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作者:当愉 文案: 《楚乔传》元淳燕洵线 从元淳被赐毒酒之后写。 私设相对多。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洵,元淳 ┃ 配角:楚乔,元嵩,仲羽 ┃ 其它:燕淳 一句话简介:元淳燕洵同人 立意:安得世间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 1 章 “淳儿,跟七哥回家。七哥定保你平安。” 魏舒烨终究是在元淳的怀中咽了气。她抱着他一点一点冷下来的尸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两只眼珠盯着前方的草屋,整个人跟半死不活没什么分别。 元彻兑现了他的承诺,向魏帝求情,将人养在她原先居住的云水台。元淳并没有表现得很痛苦,只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追月给她送饭她就吃,用过饭就睡觉,懒懒散散,一点不像个公主。 据说,那个割腕自杀的公主被救下了。 没有丫鬟,没有侍卫,没有蜡烛,没有光。屋子里的陈设还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窗户没关严,几滴雨飘进屋子,湿了晒在台子上的几块橘子皮。 这里仿佛,很久很久没人住过。 元淳被救下后,在一个巨大的梨花木箱子里缩了三天。为什么自杀呢?太医说,她有了孩子,只是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更不想回忆。 追月和采薇一样,都是从小侍候她的宫女。她冒着被训斥的风险打开了云水台的门,见她的公主还在那个箱子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追月,我想洗澡。” 她没睡,从箱子里坐起来,冲追月扯了一个笑。 “好,奴婢去叫小荷和小月来侍候公主。” 宫女替她放热水,准备好换洗衣物,上前帮元淳宽衣。她本能一缩,让包括追月在内的所有人退下。 她未解衣,直接走进浴桶,拿起绢帛,探进衣中一下又一下狠狠搓着身体。原先她也沐浴时也这般对自己,身上的伤反反复复许久,这好不容易结的痂,现下也被她搓掉大半。热水淹进她的伤口,痛得人蹙着眉头,她不敢看她身上的皮囊,还是目视着前方,没有放弃手上的暴力的动作,似乎是想将她的耻辱连同身上的整个皮都搓掉。 晚风声,水声,放荡声,血液声交错在她的脑子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元淳拿过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一圈一圈的缠在肚子上,浴桶里的水逐渐被染红。 手一直在发抖,这是她第二次亲手杀人,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肚子很痛,但只要想起那个山洞里的经历,她就有继续缠肚子的勇气。 回魏国后,她尝试了很多很多自杀方式。她一个失去清白的女子,在元淳眼里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听见门外有人的时候,她就放下了手里的凶器,重新挂上笑容面对身边所有的人。不愿让人发现,也不想让人哭,因为她还有哥哥和追月,他们都是爱她的人。 第二天宫女来收拾的时候,元淳晕在血水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先前给她诊脉的太医没想过她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打胎,其实一碗红花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他没有想过,宫里一切用药都要记录在案。这个没能顺利嫁给燕北世子的公主领了红花,就是在宣告自己已不再清白。 “太医,公主……公主怎么了?” 太医略带心疼看了看公主,顺了一把山羊胡子:“公主来月事,想是不大注意。我到时候开几帖子药,记得熬给公主喝。” 但是这几帖子药没有送进元淳的胃里多少天。云水台内又染了上血光——元淳公主又选择触墙自杀。 她想死,但也怕疼。所以这次同样没有死成。 不过,她疯傻了。天天缩在梨花木箱子里玩着坏掉的橘子皮不敢见人,就像是个被遗弃了很久很久的布娃娃,也像她手上已经发霉的橘子皮。 元嵩被允许回来,回来后天天来云水台看元淳,只是都被神志不清的妹妹轰了出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妹妹,即便她现在疯疯癫癫。 “淳儿,哥哥近来得了个好东西,咱们玩这个好不好?”他的掌心上有一个兔子尾巴,是原来元淳最喜欢的东西。元嵩找了很久很久,最后趁元淳睡着,宫女才在她贴身衣服兜里找到了那个脏的不成样子的兔子尾巴。 元淳原本白白净净的小手上现下全是发霉的橘子皮味,指甲缝里也满是黑色的污垢,就像是翻过垃圾堆一样。她见到人来本能的缩了缩,但见到那个英俊的哥哥手中的兔子毛,眼睛里顿时发出光亮来。 不管是清醒还是疯傻,她还是能记得自己最喜欢什么。 “我要……”元淳想去够,将脏兮兮的小手在身上认认真真蹭了几下,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站起来,又不敢靠近他。 元嵩何尝不是小心翼翼,他原来那么天真的善良的妹妹、被他和母妃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如今因为可笑的国恨家仇变成了这副样子。他还记得元淳先前说“不喜欢的一大堆,喜欢的却偏偏得不到”,他知道她心里的苦,可皇家的人,命运又怎么能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且,这世上有很多很多比她苦的人。 但是,她也是他的妹妹,不只是魏国公主。 “是哥哥,不怕啊……”他一点一点靠近她,将兔子尾巴轻轻放在小手里。 元淳起初还害怕,但兔尾的柔软渐渐让她安下心来,干净的眼睛对哥哥弯了弯,拿着手里的东西坐在箱子里继续玩。 他寻了个席子坐在她身边,努力咧嘴笑:“淳儿,哥哥给你唱歌好不好?” 她在箱子里窝着,对着兔尾笑了很久很久,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没有理身边的人。元嵩不恼,趴在箱子边上哼着母妃小时候给她唱过的儿歌。渐渐地,元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相和她小时候一样可爱:蜷缩着,时不时咂着嘴,极是憨厚的。 元嵩轻手轻脚的走出,刚绕过屏风时,他回身,似乎瞧见母亲趴在箱子边上,烛光照在她的发髻上,好像多了几根白发。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哄她睡觉,有时哄着哄着就趴在摇篮边睡着了。只是看着看着,母妃的身影便不在了。他才想起来,他的母妃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元嵩见元淳熟睡,轻手轻脚的从柜子里拿了最薄的蚕丝被折了折给她盖好,悄悄亲了她的脸颊。 他回身,看见站在屏风旁边的追月,食指碰了碰嘴唇,示意要她与他一同出去。 “殿下,公主房里还亮了许多灯。” “亮着吧,淳儿近来怕黑,万一半夜醒了吓哭了可不好。”苦笑着,元嵩一步步走出了云水台。 雨过后,天边的圆月不再朦胧变得明亮起来。那一晚,元淳睡的很香。 翌日一早,窗户外飞着一只纸鸢,是好看的莺儿。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最后光着脚就跑出门去看。 “纸鸢!纸鸢!” 那个人她认得。昨夜她给自己唱过歌。 元嵩本想训斥妹妹没有穿鞋,却还是拉着纸鸢线走到元淳面前,温柔至极:“喜欢吗?” 今天的阳光很好,天上连片云彩都见不到。纸鸢在天上飞得很高很高,元淳眯着眼睛去看,时不时跳起来伸手去抓:“莺儿!莺儿!” 元嵩一步步走进屋子,拿来了杏色的绣鞋,冲着妹妹招手:“淳儿,咱们来穿鞋子好不好?莺儿在那儿等着你呐。” 她还不认得自己的哥哥,看见那个比自己高一头的人,紧张兮兮地站在原处不动弹了。最后追月大着胆子慢慢走到元嵩跟前将他拉过来:“公主不怕,他是你哥哥,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叫元嵩,小时候还把你扛在肩上看烟花呢!” “真的?” “当然啦。咱们把鞋袜穿好,哥哥带你放纸鸢好不好?” 许是知道追月不会伤害自己,元淳开始试着相信面前的哥哥,也乖乖的让追月穿着鞋袜。身边的宫女都蹙着眉头,她们的公主已经及笄,不再是小孩子。但不管孩子多大,在哥哥眼里,她永远都是孩子。 元淳得了鞋袜,冲天上的纸鸢蹦得更高了。只是纸鸢在天上飞,无论如何都够不到。元嵩用牙齿咬着线将纸鸢拉低,顺势将她扛在肩上:“哥哥来帮你!” 纸鸢慢慢落在元淳手中。她看清了纸鸢上的莺儿,淡黄色的,毛茸茸的脑袋很可爱。 “淳儿抓住莺儿啦,好厉害哦。”元嵩放开纸鸢线,左臂紧紧抱着她,“淳儿想飞吗?” 她点头,他便捉住她的腿稳稳当当地绕着云水台的院子跑,橘子味的暖风拂过面颊,几根碎发惹得她脸蛋有些痒。她举着纸鸢,在哥哥的肩上笑得很开心。 玩了很久,元嵩已经累到不行。不过看元淳笑得开心,他心里就高兴。 元淳瞧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要他放自己下来。下地时,她伸出自己的小手,对着哥哥的脸一顿擦。时不时吹着凉气。 他摸摸她的头,坐在阴凉地歇了很久。待歇过来,往日里元淳喝的汤药被端到元嵩手里,元嵩只是将它放在桌上,左手拿着勺子耐心地将药汤搅凉些。 待药凉些,元淳听见哥哥在叫自己吃药。她松开抓着追月的手,跑上前去看元嵩。 “淳儿,喝药了。” 他舀了一勺递到元淳嘴边,她许是不知道药是苦的,将勺子里的汤药喝下去。只是喝了一口才知道这东西不好喝,于是眼睛里便多了些水光:“我不喝……不喝!” 元嵩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颗橘子糖,好生哄着她要人相信糖是甜的。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橘子味儿渐渐让元淳忘记方才的苦。就这样,元嵩连哄带骗地才让妹妹将药喝干净。后来喝药时的元淳,就像是个英勇就义的壮士,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只是云水台里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第 2 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淳才敢和哥哥一起玩。她去捉他的袖子,发现哥哥是独臂,为此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小嘴里总是模糊不清的说疼,还把自己的酸梅汤当成药,要哥哥喝:“哥哥痛,药,不苦的!” 元嵩只能苦涩笑笑,端起碗就喝了。然而每次来云水台都会被妹妹灌下一碗酸梅汤,如果不喝元淳根本不会跟他玩,对此他除了无奈也心痛。 照追月的话来说,元淳疯了是好事。 “燕洵”这个名字再也没机会走进她的心里。 四四方方的宫墙将云水台围的很好,仿佛将那处小小的殿宇与这世上的所有权谋、算计都隔绝干净。 如今魏国与燕北的战事吃紧,昏庸无能的皇帝连独臂的儿子也派去了。 元淳的脑子糊涂,一直追着追月说“要”,却说不出自己要什么。追月拿了新晒的橘子皮,她摇头;她拿兔尾,她接过后还是摇头。最后追月拿出纸鸢,元淳把头压得更低了。 她是想元嵩了。 那燕北的王杀红了眼睛,根本不会想起往日在长安他与元嵩等人的情分。元彻死时,燕北的人在他身上搜到一封信,以为是军中密报便拿去给燕洵看。 是一封普通的家书,写给妻儿的,没什么特别。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他不爱诗书,却对这句诗记忆深刻。因为做了质子,他没收到过几封家书,以后也再不会有机会收到。元彻的这封家书,只会引起燕洵的愤恨。 长安,这个名字很好听。 一个名字能给一座城的带来安宁,很荒诞。 那时是秋天,魏军守不住了。 “满目疮痍”对于长安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形容。 燕洵是当着长安人的面,亲手斩下魏帝头颅的。 瞳孔里散着,千年寒冰周围的水雾。 元淳手上绑着草绳,跪坐在处斩台下吮手指,她什么事都不懂,呆呆地看着不断向燕洵求饶的父亲。魏帝头落之时,追月正死死的捂住元淳的双眼。 元淳没有见到血腥,她的婢女小荷将她护得很好。后来她和追月与元淳被关在云水台中,燕洵来时,她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恳求他放过自己的公主。 九幽台上鲜血未凝,秀丽山上白骨未腐。因为元淳的关系,小荷曾经也为他这个质子做了很多,只是现下在处斩台上身首异处的魏国皇帝,太昏庸,昏庸到屠了他全家。就因为那句“魏帝将亡,燕主天下”。 不过,他真的将这句话变成了现实。 挺好笑的,想起来。 身边的一个副将私自揣度他的意思,又想起与魏国的血海深仇,作势就要冲进云水台。可怜的小荷为自己的公主挡了最后一下。 仇恨让他变得越来越冷漠,所以燕洵并不想理她。他淡淡的看着脚边的女尸,没有怪罪自己的部下,只是让他们去别处搜宫,将魏国余孽揪出来等候他的处置。 他留下仲羽,跨过地上的女尸,推开云水台的大门,看见了正在和追月放纸鸢的元淳。云水台的天空是蔚蓝色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院子里有熟悉的橘子香。这里很美好,像是长安城里唯一干净的地方。 云水台里除了她二人,剩下的人死的死,跑的跑。追月看见他们,连忙将元淳拉至身后护着。她怯生生的攥着线躲在追月身后,根本无心再管天上飞的纸鸢。她想起哥哥教她的温柔,不敢再乱发脾气,只害怕的叫着“哥哥”。 “殿下……” 纸鸢渐渐从天上落下来,落在燕洵的皂角靴旁边。 可怜兮兮。 他瞧见姑娘头上裹着纱布,心里估摸着她伤了脑子,捡起地上的纸鸢一步步走向元淳。燕洵一双眼睛里没什么别的波动,直到看见她挂在腰间的兔尾,想起大婚,她攥着他衣角的样子,脏兮兮的脸哭的梨花带雨,眼里才有活动。 不多,呆傻的女孩子根本看不出来。 能让她看见的,只是他身上的戎装。看见之后也不知想起什么,拉着追月退的更厉害了。 身后的仲羽想起那日楚乔护送元淳他们回来后的神情,眉头皱得很深。 没有接,元淳认不出眼前的人是她心心念念想嫁的驸马。燕洵也没说话,只是放下纸鸢走出云水台。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吩咐仲羽燕北将士不许来此处破了安宁。可怜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可以陪伴她。 所有魏人中,他只留下了元嵩,且将其发配边地。一个独臂的人,兴不起风浪。妹妹还在他手里,元嵩不可能自杀。燕洵站在龙椅前愣神儿,他嫌脏,要侍从将龙椅换掉。 月光很柔,照在院子中的样子仿佛让人想不起白日里的杀戮。他穿着原先的衣服走进云水台。室内的烛火还亮着,窗子边上立着那个仪态不庄的姑娘。鹰眼看清了她手上的东西,是橘子皮。 燕北草原广袤无垠,牛羊遍地,马群驰骋,那里没机会可以见到橘子树。他的家门前有第一棵橘子树的时候是在认识她之后,只是那里的气候不适宜,没过多久就枯死了。当时年纪还小,身为质子没人愿意与他说话玩耍。他最爱吃的就是橘子,连带着喜欢用橘子皮泡水。元淳当时还是个半人高的孩子,见他喜欢橘子,就成天在袖中藏两三个橘子带去他的轩馆。她那时说了谎,要他相信这世上只有她有橘子。 现在想来,她只是为了多找机会去看他而已。 都说是现在想来,那些事都发生在过去,想起来也不算有意义。 那个姑娘自己也不知为谁而晒,像是长年累月养下来的习惯。她晒的认真,没心思注意来人,摆好后就进屋了。 橘子皮摆的歪歪扭扭,燕洵慢慢捡了一块凑到鼻前嗅了嗅,很清甜。 近来长安易主,事无巨细都落在追月身上,加上太医院的太医走的走,散的散,她只能将剩下的药每次少煮一些,再反反复复的煮,能撑一天是一天。 踏出房门时,追月看见了燕洵,吓得她赶紧将门锁好,十分警惕地看着眼前闻橘子皮的男人。燕洵看见她手里的一小包药,药纸旧旧的不成样子,上面还有药材上带下来的褐色液体。 他随口问了句元淳得了什么病。 追月说她疯傻了,撞伤了脑袋忘了所有事。她说着说着像是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甚至还说“就算是皇帝,元淳的心里也不会有他”一类让人听了不痛不痒的话。 国恨家仇纵横其间,他可以泯灭自己的人性,可以为了死去的亲人对魏人痛下杀手,同样,也可以利用这世上除了亲人外唯一一个真心爱他的公主。他从来不会因为手上沾着罪恶而蹙眉,因为魏国人手上的罪恶比他多太多,就算要忏悔也轮不到他。九幽台事件后他习惯过着恶人的生活,也习惯了冷心冷情。燕洵放下了橘子皮,看了眼窗纸上的影子:“将药渣子送给仲羽,明日会有人送药来。”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像是痛,也像是愧怍。 这种感觉,没有什么用。 洵为“恂”,诚然。淳通“纯”,纯粹。 跟他们的名字一样没用。 在他身上看不见光,他也不像是在商量,因为他们都知道,元淳现在需要换上新鲜的药材,这些东西对她的疯病根本没什么效果。所以他与她都知道双方不会反对这项提议。 药材是燕军郎中连夜配好的,翌日一早就放在了云水台的门口。燕北人还在忙着新君即位的事,没有空闲去问一个疯了的前朝公主。 大臣们开始劝谏,要他选后。 他心里装的是阿楚,那个小野猫。但是小野猫有属于自己的月亮,不喜欢他这只狼。他没选任何一个人,只是将手里的秀女册子扔进火盆。 月有阴晴圆缺,世上太多的事难全。就像他与元淳的感情,有钟爱的人,可那个人并不钟爱自己。最后只能以一身卑微磕得遍体鳞伤,泣血而亡。 关于元淳的家人,追月跟她解释说,她的家人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给她买好吃的了,可能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哄孩子都是这么哄的。 燕洵有时候得了空闲会去云水台看她,元淳渐渐对他不再害怕,小手拿着橘子果脯心满意足的吃着。“啊~”她拿着果脯在他眼前晃一晃,要喂他吃,就像当年她在莺歌小院里拿着他喜欢的点心一样。“你吃吧。”他看见她有些蓬乱的头发,努力扯了一下嘴角。 从刚见她疯傻的样子一直到现在,好像她的头发一直都很蓬乱。听追月说,公主不愿意让别人随便碰她的头发,又怕伤了她头上的伤,只能如此了。 “嗯~”她不情愿的摇头,头上的珍珠跟着晃起来,可爱的像个孩子。只是他笑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眼里的水打湿了睫毛。元淳好奇地用手指沾了沾,放在嘴里尝,嘟着嘴不吃了。 “怎么啦?” 她指了指眼睛,像是也要哭出来一样:“难过……” 她尝过哥哥伤心的时候流下的泪水,也尝过自己被药苦到后流下的泪,和他的一般味道。元淳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会流泪,但多是不开心,和她吃药时一样不开心。 她想起什么来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燕洵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努力看顾着不要她受伤。后来元淳手上多了个荷包,从里面倒出来几颗梅子,用勺子将果汁压出来。甜汤被她弄得到处都是,但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最后元淳推了推汤,再次指着眼睛:“痛,甜甜……” 他记得追月同他说过,从前元淳看元嵩独臂,以为他还是很痛,又怕太医院开的药太苦,就把自己的酸梅汤当成药给他喝,也会告诉他“哥哥,不苦”。 一个独臂的人被赶去了边关,元淳在他手上,所以元嵩不会乱来。 在他手上,算安全。 他拿起壁上全是甜汤的碗:“不苦。” 第 3 章 “小姑娘,你认识元彻吗?元彻的死相很惨,我告诉你,他死的时候浑身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呢……而且你的哥哥元嵩,现在在边关食不果腹,衣衫褴褛……” 燕北人对魏国人很少有好脸色,尤其对那个在云水台将养的前朝公主。因为在他们眼中,她不折不扣是个余孽,而且任何魏国皇室的人在他们眼里都不配活着。 “你这衣服有些脏了,我帮你整理整理吧?” 一个疯子,他们不会放过。因为她得的是疯病,不是绝症。而且除掉一个疯子,不需要太多的气力。 夜里,云水台中传出元淳的惊慌失措的尖叫。仲羽无意路过,冲进房门时,追月已经被迷晕不省人事。一个扮鬼的男子拿着剑围在元淳身边,借着月光,他的嘴脸愈发狰狞。仲羽学起当年的楚乔,将人打断了腿交给身边的侍卫看管。 元淳还在惊慌中痛苦叫喊哭泣,那人记得国恨家仇,本想要这胆小怕事的前朝公主经历惊吓后再杀死,却没想到仲羽赶了过来。 仲羽试图上前安慰,却被元淳死死推开,嘴里抽抽搭搭又模糊不清的求人不要碰她。她无奈,只好等着被迷晕的追月清醒后照顾公主,压抑心中怒火毕恭毕敬地踏进乾元宫。不知为何,燕洵来不及思考就往云水台走。路上问了句元淳有没有事。仲羽说她人无碍,只是受惊过度,现下追月正陪着。 元淳现下谁也靠近不得,正哭的闭住气,蜷缩在墙角咬着自己的胳膊呜呜咽咽发不出完整的音节。领口处暴露着她的锁骨,中衣右边袖子已经被人用剑划开扯下,手臂暴露在空气中。仲羽这才注意到她白皙的皮囊上,零零散散布着疤痕。 追月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拔下发间的簪子就向燕洵刺去。她从未习武,被仲羽拖了出门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不忘从齿缝中流出愤怒的骂句,又质问燕洵为什么不去死。 “闭嘴!你若想继续留在公主身侧,就闭上嘴!” 燕洵抬了眼睛,慢慢走到元淳面前,似是动了恻隐想抱一抱她。原本乖乖呆着的人又再次发了疯,双手对着燕洵一顿乱推:“不……不要……不……不要碰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求求你……淳儿乖乖听话,求你们……不要杀我……我要哥哥……我要……我要哥哥……” 燕洵的心,从亲人遇难后就没有热乎过来。但他还记得他与她之间的一丝美好,不顾她的推搡,一把将人拥进怀里。元淳还在奋力挣扎,再次想起什么,将他当成那起再山洞里玷污她清白的畜-生,可他抱的愈发紧,手不断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怕,没有人再能欺负你……” 她哭的累了,渐渐在人怀中迷糊过去。燕洵叫人都退下,将仲羽唤进来给元淳擦擦身体换身衣服,接着从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冲出房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剑架在门口被五花大绑的人的脖子上,燕洵逼问着幕后主使是谁。那人哆哆嗦嗦求饶,他却不耐烦地将人的膝盖骨碾碎。人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好容易缓过,刚将程鸢的名字一报,便人头落地。 月光还是很温柔地照着院落,只是再温柔的光也是冷的,冷的让人无所适从。腿中像是被灌了铅,叫手持长剑的男人寸步难行。他慢慢走着,每行一步都像是在踏着自己的心脏。 蜡烛静静地发光,将云水台内所有黑暗都赶跑。理所当然的让它成为整个皇宫里最明亮的殿宇。宫女拿了热水,让燕洵洗干净手上和脸上的血污。仲羽把追月安置好,又让宫女整理屋里的血迹,一直站在云水台中。燕洵坐在元淳的床边看了她很久很久,才想起这殿中除了他二人外还有一个叫仲羽的姑娘。她欲言又止,他要她有话直说。 “皇上,微臣方才在为公主整理的时候,发现她除了手腕上的割伤外,身上有许多疤痕,像是刚掉痂不久。而且……”仲羽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只将头压得很低很低,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而且什么?” “而且公主的抹腹下……有……有人的牙印……” 许是仲羽也是姑娘,提及此事鼻子渐渐发酸,声音也有些颤抖。 燕洵登时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仲羽请罪的话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再去听,只是忍住随时都有可能肆虐的戾气。他猛地想起当年的“安全护送”。当时那十个人并未回来,他想着也不过是十个人,不回来就算了。但他没想过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没意识到,他这“安全护送”彻底毁了她。 后背不知为何生了许多冷汗,似是慌张又似愧疚。他自认为的安全护送,成了榻上正熟睡的女子的催命符。他没有对她做任何丧尽天良的事,却成为毁了她一生的帮凶。 青梅竹马的情谊敌不过从天而降的回眸,父母亲人一个个倒在他面前,那些都是爱他的人,一夜之间被魏国的君主毁的一干二净。所以他肆无忌惮地仗着自己是魏国受害者的身份挥霍、利用着元淳给的一切。可惜在九幽台上,他没有悟明白,在这世上,只剩下这个傻姑娘肯把他捧在心尖,用她拥有的一切替他抵挡所有威胁,哪怕势单力薄,哪怕结果会让她遍体鳞伤。 这些,他的阿楚做不到。 “爱的人,不是爱人……”他笑,却比哭还难看。这话也不知是在说他,还是榻上的姑娘。燕洵悄悄退出了云水台,却不料方才对他破口大骂的人正规规矩矩站在夜色中,单薄的身影平白生出坚毅,比屋里方才脆弱的姑娘坚强太多。 其实,以前她比元淳身边的采薇胆小多了,做事永远畏手畏脚。如今,她能保护元淳。 今夜的星星亮的多,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彼此诉说着心事。星星可以彼此诉说,他这孤家寡人却没人去说。他曾以为阿楚是自己黑夜中的星星,却从没意识到淳儿是那个能没日没夜为他带来光亮的火烛。 星星不会无时无刻看到,火烛却可以每日每夜伴在左右。 她对他行礼,是燕北的礼节,第一次对他规规矩矩。 “因为那日的安全护送,她没了清白。后来她做的你也知道。身边的亲人死的差不多了。七皇子念及兄妹情分替她求情并养在宫中。不过公主割腕自尽未果,太医诊病后三日晕于血水之中。太医半遮半掩病因,开了调理妇人滑胎的药。她后来又触墙自尽,再次经人救下养成这般模样。燕洵,公主的经过皆拜你所赐。她自以为将心掏出来放在你身上是义无反顾,在我这处看来就是孤注一掷,最后将自己的所有都输得一干二净。她自以为她的爱简单纯粹,可是在这世道上,简单纯粹的东西往往就是垃圾,她对你的爱,在你眼中就是垃圾,或许是有那么一点价值,不然你也不会利用这一点在大婚之日起兵造反领着楚乔弃她而去!她很傻,傻到在魏舒烨和你之间选择了你。我从小就在长安为奴为婢,受尽了屈辱和白眼。我伺候过很多主子,他们不是对奴才破口大骂就是随随便便将他们杀死。当日十皇子大怒牵连我,所有人都在听我的惨叫声,只有她从十皇子的棍棒下把我救下,将我带在身边。公主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除了那日要去救你,她嫌我碍手碍脚。她甚至在救你的时候被魏皇贵妃扇了无数次耳光,后来又为了一个被她无意牵连的宫女和魏皇贵妃磕头求情,大婚时又当着众宾客的面冲着魏帝为你磕了满头的血……都什么时候了,还将真心掏出来放在你跟前……她是我见过最蠢的公主,红川之前自始至终从未故意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却叫她父亲和你利用了这份天真,落得如今疯疯傻傻、失去清白的下场。其实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再因为你伤心难过。你利用了她,和魏帝没什么区别。魏帝昏庸暴虐,燕帝也未必仁义坦荡。” 追月还是站在原处,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前,只是腰背挺拔,远远看去,她好像比元淳还像个尊贵的公主,因为她从没有像元淳那样真心实意的为了一个人将自尊和骄傲踩在自己脚下。 她看着面前的皇帝紧紧攥着衣料且沉默不语的模样,嘴角轻勾一抹不屑:“我不管您之前经历了什么,我不是您的奴婢,所以您的一切与我追月无关,我只管照顾公主,保护公主。您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皇帝,怎么还不如我一个奴婢承受力好?才说了几句,您就听不下去了?那公主经历的放在您身上,岂不是要逼得您跳崖自尽?她是个公主啊,自小养在深宫没经历多少事,也从没有经受过这么重的创伤。我这条烂命,留着本没什么用。我的公主天真痴傻、不谙世事自然是不能和您果敢坚强、无私无畏的楚将军比,但您要是再伤害她,我身为她的贴身宫女,只有拼命。到时候,人死了还在乎那些身后事做什么对不对?” 爱你的人弃若敝屣,不爱你的视若珍宝。如今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可怜模样,何必呢?何苦来? 他的脸,即便是借着月光也黯淡无华。一个从心里就失去明媚的人,在脸上永远看不见光。 “下去吧。” 他转身走进她的屋子,坐在她床边看着她酣睡的样子。燕洵对魏人的恨丝毫不减,只独对她心生愧怍。 第 4 章 燕洵换上龙袍和冕冠,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端,看着天下人对他俯首称臣。 登基仪式选在了一个并不特殊且无吉无凶的日子里。 只是个日子罢了,他没有前朝皇帝那般信奉神佛与黄历。 这世上没有什么凶吉,只有善恶。 燕国的皇帝喜欢玄色,连带着原本袍子上的金龙都被绣娘改成了黑色的暗纹。这身朝服,是他唯一一件带着龙纹的衣服了。或许打心底里,他就讨厌龙纹,讨厌一切和魏帝相像的东西。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拉了袖子,用上好的丝绸和蝉翼纱垫着接过魏帝用过的传国玉玺。宫中乐师奏着庄重非常的钟鼓礼乐,让燕洵的心难得安静下来。他回身坐于皇位,接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之礼。 他站在顶端,父母亲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身居高位也不过孤家寡人,没什么意思。 那个叫程鸢的自以为为燕帝尽心尽力从此便可仕途无忧,却不料被燕洵赐下毒酒。功高盖主素来为君王不喜,何况是不喜束缚的燕洵。而且,他对元淳犯下了罪孽。 燕洵只留下了道召书安排朝中事,一步步自尊位走下,踏过程鸢的尸身,一句话不说出了宣政殿。 登基大典毫无仪式,连祭天都没做。或许他知道,一切繁文缛节都没有用。因为他变强了,所以旁人对他畏惧,如果他不是燕洵且并不强大,怕是谁都可以压他一头。 云水台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微风吹过耳畔时带来了铃铛声。燕洵四处看看才发现她的屋檐下有挂兔尾,兔尾下多了一响铜铃。 燕洵一步步走进屋内,绕过屏风时发现元淳正缩在梨花木箱子里看着铃铛发呆。