此毫无知觉。回过神来时,她几乎要舍不得把他倒掉了。 好在这个时候,六月唐突地行至终末,东国的雨季终于结束了。 梓兰的旅行,也结束了。 那一天,梓兰早早地起床梳洗,一丝不苟地收拾行李。最近几日,月见夜没有在她的房间过夜,他之前告诉过梓兰,雨季过去后他也要出门远行。东国的出境手续没有哥伦比亚那么严格,可也相当繁琐,花去月见夜不少时间。梓兰看了看表,觉得月见夜应当不会过来和她用早餐了,便没有等他。她结掉账单出门——如她所料,存款彻底归零,从此时此刻起,她真真正正地一无所有,没有活下去的资本,也没有活下去的负担。靛蓝色的黎博利就此孑然一身走入在东国雨季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里。 淅淅沥沥的广阔雨幕撕裂开来,天光大亮,雨霁云开。水气渐渐稀薄,最后蒸发消散,整座城市都如同从水下浮出表面,空气里残留着潮意,积水的塘洼映出一只蔚蓝的蝴蝶翩然飞过,翅翼清澈,不染尘垢。那种被从极高之处自由坠落的雨水不息敲打的沉闷声响消失了,干净的阳光不受阻隔地照落下来,街衢和建筑在错落的光影里安逸自在地张口呼吸。 梓兰走在行道树的阴翳里,每走一步,脚下都踩着灿烂的光花,疏疏落落的鸟鸣在街头巷尾盘桓。她的心也在微风托举之下变得轻快起来,万事万物都在苏醒,被长时间淹没的一切都在重新萌动。月见夜说得没错,雨季结束的刹那平凡无奇但却如此美丽,正如红尘世间的广袤土地上猝不及防绽开一大片的白色花朵,每一个恰巧路过的庸常灵魂都因置身其间而与有荣焉。 梓兰有种飘浮着的错觉,她背上的那些源石结晶有一股轻微的鼓胀感,就像是活物在极其微小的层面上试图挣扎。梓兰不清楚这是疼痛和麻痹共同作用的症候还是迟钝的器官自顾自的致幻,她想自己是不是快要飞离地面。黎博利与天空之间那一层微妙的依存关系在她患病之后就再也不曾召唤过她,她的翅翼伤痕累累鲜血淋漓,而如今她却感到与大地的囚锁变得愈发薄弱。黎博利的本能在这大雨过后的晨间再度渴念飞翔。 “梓兰小姐!” 走到距离东国国都最大的城际交通枢纽站最近的街口,梓兰听到有人叫她,她立刻转过身,就感到有什么柔软清凉的东西触碰到她的胸部——一大捧水滴花。一枝枝优柔弯曲的花杆团束在纹路温柔的洒金纸张里,一连串纯白的花骨朵铃铛般低垂着,挂落新鲜的露珠。 小巧玲珑的花朵直直递到她的怀里,盛开在她的胸膛。梓兰有些惊讶:“给我的?”“当然。”月见夜点了点头。 “谢谢。”梓兰腾出手接过来,默不作声地把那艳俗亮粉色的装饰丝带在她神经末梢上刮蹭起来的疙瘩强行抹平。 梓兰一面低头拨弄着湿漉漉的水滴花,一面问月见夜:“你也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吧。”“是的,我的出境手续也都顺利办完了,过两天就要离开东国了——最近实在太忙了,能赶上为梓兰小姐送行真是万幸。” 一股早间的冷风吹过,月见夜那件漆皮反光风衣宽阔的衣摆猎猎地响了一阵,在一段黑白分明的沉默中几乎响到人的心坎里去。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一路顺风,梓兰小姐。” “还有呢?”梓兰不甘心,继续追问。 月见夜坦然地笑笑:“没有了。” 梓兰知道月见夜的那个笑是什么意思:是她自己说过,他们之间不是那么严肃的关系,所以没有爱,也不需要再见。 在曾经过去的一个又一个冰冷雨夜里,他们借着同病相怜的幌子充当温暖彼此唯一的光火。梓兰恍然间有些遗憾,这么说来,从这段短暂的关系里贪婪地汲取慰藉的唯有她自己。月见夜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慰吧?无垠的月光平等地照亮夜晚行路的所有人,但是没有人会特意感谢月亮。梓兰不愿意欠人人情,她并非不感念月见夜,但她遗憾自己终究无以为报。 梓兰相信月见夜曾经像拯救她这样拯救过无数失意的人,而她不过是依偎在他的荫蔽之下逃离现实阵痛的万千之一罢了。往后,月见夜仍会毫不犹豫地拯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梓兰甚至还不确定自己离开这座城市后能否独活。 他们就要分别了。而她所拥有的希望、前行的勇气,都和怀里这捧水滴花一样,是从月见夜的手里接过来的,在此之前——在他到来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拥有过。 梓兰松开了手里行李箱的拉杆,放下旅行包。抱着花上前一步拉过月见夜的衣襟,给了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吻,她盯着月见夜的眼睛低声喃喃了一句告别,然后毫无顾念地转头离去了。 月见夜目送梓兰走过街口,转了个弯之后隐没在交通枢纽复杂交错的人行天桥和快速栈道交织的阴影中。虽说姗姗来迟,月见夜的一见钟情到底落下了帷幕,始于雨季也终于雨季,看上去似乎也算是完满的。 那只飞鸟终究得以穿越东国的雨季,带走了六月无声的告白。 月见夜在原地站了很久,反反复复地回想梓兰最后留给他的话,回想着回想着便几欲哭泣。但这是个美好的日子,不应当难过;那也是月见夜所知道的最美好的祝愿,应该倍感幸福地接受——在无私地给予了那么多、那么多人快乐和幸福之后,月见夜在此刻收获了自己的第一份报偿。 已然离去的黎博利留下的吉光片羽,究竟能温暖他多久呢——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月见夜都觉得自己无药可救。萨卡兹孤独的心被另一种孤独的祝愿包裹了,他几要感激涕零,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祝你我苟活到白头。 END. Sakakima Sora 2019年11月23日20:5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