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正文及番外全集 写在正文之前: 圈地自萌,我就是喜欢kkw。 但是我也是很喜欢火花社长,好吧其实我是比较喜欢诺一。 当然,我更爱的是剧里的角色。 然后看了看乐乎上的文章,对明诚是方毛弟弟这个设定觉得无比的带感。 就酱。文不够看,自给自足。嗯。 没写过bl,凭着感觉写吧,非常之清淡的文章。 两部剧的时间线不可能对得上的。各种bug。我不管。历史上也各种bug,我也不管。而且我不排斥原著里的锦云,剧里演的不好,和原著的角色无关。我爱曼丽,但是曼丽注定是要牺牲的。总之我就是要自己萌给自己看。 你们猜猜阿诚是孟韦的弟弟还是哥哥~ ————————分割线—————————————— 01 明台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兄长的时候,已经是1944年的冬天了。 重庆的冬日湿漉漉的,下不来雪,然而湿冷刻骨。明台裹紧了自己的旧棉袍,棉袍的袖口有些破了,露出些许棉絮的线头来。 “阿诚哥,你成心的。” 明台看着一身名贵大衣,头发梳得油光油亮,倚着汽车的的明诚,他身后是重庆饭店——陪都最贵的地方。 “行了,小少爷,走吧。”明诚拍拍衣摆,上前去拉着明台的手臂,捏到他的衣服的时候,鼻尖却酸了一下,“这几年,辛苦了。” 明台跟着明诚走进饭店的大厅,接受一路上侍者们半是尊敬半是鄙夷的目光。 “能过活在阳光下,终究是不苦的。” 明诚敢明目张胆地和明台见面,自然是有底气的。 眼见着日本在亚太战场节节失利,东南亚的战场也胶着不下,陆军精锐也常年被中国战场拖住,不可一世的大日本帝国,终究是穷途末路了。 上海的经济也一塌糊涂,维持着表面上歌舞升平的文章。 “阿诚哥越来越厉害了,代表着新政府和重庆方面对于经济问题和谈?” 华丽的套房里,明台毫不客气地享受着明诚的端茶倒水,昔日里的少爷脾气全都对着宠爱自己的兄长抖落出来。 “各取所需罢了,长江这条运线,不能没有上海,也不能没有重庆。” 明诚一一开着各种盒子,全是带给明台的东西,大衣,皮鞋,西装,手表,乃至于领带领结皮带,摆了一地,“都是托人从巴黎带来的,你喜欢的。吃食带不了,上海也满目疮痍了,许多店铺都关了,你爱吃的那几家,基本也不在了。” 明台笑笑,在延安几年,过着有信仰饮水也饱的日子,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你还不如请我吃烧鸡。” “能缺了你的?”明诚转身去小厨房里端出了一个大食盒,一层层打开,全是上海的菜式。 明台眼睛顿时就红了。 “找了半个重庆才找到的厨子。”明诚替他盛饭,“来之前姐姐千叮万嘱,恨不得亲自过来。” “时局不好。”明台狼吞虎咽,“姐姐早日离国才是上策。” 日本败局已定,然而穷寇未必没有最后的反扑。当国难过去,党争就要开始了。 “大哥怎么说?”明台知道自己的大哥肯定没有这些闲心伺候他吃喝,多半是明诚的私心,他从延安接到任务来到重庆,是为了任务,“怎么还让我把家小都带上?” “有小的了?”明诚显然抓住了重点,“你就没有告诉家里?” 明台急忙打断了明诚的话,他的阿诚哥一旦唠叨起来简直就是大姐的加强版,“总不能用公家的电台说这些私事吧?今年形势不好,通信也没找到机会。今年过年前出生的,十个月了,儿子。” 明诚一肚子话被他堵在喉咙里,最终愤愤然扔了一句,“现在可是厉害了,等大姐知道看怎么收拾你,我可不替你兜着。” “放心,到时候被收拾的肯定是大哥。”明台哈哈大笑。 “名字起了么?”明诚抬手去拍明台的脑袋,尽管他对于明楼被收拾也是乐见其成,“有没有我侄子的照片?” 延安条件艰难,明台的级别,尚不能有相机这种金贵的东西,只能无奈地笑笑,“出生在延安……就叫明安。”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锦云的意思是,要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再不走我们这样的路了。” 明诚却是存了别的心思的。 这几年明台不在身边,明镜的心思大半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一个月催着他相几次亲,看明楼更是相看两生厌,埋怨明楼耽误弟弟。 明楼不知自己何时背了个那么大的黑锅,瞪明诚。 明诚摸摸鼻子。他为了躲开那些女孩子,对明镜说,人家好人家的女孩子,嫌弃他这个为日本卖命的汉奸,不过是看在明镜的面子上才肯见面,让明镜不要再安排了。 明台有后,明家有后,明诚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总算是少了点愧疚。 “一点给我侄子的东西都没有。”明诚犹在唠叨。 明台看看时间,觉得这般明目张胆地碰头实在是心里没底,“到底是什么任务?” “你的档案已经回到了军统。”言外之意就是在重庆见面没有问题,“戴局长的地盘,还能让我们出事?” 明台一口茶呛在喉咙里,“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一次布置我任务的是‘眼镜蛇’。” 明诚替他顺气,可怜这个小弟,永远不是大哥的对手,“布置你任务的是‘青瓷’,此外,毒蛇命令我来给你另外一项任务。” 这他妈的不都是你们两个? 这几年明台披着双重伪装的外皮,也建过功劳,然而始终不如明楼明诚,曾经也差点出事。那时才知长兄的不易。 双重伪装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明台往家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冬天天黑得早,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前不久重庆又再一次遭遇了轰炸,街上的废墟还没有清理干净,小摊小贩早就不见踪影了。 明台将冻僵手袖进衣服里,有点后悔刚才在饭店的时候不该叫明诚和他一起吃,结果吃得干干净净,现在手里拿着的都是衣服鞋帽,一点可以吃的都没有。 明诚来明家二十年,吃东西从来不长肉,真的是浪费粮食。 锦云在巷口等他。 东拐西绕的,这一片都是重庆底层平民住的地方。刚找的住处,很简陋。两人都一口吴侬软语,对街坊都说是上海那边来避难的。 “上海好呢,重庆才乱。” “我们都是小百姓呀,上海哪里是我们呆的地方。” 锦云左等右等不见丈夫回来,儿子被她哄睡了,然而家里没有其他人。她一时担心丈夫,一时又担心屋里的炭火灭了冻着儿子,正跺着脚呢,远远就见到了明台。 “天寒地冻的,出来等什么呢。”明台小跑过去。 “不是说会回来吃晚饭的么?”锦云和他回了家,明台放下手里的东西,先跑进里屋看看熟睡的儿子,明安睡得熟,脸红彤彤的。 “阿诚哥知道我们有明安了,少不得唠唠叨叨的。也没比我大几岁,比我大姐还罗嗦。” 锦云收拾着明台拿回来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衣物鞋帽,翻出几个丝绒盒子,她于是知道这肯定是给她的。 “哪里穿得下呢。”锦云翻看着一件做工精致布料上乘的旗袍,她生了孩子,比原先发福了些,哪里还有小女子时候的腰身,“你吃饭了么?我还暖着饭菜。” 明台摸进厨房,见锅里只是两碗小米粥并几个粗粮馒头,想想自己腹里满满的红烧肉和蹄髈,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在阿诚哥那里吃过了,你也快点吃吧。” “任务呢?”锦云收拾东西,阿诚不会无端端地给现在身份是平民夫妻的他们送来这些东西,多半是要有了新的伪装,做别的事情。 “黎太太,黎先生会给你好日子的。” 明台靠着门框,笑得一脸痞气,像极了当年上海滩的那个纨绔公子。 明台自离开上海,用的就是“黎家鸿”这个名字。 锦云白他一眼。 “我是说真的。”明台上前去揽着锦云的肩膀。 明台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概都混不过自己的哥哥了。 第二日一大早,明诚就出现在了他家门前,至于怎么知道是这里,明台懒得想。从小到大,他在两个哥哥面前,永远都跟个三岁小孩一样,半点秘密也没有。 “说真的,阿诚哥,哪怕是大哥现在站在我面前,我都不觉惊讶。”明台揉着太阳穴,“我都要怀疑你们是不是又拿我下棋了。” 明诚扔了一把钥匙给他,“另外找了个住处,做戏要全套。”丝毫不放过上课的机会。 “这些事情你亲自来?你生怕不会暴露是吧?” “这点本事都没有,我白领三份工资了。”明诚朝外面挥挥手,几个人从外面抬了几个箱子进来,“我顺路来看看弟妹和侄子。” 这才是主要目的。 孩子安静地躺在锦云的怀里,阿诚想碰碰孩子的脸,又觉得自己手冷,便缩了回来。孩子眉眼很像明台,眼睛灵动无比。 明台见明诚瞪着自己的儿子眼都不眨,当下便将儿子抱在怀里,“你比我还大几岁呢,怎么不见你结婚生子。” 明诚踹他一脚,让他坐下,又叫锦云靠着明台,掏出了相机,“留个合影,我拿回去给大姐看看。” 明诚是一周之后返沪的。 刚下汽车,明镜就冲了出来,一个劲地拖着他往屋子里走,“快快快,你办事也太慢了,怎么那么久才回来快点给我说说我侄子……” 明诚有的是可以通私人消息的法子,明台有儿子的消息早就被他弄回了上海。 还没坐定,手上的行李箱,身上的外套统统被明镜扔了,一边招呼阿香来收拾,一边扯着明诚,“你磨磨唧唧的,倒是说话呀。” 明诚早就习惯了明镜这副做派,也不解释,从钱夹子里掏出了张照片。 照片上,明台笑嘻嘻的,怀里抱着个小儿,锦云一贯端庄,站在明台的身边。 明镜看着看着,就止不住眼泪了,“他们过得好不好。” 这房子看着就简陋,明台身上穿得都是穷苦人才穿的旧棉袍,锦云穿得也跟个乡下女人一样。 “你有没有给我们明台带东西,我让你带的都带到了吧?” 明诚投降,“天地良心,都带到了。见了他才知道有侄子了,第二天又给他带了孩子的东西。” 明镜拭泪,“我总算对得起他的父母了,我们明家,也有后了。”说到一半,正巧明楼从楼上下来,“越来越没规矩了,回家了也不打招呼。” “谁稀的和你打招呼。”明镜顶了明楼一句,“你们两个啊……”无故地又扫了一眼明诚,“没有一个有明台贴心的。” 明楼居高临下地看了明诚一眼,意思是你活该。 02 “事都办好了?” “我办事,你放心。”明诚替明楼泡茶,明楼不接,示意他去泡咖啡。 “下午之后不准喝咖啡。”明诚不动。 明楼只得接过,“明台那小子还好?” “谁一天到晚说他只要敢出漏子就打断人家的腿来着?”明诚撇嘴,“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延安的条件你也知道,他虽然在军统训练班呆过,王天风到底也没有亏待过他。” 何止呢,当初明诚假公济私,往军校送的好处可是一车一车的。 “我打断他的腿,大姐要扭断我的脖子。”明楼道,“明安……他倒是愿意自己的儿子姓明。” “他到底也是明家的人。” “他生父可还在。”明楼摇头,“你得空的时候,把这个消息也告诉黎叔吧。” “疼了他二十年的,是明家。”明诚顿了顿,“那时候他那么小,对于生父生母,能有多少眷恋呢?” “那你呢?”明楼看向明诚。 “我姓明,是明家人。大哥大姐和明台,就是我的家人。” 明诚自小不知父母,大约也是被抛弃的。当年养母桂姨,着实也疼过他几年,然后之后的折磨太过不堪。 明诚的心里,再也没有过对生身父母的渴望。救赎他的,不是生身父母,也不是院长嬷嬷嘴里的主,是明楼。 “早些休息吧。”明楼往后陷入椅背,“明日有个经济司的会议?” 明诚点头,却不出去。眼神瞄着他,两人一周不见了。 “大姐在家。”明楼说得隐晦,“大约还要找你说明台的事情。” “大哥也早些休息。” 明诚退出去,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总觉得一室冷清。 明台总说在哥哥们面前他像个跳梁小丑,没有半点秘密,他明诚在明楼面前又何尝不是呢? 大约是受了有侄子却不能在身边看着的刺激,这两天,明镜看他们两兄弟处处都不顺眼了起来。 原本明台离开之后,明镜失落,于是变成了老幺的明诚地位骤然上升,如今她看明诚,大约也不如往日可爱了。 但是明镜又再一次操心起了明诚的婚事。 “我不管,你快点给我生个侄子,整日里别跟着你大哥鬼混了。”明镜在饭桌上用筷子指着明诚,恨不得去拧他的耳朵,“明天晚上,司各特路的咖啡店,我替你约了林太太的侄女儿,留过洋,是个钢琴老师呢。” 明诚一个头两个大,明楼偏不管他,根本不顾他求救的眼神。 “如果谈的来……我才不管你谈的怎么样,只要人家林小姐愿意,赶在过年前就给你办婚事。”明镜倔起来,没人拉得回头。 明诚暗自埋怨明台没事生个儿子干嘛。 明楼毫不客气地把明诚吃不下的生煎馒头吃了个一干二净。 山城重庆。 锦云抱着儿子,挨个给左邻右舍送点心——他们换了个住处,这是工作的需要,在一所中学的背后。 “以后请大家多多照顾的呀。”锦云一身粉缎子的旗袍,披着黑色的外套,显得有些丰腴,吴侬软语的调子,听得人软绵绵的,“我先生姓黎,是中学老师。” “黎太太上海人哟。”几位太太接过锦云手里的点心,重庆的物资也常常难以为继,锦云送出的点心可不是一般的名贵,“都是邻居,客气了。” 街坊邻居一圈逛下来,又有孩子作掩护,锦云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跟着丈夫,到重庆谋生。 明安被锦云手里的拨浪鼓逗得直笑,锦云捏捏儿子的脸,恍惚间觉得,她其实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母亲。 明台是晚饭的时候回来的。一身青布长袍,带着眼镜,扣着一顶绅士帽,拎着有些破旧的公文包。 “还真像个老师。” 这话锦云早上送他出门的时候也说过,就是为了揶揄他罢了。谁不知道当年明台上学的时候逃课考试不及格的丰功伟绩呢,如今倒成了老师了。 “阿诚哥干的好事……应该说是大哥故意的。”明台放下手里的东西,“幸亏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历史地理国文都不行,钢琴还弹得可以。” 其实家里钢琴弹得最好的明诚。当初明镜让明台学钢琴,明台坐不住,成日里撒泼打滚,于是明楼让明诚陪着他学。 最后明诚弹得一手好钢琴,当年在巴黎的时候,音乐系总是想过来挖他过去,奈何艺术系不放人。 中学里的钢琴老师,自然是个掩护身份。 明台钢琴弹得不算大家水平,教中学的音乐课还可以。加上在欧洲多年,也能说一口法语,唬得那些学生们一愣一愣的,真以为明台是留洋归来的大家呢。 “这边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好,都是真的平民百姓,没有可疑的人。附近也住了不少那中学的老师,还有一些是乡下的学生租住的。”锦云替明台夹菜,白天里的工作还算有些成果。 “半个学校都是官家子弟,还有一半是富家子弟。”明台啃着馒头,说起学校的事情来,“大哥真是好算盘。” “见到目标了?” “……真的是个小姑娘。” 明台可不是见到了么,今天第一节课,一眼就认出来了,连照片都不用对。那一脸的天真烂漫,眨巴着眼睛。 重庆,方公馆。 谢木兰左等右等,终于见到自己的小哥回来了,当即从二楼一口气冲了下来,扑进了方孟韦的怀里。 “小哥!” “诶诶,这是怎么了?”方孟韦笑得满脸褶子,一手抱起了木兰,“早上不还是我送你去上学的么?” 方孟韦,方家二公子,时任重庆警察局侦查处副处长。 “我们学校今天来了一个新老师!钢琴弹得可好了!还会说法语,他给我们用法语念十四行诗呢……法语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语言……” 木兰滔滔不绝,完全沉浸在对新老师的崇拜里。 孟韦抱着木兰,将她放在沙发上,拿起个苹果在衣服上蹭蹭,就啃了起来,“这是老师呢还是纨绔子弟啊,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 “不许你说黎先生!”木兰抄起一个靠枕就砸孟韦。 “不要胡闹。” 谢培东从楼上下来,“你小哥上了一天班,你就这样闹他?” “没事的姑爹。”孟韦给木兰递了个橘子,木兰耍赖,要他剥皮,他也剥。 “小哥都回来了,可以开饭了吧?”木兰又爬上孟韦的背,“你背我去饭桌。” “我扔你进花园里。”孟韦一边说,一边扛起木兰,“多大人了整日了那么娇气。” 饭桌上木兰还是止不住滔滔不绝地说着黎先生的事,孟韦在警察局工作,什么人都见惯了,只顾埋头苦吃。 倒是程小云起了兴趣,“难道见木兰这样喜欢一个老师呢,你不是不喜欢弹钢琴么?” “黎先生不一样呢。”木兰就差跳起来,“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太好了。 方步亭。时任重庆政府中央银行金库主任。 “你不肯耐下性子学琴,连画画也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倒是成天想去巴黎上学。”方步亭知道木兰那点心思,“来了个老师,说几句法语你就迷上了?” “可是黎先生不一样。”木兰扁嘴。 “改日我去学法语。”孟韦吞着嘴里的饭,“我给你念诗。” “你别理她。”谢培东说道,他想起亡妻那一手好钢琴,奈何女儿半分学不到,“你若真那么喜欢那位先生,好好弹几日钢琴我就谢天谢地了。” 方孟韦还真将木兰的话记在了心上。 隔了几日,便寻了“检查学校安全”的借口,径直带着人往学校去了,想看看这位“黎先生”是何方神圣。 这一日不是木兰的班上钢琴课。明台也不是教整个学校钢琴,他只是“正好”教了木兰的那个年级。木兰读高一,高一年级,也不止明台这一位钢琴老师。 方孟韦叫了个老师带路,隔着窗户,看着屋里正在弹琴的人。 长得倒是颇为英俊,可是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符合的沧桑的气息。方孟韦在警察局多年,看人准。里面的人穿得朴素,可是那身风范,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人。 他弹得是一首外国的曲子,大约是什么小曲子,很短,方孟韦也听不出什么。底下的女学生们,一个个的神情,都跟木兰似的。 一曲完了,学生们起哄让他念诗。他也真拿出诗册,挑了一首,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摇头晃脑,颇为投入。 这在方孟韦看来都是骗小女孩子的把戏。偏自己的小妹吃这一套,这位大概也是个落魄的公子,人落魄了,公子气派还在,否则也讨不了这些官家千金富家小姐的喜欢。 明台原先还忐忑,后悔当初在巴黎的时候太胡闹,语言没有好好学,功课也耍赖让明诚做,生怕穿帮。 现下看来并无忧虑。 明台的法语,比起明诚,确实很不好。明诚那口教科书式的法语,愣是连巴黎本地人都比了过去,明台其实法语不赖,比许多人都好,可是榜样在前。 钢琴也一样。 如今他也能暗松一口气。这所重庆当地里最好的中学,几位钢琴老师都不如他。看来不是他明台不努力,是明诚太狡猾,学啥都马上上手,碾压了他那么多年。 他一边和学生说话,一边也感觉到了有人在观察他。明台不动声色,笑得一脸为人师表。 方孟韦看够了,便转身离去。 明台在那一瞬间,用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人的侧脸。 刹那间,五雷轰顶一般,他恍然觉得,唯物主义都是骗人的。 这世上有鬼! 不对,他的阿诚哥,难道又跑来监视他? 怎么可能?阿诚哥不可能那么闲,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黎先生?”有学生叫他,“看什么呢?” “学校常有警察么?”明台认得制服。 “他啊?”有学生早就看见了方孟韦,“是隔壁班谢木兰的小哥,人很好的。” 明台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人的侧脸,活脱脱就是阿诚的样子。身形……确实有些不像。阿诚吃了明家二十年的饭,从来都是浪费粮食,没有那人胖。 “他来找谢同学呀,”明台恢复轻松的笑容,“吓我一跳呢。” “方大哥人很好的。”一位女同学帮腔。 明台却觉得以前被明诚打过的头越发地痛了起来。 03 锦云见明台自打学校回来,整个人都是懵懵的,很是不解。 “是学生找你麻烦了?”学校里都是贵族子弟,不好打交道也是正常的。 明台抱着儿子,儿子虽小,却能看出是他的孩子,活脱脱是他小时候的眉眼,“你说,两个人为什么会长得像呢?” 锦云以为他在说儿子,“血肉之亲,自然相像。”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 然而一切都是猜测,明台不敢贸然给家里发信。正巧那人与谢木兰有联系,那他就有了办法。 连着几日,明台都不动声色,照旧上课,只是他不经意之间,总会说起几句巴黎旧事。 当年在欧洲,明台学没有好好上,然而法国各地,都是跑遍了的。 说起西欧乡下的湖光水色,镇子上的红墙小屋来,总是带着几分低落,又带着几分留恋。 少年学生,没几个经得起这些美好的故事。 谢木兰便是最向往的那一个。 没几日的光景,木兰每逢下课——不管当日有没有明台的钢琴课,她都率领着一群小姐妹,堵着明台在教室里,缠着他讲故事,缠着他弹琴。 “异国终究比不得故乡。”明台拍拍长袍上的灰。 “先生去过,自然这样说。”木兰歪着脑袋,“我们可是只在画上见过。” 明台无端端地就想起来明诚的那副《家园》。活脱脱的,就是法国乡下的样子,祥和安静无比。 “先生会画画么?”一位背着画箱的女孩子问道。 “略会涂几笔肖像人物,风景画不精。” 木兰倒是首先叹了口气,“还以为先生可以为我们画一画巴黎呢。” 明台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女子,不知道是因为心里有鬼还是如何,总觉得木兰越看,越有几分与明诚相似。 尤其是那双眼睛。 而明台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能再次和方孟韦正面对上。 连着几日放学木兰回家都很晚,她从来不要司机接。方孟韦近日并无什么事需要加班,连着第三日发现小妹回得比他还晚,第四日的时候就找去了学校。 彼时明台正拿着油画棒,在涂抹着什么。画板周围,一圈的小女生。 “你小哥。”有人推了推木兰。 明台手一颤,画歪了一笔,急忙补上。 “劳烦先生加班了。”方孟韦这话说得客气,却不留情面,“小妹年幼,晚归让家人不安。” “小哥!”木兰八爪鱼一样爬到方孟韦身上,亲昵无比。 明台看着这张和明诚一模一样的脸,差点不能自制。恍惚间想起,他小时候,也常常这样缠着明诚。 明诚瘦,抱着他很吃力,可是从来不撒手。 眼前的人像极了明诚,却不是明诚。比明诚白净许多。而且脸上带着青年人的血气,眼神清澈,一望到底,哪里是他那个成了人精,人来人往之中世情练达的阿诚哥。 “方先生客气了。”明台笑得不卑不亢。 “你知道我姓方?” 明台汗颜,这样天真的人也是少见,“听谢同学提过几句。” 场面话都不用寒暄几句,明台就知道这个翻版的阿诚,耿直得无与伦比。 不知道自己的兄长们看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方孟韦不顾木兰耍赖,硬是拉着她走了。 明台继续涂着笔下的肖像,原本画得是自己,然而忍不住地,给了自己一双方孟韦的眼睛。 “先生,这眼睛不像您。” “这是我。”明台补了一笔,“以前……还没有近视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满腔热血,没有一点儿的伪装,只是明台。 上海,一切都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毫无意外的,和林小姐的相亲又吹了。明镜暴跳如雷,明诚跪在客厅里,被数落了一个下午还不能起来。 明镜生气是有原因的。 林小姐对明诚,按林太太的话来说,那是仰慕已久了。大约是哪个舞会上见过明诚弹钢琴,一见钟情了。林家原嫌明诚是个仆人,林小姐却据理力争,说看人不论出身,是兰草,种在哪里都庭院生香。 林太太过来说亲,明镜也拍了胸脯,说明家向来当明诚是二少爷,绝不是仆人。 “我是宠我们明台,可是明台命苦,走得早。我现在满心里,哪里有不疼阿诚的呢?” 结果倒好,本来水到渠成,只是让明诚去见个面,走走过场的事情,都能吹了,说是没有明诚的手笔,打死明楼她明镜都不信。 明楼也好奇明诚做了什么好事,愣是不去劝,在一旁看着明诚被数落了一个下午,明诚居然一句实话也没有吐出来,只说自己不争气,惹林小姐生气了。 明镜气得昏了头,“你到底存得什么心呀?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人?那你别结婚了,先给我生个侄子好不好呀?” 明楼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 明诚愣在原地,“大姐……” 明镜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但是突然觉得是个好主意,“那又有什么?你若喜欢了什么不敢带回来见我的人,那也没关系,你们趁早生了孩子,我不计较这些。” “还有你!”明楼尚来不及笑,就被明镜用报纸打了一下,“你也一样,我也不管你喜欢了看上了什么人了,上不了台面也罢,若是有了孩子,我自会善待她。” 明诚非常后悔没有把明台的儿子带回来。 “我上哪里给大姐整个侄子回来?”明诚坐在明楼屋里的沙发上揉腿。 “你要是敢,我打断你的腿。”明楼晃晃杯里的茶。 明诚抬眼,直直地看着明楼。 明楼却避了过去。 “我和你,走不了大姐想要的,娶妻生子的路了。”明诚说得直白,步步紧逼,“大哥,我上了你的船,哪里还有退路。” “船总有靠岸的时候。” “若我做你的肋骨呢?” “你是我的罂粟花。” “罂粟籽才会让人失了灵魂。”明诚不依不挠。 “无花如何结果?” 明诚最终还是赖在了明楼的房间里不走。尽管他第二日需要比阿香起得还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确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两人同床,明诚总是贪恋明楼身上的气息,靠得很近。 他今年三十了,还是像当年十岁的时候一样,以为一个怀抱就是一整个世界。明楼对他说,这是一份畸形的感情,他是罪人,没让明诚过上堂堂正正的日子。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 “你看得透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这件事看不清么?” “大哥若是舍得开这份感情,断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念想。” 明楼投降。 明诚像罂粟,哪怕万劫不复,明楼也回不了头了,因为第一口,是他禁不住诱惑,主动做了罪人。 “大哥要知道,我这么多年,每一分努力,除了后来是为了保家卫国报效国家,哪怕是为了报国,一点一滴,全都是为了可以有资格站在大哥身边。” 明诚的眼睛大而清澈,只有在面对明楼的时候,可以一眼到底。 04 “都什么时候了,你少走两船货能死?” 明诚下班的时候再次被梁仲春堵住,心烦意乱。 梁仲春,“我少了兄弟你的好处了?你也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背着人,对明诚做了一个“完蛋”的手势,“我有家有小,不能为以后打算?” “你他娘的还有知道有家小啊,作孽。” 梁仲春平日里若是走私一些紧俏商品,一般不会被堵住。货若是不通了,只能说明他又倒腾了什么“好”东西了。 “鸦片膏?”明诚压低了声音,“我上次买通了人了,你让手下去找码头的李三爷。” 梁仲春讪笑着。 “……”明诚恨不得赏他一掌,“这种时候不要走私那些玩意可以么?想死不要拉上我。”明诚做了个一枪爆头的手势。 日本渐显穷寇之势,加上西方对其的禁运,枪支军火全靠国内弹丸之地的工业和东北沦陷的工厂供给,此刻若是走私军火被发现,谁也保不了他们。 梁仲春还是讪笑。 明诚越发不解了,不是军火,不是鸦片膏,药品比军火还难弄,梁仲春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吧? 当下明诚便回办公室和明楼交代了两句,又吩咐另外的秘书送明楼回去,就上了梁仲春的车。 “阿诚兄弟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梁仲春赔笑。 自从孤狼和藤田芳政死后,梁仲春多多少少也知道明楼明诚两兄弟远没有旁人眼里看得那么简单。 明诚既然能和他合伙做生意,还能有这么多的门路,说是明楼没有出力,连死透了的汪曼春都不信。 看破不说破,这是梁仲春的第一法则。 明诚去看见那些“货”的时候,转身就赏了梁仲春一拳头。 梁仲春腿脚不便,躲不开,被明诚打倒在地。他的手下急忙扶他,还没掏出枪,就被梁仲春呵斥了回去。 “你们都出去。” 货仓里只剩了明诚和梁仲春两人。 “梁处长要升天啊。”明诚咬牙切齿,“怎么,要带着阿诚炸了?” 整整两条大船卸下来的货物,除了箱子表层是掩人耳目香烟雪茄,还有一些茶叶,里面,全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分拆开来的美式轰炸机和运输机的零件。 梁仲春真的是长本事了。 “阿诚兄弟好眼力。”梁仲春理亏。 “我他娘的没开过飞机还没见过洋文?”明诚敲着一个拆开的部件上面的英文标记,“你怎么掩得住这些东西?日本人没来查?不对,美国和日本打得那么胶着,早禁运了,你上哪里弄来的?” 这些玩意,可是西南驼峰死亡运输线最需要的东西啊。 “中美友好。”梁仲春摇摇头,“不是日本人的东西。军统借了我的运输线,自然要留下买路财。好处一人一半。至于码头的日本人……日本自己国内都快山穷水尽了,日本人也是人,要吃饭,我给了钱,暂时不会有问题。可是现在找船运出去就不成了。” 明诚深吸了一口气。 发这样的财。居然发这样的财。明诚混迹人情世故那么多年,军统中统那点屁事见得多了,看破不说破,领自己的工资干自己的活。 当初明台不过是见了军统和76号走私点香烟雪茄,就气得炸毁了一条走私线路。 现下明诚倒是有些可以体会到明台的心情了。 “你觉得我有那么大本事?”明诚斜眼去看梁仲春。 梁仲春知道这是明诚松口了,笑得意味深长,“阿诚兄弟有靠山,我拿阿诚兄弟当靠山。” “这批货我处理。”明诚晃晃手掌,“好处一人一半,其他你不要管,我卖给谁你都不知道,明白了?” 梁仲春觉得明诚的吃相太难看,他为了这批货花了大心思的,“阿诚兄弟……” “那你自己找门路?”明诚向来打人七寸,眼里的算计摆明了是给梁仲春看的。 “都是托阿诚兄弟的福。”梁仲春就知道自己从来在明诚这里赢不了一分。 两人谈妥,便一起离开。 明诚一副不放心梁仲春办事的表情,径直又去找了自己买通的门路,几番寒暄下来,支票一张张送出去。 梁仲春心服口服。随身带支票和明楼的私章,钱想给就给。谁再说明诚是贪钱背主的人,他梁仲春打断他的腿。 明楼在听完明诚汇报之后,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一些。 此刻已经管不得军统乃至某些上层的人贪污的问题了,这批货,若是出了问题,根本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被一查到底,这些年在上海的苦心经营,埋下的暗桩,全都要被梁仲春炸上天。 “你知道驼峰运输线的死亡率是多少吗?”明楼揉着太阳穴,眼角的皱纹又深邃了几分,“家国存亡关头,多少人家孩子填进去了,尸骨无存啊……” “超过三分之一,多于美国轰炸德国的损失。”明诚沉着脸,“陈纳德奉着罗斯福的命令而来,千辛万苦地建起这条路,无数青年子弟舍身赴难,葬身雪山。他们发这样的财。” “你处理好这些事情,想办法,绕过军统方面,转道公海,由美方运抵西南。” “美方若知道重庆方面贪污至此,会不会对援华不利?”明诚有这样的担心。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明楼冷笑,“驼峰死亡线上运进来的东西,有多少是上等的红酒、香烟和雪茄?” 明诚经手这样的事情多了,不语。 “盟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胜利,眼看着就要上东南亚的岸了,他们需要中国拖住日军的陆军力量。我们万千子弟用命填在了战场上,才换来的‘合作’。” 明楼累极了,往后靠着柔软的椅背。 明诚上前去,脱了手套,想替他揉肩膀。 “忙你的去吧,外面的事还要你去跑。”明楼拍拍明诚的手背,这双手真的举世无双。 还有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幸好有你。 重庆近日又遭了几次小的轰炸。 国民党方面空军力量严重不足,每逢轰炸,民众早已习惯了躲进防空洞里,命不好的,在街上,只能死了。 加之临近元旦了,学校索性提前放了新年假,比往年长了一周多。明台乐得清闲,又没有新的任务传达,待轰炸过了几天,没有动静之后,就让隔壁家的太太照顾明安,带了锦云去逛商店。 木兰却是不开心了。 提前放了假,便要有段时间见不得黎先生了。 方孟韦为警察局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一时也顾不上木兰。谢培东又怕外面出事,不准木兰出门。 好容易等到那一日,方步亭一早就急匆匆地带着谢培东出门了,仿佛是什么“那笔账出了很大的问题”,方孟韦已经几天不在家里了,程小云是管不住木兰的,木兰一耍赖,一哭一闹,便可以跑出去了。 程小云叫家里的保镖跟上,没跟几步,就被小姐疾言厉色要死要活地逼了回来。 木兰知道明台的住处。这是她非要方孟韦查出来的。 方孟韦告诉她地址的时候,顺带说了一句,“你没事不要看那么多西洋的戏剧……黎先生有妻有子,你可不能起别的心思。” 木兰瞪他,“我只是敬重仰慕黎先生。” 木兰穿街走巷,停在明台住处前面,敲门,半天无人应。 “他们夫妻俩一早出门了。”隔壁太太听见响声,出来看,“小姑娘找黎先生呀。” 木兰一下子就拉下脸来,“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啊?” 明台和锦云逛了一天,回来的时候,见隔壁家的先生站在巷口里,一直朝着他们招手。 “李兄这是怎么了?”明台以为是明安吵闹了,“可是我的小儿……” “哎呀,你们可算回来了,那个女娃子要把我家掀了……我婆娘抱着你儿子呢,吃饱了睡了。”李先生跺着脚。 明台看见巷口外面停着的那辆警察局的车,就知道有些事避不开了。 方孟韦是下午回得家。几日几夜不得合眼,忙完了回来休息,结果居然不见木兰。程小云一脸无奈。 联系起前几日木兰逼着他查人家的事情,方孟韦当下冲出门开车往这儿来了。 “我不管我不管!” 从下午四点方孟韦到了这里,到现在七点钟,三个小时的时间,他愣是劝不动木兰。 木兰怕他直接扛她走,抱着李太太的腰死活不撒手,要死要活地闹腾。 李太太还抱着明安呢,明安大概是这个屋子里最冷静的人,吃饱了,睡了,任凭木兰呼天抢地。 “谢同学呀……”明台拉着锦云进了门,“这样和兄长闹不好……” 锦云根本没有忍住,看清了方孟韦的脸,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声“阿诚哥”差点脱口而出。 明台捏了捏锦云的掌心,锦云才收住,转脸摆出了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一壁地用手指戳明台的脑门,“啊呀!你造的什么孽哟,我不活了……” 木兰当即被吓呆了。锦云看起来端庄无比,此刻指着明台的脑门指天骂地的,而她的黎先生哪里有上课时候翩翩公子的样子,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这是我的学生呀……” “学校不是放假了伐?你的学生来这里守着你一天哟?”锦云终究不是撒泼的行家,只能装作抹眼泪,“你有工作了,出息了,平时那么晚不回家呀,放假了还有学生……女学生来找你……” “黎太太!”木兰心思纯净,急忙拉着锦云的手,“我真的就是来找黎先生……就是……有点问题请教先生……我……” 转眼看见她小哥一脸的鄙夷,“我小哥和我闹着玩,我们常常这样的!” 最终木兰只能讪讪地被方孟韦拉着离开了。 方孟韦一路上都没忍住奚落木兰,木兰越来越气,恶狠狠地瞪了方孟韦一眼,“黎先生这样才是真君子!糟糠之妻不弃!你以后会对我的小嫂子这么忍让么?” 方孟韦心服口服。 屋子里,这一次换成锦云一脸的懵懵表情。 明台抱着儿子摇啊摇,“我还没有告诉家里。我的电报发回去都是阿诚哥接的,我怎么开口啊?我找到你爹啦?你爹是大官啊?” 明楼还不得打断他的腿,让他来重庆潜伏,接近目标人物,铲除可能的奸细,结果他先找到了阿诚哥的爹。然后这个爹还是任务的重点人物。 “你任务没有问题吧?”锦云想起那个摸不透的明诚,明台接近木兰,虽然没有坏心,只是借个跳板,但是方孟韦…… “这是个非常耿直的阿诚哥……”绝对不是家里的人精。 “大白日的见鬼哟……”锦云叹气,“阿诚哥跟着大哥,出入的场合那么多,这家人,从来没有发现么?” 谁知道呢。 西南前线。 方孟敖从运输飞机的底下钻了出来,一身的机油污渍。地面运输的人已经等待着将物资搬上飞机了。 他想起飞机底部那些老旧的零部件,再想想今晨接到的昨日自己大队飞机失踪两架的消息,不知去路有没有回头。 一个机组五个人。 方孟敖是机长,旁边跟着一个美国的工程师。 “方,说实话,美国本土没有打仗,我其实不来也可以。”美国工程师翻看着手里的记录,“你们是真英雄。” “我们?我们是家里的孩子,弟弟的兄长,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都是普通人。” “跟着你的飞机,我从来不怕回不来。”工程师看着方孟敖夹在舷窗上一张旧照,“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家庭,你是一个恋家的人?” “放在那里,如果回不来了,到地下,有个念想。” “你们中国人真是迷信。”工程师眯着眼睛看照片,“你和你的弟弟妹妹们?” 照片之中,略大的一个孩子是方孟敖,旁边一个夫人,抱着两个婴儿。 “都是弟弟。” 方孟敖拉高了飞机,飞机冲云而上,翻越雪山之巅。 05 明台算漏了一件事情。 他的大哥,他那成了蛇精……不对,人精的大哥,怎么可能只靠他一个下线干活。 他的大哥,怎么可能只领三份工资过活? 明诚成功掩护梁仲春送的那份“大礼”,按照原先的门路,去与美方的间谍联系的时候,对方不见。 这是只和明楼单线联系的意思了。 明楼也是刚接到的消息,“对方出了叛徒,刚经历了大清洗,原先和你联系的人折了进去。新官上任,自然谨慎。” “大哥要亲自去么?”明诚有些担心。 “能吃了我?”明楼让明诚去拿衣服,“这些年的合作无间难道被狗吃了?” 然而见到了对方,才知道,对方哪里是因为谨慎,这个就是原先和阿诚联系的人,他没有出事,但是此刻,分明是要他的命。 枪口指向了明楼的太阳穴。 明诚在屋外,没有听见异常的动静。明楼知道,他的阿诚,不可能快得过枪。 “你这是何意?” “明先生,你藏得太深了。” 明楼不动,懒洋洋的靠着沙发,一副大爷的样子,“我藏得深?不过多领了一份工资,你这样,可是没有诚意了。” “明先生的功劳我们知道。”对方甩出了一张照片,“可是你们中国人的内斗,手伸的太长,把我都差点折了进去。” 明楼看了一眼照片,瞪大了眼睛。 照片上,“阿诚”正在给一个人开车门,那个人,明楼认得。 重庆中央银行金库主任,方步亭。 “你们军统贪污,都和中央银行搅在了一起。”对方冷笑,“你以为这次真的出了叛徒?是运输来华的飞机部件出了问题,少了一批货物,账走的是中央银行,明先生,我以为你是真英雄,没想到这些龌龊的事情你也插手。” 明楼很多年没有被冷汗泅湿过衣裳了。 “阁下,我明家家大业大,我贪图这些做什么?”明楼稍稍冷静了一些,他不信这是阿诚的手笔,然而那段时间,居然这么巧,就是阿诚被派去重庆的时候,一回来,就遇上了梁仲春的倒腾的这批货。 “照片上的可是你的好下人。” “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明楼坚信明诚不会背叛他,这样善良的一个孩子,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前日。”对方不解。 然而这一句话让明楼更为惊骇。 明楼不顾头顶枪支,从茶几底下翻出了一份报纸,“前日,上海新和平饭店,新政府年终舞会。” 明楼站在台上讲话。 身后站的那个,不是明诚是谁? 枪口略微松了一些,明楼闪身,换了一张沙发坐下,“重庆方面的内斗,军统的贪污,这些事情,你我背后的人都心知肚明,特殊时期,特殊对待。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情反目。我是军统的人,我手上不干净,难道你的手上很干净?” 大家都是既得利益者。 “中央银行也不是傻子,这么重要的账偏偏出差错?还让你们一查就查到了?最想重庆和美国方面反目的人,是谁?”明楼步步紧逼。 “在我看来,说不定这才是真正的计划。”明楼敲着桌面,“你我反目,就是你我背后的组织反目,谁有好处?” “他和76号的合作,是我的指派,在今日之前,经阿诚的手,我以为我们的合作还是愉快的。”明楼放松下来。看着对方,眼神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这一次,阿诚可是要把这批货物无偿转给你们,让你们运去西南前线,你说他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你们给钱了?” 诸事太乱,然而明诚没有叛变,一切就都可以继续谈。 明楼收起那张照片,“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相信阁下有方法查,只是只有一点,不要动我的人。” 回程的路上,明诚见明楼又开始揉脑袋了。 “大哥,车上没有阿司匹林,怎么越来越严重了?”明诚放慢了车速,“那家伙明明就是之前一直和我联系的,这一次摆什么谱?” 明楼想的却不是这一件事。 照片被他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上面的那人,看起来和方步亭关系不浅,不可能是易容的间谍,日本人的间谍——易容成阿诚?这是想不开还是怎么的? 阿诚在军统高层的内部,也是有名的人。 不,还有一种可能。 这种想法闪过明楼的脑海里,惊得他再次一身冷汗。 明诚一直通过后视镜观察明楼,“大哥,您没事吧?” “没事……”明楼闭上眼睛,“货物处理干净一些,另外多给梁仲春一些钱,透露些口风给他,76号要好好清洗一遍了。” 明诚应是。 转身一分钱都没有多给梁仲春,明秘书长在梁处长的办公室发了好大一通火,好大的威风。 梁仲春哪里敢惹财神爷,差点把剩下的五成利也吐了出来。 明诚见好就收,旁敲侧击。 明楼在事情办得差不多之后,问明诚:“我的钱、我名下的产业都是你管,大姐还让你打理新合建的银行的业务,你是缺钱还是怎地?” “世上有人嫌钱多的么?” 明诚哗啦啦啦地打着算盘算账,那双漂亮的手像艺术品一样。打算盘只是走个过场,明楼知道,明诚心算的能力也是一顶一的,能在几千页的账目之中一眼算出谁欠了他多少,还有多少账对不上,精确到厘。 明楼一直认为,捡了明台回来就是捡了个包袱,光吃饭不干活还让他受气。 他捡了明诚,才是捡到宝了。 明楼不动声色,继续让明诚去和梁仲春合计76号走私的那滩烂事。明诚管起钱来向来认真,没有发现他的大哥,越过他,找了别人去查事情。 明楼没有动用两党或者美方的力量,这三条渠道都绕不开阿诚。家里的下人,各地办事的人等,明诚比他熟悉多了。 有一项明诚没有染指。他不让。 上海青帮。 几日之后。资料就摆上了明楼的桌面。 青帮干活,干净利落,也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官腔。 几张照片。 “明诚”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走在街上。 “明诚”和方步亭站在一起。 还有一张是旧照。全家福。年轻时候的方步亭和一个怀抱着两个婴儿的夫人。身旁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看起来,很像小时候的明诚。 “查,方步亭二子方孟韦。时任重庆警察局侦查处副处长。谢木兰,方步亭亡妹之女。方步亭有三子,幼子夭亡,长子方孟敖,为西南驼峰前线运输大队第三分队队长。” 幼子夭亡…… 明楼想起以前他问明诚的话,是否想过要找找自己的生父生母。 那时候,他们刚知道了黎叔是明台的生父。 明诚摇头,“大哥,我没有父母。” “人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黎叔当年是不得已,为了革命又不能轻易返沪。我呢?我可是院长嬷嬷从大街上捡回来的。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无非是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又不忍溺死,扔在路旁,听天由命罢了。” 在明诚看了,这和溺死并没有区别,只不过是保存了一点虚伪的善心,想把杀子的罪名推脱出去。 “终究是一件憾事。” “我在明家长大,没有遗憾。大哥大姐就是我的父母。”明诚顿了一下,“不行,你不能当我的父亲。” “为什么?” 明诚耳朵飞红了一瞬间,“废话。” 现下想来。方家断不是穷苦人家。当年估计也有些苦衷,可是凭着方家的势力,找个孩子很难么? 明诚这些年跟着他出入,方家竟丝毫没有找上门来。 明楼这时候才想起明台来,他顿时有些咬牙切齿,明台在重庆日子不短了,这件事估计也早就察觉了,竟没有丝毫风声。 算他小子聪明,知道发信回家,第一个知道的肯定是明诚。 明诚不像明台,对着生父生母还留有眷恋。苦难的童年早就抹去了他对父母的最后一点幻想。说与不说,都难以抉择。 而且家里还有个大姐。 当初告诉明镜,明台找到生父之后,明镜很长一段时间都恍恍惚惚的,一副爱子被夺走的样子。生怕明台跟了生父,再也不要她了。 后来明台离开,明镜无意间也和明诚说过,说是要不找个什么日子,让明诚上了族谱,也算是名正言顺的明家二少爷。 明诚差点跳了起来,他不可能答应的。 和明楼成了真兄弟,那么以后那点情意,真的天地不容,再无未来了。 “咋咋呼呼的。”明镜也只是随口一说,“其实你也是……有父母的人啊……” 明诚却少见的坚决,“我没有那样的父母。我是明家人,只有大哥大姐和明台是我的家人。” “傻孩子。” 现下想想,明楼不确定明诚知道真相之后,是假装不知道不去认人,还是怎么地了。 06 明楼不知道明诚是什么时候对他有了那方面的感情的。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时候沦陷的。 明诚十六岁的时候跟着他去了法国,从零开始学法语,两年后就提前高中毕业,直接进了明楼的大学。 明楼还差一年博士毕业,最后一年,跟着导师忙得焦头烂额。 明诚彼时刚刚从少年长成一个青年,长身玉立,东方人柔和的脸庞,瘦削却挺直的脊背,一双眼睛和小鹿一样,清澈见底。 “怎么要辅修政治经济学?”明楼看明诚的课表,明诚进的是艺术系,一手好油画,着实在艺术系风光了好一段时间,“我听说音乐系的教授很喜欢你。” 明诚的钢琴和油画一样好。 “大哥也学经济,我想知道大哥学的东西。”明诚站在明楼的面前,声音清亮,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着透进来,在明诚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芒。 大白日,他在明诚的眼里看见了星辰,海一样的星辰。 明楼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无数以前读过的野史稗记,想起了那些隐隐约约说不出口的,百般顾忌的感情。 长兄如父。他不能这样做。他不能做这样的罪人。当日里他救下明诚,对那个女人说,要她看着,他会让阿诚成才,成为人上人。 明镜常说,明诚是家里最乖巧的孩子,从来不用她操心。 “随便学学就行了。”明楼合上明诚的课表,“艺术系挺好的,都十八岁的人了,交几个朋友,别总是独来独往的。” 那个时候的明诚,一点也没有学会日后那种八面玲珑的本事。一人来,一人去。 明诚在国内的时候永远都去跟明楼的尾巴。到了巴黎,明楼不让,要他自己去交朋友。 明诚确实也交过几个朋友,一起学画的或者一起弹琴的。真的交了朋友,出去玩了几次,回家晚了一些,或者明楼找他的时候他不在,明楼又要生气。 如是几次下来,明诚也明白,明楼不是想他真的去交朋友,说到底,明楼既不想对他内疚,觉得束缚了他,又不愿意在找他的时候不见人。 “学艺术的,大都这个样子,我也不想上赶着去贴别人的冷脸。大家都这样。”明诚说道。 两人在巴黎的日子就这样过着。 渐渐地明诚在大学里也出了名。东方人,又有才华,自然引人注目。他常来找明楼,于是大家也就知道了两人的关系。 明楼自打清楚自己那点不能见人的心思之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不能总是像以前那样对待阿诚。明诚年轻,从小跟着他长大,很少有自己的主见的时候。 他不能把明诚带到这样的路上去,因为他知道,明诚不管心里怎么想,也绝对不会拒绝他。 明楼留校任教,是风云人物。明诚果真就去选了他教的每一门课,然后每一门课都是第一。 他看明诚的文章,常常感慨,这样毓秀的人,真不敢相信是那样可怜的身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明家,也迟早是一棵参天大树。 明诚的政论不像他自己,他是一个最温和不过的人,行文处却处处可见机锋。逻辑缜密,带着血性,和诸多的,不该这个年纪有的想法。 “阿诚的画多好。”一日明楼见明诚又在客厅里画画,画的是一副风景,“家里出了个艺术家,大姐也高兴。” “那大哥以后,真的就只是一个学者么?”明诚笔尖不停,一抹湛蓝画上去了。 这个孩子,太聪明。 “但是阿诚以后,以后一定是一个艺术家,或者学者,或者钢琴家,什么都好。”明楼拍着他的肩膀,阿诚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少年了。 “我要和大哥在一起。”青年的他和少年时候的他,眼神一成不变,两个眼神合在了一起,都是他明诚,“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也和大哥一样。” 太聪明,有时候,真的不是好事。 明楼避开明诚的眼睛,“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大哥的附庸。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大哥。我的每一分努力,都是为了和大哥站在一起。” 最后一笔画落成,画得是上海的明公馆,他们的家。 “你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明楼叹气,“你才……十九岁。”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万劫不复的。大哥不能扔下我,一个人去跳这样的深渊。”明诚直视着他,明楼心虚了。 步步紧逼,也是和明楼学的,“阿诚早就跳下去了。从那一年,我看见你和汪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我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样的感觉,不是因为你不理我,而是我看不得你和别人在一起。” 可是这样的感情,如何说得出口? 明楼和汪曼春那档子事,明镜是从明诚嘴里问出来的。明诚不知道两家的恩恩怨怨。汪曼春比明诚大一年,和明诚一个中学。 十六岁的汪曼春,青春年少,最是一副刁蛮千金的样子。向来看人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他的大哥。 连带着,他这个大哥的“下人”也沾了光,汪大小姐见到他都和颜悦色起来,当然,每日都要命人把明诚从自己班叫到她那儿去,跟她说明楼的行踪。 明楼能有什么行踪?明诚自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汪小姐继续问明楼在家里做什么,明诚随口应答。 有一次在言辞之间,汪曼春露出了对明镜的鄙视。 明诚也是个少年,少年心性血性都在,当即便甩了汪小姐脸色,“不许你这样说大姐!” 汪曼春向来当他是明楼的下人,哪里肯客气,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明诚委屈,放学的时候想和明楼说。却见汪曼春跑得比他快多了,扑进他大哥的怀里,明楼笑得非常开心。 他还能说什么? 那时候,他对于自己对明楼的感情,隐隐约约知道了一些什么,也知道这些东西,绝对不能说出口。他可以继续做一个下等人,哪怕失去一切,但是不能拖上明楼。 和一个世家小姐在一起,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好了一年多,偷偷摸摸的。司机不敢说,明诚不知所以,只以为是大哥喜欢了世家的小姐罢了。 直到有一日,仿佛是哪家的太太来和明镜说和明楼的婚事。明诚给两人倒茶。他长得好,又乖巧,那位太太便拉着他,问他的出身。 “孩子命苦,算是我们家的人,至于出身这些,孩子还小,我们不考虑这些。若是有合适的,我们阿诚的出身不差的。”明镜揉揉明诚的头,“这些事情让佣人来做吧。” 那位太太倒是喜欢明诚,便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嫂子。 明镜也起了兴趣,非要明诚说出个什么来。 明诚唯唯诺诺的,想起汪曼春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实在是不喜欢,便说道:“只要脾气好的,对大姐好的,都好。”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那位太太不疑有他。 明镜却从明诚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来。待客人走后,拉着明诚追根究底。 明诚从来不说自己的委屈,可是近日明楼因为要陪着汪曼春,很久都不让他去当尾巴了。一时难过,便和盘托出。 明镜擦擦他眼泪,“好孩子,不关你的事情。” 而后家里就是一场大风暴。 明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喜欢汪曼春的那点私心,会给明楼带来那么大一场灾难。 明楼跪得笔直,丝毫不肯低头,任凭暴怒的明镜的鞭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明诚不能进祠堂,在外面听着,第一次体会到,以前小时候听故事,故事里说把人心放在油锅里煎熬的感觉了。 后来佣人进来说,明诚跪在外面哭昏过去了,明镜才停手。 “你不要怨他。他要是不说,你是不是把父亲的嘱咐都亲手撕了?我不求你有什么丰功伟绩,这一世,你做你的大少爷,我明镜,不能无颜去见底下的父母。” 打的是明楼,病的是明诚。明镜以为是吓着他了,他早年间遭受的虐待太过痛苦,以为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明楼看着病歪歪的他,叹气,“挨打的又不是你,你怎么可怜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她不喜欢大姐,所以……我不希望她真的成为嫂子……” 明楼摸摸他的头发,“这些的恩怨,我尚且没有办法,与你又有何干?” 那时候明诚读过几本莎士比亚,以为明楼和汪曼春,大约是和莎翁笔下的那对苦命鸳鸯一样,相爱,又有世仇。明诚有私心,他怕大哥也会不顾一切,带着爱人远走高飞,或者和家庭彻底决裂,走上不归路。 后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笑,他的这条路,比起汪曼春来,才真的是不归之途。 两人揭破最后一层窗纱不久,明台就被明镜送了过来。 明诚从小就被明台使唤得团团转,明台比起明楼来,向来是更喜欢这个哥哥。于是,明诚一日之间多半的心思都得花在明台身上。 明楼一直很奇怪,明诚怎么就这么顺着这个混世魔王,他自己比明台大了一轮不止,尚不能容忍明台胡闹,明诚可只比他大了不到五岁。 “明台挺好的,聪明又懂事。”明诚如是说。 明楼看着明诚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替明台写拉丁语作业,信他才有鬼了。 “你没有修过拉丁语吧?”明楼翻了翻作业,“你选的不是希腊语么?” “学起来也差不多,明台不会,吵着要我教,我抽空学了一些。” 学了一些,就是说基本都会了。明诚向来是这样的,当初见明楼学了日语,跟着他的尾巴,结果日语说得一溜一溜的。 两人甚少肌肤之亲。相处起来和往日并无区别。 明诚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他知道大哥和自己的心思一样。就足够了。 飞蛾扑火,有伴,就可以了。 07 明诚这些日子虽然奇怪明楼为什么突然对梁仲春手上那堆事情感兴趣了起来,但是,有钱不赚,是傻子。 往日里都是梁仲春上赶着被明诚割肉,求他办事,还要被明诚奚落,这下好了,明诚如此主动,梁仲春差点感激涕零,扯着明诚的裤脚哭了。 “阿诚兄弟,你说你当年在巴黎,学的是艺术?” 梁仲春看着算账连算盘都不用的明诚,表示他不信,“你难道那会就……” 军统培养人,有个把假身份,很正常。 “如假包换的艺术系硕士学位,你有意见?”明诚看着手中的账目,越看越觉得奇怪,“要是没上军统这条船,我也是博士了。” “穷教书的有什么钱?”梁仲春点燃了一支上好的美国雪茄,“你看看,多好啊,钱也有,紧俏的物资也有。” 明诚迅速地在心中算着这个月物资倒卖的收入。 梁仲春的这条走私线路,过半都是紧俏商品,日本在世界上败势尽显,上海的很多物资都陷入了紧缺的境地,所有的东西都被日本人投入了战场,据说连日本本土,国民的食物都开始配给制了。 可是上海,东方小巴黎,有钱人的日子,高官的日子,照样还是要醉生梦死的。 “雪茄……红酒……鱼子酱?”明诚扫着账目,“你从哪里弄来的……” “以前不也是这些东西么?还有面粉,胭脂水粉什么的。” 账本是手下人做的,为了保密,找的是只认识几个字的人,照着描箱子上洋文,总账目由明诚亲自算。 明诚认得那一行字的意思,手下人不懂,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把箱子背面的一行代码也抄上了。 美方军用物资。 美方战时储备物资。 以前确实也有。驼峰航线,飞行员们用生命开辟的救命补给之路,确实也运来了很多高官们享用的东西。军统也倒卖一部分。 可是这两个月的数量,明显太多了。 国难当头,将士在前线卖命,他们在后方披着画皮周旋,可是呢? “春节了嘛,”梁仲春吸了一口烟,此时已经是1945年1月了,春节很近了,“总要捞一笔过年。” 明诚翻过一页,又是一行代码。 飞虎队补给物资。 “有什么问题?”梁仲春近日乐得明诚插手,他坐着赚大钱,有日子没有亲自监督过货物了。 “军统……中统……烂透了……” 明诚啐了一口。 “兄弟,我们都活了三十余年了,看破不说破,各自安好。” 明诚拿过笔,当着梁仲春的面改账目,几笔抹去,“这些东西你还是少沾,你以为美国的间谍是吃干饭的?” “有什么东西?”梁仲春不解,“一点军火,撑死了是西药。” 明诚看他一眼,在桌上比划了一个“虎”字。 梁仲春霎时间瞪大了眼睛,拐杖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第二次处理这些东西,明诚越发地熟练了。 回去和明楼报告的时候,却见明楼似乎很是心不在焉。这对明诚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明楼有事情瞒着他,有什么事情是他不可以知道的? “啊……”明楼突然想起来那件事,“交给我办吧,我去联系美方的人。” 明诚若和那人碰头,指不定那人就告诉了他。 此刻还不是明诚知道的好机会。 他们两个目前的公开的身份,还是新政府的官员,俗称汉奸。明诚突然冒出一个重庆高官的父亲,或者是重庆政府掌握经济要职的方步亭突然冒出一个汉奸儿子。 对双方一点好处都没有。 明诚有些不悦,“那家伙我得罪他了?他也没找我要过钱啊?明面上的贿赂是没有,但是我的招待什么时候亏待过他?” 有钱好办事,是全世界的通理。 明楼看着他,心想果然,什么样子的人,果然是血液里带着的。他的大哥只身投军,在西南前线舍生忘死,两兄弟,都是一样的人。 至于那个和阿诚长得一样的同胞兄弟什么样,反正看起来也不差。 明楼不和他多说什么,唤他过来,吻了他的额头一下。 明诚从来经不得他这个样子,霎时间就忘了要做什么事情。那点抱怨更是早就不见了。 “梁仲春这条走私线路能挖出来的还有很多。”明楼换回公事的面孔,“日军穷途末路,对敌后根据地也展开了扫荡,你看准机会,如果是紧俏的西药和药用棉纱,想办法运到我们那边去。如果明路走不通,我亲自办。” 明诚知道明楼手上有一部分的势力,是他完全不了解的,便点头应是。 “按照你的计算,这一次物资的全都是来自美方的援助?”明楼在心底盘算,“还有其他的异动么?” “这么大批量地倒卖,估计和以前的偷偷摸摸克扣是不一样的。另外,上一次梁仲春经手飞机的部件,应该是偶然的,手下人铤而走险,他也是货靠岸了才发现,这些东西不好出口,还不如红酒雪茄,就地在上海卖掉,或是西药,让我经手。”明诚端起明楼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这一次他更吃惊,差点没尿裤子。他也买通了日本人替他分销货物,可是……” 如果是日本人借梁仲春这条线路,弄去飞机的零部件,这可是捅了天的大事。 唯一的解释是,重庆方面的,肯定混进了日方的人。 那边的事情,就不是明楼能够插手的了。明楼亲自和同级的重庆军统站的人联系,报告第二日就递上了高层的办公桌。 明诚问明楼要不要联系明台,明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了。 明台是暗桩,他的作用,更长远。 转眼就是春节了。 木兰自从上次被方孟韦抓回家教训了一通——其实方孟韦从小就拿她没办法,木兰教训他还差不多,但是木兰确实也老实了一段时间。 谢培东差点要去找人算一算木兰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整日里也不闹着要出门了,也不和那群小姐妹玩了,甚至不闹着程小云陪她听唱片了。 居然端端正正地,一天坐着练几个小时的钢琴。 真的是转性了。 这下连方步亭都对那位“黎先生”起了兴趣,叫来方孟韦问,方孟韦哪里说得出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世上就只有他家人是好人。 “大约以前是纨绔子弟吧。”方孟韦往嘴里塞着点心,“特别会讨小女生的欢心,琴弹得不错,又会法语,好像还会……” “还会德语!还会日语!”木兰拿靠枕砸方孟韦,方孟韦不动,继续吃点心,一点渣也不掉。 “听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谢培东拉开闹腾的木兰,“你大哥……虽然不会弹琴,外语也会的,你小哥以前也是学过的。别的不说,你妈妈……” 说了一半也停住了,“快过年了,我随口说说。” “你妈妈,一手好钢琴。孟韦的妈也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几门外语也是会的。”方步亭见儿子嚼东西嚼到一半停住了,知道他是有些局促,便补了几句,“不说她们,我难道不会钢琴?你姑爹不会画画?我们不会外语?” “都是你们这些小辈懒怠进学,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我们家里这样的出身,会这些有什么稀奇的。” 方孟韦自知理亏,继续吃。 木兰却不肯了,“黎先生不一样……他和我们说,琴也好,画也好,用来养家糊口的时候,就不知道美好在哪里了。往日里,他还是少年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画面,就是他的兄长,在巴黎乡下的小镇上,湖畔旁,小河边,支起一个画架,随手几笔,无追无求,岁月静好。” “嘿,还是个蛮会装文艺的家伙。” 方孟韦话没说完就被木兰掐了脖子。 “先生说,我们不用强求着练琴。琴不是用来摆门面的。会与不会都好,会的人,弹琴,就多了一份寄托,不求什么,求一份心安而已。先生还说了,他琴弹得不好,他的兄长才弹得好,当年可是艺术系的高材生,音乐系抢着要呢。” “你到底是喜欢黎先生还是他那个不知道有没有的哥?” 木兰直接把盘子端给佣人拿走,“你别吃了,吃那么多好的怎么就一句好话都没有!” 方步亭一辈子,经历的事情,见过的人太多,这些话在他听来,远非木兰想象中的那样浅显,小女儿心态。 “是个有趣的先生。”方步亭摘下了眼镜,“难得木兰那么喜欢,还能转了性子,过年的时候,请来家里做做客吧。” “谢谢大爸!” 木兰高兴得整个人都粘在了方步亭的身上。 方孟伟让佣人把点心放下,方步亭看着儿子,“我从小到大,可是短过你的吃喝?” 才了了晚饭没多久的功夫,还在吃。 “爸,哥哥的信到了,你要不要看。”方孟敖每个月都给方孟韦写信,父子两人关系不好,但是方孟敖对弟弟确实非常好的。 “看与不看有什么区别?”方步亭知道那信里断不会有一句话与他有关。 方孟韦看着日渐老去的父亲,终究是不忍的,“哥哥是哥哥,爸你牵挂着哥,我知道。” 死亡航线,每一日都有人死去。那也是父母的孩子,弟弟的兄长。 方孟敖的信写得潦草,交代几句自己的近况,然后说几句战况,然后便是让方孟韦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妹。 “大哥那边也难,一时无法对家里记挂多少。” 方孟敖,确实艰难,却没有一分一秒不记挂着家里。 冬季的飞行,有去无回的十之五六。然而战争吃紧,物资一日也不能停。因为前几日喜马拉雅山南麓的突降暴雪,方孟敖的飞行队,总算有了几日的休息。 “方,你过中国的春节么?” 随行的几个美国工程师和飞行员和方孟敖喝酒,“前几日你似乎和别人起了很大的冲突。” 冲突的起因很简单。 明诚经手,明楼亲自联系的那批飞机的零部件物资,总算几经辗转,被送到了这里,通的是美国间谍的门路。 方孟敖被叫去接收物资,本来并不知道内情,然而对方一脸的奚落和鄙视。 “中国人几千年来,最擅长内斗,都成了艺术了。” 方孟敖性子是一点就着的,当下就一拳头冲着面门去。 美国的间谍可不是轻易就能训练毕业的,然而方孟敖在死亡航线上磋磨了几年,气势无与伦比,一时之间居然摁着对方打。 后来被赶来的上司拉开,又被关了禁闭。 “我们自己人的丑事啊。”那位少将恨铁不成钢,“你知道那么多有什么好处?” “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说?这不是本来就是援助我们的美国物资么?” “……” 最终方孟敖知道了来龙去脉。满腔的热血,被浇了巨大的一盆冰水。 他知道每日里用命去运的物资里,有很多不是战争物资,也不是平民的物资。他都能忍,因为他知道,为了国家,没有办法。 可是,他们的命,就那么不值钱么?连那么一点装备,都要贪污? “日本人蹦跶不了多久了,”上司拍拍他的肩膀,“看开些,人啊,不都是这样?至少,我们问心无愧。” 方孟敖觉得,问心有愧。 他想起那些命丧喜马拉雅的兄弟,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些和他弟弟一样的人,那些一心报国的人,有多少人,是因为这些高层的龌龊丧命的呢? 禁闭关了几日,方孟敖被提前放了出来,来找他的居然是那个被他摁在地上打的美国间谍。 “你是有血性的人。”对方耸耸肩,“不过,世界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不劳阁下费心。这个世界的龌龊,起码没有我的那一份。” 对方看了他良久,最终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递给他一支雪茄,“我只违反这一次规定。你们……都是真英雄。” 方孟敖听出话中有话,待他走后,才拆开了那支雪茄。 里面有一小张照片。 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笑得满脸春风,身后一条横幅,“新政府上海和平大会”。 他的身边,站在一个人。 雪茄被方孟敖捏在手里,碎成了一粒粒渣滓。 08 驼峰航线的起点,在印度的阿萨姆邦。 异国他乡的军营里,方孟敖向来是鞋袜不脱都能倒头入睡。 这些天,他没有一日可以好觉。眼底的乌青连炊事班的小兵都看见了。 “方队长,过几日就春节了,可以休几天假,好好休息。”小兵给他的饭盒里盛了满满的一盒饭菜,又递给他两个鸡蛋。 “谢谢。” 方孟敖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半点胃口也无。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翻出一个信封来。 这是这个月孟韦写给他的信。孟韦很罗嗦,说的都是家里的事情,连木兰莫名其妙被一个钢琴老师骗得团团转都写了上去,还说姑爹准备找人给木兰算算八字。 “父亲一切都好,小妈照顾她。姑爹和木兰也好。我更好。” 信里附了一张照片,木兰笑得很开怀,十五岁的人了,还骑在孟韦的脖子上,孟韦也笑。 他从贴身口袋的夹层里,摸出了那张小照片,叠在孟韦照片的一侧。 一模一样的脸,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那个人,低眉顺眼地站在另一个人的身后,脸上毫无波澜,看不出喜怒哀乐。笔挺的西装,考究的领带和皮鞋。 这几日方孟敖常常梦见母亲,梦见那一日,浑身是血的母亲。 母亲睁着眼睛,直到下葬都没有合上。他知道母亲为什么没有合上。 幼弟的襁褓血迹斑斑,小弟没了,尸骨无存。 孟韦在他的怀里哭,父亲想把孩子接过去,他抱着弟弟,躲开了。 那时候,他想,父亲是不是不爱母亲,可是父亲不爱骨肉么? 那时候,还没有姑爹,也没有木兰。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孟韦亲近父亲,他不亲近,他只亲近孟韦。从小到大,替弟弟打过无数的架。他试着原谅父亲,但是做不到。 后来姑妈嫁给了姑爹,父亲有了小妈。再然后,姑妈死了,木兰那么小,特别亲近他们两兄弟。 方孟敖很想知道,为什么无论是孟韦还是木兰,对自己的生身母亲,都是那么的缺少眷恋。而他,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想起母亲那双闭不上的眼睛。 妈妈,我找到弟弟了,三十年了,你可以瞑目了。 上海,明公馆。 明镜尽管一直嘴上嫌弃这两个弟弟不争气,整日里不干正事,然而年夜饭,他们要是敢不回来吃,她明镜绝对打断明楼的腿。 “来来,拿着。”饭桌上,明镜给他们发红包,一个给明楼,一个给阿香,两个给明诚。 明诚自知自己的地位肯定没有这么高,“大姐……你这是……” “明台的,你收着。”明镜拍拍手,“厚的那个是明台的,明台一家三口呢。” “……”明诚就知道,“大姐,我现在也不可能拿去给他呀。”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勾当。”明镜一席话说得明诚满头黑线,“成日里忙里忙外的,你别说你和明台一点联系都没有。你大哥我是指望不上了,好歹你从小就肯心疼明台,你多疼疼他,还有我侄子呢。” “大姐啊,”明楼一声长叹,“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就一次都不指望我?” “都快四十的人啦,没老婆没孩子……” 明楼自己挖的坑,自己埋自己。 明诚听这话其实有些心虚,埋头苦吃。 “你也三十岁的人了,我明家是不给你吃还是怎地呀,我明家要破产了呀……”明镜一边嫌弃一边叫阿香给明诚盛饭,“慢点吃,有人跟你抢呀?” 明楼哈哈大笑。明诚瞪他,他不理。 饭后明镜大概想起两个弟弟一把年纪还不成家,成家的又不在身边,又不气顺起来。 明楼投降,“要不我唱段戏给姐姐听?” 明诚便准备上楼去拿京胡。 “算了算了,我哪里喜欢听什么戏,明台才喜欢呢。”明镜总是从各种鸡毛蒜皮的细节里想起她的明台,“阿诚弹弹琴吧,家里的琴许久没有人弹了。” 明诚于是收回了脚步,坐到了钢琴的前面。 钢琴上一点尘埃也没有。 这几年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忙,早没有了巴黎时候的心境。明诚学琴,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名利也不求什么,高兴便弹,明楼想听也弹,明台耍赖的时候他也弹,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明镜让他弹几段,他也弹。 说到底,他自己开心的时候就弹。这一两年,他弹得时间不多,保持保持心情和手感罢了。 “大姐想听什么?” “大姐听什么都是一样的,只要你们两个呀,好好地在我的身边,我就知足了。” 明诚抬起琴盖,骨节分明,艺术品一样的手落在黑白的琴键上,乐符缓缓流泻而出。 明楼知道这首曲子,以前在巴黎的时候,明诚经常弹。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闲着无事,和几个音乐系的朋友填着玩的,没有名字。 他问他是什么意境,他说大哥你自己猜吧。 明楼脸皮厚,问明诚,是不是因为知道两人彼此有同样的感情,才填的曲子。 明诚照旧是飞红了脸,但是偏偏不应他。 后来明诚常常涂一副风景,简单得很,不像一个成日里研究中世纪疯子的画的艺术系的人练笔的东西。 “陋室陋屋的,你喜欢?” 明诚白他一眼,扔了笔,弹琴去了。 又是那一首曲子。无端端的,明楼突然恍悟,曲子和画,其实是一样的。 “家?” “明家。” “我以为你想说我和你的家。”明楼总是抓得住明诚的七寸,找个机会就逗他。 “没有明家,我哪里遇得见你。没有大姐,我一辈子也不知道亲情的滋味。没有明台,我一辈子也不知兄长的责任。没有你……” 他没有说下去,那时候阿诚没有成人精,尚不能指着他的鼻子说,真是个汉奸嘴脸。 明诚反复地弹着这首曲子,悠悠缓缓的调子,像上海梅雨时节湿乎乎的弄堂街道,又像明公馆的花园里精神的花,又像巴黎乡下的那条水光潋滟的小河。 方孟敖披着黑色的斗篷,宽大的帽子盖住了半张脸。 他站在明公馆的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钢琴声,他百分之一百确定,这就是他的幼弟。 是血缘之亲的天人感应么? 大约是那样的琴声里,明明白白地有着他熟悉的感觉。母亲?家庭?兄弟? 琴声停了,方孟敖转身离去。 他只有的五天的时间,大年初五返回军营,大年初六,驼峰航线,要继续用命去飞行。 那个美国间谍一点信息都没有给他。他花了很长的时间里,从军营里一些官员的口中——重庆来的,别处来的人嘴里,断断续续地打听到了明家的许多信息。 这是一个显赫的家族。 明楼也是风云人物。当然是个风云的汉奸。 他于是知道他的弟弟,现在叫做明诚。可是所得的消息很少,一两个人认得他,都说是明楼的司机、助理或者直接说是明家的下人云云。 那一日见到一个法国来的大兵,级别挺高的,在越南战场受伤,被转移来这里休养,方孟敖去接的,在飞机上见到方孟敖放在舷窗上的那张孟韦和木兰的照片,咦了很长一声。 “你怎么了。”方孟敖不会几句法语,对方不屑说英语,很难沟通。 “这个……”对方想了很久,才想起明诚的中国名字是什么,“明长?不对,明诚……中国人的名字真拗口,你认识?” “我是他哥哥。” “说慌。”对方斜了他一眼,“诚的哥哥我见过,他们学校的教授,哪里是你这个样子的。” 后半句其实方孟敖没听懂,换了英语。“不要和我说法语,什么哥哥?你认识他?” “我也是读过大学的人。诚可是当年的风云人物……” 别人嘴里的消息,哪里知道真假,他过得好不好,哪里是外人知道的? 方孟敖便下定了去找他的决心。他不信自己的弟弟会是汉奸。如果是,那么从回到家的那一刻起,就不许是。 如果明楼知道,明诚将以这样的方式直面他的亲人,明楼当初一定把那个美国间谍亲手打回美国去吃土。 大年初一,天皇老子都是要休假的。 本来前一日晚间的时候明诚在明楼的房间里磨蹭,明知道磨蹭不出什么结果,偏又找这个借口和他多呆一会儿。 明楼却不知道怎么了,变戏法一样给他变出了一个新的画架,说是新年礼物。 “我又不是明台……我都几岁了你这样哄我?”明诚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看新画架,脚边一个新画箱,颜料什么的都是新的。 “那我的新年礼物?”明楼伸手。 “我给你包个红包?” “越来越没规矩了……”明楼拉着明诚坐在沙发上,“你坐着,我画张画,就当是我的新年礼物了。” 明诚觉得明楼的逻辑学教授会哭,“难道不应该是我画给你?” “你坐着别动。” 明诚才知道,他大哥要画他。 明楼其实不算擅长油画,但是画个人物肖像是不成问题的。 一笔笔的,明诚就跃然纸上了。 “你也不用脸上的褶子都给我画出来。”明诚凑过去看,嫌弃道。 “从小看到大,都是同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如是一番,两人直到凌晨两点才各自睡觉。 明镜照旧是一早起来,看报纸,吃早饭。两个弟弟赖床,她才不管。 阿香却从门外进来,“大小姐,司机说外面有人要求见您?” “谁呀?”明镜放下报纸,“不认识么?”往日里和明镜有往来的人,司机和佣人都认得,不至于说什么“求见”这样的话,“是找我的还是找明楼的呀?” “我找明诚。” 一个青年,站在了大门口。 这真是个新年的大礼物。 方孟敖坐在沙发上,连寒暄一句都没有,直接把几张照片摆在了明镜的面前,“我来接我的弟弟回家。” 明镜差点就骂了一句“侬脑子瓦特了”,深吸几口气,“这位先生,大过年的,你劈头盖脸地就说我们家明诚……是您的弟弟?” “我姓方。”方孟敖想了想,还是掏出了一份重庆政府的报纸,里面有方步亭的版面,“这是家父。”又把孟韦和木兰的那张照片拿了出来,“这是我的二弟和小表妹,明诚,也就是我幼弟,和我二弟是双胞兄弟。” 明镜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青年和少女笑得十分灿烂,青年长着一张和阿诚一模一样的脸,可是明镜认得出来——她认得她养大的孩子,这不是阿诚。 这个消息太过爆炸了。 明镜根本没有办法接受,整个人都惊慌了起来,“不对……阿诚是孤儿,桂姨收养了她……后来我们家收养了他……” 说到这里,明镜越发坚定起来,“就是这样的,他哪里来的父母?他可是院长嬷嬷从别的地方捡回来的。” 方孟敖自认为自己的证据那么充分,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出了意外,我们的母亲死了,他也下落不明,您收养了他我们很感谢……” “嘿你大过年的到别人家抢什么儿子呀!”明镜脾气上来了,指着方孟敖的脑门一通骂,“明诚是我们家的人!你滚滚滚!” 明镜动静大,明诚在楼上听见了,衣服都没换,穿着睡衣就跑下来了,“大姐!怎么了大姐!” 方孟敖闻声回头,见是明诚,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你谁啊!你在我们家做什么?”明诚几步冲到了两人面前,把明镜挡在了身后,警惕地看着来人,大脑里火速地搜索了一边新政府国民党共产党美国各方人员,确信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明镜见是明诚,一下子就搂住了明诚的手臂,“阿诚啊!这个疯子大早上地来发神经!” “我是你大哥!”方孟敖急了,对着明诚就大吼。 “我是你大爷!”明诚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你……”方孟敖被噎得半死,伸手就去拉明诚,明诚以为他要动手,当即把明镜往后推了几步,“大姐快躲开!” 反手格挡住方孟敖的手,一拳就砸了过去。 方孟敖沉浸在见到弟弟的悲喜交加之中,哪有防备,居然被明诚一拳就打翻了。 这么大的动静,明楼还能睡觉就奇怪了。 开了房门,见了方孟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堂堂驼峰死亡航线的王牌飞行员,怎么就没有脑子?国民党招人干活,能不能先看看脑子? “阿诚!住手!不许胡闹!” 明诚当即停了手,以为自己误打了大哥的客人,下意识地立正,差点鞠躬道歉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谁家客人这德行?不对。 大大的不对。 09 方孟敖直愣愣地看着明诚,他的弟弟,因为那人的一句话,从剑拔弩张的狮子,变成了温顺的绵羊,乖乖地站在一旁。 “好了,大早上的,阿诚,上去穿衣服,像什么话。” 明诚虽然百般不解,但是明楼的话还是要听的,刚想抬腿就走,明镜突然跳了起来,抓着明诚的手臂不放。 明诚吓了一跳,伸手摸摸明镜的额头,“大姐您怎么了?” “走走走,大姐和你上去,不理这些神经病。”明镜连带着明楼也扫了一眼,“我们去换衣服……明天……不对……马上,和姐姐回一趟苏州老宅,过年要祭祖的呀,你大哥那副德性不要他回去……” 明诚很少懵,但是此刻下意识被明镜推着上楼。 方孟敖哪里肯,上前就去拦着他们。 明诚不知对方来历,不敢再动手,“先生,有事可以和我们家先生谈。” 这声称呼太过生疏了。 “方先生。”明楼清清嗓子,刚想说什么,方孟敖一挥手臂,“你跟我回去,做什么下人!你是我们方家的少爷!” “你大爷!” 骂粗口的是明楼。 这下连明镜都懵了。 明楼火山爆发了一样,指着方孟敖,恨铁不成钢,“方孟敖!你读过书吗!你脑子呢!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是新政府经济司司长明楼的宅邸!你是什么人!你是重庆方面空军的飞行队长!你一个抗日分子,光明正大地来一个汉奸家里!你脑子呢!你脑子呢!国民党现在连傻子都招了是吧!” 明楼气急败坏。 方孟敖也懵了,这种自己骂自己汉奸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 “你坐下!阿诚回去换衣服!大姐!你不要拉着阿诚!回什么老宅!明家的人始终是明家的人!” 明楼那浑身的气势少见,方孟敖被明楼一通骂下来,一时转不过弯来,还真的乖乖在沙发上坐下了。 明诚噔噔噔地回房间换衣服。打开衣柜的时候还想了一下,是要穿得像个小开还是穿得要像破产了?拿了件衣服,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对劲起来—— 谁骂人,会说“我是你大哥”? 一丝慌乱就从心底里蔓延了上来。 “阿香,给方先生倒茶。”明楼在沙发上坐下,安抚了一下明镜,“方先生,时局这般不稳,你可知道你冒了多大的风险?” “你打什么官腔?”方孟敖在从军多年,哪里会和明楼说什么台面上的话,“你既然知道我,应该也查过我们家的事情,既然都知道了,就不必罗嗦了。” 明镜顿时就跳了起来,“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什么?你又瞒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大姐啊……”明楼头又开始痛了,“我要是知道怎么开口,也不会拖到现在了,而且我怎么知道……阿诚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他的亲哥怎么……” “我亲哥?我哪里来的亲哥?” 明诚站在台阶上,低沉的嗓音响起来,偌大的屋子里,霎时间就寂静了下来。 “你们把话说清楚了。”明镜让明诚过来,坐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抓着明诚的手,“我养了二十年的孩子,怎么一个个地都要抢走我的?” 明诚顿时鼻子就酸了。 “我念了三十年的弟弟,怎么就不能接回去?”方孟敖见明诚和明镜那么亲近,很不是滋味。 “大哥,你从来不瞒我事情的。”明诚直直地看着明楼,“怪不得……” 前些日子,明楼又一次地问起明诚对于生身父母的态度。 方孟敖听着自己的弟弟喊别人大哥,更不是滋味,忙把带来的报纸,照片,信件,都推到明诚的面前,“你看看……这是父亲,这是你二哥孟韦,这是你小妹木兰,这是姑爹,这个是小妈……父亲后娶的,你不想叫妈,跟着我叫程姨也可以……” 若不是没有照片,方孟敖大概要把木兰养的那条哈巴狗都拿出来介绍一遍。 明诚这些年混在世道里,眼前的东西一眼就能收进眼底,不用看也知道真假。 可是他明诚二十年来建起来的那么幸福的世界,轰然一声,倒塌在了面前。 这是明楼最不想看见的局面,他本想等战后,缓缓让明诚接受。 方孟敖,居然直接找上门来,让毫无准备的明诚见到了一切真相。 明镜感受到自己抓着的手慢慢地变得冰冷了,有些慌乱,“阿诚,别怕啊,我们不听你大哥瞎说啊……诶呀我上次就说了嘛,应该早一点回去拜祖宗……你上了家谱,就是名正言顺我们家的孩子……” “重庆,方家。” 明诚翻看着报纸,“大哥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楼见他的冷静得过分,就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事情的时候,“那次……你经手转运那批物资的时候,他们不肯和你见面,便是因为你这个……因为方老先生。” “阿诚,你听我说,大哥从来没有想过瞒你。”明楼心疼明诚这个反应,心里恨不得掀了方孟敖的天灵盖,“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西南什么局势你也知道,他是运输线的飞行员,此刻出现在上海……” 明楼知道,这些事情,是转移明诚注意力的最好借口。 “你怎么来的?有没有尾巴?” 方孟敖又不是特务出身,知道才有鬼了,“我自然是偷偷来的。” 明诚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在颤抖,“方先生烦请把来的路线,见到的人,走的路都说一遍,我去清理一下不干净的东西。” “另外,您不能光明正大地住在明公馆,我会安排新的住处和身份给您。联系的人也要用我们的人。没事不要在街上乱逛……” 方孟敖见他红着眼睛,安排的事情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心里万千感慨,“不要叫我方先生。” “方队长?” “我是你大哥。” “明诚吃明家的饭,喝明家的水长大,只有一个大哥,也只有一个大姐。” 明诚拿起风衣,干净利落地出了门。 方孟敖一瞬间就颓然地陷入了沙发里。抓抓头发,想拿什么撒气,可这是人家家里——主人还像看仇人一样地看着。 眼见得明镜又要抹眼泪了,明楼忙搂着长姐的肩膀,“大姐……这不是坏事……阿诚有自己的家人,不是孤儿,我们……” “以前阿诚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欺负成那个样子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明镜拿手帕抹眼睛,“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方孟敖不善言辞,猛地站了起来,明楼以为他要动手,差点也跳起来了,心里还想着多年不曾亲自动手,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 方孟敖却对着明镜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方孟敖是粗人,不知道怎么说话,但是,明小姐,感谢你对我幼弟的养育收留之恩。” “我幼年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母亲死了,我带着孟韦逃了,幼弟跟着母亲,下落不明。只有带血的襁褓。我们都以为幼弟尸骨无存了,也找过,根本毫无消息。” “三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后悔不内疚,看着孟韦和小妹,就想起幼弟。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明镜怔怔地看着久久不起的方孟敖,“那你可知道?我明镜从十七岁接手家业,至今不成家,唯一的愿望就是三个弟弟平安长大,成材,不求报效国家,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如今你和我说,你要把阿诚带走?” 明诚出门,连车也不开。司机想问,明诚却衣角带风地走了。 他需要被冬日的冷风吹一吹发昏的头。 一夕之间,父亲,哥哥。小妹。姑爹。全都冒出来了。还有个小妈,我还大爸呢。 梁仲春虽然把明诚当成财神爷供着,但是并不代表他希望大年初一见到这尊神佛——明诚向来吃骨头不吐渣,还能给他梁仲春包红包? “不要问那么多。”明诚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都差点憋不住情绪了,“借你的手下一用,我要清理一些东西。” 梁仲春会意,“何方神圣?那么大排场?” 清理线路,多半是为了某些重要的人。 明诚不想说自己的亲哥没脑子,办事不干净,“一点小事,新人。” “能劳动你的大驾去收拾,不是一般人。”梁仲春摇头,“就为了这点事?” “借你的屋子一用。” 梁仲春当场跳了起来,“阿诚先生哟,你和明楼长官闹矛盾,躲我这里,明长官不得拆我祖宅?” “你祖宅不是在武汉吗?”明诚没好气地说道,“不是我。”他凑过去,和梁仲春耳语了几句。 梁仲春的拐杖再一次地摔在了地上。 “阿诚,你这才是要拉着我升天啊。” “升不了。”明诚戴上手套,“否则你以为上两次那种东西我怎么解决的?托了人家的福罢了。飞行员,比不得特务,你派人保护他。另外,年前最后一批货到岸,我今晚去查,如果还有那种东西……” 自然是交给方孟敖处理了。 “你玩大了。”梁仲春不可置信,明诚胆子居然这么大,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居然要掩护一个空军飞行员——还是美军援建的飞行大队,赫赫有名的驼峰航线的飞行员。 “做不做在你。”明诚瞥他一眼,“连带着,那批西药也一起脱手,压在手里那么久了,不是钱啊?” 日本人查药品查得紧,那批紧俏的药品一个月了还没有找到机会出手。 梁仲春咬牙,“干了!妈的……” 明诚回家的时候是午饭的光景,阿香做了一大桌的饭菜,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饭。 “阿香回房间吃吧,这里不用你帮忙了。”明诚脱了大衣,支走了阿香,准备说正事。习惯性地拿了碗去给明楼和明镜盛饭。 明镜咳嗽了一声,示意明诚把饭端给方孟敖。 明诚把两碗饭都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明楼认栽,亲自去给姐姐和那个方大傻子盛饭。“事情办好了?” “大过年的,没什么心情出去奔波,甩给梁仲春了。”明诚边吃边说,“方先生来……无非就那几条道,统统清一遍,顺便也好出手年前最后的一批货,年后要到十五之后才做生意。” 这些事情不瞒住明镜,但是方孟敖一头雾水。 不过明诚的吃相,真就是翻版的孟韦。 “方先生,”明诚对着对面的方孟敖说道,“待会我送你去新的住处,76号梁仲春处长的家里——您不要把表情都写在脸上——他的身份你不用深究,我和他有利益往来,你以远房亲戚的名义住在他家里,他会保护你。” 顿了顿,喝口汤,继续说道,“我们还会做一些事情,方先生不必多问,你离开的时候,有一批货物,要麻烦方先生处理。” 方孟敖听了一脑门的不解,“什么货物?我是要去回大本营里去开飞机没有错……” 明诚被呛了一口菜,“方先生,我相信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收到这些东西了。”明诚猜测方孟敖的级别应该不低,那么之前转运飞机部件的事情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方孟敖一瞬间就严肃了起来,“那些居然是你弄的?你们什么身份?” “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写在脑门上给你看。”明楼忍不住想翻白眼,“阿诚啊……” “那批货物会和你一起离开,一起回到西南前线。”明诚一边无奈,一边吃菜,当年给明台放水,都没有那么辛苦,“还有,这些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梁仲春。你只要知道,你是我收买的门路,我通过你转手走私药品,军火和飞机部件赚钱。” 方孟敖还是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的幼弟。 他有多少身份?做的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又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一点也看不透。 “走私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方孟敖低头去看那碗汤,“当年和我第一批报名飞行员的弟兄,如今只剩了不到十分之一。” 明诚自然也是知道这是不易的,“世道如此,我们不过是顺流而行。方先生和我们是一道的,都是为了国家。” “你不要叫我方先生。” “……我们今日第一次见,我活了三十年,突然间有人跑来告诉我有家人亲人,你也容我消化消化吧。” “亲人就是亲人。”方孟敖向来直肠子,“你简直和孟韦一模一样……孟韦吃东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一顿饭,明诚被呛了第三次。 明楼私心也不愿意明诚喊别人大哥,“阿诚,到底是你的长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声兄长还是要叫的。” 明诚从善如流,“兄长。” 方孟敖一瞬间红了眼眶,“我……小弟。” 明诚没想到方孟敖那么大反应,一时有些无措,“兄长……你这是……” 方孟敖索性也不掩饰,任凭眼泪就滑落了下来,“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对母亲也有交代了……那时候你那样小,我们家的习惯,怕孩子养不活,过了周岁才起大名,你连名字都没有……” “孟韦周岁的时候,我问父亲为什么不给小弟起名字,父亲又说,小弟命苦,不起方家的名字,早日投胎,过好日子。” 明诚这辈子所有的亲情之爱,都来自明镜明楼,还有明台。 原来世上的哥哥,都是一样的。 10 骨肉分离有多痛,失而复得便有多喜。 方孟敖在心里惦念了三十年的幼弟,一朝得以相见,且不是梦中的那缕魂魄。既喜又悲,三十年的日子,方孟敖从幼童长成青年,从稚嫩变得沧桑,父子生疏,亡母死不瞑目,唯一庆幸的是孟韦从不像他,生疏于父母之情,他带大了一个弟弟,却只能在心里悼念着另一个。悲的是,他终究错过了幼弟整整三十年,他的苦乐悲喜,一丝一毫都与他这个长兄无关。 现在是不能用“悼念”这个词了。 “父亲从来不在家里说你,”方孟敖看着明诚那张和孟韦一模一样的脸,“我自己看着孟韦,也常常想,如果你还在,那就是两个孟韦,一样的人,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话。”话说了一半,又觉得这样说似乎会让明诚不喜欢家里,“你不要怨父亲,我怨了三十年,到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怨他。” “你和……”明诚到底说不出“父亲”二字,“关系不好?” “母亲本可以不死的,你本来也不至于流落在外。”方孟敖说起往事来也心伤,“我那时候也不大,对母亲印象也不深,可是母亲走了,才知道,血缘之亲是不可替代的。” 如此这般,便是越发地怨恨自己的父亲,幼年之时得不到父亲的庇护,少年之时缺乏生母的温暖,青年之后独自从军,血雨之中来去,生死不重要,却觉得,缺乏了亲情的日子,是那样的孤独。 孤独本不是找不着伴,而是碌碌许久,不知道将一颗心安放在何处。 方孟敖来之时匆忙,不过近年来和方孟韦通的信件,照片都捎过来了,见明诚总算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世,情绪也不像早上时候那么抗拒,便一张张地摆在茶几,指给他看。 明诚此时才仔细打量自己的同胞兄弟。 确实是一模一样,差别是身形,还有那双眼睛。 “小妹皮得很,才十五岁。我成年之后就在外工作,抗战爆发之后从军,那会儿她才八岁,从南京往重庆撤,一路上家小都是孟韦照顾,她和孟韦亲,打小就是孟韦带大的,要什么给什么。”方孟敖指着那张合照,“只要孟韦在,她就不长腿,十几岁了还要背着。” 明诚看着照片上的少女,笑得异常地灿烂,一看就是从未尝过世间的辛苦,天真无邪,丝毫不受尘埃的沾染。 明镜在一旁看着也颇多感慨,“以前呀,阿诚也是最疼明台的,跟他差不多,明台十多岁了还往你身上沾呢。” 方孟敖不知道明台,露出了疑问的神情。 明镜欲解释,明楼就接过话来,“明台是家里的小弟,差阿诚五岁,混世魔王。可惜命苦,前几年,牺牲了。” 有些事情,方孟敖真的不能知道。 明镜便也接过话来,“命苦不苦,有我们阿诚苦么,明台他福薄,家里上下疼了他二十年,说走就走了。” 方孟敖很想知道,也很想问,他的幼弟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委不委屈,然而在收养他的兄姐面前,这些话着实不好说出口。 他心里想什么,明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我十岁来明家,衣食住行,从来不是下人。”明诚折了折手里的报纸,“我读书上学,留洋学艺术,没有明家,就没有我的今天。” “十岁之前呢?”方孟敖紧追不舍。 明诚不愿意说那些事情,到底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孤儿院的院长嬷嬷捡回了我,后来被人收养了些时日,孤儿院的时候太小,说不上好不好,之后是贫苦人家,比不上明家的日子。” “对不起。”方孟敖直愣愣地就道歉,“这么多年……” “不过是命运,人胜不过天。”明诚活到这个岁数,最懂得的就是向前看,不回头,“兄长,我也直说了,生之恩比不过养育之恩,我是明家的人。” “你是我们家的人。”方孟敖自然是不依的,“三十年不是一两日……” “三十年不是一两日,我都过来了。”明诚摇头,“现在本来也不是和你相见的好时机,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下午我送你去梁处长家里,交代一些事情,你也趁早回西南前线吧。” 方孟敖心里万千滋味说不出口。 “你能去重庆一趟么?不管你愿不愿意认我们,父亲,你二哥,你姑爹和小妹,总让他们知道,你还在世上。” 明诚却沉默。 明楼见两人又僵持了起来,便发话了,“阿诚,方先生终究是你的兄长,好好和人家说话。至于重庆那边,现在不是时机,你也不可能离开上海,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 “大哥以后别再瞒我就好。”明诚看着明楼,“那一年我背着大哥也走了这条路,大哥亲口说的,这辈子我要么什么都不知道,做一个单纯的艺术家,既然已经下水,就一定要我跟在身边,不管生死,彼此之间绝不相瞒。” “大过年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明镜说道。 明楼却知道明诚的意思,这是他们之间的承诺,彼此之间坦诚相待,再无隐瞒,然后,生死与共。 明诚从军统训练班出来的时候,问过明楼,如果他早生几年,能不能做大哥的生死搭档。 明楼摇头,说是世上没有如果。 不是没有如果,而是如果早生几年或者晚生几年,两人就不会有相遇的可能,两人谈何走上同一条道路。 方孟敖看着兄弟两人,明楼与明诚,就像他和孟韦。然而他终究是知道,这个弟弟,不是孟韦,亲兄弟之间,缺失的三十年的光阴,是补不回来的,生疏了,就是生疏了。 “回房间,和你兄长说几句自己的话吧。”明镜善解人意,方孟敖满脸的失落,想说又不能说的表情她都看在眼里。 明诚的房间在二楼,原本是客房,他来了之后就给他住了,收拾得很整齐。 方孟敖第一眼就看见明诚书桌上的那张全家福,明镜坐在中间,身侧站着明楼与明诚。 明诚早就把有明台的照片都收了起来。 方孟敖单独对着明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三十年在心里的话,一朝哪里说得出口。 明诚却早就习惯性地开始盘算起以后的事情来了,“待会我送你去梁处长那儿,我对他说了,你姓孟,是飞行员,我收买的门路,你不用和他多说什么,如果别人问起——我是说哪怕是她小老婆问起,你就说是他的亲戚来投奔的。” “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能做什么?报国。”明诚翻自己的衣柜,拿出件衣服比了比方孟敖。 “穿不上,”方孟敖知道自己比明诚大了一号不止,“我不是穿着衣服了么?” 明诚看看方孟敖那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旧大衣,“换一身吧,做什么事就要有什么样子。” 方孟敖看着明诚倒腾出来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八九成新的,一看就十分名贵,哪怕是他父亲,也未必能有这样东西,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从哪儿来的问题。 “这件还好。”明诚总算找出了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外套,“之前本来是做人情的,后来没做成,可惜不是什么好衣服,香港弄的,上次我给大哥从巴黎托人买有几件,你穿可能宽一些,待会我下去看看。” “他穿什么要你管?”方孟敖见幼弟亲自给他挑衣服,心里也舒坦。 “有什么管不管的,以前家里那个混世魔王……刚好。” 那件衣服方孟敖穿正好。 方孟敖长年从军,长得壮,但是身姿挺拔,随地一站就跟一棵松柏一样。 明诚从抽屉里翻出个新的手表,原本是他打算什么时候给那个宝贝小少爷弄去的,不过明台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哄都行。 方孟敖见明诚毫不在意这些东西,便知道这些年,他过得确实不错。 “你那衬衣是军队的吧?鞋子也是?”明诚一看方孟敖,简直浑身都是破绽,又盘算着找什么衣服给他。 方孟敖扯住了他,“小弟啊……你不用这样……你只要肯认哥哥就……很好了。” “你也别说这样的话,你千里万里的,什么都不顾都要过来找我。”明诚叹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前不知道的时候,确实怨恨生身父母,现在想想,血缘至亲,没有那么容易舍下。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我是明家的人。” 见方孟敖又想反驳,紧接着又道,“若真有平安相见的那一日,我愿意回去给亲生父亲磕头,也愿意见同胞兄弟和小妹,可是我这辈子,活过来,重生,成人成材,甚至于走上报国的路,都是因为明家,我无以为报,也答应过大姐,这辈子,只姓明。” 方孟敖握着明诚骨节分明纤长的手,“有你这句话,哪怕死亡航线千难万险,我也要平安地回来,和你回家。” 明诚咽了咽,不知道咽下去的是唾沫还是眼泪。 方孟敖整个下午,都让明诚说自己以前的事情。明诚挑着说,说自己上学认字,跟着明楼去巴黎,学艺术,也学音乐,原本想当一个艺术家,最终也跟着明楼,上了军统的船,以前是为了党争,最后都是为了报国。 方孟敖也是国民党的人,自然知道军统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其中的苦。 “我对母亲印象不深,父亲说,母亲琴棋书画样样都好,姑姑也是,弹的琴好,父亲也会弹琴。”方孟敖记忆之中,父亲的琴声很模糊,然而那份感觉尤其清晰,“我和孟韦都不怎么学过那些,也不会,还是你,你像父母。” 大约这便是血缘之亲的命中注定。 11 “不必拿了吧,你自己留着不好么?” 方孟敖总是觉得自己亏欠幼弟良多,然而相认之后又得马上分开,还得自己的幼弟亲自安排,忙上忙下。 既然说了方孟敖是来销货的“门路”,做戏自然要全套的。方孟敖是两手空空来的,连双换洗的袜子都不带,明诚倒腾出来一个行李箱,往里给他塞东西。 “姑且拿着罢,明日我去百货商场按照你的尺寸买,再拿去给你。”明诚做这些事情做惯了,习惯性地替他安排,“另外你那边条件也辛苦,黄金不好带,我明日去一趟汇丰银行,换成美金。” “这些是你能做主的?” 明诚没在意方孟敖的语气,“什么能不能的,不都是我管的,大姐为了这个几十年,至今不成家,有些事情女人家在外面跑也不方便,我大哥也不太管家里的产业,以前那个混世魔王还不是想要什么马上就得给他?” “怎么把你当管家使……” “我……”明诚停了停,“你不要乱想了,谁家能对一个养子做到像对我这样好?大哥大姐把我当亲兄弟。” 明诚和方孟敖下楼的时候,拿明镜以前的话来说,就是“怎么穿得跟两个小开一样”。 换了身行头的方孟敖着实精神了很多。 见明诚拎着个行李箱,明镜就有些坐不住,“不是说现在不回去么……” “那是给方先生的。”明楼拉拉自己被抢弟弟抢怕了的姐姐,“方先生来得急,总要让阿诚给他置办点东西。”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明镜一叠声地应,“阿诚早点回来啊……姐姐和你一起去替你大哥买东西。” “我在这儿呢。”明楼不太乐意明镜这样称呼方孟敖。 “谁稀的管你!你能耐不是大着呢嘛明长官……” 明诚开惯了了车,像对明楼一样,开车门,等方孟敖上车。 方孟敖也是个开车的主,“你上去啊。” “我开车。” “……” 最终是方孟敖妥协,因为他不知道路。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看见了什么,装作不知道就行了,我们这一行的,都是看破不说破,合作无间。”尽管时间不长,明诚早把方孟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了,这是个比明台还要难伺候的主。 方孟敖满心里都是不愿意明诚沾上这些东西的,“尽管是为了报国,可是有朝一日真的胜利了,你们如何自处?” 间谍,注定只能在黑暗之中生存,沾染上了那么多肮脏的东西,真的就有机会站在阳光之下么? “我们的每一分努力,都是为了前方像兄长这样的战士少一分牺牲,多一分回家的希望。”明诚习惯性通过后视镜看后面的人。 同是兄长,方孟敖和明楼完完全全不一样。明楼总是提点他几句,布置任务,两人之间的默契,从来不需要多言。 折过一个街口的时候,明诚看见了一个股票的经纪人,也是最近活动的目标之一,有心顺便做点事情,便停了车,让方孟敖在车上等等。 隔着车窗,方孟敖眼见着明诚挂上了一副十分灿烂的笑容,带着谄媚的意味,和那人打了招呼,随手从大衣内袋之中掏出了香烟,给对方点上。 十分熟练。 两人的交谈似乎十分友好,明诚一直笑着对对方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时不时就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态,好像和对方达成了共识。 半刻钟的时间,对方也笑着拍拍明诚的肩膀,凑近明诚耳语了几句。 明诚一脸的感谢,和对方握手,友好地告别。 回到车上,明诚又换回了平常里的平和的表情。 “你做什么呢?” “工作罢了,我们这行,什么人都要接触一些,而且我明面上的身份,是明长官的私人助理,很多事情都要我出面。” 方孟敖觉得自己的小弟,太难看透。 在梁仲春的宅邸停车的时候,正巧见到梁仲春的小妾提着东西从屋子里出来。明诚要用梁仲春的宅子掩护人,梁仲春自然只能把美人送到别处去。 那小妾认得明诚,明诚接送过她几次,也买东西奉承她,见了明诚的车,便走过来拍拍窗,“阿诚先生呀!” “啊,这不是小嫂子吗?”明诚急忙开车门下车,半躬着身和她讲话,“这是怎么了?” “能怎么样!那没良心的……唉,阿诚先生这是来找我们处长谈事呀,大过年的……” “没办法,替人办事嘛,不管是我还是梁处长都无可奈何。”明诚顺着她的话哄她,又伸手进车里拿了个丝绒的小盒子出来,“大过年的,一点心意,小嫂子千万不要客气。” “还是阿诚先生会做人……” “诶诶我说你不要整日里麻烦阿诚兄弟啊!”梁仲春拄着拐杖咚咚咚地过来,“行了行了你快跟着司机走吧我们有公事,有公事。” 小妾白梁仲春一眼,一步一扭地跟着司机走了。 后座上,方孟敖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了。 明诚并不知道方孟敖怎么换了脸色,以为是他直肠子的毛病罢了,开了车门,“孟先生请。” 梁仲春见明诚那么大阵仗,便以为方孟敖真的是个了不得的门路,也一脸灿烂的笑容,“孟先生,久仰,久仰,屋里请。” “你又不认识我,久仰什么?” 明诚一巴掌拍向了自己的脸。 梁仲春整个人都愣了三秒,“这……” “天寒地冻的,快点让人进屋。”明诚拿梁仲春撒气。 家里的佣人都不在,遣开了,梁仲春亲自给财神爷泡茶。他梁某人自认为混迹世道多年,虽然很多时候混不过阿诚这个人精,但是看人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 明诚这种人,怎么会找上这种门路?明诚喜欢钱,更喜欢安稳地赚钱,最喜欢赚他的钱。 方孟敖把心里的不高兴、不屑、愤怒、鄙夷全部都写在了脑门上。 “泡个茶你泡那么久,种茶叶哪?” 明诚抱怨了一句,梁仲春讪讪的,“诶呀……大过年的,阿诚你不要吃火药嘛……” “我不缺你的茶喝,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啊,孟先生就交给你了。”明诚在茶几下翻了翻,没翻出什么吃的,抓了把花生剥出来啃,“孟先生的身份特殊,你家里的下人管紧一些。” “这是自然。”梁仲春也在沙发上坐下,“但是……” 这个孟先生,真的没有问题? “那批东西孟先生一起出手。”明诚扔了个眼色给方孟敖,让他打开随身带的行李箱,钱都在里面。 方孟敖不解。 “孟先生……这个,我们一向是钱到,货就到。”梁仲春看不下去了,提醒道。 方孟敖才知道明诚往箱子里装黄金的用意,原来是明家自己垫钱去换这些东西。 原本不需要明诚自己掏钱,他以替梁仲春找门路为名,经手的物资转运一半,或是去前线,或是去敌后,然后才倒卖分销。不过明诚和梁仲春五五分成,加上明诚在其他地方赚回来的,以及他给梁仲春走私行方便坐着也能分的钱,从来都是只赚不赔的。 方孟敖打开行李箱,里面满满一箱的黄金,黄金底下,垫的是美金支票。 在这样的时局里,唯有黄金和美元是硬通货。 梁仲春很少这样当面交易,拿起黄金看看成色,“阿诚,账都是你算的,你看看办吧。” 明诚自己装的黄金自然知道数目。 梁仲春取了账本,明诚抄起一支笔,一边扫视账本一边补上几句什么,把账目做平,俗称的做假账——其他物资都好说,西药和飞机物资绝对要抹去了。 方孟敖在家里看过谢培东算账,明诚这架势和他姑爹很像,可是明诚根本不用算盘,也不用西洋算法的算纸。 “梁仲春啊,上个月的那笔钱你还缺我呢。”明诚又算出了一笔数目,指给梁仲春看。 每个月走的账成千上万笔,梁仲春知道有什么缺漏才怪了,“大过年的……年前我不是和你都结过一次账了吗?怎么又有错的?” “你贫吧,这笔是新的,你什么时候又背着我走货了?”明诚抖抖账本。 “多少钱啊?”梁仲春自己都不知道那笔香烟的账是什么时候的了,大概是手下人背着他又分销了一些。 “一百多块呢。” 梁仲春一口茶喷了出来,“财神爷!你手上一块几千块的手表,你跟我算着一百块钱?” “一百块不是钱吗?”明诚心满意足地做好账目,“你难道不知道新政府一个秘书的月工资多少钱?” “你难道靠那个钱吃饭?”梁仲春拿着拐杖戳明诚的肩膀。 两人平时都是这样说话的,然而两人都忽略了身边的那个方孟敖,方孟敖本来就听得一头雾水,但是眼见这个绝对不是什么好人的梁仲春处长居然拿拐杖戳他的小弟! 他居然敢对他方孟敖的弟弟动手。 王牌飞行员一脚就踹翻了梁仲春,梁仲春不妨,立马四脚朝天。 “你干嘛呢!”明诚一瞬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急忙去拉梁仲春,结果被方孟敖拉得一个趔趄,“小弟!你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来往!” 梁仲春从暴怒,变成了懵逼,“你管阿诚叫什么?” 连明楼都不会管明诚叫“小弟”,现放着明台那个真正的小少爷呢。 “我们的弟兄在前线用命去拼啊!多少人早上出去了,下午就回不来了!他们这样的人,在后方做这样龌龊的事情啊!”方孟敖痛心疾首,拉着明诚,“小弟啊,你不要做这些了好不好?我们家里不缺钱啊,你为什么要替这种人卖命呢……” 明诚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孟敖,心里只有一个词,完了。 渐渐的,明诚的表情越来越狰狞,方孟敖见幼弟这种表情,不明所以,“你……” 明诚从口袋里掏出了枪, 梁仲春也震惊了,“阿诚兄弟啊……有话好说……” 明诚直接把枪递到方孟敖的手里,抓着他的手,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你开枪吧。” 满室寂静。 明诚暴喝一声:“你开枪啊!” 枪是上了膛的。 “来之前我和你说了什么?”明诚的声音全是愤怒,“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这批货只有你才能送走吗?我想送走的是这批货吗?什么是肮脏?对,我明诚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干净的,那又怎么样,我有的选吗?党国给我指的路就是这样肮脏的路,我经手的东西就是这样肮脏。他梁仲春龌龊,我就干净如白莲啦?你的兄弟在前线用命去拼,我的兄弟呢?我的人,还有我,就不是用命去拼啦?我告诉你,我明诚十年前在巴黎上了军统的船,手下就没有一件事是干净的!比不得你大队长,开飞机,空战,运物资,枪林弹雨里来去。你的兄弟的命值钱,我的兄弟的命一钱不值!你开枪啊!你现在就开枪!为你的党国开枪,除去我这个大汉奸!给你记上一功!然后你带着物资回去,荣归故里!” 梁仲春,非常了解明诚。 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深刻地明白,他为什么混得没有明诚好,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去当政治主任,真的屈才了。 方孟敖被明诚骂的灰头土脸,然而他知道手里的枪是真的有子弹的,明诚的手指还在发力,在战场上来去多年的人,第一次对于握枪,感到了深刻的恐慌。 “小弟……你冷静……对不起……你松手好不好……” “有话好说,我们阿诚兄弟,一向是讲道理的人。”梁仲春去打圆场,搭上明诚的手腕,慢慢把枪移开,“阿诚兄弟和我合作很久了,很多事情呢,我们心照不宣。” “孟先生自认是为了报国,我和阿诚兄弟也是的嘛,”梁仲春拉着两人分开在沙发上坐下,却见明诚不像做戏,似乎是真的气得七窍生烟了。 太难得一见了,他梁仲春向来被明诚牵着鼻子走,没想到人精也有栽跟头的一天。 明诚知道梁仲春向来不会过问不该问的事情,已经打算含糊过去了,然而方孟敖不肯放过,追问道:“梁处长,你到底什么来头,和我们家小弟做什么生意?” “你……们家?”梁仲春看看方孟敖,还真的是越看和明诚越像,更加可怜明诚了,“孟先生,有些事情啊……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 梁仲春还是觉得明诚今日大概真的不用演,也能气死了。不过他如果知道明诚太多事情可不是好事,梁仲春还不想被明诚敲诈。 方孟敖终于知道他只要闭嘴就可以了,所有的事情,他的小弟,自己会解决。 “你自己安排。”明诚的话语恍惚间还剩有胸腔吸气呼气的声音,对梁仲春说道,“我们之间合作这些年,你知道轻重。” “我自然知道,”梁仲春似笑非笑,“不过……” 方孟敖明白了两人说话的套路,急忙点头。见明诚起身想走,又想说什么,但是又不好说出口。 明诚对梁仲春说道:“我明日再来一趟,”瞥了一眼方孟敖,梁仲春会意,“我亲自去码头走这批货。” “道路都清干净了。”梁仲春投桃报李,“孟先生来,走的道好,没有什么麻烦。回去自然也没有麻烦。” “还有啊,”梁仲春看着这个耿直热血的飞行员,“孟先生一心报国,梁某佩服,然而这几日有幸跟孟先生共事,还望孟先生知道,我也是党国的人。” 别什么时候突然一枪打死他就成了。 12 明诚和方孟敖出去了,明镜便让明楼讲方家的事情。 明家的显赫,在商。砸起钱来,鲜少敌手。 然而自古商业就比官道低人一等。明家到底是明镜祖父那时候,看准了晚清的风云变幻,豁出命去东西奔走,乃至于下了南洋,才逐渐积累发达起来的。 方家的显赫,不是金钱,而是世家。加上方步亭也是万里挑一的经济人才,比明楼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方家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觑的。 “怪不得呢,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孩子,有没有我们家,都不会差的。” 明镜感叹,明诚自来到明家,从大字不识到成为全才,才几年的光景,学什么精什么,哪怕是陪着明台学的东西,也没有一样是敷衍的。 明楼却觉得这话说差了。看看他那个亲大哥,怎么也想不出明诚真在他们家,能养成现在这个样子。 明诚自小对自己的认知,就是一个佣人收养的孩子,将来,也不过是主人家的小佣人。然而桂姨着实也疼了他几年,说她一辈子当佣人,认命了,她的孩子,纵使过得差些,也绝不求主人家的恩惠。 那时候明镜让她带明楼不要的旧衣服,以前的旧玩具给明诚,过年过节随手买点小东西,全都是上好的,桂姨收下,转手就给别人。 她和人说,和明诚说,我们纵使没有,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我一辈子是人下人,你不成材,也要做一个普通人。 幸福终究是太短暂。日后的虐待,相对起往日的疼爱,越发地疼痛起来。 明诚来了明家,那几年总怕是一场梦。天赋虽有,然而人后的勤奋,只有自己知道了。 做大哥的弟弟,就要足够优秀,这样才能站在大哥的身边。 明楼原不知道,后来知道,现在也知道。苦难磨练人,使铁成钢,使金子发光。 “你什么时候也不会管自己脸上的表情了?”明楼见明诚冲冲地回来,丝毫不管明镜在场,一点也不收敛神色。 “自己家里,你少说几句。”明镜拍了明楼一下,“你大哥安排好了?” “我说了我才是他大哥。”明楼对明镜强调,“要是哪日他也对着别人喊大姐,你怎么想?” 明镜扁扁嘴,甩手上楼,“说不过你。” 明楼叫明诚进房间说话。 明诚直接把自己扔在明楼房间的沙发上,“我真的……他怎么……” 明楼笑,“啊,我们阿诚都混成人精了,结果亲兄长那么……真可爱。”他想象得出来方孟敖干了什么好事,无非就是……稍微天真了一些,“你以前处处袒护明台,现在气什么?” 如果冒出来的是弟弟,明诚还未必那么生气。 “说了些不太好的话……”明诚顿了顿,“是,上战场,上前线,好男儿都该做的事。如果可以,谁不想真的拿枪就上战场,身前身后,都没有骂名。” 不用在黑暗里,肮脏地死去。 “上海滩,也是一个战场。”明楼看着窗外的夜色,“你我都是战士。” 明诚想想今日,新年的第一日,就这么大一场风波,自己二十年来的日子翻天覆地,还逼得他大年初一出门办事,又大吵了一架,总觉得有些委屈。 面对着明楼,这点委屈,越发地大了。 明楼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自己看着长大的人。明诚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像当年独自在伏龙芝军校的时候,可是什么委屈都能受的。 他招了招手,明诚便过去,俯下身,去贴了贴他的脸颊。 明楼伸手抱住了他。 明诚大约是嫌这个姿势不舒服,索性跪坐在了地上,伏在了明楼的膝上,垫着自己的脑袋。“地上不冷?” “我去你床上,躺暖和了,你又要轰我回房间。”明诚就连轻声说话的时候,都带着胸腔的共鸣,“大哥,这些年,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兄长,什么是亲情,什么是责任。” 明楼推了推他,让他起来,叫明诚坐他书桌上。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这个角度,明楼需要仰视,才能看见明诚的眼睛,“血缘之亲不可断,然而……这声‘大哥’,我希望只是叫我的。” “大哥……哥哥。”明诚伸手,搂住了明楼的脖子。两人头靠着头,脸贴着脸,耳鬓厮磨。 明楼抚摸着明诚瘦削的脊背,一下一下的。 这个孩子,从小就执着地要站在他的身边。不是依靠,不是藤蔓,是另一个他。 明楼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从一开始的为了民国政府,所谓的军统,到了为了自己的主义,选择了信仰,而后,越陷越深,伪装一重接着一重,画皮一具接着一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自己真正的血肉,长年地不能见到阳光。会不会等到那一日可以卸去所有的时候,得到的,只是一具内里早已腐烂殆尽的躯壳呢? 那时候他看明诚,那么温柔善良,平和无双,在家里,窗台边,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画着画。几笔风景,几笔人物。 或是晚间的夕阳里,一双举世无双的手,一曲绵延悠远的钢琴曲调。 他从来不想明诚走自己的路。 “我要站在大哥身边。” 那时候,暴怒的明楼将明诚拖回了住处。王天风识人意,并没有跟回来。那一夜的血雨腥风,时至今日想起来,明楼都胆寒。 死得如果不是烟缸,是青瓷,他该怎么办?瓷器碎裂之后,还有他的阿诚么? “为什么?”明楼看着跪在地上的安静如初的青年,室内温暖,他身上的雪水化了一地,脸色通红,“我们之前早已坦诚,这样的感情纵使万劫不复,你也有我,你何苦至此?” “不站在大哥的身边,我如何知道,大哥是什么样的感情?”明诚抬头看他,那双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从始至终,毫无杂质,“我不确定大哥走的是什么路,但是我坚信,不管是军统,还是共产党,哪怕是美国,大哥能走的,我就一定能走。我读的都是和大哥一样的书,我走共产主义的信仰之路,我相信,不管大哥在不在,在哪里,我们,始终都会殊途同归。” 好一个殊途同归。 明诚太聪明,很多事情,看得太透。包括他明楼。 “哥哥,你饶了我,也饶了你自己,一个人走,不苦么?” 明楼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孩子,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软肋,最痛的地方,来自于哪里了。 “我不希望我亲手带给你这样的痛苦,假使他日,兄弟之间,兵枪相见,你我如何自处?” “阿诚的枪,永远不会指向哥哥。”明诚跪行几步,抱着他的小腿,“如果哥哥的枪指向我,那是我的命。” 你的枪指向我,也是我的命。明楼在心里认定了。 “你在想以前的事情。”明诚吻吻明楼的耳背。 “我们阿诚越来越有本事了,都会读心术了。”明楼拍拍他,“明日什么打算?” 原本明楼是想忙里偷闲,和明诚在家好好呆几日的,现下看来不太可能了,“你兄长有没有说要通知重庆家里还是怎么样?” “他又不是特工,能怎么样,大概是等回印度之后,像以前寄家书一样,把信捎回去吧。”明诚说起这些事总是有些怏怏的。 血缘之亲不可断,然而这些年的辛苦,和那个从未谋面的家,距离太远了。 明楼知道明诚替方孟敖传递点消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前日明诚愣是还通过别人的商业电台给明台递了大姐的嘱托——也就是些嘘寒问暖问问小侄子的闲话。 至于明诚偷偷背着他给明台送的东西也是多了去了。现下他既然没有提帮方孟敖的忙,估计也真是气狠了。 “这次的长远任务……”明楼语带提醒,明台去潜伏的,可是明诚亲爹的眼皮底下。 “公事公办。”明诚整整领带,“我已经发报了,和那边的人联系上了,已经有军统站的人追查中央银行可能有的日本卧底了。” 虽然是自己的亲爹,以前不知道,但是明诚还是对方家有所了解的。至少方步亭,不可能是汉奸。 明楼还是有自己的计较,“美方那边你想办法也去交涉一下,未必是我们这边出了问题。重庆山高水长,我们军统上海站也不是万能的。” “我兄长找上门来和美国那几个家伙脱不了关系吧?” 前后的事情串起来想想,明诚也明白了十之八九。 那批物资之前就是他们运走的,想来也是那时候碰见的方孟敖,“间谍这几年招人都不上课了是吧。”随随便便就透露这些信息,万一不是,或者方孟敖不是好人,简直就是把明诚和明楼往死地里送。 明楼想得更清楚,“你兄长,看起来就是一脸英雄好汉。” 长年地飞行死亡航线,那样艰苦的环境,明诚也知道方孟敖的不容易。自己在上海周旋于各方人士之间,平衡各方势力,背着汉奸的骂名,终究过得还是世家少爷的日子。 再不济,他还有家,还有家人。 方孟敖常年的,一个人,孤独地来去在雪山之巅,蓝天白云。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家国亲人都放在心里,一月一封书信,一年十二封,十二张照片。触摸不到任何血肉的温度。 报国,是信仰,又有谁,不曾孤独呢。 明诚是刀子嘴,比豆腐还软的心。 第二日还是置办了一大堆的东西给方孟敖,全部堆去梁仲春的宅子里。连着几日都去找方孟敖,绝对不空手。 方孟敖还记得那日明诚愣是在一堆账目之中找出一百块钱的缺来,拿不准自己的幼弟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钱,又想,幼弟就算管着明家一些钱,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临走时,怎么也不肯收,非要明诚留给自己。 “给你你就拿着。”明诚纵容明台那个混世魔王惯了,“上海什么没有,你回了军营,还能有这些东西?” “你留给自己不好?”方孟敖意思是明诚自己偷偷收着用,“我回了军营,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哪里讲究这些。” 梁仲春看出了些门路,“孟先生,阿诚不缺这些东西。明家大半产业都是阿诚经手,他真想要,会没有?” “你不收我不高兴了。”明诚甩出了撒手锏。 “我憋着口气就来找你,什么也没有给你。”方孟敖看着自己幼弟,这么出色的一个人,“我回去之后给家里捎信……我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这个你拿着吧。” 是那张全家福,泛黄得很厉害了,看来是方孟敖一直拿着,常常看的东西。 明诚顿了一下,收下了,放进了自己的皮夹子里。 “那个给我好么?”方孟敖看见明诚皮夹子里有一张他和明楼的合照,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的,原先他想拉着明诚照相,但是明诚做了那么多年的特工,习惯使然,除了自己的家人和必要的大场合,是从来不照相的。 明诚不可能给的。然而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信封,“你拿着这个吧,我现在不大照相,有几张以前的旧照。” 方孟敖是深夜里离开的,走得是海路。带着那些货物,他的兄弟能多几分活命的希望的货物。 他打开了信封,里面确实是几张照片。 十岁的明诚,站在明家的院子里,笑得轻轻的,有些拘谨。 十五岁的明诚,在客厅里,弹琴。 二十岁的明诚,在巴黎的一个镇子上,支了个画架,在涂抹着什么。 还有一张,现在的明诚。 他说不照相,却还是单独照了这一张,一身挺括的风衣,一丝不苟的头发,笑容清淡,眼神清澈。 “三十年骨肉分离,生疏本不是所愿,明诚这些年混迹人情世道,走的和兄长不是同一条路。然血肉情深,从来不舍。望安好,来日再见之时,当是和平之日,共唱凯旋之歌。” 明诚的字,飘逸,却有风骨。信纸太薄,方孟敖折得很小心,生怕有所破损。 他把信封贴身放着。看看舷窗之外,黑夜里的大海一片宁静。 他以为三十年,早已心如死灰,今日今时却汹涌澎湃,八尺铮铮铁血男儿,泣不成声。 兄弟都许了国,家是纸上的字眼,然而亲情,是血液之中的信仰。 13 重庆,方公馆。 大年初十的那一日,明台一家被邀请至方家做客。 往日里明台都是一身长袍,朴素得很,还装模作样地带着眼镜,扣着顶绅士帽子。 可是方步亭是什么人? 与其故作伪装,不如不装。演到深处,把自己变成那一样的人,才是最真实的。 明诚每个月都能通过各种门路给他捎东西。明台知道自己哥哥的本事,但是他也知道他的大哥要是管他这些才有鬼了——顶多是要钱给钱,你爱吃不吃爱买不买。 哦,大哥的钱,还不是阿诚哥在管。 “阿诚哥的眼光就是好。”明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上好的暗棕色西装,剪裁得非常精致,深蓝领带。 “你带哪块手表?”锦云在旁边问道。她也换上了一身暗紫色的丝绒旗袍,盘着精致的发髻,端庄得很,“上次陪你演成那样子,我这次可是难圆场了。” “不用圆。”明台挽着妻子的手臂,看着锦云臂弯中穿着小锦袍的儿子,“你浑身上下哪里是刁蛮的人?” 木兰从下午开始就在方公馆翘首企盼着明台一家。原本她还死活要方孟韦去接,方孟韦拗不过,准备妥协,谢培东到底看不下去了。 “你让你小哥大过年地开着警车去接人?人家街坊邻居怎么看黎先生?” “家里又不是只有警车。” “整个重庆谁不知道你小哥是警察?”谢培东敲木兰的脑袋,“孟韦啊,你也别老惯着他。” 明台一家出现的时候,不独木兰,连方孟韦都愣了。 “黎先生……你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木兰愣愣道。 “我自然只是我自己,不同的场合,自然不能太过怠慢。”明台笑得和蔼。 谢培东看着他,知道是个不简单的人。 “木兰顽劣,给先生添麻烦了。”饭桌上,方步亭对着明台举起了酒杯。 “不敢。”明台半起立,杯口低了方步亭一截,“为人师表,当如此。黎某落魄了几年,有这一群学生在侧,也甚是欣慰。” “大爸,你们不要说这些无聊的场面话。”木兰坐在锦云的旁边,一直看着锦云怀里的明安,“先生您的宝宝真可爱。” 方孟韦也伸长脖子去看,“诶,比木兰你小时候好看。” 木兰当即瞪了他一眼。 “木兰,”谢培东喊了她一声,“当着客人的面也这么不礼貌。” “无妨,”锦云笑道,摇了摇怀里的儿子,她再一次见到和明诚一模一样的方孟韦,还是觉得不自在,“谢同学是家里的幼女,我们家鸿原也是家里的幼子,小儿,总是宠一些。” 木兰还记得那日锦云的呼天抢地呢,但是锦云今日的端庄看起来明显顺眼多了,“黎先生家里有兄弟么?” “有长兄,有长姐,当年时局不好,都不在了。”明台点到即止。 方步亭看着这个所谓“家道中落”的钢琴老师,“黎先生去过巴黎留学?” “啊,十五岁的时候被家里送去了法国,”明台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手法非常得当娴熟,“上了高中,上了大学,略呆了些日子,然而欧洲战场烽火四起,便回了上海。” “上海也不太平。” “家里有点祖业,不过后来也没有了。”明台看向锦云,“我和内子结婚后,在上海也勉强度日,前些日子辗转来了重庆,想着以后时局变换,重庆才是安家之处。” 明台不掩饰自己的聪明与盘算,是为了告诉方步亭,他接近木兰,不管是不是有心的,起码没有别的目的。 “黎先生身上,有世家风范啊。”谢培东说道,“家道好不好,都是暂时的,我们家这几个,孟韦还算争气,木兰就顽劣不堪,然而两个家伙都学不到一点家传。” 明台看看扁嘴的木兰和只顾埋头苦吃,根本不理他的方孟韦,心想你们家的家传都到我阿诚哥身上了吧。 离开了明诚,明台才发现自己其实也算不上顽劣,学的东西,也比身边的人精通多了。 “我最近一直有好好练琴。”饭毕,众人移座客厅,木兰便不许方步亭和谢培东再和明台说那些打官腔的话,“我弹给先生听吧。” “这家里要变天啦。”方孟韦对上木兰的时候总是特别温柔,“你居然主动要弹琴?” 和阿诚哥一样的脸。明台心想。还是有点像的。明诚以前也常数落他,然而都是嘴上厉害,他什么要求,明诚都答应。 然而明台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纠结来纠结去,不知道如何对家里开口的时候,他阿诚哥早就见到了亲哥,并且已经准备什么时候教训一下他知情不报之罪了。 “黎某是客,没有麻烦主人家的道理。”明台起身,“不才,略弹几段,让大家见笑了。” “好。”木兰拍着手掌,“先生的琴最好了!” 明台坐到钢琴前,抬起琴盖,略思索了一下弹哪一首曲子,木兰就等不及了,“先生,你就弹那首《无题》吧!” “《无题》?”方步亭也有了兴趣,“先生可是会自己填曲子?” “黎某学艺不精,”明台说道,“当年在巴黎,认识几个朋友,同为中国人,异乡思乡情切,友人填的,黎某不过随手学学。” 手落,一曲悠长错落的情调。 方步亭相信明台说得是实话。巴黎是真的,学的琴也是真的。确实比一般人要好,但也不是大家。做一个钢琴老师,刚好。 他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听得出琴调里的意味,曲子不难,难得是,填这个曲子的人,心里万千的柔肠,百转的情思,真的只是思乡么? 本来宾主尽欢,如果不是不解风情的方孟韦,在明台弹琴的时候,接了个电话,火烧屁股一样地窜出去的时候。 一曲毕。 “先生见笑,犬子不懂音律,不解风情。”方步亭也觉得方孟韦丢脸。 这首就是明诚写的曲子,他的同胞兄弟,半点都不懂。 明诚牵牵嘴角,“方处长是实诚人。” 大家便又寒暄了一些闲话,木兰叽叽喳喳,程小云也来和明台说几句音乐。然而明安小,困得早,明台和锦云便告辞了。 “孟韦这小子怎么大晚上出去还不回来?”谢培东见明台夫妻俩,还有个小孩子,晚上回去不便,“要不让司机……” 方孟韦“砰……”地一声,连滚带爬地从门外一头撞了进来,“爸!姑爹!爸!” 连木兰都觉得自己的小哥真是丢尽了方家的脸。 “天塌了么!”方步亭见他这样也生气,“还不快收拾一下,送黎先生回去!” “吾送个鬼呀!”方孟韦连以前的江南口音都爆出来了,“大哥来了急报啊!我的天啊!” 儿子在前线,方步亭不可能不担心的,“有话好好说!” “大哥说他找到小弟在哪里啦!他去找小弟啦!” 明台已经走到了门前的台阶上,腿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 人算,不如天算。 方步亭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方家乱成了一团,谢培东也无心管明台一家了,“先生见笑,请和司机回去吧。” “家不远。”明台挽着锦云,“亲人为要。” “先生谅解。” 明台走得急,锦云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 “你急什么呀。”锦云怕颠着儿子,索性不理明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路上过来一辆黄包车,明台叫住了,“你坐车和明安回去,我心里乱,在外面逛逛。” “天寒地冻的,回家去想不行?” “走吧。”明台付了钱,让人拉着锦云母子走了。 明台用脚趾头也想到家里经历了什么暴风雨了。方孟韦他大哥找上门去,他大哥和阿诚哥知道了来龙去脉,还不得找他算账。 知情不报。 但是他们让他去查他阿诚哥的亲爹啊! 明台想想自己从来都是在阿诚哥手下讨生活,总觉得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方家。 方步亭躺在床上,程小云在一旁替他顺气,方孟韦跪在床前。木兰和谢培东。都在。 “你把话说清楚。” 方孟韦见自己活活吓晕了父亲,有些讪讪的,“手下人说警察局的秘密电台收到了西南前线的电报,我以为是大哥出事了……” 确实是方孟敖的电报,然而消息却是——幼弟寻回,已见,相见有期。 “确定是你大哥发来的?” “这条线路我只告诉了大哥,原本是军统用的……爸你别骂我和谁来往,有些事情没有办法。而且家里有小弟的事情……不是外人知道的。” 三十年,足以掩盖太多的东西。 “就是说,我那个比小哥还小的小哥,还活着?”木兰看着孟韦,“是小哥同胞兄弟么?” “同胞,”方步亭瞪大着眼睛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血肉相连,曾经以为他尸骨无存。” “孟敖一个人西南前线,还是异国他乡的,他哪里来的门路知道的消息?”谢培东觉得事情不简单,“难道是在军营之中见到的?或是来往的官员……” “他什么时候会和官场上的人来往了?”方步亭越发觉得自己苍老了,老得力不从心,“我的两个儿子,都要填在雪山之中了么?” “若是真的从军了,纵然辛苦,起码知道他这些年,好歹是活下来了。”谢培东看着自己的内兄。 “活下来,有很多法子,焉知他这些年,苦不苦?”方步亭抬手挡住了眼睛,“你们都出去吧。孟韦留下来。” 众人依言退出。 “爸……” “你的兄弟,和你长得一样。”方步亭看着孟韦,“这些年,每每看着你长大,总想起你兄弟。尸骨无存,虽惨,若来日投胎,便是新生。然而他如果没死……” 如果没死,这些年来,有人对他好么?过得辛苦么?时局不好,若在平民人家,能够平安么? “父亲这些年对你不算好,你却肯亲近父亲,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愧疚么?”方步亭抚着儿子的脸。 “爸对我很好,大哥对我很好,我有爸,有大哥,有姑爹,有木兰,还有小妈,真的很好。” “傻孩子。” 父子亲情,永世不断。 14 明楼的办公桌上,文件夹里是明诚新递上来的秘密电报。 只有两个字——穷寇。 日军,已经穷途末路了。尽管十里洋场上,日本方面和新政府强力地掩饰着太平,然而经济终究是只能维持着表面上的空壳子。 明家很多产业都被转移了,上海的不过十分之一。世家巨贾,不能跑得太远,总要维持着表面的文章。 明楼看东西透彻,看钱财也不放在心上,有与没有,并无区别。有朝一日,他大可以东山再起,当年在法国的经营底子也在。 舍不得的是明镜。 明镜不是爱财,放不下的是祖辈的嘱托。长子本该继承家业,然而这些年来都是明镜一手经营打拼。而且她自从得知明楼做的事情之后,家里的事情,明楼不管,也就不管了。 “原本也不指望你怎么样,若是你当年,真的避开这些灾祸,做一个学者,我明家的产业,待我老了,管不动了,怎么样都好,能让你一世无忧就行了。” 明镜看着账本和产业经营的各方记录,“可是你啊,不管家,也不成家。我们祖辈的心血啊……” 祖辈用命打拼出来的心血,也是当年明镜从少女之时就一力撑起的家业。 “都是身外之物。”明楼看着一箱箱的账本和票据,“家人平安,衣食无忧,就足矣,有手有脚,时局再怎么变化,总能活下去的。” “有本事你不要嫌弃吃的饭不好,衣服不精致。”明镜没好气,一气地催着明诚替她算这些票据和账本,“工厂那边的合同捋清楚了么?” “清楚了,一半的工厂已经停产了,东西我也找到了处理的方法,照旧,换成的钱存去瑞士银行。”明诚和以前一样,不用算盘,拿着笔一边看一边记,“香港那边,我看要不要抽空跑一趟,合资银行要扩大,把我们明家在上海的股票方面的投资都转过去,各大公司的持股,我也去谈,能撤出来的,都往香港去。” “香港战局不定,说不定日军什么时候要同归于尽。”明楼看见那些东西,根本不想看第二眼,不知道明诚为什么一点也不头晕,“想办法弄去瑞士吧。” “香港沦陷也不是第一天,不是为了现在打算。”明诚叠好一叠票据,“实业的钱都去瑞士,但是这些,要留在香港才行。” 明楼知道,这是为以后打算,国共两党,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上海的门面还是要撑起来的。”只是要花的钱只赔不挣了,明楼倒是没有感觉,明诚算起账来,总觉得有些不忿。 “这个月你捎东西给明台还有我侄子没有呀?”明镜翻到一本洋行的账本,想起什么,推了推明诚。 “阿诚都忙成这样了,大姐啊,明台又不会缺吃少穿的。”明楼说道。 “你知道阿诚忙哟,你怎么一点也不帮忙?还是学经济的……家里的钱还要个艺术家去挣……” 明楼就知道绝对不能和长姐顶嘴。 明诚理了一日的账,确保明家过半的产业都无虞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明楼在书房等他。 “当初幸好没有扔你去音乐系。”明楼笑着看明诚揉脖子,“虽然是辅修,可是经济学硕士的学位,你还是拿得了的。” “总要挣钱吃饭的。”明诚耸肩。 “我们明家缺过你的吃喝?”说是这样说,不管家的明楼还是乖乖地给明诚递上一盘点心,“你在外面挣的很多钱……可是没有成本的。” 这说的是明诚在外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直接间接拿来的好处了。 “我难道不花力气?”明诚端着点心,吃得很认真。 明楼自小是大少爷,平时只有他嫌弃的,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对于口腹之欲,虽然挑剔,但是从不执着。 明诚不一样。明楼只当他是小时候被虐待怕了,留下的毛病。那时候明楼热血方刚,对明诚说,在明家,哪怕你想吃龙肉,也可让你吃到吐,使劲吃,不用怕没有。 明楼拍拍他,知道他辛苦。很多时候,明楼哪怕活成了神,诸多事情,都不便出面。身在高位,有门路,知晓很多阴私。却更需要有人出手。 明诚就是那双手。 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起码可以有本钱,支援自己的信仰,或者倒卖转运物资,攫取更多的情报,各处散去,几重身份,滴水不漏。 “别拍了,要呛着了。”明诚说道,“我为了自己的信仰,不觉得辛苦。” “真坏气氛,应该说是为了你大哥我。” “你坏气氛,”明诚抬眼看明楼,“你难道就不是我的信仰之一了么?” “之二是什么?”明楼耍赖,“总不能是明台吧?” “上辈子欠你的!”明诚甩甩手上的残渣,抹去明楼的衣服上。 明楼笑,“这衣服还不是要你拿去洗?还不是你熨?” “扔了得了,”明诚故意学明楼的口气,“我明家家大业大,什么时候缺过你的吃穿?” “我们家阿诚,从小就那么聪明。”明楼意味深长,“算盘打久了,不知道拿起别的来,会不会生疏?” 明诚于是知道,明楼是有任务了,然而愣是和他说笑说闲话耗了半小时。 “我从不打算盘。”明诚看明楼,“不过日日拿着枪。” 明楼微收下颌,“枪要上膛了。” 需要明诚亲自动手,说明任务不会简单,至少,底下的行动组,没有人可以办得到。 “千辛万苦得来的消息,”明楼看看手表,“有几日了,本不想用这种办法解决,然而数次设局,对方不入,既然不肯乖乖滚回去,那么我们送他回去。” 回老家。 “你又绕过我得来的情报么?”明诚想想近日的门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替明楼处理经济司的大小事务,也无异常,“美国那边?” “我是你上司。”明楼公事公办的表情,“不是绕过你,而是有些事情,你本来就只能通过我知道。” 纸片放在明诚眼前,时间,地点,另带一张照片。 “穷寇,总是要拉人陪葬。既然明面上追不得,那你亲自去送他上路。” 明诚扫了一眼,然后点燃了纸片和照片,几缕灰落在桌面上。 “回来记得打扫。” 凌晨时分,明诚从窗台翻身进来,之后坐到了明楼的沙发上。 黑色的风衣上全是血,长靴是泥。 明楼被声音惊醒,迷糊着眼睛出来看,“受伤了?” “没有。”明诚把风衣脱了扔在地上,手套,围巾,鞋袜,统统脱了,赤着脚从明楼的储物柜里拉出一个大的编织袋,将脏污的衣物倒进去。 他就是中了个圈套。 本想悄无声息地摸进卧室去,了结了那人,不见血。然而床上居然不是本人,明诚白白杀了一个替死鬼。若不是明诚习惯性地要检查一下,差点被那脸上的易容人皮面具给骗过去了。 然而既然入了虎穴,自然不能空手而归。 明诚冒险在宅邸里搜寻了一圈,不可避免地触动了警报,一场恶战,幸好那人来沪是秘密之行,保镖不多,明诚勉强解决。 “没留下尾巴?”明楼见明诚狼狈,知道是遇见了困难,逃得狼狈。 “尾巴留到别处去了。”栽赃陷害,不嫌多。 这人身份是秘密,是对于民众而言的。 明楼上班的时候,整个新政府,就乱作一团了,特高课这几年的长官换了又换,终究没有一个比得上藤田芳政,只能砸着办公桌朝着76号负责人——可怜的梁仲春发火。 “帝国的新式炸弹专家!千辛万苦从美国归来,你们居然让他死了!你们这群废物!” 梁仲春昂首挺胸,“长官,我们76号可是从来没有接到任何消息,说有什么重要的专家需要我们保护!不行,诶你去问问明长官,近日可有下发这些任务?” 长官一噎,确实毫无推脱的理由。 明楼这些年顺风顺水,也引来不少猜忌。 那个炸弹专家,听过明楼的一些事之后,来沪,坚称不能给明楼任何消息,然而如今一朝命丧,竟无人可以追查。 明楼在办公室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新式炸弹专家?你自己去地狱里玩炸弹炸自己上天堂吧。 明诚端来一杯咖啡。心想,真不愧是学过唱戏的。 15 方孟敖沉浸在找回幼弟的悲喜交加之中,却没有想过,自己没头没脑地发这句电报回家,会引起多大的风暴。 他本意只是想和方孟韦说这件事——之前那几日和明诚相处,幼弟天天耳提面命,他终于也理解,双方的身份有别,此刻不是相认的好时机。方孟敖一边有愧于自己的冲动给刚见面的幼弟添了麻烦,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和方孟韦说这件事情。 往日里他非常不喜欢方孟韦和那些人来往,尽管方孟韦一再保证他肯定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警察局有些事情实在是推脱不得,上司的要求,他也不能总是仗着家里的势力驳人家的面子。 然而揍也是揍过方孟韦几顿的。 待到见了明诚,明诚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军统里的人,军衔还不低。再想想幼弟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虽然不赞同,总算还是有些理解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方孟韦给他的那个秘密电台。 耿直刚毅的方孟敖,也不会有发电报的本事。他向来不屑走关系求人,憋了几日,还是忍不住了。 几盒雪茄,和一个美国的电报员达成了默契。 把喜悦说出口,方孟敖就浑身轻松了,然后再也不想做这种求人的事情第二次,加之春节之后,航线运输越发繁忙,连着一个月,一点空余时间都没有。 可怜方家,被方孟敖一句话搅得翻天覆地,然后一点其他消息都没有。根本无从查起。 方孟韦每日回家都灰头土脸的,没有带回消息,无颜见自己的父亲。 方步亭病了一段时间,还是挣扎着起来,小辈不争气,只能靠自己。 谢培东得了吩咐,换个方式,没有去查方孟敖变出来小弟,而是辗转去查方孟敖这段时间和人的往来,以及飞行的航班、线路。 总算有了眉目。春节那几日,军营里没有方孟敖的记录,再通过其他门路深查,总算查去了上海。 知道是哪里,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拿了张孟韦的照片,托了家里忠心的下人,走了一趟上海,什么都清楚了,明诚,明家,在上海,本就是风云人物。 方步亭看着书桌上的资料,老泪纵横。 三十年,失去了这个幼子三十年,失而复得。他不在生父兄弟的身边,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手下人没办法弄到明诚的照片,递来的是几张报纸。主角都是明楼,身后站着明诚。 脸色平和,神情沉稳,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方步亭这些年,虽然也是在重庆政府里办事,然而明楼明诚1939年才回国,那时候起,方步亭管得更多的,已经不是国内经济要务,而是和美方的物资流通,中央银行的外汇走账。 父子便又多错过了这些年。 尽管这是新政府的报纸,他的幼子披的是汉奸的外皮。然而他更相信,他的那个脾气火爆的长子,既然能够独自跑去上海认了幼弟,还安全跑回了西南前线,那么这个儿子,还有这户人家,就绝对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他应该高兴的。 幼子流落在外,碰见了好人家,过的日子不比在他身边差。吃穿无忧,留洋学艺,如松如柏。 然而他错过了这个孩子三十年,他的喜怒哀乐,辛苦忧虑,与他这个生父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辈子,到死,都无法补偿。 方孟韦蛰摸进来,自己的父亲前两日就见了派出去又回来的下人,然而却闭口不提家里小弟的事情,他憋不住自己的心思,想问。 “你不和木兰出去?”这一日是周日,木兰不缠着方孟韦就是有鬼了。 “爸,都两天了,你总能和我说说小弟的事情吧。”方孟韦赖着不走。 方步亭看看那份报纸,再看看眼前的儿子。 方孟韦,从来不会有那种神情。方步亭走了一辈子的明路暗路,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现在不是时机。”方步亭把东西收好,“该见面的时候,就会见面的。生是方家的孩子,就一辈子都是方家的孩子。” 方孟韦不太满意这样的回答,“小弟在上海?收养他的人对他好不好?不能把他接回家吗?家里条件不比他那儿好多啦?” “你要是真的吃饱了没事干,练琴去。”方步亭手边的纸上写的就是明诚在巴黎时候的履历,艺术系硕士学位,还是提前读的硕士。音乐系才子。政治经济系教授助教。 “不是吧爸爸,我多少年不练琴了?怎么……”方孟韦目瞪口呆,“我没吃饱,下去吃饭了。” 他还真不是说说,真的吃饭去了。 16 方家的下人不是特工,那点小动作,连阿香都不一定瞒得过,别提明诚了。 明诚默许了方家调查他的行为。 相见还未可期,让他们知道,他明诚这些年,不算委屈,过得好,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明楼知道这事,虽然隐隐知道答案,但是忍不住问了一下明诚—— “你那兄长回去,怎么给家里捎的信?还要亲自来查你?查明家也罢了,放心不下你,但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想想方家下人居然拿着孟韦的照片去打听明诚身份,明楼觉得,他还是高估方孟敖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我给你卖命了,八面玲珑,你还不许我兄长留点本真之心?” “越发长本事了,知道拐着弯子骂人,一骂骂俩。” 明诚白他一眼,“多少年了,除了会用‘长本事’了来挖苦我你还会别的?” 还有对明台就是说“我打断你的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明楼把明诚叫到跟前,整整领带,“这天可是要变了。” 然而对于明诚来说,天要变,钱要赚,人也是要吃饭的。 明楼知道他不放在心上,哪怕政局风云诡谲,放在一起,明楼和明诚一样,半点不怕。可是明楼,想得比明诚更长远。 常在戏台上唱戏,终有一日,会再也无法下台。 抗日会胜利,国共之间,还有一战。前者是共赴国难,后者,只能是骨肉相残。明楼终究不是神,不可能永远翻手覆手之间操控风云,他不想拿家人去冒险。 如果一开始,陷于黑暗之中的只有明楼,那么明楼会让全家迁往欧洲。活着,就骨肉相聚,他死了,他们也还活着,还是骨肉。 如今,明诚走不掉,明台也走不掉,就连明镜,也走不掉了。 “夜深了。”明楼看窗外,避开明诚的眼睛,1945年的春天,来得很早,然而总是湿漉漉的。让人有气无力。 “大姐和阿香回乡下了。”明诚的声音轻轻的。 明楼本想说来日还长,不差一时半会。 可是明诚自从方孟敖找上门来之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平日里不经意之间总会不慎露出点明楼不知道的情绪。明楼知道明诚在期待一些东西,然而他不确定那些期待里,有没有他的位置。两人说好的,要一起万劫不复,一起坠入深渊。 但是明楼,愿意明诚抓得住一点救命的草,不用粉身碎骨。 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明诚靠近他,留恋他身上的气息。 “白日那么长,足够想事情了。”明诚听着明楼的呼吸声,知道明楼又在想事情,“十一年了,我们的路,应该很快到尽头了。” “新的路,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有的路,都会有尽头。” 只是有的尽头,是悬崖峭壁,然,无路可退。 日本投降的那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八月的上海,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暑热。广播里传来日本天皇没有感情的声音。几千万中华子弟的性命,填进去了,回不来了。民族的苦难,血泪铸在历史的石碑上,不知道千百年之后,有多少人,还能对这样的苦痛,感同身受。 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一团,日本还没有正式对中国战区投降,上海各界的势力错综复杂。 可是所有的风雨,都可以被“家”挡在外面。 明楼翘着腿坐在沙发上,让明诚给他切西瓜。 明诚边切边自己吃,然后才递给他,他嫌弃明诚吃得多,非要明诚先装满一碗给他才能继续吃。 明镜从外面回来,见明楼又耍大爷威风,不禁挖苦:“新政府都倒了,明长官在家里怎么那么大的威风啊?人家明诚也是有亲兄长的人,不怕人家哪日打上门来?” “新政府倒了,重庆政府就要变成南京政府了嘛~这个政府不行,就跟那个政府混。我到哪里,都是阿诚的大哥。”明楼戳起一块西瓜,讨好地递给明镜。 “哪一日你还能跟着共产党混。”明镜戳明楼的脑袋。 “我们一直都是跟着党混的,不信你问问阿诚我们的党龄。” 明镜拖着明楼明诚,到小祠堂里,给父辈祖宗磕头。 这些年,明诚是第一次以二少爷的身份,给父辈的牌位磕头,往日里,明镜待他虽无差别,然而身份上,终究是差了一层。 “你也有父母亲人……”明镜拉着明诚感叹,“我现在这样,难为你了,以前本就该……以前让你在外人的眼里,终究低人一等了。” “我是明家的人。”明诚哪里会不知道明镜想什么,“大姐,不是为难。这是我应该的。” “我明家的孩子,没有一个对不起国家。”明镜跪在父亲,祖辈的牌位之前,“虽没有到前线去舍身赴死,以血肉之躯去挡枪林弹雨,可是我明家,无愧于祖国,无愧于家族。我明镜,养育的弟弟,没有孬种。来日纵使千难万险,我明氏子弟,绝不变初衷,报祖国,卫家园。” 三人拜下。燃香。敬奉。 外面的世界,变来变去,始终有明楼明诚的位置。 新政府的高官和其高级助理,是重庆军统的高级特工。这一消息在上海滩着实轰动了一段时间。 人们纷纷说,明镜这样血性的女子,当年能容下当汉奸的弟弟,自然是有内情的。 关于明楼和明诚的传说一下子多了起来。更多的是明楼的,忍辱负重,深明大义,连幼弟都填进去了,不惜姐弟反目,也把家国大义进行到底。 明镜有时候读报还能读到褒奖明楼的文章,笑骂道,明明忙得半死的是明诚,好处都让明楼得了。 明楼说,吃谁家的饭,就要干谁家的活。 重庆政府回迁南京,受降。政府机构的重建,诸如此种云云,明楼都避开了,军统的嘉奖也推迟,明楼带着一家人,一起回苏州老家休整。 明镜就趁着这个空档,找了家族里的人,让明诚上了族谱。 后来明楼问明诚,原先不是不肯么,怎么突然又答应了明镜,愿意上家谱了。 “十八层地狱是地狱,十九层地狱也是地狱。”明诚坐在钢琴前,老家宅子里的钢琴久没有人动了,他慢慢擦拭着琴键,“多一层,少一层,原本就没有区别,大哥和我,万劫不复和一万零一劫不复,都是一样的。” “还有呢?”明楼看明诚,从来一看到底。 “终有一日,我还要回去见生身父亲,回去拜自己的祖辈牌位。”明诚试了试钢琴的音,一如既往地圆润好听,“我在明家二十年,却不肯拜一拜养父母的牌位,不肯圆一圆长姐的心愿么?” “漏了一项。”明楼看明诚的手,“这样,我永远都是你大哥——你弹首曲子,我想听……” “不许选。” 明诚指落,刚劲有力的旋律破空而出。 贝多芬的《命运》。 光明冲击着黑暗,希望撞动着绝望。万劫不复的深渊尽头,是温暖的黎明。 17 黑暗之中摸索的时候,最期盼黎明。 然而阳光之下,真的就是天堂么? 苏州老宅的日子,安详得很,仿佛之前十余年,明楼明诚所有的艰辛的日子,不过是大梦一场。 明诚上了族谱,明镜心满意足。老宅里的事务不少,她从明楼身边拖走了明诚,替她打理一干祖业。 明楼虽然不愿意,然而明镜用他自己的话堵他——“你自己说要把家里的产业都整理了,以后时局变换,还不知道去哪里落脚,现在我让二弟帮忙几日,你有什么意见?” 明楼哪里敢有意见,除非他“像个长子一样撑起家业”。 他可以撑起家,家业什么的,还是让明诚去吧,房契地契租税地税,看得人眼花。 明诚当初成千上万的走私业务都能用点业余时间摆平,老家的百十顷田地,那么一点店铺宅子,根本就不在话下。明镜却不放人。 “你别管你大哥。以前他和明台这个小的一样,总是使唤你,你好容易得空,自己休息,不用管他,他有手有脚,要是不知道吃饱穿暖,真的就是傻了。” 于是整日里明镜拉着明诚到处转。 明诚八面玲珑,应对点太太夫人,族长宗族长老不在话下,可是眼见着明镜似乎又在打他婚事的主意,不慌才怪了。 年轻能干,一表人才。真是抢手。 明诚坐不住了。便说回来那么久了,上海的产业总还要打理,而且既然得空,那么他去趟欧洲或者香港,查查以前走的账,家里的钱什么的。 明镜知道他肯定又是躲着不愿意相亲结婚。不许。整日拖着明诚四处串门,一副推销的架势,亲自监督,不许明诚摆脸色,做小动作。 后来还是一同在老家的明堂看不下去了,来找了明镜。 “虽说我以前对阿诚也不怎么样,”明堂使唤明诚去倒茶,“可是说句实话,谁家的养子,能做到这个份上?以前明台那个混世魔王更像是来讨债的,阿诚倒像是来还债的了。他不愿意你就随他吧。上了族谱了,也是正经的少爷了。我上海那边也很多事情打理不过来,他要是回上海了一并帮我打理一下。” “你来说情是假,骗我们阿诚干活是真吧?”明镜斜他一眼,“既然是正经的少爷,这些事不做就不做了。” “你们家最正经的少爷确实屁事都不干。”明堂瞪向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等明诚削苹果的明楼,“先不说大的那个一把年纪结不结婚,明诚家里人不是找到了吗?你就算是让明诚上了族谱,他的婚事,你总要问问人家的生身父母吧?他家里不是还有大哥嘛。” 明镜听到这话顿时就有些讪讪的,“这话说的……” “他大哥我在这儿呢。”明楼敲敲桌子。 “大哥?”明堂抽搐着嘴角冷笑,“你什么时候和他亲大哥……哦是不是还有个二哥?打一架,打赢了再说。” 提起了方家,明镜才想起来,战争平定也有些日子了,明诚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要回方家。 “你往方家捎信了?” 明诚顿了一下。 于是明镜就知道他肯定没有,“终究是给了你生命的父亲,还有亲生的兄弟小妹。不管如何,总要见一见。” “过段时间吧。”明诚有些敷衍,递了个削好的苹果给明镜,“重庆那边不是还在商谈么?两党的和议还没有成,现在过去做什么?” 他和明楼,军统特工的身份算是人尽皆知了。 不背着汉奸的骂名是好事,披着军统特工的皮未必就是好事。 一朝入了军统,哪里还有退路。一重伪装褪去,还有另一重。军统的嘉奖是对过去功劳和忍辱大义的回报,何尝又不是新一重的枷锁,把明诚明楼,牢牢束缚在军统这棵腐朽的树上? 脱身不得,就只能跟着一起腐烂。 要么在黑暗之中湮灭,要么在阳光之下挫骨扬灰。 前些日子梁仲春携着家小跑来找明诚,清了双方之间最后的账目。 他早已从明诚那里得来了退路,不怕时局变换,以前赚的钱,不管昧良心没有,反正都是自己的。不过以前在76号他做的亏心事太多,在上海难混了,便打算回老家武汉去。 梁仲春结清了账目,拿了应该得的,他不算账,反正明诚若是想坑他,能把他坑死,他又没有办法。 明诚却另外递了一张美金支票给他。 梁仲春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小眼睛就眯了起来,“阿诚兄弟是看破红尘了?” “我看破你小子了。”明诚拍拍手掌,甩甩灰,“看破不说破,你的第一法则。梁先生。合作愉快。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的老脸了。” “阿诚兄弟自然是风华无双。”梁仲春收好支票,“我有家小,自然不能说什么为信仰献身。我也没这觉悟。世道无常,人嘛,总要好好混下去。”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明诚从梁仲春身上学到的。这番世道之下,梁仲春,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吃点亏,装点傻,笑到最后。 重庆。 初秋的夜晚,明台佝偻着身躯,披着破烂的外套,从陋巷而归。 身后不远处,一人,死在血泊之中。 锦云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隐身于医院后门的阴影之中。锋利的手术尖刀从袖口之中缩了回去,一滴血液也没有留下。 国共两党,历时43天的艰苦谈判,终于达成了双十协定。 暂时的和平,总算是掩盖了党争的暗潮汹涌。 方孟韦作为警察局的侦查处长——最近是转正了——一个多月为了保卫的任务忙得焦头烂额,至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满家里他居然成了最忙的人。忙工作的事情,偏偏木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所谓的进步青年煽动了,跑去参加了支持共产党的游行,还走在最前面,一副小头头的样子,差点被当场揍了,幸好警察局也好,其他的什么保卫队也好,多多少少有人认得这个姑娘是方孟韦的小妹,便好茶好水好话地招待。 然后木兰大闹警察局,杯子都当着局长面砸了,说是要和她的同学们为了正义共存亡。 直到方孟韦火烧屁股地来把她拖走。 木兰被谢培东关了很多天都不老实。方步亭因为也要忙中央银行结账,转移南京的事情,离不开谢培东的助手,也没有时间管木兰。 还是程小云有办法,亲自去请了明台,做家庭教师,旁敲侧击地让明台劝劝木兰,木兰才算是消停了。 “外面风云变幻,先生也是青年,为什么还能够安心地在家弹琴呢?” 木兰撑着脸看明台弹琴。明台常常反复地弹一些乡间小调,多是当年在巴黎听人演出的时候记的,无甚艰难的技巧,难的是心境。 “外面风云再变,我心不变,即可。”明台让木兰也弹一段,“你坐直一些……但是也不要太刻意——救国救民,有很多的路,殊途同归。而不是去同归于尽。” 方孟韦闲一些的时候,就老有机会听见明台弹琴。 他小时候被逼着学,不走心,能弹,但是半点不知道意味。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十五岁那年连自己的父亲都听不下去了。 “不想弹就算了。技法学得再好,半点意境都学不会,弹起来,跟弹棉花有什么区别。” 他第一次了解自己同胞兄弟的消息,是一张上海的报纸。 他的同胞小弟,是军统特工。潜藏了十余年的军统特工。功劳无数。忍辱负重地在黑暗之中摸索光明。 报纸上那张脸和他一模一样,可是连他自己都能清楚地知道,他和明诚,根本不像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方孟韦,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做到明诚那个地步。 他的小弟,这些年,竟然这么辛苦。 而后他也搜集了一些明诚的消息,方步亭其实有更多的消息,可是他从来不提明诚的事情。方孟韦提过几次,去上海,找明诚,方步亭都含糊过去了。 “时候未到。” 方孟韦不知道什么是“时候”。他搜罗了一些报纸,或是见到一些上海来的官员的时候打听几句。 偶然能见到一两个人,见到他就吃惊得掉眼珠子,他只能随口解释几句。对方往往就换上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明诚先生……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人才。” 那日无意之间见到了一张明诚的履历,大概是方步亭拿出来看的时候没有收起来。 仿佛真正生长在这个书香世家的人,是明诚,而不是他,还有他大哥。 “黎先生在巴黎的日子,仿佛让您留恋至今。” 方孟韦站在客厅。他记得,他兄弟的履历,大半都是在巴黎的。 “巴黎是个好地方。”明台纠正着木兰的曲调,“或许,有家人的地方,都是好地方。巴黎,柏林,华沙,维也纳。都是好地方。” “黎先生说话,从来都是百转千回的。” “方处长说话,太过刚毅。然而,过刚易折。” 