听追月说,她刚疯傻的时候曾日日夜夜住在里面,自己怎么哄也哄不出来。最后还是元嵩想起纸鸢,将妹妹从箱子里逗出去玩的。 “嗯……”箱子里的姑娘看见燕洵来,缩了缩。 经过昨晚一事,她对燕洵又忘得差不多了。 “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嗯……嗯……”似只小猫,她可怜巴巴地一直缩到箱子边,低垂着脑袋哼哼唧唧,时不时抽噎一两回,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她摇头。 “那……扑蝴蝶?” 她还是摇头。 无论他说什么,元淳只是摇头,想让他离自己远远的。他想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却不料她将头压得更低了。他停止了所有安慰的动作,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元淳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她从箱子中的棉被下摸出来一个橘子,小心翼翼的递到燕洵面前。燕洵微微一愣,见她还拿着橘子,才接过来。 橘子新鲜的很,燕洵剥开它的时候,酸酸甜甜的味道已经涌入鼻腔。橘子皮被放在手里,果肉被递到元淳嘴边。 木讷之中,元淳吃了一瓣甜橘。香甜气让她注意到面前的男人。她冲他笑,像是个孩子,谁给她糖吃就对谁笑。 元淳吃到三分之一时,伸手要着什么,燕洵以为她要自己吃就把剩下的都给她。她将燕洵拿着果肉的手一推,把他身边所有的橘子皮都拿过来当成宝贝似的藏在被子下。后来她又好奇燕洵冕冠上的玉旒,小手拨着它咯咯地笑。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好似长安又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橘子味,没有呛人的硝烟气。元淳头上的伤反反复复总算是好了,就等掉痂。她被燕洵允许出门去玩,只是她牵着追月的手在宫里走走停停,将院子逛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新鲜的。她可怜巴巴的拽着燕洵的胳膊,说想去更大的地方玩。燕洵身边的太监说漏了嘴,无意间说了个长安街,元淳听后便愈发来劲了。 经过战事,长安街上已是满目疮痍,没什么好玩的。 去长安街的事,燕洵拖了小半年才答应她。 那是燕国的第一个新年,长安街上零零散散的人裹着破败的衣服在雪中弓着背走,哆哆嗦嗦的样子让人看了无奈。马车在雪中静静走,外头除了风雪声什么都没有。元淳静静待在车里,时不时伸手撩开帘子去接外面的雪花。她像是第一次见到雪,浑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拉着追月兴奋得很。 街上除了三三两两卖点心和蜜饯的小贩,只剩下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子躺在破席子上,盼着有过路的人赏他一口吃的。昨日长安城下了一夜的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宛若仙境。只再美好,也遮盖不住长安的难愈的创痕。 元淳拍打着小窗,嘴里嗯嗯啊啊地要车夫停下。燕洵见她这般,以为她想吃什么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些许碎银子,吩咐车夫去买些来。车夫老实忠厚,明白车里疯傻的女人对于燕洵的重要性。他思前想后,权衡轻重买来两袋糖炒栗子、两串糖葫芦和两个酥饼。最后将剩下的碎银子尽数还给他。元淳得了吃食并不欢心,反而一个劲儿的冲下车往回跑去。车上的人三步并两步去追,只是她还在奋力挣扎着什么,挣脱追月的手向前跑。 原来是为了那个乞丐。 他被冻得僵冷,元淳将手上的吃食放在他手里后,又解下身上的披风给人盖好。乞丐像是见到了救世主,拖着不便的身子对元淳拜了又拜,吓得她往后退了几步。 他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努力看清她的身形状态。明白过来那是个伤了心神的姑娘。乞丐还在寒风中打颤,仿佛想起自己那个死去的妹妹一般,满是疼爱却心怀歉疚地低下身子:“小人貌丑,吓到姑娘了……” 元淳搓着手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鹿一般的眼睛瞧见人脸上的伤疤,鼓起勇气努力搓热手掌暖着他的脸,口齿不清:“哥哥……哥哥会痛……”。 她的小手很软,也很暖。 燕洵静静立在雪中,没有多话。病中的元淳如此对待一个陌生人,是他不曾想到的。或许在她心里,陌生人比很多很多人都适合交往,包括他在内。 他好像,听见了“哥哥”二字。原来她是想哥哥了。恍惚间他又想起白笙的温柔模样,九幽台上,她穿着白色的衣服,那颜色和脚下的雪一样白,像极了素服。后来她就真的死在他的面前,留他一个人在世间残喘。 他定定的站在远处,直到追月将元淳劝回了马车才动身离开。 意料之内的,没了披风护体的元淳回到云水台之后发了高烧。燕洵下朝后来看过她几次,可怜的人烧的滚烫,不愿吃药,嘴里正迷迷糊糊叫着“哥哥”。新来的小厮,是那个在雪地里乞讨的男子,叫怀玉的。燕洵竟发了善心肯让人入宫留在元淳身边有个差事做。他记得雪地里的恩德,做了兔子面具日日戴着。他替人换水,方便追月给她擦脸。燕洵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案前偏过头去看元淳昏睡呓语的样子,什么动作都没有,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过了五六日,这烧才退下去不再发作。元淳被追月灌着药汤,时不时吸着鼻涕,可怜巴巴的笑也笑不出来。元淳眼里有了水光,燕洵便给她吃蜜饯,她的脸被蜜饯撑得鼓鼓的,牙齿和舌头捣鼓了半天才顺利将苦味从嘴里赶跑。 嘴里没了苦味,眼睛又弯了起来。 疯傻的人,不苦便能开心。 “哥哥,嘿嘿……哥哥……” 下雪的时候,她趴在窗子边儿,眼睛弯弯的看向正做着橘子灯的人。元淳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浮现元嵩的样子,咧着嘴笑了半天。燕洵记起那裕王,也再次想起白笙。最后一个人陪着元淳看着窗外,开始想象着有母亲的生活。 燕洵不在云水台的日子里,元淳也很好。因为有追月,还有怀玉在。大地渐渐回暖,万物开始复苏。云水台里多了些欢声,因为元淳慢慢的可以说一些长的句子。 元淳的院子里的橘子树,结了许多果子来。太医说橘子吃多了会上火,追月也不敢让她吃多了。因着就她一个人吃,树上有些橘子慢慢开始变坏。元淳哪里肯放过橘子,对着橘子树拿着竹竿就是一顿乱敲,临了也没弄下来几个橘子。 “公主在做什么?” 她回头,瞧见那个兔子面具。 “摘橘子呀,追月不让我多吃,橘子皮都要放坏了。” 她那么爱橘子,只是为了它的皮? “奴才帮您摘好不好?” 她笑着点头,看着怀玉轻而易举地爬上橘子树,将许多橘子摘下来放在袖中。仲羽路过时在一旁看着,若是燕洵,往常这为的人,该是楚乔才对?不过他现在这般淡淡的对元淳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姑娘,疯傻了也记得他的喜好,纵使没有楚乔,燕洵也是不孤单的。因为这世上,还有愿意将他捧在心尖上的人。 可惜,身份不对。 怀玉帮她摘了半筐的橘子。元淳见了竟不怕生的剥了一个红红的橘子给他吃,随后欢欢喜喜地拿着橘子跑进屋。 午间,燕洵正陪元淳用膳,桌上的膳食并不多,唯有一荤一素与一碗米粥。她一直盯着窗边的树,饭没吃多少。燕洵拿过一只橘子,耐心地将橘子剥好,放在她的小碟子里,拿过她的碗,舀了一小勺米粥喂她:“一口粥一瓣儿橘子好不好?” 她乖乖的喝下粥,愣愣地笑:“哥哥,其实……其实你长得好像我梦里的人啊。” “是吗?那记得以后少给他点橘子吃。”燕洵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发髻,摸不到一根散辫子。不知是生气还是元淳的话伤到他心里唯一柔软的地方,他放下碗勺,将元淳一个人扔在屋里快步往乾元宫去了。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燕洵,那个有父母朋友、兄弟姐妹的燕洵。 第 5 章 怀玉,原会些功夫,是个知恩图报的,燕洵就将人留在云水台做个小厮,顺便保护元淳。他会做橘子灯,他来后,云水台便多了许多橘子灯,据说之前跟着戏班子时,经常给他妹妹做。怀玉怕自己脸上的疤痕吓着公主,又新做了个兔子面具,天天戴着哄她玩。这云水台,算多了点热闹。 负责洒扫的宫人正忙着扫落叶,院子中立着些梧桐,因着季节不对,树上的叶子干枯得不成样,虚挂在枝子上,微风一吹便是摇摇欲坠。按说改朝换代,百废待兴。可这长安宫中也没什么想恢复生机的欲望。是了,这长安宫的燕国皇帝没兴致,自然看不到生机。 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所有人都在对他行礼问安,平白多出无所适从的感觉。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可能是那个与元嵩他们一起吃酒射箭的好友,还是那个可以和元淳一起玩的燕洵哥哥。只可惜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个彻彻底底。 一路走走停停,瞧见宫人们眼中的畏惧,看着时阴时晴的天,心下孤独更甚几分。 “皇上,青海王妃来了。” 鹰眼中里多了些光,不过很快黯淡下去。传话的小太监不敢看燕洵的眼睛,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情感的变化。 他一步步往宣政殿去,瞧见那个身着劲装、英姿飒爽的背影。楚乔听见脚步声,回头冲他微笑:“好久不见。听说你称帝还未来得及恭喜,在此补上了。” 从前这个人,也吃了很多苦。如今她能挂着笑,想必她心里的阴霾被宇文玥驱散的差不多了。 燕洵扯了一抹笑,请她坐下。 “如今仇报了个干净,你也能歇一歇……算是桩喜事。” 那段经历让他爬上权利的顶端,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不知为何她会想起那个为爱疯狂如今归于寂静的姑娘。纵使她当日在红川城犯下罪孽,她也没办法从心里去恨她。可能她总是对人带着怜悯,习惯了。 燕洵不喜人多眼杂,宫女奉上了六安茶就退下了。殿中归于寂静,一声咳嗽都不闻。楚乔觉着尴尬,率先开口破了这寂静。 “元淳公主怎么样了?” “她疯了,”燕洵脸上仅有的笑消失,冷冷地盯着杯子里的茶叶,淡淡道:“疯了也好。” 杯中瓜片,翠绿有光,香凛清高。只是这样好的茶也没让这对身份尊贵的人动心。彼此各怀心事,也没什么心思去关注这上好的茶水,平白浪费更是可惜。 楚乔眼里黯淡不少,也与燕洵一般相信疯是元淳最好的结局。可疯是病,是病就得医好。燕洵欠了她很多,也需要亲口对她说一句无用的“对不起”。 “阿楚。” “嗯?” “他对你好吗?” 她笑着说挺好的。 小野猫是喜欢月亮的。提及宇文玥,楚乔眼中总是不自觉的泛着光,那样的光在他这里,从没有出现过。 楚乔歇在了同曦阁,离乾元宫和云水台都有些远。 翌日一早,待燕洵朝罢,她提出想去看一看元淳。燕洵怕元淳见到生人会害怕,便与她一同去云水台。 这日元淳并没有因为燕洵的无端离开而哭闹,只是与追月在玩捉迷藏。 她总是习惯性地躲在橘子树后,追月也极其照顾她,爱装着找不到人,心甘情愿地让元淳弹脑袋。 元淳像个活泼雀儿,这儿躲一躲,那儿藏一藏,见追月找不到她就捂着嘴偷笑。玩着玩着,她看见了楚乔。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她不再怕生,选择上前扯着楚乔的红披风撒娇:“姐姐穿男装真好看,比这个哥哥好看,从前我只看过那个将军姐姐穿过的。” 她的样子,实在没法让人将将她与当年红川城的狠毒女子联系在一起。楚乔努力扬起温柔的笑,慢慢拉着她的小手:“我叫楚乔,你叫什么名字啊?” 元淳回头去看追月,想起她说的不能把名字随便告诉人,挠着头有些迟疑:“我……” “不怕,我跟你燕洵哥哥是好朋友,你可以告诉我的。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帮你打他!” “楚乔……阿楚……阿楚……你叫我淳儿就好啦,哥哥就这么叫我的。” 花儿一样的笑在元淳脸上展开,她从未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人。且瞧她眉眼,又多了份安心。故而,没有在意楚乔嘴里说的“燕洵哥哥”。 她伸手去整理元淳的碎发,没有被人躲开:“好啊,那阿楚给淳儿把头发梳一梳好不好?” 虽然未躲,元淳还是顶着有些蓬乱的发髻摇着头。除了每日让追月侍候沐浴更衣,没人能碰得了她的头发。燕洵有想过问追月,只是追月根本不想再提。瞧她神情,该是与那山洞有关。 楚乔未勉强她,心里和正看着橘子树的人一样,既盼着她好,又盼着她疯。她从腕上取下红绳给元淳戴在手上:“送给你,以后也要像现在这般高兴好吗?” 元淳不愿空得这好处,拉着她的手往橘子树边去。低的橘子已经被摘的差不多了,元淳只能垫脚或是跳起来摘。好容易够到一个,还被树枝刮破点皮。她不拘小节地揉揉掌心,亲手剥橘子给楚乔吃。 她见元淳将橘子皮塞进腰封里,笑:“从没见过有人不吃橘子还这么喜欢橘子皮的。” “嘘……”她忽然捉住她的袖子,食指贴唇小声道,“有个哥哥,他喜欢喝橘子茶,你不要告诉他哦,他生辰快到了。等他回来,我要给他的。” 楚乔看了眼身后的燕洵,答应了她。 楚乔陪着元淳玩了很久很久,想起回去的时辰才与她告别。燕洵送楚乔上马车时,她想说关于元淳的事,临了想起燕魏两家的血海深仇,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外人不适合去说,告诉他南梁长公主萧玉要来和亲的事,提醒他准备好之余,放下车帘子坐着马车打道回府了。 萧玉,那个南梁长公主,自小爱慕他,整个南梁皇宫都知道,不然现在也不会依旧待字闺中。 燕梁结亲,修秦晋之好。算对国家和百姓来说是,一桩喜事。 这桩婚事,他拒绝了数回。 不是他的喜事,不必假意成亲,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燕洵在书房坐了半天,最后还是接受了婚事。不为别的,为长安的创痕。 太医听燕洵说起今日在云水台的见闻喜上眉梢,只是摸不清燕洵的脾气不好表露,只中规中矩地说定办好差事,拱手作揖告退了。 时光过得如流水,他生辰那日,天有些阴,不过还是能见到如钩的朦胧月亮。他从未说要办什么寿宴,那年的这天,是白笙的受难日。 知音故交皆不再,物是人非寒凉景。过了生辰,也只会徒增伤感。 到云水台的时候已是亥时,室内亮堂堂的,桌上放着一碗白面条,还有一只白瓷壶。茶壶里也不知是酸梅汤还是橘子茶,该都是元淳自己倒腾出来的。 这些东西,也就能被他们当宝贝,金山银山换不得的那种。 元淳正托着脑袋打盹儿,小手里握着一颗鸡蛋。 她今夜的头发,很简单,也很整齐,是两股麻花辫。 他拍拍她的肩膀,叫她回榻上歇息。 她揉了揉眼睛,瞧见碗里的面条坨了,眼中多了些慌乱,哼哼唧唧地叫怀玉来帮忙:“怀玉,面坨了……哥哥……” 她一大早就溜进小厨房,东瞧瞧西看看。怀玉叫她吃药的时候找不到人,与追月俩人都快把云水台掀了,最后才在小厨房找到那个拿着面条往凉水里放的傻公主。 燕洵安抚她:“不必叫怀玉。” 他坐下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着面条:“好吃的。” 面条是怀玉傍晚时分帮元淳煮的。她不敢生火,被怀玉和追月骗出了厨房。傍晚时,元淳一个人捉着怀玉的袖子撒娇,央央地求他教自己煮面条。白水煮面,加的一点盐星子,还是怀玉好说歹说元淳才肯放进去的。当时她只觉得好好的白面条,加了旁的作料不好看,于是她除了盐之外什么都没有加。顺理成章的,这份长寿面不算好吃。而且经过许久,这面条也凉了。 元淳一直盯着他吃饭的样子看,心下愈发的委屈。 “今日是他的生辰……” 她死死护住手心里的那一只鸡蛋,眼睛里泛着泪,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筷子在他手里停下,舌头正碾着口中最后一点点面条。燕洵淡淡的看着面前的姑娘,想起她什么都忘了,自己也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她认不出他了。 他对着她头上的麻花辫愣了半天,说:“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真的?”元淳瞧了很久才安心。她想起今日他也过生辰,抹了眼泪,将鸡蛋贴在脸上试了试温度,想着追月教她的剥壳的法子,在桌子上砸了两下鸡蛋:“怀玉和追月说,过生辰要吃面条和鸡蛋。”,元淳小心翼翼的认真剥,努力不破坏光滑的蛋白,全然没注意对面的人。剥下最后一块蛋壳,她把鸡蛋塞到燕洵手里对他笑,“可以吃啦。他不来,你也过生辰,你吃吧。”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啊?” 她说是她的夫婿,他要迎娶她过门的。 他没再多话,一口口吃着面条。 很清淡,除了那年在天牢里,这是他有史以来吃的最清淡的一顿饭。他拿着有些温热的鸡蛋一点点啃着,连带着眼泪也往下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或许是孤单的久了,忽然得到的疼爱让他伪装的冷酷外壳彻底被摧毁。他哭到咽不下任何东西时,元淳才发现他哭了。 “怎……怎么了?是不好吃吗?不吃了不吃了……”她小手抓过他吃剩下的鸡蛋放到自己碗里。 眼泪一直在掉,只是他将嘴巴闭紧,死活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燕洵过了很久才缓过劲儿来,他说:“很好吃。” 第 6 章 要说元淳哄燕洵,不如说燕洵陪了她一夜。 贴身侍候的太监在乾元宫并未发现皇帝,后来他便带着朝服冕冠来到云水台。他左等右等不见燕洵出来,大胆轻轻推门进去。 燕洵衣带未解坐在床边,正看着伏在他腿上睡着的元淳。他轻轻将人安置好,示意太监轻步出去,到旁边的暖阁更衣。 他是下朝时,在观星台看见萧玉的。他记得这个人,只是从未花心思想去记得她的相貌。 萧玉知道云水台是哪里,由何人居住。所以她说想歇在那里。她是未来的燕国皇后,燕洵耐着性子一直接见她。提及云水台,他直接准备离去:“公主若无它事,便请回章华台歇息吧。朕还有些要事处理。” 萧玉知道疯了的前朝公主,如今试探一番,也算有底。 说是对魏人嫉恶如仇,但元淳是个例外。 韩太医的医术和元淳日日喝的苦汤药,也不是什么效果都没有,好歹这话慢慢的也会说的比之前好。 “怀玉,你又在做什么新鲜玩意儿?” 元淳还未醒,这云水台外原先只有追月一人,如今来了个怀玉,她也好有个伴儿。后院中,戴面具的怀玉正对着几根木头下手,旁边摆着一圈粗麻绳。看样子是要做个秋千的,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公主的病总算是有些起色。我想给她做个秋千坐。”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看向她的脸,发现追月的笑容,“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她很少笑,或是因为年少经历,或是因为那个疯了的公主。在这世上,能让她笑的人不多。 怀玉说,她的笑很温暖,像春风。 追月看了看时辰,再次扯了嘴角,却谎称有衣裳未洗,扭头快步离去。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羞涩,也是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 怀玉的手艺很好,安安静静在后院呆了几个时辰。黄昏时秋千做好了,有些粗糙,却很稳当,可以保证元淳不会轻易摔下来。 元淳看见秋千的时候,绕着怀玉跑了很久,高兴的笑出声来。她小心翼翼地坐在秋千上,怀玉替她合上护栏:“公主坐秋千的时候要抓好它。” 兔子面具下的眼睛让她出神,元淳伸手去摸面具上的胡须,一脸期待:“你们不和我一起吗?” “公主坐秋千就好。小人和追月姑娘在旁边保护您。” 她小手抓着绳子和藤叶蹬着腿,无论如何都荡不起秋千来。追月慢慢上前,慢慢地推着她。 元淳感到新奇,便让她推的高些。追月照着做,只略高些时,突然的一声尖叫吓坏了他们。 缓过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又对他们挂上笑容:“你们上当啦。” 追月吓得魂儿丢了许多,忙将护栏拿开把人抱进怀里,哆哆嗦嗦的,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燕洵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方才的嬉戏时的欢愉、惊慌、难过他都一一尽收眼底。她在人的怀中笑得很开心。她应该没有疯傻,只是一味的沉浸在仅有的梦境中,伴着橘子、秋千、花草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而已。 美好的梦境,不会有人能够拥有一辈子。现实真实骨感,却比梦境更令人心安。既然有些东西留不住,不如祈求着从未得到。得到之后再失去的痛苦,不会有人喜欢。 云水台上空的云彩被染成好看的橘红,那颜色和怀玉做的橘子灯差不多。美好的东西总如夜中流星碎在天际,转瞬即逝,橘红色的云彩也不例外。 不过,元淳还有橘子灯。橘子灯不会转瞬即逝。 那方天际,星海涌现得隐隐约约。云水台院子中亮了许多橘子灯,将屋子照的暖暖的。院中已是空无一人,追月和怀玉正带着元淳在屋里翻花绳。自有黄昏那声尖叫开始,追月就不再让元淳去荡秋千。 燕洵抚摸着秋千架上的藤蔓,认出是葡萄藤。他顺着藤蔓去看,在花丛中发现葡萄藤的源头。想必用不了多久,这处秋千架就要被枝叶包裹了。 云水台,越来越不像个公主的寝宫,家的氛围愈发浓烈了些。 他不该来破坏。他想。 正欲离开,一声“喂”将他唤了个清醒。他回身去看,正巧见那个编着一对麻花辫的女孩子在对他笑。 “夜里凉,怎么不披件衣服?”他解下身上的薄披风为人系好。 元淳不说话,拉着他的大手让他坐秋千上。燕洵淡淡的看着她走到身后,努力将他推起来。只是她身上力气小,加上燕洵高大威猛,小小的手总是推不动他,急得人小脸通红。 “你坐秋千吧?” 试了许多次,元淳不得不放弃,撑着腰缓了许久,临了抱怨了句“你太沉了”。 他去拉她的手,要她坐到身边来,两人在月光下坐了很久。 大手心里的小手很软,他一直没松开。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是皇帝。我爹爹好像也是皇帝……不过他很讨厌……”她笑得很甜,“你以后可不可以多来陪陪我啊,我这里有秋千,你可以玩的。” 燕洵看着她,看了半天憋出一个“好”字。 元淳的病一天天好转,说的话越来越多。每回燕洵来云水台,她总是跟在他身后,就像个影子。 怀玉用木头做雕了盏橘子灯,送给元淳当玩具。她很喜欢,天天拿着不撒手。 他也没忘了身边的追月,给她做了一个兔子灯。 追月正往小厨房拿糯米糕,只是盘子很烫,垫布也不知道被她塞哪里去了。后来还是怀玉过来帮的忙。他的手很粗糙,有很多茧子。所以这个忙,帮的算顺利。 很多次,追月好奇他长什么样子,怀玉总是不肯摘面具。他不想她被脸上的疤吓到。 “其实也没什么,心好的人,不会丑。” “曾经我妹妹也这么说。” 只不过她死了之后,怀玉就再也没听过这样的话。 “我们是……” 他本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朋友或是别的什么。只是元淳贪玩,不小心栽进花丛里,头发上粘着许多泥,手掌也被石头擦破了,哭声打断了他们所有的对话。 太医处理伤口的时候,元淳一直在哭。伤药淹进伤口的感觉让她很不好受。追月在一旁哄着人,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燕洵。 有太医在,他这武夫排不上用场。 “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眼泪吧嗒吧嗒顺着脸颊滴在木桌上,燕洵自始至终看着她哭,手脚像被定住,想挪挪不了的。 太医是个和善的老者,他慢慢的上药,时不时哄着元淳,说天上有好看的莺儿,到了晚上还有美丽的嫦娥仙子在月亮上看着她。若是她哭红了眼睛,他们都是会伤心的。 她哭的闭住了气,抽抽嗒嗒的努力把眼泪塞回去。十四岁时,她□□的马受惊,害的她差点摔下来。那时是他救了她,她抱着燕洵哭了很久很久。 现下与当年的哭相,很像很像。 追月替她换了衣服,准备帮她把头发洗一洗。 “我来吧。” 站在门口的燕洵说了今日在云水台的第一句话。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决定,追月看了看元淳,她的眼睛一直在燕洵身上,像是看到希望。 她一言不发去打热水,没想到燕洵拿着盆直接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打水、取皂角、拿芝麻叶…… 他将水放在凳子上,走到可怜巴巴的姑娘跟前,尽量温柔道:“我帮你洗头发好不好?” “不要……你们会扯我的头发,就像那些恶鬼一样……”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双手抓住自己蓬乱的头发使劲摇头。 “别怕……你的头发很好看,”他拿起一片芝麻叶,“是它想亲一亲你的头发。” 小手慢慢接过那片叶子,她的指头捏了它很久,才鼓起勇气让燕洵帮她洗洗头发。 燕洵抓了几片芝麻叶,放在热水里拧了拧,又加了些皂角和凉水,试了很久才擦干手将元淳拉过来,替人卸下钗环,小心翼翼淋湿她的头发,一点一点洗干净。 燕洵在小时候,看过母亲身边的侍女为她打理过头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稍加打理便是靓丽的很。女孩子总喜欢打理自己的形容,元淳之前也不例外。九幽台事件之前,她也是个爱打扮的姑娘,时不时选些亮闪闪的金钗,穿上她最喜欢的浅黄衫裙。自小养尊处优,这头发本就不差。只是,她疯了,不喜欢任何人随便动她的头发,这形容变得越发糟糕,而已。 室内的宫人接连散去,守在屋外。她的长发被燕洵耐心的一点一点打理,最后被一点一点擦干净。梳子一寸一寸梳理着她的头发,他不敢弄疼她。 “痛吗?”他问。 她看着镜子中自己身后的冷冰冰的人,仿佛忘记刚刚上药时的伤痛,咧嘴笑得很开心:“你不是恶鬼。” 燕洵垂下头,一言不发地替她绾好发,戴上一支珍珠簪子。 “我知道你是谁。” 忽然的,他开始期待,却不知道到底要期待什么。 “你是皇帝,我玩过你的玉旒。” “对,你很聪明。” 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的心里,算高兴。 元淳玩着自己的头发,将它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抬眼去看刚刚夸过她的人。被人夸,是件可以让她高兴的事。 她从梳妆台前站起来跑到燕洵身边,把头发放到他鼻子下,笑得很甜很甜。 “你不是他,他是有散辫子的。他原来很爱笑,虽说有段时间对我凶巴巴的……不过,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嘛,我会保护他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啊……你是天下,最厉害的女孩子。” 第 7 章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是个皇帝,明白不能暴虐的道理,开始注重恢复战后的长安。他又想起自己的阿楚,最后将人猎场关掉。 因为手伤,燕洵顺理成章的不让元淳出云水台,避免了和南梁人的见面。 章华台的萧玉规矩是规矩,但她也会吃醋,慢慢的开始讨厌元淳这个前朝公主。 与燕洵成亲的前一晚,他说:“你可以做一辈子的燕国皇后。” 不是燕洵的妻子。 千挑万选的日子,总是最合适的。半年后,春天,成亲礼在凤凰阁举行,规矩而彼此生疏。她不会和元淳一样在大婚时被抛弃,因为她背后是南梁。南梁可以不是燕国的仇敌,但前朝不一样。 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合,是个人都会不乐意。萧玉晕晕乎乎的睡下,迷药的作用。 燕洵换上常服,一步步走进云水台。他这几日,没怎么来看元淳。 她对着烟花笑,时不时跳起来去看。 烟花在长仪宫放,长仪宫,离这里很远。 “你来啦!”她笑。 他走过去,要她闭上眼睛。随后环上她的腰,带人飞上云水台的屋顶。 她坐在燕洵的肩上,正好可以看到远处长仪宫的烟火。 她害怕,要他放自己下去。 他说,不怕,我会好好保护你。 和以前说的一样。 不过这次,元淳听得开心,也很安心。 烟花升空于黑夜绽放,很美,像一个个流星。 听说只要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可以实现。所以他许愿:要元淳不认识自己,要她永远不记得那个“燕洵”的名字。 国恨家仇此等杀戮事,总是不配在如来佛祖面前出现。忘记是哪个话本中写: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现在,如来也可是家国。 这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要他们在家国面前像以前过得潇洒快乐,相见两不负。 他已经负了她,这次该让她去负他才算公平。他想。 “现在还怕吗?” “不怕!你以后也带我看烟花好不好?” “好。” 南部商队进献了东西,有玫瑰露、桂橘香、榴莲糖之类的东西。 后来燕洵留下了桂橘香,其他的都塞进了章华台。 萧玉受了燕洵的礼,很高兴,但没见到那个最普通的桂橘香时,心中莫名泛着酸。 有时最普通的香料,其实不普通。 燕洵早朝时,萧玉去了云水台,看见那个正在玩橘子灯的姑娘。 “娘娘不必担心,她是个疯子,兴不了风浪。” 院中有很多橘子灯,还有一棵果树。果树没结果子,她不认得,但元淳这么喜欢橘子,该是橘子树没错了。 怪不得燕洵偏偏留下桂橘香,原是要哄她开心。 “她这个疯子,足以叫我一生不得夫妻之情了……”萧玉苦笑。 “公主,该喝药了。” 自从那日燕洵替她绾发后,元淳变得愈发听话,面对苦汤药不再哭闹撒娇,捏着小鼻子就把药喝了精光。 “娘娘要不要给皇上准备些吃食送到乾元宫?” “他有折子要批,本宫不好去扰。” 话音刚落,元淳不知什么时候靠着门框站在面前看萧玉。 如果没有出错,燕洵正妻的位置,该是她元淳的。萧玉想。 “姐姐,你能不能带我去千鲤池?”元淳像是看见救兵,小心翼翼的去问衣着华贵的女子。她的病越来越好,已经不再怕生,“追月他们不让我出门,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过红鲤鱼了……” 她记得燕洵对她说的,理所应当的对云水台里的一切小心翼翼。“好啊。” 她拉着元淳慢慢走,瞧见她手上的纱布才知道她受伤了。 “痛不痛?” “不痛啦,就是有点痒。追月他们不让我抓。” “那你抓了吗?” 元淳笑着摇头。 “你很听话,是个乖巧的姑娘。” 千鲤池刚重建不久,里面的鱼很多很多,不只有红色锦鲤。从前那个千鲤池因为元淳儿时落水,被魏帝下令填死。那时候宫里的池塘因为这事儿都没了。只是这有什么用呢?他本就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元淳忘了所有人,不会记得她的父亲是个昏庸残暴的皇帝。她的眼里现在,只有往来翕乎的池中鱼。 萧玉似是恍惚,伸手去推元淳。就像她说的“这个疯子,足以叫她一生不得夫妻之情”。 “啊!” 元淳刚要栽下去的时候,萧玉后悔了,还是将她拉了上来。 “小心些。” 国破家亡、疯疯傻傻,她也是个可怜人。 燕洵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面前,他抚着元淳的背,说:“不是说好了等手上的伤养好才能出来玩吗?等你伤好,我带你去放风筝。现在先跟仲羽回去。” 元淳还在后怕,没什么力气去回应他,只呆呆地跟萧玉挥手告别,跟仲羽一起走了。 她不知道燕洵看到多少,只是规规矩矩的行礼。 燕洵想起先前自己拒绝与南梁和亲的事来,忽然捏住她的手腕,一双鹰眼里方才对元淳的温柔已经消失:“朕警告你,不要招惹云水台。今日若是她有事,这手上的力道就该让你的脖子受了。” “是,臣妾记住了。” 他松开手,离开千鲤池前,他说:“从今往后,好好做你的皇后。若行害人之事,燕梁之谊,从此断了也罢!” 萧玉是规规矩矩行着礼,看着地上那双黑色皂角靴离开视线的。她这心上啊,像是被人泼了冷水。这泼水的人,还是她厚着脸皮求来的夫君。 “和亲也是为了南梁子民,我喜欢他,但同是公主,这婚事目的和你的比起总是不纯。或许我不如你因没有嫁给他那样幸运。但是你没有成为他的妻,所以,我赢了。” 她自言自语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可怜的。 “娘娘,您在说什么呢?” “没事,回章华台。” 宫里的人,总说帝后伉俪情深,皇帝除了皇后一人,再无其他嫔妃。 但是臣民们不知,这所谓的燕国新帝,就是不愿与前朝后主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不纳妾,便是其中之一,根本无所谓什么伉俪情深。 妻爱夫,夫厌妻。 其实这类现象,在世间都很平常。 萧玉坐在章华台看书,脑子里不断涌现白日里的经历。他为了百姓和燕国可以放弃楚乔以及与南梁联姻,但她不会料到燕洵也会为了那个前魏公主与南梁断交。 他说,她会是一辈子的燕国皇后。 不为情谊,不做发妻,只为利益,只是皇后。原是这个道理。 萧玉这一生,连自己的婚姻也是拿来守护国家的筹码。公主的职责,应该的,她想。她知道燕洵心中没有她,是她要做燕洵的妻,这条路既然踏上了,跪着也要走完。她想。 燕洵来云水台的时候,追月在房前看了很久,见她的公主睡得较好,慢慢合上了门。 “别担心了,皇上不会伤害公主的。”怀玉递给她一杯水,兔子面具下的人很温柔。 她接过后,没说话,仍是不放心的想去透着窗纸去看什么。 “你不知道,如今的皇帝曾经对公主有多狠。” 她往后院走去,怀玉也跟着去。 对那几年的经历,她总是为自家公主愤愤不平。 很多人在那次战乱中丧生,他的妹妹,也死于那场战乱。 其实他知道些东西,一半来自追月,一半来自仲羽。两国纷争,本就是魏帝不义在先。抛开黎民百姓,燕洵起兵造反无错,元淳攻城复仇无罪。 谁对谁错,谁正谁邪,他也不想再分辩了。 “那场战乱之前,前朝皇帝杀了他一家。所以他现在能对公主这样,已经算很好的了。这打仗,都是杀人,没有什么区别。” “燕帝是不幸,公主亦不幸,说来谁也没比谁幸运。但我是公主的奴婢,护她我心甘情愿。燕帝曾让我家公主伤心伤肺,他再如何不幸都与我无关。”追月喝了手中来自怀玉的热水,坐到他旁边,“我要一辈子都保护公主。” 他迟疑片刻,解了兔子面具的挂绳,露出了脸上的长疤:“你愿意让我和你一起保护公主吗?” 在心爱的人面前露出让自己自卑的疤,很有勇气,也很坦诚。 她去摸他那条长长的疤,眼里的心疼总是遮掩不住,半晌没说出话来。 “是……害怕吗?”他以为自己样貌骇人,忙想把兔子面具戴好。追月按下面具,说他不丑,也愿意与他一起去守护公主。 他生的像清风,干净的眉眼,干净的鼻梁,干净的嘴巴。该是上天妒忌,要他脸颊挨了一道疤。 他笑起来很好看,能让人心安的那种。 追月抓了抓手,问当时痛不痛。怀玉只说,现在不痛,要她放心。 她笑:“我不怕,所以在我跟前你可以不戴它。” 这是燕洵第一次哄着元淳睡觉。 她的小脑袋一直伏在他的腿上,攥着他身上的衣料不松手,眉头紧紧蹙着,好似还没从恐惧中抽身。这回,元淳是真的被吓得不轻,就像是儿时落水后带来的恐慌。 他轻轻拍她的背:“没事,燕洵哥哥在,会一直保护你。” 她渐渐放松,睡相开始变得像个孩子。儿时燕洵听有些稳婆说,孩子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像这样蜷着。他没见过元淳刚出生的模样,不过应该也是皱皱巴巴的。 刚生下来的孩子都差不多模样。 魏皇贵妃给了她一张好容貌,却没教会她如何保护自己。那些对她犯下罪孽的燕北人的父母也一样,没有教会他们如何保护女子。燕世城很爱白笙,生时也将她保护得很好。在燕洵眼中他们是最好的父母。只是他觉得给父母丢脸了,把那句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第 8 章 夜深的时候,云水台的蜡烛燃得欢。他们都知道,元淳这个小公主怕黑。这些周到的考虑将元淳照看的很好。 从燕洵的腿上爬起来的时候,她正靠床头垂着脑袋睡觉。元淳看了一会他睡觉的样子,用头发扫着他的鼻孔,鼻子动的时候,很可爱。 她不再顽皮,想下床去看星星。 窗纸上有个黑点,若隐若现的。 云水台除了追月,只有怀玉在照顾元淳。窗外一整块挡蚊虫的纱挂,已经很久没取下来了。 那黑点一直在撞窗子,起初她还害怕,只是随后记起什么来,鼓起勇气将屋里的火烛都吹灭。 那黑点依旧存在,元淳拿起唯一正燃的油灯走出房门。 是只飞蛾,翅膀很大。 她是怕这起小动物的,拿着蜡烛站着不敢动,像是入定一般。 纱挂与窗子之间的蛾子见着蜡烛光异常兴奋,这回开始撞纱挂了。 怀玉给她讲过“飞蛾扑火”的故事。 燕洵不知何时醒来,他素来睡得浅。揉揉略酸的脖颈时,才发现身边的姑娘不见了,连带着屋里的烛光折损大半。 他拿着黑色披风去寻,在纱挂前,看见拿着蜡烛自言自语的姑娘。她穿得单薄,他给人披好披风:“小心着凉。” 接着月光,她看清了燕洵的脸,笑着禁声:“嘘……不要吓到它。它困在里面了,找不到家一定很害怕。” 他听她的话,闭上了嘴巴。 元淳不敢掀开纱挂,怕蛾子扑在脸上。但想起“飞蛾扑火”,她咬咬牙,拿着蜡烛一点点靠近蛾子:“我带你出去,你……你不要咬我啊。” 她一边看着它,一边举着灯慢慢往纱挂边缘走,最后将它引出来时吹灭了蜡烛。 “下次别撞进来啦,不要找错家哦……” 蛾子没有扑过来,往月光的方向飞去了。 “就为了一只蛾子?” “怀玉说过,它们的生命很短,不该浪费在找错家的事上。” 元淳笑容很温柔,却令燕洵莫名有些不安。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再一次去拉燕洵的袖子,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来:“白天那个姐姐是谁?” “她是南梁的公主,来长安和亲的。” “那岂不是要嫁给父皇?真是可惜。” 像是孩子,得到最爱的糖一样高兴;像是青年,知道某些结果后有些慌乱。 他将人哄进屋子,骗她睡下,连夜传了太医。燕洵再三跟太医确认,像是心中石块落地。他开始庆幸,元淳依旧可以开心的活着。 不醒过来,美梦里的世界,就可以是现实。这是个荒唐的言说,他深知,却也乐意相信。 只要不醒过来,她就可以轻松,永远忘记丑陋的一切,包括九幽台之后的燕洵。所以他开始祈祷,要元淳恢复的慢一些,越慢越好。就像是觉得,能记得一切的那种痛苦,他承受就可以。让元淳也来承受,是件多此一举的事儿。 因为,实在没必要。 云水台的暖阁,被燕洵辟成书房,方便他处理奏折。 阿精是他的近身侍卫,所以将暖阁守得很好。 元淳很乖,每天早早起来洗漱更衣、用饭,闲暇下来只管在院中荡秋千,给橘子树浇水施肥,有时还会跟怀玉学着修理枝条。 她是云水台唯一一个不知道燕洵一直在陪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知道燕洵选了个能轻而易举看见她玩乐的地方处理政务的人。 和怀玉学起做橘子灯后,元淳日日夜夜都在围着它们转。有那么几次,被木刺扎到手,原本手上的旧伤刚刚掉痂恢复,又添新伤。燕洵问她能不能不做了。她只是答非所问,说,等橘子灯挂满长安的时候,哪怕不是春秋,那个哥哥也能看见橘子。 元淳说,要让橘子灯挂满长安城。在心上人身上,元淳总是固执,固执的让人心疼。 夜里刮风,窗子没关好,元淳爱踢被子,刚睡下不久就被凉风吹醒。睡下不过两个时辰,她又做了噩梦。这一夜,元淳睡得很不安稳。 燕洵住在了云水台的暖阁,听见隔壁的动静披衣服拿上油灯就往元淳那里去。 他拿起火折子多点了几盏灯,将窗子关严实。 床上没有人,燕洵顿时慌了神,他左看右看都寻不到她人。他听见点动静,想起那个梨花木箱,才瞧见那姑娘就在那处蜷着身体,一只手抓着头发,一只手死死护着心口,两个眼珠木木的看着前方,灵魂出窍似的。燕洵把人扶起来靠在身上时,才发现元淳的额头和脖子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用袖口为她擦汗:“不怕,做噩梦了……” 过了很久,元淳才哆哆嗦嗦说梦里有人欺负他,有人阻止她去救他,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欺负的事。 “不怕……不怕……我好好的在这里,不会有人欺负我,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像哄孩子一样,燕洵顺着她的背,丢掉对前朝的愤恨,温温柔柔地安抚她的情绪。 “我给你讲一个小狼崽和小兔子的故事好不好?” 她翻了白眼:“小狼崽饿了,吃了小兔子。” “不对啊,我在长安见到的不是这样啊。”他笑。 “那是什么样?” “我跟你说……” 故事很长,燕洵讲的投入,元淳听的认真。 闲暇之余,他偷偷做了很多孔明灯。故事讲完的时候,元淳也没了困意,他见她高兴,便带着人往蒲州庭去。 风停了许久,天上的星星亮得好看。 “有没有什么心愿啊?”他拿了一盏明灯,要她写心愿。 接过灯,她做了鬼脸背对着人,偷偷写下心愿来:“不给你看。” “好,不看。” 他的孔明灯,几天前就写好了。放飞的时候,元淳的脸上挂着笑,他的眼眶迫着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他守得很不错,只是入主长安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一段时间内哭那么多次了。 元淳只放了一盏灯,她不知道孔明灯飞起来的时候,灯上的字就瞒不住。 她写了很多,一笔一划地那种。 明年树上的橘子又大又甜。 要开心。 小狼崽和小兔子要成亲。 那个故事很简单,却也曲折,讲的是一只小狼崽在树林里救了一只小兔子,从此小兔子就成天粘在它身后,学着小狼崽扎头发,请它吃橘子。后来小兔子的家人觉得小狼崽一家都很坏,联合树林里很多小动物去欺负它们。那时候小兔子就站在小狼崽这边,一直保护它。只是小狼崽不领情呀,一直躲着小兔子。但小兔子又傻又固执,还是要保护它。有次保护小狼崽的时候,它受伤忘记了所有事。后来,小狼崽知道错了,就换作自己去保护它,一直照顾它。再后来啊,小狼崽和小兔子互相喜欢了对方。 —————— “那……那它们会在树林里生活一辈子吗?” “它们希望能生活一辈子,一起长大。” “互相喜欢,就一定能在一起一辈子对不对?” “那是个美好的愿望,我希望它们一直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 —————— 坐在假山亭子里的萧玉亲眼见到那阴险毒辣的燕洵陪着那个有些傻的姑娘在放灯。 原本她也被夜里的风吵醒,风停后,辗转反侧之时决定独自出门走走,哪里就瞧见天上的孔明灯。 宫里无明旨,便要严禁明火。萧玉不似元淳率真直肠,知道敢明目张胆的在长安宫放孔明灯,只能是燕洵一个。 一盏灯飘到亭子边,她瞧见上面的字:愿你长安。 这个“你”是谁,她心知肚明。 千鲤池边,他抓着她的手厉声质问,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苍穹朝霞拌云路,远处天际吐鱼肚,孔明散光逐墨雾…… 元淳努力撑着眼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只等太阳爬出山头。 “困了就睡吧。”燕洵本想只带她放灯,却不曾想元淳硬是要等日出。她好奇,日出的样子一定好看。 元淳的身体因困倦变得有些软。她靠在燕洵身上,很像那只爱粘人的寰寰。 太阳一点一点爬出如黛远山,将最后一点黑暗驱散。元淳很满意的笑,她伸手去摸阳光,透过指缝去看那个金灿灿的光球。后来眼皮实在撑不住,彻底睡过去。燕洵站在原处不动,待人彻底熟睡后才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往云水台去。 路上的宫人从未见过如此的燕洵:温柔、沉稳、耐心。 他们不敢再看皇帝的脸,纷纷低头下跪行礼。 和萧玉一样,他们看不懂皇帝为什么会对前朝皇帝的女儿这般上心,毕竟他对前朝的恨不是一般。 明明隔着血海深仇。 燕洵第一次因为私事,暂缓上朝。 宫里传话的速度,如凌晨时候的疾风。 为了女人一次暂缓上朝,大臣们不会说什么。但那个女人是前朝余孽,大臣们有理由开始他们最擅长的口诛笔伐。 燕洵亲手斩杀了一个重臣,那人和当时的程鸢一样,功高盖主不论,借着功劳,对元淳肆意诋毁。 关于元淳的流言蜚语,前朝后宫因那大臣的死戛然而止。 萧玉看不透燕洵,她爱他,却没有插手的欲望。燕洵这般为元淳,若一直如此,只会与群臣离心,到时候,大臣们的口诛笔伐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嫁他是她的目的,如今已然成为燕国皇后,萧玉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南梁和燕国的关系,不可能因为联姻的关系和平相处千秋万代。两国真的要开战,她一个后宫女子,没什么能力阻止。打仗,从来都是男人们的事,殉葬自然就是女人的事。 如果元淳清醒,应该也会和她一样,面对被灭的母国或是被屠的夫君,除了殉国,就是殉情。左不过一个死,逃不了的。 第 9 章 遇见橘子的那日,是早春,天上下着大雨。它是在橘子树下,被元淳发现的。 元淳心疼橘子树,怕秋天的时候结不了果子,打着伞冲到院子里要给果树挡雨。那冲动劲儿,追月阻止不了,只能跑去帮她一起给它撑上大伞。 伞很重,两个姑娘要想奈何它确实有些费劲。不过多时,二人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大片。 怀玉刚在太医院为元淳拿好药出门,正巧碰见正往云水台赶的燕洵,他见此,便也与燕洵一道往云水台去。 到云水台的时候,他看见元淳身上的衣服,裙角吧嗒吧嗒滴着水怕是要大病一场。燕洵嘱咐追月为她放热水、煮姜汤,自己来撑伞。 怀玉和侍从要替燕洵撑伞,他不愿。保护这棵树,他不想假手于人。 要被追月拉着回屋的元淳一脸高兴,她无意间看见那个小小的猫蜷缩在树下,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身上还裹着泥浆。它很小,像是只有一个月大。 元淳把它揣进怀里,冒着雨跑回屋子里,给它换水洗澡,打理毛发。 追月着急忙慌的拿着姜汤跑进来,要她去沐浴更衣。 元淳从不喜欢吃姜,更不喜欢闻姜味。但她知道追月心疼她,还是拿着碗一饮而尽。那种辣味儿让她很不好受,但不过一会儿,胃开始感受到暖意。 “你去换衣服服侍公主沐浴。” 元淳坐着不离开那可怜的猫。它被她放进温水里洗澡时,却叫淋成落汤鸡的燕洵打横抱起送去内室。元淳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被他的霸道震住了。 他将人稳稳当当放到浴盆边站好,元淳怯生生地去看他的眼睛,怕燕洵会像训孩子那样训她。 燕洵用绢布替她擦掉头发上的泥,有些冷淡:“一会儿叫追月帮你沐浴更衣,那只小猫我帮你照顾好不好?若是生病了,传给小猫你是不是也会心疼呢?” 她不爱惜自己的健康,燕洵没办法再装温柔。 她小心翼翼低头说好,由着的追月进来。 燕洵退出了内室,拉好屏风,独自一人就着湿透的衣裳开始给小猫洗澡。身边跟着的小厮不敢多话,只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皇帝仔仔细细的给那猫崽子洗澡。 小猫很乖,不吵不闹的由着燕洵给自己整理毛发。没了泥浆,燕洵才知道它的毛色生的温柔:身上是淡淡的橘黄,四肢白白净净。 他轻轻的把它放进绢布中,耐着性子给它擦水时,才注意到它前腿上的伤,最后叫小厮去请太医。 元淳更衣完毕时,燕洵从头到脚还是湿漉漉的。太医给小猫诊病,为它包扎后退在一旁。自始至终,屋里的人不敢接近燕洵,也不敢去过问他身上湿透的衣服。 她跑去屋里,拿了身蓝色圆领袍塞给燕洵:“你不怕生病嘛?” 燕洵笑得好像比元淳先前犯疯病的时候笑得还傻,他没说话,拿着圆领袍去了暖阁沐浴更衣。 圆领袍无论男女,穿着总不会错。 燕洵沐浴更衣后,便陪着元淳一起看猫。 因为它的毛发,又是在橘子树下见的,于是小猫有了名字,叫橘子。元淳给起的。 橘子……比寰寰的名字差了太多,不过很可爱,他笑。 对于那只兔子,元淳其实没多大印象,只记得自己身边有个兔尾巴,是元嵩送她的。于是,面对小动物,她顺理成章地开始只对橘子上心。 她抱着橘子说:“小可怜,以后我当你娘亲好不好?这个哥哥以后就是你爹爹。” 燕洵心里莫名的暖和,哪怕只是陪元淳玩过家家。 韩太医的医术,配上元淳日日喝的苦汤药,她的疯病才渐渐好转。现实很骨感,燕洵盼着她健康,却不愿让她清醒。 他的愿望没有实现,半年后元淳的病便好得差不多了。 她的疯病一日日见好,病情愈发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拿着怀玉做的灯不撒手。她开始逗橘子玩,寸步不离的那一种。 其实,她越来越像个正常的人,只是忘了很多很多,不论是开心的,难过的。甚至还有,那个叫“燕洵”的青年人。不过,她还记得自己的哥哥,那个即便是独臂也要把她扛在肩上学莺儿飞的元嵩。 她曾问过燕洵名字,问他姓甚名谁,家中排行第几一类的问题。只是都没问出个结果来,后来便一口一个“皇帝哥哥”叫开了。 “皇帝哥哥,元嵩哥哥去哪儿了?” 他说在北川,那是一个远离是非的地方。 元淳说,远离是非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她也想去。 长安是个是非之地,她都知道,是从话本上知道的。 元淳许是还有旧伤,总是容易把脑海中的事情记的混乱,比如八岁那年不慎落水,是追月救起的她;十四岁那年学骑马,她学的很好,燕北的少年马术不精差点摔伤之类。 燕洵见她一日日变好,来看她的次数也愈发的少了。他的皇后是贤良淑德的好妻子,从不破燕洵立下的规矩。她只是吩咐太医在元淳每日喝的汤药里添了点补身子的药,帮助元淳早日恢复记忆。 “娘娘何必在乎一个疯子?” “蒙在鼓里的滋味儿一定不好受,本宫只是助一助她。毕竟在这宫里,同为……姐妹。” 萧玉笑得温和,如初春时候田中瓜片。她生来尊贵,眼中片刻容不得沙子。她曾经手下留情,但见成婚后燕洵与元淳岁月静好的模样,便不再温和下去。 在燕洵眼里,自己或许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赠品。萧玉想。 元淳是去千鲤池的时候,再次遇上萧玉的。她想起那日她救过自己,莫名对萧玉产生些许依赖心。 “听他们说,你是皇帝哥哥的妻子,那你可是皇后了?皇帝哥哥一定很威风吧?” 她说,他做世子的时候就很威风,尤其是在九幽台之后。 元淳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没有她的云水台好看。萧玉说,九幽台很神奇,可以听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想去看,只是她的皇帝哥哥不许,于是央求神通广大的皇后姐姐帮帮忙。 萧玉轻勾唇角,悄悄跟她诉说了方法。只是她为后宫之主,不能随意离开皇宫。她看着元淳欢喜离去的背影,轻轻舒了一口气,极是慵懒的。 元淳是自己跑出来与她说话的,她没有去过云水台,所以燕洵拿不到证据。 萧玉教元淳的方法很简单,隔三差五说自己困倦,趁怀玉他们休息偷跑出门,绕过樱花轩馆,经过水榭到观星台上,再从观星台一路向西出门到九幽门一路走,最后到九幽台玩。 她说,皇宫的侍卫不会为难她。但是去玩的时候不能说是她帮忙指路。 哄骗一个单纯痴傻的姑娘,其实很简单。 九幽台还是原来的样子,正中央架着一方司羊宝鼎,暗红色的砖石垒起环状高墙。对面高墙上立的匾额,写着“九幽”二字。元淳大声说了句话,听见几响回音。 她四处走走,没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也没想起什么来。随意逛逛后,打道回府。 章华台的宫女传话,说元淳这几日还像往常一般,只是再没去九幽台。 “她会去的,不着急。”凤椅上的人喝着燕窝,并不着急。 橘子正窝在元淳的怀里陪她一起看星星。它叫了几声,元淳以为它想自己的皇帝哥哥,于是她抱着橘子出了门,又挪了张小凳子放在门口,边坐下边摸它小爪子上的布条,温柔的亲亲它的伤口说:“不怕,他很快就来了。” 燕洵出现的时候,元淳正揉着橘子的脑袋:“看,这不是来了吗?” 他蹲下来对人笑,元淳本安安静静顺着橘子的毛,谁知一下举着它凑到燕洵跟前,把人吓了一跳。 仿佛忘却了伤痛与仇恨,二人开始在院中嬉戏打闹。她跑的累了,佯装头疼,把燕洵吓得不轻。 他忘了他的淳儿越来越聪明,可以哄骗他。 元淳怕摔伤了橘子,把它放在桌上,伸手去捏燕洵的嘴巴,顺便吐了吐舌头做鬼脸:“没想到皇帝哥哥这么好骗,真不知道你这猪脑子怎么当上皇帝的。” 燕洵瞪了眼元淳,趁她不备时伸手去挠她的痒痒肉:“好啊你,如今也敢说你的皇帝哥哥了,看你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 “错了错了……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元淳一路躲进屋子,不料燕洵将人死死抱进怀里。她错愕,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把他吓成这样,下意识软软糯糯地问了句怎么了。他说他现在最怕她有个什么病什么灾的,哪怕是打个小喷嚏。 她说,以后不会让他担心,会健健康康的。为了他和哥哥,也为了自己的夫君。 鼻间有淡淡的橘子桂花的香味,是从元淳的耳珠那里传来的。燕洵不自觉吸了香甜味,令她不自觉打了哆嗦。 “今日怎么想起来涂它了?” “再过几月橘子树就要结果子了,很久很久没闻到过橘子味儿,想的慌。”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吃橘子?满院子好像都是橘子味儿,连那只猫的名字都是‘橘子’。” “不太喜欢……好像很久之前就不大爱吃了……你别告诉他哈,我不想他不理我……” 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在他这处只剩下,木讷。晚风有些凉爽,不似前几日闷热,但一样没办法让燕洵身上不生冷汗。如雕塑一般,他抱着元淳,很久很久没有动。元淳再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直到她把他推开。 果子年年结,果糖年年做,果皮年年存。 当年云水台的公主每回都给长安宫轩馆里燕北少年送橘子,每回只送一两个,哄骗他整个长安只有她有橘子吃。燕北少年,因为橘子和情分,与公主一道长大,两小无猜。 起初元淳还挺喜欢吃橘子的,但年年这么吃,有几回还上火,日久天长下去,不吃怕了才怪。 但是他喜欢。 “皇帝哥哥?” “没事,不喜欢的话,明年春天我给你种杏树吧?”他记得元淳小时候爱吃杏子、梅子、梨之类的。 “不要,杏子他不太爱吃的,我也闻惯了橘子味儿。” “好……” 她没有别的喜好,像是把自己弄丢了。 喜他所喜,厌他所厌,护他所护,恨他所恨……若真要纠结,也许就是她的喜好。 第 10 章 今年长安比往年更显燥热。前魏后主刚得八公主的时候欢喜的很,特地为了她建了云水台做寝宫。云水台正是冬暖夏凉的好地脚,故元淳一年四季都过得比宫里其他人更简单轻松些。 燕洵在书房批折子,元淳的手伤好利索了,现正在藤椅上剥绿豆,橘子正懒洋洋地躺在她腿上,样子好像以为元淳的腿就是它的宝座。 因为有燕洵在,追月和怀玉不再为她紧绷着弦,一道在后院准备黄米凉糕。 他批好折子,往院子里来。 小手正与一盆绿豆较劲,这皮虽说好剥,但豆子太小且数量多,元淳忙活了一上午也没把那盆绿豆皮清理干净,急得她鼻梁上全是汗。 “做什么要剥绿豆呢?”他把那盆没剥好的绿豆拿开,坐到她面前,把黏在她手上的豆皮一点一点弄干净。他因执笔太久手过于温热,于是放在凉水里湃了湃才慢慢揉着她的手,再次看到她腕上那一条疤:“我看你在屋檐下坐了几个时辰了,原来在和它们较劲,小手都剥酸了吧?” 元淳有些胆怯的看他:“皇帝哥哥不要怪追月,是我……想做绿豆糕给你吃。” 那叫追月丫头护主心切,那主子又是元淳,无论如何对他跋扈燕洵都不会怪罪。她的话无疑是对燕洵的安慰,哪怕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要娶她的夫君。 “不剥了,皇帝哥哥喜欢带一点颜色的绿豆糕,你剥的这些正好。”他瞧见那红红的小手,心中泛酸之余,拿出帕子来给人擦汗,一点一点的擦。 “那好,我不剥了。” 她被燕洵拉进屋子,看着他放下绿豆后为自己转风扇吹着冰。元淳要凑近吹凉风,只是被燕洵拉开了。他说,出了汗不能对着凉风吹。 燕洵推着风扇和冰把元淳的内室吹凉,她渐渐收了汗,却不忘笑着怼他一句“费劲”。 他无所谓的笑笑,给她喂药叫她睡一会儿,等日头不毒了再出门。 “皇帝哥哥给我讲小狼崽和小兔子的故事吧。”元淳撑着脑袋看他,去揪那人的衣角。 她啊,愈发像个孩子了。“上次讲过一次了呀,喜欢听?”燕洵刮了下她的鼻子,笑。 她点头,他就依着人去讲故事。 故事讲完时,元淳的眼睛睁的还是很精神。燕洵想起那晚她做噩梦,随口问了句为什么喜欢躺在那个梨花木箱里。 她说,躺在箱子里,那些人就找不到她,梨花木箱会保护自己。 他去亲她的额头,说以后他来保护她,安慰着要她别怕。 他的确可以保护元淳,不管是谁,只要欺负她,燕洵都可以送他去乱葬岗。不管是先前的程鸢还是朝中的任何一个重臣。 现在迷途知返,其实他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将那些绿豆混在一起送去后厨蒸熟的时候,燕洵有些奇怪自己是不是忘了楚乔。后来他想明白了,也懂了小狼崽应该属于小兔子的道理。 其实,小狼崽一直都该属于小兔子,只是小狼崽太笨了,一直追着小野猫跑。 那段前尘,忘了便是。 元淳近来总爱做噩梦,因神智,韩太医嘱咐午间不能睡太久,那疯病未好全,他怕引发魇症会雪上加霜。她愈发清醒的神智不得不让燕洵紧张,但太医说的魇症他不敢不放心上。 树上多了许多蝉鬼儿,“嘒嘒”叫着,吵得屋子里的橘子开始跟着嘶鸣。一来二去,元淳根本没睡着就下地咕咚咕咚喝凉水,盼着平复心里的烦躁。 “怎么醒得那么早?”燕洵捧着炒好的甜豆沙和模具来。 元淳举着杯子将凉水一饮而尽,没好气的将杯子摔在桌上,哪里知道自己的指腹被杯子砸到了,过了片刻才“嘶”了一声,气的她又拍了桌子看向那只猫:“你问它!” 橘子被元淳一凶,爪子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噌的一下跳到燕洵脚边去躲。 其实,燕洵也被元淳拍桌子的声吓了一哆嗦。瞧她的样子,该是被这猫崽子和外头的蝉吵醒,犯了起床气。 他低头去看橘子,只见它可怜巴巴模样,又看元淳气得跟包子似的,小声问橘子:“怎么这么大能耐把你娘亲气成这样?你也是个才。” 甜豆沙被人推到她面前,元淳还在气头上,洗手后拿着勺子挖了一大坨甜豆沙在手里使劲揉了半天才放在模具里压。模具花纹是一只玉兔,压出绿豆糕的时候,她想起燕洵讲的故事来,气慢慢消了。 把绿豆沙压完之后,她数了数,是十四个。刚撒过气的人总是拉不下来脸,好面子的,橘子一点一点挪过来,冲着她疯狂试探。元淳瞧它可怜,又想起方才自己发火吓到了它,拿了块绿豆糕给递过去:“吃饭了。”随后又把剩下的十三块推给燕洵。 瞧她奶凶奶凶的模样,燕洵难得笑出声:“气消了?” “昂!”她也笑,还扽了他的袖子。 晚上,燕洵去宣政殿见大臣,元淳无聊,只能自顾自的跟橘子在院子里纳凉。追月想拿粘杆把闹人的蝉鬼儿弄下来,被她拦下了。 没有蝉鸣的夏天,不算完整,她说。 “晚风蝉鸣起,十三绿豆糕……嗦嗦橘叶响,青梅把酒敲……” 橘子扒拉她的扇子,元淳也不知道这小家伙为什么突然发了疯,听见元淳随口说的句子就不安静。她抓了抓它的毛发,笑:“怎么啦,莫不是想找个情郎?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你的小竹马在哪里呀?不行不行,才多大就想着谈情说爱……” 说来奇怪,橘子长得慢,她从未养过猫,怎么知道它是公是母的……元淳挠挠头,想到方才青梅竹马一类,慌乱中去瞧照看橘子树的追月,还好还好,没听见。 元淳许久不说话。她还记得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会怕人家笑话。 燕洵批过折子来看过她,橘子依旧黏在她身上,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它异常兴奋,除了扒拉元淳的扇子,拍她的胳膊外,就是用尾巴扫她的茶壶。 “橘子今日吃错药了?”可怜的猫崽子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拎起来,现下四肢正乱扑腾,一双鹰眼将它从头至尾审视了遍,仿佛想给它诊出什么病来。 “我就坐在外头扇扇风,谁知道点着它的火了……”元淳看见它痛苦的样儿,伸手要去接,顺便用扇子轻轻敲了几下燕洵的胳膊,“你……你快放下来,很疼的。” 橘子得了自由,一溜烟儿钻到元淳房中不出来了。 没了橘子打扰,他陪她看了一晚上星星。 那一夜很漫长,长到元淳旁边的蜡烛燃烧干净,天边才隐隐约约泛着日光。 她还是没能解脱,每日喝着太医院送来的苦汤药,疯病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犯过。 经历上次绿豆糕一事,元淳似乎开始对厨艺上心,整日待在房中研究她每日吃的膳食,期盼着用舌头尝出来里头到底放了什么佐料。这厨房,怀玉和追月不可能再让她进去了。 据说是燕洵的命令——小姑娘不能玩火。 元淳比以前聪明多了,知道不能跟他们硬碰硬,所以选择趁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溜进追月的房间偷走小厨房的钥匙,最后溜进去拿自己想要的佐料和菜谱藏在橘子树下,再原封不动把钥匙送回去。 第二天晚上,她摘了青橘做橘子糖,又看着菜谱折腾出来一碗红糖冰粉来,要燕洵去吃。 今夜的燕洵,不怎么开心。她去问,他说他每天都要去一个很大的宫殿处理政事,有几个老头子硬是要跟他作对,建议提税。 几年前刚打完仗,如今便要提税,这和要了长安百姓的命没什么区别。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元淳是没什么心情去懂的。她拿了颗橘子糖给他,燕洵有些烦躁,说让她先吃。 元淳捏捏他的袖子,软软地撒娇:“尝一口嘛。” 他看了眼,把橘子糖扔进嘴巴里,像是把糖当成朝臣,一下一下狠狠地咬着,不料无意咬到舌头。痛得他脸上表情都开始扭曲。 元淳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堆了一勺红糖冰粉。凉凉的温度好像能缓解点他舌头上的疼。甜甜的汤水在他嘴里呆了很久,慢慢的这心里也没那么烦躁了。 她以前说,甜甜的东西会让心情变好。 “好吃吧?乖,再吃一口,啊……”她又舀一勺,笑着要他张嘴,和当年在莺歌小院里一样。 他在愣神,元淳似乎不太耐烦,瞪着他:“把嘴张开!” 像个母亲,教训不爱吃饭的孩子。 他张嘴,任由元淳在他嘴里又堆了一勺粉:“你也吃啊。” 她去看他的眼睛,闭上眼对他的脸一顿乱摸,最后说了句:“你长的还挺像他,不过还差了点东西。”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 自己差了点什么东西,燕洵比元淳还清楚。