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风】一个简单粗暴的治腿故事 作者:风凉的阿蝉 第一章 壹 好冷,被子不见了吗……风无涯从睡梦中被冷得睁开眼,迷迷瞪瞪的,“唔……师兄,你怎么在……”他话没来得及问完,就悚然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不敢置信地四下张望确认一番,最后被惊得只呆呆望着齐无悔,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现在不是在房里的床上,而是在齐无悔的怀里,而齐无悔抱着他,在月明星疏的夜色里以轻功赶路,从一个屋顶跃上另一个屋顶,从一处树枝跳到另一处树枝,见他醒了也只是笑笑,又专注行路,顾不上开口说话。 风无涯知道齐无悔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也知道这个人往往以大师兄自居,喜欢先斩后奏,甚至根本不奏,但尚未经历过如此离奇之事,要不是刮过耳边的夜风冷得他打哆嗦,他怕是还要以为自己在做梦。算了,总归是师兄,等会儿再问吧。满肚子疑惑的风无涯单纯因为行事者是齐无悔就暂且放松下来,哪怕齐无悔伤过他,他却从未觉得在齐无悔身边会是危险的。 他认命似的把双手环上齐无悔的脖子,免得颠簸时被摔下去,还干脆把头埋进齐无悔颈侧,挡风。 幸好路没有多远,很快就到山脚,风无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齐无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是在调整呼吸,风无涯要么平视看见他鬓边汗水缓缓滑落,要么垂头看见他喉结不时上下滚动,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只好仰起脖子抬头看天。月中,正逢圆月,虽然不是那么满,却格外明亮,被雪覆盖的华山在月色笼罩下泛出莹莹的白光,敛去白日的肃杀凛冽,显出温柔端娴的一面,像是无声地目送他们。 “我们坐马车过去,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就能到了,你先安心睡吧。”齐无悔把风无涯抱进那辆有点旧有点小但是陈设布置尤其精致的马车,将他放在铺着厚厚毯子的座椅上,没头没尾地说,说完就掀帘子,要去车外驾马,风无涯赶紧拉住了他,“师兄,先等等,我们去哪儿……不对,师兄你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一点,这是怎么一回事?” 齐无悔好像这才想起他没有跟风无涯交代过始末似的,“哦”了一声解释道:“我找到了一大夫,他那边可能能治这伤,而且那地方山好水好,你去休养段日子总也不亏。” “……所以?” “所以?没了,然后我就来接你过去啊。” “师兄”,风无涯头疼地说,“你不跟我打商量就算了,总要留时间跟师父师妹他们说一声吧,我一个大活人,还废了腿,就这么不见,他们会很着急的。” “废什么废!你只是伤了脊柱,腿本身没有问题,那大夫也说了,好好疗养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 风无涯知道齐无悔对这个点十分敏感,看他沉下脸的样子,暗骂自己又不多考虑说了这种话,但是重点根本不在这里,“好,我错了,我不会再这么说了。但是师兄,门内要如何是好?” 齐无悔得意洋洋地说:“你不用担心这个,我已经留书一封,明天他们看到就知道了。我之所以偷偷带你下山,就是想快刀斩乱麻,省的你左思右想考虑半天又还找这个说找那个讲,我们越早过去你就能越早好起来。” 风无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齐无悔一个闪身跨坐到外边的马上,取下背后的斗笠戴在头上,摸着马脖子安抚了它一会,扬起鞭子轻轻挥下。 “走喽!” 那架势倒还真有点像个马夫。 风无涯在轻微的颠簸中掀开窗帘往外瞄了一眼,所有的景物都向后退去,华山也将被他们抛在身后,越离越远。 前头的马上传来齐无悔的絮叨:“等师弟你腿好后还是自己骑马回来吧!买辆马车可没折腾死我,就这破车,一开始还想要我好几百两银子,要不是老子有招老婆本都被坑没了。我一想别人家的车比他家的大还新都没要那么贵,就故意吓他一吓,剑刚出鞘,那怂货就吓得差点没抱我大腿求饶。哎对了,他说这马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特别安稳,陈设什么的也全给我换新的了,还特意准备了床厚棉被,冷就盖上。你坐着还舒服吧,不舒服就说一声,我们停下休息休息。” 风无涯忍不住笑起来,倒放下帘子,安心地坐在车内,左右他一个残废,总不能爬回华山,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有师兄在旁边,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 “这马车确实不错,我挺好的”,风无涯语含笑意地说道,“倒是师兄你,身为华山弟子,怎可随意以利器威胁一个不会武的老百姓,他虽有可能做些手段……” “你可打住,老子早不是华山的了,你这个做师弟的可别拿那套来教训你师兄啊,还有,那种家伙平时一看就不老实,也不知道坑了多少不懂行的无辜群众,我这也算教训教训他。” “师兄,你都自相矛盾了,既然不是华山的,我又怎么还是你师弟。” “哟,怎么着,你难不成还乐意做我师弟喊我师兄了,也是,我都这样了,那也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风无涯急道,“你永远是我的师兄,是华山的大师兄,无论发生什么。” 回答他的是车外长久的沉默和风声,风无涯心里开始没底,但偏偏他又没办法自己过去看齐无悔究竟如何了,只好有点慌乱地试探道:“师兄?” 齐无悔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才道:“我这个人做事就不后悔,伤了你这件是头一桩,也是唯一一桩。我离开华山可是自愿的,也没再回去的道理,你放心,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事,是不是七剑,是不是华山大师兄我都无所谓。不过,你还愿意喊我师兄,我当然是……再开心不过。” 最后一句话声音变得极小,又含糊,近乎于某种叹息,夹在车轮滚滚的噪音里,幸好风无涯仍然是听清楚了,清清楚楚。 第二章 贰 舒服住了几晚的客栈,最后一晚却由于先前的大雨耽搁而无法达到预计的地点,齐无悔只得在山中寻了个地方停下马车。 滂沱大雨早在晌午就止住了势头,但淅淅沥沥的细雨却断断续续地下到现在,齐无悔蓑衣里头的衣服难以幸免地被淋湿,他自己倒无所谓,就怕一身水汽又害的风无涯身体难受,所以他在马车外头用内力把自己外衣烘干,才掀开帘子进车厢里。 比起驾车的齐无悔,其实坐在车厢里的风无涯才是最无聊的那个,车身不时有颠簸摇晃,看书看一会儿便有些发晕,齐无悔不方便长期分神说话,做其他事情也做不成,风无涯只好像小时候那样用草叶编些东西解闷。他手不算巧,编出来的东西多半也不成个什么样子,谷潇潇师妹手最巧,螳螂鸟儿小兔子,个个栩栩如生,过节时拿到山下还能卖几个钱。齐师兄也做不来这些,又偏偏喜欢去捣人家的乱,不晓得把谷师妹惹哭过多少回。 那回谷师妹捧着被肢解了的草兔子在屋里哭,齐无悔被枯梅罚站在外头,好像正巧碰上雨夹雪,檐雪坠阶,寒风吹面,华山格外地、尤其地冷,齐无悔鼻子通红,孤零零地站在外边,时不时打个哆嗦,枯梅看得也有几分不忍,可是齐无悔一对上她的目光就立马撇头,一副“老子没错”的趾高气扬的样子,让枯梅又不好就这么喊他回来。幸而风无涯早就拿着伞在一边等枯梅松口,一见师父表情有所松动,他连忙小声道:“师父,这个天气,又是雨又是雪的,师兄很容易染病,要不这回先放了他,等会儿我一定找他来给您和谷师妹赔礼道歉?”枯梅哪里不知道风无涯急得不行,沉默了一会儿,齐无悔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她终于还是松口:“快去。”说完挥袖便走。风无涯也顾不上考虑师父究竟在想什么,赶紧抱着伞小跑到齐无悔身边,踮起脚替他撑伞,说:“师兄,我们先回去吧,你看师父都没看着了。”齐无悔迟疑了一下,眼见确实看不着枯梅了,才接过风无涯手上的伞,顺手替他拂去一边肩膀的雪,揽着他的肩,任冰凉的雨雪落在自己的手上,缓缓往回走去。 齐无悔道,师弟,我没弄坏师妹的兔子,她那么喜欢那只兔子,我才不会去弄坏。 雨雪落在伞上,有时候是轻轻的噼啪,有时候是沉闷的咚声,好像隔开了外界的风雪声与一切嘈杂,自成了一方世界。 风无涯虽然根本没有看见经过,但是毫不犹疑地说,我知道,肯定不是师兄你做的。 最后两个人一起哄了谷师妹很久,根据谷师妹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的叙述和“尸体”上沾着的毛发,两个人抽丝剥茧,找到了凶手:一只胆子奇大的狐狸。那只狐狸是在第二天被守株待狐的,它一爪子搅乱桌面上的东西,还叼起一只草兔子开始用爪子拨弄。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后,齐无悔气得要把那畜生剥皮做围脖,高亚男半点也不怕地拦着,说大师兄你跟畜生较什么劲儿,谷潇潇也喜它可爱伶俐,趁机偷偷放走了。就连风无涯都投敌,只劝齐无悔莫跟一只傻狐狸计较。风无涯后来为了解除冷战状态,不得已折了数十只千奇百怪的草狐狸送给齐无悔让他消气。 好像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其实倏忽间人事已变,也没有谁能够再回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要操心的事情一捞一大把,眼前的路越看越难辨认,每个人好像也都藏着些什么,谁都不容易。风无涯的腿此时猛然又一抽,他手中抓着的草蚱蜢轻易变了形。还好是一阵一阵的,也勉强能忍过去吧,风无涯擦干净脸上出的冷汗,苦中作乐地想。 齐无悔进来,风无涯正好编完蚱蜢的最后一条腿,齐无悔纳闷道:“这是什么?蜈蚣?还是切半了的那种。” 风无涯决定还是不要说自己原来想做个什么了。他把不成功的成品收进袖子里,似乎有些紧张地把手放在膝上道:“师兄,今晚便在此处歇息吗?” 齐无悔挨着他坐下:“对,这附近有溪,取水方便,地势也比较高,不会积水。” 风无涯悄悄摸了摸齐无悔的衣袖,感觉到轻微的潮湿,暗自叹了口气,面上不显,只道:“还好这辆马车东西备得齐全,上头还有油布挡着,今晚我们也可在车厢内凑合一晚,不用担心要吹风淋雨。” 虽然地方小,但挤一挤勉强也睡得下,齐无悔自然没什么不满意:“雨下够了,希望明日是个好天气。” 雨丝落在车顶的油布蓬上,敲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好听谈不上,却也让人安心。 “会是个好天气的。”风无涯笃定地说。 “哦?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还学会了夜观天象?” 风无涯一本正经道:“既然师兄希望明日是个好天气,它怎么敢不给个面子。” 齐无悔摇摇头,本是想板着脸唬唬师弟,可是憋不住还是笑了出来,看不出丝毫不开心:“听起来你是在明里暗里损我,还在气我不跟你打商量?” 风无涯瞧齐无悔开怀,松了口气,然而手却还是忍不住抓紧了膝盖——又来了,这次只有那一条腿。风无涯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在被老天爷抽鞭子,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抽一鞭,多轻多重,多久一次,抽在哪里,全都没个定数。他咬着牙忍痛,耳边齐无悔的声音如同被扭曲了一样,歪歪扭扭地传进脑子,解析不出意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随口附和。所以他也注意不到,其实齐无悔没说几句就停住了话头,满脸忧色地望着他。 冰冷的手背忽然覆上温暖的另一只手,风无涯慌忙抬眼望去,齐无悔并没有在看他,左手正挑起帘子好让他看外边的景色,但是右手却稳稳得包覆住他因过于用力而有些痉挛的手。 风无涯不自在地似乎在辩解道:“我只是腿有些酸,没什么大事。” 没有回答。 齐无悔望着帘外的黏稠而潮湿的夜色,无星无月,暗的令人心惊,但濛濛细雨反而为之遥遥笼上一层柔软的纱帐,让它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怖。 过了很久,他才说:“前几晚骗了你。那时候老子真的很痛。就算习惯了,疼痛是不会消减的。” 住客栈时,一是省钱,二也是照顾起来方便,齐无悔只要一间房,两个人同住。并排躺在并不宽敞的床上时,对方细微的颤抖都会因为隔着衣物的肌肤相贴而被如实传达,每到子时,齐无悔总是会忍不住蜷起身子,迎接万圣阁的“恩赐”带来的噬心之痛,风无涯即使睡着了,这时候也会醒转,担忧地望着他。 他们两个其实同样伤痕累累,却总是故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误以为对方对这份痛苦毫不知情,好像瞒过去就阳光灿烂,无事发生。 “但是”,齐无悔转过头来,盯着风无涯,一字一句地说,“想着你还在身边,你还需要我,咬咬牙也就撑下去了。风无涯,我现在想通了,瞒住没用,就像我当时那样说,你就信了吗?反而更担心对不对?以后你要是痛就讲,是,老子是分担不了,可我保证,我会陪着你。” 他宁可风无涯因疼痛而仪态全无破口大骂,也不愿见他如此隐忍。 风无涯只能回以笑容,眼眶有些发红,讲不出话来,他既难过,又可耻地从中咂摸出丝丝的甜意,在此时此刻,他甚至对于自己的腿和齐无悔中的毒都全然不在乎,好像宇宙缩退到这个小小的车厢里,只围绕着他们两个人的存在才鲜活,当然那只是刹那间,很抽象的一种感觉,他从来不是只要两个人好就可以抛却其余一切的人。 怜君独卧无言语,唯我知君此夜心。 他觉得似乎眼泪要掉了,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好掉泪的,怕被瞧见这般丑态,身子往前倾,紧紧抱住齐无悔,本来没有开口的打算,却在齐无悔安抚地回抱住他时,闭上眼,一瞬间某种难言的情感达到顶点,忍不住哽咽道:“师兄……我,我很怕,我怕我一辈子也站不起来,我怕你杳无音信,某一日就死在外头,我怕华山出了事,我只是个累赘,一点忙也帮不上,我怕我所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全都守不住,我也怕我这些脆弱的念头一旦被知晓,你会愧疚,师妹师弟们会难过,师父会望着我疲惫地叹息。师兄,你发作的时候,我甚至会怕你会不会就那么离开。” 我不信邪剑之说,不怕鬼琵琶的诅咒,可是我怕我会在漫长的时日里被消磨得志气全无,开始恨你,怕你也在漫长的折磨里终于决定扔开我和华山自去广袤天地,消失无踪,这个世间有太多凡人无法预料和控制的事情,天意从来高难问,当初又有谁能够想到会在争吵切磋时造成如此无可挽回的后果? 齐无悔没有站着不腰疼地说,你不要怕,也没有高高在上地嘲讽,你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真是磨叽。 他只是轻声说:“我知道。” 他又何尝没有过这么多担忧与恐惧?午夜梦回,他甚至无数次梦到自己在那次争执中杀了风无涯,茫然地抱着风无涯发冷的尸体,看着他化作一堆雪,被风吹散,抓也抓不住,又或者是拿剑指着他的风无涯,凄厉地控诉,我曾经是那么信赖你,师兄,可你是怎么对我的?走在悬崖边,哪怕清楚自己不会再外跨半步,望着深不见底的幽谷,又怎么可能一丝恐惧不生。 人当然总要往前走,可软弱是人之常情,真的不会有任何迷惑与害怕的人一定是从来没痛过,在他们还少年时,也不曾会胆战心惊到这般地步。 所以,你所有的恐惧与忧虑,我全都明白。 第三章 叁 疼痛渐歇,风无涯慢慢冷静下来,场面有些尴尬。齐无悔也很识趣地放开他,安慰地拍拍他肩。 “会好的。” 风无涯点头,随后道:“先不提我这个,师兄你自己的问题,就没想过解决吗,拖下去毕竟也不是个事。” 