过刚易折?方孟韦却想起自己的大哥。说的,不就是他的大哥么? 1945年11月。 驼峰航线,最后一班飞行。送的,是方孟敖自己。 他翻越这座世界之巅无数次,见过了无数的暴风雪,见过了无数的炮弹枪子,这一次,终于只是归途了。 舷窗上的照片换了一张,这大半年来,一直是这一张。 明诚站得笔直,脸色平和,眼神清澈,灵透,一眼可见到底。 回家,然后,和幼弟一起回家。 18 方孟韦早就得了方孟敖要回重庆的消息。方孟敖在那边一起飞,他在家里就坐不住了,一分钟看三次表,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机场接他大哥合适。 其实方孟敖就算回来,也是停的军用机场。方孟韦还没有那个本事可以真的强行去接人——方孟敖如果下了飞机见自己弟弟堵着,不让他先交接工作,绝对当场上演一番什么叫做“长兄如父”的全武行。 “多少年不见了,”木兰摇头晃脑地学着大人的语气,“上赶着被揍的德行还是一点也不改。” “你上赶着坑我的德行什么时候改一改我就谢天谢地了。”方孟韦剥了个橘子去堵木兰的嘴,“不管时局怎么样,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够改变的——还为了信仰,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非要撺掇你去……” 抛开身后的家庭,木兰和其他普通的小姑娘比起来,有什么好处? 不就是看着她有靠山,才有人故意接近么。 木兰哪里懂,照旧是瞪方孟韦,然后就在站上了沙发,要去骑方孟韦的脖子。 “木兰。”谢培东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不要闹了……和你小妈出去,买点菜,晚饭好好陪着你小妈做。” “知道——”木兰拖长了声音,“大哥要回来啦——” 家,家在哪里,家是什么。 方孟敖将装了那几张照片,以及这些年来和孟韦通的书信照片,统统装作一个大信封,贴身地收着。 重庆。此刻已经是暮秋了。风裹着黄叶满街地飞。 方孟敖下了飞机,一干事务全部吩咐了自己带的手下的人去做,公文,证件,统统交了出去。 “队长,你不是吧?” 被方孟敖吩咐干活的小副官一脸震惊,这还是他那个大队长么? “队长慢走啊,改日再联系啊!”另外一个队员踢了那人一脚,和方孟敖告别。 方孟敖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 什么地方是家?有家人的地方是家。这些年,方家,从上海,先是迁去了南京,然后从南京一路回撤,到了重庆。 从上海到南京,母亲死了,幼弟丢了。 从南京到重庆,姑妈死了,家里很多的人都死了。孟韦带着小妹撤退,二十二岁的方孟韦,带着个不足八岁的小女孩,一路上也几乎死去。方孟敖没有走,直接上了战场。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方孟敖每每和父亲反目,质问父亲,这些年,他到底为了什么卖命?发妻可以不爱了,骨肉可以不要了,连同胞妹妹,也可以填进去。 方步亭从来不解释。从来不解释。哪怕亲生儿子,带着滔天的恨意,斥责他。 前两年,方孟敖从驼峰运来一趟物资到重庆,碰上几日的大雨,无法返航,方孟韦得了消息,就来接他回家。 他不愿意,说军令如山。 “哪有那么夸张。”方孟韦追着他,“回去了也不能怎么样……再说了爸其实挺挂念你的,他就是嘴上不说。” 方孟敖不理方孟韦。 第二日方孟韦居然带着木兰来找她。直接进的军用机场的营地。若是不是因为木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方孟敖绝对当场揍方孟韦一顿。 “你不回去,还不让人来看啦?”方孟韦总是振振有词,他做事,和方孟敖很不一样,能做就做,至于边界在哪里,慢慢踩就是了,“再说了,你多少年没有见过木兰啦?” 木兰一点也不和他生疏,跳起来就要他抱着。 方孟韦就在一旁笑。 方孟敖觉得,弟弟能够不像他这样,总是带着怨恨生活,总是一个人品味孤独,真好。 方孟韦非常后悔,他不应该害怕被当场教训,就不去接他的大哥。 佣人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就是他的大哥。 一身军装,连军帽都带着,满身的风霜,拎着个军队的行李箱。 “孟韦。” 方孟韦手里的苹果“吧唧”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愣了三秒,然后,整个人都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了,“大哥啊!” 兄弟相拥。仿佛多年的分离,不过是一瞬。 “你……”方孟韦语无伦次,“我……” “我回来了。” 方步亭在楼上,看着自己阔别了八年的长子,万千滋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培东一叠声地,“孟韦啊,快让你大哥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啊,啊,还有去洗个澡……” “到我书房来。” 方步亭转身,关上了书房的门。 方孟韦也不知道自己亲爹就这个反应,怕自己大哥好不容易回来就又和父亲闹起来,朝着楼上大喊:“爸爸!木兰出去买菜了!我和大哥出去接她啊!” 方孟敖绕开了方孟韦,上楼,“吃你的苹果去。” “吃什么吃……”方孟韦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被人搓圆揉扁的命,“大祖宗我管不了了,总要去接那个小祖宗……都是命债。” 方孟敖站在方步亭的书桌前。 “父亲。” “八年。”方步亭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今年也三十五岁了,或许是前线辛苦,或许是岁月不留情,记忆中那张青年的脸也有了风霜的痕迹,“八年了……你也不容易,保家卫国。” “我卫了国,从来没有保过家。” “你是在说我。”方步亭看着长子,他真的老了,老得不愿意和孩子起冲突了,“你以后的路还长,孟韦和木兰,路也长,我却不知道能够保护你们几年了。” 每每看着方孟敖的横冲直撞,方步亭都在想,或许这真的是他命定的,父子生疏,他算计了一辈子,独独算不到自己的孩子。 “我找到小弟了。” “我知道。”方步亭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纸,都是有关明诚的消息,“你一个抗日的飞行队长,直接杀去了人家家里,上门要人——你也真敢,就算要到了,你要怎么办?和你去西南前线?” 方孟敖怎么可能想到这一茬,愣了一下。 “不过我想,这些话,他应该也和你说过。” 方孟敖却嘴硬,“我既然知道他在那里,肯定是要去找他的。过两日我就再去上海,说什么也要把他带回来。” 方步亭越发地有些累了,“你确定他现在就在上海?” “你要知道,养育他的,不是方家,庇护他的,不是你。”方步亭翻起一张最新的上海报纸,上面没有明诚,不过有明家的消息——明氏企业撤离投资云云,“他肯认你,说不准是看那时候,你冒失过头,不管你是不是亲哥,你起码是个死亡航线的飞行员,他一个军统特工,总要保你平安。” 方孟敖哪里听得这些话,“你乱说什么,小弟对我好得很,他是认我的。”说着,哐啷一声就把行李箱就地打开,“你看,这些都是他给我买的……” 零零散散的,确实很多都是名贵的东西,不是方孟敖能够在西南前线弄到的。 “还有这个!”方孟敖在怀里掏了掏,把信封掏出来,把那几张明诚的照片拍在了方步亭的面前。 这是方步亭,第一次,这样看见明诚。他的幼子,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灵透清澈。 “这张是十岁……那张是十五岁……那张是二十岁……最后那张是他新照的。” 方步亭慢慢伸手去触碰着照片上的人的脸庞,仿佛指尖拂过,真的可以感受到血肉的温度。 他从来不在孩子们的面前表露太多的情绪,此刻不防,一滴泪就落了下来,掉在了照片上,他有些急,急忙去擦,生怕照片坏了。 方孟敖摁住了他的手。 “爸爸,他会回来的,回来了,照片要多少有多少,我们全家一起。” 方步亭有些震惊,多少年,自己的这个长子,都没有用这样的神情和他说过话了。 “小弟说,他走那条路十余年,什么苦都不是委屈,所有的骂名都背得,唯独不能被家人抛弃,骨肉反目。所有的路,只要是为了报国,最终都能走到一处去。” 方孟敖看着老父的眼睛,“我不知道你走了什么路,也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我仍旧怨你,可是看看他……我终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回来了……我的孩子们……都会回来的。” 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拍响了。 “大爸!大哥!” 木兰照旧是被孟韦抱着,整个人贴在门上拍,“大哥啊!” 方孟敖开门,木兰扑进了他的怀里,“我和小妈特地去给你买的菜!你肯定会喜欢吃的。” “大哥哪里挑?明明买的都是你自己喜欢的的吧?”方孟敖总是被这个小妹闹得满心柔软如水,“走吧。” 程小云收拾了一桌的饭菜,看见方孟敖还是有些拘谨。 她也是第一次见方孟敖。她跟着方步亭的时候,方家已经在重庆安顿下来了,方孟敖早就上了战场。她才比方孟敖大一岁不到。 “小妈坐啊。”方孟韦招呼人坐下,“大哥,这是小妈,我给过你照片的。” 方孟敖确实能够认出她,“小妈。” 程小云吓一跳,“你不用真的……其实……”她想起家里远亲的那些孩子,“你叫我姨就可以了。” “有什么差别?”方孟韦拉着方孟敖坐下,“你这些年照顾爸爸和家里,叫你一声妈妈也是可以的。” 他不曾对生母有印象,所以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 “小妈坐吧。” 方步亭见方孟敖难得这么懂事还客气,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是那么轻易转性的人。 “吃饭吧。” 木兰是个活宝,被上下宠了那么多年。宠她,也是希望,她一辈子,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多好。父辈兄长身上,无福得到的东西,感情,都希望她统统得到。 她以前都是贴着方孟韦的,方孟敖回来,就变成贴着方孟敖,要他说开飞机的事情,方孟敖也不擅长耍嘴皮子,东一句西一句,可是木兰非常给面子,大呼小叫的,满脸的崇拜。 方孟韦看不下去,非要嘴欠奚落几句,木兰就跺脚,非要“大哥你去教训小哥,他整天欺负我”。 “你小哥比窦娥还冤。”谢培东瞪自己的女儿,“整日里你要什么你小哥不给你,天天围着你转,谁欺负谁?” “我是上赶着被我们家的小祖宗欺负。”方孟韦叹气,“命债。” “对,你就是上赶着的。” 满室笑语。 苏州老宅里,明诚替明楼打包着行李。 明镜早在门外等着了,“你们快点。” “离开船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明楼看时间,“要不是你拉着明诚打包半宅子的要给明台的东西,我至于到现在还没有收拾好?” “你没得手伐?”明镜没好气道,“阿诚你少给明楼装那些东西……有得穿就好啦,装那么多呆会怎么拿给明台和我侄子的东西呀……” 船往重庆去,人往骨肉相聚里去。 19 是夜,苏州往重庆的船上。 几日的行程,到了明日黎明,就要抵达重庆了。 所谓近乡情更怯,然而这几日在船上,明镜眼见着明诚一切如常,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她让明诚陪她说话,明诚也和往常无异。 明诚没有反应,明镜自己心里却越来越没有底了。 “大姐,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他自有自己的想法。” 明楼看着大晚上跑来自己船舱不让自己睡觉的长姐,有些无奈。 “我不操心还指着你?”明镜越想越慌,“他回去……是不是就在方家了,以后就……” “他敢!”明楼放下杯子,“我打断……” “谁打断谁的腿啊?这点出息!”明镜戳明楼的脑门,“人家也有大哥父亲……” “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才是他大哥。”明楼被明镜说得也有些愤愤然,“大姐,你就安心睡觉去!带阿诚过来,是认亲,不是扔了他,你慌什么?而且这二十年,你还不是老围着明台转?我带大的孩子,我自己知道。” “哟呵,谁带大谁?”明镜向来对明楼这副说辞鄙视得要命,“一日没有阿诚,我看你吃饭都不会了……” 明诚在门外,收回了想敲门的手。一时想笑,一时又想哭。 他的长兄,他的长姐。 他何德何能。得此家人。 明诚要回来的消息,是上船之前递给方家的。 方孟韦一脸山崩地裂的表情,不敢相信自己的那条所谓的“军统秘密线路”,居然收到了明诚发来的消息。 方家查明诚,明诚自然也能查方家。方孟韦那点小手段,在明诚眼里,连把戏都不算。 家里自然一派喜气洋洋的。 木兰原先最开心,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不对—— “有什么好乐的呀,看看小哥不就知道三哥长什么样了么?” 木兰管明诚叫三哥,本来方孟敖让她改口叫方孟韦二哥,明诚小哥,木兰改不过来,方孟韦也觉得别扭。 “长得一样,其他不一样。”方步亭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掩饰着心里的情绪汹涌,“船是早上八点到岸的吧……现在十点钟……” “爸,你今天早上都问了十遍了。”方孟韦其实也坐不住,“要不我出去看看?” “人家初到重庆,又是姐弟三个一起来的,总要先安顿下来才能过来。”程小云说道,“我看看是不是晚一点做午饭……” “小嫂子,不用你做。”谢培东说道,“明诚在上海这么多年,应该还是习惯本帮菜,让李妈做吧。” 程小云不是上海人,西餐倒是做得不错,“不是说他在国外也呆了许久了么……” 家里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祥和的气氛了。 方孟敖插不上话,听着家人一句接一句,都是对小弟的盼望和期待。 李妈在烧菜,厨房里传来红烧肉的香味,浓油赤酱,酥软温香。 明镜之前曾经把一些产业转移到了重庆,来之前,捎了信,于是家里的下人和几个管理产业的经理早早就来码头接人了。 明镜记挂着明台,但是也知道不好贸然相见。而且此行,最重要的还是明诚家里的事情。 “东西给他们拿去。”明镜挽着明诚的手,拍拍他的背,“哥哥和姐姐,陪你先去方家一趟吧。” 明镜有私心,不说“回家”。 “大姐,”明诚顿了一下,“您先和大哥去安顿下来,之后我再去安排见明台的事情……方家那边……” 他不愿意长姐长兄陪着他一起去。 那边是盼子心切的血缘亲人,这边是养育自己的兄姐,如父如母,那样的场景,明镜明楼,都会伤心的。 “他自己去。”明楼搂过明镜,“让阿诚自己去处理。认祖归宗也好,见兄长父亲也好。只一句话,你上了明家的族谱,我永远都是你大哥,大姐,永远都是你大姐。” 明镜别过脸去,“晚上……记得回来,我们一家人,还有明台,好好吃个饭。” 明诚一直在码头边站着,看着明镜明楼慢慢远去。 他的大姐,害怕失去他。而他,也害怕失去他们。 那个人,是他的大哥,更是……爱人。 明诚知道方家的地址,纵使不知道,重庆里找方家也是易事。 他扣低了帽子,裹紧了风衣,朝着三十年未曾谋面的亲人前去。 方孟韦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同胞兄弟会怎么见面。 独独没有想到,是这样,毫无防备地,一开门,就对上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明诚孑然一人,提着个箱子,穿着一身挺括的风衣,垂着长围巾,帽子搁在小臂上捧着,芝兰玉树一样,站在他的面前。 “你……我……那什么……” 明诚自然认得孟韦,总不能连自己的脸都不认得,浅浅地笑开,“孟韦。” “我……我……”方孟韦一下子双手拍上了明诚的肩膀,然后,一把抱住了明诚,“我……我是你哥。” 木兰真的像火箭发射一样,从二楼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三哥回来啦!三哥回来啦!”小姑娘一把推开了方孟韦,整个人毫不客气地挂在了明诚的脖子上,双腿就盘上了明诚,“三哥……” 明诚吓一跳,扔了箱子,抱紧了木兰。 心里的最后一道界限,粉碎无踪。 哪怕数十年未曾谋面,哪怕数十年的生死不曾相知,家人,永远就是家人,抱在怀里,全都是骨肉相连的滚烫温度。 “三哥不要哭。”木兰用手背蹭蹭明诚的脸,“这是你的家呀。” 方步亭,谢培东,程小云,方孟敖,都下来了,方步亭坐着,他们站着。 明诚抱着木兰往屋子里走,木兰紧紧地贴着明诚的脖子。 方步亭想过很多个夜晚,自己该如何和这个得不到半点方家庇护的幼子见面。 所有的怨恨,不谅解,指责,哪怕是唾骂,他都肯全部接受。他问心有愧。 然而明诚走到了他的面前,放下了木兰,撩起了风衣的下摆,直直地跪下了,跪在了他这个半点父亲责任都没有尽到的人的面前。 “父亲。” 一声父亲。 数十年隐忍的辛苦,终究是爆发了。方步亭略微低着头,摘下了眼镜,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老泪纵横,痛哭失声。 “我……对不起你……”方步亭想去摸摸幼子的脸,明诚靠了上去。 “家国艰难,骨肉流散,不独明诚与父亲而已。”明诚的眼睛像鹿,大,却清澈,卸去了所有的伪装,清深却灵透,“我怨恨命运,不怨恨父亲。” 他膝行退后几步,跪拜到底,像之前,在明家宗祠前,跪拜祖辈父辈一样。 这也是他的父辈。 方步亭看着明诚低下去,触碰地面的头。他情愿幼子是记恨他的。 这样会不会少一些愧疚? 木兰在身后怔怔的,“三哥……大爸哭了。” “爸爸是高兴。”方孟韦看着明诚,又看看方孟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他也高兴。也哭。大哥是这样,姑爹是这样,大家都是这样的。 20 父子,兄弟,亲人,有人是失而复得,有人是求之终得。 明诚一一拜过家里的长辈,姑爹,小妈,兄长,孟韦是他同胞,两人便相拥。木兰要跪下给明诚磕头,被明诚拦住了,从腋下伸手把她提溜起来放在沙发上。 “难得家里的混世魔王那么老实。”方孟韦笑,“小弟坐。” 明诚很不习惯,方孟韦他一眼就能看个透彻,是个比当初的明台还要剔透无瑕的人,何况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管自己叫“小弟”。 方步亭让明诚坐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感慨万千,满腹心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拍着他的肩膀,“比孟韦瘦些……看起来,过得也辛苦些。” “辛苦是辛苦,谁人活着,不辛苦。”明诚看着老父的眼睛,“可是我从来不委屈。” 他从小,对父亲这个名词,就没有任何的概念。 孤儿院里照顾他的是嬷嬷,后来桂姨领养他,他那几年幸福的日子里,觉察了“母亲”的意味。后来进了明家,明楼是长兄,是引路人,是灯塔,是信仰,却绝对不可能是“父亲”。 长兄如父。却不是真正的父亲。 父亲是这样的么? 明诚活了半辈子,八面玲珑,见过无数的人,带过无数的面皮。此刻他的父亲,在他的眼前,毫无伪装,三十年的心酸,愧悔,甚至是无助,统统都摆在了他的面前。 “明家待你好……我知道。”方步亭吸了一口气,他摩挲着明诚的手,明诚的手有茧子,他知道那是长年握枪留下的,骨节分明,细长的手,像艺术品一样,从手腕到指腹,修长挺直,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我是说,你这些年的路……太过辛苦了。” “不辛苦,真的不辛苦。”明诚的手掌附上去,“我在外奔波,始终也有家可归,有长兄长姐庇护,父亲这些年,一个人撑着家,更辛苦。” 他知道,他居然都明白。 方步亭没想到,最能够理解自己的,竟然是这个刚刚回来的幼子。 “回来就好。先生这些年,一直也是惦记你的。”程小云给明诚递上一杯茶,“回来得急,大家欢喜,你连口茶都来不及喝。” “啊,也是,也是。”方步亭也有些无措,“你喝茶……还有,准备准备吃饭吧。” 一桌子,都是本帮菜。 明诚心头一热,知道是为了他。 方孟韦一个劲地把菜推到他的面前,本来想坐在明诚身边,不过被方孟敖挤走了,木兰又一直贴着明诚,他只能不甘心地坐去对面。 “他多难得,居然舍得把到口的吃的给你。”方孟敖笑道。 明诚听着也好笑,这德行简直跟小时候的明台一样,“孟韦要吃,就吃吧,不用给我的。” 方孟韦听着这话总觉得不对劲,谁才是哥哥?“你怎么都不叫我二哥?” “……”明诚叫的出口才有鬼了。 “要不叫哥哥也行。”方孟韦替他盛饭,满满的一大碗。 这个更不行。明诚小一些的时候就是只叫明楼“哥哥”,现下虽然不会当着人面叫了,私下里有时候说话也是这样称呼的。 “我们是同胞。”明诚说道,“不必这么讲究。” “小哥就是罗嗦。”木兰说道,“有我叫你哥哥还不够?” “兄长也坐下吃饭吧。”明诚见方孟敖还是直愣愣地站在一旁看他,知道他不善言辞,但是见明诚回家,着实是高兴异常。 “都坐下,孟韦你什么时候能够改一改长辈不上桌你也开始吃的习惯?” 方步亭发话了,方孟韦有些讪讪的,他什么时候不懂规矩了,不过就是先喝了口汤。 “吃饭吧。” 木兰一点也不觉得和明诚生疏,也不别扭,只觉得是另一个小哥,一筷子菜就甩到了明诚的碗里,“三哥,你做间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明诚哭笑不得,他现在可还是间谍呢,能怎么样子,“你叫我阿诚哥吧,以前我家里的小弟也是这样叫我的。” “阿诚哥哥。”木兰从善如流,“做间谍,是不是就是去暗杀?你经常杀人?” “木兰!”方孟敖呵斥了一句,“怎么说话呢?” “小妹嘛,不打紧的。”明诚笑道,“你大哥不也是在战场上杀人?” “大哥杀的是敌人。” “我杀的也是敌人。只是,用了别的方法,有时候,不需要沾血,也不需要刀枪。”明诚揉揉木兰的脑袋,满脸都是兄长温柔的笑意。 方步亭看向他,他脸色平静,毫无波澜。 明诚做了十余年的特工,手下的血不计其数,轻飘飘地几句话,仿佛这些年,只是在外求学,方步亭如何不知道,特工都是以命相博的人? 那是一个更惨烈的战场。 “你为什么要进军统呢?”木兰看看明诚,又看看方孟韦,“以前小哥和军统的人有点往来,然后大哥就会教训小哥。” 方孟敖呛了一口饭,“我那不是……” 方孟韦心想你活该。 明诚想起之前在上海,方孟敖险些把他气死的事来,“兄长耿直……不过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小弟非常厉害,”方孟敖说道,“之前我收到的一批飞机的物资,还有我去找他的那次,飞虎队的物资,都是他弄来的,还给我带了回去。” “还有后来我陆陆续续也收到很多转运过来的很重要的东西,连中央都搞不到的,而且还是美国那边的间谍线送来的……” 明诚咳嗽了两声。 方孟韦看看自己的大哥,“大哥,你在军队的时候,从来不学保密条例的么?” “什么保密不保密的……” 方步亭都看不下去了,“阿诚走这条路,千难万难,你既然知道,也别给他添堵,有些事情,知道了,就烂在肚子里。” “现在不是战后了么?”方孟敖非常认真地看着明诚,“你总要退出来,有些事情,不能再做了,军统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明诚摸了摸额头,又忍不住去揉太阳穴,“兄长,有些事情,不能摆在台面上说。但是……我既然入了军统,这辈子,基本就没有退路了。” “还不让人不干了?”方孟敖大惊,眼看着就要拍桌而起了,方步亭先他一步摔了筷子。 一桌人都安静下来。 “你弟弟刚回来,不说这些事情你吃不下饭?你们两个……”他连带着扫了一眼方孟韦,“学一学阿诚半分的通透灵气好不好?” 方孟韦被无差别攻击惯了,埋头苦吃,装作没有听见。 “孟韦也不容易。”明诚之前查过方孟韦的履历,“重庆这几年,比不得上海,在警察局呆着,各方势力错杂,他四面受气,也总算是能够帮着撑起家里,保护家人。” 方孟韦愣住了。 明诚知道他很多时候都是装的,谁能够真的活了三十岁还是像个孩子呢?“兄长在前线,父亲在后方,都辛苦,都拼命,他照顾家里,担心兄长,又照顾小妹……” 没有一个人是不辛苦的。 “好了好了,我能有什么辛苦的,你才回来,就挨个地哄我们做什么?”方孟韦吸吸鼻子,一筷子甩了块红烧肉进明诚碗里,“反正我也是被嫌弃惯了……” “嫌弃你?”方步亭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别以为你最近在警察局鼓捣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你悠着点,我老了,管不了你……” “您嫌弃我不弹琴。”方孟韦举手投降,“小弟回来了,您让小弟弹去。” “不知上进。”方步亭看他一眼,又见方孟敖吃得更欢,“你也一样。” “我是个当兵的,学那些做什么?”方孟敖说道,“孟韦一直在家,你逼他学去。” 方孟韦还是会弹琴的,方孟敖则是完完全全的艺术加音乐白痴。 “小弟可是巴黎留学多年的,我想想……”方孟韦说归说,吃饭从来不停,“艺术系硕士?音乐系硕士?政治经济学硕士?还有什么……” 方孟敖知道明诚留过学,但是不知道内情,当下傻了,“你不是在巴黎就进军统了?怎么还上了这么多学?” 明诚从来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被方孟敖的反应搞得有点懵,“我是做地下工作的……和上学有什么关系?硕士学位是艺术系的,音乐系只是旁听,没有什么学位,他们毕业的时候也让我去了音乐会罢了,政治经济学是跟着我大哥学的,他是教授,我修了学位,顺便做他的助教。” 木兰目瞪口呆。 “你不是二十五岁就回上海了么?”方孟敖听到这里以为明诚进军统说不定没有多长时间,还能退出来,“那你在军统做……” “我1934年进的军统,那时候……二十岁。”明诚算了算,“学位都拿得差不多了,后来在学校,做了阵助教,辅修其他的的东西——政治经济学的学位就是那时候拿的,原来我大哥不让我学政治,只让我跟着上课,后来才让我读研究生。” 明诚以为家人只是对他以前的经历好奇,便随口说说罢了。 却见大家都不搭话了。 方孟敖和方孟韦都有些尴尬,他们俩,读书一般,虽然不差,但是比起自己的父亲,显得读大学,只不过是不能丢家里的脸,让曾经的大学者,鸿儒父亲太难看。 都读得不怎么样。 方步亭却甚是欣慰,他的儿子,比他想象之中更优秀。 “从几岁起学的钢琴?”方步亭问他。 “十二岁吧,”那时候明台七岁,明镜让他学琴,他撒泼打滚拆房子,便让明诚一起学,哄这个小的,“原本是家里小弟学的,我也跟着学,后来去了巴黎,环境使然,学得也深了些。” 方孟韦突然找回点自尊心来,“我三岁就被爸爸逼着学琴了。” “到了三十一岁,还是弹棉花。”方步亭鄙夷道。 明诚也哈哈大笑,弹棉花,他以前就是这样说明台的,不过在明镜的眼里,明台的钢琴可是天下第一的。 “十二岁才学琴?现在是……”方步亭看明诚的履历,当初在巴黎可是大学里的风云才子,不像那么晚学的,“学到何处了?” “近年弹得少,在巴黎的时候学了作曲和编曲。回国之后,不太上心练习,以前常弹贝多芬,有时候是肖邦,偶尔也有李斯特。我不读音乐系,没有导师追着,作曲编曲都不太上手,写写小调,哄哄长姐开心呢罢了。” 明诚的话里话外,都离不开明家姐弟。 “是个好孩子。”方步亭笑得开怀,“那现在常画画么?” “画画比较勤,毕竟是本行。”明诚想起自己去巴黎,本来是要当个“艺术家”的,“原本在上海的时候,学的是国画,后来要留洋,便找先生学油画,上学的时候修的是中世纪的油画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 仿佛整张饭桌上,只剩了明诚和方步亭,交谈甚欢。 方孟韦只顾吃,方孟敖想插嘴,然而一点也不知道幼弟和父亲在说什么,谢培东和程小云也为明诚欣慰,而木兰,完全地崇拜起了明诚。 “改日,”方步亭对明诚说道,“你弹弹琴……和我一起弹弹琴……” 方孟敖总算找到了点话题插进去,“是啊,孟韦和木兰也是学琴的。” “别糟蹋我的琴。” 方步亭白了自己的长子一眼,“和你弟弟吃你们的饭去。” 21 合家皆欢。 方孟敖虽然不太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然而看着父亲,看着弟妹们,也开始觉得,八年里风雪里来去,最大的价值,就体现在这儿了。 家庭团聚,骨肉相依。 他们一个方家,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家,可以像他们一样,得享这样的温馨时光。 午后闲暇。一壶热茶,三五果子。 木兰喜欢贴人,这个习惯向来是方孟韦惯的。他惯的,他就得受着。 然而现在木兰更喜欢贴着明诚,到最后,干脆是明诚抱着她,让她坐在怀里,再和家人一起说话。 “多大人了。”谢培东觉得木兰实在不像话,“都是她哥哥给惯成这样的。” 明诚笑,“我也是她哥哥。” “哥,”木兰现在连“阿诚哥”都不叫,“你的法语肯定很好……你给我念诗好不好?” “你很喜欢?”明诚想想,看来明台很对木兰的胃口,不过当时在法国,明台去给小姑娘念的十四行诗,还是他写的,也不知道明台有没有又拿出来骗人,“想听什么?” 后面这一句,就是标准的教科书一样的法语。 木兰眼睛都发光了。 “别理她。”方步亭也觉得高兴,“黎先生今日没来罢了,往日里日日都来上课,两个小时的课,木兰非要缠着人家一个下午。” “黎先生是钢琴老师。”方孟韦在一旁解释。 一报还一报。明诚想起以前被明台纠缠耍赖的那些年。 “黎先生弹得小调可好听了……”木兰歪着头靠着明诚的脖子,“巴黎的乡下……小屋河流,草坪郁金香……还有画画的兄长。” 明诚倒是没有想到明台会和木兰说这些,以前在巴黎,明台只要明楼一不管他,他就满世界疯跑——大部分时候,明楼也是懒得管他的,只要不跑丢了,饿瘦了回去和明镜投诉他就行了。 “我学的就是画画。”明诚摸摸木兰的头,“画一下你好不好?” 家里没有人精通油画,木兰学校里要学,有一套画具,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颜色也乱。明诚拿来,客厅的向阳窗旁支起画架,卷起袖子,细细地调理着颜料。 木兰搬了张高凳子坐在面前。 明诚看看她,落笔。 木兰越发地怔愣了。重庆冬日里难见太阳,此刻却有几缕照射进来,落在明诚的身上,白衬衫,黑长裤,明诚瘦却挺拔,微微侧着脸,抬腕,落笔从容无比。 到底是人在画画,还是人本身就是画呢? 方孟韦走到木兰身边,搂着木兰。木兰嫌他坏气氛,推他。 方孟敖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要画,就把我们画在一起吧。” 明诚浅笑,没有说话。 明诚是临近晚饭的时候离开的,他答应过大哥大姐,要回去吃晚饭。 方步亭虽然不舍得,也知道不能强求,那一边,才是养育了他二十年的家庭,“有空,多回来。” 方孟敖却不依,“回都回来了,还走做什么?家里难道没有房间给你睡么?” 方孟韦扯扯他,“大哥!” “扯我做什么?”方孟敖瞪他,“去叫李妈收拾房间。” “那……好歹吃顿晚饭吧。”谢培东打圆场,“呆会你大哥送你回去。” “已经很晚了,”明诚看看时间,“父亲,姑爹,我答应了大哥大姐要回去的,今日刚到重庆,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理,我改日一定过来。” “那你就不能答应大哥留下来?”方孟敖其实对明楼明镜的印象有限,虽知道他们待明诚很好,可是那日,实在没有留下什么很好的回忆。 “兄长,”明诚也沉下了声音,“请你理解。” “孟敖。”方步亭厉声呵斥了一句,“不要让你弟弟为难。” 方孟敖转身进屋摔上了门。 方步亭气得刚想骂他,他又出来了,“我送你回去。” 方孟敖那点心思,瞒得住明诚才是见鬼了,明诚知道绝对不能让他上门去,“不必麻烦了,我叫个黄包车回去就好了。” “冬天天黑得早,路难走。”方孟敖满脸要去砸场子的表情,丝毫不掩饰,“一家人,你和我客气什么。” “兄长,”明诚真的沉下了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做了十多年的特工,就指望着在亲人面前,可以不用演戏,可以做回自己,你这样去和长兄长姐对峙,要置我于何地?我对你虚与委蛇,还是和养育了我二十年的长姐长兄反目?” 明诚,早就看透了方孟敖的七寸在哪里。 “也罢,我能怎么样?里外不是人,左不过,我和我大哥都一样,是你大队长看不起的军统……” “对不起。”方孟敖立刻就低头了,“我……去给你叫黄包车……” 方孟敖往街上跑。 明诚松口气,就发现全家都看着他。 “小弟,”方孟韦看着他,“你……当初爸爸把大哥打得半死,他也从来没低过头。” 方步亭看得透,“他之前冒冒失失地去上海,给你添了大麻烦吧。” 一物降一物,总是天理。 然而闹了这样一出,也不知道方孟敖是不是故意的,叫个黄包车叫了大半个小时,加上重庆路本来就不如上海好走,黄包车也比不得汽车,紧赶慢赶,明诚到了明家在重庆的临时住宅的时候,也将近八点钟的光景了。 晚饭是肯定错过了。而且也赶不及去联系明台,接明台一家过来见面,估计明镜也要生气了。 想想自己那个直肠子的兄长,明诚真的觉得,党国在培养将士的时候,要多上点文化课。军统的间谍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在前线的人怎么就这么横冲直撞。 屋里亮着灯,是客厅亮着而不是饭厅,明诚心里就知道不好了。 刚蛰摸着进门,明楼那声丹田里升起的暴喝就差点把明诚吓得跳起来—— “你还知道回来!” 明楼满脸怒色,坐在沙发的中央,就像是火山马上要喷发了一样,反倒是明镜的脸色还要好一些。 “你看看几点了!你出门的时候我和你说了什么?”明楼一扔手里的报纸,“过来!” 明诚被他劈头盖脸地骂得心虚,乖乖过去跪下,“对不起。” “你有错?你也知道对不起?”明楼抄起报纸就朝着明诚身上打去,“我的话你怎么听不进去?” “我……”报纸打在身上确实不痛,但是明楼已经很久没有对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了,明诚一时间也有点慌乱,“等黄包车等的久了……还有兄长小妹一直不舍……所以……” “行了,刚回来,满身都是外面的冷气,去壁炉那儿暖和暖和吧。”明镜拉开了明楼,“起来吧,你大哥……就是担心你。” 担心你去了,就不回来了。 明楼不说话,明诚不敢起来,“大姐,对不起,明台那边……我明天就去接他,周末学校不上课。” “起来吧。”明镜叹气,“明台早一日晚一日,我都能见到,可是你呢?让你为难了……” 早上的时候见明诚去了方家,明镜在家里不踏实,左右走动,明楼还笑话她。然而到了傍晚,不见明诚回来,明楼就开始比明镜还不踏实了。 明镜拉起了明诚,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尘,“下人也做好了饭,等着你呢,一起去吃吧。” “你还有脸吃饭!”明楼犹自气难平,眼底里全是愤怒和不满,带着深深的失落。 是的,失落。他明楼混迹世道几十年,竟然也有因为一点事情,如此失落的一日。 明诚记得明楼这样的表情,那时候他知道了黎叔是明台的生父,露出的,也是这样的失落和慌张。 明楼从明台小时候就一直嘴上毫不留情地嫌弃明台,也常常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明台,临了,比明镜还舍不得。 那时候他想让明楼靠着他休息,明楼轰他出去。 “他可是大哥大姐养大的,怎么会不要哥哥姐姐?”明诚劝他。 “他要我才怪了。”明楼揉着太阳穴,“不用去拿药……你不知道,这个世上,血脉相连,怎么样都是最重要的。” “我和大哥没有血缘,这个世上也没有人和我有血缘。”那时候明诚这样说,“这些东西不会太过飘渺了么?二十年的相依相伴,养育陪伴,才是最真实的。” 还有一样,万劫不复的,爱情。 “你够了,”明镜看不得明诚这样委屈,明诚从小,就总是自己吞委屈,从来不说,小一些的时候,还会表现在脸上,到后来,多大的苦,多大的痛,便都在心里了,“你舍不得人,人回来你又要撒气,你不心疼,我心疼,不管你,你爱吃不吃,阿诚,我们吃饭去。” 明诚看着明楼,“大哥,去吃饭吧。” 明楼甩手回房间,明诚急忙跟上去,明镜怕明楼又动手,跟着在后面大喊:“总让阿诚先吃饭呀……我跟你说你要是敢教训阿诚我饶不了你……你别以为我现在没有带家法你就反了天了……” “反了天的是我吗?” 明楼进屋,“自己把门关上。” 明诚听话,关门,走过来,又想跪下,被明楼踹了一脚,明诚再抬头看他,却见他眼里有亮光。 “大哥……” “你收一收那样的眼神,”明楼此时害怕看明诚的眼睛,“特别是当着大姐的面……” “情难自已。”明诚垂下眼睑,“别的人,尚有飞蛾扑火的机会。大哥永远在外面套一个灯罩,我绕着飞,烫得遍体鳞伤,却扑不上去。” 22 “我至今,都觉得我是罪人。” 明楼后退几步,坐在了床上。 明诚跪在他的脚边,“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如果只是一厢情愿,是犯不了罪的。”他看着明楼,想起少年时候的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沦陷的呢? 忘了,都忘了,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哥哥的怀抱。 “如果大哥是罪人,阿诚才是祸首。”明诚膝行几步,伏上他的腿,“前前后后,我们还有几十年,我们这样的人,本身就难见光明。既然这样,大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我宁愿一厢情愿,你却执意飞蛾扑火。”明楼摩挲着明诚的头发,“刚才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不回来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不做飞蛾了。” “不做飞蛾,就做航船,不要火光,还要灯塔。”明诚贴着明楼的手掌,“再不济……我做罂粟籽,大哥可见过,沾上了罂粟的人,有逃得脱的?” “地上冷,起来。”明楼拉明诚起来,明诚顺势坐去明楼的床上。 “我纵使见了生父兄弟,也不可能不回明家。”明诚拉着明楼的手,明楼的手比他大,但是手指没有他的长,茧子并没有他厚,明楼并不需要常常亲自出手,“我那个兄长……总是执着一些。” 这便是在对他解释了。 “你可是上了我家族谱的。”明楼抽回手来,“手上什么东西?画画了?” 一点淡青色的颜料。 “画了张人物,小妹和两个哥哥。” “我才是你哥哥。” “这也争?”明诚笑,“我自然不可能真的叫的出口——你现在不也不准我叫‘哥哥’?” “你贵庚?不嫌肉麻。” 明诚知道明楼的脾气,顺他的意的时候就肯定不肉麻,不顺意的时候,什么都不顺耳,“大哥。” “去,”明楼使唤他,“给我也画一张。” “……我哪里给你变出颜料来?” “阿诚先生神通广大,”明楼故意学外人的语气,“有什么办不到的?” 明诚扁嘴,一副“就当是再哄一个”的表情,从明楼的床头柜里掏出个白本,然后随手拿了支钢笔,就涂了起来。 十来分钟的光景,就递给明楼。 画上的明楼,不是现在坐着的样子。 是刚才的样子,怒目相向,手指前方,满脸怒色,火山爆发一样地斥骂明诚的时候。 钢笔画,但是非常写实。每一分神情都栩栩如生,仿佛还能见到嘴角的唾沫星子,眼角因为愤怒,皱纹尤其多了一些,额头连带着和眉毛都皱着。 “德行!”明楼拍了明诚后脑勺一掌,把画收了起来,“还敢记我的仇了。” “哪里,”明诚学明楼的口气,“您到哪里,都是我大哥。” “你到哪里,都得伺候小祖宗,命苦。”明楼点点他的额头,“明日趁早,接了明台一家,大姐嘴上不说,心里早就飞了。” 话音没落,明镜就在外面拍门了,“出来吃饭呀!阿诚你不要管你大哥!德行!人不回来满屋子转,人都回来了就装腔作势的……” 然后就真的推门进来了。 明诚刚从明楼身边起来,松口气,“大姐,大哥只是担心我。” “不要替他说话。”明镜拉着明诚看看,“他没打你吧?” “我哪里敢啊……人家可是方家的小少爷。”明楼还是忍不住奚落明诚两句。 “人家也是我明家的二少爷,你什么事做不出来呀?”明镜拉着明诚的手出去了,“吃饭去,饿死他去。” 明镜对明诚越好,明诚就越愧疚。 这辈子,他注定会对明镜,无以为报。明家养育他二十年,明镜长姐,如母亲,他却拉着明镜最在乎的明楼,跳下万丈深渊。 明台是收到了家人要来的消息的。然后这两日空闲,一直抱着儿子不撒手,哄儿子说话。 明安快两岁了,能走了,就是不太稳当,也会说不少话了,口齿清晰。而且越来越像明台小时候,唇红齿白的,锦云又让明安留长了一点头发,额前剪得平平的,像个洋娃娃一样。 “来,跟爸爸学,姑妈……” 明台拿着个糖逗明安。 明安看了明台一眼,扭过脸去。 “这这这……”明台看看手里,那可是明诚捎来的,市面上没有卖的上好的巧克力糖。 “明安今天早上吃过了,他才懒得理你。”锦云在一旁笑,“过来。” 明安就朝着母亲蹭过去,“宝贝,叫声姑姑。” “妈妈。”明安指着锦云。然后歪着脑袋想想,“不是姑姑。” 这明明很会说嘛!明台振奋起来,“宝贝啊,爸爸明天就靠你了啊……要不你那两个伯父肯定收拾我……” “哪有那么夸张?”锦云看着明台又开始逗明安学怎么叫伯父。 “还不是阿诚哥亲爹的那码事!千算万算,居然是方孟敖亲自上门去找大姐要人……也不知道他们打起来没有……”明台想起这事就跺脚,“能是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吗?” 明安一巴掌拍去明台脸上,“爸爸,吵死了。” 锦云笑得差点滚到地上。明安,长得像明台,性格却不像。明台从小是个混世魔王,按照明诚的话来说,能吃能睡能撒泼,能拆房子能上树,然而明安更像锦云一些,挺安静的,也聪明灵透。 明诚是第二日的上午开车来接明台一家的。 “阿诚哥呀,”明台一脸谄媚,“你见到你父亲大哥啦?” 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他大哥我不在这儿吗?你没见过?” 明台万万没想到他大哥居然那么赏脸,亲自来接他,赔笑道,“当然,我说的是方家的人。” 锦云抱着穿着一身大红小锦袍的明安,明安乖巧,锦云亲亲他,他就向明楼伸出了手。 “快点叫大伯父。” “大伯父。” 孩童声音稚嫩,明楼明诚一瞬间都觉得,心都化了。 见两个哥哥都挤着去看自己的儿子了,明台松了口气,决定男子汉能屈能伸,呆会见到他大姐,再耍威风不迟。 “阿诚哥,我妻儿都在你车上呢,你当心着点开车。” 一路上,明诚总忍不住分神去看安安静静的小明安,“也就长得像你……哪里像你小时候那么混……” “说得他现在不混一样。”明楼坐在副驾驶上,一直保持着扭回去的姿势看侄子。 “大哥就算了,阿诚哥你到明家的时候我都五岁了好不好?” “你五岁,十五岁,二十五岁,都一个德行,连自己儿子都比不上。” 明台撇嘴,鉴于明诚是自己的金主,还是顶头上司的左右手,自己还要靠他吃饭,暂且忍了。 明镜见到了数年未见的明台,还有个白嫩嫩的小侄子,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看明楼明诚哪一个还能顺眼的? 抱着小侄子就一叠声地差使兄弟俩又是去收拾房间又是去做饭,还有把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拿出来。 明楼向来脸皮厚如城墙,明镜怎么说都当耳边风,不动如钟。 明诚一会儿被埋怨还不去准备饭,一会儿又被埋怨怎么不去拿礼物出来,一会儿又被嫌手脚不利索…… “把阿诚劈成三个给你好不好?”明楼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明镜怀里的侄子,一边嘴上可怜明诚。 “那太便宜你了,使唤一个还不够,还想使唤三个……” “嘿,那你还坐着!”明镜推了一把明楼,“小心我先劈了你……” 明台非常安心地坐在另外的沙发上,享受着锦云剥的橘子,对妻子投去一个“你看我多精明”的眼神。 锦云剥了个橘子,自己吃了,然后把汁糊在明台得意洋洋的脸上。 23 “行了,差不多得了,自己招了。” 明楼坐在书桌的背后,满脸嫌弃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一脸赔笑的明台。 明镜领着宝贝侄子,还有锦云去逛街了,说是要好好置办点东西,明诚自然得跟着去当司机和拎东西的。 明台没有明诚在旁边帮衬,见到明楼永远都气短两分。 “我能有什么好招的?您不都知道了么?”明台本想拉过张椅子坐下,被明楼一瞪,只能乖乖地站着,非常直,“我确实是按照命令。接近谢木兰,进而去调查方步亭身边的各方势力,本来还不到和他们太过正面碰上的时机,结果我就在学校见到了方孟韦。” 明楼想起明诚回来和他说过,木兰确实和方孟韦非常亲近。 “然后我就打算慢些调查,方家家学渊源,我若是能当谢木兰的家庭教师,自然就能进一步调查……结果我是接近了方家,也从谢木兰嘴里套了话,但是我哪里敢发消息回去?” 明台还是觉得自己冤枉,“虽然说那个方孟敖直接找上门去吓了咱们家人一跳,您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一副要秋后算账的表情。 “枪都指在我脑袋上了,你说呢?”明楼气得是那件美方间谍对他起了杀心的事情,若不是正巧,美方拍照的那日,明诚和他出现在了别的场合,还有证据,估计现在他早就升天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能想办法通知我?” “我绕得开阿诚哥么?” 明楼懒得和他废话了,“这阵子有什么要报告的?” 战后,明楼明诚的身份摆上了明面,但是明台还在潜伏,可往日里联系的线路已经不归明诚管了,明诚有办法联系明台,明台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联系上家里。 “按照命令,调查方步亭身边的可能的军统或者我党潜伏人士,”明台顿了顿,“不过之前,在我下手之前,有一股日方的势力,被秘密处决了。” 这自然是明楼的报告起效果了,如果是明台不知道的人,那只能是美方的暗桩了。 “你查日方的人,查了多深?” “无意间查到的。”这本不是明台的任务,“可是我不明白,以中央银行秘书处秘书的身份潜伏,而且是方步亭每日里都要用的人,方步亭,或者说谢培东,就真的一点也察觉不到?” “那段时间,方步亭和谢培东什么反应?” “我套过谢木兰的话,仿佛是连着一周都没有住在家里。”明台回忆之前的事情,“她也抱怨过连方孟韦也不理她。后来我查实了那人的踪迹,准备解决他,有人先我一步,并且差点把我也一起……” “战争胜利了,日本人的势力,基本上也可以告一段落了。”明楼看着桌上的白纸,想来明台并不知道之前西南前线的美援物资被走私的事情,否则就不可那么心平气和地在这儿说话了,“你的潜伏还需要长期进行——我指的是我党方面。另外军统要求,在方步亭身边,必须要有信得过的人,原先的线路,上峰没有告诉我,估计还埋着,你有眉目么?” “方步亭本身是中立的,是个……怎么说?一心为国?总之本人没有靠近任何一方势力,方孟韦的话,也和他父亲差不多,但是又好像各方势力都沾过一点,我觉得应该是……有点像阿诚哥?职务上绕不开。” 明台想了许久,仍旧觉得方孟韦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简单。 “你阿诚哥不是各方势力都沾一点,”明楼敲敲桌子,“而是各方势力,都握在手里——这才叫沾。” 明台心想,明明把什么东西都握在手里的是你自己,阿诚哥替你跑腿还没有报酬。 “不过……谢木兰,我拿脑袋保证,她绝对是共产主义战士——她自己说的,方家面上保持中立,但是谢木兰整日里闹腾,似乎也被容忍了,方孟韦也常常替她遮掩。” “有个人我觉得有问题。”明台道,“我觉得他似乎还是在怀疑我?” “谢培东?”明楼替他答了,“想来,方家里,他能呆那么多年,成为方步亭的左右手,总有点本事的。” “我并没有正面和他有过太多的交往。”明台道,“谢木兰大部分时候,谢培东和方步亭都不太管,也不在意我这个家庭教师——那时候谢木兰闹事,是程小云请的我。谢和方,对我仅仅是当个外人。” “你碰见了其他人?” “中央大学,助教讲师,梁经纶。” 明楼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他是何其沧先生的什么人?” “……”明台不知道何其沧,“我不知道,但是梁经纶和方家关系很好,我见过他,仅仅两次,两面之缘,他便和方孟韦说,我不是善类。” “你露出尾巴了?”明楼说是这样说,但是并不觉得明台的伪装会那么低劣,唯一的解释是,遇上同行了,是不是族类,总有些奇怪的感觉,没有证据,然而就是知道不对。 明台耸肩,“我本来是怀疑谢培东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往来,借上课的机会,本想去偷翻资料,结果偷听到梁经纶和方孟韦说话——我也怀疑梁经纶是特工,可是你见过特工在走廊上和别人说话——还是说闲话的?” 还有方孟韦那嗓门,简直跟扩音器一样。 方家的水深,太深了。 明楼让明台出去,自己在房间里理顺这些日子得来的消息。 地下党方面,给明楼的任务是,掌握有效的国府经济信息,并且尽可能地争取到可能的特殊人物成为地下党员,为可能到来的,国共的全方面对战做准备。 此时双十协定落地未足一月,全国人民都为即将到来的和平共建国家而欢呼。 怎么可能。 明楼收到的军统方面的信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清查中共地下党势力。清查中共,哪怕在抗日最激烈的时候,上峰都没有要求停止过。 骨肉相残,同室操戈,只是时间问题。 明楼又习惯性地伸手去端茶杯,是空的,才想起明诚和明镜她们出去了。 小少爷是不可能伺候他的,只能自己去烧水泡茶。 水在炉子上烧着,渐渐地,边缘起了小的气泡,气泡越来越大,就成了沸腾的滚水。 “大哥?大哥?”明台听见水开的声音,跑过来,见明楼在厨房里发呆,“水要满出来了。”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 明楼关了火,“你给我泡茶去。” “……你哪那么多讲究,阿诚哥不在,我看看啊……啊陈婶也不在,你随便喝喝得了,我都是喝的水龙头的水。”明台才不理他。 明楼作势要打他。 “诶……哥,我说真的,接下来我做什么?继续潜伏?查方家?那是阿诚哥的亲爹家……” 明台靠着厨房的门,“我应该……” “你应该去自挂东南枝。”明楼瞥他,“地下党让你查军统,军统让你查地下党,你一个都没有查出来,还有理了……你让阿诚自己去查自己的父亲?” “我怀疑梁经纶是自己人。”明台翻白眼,“正准备找时机。” “哪方面的自己人?”明楼倒水,泡茶,茶叶放多了,飘起一层沫。 “蛇鼠毒蝎,都是一窝的。”明台说完,一溜烟地跑了,生怕明楼一壶开水撩过来。 明楼气不顺,代号也不是他自己起的。况且,两党培养的特工,除了之前明诚那一组不知道为什么变成那个鬼样子,大多代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是烟缸,一个大男人,还青瓷,怎么不说是汝窑瓷。 茶泡得不好,明楼自己都嫌弃自己。甩了手,接了杯自来水,混了半杯开水,拿回去喝。 然而方家,确实应该去拜会拜会了,长兄如父,在明家,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家主。 24 明诚自方家回去之后,方家数日都没有再见到明诚。 方步亭自然坐得住,知道这个儿子,终究是别人家养育了那么多年,不可强求。加上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明诚肯走这一趟,且是全家都走一趟,肯定不是只为了认亲那么简单。 报纸上仍旧时不时可见有关明楼的文章。经济学家、著名的金融才子。 方步亭很想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除了是军统方面指派的明楼的副官之外,在这些其他身份的背后,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军统方面不惜将两人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也要将他们绑死在军统这条船上。 身份在阳光之下的特工,就不是特工,要么死,要么,一辈子都与军统绑定,军统在则人在,再无退路。 方孟敖则是坐不住了。 然而明诚上次来,并没有告诉他明家人落脚的地点,方孟韦能查,但是方步亭发了话,不许理他。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亲哥,方孟韦一狠心,索性睡在了警察局。 方孟敖的耐心地等到了即将爆发的时候,谢培东终于告诉他,明家人,要上门拜见了。 “大姐,您可千万记住了,我们这次来,就仅仅是为了认亲的。”明诚拉着明镜,嘱咐道,“别露出其他的表情,我父亲他……” “你们又做什么好事了?不就是为了认亲的吗?”明镜看明诚,狐疑道,“我知道,我肯定不会把明台的事情说出去的……” “满心里就只有那个混世魔王讨债鬼。”明楼在一边翻看着给方家带的礼物,“认亲哪里不能认?巴巴地跑到重庆来……” 明镜气得打他,“你又瞒我事情。” “大姐大姐,”明诚拉她,“很多事情,您不适合知道……不过,您保持常态就好,特别有一点,大姐,您是爱国资本家,不是红色资本家。”明诚强调了一句,“我以前以您的名义,捐过一些钱和物资,账目您有点数就好了。”明诚伸了个手掌晃晃,“还有……” “还有什么?”明镜满眼的心疼,“阿诚,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明诚顿了顿,“我……” “他有什么办法?”明楼道,“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可不知道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你知道你有亲人,不也这样了?”明镜瞪他。 “大姐,不管怎么样,你就保持常态,您是一个慈爱的大姐,养育了阿诚。阿诚是十岁被您收养的,十岁之前,他是我们老家的族人的养子,后来养父母死了,您见他可怜,就收养了他。”明楼掏出副金丝边的眼镜带上,“至于明台,他是个爱国青年,受了别人的煽动,太过激进,不知道兄姐的苦衷,加上年轻,被人陷害,不幸去世了。” “你们就这样编排我的明台……” “难不成说我们家一家都是军统,小弟还被我亲手害死了?”明楼有些不悦,“编排还不是为了他?他现在可没有明面上的身份。” “那阿诚以前的事情……”明镜看看已经低头收拾东西的明诚,“那么多的苦楚……” “既然苦,就别让方家知道了。”明楼理了理领带,“阿诚十六岁跟着我去法国留学,余下的,方家也查得差不多了。至于我们家,大姐,您也被查得差不多了。” “你这幅德行收一收,别人家的宝贝儿子成了你的仆人了。”明镜接过下人递来的外套,“叫司机来开车吧。” 方公馆。 “大哥,您别看了,蹲门口跟个什么一样,门关一下,冷死了。”木兰缩在沙发上,不满地看着门口的方孟敖。 “冷就叫陈妈去烧壁炉。”方孟敖雪山之巅上来去那么多年,从来不觉得冷,冬天也是穿件衬衫马甲就在门口吹风,“几点了还不来。” “你要和人家打一架才让人进门?”方步亭从楼上步下,“回去换身衣服,从回来那日起就是这一件,家里是没有人给你洗衣服还是怎么样?” “我从来都是自己洗衣服。”方孟敖顶了一句。 先于明家人来的,却是梁经纶。 方孟敖不认得他,还以为是木兰的那个“钢琴老师”,往门口一堵,“今天小妹不上课,先生请回吧。” “大哥,这是梁先生!来找大爸的!” 方步亭也没有想到梁经纶今天会过来,放下了报纸,“梁先生请进。” 一辆汽车开了过来,停下。 方孟敖马上就迎了上去,“爸!小弟过来了!” “你大哥真急。”明镜推推明诚。 “他大哥……”明楼刚想反驳,明镜就接口了,“你永远是阿诚大哥,是吧,大少爷?” 司机下来想开门,也被方孟敖挤开了,“明小姐,明先生。” 方孟敖从来没有做过助理也没有做过副官,开了车门,一脸军队里带出来的煞气,一尊神一样地站在一边。 明镜还记得自己曾经指着人家脑门让人家滚出去呢,“方大公子,客气了。” “我就是来等小弟。”方孟敖伸手就去拉明诚,明诚躲开,挽着明镜的手,“大姐,走吧。” 明楼走在最后,玩味地看了一眼方孟敖,“大半年未见,方队长,一如既往,初心未变啊。” 方孟敖不说话,大跨步向前。 方步亭总觉得方孟敖那身军队里带回来的德行实在难看,“梁先生,请,今天家里有贵客,只能怠慢了。” “是我来得不巧。” “方老先生。”明镜带着端庄的笑意,按着辈分,先朝方步亭伸出了手,“今日才上门拜访,是我们失了恭敬了。” 方步亭握着明镜的指节,礼貌性地握手,“明小姐对我的幼子的养育之恩,方家无以为报。” 明诚站在明镜的身侧,“父亲。” “这位便是明先生了。”方步亭看着落后一步走来的男人,一身毛呢西装大衣,周身都是气派,金边的斯文眼镜也掩不住浑身的气势。 确实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方老先生,久仰。”明楼笑得沉稳,带着上位者的气息,然而眼光掠过安静地呆在一旁的梁经纶的时候,不由得也怔了一下,瞬而还开起了玩笑,“怎么,阿诚可没有说过,他还有一个不同胞的兄弟。” “哪里,”梁经纶温文尔雅,浅笑,“明教授真是折煞我了,梁某人不过是方老先生同窗的一介劣徒,能上方老先生的门,蒙方老先生不弃而已。” 明诚听见梁经纶称呼明楼“明教授”的时候就诧异了。 “不进门在这里说话?”方孟敖打断了众人的寒暄,丝毫不知道什么是场面的意义,一个劲地推明诚进去。 “贵客请。”谢培东弯腰道。 落座,上茶。 原本是两家人私密会谈,因为梁经纶突然出现,总有些不甚自在。 “想不到还有见到梁先生的一日。”明楼坐在左侧的沙发,对面正是梁经纶,“当日在巴黎,梁先生虽只是来游学,可才华惊人,非池中之物。” “明教授这样真的是折煞梁某人了,”梁经纶非常谦逊,“当年巴黎相见,虽然未与教授深交,我与教授,也算是有师生之谊。” 明楼爽朗地笑出了声,“不敢,明某人当年在大学里,不过混口饭吃,哪里敢抢何先生的得意弟子。” 明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认识的人见过的人,确定自己完全不知道梁经纶,“梁先生与我兄长,曾经认识?” “我哪里认识他?”方孟敖插了一句。 明楼瞥了方孟敖一眼,意思是他自作多情,解释道,“梁先生当初来游学,碰巧上过我的课——那时候,你和你导师去伦敦采风了。” “原来如此……我得知方老先生寻回了幼子,却不想,原来是明诚先生。”梁经纶说道,“当年未能够见到明诚先生,也是一大憾事。” “不过,”梁经纶似乎回忆起了些什么,“我依稀记得,当年,跟着明教授的……似乎不是明诚先生。” 明楼审视着梁经纶的表情,毫无破绽,这个便是最大破绽,“这个……” “不是阿诚的话,那就是我们明台了。”明镜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明楼成了教授那会儿,明台也去了巴黎,时常也跟着他大哥。” 明诚知道明楼和梁经纶,其实是在互相试探,便截过明镜的话头,“大约是梁先生去巴黎的时日短,碰巧没有见过我罢了,去外地采风,左右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 方步亭打量明楼,“凡事总是讲究个机缘巧合。” 明楼坦荡得很,“方老先生说得是,机缘巧合,阿诚也能找到自己的家人了。” 梁经纶起身,“两家共叙家事,梁某人不巧,只能先告辞了,万望理解。” “梁先生客气。”谢培东起身送客。 明楼和梁经纶说了半天的场面话,方孟敖早就憋不住了,起身看看,“孟韦怎么还没有回来?” “这说的是阿诚的那个同胞哥哥了吧?”明镜笑道,“那日里方大公子上门来,我着实也吓了一跳。” “这孩子冒失。”方步亭道,“孟敖,孟韦今日要上班。” “两位公子都是人才。”明楼说道,“方队长……着实是民族的真英雄。” 方孟敖记得那日明楼跳脚的样子,此刻明楼胸有成竹,却又是万千沟壑,恍如另外一人,“明先生客气了,小弟能够平安长大,还得谢谢明家。” “方队长哪里话,”明楼摘下手套,放在茶几上,“阿诚是我明家人,养育他,是应该的。” “是啊,”明镜也道,“这些年,虽然晚了一些,明诚到底是我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少爷。” 明诚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明镜身旁,由着明镜一直拉着他的手,絮絮地道:“阿诚小时候,被老家里的人收养,然而时局不好,养父母也去世了,便来了我明家,否则今日,在这儿的,也该是他的养父母。我和明楼待他再好,也比不得父母。” 方步亭焉会不知道明镜话里话外的意思,“明家的养育之恩,我方家无以为报,来日若有要紧厉害之处,方家绝不袖手旁观。” “我和我大姐今日来方家,”明楼游刃有余,“不是来挟恩图报的。阿诚在明家二十年,我们都当阿诚是亲人。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们姐弟,比不得父母,到底也是亲人,世上血缘不可断,我们理解。然而方老先生失而复得,我们却怕得而复失。” 明诚有些急,就要站起来,明楼甩了他一个颜色,他只能坐下了。 来之前,明楼并没有告诉明诚,他会这样直接地和方步亭说话。本来只是两家人,叙话。 两人的动作避不开方步亭的眼睛,方步亭知道明楼之于明诚,比他这个生身父亲重要得多,“阿诚有今日,着实应该感谢明先生。我失了这个儿子三十年,也不求什么,他愿意叫我一声父亲,已经是我的造化了。然而他既然是我方家的血脉,就该是我方家的人。” 明镜急了,被明诚紧紧拉着,“阿诚你别拉我呀……你之前答应过姐姐的啊。” 方步亭看着明镜,心想这个女子,果然是血性不输男儿的。 “那日阿诚迟迟不归,我也能猜到一二,”明楼换了个坐姿,正襟危坐,侧过脸去正视方步亭,“您见了他一面尚且舍不得,家姐至今未成家,向来把两个小弟当成亲生儿子养的,方老先生舍不得,家姐就舍得?” 方步亭尚未接话,方孟敖就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 “兄长!”明诚马上就拦在了方孟敖的面前。 方孟敖在战场多年,自然看得出,明诚这是防备的姿势,他的亲弟弟,居然为了外人防备他,“这里是你家,我是你大哥!” 明诚并不愿意在方步亭面前,更不愿意在明镜明楼的面前,说这些我是谁家的人的话,“兄长,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阿诚,坐下。”明楼眼风扫了一下,明诚便让开了。明楼不会和方孟敖计较——方孟敖既不是说了算的人,也没修炼到有那个本事和他对上,“方队长,我什么时候拦着阿诚来方家?还是我不许他回来?” “这一切,说到底,都是阿诚自己的选择。”明楼正正衣领,“阿诚十六岁随我去巴黎,学艺术,学音乐,学经济,如果不是为了国家,哪怕是为了国家,我也没有想过把自己的弟弟填进去。所有的路,都是阿诚自己选的,我明楼,虽然让他吃饱穿暖,也不敢居功,阿诚的今日,是他自己挣来的。” “那你为什么拦着他?”方孟敖站着,明楼坐着,他居高临下。 “我拦过么?”明楼意味深长地看着方孟敖,“说句托大的话,若我真的拦着,方队长,你未必能够知道,你弟弟还活着。” 25 这话说得,太过胸有成竹,太过自得了。 “阿诚的消息,是美方的人给你的吧。”明楼晃晃杯里的茶,茶叶飘了些许上来,他从来不喝外面的人泡的茶,“有时候,找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未必是什么好事。” 方步亭沉下了脸,“明先生这话,方某不明白。” “方队长不好好想想,无端端的,美国人,知道阿诚是你兄弟?” 明楼放下茶杯,正视着方步亭,“民族危难之际,中华儿女,奔走在救国的路上,殊途同归,我相信方老先生有很多不得已,自然,我走这样的路,遇见的不得已,比起您来,只多不少。可惜阿诚四处奔走,一条走私线路经营多年,经手倒卖。人前人后背了多少骂名,千辛万苦地转运出去,到头来,被自己人指着脑袋,说是叛徒。” 这件事,明诚并不知情,然而串联起来想想,便知道当初美方的人,不和他接头的原因了。 震惊,诧异,一下子淹没了方步亭的眼眸。 “当然,方老先生在这样的位置上,想要保持中立,并不是易事。”明楼一张一弛,收发有度,“不过您要知道,我不是在抢您的儿子,阿诚走到今日,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我明家的人,自然,他也是方家的儿子。” 方孟敖完全,完全都不能理解其中的门道。 他只知道,他的兄弟,亲生的兄弟,就注定只能是他的兄弟,三十年前他无力保护,三十年后,他绝对,绝对不能放手。 “你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许小弟回方家。”方孟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说什么是小弟的选择,他真选,你放人么?” 明楼眼睛都没有抬,“你就这样,逼着你的小弟,在生恩养恩之间抉择?置他于何地?他是抛弃养育他二十年的明家,还是不认生身父亲?” 这话明诚也对方孟敖说过。 “孟敖,没有你的事情。”方步亭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松动了一些,“明先生,我身边的情形,想必也不用我细说。然而我老了,真的老了,不知道能够庇护子女多久,也不知道时局的去路在何方,唯一所求的,只是不再继续亏欠有愧的人。” “我与阿诚的情形,您也清楚。”明楼看着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风雨一辈子,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父亲,“军统没有给我们任何退路,阿诚仍旧是我的副官,我也仍旧是高级特工,若来日,父子同室操戈,阿诚该如何自处?是报效党国,还是自绝以谢生父?” “这样的路,难道与你无关?”方孟敖厉声道,明诚的毫无退路,向来是他最心痛的地方。 “有关,也与你有关。”明楼永远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颜色,“方队长,你在西南前线,大半年来,接过多少阿诚送去前线的物资?换句话说,春日里的几次大捷,情报的来源是哪里?明某人在上海经营军统地下站多年,手里翻转来去的情报不计其数,手里沾过的,您看不上的东西也不计其数,很遗憾,一桩桩一件件,都绕不过你的幼弟。” “啊,有句话忘说了,阿诚做了十余年的特工,除了你那里,难道得来的情报和其他的东西,没有其他的出路?你远在西南,四面封锁,我们困在上海,虎狼环伺,阿诚本来轻而易举能够立功,为何偏偏要走你的门路?走了你门路,不过白得你几句‘再不得做这样的事情’的奚落罢了。”明楼的一声冷笑,完全摧毁了方孟敖最后的一丝强硬。 紧追不舍,才是王道,“我是他上峰,也是他大哥,这点私心,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愿意辛苦。不过您,似乎不是很赏脸啊。家国大义,我们比不得方队长出生入死,然而为了这个国家,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的。方大队长,您的手干净,有时候也意味着,有人替您抹干净了肮脏的东西。” 方孟敖沉默不语,心里刮起了风暴。 明楼微笑,“方队长此刻还觉得,阿诚走的是邪路,非得回你方家,受你庇护不可么?” 方孟敖看着一直沉默的明诚,明诚的脸上,喜怒哀乐常常看不出表情,没有人知道,那副平淡的脸皮下,隐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不是伪装得久了,就成了习惯,再也改不了了,深入血液,真假未知,假的成了真的,真的成了假的。 “孟敖从军多年,早年也不在家里,外面风霜雨雪的,他性子,刚硬些。”方步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先生。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明家的恩,方家,一定会报。” “至于阿诚,”方步亭根本不理方孟敖激动的神情,“我作为生父,连姓名都未曾给过他,明先生说得对,一切的路,以前的路,以后的路,都是他自己,他幼年时候庇护不得他,他成人成材,是我方家的幸事。” 方步亭站了起来,有些踉跄,他没有让谢培东扶着他,他对着明镜明楼,弯腰鞠躬,一躬到底,长久的,没有直起身来。 明诚先了方孟敖一步,扶住了方步亭,“父亲……我永远是您的儿子。” 方步亭看着明诚,和方孟韦一模一样的脸,然而经历了最严冬时候的最凛冽的风霜,却未曾将一丝痛苦心酸写在脸上,“你记得,这儿,也是你的家,有空,常回来。你大哥,你兄弟……帮衬不了你了。” 明诚从始至终,都只能走自己的路。 然而明诚知道,他从来没有孤单过。他循着明楼的脚印,一步步地跟上去,然后,并肩前行,前路再难,也不缺希望。 话已至此,自然不存了其他的可能了。 那日里,明家人离去之后,方孟敖看着一直愣在沙发上的父亲,他无法理解。 “我说不过明楼,也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方孟敖问自己的父亲,“那您呢?您任凭他在我们家里长篇大论,却没怎么反驳,您不希望小弟回来么?” “他已经回来了,然而,又回去了。”方步亭看着茶几上的一套上好的笔砚,这是明家带来的礼物,“我争?不争才是最好,让你弟弟心里,留一点我这个父亲的好处来。你看不出来么?他亲近谁?” “你自己说的,他始终是你的儿子,他也认你了。” “我后娶了你小妈,孟韦在你回来之前——从来都称呼小云妈妈,你说他有什么感觉么?”方步亭看着自己的长子,“阿诚,没有过养父母,他只有过明家。他没有过父亲,所以在他面前的,不管是我,还是别人,他都无所谓。孟敖,这个世界上,血缘是最可靠,也最不可靠的东西。” “你不难过么?” “只有小孩子,才把喜怒哀乐,统统表现在脸上,因为他迫切地想得到他想要的。”方步亭往后靠在沙发上,“孟敖,你兄弟在军统没有退路,你父亲我,在这个位置上,就有退路吗?” “可是我们的没有退路,都是为了在乎的人,有路可退,你,孟韦,木兰,都好,才好。” 26 那日在方家,明镜几乎没有说上什么话,明楼一副要把死人说活的架势,明镜只能干听着,很多事情还没有怎么听懂,不过她知道,兄弟俩,哪怕是做梦,都只能是和公事有关的。 然而明诚的情绪还是有了些变化,尽管他一直很想隐藏起来,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亲人面前的缘故,总有些力不从心。 “若是心里难受,便跟姐姐说吧。”明镜找他到房间里说话,“这些年,也苦了你了,你从小,就不愿意把委屈说出口。” “我没有什么委屈的。大家都对我很好。”明诚笑笑。 “以前,姐姐其实也没有……说得上有多疼你。”明镜看着明诚,这个孩子,从来没有让她操过一分心,“那时候明台小,我整日里,满心都是他,顾不及你,你跟着你大哥,你大哥也不会心疼人……你的勤奋,努力,大姐都看在眼里,然而那么多年来,你在人前,还是低人一等,是大姐不好,应该早一些……” “大姐,”明诚急忙拉着明镜的手,他听不得明镜的这些自责,他的那些心思,那些见不得人的感情,才是他对明家最大的愧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对我也很好,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若是明台,他永远都不会说这样的话,”明镜拍着明诚的手,“你对我,对你大哥,都说很好,什么都很好,可是人世间啊,不如意的事情这样多,怎么可能事事都好?不是你事事都顺意,而是你不愿说,从来不撒娇,也不敢求其他的东西。” 明诚抱住了明镜,埋首在长姐的颈项之间,“那我现在求一样东西。” “傻孩子,有什么求不求的。” “我只求姐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认我这个弟弟。” 明镜拍着明诚的背,“你怕什么,我哪怕不认明楼了,也不会不认你,你是我明家的人,就始终是我的弟弟。” 明楼着实被明诚晾了几日,公事照办,然而闲话一句不说。 明楼那日见了梁经纶,便知道对方肯定认出了明台,然而梁经纶一直没有对方家直接说开来,必然存了其他的打算。 本来这些事情该是明诚去和明台商量,明诚不理他,他只能亲自去和明台说公事。回来抱怨明诚,明诚目不转睛地算着明家在重庆产业的账目,“大姐吩咐的,一时走不开。” “底下有的是经理做这些事,家里在重庆的那点产业,有什么值得你亲自查的?”明楼知道明诚只是找借口,伸手去摸他的头,明诚躲开了。 往日里,都是明楼不许明诚对他太过亲近的。 “生气了?脾气也大了,果然,有了亲生的兄长,我这个大哥哪里算个事啊。” 明诚知道明楼是故意的,却又不能不顺他的意,“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意思?” “那你摆脸色给我看?”明楼走到他身旁,低头去吻他的额头。 明诚马上就投降了,多少年了,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抬手抱着明楼的脖颈,贴上脸去,耳鬓厮磨,“你故意的,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无论如何我都逃不掉了。” “这话不对,”明楼感受着明诚脸颊的温度,“是谁说的?沾上了罂粟籽的人,一辈子也逃不掉了?” “罂粟籽若不是到了人的手里,就只能死在泥地里了。”明诚分外珍惜这样亲近明楼的机会,觉得这几日的脸色摆得太值了。 “你怨我,那样子和你的生父家人说话。”明楼稍微离远了一些,抚摸着明诚的脊背,“我太过霸道,一点余地也不留。” “确实生气,”明诚吸了吸鼻子,“不过后来想想,你若是一点也不争,直接把我扔了,我更难过。” “你就是我捡回来的,我什么时候扔过你。” “机缘巧合。”明诚道。 “命中注定。”明楼摇头。 明楼松开明诚,明诚不太情愿,“你总是那么抗拒,但是又要给我点念想,真不知道,谁是罂粟。” “换个说法吧,你知道,罂粟籽沾上之后,到最后,死得太难看太痛苦。”明楼开玩笑,“我们站在悬崖边上,掉下去,那也是粉身碎骨,死得壮烈些,不枉这些年的辛苦。” “粉身碎骨……”明诚咬着这几个字眼,“也好,灰飞烟灭。我的灰,掺杂着你的,下了地狱,再也不用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明楼如何不知道明诚话里的意思,“世上没有地狱,不过,灵魂相交,可以见到天堂。” “有我么?” “我以为,明诚先生是一个浪漫的人,”明楼笑,“怎么不问我,没有你,我的天堂在哪里?” “我情愿我是你的地狱。”阿诚扔下了算账的笔,“下地狱,不用过奈何桥,永世不可超生,忘不了我的债。” “都是债。”明楼浅笑着。 明诚一直觉得,这样的明楼,太过可怕,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沦,再也不见天日。 是不是爱着一个人,就会予取予求,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敢错过。 明诚起身去反锁了门。 明楼挑着眉毛看他。 “多给我点念想好不好?”明诚看着他。 明楼摘下眼镜,放在桌上,“你信不信,我是真心的和你父亲争的,不是为了公事做戏。” “我看得出来,”明诚看他,觉得每一个动作,都在拉着他做梦,千秋大梦,“你争不争,他都不会和你争的,争不过。” “你没有收住你的尾巴,不怕他知道?” “我说过,情难自已。罪魁祸首是你。”明诚一颗颗解开衬衫的扣子,“我对不起的人,何止他。” “我还和你的兄长争。” “他当我是亏欠多年的小弟,我当他是兄长。”明诚扔了衬衫,“明先生,你当我是什么?” “我永远是你大哥,”明楼看着他,他的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他都了如指掌,“也是……这辈子的伴侣。” 明诚的眼睛很大,一如既往,清深如湖,却一眼到底,“有哥哥这句话,阿诚就算与全世界为敌,也不会回头了。” “我们何时,有过退路?” 明楼解下领带,解开马甲,解开衬衫,“如你所说,万劫不复和一万零一劫不复,有什么区别?我既然做了罪人,来日千刀剐,和万刀凌迟,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是罪人,都是罪人,那就不要去祸害别人。” 情深至此,灵魂与身体,水乳相容。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可爱的东西。 27 人一辈子,什么时候最快乐? 对明诚来说,大概就是现在了。 人啊,总是得寸进尺的。得到了一个人的欢喜惦念心思,就想要得到站在他身边的资格,得到了,就不愿意离开,留下了,就希望不管灵魂还是肉体,都是他的唯一。 按照明楼一贯的说法,明诚就是学艺术学得太过,酸溜溜的,牙都倒了。 原本是偷尝了一次禁忌之果,然后结成了这一世的,万劫不复的爱恋。 万劫不复,就意味着独一无二,就意味着,这辈子,也只有他,才能陪他走这样的路。明诚自认为是很自私的人。自私到,连那个死了很久的王天风都嫉妒。 什么生死搭档。 居然真的为了保住明楼的计划,生生地死在了自己的学生手里。 明诚自己,从军统的毕业班毕业,是没有生死搭档的。 明楼睁开了眼睛,见明诚果然又贴进了自己的怀里,“几点了?” 他以为是接近了黎明了,便准备起身回自己的房间,等到天亮了,一切如常,兄友弟恭。 “早着呢。”明诚不松手。 “那你不睡觉?”明楼见明诚似乎一点都没有睡过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两人亲近的次数很少。 一旦有,明诚永远都是这样,睁着眼睛,直到他睡醒了离开,或者他睡醒了叫他离开。 “以前在巴黎,你不准我睡你屋里。”明诚贴着明楼的耳边说话,“后来准了一两次,明台来了,又要躲着他。再后来,你也时常不在,再后来,回来了,要躲着大姐。当真是一分一秒,一点念想都不多给。” “以前在巴黎,”明楼学明诚的语气,“我不准你真的陷进去——我忍不住自己的心思——后来明台来了,我以为你总有一日会明白,我不是你唯一的生活。再后来,我时常不在,我就想,你会不会遇到别人——变心了,是好事还是坏事?再后来,我再也离不开你了。明诚先生,你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学过点心理学,”明诚语气里带了点小得意,“你不给我念想,我给你念想,我就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比得过我?” “祸水。”明楼下定论。 “女人是祸水,我不是。” “女人从来不是祸水,男人无用,怪在女人身上——这样说来,其实真正是祸水的,还是男人。”明楼把手臂从被窝里抽出来,伸一伸,穿过明诚颈项背后,搂着他。 明诚看了他好一会儿,“我是不是应该多回方家几趟?你真是难得……” “人生苦短。”明楼啧啧叹气,“不许我,冲冠一怒,不早朝?” “乱用成语。”明诚亲他,“还早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正做着呢。”明楼低下眼睑看他。 “我不做你的梦,”明诚也抬眼去看他,“做你的半条命好不好?” “你是有多计较王天风那个疯子?先不说他死了多久了,他儿子几岁了你不知道?” “我应该感谢他?”明诚知道,他和明楼的事情,王天风是最早知道,并且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厌恶,恶心的人,“你知道,有些时候,嫉妒真的就是嫉妒,恨君生我未生?” “我没有那么老。”明楼在被子底下拍了他一巴掌。 “可是我想日日与君好。”明诚看着他,一双鹿眼,太过让人不能自拔。 “艺术家……”明楼拖长了语调,“永远都是酸溜溜的,哪怕拿画笔的手拿了枪,还是酸,你知道,我不喜欢酸的。” “初恋是酸臭的,”明诚伸手去摸明楼的脸,摸他的眉毛,眼睛,和眼角的纹路,“但是生死之恋,应该是甜的。” “不要总学军校那一套——动不动就生死什么东西,一听就不吉利。”明楼一向不喜欢这些说辞,生死搭档,总是一生一死,死的人,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却未必能够洗脱生前的骂名。 “你太久不背党章了——要做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明诚学政委的口气,一本正经的。 明楼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捡地上的衣服。 乱糟糟的,于是明大少爷就等着明管家伺候穿衣。 明诚替他扣皮带,扣衬衫。 “方家,该去还是去,保持常态吧。” 明诚手下一滞,应是。 “你为难了。”明楼揉他的头发,“明家。方家。公事。私事。” “明台那边怎么办?” “梁经纶既然认得出他又不挑明……再说吧,军统的道,你知道怎么走。如果不是军统——那就热闹了。”明楼踢了踢明诚的脚,“发什么愣,继续。” 明诚扣好他衬衫底下的最后一颗扣子。 “你大……呸,你兄长,怎么对军统那么大成见?” 明诚笑了一下,“你自己骂你自己了吧?说顺口了还不是改不了,还嫌我……行了行了别踹我。我没问他。不过也可以理解,而且那次在上海,那些事情也揭到明面上给他看了。” “他,太直。这个世道,过刚易折。”明楼下了论断,又觉得自己比起方孟敖来,明诚就是瞎了也知道谁才是大哥,顿时又更满足了一些。 人家是直了一些,又不傻。明诚腹诽,但是还是顺明楼的毛。 明诚不信方孟敖活到三十五岁,虽然可能从军多年,总是跟那些大兵混久了,带点煞气,但是怎么可能真是傻呢? 无非是关心则乱。 白日里的时候明楼出门了,没有带明诚,也不说什么。 明镜也知道不能总是那样见明台,虽然不舍,但既然都来了重庆,作为东家,还是要去见见底下的管理产业的人,也领着司机和老妈子出门了。 明诚知道明楼去干嘛。明楼不带他,但是还是让他打包了一些原本是给明台这个小祖宗和他家里的小小祖宗的东西给他带着。 不就是去见王天风的家人么。 明诚心想,大概是他半夜里说的那些话罢了。他不过嘴上说说,王天风,到底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辈子,都给了这个国家,却无缘见到胜利与和平。 明楼没有明诚那么多弯弯绕绕。 王天风的家人在重庆多年,他领着明诚去,那张和方孟韦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么解释? 你好,我是王先生的朋友,这警察局的人是我的手下? 一身恶寒。 不过明诚在房间了里发现明楼的钱包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跟上去,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给王天风家人的东西里面夹了金条。 但是明楼身上没有金条,有没有钞票明诚就不知道了。有本事,拿金条——不管是搭黄包车还是买东西——都那么诡异。 左右想想,明诚觉得,到底昨夜还难得温存,今天一早就不认人似乎不好。 都是债。他明诚,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明诚拿了东西准备出门,他知道王天风的家人在哪里。 门铃却响起来了,开了门,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今天是你的生日。” 方孟敖和明诚坐在车后座,方孟韦开车。 “本来去年孟韦过了整寿……你回来了,虽然不像孟韦去年那样,还是回家吃顿面吧。” 明诚看着方孟敖,方孟敖看起来,比前些日子倒是沉重了许多,脸色也不是太好,方孟韦边开车,边从后视镜看他们。 “兄长是怨我了?”明诚说道,“那日我大哥那样说话,没有留了余地。” “你倒是直接,”方孟敖也道,“我以为……” “兄长,你也知道,我演惯了八面玲珑的人,在亲人面前演,又有什么意思?”明诚看着窗外,重庆的街道比上海陌生,方言的口音也是陌生的,“我可以说……是我大哥一手养大的,有些感情,比兄弟之情深,像父亲一样。” “像父亲,却不是父亲。”方孟敖的手扶上了明诚的肩膀,“你以前的养父母对你好不好?” “吃穿自然比不上明家,但是也没有饿肚子。”明诚拍拍方孟敖的手,“那时候小,没有太多的感觉,养父母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总以为自己就是亲生的。” 方孟敖却想起自己父亲的话。 “他没有过养父母,所以对父亲,没有任何的印象与希望,就像孟韦对母亲没有概念一样。” 没有养父母,那么,到明家之前的那十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往年里你过生日么?” 方孟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叫什么话啊。 方孟敖果然就瞪了他。 “我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小。”明诚笑道,“之前过的是春分那日的生日,我养父母收留我那日。” 是他遇见明楼,重生涅槃的那一日。 这样算的话,他大概会去可以故意去和明楼说,我真的比你小了九岁,整整九岁。 方孟敖听明诚言辞之间,总离不开养父母,这似乎是个悖论,似乎他的养父母对他不错,然而,他真的有养父母么? “兄长最近是遇见了什么难事么?”明诚看方孟敖,对方的精神不好都写在了脸上,“可是我的身份……为难了?” “没有没有。”方孟敖摆手,“有些事,我不是想不通,而是,不愿意自己的亲人沾上罢了。” “大哥要去南京了。”方孟韦补了一句,又说道,“工作的调动。” “笕桥空军学校?”明诚一下子就想起来这一茬。 “你知道?”方孟敖没想到明诚反应那么快。 “本行嘛。”明诚有些自嘲,“说不定什么时候,兄长的身边,也会有我这样的人,潜伏着。” “我又不是共产党。” “有人,怕你是。”明诚意味深长,“还有孟韦,也是一样的。” 方孟韦踩了一脚刹车,“到家了。” 方孟敖先跑下去,去看程小云准备好寿面没有。 方孟韦慢了一步。明诚知道他有话要说。 “你说的话,是我所理解的那样?” “孟韦,我是你的同胞兄弟,而且,有些路,我一个人走就够了。”明诚抖抖风衣,“你们不用觉得这些年亏欠了我什么,反过来说,这些年,我也没有一日承欢父亲膝下,也没有一日庇护过家人。”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的苦楚,你要吃到什么时候?” “所有的东西,都有尽头。” 明诚进门,带着笑容,步履轻松而有节奏。 28 方步亭坐在书房里,谢培东在侧,念着公文。 “罢了,”他摆手让谢培东停下,“阿诚回来了没有?” “要是到了,木兰得第一个嚷嚷起来。”谢培东收起公文,“父子才刚见面……我们又不得不往北平去了。” “你说的,是孟敖啊,还是阿诚?”方步亭翻着桌上的文件,“孩子大了,不在身边,也是常事。那边有回复了么?” “有了。孟韦调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侦查处处长。”谢培东答道,又顿了一下,“原本只是平级调动,不过……大约是那边,有拉拢方家的意思。” 方孟韦有资历,但是还没有到能当一个华北重镇,旧都警察局副局长的地步。 “当然是拉拢——我亲儿子在那条船上,我还能让他们翻了?”方步亭揉揉太阳穴,“总要有一个儿子在身边,木兰也不愿意和孟韦分开。” 才说到木兰,木兰就来砸门了。 “大爸,爸爸!下来吃饭啦!” 谢培东听声音,估计这木兰要么是孟韦抱着要么是骑孟韦脖子上了,才开门想说她,却见门外的是明诚。 明诚跟孟韦一样,抱着明明已经到他肩膀高的木兰。 “姑爹,父亲。” “回来了?”方步亭缓和了表情,带着些许的笑意,“今日是你的生辰——木兰你去让你大哥抱着去,我和哥哥说几句话。” “小妈把长寿面煮好啦,”木兰不下来,“大爸和爸先吃饭吧。” “父亲,话可以慢慢叙。”明诚一只手就能扛着木兰的重量,“孟韦好像已经等不及要吃了。” 方步亭被他说得一阵笑。 方孟韦不知道自己又被亲兄弟编排了,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上。 程小云是川渝人,做面条倒还做得不错,不过她一直随着方家的口味,甚少再吃辛辣的东西,家里的佣人是江南人,教她做长寿面,她尝了尝,总觉得味道有些寡淡。 “清汤寡水的,可是要过生日的呀。” 陈妈在一旁炖菜,“太太,我们老家里的饭食多是这样的口味,三公子吃得惯。” “诶,妈你煮好……小妈你煮好了就来坐吧。”方孟韦到底喊顺口了,又嘴瓢忘了改口,转身就见方孟敖也从沙发走了过来。 然后就被踹了一下,“何必当着我的面做什么妖?”方孟敖知道方孟韦和程小云的关系不错,也没有计较过什么,虽然对于方孟韦不记得生母有些怨言,“改来改去,你小妈怎么想?” “一个称呼……”程小云出来打圆场,解了围裙,“都坐吧。” 明诚和方步亭等人也已经过来了。 长寿面,满满的一碗。还有一些本帮菜。都是为了明诚的。 明诚以前吃过长寿面,桂姨做的。那时候,他还管她叫“妈妈”。 院长嬷嬷把从大街上捡来的日子当作明诚的生日,桂姨领养他之后,就把领他回家的那日当作他的生日。 “一口气吃完,不许断。”桂姨摸着他的头,“妈妈一辈子,只求你平平安安长大,不成什么贵人,做一个普通人,妈妈这些年,再辛苦也值得了。” 也是一碗清汤面,飘着些许葱花。 明诚点头,说,以后一定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到头来,都是一场自己的春秋美梦。天使和恶魔都是同一个人,甜蜜幸福和痛苦绝望也来自同一个人,没有主来救赎他,在那些饥饿病痛得恨不得啃噬自己的血肉的日子里,没有主来救赎他。 但是明楼来了。 “今日是生辰,”方步亭见明诚红了眼眶,知道他是想起了往事,尽管那些往事,他的儿子从来不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家。从前的种种,都忘了罢。” 明诚想掩饰,想搪塞,张了张口,话没说出口,就冷不防落下泪来。 在亲人面前,很多时候,原本就不必演的。 “你这孩子,太善良。”方步亭喟叹,木兰给明诚递上了手帕,“我原不怕你怨恨,责怪,哪怕不认。等你毫无顾虑地认了我这个父亲,又想,你大约在心里,是无所谓的。如今这么一点点你应得的东西,你便……” 方步亭也有些哽咽了。 “吃面吧,吃完,也许个愿望。父亲别无他求,只求你世道时局变换,都能平安。” 方步亭沉浮多年,所有的沧桑,风霜雨雪,算计,都沉淀了下去,成了眼底里无人能看透的东西。 然而除去这些,他不过也是一个父亲。 原以为,他可以一力庇护这个家庭,不愿自己的儿子走自己的路,单纯一些,本真一些。有些东西太可贵,又太容易失去。 明诚三十年不在他的身边,从最黑暗的地方里走出来,却仍旧保存着这样的善良。 时也,命也。 “小弟啊,”方孟韦搂住明诚的肩膀,“别等面凉了。” “好。” 这一次,绝对不会是梦了。 方孟韦有模有样的要许愿,被方孟敖斜了一眼,“多大了,去年没过生日?” “再大,我也是你弟弟。”方孟韦握着筷子双手合十,“嗯……我想……” “说出来哪里会灵?”木兰敲敲桌子。 “心诚则灵。”方孟韦转脸对着明诚,“我想你叫我哥哥。” 明诚:“……” “这是你的愿望?”明诚看他,“我也可以许吧?” 他点头。明诚于是也学他双手合十,“我想,不叫你哥哥。” 方孟韦目瞪口呆,众人愣了几秒,都大笑捧腹。 “活该。”方孟敖耻笑他,“永远不长记性——你是小弟的对手?” 方孟韦哧溜溜地埋首吃面条。 “开个玩笑,”明诚笑道,“那日从上海送兄长回西南,我对兄长说,希望有来日,共唱凯旋之歌。今日和平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民族危难也过去了,我与父亲求一样的东西,不管时局,世道如何变化,家人都一切安好,不需做人上之人,富贵无双,只望亲人都在,一树一屋,有团圆家园。” 方步亭欣慰,得子如此,确实是大幸。 饭后,一家人在客厅说话。 方步亭本想单独叫明诚去书房说话,木兰唧唧歪歪地不肯,说是有礼物要给哥哥。 “有就拿出来。”方孟韦有点不满意,“只有小弟的,没有我的?” 木兰眨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猛地扑过去,在方孟韦脸上亲了一口。 “好了?这就好啦?一嘴油。” 方孟韦一边笑一边擦脸。 “我给哥哥弹琴。”木兰有模有样地,站在大家面前鞠了一躬。 落座,抬起琴盖。指落。 泉水叮咚,从山尖滑落,汇去小溪,穿过森林。阳光从叶子缝隙之中透下,林间的小路上,斑驳的树影印在厚厚的落叶上。 少年在林间小路上奔跑,惊走了几只野兔,松鼠在树上,探头探脑。 少年奔向远方,林子的尽头,是横流的小河,水光粼粼。 岸边摆着画架,摆着他的画箱。 他的哥哥,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笑意盈盈,手里一卷书,戴着金丝眼镜,阳光在他身上,恍若是主来到了人间。 背后是红墙的小屋。门前是一地的郁金香。 树林间,小河畔。天高云淡,飞鸟过,有声,无影,他在哥哥的生命里,有印记。 这首曲子,明诚再熟悉不过了,是他写的,他和明台说,这是《无题》。 他和明楼说,这是《家》。 木兰弹得娴熟,该是练习很久了。 一曲小调,后半段都是反复的咏叹,咏叹那些金色的时日,没有家国天下,没有民族荣辱,只有爱情的时日。 酸溜溜的。甜蜜蜜的。 29 王天风的家,就在闹市背后的一条巷子里,很普通,很小。 明楼出现在那儿很扎眼。附近的住家都是普通的百姓,明楼衣着不凡,浑身的气质掩藏不住。他循着纸上的地址,找到了一扇有些掉漆的木门。 敲了敲。 一会儿之后,里面传来一个重庆乡音的孩子的声音,“等会子呀。” 门开了,一个看起来的很文静的,八九岁的男孩子站在明楼的门前,愣了一下,“先生找谁?” 明楼尚未回答,那孩子又继续说话了,“先生,您是不是走错门了呀,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孩子虽小,却知道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来找他们母子的。 “我来找你们。”明楼低头,对着孩子笑道,“你是王平吧?” 那孩子愣了一下,屋里走出来一个青布衣裙的妇人,“平儿,让客人进来——你到外面去,买些酒菜。” 王平应了一声,就往外面去了。 明楼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夫人认得我?” 妇人微笑,“亡夫提过,他若是再无归期的时候,唯一来的那个人,是他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 时隔多年,明楼仍旧心中大恸。 屋子很小,一个堂屋,小院子,两间房子。 王夫人请明楼落座,端上来一盏白水,“见笑了,我们母子俩度日,不讲究。” 明楼看着那个白瓷茶杯,不过是市井里最便宜的东西,“疯子……我是说王天风,没有好好安置你们么?” 王天风是高级军官,他的妻儿,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我们的日子过得下去。”王夫人说道,“天风执拗,你知道,不该要的,一分也不要。况且……这个世道,有时候,平凡的人,反而能够活下去。” 这也是对妻儿的一种保护。 明楼想起故去的战友,一时也黯然。王天风一辈子都发了疯一样地,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自己的信仰,身前身后,坦荡荡地来去。 明楼打开随身带来的行李箱,“一些东西,你收下,不必多问什么,就当是王天风给你们的。” 箱子里是一些衣服、女人首饰、小儿玩具之类的物件,底层,是明诚铺的一层黄金。 王夫人看了一眼,“我知道不能多问,天风这些年做的事情……我也不问。先生,你是亡夫的至交,也知道亡夫的性格。” “生死之交。”明楼道,“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共死。王夫人,王天风的身份,终究是未定,你没有抚恤,还要为孩子考虑。” “他身份在我这儿,是定了的。”王夫人言语坚定,“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是国家的英雄。我的孩子,没有了父亲,没关系。天风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也为了我们的孩子,他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一切就足够了。” 平凡人的生活。 他们出生入死,就是为了未来的时日里,在乎的人,血脉相连的人,平平凡凡,也平平安安。 做英雄太容易,做英雄的亲人,太过痛苦。 死间计划立下奇功,王天风却始终背着叛徒的身份。为了计划亲手设计,甚至亲手送了自己的副官和学生上死路,甚至生生地逼着爱徒杀了自己。王天风太狠,狠得不给自己一点儿的余地。 “他不是没有安置我们,”王夫人的情绪丝毫波动也没有,“没有安置,就是最好的安置。所有的人,都忘了我们,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人,不是军统高官的家属,也不是叛徒的亲人,安安静静的,过天风用命挣来的日子。” 明楼看着眼前这个波澜不惊,平静异常的妇人,便知道,自己所有的安慰,保护,其实都是多余的了。能够跟着王天风的人,本就不是普通的人。 王平从屋外跑进来,手里拎着瓶酒,“妈妈,钱不够,只买了酒。” 王夫人叫他过来,“叫叔叔好。” 孩子很乖巧,“叔叔好。” 明楼仔细看着眼前的孩子,眉眼之间,还是像他母亲多一些,少了几分王天风身上的桀骜不驯的气息,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你父亲,是个英雄。” “我知道。”孩子的声音很清亮,“爸爸是国家民族的大英雄。” 明楼万千滋味涌了上来,稚子年幼,然而他们打拼这些年,换来这一声“英雄”,足矣。 明楼知道王夫人是不肯收东西了,只是挑了几个玩具,都是些精致的东西,递到孩子的手上,又想掏些钞票,这才发现兜里是空的。 “小孩子,不用那么名贵的东西。”王夫人还想推辞,明楼急忙摆手,“没有什么,都是家里拿来的,家里有个小侄子,多玩一些,少玩一些,都是一样的。” 孩子却懂事,只挑了一样,便再也不肯收了。 明楼看着这个八九岁的孩子,文静懂事,倒是有些像小时的明诚,明台那个混世魔王,向来只有他很想要的,以及他撒泼打滚都想要的。 明楼在王家没呆多久。很多事情无法说,也不必说。没到中午,便告辞了。 王平把明楼送到巷口,和他告辞,“叔叔慢走。” 明楼看着这个孩子,是王天风的孩子,也是这个国家民族千千万万的孩子其中的一个。他们坠入深渊里去,总算可以把这样的孩子,托到黎明中来。 “这个给你。”明楼摘下手上的腕表,“不许说不要,就当是你父亲的吩咐。” 孩子小,带不了手表,便把手表紧紧地抓着在手里,抬头,眼睛里就有了泪水,“叔叔,除了您,还有人会记得爸爸么?” “孩子,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和你爸爸一样的人。而你,一定要记得。” 明诚在方家呆到下午四点钟,才说要离开的。他估摸着明楼在王家应该会吃个午饭,加上叙话,这个点也该要离开了,他打算顺道去接一下这个大少爷,免得他发飙。 方步亭和他在书房谈了一个小时。其中的关节,日后的生活,总难免要各自安好。 “上海和南京近,大哥还能时不时见到哥哥。”木兰见明诚要离开,也伤心起来,明诚看样子也不会在重庆再呆多久了,方家也准备启程去北平了。 “你若真想我,我走趟北平也不是难事。”明诚笑道,“而且你看你小哥,不就像在看我?” “小哥讨厌,”木兰嘴硬,“还是哥哥好。” “你骑你小哥脖子上骑了十五年啊,”方孟韦哀叹,“没良心的。” “你说的啊,我要是想你了,就给你写信,你来北平。”木兰拉着明诚的袖子,“你给我点什么东西呗,这样我想你的时候有点念想。” “小弟哪次来没有给你带东西?”方孟敖见木兰又在耍赖,过来就想把她扛走,木兰扭来扭去的,不肯动。 明诚也是疼木兰的,翻了翻衣兜,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还有钱包,“要不你随便掏哥哥的钱包?” 木兰不太情愿,“不行……你把那个打火机给我吧。” 真会挑。明诚心想,他的打火机可不是用来抽烟的,是个微型的照相机。不过想想,这些东西在特工手里是工具,对木兰来不过是个玩物,于是就给了,“这不是普通的打火机……” 明诚旋转了一下底座,对着木兰“咔嚓”一声。 木兰喜出望外,“真是个好东西呀!”劈手拿过就不肯撒手了。 “这个没问题吧?”方孟敖觉得不好,“这个小妮子拿着它指不定做什么好事呢。” “我清过一次了,新的底片没有东西,再说了也没有几张底片。”明诚说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洗出照片的。” “来日再见了。” “嗯。” 明诚出了方家,叫了辆黄包车回家,本想若是明镜回来的话,他就开车去接明楼。 结果一进门,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明楼的身上,一身的泥点子,头发也乱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地黑着脸,见他进来,又是一声暴喝—— “你滚哪里去了?” 都是命债的。明诚跪下在客厅中央的时候心想。 明楼气得语无伦次,一直骂骂咧咧的,明诚听了好一阵子才理清楚了。 明楼一早就离开了王家,虽然忘带了钱包,但是好歹有脚,走回来也不是难事。结果走到一半,碰上有学生游行,警察来阻拦,封了路,明楼只能换路走。 明楼来过重庆,然而是多年前了,近年重庆被日军轰炸得厉害,炸了,又重建,道路就不一样了。一路问,一路走,结果就碰上了下雨。 明楼提着一箱黄金,没有钱搭黄包车。 “大哥,你回来再给钱也是一样的啊,家里有钱啊。”明诚怯怯地插了一句话。 “用你说!我是傻子吗!”明楼一本杂志就扔明诚头上。 明楼在等黄包车的过程中,被路过的汽车,溅了一身泥水。然后连着三辆路过的黄包车,不肯拉他。后来总算回来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大少爷想洗澡更衣,家里居然停水。 午饭在路上错过了,饥肠辘辘,等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有喝上。 “对不起大哥我错了……可是早上的时候我记得我把您的钱包放进您的口袋了你为什么要换掉那件外套——啊,您想换就换。”明诚看明楼脸色,从善如流,“我能不能先起来去给您做饭?” “你脑子呢?家里停水了你做哪门子的饭?”明楼怒气冲冲。 “……其实后面院子有个水井……” “……”明楼抬脚就去踹明诚,“滚去烧水,我要洗澡!” 明诚急忙站起来“滚”,然而又被明楼叫住了,“你去方家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哦,是的。”明诚看他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也没什么,孟韦生日嘛,去吃个面。” 明楼挥手叫他走开。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回来!” 明诚扭回来。 “你生日?”明楼斜了他一眼,心想方孟韦生日不就是你生日嘛。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明诚笑了笑,“我又比你小了半岁。” 明楼作势要打他,“德行!再小不也三十一了?” “您四十了……啊别踹我我去烧水我去烧水……” 明楼觉得在人家生日的时候,去使唤人家似乎不太好,特别是明诚回方家,既然是过生日,说不定刚刚一家团圆天伦之乐呢,“行了,等佣人回来再说吧。” “好像来水了……” “你做饭去,我上去洗澡,还有,不要煮面条。” 给你吃就不错了,明诚在厨房里翻找食材,发现,明楼可以选择,吃面条,或者吃西北风。 “你过生日,吃面条的是我?”明楼说归说,还是直接把大的那碗面条据为己有。 明诚不理他,吃得很认真,一如既往地,对吃进肚腹里的东西很是执着。 “你是不好意思在方家吃?”明楼见明诚吃得比以往还要认真,正准备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分给他,却见明诚从自己的碗里翻出了两个隐藏的鸡蛋。 明楼收了筷子,“方家和明家,看来都是要破产的了。” “孟韦吃得比我多。”明诚难得分神说话。 “说罢,想要什么?”明楼吃了一口面条。 明诚连着吃了三口,才回过味来,明楼是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又不是明台,我多大了?”明诚说道,“一个生日罢了。” “你真正的生日,”明楼强调,“不是依附于我,也不是感恩于他人的日子。” “要你可不可以?”明诚大着胆子说道。 “睡地板。”明楼寸步不让,“而且,我什么时候说了,我不是你的了?” 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 饶是明诚早已活成了人精,还是脸红了。 30 方步亭的调令,是要求其在1946年1月1日起正式出任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 此时距离新年仍一月有余,然而战后北平分行的重新迁入,事务繁杂,方家便打算提前一月启程,到北平去打点关系,并处理一干杂务。 且方家在重庆也八年了,重庆这边也不是说撤走就能撤走的,世家关系,门生,产业,等等,方步亭也要交接原本的事务,一时间,方步亭和谢培东都忙得脚不沾地。 方孟敖是最早离开重庆的,自己去领了调令,回家收拾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随身的东西少得可怜,要么是军队发的,要么是之前明诚给他的。转身就去了军用机场,自己开飞机,自己送自己去南京。 明诚收到方孟韦捎来的方孟敖的告别信的时候哭笑不得,心想见个面拜个别也不耽误太多的功夫。 “说实话……”方孟韦在明诚的房间里,探头去看看外面,见明楼还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其实也不是很想直接见到你明家的大哥。” “不至于吧。”明诚觉得方孟韦有些夸张了。 “也没什么……大哥的性子一直这样,木兰早上起来不见他,还闹了很久,说他一声不吭就走了。”方孟韦撇撇嘴,“我没领她来……没敢说是来见你的,你也准备回上海了吧?” “家里还有些事情打理,不过也快了。”明诚说道,“父亲这些日子估计也忙,你多帮衬一些。” “我可帮衬不了,再说了我在警察局最近又没有什么大事,家里走我就去拿调令一起走,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方孟韦从来帮不上他父亲的那些忙,他父亲也没让他学,“有姑爹,而且崔叔也回来啦,他会帮忙的,还有梁先生。” 明诚听到了陌生的人,“崔叔?” “哦……你没见着,跟随父亲很多年了,和姑爹一样是父亲的左右手,四十吧,爸爸说他拿崔叔当平辈,要我和大哥喊他崔叔。”方孟韦不太走心,顺手还拿明诚桌面上的东西玩,“这钢笔挺不错的。” “不是普通的钢笔。”明诚提醒了一句, 结果方孟韦马上就戳到手了,血流如注。 “唉……我就说了……”明诚无奈,找了块纱布给他捂着。 “你怎么随时随地都带着这些东西,不危险?”方孟韦没想到自己手闲得慌,玩支笔都能戳了手,“还有啊你给木兰那玩意……她都当成宝了,我抢了几次她都不给,差点急了拿扫把抡我。” 明诚想了想那个场面,觉得好笑,“你想要?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 “我是你哥,”方孟韦强调,“你别被木兰那个小妮子骗了,她装乖的本事大着呢,我看着她长大,她什么事做不出来?” “只有二十张底片,你就和她说,除了我谁也没有多余的啦,要是拿出去乱用的话说不定我就完蛋了,吓吓她就好了。”明诚向来会糊弄这些个混世魔王,从来不觉得是难题。 明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像模像样地敲了敲门,“方二公子谈得差不多了?家姐留你吃饭。” “不了,我要回警察局,今天还是要上班的。”方孟韦摆手,虽然那日明楼在方家的时候他没有亲眼见着,然而……他还是算了吧,总觉得这样的人实在不是善类。 明楼其实也只是客气一下,明镜本来见着方孟韦,和明诚长得一模一样,但是看起来性格完全不一样,还想多留方孟韦一会儿说话,不过明楼一通大道理,说得重庆没有了方孟韦回去上班就要天塌了一样,明镜才半信半疑地出门去看明家的产业了。 “慢走不送了。” 明诚还是要送一下人到门口的,方孟韦开着警车走了,他一回头,就见到明楼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玩味地看着他。 “看什么?双胞胎总是像的。” “这话不对——你没上过生物课?有的双胞胎也是不像的。”明楼翘起二郎腿,“他说了什么?” “明台可是漏查了一个人——需要我亲自去一趟么?”明诚想着方孟韦嘴里的那个“崔叔”,直觉就觉得不是简单的人物。 谢培东是他亲姑爹,能做方步亭最信任的人尚有原因,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崔叔可就别有洞天了。 “那是你的亲父亲。”明楼看他,手撑在腿上。 “所以我不能让我的亲人翻在阴沟里。”明诚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橘子剥皮,不管明楼伸出来的手,自己吃掉,“你才是正经的学经济的,你觉得当一个重镇的央行分行行长,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父亲估计是没有什么好处,”明楼自己给自己剥橘子,“但是,想通过你父亲得到好处的人,太多了。” “我帮明台活动一下,让他也到北平去?” “你让他自己想办法。”明楼说道,“这点本事也没有……回家带孩子去。” “在大家的心里,明台才是最有出息的。” 明台其实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出息的,比如他是准备通过木兰,自然而然地跟着去北平,做一个中学老师嘛……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还没有去对木兰旁敲侧击呢,结果事就成了,他还真的拿到了燕京大学附中的聘书,任钢琴老师。 明台隐隐觉得自己玩大了,燕大的中学啊,他这水平……其实水平还可以,还是留过洋的。 不过明台还是得演一副震惊的样子,“方处长,您这是……” 方孟韦是亲自来给明台送这聘书的,“方家弄个聘书给你还不容易?再说了,北平不比重庆好?你不用感激,到北平,继续给木兰当家庭老师,劝着她点,北平的学生,激进的太多了,先生向来看得透这世道,多劝劝木兰就是了。” 这可是省了明台很多力气,也没有主动要求,不怕日后查起来难以自圆其说,“那黎某却之不恭了。” 方家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不管是方步亭还是谢培东都不会想起明台来,程小云也做不得主,况且说白了,明台还不至于上得了方步亭的眼,原本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 前阵子确定要前去北平之后,明台就不好再来给木兰上课了。程小云去请了梁经纶,梁经纶一直是方步亭很信任的人,老友的门生,也是自己的半个门生,这些年在重庆,一直也帮衬他。 原本梁经纶就教过木兰好几年的钢琴。木兰对梁经纶也尊敬。 梁经纶也是有本事的人,虽然学的是经济金融这些东西,钢琴当年可是拜在名家门下的,比起明台以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来,好得多。 木兰却不高兴,虽然不敢和长辈说,也不敢给梁经纶脸色,一日日地下来,整日里都不开心。方孟韦疼她,就去哄她,东西也买了,街也逛了,就差给她当马骑了,小祖宗还是不高兴。 “你琴弹不好,梁先生怪你啦?” 木兰唧唧歪歪的,还是忍不住和方孟韦倒苦水。 梁经纶古板,教弹琴,一板一眼,反反复复的,都挑木兰各种错,手势不对,姿势不对,节奏不对,音调长短不对,一日两个小时的钢琴课,都在说技法,说琴谱,好容易不罗嗦了,示范的,要木兰弹的,都是练习曲,毫无内容的只为了练习技巧和手指的曲子。木兰弹不好,还要被说教好一阵子。拿来讲的琴谱,都是一首一首的名曲,从历史讲到现在。 “钢琴不是这样学的?”方孟韦想想以前自己三岁就被逼着学这些,辛辛苦苦那么多年还被嫌弃是弹棉花。 木兰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 她想念明台给她弹的那些小调了,那些简单的,充满着田园气息的曲子,还有那些咏叹,一字一句的,悠悠缓缓,浪漫得不像样。明台从来不苛求她练琴,也不苛求她的技法,弹得对不对,和琴谱一不一样。 “琴啊,最重要的,还是看你的心境,有时候一瞬间的感情就可翻山倒海,然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而且明台会用法语,给她念诗。一首一首的,从名家的作品,到不知名的学生的诗歌,恋爱的,失恋的,思念的,缠绵悱恻。 梁经纶也会法语,但是从来觉得那些诗歌,太过腻歪,并且觉得自己国家的诗词歌赋,才是正道。 方孟韦虽然一直觉得明台就是个纨绔子弟出身的落魄老师,专门骗小女孩子,但是他见不得木兰这个样子,好好的一个姑娘,学什么林黛玉黯然神伤?就去和方步亭提了一下,自己找人通融通融,一切就解决了。 明台后来从木兰嘴里得知了真相。 心想自己还不知道梁经纶是哪方神圣,就结下了梁子——要是以后发现梁经纶是自己的战友——看他那年纪——不巧是自己的上司怎么办? 后来越想,明台越觉得这个世界太过吊诡——他的阿诚哥估计是被他大哥警告了,不许帮他——但是又是一个和阿诚哥一模一样的人帮了自己—— 他莫名想起明诚经常说的一句话——都是命债。 啊,第二个阿诚哥,看来也是个有命债的人啊。 31 南京,笕桥空军学校,方孟敖上任的第二周。 “方教官,通讯室的人说有您的电话。”一个小兵匆匆地跑过来,对正蹲在地上看零件的方孟敖说道。 “知道了。”方孟敖应了一声,却见身边迟迟没有动静,一抬眼,见那个小兵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这样的眼神方孟敖很熟悉,很多年前,他进了飞行大队——还没有资格可以摸飞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新来的?哪个队的?”方孟敖找擦手的抹布,小兵急忙从兜里掏出块洁白的手帕,“我一手的机油,你手帕不要啦?” “您用,您用,”小兵小心翼翼地笑着,“我不是飞行队的学员,我是后勤部的。” “想开飞机?” “想……只是想想。”小兵笑得更加讨好了。 “有没有说是谁的电话?”方孟敖接过他的手帕,“以后再来找我要新的。” “您弟弟的电话。” 方孟敖认为是方孟韦大概是到北平了,给他来个电话问问,就没急,转去洗了个手,才去的通讯室,一接—— “兄长是在忙吗?” 明诚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方孟敖整个人一震,“啊,是小弟啊……对不起啊我其实也没在忙……” 通讯室的小兵白了方孟敖一眼。 “哈,”明诚爽朗地笑着,“你以为是孟韦吧?是孟韦就晾着了?” “他不会有什么急事的,有急事也轮不到他出面。” “我也没有什么急事,”明诚在电话的另一边笑得满脸春风,明楼抖了抖报纸,咳嗽了一声,“我现在也在南京了。” 方孟敖有些吃惊,“不是回上海了么?” “国府明年肯定也要迁回南京,我大哥拿了任命,已经提前到南京了——国府财政部高级顾问,南京地方财政司司长,我是他秘书。”明诚说道,“这里是南京明公馆的电话,你若是军校得空,我们也见个面,你知道,我的身份不方便去找你。” 南京和上海的地面上,明诚和明楼军统的身份不是秘密,尽管明楼在管理经济上的地位更高一些。 “我刚来,学校的事情还多,等我有空,我打电话给你。”方孟敖在心里过了过明楼的职位,“你还是当他的秘书?” “兄长,你不要多想了,我这些年,不管是在军统里面,还是在外面,一直是我大哥的副手,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明诚边说边扭头看明楼的脸色,明楼面无表情。 “你现在……还是要用军统的身份做事?” “兄长,这些话,你确定要在你们通讯室里和我说?”明诚一巴掌拍自己的脑门。 方孟敖愣了愣,“说与不说,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谁又能够……算了,你多保重,不用挂念我,我什么都有。” “兄长保重。” 明诚挂了电话,明楼就长叹了一声。 “阿香啊,”明诚对着厨房喊了一声,“今晚不要煮大哥的饭了。” “哎。” “哎什么哎?”明楼放下报纸,“阿香啊,现在明家是谁做主啦?” “大少爷,反正啊,不是我做主,也不是您做主,您说对不对啊阿诚哥?”阿香大声地应了一声。 “嘿,你反了天了……大姐说得对,你是该找个婆家了,总得有人管管你。” “您跟大小姐说这个,除了让大小姐骂您不成家,您还能有什么好处?”阿香才不怕明楼。 明诚在一边憋笑憋得抽搐。 “还有你,”明诚就知道明楼肯定要无差别扫射他,“那么迫不及待地找你那兄长,就是交代几句闲话?再说了这些话也不是非打电话不可,指不定什么人听着呢,你没本事捎话?” 明诚有本事捎话,但是方孟敖不接,他有什么办法和他那个光明磊落坦荡荡的亲大哥说,你通融通融就好啦? “下午有个国府财政部的会议,您要出席。”明诚转移话题,“要拟发言稿吗?” “你不早点拟?” “现在也来得及。”明诚看看时间,“不过现在的形势,怎么说都是错的,都为了接收日军投降物资产业打得不可开交呢。” “那就得辛苦阿诚先生一趟了,探探风声。”明楼翘着腿,“人啊,新官上任,初来乍到,这个队啊,一定不能站错。” 明诚知道他又得出马去唱戏了,“是找点靠山,还是抓点把柄?” “你缺靠山?”明楼的意思很明白了。 “明司长,人啊,是不会嫌靠山多的。当然,方家和明家,都不会破产的。” 国府财政部的会议,在南京开,意义非常显而易见——陪都始终是陪都,南京,作为国都,无论是经济还是国计民生,复苏都得提上日程,以成全国之表率。 明楼的出现,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明诚照旧,影子一样地跟在明楼的身后。 “看来,明某人的名声,坏了呀,”明楼一边叹气,一边落座,“我留法多年,混经济这口饭吃,到头来,靠着个特工的名声红了。” “哪里哪里,”在座的都是人精,焉会不知官场上的道理,“明司长为了上海的经济,也是出了大力的。” 于是一派祥和,各自寒暄,直至重庆方面来的财政部的副部长及其下属等人来了,会议才是正式开始。 国府财政部,就是来为国府回迁南京打前锋的。 明诚的级别,尚不能在会议厅里呆着,他站在会议厅门外的走廊了,走廊里也有人,三三两两地分散着,和他一样,是里面各大司长的秘书。 “阿诚秘书长。”一个人蛰摸了过来,叫的倒是一点都不生疏。毕竟正经的明先生在屋里,他走到哪里,都是被人直接喊名字喊习惯了的。 “您是……”明诚看着来人,没有印象,却从对方眼神中看见了其他的东西。 “阿诚秘书长,您贵人多忘事,以前您在重庆办事的时候我们见过,我们是同乡。”对方故意提高了声调,走廊里其他人看了看,只当他是急着替自己的主子去巴结明楼的手下——这样的事情多了,人啊,就要拉帮结派,才活得下去。 明诚心里叹气,这一口北方的口音也来和他这个上海人攀老乡,“怎么会,我一直记得您。” 对方和他絮絮叨叨了一些琐事,无非是,拉拉关系。 明诚不动声色,对方悄悄将一个纸条放进了他的手里,他不接。 对方有些急,一直在抛眼色。 明诚不动,嘴上说的话滴水不漏,“我们家先生——您知道,我做不得主,您说的话,我自然转达,至于成与不成,我说了不算,东西您收回去,我们先生不发话,我不敢收。” 对方脸色变了变,“您说笑了。”明诚一点也没有压低声音,附近的几个秘书明显探头探脑地来看“什么东西不能收了”。 明诚笑,“我们先生嘱咐我,人啊,就是要管住自己的手,不该拿的东西,拿了,那手,不如剁了的好。” 对方还想说什么,会议厅里有人出来了,“哪位是明司长的秘书?” 明诚理了理西装,“我是。” 明诚进去,给明楼递上拟好的计划书,明楼挥手,明诚便一一分发给与会众人。 “明司长,对南京的经济,很有看法嘛。”国府财政部的副部长翻了翻文件,“自然,明司长,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敢当,明某人毕竟学的是经济,战后国家百业待兴,我总要出一分绵薄之力,然而如今南京的经济,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比日本人在的时候好了啊。”明楼叹气,“连家里的佣人出门买米,都得叹一句米贵了。” “明司长真会说笑,”有人说道,“您家里,还缺那几斗米?” “我家里不缺,家里人吃得再多,我也买得起,可是南京地界上,有几个明家?”明楼坐姿随意,却永远气势十分,“财政部,就是国府的钱袋子,钱从哪里来?赋税,总是取之于民的,民不聊生,我们就算挖地三尺,也挖不出几两银子来。” 在座的人还要继续讨论,明楼也在继续高谈阔论,没人管明诚是不是还戳着在一边。 明诚在想着刚才那人的来意,看这样拙劣的手段,应该不是军统方面的试探。只能说,明楼的上任,可能又挡了一些人的财路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明诚倒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梁仲春来,梁仲春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容易些。 后来明诚还是出去走廊站着,那人还是孜孜不倦地来套近乎,明诚只是斜了他一眼,“先生不会以为,我是靠着关系从军统毕业的吧?” 对方果然老实了。 明诚不怕鱼不上自己的钩,前提是,抓鱼,得自己下钩。 这个会议开了整个下午,外加半个晚上,直到晚上九点才结束。 冬季一月,南京也是湿冷得厉害,走廊里的壁炉有跟没有一样,明诚站到现在,还顶的住,其他那些秘书早就瑟瑟发抖,凑在一起不知道是骂娘还是怎么地了。 “先生,”明诚接过明楼的公文包,“您是回家里还是……” 回程的车上,明诚本想和明楼说那人的事情,被明楼制止了,“你看着办,只要不是军统那边的事情,一切都好说,无非就是找你做靠山,像以前一样,不白到底,也不黑到底,就可以了——你带阿司匹林了吧?” “不带,吃多了不好。”明诚知道明楼在担心什么。 战后至今,自从他们的身份,在没有知会他们的情况之下直接暴露之后,军统上峰一直没有发消息,唯一的一条命令,也只是要他们保持潜伏常态,彻查共产党。 彻查哪里的共产党?这不是搞笑么,言不尽语不实的。 “以前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摘干净,我们走两条线,多多少少,总会有蛛丝马迹。”明楼揉太阳穴,抗日时期,他一个人三个身份,有些时候,国民党,共产党,任务总是有些牵连,到了如今,可谓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国共合作也不是我们说的。”明诚放慢了车速,“就算有痕迹,也没有证据,可是军功是实打实的。” “不打仗了,我们的好处,还有多少人记得?”明楼感叹,“不过……谁说仗不打了,同室操戈……” “他们应该不会动大哥,毕竟您在经济事务上的地位比军统里重要多了。”明诚道,“江沪一带百废待兴,退一步说,我们明家,也不是摆设。” 明楼不语。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蝼蚁,蝼蚁的命不值钱,总是掌握在另外的大蝼蚁的手上,他明楼,还不是最大的蝼蚁。 32 明楼总觉得,自从明镜见过明台那一家子之后,总给他一种看破红尘的感觉。 家里的产业原先整理得七七八八,迁走的迁走,变卖折现的变卖,然而江沪一带,终究是明家代代生长,发迹的地方,从苏州到上海再到南京,家里的祖业是不少的。 然而明镜来了南京,整日里吃吃茶,看看报,和官太太贵小姐们打打牌,哪里还有一点当年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女强人的样子? 后来明楼问她,反被她白了一眼,“我们明家是要破产了呀,还是短了你的吃喝了?” 明楼赔笑,“大姐当初不是最在乎祖辈的产业么?” 明镜拿报纸打他一下,“祖辈留下的,最重要的,是你们,是这个家,不是那些个金银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了吧。” “大姐看开了,”明楼抚掌感叹,“我怎么觉得反倒是阿诚看不开?” 彼时明诚正在明楼书房里一箱子一箱子地整理账本,电话从来没有停下过,一会是银行,一会儿是商店,一会儿是药店。 “什么叫看不开?”明镜又拍了明楼一下,“总要有个人管管家里的事情,我呀,年纪也大了,奔着五十去的人,你们不结婚成家,还不许我享享福了?哎呀,阿诚呀,这个月给明台的东西捎去了没有?” “一千美金,外加一箱给明安的玩具,还有两个匣子的给弟妹的首饰,夫妻俩这个季节的衣服,另外一个箱子的土产杂物。”明诚头也不抬,“大姐的信也捎去了,明台的信还没有到,北平最近电路通讯不好,电话接不过来,还有什么要捎去的吗?” 明镜异常满意地笑着,越发觉得明楼碍事了,“阿诚呀,下午送我去张太太家里。” “大姐,我下午有个经济界人士的饭局,阿诚也是要去的。” “哎呀,你明长官的饭局是饭局,我的饭局就不是饭局啦?” “大姐,我先送您过去,再回来,还来的及。” “家里难道没有司机了吗?”明楼说道,“非要阿诚去?您不会是看上张太太家里的什么女儿侄女了吧?” “哪里!”明镜跳起来,“我……看上的是张太太的妹妹。” 明诚的笔都摔到了地上,“大姐啊……您不是吧……” 明镜嘴硬,“我知道你的婚事我不能做主了……但是我总能参详参详,等看好了,再给你父亲去个信,男人家,总是对这些事没有那么上心的,你那个小妈也没有比你大几岁,又是后娶的。她也不好出面做主……” “我兄长还有孟韦都没有结婚呢,”明诚敷衍道,“我父亲早年留美,也是自由主义者……” “说不过你们。”明镜有些不高兴了,“明楼是没人要了……你总要成个家吧……” “你说清楚,我怎么就没人要了?”明楼也跳了起来,他本来还打算看明诚的笑话呢,没想到那么快就成了池鱼了。 明镜斜了他一眼,上楼去了。 明楼因为这句话一直到下午出门去饭局的时候都愤愤不平,明诚一路上给他交代出席饭局的人,明楼都没有听进去。 “大哥,”明诚只能扭过头去,“这个饭局是您到南京之后参加的第一个饭局,很多人都等着摸您的深浅呢。” “摸什么摸,我从军统里出来,还能是浅的?”明楼愤愤然, “还有那个接收委员会的事情……有人想走您的道。”明诚挑着这些时日来打通关节的人说了一下,明楼现在是南京地方财政司的司长,可以说是一方经济的最高长官了,“从去年正式受降到现在,快半年了,接收得差不多了,然而吃相太难看,各方的人看不下去,都想插一手,他们到嘴里了,不肯吐出来,想找点靠山。” “你看着办吧。”明楼知道明诚做这些事情驾轻就熟,“拿捏好度,日军的东西,本该是国产,若是变成党产也罢了,怕就是吃相太难看,都成了私产——总会被秋后算账的。” “已经有人想秋后算账了。”明诚说道,“重庆军统方面已经给现在上海军统站的人下了命令,要暗地里查上海战后日军资产接收的情况了。” “有人走你的关节了?”明楼知道明诚这样说,肯定是知道了确切的消息了,明楼知道国民党之内的贪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日军投降之后,在华的那么多产业,军工厂,民用工厂,可都是肥肉啊。 “您看来真的从来不听大姐讲事情,”明诚无奈,“明堂哥前日来南京,您以为是来喝茶的?” 明楼想想,确实有这回事,不过他出去打网球了,还埋怨明诚不和他去。 “上海的接收委员会,有人借着接收的名义,敲民营企业的竹杠,又有人趁机找关系,排除异己,安个日军资产或者汉奸资产的名义,白白吞了人家家里的产业。明堂哥底下有几个厂子是给了以前的朋友管,他们不知道是我们家里的产业,闹起来了,明堂哥花了大价钱才摆平,来南京走走关节,偏你还不在,我就以你的名义给上海财政司的副司长通了通气。” “有这样的事情?”明楼诧异不已,他知道有人贪污,也知道那些人多半会贪得不少,却不知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日军占领江沪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上战场,抵制日货?战争胜利了,自己人反倒欺负自己人? “还有,你用我的名义?你也真是越来越胆大了。”明楼嘴上怪了明诚一句,“明堂哥也是自找的,我早说让他跟着我们家里撤出来,偏偏他不肯。” “走不掉。”明诚从后视镜里看明楼的表情,“明堂哥,是长房,其实明家大半的祖业,还有宗族根基,总得他撑的,有朝一日,我们走得了,明堂哥也走不了。” 明楼不说话。 走不走得了,未必呢。 饭局,说白了就是一个人情场。左右逢源,你来我往,各取所需,场面上的事情,总要做全套。 明诚跟着明楼,在他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尽职尽责。 “南京地方日军资产接收委员会主任,许春秋长官。”明诚在明楼身边,低声提示了一句。 明楼前方几步处,一个中年男子,端着酒杯,对着明楼举了举。 “他的秘书找过我。”明诚补了一句。 明楼了然,也端着酒杯走了过去,“许主任。” “明司长客气了。”许春秋笑得谦恭,他比明楼矮了一头,长得瘦小,看起来反倒不像一个高级官员,有些气势不足,然而浑身上下精明的气质是挡不住的。 “明某人初来乍到,自然应该客气一些。”明楼笑道,“许主任事忙,忙着为国产党产打算,不像我,整日里看看财政邸报,算算那点可怜的税收,闲人一个。” “明司长真的是太谦虚了,”许春秋也笑,拍了拍身上不甚合身的中山装,一副兢兢业业的公务员的样子,“财政可是一个地方的根基,何况明司长还要担着经济恢复的重任。” 两人在一旁寒暄,自然很是显眼的。许春秋和明楼,都是一方大员,更重要的是和很多人的钱袋子相关,逐渐的就有学者教授,乃至于较为有地位的企业家们过来搭话。 “您的秘书……”有人提到了明诚,似乎在犹豫怎么称呼明诚,直接叫明秘书——总觉得对明楼不敬,明楼也姓明。 “叫我阿诚就行了。”明诚会意,“蓝先生。” 对方姓蓝,明诚认识,南京地方实业司的秘书长,算起级别来,比明诚低一些,因为实业司,说到底,还要仰仗财政司。 “阿诚处长客气了。”这句话听得明诚有些起鸡皮疙瘩,莫名的。 “能否借一步说话?”对方朝着交谈甚欢的明楼和许春秋抛了个眼神。 明诚知道这个大概是个挣钱的机会,若是以前,有钱不赚是傻子。然而明诚确确实实地知道,此刻这些人手里过的钱,不论多少,都是贪着国家的钱,还要从民众的袋子里掏钱。 他下不去手。赚日本人的钱,哪怕是梁仲春那些走私的钱,还有他以前在外活动的钱,他全都毫不手软。 可是现在不行。 “怎么了?”明楼本想叫明诚来说一下工作上的事情,结果叫了明诚两声才有反应,“你是喝多了,还是耳聋了?” “对不起,先生。”人前,明诚一向都要保持着秘书加私人助理的姿态,“请问您是要……” “这位是?”明楼看见明诚身旁的那人。 对方急忙跟上来,“实业司秘书处处长,敝姓蓝。明司长,是我想和阿诚处长谈话,您见谅。” “让你去谈话,你就去。”明楼严厉地对着明诚说道,“蓝先生难道叫你去杀人放火啦?你哭丧着脸做什么?谈完了,就赶紧回来,这么多事情,你等着我亲自做?” 明楼声音大,周围一圈人都安静了下来。 许春秋急忙来打圆场,“阿诚处长一直是明司长的得力助手,您也不必过分苛责了。” 认得蓝处长的人不少,见他死活缠着明楼的助手说话,便知道他有见不得人的算盘,又见他害得人家好端端地被上司责怪,一时看他的眼神都有些鄙夷。 蓝处长的冷汗都下来了,“真抱歉,阿诚处长,耽误您办事了。” 明诚在心里摇头,心想这人段数真低,然而面上诚惶诚恐,听了明楼的吩咐,规规矩矩地报告工作上的事情,和许春秋商谈一些细节事情。 谈完了,明楼吩咐他一边呆着去。 许春秋对明诚显然也好奇了起来,“听说明诚处长一直跟着您,是您非常信任的得力助手……还是……您明家的……” “家里的养子,”明楼笑道,“家里一些庶务,都是他在打理。” 许春秋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谦恭,“原来如此。” 此时明诚已经退到另一侧的桌子旁去了,跟着明楼多年,他自然有默契,知道明楼又要演戏了。然而兄弟反目是不能演了的,军统高官及其副官,怎么可能反目?唯一能演的,不过是焦不离孟,顺带着隐晦地告诉别人,明楼想办的事情,以及你想通过明楼办的事情,都得通过明诚。 明诚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红人,却还不知道明楼具体的打算。 明楼比他有原则的多,肯定不会让他真的沾手这些沾着民脂民膏的东西,然而……查腐败?能查得下去么? 33 方孟韦上任的第一日开会,得到的任务就是“保护治安,维护城市稳定”。 “方副局长年轻有为,”上峰对他笑得很和蔼,与会的人都知道方孟韦的背景,从早上开始就对他客客气气的,“以后北平的稳定就有劳方副局长辛苦了。” “是啊,北平与重庆不一样,曾经的天子脚下,人嘛,总是自傲一些。而且年轻人太多,有时候,热血方刚可不是什么好事。”有人附和道。 方孟韦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北平的学生运动向来是全国的先锋典范,然而他能怎么样? 拿枪去指着那群“为信仰和主义献身”的学生? 他家里的那个小妹他都搞不定呢。 上峰见方孟韦笑着应是,也十分满意,烫手山芋有人接手,真是再好不过了。 方孟韦晚上回家,果然就见到谢培东和木兰在楼下客厅吵架。 木兰见了方孟韦,一口气就冲过来抱住了他,“小哥!你跟我爸说!我哪里错了?” “你放开孟韦!”谢培东恨铁不成钢,“你上学第一天就闹那么大的事情出来!还有理了!” “怎么了姑爹?”方孟韦腾出只手把木兰抱起来,“你总不能和同学打架了吧?你不是最喜欢帮助‘弱势’的同学吗?” “你啊……你!”谢培东被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还有脸搬孟韦当救兵,你做的事情就是送你小哥上死路!” 方孟韦一下子就把木兰放了下来,“你不会是去和共产党的人接触了吧?” “共产党怎么了!我不是共产党!”木兰梗着脖子,“你不让我加入党,我加个读书会还不行吗!” 方孟韦看着倔成一头牛的木兰,气也不是,打也不行,“读书会?进步青年是吧?你这样下去,和共产党有什么区别?” “和平协议已经签订了!”木兰大声道,“信仰是自由的!而且小哥,你读过共产主义么?你知道什么是共产党的救国……” “你够了!”方孟韦甚少这样对木兰疾言厉色,“我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但是我是国民党!还有你阿诚哥,也是国民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你……你……”木兰被方孟韦吼得愣了愣,眼泪就哗啦啦地往下滴,转身就往楼上的房间冲回去。 “……”方孟韦看着木兰重重地甩上了门,“姑爹,我是不是太凶了。” “你对她太好了。”谢培东叹气,“这个家里,总要有人能够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她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兄弟,为她做这么多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她近日见了什么人?请黎先生来劝劝?”方孟韦记得明台似乎是不支持这些运动啊主义的,只是个混口饭吃的人。 谢培东知道自己的女儿见了什么人,却不会和方孟韦直言,“明日起你看着她点,上学放学都接送她一下,她耍赖,你也不要让着她。” 木兰一回到房间,就扑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她没有办法理解,她的家人,她最亲爱的亲人,为什么都要和她的信仰理想背道而驰?他们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共产党的救国主张么?他们就一点都不懂,什么样的党,才能真正的救国救民么? “谢木兰同学也加我们的读书会呀?” 木兰想起白日里她跟着同学去参加读书会,却被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木兰以前在重庆的中学里,向来是当小头头当惯了的,然而燕大的中学和别处的可不一样,木兰有些怯怯的,“不可以么?我也读过进步的书,也知道……” “木兰同学的背景我们都知道呢。”有同学又出来应了一句,“你今日早上可是被警察局的人送来学校的?” “我小哥是警察局的。” 对方看了看她,突然说要好好开会讨论一下木兰能不能加入进步读书会。 木兰长那么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但是也不敢和这些学长学姐们发作,只能乖乖地站在一旁。 “就算谢木兰的家庭背景……但是这也说明谢同学是真的有信仰的人,敢于和亲人背道而驰,而且谁说木兰同学不能感化家人,从而壮大我们的力量呢?” 木兰隐隐约约地,只听清了这一句。 然而被接纳了,她还是很高兴,高兴得一回家,就和谢培东炫耀,还拿着什么进步书籍,非要谢培东看。 谢培东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当下就撕了她的书。 木兰趴在被子里,越想越委屈,偏偏一向最疼爱她的方孟韦也甩脸色,真真是为了信仰要和家人“决裂”了。 哭累了,木兰从床上起来,突然想起了什么,抄起了电话,就往南京接去。 通讯一直时断时续的,又不是专线,木兰等了半个小时,电话才接去了明公馆。 “您是谢小姐吧?”接电话的是阿香,“您稍等,我替您喊一下阿诚哥。” 明诚正和明楼谈事情,听见阿香喊他,噔噔噔地冲过来接听,一声“您好”还没有出口呢,对面就传来一声哭腔—— “哥哥,我想你了。” “木兰?”明诚有些惊讶,“你是哭了吗?” 木兰一听明诚温柔的声音,又忍不住了,直接在电话那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着什么,明诚也听不清楚,只能一边安慰一边哄。 听了半日,总算是听明白木兰在说什么了。 “木兰,你小哥没有错。”明诚说道,“听哥哥的话,以后不要掺和这样事情。” “哥,你怎么也这么说……你……”木兰本想反驳,却想起了明诚的身份。 “哥哥,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专门查共产党的?” 明诚沉默了一会儿,“对,哪怕在战争时期——我也没有停止过查共产党。” “你为什么要这样?” “木兰,不要随便说什么信仰——信仰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也不是你读几本书,就能够匡扶救国的。你一个女孩子,好好读书,以后我和父亲说,也送你到法国去,好不好?”明诚把话筒贴近了一些,言语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知道,共产主义的革命,是从哪里开始的么?”木兰吸了吸鼻子。 “你到了法国,自然不会有什么主义了。”明诚说道,“木兰,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太多了,你还小,不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哥哥也不帮我么?” “我怎么帮你?帮着你参加读书会?然后加入共产党?那是不是有朝一日,我要亲手去暗杀你?亲手送我的生身父亲上死路?” “你们!”木兰大骇,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明诚再一次地沉默,在心底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着木兰愤怒地挂了电话,无可奈何。 “你没有时间走一趟北平。”明楼站在书房门口,对明诚说道,“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情。” “学运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么?”明诚久不接触过北平的地下党工作,且地下党之间,向来是单线联系,工作上为了安全绝无交叉,“还是有人是故意的?” “当年明台,是怎么进的军统?”明楼双手揣进兜里,“有理想,年轻,有血性,最重要的是,有这样的家庭。” “我不认为孟韦是要发展的地下党员对象。” “你怎么就认为这些事情一定是北平的地下组织安排的?”明楼看他,“该来的事情,总会来,方家,不至于连一个小女孩都保不住了。” 明楼知道,明诚无法避免地因为这些事情分心了。 然而此时已经是春季三月了。 南京的经济依旧毫无起色,物价倒是一日贵过一日。战后所谓的扶持民族工厂企业的计划迟迟无法出炉,银行也迟迟没有恢复元气。 明楼案头上一摞比一摞高的文件,都是找地方财政伸手要钱的。 钱一笔笔地下去,不知有多少不见踪影。 “大哥?大哥?”明诚从外面回来,见明楼似乎又在沙发上睡着了,看看时间,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便蹲在一旁轻声唤他。 “没睡,躺躺罢了。”明楼坐了起来,明诚拿了外套给他,“我今天去了缉私处查账……” 想了想,明诚自己都嗤笑,“那些账目做得真不像话。” “是你不好糊弄罢了。” “我是肯定要被糊弄过去的,人家的上头有人。”明诚在财政司两月,把各处人等的背景关系摸了个门儿清。 “不该拿的,但是必须拿的,就先收下,记账结册吧。”明楼对于党内的争斗比明诚更清楚,然而他在日本人,汉奸,甚至美方之间周旋多年,倒头来,和自己的同胞虚以委蛇,总觉得力不从心。 “我知道。” “还有,”明楼深吸了一口气,“组织上有了新的任务。” 明诚凑近了明楼,附耳上前。 “即日起,南京地下党组织由眼镜蛇接手负责,青瓷为其下线,整合南京地下党员及行动小组,掌握国统区南京地区经济情报及军事情报,发展可能的特殊党员,必要时候,为党的事业献出一切。” “是。” 34 方孟韦真的从那日起,日日都亲自接送木兰上下学。 木兰不肯,但是她不知道疼了她十五年的小哥,日日都肯让她骑在脖子上的小哥,竟然也会有那么不近人情的时候。 闹也好,哭也罢,哪怕她直接上手打,方孟韦都寸步不让。 “我开的家里的车,也没有穿警服。”方孟韦紧紧地抓着木兰的手腕,“别闹了,没有用,你好好上课,放学我马上接你回来。” 一分钟也不让木兰在学校多呆。 木兰刚开始的时候,在学校门口就能和方孟韦闹起来。然而木兰忘了,她可以耍赖撒娇的前提是,方孟韦从来都是惯着他的。 方孟韦不和她拌嘴,直接把人扛起来放进车里就走。木兰再闹腾,也没有他一只手力气大。 学校里的同学着实围观了几日“谢同学和家里的伟大的斗争”。 “大爸!”饭桌上,木兰贴着方步亭,“你和小哥说说好不好不要这样子对我。” 方步亭从谢培东那儿听说了木兰胡闹的事情,也不帮她了,“孟韦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告诉我,我不放过他就是了。” 木兰扁嘴,“小哥这样,我的同学怎么看我?” 方孟韦扔了筷子,“我是国民党,你就那么羞耻么?家里,爸爸和姑爹,是给谁办事的?你自己说说?” “大爸和爸爸,都是为了国家!大哥也是!”木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不是!你镇压学生运动,阻拦和平!蓄意……” 方孟韦摔了碗筷,很响的一声,堵住了木兰的话。 “木兰,”谢培东沉声说道,“给你小哥道歉。” “我……”木兰从来没有见过方孟韦脸上是这样的神色,风雨欲来,风暴将近一般,“我……” “木兰,”方孟韦开口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真的生气的,可是你要知道,你不能为了你信仰,你所谓的理想,就连血缘亲情,人伦天理都不要了。” 木兰怔愣着,尚不及回话,方孟韦紧接着就对方步亭说道:“爸,小弟应该和你通过电话了。” 方步亭看着自己一手疼大的,亡妹的女儿,始终做不到完全的决绝,“我知道了——木兰,你阿诚哥,会帮你把一切事情都办好的。” 木兰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大爸,您是要赶我走吗?我不去法国,我不想离开家里。”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法国吗?那位法国留过学的黎先生,你不也是很喜欢?明家在法国也有产业,有管理产业的人,你过去,阿诚会帮你打点好一切,也会有人照顾你的。”方步亭说道,“中学,大学,你的哥哥,都会为了你铺好路,到了那边,那样轻松快乐的日子,你自然就不会想要其他的东西了。” “我不要!”木兰见方步亭竟然也这样决绝,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恐惧了,“大爸……爸爸……我求求你们……不要那么狠心好不好?”木兰泪水决堤一样,“小妈……你劝劝大爸……还有……还有……” 木兰急忙抓住了方孟韦,“小哥,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们不要赶我走……小哥……我求求你……” 方孟韦年长木兰十五岁有余,从小对待这个妹妹,百依百顺,何曾见过她这么悲伤的样子?他咬了咬牙,“木兰,我们不是赶你走……” “是阿诚哥哥的主意对不对?是阿诚哥哥的主意对不对,”此刻的木兰像极了一个被野兽追到无路可去的小鹿,“那我去求他好不好……我去求他……不要赶我走……” 那一个晚上,木兰几乎哭死了过去。 方孟韦知道木兰肯定会反抗,却没想到她居然会那么激烈,深夜十二点,电话接去了南京。 明诚还在外面办事,不在,是明楼接的电话。 方孟韦并没有直接和明楼说过太多的话,此刻也有些忐忑,“明先生,我小弟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明诚其实才刚刚出去不久,半夜出去,自然是做不能见人的事情。 “估计要明日了,方二公子若不介意,可以留个口信。”明楼隐隐听见电话另一头似乎有抽泣的声音,略想想,也知道了是什么原因,“您若信得过,不妨让谢小姐接一下电话。” 方孟韦看看哭得眼睛肿成桃子的木兰,终究是不忍心,碰了碰她,让她接电话。 “哥哥……”木兰嘶哑着声音开口,对方却浅笑了一声,“谢小姐。” 木兰的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是明先生么?我哥哥呢?” “谢小姐年纪轻轻的,风华正好,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伤心?”明楼说道,他的声音比明诚低沉一些,也是带着磁性胸腔的共鸣,深夜里的轻声说话,像极了一个慈爱的兄长。 木兰抽泣了许久,“明先生,我知道,我哥哥到现在,都只叫您大哥……您能不能帮我和我哥哥说说,不要送我去巴黎?” “那你可知道,阿诚为什么要送你去巴黎?”明楼问她。 明诚告诉明楼他的打算之后,明楼便觉得明诚太想当然了。 木兰不是他,一个人去异国他乡,怎么肯?明诚一厢情愿地替她着想,可是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木兰又哭了起来,“我再也不会和家里闹了……我不想离开家里……” 明楼握着电话筒,心想,这一家的孩子,都是恋家的。 “谢小姐,我听阿诚说过一些你的事情,他真的很疼爱你。”明楼低声说话的说话,尾音总是带着气声,“阿诚三十一岁了才找到自己的家人,他只是想给你最好的东西,你不是很喜欢巴黎么?阿诚十六岁的时候,也去了巴黎……” 明楼像是带有魔性一样,充满着诱惑,“巴黎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尽管不是故乡。谢小姐,你总说你是有信仰有理想的人,你有没有问过,家里人的信仰和理想,到底是什么?” 木兰愣住了。 “明先生,你没有理想和信仰吗?” “谢小姐,我也有信仰,也有理想,不过可能和谢小姐不太一样,”明楼笑道,“实现理想实现信仰,固然是人生一大幸事,可是啊,家国天下,匡扶国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也不是一些学生运动可以改变的事情。” “您也反对学运和进步青年吗?” “谢小姐好像忘了我是什么人了,”明楼爽朗地笑了一声,“我反对很多人,也反对很多事情,唯独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我的家。有人说,有国才有家,可是你想过没有,那么多人都填进去了,国家仍旧在泥地里挣扎,你也填进去了,能有多大的作用呢?报国的人那么多,你可见过,谁是打着报国的名义,把自己的家人都置之于死地的呢?” 有的,明楼的心口,猛地痛了一下。 他就是那个把家人,爱人,都推入险地,几乎死去的人。 有的。 王天风,把自己都推入了死地。 “谢小姐不想去巴黎,我回头和阿诚说。”明楼知道自己说动了木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可是万万不要,轻易地被人蒙蔽了眼睛。你的家人,你最亲爱的兄长,都许了国,他们唯一的那么一点点的私心,就只剩你了。” 明诚是凌晨三点的时候回来的,直接翻进了自己的房间。 收拾好一切之后,见腹中空空,便想下厨房找些吃的,这才发现明楼的房间里依稀亮着灯。 “大哥?”明诚直接推门进去,“您这么晚了不睡么?” 明楼坐在床上,亮着盏台灯,看书。 “什么书明天看不行?”明诚走过去,把床头的半杯咖啡收走,又伸手去拿明楼的书。 明楼躲开,“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明诚略微用力,从袖口出扯出了一个口子,推出一个微型的照相机,“缉私处的秘密账目,我洗出来之后,再仔细看。” “左不过,是想要借着查走私的名目,把一些钱洗干净。”明楼说道。 “战争胜利才多久……就……真的是民不聊生。”明诚叹气,“我联系了南京地下党原来的人,负责人,代号813,年前,牺牲了。剩下的小组,都保持着上下级单线联系的状态,还能接上头,唯一的一点,行动组……缺乏人手。” 明诚的意思是,缺乏能够真正行动的人手。 明楼觉得这样的情况也不出奇,抗战期间,南京日伪政府对国共两党地下组织的清扫都十分严酷,南京的形势比上海严峻得多,又缺乏大批的租界做掩护,地下工作者,死伤无数,能保留这个站点,已经十分不易了。 “保持原态,你考查一下,选拔可以信任的下线,潜伏进要害的地方,必要的时候,发挥作用。”明楼让明诚也坐下。 明诚以为明楼想和他亲热,忙靠了过去,明楼推了推,明诚不让,结果他最终还是随他的便。 明诚自然高兴,贴着明楼的颈项。 “多少年了还是这个德行。”明楼指的是明诚喜欢贴着他,“真是一家的,你小妹也是喜欢贴着你们哥仨。” 明诚讨好地替他捏肩膀。 “我接了你家的电话。”明楼说道,“你送你小妹去法国的事情,暂且缓一缓吧。” “可是北平的形势……”明诚想起这几日接到的,明台发来的工作汇报,北平的学运隐隐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而且各组织渗透得非常厉害,各个学校的进步青年的斗争,渐渐浮上了水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北平那边,可能出问题了。”明楼知道组织上断不会那么冒进地组织学生激进的运动,“哪怕是要占领舆论的优势,也不是这样的法子。况且两党内部,谁不知道,这仗,迟早都要打起来的。” “你的动作太明显了。”明楼指的是明诚急切地保护木兰,“反而会露出了马脚,你明知道,木兰在很多人眼里,可是目标。” “她……我怀疑有人利用她。” “不用怀疑,本来就是。”明楼下了判断,“生在一个家庭,享受了旁人得不到的好处,总要承受旁人所没有的痛苦。” 谁又不是这样呢。 35 明台再一次接到程小云打来的电话的时候,距离他上一次到方家做家庭教师,已经两月有余了。 “先生多劝劝她。”程小云言语中带着恳求的意味,“您知道,她喜欢法国……您多说说吧。 明台连忙应是。 明台久未见木兰,不知道她怎么了。可是他到燕京附中以来,所见所闻皆让他心惊。明台从未组织过进步学生或者青年的地下团体或者活动,他高中到大学,都在巴黎度过。巴黎虽然学生运动也多,成日里游行罢工,加上经济不景气,各党各派也扯皮。然而明台那些年里不过是一个标准的富家公子,纨绔子弟,到处去玩,耍赖让他的阿诚哥帮他写作业,从未参与过这样的事情。 一是怕他大哥真的打断他的腿,二是年轻贪玩,有的玩,谁还管什么政治。 然而这些激进的学生,乃至于一些青年教师,隐隐带给明台一丝陷阱的意味。 这些日子不是没有人和明台接触过,一个新来的年轻的教师,有过留法的经历,怎么看,都应该是发展的对象。 明台总是装作一副畏畏缩缩怕事的样子,心里对他们根本性地不屑。他做了多年的特工,见过兄弟在黑暗里的摸索,亲眼见着搭档,好友,恩师的死去,险些连家人也葬送进去了。在延安那几年,做的也是黑暗之中行走的事情,也亲手送过战友上死路。 沾了那么多的血,人啊,总要明白点事情。 这些孩子,和以前的他一样,都太过天真。 天真得以为,几句理想主义,就能拯救一切。 一来二去,也就没有人撺掇明台加入什么读书会,做什么指导老师了。 这所中学,并不像重庆那所,贵小姐多,钢琴是必修课。这儿,钢琴只是一门兴趣课。明台教教那些愿意学的学生,木兰没有选,说是先生会到家里来,她就不在学校学了。 “木兰同学最近有没有好好弹琴?”明台到了方家,见木兰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还是今日不想弹琴?” 明台从来不强迫木兰弹琴,愿意弹,就弹,不愿意,就听他弹。不愿意听,那就说说话,说说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明台还给她画过几笔油画。 木兰抬起头看他,明台才发现她的眼睛肿得不像样,“可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先生会和家里人闹别扭吗?” “你是说我太太么?”明台温柔地笑了,“夫妻,总有拌嘴的时候。” “先生坐吧,”程小云亲自来泡茶,让佣人都躲开,“木兰不懂事,先生多费心。” “小妈,我要和先生回房间说话。” 明台一进木兰的房间,见到的就是明诚的那副油画。 果然就是他阿诚哥一贯的风格和调调,明诚画人物,总是一分一毫,细节毕现,一眉一眼,全是感情。 以前明楼总嫌他的画小家气,画什么人都软绵绵的。后来明诚画了一副凶神恶煞气壮山河的明楼,明楼就闭嘴了。 “我哥哥的画,是那个比小哥还有小一点的哥哥。”木兰坐下,拉了张椅子给明台,“您说,疼一个人,是不是就会想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她?” “你是想问我爱情?”明台笑了,“还是亲情?”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爱情到了最后,不是亲情么?” 明台看着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子,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纤尘不染,“我爱我的孩子,就像一只鸟儿,恨不得把自己的羽毛都一根根地拔下来,给他织成温暖的巢。” “我爱我的太太,就像一棵双生连根的树,彼此相依,彼此扶持,我身边是她,她身边是我,无可替代。” 木兰显然没有想到明台会是这样的答案。 “你还小,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明台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可是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是在乎你的人。” “您和您的亲人,闹过别扭吗?” “我说过,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 “我说的是别的亲人,您的父母,兄弟姐妹。” 从木兰房间的窗子看出去,是宅子背后的小花园。春天里,开了一地的花。 以前明公馆的花园里,也会开满花。 “我对父母没有印象了,我的姐姐带大了我,我有哥哥,两个哥哥,我是最小的,像你。”明台看着木兰,话语里全是回忆的淡淡的陈旧的味道,“他们对我,百般地宠爱,可是我总是不知道满足,想要更多的东西,他们让着我,我觉得不够,他们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我,可是我不喜欢。” “后来啊,哥哥姐姐,都不在了,我自己一个人,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先生是做了对家人很不好的事情么?” “或许是吧,可是你知道我后悔什么么——他们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了我,我却从来没有给过我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他们,一点儿也没有。” 那日木兰没有再继续追问明台别的东西,只是说,让先生弹弹琴。 明台弹了。巴黎的小调,塞纳河畔街头卖艺的艺人的曲子,学校里学生们告白时候填的曲子,很多很多。 弹到最后,明台也忘了自己在弹什么。巴黎的那些日子,太过美好了,美好得不像话,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可是人啊,生于斯长于斯的,是故乡,是国家。 民族存亡关头,他不能不以血肉之躯填进去。幸而得以见到了胜利,却又面临着新一轮的狂风暴雨。 国不像国,家不成家,民不成民。 明台晚间准备走的时候,一开大门,就见到了门外站着方步亭和谢培东。 “方行长,谢襄理。”明台脱帽鞠躬。 “黎先生,是个通透的人。”方步亭说道。 明台知道他肯定是在门外听他弹琴有一会儿了,“经历了些变故,白长了些岁数罢了,人,总要长大的。” 后来回去的时候,明台接了明诚秘密发来的信,才知道,北平这一潭死水的深处,原是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已经和北平的地下党组织接上了头,上线并没有见他,感觉神神秘秘的。明台原来还担心会接到什么策反啊,发展特殊党员之类的任务,他不擅长此道,幸好上峰似乎知道他的风格,派给他的职务,是北平地下党组织行动组的组员,在必要的时候,执行解救、暗杀、窃取情报等任务。 “都是单线联系?”锦云问道,此时她已经成了明台的下线——也是唯一的下线。 “北平情况特殊,况且我们的掩护身份一般,很多时候,单打独斗,反而比较安全,否则一个人完了,一个组,一条线都得玩完了。” 明台按部就班地,当着他的钢琴老师,在没有涉及什么任务的日子里,和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在一起,总是特别的快乐。 南京方面,明楼仍旧是为了南京经济和税务方面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抛去自己身上那重重的伪装不说,他到底,是一个中国人。骨肉同胞,却民不聊生。一个学经济的学者,总要有些良知。 然而知道得越多,不过是越发地心生悲凉。 此刻却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起码对于明诚明楼来说,都是惨烈的消息。 戴笠,飞机失事,身亡。 一代传奇的人物,竟然就是这样的结局。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楼看着报纸上的消息,戴笠的军装照印了很大的一个版面,“我跟随戴局长的时候——那时候,军统还不是军统,是复兴社的特务处。” 明诚对戴笠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他的级别资历远不及明楼,军统上层很多事情还不是他能够接触到的,“戴局长确实功勋卓著——当然是站在国府的立场上说的,他这个时候死了,其实对……也是个好事。” 明楼看看正在倒茶的明诚,摇头。 戴笠本人,实在是很难一言以概之。明楼和王天风,可以说是当年最早一批进入特务处的特工,特别是后来,王天风还是军统军校的教官。明楼可以说是军统这些年来,曾经打入日伪内部的最高级别的特工。 他们与戴笠的渊源太深了。 人一辈子,最难做到的就是黑白分明。大部分的人,看人,非黑即白。 世事太过诡谲。 明楼年轻时候血性方刚,到最后,混迹这条道路多年,不能黑到底,也不能白到底。 “毛人凤继任局长了吧?”明诚回忆了一下今日的邸报,“比起戴局长……” “有些话,自己知道就好,看破不说破。”明楼随意地甩开了报纸。 明诚到底有些事情,看不透。经济是政治,特工,也是政治博弈的地方。换了天子,旧臣还有没有地方可以站,那就未必了。 36 财政司秘书处,桌上一溜电话,全都响个不停。 明诚冷静地坐在办公椅上,专心地看着这个月的时尚画报。众秘书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尊大神是什么打算。 “处长,您看……” “看什么看,”明诚端起茶杯,发现空了,“去,给我倒杯茶去。” 成日里明楼都是使唤他倒茶,明楼不在,明诚自然不想自己动手了。 黄小秘书屁颠颠地去给明诚泡了杯热茶,“处长,这段时日,来活动的人可不少啊……” 明诚抬眼瞥了一眼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你是海关处那边的关系进的财政司吧?” 黄秘书讪笑,“能在财政司这个部门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 “你为你背后的人办点事情,我也理解,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明诚一脸的善解人意,“电讯处的报文公文,我哪一次不是让你去拿的?” 办公室里其他人听了这话,纷纷侧目,黄秘书有些紧张,“我只是……您也知道……” 明诚在心里叹气,看来了以后自己得收敛着点,最近的人实在太天真了,一点不知道什么叫世故,他伸手拍拍黄秘书的肩膀,“你知道,我虽然是顶着个处长的名头,可是我什么时候做得了主了?海关处的账啊,它要是没有问题,那就肯定不怕查,要是有问题……” 明诚拖长了声音,“那也不是我查,国府回迁南京了,上头有人,您要拜佛,也得找对了庙。” 办公室里一众秘书纷纷点头。 国府回迁了南京。 财政司就成了整个南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政府回迁,学校回迁,官员回迁,企业回迁,工厂回迁,那一样不是钱呀。 那一样不要过财政司的手呀。 加上明楼还是国府的经济顾问,担着复兴经济的重任,南京重新成为首都,自然责任又更上一层楼了。 明楼办公室的专线接了进来,明诚才接起来,明楼的吼声全办公室都能听得见—— “过来!” 明诚不知道谁又找了明楼的晦气。今日早上开始,来拜访求见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各方神圣都有,唯一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要“密谈”,明诚于是就只能回秘书处蹲着,听其他神圣打来的电话,但是懒得接。 众秘书对明诚,向来是尊敬之中带着敬佩,敬佩之中带着点可怜——明楼积威甚重,一般人,都不太敢和他说话,但是明诚可以,而且明诚还是个挺好说话的人。 据曾经亲身体会过明楼司长的怒火的人说,那叫一个山崩地裂山河破碎,恨不得当着明司长的面切腹自尽。然而明诚秘书长可以冷静地在一旁吃苹果。 能在长官办公室吃苹果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 明楼办公室里的那人,是许春秋,接收委员会的主任。 接收日军资产的那摊子事,吃相太难看,明诚知道,和地下党下线接头的时候又知道了更多——已经不是趁机拔除异己的问题了,都抢到平民的头上了。 “接收?劫收吧,政府光明正大的抢劫。” 那是明诚的一个下线,行动组的,奉命去找一些秘密的账目,本来明诚只是想查高官私底下的交易,没想到翻出了更多触目惊心的内容。 “明司长,我想我们会谈,明秘书不适合在场吧。”许春秋始终一副淡淡的表情,很谦逊,“毕竟,也不是您正经的兄弟。” 明诚不看他,给明楼倒了杯咖啡。 “你以为你的事情是谁查出来的?”明楼将文件甩在了许春秋的面前。 “明秘书军统出身,人尽皆知。”许春秋慢悠悠地捡起文件,“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查的。” “许主任,国府回迁了,不日政府机关,国家机构都要重新运转起来了,战争结束了,日本人欺辱了我们同胞那么多年,您何必雪上加霜?”明楼一脸的痛心疾首,“我在这个位置,这个账,我能不查吗?” “阿诚啊,”明楼吩咐道,“来,你给许主任念念账目。” 明诚抖开文件夹,“我想许主任对这些账目比我清楚——” 许春秋摆手,示意他闭嘴。 明楼挑挑眉毛,“许主任,教训人的时候,得看看人家是谁的人。” “明司长,我以为我们可以合作愉快的。”许春秋谦逊地笑着,“浊世之中做一股清流,可不是什么好事。” “哎呀,许主任呀,”明楼叹气,“您要知道,真要查起账来,哪个部门不是一笔烂账?有了第一次合作,就要有第二次,我明楼,胃口可没有那么大,吞的下那么多。” “东西都到嘴边了,不吞,怎么可能呢?” “怕噎着,怕死。”明楼敲敲桌面。 “明司长能从军统中出来,这话可是有点不可信了。”许春秋微微收了收下颌,“当日明诚秘书在汪伪政府里……可是从来不怕噎着啊。” 明诚猛地看向了他。 明楼斜了许春秋一眼,“党里的纷争,我以为许主任是明白人。” “明白人,也是要吃饭的,也有家小。”许春秋眯着眼睛,“明司长,您也迟早要选个主子站队,早选,晚选,都是选。” “我明楼效忠党国,效忠国家,虽九死其犹未悔。” “可是您没死,日本人也走了,家人产业,都在呢。”许春秋晃晃空了的茶杯,示意明诚倒茶,明诚端来茶壶,哗啦啦地倒了满满的一杯,几乎一动就要满出来了。 “明诚秘书,您得明白一件事,养子,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许春秋抬眼看一眼明诚,“这些日子来巴结明诚秘书的人也不少吧?你可得好好站位置了。” “我上不上得来台面,我都是明家的人,下人也好,养子也好,也轮不到您来教训。”明诚面不改色,“您是来和明先生谈事情的,下他的下人的面子,也就是下明先生的面子。” “明诚秘书是个人才,”许春秋叹气,“可是,太年轻。千万别一时冲动。” “许主任,天不早了,您也该回去处理公务了。”明楼摆出一个送客的架势。 许春秋起身告辞。明诚一路送出去。 才回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明楼就一口气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掼到了地上。 明诚蹲到地上捡文件,“大哥,怎么会这么生气?他说什么了?” 这些日子想来走明楼的门路的人多了去了。 “我拿你当过下人了?”明楼呵斥了他一句,“你说话不过过脑子?” 明诚愣了一下,“这不是……”在外他一直是明楼的秘书,说白了也是个仆从,也没有什么可以计较的,“他到底怎么了?那起子烂账真的查起来他得上军事法庭——我记得他是有军职的吧?” “谁管他贪污,”明楼靠着椅子,“也没有人管得了了……到了这个地步,国民党……迟早的事情了。” 明诚心想我们本来就是共产党,这些有什么好管的。 明楼招手让他靠近,拿出刚才许春秋送来的文件。 “他的账铁定不能查,”明诚一看上面的数目,泰半进的都是上头人的那几家公司,“不是说和他达成共识,然后我们查查一些小虾米交差……” “人家的胃口太大了。”明楼又想摔东西,明诚急忙截走了幸存的茶杯,“要我站队。” “站谁的队……我们是军统的人,怎么可能站队。” “自然是存了利用你我的心思——偏偏人家还把这心思摆在台面上。”明楼忍不住拍桌子,“戴局长死了,毛人凤及不上戴局长,怕管不住旧臣吧。” “许主任还能搭上军统的线?”明诚回忆起前事,“军统以前虽然也干走私的事情,可是战时没有办法……而且……” 明楼长叹一声,“你以前做的事情,终究是脱不干净了。” 秋后算账,谁又有法子呢。 “干不干净,我也没有法子,大哥,您不必因此束手。”明诚上前去替明楼揉太阳穴,“我以前经手的账目,都和家里的分干净了,有一些绕不开的,或者大姐之前支援组织的痕迹,我也清理干净了。” “我何尝是怕你连累?”明楼推开了明诚,“你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我下令的?不是我吩咐的?你的手不干净,那是因为我,你急赤白脸地把我推脱掉,存了什么心思?” 明诚沉默着。 “十一年了吧?”明楼叹气。 “今年过了年,就是十二年了。”明诚知道他想说什么事情,“如果从我遇见烟缸的第一面开始算起,应该是十三年了。” “青瓷……”明楼低声唤他的代号,“当年我还没有来得及怨她拉你下水,她就死了,生死无常,我始终后悔,你和明台,我一个都保不住。” “谁知道就这么巧呢,”明楼兀自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来,“偏偏她四处躲藏,居然能够碰上你,还认出了你……” 明诚告诉过他,他是怎么被烟缸发展成下线的,是那一次的游行,烟缸闯入了他的画室。然而明楼不知道的是,明诚遇见烟缸,不止一次。 明诚的手顿了顿。 “其实我知道,后来想想,你那么细心聪明,以前我到底把你当成个小孩子,和王天风言行之间也不太注意,你大概也是有所发觉的吧?”明楼拍拍明诚的手背,“你终究还是走了我的路。” “我杀过很多人,在巴黎,在东北,甚至北平,上海。骗你说我去出差,我要工作。手上沾着血,半夜里回来,你在房间里睡得好好的,客厅里摆着你的画,床头是你的琴谱……” 明楼的记忆里,那大概是这辈子之中,最温暖的一副场景了。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做的一切,真的是太值得了——不止你,或许因为有我那么一点出力,以后在中国,在每一户人家里,每一个孩子,都能有这样的日子。” 明诚的手轻轻地搭在明楼的肩膀上,“您还记得您以前,教训明台不听话,非要跟着王天风走的时候,说了什么了么?” 那是因为你骨子里,就存了报国的志向。 所以不管是不是王天风,他都不会回家了。 “我接触到了烟缸,她确实也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是有些东西,永远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更痛苦。白日里还在一起聊天的同学,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还有很多很多。 幻灯画片里,那些狞笑着的日本人,那些哭号着的同胞,都定格在了一瞬间。街上喧嚷的游行,震耳欲聋的口号,泣血的嚎啕。 他在画室里,画着几百年前宫殿里,鎏金镀彩的生活。他在琴房里,弹着软绵绵的全是爱意的曲调。 死亡来得太容易了,他的好日子,同样也过得很容易。 “你是那一次才见到烟缸的吧?” “我第一次见她,是那次的音乐会。”明诚感觉到明楼的脊背一瞬间僵硬了,“大哥,后来我才知道,我精心准备的一次演出,原来,也不过是您计划之中的一部分。” “你是那一次发现的?”明楼握着他的手,“那段时日里,你从来就不可能被我写入计划。” “学艺术……总有些细枝末节特别较劲。”明诚任凭明楼捏着他手指的骨节,“酸溜溜的我,和担负着国仇家恨的你……我觉得,我不配站在你的身边。” “您常说要保持常态。”明诚制止了明楼准备说的话,“那就保持常态……可是,让我放肆一次好不好?” 明诚贴着明楼的颈项低头,耳鬓厮磨,然后,贴上了他的唇。 他一辈子,最学不会的,就是点到为止。 37 北平。 许是明台那日的话起了作用,许是方孟韦这一次的态度太过坚决,又或者是明诚之前说要把木兰送去法国,十足十地吓坏了她。木兰这两个月来,老实得不得了。每日里乖乖地上下学,做功课,隔一日明台来家里上钢琴课,有空的时候还愿意陪着程小云做做家务,或者学唱几句小调。 后来方孟韦试着不去接送她,木兰也乖乖地跟着司机回家,或者自己回来。 方孟韦这才对明台有了根本的改观。尽管他知道明诚的话或许起了点作用,可是木兰自小娇惯,保不齐她再闹腾几日,他也顶不住了。 是日,明诚给方公馆去电,和方步亭谈事情。方步亭说完公事,便让木兰来接电话。 “哥哥。”木兰自从上一次之后,就没有再和明诚通过电话了,“近来好么?” “这话还真不像我们大小姐说的。”明诚在电话那边笑,“我有什么不好的?你呢?你小哥给我的信里说,你近来很是改了性子呀?” “想明白一些事情。”木兰拿着电话筒,“但是还有一些事情不明白。” “你想我么?”明诚突然问道。 木兰眼睛一亮,“哥哥,你是要来北平呀?” 方步亭刚才可没有听见明诚说这件事,放下了文件,“你哥哥哪里有这个闲时间?你别扯着你哥哥撒娇。” “我说过的,你要是真想我了,我走一趟北平也不是什么难事。”明诚歪着头夹着电话,翻自己的笔记本,“下个月初吧,我有公事,走一趟北平,本来只待一日……顺便去看看你也可以。” “大爸,这可是哥哥自己说的。”木兰兴高采烈的。 方步亭默然,他如何不知道,明诚非走这一趟,哪里是为了木兰,怕是还有其他的事情——明楼身居高位,真要派人公差,怎么样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副手亲自走一趟。况且明诚和方孟韦这层关系,明诚想在北平轻易地走动办事,可是不太容易了。 另一边,明楼也一直看着笑得开花的明诚。 人啊,怎可能真的对亲情没有一点眷恋呢。从前有多缺乏,如今就会有多珍视。 方孟韦回来的时候,就见今日一直不知道是真的不开心还是故作忧郁的木兰十分地高兴,走路都带着蹦的。 在家就好。方孟韦想起今日警察局里抓回来的几个学生头头,满嘴的主义信仰,一脸的为革命献身的样子,说起共产主义来头头是道,结果被几个底下的小警察稍微用点刑,全都哭爹喊娘,保证绝对不是共产党。 方孟韦才不信共产党会发展这样的拖后腿的人呢。 “爸,我能不能跟着崔叔去一趟南京?”方孟韦问方步亭。 方步亭看他一眼,方孟韦忙讨好地笑道:“我就是出外勤的时候见到了崔叔,听崔婶说的。” “你不上班?”方步亭说道,“非跟着去?你大哥就没有和你联系过?” 还真没有。 “也耽误不了几天,我和局长说说就好了。”方孟韦从佣人手里接过一叠点心放在自己的面前,挑了挑,发现都差不多大,拿了一块,“顺便也去一下小弟家里。” 重庆一别,也将近半年了。 “阿诚下个月也来北平一趟,你就别跑了。”方步亭说道,“也顾顾家里,顾顾木兰。” “哦。”方孟韦没多久就把那碟子点心吃得差不多了,木兰洗个手回来,发现一块也不给她剩,顿时就拉下了脸。 “你年纪都能做我爹了你还和我抢吃的。”木兰推了他一把。 “我们家又不缺这点子吃的。”方孟韦拿了别的东西给木兰,亲自送到嘴边,“你哥哥要来北平,你就那么冷静?” “下午里听着电话呢。” “你撒娇要你哥哥来的吧?” 木兰扭过头去不理他。 崔中石是三日后启程去南京的,一来,是方步亭的嘱托,去看望这个至今和家里几乎没有联系的长子,二来,还存了其他的心思。 去年底他碰巧借调到外地出差,没有见着方家那个终于找回来的幼子。听方步亭和谢培东提起来,仿佛还是方孟敖亲自找回来的,方步亭说起来,先是感慨苍天有眼,还肯可怜他这个曾经抛弃了父子人伦的人,而后,便是说,幼子回来了,长子对家里的心结,总算也解开了一些。 方孟敖启程去南京之前,崔中石见过他一次,方孟敖走得不声不响,倒也愿意和他道别。 “你找回你弟弟了?” “谈不上吧,终究他还是和他养父母家里亲近一些。”方孟敖说,“也不是父母,他是长兄和长姐带大的。” “和你一样,”崔中石的上海乡音一直很明显,说起话来轻轻缓缓的,“是个重视兄弟亲情的人。” “人真的能够做到不带一点怨恨么?” “你说的是什么呀,是不恨家庭,还是不恨亲人?”崔中石笑了,“你能够问出来,说到底,你也是不恨,大约是你的小弟,格外看得通透一些,知道握着现在手里拥有的。” 火车南去。 明诚这些日子闲下来,才想起来,到了南京那么久,他的兄长可是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都没有过,更别说有空见一见这一句空话了。 刚开始的时候,明诚像对明台一样,隔三差五地想点办法捎点东西给方孟敖,上好的美国的雪茄,法国的衣服,倒了几手才弄来的咖啡茶叶,还有许多紧俏的物资。 原以为他收了,没想到他只是攒到月底,一起给明诚退回来。 那一日明诚在明公馆收到那一包东西,明楼足足嘲笑了他半日。笑他自作多情找事情做。 明诚虽然做这些事情,多多少少沾了点不正道的东西,可是买东西的钱可是干干净净的。他没办法和方孟敖理论,只能不捎东西,捎封信去问问安好。 “你就一点发电报的本事都忘光了?这点小事还去求人?”明楼见明诚在房间里读信,伸手拿过来,发现不过寥寥几行字,方大队长写信和发电报一样,“浪费纸……” “你怎么那么多事?”明诚把信拿回来,“有空就劳烦您大驾理理文件,整日里什么牛鬼蛇神都来找我要门路……什么鬼门路……” “嘿,你小子!”明楼作势要去打明诚,明诚笑着躲开,明楼大约是心情好,难得的,撸起袖子就把明诚按在床上,“我是太久没有教训你了?” “我求之不得。”明诚故意歪曲明楼的意思。 明楼嗤笑。 “咳,”房间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你们……” 明诚一把就把明楼推开,从床上跳了起来,明楼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此时,明镜就站在门口。 明诚尴尬极了,“大姐,我们闹着玩呢……” 明楼理了理领口,“大姐啊,有什么事吗?”大言不惭的,“他刚才挖苦我,我教训教训他。” “我下午要去和苏太太喝茶,阿诚送我去吧。”明镜扫了一眼两人,“阿诚挖没挖苦你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是没事找茬欺负阿诚,多大人了你还当成个小孩子教训?” 明诚八面玲珑,是对外人的,此刻在明镜面前,窘迫得无地自容,又怕自己说的话太过放肆,被明镜看出什么,一时间手足无措,耳朵飞红。 “您不会又是带阿诚去相亲吧?他下午有公事,不能去。”明楼说道,每次明镜说要明诚送去哪儿的时候,明诚基本是就是跑不掉地要去相亲了。 “每一次都有公事?”明镜挑眉。 明诚哪里还敢反驳,生怕明镜胡乱联想,急忙就乖乖地答应了,“大姐,我换身衣服就送您去。” “这才听话。”明镜很满意,“好好打扮一下啊。” 明诚应是。被明楼在明镜看不见的地方白了一眼。 等到明镜下楼了,明诚才敢长出一口气,“我的天啊……” “确实是天啊,”明楼叹气,“两个特工,没有发现一个普通的女人……” “以前求着你你都不肯亲近一点,”明诚斜了他一眼,“挑着大姐在家的时候你……” “意外。”明楼示意明诚替他整理衣角和领带,“不过下午真的有公事,你顺带吧。”他凑近明诚耳朵边说了几句。 “所以我要带着枪去相亲?” “你还真想相亲——我不拦你。” 明诚撇嘴,确实不阻拦,但是会秋后算账。该算的账不算,不该算的,门儿清。 38 明诚心虚。 他可以为了明楼,心甘情愿地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却永远也无法面对明镜。 “等到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光明正大的,明台和锦云,你和你大哥也趁早找到看得上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一家人圆圆满满,这些年,也不枉受过的苦楚了。” 那一年是1944年的春节。明镜这样对他说。 明镜有时候叫他弹琴,最喜欢的,还是那首他写的《家》。她不大懂明诚学的那些交响,合奏,协奏,组曲,独独喜欢一些简单的小调。她大约觉得,半世的辛苦,为的就是曲子里的那几分隐隐约约的欢喜和满满的甜蜜。 明诚不敢说,不能说。那些年里,他的欢喜和甜蜜,统统来自一个最不能妄想的人。 “这是苏太太的娘家表妹,林小姐。”明镜拉着他在苏太太家里的花园里坐下,笑意盈盈的,“林小姐,这是我的二弟,明诚——你叫他阿诚就好了呀。” 明诚这一次相亲,格外认真,因为心存内疚,总想讨明镜欢心。 “林小姐好。”明诚进退十分得宜,十足的绅士的派头,林小姐伸出手来,他轻轻地握了握指节,“很荣幸见到您。” “明诚先生客气了。”林小姐穿着时下大学生常穿的盘扣上衣和及膝半裙,梳着两条辫子。 明诚看她左右不过二十岁的样子,实在是……太小了吧?锦云尚且比明台大两岁呢。 “看这两个孩子,还是客气呢。”苏太太对明诚很满意,对明镜笑道。 “我们阿诚,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让我操过心。”明镜一脸的欣慰和满意,“你也知道我,为了撑着家业,至今也没有成家,也就指望这两个弟弟了。阿诚争气,现在家里的产业都是阿诚在打理的。” “我们玉儿,虽然年纪小了一些,不过现在在中央大学,上哲学系,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苏太太对着明诚介绍道,“每月里都有文章见报呢。” 林小姐脸上倒是一直淡淡的。 明镜以为林小姐不满意,“林小姐呀,我们阿诚也是留过学的,在巴黎索邦大学,艺术系硕士,政治经济学学士,还有音乐系的学位,虽然是旁听,也是有的呀。哎呀,我们阿诚的画画特别好,钢琴也弹得好……” “敢问明诚先生一句,”林小姐仍旧是一脸清淡的表情,“在巴黎那么多年,可曾体会到些许的革命的信仰?” 明诚差点一口茶就喷了出来,这个林小姐看来是个进步青年啊,“林小姐,您如果说的是街上的游行,学生里发的传单,流传的书籍,这个我倒是见过不少,不过我归国也很多年了,远离大学校园也很久了,不知道林小姐现在指的是?” “在巴黎呆过那么多年的人,为什么还在替国民党卖命呢?” 林小姐语出惊人,苏太太大惊失色,“玉儿!你在胡说什么呢!” 明镜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他们明家的人,向来只有他们挑剔别人的,哪里能容忍旁人这样奚落,“看来林小姐,很有大志向的呀。” “谈不上志向,只是看不得在我锦衣玉食的时候,百姓刚过了战乱,还要受此苦楚。”林小姐平淡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忧国忧民,愤世嫉俗,“听说明诚先生在财政司供职,不知道明诚先生可知,如今米价几何,南京城里的平民,如今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明诚从来不会这些小女孩子一般见识,转头看看明镜,“大姐,这次可不是我的不对了,人家林小姐看不上眼。” 明镜早就很不高兴了,心想要不是不能说,绝对要把明诚的党员证甩在她脸上,看看谁才是有信仰的人。 “明诚先生,原也是个俗人,看人先看相貌,而后看家庭,再三看履历,您身居这样的位子,为何就不能换一个崇高的信仰,为百姓谋一二福利呢?” 明诚爽朗地笑了几声,“林小姐,很多事情,多说无益,不过我奉劝您一句,万事别凭性子做事。若有来日,您自然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了。” 回程的路上,明镜的气愤全都写在脸上了。 “好了,大姐,您以后也别忙活了。”明诚趁机劝道,“而且,林小姐才二十岁,我看她都跟我那个小妹差不多了。” “现在的学生呀,真是不懂事。”明镜耿耿于怀那位林小姐趾高气扬的样子,“还有呀,你都快三十二了,你父亲当真不急?” 明诚心想他父亲可是从来不管那些事情的人,“大约是我母亲走得早,他觉得愧疚,所以但凡我兄长和孟韦的意见,多多少少都顺从一些,对我也是一样的。” “哦,大姐,我是真的有公事的。”明诚从后视镜看明镜,也不隐瞒,“是组织上的事情。”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呀!”明镜一下子比明诚还急了,“快快快!把我放在前面的那个商场里,你快点去办事!你大哥怎么这个德行!居然不说……” “您别说是我说的啊,装不知道,否则大哥饶不了我。”明诚在前方停了车。 明镜一叠声地应是,“小心点啊!我绝对不告诉你大哥,我就说只有你是贴心的呀……” 明诚敢告诉明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地下党的联络站递来了消息,要求明诚亲自去联络站接命令。一般这样郑重,说明命令的保密级别非常高,只能明诚亲自接,再递给负责人明楼,余下的人,统统都不能知道。 联络站隐藏在一条弄堂里,一栋小楼,带个小院,电台在地下。明诚隐身与街巷之中,七拐八绕,到了站里。 明诚接过耳机,亲自破译电码。 特殊加密过的,而且是三重加密。明诚花了些时间,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电码的内容。 “急电眼镜蛇,专项秘密保护特殊行动员,代号东风,协助发展。” 这个级别的命令,是要明楼亲自担保责任万无一失的,进而,也只能由明诚独自执行。且命令里是协助发展,说明这个特殊行动员来南京,是来策反或者发展特别重要的人物。 如果放在以前,这个事情并不棘手,因为明楼同时是一个地区里国共两党地下机构的最高长官,然而明诚与明楼战后在军统里的嘉奖和调令迟迟未下,戴笠又死在来南京的途中,军统局里风云变幻,明楼,已经很久都没有接触到核心高层了。 明诚回去,和明楼汇报这件事情。 明楼却笑了,“你觉得军统用了我这么多年,是想抛开就能抛开的么?” “毛局长对南京的军统站由谁节制,可还没有正式命令呢。”明诚说道,“这一次要保护那个特殊专员,我怕军统方面若是发觉了什么,我们才刚重建地下组织不久,力量不足……” “你自己就是军统。”明楼握着拳头敲敲明诚的胸口,“不日很多事情就要确定下来了,你先找机会和特殊专员接头,你亲自保护他。” “那您这边……” “军统总局,也回迁南京了,我总要会会新帝,找找我们这些旧臣的位子。”明楼说得十分轻松。 明诚没有太放在心上,心里已经在盘算着特殊专员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了,居然如此郑重。南京城里有什么要紧的人物,在政府里财政司里平日里所见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背景,但是好像未必可以发展吧? 崔中石抵达南京的第二日,下榻在一个小旅店里。桌上放着一张当天的报纸。 上面有接头的暗号——时间、地点、接头语。 崔中石知道组织上对这次任务的重视,然而他毕竟有一层掩护身份,觉得还算安全,便稍加收拾了之后,就往接头的地方去了。 竟是一家高档的咖啡厅。崔中石摇摇头,组织里的人什么时候行事如此高调了。 入店,左侧十三号桌子,一个男人,穿着深蓝色的立领风衣,打着暗棕色的领带。崔中石走近他,“先生可是来等人的。” “佳人有约。”对方答道,放下了报纸。 崔中石一瞬间就愣住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来掩饰自己的表情。 那张和方孟韦一模一样的脸,可是绝对不是方孟韦。方孟韦还在北平,他也不可能是组织上的人。 崔中石的表情太夸张了,夸张得明诚不可能不起疑,心里顿时闪过了一个最不可能的想法。 崔中石在明诚对面坐下,似乎还想确认一遍,挥了挥手里的报纸。 “东风要来,总要有人接的。”明诚道。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东风和方家有关系,起码是认得方孟韦的。明诚心想,否则不至于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先生,可知道我是谁?” “三十年,失而复得的大幸。”崔中石叹道,“到头来……竟然是你……” 崔中石如何不知道明诚是军统里战功赫赫的特工? 明诚却没有丝毫的惊喜,唯有的,只是难以置信,“您是孟韦说过的崔叔吧?”明诚听崔中石也是一口上海乡音,再联想一下任务的内容,“我兄长是……” 崔中石点头。他此次前来,确实是为了做方孟敖的引路人。 “我以为,来日的同室操戈,有我一个不孝子就够了。”明诚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谁有办法呢?前路不明,我们必须选择最光明的道路,才能不辜负自己的信仰。”崔中石的声音向来很轻,也很温柔,“明诚先生是吧?比起孟敖和孟韦,您走的路,才千难万难。” “组织上,需要方孟敖,我自然没有异议。”明诚说道,“平日里,先生与我保持常态吧。且先生是我方家派来的人,我掩护您,也更方便一些。” “方家,知道么?”崔中石刚一问出口,就知道自己多余了。 不可能知道的。 “我追随党的时候,尚不知道有生身父母和兄弟,然而,信仰的路,从来无关这些儿女父子感情。” “与子共勉。” “人生幸事。 39 “您先住在这儿吧。” 明诚直接光明正大地带着崔中石去了南京国际宾馆,崔中石拿着行李下车,总觉得明诚太过张扬。 “崔先生不必担心,我在南京,包括我大哥在内,不躲不藏才是最好的掩护。”明诚笑道,“我们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您太破费了。”崔中石道。 “不是破费,而是明家的客人,不能太寒碜,而且,我和方家的真实关系,也根本瞒不住的,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光明正大,您别忘了,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军统。”明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崔中石见明诚胸有成竹,便知道他早有安排。 明诚略微交代了崔中石一些事情,“本来任务最重,我应该贴身保护先生,可是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太多人看着,一时走不开。加上今天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会是崔先生,事先和家姐提过要做组织上的事情。” 崔中石脸上显出惊讶来,“难道明小姐也……” “自然不会。”明诚摇头,“亲弟弟,有些事情,怎么也瞒不住罢了。” 两人告辞,明诚独自开车回去。 他还盘算着过两日就把崔中石领回明公馆去,告诉明镜是方家派来的人就可以了。尽管崔中石的真实身份让他吃惊,但是这样反倒使得任务简单了许多。只是组织上要发展方孟敖做特殊党员,这是他一直没有想到的。 他知道,方孟敖从军那么多年,什么党派的队都没有站过。 然而前后的事情串起来想想,明诚总觉得有什么是他忽略了的。 尤其是回家之后,明楼那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深深地让他怀疑。 “哟,相亲回来啦?”明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那家的姑娘怎么样?” “进步青年,看不上我等为国府卖命的人。” “哎呀,真是可怜。”明楼摇头晃脑地叹气,“我仿佛记得有人当年相亲的时候,被嫌弃过替汪伪政府卖命?时过境迁,看来始终没有站队成功过呀。” “天地良心,我除了您的队,还站过谁的?”明诚凑过去,自上而下地看着明楼,“大哥,您又瞒我事情了吧?” 明楼拉着明诚在沙发上坐下,给他递了一块柚子,明诚顺手拿过来想啃。 “谁让你自己吃了?”明楼示意明诚剥柚子皮和壳,把柚子肉放在盘子里。 明诚不理他,扔了柚子,“你知道我今日见到谁了吗?” “佳人。” “你……”明诚心想自己就不该用这种接头的暗号,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来的人会是崔中石?” “你前段时间为了方家的事情殚精竭虑,为了你的兄长四处奔走,我呀,也理解,但是工作啊,总是要有人做的。”明楼学明诚压低声音说话,但是难度有些大,胸腔深处升起的共鸣显得声音回旋不已余音绕梁,喷出的温热的气息就在明诚的耳边盘旋不去,“你说反了一件事,我是先知道东风是谁,然后才知道你和方家的真实关系。” 崔中石是暗子。 在方家多年的暗子。 “明台被派去重庆,本来应该是协助崔中石的行动,然而事出意外,崔中石和明台没有接上头,明台也不适合做策反的工作,到北平之后,明台也是负责行动的。”明楼的声音就在明诚的耳边,穿透耳膜,每一根毫毛都悚然而立,“至于你兄长,成为预备被发展的特殊党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你什么都知道?” “我还知道更多的事情。”明楼颔首,比如,方家里更深的人。 “那明台接近方家的意义是什么?”明诚猜得出来明楼应该很早就摸清了很多方家的情况,“还有……非逼得我自己查自己的亲生父亲?” “首先,我不只是你大哥,还是你上司,往大里说,我还是中共南方局举足轻重的人,不存在我瞒不瞒你的情况,只存在你该不该知道的情况。”明楼拍上明诚的肩膀,“其次,方家的很多事情,我是在你和家人相认之后,才着手调查的,至于崔中石,以前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代号,手下那么多人,我又不是他的直接上线……” 只能说,明诚是方家的儿子,加快了整个计划。很多事情都变得更容易解决了。 “您答应过我,不止一次了,再也不相欺。”明诚执着的不是自己要不要与亲人为敌。 “我从未欺骗过你——但是,公事归公事,私事是私事,你要我提醒你几次,你才能分得清?”明楼的语气严厉了起来,“我现在和你说的是公事。” “洗耳恭听。” 明楼知道明诚只是一时赌气,“完成你的任务,掩护东风,让他顺利安全地会见目标,发展目标,必要时候,你提供一切帮助。” 明诚自然明白明楼的意思。 掩护崔中石的真实目的,就得造一个合情合理的假目的。他和方家的关系要顺理成章地大白于天下。方孟敖一直是国民党当局里十分重视的人物,亲弟是军统,那么亲哥哥,怎么可能背叛? 他不敢,也不能。 明诚抽了抽鼻子,明楼到了这个境地,仍旧是领两份工资,吃两家饭,“军统局里可是至今都不和我们联系,退一步说,戴局长死了,曾经的死间计划如何解密?明台,王天风,郭骑云,于曼丽,还有那么多的人,我们曾经的计划,牺牲的人,都怎么办?” “活的人尚且顾不上了。”明楼叹气,“死人,就暂且放一放吧。” “我能求您一件事么?” “不能。”明楼斩钉截铁,“阿诚,你不小了,再亲密的人之间,也不可能做到完完全全地坦诚——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 “我想站在您的身边。” “不是,”明楼摇头,“那个时候——你也口口声声地答应了要听我的话,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艺术家——我信了,然后我却在烟缸的花店里见到了你。” “您这是翻旧账。”明诚撇嘴,但是他确实理亏,仔细想想,又觉得没有道理,“当时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所以呢?”明楼耸肩摊手,“所有的欺骗和隐瞒,都来自一厢情愿的私心——你能保证你一辈子半分私心也没有么?” 明诚尚来不及反驳,明楼就抬手背去挡了挡他的嘴巴。 “自然,论起说情话,我可说不过艺术家。”明楼从说公事到调笑,花了一秒钟,“你这些年,办的事情,做的工作,都非常的优秀,可是你对于感情,太过于执念了。” “我若是时时都能握着在手里,何来的执念?” 明楼笑着摇头,也不说话,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何谓执念,明诚至今不懂,但是明楼知道。 明诚十岁,被他亲自带回了明家。幼年太过痛苦,遇见的第一抹阳光,就当成了天。可是他明楼,怎么可能是天? 十年的光景,半是教养半是陪伴,明楼尚且有过其他的恋人,也有过其他的经历,明诚自小,生活里除了明家,除了他,再无他人。这样的感情来得太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到,明楼深刻地觉得自己影响明诚一整个人生。 起码他走过每一条路,明诚都走上了。 “彼此相恋,两生欢喜。”明楼看着明诚的眼睛,多少年了都是像出生的小鹿一样,“还不够么?” 明诚举手投降。 他从来就不是明楼的对手,从明楼处得来的酸甜苦辣,痛楚欢欣,全都只有一个味道——渗入骨髓的甜蜜。 真真是疯了。 临近晚饭的时候明诚去了商场一趟,接明镜,顺便买些东西,和明镜交代说是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父亲的左右手要来南京一趟,在家里借住几日。 “你父亲是放心不下你?”明镜见明诚买了许多东西,知道那人在方家的地位应该是不低的,一时间又觉得有些不高兴,明诚在明家好好的,方家还偏要派个人来看看。 明诚从后视镜了见了明镜的表情变化,“也不是来看我的,我哪有什么好看的,在明家又不缺吃喝。我兄长和家里关系不是很好,到南京大半年和家里都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崔先生和我兄长关系不错,我父亲托他走一趟。” 明镜脸色和缓了些,“你兄长年纪也不小了,什么事情不能和家人缓和了,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嘛。” “一时半会,总是心结难解的。他的性子您也知道。” 明镜还记得方孟敖直接上门要人的丰功伟绩呢,当即也笑。 “组织上是给你什么事情了?”明镜想起这茬,“你没什么事情吧?” “交接点情报罢了。”明诚说道,“大姐,这些事情您自己知道就好……本来我也不能透口风给您的。” “我知道一点怎么了?”明镜从后面拍了明诚一下,“你们两个天天在外面不知道忙些什么出生入死的事情,把我瞒得好好的……连一点担心都没处使……” 原本明镜还是个红色资本家——时常做提供援助的事情,可是自从明楼向她坦白了他在南方局的身份之后,这些事情,也被明诚接手了,现在明镜可以说是半点和组织的关系都没有了。 按照纪律,明镜是半点组织上的事情都不能知道的。 明诚有时候是会背着明楼偷偷说点无关紧要的事情安抚明镜,也是怕明镜觉得自己要为信仰出力而做出其他太过冲动的事情来。 “好啦好啦,别摆那个表情。”明镜安抚地拍拍他,“我知道……我不能给你们添乱……” 安心做一个有钱人,过悠闲的生活。这就是明镜能做的最大的助力了。 过了两日,明诚才去和崔中石见面,商定了去见方孟敖的日子。明诚本来还想说什么时候托人给方孟敖捎口信。 崔中石笑着说不用,“我已经给他信了。普通的信件,不怕查。他还想办法和我通了次电话。” 明诚倒是没有想到方孟敖对崔中石如此的好。 崔中石大致也知道明诚在想什么,“我不是第一次替行长去看孟敖了,我虚长你们几岁,他叫我声崔叔,把我当大哥——说到底,他也是放不下家里的,就像他父亲放不下他一样。” “明诚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也不必和我那么客气。”崔中石的声音一贯温柔,“像孟敖一样叫我崔叔就可以了。” 明诚看看崔中石那张和明楼差不多年岁的脸,始终喊不出口。 “崔先生客气了,礼数总要有的,您是长辈,叫我一声阿诚就可以了。” “阿诚……”崔中石唤了唤明诚的名字,“说来不怕您笑,我还问过行长,怎么不让你跟着您兄弟的序齿起名字。” 明诚也好奇了起来,“父亲怎么说?” “我的孩子,冠了别人的名姓,但是也始终是我的孩子。说到底,养育之恩,远比我这个三十年不见踪迹的父亲实在得多。” 崔中石学着方步亭的语气。 明诚默然了一会儿,“父亲实在是不必如此愧疚。” “您也实在不必如此懂事。” “过了撒娇的年岁了,”明诚浅笑道,“父亲于我,是从无到有;我之于父亲,是失而复得,本是两厢大幸的事情,愧疚,亏欠,怨恨,责怪,太过沉重了。” “这样的世道。”崔中石看看窗外的天空,“最难的,大约就是轻松地前行吧。” 夏日的天空,辽远而深湛。 40 “许主任过分紧张了。” 许春秋的宅邸,明楼看着面无表情地退出去的明诚的背影,端着许家下人泡的茶,没有入口,“阿诚来我明家二十年有余,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大的。” 许春秋的笑容毫无破绽,“明司长,您可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能画骨呢?前些日子不慎和明司长起了冲突,我也不是有意为之的,您知道,你我都是脱不开政治的人,总有些不得已。” “各自相安。”明楼放下手里的茶杯,“我不会管您手上的账本,但是您要知道,我明楼能够在国府立足,也不是没有背景的人。” “我手上的账本,您就算查,我也无妨。”许春秋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热茶,夏日炎炎也不例外,“明司长知道我志不在此。” 明楼看他一眼。 许春秋,是李宗仁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许春秋意在何为。 “李将军在北平行辕,手是不是伸太长了。”明楼交叉着双手握着撑在腿上,“况且明某人区区一个地方财政司的司长——啊,为军统卖命那么多年,戴局长一死,半分名位也没有剩下……” 许春秋听出来明楼话里的松动,微微前倾了一些身体,“明司长为了抗日鞠躬尽瘁,军统方面,自然不会不管功臣。” “这就是好处?” “明司长,明家家大业大,可是怎么也大不过……”许春秋伸出了四个手指,“李将军不一样,戎马一生,此时正是需要明先生的时候。” “人总要为自己打算。”许春秋言辞恳切。 明楼神色和缓了一些,正了正衣领,“许主任一心为李将军打算,可知道,比起明家在江浙的地位,在北平,还有谁举足轻重?” 许春秋自然也是人精,“明司长,难不成和北平方家有牵扯?” 明楼哈哈一笑,对着门外歪了歪头,“您看不起的,我们家的养子,不巧,是方家的幼子。” 这是许春秋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在明楼面前没有保持住那副假面皮。 “明司长不是在开玩笑?” “许主任这些天不可能不知道方家派了人来南京吧。”明楼卷了一寸袖子起来,看看时间,“哟,时间不早了……” “明司长还请留步。”许春秋稍加阻拦,“明司长所说的,当真?” “我说的什么?李将军?还是我们阿诚?”明楼笑得开怀,他知道这些天里监视方家举动的人里,也有许春秋的份,此时不过是顺水推舟,“许主任应该也能查得到这几日阿诚和谁来往吧?那就是方家派来南京的人——去看方孟敖是假,看看小儿子才是真的。” 明楼出来的时候,明诚已经在车上等着了,见他出来,就下来开车门。 许春秋一路送明楼出来,此刻再见到明诚,饶是他混迹人情世故那么多年,还是觉得自己难以快速地做到前倨后恭,便只是打量了他几眼,也不说话。 “许主任客气了。” “明司长慢走。” 明诚在车上一贯是絮絮叨叨地和明楼说事情的。明楼听了一半留了一半。明诚近日的任务,其实也有明楼的特意安排在。私事公事,明诚从来就难以分清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虽然掩护崔中石是首要任务,但是,按照明诚的性子,他应该也不会放过这个去看方孟敖的机会。 短时间来看,这样对崔中石的身份的掩护是万无一失的。 “你就光明正大地跟着崔中石去,不怕动静大一点。”明楼吩咐道。 “连着接了明台的两封电报。”明诚说道,拐过一个接口,“潜入行辕的行动不顺利,北平地下党这段时间要求明台的行动组保持静默。” “不会顺利的。” 因为战争,骨肉相残,马上就要成为现实了。 明楼靠着座椅后背闭目休息,“回电给他,除非事涉生死,否则不必和我们联系,一切行动听从北平地下组织的安排。” “是。” 笕桥航校每年的费用,大部分都是南京地方财政司划拨的。 所以明诚就找了个例行查账目的事由,跟着崔中石去了笕桥航校。崔中石说是替方家看方孟敖,实则两手空空,也没带什么东西。 明诚总觉得不好,于是车一拐去了商场,又买了一堆东西。 “孟敖不会要的。”崔中石看着那些东西,心想这个幼子倒是比长子更像话一些。 “您以前去看他……就真的只是看看?” “他性子一直这样。”崔中石笑道,“拧不过来,嘴上说着怨恨父亲,但是也愿意听我说家里的事情,前些年,孟韦和木兰还小些的时候,我就顺便捎些他们两个的照片。” “还是拿着吧。”明诚说道,“军营里能有什么东西,条件差得很,他拿着点东西改善一下生活怎么了——我看他应该还愿意听您的话的。” 那可未必。崔中石一贯是温柔地笑着,也不反驳。 明诚确实不掩饰自己和方家的关系。他开车带着崔中石,后面跟着的车是财政司的一个处长和秘书。 方孟敖早就和军校打了报告,一早就在大门口那儿等着。 崔中石也没有大他几岁,但是他就是愿意和崔中石亲近。想来他的父亲还是太了解他了,从来不和他硬来,派来个崔中石,以柔克刚,偏偏崔中石永远都像一个和蔼的长辈—— 像他想象之中的父亲和长兄的样子。 等到明家那辆气派的汽车开到门口的时候,方孟敖才发现,不是他的小弟碰巧也来看他,而是他的小弟亲自送崔中石过来的。 他那么一愣神的功夫,军校的副校长就和秘书一起走了过来,和明诚相互打招呼。 “例行公事而已。”明诚又像以前方孟敖见到的那样,挂着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笑容,“张处长和秘书会来检查账目,都是例行公事。” “明秘书长客气了。”副校长和明诚握手,“专程来一趟。” “哦,也没有什么,这位是北平分行的崔主任。”明诚介绍道,副校长了然,知道是来找方孟敖的了,“方队长可是等了一早上了。” “受了方行长的嘱托嘛。”崔中石的那口绵软的官话对上副校长粗犷的北方话,总有些诡异的感觉,“烦请您行个方便。” “我已经打过报告了,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方孟敖走过来就是这样一句。 副校长不和他计较,带着人领着张处长和秘书往财会处走了。 “崔叔,你怎么和小弟在一起?”方孟敖问道。 “难不成我只来看你,行长就不能托我顺便看看阿诚呀。”崔中石笑笑,“碰巧阿诚也说,自来了南京,一次也没有见过你。” 方孟敖对明诚,还是非常好的,此时一听也觉得是自己不对了,“对不起啊小弟。” “哪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明诚也笑他耿直过头了,转身去车上搬给他的东西。 方孟敖摇头,“我不要你的东西。” “你和我见外?”明诚不听。 崔中石忙扯住想去明诚理论的方孟敖,“好容易走一趟,你要和我们在这儿说话啊?” 最终明诚还是搬着一堆东西进了方孟敖的房间。 房间很简单,因为是上校教官,所以住的是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些生活用品。 崔中石坐在椅子上,方孟敖坐在床上,两人叙着话。 明诚买的东西确实非常多,就地就拆盒子,替方孟敖摆放,吃食收进床头柜,咖啡摆在桌上,雪茄放在抽屉里,零零散散的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小弟,我自己会收拾。” “你收拾,”明诚切了他一声,“你是准备到月底给我退回去吧?” 边说着,边把所有东西的包装全都拆了,咖啡罐子的口也开了。 “你行了行了。”方孟敖直接上手去拉明诚,明诚躲开,“兄长,您不会是想和我动手吧?” 方孟敖被明诚一句话给噎了回来。 崔中石在一旁笑得不行了。 “这里是军营,你知不知道军人应该怎么样?”眼见着明诚拎着暖壶就准备出去打开水了,方孟敖哪里坐得住。 明诚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说我好歹也是中校副官,虽然级别是低你一点。 方孟敖却以为自己谁不小心戳了明诚的痛楚——但凡是有血性的男人,谁不想血洒沙场为国争光?讪讪地退后了一步,“你又不是我的手下,忙这些做什么。” 明诚察觉了方孟敖的那点子心思,“总得给崔先生泡杯茶吧?” 崔中石从进来到现在,方孟敖愣是连杯水都没有给。 明诚打水回来沏茶,然后借口公事就离开了。 “崔叔,我爸叫你来看小弟,你就真的带着他过来?”方孟敖问道。 “这话不对。”崔中石和蔼地看着这个纵使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和年岁,还愿意初心不改的人,“是他带着我过来的。” “也对,家里不至于对他不放心。”方孟敖想也知道,明诚跟着明楼,左右也是不低的官职在身的人,“我之前看到邸报,军统的戴笠局长死了——对小弟会有影响么?” 崔中石的眼底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你到现在,还是对他军统的身份耿耿于怀么?” “我知道,军统在抗日战争的时候,情报工作是立下过大功的,刺杀的汉奸、日本高官不计其数,替国家得来的情报也是正面战场上不可缺少的动力……”方孟敖顿了顿,“可是我也亲眼见过很多其他的东西……总之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以前尚且可以说国破家亡之际,不论其他,只论保家卫国,那么现在呢?军统现在要刺杀的是谁,要深查彻查的是谁?” “你并没有站党派。” “真到了那一步,我应该倒向谁?”方孟敖看着崔中石的眼睛,“崔叔,这些年,您有意无意向我传授的东西……不都是那个意思么?” “这些年,你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可是有些东西,我希望你知道得更详细一些——我更希望,你所做的选择,从始至终,都是遵从本心的。”崔中石推了推并没有滑落的眼镜。 “我想走一条真正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起码是为了自己的良心的路。”方孟敖站了起来,“但是我想问您一句,孟韦是国民党,小弟也是国民党,还是军统,会不会到了某一个时候,我们真的会走到同室操戈的那一步?” “你还忘了你的父亲,你的姑爹,你的小妹,”崔中石面不改色,“你还有很多的人……我也有很多的人……况且,有些路,本身就是千难万险,只能自己走的。” 崔中石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的都是明诚和明楼的脸。 “父亲能够保得下孟韦。”方孟敖重新坐了下来,“阿诚呢?他怎么办?” 他总是想起明诚的脸,和孟韦一模一样,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他总是有很多副面孔。换一个人,就换一副面孔。他处理起事情来永远游刃有余。不论是感情上的事情还是公事。三十年的失散,竟然对父亲,对家庭,毫无一丝的怨恨。 方孟敖自认为永远做不到。 “方家保不住他,明家……明家也自身难保吧?”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崔中石永远不急不缓,语气不变,“孟敖啊,每个人都要走自己选的路,你若愿意听,我便跟你说说,我是如何选的这条路,好么?” 明诚躲在一间屋子里,透过窗户,看见崔中石和方孟敖走向了飞机的停机场,便知道,一切都在崔中石的掌握之中了。 莫名地,心里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情绪。 当年得知王天风带走了明台的时候,他是非常着急的,担心,心疼,各种情绪都夹杂在一起。那一次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明楼得知他也走上这条路之后会如此震怒了。 你疼爱一个人,在乎一个人,就会想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统统都给他。 不让他在自己跌痛的地方再跌倒。 时至今日,面对方孟敖,则不是这样的感觉。方孟敖必须被发展为特殊党员,一是于大业有益,假以时日,能成为组织的一股扭转乾坤的力量。二,也是为了他自己。国民党内的漩涡太多,太深,太难,方孟敖太过刚烈,迟早要折在里头。 总要有脱身之法,成全这个铁血飞行员一腔报国热血。 明诚摸了摸兜,有些想抽烟。他会抽烟,但是不常抽,只是场面上要过得去。 明楼也抽烟,但是尤其不喜欢他抽烟,所以明诚一般也不会随身带烟。 但是有时候,烟草真的有种力量,仿若汪洋大海之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也罢。 41 方孟敖带着崔中石,消失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 直到凌晨四点,才带着崔中石回的宿舍。 人的眼睛,最不容易骗人了。 崔中石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心里,已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崔叔你在我屋里凑合一晚吧,我明天再请个假,送你回城里。” 方孟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房门,却见明诚还在坐在书桌旁,手里一支香烟,烟雾袅袅的。 他以为明诚早就走了,不料人还在这儿,“小弟……” “哦,没事,我总得把崔先生带回去吧?”明诚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方孟敖见自己早上才清理过的烟灰缸又满了。 “你抽烟也这么凶?” “瞧你说的,有几个男人不抽烟的。”明诚是呆着无聊,心里又在想事情,也就抽上了。 崔中石却在一旁笑了,“我就不会抽烟——怎么也学不会。” “也不是什么好事。”方孟敖走近明诚,明诚也掏出一支香烟给他,他不接,“太娘了——我抽雪茄。” “有什么区别。”明诚把烟收回去,见方孟敖开了支雪茄,就替他点火。 方孟敖深吸了一口,雪茄的红光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尤为明亮,“你抽雪茄吗?” “不大抽,带身上不方便。” 明诚又取了根烟,凑近方孟敖的雪茄,方孟敖一吸,红光点燃了香烟。 “你们两个差不多就不要抽烟了。”崔中石被呛得有些受不住了,“这香烟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天再走?” “是我睡地板还是崔先生睡地板?”明诚拿过外套穿上,“我和崔先生一起回去——你有空也可以给我打个电话什么的,写信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我挺好的。” “我知道你挺好的——难不成只有出事了才要找我?” 方孟敖看着明诚波澜无惊的脸,又想起自己方才下的决心,做的决定,总觉得,他们兄弟两人,是不是,一世,都难再并肩了。 “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做事情总要小心些。”方孟敖拍了拍明诚的肩膀。 明诚索性上前抱了抱他,“兄长,各人有各人的路,我没有办法。” “你当年……” 方孟敖却说不下去了,“路上小心。改日有空再叙吧。” “家人始终是家人,父亲也始终是父亲。” 这是明诚走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方孟敖躺在床上,再难入睡。 他原想对明诚说,你当年,如果没有丢,今日也断断不会走上这样没有回头的路。哪怕像孟韦一样,也入了国民党,也是在册军职,都没有关系。 还在父亲家人的身边,还有人可以庇护,从来不用看人脸色,戴着任何的面具。 或许有另一种可能呢。 留洋,然后做一个学者,或者一个艺术家,什么都好,时局那么乱,就不要回来了。 可能么? 方孟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小弟不丢,母亲没死,自己不和父亲生疏,然后呢? 国难当头,他会甘心躲在后方么? 永远不会的。 他随便读完大学的那一年就参军了,九一八那一年。太年轻,且国府不战日本,还在打内战,他不愿同室操戈,又上不了前线,就一直是后方的军职。 八一三那年,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前线,然后去了西南。 他的父亲再一次地没有顾着他还有眷恋的家。姑妈死了,年幼的木兰没了母亲,全靠着孟韦一个人拼了命地带着她去了重庆。 他记得孟韦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回了一趟那时候还在南京的家,没有见父亲,只和孟韦说,无论如何,都好好读书,以后出国留学。 孟韦不接他的话。 如今看来,他的弟弟比他看得更明白。两个弟弟都是。 “家里不能没有儿子。”那一年方孟韦十八岁,“哥哥愿意在外面闯荡,就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吧,不用担心我,我在家挺好的,大学也录取了,而且现在还有木兰。” 木兰三岁,每天都黏着方孟韦。 方孟敖脑海里还回响着崔中石和他说的话,“只有共产党,才能真正地救民于水火之中。几百万前线将士,数千万的后方百姓,花了多大代价才换来的胜利,可是如今呢?躲过了日本人之手的人民,又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夏夜里,航校最偏僻的一个停机场的荒原之中,他看着这个和蔼的长辈,眼底里全是不输于任何一个铁血将军叱咤疆场的勇往直前之心。 他折服于这样的人,纵使不能扛起刀枪,然而一腔报国之志,誓要进行到底。 “这条路很难,斗争形势也很险峻,然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了未来的新中国,为了我们的父母子女,我们义不容辞。” 崔中石站立在他的身后,“方孟敖同志。” 方孟敖这一夜,做的所有的选择,都是遵从了自己内心所有的想法和信仰。绝无一丝一毫的后悔。 夏日的黎明,来得真早。 方孟敖从床上起来,开了窗户,窗台边的一个小盆栽还带着昨夜被浇了水的水汽。 大约是明诚顺手做的。 方孟敖对于自己不得已的隐瞒,感到了彻骨彻肺的愧疚。 明诚自然不会半夜带着崔中石回去,而是在城外转了一圈,待到八九点之后才带着崔中石回的明家。 正巧明楼准备出门上班,明诚喊了阿香替崔中石收拾房间和行李,转身就打算和明楼一起去政府里。 “回去睡觉吧。”明楼拍拍他,“这班,上不上,也罢了。” “那我打个电话给秘书处交代点事情?” “这个世界没有你一样会转。” 明诚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做了一个“一切顺利”的嘴型。 明楼见四下没人,凑近明诚蹭了蹭他的耳际,“他是和崔中石单线联系,崔中石是北平地下党的人,级别比你低,看来你还是压了你兄长一头。” 明诚耳根发热,又担心会被明镜看见,急忙躲远了一些,“您最近有些奇怪啊?” “人生苦短嘛。”明楼示意明诚替他整理领带,明诚重新替他打了领带,塞进西装里,整整齐齐的。 “那您也不能把天给捅塌了。”明诚对于明楼愿意和他亲近还是非常高兴的。 但是要看地方。 “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说送到嘴里不吃是傻子?” “嘿!”明楼敲了明诚一记脑袋,“我是想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明诚听得有些瘆人。 “既然已经是罪人了,那就作孽作到底好了,来日下地狱,阎王爷会一起算总账的。” 42 明楼到了办公室,见桌上已经放了一杯热咖啡,便知道明诚肯定还是接了电话到秘书处嘱咐了。 黄秘书恭敬地敲门进来,“明司长,这是今日的工作简要安排。” “这些东西今天不用拿进来了,你们看着处理,实在无法处理的,留中不发,再交给我。”明楼挥手让人出去。 他在等人。 许春秋进来的时候,明楼刚刚从柜中拿了一瓶红酒出来。 “许主任来得真是时候。” “明司长今日就亲自做这些事情?”许春秋也不推辞,接过明楼递来的一杯红酒,“怎么不见明诚处长?” 明楼看他一眼,许春秋浅笑。 “许主任看来已经查清楚了。”明楼晃着杯里的酒,“不过,您知道,年轻人,沉不住气,怕是您前倨后恭,他不肯吃这一套。” 许春秋挑了挑眉毛,放下了酒杯,“明司长,他肯不肯……这里有他说话的地方么?” 明楼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人,也是看透了这个世道的。 “李将军确实希望拉拢一些力量,然而方家……太烫手了,拉不住。”许春秋的手指在自己的腿上打着节奏,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曲子,“失散三十年……再疼,也不能把一家赔上去吧?” 明楼转回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许主任不妨直说。” “明司长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您的选择就是明诚处长的选择。”许春秋显然势在必行,“自然,李将军也不会亏待明诚处长,他愿意,那就是连着南北两大经济世家的人,不愿意……也就是您家里的一个下人。您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有用的人,才会有人拉拢。” 明楼眼神微微一滞。 好算盘。与其拉拢方家,不如让方家忌惮,哪一方都不敢靠。然后拉拢了明家,明诚在明家一日,方家不用拉拢,也是拉拢了。 “原先许主任承诺的东西呢?” 许春秋知道明楼不会再阻拦了,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个档案袋,“明司长所求的,不是难事,不过,我也有事相求。” 明楼了然,“所有的相关的账目,都会由阿诚亲自做平——李将军不需要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该有的拨款账目,半分问题都没有。” 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明诚经手,来日,谁也跑不掉。 真真的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从今日起,”许春秋站了起来,正了正衣领,“或许应该称呼您明站长?” “这些事情,就不必拿到台面上说了,明某人,不过是个学经济的人,给国家,给人民,尽点心力,聊胜于无罢了。” “明司长,我还是那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合作愉快。” 许春秋出门很久之后,明楼才打开了那个档案袋。 他知道他走这一步,亲手把明诚推入了一个什么境地。 他没有办法了,他必须掌握南京军统的权力——否则所有的工作,都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偏偏戴笠意外身亡。 他和王天风,都可以说是戴笠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毛人凤接了军统的班,自有亲信,哪里还有他明楼的位置? 档案袋里几份文件。一是任命明楼兼任南京军统分站的站长。二是任命明诚任明楼副官,两人同时军衔升了一级。 三是死间计划在局内解密,王天风及其计划中所有牺牲人员恢复烈士身份。 缺了一个人,明台。 明楼长叹一声,忍不住去揉抽痛的太阳穴。 路太长,不知道在何方是尽头。尽头那儿,是不是深渊万丈? 军统局历来只效忠于蒋总裁,然而明楼既然能够拿到这个任命,许春秋和他背后的人肯定是下了大手笔——他们自然不会傻到暴露明楼是他们已经拉拢的人。 戴笠死了,军统里也不是每个人都信服毛人凤。 钻了缝隙,找了人的弱点,在政治之中沉浮的人,最懂得这样的把戏。 明楼不能不走这一步了。因为国共两党,终究还是走上了骨肉相残的道路。 国府一朝撕裂了两党的和平协议,大军已经同时发向了各大解放区。骨肉相残,终究成真了。 他明楼,做不到力挽狂澜,也不能血战疆场无愧于心,他一辈子,都注定在黑暗之中摸索。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站在阳光下,告诉别人他曾为了国家,亲手把最亲爱的家人、战友、下属统统推入了死地,他也是一个抗日者。 他也曾保家卫国过。 然而他保下的山河,如今又陷入了破碎,风雨飘摇的境地。 午夜梦回,总有人质问他,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唯独你没有死? 没有死,就要战斗。 他还在战斗。用最见不得阳光的方式,用最惨烈的方式。 夏天的太阳很高。 窗户外的光亮有些晃眼睛。明楼眯着眼睛,想着最后一张档案上的那个搭档,疯了一辈子,谁的队都不站。 真好,谁也不为,一辈子,只为了国家和信仰。活来死去,坦坦荡荡。 他不够坦荡。 桌上的咖啡凉却了。明诚总是担心他这些琐碎的小事,却一直没有发现,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是不会喝别人手里递来的东西的。 明楼转着桌上的一支钢笔,是明诚的,准确的说是一支用来画速写的钢笔,他见着好看,就非要拿走。明诚总是让着他。 后来才得知是明诚从巴黎带回来的最后一支了。他要还,明诚不要,他赌气说给他买一箱。 “确实是只很普通的钢笔。”明诚笑笑,“没什么稀奇,其实就是学校商店里几块钱买的,不过那时候刚上艺术系,学了这些,和同学一样觉得好玩,就自己画了花样,找了工科的同学帮忙镀上去的,又自己刻了几笔。” “就这一支了?”明楼心想怪不得那么好看。 “那会儿做了一批,大家一人分了几支,我把剩下的都收起来了,十多年,坏得也差不多了。” “现在你自己做一支很难?” 明楼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纯粹是脑子有病。 不是做一支笔很难,而是再回到那时候的心境,是不可能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很想告诉明诚,在巴黎,在上海,哪怕是现在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恨不得把他圈在怀里。 告诉他,他真的愿意做一个万劫不复的罪人。 他挣扎了那么多年,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有朝一日,明诚终于也会厌倦了,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享受一份简单的感情。 明诚一步步地,走到他的身边,终于长成了一棵和他并肩的大树。 暴风雨却即将来临了。 明诚下午的时候还是来上班了。 秘书处的人见到他都是一副救世主终于来临的表情。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明诚一边泡茶一边问。 “许主任来了一趟,和司长谈了一会事情,还有,许主任的秘书说,这个是给您的。”小秘书递来一个精致的盒子。 明诚放下茶壶,把盒子打开一看—— 竟是一套上好的油画颜料,巴黎的,而且是一家如今已经倒闭了许久的画坊独有的。 真是摸得准他的喜好。 明诚摸了摸颜料,知道这不是现买的,应该也是被人收藏了一些年头的东西,看了是为了他忍痛割爱了。明诚倒是有些好奇,贵不贵重不是问题,问题是就那么容易碰上一个和他说得上志同道合的人? “怎么还给您送旧东西?”小秘书上来巴结明诚,“以前那个许主任还不是看不起您,现在送东西来——还敢送旧的……” 明诚冷笑了一下,“有些东西啊,送对了人,哪怕是黄金也比不上的——人家什么时候看得起我了——要么是看得起明家,要么是……” 明诚收了声音,才放出自己是方家人的消息,动作就这么快。 明楼的电话进来的恰到好处。 “来了就进我办公室,有时间和小秘书说话没时间沏茶?” 所以明诚一直怀疑明楼是装了窃听器在秘书处的,然而他这个老牌特工一直没有发现。 不过因着近日明楼莫名其妙地对他不再拒绝和推却,隐隐还有些主动亲近的意思,明诚的心情也十分的好。 当下便拿着茶壶进明楼办公室了。 43 清茶一缕,徐徐倒入茶杯。 “咖啡不能喝?”明诚看那杯丝毫没有动过的咖啡,“小黄秘书还是不会泡咖啡?” “你教她了?” “能有多难?”明诚收走那杯咖啡,鼻翼翕动了一下,“你喝酒啦?” “一起?”明楼敲敲桌子。 明诚开了柜子拿酒,绛红色的液体徐徐倒入高脚杯里,“大哥,虽然我个人是很开心的,但是,事出反常即有妖。” “越发有出息了,编排我都不打草稿了。”明楼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怎么了,艺术家,以前不是你常常感叹求而不得太过痛楚么?” “天上掉馅饼,会砸死人的。”明诚没有给自己倒酒,前一夜抽了太多的烟,他觉得应该为了自己能够长命几天克制一点。 “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过几天出差,我顺便送崔先生回去。”明诚说道。 “走一趟方家?”明楼知道明诚的打算,“然后你还要见见那个混世魔王?” “我看我侄子去。”明诚明白明楼只是嘴上埋汰明台罢了,明台真出了事,他跳得明镜还快。 明楼翻出刚才的那个档案袋,示意明诚自己看。 明诚翻看了许久。 “升官了啊……还是你的副官。” “你有什么意见?” “哪里敢的呀,只要你不赶我走……啊反正你也赶不走了。”明诚把档案收好,“那曲里怎么唱来着……愿此生终老什么玩意……” “西洋的东西学了一肚子,祖宗的东西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明楼不接他的词,赶他出去工作去。 明诚确实真的想不起那两句词来,他会京胡,也会一些戏曲——明楼要他会的,他自然精通。 明楼靠着椅背。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唱什么不好,偏偏选这首长生殿。 他不唱昆曲,明诚从识字起学的都是西洋科学与艺术,对这个一知半解,出国得又早,满肚子里巴黎人的罗曼蒂克。 哪里懂得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长恨无尽止。 南京地下党的工作,进行的非常艰难。然而明楼终于将军统南京站的权力收入了囊中,军统方面对地下党的围剿,总算是可以找到了一丝突破之机。 南京的学潮并没有北平激烈,加上国府回迁,对这方面丝毫不容情。明楼顺水推舟,要求组织学运的地下组织暂停工作,转为保护进步学生,只发展特殊党员。 国军和共军已经在解放区打得不可开交了。 明诚连日来接着两方的消息,忙得不可开交,去北平的日子只能一拖再拖。崔中石是不能拖的,战争打起来,北平的经济形势也一塌糊涂,分行里的事情晚回去一日,堆起来的案牍就能把人埋了。 都是学经济的。明楼深知,崔中石在这个位子上,有朝一日,就会堕入深渊,粉身碎骨。 可是不能不做。 明诚在楼下忙成一团,打包东西给崔中石带回去。给父亲的,给方孟韦的,最多的还是给木兰的。 至于明台,只能等他亲自去北平的时候再说了。 崔中石在明楼的书房里,“阿诚真是个……怎么说呢,崔某在这条路上那么多年,他是第一个吧。” 方孟敖保有一颗赤子之心,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地方。 “不是第一个。”明楼笑,“也不是唯一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我的线,也只是经济情报的一条线,不比学运,更比不上底下情报组,说不上难与不难。唯有一点……我崔中石,哪怕什么组织都没有,我也得有良心。”崔中石眼神之中闪过怆然,“组织上表示理解我的做法,可是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经手的都是民脂民膏,百姓食不果腹,他还在助纣为虐。 崔中石的身上,到底还是有文人的风骨在。 “崔先生,我们这样的人,手上的事情,就不会有一件是得已的。”明楼还是挂着笑容,看透了,也就不会有纠结了,或许不是不纠结,而是深深地知道,一人之力,永远也不能力挽狂澜,拯救山河于万一。 “孟敖这孩子,太倔强。”崔中石摘下眼镜,“其实无论哪一条路,他都不该走的。” “人却不是可以止步不前的。”明楼道,“参天大树,总要为我所用。” “明先生当真想得那么通透么?” “想不通,这么多年也过来了,该遇见的事情,不该遇见的事情,也够多了。” 明诚直接推门进来,“大哥,我……” “你干脆直接也去北平得了。”明楼说道,“大不了我自己工作,少了你天还能塌了?” 崔中石在一旁笑得开怀。 送了崔中石去车站,明诚左右手都提着一大堆的东西,走在车站里很是醒目。 见四下无人,崔中石还是忍不住问了明诚一句,“以阿诚你的本事,弄点东西去北平不是轻而易举的?” 如此大张声势的。 明诚歪歪脑袋,做了一个你懂的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你就一点也不想想崔叔怎么拿这些东西?” 方孟敖神出鬼没,明诚差点被吓得跳起来,“兄长,你怎么来了?” “送送崔叔。”方孟敖替明诚拿过一些东西,“家里还能缺了孟韦和木兰的吃喝?木兰想要的东西父亲和孟韦什么时候不买的?” “还有给父亲,姑爹还有小妈的。”明诚索性把东西都堆去给方孟敖,“你不要还不准我给家里送?” “你别把自己当成个管家……” 明诚斜了他一眼,凑近了一些,故意压低了声音,“我可不是管家,前几天任命下来了,我还是南京军统站分站长的副官,你以后有些事情走我这边比较方便,军队里也站队,你小心些。” 方孟敖停顿了一秒,眼光一闪,扭过脸去不接明诚的话,拎着东西就送崔中石上火车。 “我听见了。”崔中石在火车上,看着方孟敖摆放东西,“你不用担心什么,他也只当我是长辈。” “他真的退不出来了。” “你并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崔中石太了解他了,“其余的话在这儿不便多说了,你多保重,现在战争也开打了,你是军人……” 剩下的话崔中石没有说下去。 火车北上。 明诚还在站台上等着方孟敖,方孟敖看了他一眼,想绕开。 明诚偏要凑上去,故意挑着他的弱点踩,“你又是因为我做的事情不想认我了?你要知道我走这条路的时候二十岁……” “我什么时候说了不认你的话了?”方孟敖从来不是明诚的对手,当场就破功了,“可是人间有的是正道……” “说的好像军统在八年战争里寸功未建一样。”明诚吸吸鼻子,“你要知道,戴局长一死,我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坐住,有多不容易。” “这样的权力你很看重?” “我看重我没有的,并且更看重好不容易有了之后可能会变得没有的东西。”明诚直视着方孟敖的眼睛。 那双眼睛,方孟敖觉得他从来不能看到底。 “兄长,”明诚替方孟敖拂去军装上的褶皱,“多保重,并且永远记住,我是你的兄弟。过刚易折,你需要退路,很多事情……未必没有转寰的余地。” 方孟敖抱住了明诚。 他的小弟,脊背永远瘦削却挺直,他觉得这应该也是一个铁血军人的钢筋铁骨。 “你自然永远是我的兄弟。” 44 深夜里。 明楼在房间里翻看着文件,手边一杯咖啡,早已经凉却了。 门被轻轻叩了叩。 明诚进他房间是不会敲门的,家里搬来南京之后,阿香因为年纪也大了,嫁了人,回了乡下。平日里只雇了一个司机和一个做饭打扫的婶子,两人都不在宅子里住,晚上就下班走了。 只能是明镜。 “大姐?” 明镜推门进来了,还穿着白日里出门的那身旗袍,没有洗漱也没有换衣服,只是披了件外套,站在门口。 “大姐您有事?”明楼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大姐进来坐吧。” 明镜进来,拉开凳子在明楼对面坐下,低着头不说话。 “这么晚了,大姐您是……”明楼放下手里的东西,摘下了眼镜,“大姐啊,有事情我们明天可以好商量。”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明镜拽着外套的下摆,“明楼啊,我是想……那什么……” “您看今天的报纸了?”明楼了然,这一日他都不在家,晚上才回来,明镜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 昨日,南京军统分站正式挂牌成立,明楼兼任站长。 “我有官职有军衔的,您也不必太担心了,只要您别又说我给什么狗腿子政府卖命就好了。”明楼笑得轻松。 “你别当我是傻子。”明镜叹气,“你连阿诚都不让跟着尾巴了,不是叫他去做事了还能做什么?阿诚经手几年家里的账目,把我以前做的事情摘得干干净净,来南京之后,又给我安了那么多名头,又是引见哪家的太太……” “姐姐心里,亮得很……如果你们的处境实在艰难,我……我可以回乡下,或者干脆去别的什么地方,也不拖你们的后腿。”明镜咬咬牙,说道。 明楼说不震惊是假的,他和明诚确实很多事情都瞒着明镜,特别是这两年,明诚也是想尽办法撺掇着明镜除了出去玩什么也不管了,家里的生意产业什么都不用她操心。 “我不是不理解你们。”明镜的乡音,不像一般的上海女子软糯,总带着一些尖利,“可是我干看着……我真的很为你们担心,人啊,怎么可以一辈子都在悬崖边上走呢?” 明镜每每想着自己的弟弟们做的事情,走的路,就再无一分钟的安眠。以前还觉得,她也是奔着五十岁去的人了,精神不比年轻的时候也是正常的,然而辗转反侧,连闭眼假寐,都胆战心惊。 生怕哪一日,自己就和亲人天人永隔。 明楼站了起来,走到明镜的身边,明镜以为他俯下身只是想说什么,刚想侧耳去听,明楼却直直地跪在了她的脚边。 “哎呀,你这是……”明镜伸手去拦他,明楼却抓住明镜的手臂。 “我披着几层皮,快二十年了。”明楼抚摸着明镜的手,“在外面能把死人说活……面对长姐,竟然只言片语都难以说出口。” “不必说……不必说的,姐姐都懂。”明镜扭过脸去,眼眶里迅速地就溢满了泪水,“我的同胞兄弟啊……我再疼明台,再疼阿诚,可是从始至终,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骨肉相连的兄弟了呀。” “明楼啊,我真的不敢想,真的不敢想,那时候明台被捕,我就要疯了,我不敢想他如果真的死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如今……你和阿诚……我该怎么办?” “我答应过姐姐,”明楼靠着明镜的膝弯,“以前就答应过的,我会好好活着,也会让两个弟弟好好地活着。” “抗日已经胜利了,内战却开始了。”明镜抬起手背擦擦眼睛,“一切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总会有尽头的。”明楼低声说道,“总会有尽头的。” “你们还是非要这样不可么?或许我们可以一起,退出来,去法国,去哪里都好……”明镜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没趣,“姐姐年纪大了,当真是只剩一点私心了,国家满目疮痍,百废未兴,我却让你们做逃兵……” “我们,三个人,做不得逃兵的。”明楼紧紧地握着明镜的手,他的手很大,明镜的的手能被他紧紧包着在手心里,“大姐您想想,千万同胞用血肉之躯填进去,换来的胜利,我们怎么可以逃?我们还要继续战斗,和四万万中国人一起,建立一个新中国。这不仅是我的信仰,也是您的信仰不是么?” “你若扛枪上战场,我绝不阻拦,你若马革裹尸,我也毫无怨言,我明家的儿郎,可以为国家粉身碎骨。”明镜的手指拂过明楼的眉眼,她明明记得,小她五岁的弟弟,仿佛昨日还是那个跟着她尾巴的少年,转瞬之间,她就再也读不懂他眼里心里的所思所想了,“可是同室操戈,你们做的又是这种……” 永远也见不得阳光的事情。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来日,再也没有同室操戈的惨剧。”明楼语气坚定,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大姐,撇开上海,撇开苏州老家,我,您,明台阿诚,都是中国人。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最终,也应该埋于斯。我们先是留着炎黄的血液,而后才有党派。不论我今日明日站的是谁的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故土,这一片乡土养育了我,我怎可抛弃?” 明镜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泣不成声。 明楼紧紧抱着自己的姐姐,他的姐姐,一辈子,都为了这个家,舍弃了自己的信仰,爱情,乃至于自由。而他,一辈子,都没有为姐姐舍弃什么,反而最早,舍弃了自己的家和亲人。 “大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我对不起大姐。”明楼拍着明镜的脊背,“阿诚……还有明台……我一个都保不住。他们都步入了我的后尘。” “可是大姐,您想想,以后,明安,还有其他人家的孩子,永远也不需要面临我们这样的选择了,国和家,终究会可以兼得的。我们过不上的日子,明安可以过上,明安的孩子也可以过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可以过上,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日子。” 报国,是一种信仰。 外敌来了,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虽九死其犹未悔。 内患当头,当为了信仰,粉身碎骨也不言退缩。 先有国,才有家。 明诚就坐在明楼房间窗外的窗台底下,右臂鲜血淋漓,落了一地,泅湿了一片。 他听着屋子内姐弟俩的话语,不知道悲喜。 孤月当空,院子里一地清辉,他却仍旧只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地行走在自己的路上,他不害怕也不后悔,因为他只想站在一个人的身边,他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他愿意把一切都献给自己的国家,献给自己的信仰,也献给这片土地的人民。 可他还想,留一点点自己,全部,全部地,都献给他——他的主,救赎了他的人,给了他一整个新世纪的人。 “你曾答应过我……等一切都结束了,就一起离开。”明镜环抱着明楼的脖颈,“结婚,生子,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这个承诺,还算数么?” 明诚蓦地睁大了眼睛。 一墙之隔,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低沉的,从胸腔深处散发出来的磁性共鸣,“我答应姐姐的事情,永远作数的。” 你又骗大姐了。 明诚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心想,原来至始至终,我才是罪孽最深重的那个人。 明镜待他那样好,为了收养他,也允许明楼赶走照顾了自己多年的下人——尽管那个人并不是什么好人。明镜待他那样好,他在人前,尚且称呼明楼一声先生,从小,明镜带他出门,都说他是她的弟弟,是明台的哥哥。明镜待他那样好…… 明诚并不想打扰姐弟俩的叙话,然而今夜的伤口实在太深,似乎擦伤了动脉,血一直止不住。夏日炎热,血腥的味道尤其重。 屋内的明楼终于还是闻到了一丝不好的气息,扶着明镜在沙发上坐下,一开窗—— “阿诚!”明楼大惊失色,“你……你!”明楼扫见地上的那滩血,就知道明诚在外面呆了很久了,“家里的门是不能进了是吗!” 明诚没有力气和明楼理论,“伤了手,不好翻窗了,您开一下大门。” 明镜被吓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她并不知道明诚半夜里也出去了,还以为明诚早就在楼上睡觉了。 直到明诚一身的血从大门进来,又被明楼一边骂一边推到沙发上坐下,明镜才缓过神来。 “阿诚啊……你是……遇见了……危险了么?” “没事的大姐,夜路走多了总会见鬼。”明诚脱了外套,明镜又惊呼出声。 白衬衫的一半都是血。 “没有伤到重要的地方。”惨白着一张脸的明诚说这句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明楼已经去找医药箱了,“出血多而已,看着有点吓人,您别看了,先去休息了。” 明镜久久地在震惊之中无法出来,“你日日里忙着的,都是这样送命的事情?明楼!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以前是明台,今日是明诚,什么时候,就会轮到明楼? “您晚点教训我。”明楼打开医药箱,拿出剪刀三两下把明诚的衬衫剪了扔掉,“您先回房间去吧……” 明诚也不愿明镜在一旁看着,“大姐啊……” “你也是我从小带大的。”明镜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我今日竟是看看你的伤口都不许了么?” 明诚是最不能看见明镜伤心,当下只能一边忍痛一边安慰明镜,“我是怕吓着您。” 明楼拿干净的纱布擦去了伤口外污血,子弹的贯穿伤,从右上臂穿出,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 明镜只能咬着自己的手,明诚心疼她,“大姐你还是……”偏偏明楼一使劲,他自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和他们正面撞上了?”明楼一边消毒一边询问。 近日南京地下党的工作出现了一些纰漏,电讯处的人不慎暴露了一组电波,被军统总局的人截到了。 于是便是翻天覆地的查共党。 幸好发现得早,明楼让明诚去偷偷改了一些资料,又变换了电台的位置,终于得到了一些转移组织人员的时间。今夜便是协助最重要的电台联络点转移。 “我怀疑有叛徒。”明诚有些咬牙切齿,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气愤的,“这么巧,就被一队巡警撞上。” 而且能够打伤明诚,怎么可能是巡警。 “人是安全走了,可是那该死的居然认出了我,我不能留活口,和他搏斗了好一阵,又引来了其他人,一时失手,被打中了一枪,不过没什么要紧的。” 意思就是一个活口都不会有了。 明诚说了半晌话,又痛得大汗淋漓,才发现明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裤子。 “大姐?”明诚担心明镜,唤了她一声。 “我……你们……”明镜眼见着明楼居然要自己给明诚缝合伤口,“我打电话给医生……” “诶诶诶!”明楼急忙扯住明镜,“大姐啊,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阿诚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吧?” “可是……”明镜眼泪又下来了。 明诚又想开声安慰她,被明楼塞了一块手帕咬着,他把桌上的灯推近了一些,“别动了,再乱动就要失血过多了。” 灯光很亮,亮得明诚上身那些伤痕,无所遁形。 明镜紧紧地皱着眉头,抬手捂住了嘴巴,泣不成声。 这明明是家里最乖巧的一个孩子。从小就懂事听话。十岁,在家里跟着明楼读书,请了先生,先生也赞誉有加。学画画,国画油画都画得那么好。学琴,连教钢琴的先生都说,他天资太高,应该去更好的学校,请更好的大家。十六岁,跟着明楼去了法国,几年的时间,比别人十几年得到的成就都要高的多。 客厅里的那副家园,她最喜欢的那首曲子,都出自这个最体贴的孩子。 太懂事了,总会少得些疼爱。 这是不是一个可笑的悖论呢? 明镜在一旁,明诚再疼,也只能闷着声哼一两声。 明楼总算处理了好了明诚的伤口,包扎好,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月你的手是别想抬起来了。”明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低声怪他,“说了多少次了,万事小心些,别总学疯子那些拼命的东西。” 就算被认出来,一时不能灭口,来日也不是没有法子周旋。 “他才不是我的老师。”明诚没有衣服在明楼的房间里,明楼扔了个毯子给他披着,“与其大费周章埋个隐患,还不如一了百了。” 但是这些,确实是在军统里学来的。 “那你这两个月能不露馅?”明楼絮絮叨叨的,说到底,还是心疼明诚受伤。 “我左右手一样好使,又不是不能用左手写字。” “进进出出,人太多了。”明楼盘算了一会儿,“你走一趟北平吧,正好避开。这一次的事情不简单,大约也是冲着我来的,我要分权,有人看不过去了。” “我走一趟北平?”明诚不愿意,心知这是明楼支开他,遇见什么事情不能一起面对? “你原本就要走一趟北平的。”明楼语带提醒。 “明楼啊,阿诚都伤成这样了你派他出差?”明镜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便止不住地埋怨明楼。 “大姐啊,您能不能回去睡觉了?”明楼一点儿也不愿意明镜知道太多工作上的事情,“走一趟北平,既是保护他,也能顺便去看一趟明台不是?您不是最记挂明台的么?” “你说得我一点也不管阿诚一样。”明镜一下子就气急败坏了,“我……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 “大哥……您少说两句。”明诚只能当和事佬,“大姐,这是工作上的事情,组织的要求,我迟早要走一趟的。” “你还敢跟大姐说什么组织上的事情!”明楼当即指着明诚呵斥了一句,“往日里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是吧?” “我还能背叛你吗!”明镜也骂明楼,“事事都瞒着我……迟早我……你们两个有个好歹,是不是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明楼的头又痛了起来,撕心裂肺一般的痛,“大姐,您怕失去我们,我们就不怕失去您么?” 明镜终究还是被明楼哄了过去。 明诚原本在回家路上的时候还想借机在明楼这儿多呆一会儿,明楼这些日子难得也不反对他亲近一些,人啊,本质上总还是野兽变来的,时时刻刻地留恋这种亲昵,哪怕不是发生关系,只是一时半会的肌肤之亲,亲昵耳语,都能让人满足。 然而此刻他甚至连对视明镜的勇气都缺乏了。 明镜没见过这样的伤,当初明台伤得重,也是好得差不多之后才让明镜去看的。此刻亲眼看来,总是触目惊心。她亲自搀着明诚回了房间。 明诚都躺下了,明镜还没有走的意思。 “大姐……” “你睡你的,姐姐年纪大了,左右晚上睡觉的时间也不长,你伤口那么重,又流了那么多的血,要是一时睡死过去,或者是发炎了,怎么是好。”明镜替他拉了拉被子。 “我都三十多的人了。”明诚无奈,“大姐,没有那么夸张的,贯穿伤看起来吓人而已。” “你睡你的吧,半夜起来,也能得杯水喝。”明镜就一直坐在床尾处,“转眼间,你和明台,都那么大了。” “我们长大了,您也可以放心了,小时候明台那么闹,现在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放心呢?”明镜看着明诚,明诚大概才是这个家里,最爱亲人的人。她偏爱明台,明台以前也不懂事,明楼不耐烦小孩子,虽然待明诚不错,但是他一整日里都是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也不会心疼人。唯有明诚,才是深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姐姐以前待你,总还是差了一些。”明镜感叹,“总还是……对你差了一些。” “别人不知道,可以这样说,唯独您不行。”明诚低着脸,“姐姐待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好得让他,愧为人弟。 “我原本不过是个仆人的养子,纵使她是恶人,您赶走了她,把我送去哪里都好,哪怕是送回乡下,可是您却让大哥收养了我。”明诚吸了吸鼻子,“我都记得的,那时候她对我不好,我最盼的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您要见我,每年才能见几次呢,您每次见到我,都给我东西,小时候的糖果,饼干,大一些时候的衣服鞋子,后来明台也来明家了,您连明台的小汽车也给过我……那时候我常常在想,妈妈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把大小姐给我的东西交出去……” “那时候大哥也不大认得我,又不喜欢生人,也就是桂姨让我去磕头的时候随便送我点东西。您是除了她发疯之前,唯一一个,还把我当成人看的人。”明诚伸手去拉着明镜的手,明镜年岁虽然长了些,这双手却和十八九岁时候一样纤长白皙,“您可能也没有什么印象了……那时候您总拉着我,说,我太瘦了,应该多吃一些,说我比明台这个臭小子白净多了……哪里是呢,我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子,八九岁了还和六七岁的孩子一样高,什么都不会,话也说得乱七八糟的。您让我上桌吃饭,给我夹菜,甚至还给我红包……” “姐姐啊,哪怕是我当初命不好,就这样被折磨死了,或者是逃出去,像个野狗野兽一样活着,我都感激您,大哥养我育我,让我成才,可是您,让我知道,我也是一个人,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尊严,我应该拥有正常的生活——” 所以那个时候的明诚,说什么也要逃出去。 他太留恋那样的温暖了。 幸好,阴错阳差,还是成了您的弟弟。 这些话,这么多年,明诚从来没有对明镜,也没有对明楼说过。明镜待他那样好——他却拉着明镜最在乎的亲弟弟,走上那样的不归路。 他不配,不配有这样的姐姐。 “别哭。”明镜伸手替他擦去眼泪,“哭什么呢,傻孩子……” 一点儿麻药也没有,缝合伤口的时候也一滴泪不落,如今有什么好哭的呢? “你太善良了。”明镜替明诚擦着脸,她的手保养得好,手背滑过明诚的脸,倒显得明诚的脸颊有些粗糙了。 “我不是善良。”明诚的眼睛在深夜里仿佛也有光华,对着家人,永远一望到底,“我只是知道,谁对我好。” 可是他和明楼,来日……真的还有来日么? 45 夏日天气炎热,衬衫西装一整套下来,伤口想不发炎是不可能的。南京夏日湿热无比,血腥的味道掩不住。 明诚是不能跟着明楼去上班了,然而往日里铁人一样八面玲珑的明诚先生突然病倒太过引人注目,明楼索性对外说自己不胜暑热,病倒了在家,所以明诚自然也不能去上班了。 正好,军统总局方面这阵子肯定会发疯了一样地彻查南京地下党组织,明楼甫上任南京军统分站的站长,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就推脱了,给副站长接手,一副并不想争权,只是想恢复身份而已的架势。 眼镜蛇亲自走了一趟,给地下党组织的转移收尾。来接头的人也是第一次见明楼,忐忑不已。 “往日里都是青瓷布置任务。”接头人和明楼报告最近的工作,“上一次确实是意外……” “是不是意外,你我都清楚。”明楼敲敲桌子,“到底是冲着电讯处来的,还是冲着青瓷来的?” “您觉得青瓷以前的资料可以泄密了?” “他的档案,我这里一份,南方局里一份,我只要没死,他的身份永远就不会真正泄露出去。”明楼笃定,党内工作都是单线联系,明诚的工作,向来是地下暗杀、窃取情报居多,“外人口说无凭,怕是想来个当场人赃俱获。” “组织这边一切安全,只是最近只能保持静默了。”接头人说道,“按照南方局的指令,我们必须获取南京的经济情报和军事情报,行动组的人手一直跟不上,之前战争时候被日伪扫荡得太厉害,很多同志都牺牲了。” 否则有些事情,也不至于要明诚冒险亲自出手。 “我理解你们的困难。”明楼说道,“军事情报的获取并非易事,也未必只有一条路,你们注意保存力量,至于经济情报方面,我还有其他的线路。” 两人话毕,明楼便起身离开。 接头的地方,是一家西装铺,裁缝,是接头人的掩护身份。 “先生。”司机给明楼开了车门,眼神望右侧一瞥,明楼了然,低头进了车。 “看见是谁的人了么?”明楼问道。 司机小张,自然不是明诚随便从大街上雇来的。明楼问过,他原是机缘巧合之下,被明诚出任务的时候顺手搭救过,原本只是一个过路的不小心看到日本人暗杀共产党人的倒霉蛋,差点被灭口,明诚那时候还在日伪政府,出手救了他。 后来被明诚安排进了76号打杂,也算是明诚发展的一个情报员。 战后就被明诚雇来当司机了。 “基本上不认识。”小张说道,“没有熟面孔。” 明楼沉思了一会儿,“罢了,这件事不必和阿诚说。” “阿诚哥说什么都要告诉他。”小张打了一下方向盘,油门一踩,从一条小路飞奔离去。 “我去一家高档西装铺取我订制的衣服,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明楼不担心对方跟着,那个西装铺基本上可以说是南京首屈一指的高档成衣店,亲自上门的权贵不计其数。 “有人上来搭我的话,”小张说道,“说是您的好友,问先生您来见什么人。”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才说?阿诚怎么教你的?” “阿诚哥说不管您干什么事情您总有自己的道理,您自己都不怕。旁的人就不要罗嗦了。”小张笑了笑,有点讨好的意味,“我也不能怎么说,就说是家里在这儿定了衣服,但是尺码不对,可那该死的裁缝脾气大,定好的西装,要改,得本人亲自来。” 这也是实话。 “哦,对方还故意给我烟,说是‘明诚先生也辛苦了’,”小张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明知道我怎么可能是阿诚哥。”看着年龄就不一样。 “说话说重点。”明楼一直觉得明诚发展的这个情报员总有点罗嗦,许是太年轻了些。 “我说我不是阿诚哥,阿诚哥送大小姐去别家太太那儿打牌去了。” 小张七拐八绕,甩了后面的尾巴,然后开回了明公馆。回家确实不怕跟,只不过是告诉那些尾巴,不要随便把人当成傻子。 小张给明楼开车门,明楼下了车,突然转过来问道,“阿诚一般要你‘什么都告诉他’,指的是什么?” “就是我知道什么都要告诉他。” “比如?” “您有没有在路上要买什么东西之类的?”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呢?” 小张撇撇嘴,“先生,您也别为难我了,说到底,阿诚哥才是我的上司,退一步说,我的工资也是阿诚哥发的不是?” 明楼踹了这个小子一脚。 外面热得不行,家里倒是凉快许多,明楼一进门,就见到姐弟俩其乐融融地在沙发上说话,明镜还在给明诚削果子。 “先生回来了。”在家里做活的刘婶接过明楼的包和西装外套,天气热,明楼的行头却不能少,后果就是衬衫都汗湿了一片。 “大哥。”明诚习惯性地想站起来,被明镜拉住了,“你管他作甚。” 明楼直接过来就拿走了一片西瓜开始吃,“外面真的是热死了。” “那你还穿得人模狗样地出去?”明镜奚落道。 “大姐,我其实一直不明白,我们俩一母同胞的,您埋汰我到底有什么好处?”明楼三两下吃完了西瓜,才在沙发上坐下,“天气热,就应该在家里好好呆着。” “刚才接进来好几个电话,都是想来家里拜访的。”明诚说道,“大约是觉得您病得太巧了。” “以后再说吧。”明楼从来不在明镜面前谈公事,也知道明诚有时候故意不听话漏点口风给明镜好安抚她,此时也不会当着明镜的面训斥明诚,“你下周走一趟北平吧,走之前,去见一见你的兄长。” “是。” “不能晚点出差?”明镜担心明诚的伤口。 “大姐我……”明诚刚想解释,明楼就瞪了他一眼,“同样的话我要和你说几次?” 在明镜面前,不能透露一丝一毫的组织的信息。 “你少骂他两句。”明镜却难得没有再次指着明楼的脑袋反驳,“明台也不在身边,你们两个也忙,我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一样,白白担心你们一场。” 两人都默然。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夏天,至少对于北平来说,是这样的。 国府撕毁和平协议,大举发动内战,进攻大片解放区,两军打得不可开交。国军从开战伊始,装备,人员,都远胜于共产党的军队,一时间,许多解放区的核心机构也只能顺势纷纷转移,以求能够与国民党军队周旋。 战场的事情太过遥远,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上战场。 北平的学生运动浪潮,便在这个骨肉相残的夏天,一波高过一波了。 方孟韦不愿意接这种烫手山芋,然而也不能假手他人。起码他不会对学生开枪,但是有人会的。 每日里都是一身狼狈地回家。 这一日早上的时候,警察局又接进了北平行辕办公室的电话,要求警察局立刻去阻止燕京大学附近的学生静坐抗议。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 七月正值暑假,学生不用上课,搞起这样的活动来一次接着一次。方孟韦不是不理解学生们的爱国热情——没人愿意看着国家分裂,骨肉相残。然而前方打得那么激烈,静坐游行,除了出一口心底恶气,对于政治,又有何意义呢? 普通人,哪里玩得起政治的游戏。 方孟韦带着人出门的时候,局长就等着在门口。 “方副局长,我知道你可怜那些学生。”局长面无表情,“可是局势如何,不必我说了吧?让你去处理这些事情,不是让你大热天的陪着学生呆着装装样子?” “那怎么不去北平行辕申请个命令?或者干脆叫华北司令部派人来,军队来了,学生自然走了。”方孟韦梗着脖子和他讲话,天气炎热,换了谁也不想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话?如果能够对学生开枪还要你做什么!”局长愤愤然的,若是换了别的手下,大约也是一耳光就招呼上去了,如今国府要内战,舆论已经大失了,若是武力镇压学生出现了伤亡,别说国内舆论,北平里那么多国家的大使,一个都交代不了。 方孟韦不和他理论,挥手就带人走了。 局长并不敢真的和方孟韦杠上,他混到近五十岁才在这个位子,方孟韦却是实打实的背景硬气:民族英雄的大哥,北平分行行长的父亲。 从燕京大学的门口开始,长长的一条街道,全都被静坐示威的学生给堵了。 他们也不像游行那样喊口号,只是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坐着,高举着“停止内战,保卫同胞”之类的标语和横幅。 “副局长,我们怎么办?”手下问方孟韦。 能怎么办。方孟韦看看头顶的日头,认命了,“像以前一样,装着劝几句,随便他们骂,不要还手也不要还口,就陪着站着,大街两个出口,派人去疏导一下交通,让车不要开进来了。” 手下应是,就下去吩咐了。 学生们见警察来了,很是激动了一阵子,有破口大骂的,有扔东西的。 方孟韦习惯了,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着,有点后悔没有带点吃的出来。 警察们在四周转了一圈,赶走了一些围观的市民,就沿街站着,也不管那些学生们怎么样,一个小队沿着学生的长队巡逻一圈,小队长匆匆地跑到方孟韦的跟前。 “副局长,队伍后面的学生娃娃看起来好年轻哦。” “十八九岁的学生能不比你年轻?”方孟韦热得慌,根本不想挪窝。 “没有十八九岁,好像是中学生。”小队长凑近了一些,“我好像看见了您家的小姐……” 方孟韦一个激灵就跳了起来,恍惚间似乎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确实没有见到木兰,急忙让小队长带路。 折腾了一个多月的学生运动,不少进步学生都认得方孟韦了,知道只要是这个警察带的队,手下的人就不会殴打学生,也不太驱赶,只是做样子。方孟韦跑到后面,已经有学生往后指了——、 “谢同学,你哥哥。” 木兰还没有来得及躲开,就被黑着脸的方孟韦一把抓住了。 燕京大学组织的学生运动,自然燕京中学也会跟着尾巴。加上其他几所大学的附属中学,果然这一片街道的后面都是中学生模样的人。 方孟韦气急败坏,“我以前要你保证过什么?你都当耳边风了是吧!” 木兰扁着嘴,也不敢看方孟韦,“小哥,我……” 眼泪哗啦啦地就往下掉。方孟韦见她这样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本以为木兰怎么也要跳起来和他吵架的,当即把木兰拖出了队伍,“把小姐送回方公馆去。” 手下应是。 木兰不肯跟着他走,“小哥,我只是坐在这里,我也没有做其他什么事情……” “您不能把谢木兰同学带走。”附近几个学生一下子就围住了方孟韦,“我们在静坐示威!” “那你就安静地闭嘴坐着!”方孟韦呵斥了一句,扔了个眼色给手下,手下会意,拉着木兰就往外走。 木兰还是拖拖拉拉的,方孟韦直觉就觉得木兰今天不对劲,不是闹,也不肯听话,反而是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自己走。”木兰不肯让人拉拉扯扯,“小哥,我只说一句,我不去法国,我哪里也不去,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为什么还要打内战呢?同学们都是反对内战,要求和平的,你不能对同学动手。” “我他妈要是真动手这些傻子还能坐在这里抗议?”方孟韦黑着脸,“回家去,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谢木兰同学不能走。” “不能走。” 学生们呼啦啦地围住了木兰的去路,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模样的人,说道,“木兰同学,你答应过要和我们同进退的。” 方孟韦脏话都到了喉咙口了,还是忍了下去,他都三十二岁的人了,不至于和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计较,推开几个人,直接像在家里一样,扛起木兰就走。 木兰一点反抗也没有,整张脸埋在方孟韦的肩膀上,不一会儿,方孟韦就觉得肩膀湿了。 “你到底怎么了?”方孟韦把她放回警车上,木兰已经哭成花脸了,“怎么能够委屈成这个样子?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掺和这样的事情,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肮脏危险多了。” 木兰抽抽噎噎的,就是不肯说话。 “我让人送你回去。”方孟韦拿出手帕给木兰擦脸,“不愿意和我说,你回去和小妈说,和父亲说,和你爸说,都不愿意,你就打电话给阿诚。” “小哥。”木兰拉着方孟韦的手,“你不会伤害我的同学们的是吧?”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是反对内战,不愿意骨肉相残的?”方孟韦拍拍木兰的头,“回家去吧,家里人,永远不会让你受委屈。” “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呢?” “是啊,为什么非要打仗呢?”方孟韦笑,“或许是必然的,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烂到底的肉,一定要忍痛挖开才能好。” 木兰摇头不懂。 方孟韦叫了一个小警察过来,想了想,又怕木兰这样回去估计也少不了谢培东的一顿骂,就吩咐人送她去何其沧府上。 “我之前听过爸提过,孝钰也从重庆到北平了,你原本就和她关系不错,你去她那儿吧。”方孟韦一边说一边关上了车门。 木兰仍旧是打不起精神,不过听说能见到许久不见的何孝钰,总算也不那么伤心了。 46 何其沧守着自己的女儿过日子,家里除了他的司机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工人。 所以有意讨好木兰,说日头大,先在车上等着,他下车去敲门的小警察,直接就对上了何其沧本人。 “你有何贵干?” “我……我……我们局长让我送他们家小姐来这儿。”小警察有些结巴。 木兰从车上下来,一溜小跑地上前,“何伯父。” “啊,是木兰呀。”何其沧见是木兰,也笑了起来,“快进来快进来。” “何伯父,孝钰呢?您放着,我自己倒茶就好了。”木兰知道何其沧不喜欢那种富贵人家的习气,从来不用下人,木兰忙自己接过茶壶,也给何其沧倒茶,“孝钰到北平多久了,也不见去我家。” 何其沧看木兰,一直都像看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她转学去燕大,总要办些手续,还有入学测验,才忙过了一阵子,原本也说过两日就让她去找你的。”见木兰花着一张脸,“大热天的,你怎么是孟韦底下的人送来的?” “我……”木兰有些吞吞吐吐的,“进步学生上街静坐示威,我……被小哥抓回来了。” 何其沧哈哈大笑,“所以不敢回家?被孟韦给扔过来了?” “哪里是不敢回家,您别笑话我了。”木兰知道何其沧向来对晚辈和蔼,便靠了过去,晃了晃他的胳膊,“何伯父,其实梁先生他……” “孩子,伯父一把年纪了,有些事情,我是不管的。”何其沧摸摸木兰的小辫子,“可是你的父亲兄长,有他们的不得已。” “您反对学生运动么?” “我,反对如何,不反对又如何?”何其沧叹气,“你有没有学过一句话,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我还学过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国家兴亡的关头,确实每个人都应该为国捐躯,可是啊……这世道,木兰,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你大爸他们,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何其沧端起茶杯,家里的茶一般,茶汤有些浑浊,“学生运动有没有用另外说,谁没有过年轻热血的时候呢?重要的那颗心啊,学子的心,学者的心,文人的心。” 何其沧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家那个失散的孩子找回来了?在北平么?” “您说阿诚哥啊。”木兰从自己的背着的小包里倒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翻出张小照片,“喏。就是和小哥一模一样啊。” 何其沧只是在和方步亭的信件来往之中听方步亭粗略提过几句,对明诚不算了解,看着照片上木兰身边的年轻人,长身玉立,一身西装很是挺括。 明诚是因为拗不过木兰,才和她单独照了这一张。 木兰正准备凑着何其沧说明诚的事情,门就开了。 “爸爸。”孝钰进来,“梁先生也回来了。” 梁经纶在玄关处摘了帽子,“老师。” “工作都落定了吧?”何其沧一直非常喜欢这个学生,也让他跟在身边当助手,年初的时候就让他回调北平燕京大学继续工作,反倒是自己的女儿为了不中断一个学年,还在重庆,近日孝钰才回的重庆。前些日子梁经纶到外地去办些事情,今日方回来。 “不是难事,有老师的推荐信。”梁经纶一贯是温文尔雅的,说话也慢,“谢同学也在?” “来找孝钰的。”何其沧说道,“孝钰先帮你收拾一下东西,你到我书房来,她们两个姑娘说自己的话去。” “是。” 孝钰把木兰带进了自己的屋子里,推她到梳妆台前坐好,“你看看你的脸。” “花了就花了。”木兰抬手擦了擦。 “你小哥又说要把你送到外国去啦?”孝钰想起前些日子里木兰打电话给她说的事情,“你家里不许你参加这些事情,你不参加便是了。” “那你呢?”木兰知道孝钰的很多事情,孝钰也不瞒她,“以前在重庆尚且如此,你现在在燕大,是不是也……” “学生也有学生的力量,都是中华儿女,总要有一条正确的路去走。”孝钰告诉过木兰一些事情,但是有更多,木兰是不知道的。 她其实也很庆幸,自己的父亲不知道,或许是知道了,却不说。 “现在的斗争形势很复杂,学生运动也不是你表面上看见的那个样子。”孝钰替木兰拆了辫子重新梳头,“你哥哥也有你哥哥的无奈……” “孝钰,你还有……那些书么?” “以前不是给过你,你不是……” “我不带回家看,我在你这儿看看好不好?”木兰说道,“孝钰,我真的不明白……大哥不是任何的党派,小哥是国民党,还是警察,阿诚哥他……甚至是个军统里的人,他居然和我说,他专门查共产党……” 孝钰的手脱力了一下,甚至扯断了好几根木兰的头发,“那他……” “他最疼我,可是也是他说要把我送到法国去。”木兰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一贯地端庄安静的孝钰的脸,“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越想越怕,我们家里,以后是不是注定逃不掉同室操戈了?” “你又听谁说的。”孝钰替她编好两个小辫子,拿出自己的粉盒给她脸上扑,“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没有个人和我走同样的路。”木兰说道,“都当我是小孩子……” “不然呢?” “我希望能像你一样。很多东西,都是梁先生教你的吧?”木兰问道,“我听同学说,梁先生现在也指导燕京大学里的学生读书会。” “我可是听梁先生说,你不喜欢他教你钢琴。”孝钰把粉盒收好,换了盒胭脂给木兰自己涂。 “黎先生教的好……我说的不是钢琴。”木兰有些闷闷的,“孝钰,改天你去我家吧,我阿诚哥给我带了很多这些东西,都是巴黎捎回来的,特别好,我给你一些吧。” “我可不太用这些。”孝钰笑道,“不过是看你又讲究打扮,又非要哭花了脸,我也不会拿出来,多久没用了。” 何其沧以前不让孝钰去上贵族中学,她便也没有木兰那么讲究打扮。 “你老是阿诚哥阿诚哥的,可是把你的小哥忘得一干二净了。”孝钰打趣她。 “他凶死了。”木兰抱怨了几句,“梁先生,现在还会在家里给你上课么?” “你不该问的。”孝钰莫名地有些坚持,“你应该听你哥哥和父亲的话。” “谁都当得进步学生,唯独我当不得?”木兰说着眼眶也红了,“怎么你也这样?我的家庭,我的出身,有那么可怕么?” 想想这些时日以来同学的排挤和闲话,木兰也是越想越委屈,“我来你这儿,家里不会反对的,你不说,我小哥也不知道啊。” 孝钰拗不过,只能先答应下来。 两人便在房间里说些闲话,木兰三句话都离不开明诚,孝钰便说哪日上门,一定要告诉方孟韦,他疼了十几年的小妹可是被几盒胭脂水粉就骗走了。 “胡说什么呢。”木兰去掐孝钰的脸,“改日,我叫黎先生也来家里,黎先生的钢琴特别好。” “能比梁先生好?”孝钰是不信的,梁经纶从小学琴,师从大家,又努力,还留过洋,哪怕是做一个钢琴家也使得的。 “不是那种好……反正就是好。”木兰说道,“不过说真的,还是阿诚哥弹得最好。” “我都怀疑这个阿诚哥是你小说看多了幻想出来的吧?哪有这样的人?” 木兰抄起包就假装砸孝钰,结果包的扣子没有扣好,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真是的。”孝钰替她捡东西,“多大人了还是这样子的冒失……” “你……” 木兰想抢,孝钰退后了一步,手里是个打火机,“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个打火机做什么?” 孝钰磕了几下,火机并没有火苗出来。 “好姐姐,还给我吧,我随手从小哥兜里掏的。”木兰伸手去拿了回来,收进了包里。 “我怎么记得你大哥是不准你小哥抽烟的?” “大哥自己抽雪茄能把房子都点了,小哥抽一点烟怎么了。”木兰有些躲闪,匆匆忙忙地收好包里的东西,“我就是闻不惯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没收了小哥的打火机。” “那你应该没收烟啊,没收一个坏掉的打火机有什么用?”孝钰见木兰的神情就知道她有事情瞒着她,但是也不追问,“好了,东西好好收拾,再说了,你小哥都三十多岁的人,抽烟喝酒也正常,你何必呢。” 木兰想糊弄过去,又不会说话,孝钰便装作不知道,说是待会留她吃饭,问她想吃什么。 “你自己做饭,随便做就好了。”木兰说道,“家里连个做饭的姆妈也不请。什么都是你自己做呢。” “我和爸爸两个人过日子,也不喜欢有外人。”孝钰说道,“谢大小姐,您不选的话,我就蒸馒头热牛奶了。” 正巧梁经纶也来敲门了,“两位下来么?孝钰,我和你一起准备晚饭吧。” 木兰出门的时候,总觉得往日里对她格外苛刻一些的梁先生,对孝钰似乎格外的体贴一些。 当真是翩翩公子,像极了古代小说里的书生。 47 方孟韦一直在燕京大学门口守着,从早到晚,随便那些学生,喊口号也好,叫骂也好,跟着去的警察得了指令,也只是拦住靠前围观的市民们,也拦住那些唯恐事情闹不大的报社记者。各国使馆也派了人看情况,尤其是燕京大学原本就是美国建,司徒雷登还是校长——起码书面上是的。 方孟韦一再保证要“尊重和平民主的意愿”,不对学生使用武力。就差拿着枪指着对方的脑袋发誓——不对应该指着自己的脑袋。 大热天的,方孟韦蹲在树荫底下吃了两顿饭喝了两大壶的水,心想以后谁再敢说他靠着父兄的背景升官发财有好差事的,一定把丫拖过来干这种事情。 入夜的时候,学生渐渐散去,方孟韦又派人把剩下的那些顽固的、领头的学生也统统赶走,亲自监督着燕京大学关了校门,整条街下了戒严的指令,才收拾收拾,准备去何家接木兰。 “方副局长,您不回警察局一趟吗?”一个分队的队长问道。 “回警察局干嘛,和局长吵架啊?那个德行……”方孟韦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他自己来赶学生——他有那个胆子对学生开枪?不就是想拿我当替罪羔羊……” “刚才派人回去看了一下,”队长凑近方孟韦的耳朵,“警备司令那边去了人,似乎是斥责了咱们警察局办事不力,学生运动又闹大了。” “关我屁事。”方孟韦甩上车门,心想一个两个都说他靠背景,真到出事的时候又想要傍着他的背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他又不是傻子。 车往何家开去。 何家的饭食一贯简单,何其沧年纪大了,对这些不挑剔,要清淡,孝钰孝顺,也随着父亲的口味。梁经纶是何其沧的助手,自然也随着恩师。 木兰就有些不大对胃口,一碗面吃了一半就不想动了。 “家里的东西简单。”何其沧笑道,“让孝钰给你做点其他的?孝钰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 “诶不是,何伯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木兰急忙拉着孝钰,“哪有那么麻烦,我吃的又不多。您知道,我一直都在南方,面食不大吃得惯,还是喜欢米饭。” “北平里,现在想买一斤大米可不容易了。”梁经纶放下了筷子,“大家的日子,也就勉勉强强地过着吧。” 木兰不当家,哪里知道这一茬,往梁经纶碗里一看,才发现桌上只有她的碗里是白面的面条,何其沧的白面的馒头,孝钰和梁经纶碗里的拌了粗粮的馒头。 “真的有那么困难么?”木兰对这些没有概念,觉得很愧疚,“但是伯父,您不是副校长么?家里怎么连白面白米都没有呢?这些怎么吃呀?” “怎么就不能吃了。”孝钰给木兰添了一碗汤,“人活一辈子,果腹的东西,足够就好了,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不要同木兰讲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何其沧扫了梁经纶和孝钰一眼,“我这儿简朴一些,你若吃不下,就随便吃几口吧。” “没有没有。”木兰埋头苦吃那碗清水汤面。 方孟韦也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何家,司机在门口,给他开了门。 “木兰啊……” “赶的那么巧,”木兰回头看了方孟韦一眼,“你外面等着去,别浪费何伯父的粮食。” 何其沧放声大笑,孝钰和梁经纶也忍俊不禁。 方孟韦一进门就被木兰这样挖苦,心想自己也真的是上辈子欠的债,“德行,你不是在吃何伯父家里的粮食?何伯父还能少了我一个馒头吃?” 说罢还真的从木兰的头顶越过去,从桌上拿了个粗面馒头开始啃。 木兰跳脚,“你放下。” 何其沧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孟韦啊,你大木兰一轮不止,老这么逗她做什么?” “您也不用迁就这个丫头,”孟韦说道,“您自己都要省着吃的白面,还给她做什么面条,她整日里在家里挑三拣四的,一碗菜吃一口就不要了。” “小姑娘。”何其沧笑着摸摸木兰的头,“活得开心些,就好了。” “快点吃了,回家去。”孟韦拖了个凳子坐在梁经纶的旁边,“梁先生也回来了?” “一点琐事而已。”梁经纶笑笑,“不过现在暑假,去学校也只是在图书馆呆着。 方孟韦扫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梁先生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有些事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方二公子,”梁经纶从来不称呼方孟韦的职务,“有些事情,是真的阻止不了的,您也上过大学,也念过历史,知道什么是历史的潮流。” “不太读书,不懂。”方孟韦大言不惭的,“潮流是什么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洪水来了,是要死人的。” “不要拿这种调调说话。”木兰吃完了,就去贴着方孟韦,“小哥,其实我们同学都说你是好人。” “然后你就往死里坑我?”方孟韦转头瞪她,“我可不是救世主,也永远都做不了什么好人。” “人家何伯父可是从来……”木兰渐渐地收了声,不敢看方孟韦的眼睛。 “行了,回家。”方孟韦又是连抱带扛的把木兰弄到了车上。心里气不顺,车也开得飞快,木兰在后座上紧紧地抓着前面的椅背,“小哥……” “你什么时候才能稍微长大一点?”方孟韦松开了油门,渐渐地慢了下来,“何伯父家,能和我们家一样?何伯父可以一辈子谁的队都不站,谁也不能动他,我们家呢?父亲,姑爹暂且不说,大哥怎么办?我怎么办?阿诚怎么办?” “进步学生也是一股力量。” “那是在和平的时候,可以抗议,可以追求民主自由,什么都可以。可是你们除了理想主义,还有什么?力量来自于哪里?不是书本,也不是口号,而是手中实实在在的权力,是手中实实在在的武器。”方孟韦原不想对木兰说这些事情,“我为什么可以当好人,可以放那些学生一马,是我善良么?我善良,那可以放不善良的人来呀,警察局只有我么?我的背景硬气,难道就没有比我们家里更硬气的人家么?” 一盘棋,谁又不是棋子呢。 方孟韦原本想狠心关木兰两日,然而木兰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又想起白日里她也没有怎么闹,看来也不是完全不听话,便只是训斥了她几句,让她近日不要再去和那些学生接触。 “终究不是办法。” 方孟韦下楼的时候,程小云对他说道,她听见了方孟韦对木兰说的话。 “那我能怎么样?她被宠坏了……不听话,也管不住,又狠不下心真的送她出国。”方孟韦叹气,“学总是要上的,也不能不让她上。” “原本她也是听黎先生劝的……近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黎先生总是不得空,来了,木兰好像也不如往日待他那样了,黎先生不说,我看着也不好意思。”程小云一脸的担忧。 “好了,妈,她又不听您的,您也别和她一般见识了,我都拉她不住。爸这些日子也累,总没有一日得闲的时候,您好好照顾爸爸和姑爹就好了。”方孟韦在沙发上坐下,程小云给他沏茶,他又补了一句,“这些事情,让李婶做就好了。” “你这称呼还是改改吧。”程小云说道,“我听你父亲说,阿诚他不日就要来北平了。好像你大哥也有探亲假。” “这不还没来么。”方孟韦切着西瓜,“您嫁给爸爸多少年了,大哥心里过不去,我可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其实大哥也就是那么一点别扭罢了,他也是尊重您的。” “尊重女性,和尊重一个母亲,哪里一样。”程小云笑笑,“你也别去上赶着找你大哥的不痛快。” “您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其实小弟没有大哥那么多事。”方孟韦边吃边说,腾不出手来擦脸,一脸一嘴的西瓜汁,“他往家里捎东西的时候给您的什么时候少过?” 程小云递了个手帕给他。 她是续弦,很多时候,总有些惶惶然,方步亭的身份太高,她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面对起方家的人,总有些疏离的感觉。 好在她嫁过来的时候,方孟韦早已成年,方孟敖不在家,木兰小,对她好,她就亲近,也不懂这些所谓身份之别。 “你这是……没吃晚饭?”程小云眼见着方孟韦自己就要吃完一个西瓜了,便说了句,“少吃些,都是寒气重的东西,天气热也不是这个消暑法。让李婶做饭去吧。” “李婶还没回家?” “你父亲还和姑爹在谈事情,晚饭还没有来得及吃,木兰又不在,李婶晚些回去,你先吃吧。” “得了吧,妈先回房间了,有饭吃了叫我,我爸成日里说我长辈不吃自己先吃。”方孟韦擦擦手和嘴,一溜地回了房间。 何孝钰既然答应了木兰,自然也就会守着约定,隔了几日,就打电话给方家,说是约木兰到家里来玩。 谢培东听了,自然也没有异议,嘱咐了木兰几句,就让司机送木兰去了何家。 木兰心虚得很,这几日在家里格外听话。她先前求着方孟韦不要把她参与静坐示威的事情告诉谢培东,方孟韦拗不过,又见她哭了一场,心一软,就替她瞒了过去。木兰得了便宜,不敢在家里放肆,乖乖地练了几日琴,读了几日书,总算等到了孝钰的电话,像脱离了囚笼的鸟儿一样开心。 孝钰的房间里,那些进步的书籍,文章,就大咧咧地随便放着,也随便木兰看,木兰趴在孝钰的床上看了整整一个上午,还意犹未尽。 “何伯父真好。”木兰揉揉眼睛,“我小哥凶成那个样子……” “我爸不管这些事情。”孝钰说道,“只一样……他和我说,无论选什么路,都不要把命填进去,他只有我这个亲人了。” “这些怎么会是填命呢?”木兰撇嘴,原先在重庆的时候,家里倒也不会管她那么严,她加个读书会什么的也是可以的,然而自从明诚……不说也罢,明诚的身份敏感,她真的是一点这些东西都碰不得了。 其实原不是明诚的身份的缘故。以前是战时,国共两党还有着合作抗战的外皮披着。如今却真真是内战了,死的人,哪一个不是自己的同胞呢? 梁经纶和何其沧说完了工作上和学校里的事情,便敲门进来,孝钰原本就约了他和她们两个讲共产主义的事情和共产党的主张。 这些事情,木兰原本在读书会里,同学之间,也暗地里传过,说过,然而今日终于是能够从梁经纶的嘴里听来了完整的了。 “共产主义的斗争,早就开始了,不是因为中国,也不是因为我们的内战。”梁经纶的语气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有些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魔力,“这是一条,全世界的人类,最终都要走上的路。” 这是最后一句,落地有声。 木兰许久不说话。 “梁先生,您当我过我那么多年的钢琴老师,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情?” “你还没有成年,很多事情,你不该也不能承受,我有我的信仰,但是我不能干预你的选择。” “梁先生,您是共产党么?” 梁经纶瞪大了眼睛,须臾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和温柔,“木兰同学,我不是共产党,这个屋子里,谁也不是,也不能是共产党。”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木兰转过脸去,“看几本书,站个党派,就能成了杀人的理由?西方的人,西方的国家,不也都是两个,或者几个党派和平建国,通过选举执政么?” “这不是你我能够说的事情。”梁经纶挥了挥手,“孝钰啊,你原先说要我给你看看文章……” 孝钰从书包里抽出一个本子,“这是上周的读书笔记和文章。” “孝钰,你是选了梁先生的课么?梁先生不是教经济的么?” “我学不得?”孝钰笑道,“梁先生也是我的家庭老师,带着我读书。” “我下去做午饭,你和梁先生在屋里吧。”孝钰起身,木兰也跟着,“还是让梁先生自己看文章吧,”语气间有些闷闷不乐,“梁先生,您对我不像对孝钰这样,总是挑剔我的错,教我钢琴也只是教钢琴而已。” “你的钢琴确实弹得不好,不知道学了谁,毫无章法,一点名家的东西也不肯练习,指法也不对……” 木兰怕他罗嗦,急忙扯着孝钰就下楼了。 梁经纶听着两人远去的声音,起身,关上了房门。 入眼处就是木兰随手扔在桌上的小包。 想想前些日子他听见的木兰的谈话,以及那个莫名其妙就接近了木兰,博得了她信任的“黎先生”,梁经纶本能地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见过明台,可是却没有见过明诚。那年在巴黎,他跟着何其沧去讲学,他也作为交流的学生去上过明楼的课。 明楼确实是个经济界的年轻一代的翘楚。何其沧和明楼那段时日里的交情一直不浅,甚至有一次他还能跟着何其沧去过明楼在巴黎的住处。 明楼言谈之间,只说是他在巴黎读了博士,顺便带着幼弟读书,幼弟小了他十四岁,他又当哥又当爹的,一个头两个大。他和明台打过照面,不过那个小少爷可是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十五六岁的年纪,咋咋呼呼地跑来明楼的办公室里,说是忘带了家里的钥匙。 明诚却像平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军统的高级特工,甚至还成了方家的幼子。他想想自己去巴黎的那一年,似乎很不同寻常。 那是1936年的冬天。 现下里,明台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钢琴老师,说不是蓄意接近方家,谁都不信。只是他暂时还没有查到明台的履历,但是那日在方家,他可是实实在在地听见明镜说自己的小弟命不好,战争时候就死了的。 明台可是活得好好的,反倒是跑出来个明诚也成了明家的二少爷。 梁经纶想想自己这一次任务的目的,咬咬牙,翻开了木兰的包。 都是些女孩子的东西。很杂乱,大约是出门急,又或者是骄纵惯了,没人收拾自己也不收拾。 其间一个很小的精致的小包,他捏了捏,心里迅速地闪过了一些什么。 倒出来,一切都明了了。 一个女孩子,居然拿着特工的东西。 梁经纶身上也有,很快就把自己的胶卷拆下来换了木兰手上的那一个,再原样地放了回去。他确信木兰不会发现的,这些东西能到木兰手里,估计也是个玩物,没有人会真的教她怎么用,用了之后又怎么办。 他知道木兰不会做什么,也知道明诚或者明台胆敢给这个东西木兰,也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然而,他必须做些什么,引蛇出洞。 起码他必须知道,对方是否和自己一个战线上。 48 “手不好,就少拿点东西。”明楼在明诚的房间里,看着明诚收拾准备带去北平的东西,“你自己的不带?” 明诚只是随便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听明楼这样一说,觉得口风不对,“您不是说我去北平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探亲?” 所以那些干活的家伙就不用带了吧。 “越活越回去了。”明楼笑,他们踏入这样的漩涡,哪里还敢幻想着一分一秒的正常人的生活。 “活回去不好?”明诚艺术家的脾气又上来了,“君风华正茂,我年岁正好。” 明楼嫌他酸,“我大了你足足九岁,谈什么风华正茂,那会子你不过是个小屁孩。” “您自己说的,我就说不得,往日里可是一句都不许我提您的年纪。”明诚打包了两个行李箱,“该带的东西我不会不带的,只是这一次没有正式的命令,我不能去和北平地下党组织接头吧?” 明楼慢吞吞地掏出一张纸。 明诚斜了他一眼,“以后有事情能不能先说?” “方孟敖不愿意和你一起回北平一趟?”明楼岔开话题。 明诚摇头,“他倒是越来越倔了,十头牛都拉不回头,大约是之前东风找过他的缘故,他大约满心里都不想和家里人有牵扯,连累家里人吧。” 明楼原来就是大咧咧地坐在明诚的床上,明诚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正准备起来,被明楼绊了一脚,整个人顺势摔在明楼的腿边。 明诚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思,“大姐在家呢……你动静小点。” “你原来什么时候怕过大姐在家?”明楼扯着他的领带把他拉近一些,两人额头相贴,“她又不会进来。” 明诚心里高兴,非常的高兴,高兴到极处,就是内疚。他贴着明楼的脸,两人一阵耳鬓厮磨,他的声音低沉,但是吐气抑扬顿挫的,“以前我总是不管不顾的,因为你总是画着清清楚楚的界限,抓着我不准我掉下去,现在好了,两个人都不管不顾,怎么办?” “你说呢。” “我对不起大姐,一辈子都对不起她,一辈子都不配叫她一声姐姐。” “我活了一辈子,原就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对的起的。”明楼亲吻他的颈项,“再早几年,如果你喜欢了别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我一定放手,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你在撒谎。”明诚整个人都贴上去,“从我十六岁开始,朋友不能往家里带,回家晚了你不高兴,和朋友交往过密你也不高兴,画室里几个人开讨论会,你路过就要拎我走,去琴房你又常常跟着去听,音乐会别人和我搭讪你又来打岔,女孩子给我送礼物你也给我脸色,烟缸都死了,你还问我之前是不是因为美人计才跟她走的……” “我除了你,哪里有选择?选了你,你又楚河汉界清清楚楚,给点念想,也不给全,我眼巴巴地追着你跑,多少年了,总算到今日了……” 明诚一直在说着,呼吸的热气就在明楼的耳边环绕着,“那年我求你,彼此在余生,再不相欺骗。你答应了,然后从来不守诺言……” “我从未欺你。” “你只是骗,只是瞒。”明诚整个人都倒入了明楼的怀里,“你最近在做的事情……我知道,大哥,别瞒我,你不想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但是你不能把自己填进去,刀山火海十九层地狱,没有我,不可以的。” “你只需要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明楼把明诚从自己的怀里扯出来,整理他的领带,“你在或者不在我的身边,我们都是在并肩作战。” 明楼摸着明诚右臂上的纱布,纱布底下,伤口已经有所结痂了。 两人下楼的时候,明镜正在沙发上看报纸,见两人下来,便让小张去拎东西,“你手不好,还拎两个箱子?” “我手好的很,外人必须这样知道。”明诚笑道。 然而近日来,明镜对着明诚,似乎总是格外温柔一些,招手让他过来,亲手替他理了理领带,“天气那么热,你若不是有正事,也不必穿成这个样子。” “没事的。” “多照顾自己,家里虽在北平有些产业,你也不必特地分心去管,住你父亲那儿,也好有人照顾你。” “我哪里有这么娇气,好了,大姐,我走啦。” “路上小心。” “哎。” 明诚的手不方便开车,是小张送他去车站的。家里做饭的那个婶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来上班,明楼刚想和明镜说,中午出去吃饭,却见方才还一脸温柔的明镜沉下脸来了。 “大姐?”明楼察觉到明镜的变化。 明镜站起来,又坐下,却始终坐立难安,终于还是扔了手里的报纸,“你到我的房间里来。” 明楼心里一怔。 明镜进了房间,明楼就跟着在后面,明镜的脸上从来藏不住事情,明楼已经从她的神情里猜到了七七八八,左不过,既然成了罪人,罪行就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明镜一下子就坐在了床边的沙发椅上,忍不住地用手捂着额头,旋而又松开。 “你……” 明楼坦然地在明镜的跟前跪下,“姐姐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明镜怔怔地看着他,“你起来。” 想象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反而来了这样平静的一句话,明楼也有些诧异。 “你起来。”明镜看着他,“家里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和你,明楼啊,你要知道,我和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彼此是唯一的有血缘之亲的人了。” 猝不及防的,明镜的眼泪就滑落了下来。 “姐姐……”明楼无言以对,他想过明镜会暴怒,会动手,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的一个场面,“姐姐……对不起,可是,情难自已。” “情难自已……”明镜捂着嘴巴,吞回了自己的哽咽,“姐姐难道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么?姐姐难道从来没有过爱情么?我不知道情难自已有多痛么?” “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镜的眼泪止不住,明楼拉着她的手,她的泪水就断线一样地摔在明楼的手上。 “谁不好?”明镜喃喃道,“我不是不开明的人,这些年你不愿结婚生子,我也没有逼迫你……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爱情是最说不清的东西。当年我为了明家,为了你,我不要自己的爱情,我知道有多痛苦,我也知道他有多无辜……他爱错了人……可是明楼啊,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楼不知道明镜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却知道,长姐的一生,为每一个人都打算到了,独独缺了她自己,他的眼眶里也泛上了泪水,“很多年里,我也问我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收养了明诚,如兄如父,却爱上了他。 “姐姐不是傻子。”明镜抚摸着明楼的脸,“我早就发现了……他看你的眼神,根本收不住……可是那又如何呢?我原以为,他和你亲近,原是你带了他多年的缘故,你带着他读书,带着他留学,可是你为什么……” 明镜后悔得肝肠寸断。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真的会走到这个地步。 “我刚才在阿诚的房门外……我听见了……”明镜仰起头,不愿意看明楼震惊的脸,“你扪心自问,你对的起阿诚么?你对得起他的家人么?你又对得起我么?” “我谁都对不起,我连他都对不起。” 明镜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明楼低着头。 “一开始,都是我错了。”明镜长叹,“我以前总是围着明台转,我偏爱明台……他那么听话,我就放心地让他跟着你,可是你,就是这样尽一个兄长父亲的本分的么?当年你赶桂姨走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要让一个饱受凌辱的孩子,成人,成材,从此以后,再没有弱者相欺的事情……阿诚十岁之后……十岁之后……” 明镜想起方才在房门外听见的话,明诚的生活里,日子里,竟然除了明楼之外,再无旁人。 “我只问你一句,你如此这样的处心积虑,是一点都不为他打算了么?” 明楼沉默了许久,“姐姐,我没有办法回答,我知道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可是我太自私了……这么多年的日子里,我承认,我离不开他。” 他是明楼在泥沼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楼顿了一下,“您是问我,还是问他?” “若不是你,他何尝会做这样的选择?”明镜恨铁不成钢,压低着声音的斥责听起来像是绝望的嘶吼,“他感恩我们,哪怕我现在把他喊回来,让他自尽,他也不会犹豫的吧?” 她太了解这个善良的孩子了,别人给了他那么一点东西,他便视作珍宝。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明楼目眦欲裂,满心都是悲愤,“是,我疯了,当年……若不是我和他挑明了……我不给他念想,一切都不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明楼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他十八岁那年,在巴黎……我忍不住了,想和他说……可是他比我先说出口了,他说,哥哥,我什么都知道……我和你一样……” “他和我说,最大的罪人,就让他自己来做吧……” 明镜泣不成声,“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两个日后如何立于人前?他不懂事,他那时候那么小,懂什么?” “我明楼发誓,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明楼膝行了几步,靠近了一些明镜,“我承认,我疯了,不顾亲情人伦,可是您也知道,有些事情……断不是能够划分得那么清楚的。” 明镜看着自己的兄弟,恍惚之间,仿佛眼前的人,还是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小儿,抱着她的腿,说,姐姐,我长大以后,就为你遮风挡雨。 恍惚之间,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女,家庭一夕之间遭遇了变故,父母双亡,在灵堂里哭孝,外人上门逼迫,十岁的明楼挡在她的身前,说,有我明楼在一日,就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的姐姐。 “两厢情愿,各生欢喜。”明镜喃喃地道着戏文里的唱词,“明楼啊,你可知道爱错了一个人,最痛的人,是谁么?” 不是自己,也不是家人,而是你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明楼苦笑,“我们所求的,就是姐姐可以全身而退,代替我们,去过我们当年,最期盼的日子。” 明镜猛地抓住了明楼的手臂,瞪着他,“必须有……一定会有的。我一辈子,什么也不求了,只求能对得起死去的父母。父亲走前,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唯一的儿子,父母至死不愿瞑目,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我对不起明家了……明楼,你们必须有回头的路。” “做不到。”明楼以为明镜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摇头,“您明知道,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做不到。” “我是要你们都好好的!”明镜紧紧地抓着明楼,“都好好的……否则你怎么对得起人家的父母亲人?你又怎么对得起我?若是能离开,就赶紧走吧,不要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只要你们好好的……” 明楼猛地起身,俯身抱住了明镜。 亲人的怀抱,总是那么踏实。明镜十七岁接受家业,在人前昂首挺胸了几十年,终于也能够在弟弟的怀里,柔软了刚硬的脊背。 “姐姐知道你们辛苦……姐姐都知道。”明镜抱着弟弟宽厚的脊背,“我都明白的。” “谢谢……姐姐,对不起。”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明镜轻声地叹着气,“我对不起父亲,你报国,丧失最普通的日子。我对不起阿诚,收养了他,却半分长姐、母亲的责任都没有尽到,他出生入死,人后,若是连一点儿亲人的理解都求得小心翼翼的,这一辈子,是不是太苦了?” 人活着一世,谁又不苦呢。 明镜让明楼离开,自己却去了小祠堂里,整整跪了一日。 明楼不得进去,在门外也跪着,陪着。 愧疚来得像海上的暴风雨,他就像一叶扁舟,在茫茫汪洋之中,风吹雨打,排山倒海的大浪袭来,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他宁愿明镜像当年一样,拿着家法把他打得半死。 身上痛了,心里会不会少痛一些。 深夜里,明镜才出来,“你又跟着门外跪着做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很厉害,“我今天放了小张和婶子的假,你下楼去吧,厨房应该还有吃的。” 明楼去搀扶着她,明镜走路没有一丝摇晃,“你若真有愧于我,有愧于明家,就好好地活下来,这一次答应我的,可不能不作数了。” 明楼生生忍住了蓄了整整一日的泪水,“是。” 最终是明镜亲自下厨做饭。 明镜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厨房了,明台三五岁那时候,撒娇得厉害时,明镜有时候会做点点心给他。以后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要么是兄弟几个生辰,要么是明台那个小祖宗生病撒娇。等到明台也成年了,明镜就干脆不进厨房了。 两碗面,一碟青菜,一碟豆腐炒肉片。 姐弟俩相对着,明楼夹起面条,还没有入口,就知道是当年熟悉的味道。 父母刚走,家里只有他们姐弟俩,产业七零八落,有人虎视眈眈的,明镜不上学了,整日里在外奔波,却不许他管一丁点外面的事情。工厂和公司要钱周转,银行贷款要还,最难的时候,两人都靠着明堂接济过活,家里也没有佣人。 当了十几年大小姐的明镜亲自动手做饭,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学会了换着花样做饭菜给明楼。再难,她也没有让自己的弟弟受过一点儿委屈。 恍惚间两人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外面风雨飘摇,两人却能在家里,一起吃一碗清汤面,明镜把碗里的蛋给他,他把自己的面条分给明镜…… “德行。”明镜半是笑半是哭,“我是多少年不下厨了,你都能难吃哭了?” “哪里,”明楼擦擦眼睛,“比明台煮的好多了。” “你指着他给你做饭……”明镜给他夹菜,“成日里,你们哥俩不是可劲地使唤人家阿诚?” 明楼还是觉得和明镜说起这件事情,太过尴尬,“大姐……” “我知道,但是我又什么都不知道。”明镜夹了菜给自己,“人啊,一辈子,太怕孤单了。” 49 列车走了三日两夜,才到的北平。 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原本是上午到的,然而铁路的运力这些年来就从来没有满足过客运货运的需求,又碰上打仗,途中列车停了许久,给军队的补给让路。 明诚来之前给方家和明家在北平的产业经理都挂了电话,经理倒是一直在车站等着他。 “阿诚先生。”莫经理拎过明诚手中的行李,“原本我给您订了酒店的住处,不过董事长来过电话,说是您要去方家,还说产业上的事情不是特别重要的就不要来麻烦您了。您看您现在是去……” 明诚倒没想到明镜突然还管起这些来了,他看了看腕表,已经是十二点过了,“太晚了——你是开车来的吧?带我去酒店。我走这一趟确实不是来查产业的账目的,你们不必太过在意,正常经营就好了。” 莫经理苦笑了一下,“也就勉强支持吧,北平不比南京,明董事长是看在我们这些好歹也跟了明家多年的人的份上,勉强支持着,也算给我们口饭吃。” “已经这么艰难了么?”明家在北平的产业很少,也就几家店铺和一家面粉厂,明诚没有亲自经手过这边的事务,“需要我去找点门路?” “您上车吧。”莫经理没有带司机,亲自开车,“北平……这门路不找也罢,无底洞一样的,那么多方势力,又搭着外国人,还有最近学生也发疯,军统也发疯,查共党,警察局一日发疯一日不发疯的——啊,您住酒店的话,我还是给您打点一下,否则日日上门来查,烦也烦死了。” “还亲自开车?”明诚见莫经理似乎眼神也不是很好,开车也有点吃力,“底下的人晚上不加班?” “哪能呀……这车还是以前明董事长买的,也很久不开了,油钱,维修钱,都是钱。我实话说了吧,我现在也雇不起司机了——北平的米价,忙活了一个月,给底下的人发了工钱,我自己的小儿子尚且不能顿顿吃上白面条。”莫经理扭头对明诚说道,“原本我也跟明董事长提过,这边的产业都是在贴钱,不要也罢,明董事长体恤,说我们这些人,几代都在北平,不想离开家乡也是有的,贴些钱就贴些钱吧。” 北平的经济形势比明诚想象中的要糟糕很多。这段时期在南京的财政司,他经手的事情已经够触目惊心了,南京的经济也一塌糊涂,但是也不至于让一个产业经理吃不饱饭。 “有难处就说,大小姐体恤你们,我自然也帮你们,我走一趟,有点公事,先生在南京财政司供职,也不是帮不上。” 莫经理想起前日接的明镜的那个电话,有点想笑,“明董事长一直和我强调,您是明家的二少爷,让我不能把您当管家使。” 明诚倒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说法,“大小姐体恤人罢了,哪门子的二少爷,你见笑了。”还亲自打电话过来……明诚想是大约是明镜闲下来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开始操心家里的小的了。 方公馆。 方孟韦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抱着沙发的靠枕,正准备睡过去,又被木兰一把掐醒了。 “不许睡!”木兰气呼呼的,“等哥哥!” “几点了?你不上学我明天还要上班的!”方孟韦揉着胳膊,“火车晚点才是正常的,你都等一天了,小祖宗你上去睡觉好不好?阿诚不会半夜跑过来的,明天就能见到了。” 木兰照旧是唧唧歪歪的,方孟韦拗不过她,大半夜地往火车站的调度室打了个电话,于是知道明诚的火车刚已经到站了。 “你去接哥哥啊。”木兰推他。 “一个三十二岁的大活人,为什么要大半夜地在火车站等着人去接?他应该在外面住了。”方孟韦不愿意动。 木兰不依不饶的,程小云从房间里出来,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生睡了,你们别折腾了。” “还有呀,木兰,你小哥白天上班那么辛苦,你就放人去睡觉吧,你非要等,我陪你就是了。” “好了,妈,你也别跟这个祖宗闹了。”方孟韦直接上手扛木兰,木兰又捶又打的,“行了行了,我知道明家有些产业在北平,我明天一早起来,我不上班了,我就带你去找他好不好?我疼了你十几年,你待我弃之如敝履……” “称呼改一改。”程小云又提醒了方孟韦一句。 方孟韦第二天早上睡到了九点钟,才发现事情不对劲。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早上五点被那个小祖宗弄醒的准备了,结果…… 他脸都没有洗就窜了下去,却见只有程小云在厨房忙活。 “我也不知道你上班还是不上班,也就没有去叫你,你父亲和姑爹已经去分行了。”程小云把围裙递给李婶,“刚才来了个电话,仿佛是警察局里的,我问了,他也说不急。” “我那命债呢?”方孟韦觉得这不科学,“居然没有闹我?阿诚的电话来过了么?” “先生接过了,阿诚要中午才过来,他要先去看看他明家的那些店铺和工厂。木兰也知道,不过她出去了,好像是何家小姐的电话。” 程小云摆好早饭,“你随便吃点吧。” 方孟韦并不急着去上班,坐下就开始猛吃。方步亭不在,他乐得轻松。等到他慢悠悠地晃到警察局的时候,才知道出大事了。 “你们他妈的都不告诉我吗!”方孟韦气得把办公室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警察局只剩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局长说,早上给您打过电话了,您没有起床,现在是局长亲自带着人去了……大家基本都去了……” 警备司令部下的指示,军统北平站的人查到的线索,目标直指燕京中学,说是窝藏了共产党的间谍,盗取了重要的军事情报。 警备司令部,军统北平站,连带着整个北平警察局,团团把燕京中学围堵住了。 方孟韦坐下冷静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冷汗直流,立马就抄起了电话,打去了何家。 电话响了足足一分钟,没有人接。 方孟韦整个心都抽了抽,只能胡乱地安慰自己说不定何孝钰和木兰去别的地方玩了,一边疯了一样地朝着燕京中学跑去。 明台,今日也在燕京中学里。 中学里暑假会开一些兴趣课程,其中就有明台的,他和十来个学生,如今是在琴房里,进退不得。 一整条街都是军队和警察,绕着学校的围墙,堵得严严实实的。他们暂时还没有进来,因为燕京中学不在学校里面的学生和教师,以及得知了消息的群情激愤的各大学的学生,在门口堵着,和一群军警们形成了对峙之势。 “你们这些屠夫!!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们学生留了么!” “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们就是因为我们游行示威,故意找了什么间谍的借口,想要置我们于死地么!!” 学生们高喊着口号,越来越激动,然而就算是几吨重的唾沫星子喷出去,训练有素的军人和警察,根本不会管他们。 他们今日来,就是荷枪实弹的。 然而冲突至今还没有完全爆发,只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 何其沧为首的一群燕大教授,整整齐齐地坐在中学的大门口,一言不发,就只是呆在发了疯的学生们的前头。 警察局长急的抓耳挠腮,何其沧是动不得的,当着他的面开枪,学生死了就死了罢,他要是有个好歹,他估计也只能一死以殉党国了。 “老师,我们会有事么?” 琴房里,几个小女孩靠着明台,明台只能挨个摸摸她们的辫子,“有老师在,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原来一切都是个圈套。 明台握紧了自己的袖子,袖子的夹层里,是一个袖珍的微型照相机。 昨日深夜,他接到命令,潜入北平行辕,获取国军对华北解放区的进攻计划。命令来得突然,明台不及细想,只能先乔装潜入,一路上都觉得心里有异样的感觉,然而他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情报。 路上确实有阻拦,还花了他很长的时间来摆平,于是他脱身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明台摆脱了最后一波追兵,潜回了燕京中学里,准备早上的课。 紧接着,燕京中学就被围了。 明台确信自己不可能留下活口看着自己往哪里逃,但是不排除,一早就有人怀疑上了他,借此想一举除掉他。 “大家都别怕,不是我们做的,就不关我们的事情,这天地之间,总不能一点真理都没有了。”明台安慰着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自己心里却没底。 他迅速地在心里过了一遍和自己联系的人,他只有一个上线,他不会松口,哪怕真的被捕,也不会暴露组织,锦云带着明安…… 明台哪里放心得下妻儿。 锦云是他的下线,明台暴露了,锦云不论有没有暴露,有着夫妻关系,左右也逃不过,只能盼着她若有万一,能把孩子送走——送去哪儿都好——他们夫妻俩,大不了生死与共了。 何其沧冷着一张脸,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局长上前好说歹说,这位老教授,愣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一句话不说。 “您这是何必呢?我们要查的是共产党,又不是学生,学生好好的,我们查查,不就完了?”局长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撇开方孟韦自己过来了,原本他还想着方孟韦从来偏袒学生,带着不好办事,结果现在想想,这个老不死似乎是认识方孟韦的,还不如方孟韦来劝呢。 “你们一查,谁不是共产党。”何其沧身后的梁经纶冷笑道,“中学里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哪门子的共产党?” “秀才遇上兵,”何其沧冷笑,“我今日就坐在这儿了,要我走,你让李宗仁亲自来,他一枪打死我,我就走了。” 局长强忍着一脚踹死他的冲动,甩手退后了。 学生和军队警察挤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警察们往日里跟着方孟韦见得多了这样的架势,随便学生闹,也随便骂,左右也不会伤筋动骨,就冷着一张脸拉起人墙堵着就是了。 警备队来的兵油子可不一样。 警察局长看着那些个大兵,他们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也罢,等警备司令的人先闹起来,以以后问责,也不关他的事情了——所以说怎么方孟韦还没有过来? 何其沧止不住地叹气,一日复一日,他已经年过花甲了,也是仗着司徒雷登的那点面子,他还能保护他的学生、他的学校到几时? “孝钰是和木兰逛街去了吧?”何其沧转头问梁经纶。 梁经纶顿了顿,“我直接跟着您出门,早上的时候就没有看见她们俩,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 何其沧眼神一滞,猛地扭头看进燕京中学里,“你……你……” “我进去找找她们在不在?”梁经纶准备起来,被何其沧拉住了,“找到了又如何?坐着,我要保护我的女儿,也要保护我老友的侄女。” 方孟韦疯狂地冲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一个警备司令部兵当头就拿枪杆子砸了一个学生一下。 结果一片的学生就炸了窝了。 方孟韦急忙冲上去把那个兵往后拖,自己一个人顶着那群疯狂的学生,“别闹了!你们都不要命了!!” 那个大兵还嫌不解气,摁着方孟韦就跳起来,方孟韦回头一个过肩摔就摔倒了他,“你他妈一个上士跟着发什么疯!你以为是随便街上一个人家的孩子都能在这儿读书!你那么卖命有什么好处?” 有几个学生似乎是认出了方孟韦,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甩了个眼色,那学生匆匆地就往学校里跑。 木兰就在学校里。 早上的时候她就接到了何孝钰的电话,本来何孝钰是她约来家里,说是一起见见明诚的,然而何孝钰突然说有事情不来了。 木兰追问原因,何孝钰只说自己病了,不方便去。木兰前一日还见着她,哪里肯信,孝钰敷衍她几句就挂了。 然而一个同学的电话就接进了家里,木兰避开方步亭和谢培东接的。放下了电话,只说是去找何孝钰,就一溜烟地跑了。 何孝钰正准备出门就见到了木兰站在门口,没办法,只能带着她过来。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瞒我?” “你别闹了,以后我和你解释。”两人赶在军警完全包围之前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溜进了学校,何孝钰是学联的人,去帮忙销毁一些资料了。留着木兰满学校乱转。 没转多久,就被进步学生会的几个学长堵在了图书室里。 “你有办法么?” “我们本来就不是共产党,”木兰说道,“应该不关我们的事情的。” “呸,”一个学长啐了一口,“等他们进来查,不是共产党也是共产党了,你不知道军统是专门做这些事情的么?” “就算真的有间谍怎么样?反正也是……”一个人接话,接了半句,“都偷走才好呢。” “是呀,我们应该掩护同志。”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出门的时候我小哥还没有起来。”木兰说道。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似乎外面领队的确实不是方孟韦。 “其他的人会对学生开枪么?”学生们多多少少都认得方孟韦,“你小哥会不会来啊?” “何伯父在外面堵着呢。”木兰道,“我小哥应该会来。” “那你像以前一样。”学生会会长发话了,“你要跟着我们,你在,我们就不会有事了。”木兰虽然撇嘴,觉得对方拿她当挡箭牌,但是也答应了,“那您答应的我偷偷加入读书会的事情总有眉目了吧?” 木兰不敢明里和家里作对,又经过梁经纶几次的“上课”,越发不愿意放弃成为一个“进步学生”了。 “你上次还不是半路跑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小哥的手下都认得我。”木兰不依,“我不管,我还读过很多你们没有读过的书呢,你们不想我抄一份了?” 会长一咬牙,“就这样,你记住了,不要乱跑了,就在这里呆着,我们先去处理一些东西,如果他们冲进来了,你帮忙堵他们一会儿。” “好。” 放在往日,明台想逃,不是毫无办法。 然而他们竟然那么狠毒,居然选在了学校。明台不敢想,自己真的逃了,这里会不会血流成河—— 看着这些围成了一团,虽然有些害怕,但是还是像模像样地相互鼓励的孩子,明台哪里肯走? 初中部靠近大门,外面的冲突声清晰可闻。看起来,外面一条街,估计都是学生了。 想想自己当年在巴黎,不过是加了个进步左翼读书会,就被明镜骂了个半死,当时自己还觉得自己有理,在家里大吵大闹,直到明楼动了真格揍了他一顿,他才认怂。 以前觉得兄长姐姐不讲道理,连最让着他的阿诚哥也不帮他,反而最先向家里告发他,真是神经病。现下自己换了位置,再想想当年,果然,年轻人,热血,却也天真。 他不希望每一个热血的孩子,都像他一样,要经历那么多的痛苦才能成长。 “同学们,想听老师弹琴么?” “这个时候,老师还能弹得出来么?” “虽泰山崩于前,然我色不改。”明台笑道,“该上的课,总还是要上的。” “老师,您不怕么?” 自然怕,不过不是为了自己。 明台坐回钢琴前,“怕没有用,喊口号也没有用,这个世界上,只有成为强者,才能有用。” 指落,他不如明诚的钢琴好,弹明诚的曲子,总觉得缺了什么。 今日却补全了。 明诚从酒店去方家的路,不需要经过燕京中学那条街。 可是进了门,却见都是午饭的点了,却只有程小云一个人在家。 “你回来了呀?”程小云忙招呼他到沙发坐下,“李婶,给三公子沏茶来。” 明诚觉得奇怪,“小妈,家里只有您?” 程小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是怪了,你父亲和姑爹应该是行里有急事,我打了电话去问,也说没有空回来吃饭,本来前日还说今日等你来,不去行里的。木兰一大早就去何家,孟韦磨磨蹭蹭的,说是去警察局应卯一下就回来,现在也不见人。” 这可不同寻常,明诚总觉得事情不对,“木兰最近没有闹着什么事吧?” “估计是有的,不过闹着孟韦替她瞒了。”程小云叹气,“我说她也不听,黎先生也有日子不来,原先还好好的……” 明诚顿了顿,抄起沙发旁边的电话,直接拨去了警察局。 对面的人说的话,让明诚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第一个想到的所谓的间谍,就是明台——然而明台做事怎么会出那么大的漏子? “这是怎么了?”程小云见明诚沙发没坐热就跳了起来要走,“他们……阿诚,你听我说一句,孟韦是副局长,你们又长得……” 明诚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来这一茬,这里做事不比南京上海方便,“孟韦有没有制服在家里?” 程小云会意,“我去给你拿……你万事小心一些。” 明诚匆匆地换上了孟韦的一身警察制服,略微宽了一些,皮带一束,想起来开车不便,也只能疯了一样地朝着燕京中学跑去。 50 从燕京中学的大门口出来,一整条街道,连带着环绕着学校的巷子和胡同,全都堵得严严实实。 明诚一身警服,又是一路狂奔,街上的人纷纷地让开了,明诚当然不能直接往正门去——但愿这些年,北平的街道变化不是很大。 他凭着记忆,绕到了燕京中学的一个小偏门那儿,在背阴处喘了几口气,正了正帽檐和衣领,直接朝着堵着门的警察走去。 “诶呦喂。”一个小队长见到了明诚,笑着上前,“方副局长,您总算来了……您怎么往这儿来?大门口那边闹得狠着呢,学生闹,那群老不死的也闹……” “能不来?”明诚斜对方一眼,“家里的小祖宗估计也在学校里,趁着前头的人还没有过来,我先去领她走。” 小队长见惯了的,也知道木兰,“没办法,学生娃娃……” 明诚往学校里走,“我待会让人带着木兰从这儿出来,我直接从前门出去,劝劝那些老先生……你知道怎么办事的吧?” 小队长觉得今天他们副局长的语气有些奇怪,往日里都是吩咐了事,“瞧您说的,您家小姐我肯定不拦,您放心吧。” 明诚一边叹气,一边急匆匆地就跑进了学校里。那小队长的表情变化落在他眼里哪里瞒得住,心想自己应该少说几句话,一时忘了方孟韦就是个急性子,自己白费那么多唇舌。 跑着跑着,就听见了熟悉的琴声。他自己写的曲子,除了他,也就只有明台会弹弹。明诚循着声音往前找,一路上又碰见了几个学生,对方一见他,脸色都变了,明诚没有心情理他们,径直冲进了琴房。 明台正弹着琴,周围围了一群孩子。门被一脚踢开,哐啷一声巨响。几个女孩子吓得尖叫了起来。 明台把孩子护到身后,一转身,就看见了明诚。 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一脸的不可置信,“阿诚……方二公子。”明台看见了他那身衣服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诶,”有学生把明诚认成了方孟韦,“是谢学姐的小哥?” 明诚没有时间和她们废话,“知道木兰在哪里么?你们统统出去,去找木兰,就说是我要你们去和她在一起的,到时候我带你们出去。” 学生们得了明诚的保证,果然哗啦啦地就拥出去了。 明诚退后几步,关上了房门。 “怎么回事?” 明台苦笑,“我怎么知道?我昨夜深夜接到立即行动的命令,只能马上出发,结果……果然是个圈套。” “你知道是个圈套还不跑?” “他们追着我跑了一个晚上,我好不容易摆脱了,回到学校,转脚就被围了。”明台从袖口里退出一个袖珍的照相机,“不过他们估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你拿到的是真正的情报?”明诚见明台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行啊你……” “我潜进去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刚开始还以为是你们又耍我,不过在解决一个人的时候,用了点手段,他就尿着裤子招了真正的情报在哪里,我就真的假的一起拿了,他们为了堵我,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派去守真正的情报。” 明台有些得意。 明诚一掌就招呼了过去,“上辈子欠你的!拿过来!” 明台不服气,本想把胶卷拆下来给他,结果明诚连那个袖珍的照相机也抽走了,“情报我也拿到手了啊……” “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么?北平……不是要保持静默么?”明诚习惯性地把东西往袖口塞得时候才想起这身衣服不是自己的,没有夹层,只能装在衣服内兜里,“你收到的命令是真是假还不一定,你就上赶着拿什么情报?你要把所有人都暴露了?” “这架势他们不一定发现我把真的也照走了。”明台说道,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外围的情况怎么样……” “你最好保佑他们晚一点发现你把真正的情报也照走了。”明诚方才跑得急,现下一身都是汗,汗水渗进伤口里,整个右臂都隐隐作痛,“军队和警察都围住了学校,估计是想一举把北平的组织挖出来……” 如果这个当口发现明台居然真的得手了,门外的教授老师,不可能堵得住那些军警。 “你往哪里跑不好?往学校跑?”明诚靠着墙,“你和人约在这种地方接头?” “没有固定的接头人,但是有固定的接头地方,我放好,自然有人来取。” “你怎么确保万无一失?在哪里不行,非要在学校?” 明台沉默了好一会儿,是的,往学校跑,外面的冲突如果激化了,血流成河的,都是那些孩子们。 明诚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忽然大惊失色,“你想把自己填进去?你疯了么?”他一步上前就揪住了明台的衣领,“你哪里来的胆子?” “情报由你转交。”明台的语气很平静,“昨晚我就觉得我跑不掉了……我狠不下心往家跑,锦云怎么办,明安怎么办。往学校跑……” “他们冲进来,你就认罪?”明诚恨不得甩他一巴掌,“这样就和别人无关了?” 可是明台不可能知道他会出现的,情报如何转移? “阿诚哥,你快点走吧,他们还没有发现我真正得手了,只是想查地下党,我从正门出去,不能让他们进来查学生……北平的学生运动……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了,学生疯了,我们不能疯……都是些孩子……”明台握着明诚的手,明诚抓他抓的紧,松不开,“我不回去……锦云就会把孩子托付给隔壁的太太……你去把明安……” 明台话没有说完,就被明诚当胸踢了一脚。 “跟我走。”