他一边吃冰粉,一边开始给元淳讲笑话。他不会编,能记得的笑话只有皇帝弹琴的故事——从前有个皇帝,很喜欢弹琴。但他的琴声很不好听,只盼着找一个知音,死囚听到他的琴声都希望被凌迟处死。 元淳撑着脑袋在听,没笑过。 “不……不好笑……” “嗯,不好笑。皇帝哥哥还是好好批折子吧,讲笑话不配合你的气质。”元淳似乎有点嫌弃,不过还是去摸摸他的头安慰了几下,起身往屋里去撸猫。 第 11 章 心上人讲的不管好不好笑,她都会笑的。 燕洵,有时候确实有些高估自己了。哪怕现在对元淳一心一意,可惜一心一意的太迟,她将心里的人认错很多年。作为付出的代价,他选择默认一切不再争辩。 因为元淳的那句讲笑话不配合他的气质,燕洵理过政,叫人搜罗话本,翻来覆去的也就那么几个笑话。 “我是上年纪了?怪不得淳儿说我不适合讲笑话……” 他看了许久,没几个笑话是能让他笑的。他该是忘了如何去笑,发自内心的笑。 殿中橘香氤氲飘在空中,极是提神醒脑的。燕洵看眼香炉,上前打量花纹: 莺鸟立枝,群童嬉戏。女子织布,男子耕田。 章华台的宫女来,手里还提溜着个金笼,里面有只鹦鹉。她说,是萧玉要送给元淳当礼物。 是只折衷鹦鹉,能说话。 待元淳醒了中觉,这只鹦鹉才被人送到她的云水台。 小姑娘看到家里来新客人,抱着橘子笑说,以后它也多个伴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元淳抱着笼子,去问里头的鹦鹉。鹦鹉不说话,只是低头吃水。应该是只没人教它说话的哑巴鹦鹉。 她打了喷嚏,从此鹦鹉有了名字,叫“阿提”,比橘子的名儿还草率。 其实那只鹦鹉,很聪明,元淳抱着它不过多时,它便会说她的名字,隔三差五叫她“淳儿”。 “阿提,阿提,你见过我的皇帝哥哥嘛?” 话音刚落,云水台院落多了个深紫色的身影,说皇帝哥哥在这处,又问她得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他笑起来很暖,白白的牙齿带给元淳阳光一样的感觉。她回道,说是新来了小鸟,叫“阿提”。 真是越来越会起名字了,燕洵想着。 元淳小心翼翼打开笼子,将阿提捧在手心里,试着它的重量:“你还挺沉的嘛。” 追月送来药,提醒她该按时服用。元淳虽说不再那么讨厌吃药,面对苦味还是会排斥。近来的药,总可以让她苦到恶心作呕。但追月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她并不知道自己生了病,更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但除了药比之前苦,元淳并没有感觉比之前不舒服。借着燕洵在这儿,元淳开始扯开话题,说要出去玩。 “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看小兔子,也想看小狼。” “好啊,那明日我就带你去。但现在,要先乖乖吃药,你听话,皇帝哥哥会带你去的。” 药被她灌进肚子里,阿提和橘子闻到苦味都眯着眼睛,像是心疼主人要吃苦。这些年,药喝的糊里糊涂,但元淳会听他们的话,也相信身边的人都不会害她。燕洵他们,把她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又把她保护成那个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姑娘。这种保护,和她亲生父亲的不一样。 离开长安宫的那日,元淳像是天上飞的麻雀,在长安街上这瞧一瞧,那儿看一看。她悄悄松开燕洵的手,拔下上好的流苏钗子向小贩换了两根糖葫芦。燕洵正找她,回头一看瞧见她冲自己挥着一根糖葫芦,另一根攥在手里不动弹。 “给你哒!” 头上的那支钗子不知去向,燕洵才明白过来她被人诓了。那支流苏钗子,买下半条长安街的糖葫芦也使得。 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元淳已经将糖葫芦戳进他嘴里,“以前都是你送我好吃的好玩的,今天也该我送你。这是用我自己的东西换来的,你拿着不许拒绝啊!” 嘴里的味道很甜,元淳说,她知道什么东西好吃。抬头骄傲,是她身为公主最好的模样。 只有她会喜欢长安宫里没有的东西,从小就是。 她喜欢那些亮闪闪的东西,钗子,燕洵可以送她很多很多。但好像,她更喜欢自由自在,就像现在这样。 二人在街上逛了很久,多数时候都是元淳扯着他的袖子。不过多时,元淳手中就有肉夹馍、黄米凉糕之类的东西。燕洵手里除了刚买的一对皮影、彩灯、风车外,还有刚刚元淳送他的糖葫芦。 和橘子一样,元淳吃得脸上到处都是。燕洵忘记带帕子,毫不吝啬的将袖子扯过来替她擦。她吃完最后一块凉糕,才注意到那根只被燕洵吃了一口的糖葫芦。 “不好吃吗?” 他回过神来,说好吃,开始在元淳面前狼吞虎咽。 糖衣被太阳晒化,山楂的酸味让燕洵很不舒服。糖葫芦很好,只是他舍不得吃。竹签被他扔进路边的废桶里,他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农家小院去。 竹器的香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浓烈了些,这样的农家小院,一看就是近几日新盖的。元淳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推开青绿色的竹子门走进去。罗汉床上铺着凉席,案上摆着一盘当季花果。右侧洞窗边立着数盆吊兰、绿萝、茉莉等花草,绿萝草一直蔓延至棋盘案几下蒲团边。隔壁的小屋里,放了两张竹子榻,上头铺好了浅杏色的蚕丝被,正是这季节该用的。 将整个屋舍窜了个遍,就是没发现小狼和小兔子。 她从怀里拿出兔尾铜铃,摇了一下又一下,试图将它们引出来。 “该睡中觉啦!” “小狼和小兔子去哪儿啦?” “中觉醒了才能去看,过来洗手。” 燕洵拿着她的手浸在温水里,一点一点的洗干净。元淳低头努努嘴,嘟囔了一句“皇帝哥哥是骗子。” 打开柜子,他拿了套新的中衣,又拉好白色棉麻窗帘:“你在里间换,换好了叫我。” 起初决定带元淳出来,是想独自照顾她一日。他有点后悔没让追月跟来,女儿家换衣裳,他总不能帮忙的。元淳还在病中,习惯了有追月服侍,也不知她能不能自己换衣服。此番是他考虑不周。 他站在原处愣了愣,最后才出门。 过了许久,元淳不曾应声。燕洵问了一句,屋里没人说话,他才捂着眼走进去:“怎么啦?” 那人不应,燕洵才慢慢将手拿开,只见元淳正和裙子上的双耳结较劲。原来今日追月因为跟不得,又怕她贪玩弄松了裙带,燕洵身为男子帮不得忙,出门前追月将结打的太紧了。 她指了指,想叫燕洵帮忙。 “好吧……”燕洵深吸一口气,做了心理建设,蹲下身子一点一点解。许是元淳解的烦躁,此刻的双耳结被她扯得愈发紧了。暴脾气如燕洵,心里不知把追月骂了多少回。甚至想直接用剪刀把裙带剪了。但不可以,会吓坏她。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双耳结才叫他解开,累的燕洵出了一身的汗。 双耳结解开了,但元淳还在犯难:是该先换中衣还是先换中裤呢? 瞧她攥着身上的裤子,燕洵自顾自把她的襦裙叠好背对着人:“先换裤子吧,我不看。换好了就应一声,我再转过来。” 换好裤子的时候,元淳无意哼了声,燕洵听差,以为她换好衣服。谁知竟瞧见了她上身穿的白色诃子,裸露的皮肤上还有或深或浅的疤。 他赶紧偏过头,想起那年仲羽说的抹腹下的牙印,原本脸上的泛红,现下全被压了回去。 “我换好了。” 哄她入睡时,燕洵一直在跑神。故事讲的前言不搭后语,借着院子外的蝉鬼儿,他才逃脱这坏了故事的罪责。 “皇帝哥哥,你比他对我还要好。” “为什么啊?” “他不会这样带我出来玩,也不会拉我的手。他只会说外头危险,叫我在宫里好好陪母妃。只是母妃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追月说她去买东西,要很久才能回来。” “那他真是没心肝,遇见你这么好的姑娘都不好好珍惜。” “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不喜欢我吵闹。我以后会慢慢改的,改到他喜欢我为止。对了。我们出来玩,不带他来他会不会生气,我们赶紧回去吧,万一他想吃橘子……” 元淳起身便要下地换衣服,燕洵只是继续耐着性子哄人,只说他那哥哥这些日子回不来,况且炎炎夏日,橘子树也结不出果子来,且叫她好好的睡中觉,待醒后还要带她去看小兔子和小狼。 待人睡着,燕洵慢慢退出内室,抱着另一张床上的枕头和被子,到罗汉床上将就一中午。他点了几根香,迟迟不闭眼休息。太医说,元淳的中觉不能持续太久。 他说:“你不用改,这般好的姑娘,他会喜欢的。” 其实,他做不到让小狼和小兔子和平相处,只能抱一只不懂事且安静的小狼狗冒充小狼。 待香燃尽,燕洵便到内室去叫她。替元淳披上披风的时候,燕洵拿着风车拉着她拨开窗帘,打开门往后院走。 后院比前院还美,对面是竹子林,其中还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石子路。院子里有杏树、梅子树、和桂花树,甚至还有能让元淳心安的橘子树。如今这些树上只是郁郁葱葱,没有什么花,更没有果子。燕洵说,等过段时间再来,就可以吃橘子、看桂花了。 元淳没见过小狼,对着篱笆里的小狼狗摸了又摸,最后把兔子抱起来,用鼻子对它的白毛蹭了又蹭:“你们两个长大之后要成亲喔,我和皇帝哥哥要给你们做婚袍的!” “以后我们常常过来好不好?到时候把他也叫上。” 发现这样自由自在的地方,自然是要和他分享的。只是这姑娘分享的太多,临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寻了蒲扇,一点一点给她扇凉风,他说,都依你。 “皇帝哥哥,你真的没有名字吗?” “没有啊。”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叫什么?” “阿颜,怎么样?”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啊?” “我喜欢燕儿、莺儿、雀儿……它们的羽毛很好看啊,而且它们飞得高高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也想让你跟它们一样,可以自由自在。” 阿颜,阿燕,燕洵…… 第 12 章 “看星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为什么?” “你是学生嘛?老爱问为什么。” 夜空中有好看的星星,元淳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没去看燕洵。他想开口说什么,没想到被人怼回去。他只是被噎了噎,却忘了自己下一句该说什么,索性把她该吃的药丸递过去。 “你这是公报私仇!” “谁让你怼我害得我忘了说什么。赶紧的,药不能停。” 她吞了唾沫,毫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接过燕洵手里的药和温水,闭着眼睛把它咽下去。 相比喝汤药,她更喜欢吃药丸。两眼一闭苦味就没了,不比汤药持久。她不忘抱怨一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他说不急,等病好的那一天。 到时候一切可能就都结束了。他想。 赶紧到头吧。她说。 燕洵又没说话,撸起袖子给小狼狗弄肉馅去了。 伪装的本事,他是有的,也一直比元淳好。脸上挂着笑,却连话都不会说。他只会在元淳这儿窝囊,一直都是,在楚乔面前都没有这样过。像萧玉说的那样,燕洵人前连重臣都可以处死,到元淳这儿竟全剩愧疚和温柔。 “娘娘,皇上今儿没回宫,云水台里只剩下那两个宫人。” “今晚的星星挺亮的。” 她的夫君,在陪他的小青梅看星星。她知道她的夫君在干什么,即使不知道他在哪里。 乾元宫堆了许多奏折,皇帝接连几日不曾上朝,朝臣多有不满。江山未稳,此番怠政确实不妥。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未必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只是需要几日的时间,去赎罪。 虽说短短几日,赎不清罪。 元淳是与燕洵,在农家小院住了三四天,才回长安宫的。 没人敢问燕洵去了哪里,和谁一起,做了什么。群臣装聋作哑,看着丞相将暂理的事物重新交给皇帝。 丞相姓姜,是燕世城旧部。因当年年岁大告老还乡,免遭罹难。他本不愿掺和燕北与前魏的糟心事,却还是冒死劝谏君主守住分寸。 所有人都在劝他远离元淳,他其实什么都懂。若她记起过去,也会远离他,甚至会和父母亲人一样永远离开。 “丞相所言,朕都明白。元淳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其兄长元嵩远在北川,这兄妹二人兴不起风浪。您请放心。此番是朕怠政,以后断然不会了。” 那老者拱手作揖,连连应下:“皇上胸有大志,近年来为燕国百姓所做的老臣都看在眼里。皇上处理政事辛苦,偶尔松泛未为不可。至于元氏兄妹,您能妥善处理已实属不易。皇上舟车劳顿,老臣先行告退。” 云水台的暖阁,又坐着那执笔的青年。身为燕北男儿,头顶雄鹰,骑着骏马,身背箭袋,撒野习惯,这政事确实是颇为头疼。好歹那姜丞相帮衬,这燕国才愈发的好了。 “元嵩那边如何?” “皇上放心,一切都很稳妥,他那轩馆处有重兵把守,元嵩插翅难逃。” “将他接回来听封。” “皇上,这……” “许他个官职,等元淳病情再好一些安排他们见一面。再让他回北川任职。元淳在长安,且封个副将闲职,手下兵卒不多,他也能收敛。” 他摆摆手叫阿精退下,将身侧的奏折整理妥帖。燕洵是要当皇帝,当的还是跟前朝后主不一样的皇帝。被他视作弃子的元淳,在燕洵这里该是宝贝。似乎是在赌气,不过这气赌的对。 “阿颜哥哥是不是很久都没去看皇后姐姐了?” 他的话越来越少,开始耐下性子听元淳掰扯那些女儿家喜欢谈论的话题。 宫里新进了青梅,他想起来前几年元淳总喜欢灌他酸梅汤。姜丞相不似旁的大臣,是一心一意为了燕国和他,故而说的话能让燕洵听进去。 君王,不能只想情爱,心中要有百姓,要有江山。皇帝的宝座不能为了开心而坐,要担负得起黎民苦乐。姜丞相没对元淳和元嵩有多大反应,就像是只要元淳不当皇后,元嵩不任实职就可以。 “我的傻丫头啊,橘子得秋天才能吃呢,你盯着橘子树做什么?” 她在橘子树下站着不动,手里的青梅过了很久才吃第二口。 她说,好多叶子都被虫蛀坏了。 他说,不怕。 于是,燕洵开始给橘子树洒药,说等它休息一个夏天,就能吃到果子了,她也可以继续晒橘子皮,做橘子糖。 说来元淳已经很久没吃过橘子糖了,至少今年没有。对此她总是觉得委屈。 橘子树结果的时候,元嵩被带到云水台,去见他时时刻刻牵挂的妹妹。 她还在院子里荡秋千,看着追月与怀玉表演蹴鞠。 “淳儿,还记得我吗?” 她回头去看,只见那个面色沧桑的青年,元淳的脑子糊涂,想了半天没记起元嵩是谁。 她僵直的坐着,一动不敢动,直到燕洵来的时候,才一溜烟儿藏在他身后,偷偷的去看元嵩。 在北川吹了三年风,原本的十三皇子褪去稚气,好像除了身形体态,什么都变了。他明白魏国欠了燕洵许多,心里对燕洵的怨恨,其实也不算多。在北川,他的人并没有太为难他,能回长安见见元淳,总是能叫他心里好受点的。 这份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 燕洵领着元淳走到他跟前。元嵩努力勾起唇角,想去摸一摸她的脸,只是被不懂事的妹妹躲开了。 “你试着去看看他的脸好不好?如果你再叫他一声‘哥哥’,他会很开心的。” 看着燕洵,她可怜兮兮的想告诉他不想见别人,就想待在她的云水台里见熟悉的人。可她还是鼓起勇气,轻轻碰了下元嵩的胡渣,只不过下一秒就跑开了。 曾经越熟悉的人,越难以触碰。 “我没有教淳儿疏远你。她的疯病才好转,想起你还是需要时间的。” “你胡说!你入主长安前淳儿便认得我,你还敢说不是你蓄意挑唆!她只是个病人!” 近来处理政务,许多事将他惹了一堆火还没来得及发泄,在元淳这处自然是要装作若无其事,可隐隐约约之中,头痛症又要犯了。 一把抓着元嵩的衣领,燕洵瞪着他的眼睛:“我说,我没有教淳儿去疏远你。留你一命是我手下留情,把你发配边地是制度之中,但淳儿就是制度之外。让你回来是叫你们兄妹见一面,这个仁慈我可以有,同样也可以没有。在北川三年你指望淳儿一直记得你?你给我听好了,我对你做的,远不及你们父亲对我做的万分之一。你最好吃斋念佛祈求淳儿的身体早日康复,明日去北川当你的镇北副将军是正经。我如今有权有势,犯不着因为你去挑唆,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松开人,没去管元嵩面上的愤恨,径直走去后院看元淳。元嵩拦下追月,问了几句话。追月只说不喜欢燕洵,但他对自家公主真的是无微不至。 眼神鄙夷,心中颇有微词。 不过多时,元淳从后院来。她站在元嵩面前,小心翼翼去碰他的脸,又去抓他右侧披风:“我的纸鸢上有什么东西呀?” “黄莺儿。” “你是……哥哥?” “我是哥哥。” 云水台的天空如清水洗涤,一片云彩都没有,蓝的干干净净。她这里的天空,小小的一块,确是长安城中最干净的。 燕洵在后院浇花,怀玉想帮忙也帮不得。承受过一些东西的人,看得出来他并不是铁石心肠。受万民敬仰的皇帝,有时候活的还不如草芥。 追月从前头来,瞧见正浇花的燕洵:“皇上,公主方才找您。” “你就说我突然有些事,叫她和哥哥好好玩。” “您……没事吧?” “没事,去陪公主吧。” 追月好像懂了怀玉先前嘴里说的,蹙着眉头往回走,不忘拉着怀玉一起离开,还燕洵一片安静。 草芥有伴,皇帝孤寒。 这世上,“情”字比“苦”字更折磨人,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 元淳很好哄骗,没对追月的话产生怀疑。有的时候连追月都不明白,把她保护的这样好到底是对是错。 兄妹之间,总是会有些特别的感应。元淳好像对他的胡渣很感兴趣,常常用手指去戳:“哥哥长胡子的样子挺可爱的。”该是马上要回边关,此去一别再难相见,元嵩也不敢与她太亲近。 对燕洵不屑,但知道他会一心一意对元淳好。元嵩这做哥哥的开始对燕洵的那段关于“醒着不如疯了好”的话深信不疑。 就像是前尘往事,如梦似烟,总是太虚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计算的太清楚,只会徒增烦恼。毕竟在这世上,[有些事,记得不如忘了好——小白《白蛇·缘起》]。 这三年他一直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然以与元淳从小一起长大的经历,她当年回长安后不会与自己那么疏远。毋庸置疑的是,元淳并不是因为红川城外山洞的事才对自己这样。总是会有别的因素在添油加醋。但具体是什么因素,元嵩并未想通。 走的那日,天上下着毛毛雨,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总会有点不舒服。原以为没人会来送他,却不曾想元淳独自偷跑出来,在宫门前追上他,攥着一袋青梅。 元嵩将手里的伞撑起来给她遮雨,笑:“小丫头来送我?” 她将梅子放在马车上,看着人不说话,像是舍不得。 元嵩叫她打好伞,收下了那一袋子青梅。 经此一别,相逢再难,得到一盏酸梅汤更难。 “妹妹要好好听你阿颜哥哥的话,他会好好保护你的,以后哥哥给你写信。” 燕洵对妹妹好,他该是会为元淳高兴,却莫名生出一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来。元淳一点一点靠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小鼻子使劲嗅了嗅衣服上的雨水味儿,像是想记住什么。元嵩用胡渣蹭了蹭元淳的额头,把伞送给她,请一个宫女将人送回云水台,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坐马车赶去北川。 “好了,不送了。” “哥哥再见!” 第 13 章 那是燕梁结亲的第二年。晚饭后,元淳拿着刻刀在做橘子灯,一只纸鸢飞进云水台,追月正忙着给橘子树松土浇水,院中只有那只猫注意到了它。 橘子从元淳怀里跳下来,凑到纸鸢跟前时,它已经飞到半空了。起初元淳并不打算在意,只是纸鸢上的花样引她出门。 “公主今日还未喝药,天晚了,快回来!”追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元淳已经跑出云水台,且一直追着风筝跑。 追月没有追上元淳,被人打晕了。 放纸鸢的人她没看到,也不曾注意和理会。 纸鸢停在她脚边,这个纸鸢她认得,是元嵩当年与她一起放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捡起纸鸢的时候,指尖触及到粘粘的液体,她不知道是什么,借着城墙上的灯火,她看清了,是暗红色。和当时她摔伤手掌时流出来的血液一般颜色。 元淳的神智清醒了些,却还是孩子心性,见到血液总是会害怕。她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将她引过来,原先的九幽台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起那个皇后姐姐,于是拿着纸鸢跌跌撞撞的去找。寻了许久,她才打听到她的住处。 萧玉瞧见她身上的血迹,眉心越蹙,心下越舒。她不清醒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能不能和她的阿颜哥哥生嫌隙。燕洵世子与元淳公主之间的嫌隙很大,但淳儿和阿颜哥哥之间的嫌隙太小,小到她这个皇后姐姐不高兴。 宫女奉上了甜汤和热水,萧玉帮她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血污,又帮她换了身衣裳。换衣裳的时候,她瞧见她身上的伤疤,这样的一个公主,还是依旧被燕洵喜欢,想到此处,心里的恨意是愈发明显。 不过她没看到抹腹下的牙印,如果看到了,该会开心的。 元淳还没缓过神儿来,在萧玉怀中哭哭啼啼的可怜。她极其耐心地去哄她,喂她喝甜汤。 “妹妹不怕,皇后姐姐在这里。” 怀玉准备关云水台宫门的时候,看见倒在地上的追月。橘子还在院中晒月光,只是元淳不见了。他想起燕洵近年对元淳的照顾,将追月安顿好后跑去乾元宫。 听见她失踪的消息时,燕洵正处理公文。寻到章华台的时候,元淳正躺在萧玉的床上听她讲故事,嘴里哆哆嗦嗦说着“九幽台”。 说的什么故事,燕洵并不知道。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他不知道萧玉同元淳说了什么,萧玉从来不是个心思简单的女人。 她说,元淳出门看星星,迷路了,想找她玩。 他问元淳是不是这样,元淳愣愣的看他,点头。 燕洵鹰眼微眯,面上对萧玉温柔了些,说她照顾元淳辛苦了。萧玉自然说不辛苦。 “云水台的星星也很好看对不对?”他笑着把手递给元淳,“我们回去看星星吧?” 他没有食言,回到云水台后要带她飞上屋顶看星星。元淳突然发了疯病,将头上的珠钗全部扯下砸到地上,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燕洵不知道元淳在章华台的经历,明明已经近一年不曾发作,却因看星星引了反复。 她揪着衣领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喊那个“滚”字,成串的眼泪吧嗒吧嗒滑下脸颊,她哭的一抽一抽,待在屋檐下攥着衣服闭紧双眼再缓不过来。 “淳儿!”他下意识,第一次在她生病后喊出她的名字,只因她砸了一个橘子灯,拾起碎片要放到嘴巴里。 她是把橘子灯真当成橘子了,该是如此的。 之前的一次又一次,因为怕疼且神志清醒,元淳一直没有对自己下狠手。这是追月告诉他的。 她连这锋利的碎片都可以吞,是有多大的勇气。 燕洵冲过去把陶瓷碎片从她嘴里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嘴角正汩汩淌血,元淳却丝毫不自知。燕洵的手被碎片剌了几道伤口,修长的手指染上血光。她拿过他方才替自己取碎片的手,狠狠地咬下去,如今,这血腥味儿愈发浓烈。 两个人,似乎都很固执。一个死命的咬,不顾嘴里的疼;一个由着她咬,眉头都不蹙一下。 笼子里的鹦鹉叫了几声“燕洵”,元淳猛地松嘴,抓着乱成杂草般的头发冲着院子大喊大叫,很是疯癫。燕洵看了眼房上的鹦鹉,将它的笼子狠狠扯下摔在地上。可怜的鸟被燕洵砸得头晕眼花。 燕洵早该料到萧玉是什么心思,端庄谦和皮囊下的东西不一定干净。鹦鹉学舌,她怎么想的,看看元淳现下疯癫的模样便可猜到十分之八九。 她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不过片刻便挺不住昏过去。 太医来诊病的时候,只说是元淳心上的创口太大,此番发病皆由心病引起。他毕恭毕敬,唯恐对面的人摘掉他的脑袋。 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燕洵明白的很痛苦。 手一点点挪向元淳,他看见那双紧紧抓住被子的手,迟疑片刻才去安抚她,却再不敢说话。他有心隐瞒,也知道纸包不住火的道理。 火烧坏了纸张还是会让人慌乱,即便提前预知了结果。 元淳醒来的时候,燕洵正看着她。 “你醒了?” 她嘴里还有橘子灯留下的伤口,此刻说话是费劲的。沙沙的声音,燕洵听了很久才听明白元淳在说什么,嗓子已经被她哭哑了。 她说,好疼啊。 他要她禁声,这段时间不要随便开口说话,好好养伤。 元淳指了指他手上的牙印,拿过他的手扒拉着看,哼哼唧唧说了句对不起。他说,不痛。 对燕洵而言,痛与不痛,和创口大小没什么关系。 没有毁容,元淳很庆幸。 那晚,燕洵在元淳睡下后,拿着一壶羊血去了章华台。萧玉很惊喜,忙忙地去整理形容,又吩咐宫女去小厨房弄些宵夜来。 宵夜是两碗面羹,清汤寡水却泛着橘子皮的香气。他很平静,面上挂着笑:“近来政务繁忙,冷落你了。” 和亲已经已经一年,他来章华台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都是带着目的来的。不是因为燕国和南梁的国事,就是因为元淳。冷不冷落,萧玉丝毫不在意,最起码今日看起来好像不是因为别的目的来的。 但她想错了,燕洵将羊血倒进二人的面羹里,橘子皮的清甜彻底被掩盖过去,碗里的面就像骨头块一样浮在汤水中。 “皇上!” 她第一次在燕洵面前委屈,不知道燕洵又在生哪门子气。 他冷着脸,连嘴角都懒得扯,“那只鹦鹉,你训的很好,今夜的元淳,你也照顾的很好。九幽台上的血,与她无关,你若是再靠近云水台里的一切,我杀了你。” 桌上的面羹被人推翻,弄脏了燕洵的鞋子,也弄脏了萧玉的白色大袖。 “燕洵,你这么对我就不怕……” “我不怕,你会怕。” 他很笃定,不紧不慢的从位子上站起来,往章华台门外走,根本不去管身后的萧玉如何发疯,如何哭泣。 无所谓怕与不怕,不管是打仗还是元淳真的恢复记忆,燕洵都能承受的住。 那只叫阿提的鹦鹉,被元淳养好了伤,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多数的时候,还是橘子更讨主人欢心,因为它不多话,不会让元淳烦躁。元淳嘴里的伤,让她养成了不说话的习惯。怀里的橘子看见她惨白的脸,总是用它的小爪子去摸,像是在安慰:不怕,有橘子陪着你。 云水台,一日比一日安静。那只无意惹祸的鹦鹉,如今也不爱说话了。 云水台里,几乎所有能搬的坚硬的东西都被燕洵命人搬空,连屋檐上的橘子灯都不放过。甚至还叫人在墙上、桌子、案几、床栏都铺好软垫。 那段时间,好像有不少人知道燕洵的弱点是什么。 她抱着猫,坐在秋千上晒太阳。燕洵为她别了几根碎发:“不怕,等你伤好了,我再帮你做新的橘子灯,有香味的哪一种。” 她点头,冲他笑。 屋子里里外外被棉垫、绢布围的严严实实,看不出一点宫殿的模样,就像是为刚出生的孩子准备好一切防护措施,唯恐她受一点点伤害。追月此刻终于相信燕洵对元淳的心思,知道他是害怕元淳再一次做傻事。因为她的傻事,曾不止一次的发生过,即便是都救了下来,即便是她现在还没完全清醒。 药被太医做成药粥,为的只是元淳能按时吃饭。嘴里的伤,让她在短短七八日的时间里,瘦了一大圈。原本就不胖,现下有种瘦脱相的感觉。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时醒时疯,一如既往地顺着橘子的毛发等燕洵下朝来看她,也一如既往的玩着和橘子皮有关的一切。 “这疯病怎么还未好彻底?” \"皇上,公主伤了心智,先前又有心病,恢复起来很难,还需要慢慢调理。\" 他去看收橘子皮的姑娘,淡淡言语:“那就慢慢来吧。” 季节不对,云水台只剩下干巴巴的橘子皮,没有果子可以吃。 橘子灯被燕洵换成了宣纸做,可以保证元淳不被陶瓷碎片伤到。对于那晚,他仍心有余悸。 那是种很特别的感觉,明明不该手下留情,明明应该将仇报干净,明明该让那些人死无葬身之地。明明说好,只是兄妹。但是好像都变了,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想楚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脑子中,只有那个疯疯癫癫的姑娘,再没旁人。 她的好,他发现的晚。 或许有那么一天,小兔子和小狼会在一起?他想着。可是小狼吃小兔子是自然规律啊,亘古不变的规律。理想终究是理想,永远没有现实那样真切。 他学着做了一个娃娃送给她,衣裳的针脚粗糙,绣花绣的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不过娃娃的脸红扑扑的,很可爱。 他做了橘子糖,试了半天总比元淳做的差劲。元淳吃的时候差点没被齁死,也不知道他放了多少糖。 都说孩子吃糖会开心,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会因为它而开心。 她去捉他的袖子,努力开口问元嵩是谁,她做梦梦到过。太医说,病情反复,很正常。她确是混忘,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就是那个喜欢楚乔的元嵩。 他去拉她的手,说元嵩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很喜欢她。但元淳一直摇头,非常不喜欢燕洵的答案,嘴里模糊不清念着“阿楚”。听见楚乔的时候,燕洵背后生了冷汗。按理说,元淳不该知道那年的事情。他去问为什么,元淳又说“元嵩讨厌”四字。 燕洵告诉她,这世上只有她自己是重要的,元嵩和阿楚都没有她重要。 “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阿颜哥哥?” 元淳玩着布娃娃,哼哼唧唧着随便抛了问题给他,眼里泛的泪光,也不知是如何怎么出现的。或是因为嘴里的疼,或是因为那个梦,或是因为她不知道身边这个高高大大的青年究竟是谁。 他说:“谁都没有你重要。” 第 14 章 那日她慢慢从榻上醒来,揉揉有些发痛的脑袋。这段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周遭的一切她都感到陌生。元淳瞧见云水台屋檐挂的兔尾铜铃,魔怔似的穿鞋下地绕过屏风,踏过门槛一步步走到院内,伸手去摸树上的橘子。 她的病开始有反复。那是个被燕国皇帝保护的女人,韩太医不敢出差错,总是对元淳的病情含糊其辞。他觉得她的病是好了,但人面上依旧是呆呆的,韩太医也不再敢多话,拿着药箱一言不发的走了。 太医院送来了上好创药,女孩子总是怕疼的,即便是伤口开始愈合,在没痊愈的情况下被食物淹伤口也会痛。但她只是蹙眉,泪在眼睛里逼迫了很久没有掉。追月夸她比以前更坚强了。 其实哪有什么坚强不坚强。 那段记忆,已经重新回到她的脑子里。梦里的一切,总是虚假的,虚假到让人心慌。一颗中了□□的糖,尝时令人开心,吃下令人丧生。它和梦境没什么区别,都是令人失望的物件。 夜里的星星很美,像是天空对战乱丧失了记忆,也像是可怜云水台里的姑娘,努力将战火生来的硝烟屏蔽掉。 夜半三更的,元淳趁着追月睡着,偷偷溜出门,爬上长安宫的观星台,踩着小小的台子,踮起脚试图去触碰天上那颗最暗的星。