齐无悔不爱听这个,身子往后靠在车壁上懒洋洋的,吊儿郎当地说:“老子这个毛病也就痛痛,痛不死人,痛极了不还有你,给老子咬几口就得了……开玩笑的,你多上心自己,少瞎操心我。” 听上去确实不必操心,子时痛一阵,于平日行止无碍,看上去不比风无涯的伤势严重,也不更急迫,而且就齐无悔目前的功力来看,较之以前不退反进,没显出任何虚弱的预兆。 但那可是万圣阁的秘药在作祟,风无涯怎么想,都不以为事情有他师兄口中所说那般轻松,要不然,难道万圣阁控制投靠侠士的手段仅仅是无害的疼痛,而这些侠士各个也都怕痛怕的要命才不敢背叛吗? 风无涯还想再说些什么,齐无悔忽然又动作,却是矮着身子出车厢,他说:“我去打点水,咱们洗洗脸就睡吧,在外头总不太安全,明日早起赶路。” 当晚二人的对话没有再涉及伤势病痛,不过是些琐碎闲谈,一路上的新鲜见闻,哪晚的客栈老板坑了钱,哪次的饭食里掺了砂,风无涯听着齐无悔大骂黑心商户,没有跟他一起义愤填膺,只是笑着看他,不时附和一两句或反驳一两句。讲至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处,齐无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舔舔唇,似乎不太得劲。 “要是有酒便好了。” 齐无悔的心里话,说出来的人却是风无涯。 “我怎么记得某人被那唠叨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得饮酒?”齐无悔揶揄他,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风无涯义正言辞:“华山弟子,岂有不可饮酒之理,师兄,你一定是听错了。” 齐无悔又教训他了:“少来这套,跟你讲好,老子也看着呢!我问过的别的大夫也都说了,伤筋动骨的时候都不许喝酒,不喝酒才好得快些,尤其是治疗的时候,指不定那酒就跟什么药性相撞,过年那会儿你贪酒喝,我也不好拦着你,没过几天那狗屁柳圣学特意赠书一封送来,把老子那顿臭骂啊,我可不想再给他留把柄,听到没有!” 风无涯在这事情倒像个光顾着吃糖顾不上牙齿的孩子似的,格外地不听话些,他听了齐无悔看似凶恶实则毫无威慑力的教训后也没有垂头丧气,反而露出无辜的笑容,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一瞧风无涯这样齐无悔心里就咯噔一下,他们不愧是默契十足的师兄弟,齐无悔迅速摸到腰间酒壶,风无涯慢悠悠地说:“晚了,你酒壶里那几口酒我已经好心代劳。” 齐无悔犹不信邪地解下酒壶,拔出塞子晃晃,里头半点水声也听不见,往下倒,只倒出来一滴,颤巍巍地挂在壶口要落不落。 里头本来剩下的分量确实也没几口,齐无悔原先的打算是今晚在下榻的地方灌满的,没计划成就今日省着点喝也能解馋,不料禁酒多日的风无涯见到他师兄不避忌地在他面前喝酒,肚腹内的酒虫被勾得蠢蠢欲动,也就没忍住,昨日趁齐无悔不注意时偷喝了。 齐无悔瞪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只能气呼呼地作罢。换了风无涯还小的时候,他这个大师兄还能收拾收拾他,现在却是骂也不好骂,打就更打不得。他不是舍不得那几口酒,就是又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也难怪别人要疑心自己能不能照顾好风无涯,少年时与其说谁照顾谁,不如说纯粹是带着玩带着学而已。 气了半天,齐无悔自己纠结来纠结去给纠结通了,壮士割腕一般满脸不情愿而又自觉悲壮高尚地说:“算我欠了你的,这段时间,陪你,老子也戒酒,大家都不喝!”说话的时候他心都在滴血。 风无涯被吓了一跳,舌头差点打结:“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我真的只喝了几口,出不了事。” 齐无悔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都说了,不会改的。酒这东西吧,好也是好,不好也是不好,是老子喜欢喝酒,又不是老子必须靠它活下去,搁下点时间也正好。不过你可得快点好,别耽误!” “是是是,师兄发话,我这个做师弟的一定听。”风无涯无奈地拖长语调应下。 齐无悔哼笑道:“你要是有那么听话就好了!” 风无涯谦虚道:“都是师兄的榜样做得好。” 牙痒痒的齐无悔只好捏把风无涯的脸颊出气,红着脸颊的风无涯不甘示弱地扯了下齐无悔的头发,两个人像是孩子置气一般你一来我一往地互相报复,不知不觉变成了练拳练掌见招拆招的情景,最后还是齐无悔略胜一筹,他迅速抛弃了步入正轨的套路,停下手中的拳法,倾身至风无涯身侧,轻轻朝着风无涯脖子侧边吹了口气,满意地看见风无涯僵住,肉眼可见地,从脖子到脸的皮肤都变得通红。 小时候齐无悔不想讲道理时就会这么捉弄风无涯,风无涯颈侧的肌肤十分敏感,反应极大。 闹腾了不多时,两个人在狭小的车厢里相拥睡下,齐无悔本想着要不要轮流守夜,但看风无涯困倦的样子,他自己也被传染得哈欠连天,完全撑不住,索性心安理得地睡下。 可惜侥幸从来是不灵验的,齐无悔以习武之人的敏锐清醒之时,万圣阁的杀手已经提刀猫着腰一步步往马车围拢,风中传来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齐无悔顾不及检讨自己的大意,赶忙摇醒尚在沉睡中的风无涯,又担心他出声,便用手捂住风无涯的嘴,在他耳边以“嘘”声示意噤声。风无涯也立时清醒过来,上半身紧绷,手握住带在身边的笛子,严阵以待。 齐无悔用剑尖挑起帘子的一角,谨慎地观察外面的情况,只有两个蒙面黑衣人出现在视野中。风无涯附在齐无悔耳边耳语道:“他们身上的气味,和那个鬼琵琶很像。” 一群来报仇的废物?齐无悔兴味索然,鬼琵琶手下还有几个人的,自鬼琵琶死后就一批批来杀齐无悔,不是伤残逃亡便是亡于齐无悔剑下,最近一批是三个月前,齐无悔还以为是死光了,没想到只是重整旗鼓打算卷土重来,对他们的招数和套路齐无悔已经很熟了,武功说强不强,连暗器毒粉也用得一般,打起来实在无甚意思。 齐无悔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对风无涯道:“他们大概有五个人,等会儿我自己出去,你先藏好,不要被他们发现,我若吹口哨,那就是我暂时清出了路,砍断了牵马绳,马儿会自行按路线跑,你就掀开帘子看一下,要是还有万圣阁的人向你追来,你再奏响笛子止住他们的动作。” 这个计划里风无涯倒是安全了,但是却完全刻意避免谈到齐无悔的状况。 风无涯摇头,齐无悔急道:“你现在移动不便,也不好驾驶马匹,若被他们发现岂非现成的靶子!” “师兄,你带我出来的行动极其秘密,这附近又荒无人烟,他们既然能追你到这里,难道还会不知道有个我?躲着何益,倒不如你出去时我便配合你,二人一起,总比你赤手空拳强。” 眼看黑衣人越走越近,齐无悔“啧”了一声,按了按风无涯的肩当做是答应他的计划,便飞快从马车掠出,同时车内也传出悠扬却饱藏凛冽剑意的笛声,齐无悔以骇人的速度就解决了其中一人。这无疑是占了对方措手不及的便宜,齐无悔不敢放松,飞快向外奔去,希望将战场尽量远离风无涯。另外两个黑衣人一见一同伙被杀,立马改变计划,从地上钻出,三人一起杀向齐无悔,正在激斗中的齐无悔注意到还少一人,却也没办法分神去找,只盼着对方不是冲着风无涯去的。 风无涯挑起帘子一边看着战况一边配合齐无悔,专注得快忘了自己也尚处在危险境地,眼睛都不敢眨。他虽然能够吹出令人心神迷乱的笛音,但那样所需内力消耗极其大,而且是无差别攻击,在范围内的人都会收到影响,这对于孤军奋战的齐无悔明显不利,所以风无涯吹的是能够配合齐无悔剑招的助力之音,他们虽隔着不短的距离,却能够借此逐渐呼吸同调,气息流转保持同一节奏,让齐无悔能够全程保持最为清醒的意识和判断力,剑招的威力好似融合另一人的气劲,毫无疑问地发挥到极致。 那三人平时应该鲜少共同合作,相互配合太过生涩,反而不如一人之力,给齐无悔制造了喘息空间,又因有人分神想去先解决笛音来源,被齐无悔趁机解决掉。 然而这个人死了,最后一个人却还是没有补上来,但齐无悔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若远若近,飘忽不定。可恶,藏头露尾的阴险鼠辈!齐无悔只担心他会往风无涯那边杀去,手上动作已经有些焦急难耐了,跟风无涯的笛声也渐渐失离同调,风无涯顿了一个音,试图跟上齐无悔的招,却也有些乱了。 在把那个杀红了眼手中刀被斩断后干脆扔刀扑上来的蠢货一脚踹飞时,齐无悔心下冰凉,因为他这回清晰地听到那阵脚步声。没有走向马车,而是走到了他身后。齐无悔刚一回头,便栽头晕了过去,他脖子后,正扎着一根在阳光下泛光的,极细的银针。风无涯的笛声停下。他的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出鲜血,他浑然不觉,颤抖着,狠狠锤向自己的腿。当然不会有任何奇迹,他仍然不能够走,不能走到师兄身边。 剩下的那个唯一好好站着的黑衣人松了口气,还抱怨道:“你怎么才过来,这回损失了两个人回去肯定要挨骂——”他话未说完,就已咽气,惊愕地睁大双眼不甘地倒下。 风无涯紧皱起了眉,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状况。 最后来的那人却准确地望向他,沙哑的嗓音中气十足:“你师兄尚有口气,现在关上帘子,闭上眼睛,不许听不许看,或许我还能留你和你师兄一命。” 风无涯一听师兄还活着,即便惊疑不定,也不敢轻举妄动惹恼对方,毫不犹豫地一一照做。 而最后那人,先是走到被踹晕的黑衣人身边,抽出黑衣人手上的刀,冷漠而熟练地割断晕着的人的脖子,鲜血喷溅,甚至沾到了齐无悔的衣服。接着,他拖起齐无悔的领子,缓缓地朝马车走去。 那沙哑的嗓音又说话了:“听好了,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仍旧不许掀开帘子,不许看不许听,否则你师兄也许就小命不保。不必答我,你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风无涯心如擂鼓,却始终一动不敢动。 风无涯在黑暗和沉默中,心焦如焚,十分难捱,而正当他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有阵杂乱的脚步声闯进,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呔!妖人,快放下你手中的侠士!” 风无涯暗忖,莫非有个无关人路过?听上去像个开朗正派的,也不知他武功如何,能不能打过。 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第一句话仍是命令风无涯不许窥探,第二句话才是对来的毛头小子说的:“哪里来的不识好歹的傻小子,快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哼,你们这种脸都不敢露的阴沟老鼠也就会放这种话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坏人,刚才你威胁别人的更证实我的想法,少废话了,来,看招!” 接着就是一阵兵器相接的乒乓声响和两人不时的喝叫与低吼,风无涯不敢冒险,始终没有去看外面的情况。 最后,归于沉默,不多时,响起的是那个清亮的声音:“终于死了……呼,累死我了,当好人真难,喂,那边马车里的那个,可以下来了,听那妖人说的,这是你师兄吧,快来搬走他,他只是昏迷了!” 风无涯掀开帘子望过去,几个黑衣人的尸体和头颅散落在草丛里,影影绰绰看不大真切,倒是那个清亮声音的陌生人,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新衣,得意地傻笑着向他招手。 风无涯苦笑道:“少侠,抱歉,我的腿不方便。” 少侠愣了一会儿,挠挠头,认命地扛起齐无悔:“好吧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看你们也怪可怜的。去哪儿,我左右无事做无处去,替你们赶回车?” 倒是……殷勤过分。风无涯却也不好直接回绝了他,少侠把齐无悔送进来,累的不行地也坐在车厢里喘气休息,正好挡住风无涯看向外边的视线,话唠似的非跟风无涯絮叨,风无涯仅仅是自报了个姓名后就插不上话,少侠一个人讲的开心,风无涯根本没怎么听,他满心都是齐无悔,也发现了齐无悔脖子上的银针,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不该拔下来,苦恼万分。 少侠自顾自絮叨了片刻,突闻一声轰鸣,车厢晃动片刻,安定后再看,外面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风无涯还来不及说什么,少侠自觉地去外面坐上马背,驾车往还没被波及的前路驶去。 “哇吓死我了,还好还好,是逆风,火不会往我们这边过来了……诶,对了,你们要去的是这个方向吗?” 风无涯茫然道:“这……我也不知。” 已经见不到火光,也闻不见烟味,少侠把车停到路边,又钻进车厢,自来熟地坐在风无涯身边:“你是怎么回事啊,还不知道自己的路?话说你们是做了什么,那群万圣阁的怎么会盯上你们?” 风无涯却忽然抬手,一把断口尖利的断笛抵住了少侠的喉咙。那是上次万圣阁来扰华山时被折断的那支,一直没机会修,此次倒是派上了用场。 少侠脸色发白:“你……你……做什么?” “别装了,你到底是谁?方才爆炸起火前我看到的头颅虽有五个,尸体却只有四具,你方才惊呼时的嗓音也略微有变,不似如此清朗,你说你是出来游历的大侠,身上却既有万圣阁的气味,也有药草的味道,与你所言照应不上。” 风无涯到了这地步,反而足够镇定。 少侠的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转红,最后终于恢复正常,却是毫不介怀地大笑。 “不错不错,腿瘸了断了都不可怕,脑子清楚就好。你要不要猜猜,我又是谁?” 第四章 肆 风无涯却不入彀,他的手稳稳当当,断笛锋利的刺闪过寒光,几乎要扎进少侠皮肉,随时可取对方性命:“现在选择权在我不在你,废话少说,除非你想寻死,那我自然成全。” 少侠举手投降:“行行行,我怕了你还不行吗,我是大夫,货真价实的大夫,齐无悔托我治你的腿的,你要是杀了我,可难说世上还找得到第二个人能治。” 风无涯面色不改,不为动容,实则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万万不敢信这行事诡异之人便是齐无悔所说的神医,况且观此人面貌,过于年轻,实在不像:“一面之词,我亦难辨真假。” “是真是假,待齐无悔醒来便知。” 风无涯冷冷道:“他昏迷,也是你搞的鬼。” 大夫连忙解释:“方才状况混乱,我是想帮齐无悔假死,脱不了身也能清净个一年半载,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弄晕了还便于我行事些。” “既是如此,现在,让我师兄苏醒。”风无涯说着,对他的警惕未曾放下一二。 那大夫翻了个白眼,手上还是老老实实拔了齐无悔后脖颈的银针,又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齐无悔鼻前拔开塞子晃三下。 齐无悔眼皮剧烈抖动,眉头拧皱,终于打了个喷嚏,醒转过来。 大夫收起瓷瓶,看向风无涯,风无涯稍撤回手,本以为他是收手,不了只是将笛子转了个方向,再度袭向大夫,眨眼的功夫点住那大夫几个穴位,大夫登时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风无涯,风无涯也不管,只伸手扶起齐无悔,询问他是否无恙。 “无事,不用担心,”齐无悔安抚过风无涯,笑嘻嘻地看向颇是狼狈的大夫,“哟,姓段的,怎么,搞手脚被我师弟反阴了?啧啧,这叫什么,报应不爽啊!” 哑穴没被点,段大夫气哼哼道:“你们求医就这个态度,到死也别想治好!” 齐无悔恍若未闻,却是盯着他的脸端详会儿,道:“你上哪儿找来这么张皮,装嫩装得太过,老子看着怪不舒服的,替你揭了罢!”说动手便动手,段大夫惊呼一声,齐无悔手上已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风无涯吃了一惊,再去看那段大夫,真面目倒是唇红齿白,貌若好女,只是略吊起的细长丹凤眼显出些阴沉凶毒,似是不好相与,眼角唇边的细纹也透露出实际年龄早过及冠,该至而立。 邪。 