明诚踹了他一脚,“我当年辛辛苦苦地把你救回来,就是要你送死的?” “从小,你最让着我,我求你什么你都答应,就多答应我一次吧。”明台站在明诚的面前,他比明诚还高一些,“你多呆一分钟,都是危险,何必呢?你带着木兰快点离开,到时候看见你的人多了,你就真的摘不干净了。” “都说是上辈子欠你的!”明诚瞪着眼睛,一瞬间就雾气弥漫的,直接上手就拖着明台走,“滚。” 明诚力气大,明台从来打不过他,真的就被明诚一路扯了出去,到了外面,三三两两的都是学生,明台怕暴露,不敢和明诚动手。 “木兰在哪里?”明诚扯住一个过路的学生问,学生往图书室指了指。 木兰在图书室,图书室里一大群的学生,有些是方才明诚打发来的,大部分都是进步学生会的成员,站在门口,明诚深吸了一口气,看了明台一眼,“对不起了,你委屈一下。” 明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明诚当胸一踹——整个人就横飞出去撞开了门—— 明台狗吃屎一样地摔在了一群学生的面前。 木兰目瞪口呆,“小哥……诶……”她自然认得出明诚,“是哥哥?您怎么在这里?” 明诚对她甩了个眼色,也不知道她看没看懂,“我一个警察局的副局长,你说为什么在这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听家里的话!” 木兰一下子愣住了,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我……” “你什么你!”明诚发起脾气来,吓得一众学生全都闭了嘴,明台还没有爬起来,就又被明诚一脚踩在地上,“你装的可真像啊!你说说,你组织这么多孩子,带着我们家木兰,想做什么?你想抱着共产党的腿,别带着我们家人去送死!” 明诚的声音,中气十足,震得人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许久,一个领头的学生站了出来,“方副局长,黎老师可是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有做?”明诚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进步学生,没有人领导组织?你们连领头的人都不知道……你们骗人玩呢?他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那个狗屁学联不知道?”明诚边说边将明台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藏得可真深啊……说,你是不是共产党?” 木兰一下子就冲上来抱住了明诚,“小哥,我错了我错了……您放过黎先生吧……您放过黎先生吧……我马上就和您回家……” 明台在内心里骂了明诚一万遍公报私仇,但是也不能不说阿诚哥这个打算实在精妙——给他安个积极分子的身份,那么这些学生自然就会掩护他了—— 算计人心,可是他阿诚哥的拿手戏。 明诚看看时间,再不走,等方孟韦不明情况地跑进来,估计就真的穿帮了,便用没有受伤的左手,一手就抱起了木兰。 “诶……木兰同学她……”几个学生想拦,但是又被明诚刚才那一阵发作吓得有些不敢。 明诚回头看他们一眼,“有没有做过,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这么长的时间,你们还没有处理干净?” 几个学生会的领头人一听明诚的口风,便知道自己也算是有人掩护了,松了口气。 “学校那么大,房子那么多,藏点东西的本事都没有?” 明诚扔下一句话,抱着木兰出去了。 这个大神一走,明台马上就被一群学生热情地拥了起来。 “黎先生……您真的是……”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明台急忙摇头,“这话不能乱说,而且,你要知道,我还是不够格的。” 那就是个积极分子了,还是个级别很高的积极分子。学生们的表情热切的很,一脸的我们理解您,“黎先生放心,我们会保护您的,也不会让您被欺负的。” “那把黎先生藏起来?” 一群孩子们交头接耳,商量着怎么为明台脱身。明台哭笑不得,然而身上被明诚揍的地方着实是打到了肉的,痛得他咬牙切齿。然而这种方法,明台总觉得过于冒险了。 明诚不应该是个冒险的人,纵使他不愿意牺牲自己,也不该这么一点也不掩饰,直接做实他是个“积极分子激进教师”的名分。 “哥哥,你冒充小哥。”木兰埋头在明诚的颈侧,“为什么?” “能为什么?”明诚把木兰放了下来,“今天的事情,无论见到谁都不能说,现在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住。” “你见到过你小哥,你小哥跑进来……时间是现在的半小时以后,然后你和你小哥吵架了,你就自己跑了,你小哥才去追的你,明白了么?” 木兰看着明诚的神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明诚没有时间解释,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罩和帽子,“你出去之后再带上,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去正门找你小哥,让你小哥从另外的门进学校,逛一圈,被学生看见,然后再从你呆会出去的门出去,明白了?” “哥哥,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哥哥无论做什么,我始终还是你的哥哥。”明诚摸摸木兰的小辫子,“木兰,你迟早会明白的,照我说的做,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差错,知道么?” “那你怎么出去?” “你已经没有时间,快走。” 木兰拿了东西,一步一回头,最终还是咬牙,抹着眼泪就往外冲。 侧门的小队长,见到的就是哭哭啼啼的谢家小姐,一个劲地就冲了出来。 “谢小姐……” 木兰停了下来,“连我也拦吗!” “哪里那里……副局长呢?” “他去死啦!你们拦着他!不要让他追上来!” 方孟韦正在和一群激动的学生纠缠在一起,又要注意不能让那些大兵恼羞成怒开枪,只能让警察局的所有人都站在最前面,拉成人墙。 局长还在和何其沧谈判。 混乱之际,他被人扯了扯袖子,低头一看——正正对上木兰的眼睛。 方孟韦悄悄抓着她退了出去,假装弯腰和她扭打在一起,木兰迅速地在他耳边交代了一整串的话。 分毫不差。 侧门的小队长,过了一阵子,果然见到他们的副局长,垂头丧气地从学校里出来,“我们家那小祖宗走了没有?” “哟,谢小姐还让我拦着你呢。”小队长和方孟韦开玩笑。 方孟韦无奈地笑,一边摆手一边走。 等到再绕回去的时候,半道上就见到了躲在一个角落里,没有带着帽子和口罩的木兰。方孟韦上前去背她,她不肯,“我自己走。” “知道怕了?知道你今天遇见的是什么事情么?”方孟韦拍她的脑袋,“我带着你到正门晃一圈,然后你就回家吧。” “你们会对学生开枪么?” “我不会……谁知道别人会不会?” 文人再有风骨,风骨之外也是血肉。 何其沧顶不住的。警备司令部的副官亲自来了,带来两个选择给他——要么让军队和警察挨个搜查学校里的人,要么宁可错杀所有人,也不放过一个。 “国府和共匪交战正酣,为了国家,何校长,您总要有所打算的好,你可以拍拍屁股跟着美国人一走了之,可是您的好学生们……也罢,都是贱命的人,您说对吧?” 炎炎夏日里,何其沧透心寒凉。 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学生,没有办法保护这个国家,最年轻热血的那批力量。 “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梁经纶从地上站了起来,把何其沧与那个副官隔开了,“你们胆敢伤害学生一分一毫,我梁某人,一定与你们同归于尽。” 副官冷笑了一声,书生意气,最是迂腐可笑,“大教授,人和人的命,可是不一样的价钱的,你想和我同归于尽,也不看配不配。” 冲突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 许是见到了司令的副官来了,也许是那些军人,终究受不了学生们的羞辱和打骂,不知道是谁,一声枪响。 整个人群都陷入了静默。一个学生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前那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轰然倒地。 瞬而,尖叫声,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在这个炎热得没有一丝风的旧都的午后,凝聚成了绝望的寒流。 方孟韦听到枪响的时候,刚把木兰送走,他怔怔地看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想迈步,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他真的尽力了,可是如果他在那儿,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了? 有了第一枪,就会有第二枪第三枪。 方孟韦不敢数自己听到了几枪,他疯了一样地挤进了人群之中,“都住手!不许开枪!不许对学生开枪!!!” 他的声音在一片哄乱之中显得十分可笑,没有人在乎他在喊什么,也没有人管他是谁。 “都让开,都让开,不许拦着!”方孟韦一边挤在人群之中,一边扯破了嗓子在喊,挨个把警察局的人推开,自己一个人顶开了那些军人围起来的人墙,生生空出了缺口—— “愣着做什么!”他对着那些哭喊叫骂的学生大吼,“跑啊!不会跑啊!等死吗!!” “你们都给我住手!!!” 何其沧万万没想到,当着他的面,就能发生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年过花甲的他,一下子就甩开了身边人的手,整个人扑向了面前的副官。 副官原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不防何其沧扑过来,一个趔趄,竟然还真的被何其沧压在了地上,何其沧一把抢过了他腰间的枪—— 指向了他自己。 “人和人的命的价钱是不一样的!老夫的命!能不能换我的学生的几条命!!” 是不是所有成长,都要经历那么惨痛的死亡? 明诚听得见外面的声响,然而他不可能冲出去。不能。 他自然早就学得会见死不救,从他学会杀人的那一天起。他不知道外面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 恍惚之间,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自己一觉醒来,早上和自己说笑的好友,就被白布裹着放在了他的面前。 所有自以为是的斗争,都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永远是自己手中的真刀实枪。 明诚早就把一身警服扔了,躲开学校里的学生,摸去学校小礼堂里面的道具室里,换了一身清洁工人的衣服,带着口罩四处转了转,凭着自己对舞台构造的了解,躲去了舞台底下的小空间里,打算等到半夜再想办法出去。 呆了没多久,外面就乒乒乓乓地传来很大的声音,明诚心说就算是搜查,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查到这儿? “黎先生,你躲到道具室里的储物柜去,他们马上就要挨个搜查了,这边基本没有人来,我们不会出卖您的,您放心。” 明诚在黑暗里撇嘴,躲储物柜……真是天真可爱。 等到外面的声响平息了下来,明诚果然听见了意料之中的声音,以及明台倒吸的一口凉气—— “阿诚哥,哪儿都是你。” “废话,我能跑的话为什么要躲?” 明台躬身躲了进来,“你今天弄这一遭,不怕方家怀疑?” “我自然能够应付过去。”明诚说道,“现放着木兰呢,赖她呗。” “您还真是专门赖小的啊?” “以前可是大哥算计的你,不要赖在我头上。”明诚有些心烦意乱,可惜身上没有带烟,就算带了,这也没有办法点烟。 “外面死人了。”明台靠着身后的木板,“终究还是害了他们。” “我们心软,可是害我们的人,什么时候心软过?”明诚从明台身上摸出包香烟,抽了一根,放在鼻子底下闻,“你怎么抽这个?” “这在北平可还是奢侈品……总不能那么明目张胆的。”明台说道。 “最近过得好?” “有妻有儿,好得很,什么时候都很好。” “看你乐的……知道好,就不要随便抛弃他们。”明诚转着一支香烟,“我们两个都是倒霉的,打小没有爹娘,大了才有,你想你儿子也这样?” “乱说话。”明台被明诚一说,也觉得伤感,“有爹……却始终没有娘。”他的父亲现下也不和他一处,连书信都不能通,黎叔仍旧在上海经营,明台也许久没有他的消息, 他父亲也始终没有见过他的孙子。 “改日我去看看我侄子。” “会走了,说话也能说清楚了,能认人,说不定也认得你呢。” “嗯。” 51 何其沧最终是被抬着回去的。 他真的老了,老的只能保护那么一点儿的人,老的只能看着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一步步走入深渊。 他的心脏的毛病是前两年就有了的,今日拼着一口气和人对峙,终于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枪没响,他却直直倒下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家里熟悉的天花板,一转头,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 “爸爸。”孝钰已经哭红了眼睛,“您还好么?” “好……我什么时候不好……可是我好,有什么用呢?”何其沧摸索着去抓着女儿的手,“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能现在就倒下去。” 何孝钰给何其沧倒水,拿药,慢慢地说起白日里的事情。 现下已经是深夜了。 何其沧在那儿倒下,总算是阻止了更多的伤亡。两方都退让了,学生派出代表,组织学校里所有的学生教师工人,排着队出来,挨个搜查,挨个给军统的人指认。 等所有的人都出来了,警备司令部和军统的人,再进去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地搜查学校。 “混乱的当场,死了三个学生,重伤了十余个。后来他们指认共产党,又抓走了几个老师——”孝钰说不下去了,“是被军统带走的。” 落入军统的手里,就断无完好地出来的可能。 “有人为难你么?”何其沧见女儿衣着完好,还是早上出去的那一套,脸虽然哭花了,但是身上很干净,没有受伤的痕迹,也松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带着木兰去了?” “正好碰上,没有办法,方二哥应该会带她走的。”孝钰接过何其沧喝过水的杯子,放去桌上,“您昏倒之后我就被人带出来了,没有人为难我,这些事情是梁先生回来之后和我说的。” “经纶去哪儿了?” “去商量营救老师的事情了。”孝钰答道,“爸爸,您要吃点什么?我去给您煮粥吧?” “好好的米,煮什么粥……你把早上的馒头热一热,加水煮一煮给我吧。” “您还病着。”孝钰替何其沧掖被子,“一碗粥还是煮得了的。” 孝钰下楼的时候,见梁经纶已经坐在沙发那儿了。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孝钰走过去,“茶水凉了,我去厨房烧开水吧。” 梁经纶摆摆手,“不必了,天气热,凉的就凉的吧。” “事情有眉目么?”孝钰问道,“您看起来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学联的东西大部分都在大学那边,中学这里还好,及时转移了,和组织有关的东西,也不会暴露。被抓走的老师……目前还没有眉目。”梁经纶揉揉太阳穴,“老师醒了?你是下来煮东西?” “嗯。”孝钰点头。 “那个……”梁经纶叫住了往厨房去的孝钰,“谢木兰同学的哥哥,我是说最小的那个哥哥……是不是和军统那边有点关系?” 明诚和明台缩在那个小空间里,直到凌晨一点才出来。 两人都是一头灰。 “事情我去办。”明诚原本就是要和北平的地下党组织接头的,况且明台今日遇见这样的情况,未必不是有内奸,“你快点回家去吧。” “你也是要回家的。”明台在黑暗中笑了一声,“说起来,咱大哥有没有说你?他那德行……之前我找到我父亲的时候,他就一脸你不要忘了你吃谁家饭长大的样子。” “事多,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大哥就心满意足了,大哥疼你不比大姐少,别白白让他得一场伤心。” “你才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心肝脾肺肾都掏给我们,你怎么办?” “上辈子欠你们的呗。” “我可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情,等到下辈子我还回去,你也不记得这辈子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没事多吃饭,少看这些酸溜溜的小说。” “这明明是你的爱好。” 兄弟俩抱了抱彼此,就此别过。 明诚一路抄着小路,背着人,往方家里跑。他是先回了一趟家才出来,方家里估计也担心他担心得翻天覆地了。 明诚从后院的窗户翻进来的时候,客厅里灯火通明。 谢培东先看见的他,长出了一口气,“行长,阿诚回来了。” “怎么翻窗进来?”方步亭一回头,见明诚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满头满脸的灰,也就猜到了八九分,“没有大碍吧。” “没事的父亲。”明诚身上脏,就没有往沙发上坐下,走近了,才发现家里的小祖宗,居然乖乖地跪在茶几前面。 “你别心疼她。”谢培东见明诚心软,就说道,“总该让她长点记性,她去玩命,填进的是家人的命。” “你也差不多得了,”方步亭向来也偏心木兰一些,“什么年代了,我们家里也不兴这一套,让她起来吧,骂几句,知道错了就好了。” 明诚便去拉木兰起来,木兰不敢哭也不敢闹,只把脸埋在明诚的胸口。 “孟韦还没有回来?”明诚问道。“ “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一时半会也回不来。”程小云递了块湿毛巾给明诚,“往日里孟韦一直就不对学生动手,今天还带着警察局的人和警备司令部的人起了冲突……” 明诚眉头皱了皱,“父亲,需要我走一趟么?” “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就一日不能把我的儿子怎么样,让人卖命,还不保别人的儿子么?”方步亭不担心方孟韦,“倒是你,把木兰带回来,需要费那么多功夫?” 方步亭的眼神太锋利,明诚总觉得自己的这个父亲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新的任命下来了。”明诚答道,“南京军统站,上校副官,北平的事情,我不能掺和……我大哥和这边的马汉山站长,可不是一个队的。” 言尽于此,方步亭也明白了。 “你原先是在财政司秘书处?经手的那些东西……”方步亭在经济方面的造诣比明楼还深,对现下的局势看得也清楚,“仔细些,别枉自替人做了嫁衣。” “父亲,您也是学经济的,政治和经济,什么时候可以分的开?”明诚说道,“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的,这些年……我做的不干净的事情不是账目。” 是人命。 木兰和程小云都在,两人说话一点也不避开,程小云只是兀自低头削水果,木兰却是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说这些事情么?”明诚看向木兰,“木兰,如果有朝一日,我进去军统的刑讯室,里面的人是你,我该怎么办?” 木兰咬着嘴唇,低下头。 “如果有一日,游行的队伍又被射击了,倒下的是你,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是不是共产党,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是共产党,那我和你小哥,逃得掉么?你大哥还在航校里,训练着一整个飞行大队,你知道南京军统站每个月收到多少调查监视方孟敖的资料么?你成了进步青年,成了共产党——你的大哥就成了叛臣孽子。而我呢?我亲手去查自己的大哥,说不定哪一日还会收到暗杀他的命令……” 明诚的语气非常的平静,仿佛就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木兰,你想想你哥哥说的话。”方步亭摘下了眼镜,“你再想想,如果我们没有找回你哥哥,你又继续参与这些事情——那是不是有朝一日,你的哥哥,会亲手杀了你大哥?“ 木兰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哥哥,您今天不还是……放过了他们么?” “我如果被认了出来,那么我现在就在刑讯室的地牢里了。”明诚压低了声音,“我不是好人,小妹,我希望你是。” “哥哥……” “以前我们家的小弟也这样喊我哥哥。”明诚俯身去摸木兰的头发,“后来大了,就不这么喊我了,他不肯认我和我大哥——因为他是进步青年,加入了上海的救国学生会——” “后来呢?” “死了,做了替罪羔羊,在刑讯室里熬了三日三夜,一句话都没有招供出来,只能继续熬——他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招的呢?” 深夜寂静,明诚的嗓音低沉却富有磁性,迂回婉转,抑扬顿挫,像念诗一样。 “我去看他,他到死,都恨我大哥——说我们是汉奸,他甚至想杀了我大哥……可是啊……第四日的晚上,我去见他,他最后一次叫了我哥哥……” “他说,哥哥,给我一个解脱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木兰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了,谢培东抬起眼皮看了明诚一眼,方步亭仍旧是喝着杯里的茶——明诚甚少在家人面前说起他以前的事情。 是真是假,谁知道呢,可是平淡的语气里,伤心和绝望,统统是真的。 “他也学琴,那时候十个手指甲都被拔了下来,鲜血淋漓。”明诚顿了顿,“你知道我之后做了什么么?” “你……杀了他?” “对。” 木兰最后的一点希望,粉身碎骨,“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最终昏了过去,谢培东背她上楼,程小云跟上去照看。 方步亭犹自坐在沙发里。 “你何苦做这样的恶人?”方步亭看着自己的儿子,“也是说给我听的?” “我小时候……从来不敢奢望自己有父亲。”明诚站在方步亭的面前,“我知道我是孤儿……有件事我瞒了您。” “我知道。”方步亭抬头看他,明诚的眼睛大,总像一汪清泉,只是不见底,“你没有什么养父母……起码你没有过父亲,我看得出来。” “您都知道?”明诚有些诧异。 “你始终是我的孩子。”方步亭伸手去拉着明诚的手,明诚的手很漂亮,纤长,骨节很直,指尖和虎口有一层茧子,“你愿意说,我便听,剩余的,我活了这些年岁,又不是木兰,乱世之中,谁都有不得已。我以为拼了一辈子,好歹两个儿子都能不像我这样,步步处心积虑,偏偏你……所有的委屈,都是你受着……” “不委屈。”明诚握着父亲的手,单膝跪在他的腿边,靠上他的腿,“小时候,我很羡慕别人有父亲,后来,我把我大哥当成父亲……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父亲,始终有父亲的独特模样,不是大哥,也不是养父。有朝一日……我始终还是个孽子。” “做你应该做的事。”方步亭摸着明诚的头发,“你是不是孽子,你自己说了不算。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不求什么人伦亲情,有朝一日……你们尽管站在我的对面,我可以倒下,但是我要看着你们站着——” “父亲。” “不能叫我一声爸爸么?” “爸爸。” 方步亭顿了顿,猛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忍了回去,“我的孩子。” 两人相互靠着,父子之间,最好的时光,大约不过如此。 电话在深夜一点多钟的时候响起了。 明诚接了,发现居然是明楼。 话筒的那一边,明楼压低着声音,似乎是在悄悄打电话,“你到北平多久了?今日白天的事情你可有参与?” 明诚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一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 “昨夜……不对,前夜深夜到的,我去了那边,木兰跟着闹,我去抓她回来,没有什么事情。”明诚说道,详细的事情他不好当着方步亭的面说。 明楼只是几日没有明诚的音讯,忍不住就打电话了罢了,嘱咐他几句,话里话外都是些琐事。 “您怎么跟大姐似的?” “大姐睡了,要不她也得和你说上半夜。”明楼想想那日的事情,觉得还是晚些告诉明诚算了,“家里在北平就那点子店铺,你也不用去管了,和你父亲他们聚几日,事情办完了,就抓紧回来。” “好。” 明诚挂了电话。 “明先生?” “啊,对。”明诚笑道,“我到了北平,忘了给家里打电话。” 方步亭看看时间,觉得明楼似乎有点紧张过头了,“你明家的大哥大姐着实疼你。” “大姐喜欢疼小的。大哥大概是被大姐唠叨了,要不也不至于半夜打电话给我。” “有人疼你是好事。” 52 明镜自那日亲耳从明楼口里得了他和明诚的那点事情之后,连着几日总想旁敲侧击地从明楼嘴里问出更多的话来。 然而真的论起说话绕圈半真不假的本事,她也不是明楼的对手。明楼要么搪塞,要么含糊其辞,要么语重心长地给她扣大帽子,一手乾坤大挪移使得炉火纯青。 偏偏明诚往北平去的路途得三天多,又不知道晚点了多久,一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 明镜不知道前一日深夜明楼已经打过电话给明诚了,一早起来,想想自己没有事情做,再算算日子,也是第五天了,那车就算再晚也到北平了。 于是她一个电话就往北平接去。 长途通话的通讯一直不怎么好,明镜还在等着电话局帮她接通方家呢,明楼就出来了。 明楼一看她这个架势就知道她想做什么,“您一大早地就往方家打电话?不好吧?” “电话局真是的……”明镜听听话筒那边没有动静,“哎,你是不是有专线?” “专线是这样用的吗?”明楼出来,“我昨晚打过电话了,他前天到的。” “哎呀。”明镜一把扔了电话就站了起来,“你打电话不叫我?你是不是又叫阿诚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你老是这么使唤他做什么呀?” 明楼见鬼一样,“您第一天知道他是我的副官和秘书?” 明镜照旧是瞪他。明楼一直觉得自己姐姐这几日的眼神实在不对劲,总有一种他是个神经病的感觉,“他到的那日,方家的那个小妹出了点事情,他照顾他小妹,没来得及打电话罢了。” 明镜一脸的不信,看看明楼身上的衣服,“你还没有去上班的打算?” “南京没了我一样转,我不上班我们明家也不会破产。”明楼往饭厅走去,“婶子做好早饭了么?” 明镜虽然起得早,不过也是等着明楼吃早饭的。饭桌上,明镜就让婶子拿了自己的饭到客厅去吃。这个架势,又是来审明楼了。 “你告诉阿诚我知道了?”明镜凑近了一些问道。 “没有。”明楼夹过一个包子,“您也别急着告诉他。” “为什么?”明镜眼里明楼早就成了个恶人,“你让他背着那么大个包袱?还是本来就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明楼一口包子呛在喉咙里。 “我就是这样的人?”明楼难以置信自己的亲姐姐偏心成这样,“非要我把事情说破的也是您,现在您还怀疑我,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阿诚那时候……十八岁,从贵族艺术高中上了索邦大学的艺术系,又学音乐,长得也好,家里也不缺钱,又有才华,那阵子明堂哥不还是让他帮着看香水配方来着……”明镜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楼,“我就不信没有姑娘喜欢他。以前我还听明台说他抄过阿诚的情书呢,总不能是给你的吧?” 还真是。当然这话明楼不敢说。 “您何必那么追根究底?您急着和他挑破了,他得内疚成什么样子?”明楼劝道,“您就保持常态,照样对他就好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姑娘?你从来没有从中作梗过?还不让人带同学回家……”明镜想起那日听到的话就拿出来埋怨明楼。 “他同学里可没有姑娘。”明楼拿明镜毫无办法,“而且您以为国外的日子那么好过的?有钱有才华又怎么样?东亚病夫的招牌还顶在头上呢,国家积弱,我们在外面就能挺起胸膛?” 明镜顿时有些失落,“你们这些年,在外面确实辛苦。”未等明楼接话,自己又给自己接上了—— “这几日我想想,你们……竟然还是互相扶持的好,换了别家的姑娘,要么是一点也不能分担辛苦委屈,要么还害了人家的姑娘……要么……” 明镜从来不愿意说什么生离死别的话,“两厢情愿不难,一辈子两生欢喜才难。” 北平。 方孟韦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从警察局出来。原来那身衣服早就不能看了,揉的乱七八糟的,又是灰又是血——后来他也和警备司令部的人起了冲突——就在警察局里打了起来。 然后学生的尸体是他处理的。按照惯例是要扣在警察局的,他不管,直接联系人家家人来领回去,丝毫不管跳脚的局长。人家家里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尸体,警察局里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方孟韦任打任骂不还手。他在想,如果换了他,什么时候突然看见家人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大概会直接掏枪去报仇的吧。 他挡了半夜那些陷入绝望境地的家属,好容易把人送走了,转脚又被警备司令部的人扣住不让走,军统的人也在旁边。 非说他有通共嫌疑。 要他解释。 方孟韦知道自己背景硬气,从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被人扣在办公室里,是了,对方可不敢让他去刑讯室,方步亭的公子,这屋子里一屋人搭进去还没有他的命贵。 吵吵嚷嚷扯皮了后半夜,方孟韦直接把枪撂在桌面,“你要么崩了我,要么放我回家睡觉!” 方孟韦从警察局里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世道,只靠着背景说话的世道,说不定真的要完了。又想起从来不让人省心的木兰,也不知道长点记性没有。昨日军警一通乱抓,警察局的人给他小妹面子,警备司令部的未必,也不认得木兰,真出了事情,他可是多大的神通都来不及了。 他灰突突地回家的时候,一进门就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警察局换身衣服再走—— 早晨七点钟,家里的客厅就坐满了人。 何其沧父女,还有那个梁先生,木兰,姑爹,父亲,明诚,连一向避开方步亭公事的程小云都坐在沙发上。 程小云显然也觉得自己被拉在这儿很尴尬,一见方孟韦就急忙起身,“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受伤吧,李婶啊……” “早换晚换一会儿没有什么关系。”方步亭发话了,“过来坐下,何先生也刚来。” “何伯父,梁先生,孝钰。”方孟韦问候了一声,但是发现沙发上已经没有他的座位了,便扔了个眼神,让木兰去明诚那儿。 “小哥。”木兰居然不顾他一身脏,就来拖着他,“快坐下。” 这个小祖宗的亲昵有点让方孟韦背后发凉,总觉得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刚从警察局回来?”何其沧叹了一声,说道,“怎么样了?” “老样子呗,我也不能让死人复活。”方孟韦去拿桌上的茶杯,木兰殷勤地端起来给他,“您一大早过来,是有很急的事情?有几个学生是关在警察局,过几日,等风声过了,我能做主放人回去,我提醒过手下人注意一点了。” “你有心了。”何其沧点头,“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来方行长家里拜访了,倒是木兰和孝钰玩过几次。” “你我一辈子的朋友了,拘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做什么?两家是世交,你一家人,我一家人,都在这儿,叙叙话。”方步亭说道,“孟敖见不着,不过正好,阿诚这几日在北平。” 明诚起身向何其沧鞠躬,“何先生。” “这孩子真客气……倒还真是和孟韦一个样,我也看着孟韦长大……年纪大了,看人不仔细,不知道以后我认错了,你可不要生气。”何其沧对小辈一向和蔼,又想起了一些事情,“说了也是可惜,明楼教授……你养父母家的大哥,那年我去索邦大学访学的时候,我们共事过一段时间。我还是后来听经纶提起的。” 方步亭也感慨,“机缘巧合,没有办法。” “若能早一些见到……骨肉也能早点团聚。”何其沧说道。 “以前我也有幸上过明教授的课。甚至也跟着老师去过明教授府上,”梁经纶对明诚说道,“一直也没有和您打过照面,想来也是不巧。” 方步亭听了倒是有些疑惑,“我仿佛记得你说过,你给你大哥当助教?” “一时不同一时,何先生和梁先生在巴黎的时候,我正巧是硕士的最后一年,准备毕业作品,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巴黎,不过我想,先生应该见过我们家的小弟,那时候他也在巴黎读高中。” 何其沧没有印象,摇了摇头,“明教授倒是提过,说小孩子家坐不住,不懂规矩,也没让他来见我。” 一旁的木兰颤抖了一下,方孟韦不知所谓,却见木兰紧紧地咬着嘴唇,脸色煞白煞白的。 “往事不提也罢了,”何其沧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明诚,“我这个老脸,这次也不打算要了,来这儿,自然是有事相求的。” 明诚接过那几页纸,扫了一眼,是一些个人的档案,大约是那几个被捕的老师的。 “我和木兰孝钰到屋里去吧。”程小云觉得这种时候自己不适合在场。 “一家人,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方步亭沉着声音,“我和何先生一辈子的朋友,阿诚,我是你的父亲,但是你的事情,我不会替你做主。” “档案都在这里了,”梁经纶十分诚恳,“几位老师在燕京中学也很多年了,断不可能是共产党。” 明诚慢吞吞地翻着那几页档案,他真的十分不愿意在家人面前做这样的事情,演戏也好,做恶人也罢,然而何其沧一片赤诚,他觉得能够让他求上门来,本就十分难为这位老先生了,至于何其沧为何也知道他的背景,并且还能下定决心上门来,估计这位梁先生功不可没。 “那梁先生知道,我自己又有多少份档案么?”明诚将纸张放在茶几上,“这些东西,做不得数的。” “我相信明诚先生会有办法的。”梁经纶显得有些急切,被何其沧呵斥了一句,“经纶,不可强人所难。” “老师,他们可都是被军统带走的……很可能……” “我就是军统的人。”明诚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但是军统做事,没有那么有闲心栽赃陷害几个老师,若是真的没有做,不过是吃点苦头,改日放出来就好了。” “是我冒昧了。”梁经纶叹气,“可是那种地方,我是怕那几位老师熬不住……明诚先生,说句不敬的话,方二公子尚且能够对几个学生施以援手,您能不能……稍微关照一下几位老师?” 何其沧知道梁经纶说的话十分不妥当,然而他也救人心切,几个老师,对,确实和他交情不深,然而如果在军统里遭遇不测—— 人心离散,北平学界人人自危,学生运动恐怕又要掀起,还要有多少的腥风血雨撒在这些读书人身上? 明诚看着这位老者,应该和方步亭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却苍老很多,要经历多少的事情,眼底里才会永远平淡无波? 却又在穿过深泽之后,发现仍和十八九岁的少年一样,隐忍着一片的赤诚? “梁先生想错了一件事情,”明诚不紧不慢,“我开口关照——假设我说的话有用——不是共产党,却和军统的人有关系——您觉得是一件好事?” “可是……” “日本人还在的时候,做事的人确实是一拨的,总不能被外人欺辱。如今呢?”明诚善与人周旋,话里话外滴水不漏,“这些事情,我可做不了主。” 客厅里一时沉默。 许久,何其沧长叹一声,“本来就是我们强人所难了。阿诚,我也算你的长辈,来日,再碰到这样的事情,希望你也能看在我的份上,力所能及的时候,放过那些无辜的孩子吧。” “那几位老师怎么办?”梁经纶有些着急,“北平行辕那边您不能去,上次他们那样羞辱您……” “我难道还能少块骨头?” “何先生稍安。”一直沉默着的谢培东说话了,“事情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出事的毕竟是燕京中学,多待几日,舆论也好,美国使馆的压力也好,总有解决的办法。您着急,我们行长也着急,可是阿诚说到底,军衔有,可是也是别人的副官,他做不得主。” “我们一介文人,实在是没有实在的力量。”梁经纶站了起来,对着明诚深深鞠了一躬,“我先在此,谢过明诚先生了。” 这一军,将的好。 明诚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了电话。 电话往明公馆打去的,接了十分钟。 十分钟里,整个客厅都是一片沉寂。方步亭始终不说话,何其沧心怀愧疚,谢培东仍旧是低垂着眼皮在一旁,谁也不看。 电话通了,“您好,这里是明公馆。”接电话的是家里做活的刘婶。 “是我,”明诚说道,“先生在家吗?” “您稍等。”刘婶放下电话,刚想去喊明楼,明镜就从楼上噔噔噔地跑了下来,“放着放着,是阿诚的电话吗?是阿诚的电话吗?” 明楼听见动静从书房出来,还是比明镜晚了一点,明镜一把就抄起了电话筒,“是阿诚吗……” 明诚这边是单手举着电话的,本来只是想当着他们的面和明楼演几句戏,没想到一冲进耳朵里的就是明镜的声音,满客厅地回响着,明诚把电话贴近了耳朵,“大姐,是我。” “哎呀,你到北平怎么也不给姐姐打个电话呀!”明镜一叠声地说道,“你还好的啦?住你父亲那里吗?事情忙完了吗?忙完了就快点回家……” 明镜嗓门大,方步亭在听见“回家”那一句的时候,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明诚有些尴尬,“我挺好的,大姐,大哥在吗?我有事情和大哥说。” “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姐姐说?”明镜躲开明楼想抢电话的手,“你不是去探亲的嘛?你自己说你的小妹想你了你又正好休假去北平……有什么话非要和你大哥说不可呀?” “公事。”明楼的声音也传来了,“大姐啊,您让我接电话,我晚点让他再打回来。” “你又让我们阿诚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啦?”明镜拿着电话就呛明楼,“明司长,我们明家明天是不是要破产了呀,你少工作一天能够饿死啦?” 明楼一脸无奈,自己的亲姐姐还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他,天知道明诚那边有没有外人。 “真的。”明诚说道,“大姐,真的是公事。” 明楼总算从明镜手里接过了电话,“怎么了?” “昨日的那件事。”明诚道,“有几个燕京中学的老师被北平军统站的人抓走了。” “与你何干?”明楼一听就知道明诚的算盘,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北平查北平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明诚扫了客厅里的人一眼,“是我小妹的老师。” “谢小姐的老师?”明楼故意停顿了一下,“罢了,你小妹求你了?” “我做不了主,北平的马站长……”明诚一脸的无奈,“您知道,原先在重庆海关司的人,我和他有点过节。” 何其沧听得清楚,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便开声到,“阿诚啊……” “你那边什么人?你父亲?” “何其沧先生。大哥您应该认识?” 明诚把话筒递了过去。 明楼还在说话,“你当年要是没有跟着你那个老师到处跑你也会认识何先生……” “明教授。”何其沧说话了,“冒昧了。” “哪里,按理说,我还应该称您一声老师。”明楼在电话那边客气,“燕京中学的事情,和您有关?若是有人为难您了,您尽管开口,我没有什么本事,保住个把人还是可以的。” 意思是,人情只卖他一个人。 “几位老师都是无辜的,况且……一块牌子倒了,多米诺骨牌,我这把老骨头,顶不住,都是些孩子。”何其沧叹道,满心的悲怆,“北平的学生运动浪潮一波高过一波,不知道还有多少腥风血雨。” “阿诚,”明楼唤了一声,“你替何先生走一趟吧,我给北平方面发电。” “是。” “走什么走呀?”明镜的声音又传来了,“你有没有点做哥哥的样子呀?哪里来的何先生?怎么回事呀?又关阿诚什么事情呀?” “您不知道就不要再说了,都说了是公事。” “你就不能让人回趟家然后就好好地回来呀?”明镜去抢话筒,“我说阿诚呀你不要管你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没事的大姐,我办完事情就回南京。” “不是什么大事,大哥会安排的。” “我说的是真的。” “莫经理交代过了,一切都好。” “我派人捎回去就好了。” “不麻烦。” “真的没有什么事情。” 明诚被明镜嘘寒问暖了十五分钟,才挂的电话。心想这个电话早知道就不打了。 他本来就等着何其沧开口,要他去找北平军统的人,顺便摸清梁经纶的底细,然而戏要做足。 没想到明镜无意之间,替他把戏做大了。 放下电话就见何其沧一脸的尴尬和羞愧。“阿诚,真的是……我……无地自容啊。” “何先生哪里的话。”明诚急忙摆手,“长姐如母,姐姐近年年纪也大了些,不管家里的事情,只记挂我和我大哥,难免唠叨一些。” “有我大哥的话,我自然会去走一趟,不过能不能直接把人保出来,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53 “我让你为难了。” 书房里,何其沧坐在方步亭的对面,“毕竟是你满心觉得愧疚的儿子。” “愧疚?何止是愧疚。”方步亭道,方才电话里的明镜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悲喜不明。 “我对明家的了解也有限,当年在巴黎见到明楼,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哪家的贵公子罢了。”何其沧犹自觉得当年阴错阳差,若是能早点见到明诚,也算能早点了了老友的心愿,“看那明家大姐的口气,也是把他当成亲生兄弟对待的。” “你还记得我们俩年轻的时候么?”方步亭问他,“远在重洋之外,隔着一个太平洋,也为了救国,四处奔走,自认为要无愧于国家。结果碌碌一辈子……” “我们不是不想救国,我们一辈子都在为了救国奔走,没想到越走,越不知道路在哪里……国家一日日地沉疴下去,我们呢?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把自己的孩子填进去,又在做什么?”何其沧声音越发地低沉了,“我们在等着美国人的面粉果腹,等着美国人的武器,我们在打自己人,大笔大笔的金钱,往哪儿去了?你我都是学经济的,我龟缩在学校里,想保几个学生老师,还得借着司徒雷登的脸面,你当了北平分行的行长,保的了什么,又保不了什么?你门儿清,我也清楚,世间之事,总不能万全。” “一个儿子不愿意认我,一个儿子在身边,一个儿子……已经不能称作是我的儿子了。”方步亭对着老友知己,难得可以松懈一些,也脆弱一些,“我先是保不住发妻,后是保不住小妹,现在又看着幼子一步步地往深渊里走。” “若是……让他不必去奔走了。”何其沧道,“人各有命。” “他大哥都发话了,他自然会去的。况且,这件事情,他做与不做,区别也不大,走到如今这一步,他早就不能回头了。”方步亭说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受美国的教育和影响,归国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你我对子女的管束向来是自由主义,如今我看他,他与他的母亲很像——一手好钢琴,一笔好油画,我本想留他在身边,像对孟韦那样,有个硬气的背景,但是也有一个无关生死的工作……不过是奢望。” 两人均是相对无言。 明诚也不可能放了电话就跑到北平军统站里去,明楼晚一些会和北平军统站打招呼,他借着出公差的名义,到时候再顺便走走关系。 凌晨时候他才休息,何其沧等人又是一早上门,他又得起来,现下总算是有点时间处理一下他那可怜的右胳膊。 缝合的地方崩开了几针,有点渗血。明诚重新消毒包扎了一下,正准备裹纱布。 方孟韦一头就扎进来了。不敲门的德行和明台真像。 “你……”方孟韦吓了一跳,急忙把门关了,凑到他的旁边,“怎么回事?你昨天还受伤了?有人敢打你?” 好歹也是冒充他这个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好不好呀。 “快两周了,不是这次。”明诚见他反正也看见了,索性把纱布给他,“我手不好抬起来,你包扎总会吧?” “会。”方孟韦动作很麻利,“不过你确定不要叫医生……算了。”这可是枪伤,说不清楚。 “还是在做很危险的事情?” “你就很好了?”明诚知道方孟韦肯定会和警备司令部的人起冲突了,否则不会灰突突地回来,尽管换了身衣服,脸上还有擦伤的痕迹,“打起来了?” “有咱爹在,他不打我,满北平里有几个人敢真正和我动手?”方孟韦撇撇嘴,“爸为了他们……一辈子,大哥也不肯回家,其实爸爸哪里就容易了?都是身不由己。” “爸还有你。” 方孟韦听见这个称呼还愣了一下,“你肯这样称呼,爸一定很高兴——所以你不肯叫我哥哥?” “我可以叫你弟弟。”明诚逗他。 “我是不和你计较。”方孟韦一脸的宽容,“不过你要是肯叫一声大哥,估计他得乐得马上开飞机回北平。” “然后你哥就要上军事法庭了。”明诚笑道。 “别咒他,他整日里那么刚直,得罪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其实他原本是不想去航校的,想继续留在军队服役,不过……”方孟韦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他原先以为是上头的命令,后来发现有父亲的插手,结果那时候去南京,一声不吭就走了,连我和木兰都不理。” 明诚倒是可以理解方步亭对方孟敖的保护,可是他也知道方孟敖自然是不能接受这种做法的,“我也不能常常在家里,父亲和小妹,还是要靠你。” “行了,我靠着父亲才好乘凉。”方孟韦总是开朗一些,也容易满足。 明诚于是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失散,如今会不会也是这个模样? 可是他就遇不上明楼了。 他愿意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黄粱美梦,只要明楼不是就好了。 “大哥说的那些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方孟韦想了想,还是对明诚解释道,“你当年失散,大哥一直觉得是他的错,总想着你一定要回家。他觉得血缘至亲最重要,也不想想,二十年,是不是亲生的,都是割舍不掉的。” “兄长只是转不过弯来。”明诚穿上了衬衫,挨个扣着扣子,“他若是真的不愿意认家里,何必非要让我回来,又何必一定逼着你留着父亲身边不能离开?他满心里,只愿意自己一个人做孤臣孽子。” 明诚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条新的外国香烟,扔给方孟韦,“这个不错,不知道你抽过没有。” “我不抽烟。”方孟韦摇头。 明诚有些诧异,方孟敖抽雪茄的那劲头跟喝水一样,“不会吧?居然不抽烟?” “我还不怎么喝酒呢。祭祖的时候除外。”方孟韦笑道,“原先是大哥不让,我敢抽烟就打断我的腿,酒也是。后来想想,也明白了。” 明诚给自己点了一支,也知道其中的原因。 烟和酒,说到底,都不过是排遣孤独的法子。心烦意乱的时候,坐立不安的时候,没有东西可以寄托的时候,烟草和酒精,就是最好的朋友。 他也是做了特工之后才学会的抽烟喝酒,原是为了应酬,伪装,到最后,却觉得离不开了。总是有那么一些时候,没有人可以倾诉,也没有人可以依靠,漫漫长夜,精神上的莽莽荒原,总需要一点寄托。 “你也别在我面前抽,”方孟韦不习惯烟的味道,咳嗽了几声,“少抽些。” “我大哥和兄长其实挺像的,”明诚笑着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自己抽起烟来可以把房子点了,却不许我抽,起码不能当着他的面抽烟。” “总觉得自己过得苦,不愿意自己的亲人也这样呗。”方孟韦颠着那条香烟。 却是一语中的。 不知道是不是明诚的药下得太猛了些,总之连着两日,木兰都躲着他。 宁愿少吃两顿饭,也不想靠近他。 谢培东骂她胡闹,这一日硬是拖着她下楼吃早饭,木兰谁也不怕,只怕她父亲,唧唧歪歪地,也只能乖乖下来。 明诚也只是笑,只说自己有事情要出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出门了。 “你这样阿诚会伤心的。”方孟韦从程小云那里听来了那夜明诚的那番话,总觉得明诚往日里也真是吃了太多的苦楚,不到万不得已,谁能对自己的亲人举起枪? “我就是害怕。”木兰贴着方孟韦,“你最疼我对不对?” “你觉得谁最疼你,谁就最疼你吧。”方孟韦给她夹包子,“你怎么不想想,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折磨成那个样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最难过?” “对了,阿诚和我说了,这次来,也给你捎了东西。”程小云说道,“巴黎托人买的,都是最新的香水和胭脂水粉,在我那儿,你呆会去挑。” “小姑娘家家的,小嫂子,你不用惯着她。”谢培东道,“你这些日子和小妈在家读书也好弹琴也好,别再惹祸了,实在不行,就请黎先生来家里。” 明台可来不了。 情报还在明诚手里,原本明诚是拿了南京地下党——也就是眼镜蛇的命令,来北平接头的。然而前夜深夜明诚出去的时候,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是接头人遇见了意外,还是明诚的身份被怀疑了。 也有可能是那一日的燕京中学的事情闹得太大,一时半会情况太严峻,不适合见面。 明诚转头去找了明台,明台出面找上级接头,半夜的急电联系,只说等命令。 昨夜深夜接到明台传来的消息,重新定了接头的时间地点,居然是在明台自己家里,对方上门,要明台保持常态,和青瓷一起见上级。 明台得到消息的时候觉得真的是见鬼了,总不能又是个圈套吧?但是命令又是按照最新的密码发过来的,才用没几天,应该也没有泄密,而且暗号,电报解密方法,连明诚的代号都对得上。 为了以防万一,明台没有告诉锦云后续的命令内容,让锦云带着孩子出门置办东西去了,说是明诚要来看他们。 明台住的地方,是一条胡同的尽头,一间一层的小平房,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 明诚在里屋,握紧了枪。 明台在小院子里坐着,等待着敲门声的响起。 三长一短,破旧的木门被人敲响了。 明诚在暗处挺直了脊背,明台朗声问道,“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么?” “老朋友了,一别多年,不知仍能识否?” 明台听见这个声音就一个激灵,心中全是不可置信,暗处的明诚也愣了。明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开了门。 微微佝偻着的背,拎着一个手提包,戴着帽子,一身马褂装,对着明台抽了抽嘴角,“黎先生。” 这不是谢培东是谁? 明诚听得一清二楚。 他哪里想的到,看似忠心耿耿,一心都是为了方步亭的谢培东,居然是北平地下党。 他是笃定方步亭不可能和共产党有半毛钱关系的。他的父亲身边……如今想想,真是心酸。 明台关了门,请谢培东到里屋入座,明诚还没有出来。明台实在是难掩内心的诧异,这种感觉在当年知道明楼耍他的时候也有过。 总觉得自己轻而易举地被人看透了,像个跳梁小丑。 “事出紧急。”谢培东说道,“我本不是你这条线上的,我是经济金融线,你是军情行动线,但是事发突然,你那条线的上面,出现了叛徒,锄奸行动刚刚结束,那日你行动,也是被人设了圈套。” 明台点头,“我知道,不过他们应该暂时没有发现,我还拿到了真正的情报。” “你拿到了真的?”谢培东也诧异。 “对,我也知道通讯出了问题,没有说完实话,只说要见上级转移情报。上级派您来,是想和我解释?” “你确定是真的?”谢培东脸上也露出了喜色,“这对前线可是好消息。” “事不宜迟……可是我想再问一句,你是怎么……”谢培东对明台,似乎早就知道了底细。 谢培东端起桌上的水润了润嗓子,“原本你我的工作不交叉,联系不到一起,你到家里给木兰上课……我隐隐约约从你身上感觉到的。后来想起来一些事情,有一年我走了一趟延安,受了伤,和你太太有一面之缘。” 原来竟是这样。 “组织上的工作近日出现了困难,南京来的同志没有办法接头上,组织的地下地点也转移了,一切事情还有很多。青瓷同志和你同样是属于军情线的,组织上也调了你的档案,你原先和青瓷一样是上海地下党的人,我便选在了你这里接头,你是我方家的家庭教师,我来,不用太多的掩饰,待会你跟着我回方家一趟,给木兰上课。” 明台盯着谢培东许久,直到谢培东疑惑地放下了茶杯,才说道,“您其实不知道青瓷是谁?” “工作不交叉,我如何知道?青瓷应该早就在这里了吧?”谢培东提高了声调,“也该出来了?” 房间的门打开了。 谢培东在看见来人的那一刻,猛地就站了起来,带的桌上的茶杯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一地的碎片,清脆作响。 “南京地下党,青瓷。”明诚立正,对着谢培东敬礼,“同志您好。” 54 查验命令,询问南京地下党的情况,交换情报。 谢培东做这些事情一气呵成,仿佛刚才碎掉的茶杯,就已经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变化。须臾之间,明诚眼前的人,和他在方家里见到的人,仍旧是同一个人——冷峻,深沉,永远也摸不到底。 “我此次前来,一是告知黎家鸿同志上次行动的情况属于圈套,二是和南京组织的代表青瓷同志接头,不过能够得到真正的情报实属意外之喜,情报我会迅速上交给组织,以转交前线。至于我和青瓷同志的相关工作——请您回避。”谢培东用一贯的语气说话,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明台会意,退了出去。 屋内只有明诚和谢培东两个人。 明诚见谢培东并没有先说话的意思,自己便先开口了,“我吓到姑爹了?” “青瓷同志,我的代号是三号。”谢培东从怀里掏出一个秘密信封,“我要和你详谈北平地下组织和南京地下组织的工作。” 东风已经成功策反了方孟敖——应该说是发展更为妥当,谢培东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一件:“东风会在中秋节之前,再次与方孟敖接触,并正式吸收方孟敖同志为我特殊党员。此事需要南京方面提供暗中协助和保护。” “明白。”明诚点头。 “另,我党与国民党方面,交战时仍处于劣势,然早则年底,迟则明年,会面临战略决战。南京地下组织潜伏在国统区中心,对情报工作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在必要的时候,北平组织与南京组织会有合作。且北平与南京分属南北方经济中心之地,经济战线对于我党的工作也有重要意义。” “目前的命令是什么?” “北平地下经济战线与南京地下经济战线秘密合作,掌握国统区经济情报,在必要的时候,支援前线作战,保存城市建设力量。”谢培东停了停,“余下的,你不是经济线的人,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我同时是经济线和军情线的。”明诚说道,“我的掩护身份,就是南京财政司秘书处处长。” “我不清楚你们南方局方面工作的安排。”谢培东抬眼看看明诚,“也许也是不同的地方,斗争方式不一样,你这个身份,做事方便?” “具体的工作安排与合作,组织上会另行与南京方面联系。”谢培东说道,“这一次,你要做的,就是确保东风成功吸收方孟敖为党员,并且负责暗中掩护方孟敖同志特殊党员的身份。” “我该走了。”谢培东起身拿帽子,“我猜你此次来北平,未必第一目的就是和北平组织接头——东风每月都要去一趟南京。” “您也看过南京方面递交给北平的文件了。”明诚说道,“我确实有其他的目的,我的身份也不止一重,但是第一目的……” “这个我可以代表北平组织给你答复。”谢培东拍拍明诚的肩膀,“方孟敖,只能是由东风充当上线,也只能由北平地下组织负责。” “东风可以继续当他的上线——但是方孟敖的潜在价值,是军情方面的,东风是经济线的人。” “你错了。”谢培东面上仍旧毫无波澜,“第一,他不会成为特工,也不会传递情报,第二,组织上发展他,未必就是为了让他去前线的。” 明诚默然。 “而且,阿诚啊,”谢培东缓下了口气,“你大哥他,视东风为亲人,为长兄,东风也是他的引路人。” 明诚有些怔愣,“姑爹,我是在想,我们家里,竟然就……” “世事变幻,我们也不过是历史车轮之下的一粒尘埃。”谢培东拍拍身上的褂子,“看你的代号……你入党也很多年了吧?被磨砺了那么久,一个特工,最需要的,就是决绝。” “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 “你如果骗不过自己,还能骗谁?阿诚啊,世界上最不能信的,其实就是自己,但是最能依靠的,也是自己。” 谢培东打着找家庭教师的名头来,自然是带着明台一起回方家的。 明台从一开始到方家的时候,就觉得谢培东太过阴沉了一些,但是谢培东似乎只当方步亭一个忠心耿耿的助手,别的事情一概不管,木兰是家里的小祖宗,但是更多时候,谢培东除了在她胡闹的时候训斥她,甚至连训斥都不训斥,直接关起来,别的,似乎还不如方孟韦管的多。 和明楼一样,都是深不可测的人。但是有一点是很像的,明台知道,谢培东隐藏得那么深,唯一的牵挂,不过是自己的那个小女儿罢了。 人总是需要牵挂的。 “黎先生总是这样看我?”谢培东也不转脸看明台,“你第一日走这条路么?什么人成为同志,什么人成为敌人,都不应该觉得吃惊才对。” “您难道也早就猜出……青瓷是谁?” 谢培东继续走着,“我只是接触过这个代号,并不知道人。当然,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青瓷就是青瓷,明诚就是明诚,有何干系?” “黎先生,保持常态。”谢培东说道,“来日还很长,不知尽头。” 明诚就知道,自己和方孟韦长得太像,迟早要给他带来麻烦。 北平军统站门前,他还没有说明来意,递上文件,门口值勤的人就阴阳怪气起来—— “哟,方副局长,这是直接上门抢人呀,怎么不穿制服呀?” 明诚很想知道方孟韦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但是他本身和马汉山就有过节——虽然他们俩并没有直接见过面。 事情的起因,还是那个该死的梁仲春。 梁仲春当年是从中统反水到日伪政府。很不巧,他反水,一是习惯做墙头草,二,就是实在受不了马汉山——他当时的上司。 但是梁仲春这丫,当年做的走私生意,马汉山也有份,那时候中统和军统都走私。 明诚插手,除了死活分走了梁仲春的利润之外,也让梁仲春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明诚是需要掩护我方的军火物资等等的转移,也掌握一条线路。当然钱也没有让梁仲春少赚。 可是明诚毕竟是军统的人,所以流水的钱都是往军统里送,和军统的走私份额也远远超过中统方面,要知道,在上海这个地方——明楼大部分时候还是说了算了,明楼说了算,基本上,明诚也能说了算,紧俏的,最赚钱的东西,明诚都能替梁仲春摆平,当初连飞虎队的物资都能往外运。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马汉山心黑,当初和梁仲春做生意,他力压梁仲春一头,且凭借着手里的梁仲春的把柄以及前上司的名义,中统那条线,他要从梁仲春手里分走中统那条线走私物资的六成利润,是纯利润,是梁仲春孝敬的钱,物资到手转卖,还要大赚一笔。 梁仲春又不是傻子,有了明诚这个财神爷,自然就往军统倒了,中统那边只是应付应付。 然后马汉山借着海关司的便利,着实地坑了梁仲春好几次。梁仲春也不能跑到重庆去和他干一架,忍气吞声,直到有一次明诚在梁仲春家门外直接一枪打死了一个意图绑架梁仲春儿子的人。 “都欺负到你门上来了。”明诚看着瘫坐在地上,抱着被迷昏的苗苗的梁仲春,“而且有你这样的?我忙上忙下跑断腿,你给我四成毛利润,那家伙蹲在重庆里一点力不出,你给他六成纯利润?” “你想怎么样?”梁仲春一脸警惕,明诚这抠门的家伙怎么又把他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的了。 明诚冷笑了一声。 然后明诚就摆了马汉山一道——准确地说应该也有明楼的功劳,明诚只是收买了人暴露了马汉山走私贪污的事情,明楼直接找到了重庆里马汉山的死对头,奉上了点“材料”。 后来怎么样明诚不是很清楚,反正马汉山那段时间肯定焦头烂额,没空给他们下绊子了。 梁仲春觉得,他以后一定不能缺了明诚的好处,抠门的人真可怕。 事情真的不能做绝。 夏日暴晒之下的明诚心想。马汉山实在是有本事,战后居然还给他混进了军统里,成了北平站的站长。论起军衔比明诚还高。 明楼还在南京作威作福,他就要来赔笑卖乖,还有填方孟韦欠的债。 明诚叹气,从西装内兜里拿出了军官证件,“南京军统站站长副官,明诚。” 值勤的人见鬼一样,“方副局长……您大热天的来搞笑?” 明诚把证件扔给了他,值勤的两人翻来覆去地看明诚的证件,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这证件真他妈的真啊。 方副局长居然是军统的人? “滚进去报告。”明诚被太阳晒得心情已经很不好了,上海,南京,从来就不像北平这样太阳能把人晒死,“两个下士,你们最好识相点。” 马汉山知道明诚要来,没看人家南京站的明大站长都亲自发电报了嘛。 他踹了一脚电扇,穿着背心,把腿翘在桌上,摇头晃脑地抽着烟。他已经特地吩咐了值勤的人,如果是明诚,就拦着,让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在外面感受一下北平的热情。 当年居然敢给爷下套子,一个小小副官,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马汉山也从军统高层里知道过明诚的身份,私下里明家似乎待那个小子不错,不过说白了,副官,秘书,不就是个下人么。他不能把明楼怎么样,还能怕了明诚? 手下却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怎么了?”马汉山叼着烟,“一个破副官,还能在我门口闹起来?” 手下哆哆嗦嗦地把明诚的证件递了上去,马汉山撩了一眼,一个茶杯就摔在了地上—— “方孟韦那小子以为有个爹就了不起了是吧?冒充特工?来抢人啊?嘿我不整死他丫的……” “站长……”手下急忙拉着跳起来的马汉山,“这证件是真的……” 马汉山半信半疑地接过证件,翻来覆去地看。 明诚却已经进来了,“马站长,怎么,南京站的文件也不管用了?我还进不了这个门?” 马汉山看着一身西装的“方孟韦”,仔细看了半晌,如遭雷劈。 这不是方孟韦那小子,长得像,但是绝对不是。 手下被打发出去了,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对坐,明诚西装革履,马汉山背心短裤。风扇支呀呀地响着。 明诚从马汉山的手里抽走了自己的证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南京军统站上校副官,明诚。” “你……”马汉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真的是明诚?你是方家什么人?” “家父……方步亭。”明诚满意地看着马汉山再一次如遭雷劈,“其中缘由,太过复杂,不过,这也不妨碍我们办公事不是?” 马汉山此时十分确定眼前的人肯定不是方孟韦了,方孟韦不可能这样说话,方家还有第三个儿子……这都叫什么事啊! “明诚副官,”马汉山皮笑肉不笑的,“您的背景可真不一般啊。” “背景什么的,不就是个办事的助力嘛。”明诚顺着台阶下,“明面上,我是代表南京站来,和北平站商讨一下前阵子在南京抓到的卧底……” 抓到的确实是个卧底,日本人,是卧在北平军统里的,来南京办事,想套消息,被明诚的手下逮了,本来只是一枪了事,北平站里说要联合一起查,人还扣在南京呢。 “这点破事……”马汉山也不给明诚泡茶,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明副官,反正您当年做生意……也做的很顺手嘛。” “哪里的话,此一时彼一时。”明诚会意,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了马汉山的面前,“但是以前和现在,不论是谁做主,钱总是要转的,南京到北平这条线,有钱一起赚,少不了马站长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马汉山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光天化日的行贿?” 明诚微笑,打开信封,抽出一张支票,“香港银行。我们家和香港那边有生意往来,这不过是一张提取货金的支票。” 上面的数额明晃晃的。明诚把支票推进信封,把信封放到马汉山的手里,摁住了他的手,“马站长,人啊,什么恩怨,在钱财面前,不能一笔勾销。” “哈,明副官是个明白人啊!”马汉山拍拍明诚的肩膀。 “哪里的话,替人办事而已,马站长才是做主做大事的人。”明诚十分谦逊。 马汉山虽然知道自己不过是勾结着明楼那边做点不干净的生意,但是看着这张和方孟韦一模一样但是对他十分恭敬的脸,总觉得十分惬意,“明诚兄弟啊,我呢,也不是记仇的人,当初那点破事,就不提了,改日啊,改日,我亲自请你喝酒。” “酒怕是喝不成了。”明诚叹气,“我家里……那点子事情,您也知道。” 马汉山便知道明诚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说,顺着台阶下,“怎么了?方副局长还是方行长?兄弟在军统卖命,总要在家里受点委屈,这也没办法嘛。” “前几日不是抓了几个老师嘛,”明诚一脸的无奈,“我兄弟好像还和军统起了冲突……这也罢了,我父亲从来不插手这些事情,可是偏偏家里的小妹,认识那几个老师,在家里胡天胡地的闹,非说我也是军统的人,怎么就不能保人出来了。” “小姑娘不懂事。”马汉山也叹气,“阿诚兄弟明事理,但是你那兄弟也不懂事啊。” “小妹被宠坏了,我也不能奈何,况且我是军统的人,家里的父亲兄长虽然不说,总还是有点意见……”明诚压低声音凑近马汉山,“那几个是不是共产党,怎么好几日了还没有处死?我在家拖了几日,还是得来求人啊。” “能怎么地,不过是几个迂腐的东西。”马汉山不屑地说道,“不过是扣着,具体怎么办,也没有定,不过应该不是共产党。” 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北平这边不比南京,不能一杀了事,学生,外国人,总是嫌事情不够多。” 明诚点头,一脸的理解,手里却变魔术一样地变出了两块黄金,压在了马汉山桌上的书下,“我只能劳烦马站长关照关照了,我回家也能有个交代。” 马汉山自然满意,“阿诚兄弟给面子,我自然知道怎么做。” 55 和马汉山的交谈,十分愉快,马汉山也是个人精,人精和人精打交道,虚与委蛇,各取所需,虽然要花点力气,但是对于明诚来说,其实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按照明楼以前教他的,能够不动手解决的事情,都是好事。 所以门口值勤的几个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马站长,勾肩搭背地和“方副局长”走了出来,在门口十分客气的互相告别,“方副局长”还亲自替马站长点烟—— 大白日的见鬼了。 待明诚一走,手下就凑上来了,“站长,您不是最不耐烦和那个天真的二世祖打交道的么?” 马汉山一巴掌就拍了那人的脑袋,“呸!你懂个屁!那可是南京军统站的上校副官!南京地方财政司秘书处的处长!那个该死的方孟韦有这个能耐……也不知道那个方步亭怎么生的儿子——一个傲,一个呆,这个总算成精了……会做事。”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总之在这个闷热的午后,起码在北平军统站里,明诚是方家三公子的消息成了整个下午的谈资。 到目前为止,明诚来北平要办的事情基本上就办完了。明台能够获得情报自然是意外之喜——虽然这个功劳和他也没有太大关系,北平地下组织的工作和他关系也不大,有关系的事情也办了,走关系的事情也办了,也被自己那个潜伏的姑爹吓了,自己也把木兰吓了个半死。走一趟北平,换了三个身份办事,真是累也累死了。 所以收拾收拾,也该回南京了。 晚饭的时候明诚在饭桌上和方步亭提起这件事情,方步亭也有点不舍,“这么急着回去?我之前听你和你大哥打电话,你回来探亲的假期,应该还有。” 明诚笑笑,“其实也不算是探亲,这次来大部分时间还是办公差了。” “知道办公差你还不多留几日?”方孟韦有些不高兴,“难得见你一面,不说我,你就算是为了爸爸,也在家多留几日。” “总要回去的,南京那边也有事情,脱不开身的,留在这儿久了,也不方便,我这张脸和你一模一样……也会给你带来点麻烦。”明诚说道。 “万事小心一些。”方步亭叮嘱道,“没事也给家里多打几个电话,通讯不好,写信也使得。” 方孟韦见方步亭一点挽留明诚的意思也没有,当下就撂了筷子,“爸,明明你最舍不得阿诚,你就不能开口多留他几日?” “胡闹。”方步亭看了他一眼,“论起长幼,你还比他大一点,就不能有个哥哥的样子?” 方孟韦却是不服气了,“阿诚可没有叫过我哥哥——连大哥一样啊,明先生才是他大哥,爸,左右阿诚也只是明先生的副手,早一些晚一些回去也耽误不了多大的事情,阿诚,你就在家里多呆些日子,等到过了中秋再回去,中秋不就是要团圆么?” 明诚有些头疼,往日里方孟韦从来不会这般像木兰一样闹腾的,他自小跟着方步亭,方步亭的性情总能学到不少,人也善良,向来是为家里人着想的,“你这话说的,若是我长姐问起来,好好的团圆节,我怎么不回家?我怎么回答?到底是两处都难,把我劈成两半好不好?” 方孟韦扭过脸去,明显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方步亭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儿子,“孟敖和你通信了?他又和你说了什么?” 明诚倒是没有想到的这一茬,但是看方孟韦瞬间变了的脸色,就知道方步亭说对了,“我来之前还去见了兄长,他不愿意过探亲假和我一起来北平……” 方孟韦深深出了一口气,抱着手,别别扭扭的,“大哥和我说,你在南京,尚且每个月都想办法见他,还给他捎东西……怎么就不能回家,怎么就不能多陪家人几日,他一个不要家的孽子你还那么挂念,回家怎么了?” “胡话!”方步亭生气地放下了碗筷,“你……” “大哥也没有说错。”方孟韦把明诚手里的碗夺过来放下,“你就和我们生疏到这个地步么?我们希望你在家,三十年的骨肉分离啊,爸爸也老了,也希望儿子在身边,我承认我没有什么本事,办个差也是应付,但是我不傻,很多事情我看得明白。” 明诚叹了一口气,“我在明家二十年……应该是二十二年了。我不知道你在外人的口里听了什么?我是管家?下人?长姐长兄待我从来都很好,这是真的,不是假话,也不是我的场面话,他们也是我的亲人。” 方孟韦直直地站了起来,凳子倒在了背后,很大一声。 “你胡闹什么。”方步亭甚少这样疾言厉色,“要撒火,滚到外面撒去。” “你知道我在外面,听见别人怎么说么?”方孟韦面对着明诚,“上海明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养子——不就是个家里的下人么,到底长本事了,变成了方家的人,以前跟着明家的大公子鞍前马后的,明家大小姐赏了个养子的名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居然……“ “方孟韦!”方步亭摔了碗筷,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 明诚比谢培东还快一些,拉住了方步亭,他面不改色,“小妈,和木兰回房间吧,我就不吓木兰第二次了。” 程小云急忙拉着木兰走了,木兰却不肯走,半推半拉地,却死活转过身来—— “三表哥,”,这个称呼很陌生也很生疏,“老师们都被放出来了,我应该感谢您——您能办成这样的事情。” “没有你的事!”谢培东对着木兰呵斥了一声。 方孟韦见父亲真的动气了,尽管有些愧疚,还是梗着脖子。 明诚却安然地坐在桌前,“你说完了么?是不是还应该加上一句,你回来,就是我们方家的三公子?” “孟韦。不是我不叫你哥哥,而是我的哥哥,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明诚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也没有焦距,不知道是看着眼前的盘子还是桌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是上不得台面的养子么?” 方孟韦隐隐察觉自己似乎戳到了明诚最痛的地方,当下就后悔了,“外面的人乱说的……” “那你还拿回家里来说!”方步亭气得七窍生烟,气都喘不平了,“外面的人什么时候说过好话!明先生和明小姐,何曾对你小弟不好过!” “爸,”明诚安抚方步亭,“孟韦想知道,我说也无妨。” 明诚转向方孟韦,“你要知道,明家的养子不会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的我,当年,是明家下人的养子。” 方孟韦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明诚慢慢地说着话,语气毫无波澜,“你若是想知道我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我怎么被明家收养——我怎么进的军统——怎么一日日地走到这一日——” “唯有一件,孟韦,你不许诋毁我的长兄和长姐,”明诚重新低着头,看桌子看盘子,“这辈子,我明诚遇上他们,才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思想有学识的人,我不只是吃饱穿暖,而且站得稳,站得直。” “往事若伤心,就不提了。”方步亭拍着幼子的肩膀,他承担了那么多的东西,可惜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让自己的孩子在家里,都不能放松一下紧绷的双肩,“孟韦一直跟着我……人情世故这事情,他不是不懂,只是……” “我懂得,在外怎么样都好,在家里,要对家人赤诚。”明诚浅笑,然而演戏的面具带着久了,成了画皮,戏里戏外,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呢? “不开心的时候,就不要勉强自己笑。”方步亭对明诚说道,“在爸爸的面前,什么事情都不用勉强,你可以伤心,可以难过,可以生气,可以胡闹,可以哭,唯独不要强颜欢笑。” 明诚想搪塞,想敷衍,然而情绪的反应比脑子的反应快,一张嘴,就不争气地落下泪来。明诚有些窘迫,抬手擦了擦,还没说话,就见方孟韦一下子扑了过来,眼睛红得比他还快——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嘴欠……”方孟韦结结巴巴的解释,“他们说话难听,我也替你难过,你也是有家有父亲兄弟的人啊……” “说话难听,又有什么打紧,”明诚拍拍他的肩膀,这些话本来对于明诚来说连谈资都算不上——这些年,什么话没有听过?说到底,他不在乎,因为不是出自自己在乎的人的嘴,冷暖自知罢了,他留恋现实之中握在手里的温暖,“难道我们方家,还能怕几个小人的闲话?” 最终明诚还是答应多在家里留几日——但是中秋还是要回南京的。 方步亭虽说明诚不必和方孟韦一般见识,尽管去做自己的事情,然而那种打从心里散发出来的高兴,还是掩饰不住的。明诚有些愧疚,其实方步亭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明楼之外,最理解他的人,不知道是父子天性使然,还是方步亭本身身处利益争夺的中心还能独善其身,总是能够多理解他一些。 然而有父亲的感觉,真的很让人踏实。父亲就是父亲。 晚上的时候,明诚在自己的房间里给明楼打了电话,解释了一下自己要迟一些归去的原因。 明楼倒是在电话那头怔了好一会,明诚以为他生气了,有些忐忑,“要不……我就多呆三日?” 明楼听他小心翼翼的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那是你自己的家,你想怎么呆不好,还能缺了你的饭吃?” 明诚以为明楼真的生气了,“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也不忍心让我父亲伤心……” “别说得我跟个恶人一样。”明楼叹气,“我知道,你做事自有你的打算。而且你去北平一趟,也辛苦了,就多呆几日,真的探亲假,什么也不用管,好好陪着家人吧。” “您真的没有生气?”明诚问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的大艺术家?”明楼打趣他,“生死诀别了?还是怎么地了?” “侬一个上海宁不要学迭种腔调好伐?”明诚啐他,“老是讲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稍微有情调一点你会少块肉哦?” “学不来你那酸溜溜的样子。”明诚打的是明楼的专线,不怕窃听,明楼也就调笑他,“多少年了?换别人都老夫老妻了……” “哎呀!你说话收敛一点!”明诚被明楼撩得又气又好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变着法子骗我回去。” “你要是真不肯回来啊,”明楼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 “大姐舍不得你的。”明楼又叹气了,“可是那边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亲生兄弟。” “只有大姐舍不得?”明诚挑明楼的刺“你就不肯好好和我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明楼故意的,“要不给你念诗?” “我会的比你多。” “你会的都是那些矫情的东西。”明楼也是随口说说,“家里挂着你的画,钢琴就在客厅里——前些日子大姐还和我说,她大概是年纪大了,成日里没有什么寄托,总喜欢看家人的照片,有时候在外面,见到和我们一样的制服,大白日的,就开始想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明楼的手边,就是一张和明诚的合照。 “您想说什么?您不是从来不许我说君生我未生的么?”明诚听出了明楼话语之中的那一丝失落,“您最近忙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么?” “哪有什么好忙的,等你回来,都是你的活。” 明诚知道明楼没有说实话,但是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东西,“大哥,不管你怎么样,我从始至终,也只有那年,骗过你,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相瞒。我知道大哥和我不一样,我只求大哥,如果是事涉生死,绝对不能瞒我。” “你若是闲着没事,画幅画吧,大姐总把你的画藏她房间里,你回来的时候,给我捎一幅回来。” 明诚知道明楼说的是那幅家园,到南京之后,明镜就把它收进自己的房间里了。 “您想要什么?” “什么都好。只一样,不许临摹别人的敷衍我。” “我什么时候敷衍过你?”明诚撇嘴,“倒是你,明知道我右手现在不好使,还要我画画。” “你最开始的时候,可是用左手写字画画的。”明楼有些执着,“隔着电话和你说话……总觉得……” “什么?” “没什么,就是午夜梦回或者大梦初醒的时候,总是甚是想念你。” 明诚又在大半夜里红了脸,看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明楼有这个本事了。 56 不用干活的日子果然是美好的。 尽管昨夜大半夜地被明楼一记直球打得他魂不守舍地摔了电话睡觉,明诚第二日起来,还是莫名地又想拨个电话去南京。 情与爱,原都是化骨毒药。 明诚起得晚,下楼的时候,全家里只剩他一个男人了——还有三个女人,如果看见他就跑的木兰也算上的话。 程小云本就和木兰在沙发上一起看着画报,木兰溜得快,她没扯住,有些尴尬,“你起来了?你父亲和姑爹都去行里了,去吃早饭吧。” 又吩咐了一旁在打扫的李婶道:“去给三公子热一热早饭。” “不用不用。”明诚边扣着最顶上的一颗扣子一边往下走,“天气热,随便吃点就好了。” “那小妮子总是这样,好话不听,不好的话更不听了。”程小云还是陪着明诚坐到饭桌上,“隔两日,她自己想清楚了,就好了,小娃娃,什么都不懂的。” “也不小了,”明诚切着面包,“等下个月过了生日就十六了,我十六的时候都去巴黎上高中了——您刚才在看画报?看上了什么?我去买。” “不是珠宝首饰衣服的画报,就是本小报罢了,木兰喜欢诗歌,随便看看。”程小云把牛奶推到明诚手边,“既是在家休息,就不要忙这些事情了。” 明诚原来还想探探程小云的口风,方步亭最近在忙什么,而后想想,程小云从来也接触不到方步亭的公事,就作罢了,况且他的父亲身边已经有一个谢培东了—— 明诚自然知道谢培东对方家就像他对明家,是一点假也没有掺的。然而想想无论是自己的父亲,还是他自己,数十年,总也走不出这样的怪圈。 时也?命也? “诶,对了。”程小云似乎想起了什么,“你父亲走之前说了,你在家若是无聊,大可以进他的书房去,看书画画都可以,家里的钢琴,虽然孟韦和木兰都懒怠惰学,也是时常校音的。” 明诚并无意去窥探那个可能能够发现很多秘密的书房——本来作为一个特工的本分,这是不能推辞的。 “没有那样子的心境,白白糟蹋父亲的琴。”明诚吃完了早饭,“对了,父亲不画油画的吧?家里有油画的东西么?” “木兰有。”程小云有些无奈,“但是那个小祖宗……我替你进她房间拿吧。” 程小云真的去木兰房间里了,木兰不知道在做什么,一见程小云进来就吓得跳起来了,“小妈,您怎么不敲门呢?” “小孩子家家的哪那么多事情。”程小云嫁给方步亭九年了,木兰基本上就是她当作女儿养的,尽管木兰从来不怕她,“阿诚想画画,用一下你的画箱画布那些东西。” “你让他自己去买嘛,他又不缺这些。”木兰一股脑地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进抽屉里,“小妈,连你也不偏心我了。” “我偏心你偏心到胳肢窝去你也不见得念着我的好。”程小云笑着戳她的脑袋,“你自己也懒得画,给他画怎么了。行了行了你不用藏着,我什么时候告过你的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你能不能放我去孝钰家里?”之前谢培东生气,勒令木兰不许出门,从那日学生血案之后她就一直在家里了,“好不好?我就去孝钰家里。” 程小云已经看见木兰的画箱在哪里了,走过去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拿了门后的画架,“我哪能做你父亲的主?你听话些,等晚上你父亲回来,让阿诚去说几句,你就能出门了。” “我不要和他说话。” “胡闹。” “你不看看他那个样子,国民党迟早要完。”木兰哐啷一声拉开抽屉,翻出一本地下刊物扔到程小云的面前,“小妈,你也看看呀,你肯定也会赞同我的说法的。我爸就是老是一个封建大家长的做派,一点自由都不给我!” “不要多读了几本书就说这些话,书都读到哪儿去了。”程小云把书塞她手里,“成日介地胡闹。” “小妈,你就是不喜欢读书,学得都是旧社会的那一套,你也应该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自由。你不能因为嫁给了大爸,就在家里低声下气的,对谁都低一头。夫妻就是夫妻,是自由平等的。”木兰拉着程小云的手,“女性也要独立自强呀,不能甘心做花瓶。” 程小云从来都是脾气和棉花一样,和谁都不会生气的,自然也不计较木兰的出言不逊,“这话和我说说就好,别在别人面前说,知道么?” “她就是从外人嘴里学来的。” 明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木兰吓得跳起来,躲在程小云的身后。他接过程小云手里的东西,“还有啊,你在一个军统副官面前看这些书,就不怕我顺藤摸瓜把你们的地下印刷厂抄了?”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明诚斜她一眼。 “你就是想把我送走。”木兰一想起这一茬眼泪就下来了,“你去法国,为什么我也要去?” “你现在就是上赶着求我我也不送你去了。”明诚摇头,“去了那边你不过就是死得更快一点而已。” “你什么意思!”木兰被明诚三两句话就气得跳脚,“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死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么?” “人总是要死的。”明诚冷笑,“你看的那些什么玩意?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你没有资格宣这个誓吧?” “你!”木兰一把将桌上的东西统统甩到地上,“你不许侮辱我的信仰!” “你为你的信仰出过半分力气么?” 木兰被噎得满脸通红,正想不管不顾地大闹起来,楼下却响起了谢培东的声音—— “刚转脚的功夫,你又在胡闹什么?” 程小云忙出门下楼,却见楼下客厅里一圈人—— 方步亭和何其沧坐在沙发的主位上,右侧的沙发坐着何孝钰和梁经纶,另一边的沙发,坐着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仿佛也是老师,谢培东站在楼梯口,“木兰又在胡闹什么?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她大呼小叫的?有这样对兄长说话的吗!” 程小云不好管这些事情,忙赔笑,“我去给客人泡茶。” “夫人不必客气了。”何其沧笑着打圆场,“谢襄理也消消气,小女子,脾气骄纵些也正常。” “让阿诚下来,”方步亭发话了,“李婶去泡茶了,你和木兰在屋子里吧。” 木兰却抢先一步冲了下来,“何伯父我要去您……孝钰你来啦!”噔噔噔地跑了下楼,直接在孝钰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着,“走,你上我房间画画,不给那些人画!还缺我这点颜料不成。” 明诚也走下来了,手里拎着画箱,自然不会有好脸色给她。但是既然是客人在家里,礼数还是不会少的,他对着何其沧鞠躬,“何先生,您见谅。” “梁先生,何小姐。”梁经纶起来还礼,“明诚先生客气。” 何孝钰想站起来,结果被木兰拖住起不来,“明诚先生。” “这位先生贵姓……”明诚转身和那位客人打招呼,却生生把自己的话咽在了喉咙里,“你……廖学长?” “明诚,”对方站起来,摘下帽子,一张脸苍白无比,脸上还有很多新鲜的伤痕,看起来整个人也没有精神,“巴黎一别,你我也多年未见了,倒是你还能认出我这副模样。” 廖青松,当年,索邦大学里的一个可以和明诚比肩的风云东方学生——以组织学生运动出名,曾任巴黎中国进步学生会会长。 明诚在沙发上坐下,“哪里的话,当年在巴黎的中国学生,有几个不认得廖学长,我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胆小鬼……”明诚笑笑,“阴错阳差,真真是阴错阳差,您现在是在哪里高就?” 方步亭却有些诧异,“廖先生是燕京中学这次被捕的老师之一,你不是因为认识他才救了他的?” 何其沧同样也诧异,“廖先生说是想要当面感谢旧友,就托我引见,正好,上次的事情,我和经纶,也该上门谢谢你,上次经纶总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梁经纶急忙起身作揖,“明诚先生见谅。” “……”明诚看看低着头的廖青松,“廖学长,我们两个的交情,好像不是这样的?” 廖青松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条命可以捡回来,也是托了你的帮助,我始终要说这声感谢的。你也不必称我为学长了,说起来,你比我小几岁,倒是比我先硕士毕业。这次我是从梁先生那儿听说是你出了力,便想冒昧登门,说声谢谢。” 方步亭和何其沧对视一眼,他们原本听廖青松这样说的时候,还以为是明诚在巴黎的朋友,不过现在看来,明诚的反应似乎有些奇怪。 李婶来倒茶,明诚接过,放在茶几上,“廖学长,你当年组织了那么多的学生运动——所以你到现在还不是共产党?” 廖青松脸色一白,手里的茶差点洒了,“你说笑了,我若是共产党,怎么会被放出来?” “我去走这趟关系,是因为家里的小妹撒娇,我不得已罢了,学长在外面,慎言。若是我知道是你,我未必真的会出手。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是和共产党无关的?”明诚冷笑,“还是说,当年大名鼎鼎的,巴黎学生运动的领袖,当了逃兵了?” 廖青松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意外……没有人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 “阿诚,这是客人,好好说话。”方步亭沉声说道。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木兰也不明白了,“廖先生是我们的国文老师,你干嘛逮着个人就说人家是共产党?” “他要真是共产党早就是了。”明诚晃晃杯里的茶,“廖学长,我知道您肯定不是。” 因为在巴黎,真正选择了信仰共产主义的是他,明诚。 “我以为你是知道我被捕了……才……”廖青松低垂着眼睛,“原先只是觉得是名字一样,可是听外面的话,又觉得是你,所以……”廖青松顿了顿,“我并不知道你是明家的养子,那是明教授都是说,是自己的弟弟在给他当助教。后来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弟弟……” “你来查我户口做什么?”明诚没好气的,“我不缺你这声感谢,也不想知道我救的是什么人。” 方步亭知道明诚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对着什么人都能逢场作戏,没有必要对着自己旧日的学长这样恶声恶气,未免就想到莫不是当年在巴黎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阿诚,怎么回事?这样和你的同学说话?你原先艺术系的同学么?” “哪敢啊。”明诚冷笑,“学长可是政治经济系的才子,要匡扶国家的。我不过就是个富家公子三流艺术家,拿根画笔以为自己就是梵高了。”明诚学着当年廖青松对他说的话,“是么?我就是个缩头乌龟嘛……” “阿诚,”何其沧也没有想到明诚那么大反应,“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说。廖先生来,也不是上门挑衅的。” “若是年少时候的龃龉,你何苦放在心上那么多年。”谢培东难得说句话,却不像是调停战争的,“十八九岁的,跟木兰似的,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明诚翘着腿看着廖青松,沉着肩膀,穿的是便装的衬衫长裤,却比那日在刑讯室里的人还要有威慑力,“是啊,什么是天大的事情呢?廖学长的教导我可是至今铭记在心啊,所有人都可以哭,所有人都可以为他哭,唯独,明诚,唯独你不行,你在画室里睡觉,在家里画画,你一点事情都没有,干嘛来这里假惺惺的哭?” 明诚扯着冰冷的笑容,眼角眉间都是冷峻,“1934年1月23号,冬天,巴黎天气却很好,没有雪,有的是躺在教室里的十七具冰冷的尸体。你扯着我的画箱把我拖了出去,我的好友白布裹尸,我连为他哭一哭都不可以了。你把我的画箱扯坏了,砸在我的身上,我是胆小鬼,不配做英雄的朋友。” “廖学长,怎么,你不愿意做英雄了?” 客厅里鸦雀无声。 “是,年少的龃龉,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明诚慢慢收起来瘆人的笑容,换成了无边的失落,“托你的福,我连他的葬礼都不能参加。我做错了什么?好,我错了,我怕我大哥,我大哥不许我参加学生运动,所以我没有跟着你们去参加游行,所以我——死的人不是我,这是我最大的错处么?” 廖青松的脸色苍白一片。 “可是你知道吗?他和我一个导师,我在艺术系的同门,我上海的老乡,我——在巴黎的时候,除了我大哥之外,唯一一个可以说话,可以出门写生,可以去逛街的人。”明诚的声音渐次低沉了下去,“早上的时候他和我说,等这阵子的学生运动结束了,要我去求求我大哥,我们一起去维也纳,维也纳那年的春天里有一个画展,他很喜欢的画家会去——” 到头来,谁也没有去成。 他死了,明诚在那年的春天里,自己找到了烟缸。 “怨你屁用都没有。”明诚抬眼看他,“我要是真的恨你——在巴黎的时候我大可以一枪了解了你。你还在带着一群学生满街贴海报的时候,我已经进了军统了。”明诚用修长的手指比了一个手枪的手势。 “那次的意外,也不是我可以预料的。”廖青松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你敢说,学生运动一点用处都没有么?巴黎走出了多少优秀的青年才俊,又走出了多少的英雄?” “可是那些青年才俊和国家英雄里,没有您。”明诚堵住了廖青松的最后一点退路,“你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逃兵,窝在一个中学里,过着逍遥的日子,你从来没有为这个国家出过一分的力气,你喊了几年的口号,组织了几年的学生运动,最后呢?” 明诚站了起来,“1939年,我回国,你在哪里?你在同一年去了美国,国家有难,你不愿意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也罢,那些年里,巴黎的中国学生,为了抗战到处奔走,筹资,争取国家舆论的时候,您啊,感觉到了欧洲这个火药桶的要爆炸的气息,德军刚到波兰门口,您就想好退路了——” “美国的日子好过么?” 廖青松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了灰败的气息,“明诚,不是谁都能走你那条路的。明教授当年,不也是拼了命地保护你,想要你安安分分地当一个艺术家么?”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上战场,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像我这样,暗地里潜伏多年,当了一次又一次的刽子手。”明诚抬起自己的双手,“可是你当年那些慷慨激昂的口号,巴黎大街上,塞纳河畔,领着学生游行的队伍,你都喂狗了么?” “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懦弱的人。”明诚闭上了眼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和你有私人恩怨,可是啊,廖青松,你当年带着那么多的学生走上这条路,你怎么就自己先逃了呢?” 廖青松不敢答的。 因为他结婚生子了,因为他退缩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祖国,不可能撑得下去了。因为他察觉到,巴黎也不太平了。 明诚却要撕去他最后的一点遮羞布,“1939年底,巴黎爆发了最大一次规模的中国学生运动,抗日救亡,德军出兵镇压——”明诚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来强撑着这口悲愤的感情,“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么!!!!” 那些学生,那些坚信着自己的信仰,还有深爱着自己国家的中国学生们,从来就没有想过逃,他们手拉着手,并排,走在大雪纷飞的巴黎街头,高唱着国际歌,一步也没有退缩。 明诚在上海收到消息的时候,只有一张照片,满地暗色的鲜血。 “国家沦陷日久,我辈无能上战场,唯有以鲜血,控诉法西斯之罪恶,让世界知道,我积贫积弱百年,仍有慷慨赴死之人,仍有顶天立地之青年。” 这是照片背后的一句话。 写这句话的人,也死了。 最终明诚没有再和廖青松说话,甩手就上楼了。明诚自回方家以来,第一次那么不懂礼貌,也是第一次当着家人的面生那么大的气。 然而明诚把当年的事情都抖落出来,众人看廖青松的眼神都有些意味不明起来。方步亭几个到底还是见过太多风雨,知道人心易变,世事艰难,别人的选择,自己也不能置喙。明诚到底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时候经历这些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也可以理解。 “我替他向你道歉。”方步亭说道,手指在身侧慢慢地敲着沙发,“他到底是军人脾气,太直了些,你的谢意,他知道的。” “是啊,明诚是个军人。”廖青松笑得很勉强,也很悲凉,“当年的话,倒是应验了。” 那一年明诚被挡在葬礼的门外,毫不客气地和他扭打在一起。 他居然打不过看起来很瘦的明诚,明诚把他逼到了死角,“有本事,你上战场去,做一个军人,保家卫国,否则你凭什么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责我?你对国家,又做了什么?” 何其沧连着两次来方家,都遇上这样尴尬的局面,此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叹气,方步亭看出老友的情绪,“待会我让那小子下来,给你赔礼,作为晚辈,也是一点礼数都记不起来。” “阿诚也没做错什么。况且若不是他,事情也没有那么快解决,廖先生和他有些过节,这也是没有办法预料的。”何其沧是埋怨廖青松不知趣又不说实话,非要跟上门来,“经纶,你送廖先生回去,顺便替我去处理一下大学里的事情,我今日就不去了,和孝钰在这儿吃个饭。” “是。” 廖青松还没有走到门口,木兰就追了上去。 他有些躲闪,不敢看木兰的眼睛。 “廖先生,您骗了我。” “我何时骗过你。” “我以为,你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木兰失望透顶,原来中学里指导进步学生会的老师,居然有着这样不堪的过去,“你为什么会做了逃兵?” “信仰是真的,主义也是真的……是啊,我为什么会做了逃兵?”廖青松苦笑,不再说话,低头出门了。 明诚却又下楼了,只是下来拿忘了的画箱的,目不斜视,不过还是被方步亭叫住了,“我和何先生一辈子的老朋友了,这里也没有别人,你总该叫声何伯父。” “何伯父,”明诚鞠躬,“抱歉,往事不堪回首,提起来,又是在自己家里,总是难以克制一些,也吓到孝钰妹妹了吧。” “叫我孝钰就好了,”孝钰忙起来,“方……明三哥。” 明诚一下子被逗笑了,“我在明家排行第二,你叫我阿诚哥就好了。” “嗯。” “在家里本身就不该拘束的。”何其沧摆摆手,“这是准备画画?让孝钰也跟着去看看吧,她也学过一些,不过我舍不得她离开身边,没送她出去留洋。” 明诚对着孝钰微笑,“请。” 孝钰向来听父亲的吩咐,略微点头之后就跟着明诚上楼,木兰小跑着跟上了。 “哥哥,你等等我。” 明诚的嘴角弯了弯。 趁着明诚在房间里支画架的功夫,木兰就翻明诚的行李箱,“这次的礼物你还没有给我呢。” “你不怕我了?” “怕。”木兰想了想,“我至今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怎么又肯亲近我了?”明诚心想小孩子就是好哄,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可是看什么都门儿清了。 “你每一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是不一样的。”木兰翻出了一个首饰盒子,知道是给自己的,打开,一条珍珠项链,珠圆玉润的,“不过,我刚才知道了一件事情。”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对我,对家里人,都是好人。你早些说……我也不会觉得你是坏人。” “不对吧。” “怎么不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阻止学生运动,我自然认为你是坏人。而且……那件事……” 木兰不说,其实是方孟韦带着她悄悄去了一趟警察局的刑讯室,木兰亲眼见了那些东西还有一个受过刑讯的人之后——“换做我,我也宁愿死了,死在自己亲人的手里,比死在那些人的手里好多了。” 孝钰并不知道他们兄妹俩打什么哑谜,“阿诚哥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我戴珍珠项链是不是太老气了?”木兰在脖子上比了比。 “不是给你的,放回去。”那项链是明诚到北平才随手买的,有别的用处,“箱子的右边的夹层里才是给你的。” 木兰依言翻找,翻出来的,是包装精美的一条很精致的银质手链,但是看起来不像明诚一贯喜欢买的名贵的东西,手链精致,缀着几颗红珠子。 “你给小妈的可不是这么敷衍的。”木兰虽然觉得还不错,却认为明诚不走心,“胭脂水粉,巴黎的那些还有么,也给点孝钰呗。” “我自己做的,自然不精致。”明诚拿着调色盘开始调颜料,“你原先不是说,要点念想么,外面买的东西有什么好做念想的。” 木兰愣住了,“哥哥……你……你就一点都不生我的气么,我那样子和你说话……而且……其实后来我想通了……就是气不过你,想故意气你来着。” “小妮子。”孝钰都笑了,“阿诚哥可是一条手链就让你弃暗投明了。” “我和你计较什么,你若是听话,少惹点事情,我就是气死了也没有关系。”明诚开始下笔了,亮黄色的一笔。 木兰乖乖地戴上了手链,“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随便就误会你了。” “认错就那么快……胭脂水粉还是有的,我拿出来放在抽屉里了,孝钰都留着吧,木兰手里的擦到明年都擦不完。” “我不太用得上的。”孝钰道谢,“木兰留着就是了。” 明诚仔细看了孝钰一下,果然是素面朝天的,甚至不曾修眉画眉,“你倒是洒脱。” “赤条条来来去去,都是身外之物。”孝钰看明诚的笔下,大片的金黄,似乎是想画风景,“向日葵?” “不是。”明诚换了小笔勾勒,“索邦大学里,每一条道路的两侧,都种满了梧桐。” 秋日梧桐叶黄,天高气爽,就是大学里最美丽的时候。 深夜里明诚又给明楼打了电话,简单说了下白日里的事情。 听他说起那年的事情的时候,明楼长久地没有反应。那年此事一出,中国学生风骨闻名世界。彼时日本全面侵华已经近三年了,中国正面战场作战不利,节节败退,最终勉强靠着日军战线拉长顾头不顾尾,形成僵持之势,国内人心浮动,国际上也政局也摇摆不定——年轻的学生,给陷入绝地的祖国,打了一剂强心针。 然而,这般的鲜血代价付出去了,又留下了多少绝望的父母和家庭。 “我也当过进步学生。”明楼突然对电话那边的明诚说起了往事,“很早的时候,我们党成立还没有几年呢,你刚来我们家不久。那时候的上海工人运动如火如荼,也带动着进步学生的学运。” “那你后来在巴黎干嘛那么大火气?我去画个海报还被你好一顿数落。”明诚是不知道明楼这段往事的,看样子应该是明楼上大学那会儿的事情。 “你做的事情过分多了!”明楼半是训斥半是无奈,“是,不去学生运动了,一转眼你都入党了。” 明诚说不过他,握着话筒不说话。 “说实话我之后在南方局的档案里看见你的入党介绍人是烟缸我都想违反纪律偷偷改你的档案。”明楼手肘放在桌上,支持着自己的重量,“既然你迟早都要走上这条路,还不如由我做你的引路人。” “你一直都是我的引路人。”明诚不对明楼用敬称的时候,就是怀了别的心思,“爱情上……信仰上……事业上……” “你会觉得是我安排好了你的一切么?”明楼知道两人不在一处,不能面对面的时候,说这些话并不妥当,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变化,看不见他的眼睛,“有时候真是怕。” “怕什么?” “和你常常怕的一样,怕一觉醒来,手里的东西,怀里的人,都是一场春秋大梦。” “一把年纪了不要胡闹好么?”明诚握紧了电话筒,磁性的声音透过千万里长的线传过来,恍若在枕边私语,“这些话,为什么不当着我面说?” “若有万一,可以装作你不是在骗我——你在我面前,从来骗不了我。” “看来我要抓紧时间回家了。”明诚说道。 “跑不掉了。”明楼揉揉太阳穴,“还有些事情,我们通过公事的线路联系。” “那私事呢?欲说还休,不准备让我睡觉了?”明诚说道,“还有啊,你晚上不要喝那么多咖啡。” 明楼沉默了一会儿,“无甚私事。” “再说一遍昨晚的话?”明诚觉得自己不示弱,明长官是不会松口的。 “我的画你画好了?” “我待会就烧了当柴火。” “大夏天的不热?” “热死了,晚安。” 明诚挂了电话。 床边的画架上就是今天他画的油画。满幅画布上,都是醉人的金黄——秋日的法国梧桐,一地的黄叶,厚得和毯子一样。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背着画箱的少年,慢慢踩在金黄的地毯上,当年那些枝叶破碎的声响,仿佛在多年之后的万里之外,仍能唤起熟悉的味道。 他画的是自己的背影。 背影相对,是因为在前行。 原本前方应该有个人,会微笑着等着他。 现下放入心里罢。 如果明楼问起名字,那么这副肯定不是《无题》。 是《信仰》。 57 “明司长如此做法,让许某人惶恐啊。” 乡村俱乐部最好的包间里,许春秋看着明楼放在长桌上的一个箱子。 明楼点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吞进了肺里,再慢悠悠地吐出来,烟雾缓缓地缭绕着他的脸颊,“怎么,这不是许主任想要的么?” 箱子里,都是财政司的账目——有关接收委员会的账目。 “我怎么记得,明秘书长去北平出差至今未回啊?”许春秋咳嗽了一声,“明司长的香烟,是美国货吧?” “许主任,不是我的秘书去北平出差至今未归,而是我的副官去北平办事至今未归。”明楼手指夹着烟,“这点子事情,许主任还需要我亲自说?您不是还精心安排了‘保卫人员’在财政司的大楼里么?” 许春秋眼皮抬了抬,“手下人不懂事——现放着南京城里最大的特工,还敢多事——只不是许某人惶恐,这点子烂账,还需要明司长亲自动手?” “投桃报李。”明楼在烟灰缸里摁灭了香烟,“这是我们之前的交易。” 许春秋打开了箱子,账目一本本的,都用蓝色的硬皮装订着,翻开,笔笔都滴水不漏。 “许主任,您要知道,我明某人,才是正经的经济学博士——不就是做个假账么?那点子钱,我明家,也不放在心上。”明楼敲敲桌子,“这个俱乐部,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上海也有,不知道这儿的酒有没有上海的好。” 许春秋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盖着的,是明楼的公章和私章,“明司长可想好了,这个章一盖,在下把账本拿走,以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明楼这个做法有点出乎许春秋的意料,但是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本想着明楼铁定会摘清楚自己,让明诚做这些账目,明诚上了船,方家也有了掣肘,然而明楼居然毫不避嫌地往自己的身上贴这些东西,那么最好了,明诚在方家有没有分量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明楼,就代表着整个上海明家。 许春秋合上箱子,一直谦恭无比的脸庞上冒出了一丝玩味的微笑,“我很满意。不过。明司长,我还想提醒您一句,养子就是养子,下人终究还是下人,明司长这样做,实在是——有大义。” 明楼晃了晃杯里的红酒,“许主任,明人不说暗话,明诚做的,和我做的,没有区别。况且,您想拉着方家上船,不怕太沉了,翻船?” “哪里,”许春秋扯动着嘴角,“我早就说过,方家太烫手,谁愿意接谁接。不过明司长,为了个下人,我替您不值得。” “许主任,做人啊,一定要留条退路。我明家,再有钱,也是个商,自古民不与官斗,我明楼这些年为政府卖命,不过就是求个退路。我相信许主任懂我的意思。”明楼撑着桌子俯身靠近了一些,“您知道我的条件——上次给我的档案,您漏了些什么吧?” 许春秋猛地退后了一步,“明司长,您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明楼观察着他的神色,一瞬间的时间里,许春秋应该不是在演戏。 “我可没有拆过那个档案袋。”许春秋也在琢磨着明楼话里的意思,“既然没有外人,我也和您说明白了,军统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王天风的那个计划,确实在高层内部已经解密了,他的家人也成了烈属,至于那两个他的手下,一个副官和一个女谍报员,没有找到亲属,只记在军统里的档案里——至于您和明诚的任命,这也不是我可以的插手的吧?” 明楼坐了回去,靠着椅背。 那里面,没有明台的档案,一点儿也没有,明台的身份,消失得干干净净。原本他以为是对方故意扣下来要挟他,然而他近日通过多方关系去找,居然发现,连当初的军校里,都找不到明台的信息了。 不是他做的,明诚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况且,明台在军统的特工身份,是他一旦面临生死危险的时候,最后的一道保命符。 许春秋琢磨出了点味道来了,“是缺了什么人的?明司长,您太让我为难了,王天风这个人,我虽然不在军统,也听说过一二,他做起事情来,从来不管后果,谁的人都敢杀,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几个下线,几个学生,少了个把,很正常,有些人至死,都不知道是王天风卖的。” “而且在王天风手里的东西,他不交出来,谁知道他藏在哪里?”许春秋说道。 明楼也笑了,“您说得也对,左右,不过就是少了几个手下的人。” “只是几个手下?” “许主任,”明楼从始至终就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一如既往的淡然,“做我们这行的,上线下线,学生老师,感情总会格外深些。毕竟很可能到死,只有对方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明司长道义。” 和许春秋周旋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明楼上了车,就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先生?先生?”小张回头看他,“您没事吧?” “没事。” “阿诚哥说您不能吃那么多阿司匹林。”小张以为明楼又犯头痛病了,递上了明楼的保温壶。 “你就一片都不带?”明楼接过水喝了一口,发现是热的蜂蜜水,“大热天的弄这个你不嫌甜得慌?” “带了。”小张从口袋里掏出了药盒,“阿诚哥说您要是喝蜂蜜水不管用的话再吃这个。” “左一句阿诚哥右一句阿诚哥。”明楼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吃药片,“我说的话倒从来不管用。” 小张发动了汽车,“瞧您说的,皇上还亲自管知县?我听阿诚哥的,阿诚哥听您的,不都一样么?” “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明楼觉得这小子别的不会,拍马屁倒是学得一流。 明镜倒是还在家里,见明楼才下午两点就回来,有些诧异,“你不上班啦?” “我上不上班我自己说了算。”明楼把外套递给刘婶,“没什么事,在办公室也无聊。” “你倒是一点事都没有。”明镜翻着画报,“怎么阿诚去了北平办事就要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都说了顺便放他的假让他回方家多呆几日。”明楼在沙发上坐下,“怎么。您是看上什么东西了?” 明镜看的是这个月的时尚画报,封面就是个当红的歌星给项链打广告,“我年纪大了,这些东西都是给小姑娘的——我给锦云看看。” “北平不比上海,她也不能戴出去,有什么意思。” “你哪里懂女人?”明镜翻过一页,指给明楼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不要,其他的都去给我买回来。” “小张。”明楼喊了一声,“记住了?” 明镜就着手里的画报打了他一下,“怎么那么懒?”说着又拿起另外一本,翻到折角的一页,“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要,然后这本书上的全都要了。” 明楼看了看,发现是本男装的杂志,知道是给明台的了,“明台也不能穿出去的。况且阿诚不回来,也没有人给您捎过去。” “给你弟弟买点东西你都不行?”明镜斜了他一眼,“现在都快到月底了。” “放心,阿诚一定回来过中秋。” “我中秋要去北平。”明镜冷静地合起了画报。 明楼一口茶就喷给了旁边的小张,明镜一巴掌就糊了过去,“你脏不脏啊!” “您没事吧?您去北平做什么?”明楼难以置信地看着明镜。 “做生意。”明镜义正言辞的,“再说了,我胞弟还是南京财政司的司长,谁能把我怎么样?再不济,你不是还披着军统的狗皮吗?中秋节,哦,阿诚在亲父亲家里待得好好的,让人家挑着节日走掉,你让阿诚怎么做人?再说了,团圆节,你就让明台一家自己过呀?我去一趟北平,阿诚也好,明台也好,大家都能在一起过节嘛。” “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明镜似乎是来真的了,“明台不是燕京中学的老师吗?待会我给阿诚打电话,我们家里给学校捐钱去,这样我总有正当理由去见明台了吧?实在不行,我好歹也是阿诚的大姐,我就不能去看看他啦?” 说罢就甩手上楼了。 明楼一脸无奈地坐在沙发上。 小张抹了抹脸上的茶水,“先生,东西还买吗?” “买,都买。” “麻烦您给一下钱。” “阿诚没有给你?” “阿诚哥说,涉及到买东西的花销,找您报。或者打个条子拿给黄秘书,让她报财政司司长办公室的账上。” 明楼扔了自己的钱包给他,“滚。” 那副油画在明诚房间里晾了两日,明诚便打算拿出去裱起来。拿着画下楼的时候正好见到方步亭和谢培东进门了。 “爸,姑爹。”明诚看了看时间,还没有到午饭的时间——以为方步亭和谢培东也不在家吃午饭的,“你们不去行里?” 方步亭把公文包递给了谢培东,进门坐在沙发上,“你这是要出门?” “去裱画。”明诚下楼,把画递给了方步亭。 “那日画的?”方步亭看着满眼的金黄,落叶仿佛还真的透过画布渗出了几丝梧桐的清香来,“索邦大学?” “嗯,也没什么,我到底在那里呆了很多年。” “坐下吧。”谢培东说道,“画待会就叫小李拿去裱。我和行长这两日把行里这个月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几日也不必去行里了,你在家陪陪行长。” 明诚有些吃惊,“爸,你……” “我也去过索邦大学。”方步亭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画中那个背影上,“算起来,那时候,你应该还在大学里……” 明诚在方步亭身边坐下,“爸,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错过的多,巧合的少。” “想想到底错过了你那么多年……”方步亭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回去,“孩子,我也有私心的。” “爸爸,谁都有私心。就连我走到今日这个地步,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明诚有些感慨,“想来,您比我辛苦,我不知道自己有父亲,所以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负担和想念。您却知道自己丢失了一个儿子,三十年……太苦了,爸爸。” 明诚却不可抑止地想起了那个既可恨又可怜的女人,她因为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能疯狂至此——可是她的孩子是被生父带走的,她只是被男人欺骗了,她的孩子还好好的啊。 “你回来之前——你大哥,很多年都不愿意叫我一声父亲。”方步亭放下了手里的画,“或许不完全是因为你们母亲的死,这些年,我的做的事情,他一直都不赞同,也不理解。孟韦曾经想跟着他走,他拎着孟韦回来——那时候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他要做孤臣孽子,却不肯让我做孤家寡人。” 方步亭不是在和明诚说话,他只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因为面前的,也是儿子。不是妹夫,不是亡妻的照片。 “您一直在拼命地保护这个家。”明诚握住了父亲的手,“我知道的——我大哥也是这样的。可是有些路,一个人走,真的太苦了。” “阿诚,”方步亭的手上使力,“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可以,你愿意离开么?” 方步亭已经不年轻了,深刻的皱纹,花白的头发,世道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此刻却只是一个父亲,一个愧疚的父亲。 “去哪儿,又有哪儿可以去?”明诚微笑,“父亲,我和孟韦一样,都不会离开您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孟韦当这个副局长,多少也看着我的面子,迟早,他们还要把孟韦当成挡箭牌——你在军统里,古往今来,做间谍的,难道真的能够站在阳光之下么?你若是愿意,我拼了我最后的一点本事,你,还有孟韦,一起抹去所有的军籍和档案,带着木兰,法国也好,英国也好,离开吧。”方步亭攥紧了明诚的手,“你们离开了,孟敖也会松动的,我和你姑爹再想想法子,把孟敖也送走。” “爸,我也只问您一句话,这么多年了,一个人走这条路,不苦么?”明诚依旧是微笑着,眼底里都是亲情的柔和的意味,“孟韦愿意,木兰愿意,兄长愿意,我也可以出力让他们离开,唯独我,是不会走的。爸,您的身边,总要有一个亲人吧。” “姑爹也好,小妈也好,都不是您的儿子。” 很多年前,他跪在明楼的面前,一身冰雪,狼狈不堪,然而也挺直着腰背,他说,“哥哥,这么些年,一个人走这样的路,不苦么?” 他还说,我陪着哥哥好不好。 “我陪着父亲,好不好?” 北平市警察局。 方孟韦亲自带着几所大学和中学的代表来释放当日被逮捕的学生。那日混乱之中被警察局扣走的学生有数十名,有方孟韦在,自然也不会允许底下人虐待学生,那些个学生除了在监狱里狼狈了些,肮脏了些,也没有吃什么苦头。 大学的代表也是学生,大约是学生会的头头之类的,一脸的稚气,对着方孟韦作揖,“谢谢方副局长了。” “别谢我。”方孟韦斜了他一眼,站去了门口的树荫下。 学生们排着队被人从监狱里领了出来,还没有走远呢,就开始义愤填膺地叫骂开了。 方孟韦觉得自己就是个劳碌命,他索性往办公楼里走进去,吆喝了一嗓子,“单副局长呢?” 单副局长就在局长办公室里,听见这一嗓子整个人都抖了抖,“这小祖宗又怎么了?学生也放了,军统扣的人好像也放了,一点也不消停——今天没有要出外勤的活?”赶紧把人打发出去要紧。 局长的秘书在一旁冷静地写文书,“方副局长今天早上来说了,除非是北平行辕被围了或者参议会被炸了,否则夏天结束之前不要找他出外勤。” “你瞧瞧?”局长气急败坏的,“这里谁当家作主?” “单副局长。”一个小警察进来了,”方副局长说要您去办那些学生被释放的手续。” “他干嘛去了?”单副局一巴掌拍了自己的脑门,“现在是管这些的时候么?” 之前学生血案闹大了,北平行辕不肯背这个黑锅,都甩给了他们。死了的学生,被捕受刑的教师,都等着交待呢——围的是燕京中学,又没有找出真的共产党,据说美方那边已经要求严惩凶手了。 “咱警察局又没有杀人。”方孟韦从门外走了进来,“开枪的是警备司令部的人和军统,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确定?”局长站起来,突然觉得方孟韦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顺眼。 “我带出去的人,从来不杀学生。”方孟韦白了他一眼,“还有,何校长会作证的,是我的人帮忙顶住了警备司令部的兵,放跑了一些学生。” 有何其沧的话,那么警察局应该可以摘干净了——局长刚安心地坐了回去,方孟韦又继续丢出了一句话——“当然局长您带出去的人有没有杀人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死尸是从警察局领出去的,以后有人来闹事。您别找我当挡箭牌,我又不傻。” 马汉山一进来,见到的场景,就是堂堂北平警察局局长脸色青红不定地跳脚大骂——指着方孟韦的鼻子,就差动手了。 方孟韦梗着脖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马汉山看着那张脸,很是感慨。方孟韦来北平上任八个月,光和他军统北平站就起过无数次冲突,从来一点脸面都不给,而且还常常敢公然和他自己的上司叫板—— 这他娘的居然是同胞兄弟? 58 明楼原以为,自己不同意,明镜怎么也不可能真的自己跑到北平去。 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明镜,才是明堂正道的明董事长。况且如今虽然国共已经开打了,可是还处于国军追着共军打的阶段,无论是江浙,还是北平,都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这日明楼一回家,见到的就是客厅里一群的太太小姐,围坐在明镜的身边。 明镜这几年不太管事了,除了和原先的姐妹,或者生意往来的人家里的太太夫人一起喝喝茶打打牌,也会时不时地聚个会,买买股票,买买珠宝什么的。 “明先生回来啦?”一位太太见了明楼,忙不迭地打招呼。 “林太太客气了。”明楼点头微笑,“几位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诶,不和明先生商量么?”另一位太太推了推明镜。 “有什么好商量的。”明镜戴着眼镜举着一张什么东西在看着,“就这趟吧?”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明楼向来不管这些事情,但是作为一个优秀的特工,他不知道明镜打什么主意就见鬼了,“大姐,您没事看什么游轮的班次?要去哪儿玩?” “哎呀,瞧明先生说的。”林太太笑开了,“您就是财政司的司长呢,还和我们充什么愣呢。” 明楼略想了想,脸色都变了,“大姐,您来真的?” 不就是想去见见明台和小侄子么,至于那么大的阵仗? “还是明董事长的眼光长远。”另一位太太奉承明镜,“到底是真正当家过的人,商会和商会合作是一方面,咱们这些做夫人太太的,也能为家里出点力气,名声什么的,可是难挣的。” 明楼觉得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这几日财政司确实在忙一件事情——和北平有关。战后百业待兴,而南京和上海这边,在战争时期受损比较小,且战后许多世家商业也纷纷回迁南京,一时间,国家的经济几乎都是仰仗着沪宁一带。而北平财政司便打算和南京财政司联手恢复经济,其中便有一条,即鼓励沪宁的富商们往北平设立分公司。 明镜看好了游轮的班次,非常满意,“改日咱们给航运公司打个电话,定好票。北平学校那边啊,我给我们阿诚打个电话,让他去联系,咱们这次可是给整个北平的学界捐款的,这个场面一定要做足了。” 明家的产业泰半都在战后被明诚明楼转移了,要么去了香港要么折现投资去了国外,剩下的产业祖产如今也是明诚经手的多,没想到明镜不管产业,倒是手一挥,做起这些慈善来了,偏偏做慈善,还是一副当年上海滩女强人的样子,以前在男人堆里拼杀,如今在太太团里一样来去自如。 “你愣这里做什么呀?”明镜见明楼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我可没有烦着你升官发财啊,再说了,我这样,你脸面不是更有光?” “都仰仗明先生庇护呢。”几个富商的太太也跟着奉承明镜。 明楼终于叹出了今日最长的一口气,“长姐有命,我自然遵从,不过您既然想坐船,我也不拦着。” “你什么意思呀?” “总不能您去北平找阿诚,我自己在南京过节吧?”明楼背着手往书房走,“顺便,我也有公差去北平,搭专机——大姐啊,您定游轮最好的船舱,一路慢慢去,我应该会先到。” 若不是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明镜一定当场让明楼明白这个家里谁做主。 晚上明诚在自己房间里接到明镜电话的时候,明镜连珠炮一样地都是在埋怨明楼。 “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明镜气急败坏的。 明诚前一日和明楼通电话,明楼也只是说明镜闲着没事闹着想来看明台,倒是没想到明镜当真说来就要来北平了,说不高兴也是假的,明诚止不住地笑,“大姐,大哥只是说说而已,您大可以一起和他搭专机过来,游轮到天津还要换火车到北平,平津铁路常常被军队用,不好走。” “那些太太都是我游说过来的,好了,我撇下人家去搭飞机……你大哥就是故意的!”明镜搅着电话线,“不说他了,你在你父亲家里还好吧?” “我好得很,隔一两日也去看明台,昨天才去了,他那儿……” “哎呀,我没有问他。”明镜说道,“我知道你疼他,他又从来都是和你撒泼打滚的,能委屈到哪儿去,我是问你好不好呀?” “好,我都好,在家也没有什么事情,陪着我父亲弹弹琴,有时候画画,小妹学校也没有开学,我也陪着她玩。” “都陪着别人,也对自己好一点,你从小就是从来不为自己想想,不为自己求东西。”明镜半是嗔怪半是心疼,“别总是听着你大哥使唤来使唤去的,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绝对饶不了他。” 明诚失笑,“大哥怎么会欺负我?” 明镜差点脱口而出了,又想到明楼嘱咐她不要多说,便搪塞了几句,“总之我大约是大后日的游轮,赶着新学期开学之前到北平,正好捐款,等事情办完了,一家人,好好过中秋。” “嗯。” 北平学界的代表其实就是何其沧。 明镜忙活这些事情,也已经和北平这边谈过了,让明诚出面,不过是确定点细节。明镜此次前来的第一目的也不是做什么慈善,需要个幌子罢了,一概的账目和捐助细则都是给明诚过目去了。 何其沧原本是住在一栋别墅里的,和方家的一样,都是由美国方面出面,方家是买,何家是租,不过鉴于近期的学运形势,加上对学界里对美援的抵制,何其沧索性退了房子,和女儿一起搬回了燕大里,一栋二层小楼,梁经纶也搬了过来,当助手,也照顾他。 明诚进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巴黎的那套学校的小公寓里了。 何其沧是学者,家里便到处都是书架,到处是书,不是书架的地方也放着书,屋子有些逼仄,却一屋子都是油墨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明楼在巴黎的时候,书本也是一箱箱地往回搬,书还好放,偏偏明诚是学艺术的,成堆的画作,画片,颜料,各种各样的用来练习模型,参考的书本,复制的名画,油画还好,可怕的是版画和雕刻,每一个角落能堆得地方都堆满了。 一晃多年,他没有当成艺术家,明楼也没有当成学者。巴黎的小家里,那些记忆恍如隔世了。 “见笑了。”何其沧请明诚在沙发上坐下,“这栋楼从我当年刚回来这儿教书就归我住了,后来去了中央大学,空了几年,也没有动,半辈子下来,东西多,才搬回来,经纶又忙新学期的事情,孝钰一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打扫。” “哪里的话。”明诚笑道,“我当年在巴黎学的艺术,家里也是到处堆着我的东西,我大哥还一直说什么时候要一把火烧了我的,好腾出地来下脚。” 何其沧哈哈大笑。 “真是夸张。”孝钰端来茶,“明先生学经济,想必他自己的书也不比我爸的少,怎么要烧了阿诚哥您的画?” “就是书多嘛,”明诚接过茶,“偏偏他又喜欢收集古书,一股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味道,总觉得半夜会有虫子往床上爬,他还偏说是我的颜料发霉——巴黎的冬天潮湿,他的书霉了一片,没有地方晒,嫌我的东西占地方。” “不过您这儿是不是太简朴了些?”明诚四处看看,楼上两间屋子,楼下一间小的房间,是梁经纶的,另外就是厨房和客厅了,“您若是不喜欢那套美国人的屋子,我可以给您再找一套附近的。” “诶,”何其沧摆摆手,“哪有那么多讲究,这是在学校里,我住了那么多年,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按我大姐的吩咐,我也拟了一份详细的捐助学校和物资的计划,您过目。”明诚奉上一叠文件,孝钰急忙去给何其沧找放大镜,何其沧却把文件合上了,“这个倒不是什么急事——” 话没说完,就见自己的司机不知道背着一袋子什么东西进来了,“你小子做什么呢?” “何伯父,”明诚说道,“没什么,给您带点东西,我也是听木兰说的,再说了,别的不收,晚辈的礼物,总不至于拒绝吧。” 司机看明诚颜色,把东西放在地上,“先生,是两袋面粉,外面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阿诚啊,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就应该尊重我。”何其沧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我的脾气你也知道,心意我领了,东西你就拿回去吧,老骨头一把,还是硬朗得很。” “您误会了,”明诚笑道,“不是美国的面粉,是我明家面粉厂的面粉,您拿两袋,就当是我们家里晚辈的一点心意。改日我大姐到了北平,也会亲自来拜访您的,总不能让长姐埋怨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尊重长辈吧?” 明诚说到这个份上,何其沧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还真是会说话,你那两个哥哥啊……” “我兄长和孟韦就是性子直一些,也没有什么。” “您是不知道,”孝钰本来是跟着司机抬面粉进厨房,忍不住也出声说话了,“之前在重庆的时候,中央大学的配给也不足,方大哥不知道做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了——父亲不收的,他就叫手下的小兵,一大早的隔着院墙给扔进来。我正好在院墙底下浇花,被面粉砸了一身。” “他扔的自己省下来的面粉,何必呢,”何其沧叹气,“后来孟韦也跟着起哄,倒是不像他大哥那么直拧,知道通过关系买到粮食,又让木兰送来,自己不露面,木兰那会儿十来岁,骑着个十几岁小警察的脖子,也和她说不通。” “你们一家子啊……”何其沧摇头,放下了文件,“既然是你亲自拟的,想来也不会有问题,需要我出面的事情,你尽管开口就是了。如果是对各大学有一些细则要去落实的,等经纶回来,你和他一起商量,经纶是北平青年教师会的人,和各大学的青年教师都有联络,这次捐助,北平学界也是非常重视的。” “好的。” 梁经纶午饭时候回来,见到的就是明诚和何其沧交谈甚欢——应该说是不知道明诚说了什么,哄得何其沧笑得十分开怀。 “梁先生。” “明诚先生。” “还是这么客气?经纶啊,这几日学校里的杂务放一放,和阿诚商议一下捐助的事情。”何其沧吩咐道。 “我也听学校的教务说了。”梁经纶放下公文包,“明诚先生留下吃午饭么?老师,我去帮孝钰。” “快好了,帮什么呀。”孝钰端着一锅面条到了饭桌上,“爸,您也和阿诚哥和先生过来一起吃饭吧。” 她边解下围裙边扶着何其沧落座,“我厨艺一般,家里吃的也简单,阿诚哥您见谅。” 梁经纶揭开锅给何其沧盛东西,愣了一下,“昨日不是说家里已经没有面粉了么?我还准备下午去看看有没有办法买到……” “阿诚哥带来的。”孝钰拿过碗,给梁经纶盛了面条,“先生吃吧。” 孝钰不同木兰,向来端庄,也不常有大喜大悲这样夸张的表情,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温和和地清冷着一张脸。 就在她将碗递给梁经纶的一瞬间,明诚却敏锐地发觉到她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熟悉了,就像他对明楼那样。一气一息之间,总是骗不得人的。 59 明诚对梁经纶的调查早就开始了。然而至今没有太多的结果。履历很干净,高中之后,多有何其沧的影子,留美,还是哈佛的学生——明诚的手没有那么长,查不到那边。 梁经纶如今除了是何其沧的助手,燕大的教授之外,也是北平学联的人,学联不是政治组织,是学生自发的,一般参与进去的学生老师,都被认为是所谓的“进步青年”。 明诚没有理由,也不至于去怀疑何其沧,他就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文人。一辈子,要么是研究,要么是教育,尽管和美国方面有联系,但是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没有什么理由非要派个人监视他——他的事情也不用监视,从来都在明面上,又不是方步亭,背靠着两个家族,掌握着金融的权力。 然而明诚这些日子暗地里的调查,都指向梁经纶是北平地下学委的人。明诚没有权力过问这边的事务,按照单线联系的原则,他绝对不会和梁经纶对上。 可是梁经纶装作不认识明台,就没有办法解释了。明台是秘密党员,做的又是地下情报的工作,哪怕在延安,认识他的人也有限。可是当年上海闹得沸沸扬扬的明氏姐弟决裂的事情,查起来可比查明台是共产党容易多了。 明诚找明台商量的时候,明台也摇头,他以军统埋伏在共产党的特工的身份暗地里和一些军统间谍接触过,并没有梁经纶这号人。 一切似乎毫无破绽。进步教师,组织学生运动,还拼命地保护学生,学术上也颇有成就,是何其沧的助手—— 不过现在还得加上一样。说不定要成为何其沧的女婿了。 明诚不好直接问。 过了几日,方步亭在家里见明诚忙上忙下的,招呼着似乎是明家手下的人拿来了什么东西,在客厅里随便地摆着。 他从明诚那儿也听说了明镜明楼要来北平的事情,“给你大哥大姐准备的?他们几时到家里?让佣人提前收拾一下房间。” “不必麻烦了。”明诚叼着根笔在看账目,一目十行的,“大姐和她那群姐妹们一起坐游轮,也定了住的地方了,大哥应该要去照应大姐的。” 明诚在北平做事,也不瞒着家里,方步亭也理解他的难处,见他这个样子,以为他又要出去跑什么门路了,“上我书房里来算吧,算盘总是要打一打的吧?心算一遍,手算一遍,这是规矩。” 明诚拿了基本账目就跟着方步亭的身后进了他的书房。 方步亭坐在落地窗前喝茶,明诚右手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左手在写字。 方步亭听了一会儿,心里默数了一会儿,“你这是做假账吧?” “爸,您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明诚停了一下,“有什么办法呢?” “你这个章盖下去,可知道来日会有什么后果?”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人啊,总要有点用处,否则到哪里,都会被弃之如敝履。”明诚不打算盘了,“爸,您不让兄长和孟韦学经济,甚至他们上不上学都随他们的便,却默认兄长参军,孟韦毕业之后进了三青团,成了军职,不都是这个道理?”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到了了,能不能如愿一次。” 木兰从外面回来了,猛地砸书房的门,“哥哥,您底下的那些东西有没有我的份呀。” 她一回来就见一个不认识的下人在清点东西,珠宝首饰香水化妆品,衣服,鞋子,都是给女人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些名人字画,古玩文物之类的。 “随便拿。”明诚笑着回了一句,木兰还没道谢呢,他又追着加了一句,“你拿两份,给孝钰妹妹也带一份去,我待会开车送你。” “哦~” 明诚说完话一回头,就见方步亭放下了茶杯,看向了自己。 “你似乎格外关照孝钰一些。” “都是妹妹嘛。” 方步亭欲言又止,有些无措,“那个……你最近应该一直和梁先生共事吧。” “梁先生住何伯父那儿,常见到。” 方步亭叹了一口气,“那个……他是你何伯父看中的女婿。” 明诚非常善解人意地掉了笔,埋低了一点脸,“其实也顺理成章。” 方步亭显然会错意了,他不管儿女的这些事情,然而对于明诚总是愧疚一些,以为他可能是对孝钰有些心动,“经纶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因为一篇讲经济的文章,被人引荐给了你何伯父,他有才华,可惜境遇不好,父母早逝,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艰难地过着,你何伯父收了他做学生,他也考上了燕大,后来何先生推荐他去了哈佛,回来之后,便一直做你何伯父的助手。何先生,一直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明诚斟酌着方步亭话里的信息,“梁先生也不容易,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能走到今日的地步。” 然而明诚不信。他无依无靠的那些年里,可是活得猪狗不如,才华或许是天生的,可是若没有后天的帮助,谈何发光。一篇文章就能遇见贵人,这个日子是不是太顺遂了一些? “我在儿女之事上,从不过多插嘴说什么,”方步亭叹气,“有时候,说得多了,也不见得有何用处,你们几个都是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唯有一样,可以爱任何人,但是不能爱错了人。” “什么样子是爱错了人?” “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么?”方步亭觉得明诚问这个问题不对,这应该是木兰问的。 “谈过,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发现,最先遇见的人,最刻骨铭心。” “所有的东西,所有的故人,都是失去了之后,才知道最刻骨铭心。”方步亭提起茶壶,茶水一股,徐徐注入小杯之中,已经没有热气了,茶汤仍旧清亮,不见浑浊,是好茶。 明诚午饭之后是打发了司机送木兰去何家。 木兰刚走,他转身就回屋子里换了身衣服,拿着收拾好的东西出门了。 方步亭放下了报纸,“万事小心一些。” “爸,就算我是军统,也不至于成日里大白天出去杀人放火吧。” 方步亭被他逗笑了,“老学孟韦那么贫做什么。” “同胞兄弟嘛。” 胡同里,拐了几个路口,一家不起眼的馆子开在一座小四合院里。 大夏天的,马汉山非常豪爽地招待了明诚一顿涮羊肉。 桌上的锅子咕咚咚地滚着,铜锅炭火,浓厚的汤满室清香,台面上摆着一溜盘子,羊肉片切得极薄却不断,鲜红,新鲜,一壶烧酒在小炉子上隔水温着。 西装革履的明诚,觉得马汉山就是个变态。 他默不作声地脱掉了外套扔去一旁,穿着衬衫——已经湿透了的衬衫,看着只穿背心的马汉山非常热情地招呼着他坐下,“来来来,阿诚兄弟,这可是最正宗地涮羊肉啊,北平城里头一家,快坐下快坐下。” 我谢谢你大爷全家。 明诚笑着坐下,“马站长真是个豪爽的人。” 大热天吃火锅,你是想减肥么? “阿诚兄弟哪里的话。”马汉山非常细致地涮着上好的羊肉,精确地计算着火候,涮得鲜嫩而不过火,夹起来,不顾烫嘴直接一边吸溜着凉气一边吃进嘴里,还一边说话,“这涮肉啊,就要讲究一个新鲜原味,蘸什么东西都不行啊。” 明诚冷静地把准备去拿蘸酱的手收了回来,“看不出来,马站长也是个老饕啊。” “人和鸟都一样,为食亡。”马汉山摇头晃脑的感叹,“日子不好过,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嘛。人生一大喜事,就是一锅汤,一盘肉,几壶好酒,数个知己嘛。” 明诚起身拿过酒壶给马汉山倒酒,“马站长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瞧着马站长就是个俊杰,兄弟我靠着您,好乘凉。” 马汉山挥挥手,店家的伙计下去,请了几个歌妓上来,长得不错,穿着时下新款式的旗袍,有一个还抱着琵琶,“去,给我们阿诚先生唱一曲。” 最好看的那个歌女俏生生地应了一声,后退一步,“先生听什么曲子?” “还装上了。”马汉山拍了一巴掌那歌女的屁股,“阿诚先生可是留法的艺术家,你这点破玩意未必人家看得上呢。” 明诚忙端起酒杯,“马站长真是抬举我了。” “来来来,我们兄弟喝酒喝酒。”马汉山和明诚碰杯,明诚入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就冲上了脑门。 太久没有喝那么烈的白酒了,明诚有点掩不住,咳嗽了几声。 马汉山哈哈大笑,“阿诚兄弟是喝惯了洋酒吧?” “马站长见笑了,”明诚一脸的无奈,“我能有什么本事呀,不就是我们先生讲究,在外在家,都是只喝法国酒庄的红酒,不顺心不顺眼的,还不是我出面挡了?这么多年喝下来,我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好在我们先生位置高,没几个人敢灌他酒。” “你可是方家的三公子呢。”马汉山喝了一口,惬意地长叹一声,“你还愿意跟着明先生?回方家日子多好啊?” “看您说的,方家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可是吃明家的饭长大的,况且……” 明诚捏着两根手指捻了捻,意味深长地一笑。 马汉山会意,“阿诚兄弟,看得通透啊。” “男人嘛,”明诚看看在一旁唱夜来香的歌女,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要么是钱,要么是权,有了这两样,女人不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这话不对,”马汉山继续给明诚满上了酒,“总有些人啊,就是记吃不记打,装清高。” “学生娃娃。”明诚摆手,“一开枪就怂了,不是事。” “死了那几个,事情总不好解决。”马汉山叹气,“黑锅往咱军统头上扣——警察局摘得一干二净的。” 明诚懂他的意思,凑近了一些,“警察局里,孟韦你是不能往上扣黑锅的,你也扣不上,他确实什么也没有干。” “你的意思是……”马汉山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只是警察局长那边……” 他上次去警察局,就没有什么结果,本来说好的,两方一起咬死了是学生先暴动,妨碍公务,警备司令部的人先动手,结果警察局长不知道是被方孟韦气傻了还是怎么地,居然和他大吵一架,还想把屎盆子往军统北平站头上扣。 “他什么时候说了算了?再说了,孟韦什么样子你没见过?”明诚夹了一筷子羊肉下锅,虽然汗流浃背,肉还是要吃的,“反正孟韦没有动手,其他那几个,您爱怎么扣盆子不行?我回去提点孟韦几句,不行就和我父亲说,孟韦不会拦着您的,您放心。” “美国方面可是一直要求有人负责的啊。”马汉山进一步试探了几句,“我是想……” 随便交出几个倒霉蛋。背黑锅。 “按咱们军统的规矩办呗。”明诚十分善解人意。 马汉山长叹,“要我说啊,咱们军统在战争时期,也是战功赫赫的,结果呢?还得跟一群读书读傻了的二傻子成日里较劲,客气什么呀?一枪下去,准叫他们不敢再叫唤。” “人死了就死了,可是后续的麻烦不是多嘛。”明诚有些微醺了,“说真的,马站长,我也给军统卖命很多年了,上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一天一个样,得过且过吧。” 一顿饭,至少明诚吃得还算高兴,真心的。 期间他把给马汉山的好处双手奉上,顺便沟通了一下以后走私的黑活门路,有钱一起赚。不过明诚还是觉得,梁仲春好坑多了,这个马汉山,给了门路,就抽走五成的纯利润,上下打点也不管,但是又要每个月交换一次账目。 人啊,太贪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们家那个小妹啊,也是娇惯得没边了,”酒酣耳热之际,明诚红着一张酒劲上头的脸,“您知道,我们家,三兄弟,站三个派别,我父亲和姑父又另外一边,共产党还把主意打到我小妹的身上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马汉山重重地拍了一下明诚的肩膀,“诶呀,不就是谢小姐这点小事嘛,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北平的地界上,就不会为难她的,小孩子不懂事,你还年轻,我这把年纪的人啊,早就开始还儿女的命债了……” “干杯干杯。” 明诚从馆子里出来,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钟了。 喝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一肚子的羊肉羊汤和白酒混在一起,明诚嫌坐车回去恶心,打发司机先回去了,酒的后劲大,他走得有些晃,没走出胡同口呢,就和一个穿长衫的人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啊先……”明诚突然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大哥?” 明楼一身青布长衫,戴着绅士帽,穿着布鞋,一副眼镜,活脱脱一个大学教授的模样,站在明诚一步之远的地方,微微地浅笑着—— “我们阿诚真的是长本事了啊。” 明诚尾随着明楼七拐八绕的,也不知道明楼准备带他去哪儿。 谁说只有小弟小妹才是命债的。 毕竟是八月底了,入夜的风也有了凉意,明诚被风一吹,好歹清醒了一些,“大哥,您怎么提前来了?” 看这幅打扮,也不像是光明正大地来的。 “只有你能休假,我不能?”明楼停在一个院子门前,敲门,门开了。 “小张……”明诚一个眼刀就扔了过去。 小张愁眉苦脸的,“阿诚哥,这次真的不能怪我,我今天下午突然就被先生抓着上了飞机,连条内裤都没有来得及带呢。” “你当我是空气?”明楼背着手进屋,“进来——你小子滚出去看门。” 这座院子是明诚不知道的。从来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几乎经手了明楼所有的事情,从衣食住行到杀人放火,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情,处心积虑地成为他身边空气一样的人——没有人可以离得开空气。 日日夜夜朝夕相对,明楼仍旧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从始至终,他能够知道多少,得到多少,都在明楼的掌控之中。哪怕是他自以为是的对明楼的掌控,也来自于明楼的纵容。 “行了,不就是一处别院嘛。”明楼把明诚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前些年买的,不在我的名下,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你要是闲的慌,改日去把房契地契都转给你自己去。” “哪里是因为这些事情。”明诚知道明楼肯定不会随便买个房子扔着,然而明楼不说,他也没有办法,“不过房契在哪里?” 明楼无语地看着喝酒喝得不清楚的明诚,还能够拿着房契和地契对着灯光仔细盘算。 “你不至于吧?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家里的房契多得是。” 明诚不接他的话。 他总是对一些东西格外执着,就像他对口腹之欲一样,大约是以前缺的狠了,现下有了,总也不嫌多。 “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提前来了?” “问什么?你都能直接找上门堵着我了。”明诚把房契和地契收好,“我已经和马汉山谈妥了,他黑心了些,不过可以利用。” 明楼是知道明诚之前怎么把梁仲春耍得团团转的,当然其中固然也有梁仲春装傻捞好处的原因,“他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人总会有弱点的。”明诚四处看看,找水壶,没看见,咽了咽唾沫,“我查过了,他儿子吸鸦片,钱总要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吧?” “那你的弱点呢?”明楼似笑非笑的,“背后的柜子里应该有汽水。” 明诚翻出来一瓶,用牙齿咬开盖子仰头喝了半瓶,“你希望我说什么?明知故问。” “哎呀,”明楼靠着桌子,“千里迢迢地过来,你就这个态度。” 明诚面对着他从来都是不战而败,“你过来,我自然高兴。” “我仿佛觉得你在方家大半个月胖了一些?”明楼招手让明诚过来,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伤好了?” “没胖吧?”明诚自认自己是不可能吃得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贯穿伤,好得慢,还没有那么方便。” “看得出来,起码精神和脸色好了许多。” “刚喝了酒了。”明诚见明楼不推他,便也往他身上贴了贴,“很久没有喝那么烈的白酒,有些上头。” “好好坐着,”明楼嘴上说了一句,也没有真的阻止明诚靠过来和他亲热的行为,“没规矩。” “又没有外人。” “你这浑身上下什么味道?” 明诚认命,出去洗澡换衣服。 明楼一个人坐在里屋,灯光一盏,点了根烟,夹在手指缝里,也不吸,隔空闻着烟草的安心的气息。 他能感觉得到明诚的变化。 人啊,有底气和没有底气,是真的不一样的。明诚终究是有了自己的家人了。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丁点明台在国民党内的档案的时候,突然有了那么一丝侥幸——如果这个时候,让明台离开,一切是不是可以结束了? 迟了那么多年,他能不能赶上一次保护自己的弟弟? 然而他明确地知道是不可能的。 于曼丽死了,郭骑云死了,王天风死在了明台自己的手里。 明台九死一生。 这些年,信仰也刻入了明台的骨肉里,再也脱不去了。 后来他转头去核实明诚的档案,分毫不差,从1934年因为撞破他和王天风军统特工的身份被特招成明楼的副官,到最近一次的任命——军统南京站站长副官。一条不漏。 他也不知道自己存了什么的心思,做逃兵么? 又或许是年过四十,很多事情,终于不再迷惑了。夜里入梦,总是索邦大学里那片金黄了天际的梧桐。十八岁的明诚,穿着白衬衫,背带裤,袖子卷到手肘上,背着画箱,一手提着画架和画板,笑着朝他走过来。 当年他问王天风,你是不是天生的疯子。 王疯子难得在明楼面前露出一瞬间失落的表情,他说,进了这一行,精神分裂一样的活着,先成了疯子,就不会被逼疯了。 后来他在一次任务之后,对着打扫的明楼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 你当然可以不疯,你身边还有一个人可以说,再不济,你还有家人。 那一年,是明诚成为他的副官的第一年。 王天风依旧孤身一人。后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娶了个女人,就是重庆老家的一个女子,后来又有了儿子。 明楼自然是觉得不可思议的,这不像王天风的性格,他不会随便去拖累别的人,更何况,还有了孩子。 “我又不是提起裤子就走的人渣。”王天风那时候背靠着一堵破墙,抽着自己卷的粗糙的卷烟,“年纪大了,总要成家的。” “屁话。” “不是只有你的爱情才是那么惊天动地的。”王天风瞄了一眼不远处放风的明诚,“说真的,你才是真的疯子,直接把人拉下水……” “我从未这样想过。” “以前你有句话说对了,有家人,真好。”铁骨铮铮的硬汉难得柔情,“可惜了,她遇见的还是我这种人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连个背影都看不着,跟着我,勉强丰衣足食,多的就一点都没有了。” 那时候两人吵得再厉害,分离的时候,从来不说再见,只一句。 抗战必胜。 60 大夏天的,吃涮羊肉,喝烫酒。 羊肉大热大补。热酒驱寒。 马汉山真是有病。他是不是冬天吃冰糕? 明诚一桶凉水从头上浇下,还是觉得酒劲越来越上头,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到底陪着马汉山喝了多少—— 这些年应酬饭局,应付四方来客八方人马,明诚自觉自己的酒量还是可以的。 当然他指的不是这种喝起来跟酒精一样的白酒,他恍惚之间觉得要是他出门抽根烟会不会把自己点着了。 明楼自然不可能会给他带衣服,明诚进来洗澡之前就强迫地和小张互相换了衬衫,自己那件湿透了的混合着羊肉和烧酒还有汗臭味道的就给小张了。 小张一脸痛苦,“阿诚哥,先生没有给我晚饭吃您知道吗?” “你再罗嗦这个月的工资就不要领了。” 明诚收拾干净进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明楼夹着根烟,愣怔着不知道想什么。 但是无论想什么,也不会是在想他。 “大哥。”明诚唤了他一声。 明楼抬起眼皮打量他,明诚头发还滴着水,脸倒是比之前还要红一些,“你是喝了多少?” “我怎么知道那个老胖子那么能喝。”明诚坐去明楼的旁边,“是有什么工作了吗?” 明楼摇头,“我说了,休假来的。” “骗鬼。”明诚不信,“一点也不能和我说?” 明楼摸了一把他湿漉漉的头发,“就不信我真的是来找你的?比如说我想你了?” 明诚扭过脸去,明楼总是出其不意的打直球,一点余地也不给他留,一年年,一岁岁,从来让他一败涂地。 明明是自己先喜欢上他的。 “那……”明诚带着询问的眼神看他。 明楼果然还是摇头,“你也早些回去吧,别让你……家人等急了。” 这个院子虽然不算简陋,但是也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明楼不愿意,明诚也可以理解,“换个地方?” 明楼不说话。也不动。 他见明楼没有反应,上前去抱了抱他,“以前好歹是在床上躺暖和了才轰我走,怎么现在才见到就赶人了?” “胡话。” 明诚收紧了一些手臂,“我能说实话吗?” “你敢说谎?” “我这辈子就骗过你一次,代价太沉重了,哪里还敢。”明诚把脸埋在明楼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我原本已经习惯了,我知道这样的感情,我们之间……” “大哥,你可以拒绝,可以退让,可以哄着我吊着我,过去的十多年,都这样。我一步步地试探,一点点地往前踩,隔了许久,得到一些甜头——” “别说了。” “最后一句。可是你前些日子……给我的甜头太多了,我以为一切都变了,终于变了。你把我的妄想变成了真的,然后呢?” “你结结实实地抱着我,还说我是你的幻想?” “谁知道呢。我得到什么,得不到什么,从来都是你说了算。大哥,你明知道,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得而复失。” 得到了,才失去,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 “我今年三十二岁,人生的一半,都用来爱你了。你可以不给,但是千万不要给了又要回去。”明诚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最后,屋子里只有他的呼吸声。 “要不回去了。”明楼在明诚的耳边低声叹气,低沉又有磁性的嗓音混合着胸腔的共鸣窜入了明诚的耳膜,还有四肢百骸,“我向姐姐坦白了。” 如春日的惊雷在耳边炸响。 明诚下意识地就要跳出来,明楼反过来抱紧了他。 明诚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你……你……”他反应过来,急忙上下地摸着明楼,“大姐是不是打你了?她赶你出来的?那昨天她怎么还和我打电话……她还说……” 明楼慢悠悠地抚摸着明诚的脊背,“她心疼你,怨我,拖你走上这样的不归路。又难过,因为我和她,都是自私的人,舍不得你。” 明诚根本无法消化明楼的这些话,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向明镜坦白,“你为什么……大姐还在家吧?我马上回去给她打电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为什么不可以?” “你疯了吗?” “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不是疯的?你说的是哪一日,哪一桩?”明楼的手掌慢慢上移,扶上了明诚的后颈,“这些年,我太自私了,想弥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所以你就鱼死网破?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姐姐?大姐对我这么好,待我像亲弟弟亲儿子一样,你让我……” 内疚的火苗一旦冒了出来,就成一片燎原之势,烧得明诚几乎粉身碎骨一样的疼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寒毛都往外冒着疼痛,闭着眼睛就是明镜的音容笑貌,小时候明镜塞给他的糖果饼干,摸过他的头发,他看了一眼明台的小汽车,回去的时候明镜就一定要他拿走,那几年不能果腹,就盼着哪一日过节,明镜想起他来,他能去见她,吃一顿饱饭,从她嘴里听来几句关切的话语。 那个时候明镜那么年轻,却总带着母亲的气息。 长大了一些,明镜带着他出门,他从来都站在后面,她却拉着他上前。别人问她,是不是家里的小少爷的佣人,她永远都是说—— 这是我弟弟。 后来死里求生,她常从他嘴里问明楼的情况,他躲躲藏藏地偷偷告诉她一些,怕她责备。她却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现在要踮起脚才能摸得到了,“你自己才要小心一些。不要委屈了自己。” “你走的那一日,大姐就和我挑明了。” 明诚的脊背再次僵硬了起来。这些天来,明镜常和他通话,话里话外,竟然和往日一样毫无变化,甚至还有更心疼他一些。 原来如此。 “瞒得我那么苦,为什么。” “总要给你点念想,要不你回了方家,再不愿意回来了,怎么办?” “你胡说什么。怎么就不回来了。” “尝到了血缘之亲的滋味,才会懂得,以前的日子太过苦涩。我太贪心,希望是两棵胡杨,站在荒原之中,千年万年都不孤单,挡得住风沙漫天,耐得住苦难的日子。却又希望另一棵胡杨化作绕指柔情的藤蔓,永远也离不得那棵寄生的大树。”明楼吻了吻明诚的脖颈,耳鬓相贴,“你明白么?” “你要我是胡杨,我就是胡杨,你愿我是藤蔓,我便是藤蔓。当年我为什么非要走上和你一样的路?你可知道,胡杨千年不死,藤蔓却春生冬灭,你当了彭祖,我却成了蟪蛄,我不肯,我也贪心,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不管你肯不肯,你都甩不掉我了。”明诚任由明楼亲吻着他,他知道,明楼给了他一份大礼,也给了他一个枷锁,两个人一起铐着,谁也别想跑了。 黑暗之中走了那么久,无论是他还是明楼,都太渴望光明了,哪怕这光明只是海市蜃楼般的一瞬。 “我不做灯火了,和你一起做飞蛾。”明楼渐渐收紧了手臂,恨不得和眼前的人真正地融成一个人,“你想去扑哪里的篝火,我们就去哪里。” “我求了那么久才得来的东西,才不想去扑火,怕死。” “真的怕死?” “怕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胡话!又来牙酸。”明楼半真半假地打了他一下,捏捏他的左肩,“怨我那年打你?” “哪一年?哪一次?都一样,我心甘情愿。” 千万年前,人与野兽,本没有差别。千万年后,有了礼义廉耻,懂得遮羞,然而脱去那层人造的皮革,本质上,也不过是个有着最原始的欲望的野兽。 肌肤相亲,陋室暗光里的交缠,炽热的身体与灵魂,燃烧着的血液。恍惚之中,明诚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的,恍若当年在巴黎乡下的那个波光粼粼的湖。 少年的自己,青年的他,各自带着不可告人的心思,看着对方。他赤脚踩进湖水里,初秋的湖水冰凉,刺骨的凉意从脚心直直钻到天灵盖。 他把他拉上来,擦干净脚上的水,替他穿鞋袜,系着鞋带。身后是一轮落日,恍若时间定格,再也无法离去。 再也无法分开。 明诚是清晨五点的时候出来的,还有些困乏,明楼和他一起出了门,小张靠着门框睡得口水直流。明楼踹了他一脚,“起来。” 小张一个激灵,“先生……阿诚哥。” “他送你回方家。”明楼说道。 “我自己回去也一样,他送我,你出门怎么办?”明诚不动。 “我没有必要那么大阵仗,我就去一趟明台那儿。”明楼摆手,催明诚上车。 “我和你一起去。” “一夜不回去,不打算回家解释一下?”明楼打开了车门,推明诚上车,“走吧,改日我直接去方家。” 车辆绝尘而去。 明诚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对他来说彻夜不归本来也是寻常的事情,明家里也好,方家里也好,若是到了早上就从大门进去,若是半夜就翻墙回去。 天已经大亮了。明诚让小张把车停在离方家两个路口的地方,自己往回走。 结果家门却大开着,明诚看看手表,还不到六点呢,这也不是方步亭和谢培东出门的时间,木兰和孟韦更不可能了。 “小李?小李?”明诚推了推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李。 “啊!三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小李跳了起来,“老爷和襄理都在等你呢。” 明诚以为家里有了什么着急的事情,他从昨日中午就出门,也太久了一些,急忙跑进了宅子里,却见方步亭就穿着家常的睡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爸……”明诚话还没有问出口,方步亭就站了起来,有些急切地迎了上来,“可是遇见什么麻烦的事情了?脱不开身?没有意外吧?” “出什么事情了?”明诚拉着方步亭在沙发上坐下,给他端茶,摸到茶杯却发现是冰冷的,“爸,您别急,到底怎么了?” 方步亭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明诚虽然脸色不算很好,可是看起来并没有大碍,“没什么,你一个晚上不回来,又是早早就出门了,有些担心你罢了。” 明诚一愣,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谢培东从里屋也走了出来,“等了你一夜,想来你应该是办事的时候不方便给家里打电话。以前你就算出去,半夜也从后院翻回来,昨晚却一直不见你的人。” 明诚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那点把戏居然没有瞒过方步亭,“爸,我……” “出去办事,总是要小心些。”