她知道只要身形不稳,就会摔下去粉身碎骨变成小厨房里的烂果子。 长安,是易主了。她想。 元淳是在被橘子吵醒的时候,听见追月说起自己的哥哥已经被燕洵赶去边关的。她知道哥哥在北川,但那个时候她还没意识到北川在边关。也没想起来,元嵩就是她的哥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孤儿,和燕洵一样。 站的不算高,但能看见长安宫外九幽台的漆黑,也能听见萧玉所说的那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元淳头一回觉得,她与这些所谓的贵族,都是罪大恶极的。 魏帝杀了燕洵一家,自己不将红川城的百姓当人看肆意妄为的报仇,燕洵理所应当的攻下长安…… 她与他们没什么区别。 畏高是元淳的弱点,这么高的城楼,换做以前她一定会怕。但现在她不再怕了,连死都不怕。 就是怕疼,不然早就死干净了。 迈着步子,元淳踏着一个个台子慢慢走着,像是回想之前的一切,也像是在看星星。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想起回去。 元淳不在,怀玉和追月快把云水台拆了。他们看见她回来的时候,才将心放下。 她傻笑,在追月手里放了一颗石头:“嫦娥姐姐来找我玩了,她送了我一颗星星呢!” 她在装疯这块演技卓越,他们并不知道。怀玉和追月瞧见元淳的模样,以为她疯病又犯了。 追月说,方才寻不见她,橘子都急坏了。 追月不喜欢燕北的人,没有将元淳回来的消息放出去。下午,宫人在长安宫里一间一间殿宇找着元淳,最后燕洵在云水台的秋千架上看见了睡着的姑娘。她一夜未眠,现下正是困倦的时候。 安安静静,不似以往憨态可掬。 宫人们细心的退出院落,燕洵的手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抱起。她比他想象的要轻很多很多。 不是因为他常年习武的缘故。 儿时看的话本中说“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应该就是在说像元淳这样的。 他怕吵醒熟睡的人,步子一点一点往屋子里挪。在床上放下她的时候,他听见她的呓语,像是“燕洵哥哥”,但他不确定。 生病以来,二人彼此之间连名字都不称呼,她一直认为他不是他,没叫过他“燕洵哥哥”,他也不会唤她一声“淳儿”,除了那晚她把橘子灯碎片塞进嘴里的时候。 阿颜和阿燕很像,潜意识里或许就认定阿颜就是燕洵。 他隐约记起年少时的那句承诺,承诺要好好保护她。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保护过元淳,他一直想保护的只是那个青海王妃。只是近年才反应过来他要信守承诺。 信誓旦旦,总是无用。立的字据,亦是废品。 挺像的:求而不得,忘爱不敢,样样畏缩。 “一直疯下去吧。疯对我们来说,没什么不好。” 有些人想疯还疯不得。 他还是走了,没有继续陪伴她。 她在梨花木箱中又缩了几天,直到嘴里的伤能够让她自如的开口说话。 边关送来了一封信,是元嵩费了很大的劲捎来的。 这封信被允许送到云水台,追月识字不多,所以只能要怀玉替人读信。 家书该有的,信上都有。元嵩说他去了一个很好看的地方,等玩过了就来看她。只是信刚念完一张纸,便被元淳撕了个干净。她傻傻的笑,眼中朦朦胧胧泛着水光。没人注意到她哭,但可以听见她欢喜的笑声。 她记得所有人嘴里的那声“阿楚”,包括元嵩的那句“阿楚,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不会恨自己的哥哥,她只是伤心,伤心这世上只有母亲肯把她放在心尖上,但母亲也已经离她而去。 恨一个人会受到很多很多折磨,这些折磨对人来说很痛苦。就像陷入沼泽,无法自拔,最后只能任由那些泥泞慢慢将人活活杀死。 后来啊,她不恨了,因为实在太痛苦,也太累了。 她佯装擦汗,将脸上的泪抹掉。元淳看见刚走进来的燕洵,去捉他的手,另一只手够的高高的,比燕洵还要高。一双凤眼弯起来:“你见过我哥哥嘛?大概这么高。他在信上说,他要来看我了。” 她还是个疯傻的姑娘,燕洵觉得,现在该是病情反复的时候。 “他在北川,他一定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对不对?”燕洵难得勾了唇角,看到她的眼睛时,眉心微微一蹙。 她点头,笑得更开心了。 没人知道燕洵面对笑得开心的元淳为什么要蹙眉,就像他们不知道元淳为什么会对橘子皮念念不忘。 那是她第一次明目张胆的踮着脚去捧他的脸,去亲他的嘴唇。环上他的腰去听他的心跳。看起来,很认真。 这是出乎意料的事,所有人都愣在当场。或是他们都知道元淳是个疯子,没有当回事,只准备着接受燕洵即将迸发的怒火。 他没生气,只是定定的站着不动。 “阿颜哥哥,扑通扑通的声音很好听。” “对,心跳的声音。” “心跳是不是心动啊?” 世界上哪里存在爱与不爱,只有需要和不需要。两个人在一起,为的只是在彼此心中支一架篝火,互相取暖。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心都会动。这是她近来在梨花木箱中悟明白的道理。 “希望你以后会遇到那个为你心动的人。” 对她心动,对燕洵来说,就像是他恬不知耻的再次去伤害元淳。对她心动,他实在是不配。 因为燕洵,她病好转之后,装了半年的疯。 在这半年里,仗着疯病要燕洵陪她坐秋千、捉迷藏,吃橘子糖、喝酸梅汤以及陪橘子和阿提玩的事元淳做的不在少数。她每天都在吃药,脑子是愈发清醒,连带着得了失眠症。 失眠的第一天,她坐在观星台上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半月后,燕洵才在观星台看见那个瘦小的背影,看着她抬头看天空,并试图去捉天上的眼睛。 她没有被任何人打扰。 燕洵在身后,他不会让她掉下去。他能感觉到一些事。 那半年一过,元淳不打算再装了。半年的温柔,她很满足。 那晚,元淳再一次登上观星台,才知道燕洵在身后。 她被人带去房顶,坐在瓦片上看星星。 “阿颜哥哥,我喜欢你,你娶我好不好?到时候生一个儿子,跟你一样的。” “为什么不是女儿呢?” “女儿……折磨人。”她撇撇嘴,眼里多了点嫌弃。 “为什么?” “听人说,我出生的时候,母妃难产,我差点要了她的命。我本来就不是个乖孩子,没想到在母妃肚子里的时候也那么放肆。女儿……不吉利。” 再者身为女儿,经历那段可怕的经历,总归……不如不生。 “不要这样说自己,你从来都没有折磨人,他们胡说的。没事的,你告诉我谁说的,阿颜哥哥替你出气。” 眼睛里散的光忽然与往日不同,像是失望,又似落魄,竟与死寂的黑夜一般无二,再没有星星。她去抓燕洵的衣袖,对上他的黑眼珠,看了半天终究是没说出一个人名来。 “阿颜哥哥,我是不是忘了很多事?皇后姐姐她不说,但我走在宫里,宫人们的眼里总有怜悯,我是不是真的疯过?我是谁?你既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为何追月她们一直叫我‘公主’?那我的父皇和母妃在哪里,你为什么是皇帝?我之前有没有做过错事?为什么我的身上会有那么多疤?” 一连串的问题问的他背心生汗。知道所有的答案又如何,一样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像是一个没有手的渔夫,拥有上好的鱼竿和结实的渔网,一样不知道怎么捕鱼。他能做的好像只有照往常去摸元淳的脑袋,安慰着让她不要怕,她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你告诉我好不好?就算我之前是疯子,但至少现在不是。” 但他们都知道,那些所谓越不重要的,往往记得就越清楚。她又问,如果淳儿想起来了,阿颜哥哥会不会开心。 他说,开心。 心口不一,往往是最难受的。燕洵的不假思索,只会让他更难受。 “其实,你有名字。叫……燕洵。我就是那个叫‘元淳’的孽障。” 燕洵一度以为自己幻听,头慢慢转去她的方向。温柔的笑在她脸上停了很久,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他一时无话,脑子里还有嗡嗡的响声。 “不,你不是孽障。” 她说,对着星星,她不想说谎。 “对不起。” “这世上我们对不起的人有很多。” 若“对不起”有用,那些因他们惨死的人,该会死而复生的。他们身上的人命官司,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了。 死而复生在这世上,本就是个无稽之谈。 她没有再自寻短见,开始在白日里和怀玉聊天,与追月给橘子树浇水,晚上抱着橘子看书,过的很闲散。 这世上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能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人只能是自己。天上的星星不会永恒,橘子今年可以红,不代表明年会依旧甜。 所有东西都会变,不管是物质还是情感还是人。 这心上,的确是有些疼,就像被揪下来一块似的。但是想起来这些事情好像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的影响,她的心脏应该是痛了很久很久了,不然不会习惯,习惯到她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据说长安的喜庆早已备好,只等元淳病愈。因为萧玉和她的身份,她不适合做皇后,朝臣不许,家仇不容。但可以做贵妃,也算是燕洵对她的补偿。 这个贵妃的位置,燕洵同姜丞相争执了很久。 但有些东西,无论用什么去弥补,也弥补不了。就像是那件最可悲的事:[你遇见了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到最后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我们永远无法还清犯下的——《大鱼海棠》灵婆]。 第 15 章 知道她病好后过了半月,燕洵才努力走进云水台,元淳见到他穿戴整齐的模样,想起如今的长安真的改了姓。 其实他还活着,也好。除了元嵩、怀玉、追月,这世上总算有一个是她认得的人了。 她下床榻,对他行了个燕北的礼。他要扶,元淳便退后一步,自己站了起来,想起那个山洞慢慢扯笑:“坐。”他愣住,随后与她相对而坐,瞧见案上有些掉漆,这心里便记下了。元淳没有拿得出手的好茶,索性就让追月煮了橘子茶。 “近来还好么?” “挺好的。” “你的失眠症如何了,请太医看看吧。”他想起观星台上的元淳,装作无所谓的问着。 “好多了。” 一日三餐,清茶一盏。日出坐于院,歇时伴星归。在元淳看,这样的日子很多人都求不来。所以,她挺满足的。 “初二,把婚事办了吧。” 元淳的瓷杯停在嘴边,手上丝扇半遮半掩,收敛了半张容颜。她垂着眸子笑,要多温柔便有多温柔:“和谁的婚事?” “我说过,会娶你。” 脸上的笑退了十分之□□,元淳不自觉喝了热茶,临了无意烫到嘴巴。 “身份不对,不合规矩。喜爱不对,不合情理。” 她陪着对面的人喝完了一壶橘子茶,打着扇子看向窗外。 太阳,挂在天边,橘子似的。 他小的时候听过大人们说“日薄西山”,原以为是落日带来的美景。只是如今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青梅竹马之情,居然已是日薄西山的景致了。是他将它弄得日薄西山。 “明日会送来些东西,你记得收好。” 对人颔首,一副端庄谦和、知书达理的模样,比先前更令人心疼。燕洵没说其他,只是从席子上站起来,一步步往门外走。 翌日一早,宫人送来许多新的器具、四季新衣还有一件婚袍时,元淳在装睡,只能打道回府。 燕洵来看她的时候,元淳正坐在秋千上晒太阳,抱着已经长大的猫闭目小憩。她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嗯,是很温柔。她打量着。 午膳的时候,元淳跟燕洵说,过几日想去长安街走走。这个要求不过分,燕洵答应了。 随口一说,其实她没有那么想出门。 但她还是去了长安街,和燕洵与橘子一起。几年休养生息,长安街恢复了繁华景象,没有先前遍地横尸,也没有跪在新郎面前苦苦哀求的新娘。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婚袍我又差人做了几套,回头你来看看。” 若无差错,燕洵正妻该是元淳。从正妻沦为妾室,挺可笑的。不过,都没有他说要娶她这件事滑稽可笑。 “我嫁过人,夫君死于长安乱,于燕氏国祚不祥。”她笑着去路边买了块黄花鱼肉去喂已经长大的橘子。 那个夫君,在大婚之日弃未过门的妻子而去,于那未过门的妻子而言,那个夫君是死了。 或者,她夫君就死在九幽台那场变动中,长安街马背上的燕北少年不是她的夫君。 燕洵不知道。 他嘴里发苦:“那是谁,是魏舒烨吗?” 听见魏舒烨的名字,想起那年茅屋外怀中发冷的尸体,元淳不再喂猫,说了句不重要。 他很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男子。他会在燕洵装睡不愿与她投壶的时候对她说上一句“公主,微臣带您投壶好不好”。 他不会让她在别人面前放掉自己的尊严,即使是放掉了,他也会小心翼翼的接住,不让她的尊严掉进尘埃里。 包括当年从红川城回长安宫后承诺会娶她,即便是她失去清白。她不爱他,却也会时常想起他。死了,就很难再忘记了。 魏舒烨,是她最不想背的人命官司。 她想:那可真是个傻子,明知结果,还要为她义无反顾。 越想抹去的人,有时更重要。 不只是燕洵和魏舒烨,淳儿也死了,死在大婚之日,长安街上燕洵的马蹄下。她是元淳,不是淳儿了。 他们都死了,死在元淳这个女人的心里。 回宫后,元淳在院子里晒了一晚上月光。追月从不喜欢燕洵这个伤害她公主至深的人,但他们之间的事,追月懂得自己起不到任何作用。怀玉那天对她说,是非因果皆由当局者定,旁观者无法解开他们彼此心中的结。 追月不喜,但明白了这层道理。 彼时燕洵在给橘子树浇水,元淳经过的时候,听见他问了句当年的话做不做数。她问是哪一句话。燕洵说是“淳儿是不会离开你的”那句。 我发誓,我要好好保护你。 淳儿,我从未真的想要娶你。 这两句话,差别真的很大。 时间过去了很久,连她都快忘了自己在莺歌小院中对他的那句承诺。估计他的那句承诺,也跟掉在湖水里柳叶一样渐渐沉入水底被人遗忘了吧。 她说不记得,应该是没说过。 人本身就善变,就像拉着手的小孩子,说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长大之后会遇见很多人,慢慢的感情也就变了。 虽说这很让人难以接受。 她已经,不太那么相信誓言这东西了。这等肉麻的话,也不会再从她嘴里说出来。 宫女再次把这些送到云水台的时候,元淳盯着那片红色看了很久。燕洵出现在门口时,默默的看着她的侧脸,一直无话。 像是张上好宣纸,眼前一切事物都静止下来。云水台中,似乎连烛光声音都能听得见。 万物有灵,元淳怀里的猫似乎感到了这份凄清,楚楚可怜的正在呜咽。 “乖。”她轻轻摸它的脑袋,哄它高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它的名字,像是刻意在回避什么。 托着婚袍的宫女瞧见了燕洵,对他行礼时,元淳脸上堆着温柔,开始冲他笑。 “你……你不试一试吗?”他摆摆手叫人都退下,迈过门槛,淡淡问询。 心里的线交错成团,分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那般复杂的情绪,更显平淡了。 放下橘子,任它去玩。她去洗手,去柜子里拿一个简简单单的瓷罐,走到他面前打开,从里面拿了一颗橘子糖递给他,是前两天新做出来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他说,好吃。 因为她的存在,年复一年的秋天,总是有橘子味的。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一点一点抿着甜甜的味道,嘴角扯了一个弧度:“我也觉得。” 燕洵离开云水台的时候,除了那罐橘子糖,手里还拿着一张方子,是橘子糖的做法。 做过新娘子的人,在那一日经历了太多。婚事于她而言太不喜庆,连带着“囍”字都觉得是诅咒。她不想为任何人再披一次婚袍。他本就不爱她,以前是她太任性了。既然如此,不必强迫。 萧玉备了些贺礼亲自送来,她知道一定会和别人分享丈夫,但总是心有不忿。她多戴了一支几年前燕洵塞进章华台的合欢钗子,四处招摇,唯恐元淳看不见。 追月奉茶后想在旁边保护她,被元淳婉拒了。她不再是那个任由旁人戏弄的元淳。 “妹妹已经大好,封贵妃之后就成真姐妹了,前儿皇上送了我几根钗子,我用不了太多,今天也给你带了几支,妹妹看有没有喜欢的。” 元淳多少知道之前喝的药被人动过手脚,也知道那晚纸鸢的事是何人指使。她不愿吵嚷喧哗,只不过是因为就算萧玉动机不纯,也帮自己清醒过来。她这般行径,拈酸吃醋,实在是有点对不起她南梁长公主的身份。 元淳随手拿起一支上好步摇,仔细打量。 “妹妹喜欢?” “皇后姐姐真是贤良淑德,多谢,妹妹很喜欢。” 她笑的温柔,只是一松,步摇坠地,听得一声清脆,步摇上的玉石便四分五裂。 “我与他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关心。爱我不再爱的人,皇后娘娘有什么好冲我炫耀的呢?” “放肆!你不过只是个有满身伤痕的亡国公主,说白了就是个贱婢,有什么资格冲皇后娘娘如此无礼!” 萧玉忙拉住身侧的宫女,脸上还在温柔的笑,只是心上被人捅了一刀,委实是不痛快的。 虽说被人揭开伤疤,元淳也去欣赏剩下的钗子,但再没有毁坏,只是一样一样规规矩矩的放回原处。全程她都只是在看那宫女发疯,面上一点波澜都没有。 就算她是亡国公主,也生来尊贵,当时刻体面,不该像当年那样下跪乞怜或是暴虐发泄。 “若我是贱婢,你是什么呢?我是即将成为燕国贵妃的女人,即便是身份低贱,总比你在皇后娘娘身边当一条狗强。我确实满身伤痕,不如你皇后娘娘玉骨冰肌。可是,你家皇后娘娘不是一样这么多年无所出?燕洵现在是皇帝,我是不爱他,可他爱我呀。你觉得以你章华台掌事宫女的身份,燕洵是听你所言,还是听我这个贵妃娘娘所言?” “妹妹莫气,此番是我没有管教好下人,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 她要下跪,元淳只是站着不动:“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话?您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怎可以为这些小事屈尊将就?赔不是就不必了,我不需要皇后娘娘替贱婢,赔不是。” 元淳是有兄弟姐妹的,即便是死光了,面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萧玉,先前疯病没好透的时候张口闭口叫她姐姐,怪是让她恶心。 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包括元嵩。 萧玉是被身边的宫女搀扶起来的,元淳故作殷勤的倒了两杯茶,一杯凉茶敬给萧玉,另一杯想请那个宫女喝。只是那宫女一直在替她自己主子瞪自己,她只笑,笑她忠肝义胆。 “你若是接不稳,杯子碎了让我流血,燕洵会怎么处置你呢?到时候我随便一装疯,你觉得以燕洵的性子,会不会杀了你?他会赐给你怎样的死法?” 宫女带着怒气去接茶,却一样没接稳,是元淳故意的缘故。 她没有流血,只是被滚开的茶水烫伤了。 那是个分流茶壶,一边装的是凉茶一边装的是热茶。 瞧见她惊慌的样子,元淳只是笑着说没事。且恭恭敬敬对萧玉行礼,请她早些回去歇息。 两人回章华台的第二日,萧玉被禁足了,章华台换了新的掌事宫女。 杭州接连下了几天暴雨,洪水泛滥的厉害。燕洵让人去运了许多救助物资,不管是吃食还是帐篷还是衣物。为了救灾的事,他在乾元宫对着地图看了七八天没出去。 他对着地图画了又画,最后决定在前线派人清理河道淤泥,修正沟渠,大水分流,并派人去加固堤坝。 天公不作美,因为洪水,死伤愈发多了。 云水台的追月带着几个人来,身后是两大箱东西。她对乾元宫的小厮说,这些都是皇帝给元淳贵妃册封礼的绫罗绸缎,元淳带着她做了十几件御寒的衣服,另外里面还有四五麻袋绿豆和怀玉磨好的三袋面粉,也算是他们为杭州那边做点事情。 燕洵收下了元淳送来的东西,让追月带话回去,等忙过洪灾,就娶元淳过门。 半月后,这洪灾才止住了。 橘子树结了新果子,云水台的空气开始变得酸甜。 元淳新做了绿豆糕,在院子里摆上一盘瓜子,要怀玉和追月一同去拿点橘子糖来。双手接过糖的时候,元淳招手让他们一同坐。 四下无旁人,二人在元淳面前不再拘束。 她开始和俩人唠嗑扯闲话,话题大到怀玉和追月成亲,小到给阿提找个伴儿,唯独将自己的婚事闭口不提。橘子跳到元淳腿上,理所当然的趴着听三个人说话。 她看出追月和怀玉彼此的情谊,索性当起月老红娘,说橘子糖就当作给他们的喜糖,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两人对此很感激。 “愣着做什么,这么多好吃的,不吃可浪费了。” 元淳,已经不太黏橘子了。 食物中,被她放了迷药,追月怀玉双双昏睡在元淳面前。 那日过后,云水台中突然多了很多人,有侍卫,有小厮,有宫女,有皇帝,但唯独缺了它的主人。 橘子树停在风中无人问询,那只叫“阿提”的鹦鹉被人放出来,笼子孤零零的挂在屋檐上。 如果阿提知道被人利用,想必也会不高兴。 没人知道即将要成为贵妃的女人怎么出的宫,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失踪,连带着平时最爱的物件也不管不顾。 她该是听见洪水止住的消息之后,决定离开的。 橘子树下有那个兔尾铜铃,还挂着一个信封。 “晚风蝉鸣起,十三绿豆糕……嗦嗦橘叶响,青梅把酒敲……” 那年云水月下,该定的命盘,早已定好了。 信纸被展开,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他淡淡的,却又固执:“找,不管是长安、上京,北川,苏杭、藏地,都给我找出来。” 天大地大,找一人谈何容易…… 十三,失散…… 青梅月下醉酒,竹马心碎无痕…… 嗦嗦橘叶枯悼枝,晚风劝缠离…… |我曾经把你放在心上,尊严踩在脚下。往后岁月,迷途知返,我有我的路途,你有你的人生。你我二人,相识不相见,永不再亏欠。|——元淳书 第 16 章 贵妃形制的红衣板板正正立在云水台中,没有人再去碰过一次。或许,人们都喜欢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燕洵也一样。 追月和怀玉被燕洵放出宫,且住进他给的一处房舍。两人依元淳的意思成了婚。 云水台空无一人,陈设如旧,自此大门紧闭。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上天眷顾不来的。但它可以看戏。 一年后的敦煌。 窗边站着一个晒药的老妇人,眼睛不大好,无儿无女的在这村子里过了大半辈子。据村民说,她本家姓李,是个大家小姐。年少时喜欢家丁不愿嫁给世家公子,因为父母将家丁活活打死而离家出走,藏在村子里立誓终身不嫁。 彼时她扮成宫女,偷拿了采办宫人的令牌从长安皇宫出来,车夫问她去哪里。元淳请他赶三个时辰的车,届时停在哪处便是哪处。车夫老实忠厚,不会放肆,于是老老实实赶了路,停在一处水路旁边。她又请人划船,又请人赶几月车几经辗转,直到她的银子不够赶车和坐船。 她漫无目的,抱着橘子瞎溜达,最后停在了一家小医馆门口。 她去问路,听村民说,这里是敦煌,对面是李氏医馆。郎中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 几年前她假做神医刺杀燕洵,那时他心存仁慈,说:“对不起,你好好保重。” 此番便见一医馆,说来是赶巧,上天让她变着法儿的赎罪呢。 医馆有些破旧,像是酒铺子改来的。门前挂着李氏医馆的红色幡布,经历日晒雨淋,红色退了大半,那四个字也不知重写了多少次。屋子里走来那个李氏,见元淳双眼无华,问她哪里不舒服。元淳抱着橘子摇摇头,说是想买味红花喝。生不生孩子,应当由她定。只是这要的有些多?,想是她受了情伤。既然如此,卖给她也好。老妇人如是想着,只不过,将份例中减了大半。 “您真是个好人,不像旁的郎中。” “老婆子只是个利益当先的郎中,姑娘把我想的太好了。” 她还年轻,世上还是有像那个家丁一样的男子,肯将人捧在心上的。 元淳已是无家可归,李氏在村子里孤单,提出将自有的医术传授给她,唯一的条件是元淳留在家中与她就个伴。她答应了。元淳自小养尊处优,很多很多事都是从一点点开始学。她学得认真,李氏便耐下心来一点一点教她。后来除了医术,寻常百姓会的家务活、农活她都会了,甚至学会了织布。她没有自我介绍,混说想改名字,一直未起。李氏且对外说是收留她,当亲人看待,于是李氏与村民便一口一个“姑娘”“丫头”的叫开。 住的屋子很简陋,破破旧旧的房门只能堪堪地抵挡风沙。若换作冬日,这屋子里怕是要烧上两三盆碳才能勉强取暖。不过门外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用篱笆围起来的。门口边上一处小池,养了两尾村民送的黑鲤鱼。石子整整齐齐的嵌在土里,圈了一处地方给老黄狗做窝。另一侧晒着各式各样的中药,还有两袋枸杞。虽说比不得元淳年少时住的云水台,但比它更能令人心安。 老话说猫狗是劲敌,橘子和老黄狗却相处的很好。当然,除了橘子想吃鲤鱼的时候。 李氏起初还担心它们打架,现在想来是自己多想了。 “丫头,橘子多大年岁了?” “四岁了。” “是喜欢吃橘子才起的名字吗?我年少时在老家也时常吃橘子的。” 这里的气候和燕北一样,都不适合种橘子。 其实长安也不适合种橘子。 “我年少时,也爱吃橘子。” 有橘子吃的日子,很特别。 她的笑很甜,却有故事。如果那只寰寰还活着……是不是得让她喂的很胖?先前竹舍里的橘子树,现在是不是该结果了?小狼和那只小兔子有没有人…… “您当初为什么要收留我?” “两个孤单的人靠在一起,或许就不孤单了。” 她知道她想的太多,很多东西都不是她的。不管是寰寰,婚袍,长安里的橘子树、红糖凉粉,甚至还是云水台屋檐下的橘子灯。 她去看黑鲤鱼,看到了自己的脸。过去种种,毫不真切。所谓浮光不过映像,虚虚浮浮,怪是信不得。 屋外来了个求医的年轻人,说是上山砍柴跌伤了手臂。元淳很感激他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李氏试了试他的手臂,发现只是脱臼,要元淳去拿些布条来。她回屋拿完布条出来的时候,李氏便已经将他的手臂接好了。 年轻人痛的一头汗,手臂想缩却又动不了太多。元淳拿出帕子来给人擦汗的时候,才发现那年轻人有一双鹰眼。 她迅速垂下眼帘,用布条给他固定手臂,再去抓药。 年轻人憋出来一纯朴的笑,以为元淳是害怕或是害羞:“姑娘是头一回看李郎中这般吧?可是害怕了?” “平时只见过祖母救治骨折的病人,今日是头一回见。” 她对人笑笑,将药膏拿给他,嘱咐他每日睡前涂上,能缓些疼。他谢过,付了银子,与她们告别。 医者不能自医,她的身子不太好,总是犯头风。医馆已经连续几天不开门营业,有些需要看诊的病人还是在家中元淳帮忙把脉。 今日无人寻医,元淳便捧着医书坐在院子里看,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李氏在窗台晒着药,瞧见她的模样知道又是想起了伤心事。她从未问过元淳的经历,只因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若她想说,她可以听。 元淳听见她的问话,忙起身去帮忙晒药。李氏还想打趣她一两句“笨脑子”“学不会”之类,却被元淳抢先:“祖母,不都说这几日要卧床歇息吗,这些活我可以做。” “一直说要换名字,怎么,想好了吗?” “祖母对我好,我想连同姓氏一同换成李。只是名还未想好。”一来不负魏舒烨遗愿,二来求安心行医赎罪,三来默默等死魂散。 李氏思考片刻,说出“李孟”这个名字来。元淳细细咀嚼一番意思,接受了这个名字。 “有些事[忘不了就别忘了,真正的忘记,是不用努力的。——鹿神《大鱼海棠》]” 她揉了揉肩膀,住着拐杖回屋休息。 邻居家为感谢元淳治好了女儿的胃病,亲自送了些自家种的新鲜瓜果来表表心意。如今瓜果送了来却叫元淳有些不好意思。除了李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对自己这般好了。最后还是李氏替她收下,放在元淳的床边。 “来而不往非礼也,收下也好叫人家心安。” 今晚的月亮白的很,挂在夜空中很好看。夜里李氏考了元淳医书,经过几月刻苦背诵、学习,医书上的东西她已经掌握的很好。睡前元淳替她针灸,二人伴着月光闲聊许久才歇息。 元淳为她针灸数回,李氏的头风才渐渐好转。但她早就上了年纪,头风病好转了,这心口痛又发作起来。 李氏的存在,让元淳又再次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她从未接受过与李氏的亲情,二人在一块就个伴而已。 但她想让她长命百岁,最起码可以健健康康的活到她死之后。元淳失去太多东西,早就见不得离别。 人生终点便是死亡,她知道李氏早晚有一日会离开,所以,她只把那感情当恩情用。 入药的药材偏偏少了一味药,医馆里又极少,元淳只好让李氏安心在家歇息,自己背着竹筐上山采药去。 找了半天,她打开医书,照着样子比对许久,才放心的采了几株。借着光,她又往山中去,一步步越走越远。最后顺路来到悬崖边。 这崖可真高,摔下去估计能叫野兽饱餐一顿。 布鞋一点一点靠近崖边,临了想起魏舒烨、李氏与红川百姓,她撤了回去,快步下山往村子里走。 原本她是魏国八公主,无忧无虑、锦衣玉食,享受着黎民百姓的奉养却不懂民间疾苦,不知旁人苦乐,甚至为一己私欲不让她的燕洵哥哥回家。九幽台后的婚事说是为了魏帝不会杀掉自己的驸马,那些欺负他的纨绔子弟可以收敛,说到底还是为了能嫁给她心爱的燕洵哥哥。她从未问过燕洵愿不愿意,其实该收敛的是她自己。 不然不会遍体鳞伤。 担负黎民苦乐是她的责任,只是为了报清白之仇,她牵连了太多太多无辜,许许多多的人葬送在她的天真任性之下。 只可惜,元淳明白的太迟。她现在仅有的人,只有那个李氏。 长安宫里的皇帝,忍着头痛忙完一天政务后,拿着毛笔在宣纸上画画。他画的不是别人,是前朝的公主。不善绘画的人,笔尖抖了又抖,迟迟不敢落笔去画她的五官。 他拼命的去回想她的样貌,甚至用拳头去砸自己的脑袋,只盼突突疼的太阳穴能安分,让他想起公主的眼睛、鼻子、嘴巴如何画。墨水滴在人物的脸上,毁了他一晚上的成果。 “皇上,夜深了,奴才替您更衣就寝吧。” “找到了吗?” 来的太监垂了脑袋,燕洵抬头去看,轻勾唇角苦涩,将案上的画小心翼翼收好。 “继续找。” “是。” 他盼着能找到她,却又不敢见她。 夜入三更,元淳还在院子里配药,她将药粉掺水放进容器中压成一个个药丸。累了一天,还是没有任何困意,于是她自顾自地开始对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发呆。 “孟儿!傻呵呵的坐在门口做什么,没看到下雨了?” 李氏将元淳吼了一哆嗦,她才注意到天上飘的雨,忙忙地将药一筐一筐抬进屋子。老黄狗还在院子里可怜巴巴的淋着雨,时不时催促元淳能带它去躲雨。冒着大雨将药材全搬进屋里后,想起它的叫声,才慌忙将它带进屋子。 药材并没有损失多少,李氏可以吃上药丸延续着生命对元淳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事了。她没什么要求。 夏天的时候,蚊虫很多。李氏知道女孩子的皮肤娇嫩,夜里常常给元淳用蒲扇扇凉风赶蚊虫。 她睡得浅,知道有这么回事的。 云水台的蚊虫很少,不管是采薇还是追月都不会让她咬到。 李氏,是真的把元淳当亲孙女看的。对此,元淳很愧疚。 平平淡淡的日子,总是最好的。没有感情,没有伤痛,没有战争。 好景不长,李氏一日下地喝水,心口发作的厉害,再次病倒。这一病,便再没有从床上起来。 “丫头,喜欢一个人,不要轻易松手。” “好。” “他一定也在想你。别混想那起没用的,好好活着。” 元淳还没回话,李氏没了声响。 一条生命消失的过程,很简单。