段大夫复又看向风无涯,黑如墨的瞳子幽深不见底,风无涯打了个寒噤,与齐无悔咬耳朵道:“此人当真可信?” 风无涯又多了一桩担忧事,师兄怎么与这般人有来往,甚是危险。 齐无悔笑了笑,先是不答,去给段大夫解了穴,才坦坦荡荡道:“这家伙,坏事做过,心肠算不得善,刻薄起来让人恨不得拔了他的舌,唯独是医术超绝,也勉强还讲点道义。” 段大夫扭脖子甩手腕,冷笑道:“哦,还真是多谢夸赞。” 齐无悔望着风无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却还是解释道:“我们在万圣阁认识的。我救过他一命,以此为价,他答应治你的腿。” 万圣阁,偏偏又是万圣阁,它犹如如影随形的鬼魅,又如一道揭不过的伤疤。 一时之间,车厢内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段大夫先动作,他夺过齐无悔手中的人皮面具,也不说什么,掀开帘子,径自去到外头驾马。 风无涯道:“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万圣阁的事情。师兄你也是走投无路,没有法子,帮他们做事,非你所愿。” 齐无悔摆摆手道:“别这么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千万别啊,我是你师兄,不是你要护的小崽子。我呢,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当然也不是没脸没皮地就敷衍过去。” 风无涯笑道:“师兄可是想说浪子回头么?” “回个屁!又拿我打趣呢是吧?反正就是我都不挂怀了,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顾虑我,我早就跟他们没瓜葛了,遇上了不就是个开杀,没什么好说。” 说话间,马车一个颠簸,风无涯跟齐无悔就像被翻炒的黄豆子般被抛掷于空中,又不受控制地落下,刚坐稳,又接连是几个大幅度的动荡摇晃,风无涯腿部无力,晃动间支撑不稳,竟跌进齐无悔怀里,鼻尖撞上齐无悔的胸膛,霎时酸痛感直往脑门蹿,眼眶里都蓄了泪。齐无悔暂且抱着风无涯,用剑挑起帘子对段大夫破口大骂:“姓段的你他娘会不会驾车啊!有火要发回去后老子跟你打,搁这儿撒气想咱仨一起车毁人亡?” 段大夫头也不回,扬鞭一打马屁股:“驾!” 这下连齐无悔都没稳住,还好扒住了车门,要不然就要抱着风无涯一起被甩出车外。 齐无悔气急,还想再骂,被风无涯拦下了。 风无涯道:“之前因不知先生身份,多有得罪,也是出于无奈,还望先生见谅。” 段大夫阴阳怪气道:“终于记起要向我道歉了?难为你了,比齐无悔强点,不过你想多了,我也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不至于为这点鸡毛蒜皮计较。” 齐无悔道:“鸡肠子都比你肠子宽!我就算了,我师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千百条命也不够赔的!” 段大夫呸了一声道:“不治了!你抱着你师弟滚吧,祝你们百年好合!” 齐无悔抓狂吼道:“段命!老子杀了你啊!” 由于吼叫的声音不平稳再加上风声的扭曲,那个“段命”听起来好似“短命”,风无涯暗自纳闷,一个大夫取这样的名字,多少有点不吉利。 然而也难怪段命和齐无悔在万圣阁那样压抑的环境里都能通过争执熟识起来,二人幼稚起来真真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一来二去竟然就这么吵起来,亏得马是老马,认路,而路上也并无行人经过。 风无涯听得头疼,无奈打断他们道:“要不咱们先停下来商量商量再出发。” 段大夫回头朝他大声说:“还停下来?是想去万圣阁光顾吗?” 风无涯瞧出段命并没有真的扔下他们不管的意思,笑道:“叨扰了。” 段命在前头噎住了,半晌才闷闷回一句:“我要收钱的!” 齐无悔还想再与他说道说道,风无涯按住他肩膀。 “师兄,省点力气。” 齐无悔回神望向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环抱着风无涯。 第五章 伍 风无涯好似没注意到姿势的暧昧,或者是不怎么舒服懒得强撑,没有什么反应,更谈不上有推拒,段命又一路狂奔,实在颠簸,齐无悔便理直气壮地搂着人抱了一路。 渐渐适应摇晃之后,方才过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有几分倦意,风无涯受伤后比以往嗜睡些,就这样睡着。 等他再睁眼,却已是暮色苍茫,斜日向晚,枝叶外云霞如烧——眼前草木繁盛葱郁,茫茫然伸手恰好接住一朵白色落花,风无涯才发现他们不在马车上。 他被放在地上,腿被摆成微屈的样子,底下垫着一层厚毯,背后倚着正开花的树,齐无悔也坐在一旁,龇牙咧嘴地捂住右脚踝,见风无涯醒了,急忙放手,若无其事。 风无涯问道:“师兄,这是?” 齐无悔想答,话头却叫懒洋洋站在一旁的段命抢了去:“等驴。” 风无涯错愕:“什么?驴?” 齐无悔避重就轻,解释道:“他那鬼地方偏得很,马车进不去,马也不好跑,附近有人家的驴惯走山路,现在正过来,我们等等。” 段命却不给面子,幸灾乐祸补充道:“本来只用一头驴载你,我们自己走就很快,你师兄不肯吵醒你,又非要逞强抱着你赶路,山路哪是那么好走的,这不,崴脚了,我干脆喊了三匹驴,人家腾出三匹驴总是要点时间。” 齐无悔黑脸道:“少胡说八道。” 段命不以为然,撇过头不理他,吹起口哨来。 风无涯望向齐无悔的脚踝,那儿隔着衣物也瞧得出有肿起。 齐无悔讷讷道:“也……也没什么。这儿草多,没太注意脚下就崴了,跟你没关系。擦点药酒明天就好了。” 风无涯应了一声,随后笑道“不过下次有事还是叫醒我好吗,师兄?我可不经吓,要是一觉醒来从天南到了海北,怕不是要吓晕过去。” 知道风无涯刻意开玩笑给自己找台阶下,齐无悔只好顺着道:“下次一定注意。” 过了一会儿风无涯又问道:“还疼吗?” 齐无悔自然是扬起头佯作不耐烦道:“崴个脚有什么疼的。” “这样啊。”风无涯说着,突然出手,迅疾如电,却只是轻戳了戳齐无悔脚踝的肿块。 齐无悔当即变了脸色,一声痛呼憋在喉咙里化作闷哼,有些狼狈地用手捂住脚踝,瞪着风无涯。 风无涯道:“都肿成这样了,还不疼?师兄,莫又忘了我们说过的。” 齐无悔辩解道:“原本是不疼的,你戳的可疼死老子了。” “疼点儿长记性。” “嘿真的反了天你还!” “是师兄先做错了,我又不需要你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说真的我有点生气。” “小兔崽子狼心狗肺——等等等等不许再来阴的我是真的痛啊。” …… 段命翻了个白眼,十分想毒哑这两个人,心想赶紧治好把这两尊大佛送走。就说了欠人情果然是最讨厌的事没有之一。 不久,两个猎户样的壮汉赶着三匹驴慢悠悠过来了,段命作为隐居此山的大夫,与他们相熟,那两个猎户连银两都不要,说是段大夫救过他们这么多次也没收几个诊金,借个驴子的事,他们万万不敢收钱。 齐无悔把风无涯抱到驴子上,嘱他一定要拉稳绳子,得到肯定答复后才一瘸一拐地坐上自己那匹。 段命早骑着驴走到了前头,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盏灯,四周登时亮如白昼,他头也不回地喊道:“放心吧,这几头驴听话又温顺,你们别瞎动,保证好好到地儿出不了事!” 齐无悔让风无涯先走,他押后,省的出事看顾不及,倒是风无涯时不时就回头看他确认安危。 齐无悔失笑道:“我出不了事,专心看路。” 段命的房子在山谷中,四季如春,遍地漫坡繁花似锦,再前头还有一条溪,时能见到鱼虾。可惜天色已暗,借月光只能看清三四成美景,再者三人一路奔波劳累,都无心思去欣赏。 见着到自己地盘了,段命也不急,由驴子去溪边饮水,他才缓缓下来,齐无悔却心急,一到地就扔了驴跑去找他,小声问:“喂,短命的,你这儿有轮椅么?” 段命慢悠悠道:“当然——没有。” 紧接着他又自己补上:“我已经托人做了,两日后便可送来,不出谷的话在我这儿应畅行无阻。” 齐无悔没好气道:“那这两天怎么办?” 段命嗤笑一声:“关我什么事,不是刚好让你搂搂抱抱个够,你是崴脚又不是断腿,有什么好担心,不正和你意吗,我看你那师弟也不见得不乐意。”虽然风无涯的状况,短路是可以由人搀扶着走一点的,不过这也用不着我来讲。段命心想。 齐无悔道:“行了啊你,别老成天编排我和我师弟,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我俩清白着呢,你在老子面前胡咧咧就算了,在我师弟面前少胡言乱语。” 要不是真的打不过,在段命眼里齐无悔应该要死一千次犹不够。他跟齐无悔其实完全不是一路人,压根不对付,在万圣阁里能熟识的唯一共通处仅仅是他们都并不迷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并且厌恶万圣阁,段命自小在一个被视作邪道的小门派里挣扎生存,为人偏执古怪又冷漠,世间道德于他如无物,但齐无悔内里是个完完全全的名门正派弟子,因而彼此都看不大惯。况且暗恋过师兄却眼睁睁看着人娶妻的段命还有几分嫉妒不自知的齐无悔,更谈不上能跟他交心相待了。 “好,你俩小葱拌豆腐,我小人之心我龌龊看不懂你们这些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师兄弟情,成了吧?赶紧带你师弟去屋子里头,之前山里夜风凉,你让他捂热点别一来就染病,我今晚先探探他身体情况再做计较。” 齐无悔一听哪里还顾得上跟段命打嘴仗,连忙抱风无涯进一个侧边的小屋里了。之前齐无悔来过,知道中间最大的屋子是段命做药治人自己住的,另外几个小屋子里有间是客房,备着床。 风无涯人生地不熟,对段命的警惕也尚未全消,齐无悔也没跟他打声招呼就去找段命讲话,讲着讲着好像还要吵起来了一般,偏他五感有所下降,听不清楚,不由紧张得手里全是汗,浸湿了攥着的绳。担忧里却又带着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其他心思。师兄在外头经历的一切都是风无涯所陌生的,从未经历的,甚至也难以想象的。在外见了什么风景,吃了什么苦,结交了什么人,对于齐无悔来说,那些回忆太多痛苦,往往也不爱提,可风无涯却觉得他和师兄之间因为那段彼此断绝往来的时日,多了层什么东西隔着,齐无悔既然不提,他就不问,只是终究忽略不掉,又觉得自己矫情过头,尽想些有的没的,心烦意乱。 第六章 陆 “师兄,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风无涯被抱来抱去抱麻木了,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自然窝在齐无悔怀里闲聊。 齐无悔将他轻轻放到床上,道:“就问问他打算怎么治你。他等会儿过来给你看,你先休息。饿不饿,我去找点吃的?” “我还好,师兄你应是饿了吧,车上干粮你都不曾吃几口。” 齐无悔摸了摸腰间的酒壶:“这不刚戒了酒,有点没劲儿。” 风无涯提议道:“要不要去问问段先生,他做大夫的,当也知晓些调理人脾胃的法子。” “用不着”,齐无悔像是想起什么来,突然笑得几分狡黠,“我知道他厨房在哪儿,咱们弄点热腾腾的来。” 齐无悔走前还怕风无涯无聊,从客房的桌上随便抽了本书给他解闷。 段命不仅有个药园子,还有个菜园子,齐无悔虽只来过一次,对厨房和菜园子倒是记得清,先去厨房查探了一圈,没有精米,幸好还有袋面,其余调料也算齐全。把锅碗筷盘都翻出来洗干净后他才去菜地,大晚上看不清,便随手摘几把娇翠欲滴的青菜。做什么,青菜疙瘩面?也太素了,他寻思着是不是搞条鱼来,于是沿着溪边走了小半天,鱼没抓着,却找到野鸭窝,摸走了几个鸭蛋。 他在厨房里生炊做饭,好大动静,段命哪里会不知道,也只能在自己房间骂骂咧咧几句不速之客不懂礼数云云,琢磨着是不是该额外收一笔高昂的诊金。 风无涯翻了几页,书中尽是些隐居山林闲云野鹤的笔墨,膝上横琴瓮余残酒,绿蓑青笠松窗宿翠,朝花带露,暮云归鸟,日日锄花酿酒,何其潇洒自在跳脱红尘,天地尽抛。少时从未想过白发苍苍时该如何了余生,如今伤后,总觉一一全到眼前来,纵然不甘,也终究不能够仗剑江湖策马游。 段命提着药箱过来,乍一看还真有几分治病救人好郎中的样子,他坐到床边询问道:“怎么样,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特殊症状吗,腿疼不疼?” 华山天寒地冻的绝不适合养伤,此地虽温暖却湿气重,也未必适合疗养,段命早先听齐无悔讲过风无涯的病症,知道他双腿犹有知觉,故而有此一问。 “没有。此处风景宜人,气候舒适,是个好地方。” “当然是好地方。来,手给我,我输内力的时候不要动,也不要抵抗,尽量放松,我查查你的筋脉如何。” 风无涯迟疑了一会儿,伸手出去,段命手指才搭上脉,就感觉风无涯整个人屏住了呼吸,身子僵硬。 他道:“叫你放松,我不会害你的,你这样我怎么看?” 风无涯摇头道:“抱歉,但是我……” 段命又试了几次,仍旧不成,内力一输进去试探就被拦住,勉强冲破只会令风无涯添伤,这也怪不得风无涯,陌生环境,不够放松,下意识所为,无法自控。 不得其法的段命焦躁地捶了下床边。 风无涯正想道歉,段命道:“算了,怪不了你,等你师兄回来。”说完就站起,抱着臂在房内走来走去,一脸的不悦。 无事可做,段命从案上取出棋盘,问:“会不会?” “学过皮毛。” 段命终于眉目舒展:“那就是会,来手谈一局。” 等齐无悔端着两碗蛋花青菜面片汤进来时,段命手执白子,细汗频出,还在对落子位置犹豫不决,左右为难,皱眉凝神思索得不知外物。 不好出声打扰,风无涯抬头向齐无悔做了个口型,微微笑起来。 齐无悔只好放下碗,百无聊赖地搬椅子等他们下完。他就不喜欢下棋,往往下到后头就缺了兴致,胡乱下一通做了结,在他看来,慢悠悠对弈远不如不如痛痛快快比剑饮酒,风无涯虽也不长于此道,比起他还是强上不少,至少能安稳坐着对下半日。 段命深吸一口气,缓缓落子,抽手后却暗呼不妙,再观风无涯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捏着子不像是要落到关键处的样子,才稍稍松口气,指望着风无涯瞧不出局面下错一子。不料风无涯终是未落子,他想棋局尚未至酣处,要真的下完,不知几时,又不愿冷落了齐无悔,于是道:“我们改日再续此局如何?” 段命瞧齐无悔也来了,不想在他面前落下把柄沦为谈资,一本正经道:“不必,今日这局就当你我平手,改日有空再说。” 风无涯颔首,段命三两下收拾了棋盘,齐无悔敲着桌子道:“短命的,不是下不过我师弟,要落荒而逃了吧?” “摘我的菜吃我的粮,还不懂嘴上积点德?你们快吃完,吃完我替你俩都看看,省的哪一天死我这儿污染我地方。” 齐无悔搀着风无涯到桌前坐下:“我就不用看了。做大夫的你刚才来怎么就记着下棋不记得正事?” 风无涯赶忙道:“是我自己有些不大方便,舟车劳顿状态不好,给人家段大夫添麻烦了。” 段命说道:“不就是你不在你师弟不放心。” 齐无悔看着风无涯,风无涯尴尬道:“不是,只是我与段大夫不大相熟有些放不开罢了。” 齐无悔笑道:“原来如此。师弟,你是担心我,还是……” 风无涯端起碗喝汤,闭上眼不理会他。 段命故意在旁边“啧”了几声。 齐无悔还不死心,一边唏哩呼噜吃面一边非要逗风无涯,讲到小时候风无涯晚上都不敢自己一个人睡,怕黑又怕鬼,风无涯面颊绯红,兴许是热汤熏的,不服气地争辩道:“我记得师兄想去夜探暮云阁也是不敢,死乞白赖要捎上我的吧?”齐无悔胆大包天,最喜欢凑新奇玩意儿的热闹,但对鬼神半信半疑,门内流传的故事也有几个恐怖万分,齐无悔难免也有几分胆怯,当晚拉着风无涯过去,蹲到半夜一听见箫声,齐无悔脸唰地就惨白如纸,连忙拉着风无涯想跑,结果发现是燕师弟在练新曲子。 这事说起来真有点丢大师兄的人,所以齐无悔急忙回嘴道:“你不也怕得手心都是汗,全糊我手上了!” 段命凉凉地插话:“齐无悔,你就不知道多给主人做一份吗?再不济见我在这儿,也得给我分一碗吧?” 齐无悔道:“老子从不给别人做吃的。” 说完可能嫌不够明确,补充道:“我师弟不算别人。” 段命翻了个白眼:“是,算内人是吧。” “咳咳咳……”风无涯不留神就呛到了,咳嗽不止,耳朵都要烧起来似的红。 齐无悔替他排背,朝段命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又跟风无涯解释:“他这人不着调,就是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风无涯眼神复杂地看过去,又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碗,闷声答:“哦,知道了。” 