方步亭拍着明诚的手,“回来就好了。不方便我问的,我也不问你。” 一边又去吩咐谢培东,“你去准备点早饭吧。” “对不起,爸,我没事,我就是喝多了就在外面住了……”明诚越说越没有底气,方步亭一点儿怪他的意思都没有。 “那就煮点清淡的解酒的东西。你虽年轻,还是要注意些,身体重要。” 方步亭越理解,明诚越愧疚。 “先上楼洗洗脸,”方步亭说道,“把孟韦也叫起来,几点了还睡懒觉,一天到晚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情做。” “对不起……爸。” “说什么对不起,哪有什么对不起的。”方步亭拉着他上楼,“待会吃了早饭就休息吧,木兰今天要去学校报到,我让孟韦陪她去,不让她缠着你。” “嗯。” 方孟韦在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被迫面对着一桌不属于自己的早饭。 “你困就去再睡一会儿,”明诚对他说道,“木兰应该得九点之后才去报到。” “你吃你的。”程小云给明诚盛汤,“他在警察局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天气热,他懒得出外勤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什么时候成了全家嫌的了?”方孟韦愤愤地伸手拿了一块蛋糕啃,“小妈,你也偏心。” “我偏心木兰。”程小云不理他,对明诚继续说道,“你不用等,你父亲年纪大了,我怕他熬不住,劝他休息了。” “那为什么叫我起来?”方孟韦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地抱怨。 “木兰肯定要睡过头,到时候她急着出门你不管?还有你不去替她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别到时候车都快到学校了还得折回来。”程小云又递了一块蛋糕给他,“行了行了,快点吃,有的吃还那么多事。” 方孟韦埋头苦吃。 明诚慢慢地喝着汤,看着他,莫名地想起之前明楼和他说的话。 明楼问他,在方家,看着方孟韦,这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会不会觉得难过。 “为什么?” “那应该是你原本的样子——如果没有遭遇意外,你本来也该像他一样。” 有什么好难过的,又有什么好羡慕的。 几年的辛苦,如果可以换了双倍的家人和亲情,这个太划算了,明诚,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太划算了。 因为有些东西,是无价之宝。 木兰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下来,小狗一样地腻去他的怀里,方孟韦还在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吃东西,程小云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包,谢培东在厨房看着粥的火候,方步亭从楼上走下来,笑着让木兰不要胡闹。 真的太好了。 61 航校的校长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方孟敖。 他居然递上了一份探亲假的申请。 方孟敖是去年年底到的航校,至今十个多月了,一次假期都没有休过,教官轮休的时候他也不休息。 校长盖了个章,递回去给他,“一周假期够么?往返北平时间也挺长的吧。”他想想方孟敖家里的背景,“纸上的东西就算了,你愿意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方孟敖唰地一下抽回了申请塞进口袋里,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校长在后面啐了一口。 方孟敖从来不屑于靠着家里的关系,然而他却不能不面对一个残忍的事实——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也没有完全脱得开家里背景的掌控。 抗战那些年,他报名参加飞行大队,和飞虎队的那些美国人在一起。美国人不懂什么背景,也不懂中国人的人情,对方孟敖,一向也把他当个大头兵看。方孟敖靠着自己的拼命,入了陈纳德的眼,成了那一批国军飞行员里最早摸到飞机的人,驼峰航线里往返,过着不知道能不能返航的日子,却觉得无比的充实。 他终于能够首先成为方孟敖,飞行员方孟敖,而不是方步亭的儿子。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惬意。惬意得,可以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想家。 红酒兑可乐,雪茄流水一样地抽着,每个月和孟韦通信,方孟韦罗嗦,通信一次写十几页,木兰在学校里把同学打哭了,他在三青团的训练班里总打不过某个傻子,等等之类的。有时候给张照片,方孟敖就把照片收起来压在床板下,一个月里,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倒背如流,直到下一个月的信来了。 有一次他在返航的时候,进入了日军飞机的包围圈。他开的是运输机,弹药不足,几家轰炸机围着,跟着他的两架僚机很快就被击落了。 他想突围,但是飞不远,看看飞行的位置,已经过了中国的国境线了。以前不觉得,这一刻猛地发现,原来死在异国他乡,还真是让人有点不爽。 他终究没有死成,以前他觉得自己命硬,那一次他才发现,几架收到求救信号赶来的己方飞机,摆明了是要和日军同归于尽的架势保护他离开。 他回去之后就直接砸了国军参谋长的办公室。三架飞机,飞行员全是最新一批补进来的国军飞行员,第一次独自开飞机就是去送死。 参谋长稳坐不动,任凭方孟敖发疯,“你是国军里最优秀的飞行员,莫说是他们,就算是需要我去送死,我也不会犹豫的。” “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吗!” “方孟敖,你不要以为你跟着美国人的屁股后面转悠了几年,你就是美国人了。”参谋长冷笑,“人命和人命是不一样的。王牌飞行员,三队队长,方步亭的儿子,无论是哪一条,你都不能死。” 最后那一句着实是他的逆鳞。 别的人都能死,唯独他不能死吗! 那一年他疯了一样的,似乎想证明些什么东西,不分白日黑夜地拼命,白日运输,夜里巡航,休假时候训练新的飞行员。 陈纳德问他,你爱国家爱到这个地步?恨不得早点死了?难道在你们中国人的眼里活着就不能报效国家?只有死人是英雄? 后来方孟韦给他来信,和他说,他原本想留在三青团里做教官,不过父亲安排他进了警察局,出出外勤,空袭的时候组织民众撤离,也没有什么事情,木兰上学放学功课出门玩都是他管着。 方孟敖一辈子都在逃开自己明明很牵挂的家,自己的弟弟,却从来只听家里的安排。 他想起小一些的时候,方孟韦还在上中学,翻着一本法国的杂志,他不会法语,找方步亭给他翻译。那日方孟敖因为要去参军的事情,和方步亭在书房里争得面红耳赤。 “你上哪儿弄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方步亭心情不好,不愿意搭理他,“看不懂就别看,功课做了没有,翻过年去你那大学考是不考了?” “孟韦喜欢法国,不能送他去法国留学?” 方步亭根本不接方孟敖的话,对方孟韦说道,“你考不考,差别也不大,我和你何伯父说过了。你要么自己考上了,昂首挺胸地进中央大学去,要么我帮你,哪个系有位置你就去念哪个系。” 方孟韦把那本杂志背在身后,“爸您明知道我考不上的。” “我还能让你没书念?南京也不是只有一所央大,外面的学校你就不要想了,若是懒得念书,也有别的去路。” 方孟敖一直在看方孟韦的表情,可是事隔多年,还是只能想起方孟韦那张听话的,毫无波澜的脸。 后来方孟韦是擦着边考上去的,读的哲学系,方步亭的吩咐,他兴趣缺缺,十日里有八日不去上课,在家陪三四岁的木兰,考试前消失几日,门门功课擦着边过,方步亭从来也不管。 别的人家里都是小儿子任性,他们家,却是反过来了。 南京街头对于方孟敖来说,如今还是太陌生了些。 尽管他从五岁起,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可惜是背着母亲惨死的痛苦,也背着幼弟失散的疼痛。 富人区倒还是那一片。方孟敖问了路,走了半个多小时,站在了明公馆的门前。 曾经的方家也在附近,不过这一片是新建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算算日子,距离上一次明诚去看他,也过了快一个月了,明诚去北平应该也回来了。他尽管给方孟韦寄了信,仔细想想,大约明诚也不可能真的留在北平的。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子,方孟敖愣了一下,对方穿得挺讲究的,看起来不像是家里的佣人。 “先生您找谁?明先生不在。”女子打量着方孟敖,发现他眉宇之间和明诚似乎有些相似,脑海之中过了几个人的脸,“您是方家的公子?” “对。” “小朱啊,怎么了?有客人?”明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了。 小朱就是朱徽茵,明楼重新安排她进了财政司做干事,此次他先行去了北平,又带走了小张,放心不下明镜,就借口说朱徽茵是办公室的手下,安排来陪明镜几日。 “方家的大公子。”朱徽茵请方孟敖进了门,“您请坐,我去泡茶。” “冒昧打扰了。”方孟敖对明镜鞠躬,“我来找我小弟。” 明镜愣了一下,一脸的不可思议,“方大公子,阿诚早就去北平了,您不是知道的吗?” 方孟敖也愣了,“他没有回来吗?” “哎呀你看这事闹的……”明镜笑道,朱徽茵正巧从厨房里出来,递上了茶,“方大公子,本来阿诚哥是要回来了的,不过不是快过中秋了嘛,就在北平过节,明先生前几日也去北平了,大小姐后日的轮船,也去北平。本来还说您应该会回家了,到时候两家人一起过节,也好。” 这话说得让人舒服,方孟敖脸色也缓和了一些,“我有些日子没有和家里通信了,所以不知道情况,抱歉了。” “你什么时候回北平呀。”明镜问他。 方孟敖其实并没有想过要回去,崔中石过些日子应该也会到南京来看他,但是明镜殷切得很,“家人都在北平,你一个人在南京有什么劲呀!我待会给航运公司打电话,给你也定张船票好不好呀?” “不必了,太麻烦您了……” 方孟敖哪里说得过明镜,明镜只当他是客气,还真的就吩咐朱徽茵去定船票了,“阿诚也常在家里说起你呢,你不回去怎么过节?对了,待会我让刘婶去阿诚房间找找,我记得他有些东西是打算给你的……” 方孟敖空着手来,临离开的时候,手上全是明镜给他的东西。 “你走着来的?”明镜见外面没有车,“正好,我也要出门一趟,小朱开车,先送了我,再送你回去吧。” 方孟敖自然不能让一个女人开车,自己当了司机。他不善言辞,明镜问他,他就答,也说不了几句,倒是朱徽茵一直帮着他说话。 他听朱徽茵叫明诚叫得亲热,忍不住问了句,“朱小姐和我小弟是什么关系啊?” 朱徽茵没有想到他那么直接,“方大公子啊,我就是阿诚哥手下的秘书。” 秘书这个词可不止一种解释。 朱徽茵见方孟敖把问题写在脸上,也只能答了,“我真的就是个秘书,明先生让我来陪陪大小姐的。” 方孟敖踩了一脚油门,拐过了一个街口。 斜下里却突然冲出了一辆车来,直直地就往明家的车撞来,方孟敖眼神一凛,猛打方向盘,车子甩出一道弧线,生生避开了那辆车,那车却不肯放弃,猛地也追了过来。 明镜半声尖叫哽在喉咙里,朱徽茵紧紧地抱住了她,一手抓着车上的把手,不让明镜撞到车顶,“大小姐,别怕。” 方孟敖从后视镜里看了朱徽茵一眼,对方可不像是个普通的小秘书,一点惧色也无,“抓稳了。” 方孟敖一脚油门,车子来了个大转弯,飘了个大半圆,对着追来的车撞过去,差些撞上的时候,右转方向,擦这边避开,把那车直接逼得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对方刹车不及,整辆车都翻了过去。 他停下了车,冷着脸,“你们在车上别下来。” 朱徽茵一把抓住了他,直接在后腰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扔给了方孟敖。 方孟敖看了她一眼,拿着枪,甩上了车门。 明镜在朱徽茵的怀里惊魂未定,“小朱啊,你……” “大小姐,明先生自然不会随便叫个人来陪您。我是阿诚哥的手下。”朱徽茵安抚明镜,“您别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今天碰巧,开车的是个王牌飞行员,若是朱徽茵或者其他人,朱徽茵或许会为了明镜不要命,但是怎么可能挡得住? 外面果然传来了打斗声。 三个人,本来已经摸清了这几日明镜的行踪,没想到动手这一日,开车的居然不是那个小姑娘。 方孟敖不是明诚,不可能做到一枪一个打死了事,和对方缠斗在一起,朱徽茵看了一会儿,让明镜捂着耳朵,闭上了眼睛。 她打开了车窗,怀里掏出另外一把枪,连开三枪。 方孟敖面前就出现了三具死尸。方孟敖循声看过来,对上的就是朱徽茵平淡如水的脸。朱徽茵吹了个口哨,四下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小队人,有条不紊地安静地把那几个人的尸体抬走了。 方孟敖回到车上,明镜仍旧惊魂不定,紧紧地抓着朱徽茵的手臂,“朱小姐。” “方大公子,我确实是阿诚哥的手下。” “那今日是怎么回事?” “殃及池鱼罢了,大小姐是明先生和阿诚哥的软肋,自然有人打她的主意。我是贴身保护大小姐的,其他人是我的手下,我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带着大小姐冒险。” “你知不知道今天会出事情?”方孟敖觉得朱徽茵太过镇静了。 “不知道,可是不管是哪一天,我都要保证什么时候都不能出事。”朱徽茵收起手枪,“方大公子好身手,但是有些时候,当断则断。” “为什么会遇上这些事情?他们现在不是财政司的人吗?你就那么随便地当街杀人?” “和钱打交道,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当了那么多年的特工,怎么可能没有人怀恨?”朱徽茵觉得方孟敖和明诚简直不是一个爹生的,明诚满世界地算计人,眼前这个怎么成了正义的使者,“夜路走多了总会见到鬼,方大公子,麻烦您先送我们回家吧。” 方孟敖不能和一个女人置气,气不顺,开车也快。明镜倒是平复了许多,拉着朱徽茵的手,“孩子,你大可以早点和我说的,这些事情也不必瞒着我。” 说着也叹气,“你也是个好姑娘,怎么也……” 非要走上这样的路呢。 “明先生不想让您多想,您就保持着常态吧,私底下的保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今天就算是我开车,也不会让您出事。” 方孟敖猛地一拐弯,车就到了明公馆的门口。 “明小姐,”方孟敖打开了车门,“我有个请求。” “这是怎么了,你不用那么客气,你是阿诚的哥哥,也算是我的弟弟。”明镜笑道。 “后日我和您一起去北平,”方孟敖低着眼皮,“我已经向航校里请假了,这两日没有地方去,想在府上打扰两日。” “哎呀,客气什么呀,当然没有问题,小朱,你呆会叫刘婶收拾一下客房。”明镜当然不会拒绝,“当是自己家里就好了。” 朱徽茵一边应是,一边往屋里走,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孟敖一眼。 朱徽茵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然而方孟敖从军十几年,战火中来去那么长时间,本能地就觉得事情不简单。不管是为了明诚还是明镜,他都没有先离开,撇下她们不管的理由。 他知道明诚在乎明家远超过他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哥哥,他毕竟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就这一次吧,权当是求个心安。 62 朱徽茵对于方孟敖要留在明家一点反应也没有,倚着门框,看着刘婶收拾客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方孟敖两手空空地来的,明诚的衣服太小,明楼的房间外人不能进,她打算呆会再出门给方孟敖买新的算了。 明诚给她的工作似乎并没有包括照顾他亲大哥这一件。 但是明镜显然很热情,大约是几个弟弟都不在家,一腔母爱没有地方放,她直接就进了明诚的房间,翻出了明楼房间的备用钥匙,进去找了明楼的衣服给方孟敖,方孟敖又是个三竿子打不出几句话的人,根本说不过明镜。朱徽茵于是在盘算晚上打电话汇报事情的时候要不要把这件事情说进去。 她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的那点事情,她隐隐约约是知道一点的。不过她更清楚的是明诚的那点尿性—— 他跟着明楼,别的有没有学会她不知道,但是那种死活要掌控一切的派头学了十成十。比如“我可以随便进大哥房间随便翻东西以及我大哥的东西都是我动的还有我大哥的东西除了我之外怎么可以还有别的人随便用”对于明诚先生来说就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当年在汪伪政府里,八面玲珑的明诚秘书长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是因为一个新来的秘书没有经过他的手,自己擅自把电讯处拿来的命令拿给了明楼,并且两人单独交谈长达两分钟三十一秒之久。 朱徽茵为什么知道?因为那个倒霉蛋被明诚转天就弄去了电讯处让朱徽茵好好教育。 明镜下楼之后,方孟敖拿着一堆的东西,对着似笑非笑的朱徽茵瞪了一眼,“你什么意思?” “方大公子,我就是个拿了阿诚哥的工资打工的,您别为难我。”朱徽茵摊手,“不过多一个王牌飞行员当保镖,正好,我今晚可以让我的人回去睡个觉休息休息。” “你就真的是阿诚的一个手下?军统的特工?没有其他的关系?”方孟敖知道朱徽茵不是简单的人,看那身手和气场就知道,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尤其是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朱徽茵可不止二十四五了,她和明台同年,都二十七了,不过长得小,“特工就不能是女人?方大公子,您这么随便就给您弟弟找弟媳,您弟弟知道么?” 不过她可没有军统的身份,单纯的,大大的,共产党。 军统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能说?方孟敖腹诽了几句,终究不愿意和一个小姑娘耍嘴皮子,进屋关门。 这几日深夜的时候,朱徽茵都是趁着明镜睡着之后,摸进明诚的房间里,打开那个秘密的保险柜,用里面的电报机和明诚联系的。 今晚她刚摸到明诚房间的门把手,就见方孟敖门神一样地杵在走廊一头。 朱徽茵发誓她一定要向上司告状,要么把这个大傻子拉下水当特工,要么让他消失。 “你大半夜地鬼鬼祟祟地去他房间做什么?”方孟敖冷着脸靠近她。 朱徽茵的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当然是工作了。” “那你为什么要进阿诚的房间?” “您能不能小点声说话?”方孟敖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在屋子里回响着,朱徽茵拿着一串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阿诚哥吩咐的,您安静地回去睡觉,要是时间过了,阿诚哥会着急的。” 方孟敖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朱徽茵没有办法,心想方孟敖应该也不至于能够猜出她是共产党——猜出来也不能怎么样,她上头有明诚呢。 关键时刻一定要拉上司下水。 方孟敖于是就见一身睡衣的朱徽茵,跪在保险箱的面前,半个身子都伸了进去,带着个耳机嘀嘀嘀地发电报。 保险箱里东西很多,方孟敖瞄了一眼,金条就是一层,还有一大堆的票据契约之类的东西,一叠叠的文件袋。 环视了一周房间,明诚的房间很简单,书桌,书柜,床,衣柜,没有太多的家具摆设,倒是四面的墙都挂着画,看样子应该是他自己临摹的,书柜很满,柜顶上还摞着很多东西,空着的墙角也是堆着箱子,一个画箱扔在书桌旁,画架收了起来靠着门背后,桌面上一排画笔,然后是层层叠叠的文件。 朱徽茵发了电报,然后就等着回信,明诚不是每一个晚上都会蹲守在北平里那个自己的联络点,有时候如果半个小时没有回信,就说明第二日明诚才会给她回电。 “你真不是我小弟的情人?”方孟敖走到朱徽茵身边,学着她,盘腿坐在她身边的地上,“他把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们应该共事很多年了吧?” 朱徽茵心想是不是年纪大的人都喜欢当媒婆,“是与不是,您很在意?” “能给我讲讲你知道的他的事情么?” “阿诚哥愿意你知道的,你肯定都知道,不愿意你知道的,我干嘛要说?我是他的手下,不是你的。” 纠缠起来真没有意思,方孟敖心想。 “你什么时候成了他手下的,总能说吧?” “他回国之后,我和他接上了头,他级别比我高,所以我是他的手下。”朱徽茵敲着自己的耳机,“所以阿诚哥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阿诚哥这个称呼和他稍微熟一点的人都这样叫,没有什么亲热不亲热的,原先明家干活的那个小女佣也是这样叫他的。” 方孟敖在朱徽茵的嘴里半点话也问不出来,又开始了在明诚的房间里乱转。 明诚的东西虽然多,但是摆放起来,似乎有点强迫症的倾向,永远按照从大到小,从厚到薄,从长到短的顺序,不一样的东西,摆在不同的空间里,保持着几乎相等的距离。 方孟敖在书柜前停住,刚想摁开台灯,就被眼疾手快的朱徽茵抄起一块金条砸了过去,“干什么!怕别人不知道家里有外人是吧!” 方孟敖被砸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块金条,“有人在监视明家?” 朱徽茵根本不理他。 方孟敖借着屋外透进的光亮看,书柜里基本都是外文的书,法语的拉丁语的居多,夹杂一些俄文的,还有一些德文的,书柜的底层里倒是好堆着一些泛黄的线装书,大约是小时候启蒙时候读的书。 他法语一般,勉强会说一些,看得懂一点简单的,见书柜当中似乎是一些曲谱,打开柜门抽了出来一本。 果然是一本曲谱,他拼了一会儿,是李斯特的一本琴谱。 不过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他会介意别人动他的东西么?” 朱徽茵靠着保险柜,抛金条玩,“这个保险柜子里的东西之外,随便碰——” 方孟敖随便一翻开,琴谱就停在最旧的那一页。 应该说琴谱的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的,大概是翻得特别勤,内页已经很旧了,明诚图省事,做笔记都是法语,方孟敖用手指点着,回忆着自己贫乏的词汇。 这一章是李斯特的组曲,《爱之梦》。 不难的曲子,家里孟韦和木兰都会弹,方孟敖听过,隐隐约约还能想起调子来。偏偏这一页的笔记是最多的。 这首他自己大约都能弹的曲子,让明诚下了那么多心思?看笔迹,倒不像是小时候的。 “你懂法语吗?”方孟敖拿着琴谱走到朱徽茵面前,“帮我翻译一下。” 朱徽茵懂是懂,但是瞄了一眼那首曲子,觉得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的上司卖了? “你一点也不懂吗?” “懂一些,但是他写得有些断断续续的,有一些缩写,而且有些词我忘了。”方孟敖指着一句话,笔迹最深最重的一句话,“这句……你?是?我?爱情?梦想?年月?奋不顾身?认得几个词,大概是这个意思?” 朱徽茵沉默了一会儿,念出了那句话。 “爱情在梦里,月月年年,终于长成了你的模样,我终于破茧而出,做一只飞蛾,你化作了篝火,我愿意用我的余生,奋不顾身地扑进你的怀里。” 方孟敖的手抖了一下,“这……” “哦,一个法国诗人的诗歌,我忘了名字了。大概是年轻时候的阿诚哥随手抄的?” 朱徽茵却知道,那个诗人,就是明诚。 她不是在国内和明诚接头的,她根本就是在法国入的党,介绍人,就是明诚。 至于为什么没有擦出什么应该出现的火花来,朱徽茵看得很明白,不过就是因为明楼。不过因为单线联系,她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明诚的上线,就是那个他天天跟着尾巴跑,满眼里都是掩不住的感情的明楼教授,他口里的哥哥。 在法国这些根本就不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她原先想过难道是乱伦?后来明诚发现她好像知道之后,就说他不是明楼的亲兄弟,不存在她乱想的那些个狗血的剧情。 “你表现得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朱徽茵觉得平日里面对着明楼,哪怕在外人面前,明诚也懒得装一装,尽管法国人浪漫成性,但是这不符合一个特工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迟早要回国的,到时候想不装都难了。” 朱徽茵比明诚提前回国,先行潜伏进了76号里。再见到明诚之时,和巴黎的那个人判若两人。她和明诚组过队出去杀人,明诚手起刀落,甚至不见血,直接掐断对方的脖子,冷若玄铁。如今却成了一个兢兢业业的高级助理,私人秘书,人前对明楼言听计从,尊崇无比,人后演一出兄弟反目的大戏。 果然是想不装都难了。 方孟敖还在继续翻着那本琴谱,看不懂的就让朱徽茵翻译。 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充满着恋爱的酸臭味道的句子。有明诚自己写的,有别的书里抄来的,有欧洲诗人的,有时候还有几句中文。 “他谈过恋爱?” “他是我上司,不是前男友,我不知道。” 这一夜朱徽茵没有接到回电。伸了个懒腰,收拾好了东西,顺便把扔出去的金条捡回来摆好,关上了保险柜。 然后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不顾方孟敖那一脸“我小弟以前到底做了什么你告诉我”的表情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方孟敖的直肠子。 第二日的早饭桌上,方孟敖直接对着明镜就是一句—— “我小弟以前是没有养父母的是吧?” 明镜差点就喷出了一口豆浆,朱徽茵忙去拍着她的背,“方大公子,您别吓着大小姐,明摆着阿诚哥就是明家的养子嘛。”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方孟敖道歉,“可是有些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他没有过父母,所以从来也不恨我们家里。方家从来都感念明家对他的养育之恩,可是他太懂事,我们却太愧疚。” “该说的,我以前在贵府上也说过了,”明镜拿起手帕擦擦嘴角,“阿诚以前是被我们乡下祖宅那边的亲戚收养的,可怜他养父母过世了,就收养了他。” “明小姐,我不是傻子,虽然我不会说话,可是你们越是隐瞒,也只能说明他以前过得并不好。”方孟敖看着明镜的眼睛,明镜有些躲闪,他紧接着又说道,“他从来不和我们说过十岁以前的事情,如果真的是有养父母,待他像亲生儿子,他这样的性格,不可能只字不提,问起来也是一句话带过。无论是爱是恨,都不可能是一句话的事情吧?” “方大公子。”朱徽茵扔了筷子,“既然他不愿意说,那么是爱是恨不是很清楚了吗?您非要追根究底,挖的是谁的伤口,还是非要说,明家怎么就没有早一点找到你弟弟?您也知道您不会说话啊?” “哎呀小朱啊,不要这样和方公子说话。”明镜拉拉朱徽茵的袖子。 方孟敖却低着头,“我没有怨谁,我怨得是我自己,小时候看着我亲妈死了,抱了一个弟弟,丢了另外一个,后来参军了,南京八一三那会儿,我不在家人身边,我姑妈也死了,孟韦自己带着木兰,也差点死了。在西南前线,跟着我的僚机,长机,遇上了袭击,死得都是他们,哪怕我陷入了包围,子弹炮弹都打尽了,还是有人愿意出来为我送死,让我平安返航……” 他的声音带着成熟的男人的声线,却有着少年的血性,“我从美方的间谍那里得到小弟的消息,冒冒失失地找上门,要他为我善后——他从来不恨家里,一回来,比我更像长子,更像哥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说。我十几年的疏远家里,他回来,半分隔阂也没有。明小姐,我不是钻牛角尖,我早早就离开家去参军,没有家里的庇护。太多人活得生不如死,这些年我怨自己的父亲,却每时每刻都有家里庇护……” 那明诚呢,那些漫长的,无依无靠的岁月里,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朱徽茵恨不得直接和方孟敖动手。然而眼见着明镜似乎松动了—— 完了,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还有明诚答应的香水都没有了。朱徽茵破罐破摔地夹过了最大的一个肉包子,塞进了嘴里。 63 明镜记得很清楚,桂姨,或者说,孤狼,是怎么死的。 死在明诚的枪下。 明诚把她搂在了怀里,一手堵住了她的耳朵,她背对着孤狼,他另一手开的枪。 枪在耳边响起来,很刺耳,那之后整整一日一夜,她的脑子里都回响着刺耳的鸣叫声。也不知道响的是枪,还是她自己的那颗怎么也停不下来的心。 明楼以为她是吓着了,骂明诚做事不知道避开她,轰他出外面跪着,他在房间里陪着明镜整整一宿。 她后半句听明白了,让明楼去叫明诚起来。 “哪里避得开我?若是等到那个时候,我还能活着?” “让他长点记性。”明楼扶她躺下。 她掐住了明楼的手臂,“那可是他的……” 母亲二字,对于明诚来说,实在是太过不堪。然而那时候明镜的脸贴着明诚的胸膛,明明记得很清楚,那剧烈过头的跳动。 “那种人,不配做他的母亲,阿诚也是您带大的,长姐如母。”明楼这样和她说,“死在他的枪下,让他自己把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痛苦,不堪,不能提起的往事,伤疤,统统结束了。 可是明镜不相信事情可以这样简单地解决——人死了,过去的事情也不会真的变成没有发生过。第二日的时候她本想劝劝明诚 ,可是明诚一如既往,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她到嘴的安慰,也只能变成了埋怨明楼迁怒他。 过了几年——三年或者四年?总之那一年阿香收拾东西,在明诚的房间里翻出一件很旧的棉袍,抖出来问明诚去哪儿弄来的。 明诚愣了好一会,对阿香说,是他出门办事的时候穿的,忘了扔了,让阿香自己处理了吧。 然而明镜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那年,桂姨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的,她亲手做的。 后来她让阿香洗洗干净,重新给明诚放了回去。明诚隔了几日的早上,突然和她说了声谢谢。 其实他都明白的。 明镜不知道明诚如何想,到底是恨,还是因为人死了,就不恨了。那桂姨回来,明诚一开始不肯,而后又是自己亲自把人留了下来,到后来发现了桂姨的真实身份,利用起来也毫不手软,乃至最后亲手送她上了绝路。 若是恨之入骨,何必留着她的东西,来提醒自己不堪的过去? 明镜知道明诚是很在意的。那几年的痛苦彻底改变了一个孩子。早早学会了忍耐,学会容忍,学会了拼命,学会了抓住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至今没有回过曾经和桂姨住的那条陋巷,哪怕路过都不肯,当年收留他的教会孤儿院,他也一次都没靠近过。也从来不愿意提起过去的事情,哪怕在人前自愿说自己是明家的下人,是小少爷的玩伴,也不愿意说自己是被收养的。 那一两年里,明楼也年轻,不懂一个孩子的心思,总说明诚吃相怎么那么难看,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去,“我明家还能被你吃垮了?你慢点吃不是吃?慢点吃就不是你的了?” 明诚怕明楼,但是又喜欢贴着明楼,常常当小尾巴跟着,什么都听他的,唯独这件事怎么也改不过来。 明镜嫌明楼脾气大,给明诚盛饭,“别管你大哥,你大哥挑食,你吃你自己的。” 明台那会儿正是连狗都嫌的年纪,也学明诚一通埋头苦吃,真的是脸都进了碗里,一抬头,左边脸是饭右边脸是菜,额头贴着点豆腐,鼻尖油汪汪的。明楼看了更加嫌弃,吃个饭也骂得起劲,结果有几日明镜烦了,不准明楼上桌吃饭,轰他去房间吃。 明镜看得明白得很。 后来明诚十二岁那年就直接上了初中,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学的油画和钢琴也没有别的孩子比得上。 明楼成日介地沾沾自喜,说自己教得好。 明镜嗤之以鼻,拉倒吧,你自己上那所中学的时候也没有见你次次拿第一,反倒是遇见不喜欢的老师就敢不交作业。 这只是一个害怕失去的孩子,拼了命地抓住自己能够抓住的东西。 “我到底不能代替他的母亲。”明镜叹气,“他不愿意提起这些事情,我们才没有说实话,如今告诉你,你在他面前,也不要提起了。” 方孟敖沉默了许久,呆呆地站在饭桌的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 他生得高大,朱徽茵抬起头,很用力地仰着脖子,才看见他眼底里的泛红。 “方大公子。”朱徽茵唤了他一声,“你今日听见的,就当作没有听见吧。” 方孟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仿佛又找不到任何的措辞,对着明镜鞠了一躬,说了声抱歉,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饭厅。 “我……是不是……”明镜看着他走远了,才叹气,“我说了实话,阿诚会不高兴的吧。” “阿诚哥永远都不会生您的气的。”朱徽茵安抚她,“苦楚是他自己的,不堪也是他自己的,他自己如果不肯离开,谁也不能拉他出来——您愿意一辈子看着他有这样化脓的疮疤?” “他都跟你说过么?”明镜见朱徽茵似乎对明诚很是知根知底的样子。 “知道一些孤狼的事情,但是具体的他不愿意提起。他越是不愿意提起,就越是不敢面对,可是人啊,活一辈子,不能够有不敢面对的东西。我们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有软肋。” 其实朱徽茵知道得很详细。 那年她还问明诚,会不会手软。 明诚犹豫了许久,也没有回答。 后来孤狼的尸体被处理的时候朱徽茵也在场,原本只是一扔了事,不过明诚让她出面,把那个女人火化了,也没有交代骨灰怎么处理。 “如果没有走到最后的地步,她收手了,你会放过她么?” “恨她,可是也不恨。” “恨就是恨,不恨就是不恨,你这算是什么答案?”朱徽茵不理解。 “那我问你,如果汪曼春收手了,我大哥会放过她么?” “我怎么知道,再说了如果放过汪曼春,不爽的又不是我,你不是最希望她死的?”朱徽茵知道明诚做的手脚,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汪曼春活着离开监狱,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场意外,就能让汪曼春消失,没想到,梁仲春愣是搞出了那点烂事来,偏偏让汪曼春死在明楼的手里,让明楼亲手杀了自己利用到了极致的旧情人—— 否则处理那点证据的方法的有千百种,何苦要炸了面粉厂,让汪曼春尸骨无存。 明诚有时候做事情真的一点道理都没有,或者说,只有他自己的那点道理。 “你总有自己的歪理。”朱徽茵总结。 “她要伤害我的家人,我不允许。”明诚看着朱徽茵捧着的骨灰盒,不愿意接,“她毁了我一次了,不能毁第二次,不管能不能重来一遍,她把枪对准了我的家人,我就绝对不会放过她。” “我就是问你,如果她没有走到最后一步呢?” “我给过她机会了。” 月色里,朱徽茵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上司有点像个孩子,嗫嗫嚅嚅地说着自己的委屈。 明镜去收拾明日去北平要带的行李和礼物了,朱徽茵在客厅里呆了一会儿,上楼敲方孟敖的房门。 敲了好一会儿,方孟敖才问了一声,“是明小姐还是朱小姐?” 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朱徽茵觉得这个看起来很凶狠的傻大个应该是哭了,“我。” “有什么事?” 朱徽茵翻了个白眼,“哟,你不是想知道你小弟的事情么?” 门一下子就开了,方孟敖比朱徽茵高了一大截,瘦小的朱徽茵头顶才到他的前胸,朱徽茵退后一步,想看他的脸,不过被方孟敖一把给扯进了房间了,反手关上了门。 朱徽茵闻到空气里有烟草的味道,还是上好的雪茄呢,估计是明诚给的,“方公子,您反应也太大了点。” 方孟敖已经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你说吧。” 朱徽茵不急,变魔术一样地弄出了根香烟,“借个火?” “你一个女人抽烟?”方孟敖满脸的嫌弃,扔出来盒火柴,朱徽茵划了一根,点燃了香烟,夹在手指尖,凑近嘴唇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走了这一条路,哪里有什么男人女人的区别?” “那你为什么要走?” “报国——这个狗屁问题你也问过阿诚哥吧?”朱徽茵吞云吐雾,似乎极为享受,和在明镜面前判若两人,没有一点温婉听话的样子,“要不我们谈点公事?” “你的公事与我何干?” “我的公事就是你小弟的公事。”朱徽茵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当然您怎么想我不重要,只有一点,有些事情,你看着就好,懂与不懂,都不用插手,别坏事,我们都是在用命去办事。” “你们说话从来没有说清楚过。”方孟敖想起了明诚,和朱徽茵说话是一个调调的,“他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是不是都知道?” “知道得不多,就是帮他埋了一下他的养母——不算养母,就是个贱人。”朱徽茵吸了一口香烟,“你回去之后千万不要和他提起来,也别说什么弥补他的屁话,别自己找事做。也别满大街地嚷嚷他那可怜的身世。” “你真不是他情人?” “我有情人。”朱徽茵白了他一眼,“不是他,你放心,我这种人,不去找您那个芝兰玉树的小弟。” 方孟敖被噎了一下,“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一支烟燃尽了,朱徽茵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拍了拍手,潇洒地出去了。 朱徽茵还是抽空给明诚打了个电话,跟明诚说这件事情,一再表示这不是她的错,毕竟她也不能控制不是? 明诚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算了,现在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说真的,你直接问眼镜蛇,说不定还能知道。”朱徽茵握着电话筒叹气,这些天她听了明诚的吩咐,去查明楼到底做了什么事情,然而明楼做事,怎么可能留下痕迹给她?她一度怀疑是明诚把私人感情带进工作里,忧虑过头了。 “问得出来还要你查什么?”明诚也有些烦躁,明楼那儿问不出来,小张报告上来的又毫无破绽,黄秘书那边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消息,明楼安排朱徽茵去陪明镜,还是特地问过他的,明楼知道朱徽茵是明诚亲自发展的,向来对明诚负责,他安排朱徽茵,免得明诚又想三想四地怀疑他想做什么事情。 明楼一切都做得坦荡,朱徽茵也觉得是明诚最近吃错药了。 “阿诚哥,撇开我是你的下属不谈,我们也算朋友,你最近是累过头了?工作是工作,你不要凭着感觉做事情。” “你不觉得最近太闲了些么?并没有什么大的任务,我在北平也这么久了,除了处理了一些事情,也没有别的。”明诚说道,“我就是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 “现在又不是战时,你们军统的身份也是明面上的,能有什么任务,现在……我们的任务不是保存力量么?”朱徽茵左右看看,客厅里只有她自己,“军情线这边也用不上我们,军事情报的机密目前也不在南京。” 明诚沉默了一会儿,“我最近的情绪变化是不是太大了?” “是的。”朱徽茵斩钉截铁,“你原来不是这样的,至少你不会被你自己的情绪掌控——你自己想想,你对他的那些担心忧虑,是基于你是他的下属,还是……” 恋人?爱人? 下属不应该质疑上司,也不应该去查上司。 “最近南京这边没有异动吧?”明诚转移了话题,不愿意细谈这些。 “明日我就会和明大小姐一起去北平,这边事情我已经交手了。”朱徽茵说道,“路上不会有问题,方孟敖也会一起的,到时候你见了他,控制一下情绪。” 明诚挂了电话,仰面躺倒在自己的床上。 连朱徽茵都和他说要克制一些自己的情绪了。 明楼这一日去见明台,告诉了他,却没有让他跟着去。说他只是单纯看望一下明台,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明诚跟着去,目标太大了。 放在以前——哪怕是半年以前——明楼怎么做,对他怎么样,他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变化。他早就习惯了,只要明楼不赶他走,他还能跟着明楼,哪怕是看着背影,也心满意足。然而或许真的是明楼给他的甜头太多了,他终于也开始幻想了。 再也不能接受他的故意隐瞒。 一点儿也不行。 真是不讲道理。 登船的时候,方孟敖终于可以确定,朱徽茵确实和明诚没有那方面的关系,虽然朱徽茵很明显和明诚的关系是超越了上下级的。 因为朱徽茵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亲热得很。 “久仰方大队长了。”对方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一点儿苦也没有吃过的。 “客气了。”方孟敖不会说客套话,随口答了一句。 朱徽茵把那男人的手收回来,“你别管他,先去船舱里等我呗。” 对方只是笑,满眼里似乎只有朱徽茵一个,转身离开了。 “我男人。”朱徽茵拍拍手,“怎么样?” “你喜欢白斩鸡?”方孟敖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就是个普通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说不定朱徽茵一只手就能把人撂到海里去,文文弱弱的,穿着长袍,带着眼镜,一看就是个老师之类的文人。 朱徽茵一脚就踹了过去,“我们苏轩可是央大的国文教授,谁和你个武夫一样?” 方孟敖恶寒了一下,这年头,不管是女特务还是黄毛丫头,怎么都喜欢那些酸溜溜的教授? “结婚了?” “这倒没有。”朱徽茵说道,“不过也快了,用不了几年了吧,反正我还年轻,他也不急。” 等到一切就结束了,就结婚生子,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她不再是暗夜之中高歌的夜莺,一心一意地,做爱人的家雀儿。 64 方孟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去北平,但是他似乎选了最不好的那一个。 明镜一行人,打着的是慈善捐助的名目,一起来的,都是生意上有往来的商人家的太太,或者是相熟的世家的太太贵小姐之类的。 总之就是一群女人。 方孟敖除了明镜,认识的就只剩下一个朱徽茵。 朱徽茵跟着明镜,是以明镜私人助理的身份跟来的。而那个方孟敖眼里的白斩鸡一样的苏轩,倒不是刻意跟上的,他有公事要去燕京大学,似乎是学界的一次交流罢了,朱徽茵就让他跟着船一起去北平。 他仍旧想从朱徽茵的口里问出更多的东西,然而比起套话和打太极,十个方孟敖也不及朱徽茵的万一,更何况现在朱徽茵根本就不搭理他。 头等船舱的那一层里有茶座,苏轩拿着本书在慢慢地翻看,朱徽茵什么也不做,手托着腮,直勾勾地看着苏轩。 “耐头一日宁得嗯呀(你第一天认识我呀)?”苏轩是苏州人,一口软软的苏州话,温柔得不像男人。 “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朱徽茵搅着杯里的咖啡,“你不是说,这个叫两生欢喜么?” “耐总归欢喜着介(你总是喜欢这样)。”苏轩伸手摸摸朱徽茵的小辫子,“哪能就介么黏人呀(怎么就这么粘人呀)?” “只是黏着你而已,你不愿意,那我不黏了。” “又么刚勿愿意个呀(又没说不愿意的呀)。” 两人总是腻在一起,方孟敖在隔壁的茶座里,一个人对着一杯茶,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念诗把耐听好伐(念诗给你听好不好)?”苏轩合上了书本。 “你总是念我听不懂的诗。” 苏轩笑道,“耐(你)读的法语恩啊也勿懂个呀,不过语言不懂,感情总归是懂个。” 苏轩拍了拍手里的书本,张口,还是那口温柔的苏州话。 君不行兮夷犹, 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 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 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 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 邅吾道兮洞庭。 他读了首《湘君》,楚辞悠远绵长,像他,百转千回的情思。 朱徽茵笑得甜蜜,“我可听不懂。” “一点点才(都)勿懂啊?”苏轩还真摆出了一个夫子的架势,“恩特耐阿依从头讲(我给你挨句讲讲)?” “有一个听懂了。”朱徽茵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的,“夫君。” 苏轩被朱徽茵一个词闹得红了脸,“耐真是的,勿怕方大公子笑话。” 方孟敖斜了他们一眼,“这辞我听得懂,朱小姐说得也没有错,你不是这个意思的话,何苦念这首给他?” “诶~~”朱徽茵看他,“看不出来啊,您还懂这些。” “不过是小孩子开蒙的东西,朱小姐为什么不懂我就不知道了。” 苏轩急忙拉着想要暴起的朱徽茵的手,“哎呀恩(我)就是想特耐(给你)念念诗呀……而且……”他越说脸越红,“恩(我)其实啊(也)是迭个(这个)意思……” 方孟敖看看苏轩,怎么看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居然纯情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奇才,可是挡不住人家花木兰就是喜欢。 朱徽茵倒是从来不会害羞的,“哥哥,我都答应你了,以后我一定和你回苏州老家结婚,给你生一堆孩子。” 她管自己的喜欢的人叫哥哥。 苏轩的脸都红得能够滴出血来了。方孟敖对于朱徽茵的脸皮厚度再一次刷新了认识。 “其实……那个我……”苏轩唯唯诺诺的,手伸进怀里左掏右掏,掏出了个小盒子来,“我……我……” 朱徽茵的眼睛一瞬间就睁大了。 苏轩是国文教授,教的还是先秦古文呢,学术倒是做得好,但是向来没有什么主见,从来都对朱徽茵言听计从的,如今掏出个戒指盒子来,似乎把所有的勇气都用光了,“我”了半天,都没有下文。 朱徽茵还没有反应过来呢,方孟敖倒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高大,动作也大,不大的茶座厅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恭喜苏先生和朱小姐!”方孟敖像在军队里一样,鼓掌鼓得十分起劲。 众人一看,啊,这不是求婚嘛,纷纷也开始起哄,一时间,掌声还真的震耳欲聋。 “恭喜恭喜啊。” “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苏轩终于一咬牙,撩开长衫,单膝跪在了朱徽茵的面前,手抖得差点打不开盒子。 “我们相识来自于偶然,然而遇见你的第一秒,我就知道,关雎里为何淑女让君子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真真是天下里最让人抓心挠肝的东西……” 苏轩的满腹的告白,被红着眼睛的朱徽茵打断了,她一手抄起了戒指的盒子,自己把戒指套进了自己的左手的无名指上,小小的银戒指,很简单,一点儿装饰也没有,然而一个指环,竟成了她毕生里最珍贵的礼物。 “苏先生,你应该说,朱徽茵小姐,您愿意和我共渡余生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相互扶持,相互珍惜,直到死神的来临,也不离不弃。”朱徽茵皱着眉头,恶狠狠地哭了,真的是恶狠狠的。 黑暗之中的人,是何等地渴望光明。 明诚啊明诚,直到今日,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会因为一份感情,疯狂至此。 苏轩手足无措,还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见恋人哭花了脸,又心疼,又难过,“哎呀,耐个是(你这是)……勿愿意?” “我他妈的愿意,你敢说不?”朱徽茵恶狠狠地用泪眼瞪着他,一只手就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想清楚啦,被我拉下水的人,可是至死都不能逃脱的啊。” “嗯。” “嗯你个鬼!”朱徽茵又哭又笑,“不管了,嫁给你就嫁给你吧,谁让我,上赶着做你的家雀儿呢。” 苏轩总算反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朱徽茵。 船舱里雷鸣一般的掌声。 朱徽茵埋脸在爱人的怀里,觉得自己这辈子,虽然坎坷,总算求仁得仁,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有尽头了。 方孟敖起了个那么大的哄,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个白斩鸡教授,知不知道朱徽茵到底是什么身份。 然而看着朱徽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方孟敖就想起了明诚。朱徽茵和明诚走得一样的路,她对于一份感情的执着,似乎远远超出了爱情的意义的范围。 那明诚呢? 明诚? 明诚对于朱徽茵的事情也是知根知底的,包括她不知道为什么吃错药了喜欢苏轩。 不是吃错药,而是他们这些沉沦在黑暗深渊里的人,格外向往光明,明楼是他明诚的光,苏轩是朱徽茵的光。 晚一些的时候,到甲板上抽烟的方孟敖,果然见到朱徽茵。 朱徽茵靠着栏杆,风刮得大,辫子都乱了,她索性拆了辫子,披散着头发。 “给我一支?”朱徽茵向方孟敖伸手。“ “只有雪茄。“方孟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给她,她伸出的是左手,手上那个银戒指明晃晃的,朱徽茵抽不惯雪茄,点燃了,吸了几口,一脸的嫌弃。 “那个谁不反对你抽烟?“方孟敖问道,朱徽茵慵懒地靠着栏杆,一手夹着根雪茄,像极了旧上海里那些美丽的哀伤的风尘女子,可不像是那种守旧的教授们喜欢的所谓的端庄的女孩子。 朱徽茵吸了半根雪茄,才说道,“他知道我的所有事情。” 不对的。 朱徽茵还是骗了他,骗他说,她是军统里的人。 方孟敖没有想到朱徽茵那么坦诚,“苏教授还真是个好人,不怪你会看上。” “他原先在上海的图书馆里当管理员,我是76号侦听处的职员,怎么也没有交集对不对?”朱徽茵扭过头来看着方孟敖,“一个文人,一个汉奸,哪里来的交集呢?” “你要说你的情史?我没有兴趣。” 朱徽茵不理他,“我去图书馆借书——啊,不是借书,是因为监听到那边有不明电波,于是去查查——那个傻子,还以为我是共产党呢,巴巴地跑过来和我说,有人在搜查,快点躲起来——” 朱徽茵长得显小,那时候,本身也才二十一岁,不穿制服,穿了身连衣裙,活生生地一个中学女生的样子。 “然后你看上他了?” “差不多。”朱徽茵故作叹气的样子,“你们男人,是不是很少有送上门都不要的纯情啊?” “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什么女人送上门来给我的。”方孟敖已经习惯了朱徽茵的说话方式,“你既然答应了嫁给他,那就好好过日子不就是了?” 朱徽茵吸了吸鼻子,“所以你今天就这样起哄?” “你自己不也是愿意的?” “方大公子,”朱徽茵转身背靠着栏杆,“劝特工上岸和劝妓女从良是一个性质,我猜猜,我们阿诚哥肯定不理你吧?” “他陷得太深了,我很痛苦,可是丝毫办法都没有。”方孟敖也不介意朱徽茵话里的讽刺,“我每次问他,都没有结果,你能告诉我么?” 告诉你什么?朱徽茵看着方孟敖,有些明白了明诚对这个人的保护,大约曾经的明诚,也曾经想过,能像方孟敖一样,永远坦荡荡地活在阳光下吧。 “你似乎知道他的很多事情。”方孟敖补了一句,“如果不涉及公事,你应该可以告诉我的。” “如果不涉及公事,方大公子,阿诚是我的朋友,起码是个知己,而我认识您不过几日,我为什么要全部都告诉您呢?况且,大小姐说得已经够详细了。” “如果通过我父亲的关系,把他的军职转到别的部门,离开军统,可行么?” 朱徽茵将最后一截雪茄一口吸尽,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世界上的事情,只要是人去做,总有做成的法子——可是你问过阿诚哥么?” 朱徽茵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今天的事情,我就不说谢谢了,我也不可能真的马上就嫁给他——但是总是个念想不是么?” 夜色里,海风中,方孟敖总觉得朱徽茵这个笑容,多了太多的,不属于一个女子的苍凉。 “你猜我现在怕不怕死?”朱徽茵对着茫茫的大海吼了一声。 方孟敖觉得朱徽茵魔怔了。 朱徽茵扭过头来,看着方孟敖,“你猜阿诚哥现在怕不怕死?” 方孟敖尚来不及问她这句话什么意思,苏轩的声音就飘了过来,“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吹风呀?” 方孟敖最烦这种酸溜溜的读书人,翻了个白眼就先离开了,远远地还能听见朱徽茵开心的笑声。 算算日子,再过一日,明镜等人就要到北平了。 明楼自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明诚越发地坐立不安起来,然而想想,这一切的根源其实还是赖明楼,没有告诉他就擅自和明镜坦白了一切。 他想过明镜会震怒,会赶他走,会恨死他,独独没有想过明镜居然就这么……接受了? 起码也得抽明楼几鞭子吧? 当年和汪曼春那点破事,明镜差点没有把明楼给抽死。那会儿两人进了祠堂很久都没有出来,还是明台知道明镜的软肋,扯着一直在走廊里默默掉眼泪的他,让他大点声哭。 然后明台嚎得比明诚还要起劲。 至少在明诚的认知里,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弟弟——明明应该是比喜欢上仇人家的女儿还要过分千万倍的事情。 明楼不动如钟,抖起来一份报纸,喝着明诚泡的咖啡,惬意得很。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明楼一句话就让明诚有些泄气。 前两日明楼确实也去方家拜访了,确实是拜访了一下,和方步亭叙话,一副家长的架势,然后两人又谈了谈最近的经济形势,相谈甚欢。 也没有留下吃饭就走了,明诚东西都收拾好了,准备跟着明楼回这个小院住着,方步亭看他这个架势,也没有说什么。 明诚想要做的事情,但凡开口了,方步亭就没有拒绝过。 然而明楼不让,也不让他送,自己就回来了。 明诚难得把不高兴统统写在脸上,方步亭也不知道明诚到底在不开心些什么,“明先生应该是体贴你,想让你在家里多休息几日罢了。” “才不到十点,你就轰我回去了?”明诚坐在明楼的身边,“报纸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看你?” 明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向大姐坦白是一回事,你家里是一回事,难不成我现在马上回去告诉你父亲所有的一切你就开心了?” “你这衣服是小张给你配的?”明诚却猛地转移了话题,“这几日你在哪里吃饭?” “我能饿死我自己?” “不能,但是你让我觉得我很失败。”明诚直勾勾地盯着明楼的眼睛,“我以为这么多年了,好歹我在你身边是有点位置的。” 结果不管有没有我,你都过得好好的。 “小张是你自己安排的吧,他也没招你吧?”明楼也有些诧异,明诚甚少胡乱地使性子。 “我去找过明台了,他说你没有去找过他。也联系过北平地下党组织,也没有人去接头,昨天才和马汉山去听了戏,他也不知道你。” 明楼收起了报纸,表情沉了下去,“你查我?” “你说过的,我想怎么样都可以。”明诚对于这样的事情格外的执拗,攥在了手里,谁也不能逼着他松开。 “胆子越发地大了。” “我的胆子都是你给的。”明诚还是没有办法直面明楼明显已经有了怒气的脸,扭过脸去。 “你要我教你多少次,不要把私人的感情带到工作上来,我还是你的上司。你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会停止你的一切职务。” 明诚沉默了许久,“大哥,你明知道,我走上这条路,本就是私人感情多于国家大义。” “胡闹!”明楼摔了杯子,一地的碎片。 “你若不是给了我希望,我哪里来的胆子胡闹?”明诚看着地板,“大哥,别瞒着我,好不好?你既然都告诉了大姐,就说明你是愿意和我好好在一起的不是么?” “我何时说过不愿意?” “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有来日,对不对?”明诚在明楼的面前跪下了,“哥哥啊,所有的事情自己扛着,不苦么?” 今时不同往日了。 明楼用手摁上了太阳穴。 曾几何时,他也是可以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人,上海滩里的血雨腥风都平安过来了,如今却左支右绌,那么一点事情,都不能圆满地瞒过去。 他终究做不成那条圆滑的蛇了,露出了马脚,尽管只是一点点。 然而他是情愿明诚,抓得住一点儿救命的稻草的。 他把明诚从地上拉了起来,拍拍他裤子上的灰尘,“你还记得那一年,我送你去苏联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么?” 明诚抓着明楼的手臂,“愿有一日,我们终究不再是落网的鱼,而是自由翱翔于天际的鸿鹄。” “知道飞鸟与鱼的故事么?” “我不是飞鸟,你也不能是鱼。”明诚低声道,“你若是飞鸟,那我就做蓝天白云,你若是游鱼,我就做大海,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得开我。” “艺术家,酸溜溜的东西读的太多了,不现实,总是沉浸在幻想里。”明楼伸手去揉明诚的头发,“游鱼可能会落在渔人的网里,鸿鹄可能会死在猎人的枪下。” “如果是这样的现实,那我愿意和整个世界为敌。” “我不是你的世界,不可以是。”明楼用了点力气,把明诚抱进了怀里,“我们要做渔人的网,要做猎人的枪,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要与这个世界为敌,而是在天罗地网之中,逃出生天。” 明诚还是如当年一样,贪恋着他的气息。 算上单恋的那几年,十六年的光景。十六年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过黄粱一瞬,对于明诚来说,已经足够沧海桑田。 “哥哥。”明诚埋首在明楼的颈项之间。 他从来就不能在明楼手中得到一分的胜利。 65 方孟韦晚间回来的时候,明诚正和木兰窝在沙发上看这个月的画报,木兰翻过一页,左右取舍不定。 明诚便说都买了。 “小姑娘家的,要这么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谢培东在饭厅里忙活,听见明诚的声音便埋怨了木兰几句。 木兰扁着嘴,明诚摸摸她的小辫子,挑了挑眉毛,做了个“明天就买”的嘴型。 “你怎么还在家里?”方孟韦没头没脑地就对着明诚来了一句。 “我不能在家里?”明诚见方孟韦一副又是在警察局傻呆了一天什么也没有做的样子,“我还能替你去上班?” “我还以为你去接明小姐他们了,搞得我都没敢去,怕大哥待会儿硬拖着你回来场面尴尬。” 到时候方孟敖心情不好,肯定又要拿他撒气。 明诚却愣住了,“我大姐她们到了?” “啊?”方孟韦瞪着大眼睛,“今天下午警察局出外勤,就是去车站接他们呀,京沪商会的人啊。” 明诚让木兰从自己怀里起来,急匆匆地就上楼了。方孟韦不明所以的。 谢培东端着点心到客厅,扔了一块给方孟韦,“就你话多。” “我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啊。”方孟韦叼着点心,“姑爹,待会大哥应该会回来吃饭的。” 谁知道呢。 方步亭在楼上听见动静,出来就见明诚急匆匆地往外走,想问,但是没有叫住人。 “这是怎么了?” “大哥和明小姐她们到北平了呀,阿诚去接人嘛。” 接人应该早就去了。方步亭摇摇头,“孟敖应该会去崔中石那儿,阿诚估计也不会回来了,晚饭简单一些吧。” “都快过节了,哪有不回来的道理。”谢培东劝了一句。 “姑爹亲自下厨呢。”方孟韦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心里念着谢培东的好手艺,“我待会去崔叔家接大哥回来就是了。” “你给你崔叔家带些东西去。” 明诚却不知道明镜她们在哪里,去了这几日明楼住的小院,没有人,小张也不在,车也不在,转悠了几圈,心里越发地低沉了下去。 是了,明镜自然不会住在这里的,说不定现在在明台那儿呢。 明诚绕去了明台家里,敲门半晌,也没有人回答。对家的太太开门出来,“谁呀?” 明诚回头,对方急忙就是一脸的笑容,“这不是方副局长吗,找黎先生呀?他们一家人不在,下午的时候被大汽车接走了呀,应该是府上的车吧?” 谢培东有时候确实会派车来接明台给木兰上课。然而明台并没有在方家,一家人……自然是和一家人在一起。 明诚道了谢,慢慢地往胡同外面走去。 明台一家是明楼派小张接走的。 明镜忙完了应酬上的事情,朱徽茵把苏轩安排到了别的住处里,仍旧是跟着明镜。待到一切都安顿好了,明镜回到酒店的套房里,一开门,见到的就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明台。 明台一身长袍,戴着副眼镜,还是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姐姐。” 明镜猝不及防地就掉下泪来了。 “姐,你哭什么呢,”明台笑着上前搂住了明镜,“咱不是去年才见了一次嘛。” 明镜一巴掌就拍在明台的背上,“那去年之前呢?数年不得见你一面……你从小到大,不都是我带大的?” 说罢又摸摸明台的脸,“还是那么消瘦,看起来气色也不好,在外面也辛苦……” “不辛苦,您看,我有锦云呢,还有明安。”明台往侧边让了让,坐在沙发上的锦云抱着儿子站了起来,“快叫姑妈。” 明安快两岁了,长得活脱脱就是小时候的明台的样子,偏偏又不是混世魔王,乖巧极了,“姑妈好。” 明镜带着泪水就笑了,“好好好,我们明安,最乖了。” 锦云把儿子放在地上,明安已经会走了,走得也稳,过来就对明镜做了一个揖。 明镜喜欢得不得了,一把抱起明安就是心肝宝贝的叫着,贴着孩子柔嫩的脸庞,怎么也看不够。 明镜颠着孩子,“明台小时候呀,还是比明安胖些,孩子就是要胖些才健康。” 明楼从门外推门进来,正好听见这一句,“明台小时候都胖成球了,哪里好了,才四岁您就抱不动了,成日里骑我的脖子。” “你当人大哥的,骑你脖子怎么了!”明镜照旧是斜了明楼一眼,“还说呢,你这个大少爷啊,一点儿也不会心疼小孩子。” “我不疼他他都要上天了。而且我哪里不疼他了?”明楼戳戳明台的脑袋,明台朝着他吐了吐舌头。 “阿诚哥可比您疼我。”明台有明镜当靠山,就一点儿也不怕明楼。 明楼在沙发上坐下,瞪了他一眼,“听听,这忘恩负义的小子……也不想想都几岁了,还得我给你系鞋带。” 明楼虽然在嘴上经常埋汰明台,明台大了之后确实也常教训他,可是论起对明台的疼爱来,也一点儿也不比明镜少。 “以前在法国,三两句话和我说不通,就闹脾气满大街的跑,还敢不回来!”明楼一边倒茶一边抖明台的旧账,“大晚上的,要我满大街地去找你……” 明台理亏,不敢吭声。 “你还敢把明台赶出去?”明镜却习惯性地栽赃给明楼。 明楼冤死了,“怎么就成我赶出去的了?” “阿诚都说了,明台听话得很,又聪明又懂事,不是你老骂明台,明台能跑?” 这话连明安都不信,锦云也在一旁偷笑。 眼见得明楼变了脸,一脸的冤屈,明台觉得自己还是适可而止,毕竟他大哥到哪儿都是他大哥呢,“姐,真的是我不对,以前不懂事,让大哥担心了。” 明镜一脸的“你看看我们明台多懂事”的表情。 锦云接过自己的儿子,说是和明镜好好跟明安玩儿,带着明镜去了里间,留着明楼和明台在客厅里谈话。 听着里间的门关上了,明台才在明楼身边坐下,“哥,你不怪我吧?我刚才可是帮您说话了的啊。” 明楼瞪了他一眼,可惜眼神里的那点儿宠溺出卖了他的严肃,明台于是就笑了,“哥,我知道,你也疼我。” 虽然小时候一边骂他一边抱着他在怀里念故事画报实在是印象太过深刻和惨痛了一些。 那次在巴黎,明台是大冬天地跑出去的,并且很不争气的,搭错了公交车,本想去同学家,结果不知道去了哪个荒郊野外,寒风瑟瑟的,兜里有钱,却没有地方去了。 小少爷偏憋着一口气,要自己走回去。 结果走到大路,被地上的积雪结成的冰滑倒了,恶狠狠地摔了一跤。然后就站不起来了。 明台真的是欲哭无泪。 其实他和明楼吵起来,也就是因为学校里发了成绩单,他那点成绩入不了明楼的眼,明楼教训了他几句,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可是明诚上个月出发去英国的音乐会至今不回来,明台和明楼两人相对着,小摩擦不断,积累到今日,明台不知道怎么就脑子抽了风非要闹离家出走。 明诚向来顺着明台,也帮着明台说话,他若是在家,明楼也未必会因为他的成绩单——不对,可能还会火气更大,他和明诚之前上的中学是同一所,明诚以成绩出名,他以闹事出名。但是明诚肯定不会真的让明台跑出去。 阿诚哥肯定会追上来哄我的。然后,明台就一脸委屈地提条件——然后明诚统统答应,然后明台就回去向明楼低头,一切皆大欢喜。 明台坐在雪地里自暴自弃。冻了好几个小时,差点没有冻昏过去。 这一次出现的救星,不是明诚,是明楼。 明楼一身的雪沫,头发也被雪打湿了,看起来和摔在雪里的明台一样的狼狈。明台见了他,下意识地想跑,当然没力气起来跑。 “我就那么可怕!”明楼的声音有些嘶哑,“离家出走不知道去找地方住?我是没有给你钱还是怎么样?” 本来是骂人的话,那时候明台听起来无端端的就觉得很伤心,不是他伤心,是明楼伤心。 “摔了?”明楼拉他起来,见他不动,又是一脸的委屈,只能叹气,“我顶多了气急了打你几下,你至于这么折腾自己,让谁心疼?” “阿诚哥又不在。”明台嘴硬。 明楼却转过去,蹲下来,“自己滚上来。” 明台记得自己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被大哥背过了,他小时候耍赖的时候,明楼也背他,他那时候就觉得,大哥就像一座山一样,只能是仰望的。 如今他都和明楼一样高了,然而被明楼背着,仿佛一夜之间,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明楼抱着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一起看烟花。 烟花灿烂之中,他记得,那时候的大哥,还是很爱笑的,笑得也很开心,笑容里也没有其他的东西。 明楼背着他走了很远的路,远到明台都睡过去了,醒来,就是家里了。 回来明台才知道,那夜他刚跑出去,明楼就出门追他了,见着他上了公交,便回家开车,以为明台会在市中心或者学校附近下车,然而满巴黎地转了几个小时,车都没油了,都没有找到他,最后是沿着公交线路,一路走了过去,才找到的明台。 然后背着他又走了回来。 明台给明楼续了茶,“哥,您怎么不是叫阿诚哥来接我的?” “方家的三少爷,上赶着给你做下人?” 明台却觉得这话不对味,“大哥,您这话可不是真心的。阿诚哥若是真的回了方家做三少爷,您不把方家拆了?” 明楼端着茶杯,许久都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隐隐让明台猜到了什么,往日里,从来都是他们两个做事情瞒着明台,把明台耍得团团转,明台至少从来没有见过,明楼会有事情先告诉他,而不是告诉明诚的情况。 “大哥,其实……阿诚哥有方家,也挺好的。” “你能明白我的想法?” “以前不明白,后来……” 明台凑近了一些,“这些年,我再不懂事,也要长大了。” 明楼伸手摸着明台的头发,许久,才道,“从前,我最想保护的就是你。阿诚和我走了一样的路已经是迫不得已了,偏偏王天风……” “哥,我不后悔,也感谢老师,用命来给我上了最后一课。”明台说起王天风,还是带着十分的悲怆,“同样的,大哥和阿诚哥疼了我这么多年,把最喜欢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我却从来没有给你任何东西。” “养你这么大,也不是图你什么东西,别白白得一场伤心。”明楼拍着明台的肩膀,缓慢的,带着长兄的慈爱,“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妻儿,以后,也照顾大姐。” “哥,你要做的事情,我不阻拦。”明台把手搭上了明楼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大哥,你才是大姐的亲生兄弟。” “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和阿诚,我一个都保护不了。”明楼仰了仰脖子,“有件事你做好心里准备,你在军统的档案,完全没有了。” “会是老师么?” “不会,他不知道你会被救活,怎么可能不给你留下档案?否则你就真的是孤魂野鬼了。”明楼叹气,“郭骑云的和于曼丽的,乃至于其他一些级别比较低的谍报员的身份,都在。” “您是不是查到线索了?”明台见明楼对他说得直白,隐隐觉得明楼肯定又有大事在布局了,“我是有任务了么?” “明台啊,”明楼习惯性地去揉太阳穴,“我不是万能的,也不能永远做下棋的人。” “你这些话,为什么不和阿诚哥说?” “不能和你说么?” 明台犹豫了一下,“哥,问您件别的事情。” “说。” “阿诚哥喜欢的那个人是谁……您是知道的吧。” 明楼没想过明诚会和明台说这些事情,“他和你说什么了?” 明台却直视着明楼的眼睛,“我现在想知道,他喜欢的那个男人——那个绝对不能喜欢的男人,是不是您?” 明楼的瞳孔迅速地放大,又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脱力地靠在了沙发的靠垫上。 许久,久得明台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了,明楼才说话。 “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写了那么多的情诗,一封也没有送出去,身边从来没有姑娘。”明台低头笑了一声,“我那时候逗他,是不是喜欢上了不能带回家的人。” “然后他和我说,这和男女之爱是一样的,只是对方是不能喜欢上的人,自己跨越了界限,就注定要受到惩罚。” 明台隐隐猜到明诚大约是那种不喜欢女子的人,这种事情在巴黎也常见,只是明台从来没有见过明诚心里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他以为明诚藏得深,想保护对方,然而方才在明楼的言语之间,那点儿不经意之间露出的神情,太熟悉了。 和明诚一模一样。 “哥哥,这些年,你们太苦了。”明台抱住了自己的大哥,像小时候一样,埋头在明楼的颈项之间,闷着声音,“哥,阿诚哥已经够苦了。是我不听话,总是让你们伤心。” “那你这一次,就不要让我伤心了。”明楼拍着明台的脊背。 “无论遇见什么,都坦然处之吧,相信哥哥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把你们赌进去了。” “阿诚哥怎么办?” “你也不能让他伤心了——以前王天风是不是教过你,除了自己,谁也别信?” “嗯。” “知道原因么?” 明台摇头,“因为那个时候的死间计划么?老师确实骗得我好苦,可是我若是不信他,计划也不可能完成。” “因为你只有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伪装才能进行到底。这句话,王天风是对他自己说的。” “把我摘干净,把阿诚哥还给方家,大哥,那您呢?”明台看着明楼的眼睛,想从中间看出一点儿慌乱来。 然而明楼没有。 “生于斯,长于斯,也埋于斯。” “不可以。” “这是命令。” “是我之前那次任务出的问题么?真的和假的情报,都是圈套?” “情报是真的,圈套却不是给你的,还有很多的事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的果总有之前种下的因,骨肉相残,比波云诡谲的民族危亡时刻更为可怕。”明楼把明台从怀里扯了出来,“行了,那么大的人了,撒什么娇。” 明台起来,果然见到明镜和锦云出来了。 “看这哥俩。”明镜抱着明安,“一个嘴上动不动就骂人,一个怕他大哥像耗子怕猫,你瞧瞧,还不是亲兄弟一样的。明台以往见了大哥就乖了,也就是小时候才会缠着明楼撒娇,让明楼领他去城隍庙玩儿。” 锦云笑,“明台常说,大哥嘴上不饶人,但是心里还是疼他。” 明台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当然要疼我啦,我最小嘛。” “不害臊。”锦云笑他,“儿子都快两岁了。” “那也是我儿子。”明台走过去抱明安,“对不对啊宝贝儿?” 明安扭过脸,不理明台,要锦云抱。 明楼皱着眉头,“你小时候连狗都嫌,大了,自己儿子也嫌弃你,啧啧。” “怎么不见阿诚呀?”明镜问了一声,“晚饭都定好了,打电话叫阿诚过来吃饭吧。” “方孟敖不是和您一起来的北平?”明楼站了起来,“方家一家人也许久没有团圆了,不必把阿诚特地叫过来,让人家家里怎么看?” 明镜却有点不大情愿,“可是那个……” “阿诚哥挺好的,也常来看我和明台,”锦云劝着明镜,“改日您去方家拜访一趟就是了,中秋节不是两家一起过节么。” “可是和方家一起,就不能和你们一起了。”明镜对着锦云叹气,“委屈你们了。” “我们哪里委屈。”锦云安抚明镜,“阿诚哥也不容易。” 明台下意识地看了明楼一眼,明楼的脸上,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 仿佛深爱得无法自拔的,至始至终只有明诚一人。 66 明诚出门去了,木兰没有人陪着看画报,便去缠着正在吃点心的方孟韦。 方孟韦随便木兰搂着脖子贴在他身上,“我又买不起这些东西。” “我也没有叫你买。”木兰甩了甩头上的小辫子,“小哥,明天送我去孝钰家里吧。” “你中秋假跑去人家家里做什么。”谢培东说道,“何先生可能要见一些学生故交之类的人,你别跟着去捣乱。” “那把孝钰接过来好不好?”木兰其实也不是真的很想去何家,何家生活简朴,她去了,总要人家另外招待她。 “好。”方孟韦有求必应,却被谢培东啧了一声,“你多大人了也跟着木兰胡闹?何先生就这么一个女儿,过节还把人家接走?” “接别的同学来家里?”方孟韦怕木兰不高兴,拿块点心伸到木兰的嘴边,木兰不吃,“甜死了,除了你还有谁吃?” “你哥哥也吃。”方孟韦擦擦嘴,“就接几个你之前的小姐妹来家里玩嘛,你屋里不是很多阿诚给你带的东西嘛。” 木兰却不接话,松开了抱着方孟韦脖子的手,窝到另外一边的沙发上去了。 方孟韦觉得她奇怪,然后仔细想想,似乎木兰这段日子,虽然开学了,但是似乎上学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你在学校怎么了?今天你好像没有去上课?” 方步亭正从楼上下来,听见这话也问了一句,“木兰没去上课么?” 木兰扁着嘴不说话。 “你看看,”方步亭埋怨谢培东,“木兰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情不愿意去上学?你怎么也不管管自己的女儿?委屈也好,不高兴也好,总要有个理由的。” 谢培东摆放着餐具,瓷器和刀叉碰撞着,声音有些刺耳,“我什么时候管得了她?” 木兰是家里的宝贝,全家上下,除了谢培东还会骂她几句,没有一个人是不顺着她的。至于木兰愿不愿意上学,琴有没有练,功课有没有做,谢培东也不管,方步亭又总是被木兰哄得高兴,方孟韦干脆就是个木兰想逃课就把人领去警察局玩的主。 “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情不开心了?”方步亭走过来柔声问道,“和你小哥说说,让你小哥替你出气去。” “内兄,小孩子不是这么教的。”谢培东听不下去,方步亭一辈子风雨里来去,老了,对待晚辈,却变了个样。 “才多大个姑娘,什么教不教的,都快过节了,算了吧,算了吧。”程小云出来打圆场,“孟敖和阿诚估计也不会回来了,先吃饭吧。” 谢培东亲自下的厨。本来是想给明诚做的,一桌的本帮菜。 方家原本也是上海人氏,吃这些也正常,然而木兰七八岁的时候去了重庆,又是被程小云当成女儿一样带大,不喜欢酸甜口的东西。 她戳着那块红烧肉,一个劲地叹气。 “好了好了。”程小云去厨房给她端来一份单独煮的面条,外加一碟子的凉菜,面条上飘着一层红汪汪的辣油,木兰才笑了。 “全家都这么惯着你。”谢培东边给她递勺子边敲她脑袋,“你倒好,一点小事就闹着不肯去上学。” “吃饭吧,老训她做什么。”方步亭道。 方孟韦就等着长辈先动筷子,自己好快点开动呢。 原本就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木兰的几筷子面条刚下肚,方孟敖和明诚,就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方孟敖刚进来的时候把开门的佣人吓了一跳,他跟着明镜一行人搭游轮,不好穿军装,随便就拿了件旧的衣服穿着,然后一直穿到今天,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但是一米九的一个壮汉往那一站,怎么看都有些瘆人。 “大公子回来了。” 方孟敖应了一声。 饭厅里的人都愣了,方步亭也有将近一年没有见过这个长子,“回来了。” “嗯。” 木兰肯定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大哥啊!!!” 冲到半路,还没有往方孟敖身上跳呢,明诚就在后面推门进来了。 方孟敖抱起了木兰,“怎么还跟我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样重?都没有吃胖一点儿?” “爱美呗。”明诚在方孟敖身后笑道,“生怕胖了几两肉,那些漂亮的裙子就穿不上了。” 方孟敖转身看明诚,明诚向来是这副表情,笑得一派温和,然而在方孟敖看来却觉得有些难过,明诚一眼就看出方孟敖心里的想法,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注意言辞。 “你不去和明家人吃饭……”方孟韦话没有说完就被谢培东一巴掌拍去了脑袋上。 明诚笑笑,“兄长也回来了,我能去哪儿。” “吃饭吃饭。”程小云起身道,“木兰也下来。” “大哥你身上臭死了。”木兰刚准备往方孟敖身上贴就捂住鼻子跳下来。 “我又不是女人,还能是香的?”方孟敖拉着明诚往饭桌走。 明诚在方孟敖身边坐下,看看饭桌,还有木兰面前的那碗面条,“不用迁就我的,我也不挑食。” “我们本来就是上海人。”方步亭看着明诚波澜无惊的脸,却不信他真的是因为方孟敖回来了才没有去明家那儿,“不过明家祖籍苏州,想来你是喜欢甜一些的东西。” 明诚笑笑,“我不挑的。” 方孟敖每每看见方孟韦的吃相就觉得不顺眼,“你就光顾着吃?” “您别一回来就先骂我。”方孟韦道,“大哥啊,你给我写信也不写长一点。” “写什么?报告我的行踪?”方孟敖给自己夹了一个馒头,“你罗嗦就当我也罗嗦?也不知道你成日里在做什么。” “我可是副局长,我忙着呢。”方孟韦说道。 方孟敖却不想说这个话题。 他总觉得,弟弟的人生,泰半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才会一直不知道是违心还是不违心地走到今日的地步。 这几日他逮着朱徽茵,问得烦了,朱徽茵也会搪塞他几句,说几句明诚巴黎时候的旧事,问她怎么知道,朱徽茵也不知道说得是不是实话,跟方孟敖说明诚二十来岁的时候可是巴黎中国学生里的女学生的梦中情人。 明诚去了巴黎,最终还是走了一条最黑暗的路;孟韦留在家人身边,却因为兄长与家庭的冷漠,十余年来一直得过且过着。 想想还是他方孟敖最自私,从始至终,都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尽管孤独,但是都是自作自受。 “过节,都沉着一张脸做什么。”方步亭道,“孟敖啊,这次能在家里呆几日?” “两三日吧。”方孟敖道。 “这么急?”明诚问道,“等我大姐他们忙完这次的事情,我们一起回南京也不迟。” “探亲假,本来也就一个星期,我就算明天回去,也是超时了。”方孟敖戳戳碗里的馒头,“你还是要回南京去?” “你这是什么话。”方步亭见方孟敖又要犯倔了,急忙截住方孟敖的话头,“阿诚是南京财政司的秘书,不回南京,在北平做什么?” “朱徽茵和苏轩的事情你知道的吧。”方孟敖却没头没脑地对着明诚来了一句。 “知道,他们好了好几年了。” “苏轩向朱徽茵求婚了,朱徽茵说,要回老家和他结婚,和他生一堆孩子。” 一桌的人,除了明诚,都不知道方孟敖什么意思。 “那个谁要生小孩关哥哥什么事?”木兰从碗里抬起脸。 “她想退出了,你不想吗。” 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明诚看着碗里那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心想谢培东的手艺真好,“她亲口对你说,她想退出了?” 方孟敖一滞。 “父亲给你安排别的事情,不是难事。”方孟敖避开明诚的眼睛,“像孟韦那样,或者别的什么也好,父亲愿意开口的,军统不会不卖这个人情。” “然后呢?”明诚环顾了一圈饭桌上的人,眼神定格在方孟敖的脸上,“然后呢?” “不好么?”方孟敖站了起来,“这么多年,不苦么?能够全身而退不好么?” “你是让我做逃兵?” “这不是逃兵。日本人已经战败一年了,如今就是在打内战,你枪下的任何人,本质上都是你的同胞。” 明诚弯了弯嘴角,一声嗤笑,“我二十岁那年,进了军统,在欧洲那么多年,辗转那么多的国家,你知道我的手下有多少人命吗?” “抛去别的不说,穿上军装,我是上校,苦心经营十余年,我有多少战友,我有多少下线?我看着多少人死去?又亲手送了多少人去死?兄长,一环扣一环,我走不掉了。你以为朱徽茵真的会退出么?她为什么爱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边那么多的战友,那么多的男人,她谁都不喜欢,喜欢一个教授?” “起码,她到死,都不会遇见亲手送最在乎的人去死的惨痛。” “好,我走了,父亲给我安排别的职务,哪怕我什么都不做都可以。你怎么不想想,父亲能够做到的,明家就做不到吗?我大哥和我,为什么走不掉?我们一走了之,然后呢?挫骨扬灰为了国家的战友,至死没有一个名分,并肩作战的搭档失去了臂膀,我们好不容易从抗日战争之中走了出来,死了那么多的人,兄长,你也是在战场上厮杀的人,你可知道,一个特工,那种时候,最期盼的是什么吗?” 明诚也站了起来,直直面对着方孟敖,“那么多的夜晚里,我夜不能寐,最盼望的,就是什么时候,谁都好,把我出卖了,出卖了!告诉他们,我不是汉奸,我是重庆政府的人,是抗日者!我愿意代替我的亲人,去最肮脏最痛苦的刑讯室。我为什么要坚持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的伪装不能掉,我暴露了,我的上司就会暴露了,整个上海的情报系统就毁于一旦,多年的经营分毫不剩。从我们为了一个又一个的计划和任务,牺牲了一个又一个的战友开始,我们就再也走不掉了。” 哪怕到了今日,也不能走。 明诚的声音兀自在空旷的房子里回响着。 声波融入了空气之中,空气无孔不入,环绕着每一个人。 “不管你现在怎么看我的身份。”明诚的声音平稳极了,“你们都说军统是魔鬼,但是你们可知道,八年抗战里,军统更多的是前赴后继的疯子,高层腐败,疯子们却奋不顾身地填进了国家的苦难里。你以为我不愿意上战场么?马革裹尸,多么光明的一个结局。可是我没有选择。对,如今是骨肉相残,我为什么不肯走?兄长,背负着那么多战友的人命,我走不得,就当是我在还债吧。” 不止是还债,他如今,仍旧是一个伪装者。最后的一重,也是最重的一重伪装,至今还不能脱下。 明诚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戴着无数的人皮面具,哪怕在至亲的人面前,也曾演过戏。 演得多了,仿佛心也会变得麻木了。 原本他只在明楼面前,毫无隐藏,一望到底。 可是此刻说的一字一句,真的是发自肺腑,没有一字是掩饰虚假。大约是人一旦尝到了血缘亲情的滋味,就容易变得脆弱。爱情让人沉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容。然而亲情,却是旧日里用习惯了的一床棉布被子,有着晒过太阳的干爽的气息,无论什么时候,富贵还是落魄,痛苦还是悲伤,永远都能无条件地拥你入怀。 竟是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 方孟敖木讷地看着明诚将落未落的泪水,手足无措,“对不起……” “哥哥别哭。”木兰跑了过来,环抱着明诚的腰,“一家人,过节的时候,不可以哭的。” “好。” 深夜里,明诚刚送走了过了劝慰他的方步亭,转身关上了房门。 角落里,还摆着那副《信仰》。上好的画框装着他的画,哪怕在深夜只点了一盏台灯的房间里,那片金黄还是那么的耀眼,灼得人眼睛疼。 他这辈子,最怕得而复失。 67 真想查到明楼住在哪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镜来北平阵仗大,又是代表着沪宁一带的商会,虽然如今主要的产业已经不在国内,明镜也只是挂着个董事长的名,然明家几代积累,又加上明楼这些年始终把持着沪宁一带的经济权力,政商合一,明家的名望从不减半分。 木兰今日第五次兴冲冲地从里屋冲出来接电话,又第五次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地喊道,“哥哥!找你的!” 明诚在方步亭书房里,拿起分机,“您好,这里是明诚。” 也无甚大事。 明诚寒暄了一阵,挂了电话。方步亭翻过一页公文,“若是脱不开身,去便是了,终究是你的正事要紧。” “八月十五的,不想出去卖命。” 方步亭却觉得明诚这话不是真心的。自方孟敖回来的那日起,明诚的情绪隐隐约约之间就有些不对劲,尽管明诚向来不把真实的情绪放在脸上,然而方步亭却能在间隙之中抓住一点儿破绽。 方孟敖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然方步亭和自己的长子,多年来总是生疏,难得近两年方孟敖肯和他缓和一些,他也不欲真的和方孟敖起冲突,想劝慰明诚几句,偏偏最小的这个比最大的那个懂事得多。 找方孟韦吧,他又推脱,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方步亭了解自己的儿子,哪里是不懂,肯定是装不懂,成天里装成个靠父亲势力横行的人,也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要么就是和木兰一起去追猫打狗,不得一刻消停。 以前程小云带木兰,木兰仗着有方孟韦,不听话又闹腾,她看不下去,让方孟韦找个人结婚,生个自己的小孩折腾去,带着个表妹算什么回事。 方孟韦照旧是笑笑,说如果是父亲看上了哪家的小姐,要他娶,他肯定听话去娶。 方步亭装作没听见,却在心里叹气。 方孟韦和明诚的性格都像他们的母亲,温柔到骨子里去,而长子最像自己,然而他花了很多年也花了很多的代价,成为了今日的样子,却被年轻时候血气方刚的自己憎恨,真真是一个笑话。 “若是想去,今晚便去同长兄长姐一起过节吧。”方步亭拍拍明诚的肩膀,“原本你也早该回南京了,孟韦不懂事,又什么都听孟敖的,你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明小姐走这一趟北平,多半也是有一家人团聚的意思在的。”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明诚觉得愧疚,然而实在是这些日子许许多多的事情扰的他心乱如麻。 这两三日找他的电话都打到方家来了,方步亭可没有满世界出去嚷嚷当年自己不慎丢下的儿子找回来了。 开口便是方三公子,原本都是叫他“阿诚秘书”或者“阿诚先生”的。 一看便是明楼的授意,且这些电话来找他,和明楼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家里生意上来往的人,明诚自明台被送走那年开始全部接手明镜手里的生意,一方面是保护明镜,一方面是借着家里生意的外壳,物资和钱的流动更安全些。 明镜十七岁接手明家,苦心经营二十余年,明诚在算账的时候,不得不感叹,明镜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为了弟弟,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变成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商人,其中又有多少的苦楚。 明家产业,四分之三在明镜名下,其他的在明楼手里。 至于是不是真的只有四分之一,只有明楼自己知道。 是的,明楼把私章,保险柜的钥匙,都给他,很多产业股票房屋甚至直接转到明诚自己的名下,成本盈利扩张一概不管,钱也不管。 可是明诚从来没有真正摸清楚过他的底细,自己在明楼面前,却犹如脱光了衣服的提线木偶,毫无隐藏。 战争刚胜利的时候,他整理家里的产业,原本以为只能自己做苦力了,明楼却难得过问了几次,然后要走了一些东西,明诚对了账本,发现那些东西根本无足紧要,最终明诚也不知道明楼到底做了什么。 那时候明诚满心以为,战争结束了,他和明楼终于可以轻松一些,他的某些心思,也可以有地方寄托了,且加上要回方家认亲的事情,于是就没有追问下去。 后来转脚一查,发现自己的名下的东西,太多了一些。 “你不是喜欢?”明楼逗他,“往日里恨不得把梁仲春摁在地上扒皮的狠劲在哪里?” “得了吧,有很多可是大姐的,给我了,明台那个小祖宗呢?大姐不管事情多久了?你转的吧?拿大姐的东西做人情?”明诚翻白眼。 “给他也是糟蹋。” “你转移话题。” “我的迟早也是你的,大姐就算把明台宠到天上去,也只有我才是明家的长子嘛,要不这样说,我的其实就是你的嘛。”明楼凑近他,说话的气息深深浅浅的,明诚就被他绕进去了。 或许不是被绕进去了,而是从他再世为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一分一秒是不对他全身心信任的。 方步亭见明诚沉默,以为是他为难,“你去同你大哥大姐也好,孟敖成日里臭着个脸,过个节也不舒坦,晚些时候,等祭祀过了,让司机送你去吧。” 楼下,原本一大早出去了的方孟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拿着块抹布在擦台龛上摆着的照片。 木兰等了一个早上,都没有等来孝钰的电话。 见方孟敖回来,本想去贴着他,见他沉着脸去摆放祭祀的东西,就不敢去自找没趣了,明诚又在方步亭书房,木兰左右不知道做什么,看看四下没有人注意到她,摸回自己房间拿了自己的包,就从后门偷摸出去了。 程小云其实在厨房里看见木兰跑出去了,本想追出来喊司机去跟着她,却见方孟敖在擦照片,一时间就有些尴尬。 “程姨,只是祭祀而已,您不用太别扭。”方孟敖摸着相框,里面那张照片是方步亭和亡妻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母亲,笑得一脸的温婉和幸福。 “那我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不必了,死人又不会真的吃到,在家里烧香,味道也不好。”方孟敖把照片摆正,“孟韦今天还是出外勤?” “应该没有什么事情,”程小云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不想和方孟敖单独呆在一起,“我出去一趟吧,木兰不知道又去哪里野了,我去找她回来,顺便去警察局看看孟韦是不是在忙。” “警察局和燕大是反方向。”方孟敖回头看程小云,“她能去哪,去找孝钰了吧。” “让司机开车去就好了。”程小云起身去拿披肩,拎过小包,边往外走边喊司机。 程小云知道自己是管不住木兰,只打算去警察局一趟让方孟韦去找人,然后她到外面去晃一圈,等他们一家人祭祀完了,她再回来。 “小嫂子去哪里?”谢培东却从门外走了进来,“什么事情也不急在这个时候,快去换身正式的礼服吧。” “怎么了?”程小云一头雾水。 “北平财政司今晚有慈善舞会,刚来的通知,行长也要出席的,您快去换身衣服吧。”谢培东一面走上楼一边说道。 “舞会得在晚上吧。”如今可是连午饭都没有吃呢。 “待会就有饭局。”谢培东顿了顿,“孟敖啊,你也跟着去吧。” “不去。”方孟敖用力地擦着祭祀的台龛,“关我什么事情。” 谢培东不理他,径直去敲书房的门。 一开门就愣了一下,“阿诚,你在家?” 明诚不明所以。 “换身衣服,你先和司机去吧。”谢培东没有多说,一贯是平淡的语气,“北平财政司和南京财政司上午一起开的会,待会有饭局,下午还有会谈,明司长应该还在财政司里。” “行长,准备一下,央行的人也来了。” 方步亭看了明诚一眼,明诚低着头,没有表情。 方步亭起身,“培东,你让孟敖孟韦都一起跟上,把那套新做的西装给阿诚,这是我的三公子。” 谢培东应了声是,“怕是孟敖不肯去的,孟韦早上就去了,警察局要出外勤维持秩序。” “那就打电话给警察局长,问问他是不是只有我的儿子可以干活。”方步亭顿顿手杖,“让孟韦换了那身皮。” “别让他跟着添乱了,木兰也不知道跑哪了去,让他找木兰去。” 明诚伸手去收拾桌上的东西,不知道怎么的,钢笔就掉在了地上。 哐当的一声响。 谢培东不动声色,弯腰捡起那支钢笔,“你速度快点,开家里的车去,我开了央行的车回来,明司长去开会,一个人,可没有助理也没有秘书,该做什么先想想,省得去被埋怨。” 明诚接过钢笔,揣进了怀里,转身就走了。 书房的门敞着,方步亭可以看见明诚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房间,几乎是一分钟不到,就穿好了全套的行头,西装领带公文包手表皮鞋,打仗一样。 “内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方步亭看着二楼已经没有人的走廊,“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终究是,明先生的私心,碰巧和我的一样罢了。” 谢培东没有表情,许久,抬了抬眼皮。 楼下却传来了东西摔破的声音,夹杂着程小云的一声尖叫。 方步亭和谢培东均是一愣,忙走出去,却见客厅里茶具碎了一地,明诚和方孟敖两个人对战着,程小云呆在略远一些的地方。 “怎么回事!”方步亭道,“孟敖,阿诚有公事要出去。” “你也有公事要出去吧。”方孟敖没有抬头,仍旧是直视着明诚,“全都有公事?在中秋节?宁愿出去虚与委蛇,也不愿意在家?” “你最没有资格说这话。”方步亭骂道,“一年到头,你祭祀过你母亲几次,祭祀过你祖母几次?” “妈妈一直在我的心里!”方孟敖毫无征兆地怒喝了一声。 明诚神色复杂,“兄长,我急着出去,回来,我回来就祭祀母亲。” “母亲?”方孟敖神色悲怆,“那只是我的母亲,你们都不记得了。孟韦不记得,你更不记得。本来,母亲对你来说,就不是个什么好的词吧?” “往事勿提。”明诚沉下了脸,“母亲给了我生命,就始终是我的母亲,兄长,记得不记得,不是这样论的,你纵然是幼年失去了母亲,我和孟韦又何尝不是失去了母亲?父亲也失去了发妻,你今日这般做法,是给谁难堪?天底下只有你懂得失去至亲的痛?” 方步亭扶着楼梯的扶手,家不成家,父子不成父子,碌碌几十年,到底有没有一点儿用处? “你不用离开。”方步亭叫住了默默往门外走去的程小云,“你嫁给我近九年了,纵然是你我结婚的时候,孟韦也已经二十三岁了,你没有对不起这个家,从始至终,都是我这个不顾妻子不顾儿子的人错了。” “既然是祭祀,总要是一家人的。”程小云拢了拢披肩,“我去找孟韦和木兰回来。” “祭祀什么?要我对她说,她最爱的儿子们在打架,还是我活了一辈子,家不成家,儿子不成儿子?”方步亭拄着手杖一路走下来,手杖敲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沉闷作响,“阿诚先去,你去换礼服,至于你——你恨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是你要知道,这天底下,从来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没有不认儿子的父亲!” 方孟敖后退了一步,转身背对着他们,于无人见处,红了眼眶。 明诚开着车,一路在北平城里奔驰。 北平内城里不像上海南京租界道路宽阔,小路多,胡同也多,大汽车反而不好开。北平财政司大楼外,还隔着一条街道呢,就拉开了警戒线,军警在维护着秩序。 明诚把车停到远一点的街道,下车走过去,刚走近,守着路口的小警察就瞪大了眼睛,猛地一回头—— 那边树荫底下打瞌睡的不是他们方副局长吗? 又来一个方副局长? 当下证件也不看了,一溜烟地跑过去叫方孟韦。 “拦什么拦!”方孟韦呵斥那人,“瞎啊,我弟弟。” “行了,我急着进去。”明诚拍拍方孟韦的肩膀,“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回家一趟吧,兄长他……” 方孟韦一连串地摇头,“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大过节地非要来上班出外勤?” 但凡沾上点和亡母有关的事情,方孟敖都像魔怔了一样,他知道兄长确实是难过,但是与其一整天都在家找不自在,还不如干脆晚上再回去,反正也不能揍他两顿。 明诚着急,就没有继续和方孟韦说话,一路往办公楼里跑。 出示了南京财政司秘书处处长的证件,倒是一路畅通,到了最后一道门前,正巧,里面的会议完了,拖拖拉拉的桌椅移动的声音。 明诚侧身站去了一旁的墙壁前,门开了,高官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另外一间休息室里,秘书助理们也纷纷迎上来。 明楼自然是一眼就看见了明诚,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明诚上前,接过明楼手里的公文包,“先生。” “嗯。” 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两样。 然而今天早上方孟韦戳在大门口那儿执勤,两地来的许多人都看见了,而且北平本地的官员有几个不认得方步亭,又有几个不知道方孟韦,此刻再看见明诚,修养再好,也不禁露出一点儿好奇之色来,结合起这两日打听来的消息,纷纷也上前寒暄。 “方三公子,久仰了。” “下午的会谈,令尊也是要出席的吧?” “原本就觉得明诚处长一表人才气宇不凡,看来是家学渊源啊。” 明诚一一应付着,游刃其中,绰绰有余。 过去的很多年里,他站在明楼身侧一步之后的地方,替他挡记者,挡外人,做他后背的眼睛。今日明楼却离他几步之远,默然微笑着看着他。 明诚蓦地有些心慌。 好容易回到了明楼的休息室里,明诚一推门,就见到小张在办公桌后面整理文件。 小张哪里知道明诚会来,吓得七魂六魄都飞了,“阿诚哥啊……我……我……” 我不是故意占着你的位子做你的事情的!我是被胁迫的!我发四! 明楼斜了他一眼,“我这么大的个人站在这,你眼里就只有阿诚?” 小张从来识时务,麻溜地滚了。还不忘关上门。 明诚一句话不多说,绕去办公桌后面,翻看文件,把明楼公文包里的文件也统统倒了出来。 明楼抱着手看了一会儿,见明诚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自己脱了在九月份里显得有些厚重的西装外套,挂去一边的衣帽架上,走去沙发边上倒水。 白水,哗啦啦地注进白瓷茶杯里。 小张深谙为人下属之道——反正怎么都不合明楼的心意,索性什么都不要泡,这样万一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脾气上来砸人的时候,起码不用洗衣服。 明楼不喝凉水,看看茶杯,“怎么,耍脾气了?” “许你耍我,不许我耍脾气?”明诚头也不抬。 “何时耍过你,过节,让你多留方家几日,成我耍你了?” 真是大言不惭。 明诚停下整理文件的手,“夜莺实在没有必要来北平。” 保护明镜,不至于要夜莺,夜莺年纪虽然小一些,可是却是南方局在南京,除了明楼明诚之外,级别最高的谍报员。 而且说到底,保护明镜是出于私事,不是公事。 “既然让她来,自然有来这里的必要。” “南京方面怎么办。” “需要我解释?你并不是真的不知道。”明楼放下茶杯,“这些天查得还不够透彻?” “我想你告诉我。” “有纪律,”明楼走近明诚,“况且,纵容你查我,本身就是违反了纪律。” 明诚坐在了桌子上。 夜莺是明诚发展的,而明诚和夜莺,这么多年来,做的最多的,就是暗杀。他们原本就是军情线的,不同于明楼,明楼地位高,操纵大局,有着更长远的考虑,发展高级的人才,掌握高级的经济情报。 明诚和夜莺,做的却是最肮脏的事情。 “战争结束了,军情线,自然会变得静默。” “可是战争又开始了。”明诚看他,他脸上从来不会有破绽。 “骨肉相残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哪有什么军事情报可言?不需要军事情报了,阿诚,大家都是甩开了膀子打,包围战,阻击战,赤裸裸地拿同胞的血肉填进去。”明楼伸手去摸了摸明诚的脸,“时至今日,军机已经不是战争制胜的关键了。” “所以呢?” “你继续与马汉山那边周旋,另外,埋下的暗线继续下去,按照原先的做法,经过香港中转,继续物资和费用的支援,新的账户我待会写给你。” 这句话明楼是凑近明诚耳朵边说的,轻飘飘却又充满了磁性的气音。 “我不是问你这个。”明诚穷追不舍。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我们也是民,”明诚抬手搂住了明楼的腰,“有人管管我们的心吗?” 夜莺和明诚同时离开了南京,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这条线出现了问题——问题严重到,两个最关键的人物必须离开了。 他们这样的级别,绝对不能被逮捕,要么自尽,要么派人了结。 “夜莺没有军统的身份作掩护。”明诚尚不知道明台在军统的档案也没有了,“绝对不能暴露她,牵扯太多了,否则她就……” 非死不可。 “人来到世上,就会留下痕迹,谁也不是上帝。”明楼任由明诚把头放在他的肩上。 “抗战那么多年,国民党,共产党,都没有差别。我底下两条线,军统和党组织,时至今日,却……” 明楼没有接他的话,“马汉山那边的事情,你手脚干净些,该栽给谁,就栽给谁。” 明诚顿了顿,“上头要查了?” “分赃不均,一朝天子一朝臣。” “以前那些呢?梁仲春已经回老家了。况且……” “往事不会重提。”明楼说了一句,手掌一直摩挲着明诚的颈项,“你有没有关注过东风的动静?” “北平方面的事情我不能插手的。”说到这里,明诚着实也感叹,谢培东隐藏隐忍那么多年,真正是画皮入骨,真假一致了。 明楼在明诚的后背比划了个“周”字。 明诚瞪大了眼睛,“真的?” “东风若事成,那你兄长肯定会隶属南方局。” “崔中石应该可以被调回南京央行,我父亲一句话的事情,只是事情需要缘由。” “总会有的。” 明诚来时气势汹汹,奈何从小到大,从弟弟到恋人,从来就不是明楼的对手。 见明楼不反对,明诚索性和他亲热了一阵,临了,被明楼推远了坐好。 “大哥你不至于吧。” “半点规矩也没有了。”明楼正正领带,“行了,去吃饭。” “你的饭局,不去。”估计他一露面,就是一厅的人等着和新冒出来的方家三公子套近乎。 “谁说我去饭局了?”明楼说道,“我和大姐就住在附近的国际饭店,一家人,吃个午饭,就当是中秋节团圆了,明台他们应该也过来了。” 明诚又是一句话就红了眼眶。当真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糖,吊着你白白伤心一场。 “傻子,”明楼焉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敢说你不是我明家的人?祖宗面前磕过头的。” “我们这样不把祖宗气得活过来。” 不顾一点儿伦理了。 “对了,”明楼突然想起来,“你自个儿告诉明台的,不关我的事情,别赖我了。” 明诚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他了!” “你自己当年在巴黎,跟着那个混账导师,画没有多长进,那些个罗曼蒂克主义乱七八糟的东西学了个十成十,你自己露马脚给他,他能看不出来?左右他应该也告诉锦云了,你现在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多想多担心了。” 明诚顿时就有些退缩了。 “明堂正道的不好?” “这里又不是巴黎。” “都一样,你和我又没有变成别人,存在即真理,走吧,方三公子。” “不要这样叫我。” “明二少爷?” “你才二。” 明楼改口,“走吧,阿诚先生。” “走吧,明长官。” 68 方步亭一行人是晚了一步到的,明诚已经跟着明楼走了。 方孟韦仍旧戳在树根底下打瞌睡,谢培东去推了他一把,他以为是手下的小警察,还挥着帽子给了谢培东一下。 “你这小子成何体统。”谢培东踹了方孟韦一脚,“你这像什么样子?”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家的公子,大白天的在树根底下睡觉,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 方孟韦吓得跳了起来,“姑爹……我不知道是您啊……”一回头,发现自己亲爹和小妈也在,方步亭的脸色明显很不好。 “爸,妈。”方孟韦讪讪的,“那什么……小弟和明先生先走了,说是回去和明小姐吃饭。” “嗯。”方步亭应了一声,看看自己的次子,总算还是比家里那个倔得要死的长子顺眼一些,伸手拍拍方孟韦衣服上的灰,“既然没有事情怎么不在家?这几日木兰闹着不肯上学,你不跟着,哪里还有人管她了。” 方孟韦撇撇嘴。 程小云扶着方步亭,“罢了罢了,木兰也去不了哪里,待会让小李去燕大接她过来,我带着她也见见别人家里的小姐。孟韦快点去换衣服,你大哥和阿诚都不在。” 总不能方步亭身边,一个儿子都带不出去。 方孟韦其实很不情愿跟着尾巴去参加应酬,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跟着方步亭身边,让说什么就说什么,“爸不是去开会的吗?姑爹不是跟着呢嘛。” “有饭局,晚上有舞会。”谢培东递上装着礼服的袋子给他,“别磨蹭。” 方孟韦还是磨磨蹭蹭的,程小云拍了他一下,“行了,让你出面应酬,又不是让你跳楼,至于吗。” “又得去装傻子傻笑。”方孟韦嘀嘀咕咕地,跟着方步亭往大楼里走去。 走到半路,方孟韦突然想起来什么,“妈,你今天见到大哥一定要躲着走。” “说了你多少次了,”程小云道,“称呼改一改,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要真是想找不自在。怎么称呼还不是一样的?”方步亭顿顿手杖。 程小云其实还是过意不去,“今日孟敖也没有错,本就该祭祀的……” 方孟韦不知道为什么抖了抖。被谢培东踹了一脚。 说来也奇怪,明诚在外面行走,倒是时不时会被人认成是方孟韦,但是方孟韦换了一身西装出来,跟着方步亭,倒是从来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明诚。 说是饭局,其实也就是个小型的酒会,在一个重新布置过的会议室里。出席的人都是沪宁以及北平经济界里的人士,北平方面,自然是以方步亭为代表,连北平财政司的司长都要后退一步。 明楼因为先行离开了,寒暄的话语之间,不免就有人提及几句他。又见方孟韦一脸笑容地跟在方步亭的身后,多多少少也要多看他几眼。 北平的人认得这个大名鼎鼎的方副局长,为了学生愣是跟剿总司令部的人干了一架,虽然误打误撞的,反倒没有被牵连。 沪宁一带的人,向来奉承明家,自然也不会不认识基本成了明家对外经理的明诚,再看看方孟韦,认错倒不至于,然而感叹的人也多,谁能想到,一向以明家下人示人的明诚,居然出身那么显赫呢。 “二公子,久仰了。” “过奖了。”方孟韦在心里翻白眼,我又不认识你是谁。 北平财政司长家的颜少爷方孟韦倒是认识,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他出外勤的时候碰上的。颜少爷有个当财政司长的爹,学的也是经济,早早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做事了,文质彬彬得很,奈何,拿木兰的话来说,英雄和狗熊都难过美人关,颜公子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被正房太太堵到金屋去了,打得一条胡同的人都出来围观,有人报了警,方孟韦那日闲着没事就去出外勤了,报警的人说得天花乱坠,方孟韦还以为共产党要炸北平了,结果去了才发现原来是这种狗血的戏码。 颜太太厉害,不打那个外室,摁着颜少爷打。 方孟韦不打女人,颜少爷打不过女人。 折中一下,正好那日是带着木兰出来玩的,让人去把在外面大街上等着方孟韦的木兰叫了过来,让木兰去把颜太太扯开了。 好事的木兰一路把颜太太扯走了,也不知道她和颜太太说了什么,两人再回来,颜太太看木兰的眼神跟看她亲女儿一样。 方孟韦最看不起这样的道貌岸然的风流浪子,当着一群人的面就挖苦颜少爷,差点又打起来,当然,颜少爷没有胆子和警察局长动手。后来他跟着自己的父亲应酬,才发现这个警察居然是方步亭家的公子。 “方二公子。”颜少爷过来敬酒。 方孟韦刚躲开方步亭,坐到角落里,真的开始吃午饭了,才懒得理会他。 颜少爷推推眼镜,“刚才在会议上,我仿佛看见了您的弟弟……” “看就看见了,能怎么样?”方孟韦最烦这种说话拐弯的人,“有屁快放。” “您看我能不能借您的东风,结识结识三公子?”颜少爷凑近了一些。 “你想送礼你就去送啊。”方孟韦向来把应酬和人际来往统一归为送礼,“跟我说什么?给我爸送?我爸哪里稀的管你。” “你怎么说话呢?” “我从来都是能动手就不动口。”方孟韦拍掉了颜少爷伸向点心的手。 打蛇打七寸,颜少爷端过另外一杯酒,“您就是引见一下,我自然不会少了您的好处的。您不想知道,您小妹最近在忙什么?” 方孟韦顿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我们家的河东狮喜欢你家小妹,昨晚拎着我的耳朵,要我来告诉你,最近最好把小妮子关家里,哪里也别去。那些个学生最近在闹什么‘非暴力不合作’?几个大学和中学都闹,就是不去上课,罢自己不喜欢的老师的课……估计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谁知道……”颜少爷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共”字,“据说闹事的起因是辅仁有学生发现主管后勤的人贪污……” 闹个什么闹! 方孟韦甩手站了起来,又叉着腰坐了下去,这几日木兰不去上学,家里还以为她就是又犯懒了,反正木兰被骄纵惯了,家里人一时间也没有管她,谁知道她又和学生运动掺和在一起了。 颜少爷敲敲桌面,示意方孟韦稍安勿躁,“你不知道,应该是学生没有闹出校门外,这几所大学哪个没有外国人的背景?大概是想关起门解决,但是这两日似乎不太寻常。”颜少爷摇头,“我那幺弟也不上学了,被我关在家里,闹得不行,共产党厉害,连十几岁的孩子都蛊惑成这个样子。” “谢谢。”方孟韦飞快地转着脑子,心知这事闹起来还真的没有好事情会发生,“这小祖宗今天估计就是因为这个跑出去的。” 颜少爷给他满上一杯酒,“没办法,少年心性,如果像你我这样年过而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左右,家人最重要,党啊,派啊,工作啊,都是谋生之道。” 方孟韦到底坐不住,道了声失陪,朝程小云那儿去了。 “怎么了?”程小云正和几位太太寒暄,“你可别想溜啊,小心你父亲教训你。” “妈,我有点急事出去一下。”方孟韦凑近程小云耳边说了几句,程小云脸上也染上了担忧的神色,“那你抓紧点时间,找到她,看看能不能送到你小弟那儿去,让他看着,晚上有舞会,你记得赶过来。” 方孟韦急匆匆的,还没有走到门口,大门就一下打开了,一个警察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见了方孟韦简直像见到亲爹一样,“方局长!!” 整个大厅都停下来看方孟韦。 方孟韦扯着这个小警察拔腿就跑。 方孟敖自己在家祭祀了母亲。 也不算祭祀。方孟敖从来不信神佛,也不信死人能有什么感应。从小就不信。以前方孟韦怕他教训的时候,和他装可怜,说自己梦到妈妈,他从来就不信。 连他自己,都很少梦到母亲,何况对母亲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的方孟韦。 他很矛盾,他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没有一点儿阴影地生活,又痛恨他心中一点儿生母的位置都没有。 年复一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魔怔了。 他冷着脸,佣人也不敢上来找无趣,和他说了声,行长已经放了假了,就走了。 整个家里空荡荡的。 孤身从军那么多年,孤独从来就是家常便饭,然而躺在行军床上的孤独和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的孤独,显然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鬼使神差的,他就站在了崔中石的家门口。 开门的是伯禽,一见是他,就开心地扑了上来,“方叔叔!!” 平阳坐在小石凳子上,也摇摇晃晃地想要下来。 “诶呀呀呀小祖宗哟不要乱动的呀。”崔婶一叠声地,从屋里冲出来,不过方孟敖先了一步,一把扛起了伯禽,又去扶住了平阳,也把平阳放在肩上。 “崔婶。”方孟敖笑道。 “诶哟方大队长呀,中秋节也劳烦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呀。”崔婶边笑边去把儿子从方孟敖身上扯下来,“小崽子你快点下来。” 崔中石听见声响,从屋里出来,“孟敖来了,今日不和家人过节么。” 方孟敖笑笑,从兜里掏出了明诚弄回来的糖果,伯禽和平阳欢呼着抢了起来。 “哎呀真个勿可以迭能宠小囡个呀(哎呀真的是不可以这样宠小孩的呀)。”崔婶立马去没收,伯禽和平阳一溜烟地往院子外面跑,崔婶噔噔噔地一边呵斥一边追过去,崔婶一急,就是一口的上海话,在方孟敖听来,总觉得是一种隔世的亲切感。 “今日行里仿佛是有公事的。”崔中石把方孟敖请进了书房,“佳节思亲,这个是自然的,然而你要知道,几十年的光景,谁都要向前看的。” 崔中石总是能够知道方孟敖在想什么。 方孟敖转着一支钢笔,“我只是不想,到最后,只有我记得了,可惜说不定我以后也不会记得的。”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的怨恨来自哪里。”崔中石说话永远是温温润润的,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像一个温和的长者,“伯禽今年五岁,我若是死在这个当口,孩子也未必会记得我的。” “生身父母,怎么可能忘记。” “可是你要知道,孩子会忘,但是我的妻子不会忘,我的妻子会告诉我的孩子,他是有父亲的。”崔中石道,“你太执着了,可是你要知道,你母亲生前陪伴时间最长的人,不是你。” “那是他的发妻,他不管爱不爱,都不应该不负责任。我的姆妈没有了,后来,八一三,木兰的姆妈也没有了,我们家的孩子,总是注定没有妈。” “世上最难的,就是为人父母。为人丈夫为人妻子,辜负了只是遇人不淑,为人父母,却是万万不能辜负的。”崔中石侧耳听着门外儿女的笑声,“你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女,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这样的人,一辈子,注定是孤臣孽子了,成什么家呢。”方孟敖低着头,许久,突然抬头,“组织上,对我……有决定了吗?” “择日不如撞日吧。” 崔中石站了起来,从抽屉的最底层,抽出了一个信封,“方孟敖同志。” 方孟敖立正。 门外就是伯禽和平阳叽叽喳喳的声音,崔婶间或训斥孩子几句,北平的深秋,总是天空辽阔而高远,是不是掠过几只驯鸽。 那是一面很旧的党旗,摊开在桌面上。 两个男人,面对面,右手握拳举在耳侧,压低着声音。 “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69 “愣在我后面做什么?”明大少爷等着明诚去开门。 明诚说不紧张是假的,尽管他已经在很多年里除了某些时候对着明楼,都没有紧张过了。 “你没有手?” “不得了了,”明楼假意叹气,“真的是成了方三公子了啊……” 明诚一步上前越过他去,伸手就去开门,结果抓了个空,门从里面开了,毫无防备的明诚直直地对上了明镜。 “阿诚回来了呀,”明镜拉过明诚,“我原本就说去方家一趟的嘛,你大哥非说大过节的一家子往人家家里跑不礼貌……” “大……大姐。”明诚乖乖地被明镜拉着进了里屋,锦云抱着明安在翻着一本画报,明台翘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明诚知道明台肯定是故意促狭,在明镜看不见的角度瞪了明台一眼。 “成日介里跟个二世祖是的。”明镜突然回头斜了明楼一眼,“戳那儿做什么,倒茶去。” 明楼猝不及防地被骂了一句,一脸的不可置信,“大姐啊,你这话不对,按理说,我本来就应该是家里的二世祖啊,您怎么不叫明台去倒茶?” “尽使唤我们明台。”明镜拉着明诚坐下,“都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你了,这些日子在方家还好吧?” 想想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妥,“瞧我说的,年纪大了,糊涂了,你在方家自然是好的。” “都好。”明诚有些局促,满肚子的话转着弯,可惜不知道从何说起,“大姐不用担心。” “二伯父。”明安伸手过来,要明诚抱。 明诚时不时就会暗地里去看他们一家,明安也喜欢他。明诚笑着把明安抱过来,“小东西,前几日不还去看你了?” 明安伸手搂着明诚的脖子,“一家人,应该要一起的。” 稚子天真。一句话说得几个大人都沉默了。 然而对于他们来说,一家人在一起,早就是一种奢望了。 “大约是听了我和明台说话了。”锦云道,“小孩子……他喜欢记着大人说的话。” “一家人……原本就要在一起的。”明楼伸手捏捏明安的小脸,“他若是一世安稳,也不枉我们拼命数十年。” “好了好了,大过节的,说这些做什么,让人把饭菜都布置上来吧。”明镜抹抹眼睛,“你们啊,一个个的,都……总算我还有我们明安。” 明诚习惯性地起身想去布置这些东西,明楼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去忙活了。 饭菜是在酒店里订好的,小张得了吩咐,忙里忙外地布置饭桌去了,朱徽茵和苏轩今日并不在,明诚不管苏轩,但是还是想和朱徽茵对对手里的消息。 “小两口能去哪儿,”明楼说道,“隔两日你让她去找你就行了。” “你们两个又在叽叽咕咕什么?”明镜在主座上坐下,“小张也一起吃吧,过节呢。” 小张可没有这个胆子,眼看着明诚的面色不善,他识相地滚了,“大小姐客气了,我有去处的。” 一溜烟地跑了。 “他哪里来的去处?小张什么时候来过北平?”明镜叫不住人,转头问明楼。 “男人嘛,有的是地方去。”明楼故意语焉不详,明镜心里却认定小张估计不是个什么洁身自好的人。 “你了解的很哟,”明镜把战火烧了过来,“我跟你讲,你要是还敢欺负阿诚,我绝对饶不了你。” 明诚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大姐……我……” “阿诚哥,”明台拉着他,“大姐这是替你向大哥要个保证呢。” 真真是百味交杂。明诚很迅速地就红了眼眶,扭着脸去,不知道看向哪儿好。 “这些年,既然这么辛苦,怎么从来不肯告诉姐姐?”明镜去拉明诚的手,这双手着实漂亮,能弹琴能画画,能保家卫国,却独独不能把自己的委屈伤心掏出来一点儿,“终究是我们明家对不起你……” 明诚哪里能听明镜这样说,十六年的光景,从他知晓自己那点儿不可告人的心思开始,最内疚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明镜了,“大姐……”明诚一开口,眼泪就再也在眼眶里兜不住了,“不是的……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您,是我非要拉着大哥……这样……” “傻孩子,”明镜光滑的手背拂过明诚的脸颊,“几顿饱饭的恩情,何苦记得那么辛苦?你哪里错了?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我不是不开明的人,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关系,我只有一句,你到底是真的因为自己的感情,还是因为……” 因为恩情难报,因为迫不得已? 明楼默然地立在一旁。 他知道明诚的答案,可是比起情深似海,他其实情愿明诚,能够抓得住一点儿救命的稻草。奈何最深陷的,是彼时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巴黎的午后的日光里,拿着一支画笔,看透了他所有的心思。 “没有人逼着我,是我,逼着大哥,再也不能离开我。” 明诚没有任何的犹豫,低沉的嗓音混合着一点儿的哭腔,“姐姐,是我,我太自私了。” “人啊,哪有不自私的呢?”锦云伸手去握住了自己丈夫的手,明台转过脸来,对着她笑。 锦云也笑,“大姐,您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犹可互通。能够十几年地相伴相随,共同走过那么多的风雨,如果这都不算爱情,那只有一种解释了。” 明台揉揉锦云的头发,“我是你身边的那一棵白桦树,挺立在你的身旁,彼此独立,然而深根之下,绞缠缱绻,死生相依。” 明镜的泪水也断了线,“你们小两口啊,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是那么酸溜溜的。” “酸的可不是我,”明台笑道,“这可是阿诚哥写的情诗。” 明镜询问的眼光投过去,却见挂着泪水的明诚已经耳尖飞红。 “很多很多的情诗,”明台笑得开心,“一本本的集子,琴谱的空白间隙里,油画的背面,诗集的笔记,全都是情诗——写的曲子,画的画,您说,是为了谁呢?” 明诚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明楼作势要打明台,“你还有脸说,拿着阿诚写的情诗假装是自己写的,去追姑娘。锦云啊,你可不能放过他。” “妈妈也给爸爸念诗。” 一直在地毯上安静地玩小火车的明安突然来了一句。 这下换成锦云脸红了,明台脸皮厚,“我也给妈妈念诗呀,我还给妈妈画过像呢。” “怎么教小孩子的。”明诚伸手去把明安拎上了沙发,“多大人了,还是那么不害臊。” 明镜却是喜欢这样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的场景的,擦干了眼泪,便招呼着去吃饭。 明安围着小围嘴,安安静静地坐在明镜的怀里,喂什么吃什么。 明镜感慨得很,“以前明台小时候啊,吃一顿饭,我得绕着明公馆跑上七八圈,我在前面追着他,家里的婶子就端着碗在后面追我。” “就是个讨债鬼,”明楼笑道,“小时候反倒可爱些,越大越惹人嫌。” “我以前在家里,是家里的小女儿,我哥哥大了我十几岁,疼起我来,就跟第二个父亲一样。”锦云说道,“有人疼的时候,总会骄纵一些。” “小时候我出门可威风了,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明台哈哈大笑。 “能不威风?大哥接送上学下学,我给你写作业。”明诚抖明台的底,“到了巴黎,你学什么我也学什么,我一个学艺术的,欧洲政治史比你熟多了。” 明镜果然摔了筷子,“明台!” 明台一脸讨好,“大姐,我都不上学多少年了,再说了,我的功课不差的,就是比阿诚哥差一点儿。” 明镜笑骂他胡闹。 明楼扔了个点心到他的碗里。 仿佛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一家人,总是耍赖的明台,安静的明诚,恨铁不成钢的明楼,母鸡护雏一样的明镜。 明台多少年不曾这样对着长姐长兄撒娇了,这么多年,从一个不晓世事的富家少爷到了双面特工,黑暗的日子久了,有人会忘了从前,于明台,往日的回忆却一日清晰过一日,细细咀嚼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是甜是苦。 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离开了家里,也不算是孤独一人战斗。 同样是在夜路里行走,然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楼明诚之间是铜墙铁壁了。他会把后背交给锦云,锦云也把后背交给他,生死打杀之间,是生是死其实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有伴,你不是孤独的,辛苦,悲伤,凄怆,都有人感同身受。 明台绕了一圈,给每个人都倒了酒。 “献殷勤。”明楼嗔他。 “不奸也不盗。”明台举着酒杯,“大哥,阿诚哥,这杯是真心的,你们两个人都是男人,顶天立地的人,矫情的话不好说,我祝你们,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明诚也举起酒杯,碰碰明台的杯璧。 “家国天下,儿女情长,都可以得偿夙愿。”明楼站了起来。 三兄弟,碰杯,一饮而尽。 “我们两个也碰一碰,”锦云笑得温婉,对明镜道,“他们得偿所愿,也是我们的得偿所愿。” “我哪有什么所求的呀,你们好,我就好。”明镜将杯里的酒饮尽,“我只盼着有一日,我的弟弟,我的家人,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之下。” “会有这一日的。” 套房的门猛地被撞开了,轰的一声巨响。 小张顾不得许多了,也顾不上自己是否打断了明家人的团聚,“阿诚哥,不好了。” “怎么了。”明诚里面就放下了酒杯,站了起来,他一心等着小张的回话,没有看见,明楼和明台,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几所大学的学生爆发了运动,把北平教育司围了,具体是因为什么还不知道,是方二公子派人来传的话,他已经去了。”小张喘得厉害,“很多学生,应该是有人刻意煽动了,方二公子看见北平军统站的人似乎也去了,让您也抽空去看看。” “把话说全了。”明楼知道方孟韦哪里是见到了军统的人就急着让明诚出面的人,“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小张看看明镜,咬咬牙,“方二公子急得不行,方家的表小姐仿佛也跟着去学生运动,但是找不到人。警察局的人把闹事的学生队伍和静坐示威的学生全都找了一个遍,没有方家的表小姐。” 谢木兰可谓是方家人的心尖儿,闹事倒也罢了,方孟韦左右能够看着她,然而不见了算什么回事? “大姐,对不起……我先出去一趟。”明诚着急,“大哥。” “事急从权,你自己看着办。方孟韦在那儿,而且现在认识你的人也多了,做事情不方便。”明楼道,“锦云换身衣服,换条路去,若是见了木兰,就把她带走,你没阿诚那么显眼。” “明白。”锦云立马就起身去准备。 “锦云的身份会暴露的。”明诚不解,“我去带木兰回来就行了。” “你去了就只是为了木兰?”明楼看了他一眼,“你自己明白还有事情要做。” 明诚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会儿,“是。” “上次你掩护我的时候用的……”明台提醒道,“锦云出现去带走木兰,现在都不会太奇怪了。” 两人不会一起走,明诚就先跟着小张去了。锦云随后换了身不起眼的妇人的装扮,洗掉了精致的妆容,低着头从酒店的后门也离开了。 “这谢小姐不会有事吧?”明镜见兄弟几个都那么沉重着一张脸,一回头,却见明楼明台都一副也要出去的样子,“你们也去吗?” “这关系到组织上的事情。”明楼说道,“大姐,您哪儿也不要去,带着明安,房间外面,酒店附近,都有我们安排的人,您明白了?” 明镜点头。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同时掏枪上膛,又将枪别在身侧,镇定自若地离开了。 70 锦云那身打扮不起眼,青布衣裙,还有些宽大。她从酒店的后门出去,绕过一条胡同之后,才上了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夫压低了帽檐,“太太去哪儿?” “去接我们家孩子。” 车夫拉起车,小跑着穿过北平城里的胡同和街道。眼见着靠近了教育司,外围的街道大路上,全都挤满了人,人群之中,可见一排排穿着军队制服和警察制服的人在奋力地拉起着人墙。 锦云在一个拐角处下了车,将鬓角滑落的一缕鬓发别在耳后,“谢谢。” “太太别忘了包。” 不远处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锦云捏着包,一把手术刀滑入了袖子里,她低着头,遮掩着自己的容貌,隐身进了人群之中。 军警拉着的人墙眼见着就要顶不住了。 教育司的门口挤满了来示威的学生,一排排的学生静坐着,更多的学生,挤满了教育司外面那条本来就不大的胡同,军警一来,更是人挤人。 “教育是国家之本!!!” “我们要求彻查国家蠹虫!!” “释放无辜被捕的老师和教授!!!” 口号一浪高过一浪。 方孟韦几乎要发疯了,这里不比燕京大学的门口,教育司的楼原本是晚清时候一个侯爷的府邸,稍微改了改,门口往外,就是分叉出去的几条胡同,道路狭窄的很,几千的学生涌了过来,几百个军人警察也挤了上来,方孟韦进退不得,几次差点摔在人群之中。 他来得急,连警察制服都没有换,一身精致的西装,差点被学生当成教育司的官员围攻,总算还是有人认得他是木兰的哥哥,然而那几个方孟韦眼熟的学生被他揪过来之后,都说没有见到木兰。 方孟韦根本没有心情再管什么学生教育司的冲突。又脱身不得,只能不停地派人挨个去看,人群里到底有没有木兰。 学生们喊着口号,要求教育司长出来解释。 解释个屁。 教育司长是今年夏天新上任的,前任留下的烂账他管不得,如今被学生堵在办公楼里,急的如沸水里的青蛙。 “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啊!”司长一叠声地叹气,“我说局长,您可得关照兄弟我啊,教育司本来就是个清水衙门,又没有什么人手,这下好了,这些该死的学生娃娃也学会挑软柿子捏了!” 警察局长看看窗外的动静,“我能有多大本事?青年团的人也不顶事,你快点往北平行辕打电话,请求剿总司令部派兵支援才是正事。” 教育司的秘书推门进来,“司长,北平行辕说,今天下午经济司有沪宁和北平三地的经济会议,事关北平和华北经济大局,让我们……趁早把学生打发走。” 教育司长拍桌而起,“我怎么打发走?那些钱难道是我贪的?我拿刀抹脖子好不好呀?”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警察局长挥手让秘书出去,“我们扛一阵,没办法,上次的事情闹得大了,美国那边不好交代,等学生闹得累了,自然就散了。” “顶得住吗?要是学生冲进来怎么办?”司长团团转,“这样,你快点派人把我带出去。” “你一出去就被学生包饺子了。” “门外的警察顶不顶得住啊?”司长挠着头顶所剩无几的头发,“那个谁……方副局长在不在?” “他在外面,你放心,方步亭家的公子,不怕出事,他不会让事情闹大的,说不定他的那个宝贝妹妹也跟着掺和进来了。”警察局长对方孟韦那点子底很清楚,“你就稳坐钓鱼台。” 话音没有落,外面就传来了数声枪响。 警察局长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转身就往外跑。 开枪的是方孟韦,差点被挤得背过气去的方孟韦,终于挤到了一个军人的身边,抬手就抽走了他身上的枪,朝天开了三枪。 炸锅一样的人群总算安静了下来。 方孟韦几乎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你们这样闹有用吗!有用吗!上一次的血案才过去多久!你们是真的不怕死吗!” “我们要争取我们的权益!没有抗争,就没有未来!” 人群之中有人大喊着接了一句。 “教育司克扣学校补贴,克扣学校经费,置国家民族未来于何地!” “教授们一生从教,传道授业,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抄家,教育的尊严在哪里!学术的尊严在哪里!” 人群再次闹腾了起来。 方孟韦的枪一开,所有警察和军人的枪统统上膛了,摆出了准备战斗的架势。 锦云躲得远,绕了一圈,没有见到木兰,却看见了这样的一幕。暗地里摇头,这些人唯方孟韦的命令是从,然而无论是青年团的长官,还是警察局的局长都不在,一旦真的冲突走火,摆明是要方孟韦来负这个责任。 可是那么多的学生,居然没有木兰。 照理说,学生们也不傻,在可能发生冲突的场合,把木兰带在明处,至少可以保证方孟韦向着他们——明台和她提过,木兰暗地里偷偷和明台诉苦,她怕家人送她去巴黎,再不敢明里参加那些活动,然而学长学姐们似乎看中了方孟韦是她哥哥,反倒事事都叫上她。 若不在人群之中—— 锦云看向了教育司的那座宅邸。 她刚绕道侧面的宅邸的墙角附近,几个学生匆匆从她身边掠过,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却准确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明家香,和明诚给她的一样。那一款,她记得明诚说是闲着没事调着玩的,给了明镜,也给她一瓶。 锦云迅速地跟了上去。 紧邻着教育司背后胡同的一户不起眼的小院子里,木兰被几个学生堵在院子里,“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外面警察和军队都来了,你们不就是要我去堵着我小哥吗?把我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木兰眼睛都红了,“你们这样,我小哥会担心死的。” “你不想救老师了吗?”一个年纪稍大的男生瞪了她一眼。 木兰抽噎着,“又不是我小哥抓走的,你们堵着我,小哥也交不出老师们来。” 前几日的深夜,几所大学都有老师被秘密逮捕,没有缘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几位老师都曾联名要求彻查教育司对学校的拨款账目。 燕京中学是燕京大学的附中,学生组织向来以燕大马首是瞻,此次的逮捕行动,燕京大学一口气被抓了三个老师,所以此次的学生示威行动,也是燕大牵头发起的。 “李书记……”一个学生对着一个一直在角落里不说话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教师说道,“木兰同学再不出去,要是警察真的对学生开枪怎么办?” “她上次就是因为先跑了,所以……” “我小哥没有开枪!”木兰跳起来,眼泪断了线一样的,“你们骗我,还说是孝钰找我……孝钰根本就不知道,今天也没有来!” 锦云在院墙外,进退两难。 她上线只有明台,这几年除了和明台共同出任务之外,对北平这边的地下组织形式也不清楚,对学生之间的组织更不清楚,贸贸然出去暴露身份,总不是好事。 况且看情形,这些学生应该只是外围的进步青年。 “所有的警察是不是都聚集到教育司的大门口了?” 院子里传来商量的对话,时而夹杂着木兰的叫骂。 锦云还在想怎么把木兰带走的时候,院内就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木兰和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 “我不管!你们放我走!”木兰撒起泼来,几个比她大的男生都拉不住,更别提他们也不敢真的对木兰动手,木兰一手一个,愣是把人撂倒在了地上。 不知底细的锦云却已经踹门闯进来了。 “什么人!” 木兰瞪大了眼睛,“这是……” “我是方家的下人,”锦云悠悠然地走进,“表小姐,该回去了。” 李书记站了起来,站去了木兰的前面,直视着锦云,“太太不像个下人啊。” “先生客气了,像不像,不是您说了算,方家家大业大的,我们下人也不能失了体面。表小姐,您再不回去,二公子就要把北平城掀了。” 木兰一瞬间想起了那日自己亲眼所见的“黎先生的背景”,马上就躲去了锦云的背后,“婶子,您快带我回去,您别向我爸告状,我就是出来找同学玩玩。” 李书记拍拍长衫上的褶皱,“太太,我冒昧了,您这个样子,确实不像是下人,我和木兰同学正在说些事情呢,不过……” 一把枪顶上了锦云的脑门。 “李书记!”木兰惊呼出声,“您不能这样!她不是坏人!” “谢木兰同学,你就是这样对待组织对你的信任的?”李书记慢吞吞的拉开了保险,“还是你想和我说,这样的人,就是你家里做饭的婶子?” 木兰仓皇失措,回头看了一圈,那些个陪着她来的学生,哪里还有一点儿学长学姐和蔼的样子,全都硬着一张脸,仿佛等着的,就是这一刻。 锦云在枪顶上头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是一个圈套。 这不可能是组织上的人,圈套,想套的,也未必是她。 然而她已经拦不住木兰了,吓得惊慌失措的木兰,下意识地就喊了出口,“不是!不是!她是黎先生的太太啊!她不是坏人!你不能杀她!!” 锦云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下一刹那,袖子里的手术刀就滑到了掌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锦云一脚踹倒了木兰,趁着木兰大叫出声,眼前的人一刹那间的分神,锦云的另一只手就缠上了李书记的手臂。 枪响了,子弹擦着锦云的耳鬓划过,在太阳穴处划出一道血痕,锦云翻折了对方的手腕,以一个护士从医多年的专业的手法,完整地卸下了对方的关节。 对方惨叫了一声,却再无力开枪了,枪应声落地,尚未掉到地上,被锦云一脚踢起,踹去门外。 李书记的强忍着疼痛挥动着另一只完好的手朝着锦云的面门砸来。 再没有机会了。 手术刀准确地划破了他的颈动脉,喷洒的鲜血劈头盖脸地从锦云的上方浇了下来,一头一脸。 生死打斗,不过一瞬的光景。 “跑啊!”锦云对着木兰大喝了一声。 院里的人不能留活口。 尽管对方只是,不到二十的学生,奈何走上了邪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明台的身份也不能暴露,否则一切都完了。 木兰眼睁睁地看着死尸倒在了她的眼前,蔓延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 锦云会救人,也会杀人。 然而在对上木兰那原本清澈无比,如今却暗淡无光的双眼之时,总觉得有一丝愧疚。 有人设局,就不会只有这些人手。最后一个人倒下之时,锦云已经听见了外面有人包围上来的声音,想来已经埋伏已久,不过出现的不是预期目标,对方在等,想等真正的鱼上钩,奈何她下手太快了。 “我没有办法带你走了,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自己的亲人,家人,永远都是为你好的,永远都是在乎你的。”锦云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又把血统统糊在木兰的呆愣的脸上,“记住我说的话。” 她劈手砍晕了木兰。然后登堂入室,从屋子后面翻墙出去了。 明诚其实是比锦云先赶到的,也看着锦云追了过去,没有做太多其他的想法。 因为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不认识,但是看得出来是训练有素,不是普通人。 笑话,他也是军统训练班出来的人啊。 终于有一个熟面孔闪过了明诚的面前——他认了出来,是北平军统站里的人。 学生包围教育司,说白了就是学生闹事,何至于要出动军统的人。军统的人出手,要么是暗杀,要么是搞情报,好好的北平,搞什么情报。 或者,查共产党。 学生的骚乱还在继续着,明诚压低了帽檐,在人群之中左躲右闪着,远远看着方孟韦艰难地拦着学生。 然而明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大大的错了。 面无表情的军警?还是声嘶力竭的方孟韦? 明诚扫视了一眼乌压压的学生。 对了,全都是学生,居然全都是学生。这么大的事情,爱学生如命的何其沧,那些教授,一个都没有出现,甚至没有见到那几个熟悉的组织学生运动的学生头头。 何其沧…… 明诚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今天的经济会议,何其沧不可能不出席的,何其沧一派保学生的教授,多是经济金融界的,带着自己的助手,今日,统统都在经济司。 何孝钰不可能不跟着自己的父亲,那么哪里来的第二个何孝钰把木兰带走了? 明诚再次把目光投向方孟韦,却不见方孟韦的身影。 四处搜寻了一会儿,才见到方孟韦似乎是力竭了,被手下领着到了右边拐角处的胡同口里休息,明诚想挤过去,却见方孟韦抬眼看了他一下,似乎是见他来了,可以松一口气了的感觉。 人太多了,教育司门前的空地有限,三条胡同的岔口,偏偏又是教育司的府邸最矮…… 有什么东西闪过了明诚的脑海里。 方孟韦却快速地朝着明诚走了过去,似乎是想和他说什么。明诚心中一凛,方孟韦那身西装—— 他在来时的路上为了跑得快,已经脱了西服了。 眼前不远处的方孟韦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明诚。 “不要过来!!” 明诚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呐喊刚刚迸发出来,方孟韦尚没有反应过来,还带着见到了小弟的放松的微笑—— 消音的子弹越过了人群,准确地,绝望地,从方孟韦的胸前穿过。 狙击枪巨大的冲击力,把方孟韦直接打到了地上,方孟韦尚不及出声,就仰面地倒在了地上。 人群突然寂静了下来,又突然骚动了起来。 明诚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他第一次感到如斯的绝望,连带着喊人去叫救护车的声音,叫人来抢救的声音,都显得是隔空,不,隔了几个世纪传来的。 他木然抱着方孟韦,熟练地撕下他的衬衫,包扎,止血,防止动脉失血,方孟韦的颈侧动脉还在跳动,他还没有死。 死了几个学生算什么,学生砸了教育司算什么。 警察局长和教育司司长陪着面无表情的明诚一起上了救护车。一脸的忐忑。想安慰,明诚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可以形容的了,警察局长实在怕这位特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抽出枪来解决了他们。 方孟韦一身都是血,明诚身上也是,护士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拿着针的手都在抖。 “换我来。”另一个护士接了过去,“止痛,止血,清创,准备东西。” 明诚抬眼,对上了朱徽茵熟悉的那双眼睛。 他没有叫夜莺来。 明楼又瞒着他了,瞒便瞒吧,怎么可以把他的亲人赌上去。 他宁愿如今躺在这儿的是他自己,或者,本来就该是他自己。 “说。”明诚言简意赅。 朱徽茵看他一眼,有看看那两个官员。 “他们还能大得过军统?比得过我明家和方家?” “子弹还在体内,要等医生做手术,看出血量,可能是伤到了内脏。”朱徽茵给方孟韦输液,一针强心针下去,“我只负责接应,不过我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掩护您,方副局长,今天可不该出现在这里。” 朱徽茵直接把话题烧去了警察局长那儿。 他一脑门汗,“事出突然,本来也不该叫方副局,我真没叫,是方副局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他今日本该出经济司那边的外勤。” 明诚仍旧是木着一张脸。 明楼的话闪回在他的脑海里——“没有人永远能够做下棋的人,人啊,终究有些时候是身不由己的。” “方行长那边……”教育司长声音也在颤抖,“三公子是吧……您知道,今日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而且这个……” “三公子,警察局一定会不遗余力追捕凶手的。” 明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话,他更知道,抓住这个机会,可以走更多的棋。然而他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正正对着方孟韦那张惨白的脸。 71 马汉山是前几日,接到线人的来报,说是方家有人有重大的共党嫌疑。 马汉山是什么人,他对那些个学生是不是共党的兴趣不大,尽管他管着北平的军统站,然而查共产党,又不能养家糊口。 面子上的事情,过得去就行了。 流水一样的东西送出去,他上面的人也默许了他的做法。 然而马汉山手里不只有走私线路,还有庞大的情报网,有些人,不能是共产党。有些事情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有些事情不行。 他和明诚合作愉快,原本想卖点面子给他,换点好处,可是他还没有动作,南京方面越级给他发了命令。 他没法了,那可是方步亭的靠山要查他。 一切都准备就绪,他只要按照信号,带着人围上去,所谓人赃并获就好了。 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个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一地的死人。 “站长……”一个上前去查看死尸的手下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这……” 马汉山上前一看,差点就瘫在了地上。 方家的那个宝贝表小姐,一头一脸的血,躺在一堆死尸的旁边。 马汉山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完蛋了,前程,钱途,全他妈的完蛋了。 想想前几日明诚还请他看戏,奉上了一套明代的瓷器,不过就是托他以后如果查学校里的学生的时候,别为难他这个宝贝妹妹。 “哎呀呀,明副官怎么那么客气。” “马站长哪里的话,我那同胞兄弟的脾气您也知道,家里就宝贝这个妹妹,小孩子不懂事,我也不能在北平久留……日后她要是被那些该死的同学撺掇着做了什么好事,不得您关照嘛。” 这他娘的谁把他摇钱树的宝贝妹妹给弄死啦? “站长……谢小姐好像还有气。”一个手下大着胆子去摸了摸木兰的脖子,“那个……” “叫救护车啊!快点滚去叫医生过来!” 马汉山一个激灵跳起来,劈头盖脸地就打了手下一巴掌,“你他妈的活人死人不好好检查清楚就咋咋呼呼的瞎咧咧什么!” 手下乱作一团。 大家都是特工特务出身,知道今日是设局抓共产党,共产党没有抓到,方行长的外甥女差点死了,北平军统站估计有麻烦了。 谢木兰不可能是共产党。 那么北平军统站贸贸然地去查方步亭,简直就是逼着方步亭撂挑子不干。马汉山一边骂娘一边转,然而他的内线——那个李书记,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连黑锅都没有人背。 这边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外面又有人跑了进来,一开口,马汉山就踉跄了一下。 “前边发生了冲突,方副局长中枪了。” “谁敢对他开枪?” “……”手下沉默了一会儿,“我们的人。” 马汉山一把枪就顶上了他的头顶,“我什么时候叫你们对方孟韦开枪?你们不知道方孟韦是谁?” “那个狙击手……”手下抬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李书记,“他的人,您忘了,他安排的。” 什么事情,都是死人的错? 李书记对马汉山没有完全信任,具体要围堵的人是谁,没有明说,然而他安排的狙击手却直接射杀方孟韦—— 马汉山不信方孟韦是共产党。 “把地方收拾干净了,派人跟着谢小姐去医院,看她醒了之后怎么说……”马汉山这些年,混到这个位置,也不是吃白饭的,他的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了另外一张脸,“还有,对外,安排内线,说是我们在附近查共党的联络点,听见枪声才进来的。” “是。” 经济司的大厅里,宴会还在进行着。 觥筹交错,你来我往。 这样的宴会,要员们多多少少会带着想要提携的人或者是自己的儿子来,拓宽拓宽人脉,混混熟脸。 方步亭就独特的很,身边永远跟着自己的妹夫,也就是自己工作上的襄理。 谢培东替方步亭挡了一波酒,见自己的内兄有些心不在焉,“孟韦本来就不耐烦这样的场合,那边估计也闹不大,他就是找个借口跑了罢了。” “总管这些事情,不是好事,说是政治,又不是政治。当我不知道么,拿我的儿子当挡箭牌——跑得那么急,是不是木兰也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话,木兰是听的?孟韦找到木兰,自然就拎着她走了。” “改日你去敲敲孟韦上司的边鼓,让他不……”方步亭的话还没有说完,宴会大厅的门又一次被撞开了—— 来人穿着军统的制服,狼狈地扑到了方步亭的跟前,“方行长,方二公子遭遇刺杀……谢小姐也被……也被……” 满室寂静。 方步亭突然退后了一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片慌乱。 谢培东听见孟韦和木兰出事,三魂六魄都飞了,然而他还要紧紧地扶着已经昏过去的方步亭,“你把话说清楚!我女儿怎么了!二公子怎么了!” “谢小姐被送去医院了,没有中枪,二公子……生死不明。” 人群在震惊之后,猛地开始哗然。 这个宴会是开不下去了,接下来的经济会议座谈,也不可能开下去了。 方步亭年过六十了,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方孟韦这些年一直跟着方步亭,方步亭多在意这个儿子,身边的人都知道。大儿子从军去了,小儿子就跟在身边,做什么事情,方步亭都托人照顾。谢木兰是方步亭唯一的妹妹的女儿,亲妹早逝,这些年,方步亭疼她比疼儿子更甚。 方步亭被谢培东扶到了一间办公室里,没有地方躺下,只能让方步亭躺在沙发上,医生被匆匆地找来给方步亭做检查。 何其沧也来,跟着孝钰和梁经纶,他肝脏不好,不能饮酒,孝钰早早拉着他躲出去休息了,得了消息,才匆匆赶过来。 “行长年纪大了,这几年,心脏也不太好。”谢培东沉着声音。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卖命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了。”他握着孝钰的手,“你快点去医院看看,木兰是怎么回事,孟韦又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出个外勤,怎么就……” “何校长,”谢培东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感情,“学生运动,您知情么?” 何其沧诧异极了,“今天有学生运动?”他转眼去看梁经纶,对方也是一脸诧异,“老师,我这两日和您一起去的天津,今日就回了一趟学校拿资料,没有听说有什么学生运动啊。” “你开车带着孝钰去医院。”谢培东道,“司机还在楼下。” 两人出去了之后,谢培东才长出一口气,一下子脱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何其沧伸手去扶他,谢培东挥了挥手。 何其沧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谢襄理啊,孩子总是无辜的。作孽的是我们……等这些事情过去了,我把孝钰和经纶一起送去美国,孟韦和木兰,还有孟敖……也跟着去吧。” “人活着,才能走。” 谢培东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 方孟韦被推进了手术室里。明诚的白衬衫上半边都是方孟韦的鲜血。血已经开始凝固了,慢慢地变成了暗褐色。 “哥。”靠着墙壁站着的明诚嘶哑着声音道。 明楼从拐角处闪了出来,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很抱歉,伤害了你的家人,事情脱离了我的控制。”明楼伸手想去摸明诚的脸,明诚躲了躲。 明楼把手收了回来。 “大哥,孟韦是我的家人,可是我呢,我不是你的家人吗?”明诚没有看明楼的眼睛,低垂着眉眼,“本来该死的应该是我对么?” “胡话。”明楼低声呵斥了他一句,“你死了,我就好过吗?” “我不怕死,”明诚用气声说话,轻飘飘的,“我怕,到死了,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糊糊涂涂一世,我们之间,到底是梦是真。” 明楼摸出了一方手帕,去擦明诚脸上的凝固的血迹,“谁都能死,但是,我的兄弟不能死。” “不要推开我了,你知道这样多残忍么?以前我一无所有,只有你,异国他乡,相互扶持,如今我找回了自己的家人,亲生的兄弟,姐姐不反对我们的关系,明台也知道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呢,把我推开?” “我没有推开你。我情愿你抓得住一点儿救命的稻草。你,明台,锦云,明安……还有大姐。我情愿你们抓得住一点儿的救命稻草,而不是跟着我,不知道何日何时沉浮。” “我花了那么多年,我日日拼命,生怕偷懒一日,就再也看不见你的背影,我拼命的追逐你,花了半辈子,终于可以成为你身边的胡杨,到头来,你告诉我,你不是我身边的树,你是天生的太阳,从始至终,我都得仰仗着你,从生到死。让我站在你的身边,就这么难么?” 明楼突然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明诚尚不及说话,明楼就站远了,伸手拍着他的肩膀,一副长兄的架势。 方步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了,“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原来父亲已经这样苍老了。 72 方步亭一见到明诚一身的血,差点又厥过去。 明楼眼疾手快,搀扶住了方步亭,“方老莫急,二公子已经送进去抢救了。” 明诚想说话,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直直就跪了下去,半道上被谢培东拦住,谢培东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你别跪……你没事就好……你不能有事了……见到木兰了么?” 谢培东大半辈子奔波,只有一个女儿。他唯一的血亲。 “谢小姐没有大碍,只是吓昏过去了,在高级病房里。”明楼道。 明诚看了他一眼。 楼道的另一侧,梁经纶也匆匆地跑来,“谢襄理,木兰没有大碍。” “去……去看看她。”方步亭抓着明楼手臂的手一直在颤抖,“木兰……孟韦……”方步亭神色仓皇,“我的孩子……” 谢培东转身跟着梁经纶走,没走几步就踉跄了一下,梁经纶伸手想去扶他,被他拒绝了。 儿女都是命债。 明楼扶着方步亭坐在长椅上,方步亭拄着手杖,又想去拉低头不语的明诚,没拿稳,手杖哐当一声,掉在了寂静的走廊上。 明诚跪下了,一抬头,双眼里的泪水几乎都满溢了出来,“爸……” “你怎么了……”方步亭抓住了明诚的手腕,“爸爸老了,禁不起失去孩子了,我慌了……你不能慌……” 方步亭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和你母亲,青梅竹马,世家门第,可惜她去的早……你大哥怨我不爱发妻……你姑妈小了我十余岁,我如兄如父,可是那年她也去了,世人都说我冷血,胞妹也舍得不要。你大哥不认我这个父亲,这么多年,我的身边只有孟韦和木兰…… “要是步琼唯一的女儿也去了,九泉之下,我哪里有脸见她。” 明诚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摆,眼泪滑落却不自知,“爸……对不起。” “傻孩子,胡说什么对不起。”方步亭拉他起来,手上却没有丝毫的力气可使,“明先生,你拉阿诚一把……” 明楼伸手拉着明诚的胳膊将他扯了起来,“阿诚。”他强迫着明诚抬头挺胸地站好,“你陪着你父亲。” “你去哪儿。” 明楼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方步亭有些颓唐地靠着雪白的墙壁,“阿诚啊……” 话语万千婉转心痛,明诚知道,自己的父亲或许什么都明白。 方孟敖原本在崔中石家里,逗着两个孩子,其乐融融。直到惊慌失措的程小云踉跄地跑了进来,才知道一个上午的光景,竟是天翻地覆了。 那是他这辈子拼死都想要保护的弟弟。 方孟敖来的时候没有开车,听了消息,拔腿就往医院跑。程小云自己就是一路从经济司那儿跑过来的,偏偏是见了鬼了,一辆黄包车也找不到,踩着高跟鞋,又是一身礼服裙,此刻却再也跑不动了。耳环也掉了一只,看起来狼狈极了。 她还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追着,直到看不见方孟敖的身影。 直到身后传来了崔中石的声音,崔中石骑了辆自行车,赶上了她,“方夫人,我带您一程。” 程小云仓皇极了,一路上都语无伦次,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对方语焉不详,只说方孟韦中枪了,又说谢小姐也被刺杀,也不说生死…… 又想起白日里木兰还和她撒娇,说是吃烦了那些甜腻腻的苏州菜和上海菜,让她做重庆的拌面,要一层的辣油。 这天,怎么就突然间塌下来了呢。 医院手术室的那一层楼已经挤满了人。 方步亭的二公子被刺杀,北平城里的高官都来了,甚至李宗仁的副官长李宇清都赶了过来,站在方步亭的面前,指天发誓说着什么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明诚面无表情地站在方步亭的前面。 “孟韦生死不明,你哪里来的交代?”明诚正对着李宇清,“军用美式狙击枪,您可别跟我说,这是流弹,镇压学生,派个狙击手是不是太屈才了?” “明副官慎言,”李宇清公事公办的脸,“今日李副总统正准备出席经济会议,事关北平经济大局,北平行辕和剿总司令部都没有派人去教育司。至于交代——北平行辕自然会深查,抛开别的不谈,方副局长也是剿总司令部的侦缉处副处长,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让方副局长白白受了不白之难。” “你不要在我这里打官腔!”方步亭突然厉声喝了一句,“你当我是傻子吗!拿我的儿子当挡箭牌……” 李宇清镇定自若,只是眼光瞥向了警察局的局长,局长一脑门汗,“这……这……我原本也没有叫方副局过来……” “你派人告诉我和孟韦,木兰去了学生运动,我们去还是不去?”明诚道,“你还特地告诉我的司机,北平军统站的人也来了,让我去看看?你倒是清楚……” 明诚在方孟韦中枪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方孟韦并没有找他来。 所以在看见他的时候,才会马上就迎上来,那不是放松的笑容,是意外,是惊喜,却……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你他妈的故意的?” 方孟敖的嗓门突兀地插了进来,一米九的一个壮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闪到了人群的前方,下一秒,警察局长整个人就被方孟敖拎了起来—— “诶!你!你!” 李宇清装聋作哑地看向了窗外。 明诚阻拦不及,方孟敖直接就在这狭窄的走廊里上演了全武行,一众跟来的官员纷纷倒退了出去,明诚七手八脚地想去把那局长扯出来,然而方孟敖一点儿情面也没有留下,拳拳到肉,又避开明诚,明诚进一步,他就扯着局长退开三步,明诚又不能为了外人和方孟敖动手。 李宇清躲开混战的场面,走到方步亭的身边。 “把我儿子害成这样,你还有什么好和我谈的。” “方行长哪里的话,我可什么都没有做。”李宇清坐在方步亭的身边,“儿子是父亲的命——我也是为人子女的,也娶妻生子了,我明白——方行长到如今,应该看清楚形势了。” “你主子应该不会傻到以为我能倒过去。” “您倒过去,我主子也不敢要,交易罢了。总不能太子上位,让我们无路可走。太子爷可是不肯放过我们,也不肯放过您。”李宇清低声凑近方步亭的耳边说道,“您应该清楚,二公子虽然往日里张扬了些,也不至于真的有人要害他,不值当。” 李宇清抬下巴,指了指明诚,“两个都是您的儿子,您何苦要牺牲一个?都能保全不好?” 方步亭不说话。 李宇清只是来传话的,他也知道,方步亭就是个老狐狸,三言两语不可能打动,也不可能表态,然而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闹什么!”方步亭喝道,“你兄弟还不知道生死呢!你们这是要了我的命吗!” 方孟敖这才住了手,警察局长已经爬不起来了。 明诚一番折腾,早就已经脱力,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兄长,你要怨,就怨我吧。” “怨你什么?好端端的……”方孟敖啐了一口,“不是有公事吗,不是去宴会吗,不是去见那些人虚以委蛇吗,孟韦怎么会受伤?木兰怎么又会出事?木兰呢?” 李宇清突然站了起来,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见到呆愣愣的木兰站在走廊的尽头。 梁经纶和谢培东急匆匆地从楼上追了下来,跟在身后。 木兰惨白着一张脸,头发全部散了下来,状若疯癫。 明诚朝她走去,还没有走到她的面前,她突然整个人都冲了上来,扑到了明诚的身上。 “小哥啊!!” 明诚怔在了原地。 他不是孟韦。 木兰像往常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使劲地蹭着,他身上的血污蹭在木兰的脸上,木兰的白脸上染红了,她突然笑了,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峨眉弯弯,用的还是他给她的眉笔。 “小哥,你不是说,今天和我去逛街的么?” 明诚张了张嘴,没办法回话。 “小哥……小哥……”木兰轻声唤了几声,清澈见底的双眸渐渐浑浊了起来,突然松开了抱着明诚的手,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尖叫了起来—— 像厉鬼一样。 大白日的,尖利而绝望。 明诚后退了一步,眼泪险些就决堤,他弯腰抱起了不断挣扎的木兰。“小哥答应你的,小哥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拄着手杖站起来的方步亭,又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木兰在明诚的怀里又捶又打,后来直接咬伤了明诚的肩膀。明诚不撒手。不停地安抚着她。 