她哭不出来,习惯了身边人的离开。那些人就像身边的过客,匆匆行走,除了她自己能够陪自己外,没人能陪她一辈子。 “可是,我跟他,背道而驰了。这辈子该是遇不上了。” 元淳与燕洵,自出生开始,就注定一直在背道而驰。 大半的银钱被元淳拿去置办丧事,给李氏好生地安葬了。她为她披麻戴孝,守在她的坟前许久不曾走。 手里已经无纸钱可烧,来悼念的邻居一波接一波,元淳都像一尊雕塑跪在原处看着火盆里快熄灭的火苗。该是心死,她忘了怎么掉眼泪。李氏一走,仿佛元淳生命中最后一道光熄灭,周身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明明没有把她当作亲人。 一对男女来祭拜,元淳想起前几月他们和离了。如今能一起过来祭拜,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那女子说,[活着是一种修行,散买卖不散交情——秦奋、李香山《非诚勿扰2》]。 男子没说别的,只是应和女子的话,再就是嘱咐元淳千万坚持住,天塌下来且有高个子顶,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他们。 仿佛,他们从夫妻处成朋友了。这样的关系,元淳先前从未见过。 “李姑娘!李姑娘……” 一个背着箭矢的小厮跑过来,见到元淳跪在坟前,再不敢大声喧哗,恭恭敬敬的对死者拜了拜。 “怎么了?” “我与公子狩猎,不想公子头痛症又发作了。这几里之中唯有您这有处医馆。邻居说您在办丧事……可我家公子已经痛的昏过去……” 元淳看了眼墓碑,想起“医者仁心”“将功赎罪”的话来,默默对李氏磕了头,带着那小厮往医馆去。她用钥匙开了门,让小厮将马背上的公子慢些安置在榻上。默默拿了针灸包裹,拉上帘子:“请您到外间等候。” “李姑娘,我家主子日日睡不安稳,且说是寻不见发妻一年多了,加上这头痛症也生犯一年多……” “那便是顽症。他寻不见发妻与我何干?你再多嘴,是不打算让我给你家主子诊病?” 小厮意识到自己多嘴,这才退下,不妨碍她去救治。 元淳洗手,准备替人把脉,却见到那个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第 17 章 [说点什么啊,我正在放弃你——《SaySomething》歌词翻译改动]。 听起来,像是祈求,祈求给她一句软话,祈求得到一份尊严。 这句话,那段时间在元淳心里说了很久。那年大婚之后,她总觉得燕洵欠她一些话,具体欠什么她是不知道的。或是道歉,或是挽留,或是一句“淳儿我是有苦衷的,我不想伤害你”…… 仔细想来,那时候的燕洵根本不会想要挽留她,就算要挽留,也该是被他利用的楚乔。 她在意的是他,他在意的是她。 那句最后的倔强,终究是被她说成了废话。因为他那时候心里没她,也不存在需不需要放弃她。 元淳知道,她不会被任何人需要。后来的后来,那些欠她账目,在她心里都一笔勾销了。她是个懒虫,不愿意计算那些。计算的太清楚,是会伤心的。 看了一会儿人,用白纱和斗笠敛去形容,只堪堪露出一双凤眼。她为他把脉,替他针灸。 她不知道他的发妻是谁,她也不会是他的发妻。不过毋容置疑的是,那些都不是她该管的。她想,该是皇家围猎?不然他不会跑到敦煌来。可敦煌离长安,真的很远。她也想不清楚原委。 医术并不精湛,她无法像李氏那样可以治疗疑难杂症,但头痛症好歹能治一治。先前李氏的头风便是她一点点缓解的。 针灸后,元淳转过身去药柜那边,找出自己整理的药方单子,拿着圆竹子簸箕,拎着裙角一级一级爬上□□,开始抓药。抓齐所有的药后,就开始称重、研药。 许是碾槽中研药声在燕洵耳中像磨刀,他猛地张开眼睛看见披麻戴孝又白纱遮面的人,远远望去像是阴间索命的鬼差。 燕洵放出去找元淳的人不多不少,只在那日,有一人飞鸽传书,说在敦煌的村镇看见元淳的踪影,他便来找她。那时,他的头痛症发作的正是厉害的时候,朝中事务有姜丞相帮衬。他是借着病假,偷溜出来的。 元淳专心研磨药粉,混了清水捏成药丸。最后走进屏风内,发现他已经醒了。 “姑娘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祖母病逝,怕人见了沾染病气。”她淡淡言说,将药丸递给他,像是刻意躲避什么,时时刻刻不愿他碰到自己。燕洵拿着药丸迟迟不肯咽下。元淳也无意问什么,将该做的做了,便拿起笤帚抹布开始打扫医馆。 [说实话,有时人们在谈笑间,就能轻而易举的谎言——《Wealllie》歌词翻译变动]。 元淳简单打扫一会儿,瞧了瞧时辰,准备取针。见燕洵一直拿着药丸不吃,才明白过来是疑心的毛病。他经历太多,无时无刻不得不保持警惕,应该的。 她拿过药丸,掰了一点放在嘴里。苦味散在味蕾上,却不曾蹙眉。她温声:“公子莫不是怕苦?我吃了,不苦的。” 燕洵接过药丸,扔进嘴里随便嚼几下就咽了,不曾就水。 良药苦口,这小小药丸子也是苦的。 取针的时候,鹰眼一直盯着斗笠下的凤眼,他总觉似曾相识。找了她一年多,若真是她,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淳要他躺下,随后按着顺序给他取针。鹰眼似乎认得这双凤眼,于是一直盯着看试图确认什么。她专注于取针,没什么心思关注他的任何信息。 他当年,也没有什么心思记住有关她的事。不过那年夏日,门阀贵族子弟齐聚一院,有说有笑。当时宇文怀还说他投壶,似是扮猪吃虎。那叫元淳的小公主,戴着斗笠远远的站着,将箭矢轻而易举投在壶中,走到大家面前揭开斗笠的样子,是他在她过往中为数不多记忆深刻的美好片段。 在那片段中,她还帮他解了围。 “听你的声音,总觉得不似这边的女子。你是哪里人?姓什么?” “姓李,长安人。小时候陪祖母寻舅舅,后来才知道舅舅过世了,就一直留在这处生活。” “哦?你怎会与祖母同姓?” 她似乎被病床上的人捏住了七寸,呼吸渐渐有些不匀称,愣了一会儿才说:“祖父也姓李。” “是吗……我依稀记得,中原人同姓氏之间好像不能结亲。” “喜欢长安吗?”他又问。 “公子喜欢长安吗?” 像燕洵先前说的那样,长安是个是非之地,永远不会长治久安。他没有想过她会反问,迟疑片刻闭目养神,没有说话。元淳,也不再说话了。 这是个当年他们也问过对方的问题,每次都是有期盼的,但都很难开口回答。 回不回答,好像都没了意义。 她躲着他的目光,取下最后一根针收好,径直走向药柜,拿起方才包好的药材交给小厮细细说明:“家有白事,祖母生前教导医者仁心,今日诊金与药钱不必给了。药包中有药方,你们回去后再找医馆抓药就好。是一个疗程的,每夜睡前文火慢煎给你家公子服下。他这头痛症因操劳过度所致,得靠静养。若是继续伤神,怕是这病不会好了。你家公子刚针灸过,还需要休息一会儿,可否请你帮忙去买些吃食?” 小厮走后,元淳不紧不慢的取出盒子里的小刀,很淡漠。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她突然想再次杀了他。或许是因为方才关于长安的问话,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让她记起本该忘了差不多的前尘往事。 他还在闭目小憩,毫无防备。 视线逐渐模糊,元淳拼命逼迫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小刀抖了又抖,眼见要杀的人近在咫尺,她却开始动摇。 “姑娘拿着刀呢,不要伤到自己了。” 他忽然捏住她持刀的手,对上她的眼睛。只在一瞬,元淳的心提到了嗓子儿,眼神不定,尽是慌乱。 他们小时候,玩过眨眼的游戏。 质子,总是被长安门阀贵族看不起。宇文怀、赵西风一类的人,没少找过他麻烦。 “你们在做什么!敢在宫里撒野,难道就不怕本公主治你们的罪?” 那时的八公主只有六岁,经常和元嵩他们在一处厮混,她生的很娇小。燕洵刚来长安不久,那是她第一次见他。 那些人被赶跑后,元淳捉住他的袖子:“他们不跟你玩,我跟你玩。” 燕洵扭伤了脚踝,没办法同她一起放纸鸢。于是,元淳便想出一个游戏:盯着对方的双眼,谁先眨眼谁就输了。 彼时她的眼睛,很亮,不比现在黯淡。 他对她的眼睛,记的一向清楚。况且当年的燕北王宫里,她也是这身打扮。 “公子是得了失心疯,这般想自己的发妻?不过是看方才墙上卧着一只壁虎,我瞧着它不顺眼罢了。”元淳硬着脾气挣脱他的手,径直去门口整理前几日小商贩刚送来的茯苓、白术和黄芪。 “淳儿。”他扣着她的肩愈发笃定,去叫她的名字,“可不可以跟我回长安?” “我看公子是真的疯了,我这里医不好疯病,还请公子另请高明。”元淳边冷笑边瞥向肩上的手,“你若不知轻重,我便喊人了。” 她先前当过疯子,知道疯了的滋味并不好受。心病是疯病一半因,心病如何医好,她是不知。 疯傻与否,清醒与否,各有痛苦。 燕洵想去揭元淳的面纱,元淳便偏过头去。小厮赶了回来,在门口候着。他见日光渐渐淡了,留下“多谢”二字出了门。 是不是她,好像也已经没那么重要。国恨家仇纵横其间,是她也不知如何。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平安,就好。 她有心隐瞒,他有心相信。 门外响起马蹄声,元淳才把面纱摘掉,重新挂上营业的牌子。 马蹄扬起尘土,她看着远去的人,道不明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都放下了,或许什么都没放下。 医馆不比家中,并没有挂上素缟。天还是原来的样子,在落日的照耀下变成暖橙色,温温柔柔,很是好看。元淳又去里间换下孝衣,穿了原来的灰色粗布衣继续看诊。 因着白事,村民头疼脑热的小病大多不来麻烦元淳,如此她这几日也算轻松。 橘子、老黄狗和鲤鱼被她从家里接过来,这几日没怎么照看它们,都瘦了一大圈。 村子里似乎对白事没什么特别的讲究,没有禁食荤腥的说法。元淳去集市买了肉和几条小鱼,剁成肉馅给它们吃,自己坐在门口喝着刚煮好的米粥。 村子里的人知道后,没少说她傻,有肉还省给那几只牲畜吃。元淳只是笑着问这几日有没有不舒服,不舒服的话给他们诊脉。 像是在怼人,仔细想来又不像。 “李丫头,来买菜啊?要大娘说你一个姑娘家也得吃点荤腥,不吃这身子怎么能有劲儿呢?” “宋大娘放心,我身板儿好着呢!” 在她眼里,那些牲畜比她这个人要善良的多。 “喵呜……” 卖菜大娘身边的小孙女看见她背篓里的猫,不由自主的咧嘴笑:“喵……喵……” 她后头去看,橘子正懒洋洋的眯着眼睛,她笑着看向那孩子,又看了眼大娘,解释:“哦,小猫困了。” 因为那女孩喜欢橘子,元淳基本上买菜的时候都会带着橘子去宋大娘那里。 小孩子看到橘子很高兴。 她挑了半筐豆角,最后发现荷包被偷了。宋大娘让她去追,元淳摸了摸背篓里的猫,笑着说:“大娘,那我明日再来买豆角。” 她没有去追偷钱的人,背着橘子往家中去。 夏天,元淳所在的村子闹了瘟疫,让本就贫苦的村庄雪上加霜。元淳将家中能用的床单褥子都拿到医馆来。只是医馆地方小,容不了太多的病人。除了重症的病人留在医馆救治外,其余的元淳只能一家一户上门救治。 不知为何,长安的仲羽将军带了一帮人来。起初元淳以为又要打仗了,将医馆大门关好,把病人死死护在身后。仲羽见到元淳并不意外,一步步上前对她拱手作揖:“李姑娘莫怕,山西闹了饥荒,皇上亲自去管暂且抽不开身,不过眼下饥荒暂解,过几日便能来了。他听闻村子里瘟疫难解,且又只您这一个大夫无暇分身,故派了宫中的太医来,看能不能帮上李姑娘。” 仲羽见她慢慢放松下来,便将一箱银两放在门口:“李姑娘救治有功,皇上略表了心意,还望您收下。” 她接连忙了数日,还没有气力说话。只木讷点头,让她带着太医进来诊治。 那箱银两,第二日便叫元淳跟商贩商量换成了瘟疫所需的药材。商贩贪财,且见元淳要的急,开口多要了两成的利。为解燃眉之急,元淳也只能答应。 第十日的时候,一队商贩弄来了她要的东西,元淳话都没力气说,准备去拿药材,只是身边的一女子吐了血,有些还溅在她的面纱上。她愣了片刻,哑着嗓子求仲羽帮忙去门口拿药材来。 仲羽拿回来药材,见她疲累给她倒了碗清水,要人扶她回去歇息。也不知是固执还是如何,她将水喝干净后摇了摇头又继续医治病人。 医馆中躺着许多病人,她抽不开身,也不愿抽身。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叫他们在家中挂好布帘,把人都间隔开。” 她只留了两个年轻的太医在医馆,其余的太医都被元淳散到村民家中帮忙救治那些轻症病人。这些被散出去的太医,多是有些上了年纪的太医,身子总不如年轻人,更容易染病。 “公主,歇会儿吧。” 仲羽夜里睡不着,起床想看看病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有一人咯血,她记起白日里元淳给的药,便从兜里取来要人服下。可正准备回去休息,却见到一抹微弱的烛光。谁能料到元淳正坐在油灯下一手拿着秤称药,一手翻着被她翻得老旧的医书思考着怎么配解药。近来病情反复的厉害,元淳三天睡不过三个时辰。她已习惯没有胭脂水粉的日子,眼下的乌青怎么也没办法掩盖。 元淳被这声“公主”愣住,强撑着眼睛去看她:“我不是公主了。我叫李孟,孟子的孟。”她又继续看书,拿着毛笔算着剂量,将秤上的药材挑挑拣拣,“快睡吧,你累了一天了。” 她的声音哑掉了,似大病一场,却温温柔柔。 没人说起,仲羽是燕洵派来保护她的人,除了每日帮忙外,也要不着痕迹地照看她的身体。在仲羽印象中,元淳先前是刁蛮任性,后来是阴险恶毒,现在却是连命都不要也要救治黎民百姓。经历种种,她变了很多,没人知道她如何活得这般极致,又为何如现在舍己为人。 “李姑娘……” 她抬眼看仲羽,揉了揉有些红的眼睛,问:“怎么了?” “皇上在您走后,头痛症……”她以为自己逾越,慌忙改口,“皇上想送您去副将军那里,这里太不安全了。” 燕洵在那日,认出了她。 头痛症是因谁而犯,元淳不想知道。那小厮当时说的“妻子”,她也不想知道是谁。她差点忘了,元嵩如今成了镇北副将军。是对所有的事失望透顶,元淳开始该记住的记不住。 “元嵩他知道我在哪里?” 不是哥哥,仲羽愣住神儿,回答道:“还不知道,皇上没有告诉他。” “那就好。” 当年红川城百姓、魏皇贵妃、魏舒烨与采薇因她而死,她的后半生便只能用来赎罪。现在病人太多,她不可能走,不然心下不安。即便是没有病人,她也不会离开。就算不因为燕洵,也为了李氏。 而且,她的元嵩哥哥爱的是楚乔,昏迷当日叫的也是她的名字。 “公主您不要任性了,皇上和副将军他们都很爱您。” 这应该,是元淳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元淳手中的动作停了很久,没有再搭话,垂了眼帘。她没有在任性,只是在帮燕洵和元嵩腾地方将自己这个障碍清理干净,让他们更简单的去爱楚乔。爱与不爱的,一向勉强不来。 之前,还没疯的时候,她问过哥哥,楚乔不喜欢他,他当如何。 他说,喜欢就喜欢了,没考虑过后果。 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她去喜欢别人的份。除了魏舒烨是真心待她好。 母亲和魏舒烨去世后,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生命中再没出现过其他人。她习惯了独来独往,把自己团的像个刺猬,谁也靠近不了。 “您忙完早点休息吧,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就该垮了。” 她笑着说好,与仲羽告别。 隐隐约约之中,她能感觉到身体的异样。 “妹妹想哥哥,哥哥想阿楚。淳儿爱燕洵,燕洵爱阿楚。女儿想母妃,母妃已亡故。元淳忆表兄,表兄埋入土……” 她真是感到奇怪啊,明明那么好的出身,长得也不算丑,为什么就没人喜欢呢?怎么就那么多人喜欢哪个叫楚乔的姑娘呢? 第 18 章 黑烟飘在空中,元淳推开窗子看了半天,知道是从西边飘过来的。她顺势想起村子中越来越多该焚烧的尸体,也能想象出来西边山上耸起越来越多坟头的样子。 坟上的杂草,又该生了。 这次的瘟疫,来的凶,让人猝不及防。 她觉得自己也会被火烧成灰的。 那日起,她不再诊病。 近来,元淳睡得更不好:身上出了很多红疹,和病人的一模一样。她把药方抄录下来,让仲羽再抄一份。把自己的那份用火烧掉了,没再出门见人。 太医照着元淳的方子又研究几日,做了改良。有新药,村子上的瘟疫渐渐好转。 仲羽是带人把门破开后,发现元淳枕边的血迹的。太医进去诊脉,知道她烧的滚烫,已经病入膏肓。 听见声音,元淳迷迷糊糊睁开眼。发觉身边有人时,便慌忙拿起蒲扇往自己这边扇风,避免病气过到他们身上。 老太医拉住她的胳膊,温声道:“姑娘莫怕,老头子虽不中用,但也是医者,现在你是病人,应当我们照顾你。” 她听说,一个人离开了之后,世间就会出现很多很多爱她的人。但好像在她这处,出现的太早了,她还没有死。 仲羽端来汤药,请她服下。元淳只是喝了几口便已经失去气力去咽,整个人大被蒙头开始剧烈咳嗽。仲羽开始学着太医做药丸,每日定时定量地给元淳送来。每次见她来,元淳总是笑的温柔,想是身子越来越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只是那日,元淳昏迷了很久很久。太医说,之前给她换被褥的时候,发现送来的药都没动过。 山西的饥荒还没完全解除,燕洵听见元淳染病的消息时,将事务一一交代给山西巡抚与当地官兵,一人策马去了。 路上,他跑死了三匹上好良驹。 待燕洵快马加鞭赶到村子里时,元淳正窝在潮湿破旧的被褥里对着天花板发呆,仲羽正陪着她说话。原先她住的该是整洁干净的云水台,穿的该是绫罗绸缎,她如今这般,真的不像那个元淳公主。 她……要死了吗? 她偏头看见了他,睁大眼睛像是瞧见希望。燕洵成功地看见她的容颜,却见她瘦到颧骨可见,眼下乌青得厉害,一双手青筋凸起、根骨分明,还有红疹。 “魏舒烨,来接我了是不是……你来接我去见母妃了是不是……” 她似乎用着全身的力气在说话,但声音却极其嘶哑。 仲羽行礼后,回过身去:“姑娘,他不是魏舒烨,是皇上……” 时间真的是个霸道的东西,不问情由,不问对错,把人都改变了。 好像长安宫里,八公主和燕北世子一起放纸鸢,吃橘子的样子就在眼前,两人脸上的笑比山涧的溪水还干净,比白天的阳光还温暖。 好像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在。 原来这几日,她病得糊涂,现实与梦境早就分不大清。元淳使劲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将它眯成一条缝去看:“假的吧,他不会来。也不对,我是魏国人,快死了他也该来看看才能放心的。糊涂了糊涂了……病糊涂了……” 燕洵命人都出去,一步一步靠近她的床榻,坐在她身边掉色的木椅上缓缓摘下面罩:“听太医说,你不肯吃药。” 元淳看清了他的脸,愣了半天,努力坐起来给他戴好面罩。她看见他的袖子,始终没有再去捉:“就差这口气没还,别指责我了……戴好,会死人的。” 他端起床头的药碗,舀了一勺苦汤要喂:“你没什么需要还清的。” 她如猫的力气,没办法把燕洵怎么样,但可以推翻他手上的药碗。 “别碰我,我不想毁了你的衣服。” “碰了一下而已,哪有什么毁不毁的……”话音刚落,他猛地记起当年莺歌小院中,他烧了她碰过的蓝色外衫。原来当年,她看到了。她好像在恢复记忆后,也没有主动碰过他,甚至是衣服。 他拿起药壶重新倒了一碗:“我欠你的也没有还清。” 元淳听见这话,笑了笑:“[谈情说爱是件辛苦的事儿,你好像总在偷懒。——罗伊人《猎场》]你成亲了吗?跟你的阿楚。元嵩也喜欢阿楚,也不知道是哪个祖上积德娶了她当新娘子。” “宇文玥,他娶了楚乔。现在楚乔是青海王妃。” “原来是那个冰坨子……”不知为何,元淳多了斗嘴的兴致来,“咱俩真像,爱自己的人弃若敝屣,不爱自己的人视若珍宝。” 这世上,只剩下元淳是真心爱他的人,只是他年少时太不珍惜。 “是很像。”燕洵笑得有些无奈。 “我……我其实想问你,当年为什么那样对我。我其实……其实可以死的。”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她既然这般认为,燕洵也觉得不必解释。事情已然发生,再没有改变它已经发生了这一事实的机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当年的事,不是我下的令,但是,对不起……” 元淳突然释怀了点,至少在燕洵身上是这样。 “如果当年,婚袍再好看点,说不定就能做成世子妃了……如果我当年的脸再干净点,没有那么多灰,说不定你见到我那么好看的样子,就不舍得走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瞧我,想什么呢?你怎么可能不舍得我?楚乔当年英姿飒爽的样子,骑着马在你身边一身戎装,比我跟你般配多了。当时我怎么看,都有种你们才是两口子的感觉。她能跟你并肩作战,比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公主要好太多。有‘元淳’这个名字,就算我再怎么好,你也不会要我了。” 当年的婚袍,他也穿着,只不过在戎装底下,堪堪露出一片蓝色衣角。他骑着战马,衣角的高度,刚好能让她攥在手里。 彼时她攥着婚袍衣角求他不要造反,他知道,她只是想让自己活着。但燕北那么多人无辜惨死,就算不能活着,他的身份也一定会决定他要起兵造反。但是他红了眼眶,鼻子酸痛的很。他的身后是燕北将士,若掉了泪,便是对不起燕北的亡灵。他也忘了,最不该对不起的,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元淳。 “当年,不该牵扯你的。” “你知道人会去哪里吗?关于死。” 他面对过死亡,死亡或许是离别,或许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或许是永生永世的告别仪式。 死就是匕首将最后一抹阳光抹杀,再由大地厚葬,天地之间,只剩黑暗。 必将西下的夕阳,本身就到了生命的尽头。 没有人愿意让心上人被大地厚葬,所以他将半碗汤药灌进嘴里,硬生生将汤药喂给她。 彼时只觉得他不尊重,她没有力气去阻止,只能在他起身之时重重扇了他一耳光。他不躲开,心甘情愿去承了脸上的痛,自顾自地,又将剩下的药倒了半碗灌在嘴里。元淳正想哆哆嗦嗦说什么,燕洵便又顺势将汤药给人灌下去。 燕洵被感染了,身上开始出现和元淳一样的红疹,因为逼元淳喝药的缘故。 他们被安排在同一间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元淳只能装睡,翻身过去不吃药。 燕洵也学她,就是不吃药。太医都无奈的很,只能在门外听俩人咯血的声音。 “要我说,皇上和公主都倔的跟驴一样。听听,又咯上血了。” “仲羽姑娘,这话你也敢乱说,掉脑袋的!” 他带来了安神香,每日下午替人点上。元淳通常是在下午昏迷的时候,被太医救治的。看着一日日变好的身体,她没什么力气去高兴。 那日,燕洵昏过去,几天几夜没醒过来。元淳颤颤巍巍下床,拿着他床头凉透的药,硬是掰开他的嘴,把药灌下去。随后又自己吃了药,放弃先前的想法。 喂药过后,元淳便回床上躺着。安全距离是一定要保持的。他还是没醒过来,一直在昏睡。眼泪滑过鼻梁,滴在粗布枕头上,她偏过头去看他,扯着嘶哑的嗓子说着话。她知道那人听不见,但还是想说。 “倔死了,当时怎么就不像我似的学聪明点,那样不感染才怪。你还真是嫌我身上的人命官司不够多啊……长安好吃好喝的留不住你,跑我这儿浪费粮食和药材……” “你起来跟我说说话呗,这就咱俩。我一个人叽里呱啦的说话,人还以为我是失心疯了。” “魏舒烨和采薇叫我好好活着,你们都死了我怎么好好活呀,周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我不生气了,你就是太坏了,吃准我走不远,变着法儿的欺负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别让我跟个疯子一样……” 孤独,有时比死更可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连哭都没有声音,甚至抽泣都没有,只会揪着衣服去忍。 太医这几日为他针灸数次,燕洵才醒。醒后第一句话便是问他们元淳喝没喝药。 他们说喝了,只他不信,偏生要去看她的药壶,见它彻底空了才罢休。后来每每喝药,燕洵都要亲眼看着元淳服下药,才放心的把自己的喝干净。面对药碗,她不想把他拖进地府,只能乖乖吃药,不再闹脾气。 她温柔的像长安的橘子灯光,从不发脾气,也从来不发泄情绪。屋舍永远干净整齐,身边的橘子、老黄狗总有肉吃,黑鲤鱼总有鱼食。她很平静,没有悲伤,没有快乐,没有愤怒,一直无欲无求,就连去集市买菜荷包被偷,她也没有追回来的欲望。 因为她觉得,自己该赎罪的地方还有很多。 二人病好的那日,村民们都来看元淳,拿着各色自家有的东西。李氏曾说,收下好叫人心安,她没有推辞。 李姑娘否极泰来,必有后福。 此番挺过这瘟疫,往后的日子定能顺风顺水。 这些都是村民对她说的吉祥话。 说来是不对,只是她觉得这世上的话没有吉祥、丧气之分。索性对这些话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她明白了很多年。 第 19 章 大病初愈身体总是虚弱的。染病以来,元淳的脑子又开始糊涂,经常忘事。本来每天下午该喝的补汤,她常常会在晚上再喝一碗。起初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这情况,直到那日元淳抱着猫去集市上转悠走丢后被人寻回来。 燕洵守在院子里,抱着橘子试着迈过门槛,却还是不敢动。 来这里之前,是姜丞相为他稳住朝臣的。他说,爱一个人,并不丢人。 “皇上,李姑娘无碍,只是……” 他的腿突然变得酸软,迟迟不动,直到怀里的猫发出嘶鸣,给他一激灵,才魔怔似的走进去。 元淳半卧在床,手里拿着一块米糕在啃。太医说,她醒来之后有些饿,最近的铺子要走很远怕耽搁,所以就到邻居家买了一块米糕救急,现下已经派人去买菜了。 “淳……李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她停下吃米糕的嘴巴,认真的去看面前的男子,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袖:“你好像,很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屋子里的人都是谁啊?” 一时间,燕洵不知是喜是忧,喜不知从何而来,忧也是。 他与她仔细解释,这回将她能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干净。 出房门的时候,太医说,先前为元淳治病的韩太医年前告老还乡,具体情况他实在不知。且看她情形,说了句“公主脑中旧伤未好,加上先前瘟疫烧坏了脑子引发健忘”的话来。 前前后后不管是他还是韩太医,说辞总是模棱两可,燕洵听见健忘的时候抬手打了太医一巴掌:“废物,留你何用!” 太医颤颤巍巍接连磕头,盼望着燕洵不要要他性命。他将所有可能都与燕洵说了。 所有的可能他都可以接受,唯独那两句“脑中旧伤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人性命”“太医院中尚且没有救治的办法”。 的确令人手足无措。生命都没有了,记不记得又能如何? 天色黯淡下来,将燕洵心中最后一束光收了干净。他不再动怒,一瞬之间,连呼吸都不匀称,愈发不敢看身侧的元淳。他摆摆手叫人退下,独自一人去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的头痛症再次发作,血液似乎要从他的天灵盖冲出来,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眼泪一点一点溢出眼眶。 她下床,一步步走到门口,坐在他身边,想起方才他动怒的样子,小心翼翼,“对不住,我能摸一摸你的脸吗?” 经他同意,元淳闭上眼睛,指尖探上他的额头,经过眉眼、颧骨、鼻子、脸颊、嘴巴、下额,仔细确认。 她几乎是失望的睁开眼睛,不过冲燕洵笑:“你跟他真的很像,却又觉得哪里都不一样。” 低头看手,她才注意到手上的透明液体,她好奇去尝,是咸味的。 “你是不开心吗?” 燕洵一直在看她,眼泪一直在掉,却连个哭声都没有。成为皇帝的第一年,她用手指去尝他眼泪的场景,燕洵还记忆犹新。可笑的是,他们兜兜转转,回到噩梦原点了。 “你可不可以……记住‘燕洵’这个名字?我会骑马,不会投壶。讨厌萧玉,喜欢元淳。” 像是受委屈的孩子,可怜巴巴的祈求。声线一直在打哆嗦,他努力让自己若无其事,却一点用都没有。 她说,好,我一定记住。你叫“燕洵”,会骑马,不会投壶。讨厌萧玉,喜欢元淳。 “元淳和萧玉是谁啊?” 他说,萧玉不重要,元淳是她自己。 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与他说了好久的话才睡着。 一清早,她迷迷糊糊的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们昨天认识过了呀?你不记得了?” 她摇头。 “你又不记得……” 清早的寒气逼人,像是活生生要将燕洵的心肺冻住。他开始翻箱倒柜找纸笔,元淳自始至终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处看他,木讷的很。 他从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让元淳记住自己,像是个丢了糖的孩子,心上受伤,手足无措。 纸笔终于被找到,他的手颤颤巍巍,努力一笔一划去写:你是元淳,也是淳儿,燕洵哥哥很爱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开心,跟你说的要记住写在纸上,每天看一看。 “公子,我是不是忘了很多不该忘的?” 他撑起一个笑容,东张西望,将那张纸贴在最醒目的地方:“没有。” 她去读,随后寻了一张纸,去写他们的名字压在枕头底下。 她对着他的脸,试着叫他一声“燕洵哥哥”。 前前后后,五年时间,“燕洵哥哥”四字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他想再让元淳叫他一声“燕洵哥哥”,却没有开口的勇气。 常常不记得那个燕洵哥哥长什么样子是常有的事。但燕洵的名字,早已如烙铁般印在元淳的脑子里。燕洵一日又一日的陪着她,好像对她能否一直记住自己是燕洵并没有多大渴求。就像是,他能记住她是元淳就能让自己心满意足。 强迫元淳记住燕洵的事,发生在今年秋天。她被人骗走了,在燕洵去给她熬药的时候。 她本在院子里看星星,嘴里一直在重复“燕洵哥哥”四个字。一人手中拿着酒瓶,瞧见她孤身一人便起了不轨之心。他说:“姑娘,我知道你说的燕洵哥哥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刚被那人骗走的时候,燕洵便发现了。似乎是对她生了敏感,他跑出屋子张望,发现那个心怀不轨的男子,且将人打晕,把元淳救下。 那时候的燕洵紧紧抱着她:“不要相信他,他是坏人,燕洵哥哥就在这。”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细想想是会后怕。 村子里有个顶好的画画师傅,燕洵将她请来,为他和元淳画像。他叫画师给他画了大大小小的相,前前后后共十六张。他似乎真是得了失心疯,将他们的画像贴在墙上。 这个失心疯,得的很固执。他一点也不顾及身边所有人的目光,手中的活一点也不停。 燕洵一边将小张画像贴在镜子后面,一边对她说。 “淳儿,我是燕洵哥哥。燕洵哥哥送你个小镜子。你记住你自己的样子,再看看画像就能想起我长什么样子。” 日日夜夜陪着她,燕洵浑然忘记自己还是个燕国皇帝,应该为自己的江山和百姓负责任,直到姜丞相的送信使者来,他才想起自己的责任来。 看见他为难的样子,她说:你去吧,我不会忘了你,也不会再走丢。我在这儿等你。 他不敢带她回长安,长安是个是非之地。 因为长安不会长安。 燕洵思量许久,让一个会功夫的侍女阿凉和太医保护她。他说一年内一定回来,交给她一个本子,又抵着元淳的额头,想说什么话。 “不说了,我都懂。你要对我有信心。” 她笑着去拍拍他的肩膀,坐在原处目送他上马车离开。 她对着手里的小镜子看了很久,对留下照顾的婢女阿凉说:“姑娘,我记性不太好,请你一定提醒我每日打开这个镜子,也要看这个本子。” 