段命也懒得理他们之间杂七杂八的事,看他们休息得差不多,抓过齐无悔的手就搭脉查看,神色渐渐凝重,照例仔细看了他眼睛和舌头,在他身上各个部位捏捏拍拍,最后打开药箱里黑色的布包,捏一根银针出来,在烛火上烫过,刺破齐无悔中指指头取血。 风无涯看得目不转睛,不由问道:“这取血是为何?” 虽然指尖伤口极小,流了几滴血后就愈合了,但十指连心,段命手法又很不轻柔,痛得齐无悔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段命娴熟地处理着,沾血银针连着那几滴血都被放进一个小巧的细口琉璃瓶中,头也不抬地说:“万圣阁的药会让服用者的血亦成一味毒药,毒愈烈,这个人离死越近,我取血是看你师兄死期。” 齐无悔故作轻松道:“那你要失望了,我会活得很久,你可见不到我死期。万圣阁倒也大方,服了他们的毒药,对别的皆百毒不侵,叫他们无意做了件好事。” 段命一闻即知齐无悔情况愈发严重,再不做打算,两年后就撑不住了,看风无涯忧虑的样子,又不好在他面前直说,只好顺着齐无悔的闲聊:“祸害遗千年,君堪比王八长寿。” 段命是欲言又止,齐无悔却不欲令风无涯瞧出什么不对劲,把段命推到风无涯面前:“现在重要诊治对象是我师弟,你快看看,最好明天就能开始治疗。” 这回有齐无悔在身边,进行的果然顺利许多,段命大略帮风无涯梳理了下筋脉,道:“腿其实无甚大碍,要接续筋脉在我亦非难事,不过多花些时日,只是……即便能行立站卧如常,要想恢复如初,我实话实说了,绝不可能。风无涯,就算是治好后,你也不能轻易动武,否则会急速耗空身体,真气激荡之下说不准会真的废了一双腿。” 风无涯尚未答话,齐无悔皱眉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 段命冷笑道:“能重新站起来如常走路就该烧高香了,唯一的办法是你当时就不要下手。” “明天就可以开始治疗吗?”风无涯却平静地问道。 第七章 柒 “可以。本来有两个法子,一个是疗程更长点,但是少受点罪,不过你的体质不适合,伤又拖了这么久,现在只能下猛药,重淬你的筋脉,再行接续,让你全身内力真气的运转得以通畅。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痛苦。” 风无涯笑道:“凡事总要付出些代价,痛上几回也无妨。” 齐无悔欲言又止,搭在风无涯右肩上的手不自觉捏紧几分,风无涯偏头抬眼望去,左手越过前胸,轻轻握住齐无悔的手。 段命打了个哈欠:“那就先这样。哦,齐无悔,以后记得每日早晚给你师弟按摩按摩腿,他泡药浴的时候你也要在旁守着。”说着也不等齐无悔做应答,就推门离开。毕竟这不是商量,而是提醒,齐无悔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齐无悔的视线落到风无涯的双腿,虽然藏在宽大的衣袍底下,仍旧瞧得出几分不自然,风无涯放开轻握住齐无悔的手,想去扯过被子来盖上,却被齐无悔眼疾手快地拉住:“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腿。” 风无涯抽不出手,难堪地别过头:“……没什么好看的,按摩我也可以自己来,不劳烦师兄。” 那不仅是风无涯的伤,更是齐无悔的伤,平日里若无其事地掩饰太平,只怕揭开来看,要再经历一次难以言说的痛苦。 齐无悔轻声叹息,放开风无涯的手,蹲下来与他对视,道:“师弟,莫怕,让我看看,好吗?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嘴上倒是忙着为你找药,原来从未好好地看过你究竟受了多少苦,你想让我一直愧疚下去吗?” 风无涯的手放在腿上,把衣服揪得快变了形,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齐无悔缓缓替他脱下靴,脆弱得仿佛稍用力便可折断的脚踝,苍白而瘦弱的腿,冰凉得令人心惊,像雪下的岩石,狰狞的青色血管纵横,掌下不再似同龄人饱满有力的松弛肌肤,细软的肌肉,那样薄的一层,好像可以直接摸到骨头。 风无涯低声说:“师兄,不要再看了,很难看。” 无论他如何努力,失去生机的腿仍旧日复一日萎缩下去,像那些被移载到华山因寒冷而枯死的树苗,即便在旁边烧个火炉也无济于事,他最绝望的时候一度魔怔得要拔剑自伤,他想,这双灰败下去的腿真的还是他的腿么,真的还是鲜活的,还会流出热烫的鲜血么,剖开皮肤,里面还是血肉吗。他看见所有人担忧的目光,听见所有人同情的叹息,每个人的小心翼翼,师弟师妹练习时刻意的回避。他们这样关心他,这样为他而忧心,他只能掩藏起最不堪一击最丑恶软弱的自己,表现出一派淡定稳重的气度,好像废了双腿也不过如此,正符合他们心目中的二师兄,风月剑。 而面对齐无悔,他更不敢流露出任何的绝望和阴暗情绪,他知道那样无异于用钝刀子将齐无悔凌迟,他怎么舍得。 齐无悔的手在颤抖,他几乎不敢相信,而又不得不信,那个曾与他对招千百回不落下风,曾受师弟师妹敬仰,曾与他比试轻功飞至峰顶的师弟,已经很久没有办法站起,不得不拥有瘦弱无力的畸形双腿,接受眼睁睁看着功力渐渐散失而无能为力的现实。是他犯下的罪孽,老天却瞎了眼,要让无辜者来承受。 齐无悔眼眶发红,试着输送内力,尽管知道是在做无用功,但这样也许能让死气沉沉的双腿多几分活力,至少能驱散几分寒意。 “那时,你很恨我吧?”齐无悔问。 风无涯没有阻止他,他确实感到温暖起来,纵然于事无补,却是无价之珍,怎能抗拒。然而他斩钉截铁:“恨。” 齐无悔黯然道:“你该恨我。” “可你明白我为什么恨你吗?”风无涯说的慢极了,声音也轻极了,呼吸稍重就能搅散,“恨你不在身边,恨你自我惩罚逃避我,恨你根本不听我的真心话。在我那么想念你的时候,恨你居然不出现。” “……对不起。” 风无涯叹了口气,听着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分外平静,肝火未动:“知道这么久以来我都想怎么骂你?胆小鬼、懦夫、混账、傻子。” 齐无悔勉强笑道:“看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骂人。” 风无涯并非脾气温软之人,但也和嚣张桀骜的齐无悔截然不同,至少一开口就像个名门子弟而非江湖混混。要问以前的齐无悔要怎么形容自己的师弟,撇去一堆诸如“小兔崽子”的形容,齐无悔只能想得起两个字:“君子”。他书读得不大认真,不知道圣人嘴里的君子究竟该是个什么模样,但师弟要担,绝无不可,会哭会笑有喜有怒有缺陷软肋的活生生的凡人,又那么努力地想要做得更好一些,想要事事周全,担起那样多的责任,有情而知理,不就是君子么。正因为是这样的师弟,齐无悔才不敢面对,他既担心师弟恨意滔天容不下他,又担心师弟仍旧理胜过情冷淡待他,无论哪样,都会让他痛不欲生,而当他发现风无涯是真的心无芥蒂一心想要他回华山时,痛楚更甚,因为他发现他的师弟无论长到多大,从来都是那个柔软得一塌糊涂,又固执得令人气急的孩子,即使早已独当一面,也从未成长为冷硬的顽石冰雪。 他的师弟从小就很坚强,磕得血流不止也不吭声,泪都不掉一滴,但若只有师兄在他身边时,他会紧紧扑进他怀里,小声说:“师兄,好痛。”齐无悔要是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愧疚,风无涯又会笑嘻嘻地说:“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是不会怕痛的,而且还有师兄陪着我,痛一下子就好啦。”风无涯从未流露出对他人的过多依赖,但对齐无悔,却向来不吝惜表露他的重视。 齐无悔直到如今,才模模糊糊发觉师弟对自己的不同寻常背后,意义远超过“师兄弟”这样的解释。 风无涯道:“风月剑所擅长者,的确无骂人一项。师兄可要教我?” “教什么教,这种东西老子才不教,你也别想学。” 齐无悔说罢,正经替他按摩起来,掌心用上内力,微微发烫,风无涯明明对腿部并无感知,看着他双手在自己腿上揉捏的动作,竟脸红了,呼吸都带着不自然的灼热气息,本是无一分旖旎气氛,偏巧齐无悔此时抬头望了一眼,脑子也“嗡”地一声炸了一般,脖子都红了。风无涯移开目光,齐无悔也低下头,逼自己专心手中事,少想东想西。 风月剑是个浪漫到有些暧昧的名号,齐无悔以前总有些不满意,老觉得师弟配得上再凛然一些的名号,谷潇潇听他抱怨,眨眼一笑,喟叹似地说:“是么,我倒觉得很衬二师兄,风无情,月无情,世人若思风月,却是多情。”高亚男道:“虚名而已,外人如何叫,二师兄还是二师兄,大师兄你晓得他是什么人不就好了!”云飞卓喝了一大口酒随口道:“我还想换呢,可惜了这玩意儿换不得。”齐无悔“呸”他一口,说师弟岂是你换得的,云飞卓大呼师兄偏心,叫嚷着我也是师弟啊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伤人心的话。风无涯图清净未与他们在一处,独自坐在一旁的树上望月,云飞卓大声喊他来管管大师兄,他抚过手中齐无悔亲手赠他的箫,探下头笑吟吟:“师兄当然偏心我,你不服气?”云飞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垂头丧气,宣告认输,嘀嘀咕咕。高亚男大笑,给众人斟满酒:“月虽缺,人团圆,我们师兄妹七人有缘相聚于此,也合该敬天一杯。”华真真最先接过酒,朗声道:“大师姐说的是。敬天地,敬此夜,敬华山!”齐无悔拿了两杯,递给风无涯一杯,酒是好酒,入口甘醇绵厚,风无涯接过,一饮而尽前说:“敬师兄。” ……想喝酒了。 齐无悔咽下口水,他既然都放出狠话说要戒酒,这才多久,总不好食言而肥,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按揉小腿时还好,按到大腿时,风无涯说话莫名打着颤:“好了,师兄,不用再往上,我自己来就好。” 风无涯低头就可以看见齐无悔的发顶。齐无悔的头发像他本人,喜欢自由生长,格外难以打理,毛毛躁躁的,只有刚洗完那会儿服帖一些。头发丝都这么不听话,主人自然是更加地不服管教,而这样的性子,注定要多受磋磨。 齐无悔当即停了手:“你……” 风无涯的眼睛望过来,不知怎么竟然水光盈盈,齐无悔心跳漏了一拍,怕被瞧出端倪,一屁股坐到风无涯身边道:“那就听你的。” 谷潇潇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说,二师兄其实是个多情之人。齐无悔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不以为然道:“听你胡扯,小鬼头的时候就算了,现在好歹也是个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了吧,要招桃花那还不是一把一把的,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抛媚眼说情话有半点意思啊。”谷潇潇很无奈地说:“不是那个多情……大师兄你也是个木头脑袋,还是朽木,跟你讲不清楚。”说着好像把自己说得生了气,齐无悔想追问,谷潇潇鼓着腮帮子不肯再说话。当天晚上齐无悔就跟风无涯讲了这事,末了还道:“这小妮子古里古怪的,搞不懂她!”风无涯笑道:“潇潇师妹这么大,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齐无悔这会子敏锐了一点:“她有喜欢的人了?”风无涯先是点头,后又忙说:“只是我猜测,还是不说这个了,谈论一个未出阁姑娘家的私事总归不妥。”便又聊起别的话题。齐无悔不知道的是,隔了几日,为这事,风无涯特意找过谷潇潇。两个人隐晦地打了番机锋,谷潇潇看着风无涯叹气,风无涯看着谷潇潇摇头,谷潇潇伶牙俐齿,风无涯甘拜下风,口风却不见松动,最终仍是说:“我没有多的心思,师妹多心了。” 可现在,他也不是很确定,他当初说那些话究竟是否出于真心。 第八章 捌 一路奔波劳碌,即便灰头土脸也顾不大上,好不容易到落脚处,总不能再对付过去。待琐事皆了,齐无悔烧了一大锅水,两人各自擦洗过,从包袱里找出干净衣服换上才肯安心入睡。 齐无悔见自己亵衣已经脏得快看不出原本的白色,不好意思扔进盆里,想单独拿去河边洗,风无涯失笑道:“已经很晚了,何必费那功夫。扔进去泡一晚,明早再洗就是了。” 两个木盆,大的那个堆着外衣,小的那个放着里衣,讲究人是不会把自己的里衣与外人的混起来的,不过两个江湖子弟,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规矩,再者他们本就是亲密的师兄弟,如手足同胞,齐无悔看风无涯不甚介意,也就从善如流。 熄了灯,风无涯睡在靠墙那侧,齐无悔自然而然地睡外侧,风无涯一时睡不着,便找话聊起来:“师兄,还记得以前咱们去龙渊浣衣吗?真的好冷啊,洗的手都快僵了。” “记得啊,某个小笨蛋还不会调用内力护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接着怎么着了呢,偷偷溜到老子身后,想用冻得通红的一双手恶作剧,结果自己脚下打滑摔进池子里,被救上来后还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啧,记得可清楚了。” 齐无悔的手微动,便碰到了风无涯的手,在黑暗中,他们指尖相触,齐无悔轻轻摩挲风无涯冰凉的指腹,那儿布满茧与冶炼铸造时留下的细碎伤痕。 “我也记得某位师兄救人上来后抱着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要我来安慰呢。” 风无涯手腕一翻,在齐无悔掌心里轻轻挠了两下,顿住片刻,以指尖一点点抚过齐无悔的掌纹。长风驿有个算命的,曾替齐无悔看过掌,断言他此生必酿大错,遭逢坎坷,不仅亲友有难,他自己也性命堪忧,可不可熬过,还得另说。那时正年少成名顺风顺水,师长同门健康和睦,门派蒸蒸日上的华山大弟子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扬言道:“老子就不信了,老子的命难道一开始就被写在手掌上了?再说咱们江湖中人有几个敢想着安安稳稳老死,你这种唬人的话骗骗那边几个蠢货就得了。喂,神棍,要是你说的话没应验,请我三年酒?”算命老者捋胡子,摇头,驼背一步步离去。那时风无涯自也是不信的。后来细想,大约不是什么老天注定的命,只是盈满则亏,骄极必颓,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世间哪有能一路好过去的美事,华山的陈年旧事和他们的性子就是最大的隐患,不是那一次爆发,也总会有个由头,无非时间早晚。 齐无悔实在很好懂的人。那一次,跌进沁骨寒潭中,窒息挣扎间被救出,在岸边,被同样冰凉的身子紧紧抱着,冷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架的时候,湿漉漉的衣服被蹭上满领子的鼻涕眼泪。风无涯又惊又怕,可是师兄好像惊魂未定,比他还可怜,风无涯伸出手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了,师兄,我在,我没事。”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实只是孩子时候尚未懂生之可贵,更不明白性命的脆弱,以及死亡那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力量,所以才能轻易地恢复过来,不把濒死的经历当回事儿。可齐无悔已经见过活生生的人是如何一点点咽气见阎王,更亲手割断过敌人的喉,剑锋染血,江湖人命当真如草芥,说没就没了。 齐无悔不怕水,只是水性算不上很好,可是这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风无涯掉进去的那一刹那,他明明可以立即救起对方,也许风无涯只用湿点鞋,然而修习时动作灵活的身子关键时却不听话,僵硬得无法动弹,脑海中空白,在他救上人来后他忍不住后怕,差一点儿,再差一点儿就要救不回他的师弟。 齐无悔回握住风无涯的手,睁眼说瞎话:“胡说,分明是你自己哭得嗓子都要哑了,还来污蔑你师兄也和你一般吗。” 风无涯乖乖任他握着,没有挣脱的意思,但明面上只也作不知,笑道:“急着否认做甚么,我又不会嫌弃你。” “你敢?!”