李宇清的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 方孟韦生死不明,谢木兰似乎是疯了。 这简直是逼着方步亭离开,方步亭撂挑子不干,对谁有好处。 方孟敖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这一日简直是天崩地裂了一边,前半日,他刚刚跟上了自己的信仰。 下一秒,却莫名地面对着家庭破碎,亲人或死或疯的局面。 他上前强硬地把木兰拽进了自己的怀里,“木兰,大哥在,别怕。” 木兰的尖叫却一波高过一波,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哭喊得声嘶力竭还不停止。 “让医生来吧……” 谢培东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让她睡一会儿。” 方步亭看着医生一针下去,木兰就在方孟敖的怀里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今日的闹剧,真的够了。 手术室的门猛地开了,匆匆跑出一个护士,低着头往前跑,方孟敖一把拦住了人,“我弟弟他……” “别拦着我,病人失血过多,要输血。”护士一溜烟地跑走,紧跟着手术间里又出来个医生,拖着一个护士,“血浆可能不够,要调人去献血。” 方孟敖松开木兰,让明诚抱着,上下翻兜,找雪茄。 “医院里就别抽了。”明诚道。 走廊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明楼一个人回到了接头的联络点。 只有小张一个人在院子里。 小张见到明楼,眼神里渐渐染上了绝望,“没有消息。” “说实话。”明楼抬眼看了他一眼。 “小少爷等不到小少奶奶……又出去了。” 明楼生生踢翻了一个石凳子。 “小少爷原本在等您……夜莺来了一趟。”小张有些无措,“我之前搜查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狙击手,安排的,也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呢?” “死了,”小张道,“被狙杀的。” “找到是哪一方的狙击手了吗?” “谢木兰被找到的院子我去了,看手法,是小少奶奶下的手,但是都是一刀毙命,看样子她应该逃出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不见人影。马汉山带的人去围的,但是他见到谢木兰昏死过去之后就急着送人去医院了。”小张看着明楼越发阴沉的脸,“很多地方都出错……我怀疑……” “你马上去找夜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夜莺暴露,北平里我能调动的人有限。”明楼挥手,“调动一组人,去拦住明台,告诉他,只要他不上去,锦云不会有事。” “阿诚那边……” “与你无关。” “是。” 明楼又添了一句,“以往是我纵着你,也纵着他,如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必我多说了吧?” 小张低头应是,匆匆跑出门了。 明楼原地站了许久,才坐在了靠着石桌坐了下去。 他缓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表,有些旧了,边缘还有些磨损。 这是他的表,然而去年的时候,他给了王天风的孩子。 表带的边缘有些血迹,明楼将表重新收进了怀里,往里屋走去。 73 一个电台孤独地在空荡荡的桌面上。 明楼已经许久没有自己发过电报了,这些事情很多年来都是明诚代劳,他鲜少有需要自己动手的机会。 金属敲击的声音机械而没有感情。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多久了,也忘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军校里——那时候还不是军校,戴笠也不是局长,他第一次发电报的光景。 学会了基本的操作之后几个人互相发电报玩,滴答滴答的声音满室晃悠。 许国二十余年,如今却不知何处是退路。 狡兔死,走狗烹。 明楼点燃了一支香烟,不抽,夹在手指间,任烟雾袅袅。 南京太远,他管不到了,然而他明楼一世至此,从来没有成为过囚笼里的困兽。 这一次也不可以。 明明已经是初秋了,午后怎么还是充满着燥热。 直到夕阳西沉,这一日令人窒息的烦闷才算稍稍过去。 方孟韦被推出了手术室,命在,却不知道何时可以清醒。方孟敖拎着医生的领子质问,医生见惯了生死,管不得你是谁家的公子,人命在命运之前,永远都是无力而苍白的。 “失血过多,子弹又是嵌在内脏之间,能活着就不错了。”医生叮叮当当地拿过来一个托盘,一枚子弹躺在里面,沾满了血肉,“留院观察,是家人守着还是佣人守着?待会儿护士过来说一些事项。” 明诚还搀扶着方步亭,方步亭松了一口气,紧绷了这么久,一瞬间之下差点儿脱力过去,“多谢。” 方孟敖徒手就将那枚子弹握在了手里。 方步亭无瑕管他,跟着护士一块儿送方孟韦回病房,明诚去办手续,“兄长,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方孟敖对着光看那枚子弹,“你我都是军人,这是什么子弹你不知道?打在他身上你对不起,打在你身上,谁对不起?” 明诚不说话,方孟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要回南京了。”方孟敖突然来了一句。 “你不能离开。”明诚道。 方孟敖定定地看着明诚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然而不会有结果的,“你知道?” “你是军人,现役军人。”明诚直视着方孟敖的眼睛,“然而我想,你会抗命的。” “我从驼峰航线里九死一生地回来,不是为了向自己的同胞投弹的。” “军令如山。”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方孟敖渐渐用力,将那枚子弹摁进了自己的手心里,“此刻不是有一个很好的借口?我亲弟弟生死不明,不知道遭了谁的暗算,我还要上前线?” 明诚越过方孟敖,被方孟敖拦住了。 “我只问你一句,这一切到底是殃及池鱼,还是早有设计?” 明诚猛地回头看他,“兄长什么意思。” “我只要你一句话。”方孟敖不依不挠,“你和父亲真的很像。” 总是把一切都算进去,可是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东西不能算了。父母子女血浓于水,同胞兄弟姐妹骨肉相容。 “你怪我便怪吧。”明诚十分坦然,“我这些年来……” “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方孟敖松开了抓住明诚衣服的手,“你也别把我当傻子,这些事情,和你那大哥脱不了干系,你不必替他圆场。” 千般万般算计,到头来,算到自己至亲的身上,如何下得去手。 方孟敖不可能明白的。 他大步地离开了。 却在街道的拐角处,见到了一个人。 崔中石安静地立在午后的街道上,淡然无波澜,如北平秋日青空之上的一抹轻云。 “不可以去。”崔中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你如何知道我想做什么?” “今时今日不同以往,北平也不是梁山泊,不是你可以意气用事的地方。”崔中石抓住了方孟敖的手—— 一手血腥,握着那颗子弹。 “那是我的亲弟弟。” “你却不是往日的方孟敖了。” 你在党旗面前,宣过誓的。 “崔叔,总不能连你都把我当傻子耍。” “我向来当你是晚辈,是朋友,”崔中石拍拍方孟敖衣服上的褶皱,“还有……” 崔中石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战友。 北平行辕,李宇清的办公室。 “明站长真是稀客。”李宇清让秘书们都出去了,“我以为,应该是明副官出面的。” “一个站长副官和一个副总统的副官长,总是不一样的。”明楼靠着椅背,端着一个白瓷的茶杯,“况且我这个站长,还能当几日,不好说啊。” “不是站长,还是司长,脱了那些血腥的勾当,明站长也是一个经济好手。”李宇清撑着桌子,笑道,“副总统自然欢迎明先生。” “明某人,向来刚愎自用。”明楼瞥了一眼李宇清递来的烟,不接,“我给军统卖命二十余年,说不上忠心不忠心,当年戴局长的知遇之恩,总是要报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宇清挑眉,“我想我们和明先生,目的是一样的。” “韩信怎么死的,胡惟庸怎么死的,历史总不会骗人。”明楼摸着制服上的袖口,“我们的目的不一样。” “我可不是做的了主的人。”李宇清看着明楼,意有所指。 “你总是个能传话的人。” “其实我们和明先生,可以合作愉快的。”李宇清道,“南京方面,情况您应该也知道,毛局长这段日子,已经处理了不少戴局长的旧属;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李宇清指了指上头,“军统和中统,怕是要变天了,太子爷要踩着人上位,一旦揪着一些东西彻查到底,明先生迟早四面楚歌。” “我四面楚歌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不是楚霸王。”明楼微笑,气势不减,“我想我们的合作,愉快与否,不重要,”明楼挥着手,“重要的是,不能让有些人,过得太愉快了。” “明先生是想做下棋的人?”李宇清一点就透。 “我下棋,李副总统下我的注,不好?” “自然。”李宇清哈哈大笑,像模像样地对着明楼敬礼,“明先生是成大事的人。” 两人的谈话,自然不可能不愉快的。 大半年来,明楼和许春秋私下的交易,已经表明了明楼十足十的诚意。许春秋半月一次的报告可都经了李宇清的手呈了上去,李宇清门儿清。 可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明先生,按照您做事的风格——我妄言几句,您其实大可以干干净净地甩手走掉。” 上海明家的面子,总还是要卖的。再不济,明楼也是一方经济司的长官。 “走不得,”明楼拍拍李宇清的肩膀,“年轻人,特工一途,没有退路。” 明楼走出北平行辕,回到联络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八月十五,月亮好生明亮。 小张还在等着。 明楼见他忐忑,便知道白日里肯定出幺蛾子了,“怎么了,明台是不是又没有被拦住,动手了?” “小少奶奶跳了河才逃开的,小少爷没有找到小少奶奶,满城乱逛,没拦住,这会儿应该回去了,见到了,就好了。”小张道,有些吞吞吐吐的,“就是……” “有话就说。” “阿诚哥来了一趟。”小张沉着声音,“夜莺刚才回来了,正好碰上,她和阿诚哥好,随口就说在北平行辕附近见到了您……” 明楼揉着太阳穴,“然后呢?” “两人吵了一架,也没什么,阿诚哥就走了。夜莺也出门了。对了,方家二公子救过来了,人还没醒,命没丢。”这是明诚吩咐小张一定要告诉明楼的。 “他那个小妹怎么样了?” “没听说。”小张不知道情况,“还有,查清楚了,小少奶奶杀的那几个人,学生都是中正学社的,那个老师似乎是……南京那边的人,在北平有些时日了,平时的身份是进步青年和学联书记。” 明楼皱起了眉头,“这些情况明台掌握了吗?” “一月之前,小少爷接到错误的命令潜入北平行辕获取军事情报险些被捕之后,就一直保持静默,这些人他并没有查到,以前他也不负责学生运动这方面。” “大姐那边怎么样了?” “大小姐那边,夜莺应该去陪着了。” “不是说这个。”明楼道。 “我觉得阿诚哥好像是和夜莺一个方向走的。” 明楼揉着太阳穴叹气。 74 中秋团圆夜,方步亭在病房里守着方孟韦,谢培东在病房里面对着眼神呆滞的木兰,方孟敖不知所踪,明诚出去了也没有再回来,程小云和佣人来送了一趟饭,方步亭吃不下,程小云说替他守着,让他回去休息。 方步亭摇头。 “姑父那儿你送了?木兰好些了么?” “让小李拿上去了,木兰……药效过了,醒了过来,也不闹了,也不说话。”说到木兰,程小云又止不住眼泪。 那么灵动的一个孩子,如今却这副模样。 “等孟韦好了……”方步亭看着病床上儿子苍白的脸,“你陪着他们两个,去法国吧。” 程小云不说话,慢条斯理地盛出一碗汤。 “孟韦是想去的,木兰也喜欢。让木兰在那边上学,孟韦要是愿意上,也上学去。” 程小云把汤端给方步亭,“少年时候得不到的东西,今日得了,又能怎么样?” “他和你提过?”方步亭接过汤,又放下了,“我是不是很自私?” “什么是自私?什么又是不自私?”程小云站着,床头的灯将她瘦削的身影拖得很长,“若说为了自己就是自私,父母妻儿都是自己的,为了他们,自私便自私吧。” “我这么多年,总是扣着孟韦在身边。”方步亭道,“孟敖倔强,孟韦却那么像他的母亲。我安排了他的学校,他走什么路,他的工作,他几乎所有的人生……我拦不住一个儿子,却死死地拦住了另外一个。” “你只是偏心,你偏心孟敖,偏心那个更像你自己的长子。”程小云坐在床尾,看着窗外明朗的月色,“直来直往,丝毫不管任何人情世故,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一片赤诚刚毅,从来不回头——他愣是活成了你希望自己原来成为的样子。” “仿佛你在大学里并没有学过心理学。” “夫妻那么多年,学过没学过,有何区别。只是我当你是丈夫,你可否也当我是妻子?孟韦和木兰愿意走,你便送走吧,我不走。” 程小云将手附上了方步亭的手背,“将近十年的夫妻。” 方步亭长叹了一声。 两人无言相对着,一锅汤慢慢地凉却下去。 病房门却开了,明诚一头闯进来,见方步亭靠着程小云的膝盖睡着了,一时有些尴尬,“小妈,这么晚了早些和爸回去吧,我守着孟韦就好了。” 程小云拍了拍方步亭,方步亭自混沌之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门口的明诚,大约也是有些眼睛昏花了,“孟韦啊……怎么……” 明诚握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爸,回家歇着吧,您不能熬着,身体吃不消的。” 方步亭才反应过来,“阿诚……我真是老糊涂了。” “小李在门外等着呢,您和小妈先回去吧,我去问过医生了,孟韦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姑爹还陪着木兰,我在医院里守着就好了。” 方步亭却拍拍程小云的手,“你先回去吧。” “你又打算熬着?” “我年纪大了,左右每日也睡不着几个小时,你不回去,家里一个人没有,孟敖也不知道往哪里跑了……”方步亭道,“回去吧。” “好好好,我回去,左右你们爷俩说话,没我的事。”程小云起身拿了披肩,有些不高兴,“我去看看木兰。” 程小云带上门的声音有些响。 方步亭朝明诚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旁,“一整日的兵荒马乱……今日毕竟是八月十五,你怎么不去陪陪你明家的姐姐?” “方才去过了。”明诚坐在了方孟韦病床边上,“孟韦这个样子,我难过,去了,也只是让大姐白白担心。” 他是才从明镜那儿过来。 八月十五,明镜一个人抱着明安,对着一桌菜。明楼没有回来,明台和锦云也不在,朱徽茵是和他一块儿过来的,小张估计也是跟着明楼。 明安早就睡了,明镜没撒手,就一直抱在怀里。 “以前你们不回来,”明镜看着怀里的明安,“我还能和阿香一起吃个饭,现在好了,全都不在,不在就不在吧,我还有我侄子呢。” 又见朱徽茵跟着明诚的尾巴,“怎么小朱没有和你男朋友在一起呀?” 朱徽茵看了明诚一眼,知道是明镜还不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大小姐,我这不是来陪着您吗,苏教授迂腐得很,带着他来,我可不想大过节地听他上课。” “你这孩子,”明镜忍不住笑,“真是讨人喜欢。阿诚呀,你大哥他们呢?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怎么还不回来?你们家小妹还好吧?” 明诚顿了好一会儿,“没什么事,大哥和明台还有事情要处理,锦云说了,让明安这几日跟着您。” 明镜自然是高兴的,一味地招呼着明诚和朱徽茵坐下吃饭。 明诚食不知味。 朱徽茵嘴甜,哄得明镜直笑。明安又醒了一会儿,两个人凑在一起逗孩子。 明镜想起了什么,“我说阿诚啊,好像有日子没有阿香的消息了?你来了北平,家里的事情你大哥半点儿也不管,成日里我就只能和刘婶面对面,刘婶又是个闷葫芦。上次不是说阿香怀孕了嘛……” 明诚笑笑,“没生呢,等她生了,您若是想阿香,我接她到南京就是了,左右就是替她男人安排个事情做,让阿香继续在咱家里帮佣。阿香在苏州乡下,条件也比不上南京。” “我就是随口说说,”明镜道,“什么条件好不好的,她跟着她丈夫,又有孩子,活得自然也好,白白让她再来做下人。” “咱家待她也不像下人。”明诚道,“阿香来我们家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岁,这么多年了,总有些感情的。” 明镜却发现明诚没有怎么动筷子,基本上都没有吃几口,不像往常的样子,“你这是在方家吃饱了?” 朱徽茵知道明诚不在状态,替他打圆场,“阿诚哥总得留着点肚子呀,待会回方家还有一顿呢,他这不是先来陪您嘛。” 明镜说道:“你倒是体贴人,也不知道你大哥怎么就那么惹人嫌,明台也是,肯定是带着锦云去哪儿玩了,有了媳妇不要姐姐了。” 明诚陪了明镜一阵子,便说要离开了,留下朱徽茵陪着明镜。 另一间高级病房里。 木兰半躺着在病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神却没有焦距,愣愣怔怔的。 谢培东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女儿,也同样的面无表情。 程小云过来了一趟,然而这样的场景太过让人难过了,谢培东不说话,木兰也没有反应,她抹着眼泪,也说不出什么。最终还是谢培东叫了司机来,送她回去了。 回到病房里,却见木兰似乎是翻了一个身。 谢培东关上了门,坐在了木兰的身边,伸手就把木兰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木兰没有反应。 谢培东摸着她散乱的头发,替她一缕一缕地梳理清楚,“木兰,别害怕,爸爸在。” 木兰仍旧是瞪大着呆愣的双眼。 “我知道你是清醒的。”谢培东慢慢地抚摸着木兰的脊背,“我的女儿,没有这么窝囊,当年八一三,你才七岁,跟着孟韦,一路躲着轰炸和屠杀逃了出来,你那么小,都没有哭过。” 木兰眨了眨眼睛,冷不防地掉下泪来。 “爸,”木兰喃喃地开口,“你会不要我吗?” “你怨爸爸吗?” “爸爸,不要送我走,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家。”木兰紧紧地将脸埋在谢培东的怀里,“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和小哥的话。” “爸爸这辈子,什么艰难困苦都过来了,唯独不能失去你了。”谢培东擦去木兰眼角的泪水,“不要哭,不管遇见了什么,都不要哭。” 木兰的泪水终于决堤了,抽泣着把白日里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谢培东垂着眼皮,看不清情绪的变化。 “爸,我没疯,但是我必须疯。”木兰抬头看谢培东的眼睛,“为了黎太太,也为了黎先生,更为了哥哥他们。” “好孩子。” 木兰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父亲,“爸,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是黎先生告诉我的,你若是在乎一个人,就会想要把最好的东西统统给他。大哥,小哥,哥哥,大爸,小妈,还有你,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了我了。我不能和黎先生一样,等到以后没有家人了,才后悔,一辈子,没有给过自己在乎的人任何东西。” 谢培东久久地不说话。 “傻孩子。”他仰了仰脖子。 方孟韦昏迷了两日,方孟敖也失踪了两日,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谢培东给崔中石去了电话,崔中石也来探望了一趟,但是他确实不知道方孟敖去了哪里。 明诚没有时间分心去管方孟敖做了什么,自己这边就焦头烂额了。 明台和锦云一直没有回到住处,也没有回到联络处,朱徽茵一直陪着明镜,寸步不敢离开,也不敢透露任何的口风。 明诚问过明楼是不是他安排的,明楼摇头,他一日日地头痛欲裂,越发地深重起来,“我安排什么?安排自己的弟弟和弟妹不知生死?” “几组人都派去找了,他们还能凭空蒸发了不成?” “你冷静一些,”明楼揉着太阳穴,“不敢回来,说明是遇上麻烦了,往回躲,只能自投罗网,还会牵出一串。” “我兄长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明诚道,“他的上级目前只有崔中石,崔中石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明楼拍拍明诚的肩膀,示意他冷静,“找时间,劝大姐带着明安离开吧。巴黎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明诚猛地看向明楼,“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的意思?” 明楼直视着明诚的眼睛。 “怎么跟大姐解释?大姐能够放下明台不管?”明诚不可置信,明楼居然一声不吭地,就开始把最后的退路摆到了明面上,明镜确实可以带着明安离开。 可是到底是怎么了,非得这样不可。 “我现在以你上司的身份和你说话。”明楼沉着脸。 明诚闭上了眼睛,旋而又睁开,立正,“是。” “一周之后的飞机,从香港中转,去巴黎,安排大姐和明安离开。同时,一周之内,你手下的人,全部出动去找到明台和锦云,完成他们手上所有任务的交接,同一班飞机,明台和锦云也一起离开。”明楼道,带着不可置疑的语气。 “我的所有人?那么其他事情呢?不做了?”明诚哪里会不知道明楼的打算,“你自己去做事情?你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 “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明楼摁着明诚坐在了椅子上,拍去他衬衣上的褶皱,“情况危急。” 明诚凝重了脸色,“南边出问题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明楼长叹了一声,“上次明台差点出事,你记得是什么原因么?” 明诚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个叛徒?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他有内线……麻烦的是,他不是叛徒,他一早,就是个潜伏进来的棋子。这么多年的经营,加上他联络的上下线,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的信息。”明楼脸沉如铁色,“也不知道剩下的人里,还有谁是和他一样的。” “可是这是北平里的事情。”明诚急道。 “他原本……是南方局的人。”明楼缓缓地出声,仿佛是千钧之力散开去,“之前着急把你和夜莺一起叫来北平,实在是,沪宁一带,要变天了。” “到底怎么了?” “你听好了。”明楼话语里满是艰难,“上海地下党,上一周,遭遇了围剿,全军覆没。” 明诚瞪大了眼睛,恍如晴天霹雳。 “黎叔,苏太太,他们底下的所有人,无一生还。” 明诚觉得喉咙里堵上了尖利的鱼刺,开口说话变得万千艰难,“明台那边……“ “他不知道。”明楼满眼的心痛。 明诚更觉得心如刀绞一般,“他前日还和我说,等哪一日,偷偷地,带着孩子去上海一趟……让他父亲见见孙子。” “围剿来得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转移,很多重要的资料来不及销毁,目前还不知道,南京方面和上海方面往来的文件电报有没有泄露。而且对方没有留活口,全部当场击毙,想必是认为没有必要从他们口里审讯出消息了。” 明楼言尽于此,明诚全都明白了。 他和夜莺是南方局布置在南京城里,除明楼之外,级别最高的特工。更要命的是,他和夜莺是直接的执行者和联络人,一旦信息泄露,他们两个基本无路可逃。 “原本已经查到了叛徒的线索,上海方面一直在顺藤摸瓜,然而我觉得事情绝非那么简单,有很多证据都表明,他们是冲着‘青瓷’和‘夜莺’来的,我有理由认为,是更高一级的信息可能泄密了,所以借着机会,让你和夜莺都离开南京,然而叛徒没有找到,上海地下党就……” 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我们要保存实力,继续战斗。”明楼道,“你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不能暴露,并且安排好你手下所有的行动小组和联络员,能转移的转移,能转换身份的转换身份,安排的各处去,夜莺那边也一样,另外,夜莺没有军统的身份,她如果被捕……” “我知道该怎么做。”明诚道。 明诚得了明楼的吩咐,匆匆就离开了。 如果是明诚和朱徽茵的身份泄露,他们俩这么高的级别,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南方局的高层出了问题—— 这个太可怕,这得是多长的内线,多深的棋子。 明诚和明楼自1939年回国以来一直在沪宁一带经营,多年无事,如今却一朝发难。 明诚如果被坐实了共产党的身份,明楼…… 不。 明诚在夜色之中突然清醒了过来。 明楼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摁开了一个录音机。 这是南京方面的人寄给他的。 录音机沙沙作响,里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该拿的,天风一分也没有拿过。他死了那么多年,你们连一个名分都没有给过他,我认了,我的男人,顶天立地,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我们母子。你们对着我们孤儿寡母,又有什么用处?想让我说什么?” “王天风确实为了死间计划殉国了。”一个男人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了,“王处长好勇气……王夫人,你只要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了,我们不会为难英雄的妻子。” 又有人在说话,“王处长是戴局长的肱骨之臣,那么多年间,王处长可为戴局长做过不少事情,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戴局长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风给你们卖命那么多年,拿回家里的,不过就是一份薪水。”王夫人声音冷淡,“你们做这样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指望我说什么?” “军统当初的走私线路,从上海到重庆,从重庆到昆明——这么大的一个网络,王处长在其中的作用您不会不知道吧?走一趟货,鸦片,军火,紧俏商品——其中过的那么多人事,王处长分文不沾,您骗谁呢?” “他没有做的事情,我不认。”王夫人渐渐激动起来,“这些肮脏的事情,他都是为了你们做的!” “王夫人慎言。”对方冷笑,“我们确实是军统的人。是现在的,军统的人,以前的肮脏的事情,可不要安在我们的头上。” “王夫人慢慢想,我们会善待王夫人……还有王公子的。” 王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你们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我说过,我们会善待王公子的。”那人慢条斯理的,“我看过档案,王处长和明站长,应该是过命的交情吧?巧了,当初上海站情报科的科长,是明站长吧?怎么您如今这个处境,明站长无动于衷呢?” 王夫人悲怆地笑了一声,“瞧瞧,我丈夫死了那么多年,你们都不放过,明先生替你们出生入死,你们也不放过……天风!你在天上看看啊,看看我,看看我们的孩子……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们这些懦夫!蝼蚁!狗熊!” 明楼摁停了录音机。 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扣走王夫人和王平的是毛人凤,至于他身后是谁,很明朗了,蒋经国想从军统这儿打开口子,毛人凤想跟着新主子—— 戴笠的地位,他始终不能取代,戴笠在蒋介石心里的地位,他也无法超越。 太子爷的算盘很明显,这件事情查下来,王天风死了,死人不能追究,明楼可还活着呢,当初军统走私的线路,前两年王天风在上海经营的时候是王天风一力撑起来的,为的是给被封锁的重庆方面提供物资和资金,明楼回了上海,就转到了明楼的手上,王天风在重庆接应。王天风身死之后,整条线路,都是明楼明诚负责—— 全都是经了明诚的手。有大量的物资和资金更是借着这个的幌子,转去了各处的地下党和抗日根据地。 不能查,否则明诚要上法庭,他明楼也要上。更糟糕的是,当年明台一气之下炸毁那船货物那条线路,逼的A区负责人上了军事法庭,生生害得当初的宁站长被革职,最终下场也不好。 如果此刻翻出来,一个共产党的帽子扣下来。 全都完了。 真的是两边夹击,都想要他们的命啊。 这个下手点太狠,对方无疑是想给明楼一个退路,让明楼被收服,然而却不给明诚活路。一边若是青瓷的身份暴露,明诚必死无疑,而且明诚多年的心血全部化为乌有。另一边,若是借着查腐败的名义一查到底,明诚手上的事情根本脱不干净,方家保或者不保明诚,都没有作用——无非是再搭上一个方家。 把方家搭上,等于是逼着方步亭背叛他身后的几个集团。 明楼头痛欲裂,颤抖着手去拿阿司匹林片,却在倒水的时候,让水撒了一桌子。 明楼干吞下了药片。 75 燕大,何其沧的小楼里。 梁经纶独自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上了门窗,没有开灯,黑暗之中摸索着在桌前带上了耳机,耳机插在一个录音机上。 录音带悉悉索索地发出了声音,有些刺耳。 前半段都无甚营养,是那日李书记和一众中正学社的学生借故把木兰骗去,又不让她离开之时的对话。 那日木兰没有见到何孝钰,便不肯继续留下来。 梁经纶并不知道方家是怎么说动的木兰,仿佛这阵子,木兰丝毫没有了之前的一心要成为进步学生的心思,能躲则躲,不能躲就跟着,一言不发的。 梁经纶和他们不同,他尽管借机接近方家,却从未想过要从木兰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价值有限,偏偏又是家里的心肝宝贝,稍有不慎—— 便像如今这般无法收场。 梁经纶这几日替何其沧处理事情,没有再去看木兰,然而孝钰日日都去陪着,回来的时候他问,孝钰也摇头,说是木兰并未清醒,还越发得严重了,见不得谢培东之外的人,只要自己的父亲离开一步就大吵大闹。 “连我也认不得了。”孝钰难过得很。 梁经纶没能第一时间去现场,之后得到的,就是李书记一众人无一生还的消息。 直到今日,一个内线递给他这盒录音带。 那日木兰倒在那儿,分了马汉山的心,北平军统的人没有找到这个李书记一早藏好的录音带。 足足一个小时,带子里都是吵吵闹闹的声音。 直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 梁经纶闭上了眼睛,回忆着那位“黎太太”的样子。 “你们不能这样啊!她是黎先生的太太啊!” 木兰撕心裂肺地呼喊着。 黎先生……梁经纶用钢笔点着桌面,那个可不是黎先生。 而后录音带里就是一片混乱。 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了,“我不能带你走了,你记着,你的家人,永远都是为了你好的……” 梁经纶摁停了录音带。 他开了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秘密文件,用裁纸刀开了,抽出了一沓资料。 里面一张照片,盛装的新娘,西装革履的翩翩公子,尽管照片已经老旧泛黄了,仍可见一双璧人的样子—— 明家的小少爷,明台,和他的妻子,程锦云。 从梁经纶发现明台乔装出现在方家的那一刻起,他便对明台有所怀疑。然而以他的能力查下去,只能发现明台居然是军统的特工。 军衔比他还高。他尝试和明台联络,明台也回电了,摆明了是军统的身份,然而梁经纶不敢贸然去接头—— 事实上,他不用和任何人接头,他有他单线的上级,而且他多年来潜伏在共产党学联组织里,进步教师的身份已经非常明显了—— 明台就是这样露出了破绽。 两条不同的线,明台在不知道梁经纶具体级别和联络人的情况下,同意了和他接头。 梁经纶自己,是一枚特殊的棋子,有长远之用,根本不需要和一个军统的特工——身份是军统潜伏进共产党的特工接头。 为了以防万一,梁经纶派了自己的一个下线去和明台接头。下线也安全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明台确实是军统的特工,上海站的人,这几年因为任务辗转,被派来了北平,要顺藤查共产党的军事间谍。明台在得知了对方是经济线的人之后,表示两方没有交集,以后无须会面。不过在遭遇意外的时候需要互相驰援。 一切都符合程序。 怀疑归怀疑,梁经纶没有证据。而且这么长时间来,明台并没有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似乎因为方家的缘故,这个所谓的钢琴老师会开导开导木兰,然而木兰闹得天翻地覆那几日,他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档案袋里是另外一份明台的资料,梁经纶前些日子联系了蒋经国的副官,对方直接给了他军统高层的秘密资料。 明台,居然是当年那个著名的死间计划的死棋。 当年梁经纶仍在重庆,因为蒋经国的关系,对王天风这个著名的疯子也有所耳闻。 是一个,爱国者,抗日者,英雄。 然而王天风确实是殉国了的,最核心的一枚死棋,却活了下来。 梁经纶合上资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呼吸困难。 明台,是不是共产党,真的那么重要么? 然而她的妻子,却没有丝毫的证据表明她也是党国的人。这一卷录音基本上可以肯定程锦云是共产党了。起码可以证明,大开杀戒的人,是她。 梁经纶将录音收进了抽屉的深处,旁边一个小盒子,装着一个微缩胶卷。 方孟韦是五日之后清醒过来的。浑身脱力,甚至没有力气感觉到伤口的痛楚。 方步亭生生在医院守了五日,再见到儿子睁开的双眼,竟然觉得恍如隔世,老泪纵横。 方孟韦说不出话,摸摸索索地握住了老父的手,想哭,却发现自己连泪水都无力淌下来。 接着就是兵荒马乱地一通身体检查,确实无大碍。方孟韦好歹这些年都是警察,身体的底子好,命留住了,也没有留下后遗症,剩下的,就是静养,等待伤处的愈合和身体的恢复。 方步亭这几日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岁,头发也越发地花白了。北平分行里的事情一概都不管了,统统都由崔中石去打理,崔中石无权过问的,方步亭就放权给他管。 有人急事来找谢培东,谢培东还没有走出木兰的病房门,木兰就歇斯底里地大闹起来,尖利的凄叫声就像地狱里的厉鬼一样。 但凡知道点内情的人都说,这次的变故,都是冲着方家来的,向来耿直,在市民之间口碑不错的方副局长差点被一枪打死,方家的表小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花儿一样,明明什么都不懂,生生被逼疯了。 这几日来探望的北平高官一拨接着一拨,方步亭不见,众人转道去见谢培东,不过是亲眼目睹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发了疯。 方步亭一脸颓然,决绝得很,说是不愿再做这些断子绝孙的事情了,要辞职回乡养老。 风声一放出去,北平财政司的司长头发都要比方步亭白了,然而方步亭拒不见客。几日之后,南京方面也发急电,要求北平军统站严查凶手,严惩不贷。 更有甚者,据称扬子公司已经准备派代表来慰问方步亭了。 方步亭呆在方孟韦的病房里,从窗外看去,窗外的那棵树已见萧索之意,一叶落,大约天下皆秋了。 “爸,怎么小弟和大哥都不见人影?”方孟韦已经能够半坐着了,“木兰也不见人,这个小祖宗小没良心的……” “怕吓着她,骗她去何校长家住着了。”方步亭道。 没有人敢告诉他,木兰疯了。否则他也会发疯的。 “爸您都不用去处理事情么?”方孟韦问道。 “你都这个样子了,我有什么心思工作?我给他们卖命半辈子,到了了,还要把我儿子填进去?” 方孟韦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爸,我能有什么事?撑死了是个二世祖,仗着父亲和哥哥有本事,没人敢惹我——您不愿意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倒下的前一秒,看见的就是明诚崩溃绝望的脸。 然而明诚此刻才是真的绝望了。 明日就是定好的,明镜去香港转机赴巴黎的日子,然而明台和锦云,仍旧丝毫没有音讯。 北平和天津一带,明诚翻了个翻天覆地,甚至到两日前走投无路,他连飞机航线都查过,水路也查过,甚至去了乱葬岗和各处的义庄,死人都找了一个遍,这夫妻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你全部的人都去找了?”明楼坐进了沙发里,眼底里闪过一丝仓皇,“有没有其他的可能——万一——被捕了……” “北平,天津,附近各地的所有的军统站中统站我都想办法去沟通过了,新进抓捕的人里,没有明台。我又倒回去找,之前锦云跳的那条河,确实有人看见她跳进去了,也有人看见她在下游上岸了,往城外走。明台的踪迹没有人看见。”明诚有些慌乱,“大哥,事到如今,根本没办法劝大姐离开。” 室内一片死寂。 “人撤回来。”明楼长出了一口气,似乎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别找他们了,你把——所有的,南京地下党组织有关的人,以及你发展的联络员,包括外围的组织人员,统统安置好,该转移的转移,该销毁的东西销毁。明日照常送走大姐,你马上返回南京,处理南京那边的事情。” “你单独在北平?” “财政司的公事没有办完。”明楼道,“回到南京之后,你去找许春秋一趟。” “找他?” “退路。” “明台怎么办?”明诚想伸手去端茶杯,却有些颤抖,“再把他填进去一次吗?” “他若是死在外面,是殉给了自己的信仰,他若是被捕了——我这个做大哥的,又要亲手再送他上一次死路,这一次,可是逃不掉了。”明楼拍拍明诚的肩膀,眼底里全是悲痛,“他的生父死了……眼看着他也要和他的妻子一起去了死路,无论如何,让大姐带着明安离开。” “我明白。”明诚低声道。 他转身出去了。 明楼听得外面明诚下楼远去的声音,才完全地放松地陷进了沙发里,闭目稍加休息。 他有事情骗了明诚。 今日南京最新急电,撤除了明诚南京军统站站长副官的职务,明楼保留站长的名义,然而转为顾问。 顾问。 好一个释兵权。 明诚在财政司的秘书处处长的职务照常,这与军统无关,然而事已至此,明诚在军统的身份便尴尬了起来,有军衔,却没有实际的职务。 由明诚掌控的行动小组,按照程序,要转交给别人负责了。明诚自那年进了军统,呆在明楼的身边,做他最趁手的刀枪,苦心经营十余年,手下的势力以及情报网错综复杂,一朝却要交付他人手上。 怎么可能呢。 到了这一步,幸好还不是最糟糕的局面。 明楼通过自己的线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南京方面有心以当年戴笠组织起来的走私线路为切入口,彻查所谓的军中腐败。一条线扯下来,目前应该是准备查到明诚的头上了。 另一枚定时炸弹却不知道何时出现,资料的泄密到底到了何种程度,夜莺和青瓷的确切档案是否还安全,有没有确切的痕迹被人掌握了。上海地下党的全军覆没,到底泄露了多少的秘密。 南京地下党重要的人,明楼他自己,明诚,朱徽茵,都在北平。外围的组织人员已经开始转移了,资料也开始转移或者销毁。 但愿来得及。 明楼拨通了许春秋的专线电话。 明诚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装扮,漏夜出了北平城,目标是城外的一个小村庄。 一座瓦房前,木门口旁立着一个人。 明台。 两人对视一眼,进了屋子。 锦云点亮了一盏油灯。 “大哥信了?”幽暗的灯光里,明台的脸上晃着灯影。 “信与不信,他也没有空去查了——”明诚苦笑,“说到底,我就是觉得,他肯定信我,起码在你的事情上,我不会撒谎。” 他是前日夜间找到的明台和锦云。两人一路逃开了不明来路的人的跟踪和追捕,总算找到机会返回了北平城中,却被明诚拦住了。 明诚带来的是明台生父,锦云表姐和亲兄长的死讯。 万千悲痛涌上心头,明台却发现自己为父亲哭一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磋磨了这些年,竟然也变得铁石心肠,可惜石头的内里,却是惨痛而热烈的岩浆。 锦云却是悲伤得几乎昏过去了。苏医生是她的表姐,她的大哥,也是地下党的人员。锦云是家里的庶出女儿,母亲早年就没有了,父亲待自己不过尔尔,不愁吃穿,也是个大小姐,唯有自己的大哥,年长自己十余岁,如兄如父,二十余年的情感,一朝得到的却是阴阳相隔的死讯。 明诚替他们安排了这里落脚。 对上明诚,明台没有办法演,也没有办法撒谎,“哥,我确实不知道大哥具体的打算,他只和我说过,这一次不比以前,他不是设局的人,天罗地网地盖下来,捉的是他的痛处,要的是他在意的人的命。” “我又骗了大哥。”明诚看着摇晃的一豆灯火。 明台答应明诚一起隐瞒明楼,何尝不愧疚。“明日,大姐一定要安全离开。” “大姐肯走吗?”锦云却担心,却见两兄弟看向了自己,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我不走。” “你不走,大姐不信。”明台摇头。 “这两日大哥不敢去见大姐,我会和大姐说,我们三兄弟确实是暂时走不开,要她带着明安和你先走,你在,明台自然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明诚说道,“锦云,这一次,就当是帮帮我和明台。” 锦云却拉着明台的手,“明台,你当初说,我是你暗夜里的光明——你要抛下我么?我不走的,我要做你的白娘娘,移山倒海。死,也死在一处。”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明台狠心道,“我和阿诚哥有别的计划。大哥原本想狠心地填自己进去,把我们摘干净,把阿诚哥还给方家去——大哥若是出事了,大姐怎么办?” 锦云泪流满面。 “明安那么小,不能没有母亲。”明诚缓缓地道,“我,明台,还有你,都是从小就没有了母亲,你要对自己的孩子那么心狠么?” “明台!”锦云双手抓着明台的手臂。 “相信我一次好吗?你好好的,我就无论如何,都杀出一条血路去,去找你,好不好?” 明诚看着两人这般诀别,心中大恸,常人夫妻面对生离尚且如此,他百般艰难,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自己想要爱的人,得偿所愿,却一次次地看着他狠心地死别。 “锦云,”明台摸着锦云的发髻,“不是我们心狠。这些年,大哥为了我们,做得够多了。我父亲虽然死了,我好歹还找回了父亲,阿诚哥也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可是你想想,这个世界上,大哥和大姐,都是彼此唯一的血缘亲人了。” “这些年,”明诚喑哑着声音,“大哥和大姐待我们如父如母,我和明台虽然从小不知道亲人在哪里,在明家里得到的,不比血亲差。大哥和大姐,才是真正的,没有父母亲人的人啊。” “我有你,有明安,再不济,我爸爸和妈妈都在底下呢……”明台看着泪水决堤的锦云,坦然地笑了,“别哭,我也不是真的就死了,你先别急着哭啊。” 人啊,总是自己赴死太过容易,看着相爱的人死去,太难。 76 明楼是凌晨三点的时候收到了南京方面再次发来的急电。 是地下党的一个秘密电台发来的,只有两个字——玉碎。 刺杀叛徒的行动失败了,并且很显然的,打草惊蛇了。明诚不能再回南京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经济问题如果查到底,尚有方家可以保下他,若是共产党的身份暴露,整个南京地下党,都将无力回天。 明楼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匆匆写了几个字,封好,把门外的小张叫了进来。 “明日把这个给阿诚,让他按时,无论用任何办法,都要送大姐离开,我马上想办法回南京——你留在阿诚身边,每日,给我发电。” “先生,”小张接过信封,“阿诚哥要做的事情,我是拦不住的。” “你告诉他,我明楼半辈子的心血,若是毁在他手上,他也不必再见我了。” “是。” 明楼非常迅速地就收拾好了箱子,出了门,一路往北平行辕的方向去了。 李宇清今夜本不是值班的人,硬生生地被叫起来,然而他也知道事态紧急——当然他并不知道明楼真正紧急的是另外一重身份,他得到的是明楼带来的消息,李宗仁布置在沪宁一带的几个心腹,包括许春秋在内,连夜被人控制了。 “这么紧急的事情,为什么我一点儿风声也没有收到?”李宇清看着明楼的架势,对方似乎打算连夜返回南京,“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然有我的信息渠道,不是明面上的控制,而是几条重要的线路,这几日都遭遇了一些挫折,许主任手上的东西,估计没有处理干净,”明楼站在李宇清的面前,不慌不忙,“七十条船的鸦片,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大可以赖给手下人,往大里说,这条线,千辛万苦的,可不是为了运鸦片的。” 李宇清自然知道事态的严重,况且沪宁那边一堆的账目,不可能脱手干净,“明先生作何打算?” “许主任的账目是我经手的,连明诚都不知道。”明楼撑着桌子,“李副官长,你必须稳住方家,把北平这边的事情攥在手里,很快,南京方面就会派人来北平查东西。我现在需要搭最近的火车或者轮船回南京。” “是蒋经国的人?查什么?” “他能查什么?查经济,查贪腐,前些日子,方孟韦遇袭的事情已经往南京报了,本来是问责军统,到了南京,却变成了问责教育司的腐败,继而要彻查财政部的问题了,我此次回去,也是为了站稳在地方财政司的位置——海关的那边的事情,我想李副总统也不想假手于他人吧?” 李宇清犹豫了一会儿,他到底不相信明楼是完全倒向他们,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利益。 这就足够了。 “我马上安排您搭火车回南京。”李宇清挥手让门外的士兵出去了,“还有一件事情——我希望明先生,无论如何要顶住军统总局那边的压力。” 他意有所指,“还有一件事,军统方面,我收到的消息,他们曾经彻查过王天风在重庆的落脚点,但是似乎没有什么收获。或许有些收获,只有您能找到。” “我知道了。” 明楼将行李箱放在了李宇清的面前,打开,一箱的黄金。 李宇清抬了抬眼皮,“明先生打点人习惯了,不过按照我们现在的合作,您不需要打点我,李副总统也不走这样的法子。” “这是另外一件事的合作。”明楼拿起一块黄金敲了敲,“这是我从明家海外的账户提出来?的,底下就是瑞士银行的保险箱钥匙和凭证。” “方家在。”李宇清知道明楼的意思,“方家也没有和我们达成共识。” “与方家无关。”明楼道,“说白了,明诚到底是我们明家收养的,这么多年,有很多事情,我洗干净了,脏的是他的手,吃人几口饭,做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我返南京,这边顾不上,他的手洗不干净,我也管不了了,多少看在这么多年,他叫我大哥的份上,我要保他一条命。” “为了方家,李副总统会卖这个人情的。”李宇清觉得明楼这个阵仗过大了,看来明诚并不只是他的高级秘书那么简单,不过同为副官,李宇清也明白,越是心腹,越是掌握了自己太多的阴私,也是心腹大患。 “我是要你卖我这个人情。”明楼道。 李宇清眼睛眨了眨,扯着嘴角笑了笑。 明楼此人,果然名不虚传。 李宇清派了自己的司机送明楼去火车站,明楼一上车,就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这个司机大概是个老兵出身的,开起车来风风火火,左右腾挪,凌晨的大路上空无一人,他索性开得要飞起来。 不是自己的手下,明楼不好呵斥,越发地觉得自己的头又要痛了。 明楼用手撑着脑袋,正准备稍微休息一会儿,司机猛地一个巨大的转弯,整辆车以几乎要翻出去的角度甩了一个大摆尾,生生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明楼的手枪直接顶上了司机的脑门。 司机还算镇定,“明先生,有人。” 明楼这才看见,在已经掉头了的汽车的后面,别进来一辆军车,根本没有开车灯,方才司机是活生生地避开了一场车祸。 明楼收了枪,直接打开车门下了车。 看清来人,明楼眼底的震惊根本来不及隐藏,“方孟敖?” 可不是方孟敖么? 明诚和明楼说过,从方孟韦受伤那日起,方孟敖就不见踪影,他还问过自己的父亲要不要去找找,方步亭却摇头,一副根本不想管的架势。 方孟敖就直直地站在明楼的跟前。 “方大公子,我现在可没有闲心和您胡闹。”明楼正正衣领,“有何指教,明某人可有急事,恕不奉陪了。” “我送你回南京。” 明楼尚来不及吃惊,方孟敖又补了一句,“火车再快,能有飞机快?” “你上哪里弄飞机?”明楼话一出口,突然又想明白了。 方孟敖开汽车,载着明楼,风驰电掣地往飞机场赶。 “方大队长有本事,还能走美国人的门路。”明楼揶揄道,这几日北平机场有一队美国的运输队,负责的是从央行往北平运储备黄金和钞票的。 “都是以前飞死亡航线的熟人,能活着,就做个朋友罢了。”方孟敖开车同样很猛,而且军车比不上大汽车,颠簸得很。 “我怕你走的不是这个那么简单的门路啊。”在明楼眼前,方孟敖的段数还是太低了一些,“你在查东西。不过……我奉劝你一句,这种浑水,你就不要进来了,能做特工的人,行尸走肉一样,不能有心啊。” “你们有本事,却都不查,我这种没什么本事的人都能查到的事情。”方孟敖握紧了方向盘,“那枚子弹那么明显的线索,摆明了就是要阿诚的命,那天只是错打了孟韦。狙击点在孟韦的正前方高处,阿诚如果再往前一步,一枪正中后脑,哪里还有命在。” “我不查,是因为我早就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必然。”明楼道,“可惜了……” “你可惜什么?” “若是早一点,哪怕是当年在索邦大学的时候,让何校长见到他,阿诚也不至于陷得那么深。”明楼感叹道,“其实前些年阿诚也时常跑重庆,却从来没有一次被认出来过。” “陷得最深的难道不是你?”方孟敖觉得明楼有些奇怪。 明楼不说话。 车停在了机场停机坪上。 几个美国人蹲在一架飞机前,方孟敖跑上前去和人打招呼,看得出来关系不错,勾肩搭背的,明楼侧耳听了听,似乎还在讨论去哪儿喝酒找漂亮中国姑娘的问题。 “你亲自开飞机?”几个美国人都走了,留下方孟敖。 “我也要回南京了。” 明楼知道事情的缘由,“你做何打算?真要上军事法庭?” “我可以借口不回南京,可是我不执飞,还会有别人执飞,我不知道,取代我的人,会不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我不想赌。” 方孟敖看着东方渐渐露出的鱼肚白,“我爸千般万般地算计,到老了,也只想着自己的儿子罢了,你千般万般的算,你又是为了什么?” “信仰。” 飞机冲破云霄而上,往南飞去。 小张根本不敢如实转告明楼的话给明诚,清晨五点,明诚找来的时候,已经不见明楼的踪迹了。 信封里不是字,是一行代码,很简单的电码,翻译出来不过是几个数字。 明诚一瞬间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一串音符。 他写的那首,《家》的前奏。 小张眼见着明诚红了眼眶,有些忐忑,“阿诚哥……”他顿了顿,“先生让你留在北平办事,他说您一切都清楚的。” “我……自然清楚。” 明镜在中午的时候,才突然得知自己下午竟然要离国了。 “你们做的这叫什么事情啊!”明镜大怒,“背着我!赶我走!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吧!” 明诚低着头,“大姐,我们这也是没办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都要先保证您的安全。香港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您带着明安,转道香港,明日就有香港飞巴黎的航班,到了巴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们这是嫌姐姐拖后腿了?”明镜冷声道,“你们姓明,我就不姓明?你们统统都能死,唯独我不能死?” “大姐……”明诚在明镜的脚边跪下了,“您想想,想想大哥,再不济想想明安……” 明安就在沙发上,安静地摆弄着一辆小火车,眨着大而清澈的双眼。 明镜后退了一步,终于痛哭失声,“你让我怎么办?明台是我带大的,你也是在我明家长大的,你大哥……我们父亲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和我说……明楼那个时候,才十岁,这么多年,风雨里都过来了……” 他们的父母早逝,明镜十七岁,一边是风雨飘摇的祖业,一边是年仅十岁的幼弟,她一个弱女子撑起了一切,盼着幼弟成人,一辈子,不要爱情不要学业,连信仰的路都不能去走,到头来,三个弟弟,都不能回头了。 锦云从门外走了进来,一双红肿的眼睛。 “锦云……明台呢?”明镜拉着她,“和我说实话,明台呢?” “明台很好,很好,”明诚膝行几步,抓着明镜旗袍的下摆,“您必须离开,带着明安和锦云一起离开,锦云在路上保护您,还有,孩子不能没有母亲……锦云,你万不可犹豫了。” “大姐,为了他们,我们必须离开。”锦云嘶哑着声音,“我们走了,他们才有路可退。我……相信明台,他不会那么狠心,就算不要我,还能不要我们的孩子么?” 明镜颓然地跪倒在了地上,明诚紧紧地抱着她,“大姐,您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明台和大哥出事的。” “我情愿你们三个,当初死在战场上。”明镜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你们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我明镜昂首挺胸地给你们戴孝,给你们出殡,如今呢?如今呢!” “你记住了。”明镜狠狠地抓住了明诚的衣领,“明楼,你,还有明台,都得给我好好的!好好的!我在巴黎等你们!你们敢不来……你们若是敢不来……这辈子,就不是我明家的人!” “我答应您。” “你发誓。”明镜泪如雨下,绝望得犹如当年大雨滂沱里姐弟决裂时一般,“你发誓……” 朱徽茵在门外,听着屋内的惊天动地。 明诚发誓不发誓,有什么用呢,他们这样的人,早就不信什么誓言命运了。 朱徽茵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个戒指,想起前日苏轩问她,他的公事已经办完了,要回南京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还不得空闲。 这个腼腆的教书先生,红着脸摸摸她的脸,说,要等她一起回去。要带她回去见他的父母。 朱徽茵叹气。 相爱多年,苏轩甚至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朱徽茵沉默地开着车,锦云和明镜,抱着明安坐在后座。 “小朱,你以后什么打算?”明镜突然开声问了一句,“苏教授不是向你求婚了么?” “我能有什么打算呀,我就是个小联络员,和小张差不多,阿诚哥他们做事情,我也插不上什么手,等以后阿诚哥他们回南京了,我也跟着回去。苏先生学校里还有事情,暂时还不回去。等我们都有空了,回苏先生老家结婚。”朱徽茵笑笑。 “怎么你也在撒谎呢。”明镜有些失魂,“都当我不知道呢。” “大小姐,人一辈子,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走自己想走的路,真的很幸福。”朱徽茵抹去眼角的一滴眼泪,“有时候我就在想啊,不枉我这些年千辛万苦,这个世上,像苏先生,像明安这样的人,终于可以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不是么?” 他们像精卫,数十年如一日执着地填着海,是信仰也是执念,让人一去不回头。 客机下午三点起飞。 朱徽茵将她们送上了飞机,看着她们坐下,整顿好行李。 明安一直都是安静地呆在明镜的怀里,朱徽茵已经准备离开了,小孩儿突然声音清澈地喊了一声“小朱阿姨”。 朱徽茵回头。 “阿姨再见。” 再见。 朱徽茵绕了一圈,在机场候机室里,透过玻璃窗,看着飞机起飞。 再回到车上时,她险些摔倒在地上。 锦云就站在车门旁,等着她。 “你他妈的疯了吗!”朱徽茵一拳就甩了上去,锦云格挡开,“你要在这里打架?” “阿诚哥花了多少心思?”朱徽茵红了眼眶,“你为什么不走?” 锦云看着朱徽茵,“我也是特工,是战士,如今你要我以一个母亲的名义逃走么?” “能走,为何不走?” “换做你,你走么?” 朱徽茵无法回答。 “我知道明台骗了我,只要明安在,无论有没有我,大姐都会离开的。飞机上,香港,都有人接应。”锦云道,“我不想接受这样的保护,算是我的私心吧,当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原本的任务,就是策反他——明台却对我一见钟情,再见便定了终身。我爱上了他,却觉得自己还是自私。” 明台一直收藏着一张照片,上面一个娇俏的女子,她知道的。 曾有一个女子,爱明台甚过自己的生命。她爱上他的时候,毫无目的,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台是她的烛光。 后来锦云终于也明白了,爱情真是个让人奋不顾身的东西。明台把她当作了秉烛之光,照亮了黑夜,她觅得了良人,这么多年的出生入死,她竟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她该如何走下去。 “此次换我,我也愿意替他去死。当年的玩笑话,现在也是作数的,我也要做他的白娘娘,为了爱人,移山倒海。” “真不知道爱上和自己同路的人,好是不好。” 朱徽茵点燃了一根香烟,给锦云,锦云不要,她自己深吸了一口。 77 木兰的事情,方孟韦还是知道了。 他清醒了七八日,却一直不见木兰踪影,猜也猜到事情不好了。木兰没有道理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却不露面。 方步亭手上积压了太多的公务,在崔中石第三次过来的时候,不得不先回一趟分行里处理事情。 方孟韦非要程小云说出个所以然来,程小云根本说不过方孟韦,在他面前又拿不出什么威严来,只能遂了他的意,让护士拿了个轮椅过来,推着方孟韦去了木兰的病房。 尚没有进门,就听见了木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的女儿啊!”谢培东悲怆至极。 方孟韦若不是站不起来,此刻已经冲进去了。 几个穿着中统制服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军统制服的人,讪讪地站在病房里。 “我女儿这个样子不够么?”谢培东满脸的憔悴,“方行长前脚刚走,你们就上来逼迫?你们要我的女儿怎么样?” 军统和中统的相争由来已久,军统方面,马汉山得了明诚的好处,许多事情上确实他也和方步亭有点关联,让人守着,不让旁人打扰;然而中统站的人不吃这一套,好容易抓住了时机,便要来“录口供”。 “他们要我们怎么样还不清楚么?”方孟韦在门口冷声道,“没弄死我,就来逼死我的妹妹么?” 披头散发的木兰像个恶鬼一样,却在见到方孟韦的那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凄厉地尖叫起来,床头的所有的东西都被甩去了地上,枕头被子,还有手上挂着的点滴,统统甩开了,针头从皮肉里翻出来,鲜血横流。 中统的人后退了一步,木兰这个表现,确实是个疯子,然而那日里,木兰是唯一的生还者,这么多人都折了进去,她却又疯了。 这样没有办法交代。 “方副局长见谅。”中统的一个小队长说道,“是我们吕站长的命令。北平行辕已经下令彻查您受伤的事情,中统和军统,自然责无旁贷。” “怎么,还是我妹妹拿枪打我的不成?”方孟韦艰难地咳嗽了几声,“又或者是,把我抓回去问问?中统向来好本事,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一时局面有些僵持。 或许是为难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没有什么意义,又或许是真的忌惮方孟韦,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病房里终究只剩下了方孟韦。 “木兰,”方孟韦推着轮椅走近了她,“木兰,别怕,哥哥在这儿呢。” 木兰慢慢地,慢慢地,靠着墙蹲了下去,抱着一个枕头,压抑地哭了。 她从未这样哭过的。她从小就耍赖,撒泼打滚,不顺心就嚎啕,不高兴就大哭,从未像今日这样,抽噎的声音隔了一层棉花传出来,丝丝绕绕,肝肠寸断。 “木兰,”方孟韦伸手给她,“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个暮夏初秋时节。年幼的她被方孟韦紧紧地抱在怀里,头顶上一片鲜血染红的天空,她却在兄长的怀抱里,毫发无伤。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尽管她知道她的母亲死了,死在她的眼前——不,不是眼前,方孟韦挡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方步亭处理完积压的公务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下午的时候谢培东到了分行里,说是方孟韦执意要带着木兰出院,方孟韦向来是家里最听话的一个,此次却怎么也说不动。 方步亭摆手,表示随孩子们去吧。 案头上一份文件,不是公文,有心人给他递来的人事调动,明诚被军统撤职了——尽管不是明面上的,但是所谓的工作调动,却只撤旧职不提新职。 方步亭从来没有问过明诚如今在做什么,以前做过什么。然而父亲始终是一个父亲,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真的就陷入死地里去。 “明家确实养育了他,可惜他幼年太苦,所以执念太深了。既然他有生身父亲,我没有不放手的道理。” 那次明楼私底下登门拜访,和他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精明如方步亭,如何不知道明楼说出这番话的背后有多少无奈。 他却从明楼的寥寥数语之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明先生此话,与前头的行为不太一致啊。”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方老先生的私心,和我的私心是一样的。”明楼悠悠然地说道,“当初他走这条路,受了我太多的影响,到头来,我能推一把,便再推一把吧。” “年轻人,”方步亭看着永远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明楼,“世事没有这么理所当然的道理,我沉浮于官道与政治几十年,我知道你们的处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哪怕天翻地覆,也总有人能够逃出生天。” “总要去劝劝孟韦,不能这么胡闹。”谢培东见方步亭有些发愣,以为他又是劳累过头了,“你也一样,老骨头一把了,不要那么拼命。” “若是我这把老骨头拼命有用的话,我就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拼了。”方步亭拿出了公文纸,“你给央行发电,申请人事调令,我要调南京地方财政司秘书处明诚处长来北平,任我的机要秘书。” 谢培东没有一丝惊讶和犹豫,“是。”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锦云扯着朱徽茵,不许她给明诚报告。 “你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去坏阿诚哥的事。”朱徽茵把车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你快走吧,两个女人开车太引人注目了。” “帮我这一次。”锦云坚持。 “我没有义务帮你,真的论起来,明台的级别也没有我的高。”朱徽茵靠着椅背,“能走,为什么不走?你孩子都不要了么?” “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我先爱上了明台,才有了孩子,孩子是我们两个留下的,我却不能弃他而去。有些事情阿诚哥没有告诉你,我和明台这边确实是遇见麻烦了。我不能让他陷进去,你知道,明台身份太过复杂了。”锦云伸手去握住了朱徽茵的手,“你也不希望阿诚哥分心的不是?” “一个两个,都把组织纪律当成了什么?全部凭着自己的私心……一个接一个地准备去送死。”朱徽茵烦躁地抽了根香烟出来,“我没有这个权力管你,我不是你直线的上级。我要对我的上级负责。” 锦云下了车,又转身趴在朱徽茵的车窗上,“谁都有私心的,你也一样。他待你那么好,换做是你,你会牺牲他以求自保么?” 朱徽茵踩了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锦云没有离开的事情朱徽茵立马就告诉了明诚,通过小张传的消息,她已经没有办法联系上明诚了。 “事发突然,先生又刻意瞒了阿诚哥,他居然是从马汉山那儿知道自己被军统撤职的消息的。”小张说道,“还有,先生走之前说,这个联络点,以后不要来了,我会处理掉的。你按照之前的计划,逐步清理自己手上的东西,手下的人,能转移就转移,不能转移的,要保证绝对可靠。” “明台那边怎么安排的?”朱徽茵问道。 “不知道,我也没有见过他了,大概是阿诚哥另有计划。我说真的,你们弄了这么大一出,还背着先生……” “先生弄这么大一出不也是背着我们?”朱徽茵道,“你可千万别反水。” 锦云不愿意走,明诚多多少少也能料到一些。此刻却无暇管她,也实在不可能分心去管她了,他居然整整迟了数日才知道自己被军统撤职了。 职务无关紧要,而是这个动作,基本昭示着对明诚的清算要开始了。 他不怕,他既然做了,就早料到这一日的到来。 他只是难过,明楼居然一点儿风声也不漏,生生撇下他回南京处理事情。尽管他知道明楼要回去转移南京地下党和重整上海那边的力量,这是明楼的必须要做的事情。 是他的上级必须要做的事情。可是这么多年来,明诚从没有一刻,可以将上级与哥哥甚至与爱人清清楚楚地分开来。 可是明楼可以。他分得再清楚不过了,哪怕是半夜里的缠绵之后,他都能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下一步怎么做,仿佛前一刻的痴缠只是明诚的大梦一场,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刽子手,他的哥哥,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人。 明诚心甘情愿地做棋子,可是明楼却不一定只要他这颗棋子。 明楼给他留的那张纸条他没有扔。 明诚知道,明楼记得他写的每一首曲子,每一个音符都能默写出来。明楼不怎么弹钢琴,似乎也不怎么玩乐器,尽管明楼的音乐修养绝非旁人可比。 曾有一次明诚见他在保养一个小提琴,问他,是不是学过。 明楼答,少年时候学过,后来不太练习了。扬弓,跑了一段音阶。明诚不依,钢琴总是与小提琴合作,他希望明楼和他一起奏一曲。 那次明楼轻而易举地就拉了一首明诚新近写的一首曲子。明诚坐到钢琴前想跟上,他却停了。 明诚问他为什么。 明楼答,音乐是一个人至高的精神幻化而来,这样的享受实在是奢侈,也容易让人沉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分不清,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听听就好,就如唱戏,偶尔一两次为之即可。听戏之人入戏不过一时,唱戏之人却容易成为自己想象之中的角。 明诚诧异于一向现实主义的明楼能够说出这般的话来。 “人能心无旁骛地醉心于一样事物,实在是一件好事。”明楼拍他的肩膀,“我一直觉得,你午后弹琴,或是傍晚临窗画画的时候,真像是一本古书传奇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我弹的又不是古琴。画的也不是水墨。” “像油画,”明楼打量他,“层层渲染开去,哪怕是表面上的轻描淡写,抹开去,也是浓墨重彩的,实在得很。人如画,画像人。水墨不好,太淡,讲究意境,终究飘忽了些。古琴尚可,你京胡也不错,学古琴想来不难。” “我连戏都学了,学学古琴有何难,你唱几段的时候要我陪着和,怎么不肯和一和我的钢琴?” “你啊。” “我怎么了?” “改日你不替我伴奏了,”明楼道,“来一出霸王别姬,我为霸王,你做虞姬,如何?” “唱不来旦角,更演不了虞姬。”明诚啐他,然后兀自练琴去了。 时下想来,明楼何尝不是也只有那么一点儿醉心年岁最久的喜好了。 明诚自小,学钢琴也学声乐,声音好听却低沉有磁性,不过实在是唱不了青衣旦角,本身戏也是因为明楼喜欢才学了一些。 其实后来他很想和明楼说,他若是唱得来虞姬,明楼可不可以陪他演一出话剧。 巴黎那些年,他演过许多次罗密欧,却没有过一个心爱的朱丽叶。他也愿意为了爱情共赴黄泉,这样的死法,真让人向往。 他知道明楼的答案,他会笑他,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 明楼太现实,让谁活着,谁就得活着,让谁去死,谁就得去死,做梦的权利,都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 78 明楼突然出现在南京地方财政司,是很多人始料未及的。 有人希望他回来,有人很明显不希望。 最近一个月,所谓的查贪腐一下子风声紧了起来。眼见着财政司里几个无关紧要的处长都被请去喝茶—— 请去了军统喝茶,自然没有出来的道理。 战争胜利之后,首要任务便是复兴经济和重建城市,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钱牵扯不清,和钱有关,自然就有人打主意。一地的财政司,明显就成了最紧要的地方。 这也是明楼突然从南京军统站站长这个位置上下来的原因——明楼可以是中立派,也可以是所谓的顽固派,甚至可以倒向其他人,唯独不可能倒向少壮一派。 两位副司长恭敬地将明楼不在的这段时间的公文呈上,条理清晰地报告着最近的公务和一些人事调动。 “还有……”原本分管海关处的陈副司长顿了顿,“这个月的海关税务,和前段时间的出入很大,我是按照规章走的,具体的问题,我已经呈文了。另外关于走私的问题,这周海关扣下了两条船……” 明楼重重地放下了茶杯。 陈副司长一脸平淡,目不斜视。 “我倒不知道,就这么点时间,陈副司长找到了大靠山啊。”明楼坐着,不怒自威,“我记得,当初你并不是分管海关处的?” “明司长,我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这个三十余岁的男人,长得有些瘦削,原本就不甚说话,是个沉默办事的人,“您忘了,当初能够管海关的,事实上只有明诚处长一个人,所有的账目和处理的公文,我确实不知道。” “年轻人,你坐到这个位置不容易。”明楼看着他,“这是何苦?”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陈副司长恭恭敬敬地,“我以为我坐在这个位置,就是要履行职务的。” “滚出去。” 陈副司长退出去了,另一位庞副司长才上前了一步,“司长……” “说你自己的事情。” “人事处有些调动,您看……” “人事调动你先别管。”明楼坐正了一些,“你去海关一趟,拿着我的命令,该通关的通关,不该扣的赶紧放开,那个人……” 庞副司长会意,“恕我多问一句,明诚处长他……” 以往这些事情,明楼从来不会假手他人,其中的人情,各处的关系,统统都掌握在明诚的手里。 明楼打开自己的抽屉,从最深处翻出一本笔记本,“上面列了一些紧要的人,还有他们的代理人的联系方式,你拿了我的公章,遇见什么人,就按照上面的备注处理,碰上不知道的,就打电话给我。此外,本月的商业税,一些条目,你知道轻重,不要让那个该死的碰,你原先是学……” 梁副司长有些惶恐,“不是学经济的……” “我会吩咐实业处的人帮你。”明楼蹙眉,碰上个连假账都不能圆满的人真是费力,“如果是涉及到与孔宋两家有牵扯的人的产业税单,你直接拿来给我。” “陈副司长最近……跟得紧,而且在明面上,找不到他的错处。” “随他去吧。”明楼挥手,“总不能他刚出了我的门就死了吧?留着他,至少知根知底,也不够精明,省得以后来个难以捉摸的人。” “是。” 庞副司长退出去之后,明楼才伸手解开了一直扣得过紧的制服领扣。原本衣服都是定做的,他也应该没有这种时候还能长胖的道理。 脱了仔细看看,明楼发现是制服清洗不当,缩水了。 认真算起来,明诚不在南京,也近两个月了。离开之前吩咐了这么多,秘书处的人做事还是乱七八糟的。 以前明镜骂明楼把明诚使唤得团团转,明诚明明是个天才,当年学什么都极易精通,就算不愿意做艺术家,管理公司做做顾问什么不好,偏偏要当明楼的私人助理。哪怕是走上了报国的路,也是明楼的副官。 明镜私底下问过明诚很多事情,明楼知道,也知道明诚多半会漏点口风给明镜。明镜渐渐地也不再说明楼了,抱怨也少了,明楼问明诚到底和明镜说了什么。 明诚笑笑,说他只是和大姐说,上战场可以光明正大地马革裹尸,可是如今,却可以在黑暗里艰难地活着。 大姐到底害怕失去我们。明诚如是说。 明楼却知道,时至今日,他已经失去上战场的机会了。 黄秘书战战兢兢地送了杯茶进来。 “你最近和阿诚有联系吗?”明楼问她。 黄秘书有些忐忑,“没有……” “若是没有联系,怎么突然就知道下午不能给我泡咖啡了?” 黄秘书有些腿软:“这个……司长,我……那什么,咖啡泡完了,我不知道阿诚哥……明诚处长在哪儿买的,所以……” 明楼伸手拿茶杯的手停了停,“你出去吧。” 明诚去北平的时候,大概也只是以为自己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而已吧。 许春秋对明楼的出现不意外,意外的是他回南京的速度。 “明先生回来是好事,最近许某人真的是四面楚歌啊。”许春秋半真半假地感慨,“不过明先生确实是个搞经济的好手。” “许主任谬赞了,左右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许主任,近来风声紧,有些事情,收敛一些的好。”明楼扔出来一个文件夹。 许春秋自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也不急,“我相信明先生的能力,明先生能够摆平,我也放心。” “我离开时间也不长,眼看着,南京这是要变天啊。”明楼晃着茶杯,“我可等着和许主任合作愉快呢。” 许春秋慢吞吞地打量着手里的一支钢笔,“有件事情,许某人不明白。” “许主任但问无妨。” “我一直以为明先生是最懂得明哲保身的,何苦引火烧身?”许春秋给了明楼一个文件袋,“关于王处长夫人和公子的事情,我不好明着查,大致了解了一些,仿佛是有内线告密,说是王处长殉国前,留了机密的文件给王夫人,说是让王夫人留着保命的。” “王天风不是这样的人!”明楼斩钉截铁。 “恕我直言,明先生着实不应该去掺和这样的事情,王夫人身上若是什么都没有,事情自然会过去的,您出手了,您觉得别人怎么认为?重要的东西,要么在女人身上,要么在兄弟身上,您说您是王处长的谁?” “我和他确实不是兄弟。”明楼起身,整理西装,“许主任并非出身军统,您不明白。” “我其实很好奇,当初戴局长如何把你们聚集起来的,从乡下小子,到一个显赫家族的独子,”许春秋笑了笑,“戴局长看人的眼光,太毒。” 王夫人和王平其实就关押在南京军统站里,明楼赴北平的第二日,两人就被带到了南京。 其实许春秋说错了,他们关押王天风遗孀和孩子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从一个女人的嘴里问出什么,不过是摸准了明楼的脉门,明楼怎么可能不管自己过命的兄弟的妻儿。 “怎么,人才走,茶凉得真快啊。”明楼站在军统站的门前,两个特务拦住了他。 “明司长,抱歉,属下只是按命令办事。” “那你就去办事。”明楼独自站在黄昏之中,日光西斜砸在他的制服上。 明楼很快就被请了进去,坐在他曾经的办公室里——他从继任南京军统站的站长以来,就没有真正坐过的办公室里。 新任的南京军统站站长,周高印,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有些发福,看起来言笑温和,好整以暇地坐在明楼的面前。 “明先生来得突然,手下人怠慢了。” “周站长,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您等的就是我上门的这一天。”明楼和周高印正对着,“把王天风的家小扣在我任职的地方,做得真出色。” 周高印仿佛刚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一脸愧意,“哎呀,我是忘了吩咐手下了,明先生如今,还是南京军团战的顾问不是?撤职的只是明副官而已。明先生,手下的人,有空多教教年轻人,既然撤职了,该交出来的东西,就交出来,省得以后的人办事麻烦。明先生忙于复兴经济,一时疏忽了,也是正常的。明副官就不应该了,副官,就要有个副官的样子。” “周站长,”明楼冷笑一声,“我的人,轮不到您来教训。” “也罢也罢,”周高印摆手,“我们只是例行地询问一下王夫人。明先生,我们军职的级别一样,你知道我需要什么东西。王天风手上的那份名单,到底在哪里。” “我不做亏本的生意。”明楼道。 “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周高印看着明楼,“你和毛局长顶着,有什么好处?戴笠还能活过来保你们?” “我做事情,一码归一码,做生意,一桩归一桩。”明楼撑着座椅的扶手,“戴局长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么多年,从巴黎到上海,我鞠躬尽瘁,我甚至亲自参与了送我弟弟上死路的计划。王天风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初亲自把自己送上死路保住了我的潜伏安全,这笔账,我还没有算清楚。至于毛局长……”明楼冷笑,“毛局长继任至今,都没有停止过清洗戴局长的人,轮到我,又有什么稀奇。” “明楼啊,”周高印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这番话,王天风说出来,很正常,你说出来,就太稀奇了。” “你若说你不知道那份名单,我不信。”周高印戴上眼镜,透过镜片,明楼冷漠的面容格外清晰,“军统培养过一批死士,数量不多,但是却是唯一的一批最精锐的力量,有一部分,潜伏到了日伪政府的要员身边,这也罢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周站长,觉得我是死士,还是已经死透了的王天风是死士?” “哪里的话,你这样的人,这样的地位,从来都是让别的人上死路,去保住你的位置。”周高印道,“可是有的人,潜伏的可是党国要员的身边,这可是让人心寒啊。” 明楼不为所动,“周站长这番话说出来,不也让人心寒?” 周高印却不接明楼的话,“一份名单,还有一份,当年重庆到上海一线,军统参与走私的真正的账本。王天风是重庆站的人,你是上海站的人,王天风既然死透了,你手里总有吧?” “军统为何走私,你不知道?不走私,前线的军火物资的花销从哪里来?”明楼一掌拍在桌子上,“周高印,你当初龟缩在重庆后方那么多年,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你被降职,怕是有过疯子的手笔吧?如今秋后算账,你跑得挺快啊?” “当年疯子四处乱咬,是为了什么?”周高印也站了起来,“你的宝贝弟弟,炸毁了一条军统的走私线路!为了一个捡来的野小子,你和王天风拼了身家性命都要保他!我为什么突然被调到昆明去?我手下的下线查到了那个该死的小子炸毁走私船的证据,还没有到重庆,人就死了!真不知道,宁站长在监狱里蹲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开着庆功会呢?”周高印咬牙切齿,“何止是降职?我差点被派上了西南前线,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什么军统站长!只有一个副官手下的站长!王天风以为把我弄走就万事大吉了?” “你拿走了明台的档案?”明楼一瞬间就明白了,“疯子做事永远不干净,当初怎么没有弄死你?” “明台?毒蝎?”周高印沉声道,“他造成的什么后果,你不知道?一条走私香烟雪茄的船是毁了,后面的船呢?三船的黄金不见踪影,你敢说,背后没有你的手笔?” “我家弟弟任性,加上对钱没有概念,说不准把黄金沉海底玩儿去了。”明楼重新拉过凳子坐下,翘着腿,“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你他妈的翻什么旧账?” “套我话?”周高印翻出根烟,划了几次火柴才点着,“明楼,我最后说一遍,交出那份名单,还有真正的账本,你明哲保身,我也完成任务,皆大欢喜。” “你一把年纪,还是那么天真,被人当狗使,抓了我这只兔子,你还有用处?”明楼合上了茶杯的盖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有名单和账本?” “你是王天风的生死搭档,过命的兄弟。” “王天风亲手挟持了我幼弟进军统,逼得他上了死路,你觉得我和王天风是过命的交情?”明楼一把扯下了周高印嘴里的烟,“周站长,您套话的技巧太低劣了,没有证据,想逼着我承认,不可能,我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和王天风早就决裂了。你扣下了他的夫人和儿子,对我是没有什么用的,我连自己的兄弟都填进去两个了。这次过来,说白了,我明楼不欠人东西,他王天风,当年到底是他死了,我才在上海日伪政府站稳了脚跟。” “若是无用,你如今就不会站在我的眼前了。” “我想你忘了一件事。”明楼扔了他的烟,正了正制服的领子,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王天风任职军校教官多年,学生可不止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你怎么知道,你自己的手下里,没有奉王天风为恩师的人?” 周高印一怔。 “周站长,您好自为之吧,王夫人和王公子的事情,我或许不能强行让你放人,那又如何?我先告诉你也罢,哪一日你若死于非命,别记在我的头上。你以为,疯子这个名号是大街上捡的?” “站住。” 周高印站了起来,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王夫人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口,搂着王平。两人都是衣冠整齐,面色虽然苍白,却没有受伤的迹象。 明楼心里紧了紧,他不怕王夫人听见那番话,事实上他知道那背后有一间小屋,周高印这些把戏,在明楼眼里不算什么。 王夫人,只要大发雷霆,声泪俱下地控诉他,哪怕冲上来,拳打脚踢撕咬他,都好。 然后她可以把所有的事情赖在他的头上,毕竟这些年她真的生活清贫,没有任何人接济,她丈夫的同僚,朋友,学生,一个都没有见过踪影,孤儿寡母,陷入如今的这番境地,为了自己的孩子,她肯定会全力活下去。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然而明楼在王夫人的眼里看不见半点儿愤怒。 “王夫人,”周高印转身对着王夫人,“您可听清楚了,事到如今,您应该实话实说了么,您何必保一个害死你丈夫的人?他可从来没有想过救你们母子俩,您把您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一了百了,那份名单和账本,对您有什么用处呢?” 明楼等着王夫人的歇斯底里,然而这个女人的眼底里,却是极端的悲伤痛苦,独独没有半分怨恨。 “明先生,”王夫人慢慢地走近了,明楼看着这位悲伤的母亲,冷着脸,他后退了一步,“王夫人,您好自为之。” 明楼希望她愤怒,暴怒。 王夫人停在了书桌旁,“明先生,天风做事情,不留余地,我知道的……明先生,对不住了,他害死了你的弟弟……送了很多孩子上死路,为了国家……” 周高印刚想插话,却眼见着王夫人突然倒退了一步,捏着领子,低下了头。 明楼和周高印同时扑了上去,然而慢了一步,两个军统特工出身的人,竟然比一个重庆的小女人慢了一步。 鲜血从她的动脉里喷涌而出,溅了明楼和周高印一头一脸。 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块小刀片,方才的那一瞬间,从领口处扯出来的,然而刹那之间划破了她的颈动脉,非常精准,伤口细小却精确地划破了整条动脉。 她安静地倒下了,再没有一句言语,睁着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她的孩子。 寂静了几秒,王平才撕心裂肺地大哭了出来。 孩子张大着嘴巴,似乎是在喊“妈妈”。凄厉的哭声犹如地狱里的含冤而死的恶鬼。 周高印瘫坐在地上,“怎么……怎么就……怎么就死了……” 他仓皇地看向明楼,他虽然一直在审讯王夫人和王平,然而上面早就有命令,决定不能让这母子俩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不能用刑,务必要问出实质的东西来。 独独没有想到,王夫人居然刚烈至此。挑在这个时候,一死了之。 周高印原本是不担心敲不开王夫人的嘴的,这个女人是母亲,母亲怎么可能没有弱点呢?她不要她的孩子了吗? 王平挤开了明楼,抱着母亲的脖颈,嚎啕得几乎断过气去。明楼紧紧地拿着那片刀片,“说!” “我他妈的说什么!” “你们!”明楼暴怒地站了起来,“你们到底拿什么威胁她了!” “她自己的儿子!她自己这个样子!像是要这个孩子的吗!”周高印也跳了起来,“她把事情说清楚了,不就能带着孩子离开了吗!” “你们拿王天风威胁她了。”明楼看着王夫人的尸体,“对不对?” “一个死人,怎么威胁她?” 明楼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变故来得这般快,他独独没有算到,王夫人居然会走出这一步,他和周高印想的一样。 一个母亲,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孩子。 满室的血腥味里,明楼却突然想起了王天风曾经说过的话。 “她等了我也有一阵子了,我们从小认识,我总要对人负责的。” ——————————TBC———————— 79 明楼和王天风这样的人,真的想结婚生子,本就不是易事。 不是找不到女人,而是这样的身份,到了这个级别的特工,是不能擅自恋爱结婚的。 人总是有弱点,血缘之亲天生的,没有办法。何苦要再拖上一个爱情。何况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捉摸,又最容易让人发疯的东西。 当初王天风轻描淡写地告诉明楼自己有家室了。明楼没有细问,但是隐约也是知道王天风肯定是费了不少周折的。明楼之前为了保住明诚,也为了防患于未然,送明诚进军统的时候就和戴笠直说了两人的关系。 这是可以的,明诚也成为了军统的人。 王天风不一样,他的女人,至始至终就一直是一个普通人。 然而一个普通的妇人,竟能这般决绝地赴了死路。她断没有特工的本事,能够在生死之间还可以取人性命,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绝境之时绝对不成为王天风的软肋。 王平发了疯一样,紧紧地捂着母亲喷血的创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明楼拉不开他。 人的血总是有限的,渐渐地便流尽了,王平坐在血泊之中,再也哭不出声音来。 周高印知道自己摊上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王天风,一个殉国的高级特工,一个无可争议的烈士的遗孀,被生生得逼死了。 她一死,再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谁信呢,一个母亲,忍心抛下自己的孩子去死。除非是有人一开始就逼得她没有活路了。 “明……明司长,”周高印咽了咽口水,“怎么……怎么是好……” 明楼一直站在王平的身后。 这个孩子其实长得更像他的母亲,眉眼之间并没有王天风的凌厉。他今年才十岁,王天风六年前就死了。明楼甚至不知道王平对王天风,除了王夫人所说的话之外,还有没有具体的印象。 “你问我?难道逼死王夫人的人是我?”明楼开口了,“为了一份不知道有没有的名单,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账本,你们逼死了一个烈士的遗孀。” 周高印如何不知道明楼话间的意思,“你这是要独善其身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审讯她的?让她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去死?”明楼看着周高印,“王天风没有任何的家人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个儿子,王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不管王天风的独子。” 周高印闭上了眼睛。 王夫人是死在军统站里的,他逃不脱责任了。明楼说对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份名单真的就在王夫人或者明楼的手上,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明楼真的就拿走了那份真实的账本。 他们扣下王夫人母子,就是想找明楼这个突破口。 王平搂着死去的母亲,生生和他们僵持了一个夜晚,黎明时分,终于脱力地昏了过去。 明楼抱起了王平,周高印疲倦之极,却还是制止了他。 “你逃不过问责了。”明楼冷眼看着,“你最好彻查一下你的手下,到底是谁,让王夫人下了决心去死。谁还能比她的亲儿子更重要?” 周高印听出了明楼话间的余地,“我想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王夫人的死讯是藏不住的,上层的问责也就罢了,万一真的像明楼所说的,王天风往日的学生徒弟找上门来,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替她收尸,至于王平的下落如何,交由我处理。我们之间的合作,会有机会的。” 周高印沉默了一会儿,默许了。 明楼把王平抱回了自己家里。 家里一室冷清,没有旁的人。 王平安静地躺在明楼的床上。十岁。然而明楼知道,以后这个孩子,注定不会再有当初那样清澈见底的眼神了。 明楼这时候才觉得愧疚排山倒海而来。他这才发现他没有办法面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和王夫人一直告诉王平,他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他却亲眼看着自己母亲死去。他没有得到过多少父亲的爱,唯一的亲人,自己的母亲又因为父亲的缘故而死去—— 早晨的时候王平醒过来一会儿,却没有任何反应。明楼伸手摸摸他的头,他没有躲,可是触手就是滚烫的温度。 明楼不擅长照顾孩子,拿起了电话,准备让人把刘婶接过来,顺便找个医生。 王平却从床上翻身而下,抓住了明楼的手臂,直愣愣地盯着明楼。 明楼放下了电话。 “明叔叔。”王平仰着脸看明楼,红肿的眼睛,因为高烧的缘故,脸也通红一片。 明楼抱起了他,把他放在书桌上坐着。“你恨我吗?” 王平低垂着眼睛,“妈妈说,她想和父亲在一起。” 明楼沉默了。 “妈妈不要我了。”王平喃喃了一句,“她很想很想爸爸,每天都和我说,她和爸爸从小就一起长大,几十年了。” “你父亲,是一个真的英雄。”明楼摸摸孩子的头发。 “我知道的。” 周高印焦头烂额。 对王夫人的审讯,全部都有录音,他反复地听了无数遍,找不出任何的原因。他一度怀疑王夫人是不是刻意要把明楼摘干净——但是这种只存在于下级保住上级的情况里,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至于想得到这么多。 她普通,但是又不普通。干净利落的自尽了。看得出来是早做了准备。报告一交上去,周高印就被训斥得灰头土脸。 王夫人学这样的本事,怕是当年为了以防万一落在日本人手里准备的,如今却被自己人逼死了,当真是个笑话。 他不得已把录音统统给了明楼。 明楼第二日便来找了他,指了条明路,交了几个名字给他。 周高印照做,推出了几个参与过审讯的人,推说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在私底下审讯的过程之中,威胁了王夫人,若是不趁早说出名单和账本的下落,就让王平生不如死,还说手里掌握了王天风贪污和养情妇的证据,王夫人不必为了一个负心汉死扛到底。 明楼半真半假地在王平身上画了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拍了照。又造了些所谓的王天风贪污和送高档礼物给妓女的证据,一并交给了周高印,周高印统统栽赃给了明楼写出来的那几个人身上。 那几人百口莫辩,明楼有的是制造证据的办法。 王夫人原本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保住儿子还是保住王天风留下的东西而自尽,此刻被生生说成是他们让王夫人以为自己一片痴心错付许多年,绝望而死。 明楼造了证据,又故意造得十分之假,到头来,变成了他们故意伪造证据胡乱攀咬,王夫人是他们逼死的。 周高印其实知道明楼的算盘,被他推出去当替罪羊的那几个特务,并不是他的心腹,背后可是有点背景的,说是军统站的人,其实暗地里给这段时间查贪腐的人推波助澜,财政司几个处长都被查出了问题,眼见得马上就要查到明诚的头上了。 如此运作一番下来,周高印受了问责,却保住了官位。 明楼这几日下得棋,着实毫无破绽。 那几人确实会对明楼不利,明楼没有躲避,然而这正好说明了,他们急功近利地想从王夫人口中得到确切的情报,指证明诚,因为军统里的人都知道,明诚是事实上当年上海重庆一线走私线路的第一代理人。 急功近利,所以才会害死人。 若不是周高印亲眼目睹了明楼那日的悲伤和绝望,他都要相信明楼是故意逼死王夫人,来走活这盘棋的了。反应速度着实够快,借力打力,一点儿也没有烧到自己身上。 只有明楼明白,王夫人为什么决绝地上了死路。 录音很长,可是明楼听明白了很多事情。王夫人或许一开始是为了儿子,有些害怕的,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却在审讯之中,听明白了一件事。 这份名单和账目,绝对和王天风有关,而且很有可能,会让王天风成为一个过街老鼠一样的人。 不管是不是从她的手里交上去,只要交了,王天风就成为了罪人。 王天风当年在日伪政府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多年后才等来正名,成为了烈士,一朝一夕之间,眼看着就要再次成为罪人了。 她太明白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许国,国家就是他唯一的信仰,连死都没有丝毫犹豫,用自己的死亡来布局,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做得到。 录音吱吱呀呀地想着,时不时传来审讯的人痛骂王天风的话语。 明楼哪里能不明白,王夫人如此决绝的原因。王天风生前从不在意名声,做事狠辣果决,自己的妻子,却要用一死来维护他的清名。 明楼不知道自己那日的一番话对王夫人有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个妇人眼底里全都是悲伤愧疚,她居然向他道歉。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王夫人,他的弟弟没有死,而且他的弟弟,是王天风最钟爱的学生。那些王天风一手栽培出来的人,都是报国的英雄,没有一个孬种,不是王天风送他们上的死路,而是他们为了自己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上了不归路。 王平这些日子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明楼让刘婶在家里住下,陪着王平。 他仍旧在外奔波,财政司平日里的公务本就堆积如山。 王夫人的死,到底给了他喘气的时间。她的死在军统内部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动。不管是不是王天风的旧识,一般人也不免生出狡兔死走狗烹之感,为了稳定人心,毛人凤也暂缓了查那份名单的事情。 明楼再和明诚通电话的时候,距离王夫人之死,已经半个月了。 之前明诚给他打过电话。 明诚在北平,风声鹤唳之中步履维艰,一点点地处理事情,处理手上的力量,却在那一日回家的时候,突然被方步亭告知自己已经被调任他的机要秘书了。 明诚不信,然而谢培东给他的公文上,确确实实地盖着南京财政司的公章,上面“同意”二字十分刺眼。 明楼就像签一般的寻常公文一样,决定了他的去处。 “这也是常事。”谢培东慢吞吞地说道,“行长身居要职,栽培自己的儿子,也是惯例,许多要员都是这样做的。孟敖不在身边,孟韦也没有学过这些,行长的身边,总要有一个儿子。” “爸,您明知道我……” “孩子,我不过问你在做什么。”方步亭长叹了一口气,“有这样一个身份……你做什么,都容易些。” 明诚险些绷不住落泪,又觉悲从中来。父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本能地觉得自己的孩子有危险。 明诚连夜打通了明楼的电话,说了一大通,对面都没有反应。 明诚连唤了他几声,明楼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阿诚,王天风的夫人死了。” 这个消息简直就像霹雳一样,轰得明诚说不出话来。 “自杀。”明楼补了一句,“王天风什么都没有让自己的女人沾手,到头来,不知道和知道都是一样的下场。” 明诚知道明楼难过,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王平怎么办?” “我说不出收养他的话来,到底,王天风和王夫人的死,都是和我有关的。”明楼不自觉地又摁住了太阳穴,他的头痛发作得一日比一日厉害了,“你在你父亲身边……也算是任务吧。” “你别骗我了。”明诚低声道,“他的身边,有崔中石,还有我姑父,甚至连明台都可以算上,何必要再加一个我?” “这只是给你一个更好的身份,你在我身边,永远被人看作是副官和仆从。”明楼道,“方步亭的三公子……你做事情,方便一些,起码不是一个随时都可以牺牲的棋子。你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吧。” “是。” “明台有消息了吗?”明楼问道。 “没找到人。”明诚冷静地撒着谎,“这也不是坏事,我已经托我姑父往延安那边查了,说不定他和锦云沿着以前的路退走了,或者是延安方面另有命令也说不定,毕竟我们不是明台直线的上级。” 工作不交叉也是一个原则,明楼没有怀疑,“大姐那边呢?” “已经安全到了巴黎了,为了明安,大姐知道轻重的,明台和锦云的事情我也骗过去了。” “一时是一时吧。” “哥,”明诚唤了一声,“走那么急,之前说要的画也不带了。” 而且明楼还没有见过呢。 “留着,你收着,以后挂在房间里,不让大姐收起来。” “我房间有的是画。” “好好好,”明楼顺着明诚的话往下接,“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嗯。” 长歌行 80 明楼让刘婶在家里住下,陪着王平,自己一个星期里却有五六日不在家里。 王夫人的死带来了暂时的平静。 明楼原本财政司里就一摊子事,还要应付一干不同派别的人,从中斡旋。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明楼在经济和政治之中沉浮二十余年,应付得来。 暗地里,南京地下党的组织关系却成了很大的问题。叛徒至今没有被击毙,没有人知道到底多少信息泄密了,出于保护同志和力量的需要,以及避免再次出现上海地下党的全军覆没的惨案,转移的事情也要逐步提上日程。 可是沪宁一带,向来是斗争的重点,不可能完全放弃。 转移了可能出现危险的人,却又要重新组织新的力量。上海地下党也不能出现真空,南方局目前在全力查处泄密事件和可能存在的叛徒内线,一时间风声鹤唳,上海地下党的重建也由明楼代为处理。 明楼自己翻译的绝密电文。 公文,通篇,都没有出现青瓷和夜莺的只言片语。 沪宁一带的地下党工作,多年来,青瓷和夜莺都是行动线的中坚力量,如今却找不到踪迹了。 要么是成为怀疑的对象,要么是要保持静默,避免折翼。 明楼其实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当初在上海,走私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是明诚在经手。而夜莺不动声色地潜伏在76号里,得了许多的便利,做了许多明诚不能出面做的事情。 一环扣一环。明诚和明楼走了两条线,物资,黄金,军火,流水一样地支援重庆后方和国军前线。这条线路同时也成为了敌后根据地物资的重要来源,甚至成为了人员转移的重要中转站。 情报网之所以成网,便是线线相连,环环相扣。 明楼从头开始,自上而下,逐一地梳理各组各分区的人。这些年来几重身份的苦心经营,午夜人静的时候,明楼有时候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临死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明楼才十岁,明镜十七岁。 明楼在病床前挺直着脊背,憋着眼泪不往下掉。明镜跪在父亲的病榻前泣不成声。父亲拉着明镜的手,说,家里从来不把明镜当旧时代的小女子养活,明镜应该是花木兰,是女丈夫。父母先走一步,家里的一切,还有年幼的明楼,就靠她了。 父亲临终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着要明楼以后做一个本分的学者。 明楼一直觉得愧对父亲。 如此一来,日子便过了月余。 明楼又是数日都办公室里或者财政司附近的酒店住着 。明诚不在身边,他又不习惯别人跟着自己,过得也随意了些,虽然不至于邋遢,总是比不得以前的神采奕奕。 看来以前明诚的戏言成了真,他总说这些年呕心沥血地,就是为了让明楼再也离不开他。从一衣一鞋到一茶一饭,甚至是打领带擦皮鞋之类的琐事,当真是再也不能习惯别人了。 刘婶的电话却直接打到了他的办公室里。电话里,刘婶有些吞吞吐吐的,说不清楚,只说是王公子希望他回来一趟。 明楼顿了顿,说马上。 这些日子,王平再也没有哭闹过。安静得很。明楼原本想把王夫人送回重庆老家安葬,他问王平外祖家里还有没有人。 王平说没有了,外公外婆还有舅舅一家,在重庆的时候被炸死了。 “妈妈不想回重庆。”王平那日是这样和明楼说的,“妈妈一直想去上海,她从来没有去过,她说那里是爸爸殉国的地方,以后我长大了,她走了,也要把她埋在那里。” “您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爸爸埋的地方?” 王天风哪里有葬身之地,他当年身死,就直接曝尸在那片乱葬岗里,彼时正是死间计划最紧要的关头。后来还是明诚找了机会,将王天风就地埋在了那里,旁边就是于曼丽埋骨的地方。那片乱葬岗里,是无数民族英雄的忠魂。 “我会让你的父母在一块的。”明楼道,“但是我不能带你去。” 王平没有说什么。 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明楼知道在这个孩子的心里,这个世界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美好的样子。他不善于照顾孩子,当年明诚被领回来的时候,也是十岁。可是这不一样。明诚总说当年昏倒在他的学校门口,是上天给了他再世为人的机会。那么王平此刻呢,谁夺走了他唯一的亲人?谁又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刘婶挂了电话,王平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翻着一本书。 明楼之前说了,王平在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东西可以翻,要什么就和刘婶说。王平是一直睡在明楼的房间里的,有时候也翻翻明楼的书。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特地让先生回来。”刘婶说道,王平这一日进了明诚的房间,然后就一直在看一本书,刘婶不认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仿佛也不像字,王平说想要这本书,想和明楼当面要。 “阿诚挺好说话的,他的事情先生也说了算,你要拿就拿走吧。”刘婶道,“晚饭想吃些什么?” “您以后不要叫我王公子。”王平道。 “您这哪里的话。”刘婶道,“不过先生不怎么吃辣的东西,今晚我单独给您做面吧。” 明楼回来的时候,刘婶还在厨房里忙活,王平愣怔地呆在客厅里。 “这是怎么了?”明楼脱下外套,挂去一边的衣帽架上,走近王平,“是有什么事情么?” 王平抬脸看他。 明楼坐在了他的身边,发现他在看一本明诚的曲谱,明楼知道王平没有学过音乐,“怎么看这个?想学?我请先生来教你。” 王平将琴谱哗啦啦地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原本是空页,泛黄的纸张上,却是一张画像——王天风的画像。钢笔画的速写,几笔线条之间,画的是王天风似笑非笑的脸,眉眼很是传神,微蹙的眉间,微微挑起的嘴角,眼睛里半是精明半是算计。照明楼以前的话来说,王天风常常这样欠揍,如果露出这样的表情,多半是算计什么人成功了。 明诚确实喜欢随手画东西,明楼看了看这本曲谱,上面标了年月,大约是那一年,明诚第一次见到王天风的时候,那会儿王天风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关系,言语之间常常刻薄脸皮薄的明诚,明诚多半是敢怒不敢言,于是乎在笔下泄愤。 “我想要这一页……” 王平话还没有说完,明楼就欻拉一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递到了王平的手里。 王平捏着那张泛黄的纸张,眨了眨眼睛,一滴两滴地,眼泪慢慢落下。 “孩子,”明楼长叹了一声,握住了王平的手腕,“你可以恨任何人,唯独不要恨你的父亲。他……真的是个英雄,也真的很爱你和你的母亲。” “我记得,爸爸和我说,去上海给我买最新的小火车。”王平小心翼翼地将这页画像叠了起来,“后来,爸爸就没有再回来。” 孩子说这样的一句话,却像一个久经世事折磨的人一样地云淡风轻。 明楼心中大恸。 “我能回家么?” “你一个人,没有人照顾你。”明楼翻弄着手里的琴谱,“你若是不愿意跟着我,我找人照顾你,你父亲还有一些学生……” “不是。”王平摇头。 “你恨我?还是恨你……父亲?” “不是。”王平渐渐地握紧了拳头,“我答应过妈妈,以后,就做一个最普通的人,平平安安的,替爸爸活下去。” 可是那个时候,他的母亲没有告诉他,她也会死。 明楼看着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悲从中来,无处可以排遣。生死若是可以相替,没有人愿意自己在乎的人去死。 第二日,明楼自己一个人带着王平去上海。到了地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这一片乱葬岗,或者说是当初日伪政府的刑场,在战争结束之后被人稍加平整,也栽上了一些树,看起来就像一片普通的荒地。 明楼知道这里埋了很多人,可是他也不知道,王天风到底葬身何处。 每一寸土地,都渗透了烈士的鲜血。 王平抱着母亲的骨灰,跪在了地上,一寸寸地用手挖着泥土。 十一月了,上海的深秋,也开始萧瑟了起来。南方的草木不会枯黄,却会带上萧索的气息。天昏沉沉的,几排乌鸦从身后飞了过去。 明楼一直站在王平的身后,看着王平埋了他母亲的骨灰。他没有堆起坟包,用手平整了土地。 “孩子,你要记着,这个国家有无数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他们浴血奋战,填进了血肉之躯,为的就是要让像你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孩子,能够活在平平安安的新世界里。”明楼掏出了那块手表,擦擦干净,重新戴在了孩子还显瘦小的手腕上。 “他敲响了自己的丧钟,却带来了希望的声音。” 明楼站在这片土地上,久立无语。 曾经他也想过,会不会有一日,他也葬身于此。年少之时读史,仰慕卫青,也仰慕霍去病,铁骑深入匈奴腹地,保家卫国,燕然山上勒石刻功而还。进则开疆拓土,退则守国护民。哪个男儿没有过沙场驰骋的梦来?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了地平线。 明楼领着王平回了原先的家里。门口原来明公馆的牌子,在他们一起迁去南京的时候揭了下来。然而明楼一下车就见到干净的牌子又挂上了,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阿香就站在房门口。她怀孕已经七月有余了,肚子看起来大得有些吓人,还和之前一样,等着人就不由自主地一边踮脚一边张望。 “大少爷?”阿香迎了上来,笑得一朵花儿一样,“怎么您自己开车回来啦?阿诚哥呢?” “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阿诚,没良心。”明楼故意叹气,将公文包递给了阿香,“这是王平,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阿香怀孕之后胖得厉害,脸都圆了一圈,越发显得和气讨人喜欢了,笑着去牵王平的手,“王少爷。” 王平大约是觉得阿香实在是看着和气,便也对她鞠了一躬。 明楼其实不知道阿香已经月份这么大了,之前阿诚告诉他的时候仿佛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阿诚说你怀孕了,还没有生……我还以为……也难为你了,特地把你从苏州接了过来。”这边也将近一年没有人住了,明家原本人口就少,一直都是阿香在张罗,明楼也不想找别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阿诚哥随口说说罢了,之前他也来看过我。”阿香把两人领进了门,“我十岁那年就来了明家,在这儿比我在我妈妈家时间还长,您见外了,阿诚哥是出去办事了?” 明楼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杯茶,“你阿诚哥还在北平,在他父亲那儿。” “没跟您回来?”阿香有些吃惊,她可是从来没有见过明诚不跟着明楼的。 明楼笑笑,“那也是他父亲家,他有父亲兄弟的,方家的三公子,还当他是我的秘书啊?” “前两年大小姐让我改口叫他二少爷,他自己都别扭,现下您一口一个方家,也没有见着您有胆子叫他三公子去。”阿香一面挤兑明楼,一面又拿了湿手帕给王平擦脸。 “明先生。”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给明楼鞠躬,“小公子。” “这是刘和吧?”明楼听明诚提过,阿香嫁的是同村里一个老实人,“现在在老家做什么?” “能做什么?”阿香笑道,“他呀,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我们在镇子上开了个铺子,他有时候也做短工去。” 刘和笑得有些憨厚,“阿香嘴皮子厉害,她看着店里。” “这丫头,从小就机灵。”明楼也笑,“以前连明台都说不过她。” 小夫妻俩笑得甜蜜得很。他们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金玉堂皇的生活,却都是些点滴平淡的幸福。 刘和张罗的晚饭。明楼只是说自己要回来一趟,没有提到王平,一桌子的苏州菜和点心,“平日里刘婶给你做什么饭菜?” “我不挑的。” “以为阿诚先生也在,”刘和道,“所以做得多些,阿香说阿诚先生尤其喜欢苏州的点心。” “你啊,”明楼拿筷子指指刘和,“你也不说说这个丫头,成日里惦记着阿诚,阿诚仿佛和你差不多年岁,你怎么不介意?” “我见过阿诚先生,”刘和话没有说完,阿香就把明楼面前的一碟菜推去了王平的面前,“谁介意谁还不一定呢。” 明楼收回了筷子,“阿诚的嘴啊,四处漏风。” “王少爷呀,是不是不合胃口呀?”阿香给王平夹菜,见王平愣怔着,“这是怎么了?” 许是因为准备做母亲了,阿香浑身的气息都是温和慈爱的,王平对她倒是没有生疏,“没什么。您不用叫我王少爷。” 明楼道:“你以后,先暂时跟着阿香阿姨吧。” 81 王平猛地抬头看明楼。明楼却继续说道:“阿香家在苏州乡下,也清净,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忙,一时间也照顾不到你。我的老家也在苏州乡下,我也和他们提过了,阿香若是遇到事情,也不会找不到人帮忙。” “是呀是呀。”阿香急忙应道,“苏州乡下可好玩儿,在乡下玩腻了,我们就进城去,苏州里上海也近,两个小时的车就到了。” “我不能跟着您么?”王平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明楼对于王平这样问还是有些诧异,他本以为王平并不会情愿跟着他的,“阿香照顾你一段时日,等以后阿诚忙完了,他回来,领着你去巴黎。你父亲以前也常去巴黎,我送你去我长姐那儿,她没有孩子,也没有成家,会把你当成她的孩子来抚养。送你读书,成人,成才。” 王平却默然地红了眼睛。 阿香忙去抱他,“大少爷哪里会照顾人呀,你就跟着阿姨回家,还有你刘叔叔,肯定比他好。以后你去我们大小姐那儿,我们大小姐呀,最喜欢孩子了,你这么听话,她肯定最喜欢你了。而且巴黎多好呀,我回头去阿诚哥的房间里给你找相册和画册,巴黎可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 “吃饭吧。” 明楼看着阿香的肚子总觉得心惊,然而明诚不在身边,他一个人虽然不至于娇气得处处不舒坦,但是不能不说,有个人照顾总是好的。阿香给他泡了茶,又给他翻出来睡衣,又给他套新的被单枕头套。 “昨夜接了您的电话,连夜把这些都洗干净了,今天天气好,都晒过了。”阿香扶着腰,“往日里您这房间,可只有阿诚哥能随便进。” “以前明台不也整日里进来折腾。”明楼陷进沙发里去,“我之前和阿诚说过,怎么不让他给你丈夫安排个工作,做别人家的工人终归是辛苦一些。” “看您说的,我和他又吃不了多少,婆家里在乡下也有田地,什么安排不安排的,在哪儿不能过下去?我嫁人也没有多久呀,您怎么就像以后不管我似的急着安排?” “给你安排,不好?” 阿香给他续茶,“这日子呀,只有过的人知道怎么样最舒服,别人的帮衬是好事,但是完全替人安排就不一定了。您别当我傻,您把阿诚哥放北平里,您舒坦?不高兴都写脸上了。” “没有吧?”明楼觉得阿香就是嘴巴厉害,“私底下和阿诚联系了吧?收了他什么好处?” “还真没有,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他给我捎信了……”阿香想了想,又看了看明楼,“眼下战争也结束了,日子也好过一些了,您也不用给日本人办事遭人白眼,小少爷一家也能回来了,我倒没有难处,倒是大小姐、您、阿诚哥、还有小少爷一家,怎么反倒一人一处了?” 明楼转移了话题,“王平是明台老师的遗孤,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了。重庆人,你们夫妻俩多照顾他一些,孩子母亲才过了七七,他也可怜。过些日子,我处理好手上的事情,让阿诚来接他,送大姐那儿去。我本来也没有想到你都快生了,麻烦你了。” “您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些。”阿香是个单纯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活着自己的日子,总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好,自己曾经的主人家,不至于反倒比不上以前了,“方家三个儿子呢,不是还有一个表小姐?您让阿诚哥回来怎么了?大小姐怎么也自己一个人去了巴黎,她要是在呀,肯定要骂您一把年纪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瘦了不好?”明楼笑道,“你以前还帮着明台埋汰我胖。” “您在上海多住几日?” “不了,明日早上就回南京。”明楼起身,吩咐道,“你待会儿去阿诚房间里,替我找找几幅轻便的画——你原先见过的,没有裱起来的那几幅,还有随便拿几本他的素描和草稿本,给我包起来。你行动不便,让刘和找吧,他的琴谱也找几本,放在一起,明天我一起带走。” “真随便拿?我可看不懂。” “画总认得,五线谱也认得吧?”明楼顿了顿,“阿香啊……” “嗯?” “想去法国么?” “想的呀,以前小少爷总说法国……” “我是说在法国生活。”明楼打断了她的话,“以后,等忙过这一阵,我会把家里这边的产业都清一清,宅子可能也要转手了,老家那边的事情我也会处理好……大姐和明安也都在法国了。” “您的打算是您的事,照我说呀,这宅子您也是从小住到大的,留着嘛……我就算了,我知道您是怕照应不到我,我都嫁人了,孩子都准备生了,能去哪儿?大少爷,我说到底,也就是个下人,下人在哪儿不是下人?”阿香笑道。 “阿香啊,”明楼看着这个女子,心有感慨,“终有一日,你也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人或有富贵贫穷,但是真的没有贵贱,什么下人不下人的,你生来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也是一样的人。” “阿诚哥真该快点回来,您怎么都神神叨叨的了?”阿香嘀嘀咕咕地退出去了。 明楼第二日早上是一个人离开的,拿着个箱子,车和司机都留给刘和了,吩咐他带着阿香和王平,小心一些,好生回苏州乡下,有事情,就去老宅那边找明家老家里的人。 阿香不放心他,明楼却说自己要顺路去看看家里还留在上海的公司,又要去银行处理事情,一个人去就够了。 明楼去的是明堂的公司,明堂在董事长的办公室里等他。 “还真的让那个小崽子跟他爹走了?”明堂见明楼真的一个人来的,“不留着他办事情?” “你明知故问。”明楼在沙发上坐下,“留他在北平,总比在这儿好,你真想全军覆没?” “和全军覆没有什么差别?”明堂说道,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叠文件,“若是负责人那个组被包围了跑不掉,我姑且算是出了叛徒,你自己看看,从上到下,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外围联络员都死干净了。” 自上海地下党遭遇围剿之后,明堂作为共产国际在上海的负责人,已经彻查整个事件至今了,然而那日出事的原本是上海地下党的总部,黎叔为首的一众组织人员无一幸存,继而连着一个多月,许多当夜并未在总部的人员,甚至是隐藏很深的联络员,都被暗杀了,上海的地下党几乎可称为被斩草除根。 明楼翻过一页,最近死的一个联络员,是外围的组织人员,没有入党,今年才被组织上的人接触上,统共就传递过几次消息,还是个十几岁的学生,前日突然暴毙在家里。 “我没有死,阿诚也没有死,夜莺也没有死,我们也是上海站的人。”明楼合上文件。 “南京那边的情况你不管了?”明堂说道,想了想,又叹口气,“也是,你去南京才多久,那边想撤走也不难,上海这里经营多年……可以说是什么都不剩了。” “南京那边的问题不在党的组织工作上。”明楼道,“对我们的人洗得那么厉害……当真只是南方局出了一个高层的叛徒?这种级别的联络员,不可能也被查到吧?”明楼指指最新牺牲的那个学生,“你就是把他扔到我面前,我也不知道是自己人。” “你们南方局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明堂翻白眼,“你来重建上海这边的工作?” “上海是斗争的重要中心,”明楼道,“不为现在,也得为了以后,这是我们夺取重要城市和掌握经济的不可或缺的工作。”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我都清楚,”明堂敲敲桌面,“这边的事情暂且不谈,左右重建这边的工作,你们那边应该还会调任新的负责人。军统那边的事情你搞定了?人家秋后算账呢,你说说你这些年好歹也算是给他们卖过命的吧?” “兵来将挡。” “那两个小兔崽子都不在你身边吧。”明堂道,“明台那个讨债的就算了,两边都没有混到多高的级别,想撒手也容易。阿诚怎么打算?真跟着他老子算了?方步亭是个老狐狸,不过他手上可不干净,身后孔宋两个大家,最近那个谁不是要清查吗,都跑你财政司查账去了,迟早查明诚他老子头上。” “这账谁来都查不清楚,方步亭既然能够当他们的代理人那么多年,也不怕查。”明楼道,“经济上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政治。如今泄密的人还没有解决,阿诚和夜莺的身份十有八九也被掌握,之所以按到现在都没有发作,要么是证据不足,要么是有所顾虑,缺乏一个发作的借口,夜莺怕有大麻烦,她没有军统的身份做掩护。” “这个份上了还不转移?” “转去哪里?既然都被盯上了,这个时候走掉,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楼摆手,“夜莺手下还有很多人,一时半会也没有把事情处理干净,还有,她这个级别,要走,得南方局同意,不是我想把人弄走就能弄走的。” “乱七八糟的。”明堂冷哼了一声,“行了,你姐姐都告诉我了。” “什么?” “什么跟什么,你和阿诚那点儿破事呗。”明堂瞪了明楼一眼,“说来说去,不就是想骗他一把,不让他上死路?你现在舍不得,有点晚了,一开始,他进军统,这么多年帮着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就该想到有这一日。” “谁知道呢。”明楼给自己倒茶。 “啊,差点忘了。”明堂突然严肃了起来,“我在笕桥航校里有个联络员,昨天早上突然送来的消息,学校里的学员突然进入了战时戒备状态。” 明楼手一抖,茶水险些溅到了衣服上,“从今天开始的?” “上海这边暂时没有人经手消息,南京那边我想你手下应该也收到消息才对,这应该是军情线的事情。我没有放在心上,见到你才想起阿诚还在北平,现在南京那边的军情线谁负责?” “阿诚的人,我昨天走得急,可能没有联系到我。”明楼皱了皱眉头,“怕是有轰炸。” “我们没有空军,他们要轰炸也没有法子,”明堂不以为意,“消息应该有负责的同志传递了,你回去一张报告的事情,又不是炸上海南京。” “我得马上回南京。”明楼起身就要走,被明堂一把拖住,“你这小王八蛋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这算什么急事?我告诉你,蒋公子可是要组建肃贪小组了,第一站就要查上海,这一查你当年卖的命可就成了罪过了……” 明楼无奈地被扯着,“方孟敖是谁你不知道?” “阿诚他亲大哥……我去……他不会……”明堂突然大悟,“被策反了?他不会今天就给我反了吧?” “他要是真的傻到底,开飞机去延安也就罢了。”明楼一脸的烦躁,“怕就是他开飞机绕了一圈就回来,这可是上军事法庭的罪过,方步亭就是成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你还能去航校和他打一架?” 明楼摆手,正了正衣服就离开了,结果出门时候的行李箱就落在了明堂这儿。明堂怕明楼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放在箱子里,便想让人给他送去,上前一拎,发现重量不太对,还哐啷哐啷地响,索性开了看。 明堂以前也三天两头要明诚给他画点画,有的送人,有的留着挂家里,说是省钱。明楼骂他抠门,他骂明楼败家。他合上了箱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82 明诚自调任方步亭的秘书以来,也将近两个月了。 方步亭此举,说起来也名正言顺。他摆明了要扶持自己的儿子接班也正常,谁都知道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从军去了,一个虽然没有上前线,也是在册军职,和方步亭的老本行一点儿边也不沾。 其实也用不着方步亭多说什么,明诚那张和方孟韦一样的脸就可以说明任何问题。 明诚做这些事情熟门熟路,只不过是从跟着明楼变成了跟着自己的父亲。这些日子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做得无可挑剔,让人找不出一点儿疏漏。他以南京地方财政司秘书处处长的身份调任,又有着索邦大学的政治经济学的学位,履历也光鲜得很。 日子与以往比起来,还是有些不同的。明诚替方步亭处理事情,分行里的事情虽然多而且杂,但是并不需要明诚像以前一样,八面玲珑谁也不能得罪,和谁来往,一看利二看可否彼此利用,一颗心磨得四面光滑。北平这边的人事与环境终究没有南京上海复杂,而且方步亭家的公子的身份摆在那儿,上来献殷勤的人多得是,来找茬的并没有。 明诚终究没有跟着方孟韦他们的行辈起名字,一开始大家都称呼声方三公子,可是在行里办公这样称呼显然不行,便有人称他方秘书,可是明诚桌上的牌子办公室门口的牌子又明晃晃地写着“明诚”的大名,到后来,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都一起叫他“阿诚秘书”。 这又和从前一样了。因为跟着明楼,别人不好称他“明先生”,便跟着明楼的称呼,明楼到哪都叫他阿诚,别人若是级别和明楼一样或者高一些也这样叫他,低一些就叫他“阿诚秘书阿诚处长阿诚先生”。 明诚想,自己在遇见明楼之前,原本就是个没有姓氏的人。这个世界上,哪怕是乡下不受重视的女孩儿,没有学名,也会冠父亲的姓氏。他没有姓氏,桂姨原本也只是随口给他起的小名,怕是那时候,还在等着那个负心的人,想让孩子冠他的姓氏。 世事无常。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明诚拿起。 “您好,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办公室,我是秘书明诚。”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明诚不是很确定,“……大哥?” “啊,”明楼笑了笑,“怎么猜的出来是我?” 明楼找明诚,自然不会把电话打到方步亭的办公室里。可是事出突然,电报里不一定说得清楚,这个点打电话到方家里也不方便,而方步亭的这个专线,是不会有人监听的。 明诚抿了抿嘴唇,“大哥,出什么事情了?” “你在父亲办公室里?他们在么?” “不是,我姑父才在我父亲办公室里,我这个是分机,在另外的房间。”明诚答道,“急事么?” “你们家里,谁能劝得动你兄长?”明楼道。 明诚沉下了脸色,“若是一般的事情,木兰可以。若是其他的事情,谁都不可以。” “听好了,”明楼低沉的声音从电话线里传来,“近期,方孟敖就会奉命,带领他的飞行大队执行轰炸延安及附近解放区的任务。飞机从南京起飞,后方补给以及飞行队的中转休整会选在北平,你想办法,把方孟敖留在北平。” “日期确定了吗?” “尚没有可靠的消息,但是方孟敖想必不会真的执行命令,到时候一旦上了军事法庭,我们没有时间顾及他。”明楼停了一口气,“肃贪小组已经成立,第一站就是上海,想必很快就会查到北平。” “要紧么?”明诚抓紧了电话线,“大哥,我回去……” “不要意气用事,上海这边不会有事,上海的势力错综复杂,能拿我们怎么办,当务之急,是你在北平,要想办法保护你父亲,这一次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你父亲……毕竟是那边的代理人。”明楼说道,“方孟敖不能在这个时候折翼,他以后对我们的工作还有大用处,是必须保存的力量。” 明诚应是,挂了电话,就直奔崔中石的办公室。 崔中石不在。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金库的值班室里,一个人,一盏灯。明诚当然不能随便就进金库里去,可是去找谢培东要许可,又绕不开方步亭。 “你恍恍惚惚地在这儿绕什么?”方步亭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明诚不妨,吓了一跳,“爸……” 谢培东瞄了一眼办公室门口的名字,“你崔叔今天请假了,平阳有些不舒服。” “哦。” “你下班之后看看去吧。”方步亭道。 谢培东跟着方步亭的身后进办公室,回头深深地看了明诚一眼。 明楼是不能亲自去找方孟敖的,他也想过找人去和方孟敖通消息,然而方孟敖是特殊党员,只能由他的单线上级和他联系,明楼越不越权是一回事,问题的根结在于,方孟敖可是不知道他的身份的。更重要的是,他本来就无权对方孟敖下这样的命令。 “你让我如何说?” 崔中石家的书房里,崔中石和明诚相对而坐。 “北平这边并没有下命令,也没有指示应该怎么做,孟敖他才加入组织。”崔中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斯文,“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发展孟敖,到底是要他成为军情线的人,来日率部投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目前还是我和他单线联系,想来并不需要他此时就投诚。” “您不必以组织的名义,我想我大哥找到我……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明诚道,“但是您也了解我兄长。” “是啊……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同胞投弹?”崔中石眼神黯然下去,“如今却是两难了,我按道理说,没有命令,是不能如此做的,孟敖需要长期潜伏,不能在此事上露出马脚。” “我明白您的意思。”明诚说道。 他如何不明白。明诚自己是南京方面的人,崔中石北平方面的人,两边的工作,本就不能有交集。 “我不会不管孟敖的,他把我当成他的长辈。”崔中石突然拉住了明诚,“不能明着劝,你帮我一把。” 明诚连夜去了新的联络点,明台和朱徽茵都在,他们两个之前去了一趟重庆,前日才从重庆回来,尚来不及和明诚碰面,就在北平城里又遇见了一次袭击,对方的情报十分准确,看做事的方式,明台确定他们也是军统出来的人。 王夫人出事之后明诚告诉了明台。明台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对不起老师。” “想哭就哭吧。”明诚捏捏他的肩膀。 “你让我怎么哭!”明台突然对着明诚怒吼了一句。 明诚怔了一下,上前,抱了抱自己的小弟。明台想推开他,可是做不到,他从小就打不过明诚,力气也没有明诚的大。 他终于软下了肩膀,靠着明诚,“那天……老师死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我。不,是我紧紧地抱住他,是他教我的……一击毙命,丝毫缝隙都不能留。” 王天风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不许他自尽。 明台用刀片划破过很多人的喉咙,没有人,可以像他的老师一样,一刀割喉,还能有这么大的气力。王天风的计划,确实成功了,明台必须活着,活着来证明明楼,然后才能去死,用死来稳固明楼的潜伏身份。 王天风从来都能操控别人的生死,到头来,可否会预见,自己的发妻以这种方式死去,留下幼子一个人无依无靠。 这些年,故人入梦,伤痛如同腐烂的肉,日渐惨痛起来。 “我对不起老师。”明台反复说着这句话,后来他让明诚先离开,明诚前脚出了屋子,还没有出院门,就听见了明台压抑着的,痛不欲生的哭声。 他都能想象得出来明台哭泣的样子,皱着一张脸,哭得要断过气去,难看死了。明诚走在街上,夜风凉,脸上冷,一擦,才惊觉自己也落泪了。 “老师的家,每一个老师曾经落脚或者做过联络点的地方附近,都有人埋伏。”明台说着在重庆的情况,“我想,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东西,老师大概也没有随便放在哪里,我们只是出现在附近,就遭遇了袭击。” “有或者没有,我其实也不清楚。”明诚道,“大哥其实一直没有和我说实话。” “名单有没有难以确定,账本呢?”明台看着明诚,“哥,这个账本可是直接和你们有关的,上面追查得那么紧,大哥真的没有问题吗?”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瞒着大哥,让你继续留在这儿?”明诚黯然,“大哥原本的计划,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和锦云骗去巴黎,然后顺带地把我也支走。若不是现在还和大哥说没有找到你们,你以为我现在还能好好地在北平?” “事隔多年了,在重庆真的毫无头绪,老师做事情,如果他不想留后路,就绝对没有蛛丝马迹可以查。”明台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死士,死间计划不是只有一个么?” “和死间计划不一样。”明诚烦躁地拍了拍后脖子,“你老师做事情你都不清楚,我怎么可能知道是真是假?” 明台却突然看向朱徽茵。 朱徽茵撇嘴,直接出门了,“行了,不听你们的悄悄话。” “你支她走做什么?她跟着我做事情十多年了,是可靠的人。”明诚有所警觉。 “哥,我想问你件事。”明台定定地看着明诚,“如果当年,我就真的没有出手,没有进老师的全套,那么一开始,死间计划,选的是谁?”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查到了什么?” 明台转过了眼,“不是查到了什么,而是这么多年了,居然现在才想明白一些事情,”这个年近而立的人,看着自己的兄长,眼神还是像当年的小孩子一样,“老师做事情那么果决干脆,他的学生那么多,凭什么对我高看一眼?我真的有这么优秀么?同样是送死的人,为什么他唯独一开始,对我就有愧疚,我的命就比郭骑云和于曼丽金贵吗,就比他自己的命金贵吗?” “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的。”明诚慢慢地抚摸着自己手套上的纹路,“你不明白,而我,从小就知道。” “那个死士的名单上,有你吗?”明台捏着明诚的肩膀,让他正对着自己的脸,“你是属于哪一样的死士?” “你想让我说什么?”明诚挥开了明台的手。 “你疼我,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阿诚哥,你太重感情,所以有很多破绽。”明台的眼眶里渐渐泛红,“比如说,你一听说我被老师劫走了,不顾大哥的命令就擅自营救,而后很多事情,你其实都是关心则乱……以前我不知道,可是我最近我突然懂了……你从心里认定了,本该去死的人是你。”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也好好地活着,娶妻生子,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明诚打断了明台的话。 “我也一直以为,我好好活着,报国,战斗,就能对得起老师,对得起曼丽,对得起郭骑云,对得起我的战友,对得起所有死去的人。”明台低声,几乎不可闻,“到头来……” “你仍旧是战士,我也是。”明诚道,“起码,你我,都曾是抗日者。” “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任何任务或者命令了。”明台靠着桌子,俯下脸去贴着自己的手背,“上次那个不知真假的情报,不知道是不是的圈套,至今没有下文。我的上级也没有再和我联系,我工作近况报上去,没有回音。之前大哥让我做事情……打得也是把我安全送走的主意。阿诚哥,我们都曾是抗日者,如今呢,如今我们是什么?” “你别忘了,你选择这条路的原因。”明诚慢慢地抚平了明台衣服上的褶皱,“国破的时候我们要报国,如今我们也要报国……八年抗战,几千万的同胞都填进去了,我们的同胞战士用血肉保住的国家,理应有更好的未来。” “哥,你当初,是因为大哥选了这条路,所以你也选了么?” “是,也不全是。” “为什么?” “你是完全因为王天风挟持了你,才走上这条路的么?”明诚嗤笑了一声,带着些许的悲凉,“王天风给了你借口,抹去了对家里的最后一丝愧疚。爱情给了我追根究底的借口,所以我撕开了防线的缺口。明台,你的故土也是我的故土,你的国家也是我的国家,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支撑你这些年走到现在的动力,难道就只是因为王天风的教导么?还是因为锦云策反了你,你又爱上了她,所以一路跟随?” 明台离开了好一会儿,朱徽茵才从门外摸了进来,一进来就伸手去掏明诚的烟。 明诚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方步亭,不好抽烟,身上就没有带,朱徽茵有点烦躁。 “你有点样子,好歹是个姑娘家。”明诚躲开朱徽茵的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按你说的,找到了线人,把你的一个私人账户里的钱的存取款日期统统改了,还有你给我的存单,汇票,黄金的存单,全都存到你说的保险箱里了。剩下的,你自己现在就在北平分行,大可以自己想办法做手脚。”朱徽茵总算在抽屉里翻到了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烟,直接拿微型照相机打了火,点着烟吸了一口,“这次可真的是把眼镜蛇当猴子耍了。” “你我两个人同时在北平不能回南京,你想也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好了,上海站的事件估计比我大哥告诉我的严重。”明诚也被勾起了烟瘾,也点了一支,“这次的泄密事件他没有瞒我,但是我觉得军统那边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上哪里突然又冒出了账本?” “没有账本?” “我傻啊,我当初做那些事情还给自己留下证据?”账本都是改过的,明诚觉得没有人可以查出什么来,毕竟这么多年的经营,其中牵扯到的人那么多,上海到重庆,多少个军统站参与了,“不会有真的账本,真的账目,都是一个站摆渡给下一个站的时候,下一站保存,上一站销毁,总账目肯定是在军统高层的手里,戴局长一死,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回事,我大哥那时候只是情报科的科长,就算是我们经手的,我们怎么可能有整条线路的总账目?” “你到底贪污了多少?”朱徽茵问道。 明诚一巴掌甩她脑袋,“什么叫贪污……” 朱徽茵就是随口说说,当初那条线路无论对军统还是地下党都是一样的重要,且彼时明楼又是经济司的司长,手握海关大权,在那几年战争情况胶着的时候,这个线路几乎可以说是生命线,“你这次不是让我把你贪污的证据给摆到明面上了?” “希望还有点用吧。” 朱徽茵掐灭了烟,皱着眉头,“我本来没有想偷听你们说话,不过外面实在冷,所以我躲在门口取暖——我多嘴问一句,账目是没有的,那么那个死士名单是真是假?”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那就是真的了?”朱徽茵看着明诚,“我才不管你们军统里的事情。” “我是你的同志,还是你的上司。”明诚翻白眼。 “你弟弟的老婆的上司是谁?”朱徽茵突然问道。 “锦云没有名字吗?”明诚用鼻子出气,“她原本是明台的上线,不过后来明台正式接手这边的工作之后,锦云的上级就是明台,在延安那边具体的工作我不清楚,他们在北平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组……” 明台的话突然闪现在明诚的脑子里。 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受过任何的命令了…… “当初她死活不走,留下来也没有见她做什么,她到底什么的打算……”朱徽茵话没有说完,就见明诚一阵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明诚抄了近路,甚至翻了几条胡同人家的墙,几乎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着明台和锦云的住处奔去。 锦云之前不愿离开,但是也没有躲开明台,坦荡荡地,就和明台说是死也要死在一块,明台非要送她走,两人吵起来天崩地裂一样,两个人以前在家里都是老幺,都是被宠大的,锦云大明台一些,以前让着明台,现在不让了,几乎要把房子都拆了。 最后是锦云放了狠话,说明台到死都只记得那个为他而死的生死搭档,到底有没有她这个妻子的位置,还说,明台不相信她的感情。 明诚不好劝架,觉得锦云有些过激了。然而明台听不得这样的话,一瞬间就服软了。而后的日子,两人一切如常,明台白日里有半日是照旧去燕京中学上课的,有时候明诚也照旧把明台请去方家,表面上明台还是木兰的钢琴老师。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在意锦云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什么。明诚还打算过些日子,让谢培东出面,让北平方面给明台夫妇一个正式的转移命令。 远远地,明诚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滚滚黑烟甚至在暗色的天幕之中也看得清晰,火光映亮了周围的一片屋子。 明诚还在往前跑,脚下一个踉跄,连滚带爬地摔在了地上。 那是明台的住处。 明诚挣扎着起来,哆嗦着手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不能慌,不管是谁围了那儿,他只要出现,就不能有一丝的慌乱,他是方家的三公子,和共产党,没有半毛钱关系。 明台回到家了没有,锦云是不是也在家里。 明诚不许自己再想下去,大步朝着火光亮处走去。 83 方步亭这一日晚回来了一些,进门的时候见方孟韦和木兰脑袋靠着脑袋坐在沙发上说悄悄话,程小云靠着唱机打瞌睡,唱机慢悠悠地放着小调,是原先木兰缠着明诚带回来的,法国的乡间小调。 谢培东慢一步进门,替方步亭接过大衣外套,“木兰,别死劲儿靠着你小哥。” “爸,姑爹。”方孟韦抬起头来,“没事,我都好得差不多了。” 程小云也猛地醒了过来,“先生和姑父回来了。李婶,李婶?端一下晚饭。” “在外面应酬,吃过了。”方步亭道,“孟韦明天再去医院一趟吧,检查检查。” “好着呢。”孟韦又是一把抱起木兰往饭桌那儿走,“阿诚呢?” 眼见着程小云又把一大碗的鸡汤摆到他的面前,方孟韦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妈,我是养伤,不是坐月子,你至于吗,两个多月了,就算是坐月子也该完事了吧?” “那明天喝鸽子汤?” “您还真当我是坐月子啊……”说是这样说,方孟韦还是拿起了勺子开始捞碗里的肉。 “平阳有些不舒服,阿诚去崔中石家看看去了。”谢培东帮着程小云布置饭菜,“外面应酬也吃不了什么东西,行长再吃一些吧。” 方步亭坐了下来,见木兰虽然精神好了些,却还和之前一样,整个人蔫蔫的。事情过去两月有余了,风波看似过去了,这个十六岁的孩子的眼里的神采也荡然无存了。原本一开始的时候,木兰借着发疯闹了多次,让那些上门查问的各怀心思的人无话可说,后来却是人没有真的疯,只能清醒着忍受着梦魇一样的痛苦。 他自然是心痛的。木兰的母亲比他小了十余岁,同胞的亲妹妹,走得早,方步亭从来当木兰是亲生女儿。他更是切身地记得,自己的妹妹,从前也是和木兰一样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却不知道从何时起,那双眼睛里就不再清澈见底,有了忧愁,有了悲伤,有了谁也不能言说的秘密。 方孟韦一个劲地捞着碗里的肉,一边又拉着木兰让她吃饭。 方步亭在心里苦笑,这个儿子,想演戏,却从来都演得不像。他这种老狐狸,方孟韦在他眼里单纯得跟一只小白兔一样。然而小白兔也开始有了心事。他知道这和以前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他和长子关系不好,但是方孟韦到底对母亲没有印象,也谈不上和父亲有隔阂,这些年跟着他身边,方步亭有意庇护,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宠爱小儿子,加上方家确实有实力,方孟韦从来都可以高高兴兴地当着他的二世祖。 现在也不行了。一个两个,他竭力想保护,爱如宝贵的美玉的孩子,都染上了灰尘。 “今天梁先生打电话来问,可否来看看木兰。”程小云说道,“木兰也两个多月没有去学校了,之前孟韦出事,我们不见客,大概是孝钰托他打的电话吧。” “不上就不上了,木兰还小,玩两年,以后再上学也行。”方步亭说道,“之前也说了不见客了,我让阿诚改天周末把孝钰接来家里就好了,我和何校长说一声,让孝钰在这儿住几天,也陪陪木兰。” “谢谢大爸。” 方孟韦闻言也摸了摸木兰的小辫子,“若还是不开心,我和你去散心好不好?” 木兰摇头,抱着方孟韦的胳膊,“你不上班了么?我哪儿也不去。” “不上也罢了,”方步亭叹气,“这年头……我也好,你哥哥也好,替人卖命,也不见有什么好下场。” “行长。”谢培东看了他一眼,“您累了。” 方步亭摆手,“我早就累了,我也老了。三个儿子……我如今做的又是什么断子绝孙的营生?话说开了也就罢了,过些日子,孟韦带着木兰去巴黎。阿诚和我提过了,明家的长姐在那边打理生意,你们两个过去,愿意上学就上学,不愿意,我托关系,给孟韦也找个工作。” 方孟韦刚想说话,就被方步亭打断了,“我知道,你从小就听话,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从来没有自己的喜好和高兴,这些年,也委屈你了。最后一次,最后听爸爸一次。” 方孟韦的话最终也咽了回去,和以前很多次的时候一样。 小时候学琴,不能出去玩,不高兴,习惯了,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了,学了十几年,弹给父亲听,父亲说还好,他知道不好,可是习惯了,就没有感觉了。到后来,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书,父亲说了,便是了,习惯了,就没有感觉了。 他在家里,家里有父亲,有姑父,有木兰,后来又有了小妈,一切都挺好的不是么。 “那大哥呢?”方孟韦知道方步亭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可能只安排他和木兰走了,“他……” “我能怎么办?这个世界上,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没有不认儿子的父亲。”方步亭放下了筷子,“逆子……左右你和他都是在册军职,我既然开口求人了,就不止只求一个,多他一个也不多。” “大哥才不肯走呢。”木兰突然说了一句,“哥哥也不会走的。” 理智告诉明诚,他此刻转身走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越走越近了,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一群穿着军队制服的人已经包围了整个街区,中间一条胡同一侧那间着火的院子,就是锦云和明台原先住的地方。 明台在不在里面,锦云在不在里面。 封锁路口的人里也有警察,领队的人乍一眼看见了明诚,还以为是方孟韦,“方副局长……您伤好了?” 明诚咳嗽了一声,对方才反应过来,“是三公子啊……我们副局长还好吧?很久没有见他来上班了。” 明诚看对方的肩章,是个大队长,“他还行,不过我父亲不满意警察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愿意他上班——”明诚挑了挑眉毛,“又出什么事了?让你们局长别往我们家里打电话了,要孟韦背几次黑锅才够?” “看您说的,”对方讪笑着,“大半夜的我们也是突然接到的命令,剿总司令部亲自下的命令,抓共军的军事间谍,我们警察局派人来封着街道,也安抚民众,省得明天不明就里的人又闹事。” 该来的,总是来了。明诚控制着自己的心慌意乱,给对方递了一支烟,对方受宠若惊,明诚说道:“这次来的人里有军统的人吗?” “好像是看见了马汉山站长。”对方借着明诚的火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我也不清楚,怎么说吧,好像还是个女人来着,硬得很,一个人啊,愣是和剿总的人打了起来,一把火还烧了房子,一条胡同的人都来看,才赶走……” “您行个方便。”明诚挡着旁人的视线,递了一叠美金到对方的口袋里,“有点私事,进去一趟。” “您这不是……里面都是剿总的兵,您进去了,那些大头兵可不讲道理。” “那劳烦兄弟您去找一找马站长。” 对方爽快地转身进去了。 明诚正了正风衣的立领,才发现整个手心里都是冷汗。 一个女人,看来明台还没有来得及回到这儿,然而锦云…… 被捕或者牺牲,都不是什么好事。 十一月的北平,风刮得像刀子一样,彻骨的寒冷,凌晨了,不多久,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 马汉山还没有过来,明诚先见到了锦云。 披散着头发,满脸都是血污,身上原本是白色暗花缎子的旗袍,染了厚厚的一层火灰。她被绑了起来,堵着嘴巴,被一队剿总的兵押着,踉踉跄跄着走了过来。 领头的兵估计是抓锦云的时候吃了点苦头,此刻统统要报复回来,粗鲁地扯着锦云的领子,一路走一路辱骂,不堪入耳。 这一队人从明诚身边路过,锦云艰难地停住了一刹那,看向了明诚,旋而又被抓着头发拖走了。 明诚懂了。她决绝,又哀求。 身后冲天的火光。 明诚一日在北平,就一日少不了马汉山的好处,所以马汉山见是明诚要找他,便立马甩下了自己领来的那帮人跑过来了。 “哎呀,阿诚兄弟啊,天寒地冻的,你南方人不知道哟,这北平冬天的风能把人耳朵刮掉哟,你在这做啥呢?”马汉山搓着手笑道,“你看看,年轻人,穿个风衣就出来了,这天气你该穿件毛领子大衣。” 明诚收敛了自己的神色,“马站长怎么这天气也出来办公?” “看你说的,你自个儿原来不也是军统的人?”马汉山拍拍明诚的肩膀,“怎么了?你到这里做什么?” “别提了,家里小妹你也知道,上次受了刺激,病也一时好一时坏,大晚上的,闹着要见她的老师……我父亲白日里忙,我怕他晚上睡不好,就出来一趟,请先生,不过……”明诚朝着火光处扬扬脸。 马汉山的脸色一瞬间严肃了起来,拉着明诚站去了一边的角落里,“你这话,可不能再说了。” “这又怎么了?”明诚烦躁地走了几步,“实话跟你说吧,木兰这先生啊,也不是第一日来我们家里上课,怎么就成了共产党了……木兰还在家里闹着呢,现下人不见了,如何是好?” “抓的是个女人。”马汉山摇头,“你最好别惹这事儿,这女人十有八九就是害你们家谢小姐发疯的人,手下人前些日子去打扫那个地方,本想结案移交了,没想到啊……” 居然在那个院子里发现了一个耳钉,而且还不是寻常的耳钉,是北平城里最贵的一家银楼打的,总共就卖出了两对,一查,就瓮中捉鳖了。 “你要说一个耳钉不算什么,可是你也知道,”马汉山叹气,“进了我们军统,说谁是共产党,谁就是共产党。” 明诚露出焦急的神色,“那岂不是也要和我……们家扯上关系?” 明诚的刻意停顿在马汉山听来别有一番意思,毕竟他是知道明诚被撤了军统里的职务,当然他混了这么多年,知道这种明面上的撤职不能伤明诚什么,明诚还是好好地和他做生意呢,不过这共产党的事情若是和明诚扯上关系,十个方家也保不住他了。 “兄弟,这次不是我不帮你,”马汉山凑近了一些,明诚会意,附耳过去,“本来一个耳钉不算什么,可是底下有线人直接交上了一盘录音带,里面也有你们家小姐的声音,前些日子本来有人要传讯谢小姐,不过谢小姐不是精神不好嘛,就作罢。铁证如山,那个黎太太,跑不掉。” “怎么还扯上了剿总司令部了?” “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还和之前的军情泄密的事情有关,剿总司令部那边掌握了确切的证据,陈继承副司令直接命军统抓人来了。”马汉山搓了搓手,收进袖子里缩着,“说句实在话,你实在不必掺和这件事情,谢小姐闹什么闹嘛,再请个老师就是了。” 明诚皱紧了眉头,“马站长,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南京那边的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了。”明诚意有所指,“您看看,给我通个消息,否则这屎盆子扣我头上,您也少了许多好处不是?” 马汉山点头,他如何不知道明诚的意思,“你放心,想要点口供还不容易?我不会让她胡乱攀咬的,自然,她暂时也不会被处决。至于谢小姐,你就让她继续闹着,精神不好,我们也不能为难她不是?” “多谢了,改日,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谢马站长。” “阿诚兄弟真是客气了。我还有公务,要不让车送你回去?” “客气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眼见着马汉山走远了,明诚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对着墙壁呵斥了一句:“还不赶紧离开!” 一壁之隔,他知道是明台。方才在等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明台的身影闪了过去,总算明台还没有发疯,没有直接上前和人拼命。 明诚却没有听见动静,只能绕过了街口,闪身进了那间院子。 明台就蹲在墙角那儿,明诚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他知道那一定是面如死灰的样子。 “你起来。”明诚低声道,“你这像个什么样子。” 明台沉默了许久,“上个月才给她买的耳钉,怎么就出现在两个月前的打斗现场里?”他扯着自己的领子,手背上都是爆出的青筋,“她也在骗我吗?” 明诚摸出了自己的烟,点了几次火,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手抖得太厉害,点了好久才点着,他坐去了明台的身边,“你之前说,你很久都没有接到过命令了,是你亲自很久都没有接到命令,还是锦云告诉你很久都没有命令了?” “一直都是她接的电报……” 明台毛骨悚然,旋而心如刀绞,又猛地站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当她是不愿意离开我罢了!”明台喑哑着声音低吼道,“她宁愿不管儿子都要留下来,她说……她非说我总是记得曼丽,如今呢,她满意了吧,我山盟海誓都没有用,她也要用这种方式让我记得吗?” 明诚抓着明台的肩膀,“你冷静一点,你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你们的行动还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她一定是察觉了什么,才故意……故意这样……否则好好的,她为什么非要回这里被捕?” “那你是要她当即自尽吗!”明台猛地挥开明诚的手臂,“我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管她!我一直都在按着你的计划……当初为什么没有送走她!你要我怎么办!” “你冷静一点!” “我要去救她!刀山剑树,我也要去救她!”明台眼看着就拔腿往门外冲,明诚急了,一步上前,抓着明台的手臂就动手了。 明台反身就是一拳,明诚躲开,抬臂伸腿,一格一挡,明台的格斗是比不过明诚的,往日里这个时候明台也早就被明诚反拧住了,然而明台今日发了疯了,明诚又心软,一时半会没有止住他,还被明台一肘子砸中了胸口。 明诚急了,一脚就踹翻了明台,跪在地上死死地压住了他,“你要去送命吗!” “你要她去送命吗!她是拼了自己的命要保我呀!” “那你去送命就对得起她了!” “要死一起死!她是我的命啊!为什么!”明台被压在地上,死死的,不能动,泪水决堤而下,“阿诚哥,我是看着曼丽死的,她在天上看着呢,她为一个不爱她的人送了命。我爱锦云,我真的爱锦云,我不能看着她去送死了……” “救人也不是这个救法。”明诚眼睛也红了,“她是故意被逮捕的,后面还打算做什么,我们还不知道……明台,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才知道爱情的样子和滋味。” “她是你的命,你是大姐的命,一个两个都不想活了,大姐怎么办,明安怎么办?” “我活一辈子,谁他妈地都对不起。”明台一头一脸的灰尘,混合着泪水,惨淡地笑了,“谁都对不起,偏偏我还娶妻生子……我是孤儿了,还要连累着我的孩子也成为孤儿。” 明诚怕明台孤注一掷,却又不能真的跟着他,最终也只能放明台独自离开了。 他问明台之前要他办的事情办好了没有,明台说一切顺利。 明诚站在门口送明台离开,雪花飘得不大,落地上一层单薄的白色,明台转头看他,“阿诚哥,其实你和我都一样,最终,又都是孤独的人。” “谁知道呢,”明诚拍去明台肩膀上的雪花,“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和感情,都能用情与爱二字来说明,人间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痛苦了。” “艺术家。”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想我也不会是吧。” “若是真的有前世今生来世……”明台停了停,“我会和老师说,我不要生死搭档,也不要做什么间谍特工,我要上战场,堂堂正正的,为我的国家战斗。” 84 是夜,崔中石在自己家的那间小书房里,拨通了往笕桥航校的电话。 这种时候,航校里已经熄灯休息了,紧急的电话也是直接拨去值班的侍从室。 “对不起,如果不是专线电话,现在没有人接。”接线员道,“熄灯时间已经过了,学员的电话不能让人来接。” 崔中石平心静气的,“我是央行北平分行方步亭行长的手下,我们行长家里有急事,让我给我们大公子打电话。” 接线员一听是找方孟敖的,立马就改口了,“先生稍等,我去请方大队长。” 他急着出去,原本是记得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空军航校里的一些事情,管别人,但是不管方孟敖,上司一再吩咐不能和这个楞子作对。 侍从室里值班的,还有一个人,看起来是二十来岁的小兵,冷着眼看了一眼电话,不动声色的将另一根线接了上去。 电话线另一头,油灯一盏,灯影闪进崔中石的眼眸里。 “我家里的电话?”方孟敖还没有睡觉,正查了学员的寝室往外走,“什么事?谁打来的?” “说是方行长的手下,您家里的急事。”接线员小心翼翼地道,“听起来仿佛是个中年男子。” 方孟敖原本不想去接,但是一听又觉得像是崔中石,这么晚了,崔中石打学校里的电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急成这个样子,若是急事,打给他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找明诚或者方孟韦来得有用。 他一边往侍从室里走,一边脑海里闪过了一丝别的东西。 如今崔中石和他,可不只是往日那种长辈和后辈的关系了。 “喂。”方孟敖声音厚重。 “孟敖啊,”崔中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像是一块经年的美玉,“近来还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不都是在学校里,带那群小子。”方孟敖边说边拉开凳子坐下,“你若是像以前一样得了我父亲的嘱咐,来问我好不好,怎么挑在这个时候。” “你白日里有事,我白日里也有事,现下想起来了,就打过来了。”崔中石移远了一些油灯,在桌上找了空隙,翻开一本账本,无甚目的地翻来倒去,“有事情,急不急,看你。” “这话怎么说?你真有了急事,找小弟去,他总会有办法帮你办好的,再不行,孟韦整日里那么护短,你找他也行。” “他不大好。”崔中石一句话让方孟敖的心就紧了紧。 “谁?是阿诚不好,还是孟韦不好?” 崔中石语速不变,只是带上了为难的语气,“行长都是年过六十的人了,身体不好。今年冬天冷得早,前些日子又有些事情……” 方孟敖打断了崔中石的絮叨,“你有事直说吧,他身边,姑爹在,小妈在,阿诚和孟韦也在……” “不是我的事情,你就不管了?我一个外人你那么伤心,自己的父亲兄弟都不管了?”崔中石加急了些语气,“罢了,你听着吧,急不急,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行长前些天就病倒了,这些日子,北平里的事情又一桩比一桩棘手,撑不过几日,就换了明诚接手。行长年纪大了,一病,虽不至于起不来,但是也不能整日里操劳了。之前那事情,孟韦和木兰都还没有好,半月前木兰刚又闹了一场,孟韦急着送她去医院,家里没人,折腾了一场,他自己也差点倒了。夫人原本又是个没什么主见的,顾了行长,又顾不了你兄弟姐妹,大半个月了,家里一团糟。” “明诚虽然有本事,但是你也知道,他到底还是军统的出身,很多事情不便,行里还得谢襄理回去管。孟韦之前子弹擦着心脏过去,捡回了命,可是枪伤说好就好的?他强撑着,顾了小妹又顾不上父亲,照顾了父亲,一转眼没注意,木兰不知道又被谁刺激了,发疯起来,十六岁的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就让她疯一辈子?” 方孟敖紧紧地抓着话筒,手背上尽是青筋,“怎么回事?前几天阿诚还让人捎了东西给我,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告诉我?“ 崔中石在电话的另一端,目光淡然,“所以我早就说了,急不急,在你。家里不肯松口,怕是行长不愿意告诉你。孟敖,我也没有大你几岁,你叫我崔叔,看的是父辈的情面,我也是看在给行长办事多年的情面。你怨恨父亲不慈,你自己也不孝。父亲病重,你不在身边,也罢,你兄弟,一个两个都强撑着,也罢。