元淳知道,如果忘了他,他会伤心。 元嵩来看过她。几年恩恩怨怨虽不可淡忘,但至少燕洵和元嵩见面时不会再敌对,能形同陌路,再有君臣之谊,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元淳要元嵩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也在上头画个他自己的小像,以后都可以记住他。 “淳儿,哥哥之前做了个错事,不小心忽略了你,但哥哥保证,以后都不会了,你能原谅哥哥吗?” “当然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她一向,只在燕洵身上小气。 “燕洵哥哥送给淳儿一个马鞍” “淳儿给燕洵哥哥做橘子灯” “燕洵哥哥带淳儿放孔明灯” “淳儿给燕洵哥哥做红糖冰粉和绿豆糕” “燕洵哥哥驮着淳儿在屋顶看星星” …… 秋去冬来又春过夏至,元淳都没有出过门。她看着院子里的树从红变黄再被染绿,看着院子里的老黄狗去世,看着橘色的猫长大。一日又一日复习燕洵本子里的记载的欢喜过往,每日去看他们的画像。 “公主!皇上……您的燕洵哥哥回来了!” 阿凉来告诉她喜讯,她还在厨房磨绿豆。冲出厨房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据说,燕国的皇帝因头痛症,将权利暂时交给并无后代的姜丞相。若他迟迟不归,便将皇位送给丞相或者旁的贤臣。 燕洵拿着一连串橘子木灯走进房门。元淳拿着手上的镜子看了看,又拉着他进屋,看看墙上的画像再看看他,满意笑着:“眼睛这么小,一定不会错。” “你能记得我?” “当然了,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今天跟阿凉学着做绿豆糕,你一会儿来尝尝啊。” 她顺了顺燕洵的胳膊,再次走进厨房。 阿凉说,公主天天呆在屋里,除了照镜子,还会不停地写他的名字,已经快一年没有出过屋子了。 所以她会说,要对她有信心。为了这个信心,元淳做了很多努力。 他走进厨房,拉着她的手:“绿豆糕不做了,燕洵哥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儿啊?” “去看花。” “好啊,那你一会儿饿肚子我可不管你。” 他拉着她的手,撑着伞,一步步往屋外走。 太阳立在树的枝头上,天空是淡淡的蓝色,几朵云彩飘在空中。下午的天,还是有些热。燕洵左手牵着她,右手为她举着伞的同时,还拿着一把扇子。说是怕她热。 元淳对这安排忍俊不禁,伞是为她挡去不少燥热,但燕洵的半条手臂挡在她跟前,两人又靠得那么近,怪是别扭的。她看着燕洵牵着她的大手:“燕洵哥哥,要不你换只手打伞呢?” 燕洵瞧了瞧两人这滑稽的姿势,松了手,怪是不好意思了,于是选择换只手替人遮阳。元淳忍住不笑,悄悄去挽他的胳膊。 “淳儿……” “走路要看路,别看我。” 这里是不长橘子树的,也不会长梅子。远处的戈壁滩上开了很多花,起初元淳以为是桂花,燕洵告诉她,他小时候听母亲说过,那一片都是沙枣花,生的不华美,不过有守望的意思。 他陪着她看花,再看蛋黄似的夕阳西下。元淳去看地上的影子:“燕洵哥哥,我不想忘了你。” “那就不忘。万一真的忘了,还有我,我会记得你,不会把你弄丢的。” 第 20 章 说来也是奇怪,敦煌的冬天今年竟来的这样早。 捱过去俩月,到了冬至日。 晚上,燕洵往盆里加了很多炭火,现在又跑去加固门窗。原先李氏住的,不管是医馆还是家,总是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冷的跟冰窖没什么两样。不过现在好了,燕洵加了炭火,又加固了门窗,屋子里暖和的很。 元淳窝在被子里看书,琢磨着书中说的七经八脉。这屋子里,除了医书,也没有别的书可看。毕竟不是原先的云水台,没有燕洵送她的话本。 说起来,李氏医馆已经好几月没有开门了。 燕洵从屋外回来,脱了紫金裘,往嘴里倒了杯姜茶溏溏雪气,又去碳盆前烤火,僵冷的手被暖和过来,给橘子抛了点做好的鱼肉丸子。待喂过猫,他径直走去里间,叫元淳坐起来看书,等一会儿灶台子上炖的排骨汤好了,就吃饭。 “困死了……”元淳抻腰,靠边挪了挪,把脑袋缩进被子里。 寒冬数九的天里,烤着炭火,盖着两床棉被,身上暖暖和和的,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更容易犯困。 元淳躺的久,骨头都躺酥了,她合上书,去捉他的袖子撒娇:“再躺一会就起来,求你啦……” “可不能不按时吃饭,我拉你起来。” 燕洵拽了半天没把元淳拽起来。直到她闹够了,才下床披着衣服跟他去吃饭。 “看那么多医书是想当大夫吗?” “想啊,能治病救人,也可以当英雄。” “为什么想当英雄?” “我今天下午听邻居家的刘嫂子说,我祖母的大半辈子都在治病救人,我也想跟她一样。” 英雄会受人爱戴,会受人敬仰。那年瘟疫,元淳已经当过英雄了。谁都可以当英雄,元淳不可以。 燕洵不愿意让她当英雄。 “先吃饭,食不言寝不语。”燕洵夹一块排骨,将脆骨和硬骨剔除干净放到元淳的汤碗里。 “不是你先开口说话的”她愣愣的把排骨肉蘸着汤放到嘴巴里。 排骨肉被燕洵炖了足足一个时辰,肉质鲜美且易烂。饭后,她去帮燕洵擦桌子,但被人抢走了抹布。 一阵敲门声传来,元淳去开门,只见那宋大娘穿了一身枣红新袄,脸被风吹红。一见面便塞一盘刚包出来的饺子,对元淳一阵寒暄,只是她愣愣的站在原处,木讷的回应着她的好意。 “才几日没见呀,你是又不认识大娘了?” “我……” “淳儿,家里来客人啦?” 燕洵记得那晚元淳被骗走的场景,忙跑出去看。 “淳儿?”大娘对这称呼很陌生,不过该是她以前的名字。但她还是下意识问了声。 “哦,大娘。‘淳儿’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先前脑子受了伤,很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忘的也快。” 燕洵见人慈善,神经不再紧绷。宋大娘去摸摸她的脸,眼中怪是心疼的。她去看身边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对他嘱咐了很多,无非就是身为丈夫要疼爱妻子的话。 元淳听的害羞,燕洵听的高兴。 她拿出来那个本子,要宋大娘写上她的名字,以后都不会忘了。元淳照着她的样子画了小像,宋大娘写好名字后笑着说:“其实也不打紧,以后大娘常来看你就是了。我家那老头子常说我身上有葱花味,很容易记得的。” 临走前,她无意瞥见墙上的那些画像,知道他的不容易。叮嘱他们将饺子尽快煮了吃,又叮嘱燕洵好生照看她。 说来也是奇怪,燕洵这两年变得随和很多,亲自送宋大娘出了门。 他告诉宋大娘,自己叫阿洵,以后有什么忙需要帮可以来找他。 “你跟她说了什么?方才见她背影,回的忧心忡忡的。”元淳正对着那盘饺子发呆,听见脚步声才去看在玄关抖雪的燕洵。 “她担心我对你不好,方才对我是千叮咛万嘱咐。” 火光映在他脸上,红扑扑的温暖。他笑着走到她跟前,去打量那盘饺子时听见元淳冷不丁问了句啥东西。她肯定吃过饺子,中原人都吃这个。听说冬至的时候吃饺子,冬天不会冻坏耳朵。 “饺子吧……这玩意儿长得像饺子,方才听大娘说下的名字。” 元淳拍拍吃撑的胃,想起宋大娘说冬至日要吃饺子。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 “要不,下四个饺子?咱们一人两个,冬天的时候就不会冻耳朵啦。” 他去摸她的胃,被先时的排骨汤撑的厉害。将那盘饺子放进厨房的冰盒子里冻好。他说,再吃就要撑死了,要吃且等明日。她不高兴,别过头去哼了声,样子跟她小时候生气没什么两样。 也不知道元淳到底怎么了,对这些习俗、命数之类的东西深信不疑,又怕违反禁令后受到惩罚。燕洵在她身边左哄右哄都没什么用,僵持了半个多时辰,燕洵无奈服软。 从前都是她服软,只要他稍有不开心。现在且轮到他了,真真是应了那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燕洵起锅烧水,待水开打开冰盒子,捏了四个饺子放进去。元淳不知什么时候趴在厨房门口看,把他吓了一跳。 “怕什么,我就是看看你煮的是不是四个饺子。” 饺子是青菜牛肉馅儿的,元淳吃的一本满足。 二人用过饺子后,燕洵又去洗碗筷。 而她坐在画像前,用笔认认真真的在本子上一笔一划的画燕洵煮饺子的小像,再写:冬至日,我对燕洵哥哥软磨硬泡,叫他一起吃饺子,以后这个冬天耳朵再也不会冻坏啦。 她想出去散步,于是燕洵就将她套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此刻的元淳跟粽子没什么两样。她还在和他抱怨,说他一点都不懂怎么给女孩子选衣服。他推开门,且见风雪交加依旧。 “想好看还是想暖和?” 元淳没理他,一步步走在雪中。 或许是她穿的实在太多,踩在雪上总感觉软塌塌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从脚底传来,惹的人发笑。 “燕洵哥哥快来!” 雪地中留下许多脚印,燕洵只是一步步踏着那些脚印跟着她走。女孩子的步幅总是比他小太多,他想踩着她的脚印走也是件难事。 烟花窜到夜空,绽放好看的光点。村子里的烟花远没有长安的好看,不过元淳笑得跟当年他驮着她上云水台屋顶上看烟花时笑得差不多高兴,甚至比之前笑得还要开心。 大概是真的没有烦恼,远离忧愁了。 她在看雪看烟花,他在看脚印看她。 她捧给他一个雪球。 “雪花好凉啊,不过很好看,白白的。踩在脚下的时候,就感觉像踩在云上。” 借着屋子里亮的烛光,燕洵看见她微红的面颊,伸手去暖她的脸蛋。 像是在捧一个红苹果。 “喜欢下雪吗?” “嗯!” 他把人手心上的雪扑干净,小心捂着,不断哈着热气去暖。元淳轻轻推了他,娇嗔着:“哪里这么娇贵啦。” 手腕上的伤疤还在白皙的皮肤上停留不动。燕洵想着她身上的疤痕,知道她现在不喜欢娇贵,是他自己想让她变得娇贵。他的淳儿值得被好好保护,也值得被他娇贵。 夜里他传召了太医,思前想后还是想给元淳把这些印记去掉。那些,不该停留在她的身上,纵使是她的经历。既然她将过去遗忘,就不该见这些糟心事留下的痕迹。 他从不是个因为她身上有疤才去爱她的男子。 “淳儿,有个方法,能把你身上的疤痕去掉,不会痛,你愿意试试吗?” “很……丑吗?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不是,不是……是怕你难过。” 燕洵垂着脑袋,去碰她的额头。她看不见那人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情绪并不好。但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这个人的笑容里,总有故事,连弯弯的笑眼中也有哀伤。 “哦……”她笑笑,抬头捧着他的脸,去亲他的眼睛,“燕洵哥哥有什么事要跟淳儿说,淳儿会保密的。” “有什么事?你听谁说的?” 她指着眼睛,说这里不会骗人。而他只会说,没事,燕洵哥哥很好,见到淳儿高兴,他就开心。 他从来不是个愿意让她担心的人。 捱过去几月,便是除夕夜。沿街挂着灯笼,照着乡间小路上亮莹莹的雪花。家家户户做着饺子,处处都是年味儿。 邻居家刘嫂子送了一副对联来,燕洵诗书不通,根本分不清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那是元淳第一次笑他笨,去打他的头。 “好好读读。还好没刷浆糊,若贴坏了,可要辜负刘嫂子的一片心。” 燕洵连连说是,忙换上对的上联,踩着□□比量:“这里?” “高点,再高点……” 大地春回知昼暖,青山复苏万象新。 对联贴好,只差一个福字未完。燕洵顺了两张元淳篓子里的大红方纸,拿着毛笔写下一个“福”,又写了一个蒙语“福”。 “这是什么呀?”元淳收好□□进来,瞧见桌子上的字。但她只认得一个。燕洵告诉她,这是他们家乡的字,也是“福”。 她说,那敢情好,双福临门,往后的一年里什么事儿都能顺顺当当了。 贴好福字,燕洵照例去煮饺子。元淳便坐在画像前剪窗花。 这段时间,宋大娘和刘嫂子没少来看他们,这窗花就是她们教给元淳的。前些日子,宋大娘还画了许多花样送她,闹得元淳现在剪窗花都有些上瘾。 “又在剪什么花样子啊?” “听宋大娘说,今年是兔年。欸,燕洵哥哥,你说我要不要把我们的画像也剪出来,贴满屋子,这样我肯定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 剪纸的时候,元淳的嘴活泼的很,燕洵普通的一句就能让她叽里呱啦说了两车话。 “去洗手,饺子该凉了。” “欸欸欸,你等会儿我还没剪完呐!”他去牵她的袖子,一路将她带去一盆温水边,元淳不情不愿的洗手后,见手上还有未干的水珠,趁燕洵不注意,甩了他一脸。 她吐舌头做鬼脸,一脸娇俏:“打我呀?” 他追着她跑,从里屋追出屋外,追到雪地之中。元淳跑了一身汗,银铃般的笑声响二人在耳畔。 吃过饺子,燕洵亲自放好热水,叫元淳泡着太医留下的药浴,自己去收拾碗筷。元淳泡好后,他照旧拿来药膏,拿着毛巾轻轻擦去她身上的水珠,小心翼翼涂在她的疤上。 他一直在蹙眉,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元淳拿手推开人眉心中的褶皱:“燕洵哥哥,我不痛啦,你不要难过,这些疤比之前淡很多了。” 燕洵点头笑着答应,将药膏涂好又替人换上抹腹和中衣中裤。元淳缩在燕洵怀里,兔尾被他从怀中拿出来放在她手心,软软的触感让她的心变得更柔。 拨了拨蓝色珠子,又摇着铃铛,最后顺着柔软的兔毛。 “是什么呀?” “是一段回忆,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那这是谁的呀?” “是两个傻瓜的。” —— “诶,听说了吗?咱们的皇帝陛下因头痛症叫那姜丞相坐皇位,以感谢这几年的辅佐。” “皇上任用贤臣,从不贪图皇位,前几年的饥荒和水灾有了他,很快就过去了,如今的圣上可是比前朝皇帝好多了。” —— “燕洵哥哥,你是皇帝吗?” “不是啊。” “那你是谁?” “淳儿的燕洵哥哥呀。” 自得世间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所谓浮光不过幻象,我曾将爱尽数贮藏(元淳番外) 我做了大夫,把祖母的医馆重新开起来,而燕洵哥哥学起来厨艺,开了一间点心铺子。日子过得顺当。 但我其实是一个,没有多少记忆的人。 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身边这个男人存在了绝大部分。我知道他叫燕洵,我知道他在乎我,我知道我喜欢他。 “燕洵哥哥,我不想忘了你。” “那就不忘。万一真的忘了,还有我。我会记得你,不会把你弄丢的。” 这是我记忆中,与他印象最深的一次对话。在哪里来着…… 哦对,本子里说是他陪我去看沙枣花。 “淳儿,过两天就过年了,燕洵哥哥带你去集市转转好不好?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彼时是二十八,敦煌天寒地冻的,虽说不下雪,但寒风刺骨,总是不愿出门的。 猫缩在我怀里,不愿动弹,像是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一样。燕洵哥哥看了看它,说了句橘子是个稀罕的猫,就好像会预测未来似的。 我并不懂燕洵哥哥所说的预测未来,过去的事记不住,哪里还会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好像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跟前哭吧,哭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眼眶不停地往外掉水,把他吓得不轻。其实好像,我没有想哭,但眼泪就是一直掉。 他拉我去集市逛,给我买了糖葫芦。一个个红红的球被穿成串就像村子街边挂的红灯。 “这是什么呀?” 我指了指橘色月牙形状的东西,问摊主。 “姑娘,这是橘子糖,给您称一斤?” 还没接话,燕洵哥哥就把我拉走了。据说,他看到了比橘子糖还好吃的东西——糖炒栗子。 油纸中的栗子就像发热的石块,让人暖和许多。我拿着它去咬,硬硬的壳能硌死舌头。他让我赶紧吐了,脸色很焦急,就像看到我吞碴子似的。 我拗不过他,将它吐在路边纸篓里。 “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就在那天,他没让我碰带壳的栗子,一个个把皮剥干净了送到我嘴里。我还吃了他给的糖葫芦,弄得我那天胃里头没地方放晚饭。 二十八这一天,就……挺奇怪的。 各种奇怪的事发生。 比如,我开始失眠头痛,开始接不住东西,开始做噩梦、出虚汗…… “你有没有发现……她有点不对劲?” 燕洵哥哥去买过年要用的东西了,阿凉和太医在说悄悄话,具体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只听见一句旧伤复发、时日不多。 立时懂了什么意思,我也没问他们,只顾着去看画像了。 我当时就想啊,死是另一种存在,没什么亏与不亏。可后来我却害怕了,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害怕不知道哪一天就离开,害怕见不到他。 除夕夜时,头痛病发作的厉害,当时痛的浑身是汗,我想啊,除夕除夕,这么痛,明年就不会痛了。 他忙去叫太医,又忙去拿蜜饯给我吃。惊慌失措的样子惹人心疼,还安慰着我别怕,过一会儿就好,吃了蜜饯就不痛了。 “对不起燕洵哥哥,吓着你了……” 后来的后来,我成了药罐子,每天汤药不断,身上都往外透着药味儿。有时喝药喝到呕吐,有时喝药喝到感觉不到舌头在哪里。 据说是能用的法子都用了。这一定是事实,不然我不会变成药罐子。 “燕洵哥哥,他们说人都会死的,如果我死了,我希望化成灰,随风飘去每个角落,自由自在的。这样你走到哪里,我都能陪着你。” 他怪我说不吉利的话,冷着脸冷了一天没对我说话。 我觉得,这个安葬方式挺好的。 折腾了两个多月,头痛症还是没有好转,趁着他还没对太医发火,我扯住他的袖子,笑:“燕洵哥哥,不治了……”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无意间磕到哪里,话都不会说,半天憋出来一个好字。 那晚,我停药了,头还是像以前那样疼,噩梦还是像以前那样做,燕洵哥哥还是像以前那样陪着我。 “燕洵哥哥……那个本子你先不要看好不好?” “为什么?” “就是不许看!” “好。” 我想把所有的经过都记下来,这样就算是生病失忆,那些经过也不会被淹没在过去的时间里。 人说死前,就会像走马灯一样,把从前经历的都经历一遍。我不想我死的时候,连点经历的经历都没有。 燕洵哥哥说,鸡毛蒜皮的事不必记得,我说,鸡毛蒜皮的事想起来才有意思。 他从不跟我争论,有时候就像个父亲小心翼翼的照看自己的孩子,生疏又细心,唯恐我磕着碰着。 但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一回了。 “燕洵哥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瞧你,跟个闷葫芦似的。” 他扯了扯嘴角,我没如愿以偿的看见他的大白牙。 我列了计划,把想做的事都写在上面:吃一次橘子糖、给燕洵哥哥编头发、再看一个病人、和燕洵哥哥学做饭、陪燕洵哥哥看星星…… 有一年春天,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不好的事。或许我不该原谅燕洵,但我可以跟燕洵哥哥一直待在一起。 过去的事既然记的支离破碎,也与他经历分分合合,如今仅有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何况,我们都习惯了一睁眼就看到对方的日子。 因为,燕洵哥哥,不是燕洵。 “淳儿,你想成亲吗?” “我们一直能看见对方,何必多费一道成亲的功夫?” 以后,他会遇见更好的人。 如果能一直走下去,不成亲也没有什么。只要能走下去,又何苦要一纸婚约来证明?将死之人,这些都不重要了。 “喵呜……”当时橘子叫了半天,原来是我与燕洵哥哥出去逛集市忘了给它留饭,正毛燥的扒拉门框。 它扑到我怀里,咬着我的衣服扽到燕洵哥哥那边,像是要我去抱他。 我没抱他,只是拈点鱼肉放在小碗里让它去吃。“有了吃的忘了娘”,果然是不错的。毕竟有了吃的,它就再没抬头看过我。 “燕洵哥哥,你成亲了吗?” 那是我无意间问出来的话,没有恶意,也没有针对。他停下手里的活,没说话。那时便知道,他已经成亲了。 他不让阿凉他们提起那个城镇里发生的事、存在的人。其实提不提起都无所谓,就算对不起他的妻子,我这条命早晚有一天会把欠她的一并还清。 说来也算不道德。 那晚趁燕洵哥哥睡下,我偷偷问阿凉他的妻子是谁,她不敢说,我就没再逼问。有些事弄得太清楚,本身没什么意义。 我只要知道,我的心里有他,他的心里有我,就够。 “淳儿,你相信我……” “别担心,我信你。” 彼时我头痛没睡着,他那天累极了,却睡的不安稳。本咬着被子忍疼,他翻了身抵着我的额头说梦话,委屈执拗的样子,像个孩子。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努力平稳声线安慰,向他怀里又缩了缩,去闻他中衣上太阳晒过留下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缩在他怀里,总能令我安心。 咬被子忍痛的事,被燕洵哥哥发现了,因为我受不住疼,扽了被子。 凭着夜色中,他的身影在药壶边手忙脚乱的样子,应该能想象的出来他慌张的神情。只是那时候还没功夫去想,头痛症已经叫我自顾不暇。 手里的药像是救命的物件,来不及想它苦不苦,便端起碗喝了干净。头痛发作的仍旧厉害,他要去找太医,我只求他不走。 我从没有这么怕过,在黑暗当中死去,独自与这世界道别。像独自走在茫茫夜路,手里拿着燃尽的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摸索。 死亡和恐惧并不令人害怕,令人害怕的只是未知和孤独。 他温声,抱着我说不走。他一直在掉泪,我脸上也分不清是汗还是他的泪。 他像个毯子,把我紧紧包裹起来,就像在裹着一个婴孩,付出自己所有的温暖,那是一种很安稳的感觉。我很喜欢被他,这么一直抱着。 “不怕……不怕……会好的……” 他就这样裹着我裹了一晚上,我在他怀里睡醒的时候,我看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酸酸的,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不说话,不说话。好好睡一觉。他说。 秋天的时候,敦煌的树叶黄了很多。秋高气爽从来不是适合敦煌的形容,这里的风,干冷到让人怀疑人生。 身上的力气一天不如一天,橘子也跟着没了精神。它趴在我身上,我靠在燕洵哥哥怀里。 夜幕四垂,室内亮起一盏灯,我瞧见了墙上的画像,自顾自在手心里写上燕洵哥哥的名字,嘟囔一句想去看星星。 他答应了,扶着我上了屋顶。他说,以前在屋顶会把我扛在肩上看烟花。 如果能扛着我看一次星星就好了,可惜,我不能稳稳当当坐上他的肩膀。 “抱抱……” 我最后一次对他撒娇。 “燕洵哥哥,有流星!快许愿啊!” 我最后一次陪他许愿。 “燕洵哥哥,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好美啊。” 在他还没许好愿的时候闭上眼睛,应该是最好的偷懒方式…… 如果有来世,燕洵哥哥,你会不会一开始就喜欢我? 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不会是世子和公主了。 真遗憾,今晚的月亮不是玉盘。 所谓浮光不过幻象,我曾将爱尽数贮藏(燕洵番外) [我要将过往都贮藏,编一段美好的梦想。——小时姑娘《爱殇》] —— 如今啊,听阿精和仲羽说,我已经六十岁了。若没有他们提醒,我都忘了自己已经活了这么久。 其实,我也不希望自己活的太久。 躺在云水台的暖阁中,那叫燕纯的小丫头在身边哭哭啼啼不成样子。她是我和萧玉的孙女,抓周礼上我偏心放了个橘子,当她抓到橘子的那一刻,我觉得淳儿回来了。不过很快清醒过来,知道淳儿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她还在哭,我安慰着让她不要怕,且说皇祖父只是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交给她那只有十四个字的信,告诉她不要看。其实我知道,她一直不是淳儿。我只是想把这十四个字交出去。 透过这小丫头,我一下就想起我三十二岁那年在敦煌的那个晚上,淳儿旧伤复发,弥留之际一直攥着我的衣角,就像以前那样。 那年她再次失忆后真的做了大夫,每天给村民诊病、抓药,她还将我的头痛症治好了。我不会这事儿,索性研究当地的吃食,开了一间点心铺子。 “燕洵哥哥,隔壁的刘嫂子的妹妹成亲了,方才送了喜糖来。” 她好像对这仪式根本没放在眼里,她说喜欢我,只要每天能见到我,成不成亲的根本就不重要。 其实,说来还是我不配娶她。 她在二十七岁年夜,脑子里犯了旧伤,总是疼。不过她从不喊痛,倔强得很。我问为什么不喊痛,她说,喊出来,头也不会不痛,她懒。 我知道,她怕人担心。 心一直被吊着,知道太医说的最差的结果快要到来,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身边的太医该用的法子都用了,淳儿的旧伤还是不见好。 “燕洵哥哥,不治了。”她拉着我的胳膊,在头痛之中扯笑。 那些努力,不过无用之功,只会让她遭更多的罪。 “好……” 后来,她经常在半夜咬着被子忍痛。而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熬药让她缓一缓,顺着她的背,抱着她尽可能的哄她入睡。 “其实也没有很痛啦。”她笑。 撒谎的本事,还是那么差劲啊。我想。 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在那年自杀后脑中留下旧伤,以至于头痛症复发的如此严重。她该好好活着的,我才是那个最后该死的人。 就在那年秋天,她说想看看月亮和星星,我抱着她在屋顶看。那晚的天空真的很美,万里无云,无数的星星伴在月牙周围闪烁着,老天爷卖给我一个不小的面子,帮我完成了淳儿的愿望,真该好好谢谢它。 她是晒着月光睡着的,很安静,该是真的没有痛苦了。 那晚我三十二岁,她二十七岁。我的心留在了三十二岁的年纪。 我还记得她睡着之前,她很骄傲的给我她戴了很久的兔子尾巴,跟我说,说燕洵哥哥,我还是很棒的,不看本子唯一记住的人是你。 其实,我既希望她记得我,也希望她永远不记得我。 忘了是哪一年,她说死后想把骨灰扬在空中,随风飘到世间每一个角落。这样可以自由自在,看尽山川万里、云卷云舒,能一直陪着我,因为哪里都有她存在的痕迹。 我答应了,也照做了。 我将兔尾拴在腰间,亲手将她化作一捧灰,捧着她站在高高的山上散了一次又一次。 “淳儿,以后别认识我了,下辈子找一个喜欢你的人。或许我还可以恬不知耻的把你抢到身边来好好照顾,带你去看星星。” “以后别老吃橘子了,吃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宝贝别人亏待了自己。” “淳儿,我就要回长安了。姜丞相说,自己年岁大,要我回去继续当皇帝。说来对不起你,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发妻,大婚之日就是了……做我的发妻,委屈你了。” “下辈子的我们,别跟长安宫有牵扯……当世子和公主,真没什么好的。一个被灭族,一个……反正当个普通人就好啦。” “长安不安,但我望你长安。” …… 抱着橘子回到长安后的那一天,萧玉扶着姜丞相远远的站在城门处接我。她伸手想摸一摸我的胡子,还是放下了手,含着泪毕恭毕敬对我行礼,说了句恭迎皇上回宫。 她跟淳儿一样,爱错了人。 如果她没有做过对不起淳儿的事,或许我还可以努力对她温柔几分。毕竟,她在燕国臣民面前,是我的发妻。 “皇后与丞相辛苦了。” 走在长安街上的时候,百姓与士兵都在恭迎我,我搀着姜丞相的臂膀,慢慢的走。他说,他是臣子,代我监国,算是完成了对父亲的交代。 姜丞相的一生,都在忠于父亲。国泰民安,是他的理想。 “既然回来了,想必皇上定是善待了她。如此便好了。皇后娘娘一直在等您,老臣只盼着皇上早日生个皇子,也算是对先主有了交代了。” “丞相放心,朕知道。” 经过接风,我开始熟悉政务,熟悉半月后,我将姜丞相唤作义父,替他养老。 我不擅于画人物,从敦煌回来的时候,只带走了淳儿的本子,还有屋子里我们所有的画像,时不时的看看她。 燕洵哥哥以后要每天开心,不要再皱眉头啦。 这是本子里,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像是在跟我道别呢…… 除了那日来接我,萧玉就没在我面前出现过。她很安分的待在章华台,没出门。听身边的宫女说,她也没有去过云水台和观星台。 我点头,处理过政务后,晚上去章华台看她。 她对我来章华台感到惊喜,忙忙的加了一层软垫请我入座,又亲自倒了杯茶给我。这次不是橘子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 比之前客气了很多,她攥着手浅浅的喘息,立在原处就跟块木头似的。 “皇上……今晚是回……” 我站起来,去扶她坐下:“我今晚不回乾元宫。” “那臣妾……臣妾去准备被褥,臣妾去暖阁……” 想起丞相的嘱咐,还有燕国,我淡淡说了句不必。 宫女铺好床,那是我第一次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她僵在原处不动,规规矩矩的,比几年前多了几分忐忑少了几分骄傲。 我去看她,说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时间。她只是笑着点头,说她愿意等。那一晚,我宿在了暖阁。 她在章华台养了两棵橘子树,藏在屏风后面。我问她为什么要养,她说我喜欢,淳儿也喜欢。放的太显眼,怕我生气。 如今,我也生不了气,蹙不了眉。橘子……就像是一段回忆吧。曾经我因萧玉刻意触碰它而动怒,是为淳儿。如今她触碰的小心翼翼,反而我这心里只剩下疼了。 “皇上,要不……送到乾元宫呢?” “别动了,放着也好。” 迟了多年的周公礼,发生在一年多之后的某一个不重要的晚上。也是在那一晚上,我有了孩子。萧玉诊出喜脉的那天,她很欢喜,我完成了任务,却满心的愧疚。 这个孩子,没少折磨他母亲,萧玉因为他,遭了很多罪。不管是怀孕还是生产。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让母亲受了很多罪呢…… 孩子的啼哭声从章华台传来时,也伴着一个噩耗:皇后娘娘难产崩逝了。 孩子由产婆抱过来的时候,我透过那块半透金丝凤凰屏风看到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襁褓里的孩子是个皇子,我看着章华台中,牡丹屏风后的角落里,矮小的一对橘子树,给他起名燕植。 这又是个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变了自己喜好的人,我想。 萧玉的葬礼,按照礼部的规定发了国丧,我也照例通知了南梁君主。 燕植自小是个懂事的孩子,每天不是读书就是练武。有时候,我也怕把他养成了一块榆木疙瘩。 好在,他有自己的主见,长大后也可以帮我分担国事。 新任的丞相好管闲事,成天在我耳边叨叨选秀的事。不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后”就是“开枝散叶稳固基业”,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彼时燕植已经六岁,他对我讲:“父皇放心,儿臣一定成为国之栋梁不令您失望。” 说来,若是再有个女儿,也好。 北川有元嵩,他已经是镇北将军了。