齐无悔佯怒道,眉毛一竖,还真有点生气的样子。 风无涯笑了一会儿才连声道:“不敢不敢,师弟岂敢,师兄当时威风凛凛镇定自若,没有吸鼻子,没有擦眼泪,没有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跑,更没有在师弟发烧时以为师弟快死了跪在床前絮絮叨叨陈说对师弟的欺压事迹。” 以前是多惨痛的记忆,时日一长,好像也变得可以云淡风轻充作谈资。 齐无悔嘟囔一句:“小没良心的。”陡然身子一震,手上力道剧增,霎时几乎捏碎风无涯手骨,风无涯闷哼一声,齐无悔匆忙放手,背过身去,暗自抽着气道:“好了,快睡。” “师兄?”风无涯没被他糊弄过去,“怎么……是?” 万圣阁的“大礼”。 齐无悔忍不住蜷缩起来,汗如豆大,涔涔而下,新衣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不知是否之前与万圣阁人打斗时又中了邪招,此次痛楚较以往更为难捱,在单纯的疼痛之外,更有血液逆流般的失控感,似有一股真气不受调动地乱窜,齐无悔强自将之压积于胸,咬牙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冲撞,耳边风无涯的轻唤隔了一层又一层,听不真切,他转头,颤巍巍伸手欲抚上风无涯的脸颊,想开口安抚对方,喉间立时涌上一股腥甜味,那股真气像是窥见薄弱处,竟迫不及待再度冲撞过来,齐无悔指尖未触及风无涯,旋即转回狠狠捂住嘴,夜色中黑色的血顺着指缝滴滴哒哒落下。 风无涯支起上半身,看了个全,一言不发,发尾垂至齐无悔颊边,也被血染脏了。 疼痛并未随着呕出的一口鲜血消散,腿还在痉挛,气息明明更加紊乱,齐无悔以袖拭唇,作浑不在意状:“又来了,都要习惯得不行,就是打扰你休息了吧,明日我还是另找——” 风无涯忽然俯下身环抱住他,贴的不是很紧,哪怕是现下虚弱的齐无悔,亦只需轻轻一推便可推开,但齐无悔愕然半晌,私心之下不忍心推开他,只是颇不自在地说:“好了,像什么样子,我身上还有血,会搞脏的。” 他们二人都在颤抖,一个是因为无法控制的疼痛,一个是因为……因为什么呢,害怕,忧惧,痛恨,怜惜。 风无涯闷声道:“师兄不守信用。” 齐无悔侧头又咳出一口血沫,苦笑道:“我又怎么不守信用了?”他现在连说话都要调用全身气力,吐一个字,从喉至腑脏皆因颤动而如刀刮火烧。 风无涯恨不得能替齐无悔分担此时的痛苦:“说好了的,师兄不仅要坦率一点,也多少要试着依靠我啊,难道看你受此大难,你真以为我能充耳不闻蒙头睡觉?” 齐无悔唇在颤抖,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他面无血色,嘴边却都是血,手上,胳膊上,衣领边……到处都是,风无涯自然也不可避免沾到,他上半身几乎完全俯在齐无悔身上,头也埋在齐无悔颈侧,不肯抬起。 风无涯稍微收紧一点,低声道:“师兄,痛的话就抱紧我,抓着我的手,或者咬也可以。” “莫胡闹!”齐无悔立马呵斥,随即又软化道,“离我远点,老子现在内力真气都难以掌控,痛红了眼会伤你。” 风无涯说什么也不肯,齐无悔的手不知不觉也圈住风无涯,最后也只好认命由他去。 齐无悔没说谎也没吓唬人,他的手掌控不了力道,一手捏着风无涯的肩膀,一手搭在风无涯腰上,一旦那种被折骨碾肉的痛苦袭来他就会不自觉地用上极大的力道。风无涯想,明早起来,大概是一片青紫。然而这种痛及得上师兄所受万一么? 齐无悔昏昏沉沉间嗅见浓重的铁锈腥味,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血腥味之中又夹杂着浅淡的某种植物的气息,似乎是衣物或发丝间残余的皂角味道,大概来自风无涯,谈不上好闻不好闻,在此时却格外令人安心,仿佛在海浪沉浮间能够抓住某根与现实相联的绳。 思考是一件极耗心神的事情,齐无悔在与体内乱窜的真气斗争时消耗了大多气力,又被疼痛折磨得难以维持清晰思维,连完整的句子都难以组织出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免于被火烧刀刮般的痛,若不是抱着风无涯,指不定会丢人得打起滚来。 当他理智逐渐回笼,疼痛渐消,先是听到风无涯“嘶”地抽气声,再是嘴中浓厚的血腥味,令人几欲呕吐,这根本不是咳了几口血后的感受,他低头一看,自己竟是在风无涯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大口,衣上那处的血更分不清是齐无悔自己的还是风无涯的。齐无悔急急忙忙扒开风无涯的衣服,肩上硕大一个牙印,破了皮,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 风无涯还有心思开玩笑:“师兄,你当真不是属狗的?隔着衣服还咬得这么痛,牙齿可比狗还锋利。” “你不会躲开!”齐无悔也不知该气自己还是气风无涯,多半又是心疼。 风无涯若无其事道:“怕你自己咬着舌头,再不要咬碎牙齿,那我这个做师弟的只好受着点。” 齐无悔一口气差点提不上:“你!胡闹!” 以往枯梅时常要骂齐无悔一句胡闹,现在倒是轮到齐无悔骂风无涯胡闹。 齐无悔瞧着自己咬下的伤口,又尴尬问道:“疼吗?” 风无涯叹气道:“你让我咬一口,就知道疼不疼了。” 不知是不是痛得脑子喂狗,齐无悔居然当起真,毫不迟疑道:“那你咬回来,当做是道歉了。” 风无涯原本没那个打算,道:“哦?真的?那我咬了?”说着贴近齐无悔肩膀,张开嘴,齐无悔闭着眼转头不看,等了半天却也没有预想之中的疼痛,他睁眼,风无涯倒在他身上笑得浑身发颤,停都停不下。 知道被他耍了,无气可生的齐无悔看风无涯肩上的伤已不再流血,把他推回去。 “真的很晚了,快睡。” “就这么血呼撕拉地睡?” “没力气折腾了,只是点血而已,反正老子要睡了。”齐无悔说着一扯被子蒙住头,少顷,传出些微鼾声。 太刻意了。 风无涯戳了戳他的背,齐无悔纹丝不动,风无涯轻笑一声,也放松下来,眼皮子沉重,慢慢睡去。 第九章 玖 段命虽多少算个大夫,平时过的却不讲究,作息没个规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慢悠悠洗漱完才去瞧两个不省心的病人。 敲了几下门,听到门里着急忙慌的动静,齐无悔方睡醒,嗓子略哑喊道:“你等会儿——”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段命毫不犹豫推门进去,被床上的景象惊得眉毛一抖:“嚯,看不出你俩这么会玩,啧啧,年轻人也别玩太凶嘛,细水长流懂不懂。” 夜里不分明,白日间床单被褥上发暗的血迹刺人眼目,兼之他二人衣物也沾了血,看上去着实像有场惨案。 齐无悔已翻身下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道:“你自个儿龌龊可别说出来污人耳,短命的,还有换洗的被褥么?” 风无涯撑着上半身坐起,背靠床头,带着三分倦意朝段命打招呼。 段命向风无涯点头,又向齐无悔道:“倒是剩一套,就在柜子里头。先说好,再折腾你们自己解决,我可不管。” 凉水入喉,齐无悔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嫌身上衣脏,不避忌其余二人,就这么脱了沾血的衣服,去柜子里翻新被褥和衣服,先扔给风无涯一套,又埋头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自己的,才抖开正要穿,段命等得不耐烦,直接拽过齐无悔手臂往外走:“风无涯,你先换身上衣服,我和你师兄说点事。” 齐无悔只得把衣服搭在肩上,光着膀子与他出去,好在近晌午,日头正暖,无着凉的忧虑,反而熨帖舒服。 走远一些,确认风无涯听不见,段命才压低声音问:“昨晚吐血了?” 齐无悔道:“是,估计之前跟万圣阁打的时候中了些古怪东西,这群孙子。” 段命脸上表情颇微妙,混杂了某种探究和压抑的狂喜:“你师弟没事?” “问得奇怪,我师弟会有什么事?” 段命翻了个白眼:“拜托,早跟你说了万圣阁的药会改变体质,你现在的血是剧毒!昨晚你那点儿血,我拿剔齿签沾了喂鸟,鸟不到一炷香就断气。你师弟身上都是你的血,居然一点儿事没有?” 齐无悔脸色大变,懊恼自己昨晚竟然忘了这一遭,万一有事,岂不是又害苦风无涯,他留不住,急忙想回去把师弟好好检查一番,被段命拉住。 “你的血毒得骇人,风无涯现在无事,那就是无事!你这般莫不是想让你师弟知晓你情况?” 齐无悔暂时停下,后头无论段命说什么话都始终心不在焉。段命看他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好气又好笑:“与你性命攸关之事也敢不听,这么想死还费什么劲儿救!” 哪怕是为风无涯,齐无悔也并不想死,更何况他本就想好好活下去,但有事萦怀于心,实在集中不了注意,齐无悔道:“旁的,现下你莫与我说,说了我也听不进,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还有救吗?” “有是有……” “好,第二个,我要如何做?” “……怕了你了,我等会儿写下给你。”段命看出齐无悔焦急,也不欲为难他,心下暗自嘲笑,却也干脆放他走。 齐无悔却还要道:“这些话,我的情况,万不可与我师弟提,一个字也不许。” 段命自然无不可。 齐无悔犹不放心,知道段命这家伙一旦要钻研琢磨起什么东西来那是六亲不认什么道德规矩不管的,因而还要再次强调:“无论发生什么,除了好好治疗我师弟,绝对不能动他,听见没有?” 段命不爽道:“我是那种人?” 齐无悔才放过他,走到门口,搓了把脸,尽量使自己看起来镇静如常,才推门而入。 在外头站了会儿,腿酸,段命索性蹲着,拨弄眼前盛放的小野花。他是不喜欢麻烦的,可偏又承了齐无悔这个大麻烦的情,连带着还要管风无涯这个麻烦,更惹人烦的是这两个家伙黏黏糊糊犹不自知,真是想抛下他们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可惜他最讨厌半途而废,既然着手治疗,绝无反悔可能。他自己从没与人心意相通过,连带着也不信世间真有情义久而弥坚堪经风雨者,爱与善意从来熬不过点滴消磨,齐无悔求到他面前时,他既不信齐无悔能坚持长久,也不信风无涯能心无芥蒂,答应出手救助,无非是出于对向来桀骜的齐无悔竟能低头服软有点好奇,再加几分看戏的心思。 何况,就算人情未曾翻覆,又如何探知天意,生死也不过是须臾刹那间的事,人要没了,什么都是空。 揣摩着他二人私房话唠够了,段命寻块石子扔到门上,齐无悔道:“哟,还在呢,那请您劳驾进来一下。” 屋内,风无涯无奈道:“师兄,他是大夫,又是此间主人,我们说话该客气些才是。” 齐无悔仍不太放心,还上上下下细察风无涯,随口道:“我这还不客气啊?” 段命进来,冷笑道:“放心吧,我大人有大量,不会给你们穿小鞋的。” 风无涯干咳一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齐无悔打断他们可能要继续下去的无聊扯皮,道:“得了,这点小事容后再提。段命,说正事。” 段命照例给风无涯把脉,查眼睛与舌苔,查完后才一一讲明今后风无涯要进行的治疗,不仅要喝药泡药浴,按照口诀进行吐纳冥想和运转内力,还要每日练习站立,能独自站稳一盏茶时间后,再试着行走。 “必须要每日坚持,但切莫贪多,绝不可一次超过一刻钟,否则腿真废了别怨人,而且必须要在饮药和吐纳完成后,无人看顾时也不得擅自练习。”段命知道这些江湖子弟各个心气高,不怕苦只怕弱,担心他们急于求成揠苗助长,因此尤其强调这一点,齐无悔和风无涯再三保证后才放下心。 药是一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每一次的还是不同的,时辰不能换,药也不可混淆,药浴会根据情况而定,这些琐碎繁杂之事都得齐无悔额外上心。段命走后,齐无悔怕自己忘了,寻来纸墨一一记下,或许是经了昨晚,看得更开几分,风无涯也不说些生分话,只是问齐无悔中的毒要怎样办。 齐无悔含含混混,试图搪塞过去,风无涯却没被糊弄:“段大夫单独喊你出去,不是为我的腿,就是为你的毒,既然在我面前未说你的情况,那就是已经与你交代过,师兄,究竟如何?” 齐无悔提笔一顿,墨迹晕染开好大一团,暂且搁笔道:“没什么,你别瞎想,我的就是天天吃药就能好。” 风无涯故作轻松道:“半条命在师兄手里,我只是担心师兄有个什么万一,我可也全完了,说出来让我安心不也好吗?” 齐无悔笑道:“放心,保证好好伺候我们风大爷。说真的,你看段命那样,我也肯定没事啊,要不他还舍得对我态度这么糟糕?” 风无涯只盯着他,明显不信。被他盯得发毛,齐无悔把册子塞风无涯手里:“别乱想了,来,先把这玩意读熟背会了,我检查过,确实有强身健体功效,于你无害,中途若有阻塞千万喊我,不可自己硬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至于都这么怕我不听话逞强么。”风无涯小声抱怨。 齐无悔笑着摸他头:“先说好总比出事再打马后炮强。别不开心,我知道你聪明不会做傻事,只是多提一句。” 风无涯翻着微泛黄的小册子,一心二用,分出心神与齐无悔对话:“师兄的嘱咐我一定听,那我的话师兄也不得左耳进右耳出。” 齐无悔还没说话,风无涯又抢过话头:“也不许说我啰嗦,现在分明是你比较啰嗦。” 齐无悔笑骂道:“好心没好报!”说完又新拿张纸,记下必要事项,以为此事就算如此揭过,他的保证似是而非,但好歹也是个保证,应能让风无涯放心。 不料夜里,轮椅送来,段命打发齐无悔去拿,风无涯趁机询问齐无悔的真实情况,面容平静但坚定。 段命其实做出了几个方子的药来,只是猛症需猛药,这几个药到底安不安全还不敢保证,可齐无悔的情况也实在经不起一拖再拖。思及风无涯沾齐无悔的血液无事,段命心念一动,左右观望,齐无悔得走段山路去接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对风无涯实话实说了。 出乎他的意料,风无涯就像是早有所感,听完并未失态,只是神色难免黯然。 段命就像每一个有机会尝试炼制新药的医师,尽管知道进行尝试的背景是病者的痛苦,可也抑制不住跃跃欲试的兴奋,他道:“你也先别失望,今日我突然发觉,事有转机,不过,需要你帮把手。” 风无涯喜上眉梢,不由语速加快道:“若能为解齐师兄的毒尽一二分力,风某自当万死不辞,段大夫请讲。” 段命一想齐无悔发怒的样子,缩了缩脖子,尽管知道齐无悔不在附近,仍有点疑神疑鬼,于是附在风无涯耳边轻声道:“你不受齐无悔毒血影响,我不知是何原因,现在也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个事儿,但若以你的血入药,说不定正有奇效。我本来还担心是齐无悔吐的血有什么古怪甚至并不带毒,拿沾血的衣物回去,老鼠咬下一小块后中招死了,我用稀释过的血在自己身上试了一点,”段命伸手微抬将袖子抖上去,露出有半个铜板大黑痕的手背,“仍然被灼烧成这样。唉,你别那么看着我,我是百毒不侵的,我可不会拿我的命开玩笑。总之,纵然我体质特殊,也扛不住更解不得他的毒,可你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所以一定是你有什么不寻常。” “不过是些血,段大夫需要,尽管取去就是。” 段命这下开心了,倒记得压着自己的笑容给风无涯泼盆冷水:“我也只是猜测,觉得有可能,未必真能成,但现在救你师兄的关键也许真的就在你身上,你别抱太大希望,也不用绝望。” 风无涯道:“风某知晓,尽人事罢了。我的腿总归需要时日,反正不急,还望段大夫多注意我师兄。” 段命翻出自己的工具,取风无涯指尖血,不忘嘱咐:“千万不要跟你师兄讲啊,他自戒断万圣阁那个鬼药以来性情是愈来愈暴躁了,整个人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段命话音未落,当真响起炮仗炸裂般的巨大声响,原是门被大力踹开,段命脸色大变,门口响起一个现在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当真是不错,不要跟我讲什么?” 齐无悔面色如覆寒霜,气势慑人地站在门口。 段命赶紧停下手中动作,收起工具,尤其记得攥好装了风无涯血的瓷瓶 风无涯不退让分毫,毫无闪躲地对上齐无悔,虽笑着,话语间也有冷意:“不过是些师兄从前糗事,师兄何必这么大气性。” 齐无悔缓缓走到段命身边,瞪了段命一眼,又看向风无涯:“还想瞒我?