你回来一趟,也不过是看望看望,本来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你自己想想,你鬼门关里刚回来的兄弟还在帮着家里,小妹又病成那个样子,你冷漠至此,和你之前怨恨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崔中石多年来从未曾和方孟敖说过这样的重话,原本方孟敖还对崔中石的话存了怀疑,此刻却是一点儿都顾不上了,“崔叔,您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近来学校里也有些事情,我就没怎么和阿诚通消息,孟韦也一直没吭声……我还要办点手续,家里那边,还烦您多照料,还有孟韦也是,他从来都是只听父亲的话,什么委屈都不说,你也多……照料他。” “哪有什么手续要办,早些回来就是。” 崔中石挂了电话,方孟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崔中石话里话外,说得他担心无比,一时担心孟韦,一时又担心木兰,并且其中方孟韦受伤的缘故,原本他就查到了一些,此刻不免又担心起明诚来,左右犹豫,根本没有发现崔中石话里的破绽,劈头盖脸地就问接线员,“明天有没有回北平的火车?” 接线员摇头,“年底了,交通紧张,给军队运输让路,要大后天才有客车,或者您搭游轮,经天津再去北平吧。” 在一旁的小兵抬眼看了接线员一眼,“你别给方大队长添乱,游轮得多少天才到天津,方大队长家里急事。” “那怎么办?”方孟敖着急起来,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家里也不是急得生离死别一般的大事,早一两天迟一两天似乎并不打紧,“那最近这一两天有没有任务要执飞北平的?” 小兵紧接着又接了一句话,“明日您问问校长去,校长今天刚找了我们大队的姚大队长开会。” 方孟敖头也不回地跑跑出去了。 明诚凌晨时分回到家里,街巷里早已是一片冷清,到了家门口,隐约可见门缝里门房的灯还亮着,他知道应该是小李还等着他回来才关门。自从那次和方步亭说开了,方步亭每每吩咐人等着他,让他不要再从后面翻墙回来了,说是回自己的家,永远不用偷偷摸摸的。 “一道墙的事情,”明诚进门见小李在一旁的门房里跺着脚,“天气冷,你等着我做什么?父亲睡了吧?” “刚才还见厨房里的灯亮了一会儿,”小李道,“看影子又不是夫人,大概是二公子晚上饿了下来吃宵夜。” “你早点休息去吧。” 明诚被明台走前那句话勾起自己的伤感,甩了甩脑袋,又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撑的。 孤独不孤独的,又如何呢。 明台从小在明家,被明镜当成宝贝一样疼大的,这辈子若不是阴错阳差进了军统,怕是看这个残忍的世界,还是五彩斑斓春暖花开的。明台生生从金玉温柔乡里惊醒,一夕之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难免想不开。 他却是不忍心明台再失去锦云了。 然而撇开这层关系,他以一个上司的目光来看,锦云这一次,怕是绝对没有活路了。锦云假意被捕,肯定是把所有证据都准备全了,等着被查出来,让明台脱得一干二净。 铁证如山。 这个计划着实不高明,明诚被冷风吹了一路,脑海里频频闪现着锦云决绝又哀求的眼神,也想明白了七七八八。 明台怕是很久之前那次的任务时就被人盯上了,然而他们自恃没有留下什么证据,便没有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其中的缘故明诚不清楚,或许是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遇见了意外,或者是又因为其他的原因,最坏的打算是身份泄露,然而之前死间计划解密,明台的档案又迟迟没有找回来,明台的身份便尴尬了起来。 锦云一直做明台的电报员,军情线不同经济线,一旦有所暴露,上级会断了任务,也会安排转移。明台和明诚为了事情筹划,瞒着明楼留了下来,锦云也知道明台绝对不会撤走了。 便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她被捕,势必会顺势查到明台头上,到时候,明台的军统身份,无论有无档案,明诚和明楼一定都会坐实,也会趁势保下明台。上海地下党组织之前遭遇血洗,锦云只要咬定了自己也是上海地下党的人,潜伏在明台身边多年,为的是从明家三个特工的身上得到消息。 再详细的档案,也比不上一个共产党一口咬定他是军统特工来的可信。既是共产党的证词,从此再也没有人会怀疑明台是通共的了。 明台的身份到了明面上,起码少了一重危险。 到头来,明台经历了一次死间计划还不够,锦云还要生生地再来一次。 以前明诚问过明楼,让锦云去发展明台是否可行。那些日子里他翻来覆去地查了查,一直以为明台大约是看上了曼丽,然而二人回到上海之后的行事,他看来看去,又觉得是曼丽一厢情愿的成分居多。 “其实大可以我漏点破绽给他,我发展他也是一样的。”明诚劝道,“明台这个性子,现在定亲是不是早了一点?” “不早了,人长大,很多时候只是一夕之间的事情。”明楼看着他,明诚有些心虚,“明台见过锦云,看他那样子,大约也是看对眼了。” “你如何这么笃定?他之前还上赶着从家里倒腾东西送给于曼丽。” “炳烛之明。”明楼言简意赅。 后来明诚看明台行事,也算是相信这个游戏人间多年的顽石,居然真的是爱得不知死活了。还可怜巴巴地求着他给锦云也画张画。 “你自己没有学过?”明诚那年确实没有什么心境,事情多,不愿帮着明台追姑娘。 “画了,人家嫌不好,说是没有神韵,太过于刻意工笔炫技了。”明台央求着他,恨不得长出根尾巴摇,见明诚着实不想理他,立马又狐假虎威,“你不画,我告诉大姐,程小姐不理我,你也不帮帮我。” 明诚当即踹了他一脚,平日里赖他就算了,不会追姑娘也来赖他。 结果正巧被明镜看见,一顿数落,说得明诚无地自容,明台趁机一连串地提不平等条约。明镜盯着,明诚不能不答应。 明台还特地强调,要新的,不能拿以前的旧画糊弄他。 彼时明诚看明台,还沉浸在准备定亲的喜悦之中,丝毫不知死间计划即将到来的风雨。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明台不是毒蝎,锦云也不是他手下的特工,两人就是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等着新婚,等着新生活。 多好。 明诚进门就觉得有人,开了灯,才见是方孟韦坐在饭桌旁,桌上一杯牛奶,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不开灯?吃宵夜?”明诚脱了外套挂去衣帽架上,也走去饭厅那儿,见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你大半夜地起来就为了喝杯牛奶?” “本来想找点吃的,天气冷,厨房窗户之前没有关紧,面包都冻硬了。”方孟韦见明诚一脸的疲倦,知道他肯定又是在外面奔波去了,“北平不比南方,你别以为不下雨就不冷了,风都是进骨头的。” “说得好像你在北平住了半辈子一样,不也是去年底过来的?”明诚笑他,“重庆和上海差不多,你又比我强多少。” 明诚之前去伏龙芝那半年,正是列宁格勒最冷的时候,积雪能把人埋了,也活活地挺了过来,北平的风雪不过是毛毛细雨一般。 他伸手摸了摸杯子,“牛奶也是冷的?谁教你用冷水泡牛奶?” “能喝就好了,我怎么知道暖壶里没有开水了,就这杯还是茶壶里的。” 明诚知道方孟韦当惯了二公子,只当是另一个明台罢了,叹了口气,自己去厨房里,开了灯,又点了炉子,翻了翻橱柜,“面条吃吗?” “你会煮?”方孟韦摸了进来,“你还会做饭?” “煮碗面条还行,这么晚了,四菜一汤就没有了。”明诚等着水开,“你不是去过三青团的训练班?怎么能烧开水冲牛奶也不动手?” “爸叫去,我便去了,三青团也不用自己做饭。”方孟韦见明诚头上还有未化的雪花,心里也过意不去,“要不你去睡觉?水开了放面条就好了对不对?” 明诚顺手点了另外一个炉子,切了几片面包“早些弄完,你吃了就休息吧,之前伤的重,你别看着好像好了就胡来……父亲说过没有,你以后打算如何,他好像不太情愿你回警察局了,之前崔副主任提过让你……” “提过也不作数了。” 木兰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吓了兄弟俩一跳,一回头,见木兰就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光着腿站着厨房门口,目光怔怔的。 “你怎么起来了?”方孟韦过去牵着她,见她没有穿鞋,又抱她起来,“又做噩梦了?我待会陪你吧。” “梦里都是假的,可是眼见着的是真的,小妈说梦里梦见的魑魅魍魉都不能作数。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真正的吃人的魑魅魍魉都披着人皮呢。” “又说胡话了,”方孟韦心疼地摸着她的头,木兰却从方孟韦的怀里挣脱下来,站在明诚的身后,明诚兀自地煮着那锅面条。 “大爸说,把我和小哥都送到法国去,送去你明家大姐那儿,还说赶明儿,一起求了人,把大哥也送走,不给人卖命了。” 明诚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我大姐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孩子,见了你,肯定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 “那你呢,怎么大爸都不说你?”木兰固执,“你反正也是军职,现在都没有职务了,大爸能求一个两个,不能再求一个?” “军人……”明诚笑了笑,“我不大一样,不是父亲求了人我就能走的。都走了,父亲怎么办?” “那为什么不一家人,一起走?” “是啊……一家人……”明诚觉得自己也有点魔怔了,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说什么,“你和孟韦先去嘛,我迟早也去的。” 木兰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两个,还骗我。” “面条没有多少了,”明诚盛了出来,满满一大海碗,“清汤寡水,你大概不喜欢,我给你煎面包吧。” “以前我和爸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是不是长大了,就会离开大哥和小哥,如果是,那我就不要长大了。”木兰就一直站在明诚的身后说话,“爸爸说,人的长大,都是身不由己的,如果那一日知道了,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那你就长大了。” “大姑娘了。”明诚笑了,“真的是长大了。” “哥哥觉得,什么是长大了?” “我?”明诚转身看她,“那你以为呢?” “当人的不开心再也不能变得开心的时候,人就长大了。小时候,再不开心的事情,也不会难过超过一天,长大了,不开心的事情,就不会说出来了,也不会变得开心了。”木兰喃喃道,“我知道,大爸不开心,我爸也不开心,大哥也不开心,小哥总是强作开心,全家里,只有我是开心的……后来哥哥你回来了,你从来就看不出来,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人活一辈子,永远都在说自己是为了家,为了国,身不由己。汲汲营营的,从父亲到儿子,全都不开心,那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诚却在间隙之中煎好了面包片,摆在了饭桌上,“你来吃一点吧,我去给你拿鞋子和外套。” “哥哥,”木兰上去抱着明诚的腰,“黎先生和我说,他的哥哥们,在乎他,所以把最好的,最喜欢的东西,都给了他,他却什么都没有给过自己的哥哥。等到什么都没有了,才想起来,自己以前的任性,看似美好的日子,那些欢声笑语,都是对日后一无所有的自己最严重的惩罚。”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木兰靠着明诚的背不说话。 方孟韦凝重着脸,“黎先生也有段时间没有来了,若是想见他,让他来吧。” “黎先生怕是不得空了。”明诚转过身来扶着木兰的肩膀,“无论你知道什么,无论你怎么想,都忘了吧,去了巴黎,去了法国,一切都是新的日子。” 85 明台一个人走在北平的街上,凌晨,雪落得不大,往些年在巴黎,或是前几年在延安的时候,冬日的雪都比今日大得多。 然而这般凛冽的风却是第一次见了。 巴黎冬天潮湿,刮不起风,然而湿冷入骨;延安按说风沙其实更大一些,可是延安在黄土高坡之上,满目荒凉,黄沙夹杂着泥土打着旋儿扑在人的脸上。北平这个地方,为何也这么奇怪。说是千年的古都,他走过的胡同穿过的街道,一块石头一座屋子都有两三百年的历史,怎么也满目的荒凉。 他突然有些心疼那年的明楼和明诚了,至亲的人被逮捕,原来是这种心情。 以前他不懂,那年他得知明楼就是毒蛇,和他打了起来,明楼痛骂他,跟着王天风走,是想要了他的命。他原先不明白,当了特工,要死也是他自己去死,如何就是要了明楼的命了。 后来他撤往延安,明镜在车站送他,哭得站立不稳,明诚在一旁死死地搂着她。车开了,明镜想跟着车跑,可是跑不动了。 他泣不成声。 锦云跟着在一旁,也不说话,安静地站着。 后来他后知后觉地问她,不是还有个哥哥么,怎么不来送她。 “听说我要走了,伤心过了,起不来。”锦云平淡地说道,“你知道,我没有母亲,父亲前几年也没了,以前待我也就是那样了,我哥哥和我好。舍不得我。” “都是没娘的孩子。”明台喃喃道。 “这话没有良心,你可是要了你姐姐的命了。” 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其实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感情,又哪里来的执念,你我走了,不过是剜心罢了,只是剜的不是自己的心。” 明台漫无目的地逛着。 没有家,也无处可去。 “别跟着了,不冷么?”明台停下脚步,冷声道,“阿诚倒是手脚够快,我还不至于现在就去送死。” 朱徽茵从一旁的街角阴影里闪了出来,“不是他叫的我。” “那你是大半夜地出来遛弯,碰巧就跟上了我?”明台斜了她一眼,“你回去吧。” 朱徽茵甩了甩头发上的雪花,“回不去了。” 明台神色一凛。 朱徽茵苦笑,“联络点被包抄了,我赶巧去了澡堂子,要不然,就去和锦云作伴了。” “那你准备往哪里去?”明台知道这事情非同小可,联络点只有小张和朱徽茵常住着,如今突然被抄了,其中的关节非同小可,“那里不会有事吧?” “平时也没有留太多东西在那里,也不知道今晚有没有其他的组员去那儿,”朱徽茵仰起头眨了眨眼睛,“远远看了一眼,房子烧起来了,大概是小张烧东西……” “他也被捕了?” 明台却一瞬间在朱徽茵脸色里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了……” “没有办法,”朱徽茵的声音里难得有一丝颤抖,“他在明家当了几年的司机了,之前也跟上司出现过……与其百口莫辩,不如……” 小张是自尽的,朱徽茵看见了他的尸体被第四军团特务营的人拖了出来,太阳穴中枪。 “死便死了吧……”明台笑得苍凉,“迟早的事情罢了。” “你有没有个男人的样子。”朱徽茵恨不得甩他一耳光,终究是忍了,“如今可真是四面楚歌了,你想想你们几个,国民党要查你哥哥贪污,共产党这边又出了叛徒,我们的身份也不知道泄露到什么地步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感叹世情苍凉?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那么残酷,只不过是你前些年,过惯了好日子罢了。” 朱徽茵不再理会他,径直离开了。 她并不是真的无处可去,哪怕无处可去,也要先去通知明诚。今夜两处变故,方才明诚只是去了明台那儿,联络点的事情,低级的联络员应该也知道了,但是未必联系得上明诚。 刚才她和几个底下的人接了头,对方一脸的黯然,她才知道,今晚是小张一组的组员商量转移的事情,四五个人原本是准备近日转移的同志,死的死,被捕的被捕。 “连我都不知道他今晚找人商量事情,”朱徽茵从澡堂出来,又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奔波了半夜,冻得发抖,“怎么就被警备司令部的人包抄了?” “未必是叛徒……”手下劝她冷静,“我们已经静默很长时间了,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北平方面的人,在这边的行动的人不多……” “我没事。”朱徽茵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你们先离开,这些日子,不要找我,也不要轻易暴露了行踪了,等具体的转移命令到了,我自然会联系你们。” 那人也不再多问,只是见朱徽茵抖得厉害,把自己的大衣脱给了她。 朱徽茵人不高,又瘦,穿着件男人的风衣,下摆都要拖到地上了,她索性盖着脑袋披着,又挡着脸,只露出一双惨淡的眼睛。 方邸。 朱徽茵将风衣穿好,从后院的墙头翻了进去,悄无声息的,斜下里突然一阵掌风袭来,朱徽茵就地一滚,来人却紧追不放。 朱徽茵只能和对方纠缠起来,是个男人,几下过招,寻常人是打不过朱徽茵的,此人却身手不错,但是也没有叫嚷。 朱徽茵心下了然,借着闪躲对方拳头的功夫,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型手电筒,猛地照向了对方的眼睛。 是方家的司机小李。 小李被晃了眼睛,“你!” “别嚷,方家可不是人人都知道你身份的。”朱徽茵半是威胁半是商量。 小李气紧,但是无可奈何,只能把她放了。 朱徽茵熟练地用手电筒朝着明诚房间的窗户闪了三下,隔了一会儿,又闪了两下。 隔着窗帘,明诚房间里的台灯亮了,又灭了。 朱徽茵理了理衣服,“去,你给我开门去,你们家的墙头不好爬,我怕惊醒你们老爷子。” 小李却一脸震惊,眼神一时扫向朱徽茵,一时扫向明诚的房间。 朱徽茵在心里冷笑,原先是明诚觉得小李不像个普通人,然而无论是方孟韦还是谢培东,似乎都只是把他当成个普通的佣人,于是便让朱徽茵留心细查。 一查就漏了底了。 “你就这么大咧咧地向我漏了身份?” 朱徽茵冷笑,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小弟弟,要是我做事情也像你这样那么容易露尾巴,我早就死了几千回了,你做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不交叉。” 小李被派来做的工作,本来就有点说不出口,又怕她向谢培东露底,便只能乖乖地领着她进了方家。 明诚正疑惑朱徽茵为什么半夜来找他,刚把窗户打开,就见身后门响了,朱徽茵居然大咧咧地被小李领进来了。 眼风一扫,于是小李是什么身份他也心知肚明了。 小李退了出去,门被轻轻地锁上。 明诚拉开了窗帘,借着月光,竟然觉得朱徽茵狼狈异常。 他知道朱徽茵是非常注意打扮的,拿她的话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总要体面地走。 “出事了?”明诚坐在床边,几不可闻地叹气,“说吧。” “小张牺牲了,底下的两个组员也牺牲了,一人被捕,一人重伤,生死不明。” 明诚蓦地闭上了眼睛。 “联络点被包抄了,被查获了什么,目前还不清楚。” 明诚背过身去,“你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吧,我昨天买了两套给木兰的裙子,抽屉里也有些拿来送人的胭脂水粉。” 朱徽茵默不作声,扔了那件男人的风衣,开始解身上的衣服。 两人背对着,朱徽茵慢吞吞地解开带着冰渣的发辫,“你怎么想的?” “你应该有所想法了。”明诚仰着脖子,“我们在北平也没有几个人,也没有做多少事情,说包抄就包抄了……叛徒也没有地方出啊,况且抄了也抄不到什么东西,想抄的是人吧。” “事情就是巧啊,没办法,谁叫我去澡堂子了呢。”朱徽茵梳着头发,“夜莺和青瓷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你有什么打算?” 明诚沉默。 “我们负责的人接二连三地出事,联络点也接二连三地出事,”朱徽茵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我们还有成为功臣的机会吗?还是叛徒?” “我会向上级申请,让你转移。”明诚听着背后的动静,语气平淡。 “我是在巴黎入党的,介绍人是你,直接上司也是你,这些年来我自问问心无愧。”朱徽茵道,“组织如今这么艰难,我不会离开的,上海地下组织被血洗,你和我没死,上海的工作就不能不管。” “何况……”朱徽茵脱掉了上衣,拿起一件衬衫穿上,“我和你这样的级别,花了多少年才楔进去的钉子,说走就走?” 明诚刚想说话,朱徽茵却突然厉声喝了一句,“谁?” 明诚一惊,他一直背对着门口,没有觉察也没有想到门外会有人。 朱徽茵衣服穿到一半,迅速地扣着扣子,明诚转了过来,刚站了起来,门就开了。 顿时大惊,“爸……” 方步亭随手摁下了灯的开关,灯一亮,刹时间尴尬地转过身去。 一个女子,衣冠不整的,一旁还扔着件男人的风衣,怎么看都像是…… 朱徽茵更是大囧,其实她也没有光着,之前已经穿了裙子了,不过还没有穿袜子,刚才又正好在系衬衫的扣子,偏偏被方步亭撞见,她原本还以为是那个小李在听墙角,谁知道是方老爷子。 她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方步亭并没有见过她,急忙转过身去,半是骂半是娇嗔,“还不都是你!非要我过来!” “爸……对不起……我也没有告诉您一声……”明诚一脸尴尬,“您怎么那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方步亭顿了顿拐杖,“年纪大了,晚上睡不着,刚才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就出来看看,见小李这么晚了还在楼梯上坐着,就想来问问……” 谁知道只是路过了明诚的房间,见里面依稀有点响动,还没有问,就被一个女人厉声喝了一句。 小李也在门外摸了进来,“行长,这位小姐是我接来的……” 方步亭看看小李,又看看明诚,大约是尴尬太过,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自己的儿子都是三十余岁的人了,以前他也没照顾过他,如今有个把喜欢的人,尽管在他看来不太有规矩,但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这样不是让人家小姐为难吗?” 明诚拉过她,“小李送你回去?” 方步亭咳嗽了一声,“都快天亮了,既然都来了……早上一块吃个早饭,让这位小姐也见见家里人。” 说罢便转身回房了。 明诚几步上前搀着方步亭回房间,方步亭拍拍他的手,“没几步路。” “父亲莫怪。” “这位小姐贵姓,是哪里人?”到底是为人父者,方步亭大约也是认定朱徽茵和明诚是相好许久的了,“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明诚语塞,半晌才回话,“叫朱徽茵,也是上海人,认识几年了,不过没有结婚的打算,也就没说。” 想想又补了一句,“您知道的,我做那行的……结婚不方便,谈恋爱也不方便。” “大半夜地把人往家里领,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终究还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方步亭说道,“若是真的喜欢,让你小妈提亲去,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是我的儿子,我儿子想娶个媳妇,还得他毛人凤同意不成,谁是谁老子。” 明诚失笑,“爸,您早点休息吧。” 他想起了以前明镜催他相亲结婚,也是这样的调调,一副自己家里人就是天下无双的样子。然而他这辈子,最做不到的就是像个常人一样娶妻生子。 “怎么收场?” 朱徽茵还在明诚房间里,想想又叹气,“以前觉得你有大姐大哥真是好,现在看来,有父母感觉更好。” “你父母好歹是你十多岁的时候才走的,我可是三十一岁了才知道自己有父亲。”明诚扔了床被子在地上,“你睡床,我睡地板。” “你怕没法向眼镜蛇交代?” “有未婚夫的是你,又不是我。”明诚就地躺下,“还有,我之前回来的时候,孟韦和木兰都看着呢,现在你才是半路冒出来的。” “走一步是一步吧,拿我哄哄老人不好?那日要是你们家老爷子知道了你那点事情,估计得被你气得厥过去。”朱徽茵也不客气,直接滚上了明诚的床铺,“联络点被抄了,他们估计已经掌握了我的确切信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逮鸟儿呢,明天我自己离开,最近就不必联系了。” “我会抓紧时间安排你转移。” “你可没有这个权力,当然你确实有本事把我送走,去法国去美国都行,明诚啊,我们共事日子也不短了,你自己都不愿意走,怎么就觉得我愿意逃跑?” “是啊,活命算什么……”明诚长叹了一声,“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些人,大概永远都没有机会活在阳光底下。” “国人可以不知道我们的姓名。”朱徽茵翻身,“可是你愿意永远背着一个叛逃的罪名么?做特工的,最不怕牺牲。最怕什么,你比我清楚。” 许久,明诚才喃喃道,“国家不会忘记我们。能走,便走吧。你和苏轩不是我和大哥,我们两个都是深陷进去了,大哥几重间谍身份将近二十年,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片土地了,这也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我愿意成为新中国的一片泥土,看着他在我的血肉化成的土地上建造高楼大厦,可是我怕,我真怕有一天,有人会对我恨之入骨,踩踏着我,唾弃着我,告诉我,我所作的一切都不被承认,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黑暗到极致的时候,便是黎明将至之时。 清晨明诚只听见一声短促的电话铃声,旋而就止住了。 不一会儿,佣人上来敲门,“三公子,明先生的电话,您接一接。” 明诚从地上翻身而起,一步跨到电话机旁,拿起了听筒—— 里面是明楼疲惫的声音,“打算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明诚凛然,冷汗窜上脊背,“大哥……我……” “我是你的上司。”明楼冷声道,“你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知道了,为何装作不知道?” 明楼长叹一声,“你为什么没有把锦云送走?还让她擅作主张?上海地下党出事,你也告诉明台了吧?” “那终究是他的生身父亲。” “死的还有锦云的哥哥!”明楼声音高了一些,“好了,一个两个都了无牵挂了,能不走同归于尽的路吗!” 心酸和悲伤也泛上明诚的心头,“我做的事情是不是你全都知道?” “我不是神。”明楼知道明诚在想什么,“只是听你言语之间,猜出了你应该早就找到明台和锦云了,可是没想到,你居然没能把锦云送走……也不知道锦云和大姐说了什么,连大姐都帮着你们打掩护,说什么孩子和孩子的父母亲一切都好。” “对不起。”明诚低声道歉。 “多说无用,我也是紧急接到的消息,若不是我还有一个原先的组员归给了小张,昨晚出的事情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我?”明楼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理应上报南方局,作为你们的上司和负责人,我也有责任。” “我……” 明楼打断了明诚的话,“等候处置的命令吧,另外,夜莺身份已经暴露了,为了她,也为了你的安全,我已经向南方局申请夜莺转移的命令了,不出意外,她应该要转移到延安去,你让她做好准备吧。” “是。” ———————— 86 朱徽茵让明诚转过去面对着窗帘,她在后面换衣服。 “我是演纯情女学生呢,还是小家碧玉,或者是不谙世事的小职员?”朱徽茵看着床上的那两套明诚买给木兰的衣服——灯芯绒的裙子和海军水手服式的衬衫,她确实刚好合穿,不过昨晚她穿过来的就是套最普通不过的青布衣裙。 隔着窗帘的日光模模糊糊地透了进来,明诚有一瞬间的恍惚,“把你手上的戒指摘了,我可没有成对的戒指。快三十了……装什么学生。” 朱徽茵在背后朝着明诚翻白眼,“眼镜蛇怎么说?一大早起来那么大火气……”她和明诚认识太久了,毫不顾忌地开这样的玩笑,“要不你找马汉山逛烟花间去?” 明诚想回头教训她,又拿不准她穿好衣服没有,“嘴上积点德吧你。” “积德?”朱徽茵冷笑,“有用吗?逛不逛窑子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可是尽早去找马汉山,不能再拖了,锦云救得救不得,你自己心里早就有数。” “还是说,她比你早一步做了你想做的事情?” “穿衣服,下楼,你爱怎么扯就怎么扯,还有,我兄长好像提起过你的名字,我父亲大概是一时没想起来。另外,你转移的命令很快会下来。”明诚冷声说道,“撤去延安,还是别的地方,等候命令吧。上海地下党组织的重建,和你我无关了。” “方大公子哪里会知道我的名字?”朱徽茵打开胭脂的盒子,“连我们苏轩,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他也不碍什么事……不过你能看上他,那时候连你的联络员都来问我苏轩是不是你新策反的人。”明诚想起往事,觉得有些好笑,“眼瘸。” “子非鱼。”朱徽茵慢慢地编着辫子,“能帮我一件事么?” “你必须转移,夜莺的资料已经泄露了。” “我不去后方,我要上战场。”朱徽茵斩钉截铁,“前线冲锋不要女人,那我去当卫生员,当煮饭的人,都行。” “做梦。” “你没做过这样的梦?”朱徽茵反问他,“起码我可以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方步亭早起的时候跟程小云说了这件事情,他本意是想表达一下,明诚这样随便带姑娘回来过夜是否太不成体统了,不过程小云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方老爷子的纠结,反倒是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些日子,方孟韦养伤,木兰更是半点笑声都没有了,整个家里灰沉沉的。 至少在她看来,明诚能带人回来,可是件喜事。 “先生,你往好处想,他之前在明家的时候,可没有提过带什么姑娘回来,能往家里带,不就是把这儿当家了嘛。”程小云晃了晃方步亭的手臂,“阿诚他十几岁就留洋了,说不定人家不会计较这些。” 说罢就下去张罗早饭了,还顺路去把方孟韦叫了起来。 方孟韦昨天半夜吃了宵夜,睡得晚,一大早被吵起来,程小云又一副他不起来不罢休的架势,“木兰很晚才睡,应该现在不会吵闹吧?” “起来起来。”程小云直接去拉开了窗帘,“见见你弟妹去。” 方孟韦愣了一秒钟,一瞬间跳了起来。 明诚原本还和朱徽茵谈着十分沉重的话题,下楼的时候慢了一些。 两人本都是一脸的沉重,朱徽茵有心事,明诚又想着明楼的命令,然而一家人,居然早早就在楼下饭厅等着了,程小云更是一脸的期待,站着在饭厅里。 朱徽茵尽管年近三十,但是奈何长得瘦小,这些年又精于保养,看起来也就二十岁,还像个学生,又特地梳了两条辫子,灯芯绒的格子裙,雪白的衬衫。 明诚之前没注意,此刻又觉得朱徽茵就是事情多,他和明楼的事情他原本就不可能告诉方步亭,朱徽茵和他这件事,又是肯定要欺骗他的父亲。 他自己也不愿意。 朱徽茵见方家人这个架势,索性一把抱住了明诚的手臂,巧笑嫣然地和明诚一起到饭桌旁坐下。 “这是我父亲,这是我母亲,这是我姑父,还有孟韦,木兰。”明诚在心里叹气,面上还跟着朱徽茵演戏,“爸,小妈,姑父,这是朱徽茵。” 朱徽茵嘴甜,“方伯父,方伯母,谢姑父好。” “坐坐,别客气。”程小云一叠声道,“哎呀真不好意思,你看阿诚他也真是的,早该带你回来的嘛……” 方孟韦低头喝牛奶,不置可否。 木兰左右看看,突然冒了一句出来,“你原先老让我送东西给孝钰,我还以为你喜欢她的,不过朱小姐倒是挺像孝钰的。” “吃你的,话多。”谢培东呵斥了木兰一句,“朱小姐别见怪啊,木兰被宠坏了,说话没有轻重。” “我知道的呀,何校长家的小姐嘛,阿诚和我说过的。”朱徽茵一脸的大度。 朱徽茵人前向来爽朗大方,方步亭看着她也高兴,“朱小姐是学生?姓名是哪两个字?” “我比阿诚小几岁,都快三十了,”朱徽茵笑道,“徽州的徽,绿草如茵的茵。” 方步亭倒有些吃惊,“还真看不出来,打量着你没比木兰大几岁的样子。” “也算学生,”朱徽茵挽着明诚的手臂,“我原先在巴黎读书的时候,阿诚是我一门课的老师。” 一句话就一起交代了两人如何认识又在一起的。 “助教代课罢了。”明诚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方孟韦倒是一直不说话,不知道是在认真吃早饭还是在认真听话。 方步亭和程小云不疑有他,加上朱徽茵谈吐确实大方,和朱徽茵也相谈甚欢,一顿早饭的功夫,方步亭似乎真的有所打算了。 “朱小姐想过以后怎么样么?” 明诚在桌子底下掐了朱徽茵一下。 朱徽茵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从回国之后,这么多年都是听阿诚安排的。” 把球踢回给明诚。 明诚想想朱徽茵这几日确实也无处可去,住在外面也怕行踪暴露被包抄,转移的命令大概也就几天就能下来了。 程小云却以为明诚的犹豫是不好意思,忙接话,“朱小姐不妨和家里人说一声,我们和你家人谈谈,谈得好的话,你们年前就把婚礼办了?” 明诚一口汤差点喷了出来,。 朱徽茵看他好戏,“我没有什么家人。” “啊……”程小云自觉失言,“那……你们更要抓紧时间了。” 方步亭说道:“你也别急着张罗了,总让孩子自己决定吧。” “办个订婚总是可以的吧?”这个年纪的女人大约是对于这样的事情格外上心的,“就办个订婚嘛,这样朱小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家里住下来,她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方便的。” 方步亭于是询问明诚的意思。 明诚咳嗽了一声,“小妈,这个不急,而且……孟韦和木兰不也要去法国了?我想让朱徽茵和他们一块儿去,等以后安定下来了,我们在巴黎结婚。” 朱徽茵在桌下踩了明诚一脚。 明诚面不改色,“我做这行的,就算现在没有职务了,我也是军统的特工,有名有姓的,结婚不便,怕对她也有影响。” “戴笠都死透了,他毛人凤还想怎么样?”方步亭知道这种规矩是戴笠立下的,“依你吧,这样对朱小姐也好,培东啊,孟韦和木兰去法国的事情可是有安排了?” 谢培东答道:“明年过年也早,要我看,虽然元旦前也走得,不过春节的时候孟敖大概也会回来,要不等他回来,兄弟两个见见,孟韦和木兰再走。” “你只说最早的能去法国的安排吧。” “今天是11月29号,12月8号,央行有一班专机去香港,香港每周都有飞巴黎的航班。孟韦和木兰可以先去南京,跟着央行的人走。”谢培东有条不紊地说道,“有些急,孟韦的职务……” “朱小姐不急吧?”方步亭虽是问句,确实不容置疑的语气,“这些日子打点一下,跟着孟韦和木兰一块儿吧,阿诚给你明家的大姐也发个电报。” “爸,”方孟韦忍不住插话了,“是不是太急了?就不能让我再过个年,见见大哥?” “你以为你大哥稀罕回家里过年?”方步亭摇头,“军职方面的事情,我出面,他们总要卖我这个面子,你上次受伤,九死一生的,他们没有理由反驳我。” 方孟韦万般不愿,又心疼父亲,也只能闭嘴不言语。 木兰照旧是一点儿精神都没有,神情恍惚的,一时清醒,一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诚借口有事情,便出门了,留下朱徽茵在家里。 程小云一直拉着她问东问西的,方步亭虽然说话不多,但是看来还是很高兴的。 朱徽茵一瞬间突然很愧疚,又觉得羡慕,若是她的父母犹在,或许今日也是这般的情景吧。 一夜到天亮。锦云被关在军统站里的一间禁闭室内,手脚都被镣铐紧紧固定在椅子上。 她很清醒,又隐隐觉得不安。 照理说,一旦抓捕了共产党,肯定会连夜审讯,以求迅速地挖取更多的情报。如今的静默,徒添变数。 锦云不怕刑讯,却怕晚死。她不知道明台什么时候会收到她被捕的消息,她也不确定明诚能不能拦住明台—— 明诚一定会拼命拦住的。 她早就接到了上级要求两人转移的命令,她知道明台是不肯走的。因为他们这个小组,接到的命令与其说是转移,不如说是被切断了联系,要求两人回去接受调查。 上一次的任务里,明台阴错阳差地拿到的真的军事情报。 情报确实是真的,前线的作战确实也取得了一定的胜利,然而这份情报却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了,那一瞬间的美好,紧接着的是看不见底的黑暗。先是北平军情线几枚极其重要的暗桩,被不动声色地调到了其他无关紧要的岗位,后是上海地下党组织遭遇血洗,无人幸存。最近一次,便是救木兰的那一次,锦云知道,设下的局不是冲着她来的。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联络员的传来的破碎的消息,几处重要城市的地下组织力量都遭到了一些损失。 地下党的经营大多历时多年,网络极广,其中费尽了无数人的心血。 锦云和明台,只是其中的一环,然而这环出了纰漏,按照明台的心性。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拼命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头顶上一盏灯,很刺眼。 门开了。 马汉山慢慢地踱步进来,坐在了锦云的对面。 锦云一头一脸的脏污,却目不斜视,面不改色。 “招了吧,少受点苦头,人赃并获,小娘们,做什么不好,做共产党。” “你做什么不好,做走狗,害自己的同胞。” 马汉山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看你这个年纪,也不像那些十八九岁的学生了吧?说什么玩意儿?这么冠冕堂皇……一个两个都是被共产党洗脑了。电报机,你拼了命要烧的文件,这些不用我多说了,你的代号,上线是谁,入党时间,一一都招了吧,细皮嫩肉的,省得受那么多苦头。” 锦云木然地看着前方,眼中没有焦距,“进了军统,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不必我多说了吧?既然我已经暴露了,你招不招,你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上级,我这样年轻,自然也没有下线,何苦浪费时间?入党时间?你听好了,我生下来的那天,就是共产党。” 马汉山这么多年,中统呆过,军统也呆过了,在他手里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曾经也杀过汉奸也杀过叛徒,这些年死在他手下的共产党也不计其数,他见多了锦云这样的人,心下根本不以为意,只是扬声说道:“进来。” 几个特务进来,拿来一个录音机,又搬来一台电话机一样的东西,连着数段的长线。 马汉山摁开了录音机。 吱吱呀呀的,很嘈杂。 渐渐地,渐渐地,锦云就闭上了眼睛,马汉山让人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怎么?不敢听?” “听又如何,不听又如何?” “当初去剿总司令部盗取军事情报的人,是不是你做的?” 手下破门而入。 “什么事情?”马汉山厉声呵斥,“没长手吗!” “站长,昨晚抓的那个共党……自尽了。” 马汉山一支烟就砸在那人的头上,“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 “他……他的假牙里藏着毒药……”手下战战兢兢的,“一时没看住……” “还有一个呢?” “……生死不明,医院还在抢救。” 锦云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笑,“看来你们北平军统站,也不过如此嘛。” 马汉山一步向前,抬起手抓住了锦云的下颚,迫使锦云张开了嘴巴,“找牙医来!” 一边又厉声地骂道,“他妈的!共产党什么时候也走这样的路子了!” 锦云说话说得艰难,然而满眼都是讥笑和不屑,“我……我……的级别……还不到不能被捕的地步……” 马汉山左右开弓,十足十地甩了锦云两个大耳光。 明楼坐在办公室那张舒适的办公椅上,抬手挡着眼睛。 海关处的人有些忐忑,“明司长,您看……” “这个月的关税,全在这上面了?” “要报税的,全在这上面了。” “念。” 一旁的小秘书接过,逐条逐条地向明楼报告。 一个星期前,中央肃贪第二小组进驻南京财政司,打的是巡查税务的名义,短短六日,明楼便去接受了三次质询。 财政司,说好听些,是个肥缺,说难听些,不过是给人背黑锅跑腿的罢了。 明楼履任不足一年,很多事情,都能推掉,明楼是个经济好手,又在政治漩涡之中游刃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是有的。 只是财政司加上南京税务的大大小小的一摊子事,让明楼一日之间有二十个小时不得闲,休息的时间日少,劳碌的时间甚多,然而经济的颓势却丝毫没有好转,南京城里的物价仍旧一日高过一日,回迁的学校要钱,逐步扩大的政府机构开支要钱,全都要钱。 除此之外,明楼竟发觉自己居然毫无特工的痕迹了,不觉悚然,对方架空的意图如此明显,然而他却无可奈何。 前日南方局一纸密令,上海地下组织的重建另有人选,他目前的工作是站稳南京的经济战线,成为必要时候一枚无可替代的钉子。 明楼觉得自己这生早已别无所求,他愿意为了自己的国家九死不悔,他不会离开故土,但是只愿意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安常聚。 财政司司长的身份真是极好的掩护,第一手的经济情报掌握得轻而易举,他也早不是年轻气盛愣头青的年纪,对很多事情,做很多的事情,都不会束手束脚,明家之势可借,他一个赤裸裸的资本家,上层利益的既得者,如何会通共呢? “司长,您的信。”小秘书将信件递给明楼,然而就退出去了。 明楼的办公室里没有留这个新来的秘书的位置,秘书处的处长由原来的黄秘书担任了,无论是曾经被明诚收买过的黄秘书还是这个他新招来的贴身小秘书,都和组织没有半毛钱关系。 明楼抽出信纸,寥寥数语,似乎只是问安的信件。 明楼闭上眼睛,默念几遍,心下了然,是联络员的信件。 军统局组建特别调查小组,进驻上海军统站和南京军统站。 明楼翻过桌上的日历,他知道,不久之后有一班飞机会从南京飞去香港,香港每周,都有一班飞机飞去巴黎。 巴黎的一个乡下小镇里。 镇子的东边有一条河,贯穿了一片树林,河畔旁是一个小型的农场,据说是被一个中国富豪买下的。 冬日了,农场里没有什么东西,前几日一场大雪,到处银装素裹着,这边少人烟,积雪绵延几里都没有脚印。 树林间隙之中隐约可见一座红墙白瓦的房子——是不是白瓦呢?总之屋顶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啦。 阳光破云而出。 女主人裹着一件斗篷,牵着一个孩子,孩子裹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小小一团,看不出男女。 “姑妈,出太阳了,姆妈那儿也出太阳了吗?” “当然,她们那儿,出太阳比我们这里早的呀。” 87 北平城内,一个戏楼里。 明诚和马汉山坐在楼上的包间里,一个年轻娇俏的女子在一旁殷勤地倒茶奉水。 戏台上的一班戏子百转千回,唱着《四郎探母》。 马汉山半眯着眼睛,拿着根筷子抑扬顿挫地跟着打拍子哼调子。 明诚把那个女子叫来,塞了两张美金给她,“下去吧。” 女子喜滋滋地收了钱,“要不我替先生把我妹子叫来?我妹子今年刚十五,那叫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明诚又从兜里翻出两张十元的美金,“别废话了,别让人进来了。” 女子扭着腰走了。 底下正好一出戏了了。 “阿诚兄弟,你点一段?”马汉山放下那根筷子,自己往杯里倒酒,“啊,我忘了,阿诚兄弟可是留洋的人,咱这些遗老遗少的东西阿诚兄弟看不惯。” “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说看不惯。”明诚翻出一支香烟点着,深吸了一口,“马站长,咱就直说吧。今天来,也不是听戏的。” 戏班子的人却殷勤地上了楼,问两人还想听什么。 “阿诚兄弟,想不想听一出《牡丹亭》?” 戏班子的人讪笑,“老爷,咱可是老北京的京剧班子,您这……”怎么还点上昆曲了。 “《苏武牧羊》。”明诚道,递出去一叠十元美金的钞票,“一直唱,唱到我让你们停为止。” 戏班子的人急忙拿了钱走了。不一会儿,戏台上锣鼓就响了起来,扮苏武的戏子唱得极好,不过在明诚听来,少了那么一点儿味道。 戏子唱戏,多数是为了谋生,谋生的东西,精于技巧,却不知道其中真昧。 “不知道阿诚兄弟是自比杨四郎,还是自比苏武?”马汉山给明诚敬酒,明诚接了,“啊……忍辱负重……” “怎么,马站长希望我那么惨?”明诚习惯性地晃了晃酒杯,才想起来这不过是一杯烧酒,“杨四郎就算了,隐姓埋名,为了见老母亲一面还得跪在女人的脚下。苏武……冰天雪地十九年,最终被记功与麒麟阁上,可不是因为他的节义。” “莫非你也有赐爵关内侯的野心?”马汉山打量明诚,“兄弟你三十出头,确实年轻,我可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这些日子我和马站长合作无间,马站长还以为我能是那一派的人?”明诚嗤笑,“老的还在呢,小的蹦跶什么。” “你看得通透。”马汉山放下酒杯,“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来路?你要保她?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她自己也没有否认。” “招了什么?” 马汉山玩味地看着明诚,却不言语。 明诚从西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钱夹子,打开,伸到了马汉山的面前。 马汉山猛地睁大了眼睛。 “其中缘由太复杂,这个锦云你抓了,也不过是个外围的共产党员,挖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明诚把钱夹子收好,“至于那个黎先生……他是我们大小姐的命。明先生无论如何都要保他的。” “枕边人是共产党,自己却不是,这个说不通啊,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变着法来营救?”马汉山直直地看着明诚,“还是,你也是共产党?” “马站长,说这话以前,你先回家数数上个月‘生意’的利润。”明诚冷笑,“共产党和你做生意?做这些走私的生意?南京军统已经开始查了,这些事情,过了今年,咱们也好聚好散,你这些日子赚的钱也不少了。” 马汉山沉默半晌,“剿总司令部亲自督办,一定要从她嘴里挖出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组织。” “我也是军统的人,这些事情我也办过,你也别和我打官腔了。”明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二十万美金,这是支票,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帮你转到你在海外的户头上。” 马汉山对着光看那张支票,上面盖着明楼的私印。 “明先生真是爱弟心切。” “小少爷不懂事,他们是1940年结婚的——共产党这手美人计玩的太好了。”明诚摁灭了烟头,“我在家说话也不算数,劝不动他,明先生在南京很忙,没有时间过来处理家事。不过是一招偷龙转凤罢了。” “这要是被查出来,我可是有命挣钱没命花钱了。” “我能让您挣,也就能让您花。”明诚继续诱惑道,“二十万是定金。换那个女人一命,而后我希望马站长帮个忙,我把他们夫妻俩送走,他们在国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事成之后,如果以后生意走不通了,我自然有别的方法帮马站长发财。” 马汉山沉默半晌,一咬牙,“罢了!就这么说定了!” 南京。 “请假?”航校的校长为难地看着方孟敖,“你说这也不是什么节日的……” 方孟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往日里校长多多少少还想着巴结他那个父亲,请个假根本不问理由,今天真的是难得了,他道:“家里的电话,我父亲病重,要我回去一趟。” 校长正端着个茶杯准备喝茶,闻言又放了下去,“近日都是戒备状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任务……不过……”他回头用下巴指了指后面的几个箱子,“前几天你们家三公子还给你送了东西,怎么没听他说方行长病重了?” 方孟敖目不斜视,“这里是航校,一群刚学飞机的愣头青,出什么任务?还有,我父亲生不生病,好像不是您可以决定的吧?” 校长不理会方孟敖的出言不逊,“去吧,你手下的那帮学员给姚大队长带着。” “这两天有没有执飞北平的飞机?我要顺路去。” “没有。” “真的没有?” 校长心想自己怎么就招惹上这个瘟神了,冷笑了一声,“扬子公司每天都有运输机往北平运东西,你要不要去开?” 方孟敖摔门而出。 他带的那几个学生,一直在外面听墙角,被他吓了一跳,于是陈长武就被推了出来挡炮仗:“队长,你要回家啊?” 方孟敖扫了他一眼,“你操什么闲心?” 郭晋阳方才凑得最近,也听得最清楚,“队长,飞机不行,您可以搭火车啊。” “火车慢,还常常给军队运输让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北平。” 几个队员相互看看,“队长,您没搭过火车?” 一个队员继续说道:“客车慢,不过现在有的军事运输的货车也挂客车车厢,这样一路上都不用停几次,直达北平,就是……比较贵。” “一般人也买不到,不过……”陈长武吞回了后半句话。谁都知道,方孟敖是这儿背景最大但是又绝对不靠背景,你敢提他的背景他就敢打你的人。 方孟敖原地犹豫了半晌,抬脚往通讯室走了。 电话拨往北平。 明诚此时刚和马汉山分别回来,才到行里的办公室里脱下外套,电话就响了。 “您好,这里是……” “是我。”方孟敖的声音传来。 “兄长。”明诚顺便就坐在办公桌上,“怎么了?” 方孟敖听着明诚的声音十分疲倦,不像往日,“你怎么了?” 明诚不知道方孟敖打什么哑谜,昨日夜里两处大变故,心里一边担心明台一边担心锦云一边又盘算着北平方面的工作到底哪里出了疏漏,他一整个晚上统共也就在地上躺了两个小时,睁着眼睛躺的,一早又出门了,此刻才能缓口气,一时间也没有思考方孟敖怎么突然打电话给他,“我能怎么?这是办公室的电话,我自然在上班啊。” “爸呢?” “在家呢,孟韦也在家,你应该往家里打电话。”可不是在家呢嘛,在家和那个“准儿媳妇”寒暄呢。 “知道了。”方孟敖于是就挂了电话。 没头没尾的。明诚腹诽了一句,没放在心上。 然而此时方孟敖却已经对崔中石的话一点儿怀疑都没有了,撂了电话,回房间,东西也不收拾,拿起抽屉里所有的钱就走了。 陈长武倒是机灵,开了车在学校门口等他,送他去南京车站。 “那车票怎么才能买到?” “队长,您是上校,把证件亮出来就可以了。”陈长武一脚油门,把一辆军用吉普当飞机开,“咱家里是出什么事了?” “少罗嗦。” 南京车站。 就像陈长武所说了,方孟敖一个空军上校,想买张火车票还是很容易的。方孟敖想了想,把兜里剩下的钞票抽出一张,然后把剩下的都给陈长武,“我可能要过些日子才回来,钱你拿着,给兄弟们买东西去,还有,校长那儿有几箱我家里送来的东西,你们也分了。” 说罢挥挥手,就进看了候车室。 车站外。 “刘叔叔,你在看什么?”王平拉着刘和的手。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小西装,外面一件大衣,戴着顶帽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刘和则是一身长袍,像个谦恭的侍从。 “没事,少爷,我们走吧。” 刘和是认得方孟敖的。 明楼让他带着王平去北平。让他把王平交给明诚。刘和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也照做,阿香估计这两个星期就要生了,明楼也把她接到了南京城里的医院里让人照看。 但是刘和却知道,明楼是担心他们在路上的安全的,明面上尽管是刘和一个人领着王平,但是暗地里有人跟着的,如果一早知道方孟敖也是今日去北平,明楼应该会让他们三个人同行才对。 “您先坐着啊,我去给您买点吃的。” 刘和让王平在贵宾室里坐好,转身出门,在人群里认出一个明楼的人,不动声色地凑过去,两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刘和低声说了什么。 王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他自己是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北平的,因为他问过明楼,能不能不去。 “您非送我去法国不可么?”王平在苏州乡下也呆了许久了,“阿香阿姨对我很好。” “你需要人照顾,她当你是主人。”明楼叹气,“我虽然说这话脸皮太厚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有亲人。” “此外,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你去北平,我会让你见到一个你父亲的学生……他非常非常尊敬你的父亲……我会让他送你去巴黎,这样,对你好,对他也好。” 方孟敖在候车室里百无聊赖,又摸出去抽烟,一支雪茄的功夫,又见到了熟人。 苏轩大包小包地在排队买票的人群里挤着,光大箱子就拿了两个,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包裹,偏偏他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了这个拿不动那个,在人群里又时不时踩了人家脚,或者被别人撞了,好生狼狈。 方孟敖莫名想起了朱徽茵那个一枪取人性命的身手。 “我是央大的教授诶,我是央大的教授……我不能买今晚的火车票呀?” 苏轩正欲和售票窗里的人理论,身后突然伸来一只强壮的手臂,越过他的头顶,递上来一本证件,“给他一张票。” “真是谢谢你呀,真是谢谢你呀。”苏轩跟在方孟敖的身后一叠声地道谢,方孟敖替他拎着两个最大的箱子走在前面,“你去北平做什么?她还在北平?” 苏轩笑得倒是很开心,“她一直跟着阿诚先生做事情的嘛,之前她让我先回来了,不过我跟你说呀,阿诚先生应该也一直在北平了,我想了想,还是换个地方工作算了,这不是好容易申请到了去燕大教书嘛,正好和徽茵在一个地方……” 他一直絮絮叨叨的,“她跟我说,阿诚先生现在不是跟着您父亲做事情嘛,我想她现在也差不多,那正好呀,我们可以结婚,现在北平安顿下来,等过年了我再带她回我老家,徽茵以前在法国上学的,她应该不喜欢在乡下办婚礼……” “她跟着阿诚多久了?” “好久了哟,”苏轩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下,大出一口气,“我想想啊,我记得她说她在法国读高中的时候就见过阿诚先生了……” 方孟敖一愣。 当初朱徽茵告诉他,她是明诚回国之后,两人因为工作关系才接上头的。 原本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的明楼,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猛地站了起来,旋而又坐了下去。 他确实想把方孟敖留在北平,却不是这种留法。 然而他却不知道,明诚那边到底是做了什么,竟然让方孟敖此刻如此着急地往北平赶。 轰炸的命令不日就会下达,彼时明楼自有办法让方孟敖的飞行大队先行经过北平休整,到时候方家可以出些意外,或是别的什么事情,绊住了方孟敖,这样他既不会抗命,也不至于背上临阵脱逃的罪名。 航校里的暗桩已经安排好了,为了保证到时候的行动不出意外,明楼不许他和自己联系。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吩咐了手下的人去和那个暗桩接头。 傍晚时候递回来的消息却让人无法放心,暗桩传出话来,说是方孟敖之前半夜接了一个电话,第二日便要回北平了。 明楼叫来秘书,“今天有几趟火车去北平?” 秘书道:“下午六点三十分有一趟,和军队运输的货车车厢挂在一起的。” 明楼看桌上的钟,六点四十五分了。 “接北平分行电话。” 秘书接了半晌,对面一直没有人接,他看了明楼一眼,得了明楼的许可,转拨北平方家的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木兰,“这里是方公馆,您找谁?” 明楼拿过听筒,“谢小姐,是我,明楼。你哥哥在家吗?” “明先生电话。”那边的木兰不知道对谁喊了一句,“哥哥他早上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您要和谁说话吗?” “打扰了,麻烦谢小姐等阿诚回来,和他说一声,让他给我打电话。” “好。诶,你要和我嫂子说话吗?”木兰不知头尾地接了一句,朱徽茵就在一旁看报纸,差点被她吓得跳起来,急忙对木兰挤眉弄眼猛摇头。 “不了。我早就见过你嫂子了。”明楼笑道。 明诚身边的人,除了朱徽茵,再没有其他同级别的女特工了。 “没趣。那您忙吧。”木兰挂了电话。 88 苏轩原本就是做好了一个人搭车去北平的打算了,谁知道能够碰上方孟敖这个熟人,于是一路上就滔滔不绝起来。 方孟敖觉得很烦,但是他又觉得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斩鸡一样的人或打或骂吧,都下不去手。 苏轩三句话不离朱徽茵,方孟敖听来听去,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她是特工的吧?” “知道呀。”苏轩道,“徽茵很厉害的呀。” “那她怎么整日里有闲和你去这儿去那儿?还去听你上课?” 苏轩噎了一下,“特工嘛,就是要潜伏的嘛……又不是整日里要做事情的呀……” 方孟敖在心里冷笑,朱徽茵大约是一边谈恋爱一边工作了,可惜这个傻子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她和明诚大约差不多,没有一次出门是单单为了遛弯的。 苏轩满心欢喜地,就等着到了北平,和朱徽茵结婚。然而连方孟敖都知道,明诚脱身不得,朱徽茵就能脱身了么? 他中秋的时候,在崔中石的家里宣誓成为了共产党员。 至今一件事情也没有做过。严格来说,他这样的人,也算是潜伏的特工么?他是军人,很容易就能从明诚或者朱徽茵的身上感受到那种杀伐决断的气质来,他是从西南前线九死一生回来的,早就看淡了生死。上海滩十里洋场,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血腥气却不比他这个死线里回来的人少一分一毫。 明诚和马汉山坐一辆汽车,奔驰在天津回北平的路上。 他和马汉山达成了交易,为了稳住马汉山,承诺将明家在天津港口的货运生意里抽出百分之十的股份给他。下午的时候便亲自开车带着马汉山去天津港口确认,以及签订合同,同时安插马汉山的人手。 马汉山签字的时候,看着纸上的数字——“阿诚兄弟,你这是?” “百分之十是明先生给你的,”明诚将那份合同推前了一些,纤长的手指在灯光的照射下如艺术品一般,“剩下的百分之五,是我的私人股份。” “我无功不受禄啊。”马汉山转着手里的笔。 “救一个女人,不值得我明家花那么大的力气。”明诚浅笑,“马站长不必装糊涂,您应得的,后续还有很多事情麻烦您呢。” “阿诚兄弟真是出手阔绰。”马汉山刷刷地签了字,“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情,我是记着明家的呢,还是记着方家的呢?” 明诚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我经手明家的事务多年,要说底牌,还是有一点的,这就要看马站长以后的诚意了。” 傍晚的时候又下起了雪,天黑,路上也没灯,马汉山本意是等到第二日再回北平,然后找借口“处决”了锦云,把她换出来。明诚却不肯,夜长梦多,且明台就是大变数,朱徽茵现在在方家根本不能出去,两人都不能调动更多的人手了。 明诚坚持,两人便又连夜回北平。 军统审讯室里。 一盆冷水从锦云的头上倒了下去。 她还坐在那张椅子上,衣衫也没有破损,身上看不见一点儿伤痕。 然而她的两侧太阳穴上,赫然贴着两个电极,连着长长的几根电线,一直连到桌上的手摇发电机上。 冷水在锦云的头发上结成了细细碎碎的冰渣子,她的脸上早已没有血色,苍白里透着瘆人的青紫色,嘴唇却被咬出来的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她浑身发着抖。 不是寒冷,她已经不知道寒冷了,浑身都在战栗,为的是方才从太阳穴里穿过的,让她每一根神经都痛不欲生的电流。 审讯室里站的人,穿两种不同的制服。 一队是军统的制服,一队是警备司令部的制服。 军统站里的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也不想说话。 马汉山早上出去的时候吩咐他们看好这个女共党,但是不要往死里审,等他回来再说。然而还没有到中午,警备司令部的人就拿着剿总司令部的命令来了,要严审这个军事间谍。 领头的是陈继承的副官,叫范琢的。 马汉山的手下一句话也没有插上,甚至还被他们团团看了起来。 范琢似是有备而来,从早上到此刻,他的手下乃至于军统站里的所有人,都不能离开这个审讯室所在的地下楼层半步。 “叫护士来,”范琢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抽着一支烟,“真能熬。” 护士很快就来了,给锦云打了一支强心针。 药力让锦云恢复了半晌的清明,转瞬而来的就是继续的折磨,这比鞭打火烫更让人无法忍受,你没有丝毫的伤口,疼痛却翻山倒海,往往人死了,都找不到刑讯的痕迹。 “招吧,你的上线是谁,军事情报是怎么转移出去的。”范琢大约也是江南人,一口国话也隐隐带着点江南的柔和,语调里却半分生机也无,“不招,我们也查的差不多了,你的丈夫……是你的同党?不过我们手上,可有其他的资料啊……” 锦云睁开眼,眼前半片青白半片浑浊,她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知道你听得明白我说话……你说你啊,你费劲心思保守什么秘密呢?你的上级,你的下线,难道还会有人来救你吗?”范琢循循善诱,“你是不是在保护你的丈夫啊?你丈夫难道回来救你吗?” 一道霹雳划开了混沌,炸响在锦云的脑海里。 一切,终于回到了她规划的轨道上。 明诚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北平城内赶。 他心慌,但是他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心慌。 上一次,上一次他就是这样救了明台。 贪婪的人,总会有弱点的。 北平军统站外却一片死寂,早该出门迎接的人一个都不在。 “都他妈的死哪儿去了!”马汉山从车上下来,扯着嗓子一路从门口喊进了院子,都没有回声。 明诚心下一凉,暗暗握紧了大衣里的枪。 马汉山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眼看着钱也到手了,赚钱的门路也到手了,可不能出变故啊。 “直接去审讯室吧!” 从一楼往地下审讯室去,噤声站着一个接一个的军统特务。 “你们都他妈哑巴了!”马汉山劈头盖脸地打了行动组的组长一个耳光,“都站在这儿排什么队,阅兵呐!” 组长不敢说,只摇了摇头,“您亲自去看吧,警备司令部的人来了。” 明诚越过马汉山,一个箭步冲向了审讯室。 门开了,审讯室内只有低头昏迷不醒的锦云。 明诚上前,刚想伸手去试探锦云的鼻息,下一瞬间,刀光一闪—— 明诚堪堪躲开,刀片衔在锦云的嘴里,明诚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下颚,狠狠地将刀片抠了出来,心里却冰冷到了极点。 锦云真的没有活路了。 门外突然间冲进来了很多人,有军统的人,有警备司令部的人,方才原来都是偷偷躲了出去,想看接下来的动静。 大约是想来个人赃俱获,明诚不管是营救共产党还是他自己就是共产党,这一次都跑不掉了,然而垂死的锦云居然想要刺杀明诚。 范琢震惊到了极点。 一刻钟之前。 锦云突然间声嘶力竭,状若疯妇一样,本已奄奄一息,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力,凄厉地扯着嗓子怒吼:“都是共产党!全他妈都是共产党!明台!明诚!明楼!全都是!” 旋而又大哭,“你爱过我么!你非要娶我!你明知道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啊!我有过选择吗!我什么都没有了……” 再接下来,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我知道你心里想着谁,我比不上……我们孩子都有了啊……你们全都该死……” “你是军统!你是军统的人!我知道你也在利用我……” 这样的口供显然是不具有说服力的。 范琢暗自思索着手下盯梢的人的回复,这一日明诚和马汉山似乎都在商量着什么事情,于是便打算静观其变。 他想过明诚可能会营救,可能会杀人灭口。 如今明诚掐着锦云的下颚。 一室寂静。 刀片没有划伤明诚的颈动脉,却在他的下颌处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刀口,鲜血如注。 锦云抬眼,看了明诚一眼,眼神里再没有了其他的东西,她解脱了。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坚定,那一瞬间都沉入了心底。 明诚冷声道:“你们就是这样看押犯人的?连搜身都不会么?” 回过神来的众人面面相觑,马汉山首先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还不快去给方三公子找医生!”便说便冷眼去瞪范琢,“范副官,您这手伸的有点长啊,我军统的犯人什么时候需要劳动您的大驾了?” “马站长,这次抓捕共党的命令,可是剿总司令部亲自下的,您一整日的不在,似乎不妥吧?”范琢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悠悠然地又收拾好了片刻的惊慌,“还有,方三公子,或许我可以称呼您为明副官?” “免了,我已经不是副官了。”明诚松开了锦云,抬手擦了一把下巴处的血,“我倒想知道,范副官来一出作壁上观,是想取我的性命?我可是何处得罪了您这尊佛?” 一队警备司令部的人围住了明诚。 范琢不慌不忙,“方才,她可是招供……” “招供什么?我是共产党?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明诚冷笑,反倒把范琢噎住了,“真精彩,共产党刺杀共产党,共产党还供出了共产党,范副官的履历上面,小学毕业了没有啊?” 范琢恼羞成怒,“你!” “查吧!你大可以去查,你让陈总司令去查,你去南京查,去查查,毒蛇是什么人,毒蝎是什么人,死间计划是什么,实在不行,你到毛局长的府邸去,让他给你开一张军统特工的全名册?” 这话的讽刺意味十足,军统特工潜伏各处,身份本就是要保密的,战后尽管有人像明诚明楼这样公开身份离开一线的特工,却还有更多没有公开身份的秘密特工。 马汉山却震惊地转头去看明诚。 “你为了一个不足道的共产党,暴露了明台的身份。”明诚一步步逼近范琢,“你查到的半吊子的资料,就想来套话?”他的眼睛里仿佛要跳出刀子来,“军统费尽心思打进共产党的卧底,就这样被你一朝卖了?” 范琢目瞪口呆。? 锦云却垂死之中再次声嘶力竭起来,“你们这些骗子!全都是骗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假意投诚……他都是骗我的……他有丝毫……有丝毫顾过我们母子吗……你们这些吸血的人,资本家,丑恶的剥削者……” 明诚下颌的血已经染透了围巾。 范琢一下子难以消化如此多的信息,“你什么意思,她的那个丈夫不是她的上级?” “曾经是,不过,现在全北平的共产党,大概都知道有这个卧底了。”明诚心头上的酸痛一阵阵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我本想借着他的名义,将她解救出去,这样,毒蝎的卧底身份才不会暴露。” “可是这些日子的调查,证据确凿……” “你以为是谁留下的证据?” 明诚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锦云听得很清楚,很清楚,披散着的头发,挡住了她最后的一丝笑容。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清了。 只是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放着她和明台这些年的日子,可是每一幕都过得太快了,太快了,那一年在火车上的初见,那一年除夕夜里的梅花和糖炒栗子,两人在咖啡馆相亲时候的乌龙,在延安时候的凛冬,炭火不够,两人挤在炕上的一角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唱着那首歌儿—— 什么歌儿?她记不清名字了。她记得是两人去看的第一场电影,白娘子里白娘娘唱给许仙的歌儿。 电影放得好快,可是都看不清了,最终最终,定格在那一幕里。 1944年的冬天,她抱着孩子,明台搂着她,一家三口,在陋室里照了一家全家福。 对不起了。 明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地下一层的楼梯口时,身后响起了一声枪声。 他停了一秒钟,旋而快步走了出去。 马汉山在后面一叠声地叫骂,大约是和范琢那些人吵起来了,没有人管明诚,明诚一路往外走,不留神被门槛狠狠地绊了一下。 执勤的人拉起他,“方公子……” “无事,天气冷,脚冻僵了。” 西山郊外的乱葬岗里,明台躲在林木的深处,天上飘的雪花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在等他的妻子。 月光一寸寸暗了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东边露出了冬天的一丝曙光,他的心却沉入了万丈深渊。 他突然间疯了一样地在雪地里刨挖着。 那一年他挖到了生死搭档的残缺的尸身,她受尽了折辱,死不瞑目。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挖到。 ——————TBC——— 89 凌晨五点。方邸。 朱徽茵知道,明诚此行,十有八九出意外了,否则不会彻夜不回来。 墙上的日历上,12月8号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色圆圈。今日是12月1号。一周后,她要跟着方孟韦和谢木兰,先赴南京,转赴香港,最后飞赴法国巴黎。 明诚没有给她任何转寰的余地。她骂明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要留下不准她留下。 “这是组织上的决定。” “命令还没下呢,我若是有危险,你又能安全?”朱徽茵道,“先别说能不能指证我是共产党,你们军统那边,开始清洗了吧?你能脱得开?” “我是你的上司。”明诚斩钉截铁,“8号一早,马上走。” “认识那么多年了,好歹念点旧情吧?”朱徽茵黯然,“我不去巴黎,明诚,让我去延安,让我上前线,都好,我不想背着这些罪名去国离乡。” “巴黎也有组织的联络站,那也是我们一开始工作的地方。”明诚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结束吧。” 朱徽茵换了自己最开始穿来的那套妇人的青布衣裙,裹着件旧棉袍,拿头巾裹住了头发,翻身从二楼下到了后院,准备从后墙出去一趟。 明诚若是脱不开身,明台就是个定时炸弹,而且现在看来,锦云十有八九已经牺牲了。 一道手电的光亮照了过来。 朱徽茵以为是小李又冒出来了,转身就是一脚,来人却高大许多,堪堪躲过,后退一步,眼神锐利如鹰。 那张和明诚一样的脸,如今连眼神都相似了,只是朱徽茵知道,明诚断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二公子。”朱徽茵拍拍衣摆,在他面前站好,“您是个聪明人。” “那你们把我当傻子耍?”方孟韦冷笑一声,“阿诚从来没有说过有喜欢的人,你怎么冒出来的?” “不巧,被方老先生看见了,只能顺水推舟了。”朱徽茵冷淡的说道,“他说不说我怎么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露水情缘多得是,我们认识那么多年,又是同事,上下级,有点关系怎么了?不是谁都能像二公子这样活得光风霁月的。” “你也是军统的人?” “您这不是废话吗。”朱徽茵说道,“好了,您别挡道了,我要出去执行任务了。” “你们到底是真是假?”方孟韦不依不挠,格外固执,“为什么骗家里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谁知道呢,或许我是真的想做你们方家的三少奶奶呢?”朱徽茵冷笑,“二公子,您过几日就去法国了,纠结这些没有意思。” 两人纠缠之际,明诚却从后墙翻回来了,脚步踉跄了一下,朱徽茵顺势扶了他一把,“你没事吧?” 明诚却看向方孟韦,“你在这儿做什么?” “正门走不得,一个两个都走后墙?” 明诚不知道方孟韦为什么突然犯倔了,低头又看见朱徽茵这个打扮,“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话当什么了?谁允许你擅自出去的?” 朱徽茵现在其实跟藏在方家差不多,若是在外面现了踪迹,保不齐会被认出来,一旦被逮捕,就是死路一条。 朱徽茵已经看见明诚下颌那道明显是被刀片划破的伤口了,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原本是担心……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你怎么一围巾都是血?”方孟韦见明诚这样,一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我去打电话叫医生。” “不必麻烦了。”明诚拉着朱徽茵往宅子里走,“随便处理一下就行了,你早上的时候……和木兰说说,带着她去医院或者找点什么别的借口,军统的人可能会再来。” 处理伤口不是什么难事。 朱徽茵说没有麻药,明诚说她什么时候也开始矫情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口,随便缝合一下就好了。 “手艺不好,怕你破相。” “三十几岁的人,有什么破相不破相的。” 朱徽茵手里拿着镊子,蘸了酒精直接往上摁,“你还记得咱们最狼狈的一次出任务是什么时候么?” “是最惊险的那一次,还是最无聊的那一次?还是差点交代了的那一次?” “我第一次跟你去杀人的那次。” 明诚仰着脖子翻了个白眼,“冬天的塞纳河……我从伏龙芝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冰水里游泳过了,还要拉着你这个半吊子的旱鸭子,那时候真想淹死你得了。” “我其实挺有先见之明的。”朱徽茵说道,“虽然是后来才知道你和明楼的关系,不过我倒是从来没有看上过你。” “舍不得他?”明诚哪里不知道朱徽茵的意思,“活下来,总有再见的一日,你去延安,去前线,一样见不到他。” “一辈子都舍出去了,一个人,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朱徽茵轻声说道,“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干净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哪怕知道我是个刽子手……他还以为我是军统的人呢……他都不介意,他统统不介意。” “我和你当然不会在一起了,”明诚低沉着声音,“毕竟我们都在找自己的光明。” “人生实难,偏偏人总有七情六欲,哪怕在死路上走,都舍不得那些情爱,当如罂粟一般,碰过了,就舍不得了。”朱徽茵剪断了针线,“明诚,我们认识也近十年了,虽然说不上真的生死与共,帮我最后一次吧。” “……好。” 明台走进军统站的时候很坦然,有人拦他,他说是来认领尸体的。来认领共产党的尸体,自然也是共产党。 特务们一拥而上,控制了明台,明台没有反抗。锦云用命换来了这个局,他必须完成。 他不是第一次坐在审讯的椅子上了,顶上一盏强光灯极亮,恍惚间就像当年,他因死间计划入局时候一样。 “我打入共党内部那么多年,一朝被你们暴露了身份,你们可想好了后果?”明台歪着头,笑得如同地狱里出来的厉鬼,令人脊背生寒。 范琢来了,马汉山也来了。 “你说你是内线,有何凭证?”范琢昨夜确实被明诚吓住了,然而一夜天明,又觉得明诚的话里实在有漏洞,“就凭你是这个女共党的丈夫,你就逃不脱通共的罪名。” 马汉山一直沉默着,昨夜明诚离开,也没有说两人之间的协议还做数不做数。 钱是一方面,他也可以不要钱,然而明诚在北平不到半年,自己却和他多有往来,捞足了好处,也奉上了足够多的把柄在明诚手里,明诚若是破釜沉舟,他背后有明家又有方家,可是他马汉山可没有这么大的靠山啊。 “明诚可是花了大力气保你。”范琢坐在明台的面前,双眼如勾,“或者换句话说,他花了大力气保你的女人。” “大家都是男人,范副官,你会为了你的女人不要前途不要家人了?”明台一句句话地剜自己的心,“共产党当年对我玩一手美人计,不准我将计就计?我苦心经营那么多年,不顾生死,你现在指证我是共产党?” “你到底是叛变的特工,还是潜伏的内线,一切都未可知。”范琢冷笑,“明诚口说无凭,怎么他说你是特工你就是特工了?他是南京站的人,你在北平活动,这个可说不清啊,军统里做事情,什么时候那么随便了?” “马站长,”明台的眼神里充满了玩味,“你收了我阿诚哥不少好处吧?怎么如今哑巴了?他给了多少钱?还不够你替我说话的?” 范琢瞪向马汉山,马汉山昂首挺胸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范副官。您有些事情不知道,这个黎先生啊……啊不,我应该叫你明小少爷?对吗?” 范琢一下子站了起来,“马站长,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范副官回去好好查查吧。”马汉山故作可惜的叹气,“我一早就说了,这个女共党等我回来再审……” “你把我当傻子耍?”范琢说道,“黎家鸿,你以为我没有查过你的底细?你们夫妻俩都是从延安到的重庆,又从重庆到的北平,孩子都有了,你现在和我说你是内线,拼的就是个死无对证是吧?” “我大姐已经带着我的孩子去巴黎了,”明台嘶哑着嗓子笑了几声,“范副官,万事留点余地,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南京军统站内。 “明楼,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周高印翻着一个档案袋里的东西。里面是明台完整的,在军统里所有的档案,包括死间计划解密部分的始末,当年在上海站行动组时候工作的所有内容,上下级往来。 最后还有一条,明台1940年死间计划期间被执行枪决,后被救下,作为内线,潜伏在共产党的身边,唯一单线联系的上级,是明楼。 期间1940年至今,明台以毒蝎的身份,接受上海站的命令所执行的任务,最后一项,就是监视方步亭,以查方步亭及其下属是否有通共嫌疑。 “你把明台的身份翻出来,你可别忘了,你这个宝贝弟弟当年做的好事。”周高印收好档案,“你弄来这些花了不少功夫吧。” “这些东西,本来就应该存在的。”明楼交握着双手坐着,“只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想害他,只怕最终的目标是我吧?周站长,有些事情,说出来大家都不好看,你又是何必呢?” “不管如何,上次王夫人的事情是你摆平的,这个人情,我还。”周高印摆手,“等北平军统站来公文,我自会派人把这些档案复制一份,递交北平军统站。” “公文很快就会来了。”明楼的语调波澜不惊,“合作愉快,周站长。” “你当真不怕上面追究毒蝎当年炸毁走私线路的事情?” “你怎知道,炸毁走私线路,当年是死罪,如今却不是英雄?”明楼意味深长,笑容之中却有很多厚重苍凉的意味,“周站长,人生实难,难得糊涂,何必追根究底,你应该庆幸,当年受累去了一个小地方,不必像我一样趟浑水,一边是左手,一边是右手,要哪一个?” “你当特工可惜了。”周高印看不透明楼,却知道这个人身上的气势与威严,非浸润政治官场几十年不可得。 “您错了,如今我是南京财政司的司长,国府的高级经济顾问。明某人是搞经济的,不过,先有经济,后有政治,政治,又掐着经济的命脉罢了。” 90. 朱徽茵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身上的旗袍,昂贵的蚕丝,精致的刺绣暗纹,“这些年跟着你办事,别的好处先不说,这些东西可都是女人的命啊。” 明诚背对着她,挨个检查上膛的枪,“穿好没有?” “怎么突然是这样的命令?”朱徽茵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及膝的羊绒粉色风衣穿上,然后对着镜子化妆,“你和我?去天津杀一个人?两个人一起去?太多事了吧。” “叛徒,”明诚转着枪,“确切的线报,上海地下组织的覆灭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朱徽茵拿着画笔的手愣了一愣,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不会是故人吧?”能导致上海地下组织覆灭,如今又往北平来,很明显目标直指朱徽茵这个漏网之鱼。 “代号鸱鸮。”明诚起身,穿上外衣,将枪别在腰后,“你肯定认得。” 朱徽茵手中的眉笔猛地断了。 一脉相承的代号,如何不认得,“他是通讯和破译的天才——真的是天才,我和他共事过半年,你知道,我没有上过军校,所有电讯破译的本事都是和他学的,后来我先你一步回国,他之后的履历我不清楚了,只是以前在76号为我们的电波做掩护的时候,我似乎截到过他的发报,保密级别非常高……” “他在南方局电讯处工作过。”明诚的声音带上了血腥的味道,“怕也是因此接触到了许多绝密的信息,他自己破译了吧?到了这个级别,还要叛变,”明诚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冷笑,“畜生。” 鸱鸮无疑是个优秀的特工,更可怕的是忠诚组织多年,也是立过许多战功的,却不知道为何一朝叛变。 曾经许多优秀的通讯员都是从他手下出来的,如今却被自己的老师亲手送上了死亡之路。 “之前南方局严查信息泄密,确实也查出过叛徒和内线,可是仍有人被围捕。”明诚最后将一把轻便的手枪扔给朱徽茵,“最终是查到有两个表面上普通联络员,实际上秘密电报员的人死了,两人工作上没有任何交叉,潜伏在不同的地方,却同时暴露,终于查到了鸱鸮的头上。” 这是明楼查到的。 一开始他接到命令,一方面是彻查上海地下组织覆灭事件,一方面是暗中撤离有可能被暗杀的同志。后因上海地下党的重建工作另有人选,明楼便继续主持南京方面的工作,身居经济要职,获取经济情报。 因明诚和夜莺都去了北平,明楼换了新的人来接手南京地下党的军情线和行动组。一些机密的电报都是明楼自己亲手接发。 顶替了明诚位置的人也是高级特工,但是上任不足半月,竟然在住处被狙杀。 明楼不动声色,去找了一趟周高印,却发现南京军统站近日并没有查处什么共产党,整个军统站都在忙着查其他的事情,而且按照军统的一贯作风,应该会先想办法抓活口。 明楼在南方局的身份保密级别极高,除了直接领导他的人,不会有泄露的可能,哪怕是在电讯处工作,也只是知道“眼镜蛇“这个代号级别极高。说得难听点,一朝胜利,明楼十有八九会被当成战犯抓起来,因为只有他的上级能证明他的身份。 明楼和明诚在组织上的身份与在军统不一样,在军统,明诚彻彻底底就是明楼的副官,是他的附庸,一开始进军统,就带着收买与掣肘明楼的性质,明诚无论是和通共还是和贪污扯上关系,明楼都跑不掉。 而在党内,间谍工作的保密条例极其严格,哪怕明楼是明诚的上级,明诚手下到底有多少人,具体是谁,如何联系,明楼是不清楚的,纵使身边知道底细的那几个,都是因为有别的掩护身份,工作上的需要。 同理,明诚也只能无条件地执行上级明楼的命令,而不知道命令是谁下的和具体的原因。 而明诚和朱徽茵不一样,两人的档案都是在南方局里的,纵使级别高,但是若是出了高级别的叛徒,不是没有泄露的可能。 由此,明楼确定那人并不是冲着他来的,甚至很有可能不知道他身边的明诚的真实身份,他要杀的只是在明诚原先的位置上的人,至于是如何查到的——且目标明确的,顺藤而查,明诚级别高,加之从巴黎到上海,多年来虽是南方局的人,但是他能直接接触到的南方局内部的人太少了。明楼能顺藤查叛徒,说明也有人顺着别的关系,查到明诚。 如此查来,也是海底捞针。 直到锦云和夜莺底下的联络处同日出事,明楼终于找到了其中一个突破口—— 来人直指夜莺,却在刺杀了那个顶替明诚位置的人之后在南京方面再无动作。他曾以为是明诚和朱徽茵的信息同时泄露,如今看来,很可能是那人原本就与朱徽茵熟识,然而却只知道青瓷这一代号。 不知道是万幸还是不幸。 明楼连夜上报南方局彻查夜莺的关系,数小时之隔,鸱鸮出逃。 明楼派人阻击,没能成功。追逃的人一路上同时遭遇了另外一方力量的围杀,为了避免更多的损失,明楼取得了上级的命令,等鸱鸮抵达天津准备中转之时实行狙杀。 “他一路辗转往北平来,看来是必须要拿我的命来交投名状了。”朱徽茵将手枪藏进大衣内,“如何计划?我去引蛇出洞。” “有人保护他,还是暗中行事为好,若是能远距离狙杀最好,省得暴露了。”明诚说道,“到了天津,他不认得我,我去找他落脚的地方,到时候你执行狙击——你的准头还行吧。” “怕没那么容易狙杀,”朱徽茵说道,“他一路都躲着追杀过来的,警惕性应该不低,我倒是觉得近身搏斗的可能性很大,倒不如我们换过来,反正他也认得我了,不存在暴露与否的问题,你若是狙杀不成,我还能再赌一把。我也很长时间没有好好摸过狙击枪了,不太确定,这不是我的强项。” 两人下楼的时候,家里正在吃早饭。 “这是准备出门?”方步亭见两人都穿得挺正式的,“吃过早饭再去吧。” 明诚便拉着朱徽茵在桌边坐下。 朱徽茵在这儿几日,和明诚人前都是一副恩爱的模样,笑着从佣人手里接过早饭,“程姨,木兰妹妹,我和阿诚要去一趟天津,您两位看看,有什么想要的,我们一并带回来。” “怎么突然去天津?”方步亭问道。 “几艘法国的货轮到港了,明家的贸易公司订了一些货,我和北平的经理去看看,把东西转运到几处不同的地方去。”明诚喝了一口牛奶,“徽茵说想要点衣服首饰之类的,顺便带她去看看,冬季了,巴黎的新款应该也运到了,我听到消息说北平几家洋行的经理都去接货了。我和徽茵去两天,后天回来。” 木兰先抬起头来,“哥哥,我也去呗,我都没去过天津呢。” 程小云马上就拽住木兰,“你真是的,你哥哥和你嫂子出门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明诚笑笑,“你放心,你嫂子有的,你肯定也有。” “别管这妮子,你们好好玩,玩得开心点,她小小年纪的,好东西多得是。”程小云给木兰碗里夹包子,“吃早饭吃早饭。” 方步亭听这几日说得开心,又见朱徽茵和明诚确实是一副感情甚好的样子,不由得提起两人的事情来:“照我说,你若是还要留在国内脱不开身,索性朱小姐也留下,你们两个结了婚,也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军统那边你就别管了,有我在,他毛人凤也得卖我个面子。” 正巧这时候明家在北平的莫经理到了,佣人进来说话:“老爷,外面来了一位先生找三公子。” “莫经理吗?”明诚拿帕子擦擦嘴角,拉着朱徽茵起来,“那我们先走了啊。” “玩得开心点。”程小云笑道。 “你今天的神色不对。”方步亭转头对方孟韦说道,“这几日都是这样子,怎么回事?还是身体不适么?” 方孟韦才回过神来,“没什么,爸,我就是想着过些日子要去法国了,有点……舍不得家里。” “傻孩子,”方步亭放下了筷子,“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你和木兰先去,以后,我们也会去的。” “到了那边,”方步亭想了想,将一叠点心往方孟韦面前推了推,“好好照顾自己。我也想过了,木兰先上高中,你去念研究生吧,以前……到底还是委屈了你。” “好好说这些做什么。”方孟韦低头,“十多年的事情了,原先大学也没有好好念,哪里念得了研究生,法语也要从头学。” 方步亭叹气,“你愿意上学,我就想办法让你上学,不愿意,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对了,阿诚提过,他们明家许多生意都转到法国去了,你也可以……” “阿诚长阿诚短的,”方孟韦突然扔了筷子,“爸,你刚才也看见了,订点货到港的事情都是他去管,明家都已经把他当管家使了,您就别再把他当管家用了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话!”方步亭呵斥了一句,程小云见情况不对,拉着木兰想走,被方孟韦叫住了,“妈你躲什么,我又没有说错,大哥都和我说了……” “孟敖又和你说什么了?”方步亭就知道,方孟韦但凡有点反常,方孟敖绝对脱不了关系,方孟韦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这个大哥言听计从,叫往东绝对不往西,“谁人能对一个收养来的孩子做到这个份上,当初明小姐和明先生如何对他的你没有看见?人家巴不得我们不要来认儿子呢!” 方孟敖给了方孟韦贼胆,不过人不在,方孟韦也不敢翻出什么浪来,转瞬之间又红了眼眶,“我就是心疼他不行啊?” 明诚太复杂,真真假假的,方孟韦看不明白,然而明诚下意识流露出来的疲惫他却看的清清楚楚,前一日又是一脸血的回来,带回来个朱徽茵,也不是真的恋人,怕是遇上了很大的麻烦,今日偏偏两人一起出门,他知道绝对不会是真的带出去买东西那么简单。 他从小到大都听话,也从小到大,都明白“方家二公子”这个身份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好处和便利。退一万步说,他纵使没有母亲,却有亲生的父亲兄弟,家人就是家人,可以撒泼耍赖,可以作天作地的,从来没有寄人篱下,患得患失的担心。 现在明诚有自己的家人了,仍旧在做如此危险的事情。那么在之前漫长的光阴了,他又是如何过来的? “孟敖到底和你说什么了?”方步亭看尽人间牛鬼蛇神,方孟韦那点把戏瞒不过他,他神色也肃穆起来,“上来我书房和我说清楚。” 莫经理开车,载着明诚和朱徽茵到了城外就下车了,明诚让他在城外先找地方住两日,等他回来了,再一起进城。于是就换由明诚开车,带着朱徽茵一路赶往天津。朱徽茵在后座,躬身从车座底下翻出早已准备好的狙击枪和弹药。 “你这弹药拿去杀一火车的人都够了。”朱徽茵点了点,“谁弄的?” “我们哪有几个人在北平?之前又折进去那么多个。”明诚肃容,“我自己准备的,前两日帮马汉山走私军火的时候扣下的,以防万一,多留下了一些,在北平不比南京上海,拿不到那么多重型武器。” 朱徽茵麻利地检查武器,试用瞄准镜,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车内显得有些刺耳。朱徽茵从子弹带上拆子弹的动作一直都很残暴——这是以前明诚说她的,瘦得跟个竹竿一样,但是手上力气却大。 “有件事。”明诚看着车内的后视镜,朱徽茵头都没抬地擦着一把枪,“怎么了?我不想和你假结婚。” 明诚翻了一个白眼,“孟韦倒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问题是我兄长突然间回北平了,我记得当初你家那个是当着我兄长的面向你求婚的吧?” “……”朱徽茵长出一口气,“给我根烟。” “在车里就不要抽烟了。”明诚不理她,“他要是知道了,非得在家里大闹一场不可……而且他突然回北平不知道做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车往天津去。 然而就在这一日的中午,苏轩和方孟敖搭乘的这趟火车就抵达了北平火车站。 方孟敖问苏轩,要不要和他直接回方家找明诚,还是他知道朱徽茵在哪里。 “不用的呀。”苏轩说道,“我也不知道徽茵到底住哪里,她的住处不会固定的。我先去燕大办一下入职手续,搞定一下住处。我之前提前给明诚先生写了信,他会把信给徽茵的。到时候徽茵会自己过来找我的。” 那封信,明诚没有看见。 他已经多日没有到北平分行里去,这几日的事情没有一桩是好事,锦云牺牲,明台仍被扣在军统里,朱徽茵底下的联络站被围捕,小张在内数人牺牲,目前仍不知有没有重要的资料落入警备司令部的手里。 他在分行里的信箱原本就是个摆设,基本不会有私人信件寄到这儿来。 刘和认得方孟敖,却不认得苏轩,还以为是方孟敖助人为乐,路上认识的什么人。见已经安全抵达了北平,方孟敖又是往自己家的方向去的,便带着王平去酒店入住了。 方孟敖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小李正在门口擦车。 “大大……大公子?”小李吓了一大跳,“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不能回来?”方孟敖看他一眼,小李马上就低头继续擦车,“我姑父要出门还是阿诚要出去?” “三公子去天津了,早晨刚走。”小李话没有说完,方孟敖就大步走进了院子里。 木兰背对着门口,坐在院子里,冬日的院子里毫无生机,几日里又连着下雪,今日才停,草地上积雪不薄,木兰手里拿着根棍子在地上戳着雪玩儿。 “木兰。” 木兰猛地摁断了手里的棍子,不可置信地转身—— “大哥!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方孟敖才觉察出不对来。 木兰看起来是消瘦了些,精神也不算好,然而眼神清明,还能在院子里玩雪,哪里有崔中石所说的,大闹大哭几日不得消停的样子?况且方步亭重病,方孟韦身体还没有好,怎么明诚还能跑去天津?行里的事情不用处理么?若是姑父去处理,那么家里只有程小云一个人照顾? 偏偏房子里又传出了唱机的声音,放着温和缠绵的调子,隐隐还能听见程小云跟着哼歌的声音。 木兰已经回过神来了,踉跄着就往方孟敖身上扑去,“大哥啊,我好想你啊。” 方孟敖抱着她,“所以我回来看你了啊。” “骗人的吧。”木兰靠着方孟敖,“你可是从来不打电话到家里的。是不是小哥和你说的啊?小哥说去法国之前想见见你,等过了年再走。大爸还说你不稀罕回家见我们呢。” “法国?”方孟敖看向木兰,木兰还兀自绞着她自己的小辫子,“怎么突然要去法国?” “能为什么呀。”木兰的眼神暗淡下来,“大哥,进屋说话吧,你身上好冷。” 方孟敖抱着木兰往屋内走,“你大爸这几天怎么样了?” “挺好的呀,哥哥带嫂子回家里了,大爸和小妈都特高兴呢。” 方孟敖心中如有重石击落。 91 傍晚,崔中石家中书房。 “你不该骗我的。”方孟敖站在崔中石面前,他高,崔中石又坐着,更显得整个人的气势仿佛是要压倒了崔中石一样。 崔中石翻过一页账本,傍晚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崔中石的脖领之间投下一抹亮痕。 方孟敖站在阴影里。 “我父亲没有重病,孟韦也没有什么事,他不去上班只是因为我父亲决定要把他和木兰送去法国——就连阿诚,也是一早上就带着他女朋友去天津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会回来。” “到底为什么!” 崔中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像他这个人,他摘下了眼镜,用眼镜布擦了擦,又戴回去,“没有为什么。孟韦和木兰马上就要去国离乡,你是长兄,见一见他们,不好么。” “他们本身就要从南京转飞香港。”方孟敖喑哑着声音,“左右不过是晚个五六天,我一样可以见到他们,何必用这样的借口让我回北平一趟。” “还是说,我非要留在北平不可?” “孟敖,”崔中石慢慢地说道,“终有一日,你也会深切地明白,世事最难的,就是两全二字。国家,信仰,爱情,家人,乃至于你自己。都是一样的,有些事,有些路,做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选择了。”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了大地。 伯禽和平阳放了晚学,大呼小叫地蹿进了院子里,远远地还能听见崔婶一叠声地骂孩子的上海话。 ? 方孟敖中午到家,抱着木兰进门就吓了程小云一跳,旋而从楼上下来的谢培东也是一脸的诧异。 在楼梯上顿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方孟韦被叫到书房里去了。 “大爸肯定在骂小哥。”木兰搂着他的脖子道,“早饭没吃完就进去了,现在还没出来。” “你下来。”谢培东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方孟敖敲响那扇木门的时候,面无表情。 开门的方孟韦眼睛都瞪圆了,那双眼睛很红,脸上还留着泪水的残痕。方孟敖有一瞬间的诧异,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向来听话,也甚少忤逆父亲,方步亭终究还是心疼这个听话的儿子的,平日里虽然常常越过方孟韦替他做主,但是也没有如此严厉地训斥过—— 如何就眼泪都下来了,都三十出头的人了。 “大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你不是要去法国了么,想着你走之前我回来再看看你们。” 方步亭的目光如炬,让方孟敖想起了那些年在驼峰死亡航线上来回的自己,儿子肖父。两人的眼睛都锐利如鹰。 “你哭什么,总不能是一把年纪还被父亲揍吧。”方孟敖目不斜视地问身边的方孟韦。 “你揍你弟弟的次数比我多多了,我何时真的打过他。”方步亭直视着自己的儿子,“之前你兄弟重伤,你也一声不吭地走了,如今怎么就想着回来了。” “爸,大哥都回来了你们就不要吵架了嘛……” 方孟敖把方孟韦推出了房门外,关上了门。 “我猜能说动你的也只有他了吧。”方步亭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不管你如何想,这几日若是真的无事,就陪陪你兄弟小妹,如是觉得被诓骗了,想走,我也不拦你。” “爸,”这个高大的男人终究是弯下了骄傲的脊背,对着自己的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孟韦和木兰能离开,真的很好。” “我别无所求了,”方步亭看着自己的长子,“从阿诚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好了,这辈子,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孩子第二次了。” “我怨恨了你那么多年,到头来,也不知道到底在恨什么。”方孟敖走到了方步亭的面前,“孟韦说得对,我就是没有道理,没有办法,恨不了别人,只能恨自己最亲的人,因为我知道,亲人是不会因为我的怨恨就变成不是我的亲人。” 父子相对无言。 ? 方孟敖从崔中石家出来,竟一时间不知道往何处去。 没晃出多远,又看见家里的车开了过来,估计是方孟韦想去崔中石家接他。车稳稳地停在了方孟敖的面前,方孟韦伸出个脑袋,“哥,我正准备去崔叔家接你呢,还给伯禽和平阳带了东西。” 方孟敖拉开车门上车,“东西改日再给吧,走。” 方孟韦发动汽车掉了个头,“哥,你和爸说了什么?出来就往崔叔家跑,话都懒得和我说一句。” “你怎么嘴快把我告诉你的阿诚以前的事情说出去了?”方孟敖看了他一眼,方孟韦果然有些心虚了。 “明家的生意,有货到天津港,要他去管管……然后爸又提起来让阿诚去安排我和木兰到法国之后的事情,我就是说了句不要把他当管家使……然后我就露馅了。”方孟韦撇撇嘴,“然后爸在书房审我,我哪里是爸的对手……说漏一句就全部漏了,你说阿诚会不会怪我们啊?” “是你自己愿意去法国的么?”方孟敖突然转移了话题。 方孟韦看着前方的道路,夜间道路没有什么人,空旷得很,“若是以前,我巴不得去,放在现在,哥,爸爸老了,不管是什么怨气,这么多年了,都该放下了。” “其实我越想越觉得,我们比起阿诚已经好太多了……明家到底是他的恩人,就算真的待他如亲弟弟,他自己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的吧?我从小没有妈,也没有印象,没有就没有吧,可是他呢……哥,你自己也知道,先有母亲,然后又没有了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这个夜晚,没有雪,月朗星稀。 车停在了方邸的门口。 “那个朱小姐爸和你说了……”方孟韦试探着问了一句。 方孟敖却没好气,“行了,我都知道,我见过她,她真正的未婚夫都追来北平了,还是和我一趟车来的。” 方孟韦目瞪口呆。 “你不要再说漏嘴了,都是有苦衷的人。” “我自然知道。” 是夜,天津城内一条陋巷之中,一辆汽车稳稳地停在了巷子的中央。 旋而数声枪响,暗夜之中不知从何处来的子弹贯穿了车胎。 明诚就趴在一座楼房的屋顶,握着一杆狙击枪。 陋巷之内迟迟无动静。 然而他确定,鸱鸮就在车上。然而车上不止一人,他不认得鸱鸮。 车内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嘶哑着嗓子朗声道:“出来吧,我的好学生,暗夜高歌,真是个好夜莺。” 明诚目不转睛,额前一滴冷汗滑落。 巷口闪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瘦小伶仃的。 朱徽茵把枪上膛,一步步地迈近汽车,“我很想知道,当年教我保家卫国的人,和今日出卖同伴,苟且求荣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只要,只要鸱鸮一从车内出来,明诚就能准确无误地一击毙命。 近身引诱的夜莺,早已抱了有去无回的决心。 “一个人,来杀我?”鸱鸮的笑声在夜空里回荡着,他唤出了朱徽茵真正的名字,这个江南水乡的女子,名字一点儿也不温柔,“峥嵘啊,放弃吧,你以为我会等着你来杀我?你是最后一个漏网之鱼了,青瓷已经毙命于南京了……” 生死关头,这样的废话太多余了。 明诚耳朵灵敏,贴近地面,隐隐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旋即对着底下的车连开三枪——这是预警的信号。 果然,来人不再隐藏了,楼顶之上,一队黑色制服的人从楼梯口处一拥而出,朝着明诚扑来。 楼顶上无遮无挡,明诚借着来人离自己尚有数步远的时机,数枪连发。 今夜没有月亮。 枪声一时大作。 明诚借着黑暗,以及来人虽多,手枪不甚准的优势,左躲右闪,终究不能逃出去,每开一枪,迸发的火光就会暴露他的位置,已有数枪擦着他的手臂和脑袋而过。 巷子之中的搏斗已经开始。 鸱鸮有备而来,帮手随即围堵了整个巷子。 明诚和朱徽茵只有两个人,没有任何的后援。 鸱鸮确定朱徽茵已经无处可逃了,楼顶上也开始交火,且只有一处,说明埋伏的狙击手也被围捕了。 包围圈一点点缩小,朱徽茵举着手枪,没有动。 很快就有人指着她的脑袋,卸下了她的枪。 鸱鸮终于从车里出来,站在了朱徽茵的面前,“巴黎一别,也将近十年了吧。” “你真傻,傻孩子,信仰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鸱鸮捏着朱徽茵的下巴,“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你想想你抽的烟,这都是你的信仰给你的么?嚷嚷着为了信仰,最后国破家亡,你有什么好处得了?” “没有好处,”朱徽茵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她曾经的老师,曾经的兄长,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她却再也不认得了,“国破家亡,起码我为了我的国家,来过,战斗过。” 楼顶的交火逐渐激烈。 朱徽茵知道,她还有一次机会。 “你就是个疯子!”鸱鸮本已经朝着车内走去,突然听见朱徽茵歇斯底里地吼叫了起来,“疯子!疯子!” 鸱鸮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朱徽茵知道明诚听得见。 第三声“畜生”再次尖利地划破了这个夜空。 ?“你不得好死——” 拔高的声调刺得周围人耳膜生疼—— 明诚已经摸到了楼顶的边缘,最后三枪对着来人发射出去,旋即而来的流弹似乎贯穿了他的手臂—— 管不得了。明诚抓着楼顶边缘翻身而下,踢开了顶层的窗户,于此同时,一直揣在腰间的手榴弹被明诚用牙齿咬开了拉环,凌空扔下—— 玻璃破碎的那一瞬间,朱徽茵眼见着那颗送人上西天的手榴弹准确无误地朝着鸱鸮的头顶落下,她终于扯出了一抹地狱阎罗一样的笑容,她一脚放倒了一直用枪指着自己的人,对方狠狠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爆炸声冲天想起。 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 ? 两人再在约好的地方见到对方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了。 这间公寓是临时租的。 明诚很狼狈,是因为他的右手臂又一次地遭殃了,加上被流弹火舌撩的伤口,整件外套都是血。 朱徽茵状若疯妇,满脸漆黑,衣衫褴褛,身上不知道是血口子还是污渍,耳鸣如雷,好在没有缺胳膊断腿的。 这最后一步,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能走,毕竟悄无声息地狙杀一个人,和半夜在天津城里放了一个手榴弹,差别实在太大了。 明诚已经给自己包扎过了,贯穿伤,子弹不在身体里。朱徽茵瘫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也听不见明诚和她说什么。 明诚索性拎起她,弄进了浴室了,替她放了热水,把酒精纱布还有换的衣服统统放进去,“衣服不用我给你脱了吧?” 朱徽茵听不见,只是摇头,这么近距离的爆炸,她为了不受伤,又贴着地面,脑子都要被轰了出来。这一次怕是听力也会受损很严重了。 两人只要能活着,便是要跑路的。 朱徽茵终究是挣扎着洗干净了脸,把身上的伤口都包扎了,伤得不多,也不深,几块弹片擦过,还有一些烧伤,以及她在爆炸之后把那几个看清她的脸却没有死的人解决了的时候受的伤。 两人都换了衣服,朱徽茵又仔细地重新化了妆,两人还是一副富家夫妻的模样。 带血的衣物都被明诚拿到厕所里烧了。又确定没有任何破绽,昨夜看清他们脸的人都死绝了,才拉着朱徽茵,去了港口,开了原来开了的车,出城,回北平。 天津城果然一大早就戒严了。出城的车辆盘查很严。 明诚拿出的是自己在北平分行的名片,底下又压着几张大额美金,加上这车实在不是一般人买的起的,守城的士兵就放过了。 一直到驶出很远,朱徽茵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无力地趴在了车座上。 明诚从后视镜看她,满脸的疲惫。 “是不是脑震荡了?” 朱徽茵看他嘴型,勉强知道他在说什么,点点头,“应该吧,脑子糊的厉害,反倒现在还能听见点声音。” 杀人,爆炸,这些事不是第一次见了。 可是曾经和自己一路的人,自己的老师,甚至是自己信仰的引路人之一的人,走到今日的地步,死在自己的手下,这番滋味,着实是一种折磨。 ? 明诚不知道朱徽茵是不是也震伤了内脏,怕她有内伤,不敢开快,慢慢地往北平城内驶去。 朱徽茵脑子越疼,耳朵反倒慢慢能听清楚了。 “你扔的挺准的。” “你应该晚一点发信号的,等他走远一些,或者走到汽车的另一侧,这样有点遮挡,你不至于被轰得那么厉害。” 明诚和朱徽茵早有约定,一旦明诚也被围堵,朱徽茵就假装不反抗,等鸱鸮露面,届时以朱徽茵的声音为信号,朱徽茵站在巷口原地不动,明诚借声音判断鸱鸮的准确位置—— “别说了,我睡会儿。” 朱徽茵闭上了眼睛。 明诚单手开车。 两人临近中午才到了北平城内。联络点上次被端了,明诚想了想,想起原先明楼给他的那处不起眼的宅子,便载着朱徽茵去,想先找个医生什么的看看。 然而路经方邸所在的街道的时候,明诚大惊。 整条街道都被封锁了。 远远可见,方邸的门口站着一队宪兵。 92 明诚踩了一脚刹车,猛打方向盘,汽车掉了一个大头。 躺在后座上昏沉沉的朱徽茵就滚了下来。 她挣扎地爬起来:“怎么了?” “不知道,方家被围了,警备司令部的人。”明诚深吸了一口气,“还坚持得住么?” “去吧。”朱徽茵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我把车开去哪里?” “从方家背后绕过去,先开去明家的面粉厂,车放在那儿,若是还走得动,去红单胡同最里面的院子,钥匙在门前的花盆底下,那是我名下的一座宅子。”明诚急促地吩咐着,朱徽茵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么多年,千难万难都过来了。”朱徽茵咽下了口里的血沫,“若有万一,让我去死,你记得,替我照顾照顾苏轩。” “……我知道。” 明诚开门下车,疾速朝着方邸奔去。朱徽茵爬到了驾驶座上,倒车,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方邸被宪兵团团围住了,不止是宪兵,警察局的警察,青年军的第四军团的特务营、北平军统站、军警宪特,全都出动了。在路口,离方邸尚有十余米,就设置了路障。 “连我都拦?”明诚冷笑着看着那个拦自己的士兵,“你们今日那么大阵仗,不就是冲着我来的么?” 北平军统的一个特务队长跑了过来,让人放了明诚进来,“三公子,请。” 明诚大步朝着自己的家里走去。 特务队长疾步跟着,在明诚耳边迅速地说话:“马站长说今日之事他实在无能为力,请您好自为之,他被警备司令部请去喝茶了。范副官在里面,咬死了明小少爷是共产党,要谢小姐作证。” 明诚顿了一下,“知道了。” 明诚在宅门口,大力踹门而入。 门轰隆一声巨响,一厅的人,统统回头看他。 明诚大步入内。 满室剑拔弩张。 方步亭奋力地拄着拐杖站着,挡住了程小云,谢培东挡在满脸泪痕的木兰面前,方孟敖和方孟韦兄弟俩一左一右,拔枪指着领头的范琢,范琢身边的士兵又团团拔枪指向方孟敖和方孟韦。 范琢手里也拿着枪,顶着跪在地上的人的后脑勺。 明台浑身血迹伤痕,却面色平淡,跪在大厅的正中央。 目如死灰。 “范副官。”明诚的声音犹如万年的寒冰,一朝从海底深处破浪而出,“你可是真忠心啊。” 范琢的枪下用力,明台被迫低下了脑袋,“明副官这话我就不懂了,论起忠心,谁能比得上你对明长官的忠心呢?” 明诚突然拔枪。 程小云离明诚近,尖声惊叫了一声。 转瞬之间,范琢身边最近的一个营长被明诚制服了,反拧着胳膊跪在了地上,明诚单手,喀拉一声拉开了保险—— 所有的枪都指向了明诚。 “兄长,孟韦,”明诚没有抬头,“你们把枪放下。” 方孟敖固执地用枪指着一个枪口对准明诚的士兵,“到底怎么回事,这个教书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明诚没有接他的话,“范副官,你最好识相一些,我手下的人命多的是,不在乎多这一个。” 范琢寸步不让,“杀在册的军人,你不怕上军事法庭吗!” 明诚猛地用枪砸了一记手下的人,怆然大笑了起来。 状如疯子。 “军事法庭?你在开玩笑么?”明诚止住了笑容,转而悲怆如山崩地陷一样滚滚而来,“我明诚二十岁进了军统,从巴黎到上海,十二年了,多少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的,我为军统,我为党国出生入死十二年,如今是个什么下场?我的家人被你们的人指着脑袋!我忠心耿耿,你们要灭我全家吗!” “我这些年做的事情,可以上几百次军事法庭了。”明诚目眦欲裂,“到头来,卸磨杀驴,栽在自己人的手里!” “我们只是请谢小姐指证。”范琢冷声道,“明副官不必如此激动,方行长也不必如此激动。” 方步亭猛地把桌上的茶杯茶壶统统掼到了地上,瓷器哗啦啦地碎了一地,他的声音颤抖而苍老,“给李宗仁打电话。” “方行长……” “给李宗仁打电话!”方步亭突然爆发了,“你放开你的女儿吧,他们要我们儿女的命,我们这些年做的什么断子绝孙的营生?我救不了我的儿子,你也救不了你的女儿,随他们去吧……” “这个狗屁行长,谁他妈爱做谁做!” 方步亭震怒如雷霆,一时间满室寂静。 明诚满心俱是悲怆。 木兰突然从谢培东的身后走了出来,站在了明台的面前。 明台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黎先生,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木兰呆呆地看着明台,“黎太太是共产党,她死了,她死了……而你,你是不是?” 明台木然地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女孩,他仍记得,初见这个纯真的孩子时,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如今却充斥着浑浊的绝望。 “你以前告诉我的事情,是不是骗我的?法国巴黎的塞纳河,乡下的夕阳,湖畔旁,树林边,你的兄长在湖边搭着画架……这些都是骗我的是不是?你和他们一样,因为我是方家的人,所以才来接近我,所以才对我那么好……” “你说巴黎很美很美,索邦大学里的梧桐树,一到秋天,黄叶像金子一样,铺得一地都是。你知道么,大爸都和我说好了,我马上就能去巴黎了,我也可以去索邦大学上学,我去学钢琴,我也去学作曲,去学那些……你教我的调子……” 木兰眨了眨眼睛,几颗泪水滴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晶莹剔透。 “……都是真的。”明台艰难地开口,“这些事情,我没有骗你。” “谢小姐,”范琢抓着明台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您看清楚了,这个可不是什么钢琴老师,他是北平的地下党,不,他应该是从重庆的时候就潜伏在您的身边了。他的女人程锦云已经伏法了。” 木兰再没有任何的表情。 “谢小姐,当日的惨案,您是在场唯一的活口。”范琢咄咄逼人,“您可还记得,是谁下的手,有没有你眼前的这个人。燕京中学共党活动猖獗,您可有见过,他与何人接触啊?谢小姐是方家的小姐,我们也不想为难,在这儿说清楚了,一切就没有事情了。” 范琢朝身后挥手,手下人搬来了一台录音机。 钢丝录音盘刺耳地响着。 先是木兰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嘈杂声,打斗声。 “她是黎先生的太太啊!你们不能伤害她!” 范琢换了另外一盘。 锦云怆然而凄厉的尖叫。 “你爱过我吗!你心里有我吗!我们孩子都有了啊……” 将死之人的怨念太深,冬日了,这座堂皇的宅邸里,笼着绵绵密密的绝望的气息,让人无处可逃。 明诚并没有想到,那日锦云去找木兰的行动,居然被录音了。 “这能说明什么!”方孟韦一步上前,扯开了木兰,一只手把她搂进了怀里,“难道要我的小妹那日也死在那里,才能证明清白吗!” 方孟敖突然扔了枪。 满室的人都看向他,这个飞行员,不知为何,突然从兜里掏出了雪茄,熟练地剪开,点燃,深吸了一口,递到了明台的面前,“你抽雪茄吗?” 明台直视着那双死亡航线上来回,猎杀敌机的眼睛,“不抽烟。” 范琢不知头尾,“方大队长……” “你到底是什么人?”方孟敖夹着雪茄,“你若和我方家的人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范副官没有必要特地押着你过来,说到底,范副官围了我方家有什么好处?不怕来日问罪下来,做替罪羔羊吗?” 范琢猛地看向了方孟敖。 明台扯着嘴角笑了笑,“阴错阳差,仅此而已。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阿诚哥,不要和他们对抗了,不值得。” 一声“阿诚哥”。方家众人俱是一惊。 至亲之人不解和怀疑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明诚松开了手下的那个营长,“小少爷。”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明台看着地面,明诚看着窗外,“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见方副局长,我就知道你有亲人了,你也有亲生的父亲兄弟了,不必再羡慕我了。你有了亲哥哥,还认我这个到处惹事,害你背黑锅的弟弟么?” 明诚抬头,逼着眼泪吞回去,“明台,你的档案已经回来了,不日就会递交到北平军统。” 一句话,又是满室皆惊。 方孟敖在烟灰缸上摁灭了雪茄,“你是阿诚在明家的那个小弟?那个早死的小少爷?你……也是军统?” 方步亭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沙发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范副官,”明诚一步步地逼近,“你何必这么心急?连一份档案都等不及?” “口说无凭。”范琢丝毫不退让,“档案是可以作假的,凭着明楼在军统里的地位,给他造一份档案有何难?一家三人,都是军统?都是特工?明楼和你确实在上海经营多年,那这个明小少爷,如何就先跑到了延安,又到了重庆方家,甚至还跟着方家来了北平?” “事关机密,无可奉告。”明诚冷声道,“范副官,穿上军装,明台是上校,级别不比你我的低,你今日所作所为,来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范琢冷笑,“明诚啊,你别以为你和马汉山干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你可真厉害啊,从回国那年起,从上海到重庆,经你手的东西成千上万,黄金白银流水一样过,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堂堂一个北平军统站的站长,连审讯一个共产党都不敢!” “你口口声声说明台是共产党,证据呢!”明诚高声喝道,“你还不如说我是共产党?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 “你全家?”范琢嗤笑,“方家,还是明家?三公子啊,你是不是在明家做下人做惯了?是啊,否则怎么那么拼命地保这个明家的小少爷?” “你他妈的说谁是下人?”方孟敖一瞬间就拔枪相向。 范琢被噎了一下,寸步不让,“方大队长,你知道明诚花了多少钱要保这个小少爷么?” 明台惨然而笑,“阿诚哥,你说对了,我和你都是一样的,我们为军统卖命那么多年,最终呢,你要花钱保我,他们要用我来指证你和大哥是共产党——是不是真的共产党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几个不能活,范副官,对不对?” 明台挣扎着站起来,范琢对他连夜刑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范副官,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还是你也想从阿诚手里的生意里分一杯羹?” 范琢暴怒,“你他妈胡说什么!” “啊,我错了,”明台幽幽地道,“带兵围了北平分行行长的家里,肯定不是你一个小小副官做得出来的,你身后是谁,陈总司令?然后呢?你审了我一个晚上,说我是什么军事间谍?”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军统出身的特工,不是军事间谍是什么?”明台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我认了,我早就该死了,1940年那会儿我就该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大哥保下了我,送我走。” 一字一句都是锥心之言,“然后呢,我离开了上海,娶了我不爱的人,生了孩子,最终也没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仍旧是军统的人,是党国的人,我利用一个女人,潜伏在共党内部多年——你若说我是共产党,我就是吧。” 范琢瞪大了眼睛,“你这是承认了?” 明台看着他,这个三十出头的副官的脸上满脸写着急功近利,“妻离子散,无父无母,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说我是什么,我自然是什么。范副官,你放我出去,共产党也认定我的军统身份了,不放我,你认定我是共产党,劳劳碌碌这么多年……我竟不如一个跳梁小丑。” 他制止了明诚的行动,“阿诚哥,我累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直在演戏,让一切都结束吧,你也能从军统脱身了,这一切都要有个尽头。” 他真的累了,他甚至一次次地在人前,都不敢承认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他要踩着自己的妻子的鲜血活命。 他何德何能呢,“这一切和明诚无关。”明台直视着范琢的眼睛,“你也知道,他在明家不过是比下人的身份高一些,毕竟他是我大哥的秘书。很多事情他也做不了主,如今他什么身份你也知道,你审讯了我,明家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又搭上一个方家——你背后的人,想清楚了吗?” 明台纵使伤痛气弱,气势也不输分毫,“他来保我,是奉了我大哥的命令。如今你有什么证据,要指证什么,你尽管指证吧,我的事情和谢木兰小姐也无关,我不过是借着她接近方家而已,阴错阳差,发现方家是明诚的亲人,仅此而已。锦云是共产党,我不否认,我就是因为这个娶她的。” “这个薄情寡恩的人我也做了,那又如何呢?范副官尽管升官发财去吧,万万不要忘了,卖命不要太忠心了,否则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93 明诚一步上前,挡在了明台的前面。 范琢颇为玩味地看着他们,一个使劲地挡,一个想尽办法地躲开,“明副官真是忠心,你出生入死,替人卖命十几年,至今也不过和我一样是个上校,你这个小少爷做了什么也是上校?还是等着明先生再去申请个命令,转眼就是将军了?” 方孟敖最听不得别人说他的小弟是下人,几欲上前动手了,然而一圈士兵,枪口都指向明诚和他身后的明台。 他眼角的余光看向另外一个弟弟,方孟韦只是紧紧地抱着木兰,毫无表情,眼底里的波澜也尽皆掩去了。 他知道方孟韦在想什么,因为他也一样的。 换了是他,他也会拼命地挡在方孟韦的面前。 明台才是明诚的亲兄弟。 “你不必押着我来方家,逼着明诚承认什么了。”明台眨了眨眼睛,凝固的血液挂在睫毛上,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你觉得是他被逼着承认的话可信,还是我的口供可信?” 范琢放下了举着枪的手臂,转着枪,“你扛了一个晚上,”转眼又去看明诚,“如今见了明诚就改口了,我如何能信你,你不是想掩藏什么?” 明台试图挣脱明诚抓着他的手,未果,“扛?你以为刑讯对我有用?还是对明诚有用?你以为当年的军统训练班是玩玩的?” 好大一场闹剧。 明台只是,再不愿在这人鬼不如的无间道里挣扎了。如果他的死可以掩盖很多东西,如果他的死可以让这朝着深渊去的局势暂缓一些,那么他就去死吧。 明诚太熟悉,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 明台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明台,一点儿也没有变。他绝望了,王天风的死,郭骑云的死,于曼丽的死,后来很多人的死,后来很多的肮脏的事情,最后,锦云的死。 今日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明台终于得偿所愿了,有时候一个人的死亡,能给很多人带来无尽的痛苦,却又能在黑暗之中点亮一根火烛。 “阿诚哥,你让开。”明台声音低沉却和缓,“你从小就让着我,都这么多年了,再让一次吧,最后一次。” 明诚仍旧挡在了他的面前。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他以为他这辈子,已经饱经了风雨,当年妻离子散,风雨飘摇,后来的左右夹击,进退维谷都过来了,如今他却觉得,自己怕是过不了这个坎了。 他能保下明诚,却保不下他最在意的家人。他知道做了特工的人没有回头的路,却第一次见证了其中的苦难,他的儿子,没有得到过方家一日的照顾,然而他的苦难,却统统都能追根究底到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身上——一模一样的两个儿子啊,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程小云已经感觉到了方步亭的颤抖,她也害怕,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是紧紧地抓着方步亭的手臂。 谢培东低眉垂眼地站在一旁,却如同即将暴起的猎豹。 “范副官,”方步亭终于开口了,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他虽已苍老,却不是这种小辈可以轻视的人,“你这是要当着我的面,杀我的儿子?” “方行长,我公务在身,您让三公子让开,自然一切事情都没有了。”范琢笃定明台无论如何都不会抵抗了,将手枪递给了手下,好整以暇,“只要他承认,一切都与谢小姐无关,都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共产党的指示,我们自然就走了。” “阿诚哥,你让开。”明台满是血迹的手掌放在了明诚的肩上,捏了捏。 明诚一字一顿,“你,做,梦。” 方步亭被这样决绝的眼神惊得一颤。 “阿诚哥,”明台的声音很低,很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家话,“我承认与否,根本不重要。这个结局早就注定了,战争结束了,要你我做什么?你让开吧。” “有家人,”明台看了一圈方家的人,从方步亭到谢木兰,“是天大的好事。” 范琢的手挥了挥。 一切又回到了原地,明诚挡着明台不让人靠近,几把枪对着他们,围成了半圆,方孟敖的枪指着范琢的脑袋,一副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明台突然出手了,他知道明诚习惯把枪放在哪里,几招之间,一把手枪就拿在了手里。 所有人都涌上来了。 明诚死死地扣着明台的手腕,卡着保险,挣扎之间,受尽酷刑的明台终究没有力气拧得过明诚,被明诚拧着手腕压倒在了地上。 明诚奔波了一日一夜,此刻几乎要脱力得昏了过去。 明台重重地跪在地上,大理石地面很坚硬,却轰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 厚重的大门被人踹开了,门板被撞到墙面,又弹回了许多。 明诚抬眼,只一瞬,便觉得自己在刹那之间,一定是经历了沧海桑田,否则谁能解释,站在门口的人,是谁呢。 明楼就站在大门口,背着光,却无端端地让人觉得是泰山耸立在前的气势。 明楼缓步走了进来,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皮鞋磕在地面上的声音震得人心脏生疼,他目不斜视,却直直朝着明诚和明台走过来。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皮鞋就停在了明台的面前。 明诚松开了明台,踉跄着站了起来,“大哥……” 明楼一脚就踹向了明台。 明台摔出去很远,几乎就砸在了另外一个士兵的身上,明诚想去扶他。 “你站好。”明楼一声断喝,“这就是你办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做什么?” 明楼正眼都没有看过他。 明诚低着头,挺直了脊背。 范琢冷笑了一声,“明先生这是要整肃……” “我让你说话了吗!”明楼指着范琢,一声暴喝,范琢整个人都被吓住了,明楼的威怒来得似狂风暴雨一样,“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我上海明家是要破产了,还是我明某人下台了?轮到你来教训我的人?” 一圈士兵拿着枪围了上来。 明诚下意识地想去挡,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前的方孟敖死死地拦住了。 方孟韦用余光去看自己的父亲,却见方步亭靠着沙发,纹丝不动,面无表情。 “范副官好大威风。”明楼牵动着一边嘴角冷笑,“如今是什么人都能指着我明某人的头了?” 明诚想挣开方孟敖,方孟敖却死死地卡着他手上的枪的保险。 范琢挥手让人退下,“明先生,我是公务在身,抱歉了。” “公务在身,”明楼嗤笑,满脸的不屑,转头去看向明台。 明台从乍见到明楼的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挣扎着,挺直着脊背跪在明楼的面前,“大哥,对不起。” “对不起?”明楼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无端地让人心惊,“我们家的小少爷,也知道说对不起了?明家养你二十余年,你到头来,想做什么?你想要谁的命?你是想要了我的命还是要了长姐的命!” 明楼是暴怒的,他这通愤怒,很久之前就该发泄出来了。 上海站的全军覆没,明诚明台违背他的命令,明台和锦云拒不撤离,锦云自投罗网牺牲,王天风遗孀出事,鸱鸮叛变,近半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的清洗和翻旧账,四面八方的压力。 撇去他身上所有的伪装不谈,他还是一个经济学家,是一个掌握一方经济大权的人,他却日日在无间道的不归之路上沉沦,进退维谷,他甚至不能尽一个经济学者的本分—— 他毋宁人民百姓过得好一些,白米面粉的价格再降一些。 统统都是徒劳。 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指着一座大山,说要徒手推翻它。 明诚只能看见明楼的侧脸。 明楼憔悴了很多,也消瘦了很多,哪怕仍旧穿着名贵的大衣,考究的西装,精致的领带,明诚却无端端地从其中看出一点儿疲惫和无可奈何来。 原来就算是明楼,也不能永远从容。 明楼旁若无人,双眼里,表面是恨铁不成钢的刀锋,深处里,明台知道,那是不能见底的痛苦的泥沼。 他又让自己的哥哥伤心了,那么疼自己的哥哥啊。 “你说啊,”明楼看着明台,“你想做英雄了?你现在想做英雄了?当年阿诚费尽心思把你从76号救出来,你就这么回报他,还是你觉得这样特别对得起我?当年还不如让你死了,好歹算是报国,如今算是什么?算是什么!” 明台终于颓然地坐在了地上,“我算什么!我也想知道我算什么!我是为了报国,我是为了报国才走上这条路的啊!” 他嘶哑着嗓子,一点点地翻开旧日的疮疤,“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唯独我活着,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死在那几年了,才是真的好,哪怕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我,起码,起码我是殉国的……” 明诚默然而立。 所有人都默然而立。 想要成为殉国的英雄,如今却困入同室操戈的死局。 明楼猛地将手中的公文包摔在了地上,“明台自二十岁进军统,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 范琢让手下捡起公文包,一叠叠文件被拿了出来。 “他的所有履历我都能作假,”明楼直言,一步上前,将许多的文件摔了一地,“唯有一样,是没有经过我的手的。” 最底下那个绝密档案袋。 范琢已经看见了上面的印章,正欲解开,却被明楼抽走了,对方眼风如刀,“你觉得就凭你,有资格看?” 范琢被噎住了。 “李副官长,您看戏,也看够了吧。”明楼冷声道。 众人具是一惊。 李宇清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身后却跟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一身考究的小西装,量身剪裁的风衣。 “明先生言重,我是怕你们一时激动,走火了,吓着了孩子。”李宇清挂着程式化的笑容,摘了手套,伸手去牵那个孩子。 孩子从李宇清的身后走到了前方。 王平。 明诚没有见过,明台也没有见过,所有人,除了明楼和李宇清,都是一头雾水。 旋而明诚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明台看着孩子的眉眼,一瞬之间,如巨石入海,溅起了巨浪,所有故人的影像都闪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李宇清从明楼的手里接过了档案袋,却不急着打开,而是走到了方步亭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今日真是不该如此打扰方行长。” “说不上打扰,”方步亭冷声冷脸,“李副官长若是能说了算,就替我转告李副总统一声,总不能让我卖命,又让我断子绝孙吧。” “方行长哪里话,”李宇清在官场之中从来都是左右逢源,“您也不是替我们李副总统卖命的不是?” 明台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野兽一般的一声悲怆至极的哽咽低鸣。 他膝行了几步,挪到了王平的面前,“你……你是……” 所有人都看着明台的举动。 明台旁若无人,受尽酷刑也未曾低头的他,突然间,泪水如溃堤一样汹涌而下,“你是……你是……” “我叫王平。”王平见过明台的照片了,也不躲,也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 对了,全都对了。 明台颤抖着手想去拉王平。 他浑身血迹,王平想起了母亲惨死的那一幕,莫名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明台抓了个空。 他终于放弃了,一米八多的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老师啊……老师啊……”明台先是低声地呢喃着,转而很快就变成了嘶吼,“老师啊……”他双眼通红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此生最愧疚的人,不是殉国的郭骑云,也不是替他而死的于曼丽和程锦云,也不是一而再再而三欺骗的长姐长兄,而是王天风。 一个改变了他的命运,把他带进了苦难的深渊,又托向黎明的人,教会他了家国大义,又用生命告诉他,何为一个特工的真谛。 那是明台这辈子见到过的,最悲壮的舍身报国,鲜血却是沾在明台的手上。 那时候明台已经被策反了,他满心不屑着军统,不屑着那些走私中饱私囊的人,觉得自己走错了路,觉得自己找到了爱情也找到了光明。 王天风却亲手告诉他,他错了,大错特错了,报国是信仰,不分党派,也不分身份。 李宇清已经打开了档案袋,高声念着当年死间计划的内容。 这个档案袋里,每一个字都是王天风的亲笔。从劫持明台进军统的始末,到明台在军校里的每一项成绩,最后到死间计划的启动。 王天风写东西,从来不带个人感情,冰冷无情。 死间计划的最后,王天风已经没有命来写报告了。 “上海站情报科科长毒蛇具文报告,毒蝎获救,因其身份暴露,故委任毒蝎即日起以叛逃特工身份,潜伏进共党内部,一切行动单线联系。毒蛇副官电发。” “上海站站长毒蛇电令,毒蝎即日起彻查重庆方家日谍渗透事宜。上海站站长副官电发。” “南京站站长毒蛇密令,毒蝎即日起保持静默,彻查北平方家通共嫌疑。南京站站长副官电发。” 最后一个字音落。 满室寂静。 “听清楚了?”明楼的声音满室回响着,“这难道也是我伪造的?死间计划当年立下奇功,有戴局长亲自签发的嘉奖令。死间计划之前,桩桩件件,他的军功,难道也是我造假的?” 范琢的神色终于变了,青白不定。 李宇清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资料,然而其中,死间计划明显已经不是重点了,毒蛇副官就是明诚,明诚一次次亲手电发的,可是查自己生父的命令。 一张文件飘到了方步亭的脚前。 方步亭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平静地捡了起来。 他很想看看自己小儿子脸上此时是什么神色。 明诚早已掩去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贯的低眉顺眼,不做声响地站在一旁。 他看了纸上的字,一字一句的。 毒蜂杀毒蝎小组副官郭骑云,毒蝎杀毒蜂,毒蝎小组谍报员于曼丽,殉国,毒蝎被判枪决,已施救。 短短一句话,满是当年,师生相背,同袍自相残杀的绝望。 他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 脊背挺直如白杨。 茫茫荒原之上只有一株的白杨。 94. 明诚背对着方步亭。 方孟韦可以清晰地看见父亲的神色。很清晰。清晰得不像他的那个父亲——方步亭的喜怒从来不表现在脸上,方孟韦一辈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此刻他却知道,父亲不是那个北平分行的行长,也不是所谓的孔宋两家倚重的代理人,而只是一个父亲。 木兰紧紧地抱着方孟韦的腰,越来越用力。 方孟韦低头就能看见她颤抖的睫毛。 原来一切都是徒劳,家里最后一个孩子,以后也不会再有那样纯净的快乐了。 文件散落了一地。 明楼进来的时候大门洞开,也没有人去关上,北平城内,总是刮着大风,往日里是刮不进宅院的,今日却不知道为何窜了进来,卷着几张文件,铺在心思各异的人身上。 木兰突然开始哭了,低声而压抑地哭了。她把脸埋在方孟韦的怀里,没人知道她如今的神情,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很伤心,很伤心,不是得不到喜欢的东西,不是失手打坏了心爱的东西,是一个人孤独地在汪洋大海之中进退无路,是一个人在茫茫荒原里没有旅伴,是一个人,突然失去了所有。 两个人在哭。 明台早已经哑了嗓子,徒剩着汹涌而下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渍和污垢,狰狞如同厉鬼。 是一个很伤心的厉鬼。 李宇清将档案装进了档案袋里,慢条斯理地封好,递给明楼。 明楼不接,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了打火机,转瞬之间,两指之间就夹了一支香烟,他熟练地点燃,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世家贵公子的气派。 烟雾在他和李宇清两人之间袅袅而上。 “李副官长,我可不知道,北平警备司令部这么大的威风。”明楼语带讽刺,“一个副官,堵在央行北平分行行长的宅邸里抓共产党,一个副官,去抓我的副官,要他承认什么?还是指证什么?” 李宇清自然是接着明楼的话往下说,“明先生说笑了,这命令吧,也不是我们北平行辕下的,这事吧,也不是我的人做的,我今日来,不过是做个见证。当然,李副总统一向是看重北平分行的工作的,北平几百万人,几十万的军工政教人员,拿的工资,吃的粮食,哪一笔不要经过分行的账面?” 范琢的脸色最终白了又白,他挥手,“来人……” “来人?”明楼终于直视了范琢,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范副官闹了一场,拍拍屁股就走了?还是回去再找个什么理由,再来堵一遍?” “明先生,今日显然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是按照规程办事,您来之前,没有人可以证明令弟的身份。”范琢说道,终于褪下了脸上的傲气,官场倾轧,他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棋子,“再说了,是明副官坚持要抗命……” “你再说一遍。”明楼凌空弹了弹烟灰,“谁抗命?” “明先生,袒护属下也要有个度。”范琢终究是不堪在人前被明楼逼到这个份上,明台是不能指证了,然而区区一个和他同级,并且在军统里早已没有了实际职务的副官,也敢和他顶到那个份上。 明楼低头吸了一口香烟,“范副官也年过三十了吧,到了这个年纪,也没有混成陈司令身边的心腹?” 范琢的脸青白不定,明楼却打定主意要扯下他最后一点儿遮羞布,“你见了我,见了李副官长,还不是得乖乖地称一声属下?” “都退下。”范琢不愿意再纠缠,让人撤退。 方孟敖却一步上前,挡在了范琢身边的亲信面前。 “孟敖。”方步亭沉声道。 “大公子有话直说。”明楼往干柴上浇油。 方孟敖突然伸手抓过了一个特务营士兵的衣领,他个子高,抓着人的领子就拎了起来,那人被衣领勒着脖子,双脚离地,一会儿憋得脸色青紫。 “你是第一个闯进来的,拖着我妹妹往外走。”方孟敖的声音浑厚,却不带任何的语调,长年地抽烟,他的嗓音并没有方孟韦那样的清亮,“你爸没有教过你,男人不能和女人动手么?” 明楼转身在单人的空沙发上坐下,明诚用余光看了明楼一眼,瞬而上前将王平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捂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明诚从腰间掏出了最后一把备用的手枪。 “阿诚……”谢培东没有来得及阻止,没有人来得及反应,枪声响了。 子弹准确地避开了方孟敖,穿透了那人的喉咙。 鲜血溅了方孟敖一脸。 方孟敖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急切地转过头去,看见的确实面无表情的明诚,还保持着着左手开枪的姿势。 杀人对他来说,太过家常便饭了。 可是方孟敖没有想过要一个人的命。 方步亭跌坐在沙发上。 范琢身后的士兵再次围了上来。 范琢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都退下!不许开枪!” “说罢,”明楼和缓的声音却像从地狱里升起来的,“明台,昨晚刑讯你的人是谁,指出来,别漏了。” 明台不言语,整个人恍如失去了魂魄一般。 “还需要我教你吗?”明楼继续说道,却意指明诚,“刚才谁用枪指着你的脑袋,刚才谁逼着你兄弟去死,刚才谁差点带走你的妹妹,刚才谁……要逼死你的父亲家人?” 明诚略微侧了侧脖子,颈项发出骨骼关节的清脆声响。 他再次拉开了保险。 “够了……”李宇清没想到明楼居然敢闹得那么大,当着方步亭的面就杀人,他自然知道明楼想要谁的命,他稍微侧身上前,挡在了范琢和明诚之间,“明先生,有些事情,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不用闹得那么难看,范琢……撑死了就是个上校副官,明先生的事情,他还上不得台面。” 李宇清朝身后挥手,他亲自带来的北平行辕的人里面上前,卸了范琢的枪,两人反手就制住了范琢。 范琢没有反抗,面如死灰。 明楼缓缓地站了起来,“范副官,我告诉你,我要是你啊,做这样的事情,就不要拖拖拉拉的,有没有证据,一枪就解决了,死人的口供,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你说一个死人是共产党,他就是共产党,你说是不是?” 明楼一步步地逼近,声声逼迫。 范琢几乎脚下一软。 古书里的,史册之上的,君王之威,天子之怒,也不过如此吧。 李宇清是真的怕明楼下一秒钟就要了范琢的命,明楼是不怕事的,他可怕,他使了个眼色,手下人架着范琢就退下了,“警备司令部所有的人听令,今日带人擅自闯入方行长家,是范琢一人的过失,其他众人,概不追究。” 范琢带来的人里,只有警备司令部和青年军第四军团特务营的人是真正听命于他的,军统的人早就得了马汉山的命令,来做个样子,警察局的人本身就是听方孟韦的指挥,一直都在院外,始终没有踏入一步。 所有人都退下了。 李宇清环顾了一周,方家,明氏,两家人,恩恩怨怨的,和他无关,他的任务早就圆满完成了,和明楼的合作也算愉快,之后的伦理大戏管他屁事,也识趣地告辞了。 地上的死尸也被人拖走了,然而血迹在大厅里拖了一地。 明台还颓然地跪在地上,王平被明诚搂在怀里,透不过气,挣扎了几下。 明诚才回过神来,他放开了孩子,蹲了下去,看着孩子的脸。 眉眼确实像王天风,可是没有王天风不可一世的戾气,是个温柔的孩子。 “王平……”明诚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天风代号毒蜂,是明台的老师。”明楼开口了,算是对方家人的解释,“这是他的遗孤。” 明台快速地上前,想抱这个孩子,又不敢伸手,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王平……王平……”他发现他不会说话了。 他该说什么呢,是他害这个孩子没有了父亲,孩子的母亲也是间接因为他们死的。 故人入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的故人,坦然地出现在你的面前,告诉你,你的愧疚和后悔没有一点儿用,都是虚妄的自我安慰。 “你大了,”明楼坐回沙发上,疲惫地捂着眼睛,“从小,你也不把我的教训放在心上。长姐怎么心疼你,我怎么心疼你,在你看来都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你自己的亲儿子你也不牵念着,都罢了,我也管不动你了。” “我只问你一句,你要不要扔着你老师的遗孤不管。你要去死,我也拦不住你,我只问你,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老师?” 字字句句都是锥心之言。 明台双手紧紧地抓着王平的肩膀,王平看他的眼里带着惊恐,带着陌生,带着戒备。 可是王平不恨他啊,为什么不恨他呢。 “你父亲……是我的老师。”明台几乎是浑身颤抖着说出这句话,“你的父亲……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真正的英雄。” 王平却淡然地说道:“我知道。” “你恨我……你恨我好不好,”明台哀求着这个十岁的孩子,“不要恨你的父亲,不要恨他,他什么都舍弃了……” “我不恨他,也没有理由要恨你。” 恨是什么,总之不是死而复生的神药,却能带着人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阳过了正午,便开始西斜。 外面一直飘着雪沫,不知道是大风刮起的,还是天上落下的。 明楼的司机恭敬地等在门外,“先生,医生已经联系好了,现在走吗?” 明台踉跄着站起来,想拉王平的手,王平躲去了明楼的身后。 他手僵在半空中。 愧悔如海。 他似一头泥捏的破落不堪的顽牛,沉入深海之中,再不见踪迹。 “走吧。”明楼拉着王平,“我们回去吧。” 司机上前搀扶着明台,半是拖半是扶着他走。 明诚明白明楼的意思,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多余的话语,他们要“回去”,不是明诚要回去,明诚已经在方家了。 明台走到门口,回头的时候,见他的兄长,安静地立在客厅里。 程小云搀着方步亭,谢培东看着他的女儿,方孟韦抱着他的妹妹,方孟敖无言地立在那滩血迹的旁边,光滑的地面透着血,映出他棱角分明,气势凌厉的脸。 明台从来都知道,他的兄长,骨子里就是个温柔的人,哪怕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出枪如阎罗,哪怕从十九层地狱里爬出来。 他就是个温柔的人,看不得自己的亲人,有一丝一毫的苦楚。 95. 司机恭敬而沉默地开着车。 明楼坐在副驾驶上,透着车内的后视镜,去看后座的明台和王平。 明台早就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在方家的时候不过是硬顶着一口气撑着,此刻已经睁开眼睛都吃力了,他靠着车门,粗重地喘着气。 王平一直沉默着。 明楼一直不知道,王平到底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安静的性子,还是因为目睹了母亲的死才变成如今的样子。 当年他拼命想保护的明诚最终自己走到了他的身边,他是有一丝窃喜的,人性总是自私,又深惧孤独。后来他们想保全的明台,因为王天风的缘故,也走上了这样的路。 明楼曾经对王天风说恨不得一刀刀地剐了他,骂他孤绝,践踏别人最后珍重的东西。 时日流转,王天风自己拼命要保全的人,一个死,一个,也回不到过去的样子了。 时也。命也。 明诚和明台当年都问过明楼同一个问题。 报国的路哥哥走得,为何我就走不得? 明楼从来都觉得自己的任何回答都很苍白。因为只有自己经历过了,才会知道,世界上最深的痛楚,从来不是皮肉的伤痛,世界上最绝望的境地,从来不是自己的求生无门。 后来明诚懂了。 后来明台懂了。 后来很多人都懂了。 “还坚持得住么?”明楼问道。 明台过了许久才回答:“没什么坚持不住的。” 两人接着就无话了。 明楼定的是北平城里最好的国际饭店的套房,医生已经等在里面了。 刘和也等在里面,明楼让他把王平领到外面去,王平却不肯动,低着头就站在明台的床前。 明台贴身的衣服已经脱不开了,医生拿了剪子把衣服剪破,消毒的酒精倒上去,慢慢化开凝固的血痂。 伤口很触目惊心,但是都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看得出来是用刑的老手,知道怎么制造出吓人却不会伤筋动骨的伤口。范琢气势汹汹而来,明台被拘禁在军统的审讯室里,范琢也是用的军统的人刑讯他,马汉山到底是会做人的,收了明诚的好处,虽然上一件事没有办成,这一件,总要做出点样子来。 医生熟练地处理伤口,明台一声不吭,有几处确实伤得深了,医生拿了麻药出来想注射,好缝针,明台不愿意。 “昏过去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要这样的感觉。” 医生也不为难,照做。 明楼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六年前汪曼春刑讯过明台,身上很多伤口至今还有痕迹,如今新伤叠着旧伤,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明台长得好,从小就长得好,粉雕玉琢,加上明镜溺爱,十二三岁开始拔高之前,都白胖白胖的。 他直到七八岁,都喜欢要人抱着,明镜抱不动了,明楼就抱着,要么就背着。十岁了,还敢缠着明楼给他系鞋带。 如今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瘦削憔悴得如同厉鬼,双颊也深陷了下去,衬得脸上的棱角越发得尖刻起来。 他以前是最怕痛的,抽他一顿板子能够鬼哭狼嚎一天,摔一跤就去缠着明诚哄他一个下午。 后来他不怕了,再也不怕了。哪怕是当年活生生被拔下十指的指甲,哪怕是今日的针尖清醒地穿透皮肉。 明楼不再看他,双手的手肘搁在膝盖上,手掌捂着脸,手指揉着太阳穴,“这么多年了,我常常问我自己,你……还有阿诚,如何就一步步地走到了今日的境地?” “我当年去法国,心想,阿诚也大了,留在上海,大姐可能也顾不过来,我年轻,总是憋着一口气,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贵贱高低,那个女人折辱一个孩子,我偏要她看着,我如何让一个她看不起的人,成为一个人上人。他有才华,我让他去念艺术,去学音乐,我让他上我在的大学……” “我以为他不会发现的,到头来,他什么都知道,最后,这么听话温柔的一个孩子,背着我走上了我最不愿意他走的路。” “后来你在法国疯的那几年,我让阿诚盯着你,不要去掺和那些学生运动,我怕,我真的怕哪一日出了意外,有人告诉我,你死了。” “后来死间计划第一次呈文上去的时候,我和王天风吵了个翻天覆地,我不同意。我觉得这个计划不可行。他和我说,可不可行,在于死棋是谁,他总会证明给我看,选对了死棋,就成功了一半。” “他竟然选了你。” “这么多年了,我经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带着明诚去法国,如今会如何?如果你去港大的时候,是我送你去或者阿诚送你去,如今你又会如何?” 医生缝好了最后一针,剪断了线,低头清理破碎的衣服和被血浸透的纱布。 明台睁开了眼睛。 “大哥,没有如果。” “你把我和阿诚哥用玻璃罩子盖起来,然后你便可以奋不顾身地去追随你的信仰。太自私了。” “其实你我都知道,死人才没有痛苦,人活着,有时候真的比死更艰难。”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午后,阳光透入窗棂,洒在那个低眉温柔的女子的身上。 她却和他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他翘着腿坐在窗台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漂亮的一个人会有这等悲伤的想法。 后来在北平初冬的夜晚里,他和他的妻子对着火盆,她往火盆里扔栗子。他和她已多日未见,这一日匆匆一会。 他说他没有心情吃东西。 她用火钳慢慢翻着,说那年的除夕,他给她买了糖炒栗子,还去折了人家的梅花。 他说,改日,如今梅花还未开,改日再摘给她。 此去,竟成诀别。 王平突然伸手抓住了明台的手。 明台潸然。他很难过,就像小时候,拿着最喜欢的青团子,却不慎掉在了地上一样。 可是他早就不能黏进姐姐的怀里哭了。 人能学会知晓大义,人会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会坚持朝着信仰的火光前进。 谁人心又不是血肉做的呢。 明诚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处于今日的境地,他该如何面对亲生的父亲兄弟。 他不想,也懒得想,明诚做事情,既然不留余地,就不会后悔。一条道走到黑。 客厅里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最终是明诚先动了,家里的下人一早就被来的人赶了出去,没人打扫,他便自己去拿拖布。方孟敖扯住了他,偏偏扯的又是他的右手,明诚便躲了躲。 方孟敖却一下子爆发了。 他憋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拿茶几撒气,方步亭那张价值上万的檀木茶几被他一脚踹翻了。 磕得大理石的地面一声巨响。 明诚不为所动。他不怕质疑,也不怕斥骂。 方步亭总算是找到了发泄的理由,“你多大了,拿东西撒什么气?你当家里是什么地方?你的军营?” “我上哪儿能撒气去!”方孟敖的怒吼总算出来了,“你把拖布放下!” 明诚也是有气性的人,低着头猛拖地面的血迹。 “这是你的家啊!”方孟敖冲着明诚大吼,“这是你的家啊!谁家的小儿子不是千疼万宠的?你为什么……” 明诚愕然。 他知道今日大闹了一场,难以善终,然而方孟敖的怒气的来由是不是有点不对了? 方孟敖确实在生气,气得发抖。 方步亭从来都拿这个大儿子没有办法,也没有程小云插嘴的份,谢培东沉着脸上前拉开了方孟敖,“你适可而止。” “要适可而止的人是明楼!他当初气势汹汹地上我们家来要领着小弟走的魄力去哪儿喂狗了!他把小弟当成什么了!” 方孟敖太直,非黑即白。偏偏他又太聪明,看透太多东西,却不屑至极。他原本就不喜明诚为军统卖命,如今国民党内部派系倾轧,火也烧到了军统。他也知道,政治上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的父亲本身也在漩涡之中艰难地保全着自身。 他在驼峰航线上死里来去那么多年,偏偏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点儿也咽不下所谓的委曲求全。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说什么,”方孟敖低下了声音,“你三十年没有得到过我们家的一点儿照顾,是明家救了你,教养你。换做是我们家,也未必能对一个养子做到这个份上。我都懂……我有时候宁愿你不认我们,你恨我们,偏偏你回来了,你对每一个人都好,你甚至留在了家里,留在了父亲的身边,做他的秘书,一切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家里不孝的是我,固执的是我,一把年纪年纪不懂事的是我,可是如今呢?”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在图什么?” 方孟敖看着明诚的眼睛,明诚却不看他。 他的弟弟,从来没有称呼过他哥哥。 “哥,”方孟韦站在原地,“为难阿诚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添上我们了。” 方孟敖猛地闭上了眼睛。 明诚终于抬起头看方孟敖,“你不要怪我大哥,我和他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没有人当我是下人。他无论今日有没有出现,我都会保下明台,最起码我也会挡在他的前面,不为什么,也不是什么恩情,只有一件,他也叫了我二十多年的哥哥。” “你也是哥哥,天底下的哥哥,都是一样的。” 方孟敖,方步亭,乃至谢培东,都大震。 程小云先看见的,明诚右手一路滑下的鲜血。 谢培东打电话叫了医生,明诚原说没有那么麻烦,加上他又不好说他还担心昨夜伤得更重的朱徽茵,想去找她,只说自己待会儿去明楼那儿,有私人的医生,不会走漏风声。 方孟敖哪里肯依,“让医生来,折腾了这么大一场,木兰也吓坏了,爸的身体也不好,一起看看。” 后来又嫌医生磨蹭,下雪天不好找黄包车,方孟敖直接出门开车去接医生。 方步亭那辆昂贵的奥斯汀小轿车被方孟敖当成军用吉普不顾路况地狂飙。 方孟韦抱着昏沉过去的木兰上了楼,谢培东让明诚脱了上衣,先拿纱布处理一下伤口。 明诚的右臂上厚厚的几圈纱布,包扎的方法很熟练,也正确。一层层除开去,露出了鲜红的伤口。 都能看出是枪伤。 方步亭不问,不该问的,一概不问,他只是沉默着拍拍明诚总是挺直的脊背。 “小妈别看了,吓着你。”明诚说道。 程小云低着头,“吓不着……之前孟韦受伤……算了,不提了。” “以后……”方步亭犹豫着,他只是一个父亲,“我只说一句话,在父亲这儿,你永远都有退路,凡事,不要执念如此之深。孟敖这些年,直来直往惯了,世道不易,你比他经历得透彻。” “我没有怪兄长的意思。” “过刚易折,他不是不懂,偏偏懂了,也不肯变。”方步亭长叹,“而你,这些年,终究是太苦了些。” 明诚便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情,方孟敖终究是没替他瞒住,“父亲,以前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祸福相依,几年的苦楚换来明家的二十年,也不算亏了。” 方步亭握着他的手,久久不语。 医生几乎是被方孟敖拎过来的,见了伤口,方孟敖果然脸色也不好了,明诚实在是疲倦太过,一时没注意,医生给他打了麻药,昏昏沉沉便睡过去了。 方步亭便把方孟敖叫去书房谈话。 晚些时候,家里的电话急促地响起了。没人接。 方孟韦在木兰房间听见,便下去接了。 “喂。”方孟韦低着声音说话的时候和明诚很像。 电话对面却传来一个很着急的女声,“阿诚,苏轩有没有找过你?” 方孟韦愣了几秒,朱徽茵尽管急得一时失去了理智,总算还是发现自己不是在和明诚说话了——这不是明诚会有的态度。 “对不起,是二公子么?”朱徽茵深吸了一口气,“抱歉,阿诚在么?” “他现在没法接电话。”方孟韦答道,“有话,我替你转达吧。” “没什么……你和他说,等他什么时候方便了,来我这儿一趟。” “你在哪里?” “你告诉他,他自然就知道了。”朱徽茵没有给方孟韦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方孟韦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另一边,六神无主的朱徽茵,咬咬牙,漱干净了嘴里的血,急切地就冲了出去。 96 方孟韦看了一眼父亲书房的方向。 父子俩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他想起了方步亭方才的眼神,深深的失落。是了,方步亭也会有这样失落的眼神。方孟敖从小和方步亭杠到大,方步亭会生气,会大怒,有时候甚至会让谢培东动手教训他,眼底里会有痛苦,会有恨铁不成钢,会有愧疚。 方孟韦从小听话,或者说也没有不听话的选择。方步亭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书,学什么东西,做什么工作,都安排好了。 方步亭看他的眼神很多时候都是淡淡的,没有波澜,偶尔不一样,也是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往往看得方孟韦心虚。 小时候闯祸了他心虚,大一些了,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了他也心虚,成绩不好的时候也心虚,回家,站在方步亭的面前,方步亭也不多说什么,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今想来,他的大哥才是最像父亲的儿子,他不像,明诚也不像。 程小云从厨房出来,见方孟韦在客厅里发呆,以为他是担心方孟敖,“没事的,你爸爸都一把年纪了,不会再和你哥哥吵架了。” 她虽然嫁给方步亭多年以后才见到的方孟敖,却也听方孟韦和谢培东曾经提起过,当年十几岁二十来岁时候的方孟敖,和方步亭闹起矛盾来,几乎要拆了房子。 方孟韦突然就有点赌气,道:“爸什么时候会和我们这些小辈吵架,在他眼里我们都跟傻子一样。” “孟韦!。”谢培东厉声呵斥一句,“你也不懂事?” 方孟韦有时候还敢跟自己父亲顶几句,却是从来不敢顶谢培东,顿时有点讪讪的,又想着朱徽茵的语气,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姑爹,我想出去一趟。” “谁的电话?”谢培东还系着围裙,转身去厨房里端出饭菜。 “没谁的电话。” 谢培东重重地把一盆汤放在了桌子上,“有话直说,你都写在脸上了。” “朱小姐的电话,好像挺急的,想找阿诚,阿诚估计得睡到明天呢。”方孟韦吸吸鼻子。 谢培东一句话就抓住了方孟韦的七寸,“你又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出去有什么用处?” 方孟韦总觉得谢培东这种语气,多半是早就知道朱徽茵的身份不简单,但是当着程小云的面也不敢多问,“我去叫爸和哥下来吃饭?” “你先吃吧。”程小云说道,“爷俩不知道说什么呢,你去了,就是个活靶子,两个都拿你撒气。待会等木兰起来了,让木兰去叫他们。” 书房里。 方孟敖立在落地窗前,方步亭则是坐在一侧的茶几旁的藤椅上,冬日的阳光有些厚重,斜着透进来印在地板上,渐渐深黄。 “坐吧,”方步亭说道,“不要站着和我说话,我已经不年轻了,给我这个老东西一点面子。” 方孟敖不料自己父亲是这般开口,转身拉过一张藤椅坐在方步亭的对面,“你何苦这么说自己,你三个儿子,到老了,还怕没有人给你养老送终?” “我前半辈子太刚硬,得罪了很多人,做事情没余地,纵使地位显赫,也失去很多。我失去了发妻,失去了小儿子。”方步亭第一次,在自己的长子面前说起自己的一生,他是无锡人氏,至今仍带着一点乡音,愈年长,愈发温醇,“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和你的母亲回国,你们在美国出生长大,我们一家在美国生活,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结果每一次想到最后,我发现我还是不会改变我的选择。书生意气,都有着匡扶国家的理想。国家积贫积弱百年,我等留洋的学子,学的又是经济金融,如何能不回来?”