燕北那边,有父亲的子民,他们一定会忠于燕国,恨就恨在西蕃不安分,但好在有宇文玥和楚乔在,他们不计前嫌,乐意帮衬我。大臣们请旨选秀的声音一直不曾断绝,最后我只能借着国中还有流离失所的子民,他们身为臣子,有空操心皇帝的大婚没空救济扶贫的事将此压下去。 如此一来,耳边清净,我也不必再对不起淳儿了。 那年元嵩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晚上我与他谈天说地,喝酒交心。他说他理解我心里的恨,也替自己的妹妹谢我,让她走的不痛苦,在她最后的那几年让她开心。元嵩还说,淳儿一定不会怪我,因为我是她的天堂,也是她的边疆。 怪与不怪的,谁能说的清楚呢。 “元嵩,你以后留在长安吧。” 橘子不知为何跳到他身上,他对着猫愣了愣,想起这是淳儿养的猫,如今年岁大的很,想来也快归西了。他干了一杯烈酒,笑:“不留啦,北川那里下雪下的久,淳儿喜欢雪,我想在那儿多替她看几年。我这个哥哥……太不称职了……对了,青海王他们带了话,说那边一切都好。说如果你乐意,等太子大一点,就把宇文云筝嫁过来。” 宇文玥与楚乔,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算得上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宇文云筝是他们最小的一个孩子,小燕植一岁,生的粉扑扑的,很讨人喜欢 。 但元嵩,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说,阿楚有了喜欢的人,自己对不起淳儿。如今身为镇北将军,保家卫国是正经,活的像那病故的姜老丞相才好。 我不知说什么,只能一杯酒一杯酒的灌进肚子里。 元嵩回北川的第二年秋天,橘子没了声响,彻底断气了。我将它葬在云水台的橘子树下,说,就是在这里你遇见的它,这里很安静,就送它在这儿安歇罢了。 陪了我几年的猫,如今走了,倒是叫我彻底没了寄托。 燕植十七岁那年,我问他想不想娶青海二郡主,他说愿意,且发誓一定会对她好。后来,那个宇文云筝,披着宝蓝色嫁衣顺利的嫁给他。 前人有诗云: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留在最美的年岁,我如今居然是黄土遮腹了。 不过我还记得那年大婚,她也是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嫁衣。那时,宝蓝是燕北最吉祥的颜色,现在是燕国贵族成亲礼所用的颜色。 说来,那年大婚,她贵为公主,该有大红凤冠霞帔,以示尊荣。她那是又一次为我将就了。 也是奇怪,看谁都觉得跟淳儿有联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脑子有毛病的皇帝。 燕植十九岁时当了父亲,宇文家的姑娘有福气,嫁到长安的第二年中秋就为他添了一双儿女。 和淳儿一日生辰……或许她又做了公主…… 原定小公主的名字叫燕宁,在抓周礼上抓到了橘子。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淳儿回来了,时隔二十年,我又见到了她。 我遇见了怀玉和追月,他们也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我时常出宫与他们说起淳儿的事,也时常聊天。追月似乎真的原谅了我,也与我说起淳儿的过往。还说一直在照顾的小兔子和小狼狗,算是寿终正寝,走的没有痛苦。 以后的中秋,大街小巷都挂上了橘子灯。淳儿说要为我做橘子灯,让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以后的以后,橘子灯会亮很久的。我为她改名叫燕纯,是因为我知道,淳儿不是她,但我又想她。 她喜欢吃梅子、杏子、梨,作为皇祖父,我已经把她宠的过分,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她。 小兔子和小狼的故事,她也喜欢听。听了那么多次都不嫌烦。 “纯儿,不许胡闹!”彼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小憩,那小丫头已经五岁,竟爬到我身上给我的山羊胡编辫子。燕植见此忙悄悄的把她抱下来,谁知她扯到我的胡子把我拽醒了。 “父皇恕罪!儿臣不是有意的。” 我咂咂嘴,揉了揉惺忪睡眼,将地上的娃娃捞起来举高:“嗯!又重了点儿。”我坐回原位,将她抱进怀里,拿着镜子看了看,“纯儿手艺又精进了,不错!皇祖父很喜欢。” 怀里的娃娃在笑,瞥见儿子还跪着,我训道:“这么大了还是块木头,瞧瞧你闺女多好。训她做什么?我倒觉得云筝会养孩子,跟你都成榆木疙瘩了!还不回听雨轩好好请教请教你太子妃!” “皇祖父,今天纯儿和哥哥五岁啦,你不要训爹爹了啦。” “是呀,我纯儿五岁了,真厉害!” 她肉肉的小手捧着的脸,认真的看我的样子,再有奶声奶气的声音,哪里还舍得生气呢? 那年,国泰民安之时,我做了太上皇。燕植他们见我孤单,便叫女儿与我一同住进云水台。 时隔那么多年,云水台还是老样子,天还是那么蓝,也有淳儿生活过的痕迹。 大红嫁衣落上厚厚的灰,我想起这是当年为淳儿改了十几次的贵妃嫁衣。我笑着说太倔了,也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淳儿。 “皇祖父,这里原来住着谁呀?” “一个傻姑娘。” 纯儿喜欢逛街市,每年中秋节我都会抱着她去逛,看着橘子灯亮起来,吃着红糖冰粉和绿豆糕。直到那一年中秋从灯会回来,我再抱不动她,老到从床上下不来,才不去,且呆在这暖阁将养。 经历几年手足之情,经历那日情窦初开,经历九幽生死离别,经历血洗长安石阶,再经历云水敦煌的浮光幻象。我的一生,也挺坎坷。 一大帮人跪在地上哭,我瞧见纯儿身边的小子,想起他是我孙儿。自从有了纯儿后,我对他关心的太少,也是对不住他。 “远儿,这段时间忽略了你,皇祖父希望你和妹妹健健康康的长大。这做了太子,以后便不能任性了。你生的一副好皮囊,以后不要伤女孩子的心。也不要让喜欢你的人,为了你改变太多。” “妹妹懂事活泼,皇祖父应当疼她。远儿定记住您的嘱咐,您放心。” 燕远,是个稳重的好哥哥。燕植与宇文云筝他们两口子,很会教孩子。 “燕国以后,交给你们了。不要浪费‘长安’这个好名字……住在这长安宫里,该怎么当主子就怎么当,暴虐不得。得了空出宫走走,看看百姓怎么样,瞧见贫苦的教会他怎么钓鱼,别一天到晚给他塞鱼吃……” “是。” 我希望自己的骨灰可以随风飘走,想得一份自由自在。 其实,我更想遇见她。 纯儿七岁了,攥着我袖子哭的模样,很像她。 “皇祖父,不走好不好,不去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不好?您还要给我做杏干和梅子肉呢,还有雪梨汤啊……我还要给您的胡子编辫子……您走了谁陪我玩啊……” 燕洵哥哥,求求你了,不要造反好不好?淳儿不要了,淳儿什么都不要,淳儿不要嫁给你,淳儿只要你活着,哪怕不在淳儿身边淳儿只要看到你活着就好…… 枕头下的信封被我压的皱皱巴巴,我知道她不是她,却还是想交给她:“纯儿不哭,小狼和小兔子要在一起了。” 再次拿起兔尾的时候,软软的毛让我安心得很。我盯着看了很久,自顾自的说了句死在三十二岁,死在敦煌的话来。 只觉自己慢慢变成一捧灰,随风飘去她身边,见她站在屋顶上,听她叫我一声“燕洵哥哥”,让我与她看星星。 明明说好不要再遇见她,没想到最后还是食言了。但与她重逢之后,我就不会是一个人。 其实,她才是我的天堂。 所谓浮光不过幻象,我曾将爱尽数贮藏(燕纯番外) 我叫燕纯,是燕高祖燕洵唯一的孙女,如今十七岁了。 我有个闺女儿,抓周礼的时候,她抓了一本书,想来以后会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姑娘。 透过她,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来。 听他们说,我这个“纯”字,有一个故事。即便是皇祖父从来不说。 皇祖父母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父皇燕植。父皇出生的时候,皇祖父已经三十四岁了。父皇母后生我和哥哥的时候,一个十九一个十八。认真算来,皇祖父不如我父皇争气,算得上老来得子。 奶嬷嬷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中秋节,抓周的时候,抓了一个橘子,于是每年中秋节,大街小巷都会做橘子灯挂起来。后来我就有了这个名字,是皇祖父亲自给改的。 小时候还奇怪,若是当年抓了一支笔,是不是现在大街小巷都会挂笔呢? 我还听说,抓周礼后,皇祖父还命人在长安宫的果园里栽了许许多多的杏树、梅子树、梨树。 但我现在想明白了,皇祖父不会那么草率,肯定是“蓄谋已久”。除了他之外,谁也干不出来这档子事儿,毕竟旁人宠孩子都不会这么宠。 听说呀,皇祖父还因为这个,没有把燕国的国都迁到燕北,一直在长安住着。 我对皇祖父的印象,停留在四岁到七岁之间。他高高大大,胡子有点白,鼻子很高,眼睛很小,脾气很臭。 腰间却永远挂着一个白色兔尾巴。 他会教我磨墨,要我帮他磨,用来批折子的。他对我父皇和哥哥总是吹胡子瞪眼,不过对我很好,经常会给我讲小狼和小兔子的故事,还会抱着我去逛长安街的灯会,还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带我爬上屋顶看烟花和星星。我摔伤的时候会给我擦药,我哭的时候会往我嘴里塞他做的梅子肉、杏干儿、雪梨汤哄我开心。 其实他还会给我编麻花辫儿,甚至会同意我给他的山羊胡编辫子。 但他却从来没有让我吃过他做的橘子糖,原因是他说女孩子吃多了会上火。可我明明一年到头吃不了几个橘子,一直是他在吃,什么橘子、橘子糖、橘子茶,全是他的小零食。还因此上火了好几回。 这些的待遇,哥哥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哥哥那天给皇祖父敬茶,因为茶水太烫,气得他罚哥哥去打倒立。我试过,同样是拿着滚烫的茶给皇祖父喝,皇祖父被烫到的时候只会“嘶~”一声,缩缩脖子,并不会怪罪我。 哥哥好几次跟我开玩笑,说:“果然女孩子是用来宠的,男孩子是用来踹的。” 我说,那你下辈子做个女娃,就不用挨罚了。 就这话,我哥他半个月没理我。 后来我被皇祖父从听雨轩接到了云水台,和他一起住。皇祖父也不用我帮忙给他磨墨批折子了。母后说,皇祖父现在是太上皇,身体不太好。要我好好陪陪他,不能淘气。 云水台,从前皇祖父住乾元宫的时候,从来不让任何人靠近。里面有什么,我和父母哥哥一直都不知道。 和皇祖父一同搬进云水台的时候,没有带一个宫人,他也不让我把云水台里的事告诉父皇母后和哥哥,像是想保护自己的小秘密似的。 可他这些事,从来不对我隐瞒。他领着我一一介绍云水台里的一切,指着橘子灯说,这些是他为淳儿做的;指着橘子树干说,这是淳儿的…… 我以为都是给我的,然而…… 皇祖父给我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嘱咐我哪儿都不能乱动。 我当时就奇怪啊,都是“纯儿”的,怎么就碰不得了…… 他亲自里里外外把灰擦了一遍,站在门口愣愣的不言语,直到发现我闯的祸——我不小心把一个橘子灯给打坏了。 那天皇祖父是第一次冲我发火,把我训哭之后,又把我抱进怀里,让我拽他的胡子出气。我当然,不会那么狠。 我只是把他的胡子捻到一起,皇祖父梳了好久都没梳开。 “皇祖父,这里原来住着谁呀?” 他说,一个傻姑娘。 陪我闹了很久,皇祖父才回暖阁睡,但他叫我睡主卧。 我看见架子上摆了一件大红裙子,刺绣精美,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我问皇祖父这是谁的衣服,他只将它拿下来,弄在地上铺平,一点一点细心折好。折乱了就重新再折,反反复复折腾半天。 那件裙子被折成方块儿,被他小心翼翼放在柜子里。就像是对待……哦对,无价之宝一样一样的。 他为我铺床,给我讲了半宿的故事。 起夜的回来的时候,我听见碎片的声音,以为有什么刺客,就抄起一个果盘小心翼翼的靠近。后来才发现,是皇祖父正修着傍晚时分我无意打坏的橘子灯。原先的橘子灯上的陶瓷碎了一地,怎么拼也拼不起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也是唯一的一次。当时他就哭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明明,做错事的人是我。 也就是在那一晚,我知道我不是他说的“淳儿”。那个淳儿,皇祖父应该把她放在心上好多年了,甚至比我活的时间还要长。 “皇祖父不哭,纯儿错了,纯儿以后乖乖听话……您不要伤心了,纯儿一直陪着您……” 但他不理我,只是固执的在修橘子灯。 七岁那年中秋,是皇祖父最后一次带我去逛长安街。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拄着拐杖牵着我的手,慢慢的走。那年他也不过六十岁吧,整个人苍老得很。 “纯儿想吃什么跟祖父说,你爹他今儿没什么空闲,要去看一个老臣,祖父陪你过生辰。” 我说想吃杏干梅子肉之类的,皇祖父说外头做的这些不如他做的好吃,要我点些别的,我便注意到那个糖人摊子。皇祖父身上的力气很大,即便是年老体衰还是能把我举起来挑糖人。他说以后长长个,就不用靠他买糖人了。 当时我拿了两个,一只小狼,一只小兔子。我知道,皇祖父很喜欢那个故事。 皇祖父买了两碗红糖冰粉和一碟绿豆糕,一直盯着橘子灯看。 “诶,你看那老先生,也不回家做橘子灯跟家里人团聚。” “客官,不奇怪,他每年这天都会来我这儿买两碗冰粉和一碟绿豆糕……以前没橘子灯,我爹还在的时候,他就独自过来,还是要这些。常客了!” 不到时辰,橘子灯不亮,皇祖父拿着那碗已经化了的红糖冰粉喝了很久很久,将兔尾从腰间取下来,一直放在手里看,根本无心理会摊主和食客的对话,更不理会我。 夜幕降临的时候,沿街的橘子灯才慢慢亮起来。他的眼珠里泛着光亮,是橘子灯映上的。先前我会起哄,说橘子灯真好看,如今我却不敢,怕打扰他。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皇祖父心里藏着心事,开始理解母后说的那句要我好好陪他,不能淘气的意思。 橘子灯、绿豆糕和红糖冰粉,好像就是皇祖父活下去的理由和寄托。其实这些好像……也不全是寄托。 那日之后,皇祖父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他醒过来的时候,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信封,皱皱巴巴的,像是很多年前就写好了。他交给我之后跟我说了很久的话,最后嘱咐我不许打开看。 皇祖父走了,走前,他对着兔尾说,说他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死在敦煌。我不懂,但从来都没有像那天那么伤心过。 如今我十七岁,那日无意间弄湿了书信箱,其实信件并不多,只有皇侄子给我的两封信。收拾的时候才发现还有皇祖父的。我怕信件毁了,才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晾干。那封信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只有一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嫁入梁丞相府的时候,有一对老夫妇来送我,他们说,是替皇祖父来送我的。 和梁公子成婚的第二年,他在忙,我又闲不住想去踏青。踏青的时候在河边遇见了那对老夫妇。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屋,该是他们的住地。 老夫妇对我很热情,接我去家中坐。他们一个叫怀玉,一个叫追月。听他们说,以前是宫里的人,伺候过前朝公主,叫元淳的。后来我才知道,皇祖父说的淳儿,就是他们口中说的元淳公主。 院子里,我真的看到了小兔子和小狼狗的一座坟,皇祖父没有诓人。 我从未对我皇祖母有任何印象,只知道她在三十几岁才生下父皇,不久就去世了。皇祖父和父皇他们也从未提过。她就像是在所有人生命中最普通的过客。 那元淳,跟我一日生辰,名字同音,也是赶巧。我好奇她是个怎样的人,让我的皇祖父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从小花在我身上那么多时间。也好奇她为什么和皇祖父在一起后在封妃大典前,扔下他和贵妃名号远离长安几经辗转到了敦煌,也好奇皇祖父身为皇帝在那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为什么放弃了他的皇位。我对这位元淳公主和皇祖父的关系谈不上不喜欢,也谈不上别扭。 他们慢慢的跟我讲着元淳公主和皇祖父的故事,我静静的听。我突然想起刚及笄的时候,父皇曾告诉我一句话:燕国的公主不必和亲,只要两情相悦,不管对方是谁都可喜结连理。 后来我与梁公子相知相许,父皇又接连刁难他数次,见我俩情比金坚,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现在想来,那话应该是皇祖父说的。 怎么说呢,感觉像是他对元淳公主的愧怍。 当我想打听那公主住处的时候,才知道她在皇祖父三十二岁的时候逝在远乡,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七岁,是脑中旧伤复发的缘故。听怀玉爷爷说,元淳公主临死前皇祖父一直陪着她,照顾她,却始终没有娶她。 我怪皇祖父,喜欢的人不娶,为什么要让皇祖母等那么久,还要回长安从姜老丞相手里接过政事,再去章华台与皇祖母补上周公之礼,生下父皇再让父皇有了我和哥哥。追月婆婆说,皇祖父是皇帝,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对元淳公主有爱也有愧,想还她一份自由自在。至于皇祖母,是他的一份责任,他也需要为燕国的一切负责任。 当皇帝从来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他也从来没办法自由自在。 怀玉爷爷告诉我,皇祖父还健在的时候,时常会来找他们两口子聊天,聊天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围绕元淳公主展开的。追月婆婆年轻的时候没少为元淳公主打抱不平,那几年,也理解皇祖父了。 那个故事,仿佛不是故事,是一段回忆。皇祖父他叫我“纯儿”,是不是也在叫他的“淳儿”…… 我曾经在皇祖父的书房见过一幅字: 安得世间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一定不可能负了他的“如来”,那该是觉得负了他的“卿”。如今想来,他负的,经历那么多年,也已经偿清了吧…… 其实他一直过的很清醒,也一直知道我不是他的淳儿。我这燕纯公主,只不过是他的那一段意难平。 “魏国后主是罪魁,若没有他,皇祖父和那元淳公主该会和和美美一生的。” “也许吧。” “他们这一生,过得很辛苦,不过公主最后那几年过的应该很开心。这事儿仲羽老将军和一个叫阿凉的婆婆是知道的。” 若真有轮回,皇祖父与元淳公主下辈子该是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 追月婆婆猛然拍着脑袋:“嗳哟,老头子,你怎么不看着锅呐,这公主好容易碰上一回,鱼汤扑了怎么办!” 我们光顾着聊天,都忘了锅上还炖着鱼汤。追月婆婆拽着怀玉爷爷去厨房,一边堆着笑让我等一会儿,说一会儿叫我尝尝她的手艺。 我笑着说好。 我走出房门看着河面的阳光,终于明白皇祖父为什么说他死在了他的三十二岁。所谓浮光不过幻象,从那一年开始,他该早就[放弃了他的皇位,再也没有回过他的故乡。——范闲《庆余年》]。 平淡有甘,望你长安(HE番外) 沙枣花生的普通,有守望的意思。 这是燕洵告诉元淳的话。 太医所说的旧伤复发要人性命一类的话,没在元淳身上应验。燕洵也没再怪罪任何一个人。 两年后,萧玉收到了燕洵的信,让她宣布自己驾崩。作为皇帝,他是不称职,但也没将这皇权随随便便交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姜丞相年老体弱,早就难当大任。景夫子是合适的人选,当年在洪灾和饥荒中,帮了燕洵很多,也是燕北的旧臣。 萧玉,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留了下来,陪景夫子一起照看燕国的一切。 燕洵听见当地知府传达燕高祖驾崩的消息,正带着元淳跪在街上,与百姓一道服国丧。 元淳跪了很久,膝盖有些受不住。燕洵从医馆拿了艾草水替她揉。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了句还不曾成婚,有些不太方便。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娇嗔,彼时祛疤膏药,就是燕洵一点一点替她涂的。燕洵不说话,将艾草水搬到一边,搓热手掌隔着裤子替她揉膝盖。 凤眼珠子四处看了很久,脸上的红才渐渐褪了。 “燕洵哥哥,皇上为什么会驾崩?” “因为……他想要自由。” 过几日便是中秋节,家家户户忙着做月饼,只有元淳燕洵这里忙着婚事。 “这个?” “那这个?” “这个还不如那个好看呢!” 屋里摆着一片大红,燕洵一件一件举起来比在身上让元淳挑,元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看了看画像才想起来,她的燕洵哥哥少了几根散辫子。 她拉着他的手,坐在镜子跟前,沾了点温水打湿他的头发。 “淳儿,天晚了,你怎么还要梳头发?” 元淳不说话,只是不停手里的活。 女孩子都愿意打扮,元淳也不例外。即便是这么多年没给人打过辫子,还是能给燕洵的发髻整理的干净整齐。 认真的模样,很可爱。 “燕洵哥哥你头别乱动,要编乱了。” 她为人打了四五条散辫子,又束上金冠。他去看她的时候,余光瞥见墙上的画像,再看铜镜中的金冠。 好像让他回到了二十岁,在长安的凉亭下,与她嬉戏打闹的时候。 她跑到门外,提溜着一个盒子给他。燕洵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记得今天下午元淳带着阿凉去南市,过了一下午才回来。 盒子里是一只乌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元淳要送这个给他。 “你送个龟给我干啥呢?” “长寿啊,让你多活两年。” 提起这事儿,元淳噗嗤一声笑出来。原来燕国的皇帝“英年早逝”,又因为不必守三年孝,才得以让他们忙活起来婚事。 据说,是燕洵对萧玉说的意思。 只是苦了萧玉了。 “不错,我很喜欢。” 元淳没见到他白白的牙齿,趁他不备用手指去撑他的脸:“喜欢就要让我感觉到。” 她如愿以偿的看到那一排大白牙,弯着眼睛放下手。就在转身准备去整理嫁衣的时候,燕洵把她裹进怀里:“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她笑,抬头挺胸的样子骄傲的很。 那时,是他第一次去亲她的脸颊,不等元淳害羞,燕洵先红了脸。或许这有点情窦初开吧?是平平淡淡,又不平凡的感觉。 折腾了一宿,二人才选好囍服。 元淳说,行了行了,就它了。 燕洵不乐意,偏生觉得元淳的回答有些敷衍,又觉得元淳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愣是又让她在众多囍服中又挑了一套,没把元淳给气背过去。 翌日,天朗气清,虽说有些凉,但也没阻挡元淳和燕洵采办的兴致。大手拉小手一同逛集市,愣是把街边的邻居看的眼睛发直。 卖花生的王大婶的儿子儿媳妇不知怎么闹了别扭,她这做长辈的怎么哄也哄不好,只能坐在一边嗑瓜子看戏。 “王大娘,我要半斤花生,半斤红枣,半斤桂圆,半斤莲子。” 给燕洵称东西的是王大婶的儿媳妇儿,因之前元淳治好她的手伤,便多了几分笑容。 元淳小声问:“怎么了这是?” “还说呢,嫌我做菜放油少,你说要觉得我做饭难吃,他来做呀,他还不会做。”她见两人一直拉着手,偏过头去看了眼自家相公,又问元淳,“姑娘啊,这就想好了?” 燕洵付过钱,忙将花生放进自己背篓里,王大婶瞧见了,用手戳儿子的胳膊:“你瞧瞧人阿洵,再看看你,还不快去哄哄你媳妇儿!” 不知怎么,燕洵突然直了直腰,好像更有精神了。 “媳妇儿,那啥……对不起……以后我学着做饭做菜,你就别做了……” “你瞧不起我做的饭菜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做啥我都吃……我都吃还不成啊……” 元淳一直在掐燕洵手心忍笑,本来想着成亲之后烦心事多,没想到自己看有些夫妻吵架跟看戏一样好玩。 “燕洵哥哥,我做饭好吃吗?” 他实在忍不了手心的痛,抽出手佯装擦汗,不假思索:“好吃啊。”随后又立刻去牵她的手。 怎么说呢?唯恐她不高兴一样。 待亲眼瞧见他把自家媳妇儿哄好,元淳才想起来去别处逛逛。 太阳挂的高高的,沿街小商小贩叫卖声跟长安街上的差不多。她逛的累了,燕洵拿出帕子铺在石块上,叫她坐下。他的手挡在她头顶替人遮阳,元淳正拿着旁边书店借来的笔记东西:中秋前,在集市上和燕洵哥哥碰见王大婶一家,王大哥嫌王娘子做饭不好吃,燕洵哥哥喜欢我做的饭菜。 还了笔,她对着刚写的字吹凉风,吹干后,边看边笑。燕洵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反正她笑,他就陪她笑就是了。 成亲礼上没请什么人,燕洵已然不是皇帝,没有万贯家财,有的只是之前从长安带来的和卖点心赚来的钱。 只不过村子上的人念着在瘟疫时元淳对他们的好,自顾自的送来了贺礼,比如宋大娘种的花果,刘嫂子做的几套新衣服,王大哥种的桂圆,张大叔做的羊头肉…… 彼时成亲礼在李氏医馆举行,屋子里挂了许多红绸子,将屋里映的亮堂堂的。村民们帮着燕洵在院子里摆了七八桌子,亲眼瞧着燕洵与元淳二人拉着囍绸走进屋子。 村长一把年纪,一把白胡,一袭干净的深蓝外衫,撑着拐杖为他们主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阿娘,小孩子是不是可以吃糖呀?” 彼时刘嫂子家的月牙儿正在母亲怀里,瞧见拜堂的新人笑的软糯,露出几颗小乳牙。 听见月牙儿的声儿,元淳揭开盖头,抓了一小把糖果走到她面前,笑:“月牙儿,姨姨好不好看?” “好看!” “那……叔叔好不好看?” “嗯……” 彼时孩子的迟疑,让村民不知说什么好,只燕洵笑出声来:“叔叔没有姨姨那样好看,但是也不差对不对?” “对!叔叔也不差!” 元淳戳了戳她的小肉脸,将糖果放进她的小布兜里:“月牙儿怎么这么棒呀?糖果好吃,也不能多吃知不知道?” 月牙儿得了糖果忙欢喜点头道谢。在场的还有许多孩子,元淳也不愿自己偏心,索性拿着糖盒子走到孩子们跟前一个个发糖。 这场婚事,终究不是一场闹剧。 这日中秋,该是合家团圆的好日子。村民们还忙着回家过节,又不忍心冷落了这对新人,索性就打算每桌派个人去敬酒。今日是元淳的二十七岁生辰,撞上婚事与中秋,可真真是三喜临门。 元淳不喜欢酒味儿,太医说她脑中有旧伤,就算无事,燕洵也不愿大意,更怕熏坏了她。于是,他偷偷故意往衣服上倒了几杯酒,又将脸搓了通红,佯装喝得酩酊大醉,恳求村民放他回去。 登时大家伙儿明白了这层意思,嘴上虽不饶人,却也接连散去了。毕竟,这洞房花烛夜,在这疫情之后,算是来之不易。 就像村民先前说,此番挺过瘟疫,往后定能顺风顺水。 彼时医馆只剩下元淳与燕洵,屋里没了别人,可燕洵还在装醉,装的不亦乐乎。也许是怕屋里还有别人,怕穿帮。元淳掀开盖头的时候,他还拿着酒杯吧唧嘴,脸上红扑扑的,像是真醉了。 她去捏他的高鼻子,仔细看才知道他在装醉。 “起来了,都走干净啦!” 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元淳被吓了一跳。他在笑,问他的演技好不好。这等演技卓越,元淳面上笑得很勉强,但心里在偷着乐呵,乐呵着他三十二岁,还是个老男孩儿。 “嗯……不错,继续努力。” 时隔那么久,元淳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他的大白牙。 “你且站着别动,我去换身衣裳。” 不待元淳开口,他就转身往内室去。而出来的时候,他好像没换掉婚袍,样式还是原来的样式,只是没有酒味而已。 吹灭灯后,燕洵点了一提灯笼,又顺了两小坛子杜康酒。锁好门窗,他去牵她的手时,才发现眼下这情形和前两年差不多,想去拉她的手,却没手再拿别的物件,彼时的模样,和那年一样滑稽。 元淳只看戏,站在原处看着她的燕洵哥哥倒腾半天。最后忍不住笑,去为他点灯。 “回家吧?”她伸出小手,等着燕洵哥哥搭。 弯弯的笑眼,像天上的星星。 她点灯,他牵手。 茫茫夜色之中,圆月当空,该是好兆头。她似明灯照夜路,晃亮了他整个世界。那段轰轰烈烈的日子总算过去,如今只剩下不平凡的平淡。 “我们以后,会很好很好的。” —— “阿爹,隔壁月牙儿姐姐说,团子的眼睛像阿娘。” “你啊,简直就跟你阿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哪里只有眼睛像你阿娘?” “在说什么呢?” “阿娘,阿爹说你生的好看!” 结束语 第一次《浮光》的时候,是在B站看“归舟道姑”这个UP主的徽柔和小枫的剪辑。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次想到淳儿,那个从前单纯善良的大魏公主。 所谓浮光不过幻象,也像《浮光》这首歌的网易云评论区中“_顾渺渺_”说的那样:浮光掠影间,时间悄然而逝,你我都成为历史。 原剧里一直都是元淳单向喜欢燕洵,而燕洵从来没有喜欢过元淳,这是我的遗憾,也许也会是你们的遗憾。他们中间隔了很多东西,比如身份、猜忌、仇恨。我想过很多种可能,遗憾的是,都没有办法让他们彼此可以真正的走在一起。或许,只有让他们其中一个人忘了,才有可能吧。 能让燕洵一点一点喜欢上淳儿,让她在他的心里逐渐占据最重要的部分,也算是弥补我的遗憾。虽说弥补的不完美。 本来,三篇BE番外已经写好发上去,也写好了结束语。但后来会莫名的不安,怕大家不喜欢,也怕大家觉得我没有心(开玩笑hh)。后来写好了一个HE番外……但说实话,我心里总觉得HE不真实,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的。 BE或许不是BE,HE或许不是HE…… 纵使元淳记忆支离破碎,她也选择原谅了燕洵。燕洵心中对前魏有恨,但与元淳朝夕相处,她已经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哪怕无法披上嫁衣、十里红妆,白头偕老、相濡以沫,也能让他们彼此心中装着对方、自由自在……这样的结局,应该也算是一种好结局。 美好的东西不会那么容易被人记住,相反有缺憾的东西会让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越来越深刻。燕洵和元淳是这样,未来可能我们会见到的杜晓苏和雷宇峥也是这样。 说到杜晓苏和雷宇峥,作为去年年底刚对沁沁路转粉的我最期待的就是《海上繁花》 。几年前看《楚乔传》最放不下的就是燕洵和元淳。这么等《海上繁花》也只是为了有一段“前世今生”,弥补当年看元淳和燕洵的遗憾…… 元淳与燕洵,真真是心头朱砂意难平。 不过还是很抱歉,一直以来没能写出让大家开心的文章。 今天《浮光》正式结局了,感谢你们陪我经历一场“浮光幻象”。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写燕淳给大家看~ 还记得《浮光》里燕洵说的话吗? “我会记得你,一定不会把你弄丢的。” 结束或许是另一种开始,若有来生,我希望他们绝对不会是燕北世子和大魏公主…… 当愉_ 庚子鼠年农历八月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