风无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风无涯道:“齐无悔,用不着朝我吼,从小到大你一心虚就喜欢吼人,我什么时候被你吓住过?你任性,就不许我任性了?” 齐无悔气得头发都快炸了,段命猫腰想悄悄溜走,不想还是慢了一步,被战火波及。齐无悔一抬手发力,剑柄眨眼间打中段命手腕,风无涯的血也就随着瓷瓶碎裂一地。段命骂了句“病这么重了就别瞎找人撒火!”也来不及惋惜,赶紧溜为上策。 齐无悔脖子上青筋凸显,咬着牙对风无涯道:“我是师兄!” “呵,对,师兄,举世无双的好师兄,一个对师弟出死招的好师兄!” 风无涯口不择言吼出这一句后,气氛如同被凝固,寂静到只有喘息声清晰,两个人各自都许久未有动作。 齐无悔的气随着这一句话,全化作了满腹难言的酸涩,自嘲地耸肩一笑,转身欲走,风无涯晃晃脑袋,赶忙拉住他:“师兄!我刚才是昏了头,你别往心里去!人吵架的时候什么话都说,都不是真心话!”他的手在颤,他的音也在颤,齐无悔方才的神色令他心如刀割,他撒完火后很快就被滔天的后怕淹没。 第十章 拾 齐无悔不是没跟风无涯吵过架。 应该说,他们几乎从小吵到大。 谁吵架不翻旧账,谁吵架不戳对方伤疤,谁吵架时还能保持翩翩风度条分缕析。没有对错是非,争到最后也就是为了一口气,所以他们早有默契,吵完架后绝不把盛怒之下的话语当真。可如果这种稀松平常的争吵发展至交手,终至伤及对方躯体,又哪里是想忘便可轻易抹去。 “放手。”齐无悔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冷冷说道。 风无涯看不见师兄的神情,心乱如麻,无法从简短的两个字间判断齐无悔此时的情绪:“师兄……” 齐无悔叹了口气:“风无涯,你松手,我去把轮椅拿回来。” “师兄,你不生气了?”风无涯难免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先试试新轮椅,人还在外头等着,要是不合适,拿回去让他们修。刚才的事,老子等会儿跟你算账。” 这下风无涯才肯乖乖松手。 齐无悔照例想抱起风无涯,将他放到轮椅上,风无涯却拒绝道:“师兄,能否把轮椅移到床边,我可以自己过去,总不能次次都麻烦师兄你。” 齐无悔没说什么,推轮椅推到床边上,满不在乎地在旁边站着,似乎也不想看风无涯要做什么,只是一条腿却抵着轮椅,防止它倾倒。 在风无涯用双臂撑起身子缓缓将自己挪到轮椅上时,齐无悔道:“现在倒是知羞了,小时候明明早能跑还成天非要我抱,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娇养个闺女。”话语间好似有点嘲弄风无涯小时候娇气的意思,但怎么听怎么有股子“老子抱你那么多次都没嫌弃你居然现在还嫌弃起来”的酸劲。 风无涯坐上轮椅,左右摸摸看看,道:“又编排我,我哪有成日撒娇要你抱,不就是有些坑洼路不好走,你又闷头只顾往前冲,我实在跟不上时,才会让你抱着背着。” 讲到这里,风无涯顿了一下,想起往事,慨叹道:“那时候我才多高,好像才到你腰?”他用手指丈量比划,“吃力地跟在后头,拼命追,却总也追不上,你又很少停下回头看看,我生怕一个拐弯,你就扔下我不见了。”因此,儿时的风无涯常常觉得师兄很讨厌他,想趁机丢掉他,有时候又觉得师兄在故意欺负他人小腿短力气不够,坏心眼得很。他跟的跌跌撞撞摔了不知多少跤头晕眼花时,曾暗自下决心,再也不要喜欢师兄,再也不要理师兄,可最后当终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上齐无悔,抓救命稻草一般揪住齐无悔的衣角,再被低头望过来的齐无悔自然而然地抱起,在师兄并不舒服却令人安心的怀抱中休憩时,他那点毫不坚定的小念头顿时烟消云散,他想,师兄只是比较笨,不会体贴人,但笨蛋师兄才不可能嫌弃他这个小尾巴。 然而对于风无涯堪称阴影的记忆在齐无悔这里却无踪无迹,他的确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当时风无涯还有这般心情,听风无涯的控诉,一时有点懵,还想替自己辩解:“你人丁点儿大心眼就那么多,还瞒着不跟我讲,那我哪儿知道啊?”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话几乎听不见声儿。 “齐师兄,我这是从小就善解人意体贴他人,你那叫不会带孩子。” “少废话!正经事儿,这轮椅行不行,行我就去跟他讲一声?” 风无涯操控着轮椅,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又驶出房子,适应了一下外头的路。 “很好,替我多谢他们。要付酬劳吗?” 齐无悔看他心平气和地自如操控着轮椅,总算欣慰了些,正要去打发送轮椅来的人,道:“好用就行,别的你甭操心。” 风无涯笑道:“你身上有银钱吗?” 华山弟子的传统,行走江湖,身无分文,要用再临时想办法,手头有银子就尽早花掉。部分弟子的解释是:“免得被人抢。” 齐无悔敢接风无涯出来,身上当然还是有点银钱,后来他嫌麻烦,又怕与人打斗交涉时丢失,将家底全交给了风无涯,让风无涯保管。 齐无悔摸了摸自己身上各处,可谓是两袖清风,一丝油水也搜刮不出,手伸到风无涯面前,手掌向上摊开,风无涯把他的钱袋子郑重放到他手里,道:“此处安定,师兄的家当还是自行保管罢。” 拣了几枚碎银出来,齐无悔又把钱袋子放回到风无涯腿上:“算了,还是你收着吧,老子全副家当都在你身上,这下该放心,不会抛下你跑路。” “等会儿师兄不是还要找我算账么,不怕我一怒之下扔了?” “你试试?” 送轮椅来的木匠守在山谷口,没段命的吩咐他们万不敢随意进来,眼巴巴地等着,见齐无悔空手而来,知道轮椅应是没问题,松一口气,银子也不要齐无悔的,只忙着要走。齐无悔哪里肯占这等便宜,板起脸,佯作怒气腾腾,将银子塞给了木匠,那木匠才缩头缩脑地收下,白着张脸一溜烟跑走。 轮椅图纸是齐无悔画的,尺寸写得清清楚楚,照着图纸来,怎么都错不了。 说来也怪,华山资金紧张,捉襟见肘,但对弟子教养向来大方,弟子们琴棋书画爱学什么就学什么,齐无悔画工虽不成个样子,照书画些图样倒还勉强在行,他没去拿尺仔细量过风无涯,但或许是朝夕相伴,太过熟稔,略微一想,便心中有数。 这些事,风无涯并不知情,而齐无悔也从来没有说出口邀功的打算,反正无论做什么都没法让风无涯的腿恢复如初,觍颜欲博其好感,又有何益。 待到“算账”时,齐无悔又有火难发,倒是风无涯,先开了口:“师兄,我确有恨于自己的腿伤,我辈习武之人,纵使知晓四肢不健全者亦有高手,又何尝甘心终生困囿于此轮椅之上,连洗漱起卧都需依靠他人。” “师兄向我刺出的一剑,我无法轻松地说,我不介意。说实话,我介意得要命,我忍不住想,师兄为什么会舍得下死手,为什么我及时收招了而师兄却可以狠下心,我明知刀剑无眼,战时瞬息万变,谁也无法保证下一刻能及时作出反应,倘若是旁人,我绝没有这份纠结,可师兄是不一样的。” “师兄,你明白吗,我会想让你不要刺出那一剑,却从来不悔我当时收招。我想你好,师兄。”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再受其折磨,只是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难上加难。 直到风无涯说完,讲无可讲,一直沉默静听的齐无悔道:“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风无涯一口气说完许多积压于内的心里话,有些疲惫:“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学了一身武艺,到头来,有什么用,我用它做了些什么?一事无成,反而令师弟重伤,令师门蒙羞。是不是我根本不习剑,就不会发生这些了?” 唯有经历切肤之痛,才明白为何执剑在手却未必可护人周全,伤人自伤。 “不,师兄,不是这样的!”风无涯以为他有自废武功的倾向,连忙说道。 齐无悔笑道:“后来替你寻药时又觉得,还是腰间别剑武艺高强才好行走江湖,否则更是什么也做不成。” 倘使弱不禁风,就更加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风无涯调侃道:“毕竟光是用一口气是扛不住长枪短剑的。” 齐无悔道:“别想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你到底还藏了多少腹诽我的话没讲?” “没有,真没有。”风无涯仰头望着他,丝毫不心虚地直视着他,十分无辜。 段命叼着根草,从外头推开窗,探进来个脑袋:“终于消停。吵完了,两位大小姐?” 齐无悔眉头皱起,道:“何时喜欢听墙根了?” 段命道:“放心没听多少,再一次强调啊,我对你们的私事不感兴趣。我来,只是跟你们说一声,今晚的药浴药性比较烈,你俩注意一点。还有,齐无悔,你千万不能走神,一定要随时注意水温,一旦变凉就要加热,风无涯到时候可能反应比较大,只要没吐血,没昏迷,都正常,别鬼哭狼嚎来烦我。” 风无涯苦笑道:“听起来有些吓人。” “这算什么,想治疗哪容得你轻松愉快,你师兄在万圣阁头一日比你惨多了……咳当我没说。总之是药三分毒,平日也要好好调理,身体底子不能坏,要不然扛不住后续治疗。” 齐无悔没好气道:“说够了就滚。” 段命呸了一口:“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被你救下一条命!” 风无涯无奈道:“师兄?” 齐无悔翻了个白眼,很不情愿地一字儿一字儿往外蹦:“慢、走,段、大、夫。” 段命做了个鬼脸回敬,狠狠一关窗,听脚步声是走远了。 风无涯瞧着若无其事的齐无悔,终于没有多问他在万圣阁的经历,转而指使师兄推他四处逛逛。 第十一章 拾壹 湿热的温风和软,鸟鸣啁啾,蜂蝶相逐,水边蜻蜓贴着水面点起一圈圈涟漪,入目皆是草木葱郁繁花如锦的生机勃勃之景,叫人好不心情舒畅,美中不足是天不那么澄澈,有些泛灰。 齐无悔道:“漂亮吧?早该接你来外头看看,华山终年覆雪,寸草不生,地底下还尽是些死人墓,不是个养病的地。”天寒地冻,萧瑟苍凉,充满肃杀之气,诗情画意或许不缺,又哪里及得上秀雅的山水草木沁人心脾。一只小小的粉蝶如一片梨花般翩跹落到轮椅扶手上,许是累了暂作休整,风无涯望着不知忧虑的小东西,微微笑道:“此处自然是很好的。”说罢,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极其缓慢、谨慎地伸出手指,而胆小的粉蝶并不遂人愿,在风无涯的食指即将触碰上它薄如纱的粉白色羽翅前,触角一抖,扇动翅膀,飞回不可知的广袤天地。“只是,再漂亮也并非归处。飞鸟尚不舍离巢,人又何尝抛得下。” 齐无悔错过了那一出小小的插曲,可看得见风无涯眼底的落寞,听得见风无涯话语的挂念,怕他受到触动临时放弃治疗,便安慰道:“治好了就送你回去,很快,很快的。”一定很快就能好,全都能好起来。风无涯却反问:“送我回去?”头两字咬得重,重得声调都有些变形。“想自己回去?老子也不是非得管东管西,你腿要是没问题倒也行,就怕路上遇着点什么事儿不好解决。”齐无悔不可能听不出来风无涯的意思,只不过是在若无其事地装傻,试图蒙混过关。“……好,送我回华山,师兄你呢?你又该往何方?”风无涯苦笑道。你知道我想听到什么的,师兄。 齐无悔扯扯嘴角,勉强笑道:“我辈江湖中人志在四方,放眼天地,五湖四海,浩大神州,何处不可去,何处不可留?有你和师弟师妹们留在华山,老子正好安安心心在外逍遥快活!”真像他说的那般洒脱就好了。风无涯也不忙着戳穿他,顺着问道:“听起来,齐师兄似乎已经有了打算,不知待一切安定后,师兄计划了怎样的路线?”哪有什么打算,哪有什么计划路线,诚然天大地大,他齐无悔实则无处可去,要有回得去的地方,云游四方才叫潇洒,要是无家可归,只好叫流浪,即便是壮丽河山殊异风俗,于齐无悔而言说到底无关紧要,一辈子不看不了解都无妨。齐无悔毫不走心地瞎扯道:“早就听说西边昆仑有仙人,我打算去看看,说不定还踩中狗屎运得了个什么仙丹长生法,也是一番奇遇。” “哦,昆仑,那是很远的地方了。” 古籍载,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乃万山之祖,万神之乡,神仙居所,万物尽有。说起来,齐无悔还真起过去昆仑寻医问药的念头,在传说里神乎其神的仙山,想必总也该有些特殊之处。昆仑已几乎是边界,再过去,就更是少有了解的蛮荒世界,这已是齐无悔一时半会儿能想起最远而听起来比去海外寻仙山要靠谱一点儿的答案。“呃,是啊,很远,特别远,地图都不好找,不过远一点长见识。”齐无悔显得有点语无伦次,几乎想不起来昆仑山具体是在什么方位,生怕风无涯再问得细一点,他就要敷衍也敷衍不下去。可风无涯却道:“昆仑纵广一万二千里,中有五色云霞五色水,听说昆仑仙山也有许多奇异景色,同此间距离遥远,来回便是几年过去,风某有憾于不曾得见,不知师兄可愿意捎我一程。” “你疯了?”齐无悔几近失声,急道,“老子又不是真的——咳,我是说,路途遥远颠簸,你就算是痊愈,也经受不住。再者,你不是急着要回华山,怎么又要跟我走?” 风无涯仍旧保持着笑模样轻描淡写:“我辈江湖中人志在四方,师兄说得对。” 齐无悔快被自己的话噎死,忐忑间难以判断风无涯是出于讽刺还是真心实意,只好投降道:“打住打住,我刚就随口一提,你别当真,昆仑鬼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地儿,老子才没打算去。”风无涯叹了口气:“齐师兄莫误会,我当然最想让你同我回华山,但如果师兄真有计划,在下是真的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可你?”“人的想法总会变的。事到如今,想让一切回到原样,是我痴心妄想,但是眼睁睁看着师兄与我……们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又还是,不大甘心。”风无涯当初一心只盼着齐无悔能回到华山,大家全能当无事发生,仍然照旧照常生活,好似这样就能真的令一切回到正轨。他本以为这是为华山考虑,后来才惊觉无非是他个人私心,只为逃避世事变迁一落千丈带来的恐慌和茫然,试图制造令人心安的一切如常的幻觉,华山经济条件再窘迫,好歹是个泱泱大门,要只是失了一个弟子就过不下去,早该倒了。华山离得了齐无悔,是他离不得。当真站在齐无悔的立场想,风无涯也并不忍心逼迫对方如他所愿,齐无悔心高气傲,对重伤他一事耿耿于怀,一度陷入严重的自我厌弃,怎么可能再回去没心没肺地做大师兄?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齐无悔若食言,该有多难堪。清醒过来的风无涯想的很清楚,即使他伤好,伤痕也绝不会消失,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就此抹消,就像他们日渐成长,以后还会逐渐衰老,不再可能回去少年时光,总归要有新的活法。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就山,勉强不了齐无悔,那不如自己换个法子,否则,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彼此各有生活,两人见面越来越少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关系越来越生疏? 这时候齐无悔当然也没脸直说自己其实很长时间都呆在华山外头冻得人掉血的誓剑石上。“总而言之这点你不用担心,老子再也不会穿上华山的衣服,但跟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也不是虚的。” 风无涯还正奇怪他怎么就总而言之起来了,忽然间天色变暗,一大朵乌云厚棉被般牢牢盖住太阳,空气湿润得仿佛虚空一拧也可滴出水来。齐无悔拍了下脑袋懊恼道:“我就说这贴着水瞎飞的蜻蜓忒多,原来是要下雨,咱们赶紧回去。”风无涯点头,弯腰伸手欲摇动轮子,齐无悔握住轮椅背上的把手:“我来我来!”微微用力,轮椅前头翘起,风无涯往后滑了些许,背贴住椅背,顺力仰头看见齐无悔满是胡茬子的下巴,愕然间,齐无悔已推着他走到特意修整过的平坦道路上,小路路径更短,但坐在轮椅上的人就得受苦,还是平路好得多。 天边闪过一道游龙状闪电,惊雷紧接着就在耳边炸开,像戏子开腔前那一声镇住全场的锣鼓声,尽责地拉开接下来的序幕,豆大的雨点连忙上场,不带停顿和犹豫欢快地噼里啪啦砸向人间。猝不及防,齐无悔不由得骂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脱下身上外衣扔到风无涯头上,风无涯眼前一黑,原来那衣服几乎整个盖住风无涯的头。 风无涯撑起衣服,乖乖将自己尽量缩在临时遮雨伞下,齐无悔不听话的一头乱毛被雨水打湿,不甘不愿地顺服下来贴着脑袋,风无涯转头望他,齐无悔抹了把眼睫附近的雨水,在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啦的雨声里扯着嗓子吼道:“坐稳了,怕的话闭上眼睛,默数十个数,睁眼就到了!”心里咯噔一声,风无涯立马意识到齐无悔想做什么,脸色发白:“等,等会儿,师兄你悠着点——”齐无悔已经推着他飞快地在雨幕里向前冲去,纵使前方毫无障碍,风无涯在飙升的心跳速度中还是选择闭上眼睛数数。希望这轮椅质量能撑住,千万别半途散架。 而齐无悔想起自己少年时逗风无涯,说要教他飞,将彼时一个白瓷般的娃娃高高举起甚至向上抛,得亏小风无涯心大,还乐呵呵地傻笑说再飞高点飞高点,最后一次是被枯梅抓个正着,齐无悔被罚倒立罚了个狠,再不敢乱来。 一、二、三…………九、十。轮椅停住,风无涯终于能好好坐正,睁开眼,果然已到了屋檐下。齐无悔不住地用滴着水的袖子擦着滴着水的脸,还笑着问道:“怎样,学会飞了没?” 第十二章 拾贰 风无涯微微侧身,将齐无悔浸满雨水的外衣对折卷好拧了拧,煞有介事道:“飞?吓都快被师兄吓死,哪有闲情逸致体验别的。” “有待锻炼。” 齐无悔随口说完,嫌不舒服,甩甩左袖又甩甩右袖,试图把令人厌恶的黏湿感甩掉,风无涯瞧见,顿时联想到小狗落水爬上岸后拼命晃动抖水的动作,乐不可支。起先还能憋着,齐无悔又拨弄起湿漉漉的头发,晃晃脑袋,简直像了九成九,风无涯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 齐无悔莫名其妙:“你不会吧,染病发热也没这么快啊。” 风无涯向前倾身,抬手,把衣服当做手巾替齐无悔擦了把滴水的头发:“先进屋,等会儿你我二人齐齐染病就有的看了。” 齐无悔接过风无涯手中的衣物,不以为意地在自己脸上胡乱一抹,推着风无涯进屋,絮絮叨叨:“头发湿了没?湿了赶紧擦干,身上衣服哪里湿了也先脱下来,换上新的,钻被窝里等着,我烧水去。”自己说着还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我无碍,倒是师兄要顾好自己,先擦干等雨停再出去吧?” 比起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齐无悔,只有发梢微湿衣角靴子沾上泥点子的风无涯脱下外衣后堪称干爽,偏齐无悔不信,说风无涯又在逞强,刚脱下湿衣还来不及换上新衣,就先去确认风无涯的状况。甩干净手蹲在风无涯面前挤手捏脚,拍西瓜敲古董似地,风无涯自然有所抗拒,又不可能真的花什么力气阻止,反而捞捞搭搭牵扯不清,一来二去搞得齐无悔也起了点坏心,哈手挠他腰上的痒痒肉。 “哈……师兄,等……唔等等,哈哈哈哈……停下,师兄!”风无涯坐在轮椅上,想躲也无处可躲,拼了命要避开,瞥见齐无悔胸腹上交错纵横的伤疤,一时失神,最后还是被齐无悔按住好一顿伺候,笑得快喘不上气,泪花都挤出来,脸上又红又烫。 齐无悔正咧着嘴笑,抬眼撞上风无涯泪光涟涟迷朦失焦距的眸子,忽然也一股热气往脑门蹿,他连忙停手,怕被风无涯瞧出不对劲,二话不说将风无涯抱起塞进被窝里头:“好在没怎么湿,等着,我煮点姜汤。” 风无涯棉被披在头上,不满地让他以后不要再随便动不动就抱起他,好歹要打个招呼,齐无悔背对他找干净衣服,心不在焉地敷衍说好。风无涯又看见他背上的狰狞伤痕。 习武之人身上有伤再正常不过,风无涯自己身上也多的是伤,但绝没有齐无悔身上这样多这样可怖。 横贯了半个背的那条大概是新伤,胸腹的也大多是新伤,甚至有些痂还未脱落干净。 幸好。幸好,已经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 风无涯埋头,把眼角的泪偷偷用衣袖揩去,心想人真是奇怪,哭的时候会掉泪,笑的时候也要掉泪,被挠个痒痒还要像大哭一场,也太丢人。 雨来得急,去得快,好像雷公电母不小心敲响了鼓,打瞌睡的龙神被吓得眼睛还没睁开就赶紧布雨,清醒后才发现只是意外,只好灰溜溜逃走,雨收云散,万里长空一碧如洗,云絮雪白,似乎是被从洗衣盆中拎出来晒的棉花。 齐无悔的“姜汤”就真的是热水煮姜而已,除了点姜特有的辛辣味什么味道都没有,风无涯却喝得津津有味,倚窗捧着碗吹一口喝一口,望着远处满眼的水嫩草叶,小水珠子粼粼闪光,窗檐阴影下齐无悔挽起袖漫不经心地搓洗衣服,风无涯笑吟吟道:“师兄——用点力呀,这样是洗不干净的!” 齐无悔怒道:“别烦老子!洗破你衣服你就光着屁股呆半年吧!” 风无涯探出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要虚心接受批评才是,怎能如此恼羞成怒,会不利于今后进步的。” 齐无悔眉毛一跳,杀气毕露,风无涯急忙要关窗却慢了一步,齐无悔满手的肥皂胰子沫尽数糊到风无涯脸上,甚至有一些流进嘴里,苦咸得令人作呕,风无涯“呸呸呸”地吐出去,销魂的味道萦绕唇齿久久难散。 风无涯抹去脸上的洗衣水:“师兄愈发小心眼了,万一我中毒怎么办?” 齐无悔哼了一声:“不就点儿灰和猪胰脏,毒个屁!现在幸灾乐祸是吧,以后老子让你全都洗回来,你吭哧吭哧地洗,我就坐在一边吃着西瓜监督你。” “幼稚。”风无涯貌似委屈地嘟囔着,笑意却撤不下,“原来师兄这么急切地忙前忙后,都是为了日后要剥削压迫我,太令人伤心。” 齐无悔笑骂道:“少装模作样。师弟不就是拿来养得白白胖胖好卖?” 风无涯低头看看自己:“那看来师兄仍需努力,现在风某离白白胖胖还有点远。” 晾好衣服,齐无悔伸了个懒腰,回到屋里仰面就倒在床上:“好困好累。”一手揽着风无涯的腰把他也带得躺倒,风无涯挣扎,齐无悔的手臂重有千金牢牢压在他腰腹上,道:“别闹,我真的困了,让我睡一会儿。” 风无涯费劲吧啦地试图搬开齐无悔的手:“你睡吧,我不困。我自己去看会儿书。” 齐无悔却不肯:“看什么看,睡觉。醒来吃完饭泡药,还有得你受。” 无法,毫无倦意的风无涯只得陪着齐无悔休息。齐无悔果然说的不假,他又困又累,几息间就陷入黑甜乡,风无涯呆愣愣地盯着他的脸好久,渐渐也犯困,眼皮子打架,打起瞌睡来。 风无涯是被饭菜的香气勾醒的,桌上摆了三菜一汤,荤素搭配,都是些清淡可口的小菜,齐无悔正在布置碗筷,来蹭饭的段命早早握着碗抓着筷子跃跃欲试,屡次欲伸出罪恶之手都被英明神武眼疾手快的齐无悔打掉。 “师兄?”风无涯睡得头发有些凌乱,随意捋顺来,掀开被子,把自己挪到床边,再转移到轮椅上,齐无悔恶狠狠地瞪段命一眼警告他不许先动筷子,大步走至床边,识趣地未越俎代庖,只稍稍起个拐杖作用,帮扶一把。 “正好饭菜做好了,你洗把脸,来吃饭吧。” 齐无悔竟然细心地早就备好水与毛巾。风无涯洗脸的时候暗想,流落在外的时日到底还是锻炼了师兄不少地方。 等风无涯终于拾掇清爽入座,段命拿筷子敲碗,打趣道:“可算把您盼来,要不然我就饿死在饭桌前了,某位兄台小气的要命,提前吃口菜就跟要吃他心上人豆腐一样。” 齐无悔道:“闭嘴,吃饭!” 风无涯笑道:“闭上嘴可没法吃饭。” “站哪一边儿呢,怎么还帮外人说话?胳膊肘往外拐是吧?”齐无悔把装得满满一碗的白米饭重重砸在风无涯面前,又好气又好笑。 吃菜也堵不上段命的嘴:“齐大侠这是发财了啊,说还有点饼子糙米,非得煮精米,啧啧,看看看,地主都不见得有你奢侈。说好了啊,厨房里粮食管够,但精米白面可就那么一点,吃完你得自己掏钱买粮,我可不管你们。” 风无涯当然知晓齐无悔如此做派是为自己,又不好直接当面给齐无悔泼冷水,便旁敲侧击道:“多谢段大夫提醒,此事我们心里有数,自会解决。师兄,以前听人讲过,粗粮也可以养人,尤其是我们这些从小吃粗粮吃惯的,要是一下子天天吃那精米,胃肠估计也受不了。” 齐无悔闷头扒饭道:“先吃几天,有条件就别苦兮兮的,说好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段命做了个极其夸张的被恶心到的表情,发寒似的抱着手臂抖了抖,齐无悔羞怒交加,朝他低声吼道:“不想吃就滚!” 风无涯夹了一筷子菜塞齐无悔嘴里。 齐无悔顿时消气,偃旗息鼓。 用过饭,齐无悔又同风无涯去外头逛了几圈消食。山间夜里蚊虫多,二人甚少防备,浑身发痒,待不下去,匆匆逃回来,段命正好在自己屋门口,见他们回来,指使齐无悔去将烧好的热水搬来。留下风无涯与段命单独相处,风无涯有些拘谨,而段命似乎也没什么要热络一点的兴趣。段命的屋子里有浓重的药味,其间还夹杂了一丝血腥气和兽类独有的臭烘烘的气味。风无涯看向段命的桌案,那上面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很久没收拾过的样子,桌中间摆着一个笼子,里头是只灰色长耳的兔子。段命隔着笼子用手指逗它,它却仍旧缩在一角,奄奄一息,无动于衷,段命说道:“你知道这是第几只兔子吗?” 风无涯茫然。 段命也不是要他回答:“第十一只了。从我开始帮齐无悔研制解药以来,这已经是第十一只。” “这……前面的十只呢?” “还用问?死了,埋地里沤肥。” 风无涯脸色不大好:“敢问一句,现在给师兄的解药进展如何了?” 段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会风无涯,自顾自地说:“除了兔子,先前还死了几只老鼠。其实要给人做解药,最好的试验者肯定是人,但是我已收手隐居,无法拿人做实验,况且若真拿人来试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肯定宁愿死也不会吃。好在……也不能叫好,总之兔子老鼠吃了没事的人未必能吃,但它们吃了都嗝屁的玩意儿人绝对吃不得,而到目前为止,这还是唯一一只试了药活下来的。” 尽管活下来,状态却叫人担忧。 段命取了片菜叶,隔着笼子逗引兔子,那兔子终于有点反应,颤巍巍爬来,咔嚓咔嚓咬了几口,突然不动,随即发狂般抽搐,段命抽手,眼中淡然,无悲悯也无失望。 “现在也要死了。” 风无涯却做不到他那样淡定,眼见着那兔子倒在笼子里一动不动,仿佛看见齐无悔死在眼前,如坠冰窖,手脚冰凉,有些失态地说:“那师兄要怎么办!段大夫,你一定要救他!” 段命歪头道:“我觉得要换个思路,服用就立即痊愈的解药我一辈子也做不出来,这世上也不会有。但是幸好有你,你可以帮忙压制毒性,再配合药物,将他体内毒素一点点祛除。” “我?” “对,你,你对他的毒没反应,我琢磨来琢磨去,可能就是老天不想让你齐师兄死。” 风无涯深吸一口:“那么我要做什么?” 段命理直气壮道:“具体的还没想好。” 风无涯几乎绝倒,苦笑道:“段大夫,你也知此事拖不得。风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段大夫若能救回我师兄,在下甘效犬马,结草衔环,赴汤蹈火,绝无二话!” 段命听了,似有些动容,语气比之前软一些,问:“据我所知,你会伤成这样,全是齐无悔的错,你为何不恨他,反倒如此为他考虑。” “并非是师兄的错,切磋交手,刀剑无眼,本就寻常。他是华山七剑之首,是我的师兄,待我那样掏心掏肺,我怎会不为他考虑。” “仅此而已?” “何意?” 段命嗤笑一声:“没什么,听不懂就算了,倒是两个呆子。喂,别浪费时间,脱衣服。” “啊?” 段命翻了个白眼:“听到齐无悔的脚步声了没?他端水过来了,浴桶也早给你备好,就你这中看不中用的衣服层层叠叠叠叠层层,脱完,水也要凉了。” 第十三章 拾叁 段命将药材一样样地放进去,清水渐渐变得浑浊,散发出浓重的药味,带着湿润泥土般的腥气,不大好闻。段命大功告成,拍两下手,掩住口鼻。 齐无悔虽然已经打横抱起盖着外衣的风无涯,要将之放入浴桶前却还是停住,狐疑地问:“都放了些什么鬼东西,你确定你没搞错?” 段命道:“我确定——你们不会想知道的。没别的大事不要喊我啊,等水变清就赶紧让他出来擦干。”说完就急急走开,似乎一时一刻也不想多留。 风无涯垂下一只手,掬起一捧凑到面前嗅闻一番,朝齐无悔点点头,齐无悔才轻轻放下他,浴桶有些深,纵使风无涯双手已经紧扶住边沿,齐无悔还是一路触底才敢放手,这么一来衣袖湿了个全。药汤没过风无涯腹部,约与心口位置齐平。热气蒸腾,烛火下白色的雾气缕缕升起,歪歪扭扭,风无涯将浸入水中的头发捞起拢了拢,颈背紧贴着桶边,往下略沉身子,让头发落到桶壁外,免得被继续打湿。 齐无悔伸手试了试水温,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你就说,别忍着。” 风无涯道:“除了味道难闻些,暂时无事。” “要不要点上什么香?” 风无涯笑道:“只怕味道一混,更是美妙,还是免了。” 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把小竹凳,齐无悔吹了吹灰,背对着风无涯,一屁股坐下。他不知道,他这般反而令风无涯更加尴尬,嘴张张合合数次也终未说出一字。原本,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弟之间没什么羞不羞的,小时候光着屁股互相拿木盆替对方冲洗也是有的,据齐无悔说风无涯刚入门那两年还都是齐无悔帮他洗的,况且如今不算沐浴,仅仅是治疗,大可坦坦荡荡。然而段命在讲药效时天花乱坠漫天胡扯了一通,明里暗里贼兮兮点出了些这样那样的事情,两个人虽未曾有言,心里却都不免多想了想,不想倒还好,一旦往深里想,觉察出心间暗藏下难言的复杂情愫,手脚都快不知如何摆,浑身上下无一处是对劲的。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灯烛火星爆裂的细碎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齐无悔试图驱散脑海中为阻止某个想法而产生的过于天马行空的念头,让自己回想习过的招式,气息的运转,可身后不时传来的水声仍旧让他心猿意马。 而在如此寂静下,风无涯咬住唇泄露出的闷哼也无法逃过齐无悔的双耳,听上去极其痛苦,齐无悔连忙几步赶来,几乎是屈膝跪在浴桶前,发现风无涯满头是汗,紧闭双目,好似陷入昏迷失去知觉,手紧紧抓着浴桶边沿,手指弯曲的弧度过于紧绷,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想起段命的嘱咐,齐无悔心快跳到嗓子眼,慌乱地拍了拍风无涯脸颊:“喂,师弟,风无涯?醒着吗?风无涯?”段命说过,只有两种情况才是出大事,昏迷正是其中一种。幸好风无涯缓缓睁开眼睛,一片清明,只是说话带着虚弱的气音:“我无事。就是……太痛了。” 齐无悔虽然恨不得替他受这份苦,但着实也无能为力,只好问道:“那你方才没有昏迷?” 风无涯尽量平淡地安抚齐无悔,听起来不知为何含含混混像含着个什么:“没有,我一直神识清醒,师兄放心。”这话倒是不假,过程绝无他所说的那样轻松,风无涯与腿部筋脉寸断般的痛苦做斗争的同时,一直有一个轻柔的声音说,睡吧,睡过去,一切就好了,不会再有疼痛,他几乎要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以躲避疼痛,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隐约意识到他若如此做,也许就一辈子也再醒不过来,心一横索性咬破舌尖,维持清醒。 齐无悔双手覆上风无涯紧抓着浴桶的一只手,被那冰雪似的寒凉惊得打了个激灵,心疼得要命,勉强打趣道:“这浴桶都快被你抠坏了,小心那小气大夫给你穿小鞋。”实则目光哪里有空放到死物上。风无涯才发现自己因痛极而紧抓的手,这时也感觉到指尖的痛楚,想要卸去力气,被齐无悔覆住的手却恰好一阵抽搐,几乎动弹不得,还是齐无悔一边微微释放内力一边摩挲着,手渐渐暖和起来,泛上些血色,食指抽动一跳,终于恢复正常。风无涯指甲里残留着不少木屑,足可见用力之深,齐无悔自然见到,还一根根手指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没说什么,任由风无涯抽回手。 “师兄……”风无涯才说两个字,急急刹住,嘴角却还是有血丝徐徐淌下,齐无悔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你吐血了?” 风无涯摇头,格外简洁道:“不。舌头破,出血。” 齐无悔一听就知道是风无涯痛中咬到舌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别泡个药浴又留下一身伤,那段命果然不靠谱,老子等会儿就去找他算账。” 风无涯又是摇头,停下来后苦着张脸,可怜巴巴地望着齐无悔。齐无悔拿他没辙,摸出瓶药粉,板着脸道:“行了,我随口一提,不去找他麻烦。现在,张嘴,伸舌头。” 风无涯乖乖照做,舌尖鲜红肿起,还在流血,齐无悔面不改色,手腕一翻,药粉不要钱似地洒在风无涯舌尖上,快倒空半瓶,齐无悔才收手。因是在舌上,极易被涎水冲散,齐无悔撒的药粉见效十分之快,在被吞咽完之前就能止住血,唯一的缺憾是苦味惊人,经历过一次就绝不会想遭受第二次。 这下好了,全身上下不是痛就是苦,天下也没几人能有我这般经历。风无涯苦中作乐地想。 齐无悔又探手试了试水温,用上内力加热片刻,风无涯被热气熏得从脖子至被药汤没过的部分全都红得像刚蒸熟的虾蟹。 第十四章 拾肆 齐无悔拍了拍他的脸,问道:“还疼吗?” 风无涯含含混混地说疼,齐无悔道:“问你舌头疼不疼呢。”风无涯才知道理解岔了,顶着舌尖的肿胀痒麻感,咬字不清不楚:“不疼。”才说完却又是一阵战栗,一声闷哼。腿好像被折断锤碎后又被扔进火炉里灼烧,风无涯能够逐渐感觉到原先完全无知觉的地方似乎与其他部位相连通,不再是像被安了条古怪的木头腿。齐无悔握住风无涯的手,聊胜于无地替他输送一小缕一小缕的内力,帮助风无涯运转气息,冲破滞塞,梳理有些乱的真气走向。风无涯如今体内因药浴的效用,真气充盈,甚至有些满溢鼓胀的感觉,加重了腿部的灼烧感,连上半身的筋脉亦有被投入烈火之中的错觉,血液似乎成了熔岩浆,滚烫地烧过他每一寸血肉肌肤。他丹田处如不断聚集火星,不知如何浇熄,亦不敢轻易放任其四处流窜。 如此状况,齐无悔不来帮这个忙倒还好,风无涯咬咬牙总归也挨得过去,一帮忙,无异于往星星点点燃起火苗的柴堆扔了把明火,霎时燃起烈火,雾笼四野,天焦地毁,一切都烧了个干干净净,荡然无存,风无涯欲抽手也来不及,火烧到眼周,烧出一片绯红,眸光粼粼,不甚清明,像极了染风寒高烧时的情形。齐无悔察觉不对劲,急忙停下,握着风无涯的手,一阵心惊,那像十来岁天光未亮时饿得发晕在后厨蒸笼里偷的热馒头,烫得叫人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几乎拿不住,风无涯却镇定异常,固执地抓住他的手,勉强道:“无事,只是真气流转速度加快了一些。”齐无悔低头一瞥,那浓墨般的药汤正在飞速褪去颜色,变得透明澄澈。然而因齐无悔那一瞥,风无涯又忽然像甩掉冰渣子或火星子一般甩脱齐无悔的手。 段命竟然说的没错。 意识到某些不该有的反应,风无涯仿佛被迎头泼了盆凉水,脸上却又臊得慌,一时之间思绪万千而又无一有益于眼下,恨不得蒙头晕过去才好。 风无涯尴尬道:“师兄,可否请你先避让片刻?” 齐无悔犹在状况外,自然是想也不想立马否决:“说什么胡话,你这种情况,老子敢放着你不管?再说眼看这药汤快要泡完,等会儿用干净的温水洗洗回去歇息不就得了。” “但是……”这又要风无涯如何开口。 尽管他二人自小长在一块儿,成长时寻常的不寻常的状况互相都见识了个够,也不觉有何羞耻,但往时不同于今日,他们都已是独当一面的七尺男儿,哪怕是再亲密的师兄弟,如此私密之事又哪里可以和少年时一样互相打闹玩笑着过去?况且,倘若当真如少年时般懵懵懂懂坦坦荡荡别无他念也就罢了,如今心里头那些心思,即便一再视而不见自己欺瞒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就什么都不存在。 自伤后,他的行卧起居,包括更衣解手之事,都多少成了麻烦,除却站蹲的不便,那物什也因伤受了些影响,好在尚且能有所知觉,可以控制,没落到失禁的地步,只是其他功能的确受碍。柳圣学是大夫,见的多了,并不特别当回事,讲起病情面不改色,还安慰风无涯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小问题,很好解决。风无涯本身非嗜欲之人,江湖儿女又不似普通百姓把后代子孙香火看得那样重要,心仪之人反正又——总之无甚所谓,私下里还觉得是少了一个困扰,少年时从梦中醒来弄脏亵裤一度是他人生中最黑暗和羞耻的时刻。 谁成想段命的药见效这样快,腿能不能好还不知晓,难以开口之处先打起精神来,风无涯试着动了一下,腿微微合拢,却无法像他想的那样夹紧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与其说毫无知觉,不如说无力控制。当然,他心中也明白,不会有那么神奇的药,泡一次就可以让他的双腿恢复如初,感到失望却是难免的。等水慢慢清澈,那可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风无涯有些绝望,卸了气力,甚至想让自己的脑袋也泡进水里头冷静冷静。 齐无悔只以为他是又哪里疼忍着不肯说,当然不会避开,又见风无涯身子慢慢滑下去,水快淹没下巴嘴唇,怕他是泡久了被热气熏得头晕,赶紧架起他两边胳膊把人给捞起来扶正。 齐无悔紧皱着眉道:“到底怎么了,身子烫成这样?” 风无涯大约也是难受得过了头,灼烧疼痛之感和其余乱七八糟的思绪把他的脑子烧断了几根弦,不知为何莫名感到委屈,又疼又难受还要忍着不能说实话,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有这番遭遇,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啊,难道老天严苛到稍有几分杂念都不允许么。最后风无涯竟略带鼻音像儿时一样撒娇道:“师兄,不泡了好不好?我不想再泡了。” 若非有此折磨,风无涯又何至于此,齐无悔心抽抽地疼,也自然而然地软了脾气,好声好气地哄道:“好,不泡了,我抱你起来?” 风无涯摇头道:“不,师兄,我可以自己站起来,我扶着浴桶便好。” “……不行。”齐无悔原本是想骂的,见风无涯的样子,一忍再忍,硬生生把骂语压下,干巴巴地说道。 风无涯道:“我又不是废人,有分寸,迟早都要自己站起来走的,难不成能赖在师兄身上一辈子?” 便是赖一辈子又有何妨。齐无悔是想这么说的,可他也明白不能任由自己把愧疚当成借口阻挠风无涯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他愿意就这么照顾风无涯,风无涯何尝甘心一生受困,只能仰人鼻息靠人照料而活。 齐无悔嘟囔道:“那也不差这一时,你泡了许久,浴桶底又滑的很,还是我抱你出来。” 要是被他抱着,风无涯身上的变化无疑会被看的一清二楚,到时候也不知场面该有多尴尬。风无涯仍旧拒绝,只是说:“没那么娇气,要不,师兄你在边上,略扶一下就好,有什么事你肯定也来得及救我。” 齐无悔也只好遵他的意思,替他拿了沐巾和衣物过来,放在浴桶前的架子上,风无涯一伸手便能取下。齐无悔就贴着浴桶而站,面对着风无涯的后脑勺和背部,手略作环抱状,虚虚守在风无涯两边肩膀旁,风无涯真怕齐无悔一着急直接把自己拎小鸡一样提溜起来。手放在浴桶边,风无涯缓缓使力,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尚未站直,瞟了齐无悔一眼,连忙去取擦身的沐巾,当然是不稳的,幸好被一直紧盯着的齐无悔扶住了,在齐无悔打横抱起他的同时,风无涯也用沐巾盖住下身,若无其事道:“我身上都是水,师兄你衣服又脏了。”齐无悔道:“既然如此,明日你就替我洗了。”说着又走到一处架子旁,上面晾着一条巨大的沐巾,齐无悔伸脚一勾,让架子微倾,沐巾顺着落到风无涯身上,几乎盖住他整个人,风无涯把脑袋从里头拱出来,齐无悔已经抱着他走到外间的床旁,道:“裹紧点,别给老子把自己冻着。” 风无涯却说:“反正等会儿还要再入水,费这功夫做什么。”他也有脾气,折腾这么一遭下来只想早点回去休息冷静,明知师兄也是为他好,仍难免带点情绪,尤其是下身的某物,万一被齐无悔瞧出端倪就糟了。 奇怪的是,齐无悔没有马上回怼,反而用难得的十分平和的语气劝道:“没事的,不用担心,只要再遭一会子罪,很快就好了。” 这反而让风无涯毛骨悚然:“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动怒。” “我知道。我也没生气。” 风无涯被裹成个大白茧,缩在床上,齐无悔去收拾浴桶,再换上新的热水。离开药浴的功效,风无涯体内沸腾的真气和内力偃旗息鼓,安分了下来,乖乖按照原本的路线运转,下腹和腿部也不再有强烈灼烧感,可那物却没有个消停的意思,或许是主人禁欲太久令它久积怨怒,不肯轻易饶过。风无涯蜷起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等齐无悔回来时,就见风无涯歪着脑袋闭目,似乎是已经睡着了,还微微传出点鼾声。 齐无悔哑然失笑,道:“你睡觉可从来没有打鼾的习惯。” 鼾声断了。 风无涯把被子一扯,盖过头顶,整个人窝在里头闷着:“有点困,先睡了。” “在这儿?段命这张病床不知躺过多少这样那样的病患,我想想,有一次还是个全身长脓包的……”齐无悔故意逗他,随口瞎编,语含笑意。 风无涯一僵,总觉得身上也发起痒来,不甘不愿地拉下被子,露出个脑袋,看齐无悔摸着胡子贼笑,明白过来是齐无悔在逗他,翻过身去不理他,只道:“师兄,我真的困了。” 齐无悔俯身上来,手背轻拍他的脸,活像村里流氓恶霸调戏良家妇女,慢悠悠道:“哦?你确定放着不管,能睡着?” 风无涯心虚地期期艾艾道:“什……什么放着不管?” 齐无悔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热气与湿气喷洒在耳边却像直接落在心脏上:“风无涯,你当老子是瞎还是傻?演技本来就不好,别想瞒过我。” 被他戳破,预想的羞惭并未到来,风无涯只感觉又烧了一把火,这次不是由丹田筋脉向外的,而是由齐无悔贴着耳垂的唇,有些扎人的胡渣子,自被低语亲吻而战栗的细小绒毛,红得不像话的耳朵与脖颈,向所有地方生长蔓延,不再有内力真气充盈激荡溢满而出之感,只觉得不足够,什么都不足够,不够近,不够温暖,不够令人完满。风无涯生起的反而是另一股子气。他颇是不忿地想,你若当真不瞎不傻,当初又怎么会一走了之,那样长的时间也不晓得回来看看托人捎声平安,怎么会以为我恨你不想见到你,怎么会事到如今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绝无杂念的师兄模样。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瞒过你,岂非轻而易举。 然而转念他又恨自己落到如此狼狈境地,就好像他无法控制齐无悔的剑,无法控制自己的腿,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包括最为不堪的欲望,全都不在他掌控。他明明颤着身子,还要强自镇定道:“那请齐师兄给风某一个面子,暂避片刻。” 齐无悔就在他耳边幽幽叹了口气,却道:“风无涯你别乱想,老子没有轻侮你的意思,那啥,就是有点气你又憋着不肯说。师弟,讲讲道理,老子是你师兄!以前给你洗澡,你闹脾气还光着屁股遛鸟满屋子跑呢,你搞得那么生疏几个意思?” 对着墙没有去看齐无悔的风无涯也就不知道齐无悔现在的神情,其实比他还紧张几分,话给他讲得左一榔头右一棒子一团乱麻,快要舌头打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鬼话。 风无涯冷冷道:“是少时不懂事,见笑了,况且那时我亦最亲近师兄。如今却不同了。” 齐无悔猛然一震,语气也冷下来,又不好发脾气,磨着后槽牙,话语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那时最亲近我?如今不同了?你如今又最亲近谁?!”他清楚自己这个伤他最重一度还跑远了的所谓师兄没有任何立场去质问风无涯,可他又仿佛隐约知道自己在风无涯心中的地位,很有些不知打哪儿来的底气。那样子好像是风无涯回答的不合他心意,耳朵都会被咬下来。 “风某早已弱冠,并非孩童,自然是有,心仪之人。风某以为,如斯亲密狎昵之事,也只可与心仪之人……望师兄见谅。” 齐无悔怒火烧心,也无暇顾及自己究竟为何生怒,双手紧抓着风无涯的肩膀,尽力抑制着自己,低声问道:“是谁?!” 风无涯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欲望渐渐消退,大约是药力终于也尽了,体内残余的火气也发泄殆尽,然而还是尴尬异常,羞耻万分。 齐无悔又诱哄道:“师兄只是想知道你心里装着谁,绝不会插手你的私事,放心好了,你告诉师兄,师兄肯定不去找她麻烦。”要找就找大麻烦,杂七杂八的人不放她进山,师妹的话就好好切磋切磋看看能不能打,打不过自己什么都甭想。 风无涯慢吞吞地说:“算了罢,师兄,他未必钟情于我,何苦说出来惹得心烦。” 齐无悔刚才还计较着是哪家姑娘敢勾引他师弟,听到师弟自己的话突然又气急败坏地想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还敢看不上他师弟,一时之间五脏六腑口齿唇鼻酸甜苦辣数味杂陈,导致想尽量说的坚定的语句硬是显得阴阳怪气:“告诉老子,做师兄的帮你,不同意——她敢不同意!” 齐无悔是关心则乱,竟然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好好想想,风无涯一直待在华山,与他分开的时日更是困扰于病痛,怎么可能突然就冒出来个心仪之人。 风无涯这才转过身来,盯着齐无悔。齐无悔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手忙脚乱放开风无涯的肩膀,那上头已经有很深的红痕,明日大约都消不去。 “师兄,我要是告诉你,能保证让他接受我吗?” 接受个脑壳!齐无悔快气炸了,可为了套话,只能十分违心地说:“我一定。”酸得陈醋坛子都要翻了。 风无涯嘴唇动了动,示意齐无悔附耳过来,齐无悔一腿跪在床上,半个身子几乎压在风无涯身上,一肚子窝囊气地将耳朵凑到风无涯嘴边听他讲话。 风无涯双手环上齐无悔的脖子,贴着齐无悔的耳朵,深吸一口气,低声细语地恨恨道:“齐无悔,你是不是傻?” “我心仪之人,还能是谁?”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久了,真糊涂了?” 一连三个问题,砸得齐无悔头晕眼花。 “诶,不是,你,风无涯,你等会儿,你,你什么意思?” 风无涯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齐无悔不敢置信地说:“你……你喜欢我?” 风无涯道:“师兄还记得,你赠我箫的那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么?” “那柄手指大的小刀?你——”齐无悔愣住了,他回想起什么,终于明白过来,瞳孔紧缩,忽地一把死死抱住风无涯,“我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是巧合?世上哪有那样巧的巧合?看你当时并无反应,我还当你没发现,又或者是,你看过,不当回事,忘了。” “忘了?怎么可能忘,怎么敢忘。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那柄手指大的精致小刀接近刀柄处,刻着极小的八个字,“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而在齐无悔赠的箫上,也刻着很浅很浅的八个字,“心乎爱矣,遐不谓矣”,风无涯轻声念诵出前两句诗,又笑了一声,道:“我当日欣喜异常,回房看它看了一夜,昏昏欲睡之际,却叫我终于看出端倪,原来那不是花纹,而是一行字。可我总想,兴许只是师兄随手刻的,兴许只是谷师妹排解忧闷随手写上忘了抹去的。原来真是师兄亲手刻的,我费心去修补,总也不枉。不过,有我的八个字就好了,你那后四个字,已叫我磨去了。” 齐无悔道:“磨去便磨去吧,一把箫不过是死物,一行字也无非是符纹。” 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已经得到满足,谁又还心心念念着口不能言的死物。 风无涯长舒一口气,至此,他才终于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不再迟疑地回拥住齐无悔。 “心乎爱矣——” “何日忘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