方步亭慢慢地伸手将自己的手杖放去桌子的一侧靠住,“你当年头也不回地去参军,去西南前线,我没有拦过你,国家有难,好男儿当以天下为己任。” “到了后半辈子,有两大幸事,一是遇见小云,我们结婚九年有余,却已相识十五年。我知道,你最怕你兄弟受委屈,在孟韦成年之前,我也没有想过和她结婚。二是,我以为早已尸骨无存的小儿子能好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哪怕几十年没有我的半分教养照顾,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方孟敖低着眼皮,不知道在看哪儿,手交握着撑在腿上,“我不是什么孝子,我知道。可是小弟如今什么处境你也看见了,或许你早就知道了,那天……孟韦是不是……都说了?” 他还记得,很早之前,方步亭就和他说过,明诚没有过养父母,所以不会在乎父亲母亲这样的称谓,因为没有希望,所以容易接受。可是后来他从明镜那儿听来明诚幼年的经历,才知道所谓的“没有希冀”背后付出的代价。 不是没有希冀,是不敢有希冀。父母这个词,对明诚来说太过不堪了。 “说也罢,不说也罢,从我查清楚他这些年的经历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儿子,早就不属于我了。”最后一缕夕阳也慢慢西沉下去了,冬天总是天黑得早,一沉下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月光,“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指责明家的人,是我们,他亲生的父亲兄弟是半路冒出来的,明家却教养他成人,哪怕他幼年饱受磋磨,也没有半分怨怼这个不公的世界。我看得出来,起码他没有带着怨恨长大。” “爸,你杀过人么?”方孟敖突然抬头。 方步亭不明所以,沉下了脸,“你是何意?我如何能有机会杀人?若是要算在我头上的,那也不少了。你不是一直认为你母亲是因为我而死么?” 方孟敖却继续说道:“爸,我杀过,杀人,第一次很害怕,第二次,第三次……会上瘾的,也会麻木的。” “战场厮杀是为了国家。”方步亭道。 “同室操戈是为了什么?”方孟敖紧追不舍。 方步亭坐直了,“有话直说吧。” “我只是难过,难过他如今的样子。”方孟敖站了起来,“我也是军人,我知道军事间谍对于作战的意义,我更知道做一个特工需要付出的代价。” “可是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爸,你也说我们几十年没有给过他半分照顾教养,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事情。”方步亭站了起来,“剩余的,不必操心了。” 方孟敖的眼神锐利如青空之上的苍鹰,可是给予他这双眼睛的人也丝毫不退让。 “还有,你回了航校,就安心地呆着。不要和多余的人来往了。”方步亭抬脚往门外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方孟敖猛地站起来,几步追上前,站在了方步亭的面前,“你什么意思?” “崔中石,”方步亭缓声道,“我是让你少与他来往了。” 书房的门开了。 方孟韦起身,等着方步亭和方孟敖入座才坐下。 寂然饭毕,方步亭起身的时候猛了一些,晃了晃,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拿手杖下来,方孟韦上前去扶,他摇了摇头,“过几日你和木兰就要出发了,你和你哥哥多呆呆吧,以前都是你和木兰送他走,现下倒成了他送你们走了。” 程小云扶着方步亭上楼,谢培东转身收拾碗筷。 方孟韦拉着方孟敖回了自己的房间。方孟敖打量了一圈,还是原先的样子,只不过很多东西都被收起来了,两只箱子放在衣柜前。 他坐去了方孟韦的床上,方孟韦就盘腿坐在他脚边的地上。 “是真心想去的?”方孟敖问他,“还是父亲的意思?” “总之都是要去的,哥,你知道,我很早之前就很想去巴黎,结果那时候没去成,倒是小弟,十六岁就能跟着明先生去了法国上学。” “我不是个好哥哥。”方孟敖捏捏方孟韦的肩膀,“去了那边,你好好照顾自己,木兰如今也懂事了,不闹了,你们好好的,我就好了。” “哥,你以后也过来。” “我去那儿干嘛。” 方孟韦就仰着脸,直直地看进方孟敖的眼睛里去,“哥,之前我重伤的时候,爸爸在我那儿守了好几日。后来阿诚才告诉我,爸自己都糊涂了,担心到了极处,也不知道和谁说,如何说,拉着阿诚,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 “前年,你那边有一场硬仗,不知道谁传了消息给父亲,说是失踪了十几个飞行员在雨林里,怕是有去无回了。爸谁也没有告诉,自己闷在心里,后来病倒了,昏沉了几日,几日……” 方孟韦顿了顿,“醒了,也不清醒,陪着的是我,喊你的名字。” “人开不开心,都能活下去,可是好没意思,我真的不想伤父亲的心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个父亲,这些年,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方孟敖黯然,“我何尝不知道。” 两人就安静地呆着,以前小的时候,哥俩最喜欢的就是扭在一起打闹,满地打滚,后来大了,分别的日子总是多过相见的日子。 学会安静地离别,也是长大。 午前朱徽茵与明诚分别,自己开着车,强撑着回了那座宅院里。 宅院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里屋的炕上也有点落灰,朱徽茵连把被子搬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挺挺地就躺在了炕上,昏睡过去。 过了也不知道几个小时的光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冻醒的还是痛醒的或者是渴醒的,总之还是醒了过来,没有就这样死了。 她找到了屋里的电话,还能用,给莫经理打了电话,让他找个医生来。 医生迟迟不来,朱徽茵抱着自己的大衣当被子,回忆着前一日的行动。 往事涌上来,如惊涛骇浪,无处可躲。说白了,不过是一场师徒自相残杀的闹剧。鸱鸮于她,颇似王天风于明台,可惜鸱鸮不是疯子。 可惜两人巴黎一别,再相见时便是生死厮杀,朱徽茵不知道,到底鸱鸮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是当年矛盾尚未凸显,两人还能做师徒,还是这些年里,鸱鸮慢慢地产生了异化,两人终究走到了不同的路上去。 明诚和她粗略提过近期的情况,许多名字代号,明诚不甚熟悉,但是朱徽茵是有印象的,因为他们师出同门,却又被自己的老师送上了死路。 她脑子又开始混沌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往事,还是因为昨夜爆炸产生的震荡。朱徽茵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倒下,便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透气。 却在墙边踩到一个打火机。 她缓慢地捡了起来,颤抖着手倒出了里面的胶卷。 胶卷的底部凸印着日期,看起来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朱徽茵知道,这个是不一样的,是特殊的胶卷,军统高级特工才有的,专人专用,属于高级胶卷,只有本人才知道如何洗出照片。但是这件事情极少人知道,且戴笠死后,就不再有了。 这个日期是明诚的。 明诚给过朱徽茵几个,以备不时之需。 其中有一个,被朱徽茵送给了苏轩。 朱徽茵蹲在雪地里,仿佛被万剑穿透了心房,痛得无法自拔。 医生进来的时候,以为朱徽茵犯了心脏病还是其他的什么,急忙去拉蹲在地上的她,朱徽茵愣怔地起来。 “朱小姐,我是莫经理叫来的……啊!” 朱徽茵一拳就把他放倒了。 医生不明所以,只见她红着眼睛,也不敢招惹她,急忙走了。 朱徽茵回过神来,突然很想大哭一场。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如果苏轩真的是因为她被捕的,那么她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她过去的所有事情,也都无所遁形了。 查到这个份上,有多少是鸱鸮的功劳? 她能逃,也能跑,可是她心爱的人,要受怎样的苦楚?而且明诚怎么办?是不是明诚确切的身份也被掌握了?明面上,她并没有在外人的眼里靠近过方家。 她给方家打电话,方孟韦却告诉他明诚无法接电话。 朱徽茵放下电话,才醍醐灌顶,此刻,最不能找的就是明诚,不管她会不会折进去,都不能和明诚再扯上关系。 她冲出去了,却不知道往何处去。 我的光明啊,你在哪儿。 一日前。 苏轩和方孟敖分别,自己找黄包车去燕京大学。 苏轩在南方呆了一辈子,哪里知道北方下雪之后路不好走,难找黄包车,一路哆哆嗦嗦地,问了路,可是燕京大学离方家也远,大包小包的,也走不到。 最后只能又往方家走。 拖拖拉拉的,终于他那只塞满了苏州特产的箱子滑脱到地上,苏轩满心想着给朱徽茵捎东西,哪里能让箱子摔坏了,这下什么东西都不顾了,两只手去救箱子,人和箱子一起摔了,其他东西倒了一地。 一双布鞋停在了他的面前,来人和他很像,也是长衫布鞋,戴着眼镜,连带着外面套着的风衣都像。 “您没事吧?”那位先生蹲下来给他捡东西。 “没什么事呀。”苏轩的国话也带着很明显的苏州口音,软绵绵的,“谢谢您。” 他替苏轩把散落得到处都是的小件东西一件件拾起来,直到拾到了一个燕京大学的信封。 那是苏轩的来就职的聘书。 苏轩觉得自己真是太巧了,摔一跤都能碰巧遇见燕大的教授,而且这位教授还是何校长的助理,当下便兴高采烈地跟着梁经纶一起回了燕大。 梁经纶倒也不避嫌,尽管苏轩一直有点战战兢兢的,还是把他领回了何其沧的小楼里。 家里只有何孝钰在。 “老师还没有回来么?”这几日天气冷,何其沧旧病有点犯了,便每日去附属医院那儿打点滴,算时间也该回来了,“要不要我去陪着?哦,对了,这是学校新来的苏教授,国文教授。” “苏教授,”孝钰起身问好,苏轩一脸惭愧,“何小姐客气啦,客气啦。” “爸爸打着点滴睡着了,我见他难得睡得好,就没有叫他起来,我先回来做饭。”孝钰道,“苏先生找到住处了么?我收拾一下客房?” 苏轩左右看看,堂堂燕大副校长的家里,连个保姆都没有,要自己的亲女儿洗手做饭做家务,哪里过意得去,“不麻烦何小姐的,我有地方住的。那个……就是那个方行长家的三公子呀,我未婚妻是他助手来着,我办了手续,就去找她,她有住处的。” 梁经纶面容不改,“那真是巧了,我们老师也和方行长有点故交。” 何孝钰转身去了厨房,敛去了眼神之中的那一点惊疑不定。 梁经纶和苏轩在客厅里叙话,孝钰泡了茶水端过来,梁经纶问了一句:“家里还有白面粉么?有客人,多做些吧。” 孝钰顿了顿,“有的,前天莫经理才来了一趟,送来了好几袋,对了,爸说要送一半去给那几位上了岁数,又不领美援面粉的教授。” “我改天去吧。” 苏轩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何校长家里也这么艰难么?” 梁经纶笑笑,“江南那边,经济应该比北平好点,北平城内一直都如此,也不止老师家,老师固执,尽管能拿到,但是多余的,一分也不要。” 苏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他那个视若珍宝的箱子打开了,箱子里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着许多包的点心。 全是点心。 他拿了几包,放在桌上,“一点老家的特产,不要嫌弃。” “这不好意思收的。”孝钰急忙道,“您大老远地带来,想必是给您未婚妻带的吧。” “她喜欢吃甜的。”苏轩说起朱徽茵的时候总是格外的高兴,“每次我回苏州,她都让我带很多很多给她。” 几人吃了饭,就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了,梁经纶要先去接何其沧回来,苏轩便说一起去,正好要先拜见校长,才去办入职手续。 苏轩对人从来没有戒心,梁经纶又是何校长的助手,看起来很和气,他一到燕大,就被何校长的千金招待了一顿午饭。 在这个十余年沉浸古典故纸堆里的文人眼里,这一切都十分的幸运,带着得见知己的窃喜。 97 深夜。 王平已然熟睡了,很安静,平稳而均匀地呼吸着。 明台慢慢地旋灭了床头的台灯。 很久之前,久到那时候,他还在军校里,他问郭骑云,老师有没有家人。那会儿明台过了最初的那种热血心境,开始厌倦,开始厌烦,开始无法忍受军校里严苛的生活,和那个更为严苛的王天风。 他是颇为自负的,以王天风的救命恩人自居,且门门课程优异,也没有多想为什么明明资历比他老得多的郭骑云明里暗里似乎很让着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王天风时不时的私下照顾。 郭骑云认为他只是吃饱了没事干又抽风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就随便问问。”明台堵着郭骑云不让走,“你跟老师关系好像不止副官和上司吧?我觉得你应该挺了解老师的,你也是重庆人?” 郭骑云扔了两个罐头给明台,“我和老师是同乡——问那么多做什么,拿去拿去,你最近不是还可着劲对于曼丽献殷勤么?” “同乡……”明台撇撇嘴,“老师这把年纪了,家里有什么人?我师娘?” “这些很重要吗?”郭骑云十分不耐烦。 “哼,”明台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么冷血的人……看也知道不会有家室的。”在明台的眼里,王天风做事不择手段,也不讲究什么恩威并施,万事非逼着人跪在脚下求饶才作罢。 郭骑云踹了他一脚,“胡咧咧什么,我和老师是同乡,远房亲戚,我家里没人了,老师才照顾我的,按你的说法,真冷血,管我做什么?” “那他还是不是让你做他跟班了?” “你再废话我就告诉老师。” 如今想来,军校的日子终究短暂,他一日日地越发敬重王天风,一日日地慢慢了解了一个舍身为国的铁血军人,奈何再见之时,却是你死我活,穷途末路。 有人身死不悔,有人绝处逢生。 明楼不知道何时也进了房间,默然而立。 “老师真狠心,”明台喃喃道,“王夫人也真狠心……或者说,更狠心的是我才对。”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月光透进窗帘,将明楼的剪影拉长,许是太累了,他的背有些微微佝偻着,“我和王天风赌了半辈子,最后他赢了,他先把自己弄死了。” 明台看向明楼,有很多疑问,有很多不解,这些疑问和不解已经缠了他许多年,至今不得解答。 “你不必奇怪,我和他,纵使最终信仰不同,也并肩作战很多年了,王天风不是傻子,我,阿诚,或者你,你以为他半点蛛丝马迹都察觉不到么?”明楼在床边坐下,替王平掖紧了被角,“一个连自己都能算进死局里的人啊……” 如果说明台和于曼丽这对生死搭档,因为掺杂了明台的愧疚和于曼丽太过深切的单相思,才显得生死之别过于惨烈和悲怆,那么生死之于明楼和王天风,只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赌局。 两个一辈子的赌徒。 到最后,同袍之情,或者是友情,都难以简单地概括二十年的同路。 “你不必等8号方孟韦和谢木兰搭的那趟飞机了,”明楼道,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而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疲倦得无法如往常一般中气十足,胸有成竹了,“后天,你带着王平,转道天津港,坐船去上海,抵达的那日,就有飞机直飞巴黎。” “我不走。”明台斩钉截铁,“我不走!” “你要扔下王平不管么?你对得起你愧疚多年的老师?”明楼不意外明台的回答,然而他不会给明台退路,“退一步说,你想想姐姐,想想你自己的孩子,他才三岁。孩子已经没有母亲了,你还想他没有父亲么?” 明台低着头,旋而抬起来,仰着脖子吸了吸鼻子。 “这些年,大哥也不敢说真的对得起你,”明楼长叹了一声,“你从小,没有什么记忆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我和大姐真的很愧疚,你越是不记得,我们越是愧疚。那时候你三岁都不到,你母亲的葬礼上,你就瞪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大姐晚上抱着你睡,你睡到半夜,突然哭起来,要找姆妈。”明楼不觉之间也带上了哽咽的声音,“我也不会哄孩子,好容易你累了,终于睡了。大姐……一个人,跪在祠堂里哭了一个晚上。” 明台不敢看明楼,泪水滚滚而下。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只是因为愧疚,所以这么多年来拼命地宠着你,甚至连后来阿诚也处处让着你?”明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姐姐把你当成亲生的儿子养大,就没有一丝真的感情么?” “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明台抬手捂住眼睛,“我……我如何不知道?可是啊,大哥,这么多年了,我不怕死,我怕这种人鬼不知的折磨。” “那就走吧,一切都结束了,”明楼起身,将明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像很多年前一样,拍着小弟的脊背,“这么多年了,你再不肯听话,也听我最后一次吧。” 明台无声地哭着,眉眼都皱在了一处。 他已经不再年幼,幼年时候的自己看兄长,总觉得兄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和健壮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一把拎起自己,也可以一直抱着自己,从学校抱到家里。姐姐没有力气,总是抱一会儿就抱不动了,可是他一撒娇,兄长就会抱着自己,抱在怀里。 看那满天璀璨的烟火。 明诚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浑身的酸痛,反倒显得手臂上的伤不算严重了。明诚知道自己是受爆炸余波的影响,加上奔波一日一夜不得休息,精神高度紧张之后的后遗症。 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那么长时间的觉了,然而此刻可不是休息的时机。看看时间,还没有到晚饭的时候。 明诚一拉开房门,险些就撞上了人。 方孟敖一座山一样站在他门口,明诚突然出来,也吓了他一跳。 “兄长……”明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怎么了?” “你睡时间长,医生说要时不时看一下你,怕伤口感染,发烧了,昏过去都不知道。”方孟敖带着关切,“你好些了么?” 明诚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自己要下楼喝水。 楼下只有一个方孟韦坐在沙发上。 方孟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佣人还没有回来上班,爸和姑爹出去了。” 闹了这么大一场,打的是方步亭的脸,自然不能吃哑巴亏的。 明诚连着喝了几杯水才缓和过来,“我出去一趟。” “怎么才起来又出去?”方孟敖问他,“担心你明家的那个小弟?” “……你也别怨他,”明诚道,“当年他也是身不由己,我们也不想他卷进来,到头来,他受的苦楚也够多了。” “我也是军人,我也知道不只是前线才是战场……”方孟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想问,是不是为了所谓的军令,亲情、爱情,都是可以算计的东西,明台娶了一个女共产党,连孩子都有了,到头来,妻子也死了,自己也差点被自己人整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好。” 一直默然坐在沙发上的方孟韦终究在明诚准备出门的那一瞬间忍不住了,“阿诚,等一等。” 明诚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朱小姐来过电话,让你去找她一趟。” 明诚瞬间脸色一滞,沉下了声音,“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昨天下午,你睡过去之后,大约是黄昏的时候。”方孟韦从明诚的脸色之中感觉到了不详,“出什么事了?” 明诚疾步冲向了门外。 方孟敖没有半分表情,“这么急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哥,她的事怎么就和你有关了?”方孟韦见方孟敖也如此表现,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们也不是真的情人,我是想……她多半又是因为军统的事情要找阿诚,阿诚也叫不起来啊……” 方孟韦认定朱徽茵找明诚定是因为军统的事情,偏偏在那之前,又因为明台的事情大闹了一场,他想朱徽茵找明诚多半和这件事情有关,既然明诚不方便,她去找明楼也是一样的,“你不是最看不惯军统那些事情么?” 方孟敖看着自己的弟弟,如同当年在驼峰的云雾之中准确地找到航线一般锐利精确,“你在我面前瞒什么,我就不信你就一点儿怀疑都没有。” “如果我的怀疑是对的,那么阿诚就更不能去找她。”方孟韦转过脸,“哥,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昨日几方对峙,明楼强硬地救下明台,当众连死间计划都解密了,明诚是明楼的副官,明台是底下的情报人员,朱徽茵和明诚如此亲密的关系,却没有出现只言片语,当年的所有的计划似乎都把她排除在外,名单上出现的人之中并没有朱徽茵。 还有一点,朱徽茵告诉方孟敖,她是明诚回国之后成为明诚的手下,两人才接上头的,可是苏轩却说,明诚当年是朱徽茵在巴黎念高中时候的老师。 可是他自己,本身就有不能对方孟韦说的事情。 “你最终还是告诉了阿诚,”方孟敖起身去拿外套,“他们认识近十年,并肩作战的情谊,不管是不是情人,你觉得阿诚会不管她?” “你不要擅作主张。”方孟敖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方孟韦怔愣地着端着一杯凉却了的茶。 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秘密。 明诚知道方孟敖跟了出来,他疾步走着,拐过几条巷子之后,就甩掉了方孟敖,快步往那座宅子走去。 方孟敖跟丢了明诚,意料之中,然而却也越发地肯定了他自己的猜测。朱徽茵和明诚的关系——或者说这两人之间,肯定有更大的秘密。 他不知道朱徽茵在哪里,可是他知道有个人会在哪里。 明诚一路奔到了宅子里,宅子里没有人。 屋内的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家具上有灰,也没有生火的痕迹,明诚走进里屋,炕上有人躺过的痕迹。 朱徽茵穿高跟鞋,院子里的雪地上还有几行她的脚印,她在墙角蹲了下来,应该蹲了很久。 而后就是杂乱的脚印。 朱徽茵的围巾落在了院子的地上,暗红的,那原是白色的蚕丝围巾。 明诚伸手捡了起来,叠了叠,放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慢慢地回到了里屋坐下。 他知道朱徽茵不会再找他了。 她能去哪儿呢。 朱徽茵已经走不动了。 喉咙里翻涌着腥甜的味道,五脏六腑的钝痛越来越激烈。翻江倒海。冷汗浸透了她的旗袍,这是上好的蚕丝旗袍,汗水浸透了,连羊毛呢的外套里面,也全是汗水。 可是她不敢停。 这是哪儿? 她挣扎地看着天空。 北平总是有着这样的大晴天,哪怕是在冬日里,阳光也从来不吝啬。下午了,太阳早早地西斜,照在胡同内的墙上,拉着朱徽茵的身影贴在灰色的墙面之上。 她知道有人在盯着她。 可是她走了一日一夜,为什么他们还不出来?瓮中捉鳖?守株待兔?他们挟持着她的苏轩,为什么还不出来? 朱徽茵跪在了雪地上。 她的怀里还揣着那个胶卷,此刻如烙铁一般烫着心尖最软的地方。 脚步声慢慢地近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 汽车的声音。 一双军靴停在了她的身边。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朱小姐?还是夜莺?”来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人,一身挺括的制服。 吕昇。北平中统站站长,1946年1月才上任,中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地方站长。 他带着雪白的手套,慢条斯理地摘下来,递给身旁的副官,接过副官手中的一把步枪,拉开枪栓,抵上了朱徽茵的太阳穴—— “兄弟们陪着你逛了一天的北平城,你可是什么人都没找出来。”吕昇枪底下的朱徽茵狼狈不堪,惨白着一张脸,嘴角慢慢地蜿蜒而下一行黑红的血迹。 “长官想找谁,我可不明白了。” 雪水浸透了朱徽茵的鞋袜,冰冷入骨,她脸色仍旧惨白着,眼神之中的光亮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直至化成深层地狱之中的黑暗。 明诚回到方家的时候,方孟韦还呆在沙发上。见了他,先是震惊,后是黯然,继而又开口道:“她没事吧?” “……不知道,也没有必要去找他。”明诚走到了茶几旁,想倒茶,才发现茶壶空了,左右摸了摸大衣的兜,“我抽支烟,你不要紧吧?” “你抽吧。”方孟韦试图从明诚的脸上看出什么来,无果,“她真的不要紧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和她无甚关系?上下级罢了。”明诚点了几次,才点着了烟,深吸了一口,“军统里这些事见得多了,有时候连自己到底得罪了谁都不知道,死了就死了。” 烟雾缭绕之中,方孟韦越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是莫名的,他觉得明诚很伤心,非常的伤心,许是双生子之间的心灵感应,许是明诚太过冷漠反倒不像他本来的样子。 他终究还是受不了烟味,咳嗽了几声。 门开了,疾步走进来的不是方孟敖,反倒是行事从来从容不惊的方步亭。 谢培东跟着身后,拎着公文包。 方步亭似乎是生着气进来的,一进门就见两个儿子,一坐一站,气氛有些诡异,“阿诚起来了?这是出去又回来了?” 言语之中不免有些心疼,“什么事要如此急着去办?明先生的事情?” “没什么,就是有点事出去一下,手下人办事,有时候总是有点疏漏。”明诚淡然道,“父亲怎么了?” “孟敖去哪儿了?”方步亭显然不想说这个话题,“木兰起来没有?” “她一直没精神,”方孟韦道,“妈说带她去何校长家。让孝钰陪陪她,一个小时前才走。” 谢培东往厨房去,“内兄,凡事看开些,你我也不是二三十岁的愣头青了。我去准备饭。” 明诚扶着方步亭在沙发上坐下,见方步亭面上犹有怒色,“是行里的事让父亲烦心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昨天闹到我的家里,要杀我的儿子,今天我去了,连个说法都没有!还说是南京方面的意思,申饬北平分行,要肃清分行里内奸……” “一声不吭的,特别行动小组就进驻了北平分行!” 方步亭实则今日一日都在与那些南京方面来的人斡旋,憋着一肚子的气,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方孟韦忙上前给父亲顺气。 方步亭看着低眉温柔,又向来乖巧的儿子,多大的气也消了不少,他摸摸方孟韦的额头,“罢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些人的伎俩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也消瘦了许多,这些事情你再一起替我难过,越发瘦成竹竿了。” “等你们都走了,这个破行长我也不做了,和你妈回乡下去,无锡老家也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方步亭一手牵着一个儿子的手,喟叹万千。 明诚低垂着眉眼,面色不明。 谢培东准备好了晚饭,一一端上桌来。 方孟敖还没有回来,但是方孟韦还是摆了他的碗筷。方步亭坐在上首的位置,说他满心里从小就只有他那个哥哥,几十年了都是记吃不记打。 时间仓促,谢培东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是煮了一锅阳春面,清汤绿葱的。 明诚从谢培东手里接过面条,看了他一眼。谢培东的脸色与往常无异。 明诚这边线上的事情谢培东一无所知,也与他不会有任何牵扯。然而方步亭方才的言语之中,明诚听来却是惊涛骇浪——起码对谢培东,应该是惊涛骇浪。 谢培东在方步亭耳边二十年,可是方步亭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至今没有。 “让小李也进来吃饭吧,佣人不在,他的饭也没有人单独准备。”方步亭发话道,方孟韦便起来去叫人,才走到门口,就见小李进来了。 “三公子,明家的小少爷找您。” 明诚一顿,“明台?” 来的果然是明台,却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牵着个王平。 “打搅了,”明台随意地穿着一身长袍,看起来着实落魄,身上的伤痛剧烈,他也没有力气笔直地站着,反倒是跟着来的王平,服帖的西装三件套和风衣外套,带着顶小的绅士帽,“方行长,我有点事情要单独和阿诚哥谈谈。” “也不急在这一时,”谢培东深深地看了明台一眼,明台躲过了他的目光,“明少爷坐下,一块吃个晚饭吧,粗茶淡饭,见笑了。” “我没有脸做方家的客人,”明台苦笑了一声,松开了王平的手,蹲下,摸了摸他的脸,“你认得他么?” 王平看了看明诚,点点头。 明诚隐约明白了明台的意思,几步走上前来,明台却示意明诚等等,他继续对王平说话:“这是你阿诚叔叔……他是我的哥哥,他……也算是你父亲的学生。” 98. 明台替王平理了理胸前的小领结,“没有你的父亲,也没有我的今日。然而……我们谁,也不配说,能够做你的父亲……” “我和阿诚叔叔一样,这么多年都是没有父亲母亲的,以前我一直比阿诚叔叔幸运,我大哥年长我很多,像我的父亲,我大姐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教养,后来我也找到了我的生父……”明台慢慢地整理着王平衬衫上的褶皱,“也不知道你以后会怎么想,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声抱歉了,害得你也没有了父亲和母亲。” “明台。”明诚低着声音,“你不要再违背大哥的意思了。” 明台却不接话,一颗颗替王平重新扣好了外套的扣子,把他的手放到了明诚的手里,他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这个世界很残酷,原本我们不该让你知道,然而你知道了……也希望你明白,再残酷的世界,也有美好的一面。” 王平握紧了明诚的手掌。 明台从怀里掏出一块旧手表,用袖子擦了擦,放进了王平的怀里,“这个是……你父亲给我的东西。很多年了,我再小心,它也坏了。你拿着吧,老师一生清廉,又固执,多余的,一分都没有要过,这是他最值钱的东西了。” 明台站直了,对着方步亭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步亭默然。 “你身不由己,我们理解。”谢培东道。 方孟韦背对着明台,神色不明。 明诚一手拉着王平,一手抓住了明台的手腕,把他往电话机的方向拖去。 明台死死地站在了原地不动,“阿诚哥,我能带着王平出来,就说明大哥已经同意了。” “不可能。”明诚冷着声音,却红着眼眶,“我不答应。” “我已经拿到命令了。”明台反握住明诚的手腕,“阿诚哥,一切都清楚明了。你何苦如此?我一个暴露了两次的特工,早就没有容身的地方了。日本人战败了,我也没有殉国的机会了。至少,我要站在阳光下。我来过,也战斗过,我不后悔,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阿诚哥,别固执了,你其实什么都明白。” “大哥不会答应的。你去前线,大姐怎么办?明安怎么办?” 方家客厅那盏华丽繁复的水晶吊顶灯就在两人的头上亮着。 灯光明亮,铺天盖地的。 明台立正站直了,声音低沉而有力:“为了我们的国家,你我都能死,唯独你兄弟不能死吗?” 他独自走了。 北平的雪夜里他踽踽独行着。 这个城市四方而规整,四方的院子,笔直的道路,深灰色的墙,飞檐雪白。 谁家墙头,伸出了一支新梅。 或许明日风起,或许今夜雪落,都会抹去他的足迹。明台仰头去看那支梅花,梅花新开,却似那年,心爱人青葱美好的脸庞。 偌大的方邸里寂静无声。 明诚沉默地吃着那碗面条,一口两口,直到呛在喉咙里,喘不过气来。 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却至始至终只是倔强地通红着。 方步亭一下下地,慢慢地抚摸着儿子的脊背。 明楼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酒店套房里,他靠着沙发的扶手,手边的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头。灯没有打开。 眼前却闪过很多很多的场景,放电影一样。以前在巴黎的时候,明诚时不时就缠着他去看电影。 一个大男人,那么喜欢看爱情片,法国人的爱情片,前十分钟一见钟情,后面一个小时缠绵,吵架,复又缠绵,总是矫情得不行。 哦,是了,艺术家,总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他们去看话剧,去看莎士比亚的戏剧,去听音乐会。 去看画展。 后来呢。对了,后来明台也来了。 明楼眼前又闪现出幼年时候明台那张圆乎乎的脸儿,除夕夜守岁,他抱着明台,和明镜一起在门前看烟花,家里原本已经很多年都不放烟花了,后来有了明台,便为了明台,年年都买许多的烟花。 明台搂着他的脖子,眼里是璀璨的火花。 后来阿诚也在家里了,他总是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身旁,小一些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抓着他的衣角,大一些的时候,就会牵着明台的手,兄弟俩,一个上蹿下跳,一个安静温柔。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兄长。 方孟敖在燕京大学里无头苍蝇一样,对校园也不熟悉,依稀记得苏轩是教国文的,便满校园里逮人问中文系在哪儿。 被拉住的是个女学生,打量了方孟敖一会儿,“你谁呀?怎么这个时候在学校里乱跑?” 方孟敖急切地说道,“你们那些教国文的教授在哪儿办公?” 方孟敖人高马大的,说话声音又重,对方怯怯地往后缩,猛地转身就跑。方孟敖怕对方有什么误会,急忙也跟上。 “同学,你等等!” 那姑娘却不要命一样地越跑越快。 直到扎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对方一把拦住了疯跑的姑娘,“李同学?你怎么了?” “梁……梁先生!快跑!快走!是……国民党的人!”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抓着梁经纶的胳膊,“先生快走!” 梁经纶已经看见了方孟敖了,“你别怕,这是何孝钰同学的朋友。” 方孟敖站在几米之外的地方,挺拔如松。 “你先走吧,慢点走,别摔了。”梁经纶打发了那个姑娘走了,“方大公子是来接夫人和木兰的吧?” 方孟敖半眯着眼睛打量梁经纶。“梁先生,怎么见了我这个国民党的人就要跑?” “方大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李同学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还是说,您什么时候也做起军统中统做的事情来了?”梁经纶不卑不亢的,“方大公子请吧。” 方孟敖进退不得,想想也是个借口,索性先接了程小云和谢木兰再说。他不作声,跟着梁经纶往何其沧的小楼里走。 梁经纶却突然问他:“你是……走路来的?燕大离方府可是挺远的。” “总不能何校长还舍不得一点电话费吧,”方孟敖目不斜视,“一个电话的事情,我方家还是用得起司机的。” 方孟敖与梁经纶本身就没有什么交情,却不知道为何,本能地对他有些戒备。 梁经纶却仍旧是一个教书匠的样子,和气,带着书卷的味道。 何家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 方孟敖一进门,就听见了一个耳熟的苏州口音。 苏轩正拿着本书,温吞吞地讲着话,仿佛是在讲那本楚辞。 木兰撑着脸,何孝钰翻着书,都在认真地听着。 方孟敖猛地睁大了眼睛。 程小云在楼上陪着何其沧说话,却突然听见楼下乒乒乓乓响起来的杂音。何孝钰和梁经纶都是安静的人,何其沧以为是木兰的病没有好全,犯病了,“你去看看?这孩子怎么了……好好的一个孩子……” 程小云哪里敢说谢木兰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这些日子所见所知太过不堪和痛苦了,应声答是。 她下了楼,却见只有何孝钰和梁经纶站在客厅里,“木兰呢?是不是……梁先生好歹追出去一下呀。”她噔噔噔地往楼下跑,被何孝钰拦住了,“程姨,没事,是方大哥来了……木兰跟着出去了。” “孟敖……”程小云也不好说什么,“他怎么这么大动静……苏先生呢?” “……”何孝钰犹豫了许久,“一块儿走了。” 说走其实不恰当。方孟敖单手抱起了木兰,另一手直接揪着苏轩的领子就往外拖,苏轩不明所以,挣扎了起来,“方大队长……你这是做什么呀!” 方孟敖脸色不明。 苏轩哪里挣扎得过,被半拖半拉地,到了门口,还不忘把自己的那只箱子抱起来了。他连外套都没有来得及穿上,一身单薄的长衫就被方孟敖拖出来了,一路上冻得直哆嗦。 木兰搂着方孟敖的脖子,也不说话。 方孟敖一直把他拖到了门口,才松手,把木兰放了下来,“你马上找个黄包车,回家,无论如何,都让孟韦出来一趟,就说苏轩在我这儿,我找他。” 木兰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眼神一变,转身就跑。? 苏轩抱着自己的那只箱子,瑟瑟发抖,冻得嘴唇都青了,偏偏一路被拖着跑,又上气不接下气,冒着冷汗,“方大队长,您这是……” “说!朱徽茵!她能去什么地方?她一般住在哪儿?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方孟敖揪着苏轩的领子,“你知不知道她一般和阿诚在哪里碰面?” 苏轩整个人都懵了,“这……我怎么知道呀……从来都是她找我的呀……她没有固定住的地方……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说到此处,他自个儿也先慌了起来,“徽茵怎么了?她不是一直都和阿诚先生在一起么?” 方孟敖看着这个慌乱无章的男人,又气,又觉无望。他已经有了预感,他知道他自己的预感从来都很准确,准确得让人绝望。 身后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方孟敖回头,是梁经纶,骑着辆自行车,载着何孝钰出来了。 “方大哥,”何孝钰走过来,说道:“程姨打了电话,让司机过来了,你再等等吧,木兰呢?” 苏轩兀自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箱子,脸色煞白一片。何孝钰去搀扶他,“苏先生?是要跟着方大哥走么?” 苏轩根本说不出话来。 梁经纶招呼何孝钰,“天气冷,我们先回去吧。” 何孝钰转身走了,自行车的声音越来越远,方孟敖心烦难耐,已经不打算管苏轩了,苏轩见他准备走了,突然扑了上来—— 掌心里躺着一个纸团。 “何小姐……”苏轩喃喃道,“方才塞到我衣服里的。” 方孟敖打开了纸团——“速回,诚。” 方孟敖顿了一秒,而后将纸团塞进了嘴里。咽了。 “你先回去吧。”苏轩几乎站立不稳,“我没事……我去找她……你不能去找她的……” 方孟敖扯住了他,“你?你这个样子?找她?” “我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人会为难我的。”苏轩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去……不合适……” 他踉跄着走出了几丈之地,猛地摔在地上,又想挣扎着爬起来。 方孟敖拎着后领子把他拽起来。 苏轩颤抖着嘴唇,“你不用管我的……我知道我没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什么都帮不了她……我不配……我不配……我要去找她……” “你疯了!”方孟敖最看不得男人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几乎就要动手了,“走!” 远处突然起了喧哗,依稀可闻枪声。 方孟敖心中一凛。 程小云的电话来的时候,是明诚接的。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方孟敖的打算。愣怔了那么一秒,谢培东突然从旁边抽走了听筒,“小嫂,让孝钰听一下电话。” 对面的何孝钰依言拿过电话。 “孝钰,孟敖做事总是不管不顾的,木兰这段时间一直不怎么好,你跟出去看看,就说是阿诚说的,让孟敖马上带着木兰回来。” 何孝钰面不改色,应是。 电话挂了。明诚抬眼看谢培东。客厅里没有其他人,方步亭在书房,方孟韦带着王平去洗漱了。 “今天突然接到的消息,要我们小心联络,注意保护同志——天津出事了?”谢培东低垂着眼皮,“如何?” “……是我和她做的,”明诚靠着沙发的靠垫,“只是我怕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们这条线怎么做事的?既然暴露了,这个同志为什么还会跑出来?”谢培东在明诚身边坐下,“你是否还安全?” “鸱鸮是她的老师,但是没有见过我。我的代号应该早就暴露了。”明诚闭上了眼睛,“我调职日久,顶替我位置的人已经死了,目标很明确,我和她虽然杀了鸱鸮,只是不知道鸱鸮到底暴露了多少东西——她是跑不掉了。” “她早就该走的。” “鸱鸮一路北上,没有人下手成功,我和她是最后的一组人了,也没有其他的人手——就算是这次任务之后,她也不愿意走。”明诚道。 “为何?因为情人?” “和明台一样。”明诚无力多说什么,“十年了,她也没有求过我几次。” “你们太年轻,也太任性了。”谢培东声音毫无感情,“不是只有前线才是战场,也不是只有血肉之躯填进去才有作用,前线的厮杀,该是最后的选择。” “我们……来过,也战斗过。” 门被轰然推开,木兰急切地扑进来了,辫子都散了。 “我……我……小哥呢?” 明诚猛地站了起来,“你怎么是自己回来的?兄长呢?” “大哥……大哥说要小哥马上过去,那个苏轩……苏轩先生在他那儿!”木兰累得几乎跪去了地上,她一路狂奔了很远才找到的黄包车,一路催着车夫朝着家里跑。 明诚拔脚往门外走,被谢培东拉住了,眼底里是决绝的反对。 “你大哥在哪儿?”谢培东问木兰。 “燕大门口……我……”木兰喘得厉害,“哥哥……你带我去!我们一起去!” 方孟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二楼的栏杆那儿,“木兰,你在家,我去。” 明诚还未出声,方孟韦就转身回了房间,很快就再次出来,一身警服,“我先去警察局带人,你们在家,木兰你和阿诚在家。” 方孟韦没能出门。 谢培东死死地拦住了他。 “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只要你不去,你大哥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谢培东非常坚决。 明诚如何不明白。 方孟韦如何不明白。他看向明诚,明诚又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他不敢相信,“你真的不去?你不知道苏轩是谁?你和朱小姐……你当真不去?” “兄长不会有事的,苏轩也不会有事的。”明诚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青瓷茶杯,这套茶具是新的,他去天津一趟,除了杀人放火,也装模作样地弄回来了许多东西,“你已经不是警察局的人了。不要再去惹事了。” “你不管她?” “管不了了。”明诚冷着声音。 方孟韦夺门而出。 方孟敖拖着苏轩赶向枪声响起的地方。 一圈中统制服呈着半圆的阵势,慢慢地往后退,两厢对峙着。 朱徽茵浑身是血,右肩上一个巨大的血洞,赤脚站在地上——她那么瘦小,却掐着一个一米八多的男人的喉咙。 朱徽茵左手死死地箍住了吕昇的脖子,左手握着一块刀片,顶住了吕昇的颈动脉。 “他在哪儿!你说啊!” 朱徽茵凄厉地喊着,五脏六腑里的血液都往喉咙上翻涌,一股股地从嘴里流出来,她的头又开始痛了,爆炸的余波伤透了她的头颅和内脏,她几乎勒死了吕昇,吕昇憋紫了脸—— 朱徽茵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起来,她开始恐惧了,她知道再拖下去,她就看不见了。 多可怕啊。 她再也看不见他了。 “他在哪儿!” 巨大的黑幕慢慢地从天上而下,她逐渐地,逐渐地失去了光明。 最后一瞬间。 苏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进了人群里—— “徽茵啊!” 他摔在了地上,箱子摔了出去,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一地的苏式糕点,滚在雪地里。 她看不见了。 吕昇感觉到了脖子上力量的松动,拼尽全力曲起手肘朝后击去,刀片擦着他的脸划过。 朱徽茵摔了出去。 吕昇掏出了枪。 方孟敖已经来不及冲上去了。 枪声响了。 吕昇打尽了手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 她是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的,身下一片暗红的血液,迅速地蔓延开去。逐渐地逐渐地淹没了那一地的糕点,逐渐逐渐地,泅湿了苏轩的衣摆。 他手脚并用,爬到了她的身旁,“徽茵啊……徽茵啊……你看看呀,我给你带的点心……你说的呀……” 方孟敖默然而立。 远处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吉普的声音轰然而至。 许多人杂乱地奔过来了。 方孟敖转身,逆着人流,慢慢,慢慢地走远。 ————————TBC—————————— 99. 明诚上楼拿大衣的时候,王平就站在他的房门口。孩子刚刚洗漱完,趿着一双原本是木兰的棉拖,睡袍也是木兰的,有些长。明台领着孩子来了就走了,也不知道收拾点孩子的东西过来。 想也知道,不管是明楼,还是明台,心疼孩子,多半是吩咐下人照顾的。 他总是很平静。 明诚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孩子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之后,还能平静如斯,也不知道明楼到底是有没有好好劝慰过这个孩子。 “你敢自个儿睡觉么?”明诚蹲下来问他,“我明天就打电话让蔡妈妈回来上班,让她在这儿住几天,陪你。” “我一直都是自己睡觉的。”王平说道,“明台叔叔带我来的时候没有说要住在这儿,我东西落在明楼叔叔那儿了。” 明诚神色暗了暗,“是很要紧的东西么?衣服之类的东西我给你买新的。” “不是很要紧,人死不能复生,很多东西都是活人自个儿舍不得罢了。”王平面容淡淡的,“您是要出门么?” “我顺便去给你把东西拿回来。”明诚摸了摸王平的头发,“你去了巴黎,也不知道何日回来,你还小,不知道去国离乡的滋味,人死固然不能复生,若是活着的人连点念想也不能留,喜怒哀乐也失真了。” 明诚起身回了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便沿着房门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去国离乡是何滋味。 至亲离散又是何滋味。 他记得很多年之前,他在车站送别明台,那时候千难万险,藤田芳政甚至差点杀了明镜。 明镜一路追着火车跑,直到狼狈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那时候他们甚至不敢想,还有没有合家团聚的那一日。 如今也是一样的。 明楼让明台领着王平来这儿,他连送明台走都做不到了,要让明诚来送。 明台往外走的时候,明诚有一瞬间的幻觉,他觉得朱徽茵也在,朱徽茵是和明台一起走,他们都一样,都不愿意过这样人鬼不知的日子,想要上战场,想要堂堂正正地死在阳光下。 朱徽茵挽着明台的手臂,回头对他笑,说她要跟着另外一个不抠门的明少爷混。不,这个明少爷要跟着她混才对。 明台越走越远,朱徽茵的影子越来越淡,直至不见。 可是明诚从不信神佛,多少年来故人一个个离去,从未有一个入梦来,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朱徽茵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也是当年在巴黎他领导的所有人员里,最后一个人。 明诚一袭黑色的羊呢大衣,漠然走在路上。 与方孟敖错身而过,仿佛两人都没有看见对方。 明楼独自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灯,他深陷于沙发之中,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打盹儿,还是在假寐。 明诚拿过一旁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明楼幽然醒来,“坐吧。”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的警惕性也太低了,我进来很久了。”明诚坐在明楼的身边,往明楼那儿蹭过去,明楼没有躲开,于是他更加靠紧了一些。 “我知道是你,有什么好警惕的。”明楼对明诚的小动作视而不见,“见过那个讨债的了?拦不住……改天给大姐发个电报吧。” 明诚开口,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话题,他低沉着声音,“萧峥嵘死了。” 明楼猛地僵直了后背,却发现应该震惊和悲痛的人不是自己,“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的疏漏?” 让明诚和夜莺阻击鸱鸮的命令就是明楼亲自下的,明楼亲自查出了鸱鸮,却因为南京的人手有限,所派出的小组无一得手,转而只能等鸱鸮一路北上,由明诚和夜莺动手。 这两个是南方局里最精于暗杀的特工,多年来极少有失手记录。 明诚却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萧峥嵘死了。” 明楼如何不明白。 世间刻骨铭心的,远不止情爱。 明诚摁住了明楼想要开灯的手。他让明楼背过身去,额头抵着明楼的后背,贴着明楼。 “想哭,不是哭。”他的声音已经变了,仿佛有棉花堵在喉咙里,哭腔艰难地透了出来,“我来北平的时候是夏天,如今都下雪了。” 明楼翕动着嘴唇,久久无语,不知该说什么。此刻的明诚像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有委屈,想撒娇,却又怯怯的,偷偷地靠近他,他一回头,就会躲开。 明诚不许他回头。也不许他抱他。 他也是骄傲的人啊。 两人在黑暗之中默然了许久,明楼才觉得背后的力量一轻,他转过身坐正了,才见明诚起身去开了客厅的吊灯。 “那日我和她回来,她伤得严重,但是刚好碰上范琢押着明台,围了方家,我没有办法,让她自己开车去了之前转到我名下的那处宅子,”明诚恢复了谈公事的冷静,只是没有戴眼镜的明楼都能看得见,明诚倒茶的时候,壶口流出茶汤有着轻微的颤抖,“我知道她不能露面,前几日她也一直住在方家没有出去,我也答应了她,这一次之后申请命令让她去前线……” 茶汤很浑浊,是酒店的人送来的茶,明诚放下了,他不喝这样的茶,也不会给明楼喝,明楼从来都是讲究的人,如今却不讲究了,这壶凉透了,却也被明楼喝了一半了。 “别谈公事了。”明楼道,从他的角度,看见的是明诚挺直的脊背。 明诚依言重新坐在了明楼的身边。 明楼这小半年来消瘦了许多,面容也见憔悴之态,眉间的“川”字也深了,还泛着红丝。明诚知道明楼头痛病犯的时候习惯去掐眉间,如今看来,明楼这些日子估计头痛犯得频繁了许多。明楼身上穿着的衬衫马甲还是名牌货,精致考究,却是旧的了,不甚合身。 “不是新换了秘书么?”明诚伸手替明楼去拍衬衫上的褶皱,“怎么还是过得跟个难民似的?” 明楼知道明诚口不对心,“难民可穿不起巴黎买的衬衫——” 衣服穿在身上,自然是不可能抚得平褶皱的,“别穿这件了,我给你熨熨吧。” “算了,哪有那么要紧,劳烦方公子亲自……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明楼话没说完就见明诚脸色变了,急忙摆手,“反正也穿了大半年了,不要了就不要了,也不合身了。” “以前都是因为胖了不合身的。”明诚摸着衬衫,上好的布料精致的做工还有想想就很贵的价钱,又觉得舍不得扔掉,“我熨一下吧,先收着,以后会合穿的。” 明楼失笑,“以前不是最喜欢和明台一起埋汰我胖的么?” “你记岔了了,明台多少年不在身边了,都是和阿香说的。”明诚说道,顿了顿,“你在南京,谁还在家里?” “我自己。原先让王平跟着刘和回苏州乡下了。”明楼陷在沙发里,“都说四十不惑,我总不能离开了人就不活了吧。” “要是这样多好。”明诚说道。 “怎么又咒我?” “不是咒你,”明诚道,他微微颔首,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就是想你了。” 这可不像特工青瓷。 像当年那个世事不知的艺术家明诚。思念就是思念,爱情就是爱情,爱了就掏心掏肺,给他写诗,给他画画,给他弹琴,倾其所有。 “我一直都很想你。”明楼凑近明诚的耳边轻声说话,呼出的热气和轻飘飘的音节一起窜进明诚的耳膜里,五官相通,又钻进脑海里,又钻进心里。 “萧峥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若有万一,她替我去死,要我照顾苏轩——你不了解,苏轩是她的爱人,他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明楼的手从沙发的缝隙里钻过去,拦腰搂着明诚。 明诚也消瘦了,若不是冬天穿得多,越发只剩个衣服架子了。 明诚清晰地感受着明楼的气息。 “我觉得自己真罪恶,她至死都挂念着她的爱人,至死也不能一见。我却在自己的爱人的怀里——” 明楼想制止他,奈何明诚根本不愿停止。 明诚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只是再也忍不住了,他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见到了自己的爱人,他的思念和情爱都有了排解的出口。 可是有的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夜莺若是也爱上一个特工,爱上了同路人,或许她或者明诚,都不必如此痛苦。 “她的事,我去处理吧。”明楼缓声道,“剩下的事,都由我去处理吧。” “你这是何意?” “你别激动。”明楼安抚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夜莺的事情,你不方便出面,我们并不知道对方到底掌握了多少的信息。锦云死了,后续的事情也要处理,之前几个联络点折翼,都需要处理干净。在北平你掣肘太多,一举一动太引人注目——之前在你家闹了那么大一场……” 明楼是有愧疚的,他比谁都清楚明诚对于家庭的珍视和渴望,然而他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接二连三地出了许多的事,方孟敖和方孟韦这兄弟俩也不是好糊弄的,你在家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让方孟韦和谢木兰按时去法国。” “对了,”明诚突然想起了方步亭之前说的那番话,“那个什么小组进驻北平分行了,我父亲生了好大一场气,似乎是冲着我姑父来的。” 当着明诚的面,明楼不好直说他对方步亭的看法。方步亭能稳坐中央金融枢密部门三十年有余,自然不只是靠经济金融的才能,方步亭同时也是个政治家,经济与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或者坏不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如今国民党内部倾轧,方步亭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只是老练如他,也不是可以轻易扳倒的,别人自然只能从身边人下手,查贪污,方步亭滴水不漏,但若是一顶共产党的帽子扣下来,方步亭想要脱干净,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明楼含蓄了一些,“你父亲并不知道你姑父和崔中石的真实身份。” 明诚和谢培东的线并不交叉,当初只是因为情报上的事情碰过一次面,他不知道明楼突然提起崔中石做什么,“崔中石只是和我兄长联系吧?能出什么事情?” “你也学过经济,你觉得一个中央银行地方分行的金库主任,以及一个行长襄理,意味着什么?”明楼点到即止,“他们线上的事情我们不方便插手,只是——若是涉及到你兄长的事情,你的父亲会做什么选择,是很显然的事情。” “我应该去找崔中石么?” “顺其自然,不要插手,以免越陷越深。”这话虽然残酷,却是特工必须遵守的守则。 明诚神色不甚自然,“崔中石对我兄长的意义不一般。” “走到今日,没有人可以回头了。” 明楼留明诚住下,哪怕如今是多事之秋,然而既然见到了面,原先的虚无缥缈的想念全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明镜和明安在巴黎,明台执意要去前线,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绵绵密密的算计之间,明楼也想任性一次。 明日之事,自有明日去想。 两人同床而眠。 明诚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他反反复复地想起很多年前——大约是夜莺爱上苏轩的那一年——她跑来和明诚说——她要嫁给苏轩。 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等以后所有事都结束了,我就嫁给他。 一夜天明。 ——————————TBC———————— 100. 方孟敖在自己的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从战场之中浴火求生的军人,早已经见惯了生死,本不该如此——被一个并不算熟识的人的死活所撼动。 有人耗尽最后的弹药,然后朝着敌机冲去,粉身碎骨,同归于尽;有人早上执飞前言笑晏晏地谈起未婚的妻子,晚间归来半点残骸也无。 他们一起用搪瓷缸子喝可乐兑红酒,唱着五湖四海七省八乡的民歌,方孟敖唱江南的小调子,被人笑娘们,于是他就唱圣母颂,唱外文的歌曲,凭着记忆在腿上打拍子。 一群老爷们粗汉子,带着艳羡的目光,问他遥远的美国是什么样子,那些鸟语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战友,战死者十之八九,活下来的,今日又在哪里? 若仍在蓝天之中翱翔,那么今时今日,他们又向谁投弹呢? 朱徽茵潜伏多年,一朝身死,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方孟韦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半夜的时候方步亭来问过一次,方孟敖不说话。 方步亭也只是叹气。 方孟敖看自己的父亲,总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然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的的确确只是一个父亲,他满心想着把儿子外甥女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哪怕再一次的骨肉分离。 朱徽茵的尸体就在中统的停尸房里。 吕昇就等着外面的临时办公室里。手下人端来一个白色的托盘,托盘里一个胶卷,带着凝固的鲜血。 他想起自己昨夜险些命丧这个女人的手下,便又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厌恶。这个胶卷他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实上,这个胶卷就是他刻意扔到朱徽茵那儿的。 文件夹里装着几份文件,吕昇一份份翻着,总觉得有些可惜。 那个共党叛变来的特工头目,不简单。据说他在南京上海那边已经立功了,此次来北平,是要送来一份大礼——可惜礼送了一半,居然就死了。 夜莺的详细资料就是鸱鸮秘密送来的,附带着北平城内可能的共党联络暗点,前段时间的扫荡已经初见成效了,可惜逮捕的共党都没有活口。 吕昇虽然不过三十岁,却比官场上许多同辈的人都有远见。 鸱鸮为求保险,往两边都递了口风。警备司令部陈继承的那个副官范琢,急于求成,扫荡了一个共党联络点,就想一次扳倒方家,扳倒上海明氏,未免也太自大了一些。上一次的行动吕昇故作不争抢功劳,范琢急不可耐,如今也成阶下囚了。 “那座宅子的主人查到了没有?”吕昇问手下,朱徽茵死前住的那座宅院也是鸱鸮递来的可疑联络点之一,然而前段一直没有查出破绽。 “查到了交易的记录,原先是一个叫何月照的人名下的,几个月前转到了一个叫成青的人名下。”手下翻着资料,“地契和屋契都齐全,派了我们的人去查,附近的邻居都说这宅子许久都没有人住过,是闲置的,每年有人来打扫。” 吕昇慢慢地敲着桌上的文件,余光瞥见那个胶卷,“这玩意可是军统的东西,怎么这个女共党见到了那么激动?” “乍一看就是个微缩胶卷,”另一个手下说道,“或许此中有我们不知道的玄机,不如找军统的人……” “是啊,原先给您这个微型打火机的人不就是军统的人么?” 吕昇不说话。 给他这个打火机连带着胶卷的人,是梁经纶。他私底下也找过梁经纶,梁经纶却也不解,只说一直都不知道这个胶卷特殊在何处,可是就是不能用寻常的方法洗照片,肯定是军统高级特工极其私人的东西,或许可以深挖。 中统军统一直内斗不断,吕昇和马汉山也积怨已久,自然不会错过给马汉山添堵的机会。然而就在前日,梁经纶突然连夜找到吕昇,说是或许可以挖出更大的线索。 他照做了。 如今看来,收获不小。 昨夜那个男人疯了一样地抱着夜莺的尸体,疯言疯语地说着大约是江浙那边的方言,吕昇是北平人,听不大懂。 抛去这个无关紧要的男人不说,他分明看见带这个男人来的是方孟敖。更有甚者,原本早就说方步亭出面解除了他的军职的方孟韦,居然一身警察制服带着人来围了他。 这就有意思了。 方孟韦明显是冲着那个女共党来的,然而对方背景那么硬,吕昇又不是范琢那个傻子,自然装作不知道,看方孟韦演戏。 他巴不得方孟韦闹。 可惜方孟韦不是傻子,他浩浩荡荡而来,见到女共党死尸的那一刻,吕昇很清晰地看见了方孟韦眼睛红了,然而方孟韦却只说,那个懦弱的男人是燕大的教授,不能被中统带走。 方孟韦强硬地带走了那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一直抱着夜莺的死尸不放手。 吕昇无所谓,他知道方孟韦从当年的三青团开始,中央党部,警备司令部,都工作过,履历可观,不是一般人。 “验尸的结果出来,”解剖朱徽茵尸体的军医从停尸房出来,“其实……虽然她是被枪打死的,不过就算不中枪,也活不过几天了。” 吕昇起了兴趣,“如何这样说?” “严重的内脏损伤和内出血,应该是爆炸导致的,”军医两手都是朱徽茵的血,暗黑色的,“颅脑也受到了严重的震荡,且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 吕昇脑内闪过几行报告,抽动了一下嘴角——爆炸伤——看来鸱鸮的死是夜莺的手笔了。 老师想杀学生,反倒被学生杀了,真是讽刺。 “还有其他的发现么?”吕昇问道。 “她拔过牙齿,装了个中空的假牙,不过她死前咬碎了,里面装的是不是毒药,还得化验一下尸体才行。” 吕昇摆手让人退下,夜莺死都死了,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她发挥更大的作用。 方孟韦和苏轩在警察局呆了一夜。 方孟韦早就不是副局长了,然而他强硬地又拖着苏轩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办公室里。 苏轩满身满手都是血迹,是朱徽茵的血迹。 他仓皇又绝望,无助又颓丧。 方孟韦劝无可劝,他从来就不信感同身受,只知道若非自己亲身所历,必不能知其中真正的苦痛。 苏轩一直在喃喃自语着。 方孟韦没有过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恋,以前读书时候也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没能走到心里去,后来去了三青团,辗转中央党部、警备司令部、重庆警察局工作,也见不到几个门当户对且未婚的女人,方步亭又根本不管这些事情,后来的程小云也不好说什么,他也乐得一个人快活。 如今却见到了。 爱至深处,两个人真的是一体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去了半条命。 痛至深处,真的可以一夜白头。 一夜之间,苏轩便仿佛老去了二十岁,不复那个风华正茂的模样。 他终于对方孟韦说了一夜天明以来的第一句话:“二公子,我能不能……见见阿诚先生?” 桌上的水杯茶壶都是空的,方孟韦倒不出水来,“你还见他做什么?” 是恨,还是怨? “徽茵的东西……应该还会有些东西在阿诚先生那儿。”苏轩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徽茵说过了,生死皆有天定,她没有办法,如果真有这一日……她的东西,都是阿诚先生收着的。” “你觉得,她死了,是天定?是活该?”方孟韦无法理解,苏轩明明悲痛欲绝,却能如此冷静地与他说着朱徽茵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遗言。 “二公子,有很多事情,我早就知道的,您不必多说了……徽茵还能有人能够这样……理解她,她也会很开心的。” 方孟韦不好把苏轩带回方家去,又有些别的担心。 苏轩是独自离开的,走前回头对方孟韦说道,“您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徽茵不喜欢我做傻事。” 方孟韦默然。 明诚一夜辗转反侧,明楼也没有睡好。等到天明的时候,仍旧无比地困倦。明诚心有愧疚,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待会儿吃早饭么?” “你早些回家去吧。”明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半点不动弹,“让酒店晚些送早饭上来。” 许久不见明诚动静。 明楼睁开眼睛,发现明诚直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了?”他以为是明诚的执拗又犯了,“我现在还不饿,若是你愿意,再等等,我先躺一会儿,再和你一起吃早饭。” 明诚重新回到床边坐下,“你以前都是说我‘回方家’的。” 明楼恍然,“口头上占点便宜罢了,什么方家不方家的,那是你的家。” “这话不像你说的。”明诚倒回床上,脑袋枕在明楼的肚子上,一缕朝阳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里飘进来,斜斜横在明诚的颈项上。 明楼瞥着明诚的颈项,还有滑动的喉结,线条流畅优美,伸长了,总让人想起猎豹,无端端的,大约人和豹子一样都是精瘦却流畅有力? “不走?”明楼伸手去揉明诚的头发,“要不念两句诗听听?” 明诚有些愣怔,这话多少年没有从明楼嘴里说出来过。这本是当年两人早年在巴黎的时候调笑的玩话,仿佛是因为明楼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明诚随手在哪张纸上涂的明楼的速写肖像,画便画了,偏偏明诚又在纸背写了几行诗,明楼念了念,数了数,确定是首夭折了的十四行诗。 明诚的爱人自然是他。 明楼逗他,非要他当着面念。 明诚那时候脸皮薄,念不下去,明楼紧追不舍,还审他,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 “情诗写了,就要背把吉他,到心仪的女孩子楼下,边弹边唱。”明楼说高兴了,一时半会没发现嘴瓢把自己说成了女孩子,兴致勃勃的,“你填个曲子,唱唱?” “哪能说填曲子就填的。”明诚跑得飞快,明楼抱着手臂笑着,也不追,不一会儿,明诚果然跑回来了,绕回来的,站在明楼的身后,不许他转过身来。 明诚清了清嗓子。 开口,不是英文,是字正腔圆的中国国话。 “世界上最刻骨铭心的爱情,不是生死相依。” “而是我执笔想勾勒你的眉眼,却惊觉这世上竟只有一个你。” 明楼失笑,“这不是废话么?” “世界上只有一个你啊。”明诚仍旧不许明楼回过头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你啊。” 如今明诚慵懒地躺在他的身上,敛去了无数的悲怆和伤痛,一路血泪摸爬而来,明楼仍旧庆幸,他看着爱人的眼睛,仍旧与当年无二,倒映着这个世界上最璀璨的星河。 “你想听哪一首?” “当真肯念?”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诚抬起修长的手指,用手背挡住了眼睛,“早该如此的。” 明诚离开之后,先去军统站里找了一趟马汉山,才折回家去。 小李在门口擦洗着汽车,“三公子回来了。” “父亲和姑父今日不去行里么?”明诚问了一句。 “二公子回来了。”小李把抹布扔回桶里,“那个……朱小姐……” “进了这个家门,我是方三公子,你是司机。”明诚抬脚往屋里走。 客厅里很安静。 方步亭坐在沙发的中央,还穿着睡衣,披着件外套。 方孟韦不知道是跪在地毯上还是坐在地毯上,他伏在方步亭的膝上,仍如一个垂髫之龄的孩子。 方步亭一下下地抚着方孟韦的脊背,嘴唇翕动着,依稀是在低声和方孟韦说着什么。 安和而从容。 父子,大约本就该这个样子的。 明诚站在门口有些黯然,他知道此刻自己不该进去打扰。 他是有遗憾的,以前觉得自己没有拥有过,所以不会有。如今有了,却越发遗憾于曾经的没有。 明楼如兄如父,却终究不是父亲。等到后来,他自己生了别的心思,和明楼在一起的时候,拥抱亲吻都带上了情爱的味道,又混合着日渐深切的亲情。 百感交杂,却从来不是父亲。 “是不是阿诚回来了呀。”程小云从里面打开了门,正正对上了明诚,“怎么在门外站着?” 明诚笑笑,进屋,方孟韦已经起来了,坐在方步亭的身边,给方步亭捶腿。 方步亭脸色不甚好,方孟韦脸上反倒有些讨好的意味。 “你也先别忙……”方步亭抬眼看看明诚,“满脸的憔悴疲倦,你才几岁?受了伤,就好好在家呆着。” 明诚应是,转眼看看方孟韦的神情,也猜出了十之八九,“明日天津港有船开往上海,到了上海的当天晚上就有飞机直飞巴黎——木兰和王平走吧,我安排人送他们走,上海和巴黎都会有人照应的。” 方孟韦愕然,明诚确实是准确无误地猜出了他的心思。 “你们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的意思做什么?”方步亭重重地顿了顿手杖。 明诚低声叙述,“孟韦和兄长感情亲,不愿意离开也正常,木兰非走不可了,中统的人早就盯上了木兰,我怕拖久了,生病疯癫这个借口也顶不住了,木兰毕竟是您的外甥女,不是亲女儿,外人做起事来,若是直指姑父,也不会再顾忌木兰。” “又是你那个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方步亭对方孟韦恨铁不成钢,方孟韦又低眉顺眼的,他又狠不下心去训斥,“你已经不是军职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爸,我不是不走……再等等吧,您不是说也要哥哥和我一起走么?”方孟韦绞尽脑汁敷衍方步亭,方步亭眼里这不过是点微末伎俩,“算了,管不住你了,你自己说的,若是孟敖也答应了,你不能再任性了。” 其实家里最不任性的就是方孟韦了。 方孟韦点头。 谢培东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旁,闻言就上楼把木兰喊下来,木兰这些日子一直都是问一句答一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多说了,也不说愿意还是不愿意,只问方孟韦—— “小哥嫌我麻烦么?” “你哪里的话,”方孟韦急忙解释道,“我晚一些,晚一些和大哥一起也去。” 木兰沉默了一会儿,只说自己走得突然,今天想去何孝钰家告别。 方孟韦急忙给她做司机。 两人一走,家里又陷入了沉寂。 方步亭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方孟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二楼走到了楼梯的半中央,“你去了哪里回来?” “办点事情,兄长知道的。” “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朱徽茵死的,如何不知道。” 方步亭愕然看向明诚。 101. “怎么回事?”方步亭震惊且诧异。震惊的是朱徽茵骤然身死,诧异的是明诚竟然至今毫无反应,反倒是由毫不相干,甚至应该没有见过朱徽茵的方孟敖说出来。 “爸,其中缘由,我自会向您解释。朱徽茵……不是我的恋人,爸,那日只是不巧被您撞见了,她下意识的反应。”明诚只能解释,或者说也不愿意多做解释,“她是我的下属,昨日……出了意外,牺牲了。” 满室寂静。 方步亭默然了许久,“你大可直接说的……这是你的家,你何苦顾忌那么多。” “对不起。”明诚低头。 “她和苏轩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方孟敖有些咄咄逼人,“为什么是中统的人杀了她?” “孟敖。”方步亭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明诚不愿意和方孟敖纠缠,“我如果不是方家的三公子,你以为昨天应该死的人是谁?” 方孟敖睁圆了眼睛。 “你如果真想知道,我说也无妨,左右她也死了。她之前怎么和你说的,也没有告诉我,总之不是真话。”明诚索性在沙发上坐下,一手解开领带一手胡乱地抓了抓头发,“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到了法国,她父母在法国南部经营农场,我们在巴黎认识的,我本科毕业那年去她的高中实习,钢琴老师。后来她父母出了意外,她一个人在国外走投无路,我顺便也发展了她。到今日,整整十年。” “后来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在军统巴黎联络站,之后在上海,后来去了南京,她在我身边时间最长,我撤职之后她也没有了什么职务,我来北平她也跟着来了。你若是非说我害了一对鸳鸯,我也无话可说。” 明诚极少在方家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情,一旦说了,便表示无话可说了。 方孟敖问无可问。 “兄长,崔主任和你什么交情,我不了解,不过我多嘴说一句,崔主任贸然让你回北平,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就过去了。”明诚一下就抓住了方孟敖的死穴,“伯仁由我而死,也可能是由你而死。” “你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方步亭终于开声了,“我早说过,你不能再和崔中石有联系了。” 方孟敖哪怕没有加入共产党,也不可能和崔中石断了联系,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连累崔叔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方步亭冷哼了一声,“连累的不是崔中石,是你老子!” 方孟敖分秒不停,迅速地冲了出去。 方步亭看着儿子绝尘而去,又见幼子仍旧疲倦地陷于沙发之中,不由得长叹一声,“委屈你了。” 明诚怔了一会儿,“父亲不必自苦,原本就不是您的过错。” “我少年时候自恃才华得意,青年中年之时事业也风光了几十年,到头来,自己的家庭却一团糟。”方步亭的失落由来已久,一年年的,没有尽头,“朱小姐的后事,还方便处理么?” 朱徽茵身死,方步亭不至于怀疑到她的真实身份,可是的确也可以归为是党派内的倾轧,今日是朱徽茵,保不齐明日就是明诚。 “如今北平分行里也开始有人查了,南京方面估计也早就开始清理了。”方步亭看着明诚,“我不问你其他事情,你做事情自有你的道理,我只说一句,若是顶不住了,无论是走是留,你还有我这个父亲,还有这个家。” “……我知道的。” 方孟敖在崔中石家扑了个空。 崔婶见到方孟敖很高兴,一叠声地说要给他泡上好的龙井茶,又请他进屋里坐着。 “中石今天上班的呀,那两个小的又去上学了,我刚送他们去学校回来。”崔婶又忙不迭地替方孟敖掸身上的雪沫。 “崔婶您客气了。”方孟敖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崔叔最近怎么样?” “方大队长真是糊涂了呀,您前两日不是才来过么?”崔婶笑道,“我们好得很,不过很久没有见到三公子了呀,见到了要谢谢他,他们家莫经理隔三差五地就给家里送东西来,真是太客气了。” 方孟敖看着崔婶往桌上摆了碟稻香村的点心,知道肯定是明诚发话,让那个莫经理来照应崔中石的家人。 说来可笑,一个北平分行的金库主任,多少真金白银从手里流过,偏偏自己家里一穷二白。 方孟敖一直在航校里,吃穿住行不需要自己操心,但是也知道如今物价一日日高涨,法币贬值得一塌糊涂,他从身上摸了半晌,零零散散地掏出一些美元的钞票,塞到崔婶的手里去。 “诶哟您这是做什么,”崔婶急忙摆手,“不能收的,不能收的。” “拿着罢。”方孟敖直接把钱撂在桌子上,“我领的是美元的津贴,在航校里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今日出来得急,没有带钱包。” “这实在是不能收的。”崔婶为难了许久,又神神秘秘地凑近方孟敖说道:“你知道我们中石的呀,死板得很。不过从三公子也去分行工作之后,中石的奖金和工资倒是都多了,都是美金,前些日子他还让谢小姐来了一趟,小姑娘家家的,拿了好多东西来,我又不好拒绝,刚和中石吵了一架呢。” 方孟敖一怔,“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同样扑个空的还有木兰和方孟韦。 方孟韦不是警察了,不能开公车了,一路开着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横穿整个燕大到了何其沧的小楼门前。 木兰摁了半晌的门铃,没有人回应。 “何伯伯是不是没听见?”木兰想起来何其沧听力一直不甚好,“孝钰和梁先生不在吧。” “今天又不是周末,上课去了吧。”方孟韦怕木兰着凉,掀开一边的大衣给木兰挡风,“不急在现在,傍晚下课了再来?” 木兰不愿意走,“今天上午孝钰和梁先生都没课。” 方孟韦其实和梁经纶也不算对付,“要不明天送你去天津搭船的时候,接上孝钰,让她也去天津送你?” “太麻烦了,”木兰有些失落,“罢了,见不到就见不到了吧。” 方孟韦是看不得木兰不高兴的,“那……要不咱去一下你学校?你找你的小姐妹告别一下?” “哪有什么小姐妹呀。”木兰低垂着眼皮,她到燕京中学不过一个多学期,然而…… 方孟韦才想起之前那摊子事来,心知木兰不过太年轻,被人利用了。 木兰绕过方孟韦,上了汽车。 方孟韦想着明日木兰就要走了,再见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总想逗她开心一些,便说带她去颐和园滑冰去,左右也不远。 木兰沉默着,车从燕大后门出去,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颐和园。 方孟韦一直用余光瞥妹妹的脸。 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总是闹腾的木兰,总是大笑的木兰,总是缠着他撒娇耍赖的木兰,再也回不去了。 今天不是周末,颐和园里人不多,滑冰的人也不多,偌大的湖面上,寥寥几个小孩子在玩闹着。 看摊子的大爷昏昏欲睡,见有人来,也不招呼,用下巴指了指放冰鞋的木箱,让他们自己挑。 木兰从小长在南方,年初才学的滑冰,滑得不好。她不让方孟韦拉着她,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往前溜。 方孟韦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 冬日的北平太过萧索,北国一到秋冬,就是满目的荒凉,半丝绿色也无。 那伙小孩子不知道去哪儿弄来了几辆小冰车,还找了几条大狗拉着,满地乱跑,笑声响亮而清澈。 木兰越滑越快,突然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冰面上。 方孟韦冲了过去,拉起她。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方家的电话铃疯响着。 方步亭在书房里沉默着,谢培东也沉默着。 楼下的程小云不明所以,楼上不接,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接。但是方步亭书房里几部电话,只有一部是家里的分机,若是急事,应该是打专线电话的。 铃声骤然而停。 方步亭书房里。 听筒搁在桌面上,一个男人急切的声音:“请问方副局……二公子在不在?请问二公子在不在呀?” 谢培东抬起眼皮看了方步亭一眼,方步亭拿起了听筒,“谁啊?” “我是警察局的单副局长,我有急事找二公子。陈继承带人围了燕京大学附属医院啊,还要警察局也出面抓共产党……” 方步亭挂了电话。 “行长,何校长也在燕大里。”谢培东言语淡淡的,“他为了学生,什么都不会顾的。” 电话再一次急促地响起来。 明诚不在家。方孟韦不在家。方孟敖也不在家。 方步亭起身拿过了西装外套。 “车被孟韦开走了,我让小李出去叫车。” “我不出去。”方步亭道。 谢培东停住了脚步。 “给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我请他到家里做客。” 方孟韦带着木兰往城外开,一路往西北方向去,不知道,也没有见到,警备司令部的士兵开进了燕大校园。 陈继承亲自带领的行动。军警宪特,再一次齐聚了,浩浩荡荡地直奔教学区内。拿着名单搜查。 学生们毫不退让。 教授们也毫不退让。 所有涉事的教授和学生,最终退到了附属医院的楼里。 楼前的阶梯上,以何其沧为首的众多燕大教授静坐着。学生们从各处的教学楼里奔出来,想围在楼前,想围在他们的教授面前。 统统都被赶走了。 青年团的士兵,警察局的警察,中统军统的特务,四种不同的制服,四个不同的方队,整齐地列队着。 学生们群情激动。 何孝钰在楼里,透过窗户,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父亲早已经全白了的头发,出门太急了,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她的父亲拿一顶帽子。 梁经纶站在她的身边,“你害怕么?” “怕什么?” “二公子已经不在警察局了,外面,再也没有人会挡在我们的前面了。泱泱大国,容不下几个进步青年。”梁经纶发丝有些凌乱,眼镜也歪了。 “爸爸还在前面,很多人还在前面。”何孝钰将滑落的鬓发别回耳后,“再不济,还有我。” ————————————TBC——————————— 102. 当国家的暴力机器碾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的时候,踩碎的又是谁的尊严? 何其沧在冬日的寒风之中凛然而立,早已经全白了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他的身后,是他的学生,是他的待如亲子的助手,是他的女儿。 该来的人都来了。 陈继承站在敞篷军车上,身后是警备司令部的士兵,右侧是军统和中统,都是一身黑衣,马汉山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吕昇仰头看着天上的太阳,两人都一副跟班来办事,事不关己的样子。左侧是警察局的警察。警察局的局长表情不明,但是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样子。 他克制着自己骂娘的冲动,他接到命令,留了个心眼,把单福明留在警察局里,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方孟韦。 方孟韦空降到警察局,虽然一直和他不对付,但是不能不说,方孟韦到底是三青团,中央党部都呆过的人,很多事情都只能他出面处理,更加上他强大的背景,有些黑锅,还真活该他背。 世道艰难,谁会有良心。 然而迟迟没有动静。 局长深知,何其沧这种老顽固,是真的敢和你拼命的,然而他是什么人,何其沧是什么人?人命有贵贱,而且这儿是美国人的学校,陈继承一声令下,他的人也不得不动手。一旦动手了,小警察无足轻重,陈继承硬着脖子没人敢奈何他,马汉山这个老军统,背后的关系势力错综复杂,吕昇虽然年轻,但是摆明是南京方面的人,太子爷最近越发得势,鸡犬升天。那他呢?他五十多岁了,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平日里连方孟韦砸他的办公室都不敢吭声,况且上次他还间接地害了方孟韦受伤,把方家也得罪了彻底。 但是他太知道方孟韦的性格了,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偏偏他老子的精明算计一点儿也学不会。 马汉山左右看看,很好,不该来的人,没来,那就一切好说。 陈继承拿着个扩音筒喊话:“何校长,不要做无谓的事情,我们把人查一遍,该带走的带走,你一把老骨头了,别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何其沧冷笑:“你带着人闯进大学里搜查的时候,整个国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要想抓人,先抓我!我的学生若是共产党,我就是共产党的头目!” 陈继承铁青着脸。 今日行动,本来他一开始就派了人以保护的名义去堵住了何其沧的宅子,就是怕如今的局面。谁知道本来悄无声息的行动居然扑了个空,宅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何其沧早上的时候觉得不甚舒服,本想歇一会作罢,谁想上楼的时候失足摔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吓得何孝钰魂飞魄散,梁经纶背起何其沧就冲来了医院。 他年纪大了,多年操劳,高血压,心脏也不好,躺在医院里打点滴,外面就闹起来了。 本该去办公室办点事的梁经纶仓皇地闯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学生,接着楼下就闹哄起来了。 何其沧清晰地听见了窗外地汽车的声响,还有士兵前行踏步的声音。 他挣扎地起床下地,让孝钰扶他出去。 孝钰不肯。 外面的哄闹声越来越大。 “你不要出去,”何其沧摸了摸女儿鬓边的一只发卡,“爸爸只有你了。” 他拄着拐杖,站在陈继承的正前方,身后是他的学生,他苦心为这个国家奋斗的事业,他的祖国的脸面和尊严。 “你要抓就抓我!” 陈继承被这个老顽固气得七窍生烟,他早就紧紧地抓住了手里的枪,但是他身边的警卫死死地拖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司令,不行,何其沧是司徒雷登的朋友,老骨头一把,早上还在医院里起不来,万一有个好歹,不好交代。” “娘希匹的。”陈继承骂了句脏话。 警卫接过扩音筒,“何校长,我们不是要和学生为难,也不是要和您为难,共产党混在学生和老师之中,对学校也没有好处。您退一步,把您家的小姐领出来,回家去吧,我们保证不为难无辜的学生。” 何其沧一脸冷然,寸步不让。 “他妈的!”陈继承扩音筒都不要,扯着嗓门怒吼着,“老东西!你别以为你抱着美国人的大腿,老子就不能奈何你!你自己想想,要么带着你的女儿走开!要么你就顶在这儿,老子保证你一点儿事情都没有,里面的人统统处死!” 何其沧悲怆至极,几乎站立不稳。 这话太过诛心,也太过恶毒,本来已经退远了的外围的学生又重新涌了上来,学校里的教授,工人奋力地拦着。 学生们高喊着口号,愤怒地叫骂着。 人墙渐渐顶不住了。 马汉山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军统的人就散开来,去拉起了人墙,拦住那些悲愤的学生。 吕昇若有所思地看着马汉山的行动。 警察局长突然回过神来,忙朝着身后挥手,警察们迅速地也散开了,自觉地去拉起了人墙。 学生越聚越多,却被牢牢拦在外围,燕京大学附属医院的大楼,真正成为了一座孤岛。楼里的学生,仍有一百余人,都是较为活跃的进步学生,不乏学联和北平地下党外围的组织人员。 何孝钰抓紧了窗帘。 隔得那么远,她仍能看见何其沧的背影在颤抖。 她的父亲,寸步都不会让。 轿车停在了方邸的门口。 司机恭敬地下车开门,明楼理了理风衣,从车内出来。 谢培东已经等候在门口了,“贵属留步吧,行长在客厅等着明先生。” “谢襄理亲自迎接,明某不敢当啊。”明楼接过司机手里的公文包,缓步跟着谢培东往宅子里走。 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谢培东落后一步,几不可闻地在明楼耳边说了句“谢谢”。 明楼勾了勾嘴角,笑意转瞬即逝。 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中央,程小云站立在一旁,见了明楼进来就先微微鞠躬问了句好。 “方夫人客气了。”明楼坦然走近,脱帽鞠躬,“方行长急召明某人来,不知有何急事。” “我只是摆摆长辈的谱,明先生的礼,我就不回了。”方步亭正襟危坐着,明楼余光见他实则还是用力地扶着手杖的,“方行长是阿诚的生父,我是阿诚的长兄,您自称一句长辈,合情合理。” 明楼入座,谢培东倒茶,然后也立在一旁。 程小云有些坐立不安,三个男人一副谈公事的样子,方步亭却不说带人进书房,只是让佣人下班走了,又不让她离开。 “你也坐下。”方步亭对程小云道,“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人,进了这个门,我们说的事情,自然与你也有关的。” “明天晚上八点,天津港的船,直达上海。”明楼淡然说道,“而后所有事宜,我想阿诚应该都会安排好的,不过我想,二公子大约不太情愿走的。” “你说对了。”方步亭道,“孟韦不走,但是他非走不可。” “方行长但请直言。” “陈继承围了燕大,其中缘由,就不需要我赘述了吧?”方步亭脸上丝毫惊讶也无,“我长话短说,这个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有因果,然后果果相因,多米诺骨牌如今倒到哪一步了,明先生比我这个老家伙清楚。” 明楼没有说话,打量着方步亭的面容。 这个人,不是政治家,更胜于政治家,不是没有政治的才能,只是不屑于玩政治。 “我曾经和方行长做过的约定,如今仍然作数。”明楼不紧不慢,端起一盏茶来,“恕我直言,我也不是神人,找不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和您一样,我也巴不得阿诚赶紧走了得了,可惜,您送不走二公子,我也送不走阿诚。” “明先生不必拐弯了。”方步亭喟叹,“你今日肯来,不也抱着与我差不多的想法?” “方行长当真豁得出去?” “子女都是债。”方步亭慢慢道,“明先生未成家,不也为了幼弟什么都豁得出去?” 明楼知道方步亭言语之间的机锋指的是他不顾一切在方家抖落出那些往事来,他为了保明台确实冒了巨大的风险。 “我要你一句实话。”方步亭肃然,“孟敖此次贸然回来,崔中石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方行长自己的人,如何来问我明某人?”明楼微微一笑,“我如今是正经的国府经济顾问,地方财政司的司长,已经没有军统的职务了。” “莫非明先生觉得我手中的筹码不够?”方步亭摩挲着手杖,“南京的特别小组进驻北平分行,直指培东和崔中石,个中缘由我也清楚。这些破账查下来,谁也不干净。如今正是清洗旧人的时候,我想明先生也未必比我这个老家伙晚上睡得香吧?” “事实上,我的筹码稍微大一点儿。”明楼稍微侧了侧脑袋,“鄙人也学了几年经济,道行比不上方行长,不过也清楚,其实若是真的豁出去,不管是我,还是方行长的手,都是干净的,只是牺牲太大,而且归根究底起来,牺牲的人,都是方行长的人。” 方步亭眼角颤了颤,“当初明先生在我方家一番豪言壮语,仿佛仍旧余音绕梁啊。” “我非索恩,人非草木,亲情也不是非要血缘来维系的。”明楼甚少说话不留余地,“如今的形势已经很明朗了,我和方行长的目的一致,那么合作自然也会愉快。原本事情不必走到今日的地步,奈何当了三十年孤儿的阿诚偏偏是您的亲生儿子,两条不相干的线缠在一起。他当局者迷,做事有了掣肘,您虽清醒,同时软肋和牵制太多,而我没有。” “我明白了。”方步亭没有怒色,恢复了平淡的面容,“话已至此,我只不过是要借点明先生的东风,明先生年富力强,不过,有时候……” “姜仍旧是老的辣。”明楼放下茶盏。 程小云看看明楼,又看看方步亭,百思不得其解,转而去看谢培东。 谢培东没有表情。 她却问了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不把孟韦和木兰叫回来么?孟敖也在外面……” 电话铃声激烈地响起来。 明楼起身:“我告辞了。” “恕我不送了。” 铃声刺耳。 明楼大步离开。 方步亭扬手打翻了电话,程小云吓了一跳。 他话语简短:“你去崔中石家。告诉孟敖,有人带兵围了燕大,孝钰和何校长都有生命危险。” 程小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培东,走吧,去分行。”方步亭猛地拄着手杖起身,却不妨踉跄了一步,程小云扶住了他。 谢培东仍旧面容不惊。 陈继承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亲自拿起了枪,“何校长,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不会杀了你,但是你想好了,为了这些共产党,值不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一个教授急忙上前,想挡在何其沧的面前。 何其沧一把推开了他。 他声音苍老,却丝毫不减力度,“国家有难!国家有难啊!” 何孝钰伸手就要去拉开门闩冲去,被梁经纶紧紧抱住了,“你放开我!” “孝钰!”梁经纶硬是拖着何孝钰往后好几步,使眼色让旁边的学生拽紧她,“同学们,不要怕。” 何孝钰被人拉得踉跄地退后了好几步。 梁经纶却一个箭步上前,开门闪身出去,又迅速地背身将门死死地关上了,他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锁,他就在外面把大门给锁死了。 “同学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何孝钰拼命地拍着窗户:“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梁经纶仍旧如往日那样,尽管看起来总是有点落魄,却带着那股傲气,“文人骚客,总是有点疯气的。” 所有人都看着梁经纶大步向何其沧走去。 陈继承半眯着眼睛。 警卫凑近说了一句:“梁经纶,名单上的头号人。” 吕昇瞪大眼睛,不知道梁经纶突然发什么疯了,他本来过来这儿,除了是陈继承的命令,还有一层缘故,此次抓共产党,梁经纶很可能也会被抓进去,他就是要盯着,不能让陈继承误杀了梁经纶,此时明明可以看着何其沧死磕陈继承,梁经纶跑出来做什么? “你们要抓的是我!”梁经纶大声吼道,“我跟你们走,你们不要和同学们为难。” 陈继承冷笑,“好小子,有点骨气,你是第一个要抓的,抓了你,再抓别人。” 一队士兵迅速地围了上来。 何其沧震惊到了极点,他死死地抓着梁经纶,“你发什么神经!” “老师,国家有难,我没有救过国家。”梁经纶推了推眼镜,“学校有难,我总该挺身而出一次。” 眼看着手铐就要拷到了手上,梁经纶突然一把把何其沧推出了包围圈,闪身一躲,踢倒了当他是个文弱书生没有警惕的士兵,迅速地从他身上摸走了枪—— 所有枪口都对准了他,他的枪口对准了一个士兵。 “有骨气!”陈继承冷笑着看着这场闹剧,“想死,就送你去死。” “你们想好了!”梁经纶大声喊道,“在燕京大学杀学生!杀教授!消息传到美国人那儿,你们谁能脱得了关系!年底了,美援物资还要不要了!国家经济满目疮痍,一旦失去了美国的援助,战争打什么!你们吃什么!” 吕昇满头汗水,心想陈继承这个大老粗懂个屁啊,他真的敢打死梁经纶,万一梁经纶真的死了,他可没有办法对南京方面的人交待。 情势所迫,吕昇只能亲自去向陈继承传话。 梁经纶死死地看着那个方向。 吕昇对着一个警卫耳语了几句,那个警卫迅速跑到陈继承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陈继承的脸色变了又变。 梁经纶继续大声喊话:“我们已经给司徒雷登大使打电话了!燕京大学是他一手办起来的,你们大可以试试!把我抓了,你有了交差,放了他们,免得你一身麻烦!” 马汉山隔得远,但是还是眼尖地看见了吕昇的小动作,他抓住一个手下问:“那个吕站长,是不是学经济的?刚才那个梁经纶说的那些话……” 手下低声道:“吕站长是南京那边……太子爷那边的关系高升的,那个梁经纶的话,属下也不是很懂,不过陈司令做事情,从来不管这些什么劳什子的美国人的英国人的关系的。” 马汉山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和陈继承是一路人,美国人英国人什么人,都不如自己人能够决定自己的仕途和钱途。 局面又恢复了僵持的状态。 陈继承沉默着,眼神深邃而可怕,仿佛是一头饿极了的野兽,正在看着猎物,盘算着能否一击毙命。 吕昇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和激动,梁经纶这一手他万万没有想到,难道梁经纶是被共产党策反了?不可能,夜莺可是梁经纶协助他抓住的,而且接下来的计划他也有参与,关键证物是梁经纶提供的,那个胶卷已经在加紧时间想办法冲洗了,这桩事情一旦找到了突破口,就是对共产党巨大的打击。 那现在梁经纶在做什么? 如今这个局势,陈继承会放过他吗?他的一面之词,陈继承信不信还两说,别又连累他…… 事情却急转。 一辆军用吉普轰隆隆地开近了。 李宇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车,又迅速地冲了过来。 一纸李宗仁的紧急公文递到了陈继承的手上。 李宇清立在远处,玩味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陈继承恶狠狠地抓着那纸公文,“撤退!统统撤退!” 警察,中统军统,士兵,统统有序地退后了,梁经纶被卸了枪,反扭着扔上了车。 车队轰隆隆地又开走了。 ————————————TBC—————————— 103. 吕昇铁青着脸坐在车上。 开车的是他的副官,瞥着长官的脸色,“您怎么了?今天这事儿……” 副官是自己人,吕昇也不打算隐瞒,“梁经纶是我们的人。” 副官一惊,“怎么回事啊?那他跳出来干嘛?让陈继承只抓他一个?那这样还能把他放出来?” 若是一锅端了一群学生,肯定是不能全都杀掉的,梁经纶也就能放出来,只不过是受点苦头罢了。 “我能怎么办?我的军衔虽然比他高一级,但是……我可不是心腹,经国先生留着他有大用,他妈的……扔给我这个烂摊子……” “要不要采取点措施?” “个屁啊,”吕昇心烦意乱,他方才也不敢和陈继承说实话,陈继承并不是少壮派的人,怕他落井下石,“我只是告诉了陈司令,梁经纶不是共产党,是南京方面派到何其沧身边有大用的人,断不能杀了。” 这话是留了余地的,陈继承不会完全顾忌,毕竟何其沧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向美国乞讨的乞丐,酸溜溜的文人,但是他又必须要顾忌,梁经纶既然是南京方面派来的人,不管他要做什么事情,到底是背后有背景的,打狗要看主人。 “只能让他受点苦头了。” 方孟敖本不欲在崔中石家久留的,不过崔婶实在是热情,拉着他一直说家常话。直到程小云仓皇地闯进来。 “夫人怎么跑成这个样子哟!”崔婶吓一大跳,程小云居然是自己跑过来的,这么远的路,没有司机就算了,居然连黄包车也不叫,踉踉跄跄的。 程小云上气不接下气,“孟敖啊,你……快点去燕大吧,警备司令部带人围了燕大,孝钰和何校长都在里面呢……” 方孟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门外冲去,掠过程小云数步之后,猛地停住了,“程姨,这是你的消息,还是谁的意思?” “……你父亲让我来的。” “他呢?” “行里着急的电话,他和姑父都去了行里……”程小云有些语无伦次,忽然想起了方孟敖的死穴在哪儿,“对……对……你忘了?今天早上,木兰要孟韦带她去燕大找孝钰呀!你快去呀,木兰不能出事,木兰不能出事……还有孟韦……还有孟韦……” “阿诚呢?” “不知道……你走了,他也出门了……我找不到他……” 方孟敖不再怀疑了。程小云仓皇成这样,只能是因为木兰和孟韦的缘故。他一个人在北平,无兵无卒,方步亭让他去燕大有何用?他心生怀疑,然而听此语,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程小云自个儿慌张得昏了头了。 事涉方孟韦,他不再做他想,头也不回地朝着燕大冲去。 崔婶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急忙去扶程小云,“夫人进屋歇口气,喝点茶。” 程小云仍旧喘着气,反手抓住了崔婶的手,“嫂子,快去把孩子接回来,带着孩子,我领你们走。” 崔婶猛地瞪大了眼睛,悚然变色,“夫人……您什么意思?” “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了,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程小云迅速收敛了仓皇的神色,转而严肃至极,“嫂子,快带我去把孩子接回来。” 崔婶反应了过来,虽然万千疑问,然而哪一个母亲牵扯到孩子的时候会不强大起来?当下也顾不得回屋拿围巾了,拉着程小云火烧屁股一样地往伯禽和平阳的学校跑。 程小云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然而在明楼来之前,方步亭就如是吩咐了她。方步亭没有多做解释,只要她无论如何都带着崔中石的妻小到别的地方去。 伯禽和平阳在同一个幼儿园,正是午饭的时候,崔婶急切赶了过去,老师不解,她恍恍惚惚的,程小云抢前一步,站在老师面前道:“我是北平分行方行长的妻子。” 老师赶忙恭敬地问好,“方夫人有何事?” “崔夫人是我的朋友,今天我们这些夫人有个聚会,各家的孩子都在呢。”程小云笑道,“我就是想把伯禽和平阳也带上,我们家那几个孩子都大了,无趣得很。” 老师有些狐疑,崔婶平时就是个抠搜的南方小妇人,怎么还搭上了这么显赫的一个朋友,不过人家贵太太的事情,谁知道呢,“夫人客气了,我马上把孩子叫出来。” 伯禽拉着妹妹出来的时候,平阳就甩开了哥哥的手,一口气扎入了崔婶的怀里,“妈妈!” “伯禽过来。”程小云招手,把伯禽搂进怀里,“程阿姨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伯禽瞧瞧自己的母亲,见崔婶点头,才应了一声。 老师看看她们的身后,并无司机跟着,更有些疑虑了,“夫人自己走着出门?” “我们先生今天去行里,把车开走了,对了,劳烦您帮我们叫两辆黄包车吧,方才车夫在巷口走了。”程小云拿起了贵太太的款来,作势要掏手包拿钱。 “夫人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老师赶忙跑到巷口外面的大街上去拦车了。 崔婶坐在车上,一路都心神不定地搂着自己的女儿。 两辆黄包车都停在了一座宅院的门前。 程小云抱着伯禽下了车,崔婶手有些发抖,有些抱不稳平阳,程小云扶了她一把,“嫂子,我跟您说句话。” 崔婶慢慢地看向程小云,“夫人,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们中石做错了什么呀?我们中石虽然懦弱小气,又没用了点,我知道的呀,他胆子那么小,是不会做坏事的呀……” “别怕,你听我说,现在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崔先生,别怕,为了丈夫和孩子,你不可以怕。”程小云握紧了崔婶的手,缓步上前,敲了敲宅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打扮得体而贵气,她左右看看,把人让了进来。 “颜太太,不好意思了。”程小云道,跟着人进了堂屋。 这位颜太太,便是北平财政司司长家的儿媳妇,那位和方孟韦不打不相识的颜少爷的正房太太。 “这位嫂子是我的朋友,最近遇上点麻烦,”程小云长话短说,“劳烦您这儿照看几日,她先生是个老实人,但是……唉,没办法,这个世道。我们家虽然有势,但是您知道,我就是个续弦,哪里好开口呢?” 颜太太上一次去捉奸,结果和跟着方孟韦尾巴去的木兰玩得极好,简直把木兰当亲闺女待,一来二去,也和程小云熟识了起来,“方夫人哪里的话呀,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嫂子就好好带着孩子住着,这宅子是我娘家给我的,也有下人,有保镖,我平时不住这儿,您不用拘束。”颜太太是个爽快人,手一挥就决定了,又见崔婶来得及,两手空空的,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去替崔婶置办东西。 崔婶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回话,颜太太就领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夫人,我们中石……” “别怕,这几日,你一定要好好在这儿,不能带着孩子出门,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外面的事情,有我们的丈夫呢。” 方孟敖赶到燕大的时候,整个校园早已重新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在校园内跑了数圈,甚至连个学生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他的神色越来越严肃。 程小云不会拿方孟韦和木兰来唬他,方孟韦另说,木兰可是她当女儿养大的,除非…… 他的脑海里闪现了方步亭的脸。 方孟敖跑到了何其沧的小楼下,去摁了门铃,半天无人应。心下又开始紧张起来,莫非是真的抓走了?可是谁敢真的抓何其沧? 他转身朝外跑,险些和何其沧的司机撞上,对方见是他,忙道:“方大公子,校长和何小姐都在附属医院里。” “校长病了?”方孟敖问道。 司机诧异地看着方孟敖,“上午的事情您不知道么?校长清晨就跌了跤,老毛病犯了,梁先生和小姐送医院去,结果陈继承司令带着人就冲进了学校……才退走没多久。梁先生被他们抓走了,校长气得昏过去了,小姐还在医院里等着,哭得站不起来,我回来拿东西,顺便做饭送过去。” “谢谢。”方孟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拔腿又朝医院冲去。 走近了病房,他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何其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满脸的灰败,何孝钰趴在病床边上,双肩抖动着,依稀可闻啜泣声。 方孟敖没有敲门就推门进去了,吓得何孝钰差点跳起来,见是他才放心,“方大哥。” “怎么回事?” “陈继承手里有共产党的名单,来学校搜查,学生们被迫退到这儿,爸爸在门外和他们对峙。”何孝钰抬起手背擦眼泪,“爸爸不肯退让,陈继承也不忌惮我爸,想要……想要强闯,梁先生冲出去挡住我爸。后来李宇清副官长来了,士兵都退了,但是梁先生被抓走了。” 方孟敖见何孝钰红肿着眼睛,说话却仍旧条理清晰,便知道她并没有被吓坏,“什么共产党的名单?梁先生是共产党么?” “他们说谁是共产党,谁就是共产党。”何孝钰终于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坐回了椅子上,挺着脊背,“还有大部分是进步学生的名单,他们也想抓学联的人。” “只抓了梁先生?” “只抓了梁先生。” “梁先生是不是共产党?” “方大哥,我说了,谁是共产党,不是我说了算的。” 方孟敖仍旧沉着脸色,“你不说,我如何帮你解决?” “你不要插手。梁先生若是共产党,那我也是共产党,我爸也是共产党,你明白了么?梁先生确实是指导过进步读书会的工作,我也参加了进步学生会,也参加了学联。”何孝钰恢复了清冷的面容和声音。 方孟敖握紧了拳头,“你们都在耍我?” 何孝钰诧异,“方大哥何出此言?难道今日你提前来了,替梁先生挡在我爸的面前,局势会改变么?你是空军的将领,是航校的有军职的教官,你和他们起冲突,对谁有好处?至始至终,梁先生也没说他是共产党,他是为了我父亲,还有他的学生被抓走的。” 方孟敖无法辩驳,“那如今你什么打算?” 何孝钰克制着自己的颤抖:“我只是个学生,并无打算,一切等我父亲醒来,再做安排。” 方孟敖转身往门外走,却又停在了门口,背对着孝钰,“木兰要提前去巴黎了,今日她本想来和你告别的。” 何孝钰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并未见到她。或许她来得晚了,没见到人就离开了。” 方孟敖大步朝外走去。 最终他挨个门去问了门卫,才知道方家的车确实进过校园,不过一会儿之后就离开了,据后门的门卫说,是往颐和园的方向去。 方孟敖在街上走着,不知哪儿是去处。 北平分行里。 特别小组十余个人,领着人等在崔中石的办公室门口。 崔中石不慌不忙,将书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了,笔放进笔筒里,纸张装订好,而后,他站了起来,整理了领子和领带,抚平西装上的褶皱,戴好了围巾和帽子,缓步地走了出去,对着他们伸出了双手。 金属的手铐拷上了他的手腕。 长长的走廊。 崔中石不是昂首挺胸,也不是仓皇失措,他一步步地,不疾不徐,仿佛这个路途仍旧是最平常不过的行程。 方步亭办公室内。 特别小组的组长,傅斯炜坐在方步亭的面前,“方行长果然舍得断臂?” 方步亭冷着脸,将茶杯摔在了桌面上,“傅组长,您记好了,崔副主任是我的左膀右臂不错,可是这次,他是去配合你们的调查,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仍旧不是罪犯,自然,你们也无权在我的地方再抓其他的人。” 傅斯炜笑了笑,“这是自然,可是若是崔中石真的是共产党……方行长,您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哦,是么?”方步亭并不掩饰对这个人的轻蔑,“他是共产党,能够说明什么?” 傅斯炜一滞,没有想到方步亭竟然是这个态度。 “傅组长,大清亡国多少年了,这个连坐的法子,您用得可真熟练。”方步亭顿了顿手杖,“是或不是,又如何?年轻人,自信可以,不要自大。” 傅斯炜知道自己不可能是方步亭的对手,也不欲再逞口舌之快,起身告辞了。 谢培东给他开的门。 傅斯炜在路过谢培东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仿佛是猎物已经可以稳入囊中,只等大快朵颐了。 ——————————TBC—————————— 104. 方步亭从傅斯炜的手上要来了三日的时间,三日,原本崔中石经手的所有账目都必须整理到位并交付特殊小组审查。 “哪怕我和你一起整理,这些东西也不可能在三日之内整理完。”谢培东抬眼看方步亭,“行长履新不足一年,崔中石整理前任的账目也是数月前才完成,如今……” “你以为他们真的是要来查账的?”方步亭冷哼了一声,“人家父子踹被窝,踹到我的家里来了。” “账目查到底,没有人有好处。” “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没有好处。人家雄心壮志,要除禄蠹,年轻人啊……”方步亭喟叹一声,“让阿诚帮你做账目,这几日,你们都在家里做这些,不要来行里了。” “是。” 今日不曾下雪。天光甚好。北平的天总是高远,干燥的天气几乎赶走了所有的云气,绵延着万里的湛蓝。 郊外的风刮得刺骨。 方孟韦一直跟着前面踉踉跄跄地走着的木兰,她仍旧穿着海军制服式的衬衫和及膝羊绒裙子,外面一件大衣,迈不开脚步,又穿着有些鞋跟的小皮鞋。 她非要挣扎着爬长城。 “木兰,木兰,别这样。”到了这个地步,方孟韦也知道她为何如此悲伤,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木兰,顺势把她从背后圈进怀里,“你听小哥说,我们不是不要你,也不是赶你走,我们只是送你去更好的地方。” “你自己之前不是说过的么,在乎一个人就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我们就是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啊,小哥答应你,很快,我很快就去巴黎陪你。” “我知道的。”木兰低哑着嗓子说话,“我不能任性,我的任性,会害死人的……会害死人的。” “不关你事的。”方孟韦见她不再挣扎,便脱了自己的大衣盖在她的身上,背起她往回走,“你还小,不懂,很多事情,人都是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往前走,被逼着踩踏着别人的尸体往前走。” 木兰把脸贴着方孟韦的颈项。 她小,却不是不懂,到了今日的地步,若是还不懂,如何是好?看见的不是真的,你以为的也不是真的,身边的人总是那么多副面孔,你真心追随的人转身就手起刀落,展示了最丑恶的一面;亲近的人在骗你,你亲近的人利用你;有人给她描绘了一个伊甸园的模样,那人却是来自地狱,手上无数恶鬼的鲜血。 方家用玻璃罩子把她罩起来,怕她受到伤害,却忘了把她的眼睛也蒙起来,她看尽了所有的丑恶,又被迫承载着他们最光明的希望。 她凑近了方孟韦的耳边:“小哥,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 “嗯?” “我觉得……黎先生……就是明少爷……其实……” “木兰,一个人,会有很多面的。” “我觉得他没有骗我,从来都没有。” 方孟韦岔开了她的话,“到了明小姐那边,要好好听话,好好上学。阿诚和我说过了,明小姐带大了几个弟弟,如今又带着侄子,从来没有过小闺女,她会很疼你的。” “如果真的是不久就能再见,你为何要和我说这样类似于诀别的话来?” 方孟韦无言。 木兰沉默地伏在他的背上,方孟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重新走回了山下停车的地方。此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了,从城外驱车回城内仍旧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 木兰不高兴,方孟韦全身心地都被她牵着走,又是离别在即,两人虽无话,却又都默契地沉浸在各自的忧伤和患得患失里,又哪能知道,不过大半日的时间里,家里城内,早已翻天覆地。 方孟敖从燕大医院里回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佣人的影子也不见,马上就起了疑心。程小云火急火燎地去找他,不回家,还能去哪里?她一个人,司机也不在家,上哪里去找方孟韦和木兰?好端端的,给佣人放什么假? 他又折去崔中石家,大门虚掩着,他敲门无人应答,进去,屋内屋外,也不见人影。 隔壁的住户探出头来,“诶,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大娘,崔婶那儿去了?” “诶,你这小伙子有病啊,崔婶不是跟着你还有那位夫人前后脚走的吗?” 方孟敖奔波了大半日,此时正靠着墙大声地喘气,脑子飞速地转着,却仍旧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的直觉从来没有什么好事。 “你要不要叫辆黄包车?”那大娘见方孟敖不像是普通人,便好心问了句,“人家崔婶家男人是在银行做事的,以前人家行长家的公子,就是那个警察局的人啊,还老是来送东西……” 方孟敖根本无心去听外界的声音,他咳嗽了好几声,冷气灌进肺里,激得他一哆嗦,他抹了一把脸,大步离开了。 特殊小组并没有地方可以审讯崔中石,且事涉北平分行这一中央枢要部门,崔中石便被要求移交其他部门审问。 崔中石被暂扣在警备司令部的禁闭室,而司令部的一间办公室内,为了崔中石的审讯权,已经吵翻天了。 陈继承不愿意管这摊子事,北平所有军工政教的工资津贴配给粮都仰仗北平分行走账,自方步亭履新以来,所有的军费军粮都是他一手筹办起来的,哪怕陈继承和方家再不对付,也得想想他陈继承的顶头上司,傅作义的态度。况且特殊小组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崔中石就是共产党,唯有一些不清不楚的账指控他贪污。 陈继承便主张转交警察局处理,由警察局配合查账和审讯。 警察局长更不想管崔中石。谁都知道崔中石和方家那兄弟俩关系不浅,方孟韦见天地给崔中石家送东西,崔中石要是在他手上有个好歹,方孟韦不得扒了他的皮。 谁人都知道,崔中石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被人揪着不放,不过是个准备被牺牲的小卒子。 于是他开始打太极,推诿不已。 真正吵起来的吕昇和马汉山。 吕昇坚称这属于中统的工作范围,彻查共产党,保障北平分行的资金安全和工作秩序;马汉山一声冷笑,骂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想鸡犬升天,刚飞黄腾达没几天,就张着血盆大口满街攀咬,谁有钱看谁不顺眼。 两人都是北平人,对骂起来那叫一个轰轰烈烈,然而吕昇段数还是差点儿,骂不过马汉山这个老油条,马汉山实在是个妙人,平日里看着有些粗鄙,真正对付起吕昇来,骂人不带脏字,冷嘲热讽,夹枪带棒,愣是把吕昇生生逼出了一串脏话。 陈继承愤怒了。 “一个崔中石!他妈的是哪路神仙?” “陈司令,您这话说得,不管他是神仙,还是个凡人,进了军统,总能说出实话来。”马汉山拍着胸脯,“吕站长还是年轻气盛啊,您瞧瞧,崔中石可是绵里藏针的人,要是吕站长被气得一枪崩了他,这……”马汉山摊开手掌,一脸的关切。 “你……” 马汉山瞥了他一眼,“今天不是还抓了个教授嘛,看那个教授就是个自大的书生,不如让吕站长练练手?” 这便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吕昇进退两难,若是抢到了崔中石的审讯权,马汉山哪怕不管梁经纶,梁经纶在警备司令部也讨不到任何的好处。 陈继承闻言抬眼看向吕昇,见吕昇居然这样就被马汉山抓住了七寸,对于梁经纶的身份越发地怀疑了起来。 吕昇迫不得已,只能妥协。 崔中石便被马汉山押回了军统的监狱里。 吕昇独自进了内室和陈继承谈话,请求他把梁经纶放出来。 陈继承漠然看着这个笔挺地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大张旗鼓地抓了他回来,好端端地就放回去,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陈司令。我可以担保,梁经纶不是共产党。”吕昇诚恳道,“一切都是误会。” “他不是共产党,那我们抓共产党,他跳出来拦着?”陈继承抽动了一下嘴角,“吕站长,你是否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陈继承的手边就是那份共产党的嫌疑名单,此前数次抓捕,梁经纶都榜上有名,却又数次被勾去了姓名,“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何其沧的助手……哼,就凭着这层关系,他蹦跶得也太久了。” 吕昇无言以对。 “先生,先生,时间到了,您该起来了。” 酒店的套房里,明楼的司机在卧房外敲门。 明楼并未睡着,他蓦地睁开眼睛,不晓得是躺久了,还是窗帘没有拉严实,被阳光晃了眼睛,觉得脑袋有些混沌地痛了起来。 下午五点钟正。 明楼起来,自己倒水,仰脖子吞了几片阿司匹林,具体几片自己也不留神。原先是明诚处处管着他,不该吃的时候半片也不给。 其实两人都很明白,这些药吃多了,最后的作用也只剩下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司机已经恭敬地等在门外了,递上他的大衣和围巾。 车往北平行辕驶去。 明楼在后座,打开手提箱,再次确认了一遍文件。 司机直视前方道路,目不斜视,半句话也无。 “递消息给阿诚,要他全力配合方步亭的所有行动。” “对不起,先生,我无法递消息给阿诚先生。” “你这叫什么话?” “他似乎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安排离开了。”司机沉默了一会儿,“我下午试图去找之前的联络人员,阿诚先生在北平工作的所有相关人员……都不见踪影了。” 明楼闭上了眼睛。 他竟然一个人都不留。 此时明诚把最后一个转移的命令下达给了最后一个联络的外围人员。 对方级别太低,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您是夜莺?您不应该是第一个离开的么?” “不该问的,不要问,按照组织的命令办事,组织需要你去哪里,哪里就是你的战场。” “是。” 房子落了锁,就此尘封。 明诚在北平联系上的工作人员不多,转移工作是早就由夜莺经手开始的了。夜莺本也该是最后一批转移的人员,然而历史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明诚的面前再一次上演了。 只是这一次,他不能自己再送自己一次了。 明楼从北平行辕出来,仍旧提着自己的手提箱。 李宇清送他出来,司机等在车旁。 “明先生是个诚信的人。” “望我们的合作,也是建立在诚信之上的。”明楼和李宇清握手,李宇清笑得志得意满,明楼的笑容则淡了许多,“希望明某人没有站错队。” 明诚回到方邸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大厅里灯火通明,他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了瓷器破碎的声音。 方孟敖从来不对女人发脾气。他砸碎了一整套的茶具,却是对着方步亭怒吼:“你让我去燕大,转眼呢?如今你告诉我崔叔被抓了?还被移交军统了?崔叔为什么被抓?” 程小云强忍着惊慌,“孟敖,你……” “程姨,”方孟敖硬着声音,“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 程小云的脸色暗了暗,终究是噤声了。 方步亭面不改色:“特殊小组来北平分行里审查,查出崔中石经手的账目有问题,于是将他带走隔离审查,我如何知道他为何被抓?” “他是你的手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崔中石背上了共产党的嫌疑,我无能为力。” 明诚在门口进退两难,崔中石突然出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然而……马汉山总算是精明的人,凭着两人的那点上不得台面的交易,崔中石暂时还不会送命。 他推门进来,“爸,程姨,兄长。” 方孟敖猛地转头看向他:“崔叔被马汉山押走了。” 明诚想叹气,却发现自己疲倦得不想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却又不得不说话,“兄长不必担心。” “警察局的人都去崔家堵着了,他们母子三个不见踪影,你现在和我说不必担心?”方孟敖震惊地看着明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再说一遍?” 不见踪影? 明诚闻言看了一眼方步亭,方步亭面容不惊,程小云却有些心神不宁,他瞬而就明白了。 “不见踪影说明没有被抓住,崔叔被马汉山押走了,马汉山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是好人,那就有回旋的余地。” 明诚越过方孟敖坐在了侧面的沙发上,一手拆着领带,一手解开衬衫的最上面的那颗扣子,“兄长,崔叔被抓,难道对父亲有好处?你何苦逼问父亲。” 方步亭终究还是长叹出声:“天下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他看着眼前的长子,终究妥协了,“孟敖,哪怕是为了你的一声父亲,我也会尽力营救崔中石。” 方孟敖眼底里闪过无数难以言状的情感,复杂,又百味交合,不知滋味。 “阿诚,这几日你在家,和你姑父一起整理崔中石的账目。”方步亭扶着程小云的手臂站起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 程小云接了电话,“您好,这里是……” 她突然停住了,转眼看向明诚,“阿诚,明先生的电话。” 明诚的动作很迅速,几乎是一步就上前去拿过了听筒,“先生,是我。” 这句“先生”在方家人耳朵里显然有些刺耳。 “你保持常态吧。”电话那头的明楼声音很轻,只是轻飘飘地说话,不是从胸腔深处升起的音色,“来我这儿一趟。” 他不说原因,也不说时间,明诚却马上挂了电话,就要出门去。 方孟敖还想和他说话,崔中石被押回军统,军统里的手段可是不死也残废的,他不可能不担心崔中石。 明诚却无心和他纠缠,顺口扯谎:“萧峥嵘的事情……我是说朱徽茵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人都死了,到底是战友,兄长总该给我点时间吧?我和马汉山有来往,他知道轻重的。” ————————TBC———————————— 105. “你见到苏轩了?”方孟敖突然问道。 “……”明诚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起来这件事情,他哪里还有心思管苏轩的死活,然而方孟敖一提,他也不能不理会,“不知道,没有见他来找我。” “你不找他,如何处理朱徽茵的后事?” “朱徽茵的后事关他……”明诚脱口而出,瞬而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我答应过朱徽茵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话毕,明诚便朝着门口走去,刚一拉开大门,猝不及防地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木兰一头冲进来,本想着是用身体撞开大门闯进来,她向来冒失,却不妨刚刚碰上明诚从里面拉开了门,整个人都撞进了明诚的怀里。 明诚竟然就被木兰撞倒了。两个人一齐摔了,一声巨响。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明诚满脑子的混沌,直到后面跟着飞奔进来的方孟韦拉起了木兰,他才回过神来。 方孟韦怕谢培东骂木兰,急忙把她藏回自己的身后,“对不起啊,木兰和我吵架了,她不高兴,就冒失了些。” 明诚不动声色地撑了地面一把,才站起来,“你还和她吵什么,明天就走了。” 他直到出了大门才敢揉一揉发痛的胸腔,心想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之倒霉。自那日和夜莺从天津回来,他便没有得到空闲去找找诊所的医生。原本以为不太要紧,他没有夜莺那么靠近爆炸的中心,但是还是受到了影响。如今却是因为形势紧急,连可以信任的诊所医生也一并转移了。 小李在院门口,问他要不要送,明诚原本想自己开车去,如今却怕出意外,“你开分行的车,这几天可能戒严,省得晚上被拦住要多费口舌。” 小李开车,明诚直接就坐去后座。 他从后视镜里觑明诚的脸色:“三公子,那个朱小姐的事情……” 明诚眼睛都没有睁开,“你们北平的人就是这么做事的?不该你问的你问什么?” “这事若不是牵扯到了北平方面的工作,我也不会和您多嘴。”小李道:“天津的事儿已经炸窝了,但是压着查,没有声张,线人报告说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但是目前证据指向谁,我们还没有打探到。” “那也不关你的事,你的上司不是我姑父吧?谁让你来打听的?”明诚半眯着眼睛,“你这套话的本事不怎么样啊。” 小李终于不敢言语了。 明诚上楼的时候,明楼的司机就守在套房的门口。明诚打量了他一会儿,生面孔,但是看得出来是练过的,不是普通人。 “阿诚先生请。” “先生等在里面多久了?” “先生下午找您,不过找不到。”司机谦恭得很,言语之间就挑明了明诚近日来的动作,“阿诚先生请进去吧。” 明诚本以为会被责备,没想到一进门,厅内却不止明楼一个人。 明诚软和下来的脸色又恢复了严峻,“先生,我来了。” 明楼靠着沙发,摆了摆手,指着那个坐在侧面沙发上的中年男人道:“自己人,医生。” 明诚诧异不已。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鄙人姓蓝,北平城工部方面的人,军医。” 明诚了然,“是为了夜莺的事情来的?” 然而蓝医生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请明诚进了里屋,几个医药箱已经摆在床头了。明诚见是明楼的安排,就不反对,老老实实地脱了外衣躺在床上。 明楼拉过凳子坐在稍远一步的地方,“蓝医生也是中统站内的军医。” 明诚挑了挑眉毛,“夜莺是你尸检的?” “不是。”蓝医生配着药剂,药水缓缓注入针筒里,“我不是吕昇的心腹,他用的军医是自己的人,不过我花了点心思,看见了部分的尸检报告。” “她怎么死的已经很显然了,然而吕昇强硬要解剖,这不合常理。”明楼说道,“他们的目的只是要证实一件事情——鸱鸮的死确实是夜莺和另外一人或数人所为。” “你等等,”明诚见针头马上就要扎进他手臂的静脉了,“你别打麻药。” “我又不开刀打什么麻药?”蓝医生摁了一下明诚的胸腔,明诚立马就痛得翻江倒海,说不出话来,“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了。你也有内伤,夜莺应该比你的更重一些,那日跟去抓捕的人说过,原本是夜莺挟持了吕昇,几乎就杀了他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吕昇反制了,吕昇大概是恼羞成怒,左轮手枪的子弹都打空了,毫无章法。” 蓝医生对夜莺没有什么感情,说话的语气也程序式地平淡,然而明诚并不愿意如此仔细地听夜莺的死法,“那日事出突然,范琢堵在了方家里,我让夜莺先走,结果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跑出去了。我太累了,一时没防备,家里找的医生给我打了麻药,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回天无力。” 蓝医生给明诚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他虽然受伤,但是并不致命,只是不致命的伤终究也是伤。如今却也没有条件让明诚如何治疗。 “夜莺的尸体被处理了么?”明诚终究是忍不住问他。 “被单独锁在一间停尸房里。”蓝医生给了明诚一些瓶瓶罐罐的药,“我觉得事情应该还没完,但是……我和明楼是私交,但是我们终究不是一条线上的。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北平方面的工作,还是有些地方不尽如人意。” 司机送蓝医生走了。 明楼才坐去明诚的床头,明诚想起来,被明楼摁下了。 “崔中石被抓了。”明诚说道。 “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过来。”明楼半个身子背对着明诚,挡住了大半床头灯的光线,“你就当躲躲吧,自己还自顾不暇,夜莺的事情不简单,你也知道,她不是任性的人,不会贸然乱跑。” “苏轩是和我兄长一起来北平的。”明诚也是一头乱麻,“到燕大教书,夜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楼却觉得恍如一道闪电劈过,“苏轩……”他对于这些事情并不熟悉,夜莺是明诚的手下,但是也不会越过明诚和他联系,“两人的感情到什么地步了?” “……”明诚沉思了一会儿,“我也没有见过苏轩几次,但是夜莺她……”他想了想,“像我和你吧。” 明楼倒是没有想到明诚这样回答,然而这个问题实在过于严肃,不适合调笑,“那么一切就有解释了。夜莺除了你,也就那个苏轩还上心,既然你无事,那便是苏轩出事了,是不是真的出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为他出事就够了。” “鸱鸮是夜莺的老师,万幸的是他没有见过你,只知道你的代号。我一直怀疑鸱鸮的叛变不会止于覆灭上海地下党和肃清沪宁这边的势力,我已经梳理过这阵子牺牲的名单,并且和南方局方面打了报告,死的人,首先从他的学生起,顺藤摸瓜,连带着学生的学生,学生的手下,一一解决。他既然投诚,想必还会给这边的人送一份大礼,夜莺肯定是首要的目标。” 可是鸱鸮终究还是死在了天津。 明楼读出明诚的疑惑,“换做是你,你会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明诚恍然。 “夜莺的详细资料肯定被鸱鸮交到了某个人的手里,他往北平来,必定知道夜莺会对他出手。你们两个是南方局方面最优秀的暗杀特工,能否逃出你们的手很难说……”明楼长叹了一声,“他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智谋,为何还要叛变组织。” “人心难料。”明诚低声道。 “我已经彻查过了。”明楼假装看不见明诚吃惊的表情,“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鸱鸮和中统北平站的吕昇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吕昇抓夜莺目标非常明确。之前的范琢只不过是一个小卒,用来打头阵的,想看看能否离间方家,挑起矛盾。” “鸱鸮到底投靠了谁?目标既然直指夜莺和我,应该是……” 明楼点头,“鸱鸮是投靠了军统的,军统用他,企图重创我们的间谍网络。”明楼的声音里都是痛心和不甘,“不过如今军统内派系斗争复杂,他可能一时半会没有得到确切的好处,想转投靠山,范琢和吕昇两人的背后的靠山是一样的。” “然而现在问题是,夜莺和苏轩这种事情……”明诚仍旧觉得无法理解,“鸱鸮能知道得那么详细?他们两个自巴黎分开之后将近十年未见了。” “所以苏轩并未出事,”明楼道,“我派人去看过了,虽然不成人形了,但是还活着,精神怕是受了很大影响。” 两人都沉默了。 明楼终究还说出了今夜叫明诚来的真正目的,他看着明诚的眼睛,明诚在外无数层伪装,重重烟雾围绕,独独在他面前,那双鹿一样的眼睛仍可一望见底,“夜莺的事情我已经呈文电报南方局。” 明诚隐隐猜到了什么,“大哥,别说了。” “南方局的电令,要求你马上转移到后方去。鉴于你的家庭状况特殊,且你有公开活动的身份,组织上会介入你的撤离……” “不要说了。”明诚打断了明楼的话。 “我是你的上级。”明楼轻声用气音说话,明诚偏偏一点儿气都生不起来,“明日,你和谢木兰一起去巴黎。以送她去留学的名义。” “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么?”明诚想吼,但是面前偏偏是明楼,偏偏是明楼啊!“我这个节骨眼走掉……” “不是做贼心虚,是顺理成章,方步亭自顾不暇,有人想算他的旧账,但是又要用他的才能,军统想要清理你的旧账,他会和上面的人达成交易,送你走。” 明诚凝望着波澜不惊的明楼,“你们早就商量好了,才告诉我?” “殊途同归。”明楼道,“我已经奈何明台不得了,不能再失去一个你了。” “你当我是你的什么?” “你执念太深了。”明楼伸手去拍拍明诚的肩膀,“你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才会是别的身份,你是我十余年的恋人不假,可是你首先是我二十余年的弟弟,你明白么?” “有区别么?” “有的。”明楼眼角的皱纹越发地深了,“真的有的,恋人会分开,亲情却永世不灭。” “听话,你想想大姐,想想明安,也想想我。”明楼没有掩饰眼底里的难过,“我不会有危险的,就凭着我明家还是沪宁商会的第一号家族,他们还用得着我,不至于翻脸。” 明诚不语,低着头,克制着自己眨眼睛的冲动,他怕一眨,自己就不争气地掉眼泪。三十多岁的人了,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克制不住情绪。 许久,他才道:“我说不过你,可是从始至终,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过我吗?” 明楼想过他么? 当年的死间计划明楼也打定主意要替明台去做死棋,如今也一心把他送走,桩桩件件似乎都是明楼在牺牲,是明楼在不顾一切,可是明诚真的很想得到一个答案,到底是他执念太深了,还是明楼从始至终都看得太通透,从出生到死亡都算透了? “这是组织的决定,你不要任性。” “我知道了。” 明楼没有留明诚过夜,明诚也没说要留在这儿,他睡了两个小时,小李上来喊他回去,他便走了。 走前明楼替他把医生开的药收拾了一下,放进明诚的手提包里。 明诚有些怔,任凭着明楼替他围上了围巾。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用额头贴了贴明楼的肩膀,“崔中石的事情我不插手,我也会顶住我兄长的压力,劝他早日回航校去。” 然而今夜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TBC—————————— 106. 方孟韦也加入和方步亭对峙的行列里。 程小云根本不愿意掺和他们父子之间几十年的恩恩怨怨里来,拉着木兰上楼了。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谁又不是为人子女长大的?她从来不认为父子之间能有多大的仇恨,然而方家这父子几个,几十年来父亲和长子置气,小儿子夹在中间听话,如今可好了,俩儿子合起来,要造老子的反了。 方步亭自然不会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人也不是我扣走的,只要他崔中石真的没问题,就不会有事。” “爸,”方孟韦比方孟敖急得多,“军统是什么地方?崔叔进去了,还能好好地出来?是不是共产党,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 方步亭目光如炬,照得方孟韦十分心虚,“看来我们方家里,也不只有阿诚懂人情世故啊。” “我一直当崔叔是大哥。”方孟敖开口了,没有剑拔弩张,他用陈述但是不可反驳的语气和方步亭宣告,“你救或者不救,我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方步亭不与他纠缠,甩手上楼。 方孟韦终究做不到方孟敖那样漠然,忙跟上前去扶方步亭,却被方步亭刺了一句:“你还管我这个老东西?你不怕你大哥不认你?” “我不孝,你拿孟韦撒什么气?” 方孟韦还是跟着方步亭的尾巴进了书房。方步亭也没有赶他出去。谢培东已经在办公桌前整理账目了。 哗哗地翻纸张的声音很刺耳。 方孟韦因为不肯去法国,已经忤逆过方步亭一次了,这次的事情他是真的不愿意和自己的父亲起冲突,见方步亭坐去藤椅那儿,忙站去他身后给方步亭捏肩膀,带着点试探的意味,“爸,要不我去接崔婶他们……”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替孟敖打听。”方步亭刚拿起茶杯又放下了,“你们别去插手,就是对崔中石最大的好处,上赶着给那些人抓住把柄,谁也救不了崔中石。” 方孟韦不敢言语。 方步亭才继续说道,“既然留下来了,也不能整天在家里。” “我回警察局?” “回去?你打算做什么?继续给他们背黑锅?”方步亭冷哼了一声。 谢培东发话了,“要么你去管分行和金库的警卫去,要么你跟在行长的身边,从头开始学,做秘书,做助手。” 方孟韦一下子就停住了手,那双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许久才喃喃道:“爸,你早就打算好了吧?” 早就打算好了,所以不论他方孟韦做何反应,都没有逃出方步亭的手掌心,他若是妥协,就安然地去巴黎,若是不肯离开,那就去当方步亭的秘书,一样是脱开了那个军籍。 他不甘心,还心存侥幸,“阿诚不是您的秘书了么?我可是什么都不会。” “不会就学。”方步亭合上了茶杯盖,“阿诚明日和木兰一起去巴黎。” 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都安排好了。 方步亭伸手去慢慢拍着儿子还搭在他肩上的手背,“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 这一夜确实是一个无眠之夜。 没有人知道明诚是几点钟回家的,然而方步亭凌晨四点钟接到南京方面的急电的时候,明诚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南京急电,申饬方步亭。 起因很简单,却又是铁证。 美国方面截获了一份密报,目标直指军统上层人员和北平分行勾结,走私紧俏物资,并借走账机会,大肆洗钱。情报准确,账目详细。 南京方面与美国紧急交涉,保证彻查一切贪污,以获得美方的信任,维持内战所需的美方支持。 谢培东的脸阴晴不定。 方步亭穿着睡衣,却如老僧入定。 “行长,如何回复?” 方步亭缓缓地抬眼看他,“如何回复?央行申饬我,字里行间,可有要我引咎辞职的意思?” 谢培东不语。 “要人卖命,总是要给点甜头的。”方步亭咳嗽了一声,“崔中石真是有胆量。” “您确定是崔副主任?” “否则是你我?你害我,你有什么好处?我害我自己?我可不姓共。”方步亭靠着藤椅上垫子,“发电,特殊小组已经拘审崔中石,北平分行将配合一切调查,绝不包庇。” 明楼的案上也放着一份电文,比方步亭的更早。 军统方面受到国府严厉申饬,要求彻查走私。 明楼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像地狱里翻身而上的恶鬼。 卸磨杀驴,不过如此。 南京方面早就开始彻查军统当年的账目了,此刻终于有了明目张胆的理由,不是架空,而是真刀实枪地干仗了。 司机敲门,拿来了最新的一份急电。 要求明楼即刻返回南京配合调查,以肃清军统贪腐。 “还有别的有价值的消息么?”明楼把两份电文扔进了垃圾桶,仿佛只是两张废纸。 “南京的暗线紧急联系,那边为了挟制方步亭,航校要紧急召回方孟敖,月底前会有一次大的轰炸共产党区域的行动。” “知道了。” 明诚被叫到了方步亭的书房里。 他还是出门那身打扮,连领带都系得好好的,方步亭莫名地开始心疼起来,“不休息么?” “父亲和我大哥商量的事情……我大哥已经告诉我了。”明诚语气恭敬,“这个时间,父亲找我,怕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方步亭并不介意明诚语气之间的疏离,方孟敖和他吵得架已经够多了,明诚心里再不高兴,明面上都会克制情绪,“你的经历比你两个哥哥都复杂,很多事情不用我明说了,你非走不可了。” 明诚目光一闪,向谢培东投去疑问的眼神。 “孟韦不愿意听话,我也不能奈他何。”方步亭道,“不过明先生答应过我,他一定会把你送走。” “父亲如何就笃定我就会听我大哥的话?” “这就不是我管的事情了,明先生做出了承诺,那就是你和他的事情。” “我能问一句,父亲又答应了我大哥什么事情么?做生意,总是有交易的。” “我来牵线,帮助他保住他在经济金融界里的地位。” 方步亭觉得明诚眼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熄灭了。 “我知道了。” 天亮了。 明诚给明楼打了电话,是司机接的。 司机看了一眼稳坐在沙发上的明楼,“先生昨夜连夜处理事情,还没有起来。” “他没起来就不会让你进屋了。”明诚说道,“先生不接电话也可以,你转告先生一句,我下午去天津,巴黎太远了,我不想带那么多东西,先生的画还在我这儿,你有空过来拿吧。” 明诚挂了电话。 司机向明楼投去询问的目光,明楼示意他出去。 明楼摸了摸兜,还剩最后一根香烟,他点燃了,放进口中。深吸一口,香烟便燃去了一半,烟雾从口腔进入肺里打了一个循环,再缓缓呼出去。 他也有害怕的东西。 他不敢送明台走,撇去给明诚,他很自私。如今明诚却要他亲自送走。 明楼自己开车去的方邸。 明诚正在王平的屋子里替他收拾路上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几套衣服,一些点心,他又问王平晕不晕船。问出口了才发觉自己是傻了,王平是重庆人,长江边上长大的,哪里会晕船。 “在天上飞是什么样的感觉呀?”王平问道。 明诚差点没反应过来,王平是问搭飞机的事情,“没有感觉,飞机比船平稳,起飞和降落的时候耳朵有点不舒服,你嚼东西就好了。” 木兰不知道什么站在了门口,“哥哥,明先生来了。” 明楼在楼下拜见过了方步亭,站在客厅中央,注视着明诚,明诚靠着二楼的栏杆上。 方步亭回头看了看明诚,“明先生上楼去和阿诚谈吧。” 明诚的房间摆设很简单,床,衣柜,书桌,椅子,角落一个画架,再无多余的东西。 画架上蒙着一块布,明诚掀开,是那副很久之前及画好了的画。 明楼背手关上房门。 画其实已经裱好了,明楼拿了就能走。明诚拿那块布擦了擦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后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挂到哪里去?” “收起来,不挂。”明楼说道,“挂着做什么呢?” “真的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了么?” “我撤走了所有的人。”明楼道,不顾明诚惊讶的眼神,“你若不肯走,谢木兰和王平都走不了,只能你送他们安全到巴黎。” 明诚握紧了拳头。 “对不起。”明楼在明诚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失落和憔悴,“我确实吃定了你没有办法反抗,也吃定了你不会真的和我翻脸。” “我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还是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而不是躲在你的羽翼之下么?” 明楼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并未做回答。 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没有意思。明楼知道,明诚也知道。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对恋人的相处方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各自的身份和模式。偏偏,偏偏明诚是以那样的姿态进入了明楼的生活之中。鬼使神差,明诚后来自己也感叹,上海那么大,他就正好昏倒在了明楼的中学门前,又正好撞上放学的时间,更巧的是,明楼那日没有让司机来接。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明楼,在看见一群人围成个圈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也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不喜欢生人近身,平日里也只是过年过节让佣人来给少主人磕头的明楼,偏偏又认得许久未见的明诚是家里佣人的养子。明诚偏偏又是在明楼最是血气方刚,充满理想主义的年纪里遇上了他。早几年,明诚未必能逃出来,晚几年,明楼见惯了世事的无奈,也被人情世故折磨得冷心冷肺之后,还会不会憋着一口气亲自教养一个毫无血缘的弟弟? 怎么就那么凑巧呢。 明诚从来都是仰望着他,也追逐着他。他首先成了一个独立的人,而后成了他的恋人。 在亲情的沃土之中,在朝夕相处的阳光之下滋生的爱情,若是在和平的年代里,是不是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两人面对着面,同时地沉默着。 “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对自己好一点。”明楼淡淡地说道,声音既轻又飘忽,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无论我走得多么冠冕堂皇,”明诚开口都是苦涩的味道,“一旦走了,我就是个叛逃的特工。” “那是军统方面的说法,何必理会。” 明诚压抑着声音低吼,“不理会?我难道不是为了军统出生入死多年么?无论我是哪一方面的人,之前那么多年里,我都是在报国。” “叛逃……如今我算什么?”明诚愤怒都堵在胸腔里,“我没有对不起我的国家,我不想逃。” “这不是逃。”明楼捏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冷静下来,“我们终究……是站在了军统的对立面,离开,只是权宜之计。” 明诚越过明楼,反锁了房间门。 “你这儿可不隔音。”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明诚拉紧了窗帘,“你肯定不会送我上船,你连送明台都不敢。” “你说对了。”明楼长叹,“我不敢送他,因为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战场上炮弹无情,枪林弹雨,他能活着,最好,若是死了,我也不想知道。宠了他二十余年,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诚从背后抱住了明楼,不许明楼转身,把额头贴在后脖子上。 明楼强硬地转了过来,贴了贴明诚的脸颊。 肌肤相碰,每一条肌肤的纹理一瞬间都通上了电,刺得人脸上心里钻心地疼痛。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明诚的额头。 明诚再一次地认命了,他真的没有办法。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明诚问他。 “总会见到的。” “我怕妄作了罗密欧和朱丽叶,好生没意思,阴错阳差。”明诚抚平明楼身上大衣的褶皱。 “倘若我真的死了呢?”明楼偏要追问一句,到他们这个地步,殉情这种小儿女的事情着实做不出来,不过他很想知道明诚的答案。 明诚转过了眼睛,“还能如何,好死不如赖活着呗,人生实难,你去看看苏轩如今的样子就知道了——我答应过峥嵘要照顾他,你也分点心安置他吧。” 人活在世上,责任太多。亲人,恋人,家庭,国家,一层层背上去,太沉重,反倒是死亡来得更容易些。黑暗之中前行太过无望,不如战场上真刀真枪来得轻易些。 所有的沉重和无望都需要有人去承担。 明楼没有留下来吃午饭。 方家一家人都在。 谢培东下厨,也不让明诚打下手,自己张罗了一桌的本帮菜,甚至还端上了几碟苏州的点心。 “你本就在法国生活多年,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嘱咐你的。”方步亭说道,“木兰去了那儿,也开心些。” 众人都沉默地吃着饭。 一切成定局,方孟韦虽然不是滋味,但是又觉得明诚总带着点替他受过的意思,一时间对着明诚也讪讪的,方孟敖则是对于两个弟弟能抽身一个感到很高兴,然而这点喜悦比起崔中石身陷囹圄来,又显得如此之没有良心。 王平这几日都是佣人照顾,方家气压低沉,这几日也是第一次一家人一起吃饭,他虽小,也会看人脸色,很快就吃完了,便跟着佣人上楼了。 下午四点钟出发。 此时还有几个小时的光景,方步亭让明诚进书房里帮谢培东最后整理一些账目,客厅里就只有方孟敖兄弟俩,木兰不愿意搭理他们,上楼午睡。方孟韦便一直魂不守舍,觉得对不起木兰,又见分别在即,木兰还不愿意理他,越发抓耳挠腮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声乍然响起。 很快就被楼上接了。 鬼使神差的,方孟敖也在楼下拿起了话机。 既然不是打方步亭的专线,他听一听也无妨。 听筒里却传来马汉山气急败坏的声音,“是阿诚兄弟吧?我跟你说啊,不是兄弟我不仗义啊,他奶奶的南京的那帮龟孙子竟然真的整我,我跟你说啊,崔中石我是扣不住了,吕昇那个毛都没长齐的玩意儿来扣人了,妈的还想审我,我是自顾不暇了,我看那吕昇好像真弄来了什么证据,我拖不了多久了啊,你赶紧点,崔中石管是不管了?你们家明先生管不管?” 方孟敖手背青筋毕露。 听筒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明诚的声音,冷冰冰的,“原先我许诺给你的股份仍旧作数,加一万美金,人能不能救……你看着办,绝对不能牵扯到我父亲或者我身上。盯着吕昇的动作,也不能让吕昇审出什么来,胡乱攀咬。” 方孟敖摔了电话,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两边的人都听到了。 方孟韦来不及拦着他,方孟敖已经冲上了方步亭的书房,直接撞开了门。 明诚已经挂了电话,就立在办公桌后,冷静而无波地看着暴怒的方孟敖 ——————————TBC—————————— 107. 方孟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痛骂,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大打出手。 只要他面前的人不是明诚。 铺天盖地的愤怒和残存的理智亲情顽强地碰撞着,方孟敖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着,甚至无法握拳。 他面前三个人,明诚站着,谢培东和方步亭都坐着,三个人都是一副同样的没有表情的表情,仿佛他方孟敖站在这儿,不过是一个脱光了衣服,毫无掩饰和隐藏的三岁小儿。 “兄长有事吗。”明诚居然就这样冷静地坐回了位置上,一页页地翻着账目。 那都是崔中石经手的账目。决定着崔中石的生死。 方孟敖都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崔叔的账目有问题吗,我相信他不会贪污的。” “这些不是兄长懂的东西。”明诚始终没有拿笔,眼睛也没有离开过纸张,“崔副主任如果行得端正,那么账目就不会有问题。” “何为端正,何为不端?” 没有人可以回答方孟敖。 “崔中石贪污事小,”方步亭说道,并不顾忌方孟敖几乎可以吃人的目光,“若是查出只是贪污的事情,为了你,多少钱我都给崔中石补上。” “可是如今,崔中石涉嫌通共,我如何保他?” 方孟敖无言以对。 他比谁都知道崔中石为什么通共,通的什么共,可是上哪儿去说? 方孟敖站在明诚面前。 明诚终于伸手去拿了一支钢笔。 “我求求你。” 明诚想拔开钢笔帽子,手滑了,未果。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受不了刑讯。我想见见他,问问他为什么。” 明诚慢慢地把钢笔放回了笔筒里。 谢培东摁住了他,“一点钟了,你可以出发了,到了天津,带着木兰逛逛码头,时间就差不多了。” 明诚看进谢培东的眼睛里去。 崔中石是北平线上非常重要的一个人,谢培东也是,然而目前明诚并不知道北平方面要如何营救崔中石。 或者是,救无可救了。 方孟敖在等他的答复。 两边都是哥哥啊。 “你下楼等一会儿,我换身衣服。” 方步亭猛地站了起来。 方孟敖马上转身出去了,跑着下楼,喊方孟韦出去开车。 “你跟他发什么疯?”方步亭无法理解明诚的举动,“崔中石的事情我会办,你不必插手。” “父亲,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明诚合上了账目,“吕昇不会无缘无故就敢去为难马汉山,他的目标不是崔中石。” “那你还去自投罗网?” “我总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明诚朝着门口走去,“朱徽茵死得不明不白,算到我身上是迟早的事情。” 方步亭摇头不许。 “父亲,崔中石对于兄长……到底不一样。”明诚用余光瞥了一眼谢培东,对方并无明显的反对的意思,怕是北平方面由于事出突然,也没有应对的方案,“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我的手下面临这样的状况,他不自我了结,我也会结果了他,以免夜长梦多。可惜我这样的人,和兄长,到底不是一路人。” 明诚只是换了一件西装内里的衬衫,就和方孟敖出去了。明诚不让方孟韦跟上,没有理由,就是不许。 吕昇似乎早有准备,方孟敖的车刚靠近中统站的大门,就看见吕昇一个人等着那儿了,神色不明。 既然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双方都不再废话。只是下地下的审讯室之前,吕昇要求两人接受搜身。 方孟敖将自己的手枪扔了出来,拒绝再接受搜身。吕昇懒得正面和他杠上,反倒是明诚——明诚张开手臂,侍从搜了一圈,居然没有半点武器,连片刀片都没有。 吕昇若有所思,这不像一个老牌军统特工的做风,什么都不带,难道用牙齿杀人? “明副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吕昇笑呵呵地递给明诚一支香烟,明诚挡开了,“少废话,你场面功夫做得再好,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挣不了一路钱和前途。” 吕昇收回了烟,“崔中石现在是甲级禁闭犯,方大队长非要探望也可以,只是……” 方孟敖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规矩,但是你们也必须按照规矩来审讯他,屈打成招,没有人会认的。” 侍从在前面带路,方孟敖紧紧跟着,明诚落后了一步,和吕昇并肩走着。 “你比范琢有本事。”明诚的声音微不可闻。 “哪里,混口饭吃罢了。”吕昇笑意不明。 崔中石被牢牢禁锢在椅子上,椅子又是钉死在地面上的。他的外套西装已经被脱走了,只穿着衬衫长裤,禁闭室在地下,没有暖气也没有炭火,崔中石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了。 他见到方孟敖的第一眼就激动得几乎跳起来,然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方孟敖反手就把那个侍从推了出去,摔上了门。 吕昇和明诚都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大家都是做这一行的,吕站长还不带路?”明诚抬眼看他,吕昇歪了歪脖子,侍从打开了隔壁的那扇门,一间简陋的屋子,摆着一整套的监听器械,一桌,两椅。 两人进去,关上了门,明诚熟练地打开了公放。 “这到底怎么回事?”方孟敖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他脱了自己的大衣盖在崔中石身上。 “没有什么回事。”崔中石当然知道有监听,他的眼神昏暗不明,唯独不愿意直视方孟敖,“你不该来的。” “我不来,等着他们牺牲你?还是等着你活活被折磨死或者屈打成招?” “没有人打我,也没有人要牺牲我。”崔中石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一如既往地温润,“孟敖,你一直在军队里,你应该知道,牺牲这个词,是英雄才能用的。我不过是个书生文人,当不起。” “你回答我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你会贪污。就算你……”方孟敖顿了顿,“你说实话,这些事情……我父亲是可以摆平的,我可以去求他。” 崔中石猛地将目光投向了方孟敖。 朗朗如夜空中的明月。 方孟敖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意思。 “没有什么,我并不是共产党。”崔中石慢慢道,“大公子回去吧,我只是受不了良心的煎熬了,所以泄露了机密,这些我都认,我本意并不想闹那么大,你知道,我家庭的条件一直不好,我就是想要点把柄,这样你父亲会给我更多的好处。” 他顿了顿,“谁不喜欢钱呢?” 方孟敖不信。 明诚和吕昇这样的人更不可能信。 “我不是共产党。”崔中石又重复了一遍,“至于北平分行的那摊子烂账……呵,我只叹,我中华人民被欺辱侵略了百年了,如今好不容易迎来胜利,终究还是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方孟敖无话可说。 明诚将声音旋小了一些,“说罢,吕站长总不能是良心发现,才让我兄长来见崔中石的吧?” “我们都知道,崔中石不过是个小卒子。”吕昇慢悠悠地往茶缸里倒水,“他死不足惜,可是若是咬出什么来……” “有屁快放。” 吕昇并不在意明诚的无礼,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军统也开始查账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上海到重庆一线,当初都是你经手的,我也相信,他们查不出什么来,真正的账目,肯定在你手里。” “你要这些有何用,投名状?要反水?”明诚冷笑,果然,在这儿等着呢,“不知道吕站长上过大学没有,这些账目想作假,太容易了,而且你们中统干脏事,满世界留痕迹?” “军统若是真想办你,根本不需要证据,我也不想管你们这些烂摊子,”吕昇脸色陡然严峻起来,“我要的是那份死士名单,当初的人,到现在还剩几个,潜伏在哪个高官的身边。” “当然,这只是个交易,崔中石的分量或许不足以让你做这个决定,不过你想好了,你何必那么忠心耿耿?军统早就变天了,很多地方都变天了。不如一了百了,这样你走得多安心,也无后顾之忧不是?” “吕站长,”明诚起身,“您太高估我了,一个下人,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决定那么多的事情。” “谁敢把方三公子当下人?”吕昇不慌不忙,拿出了另外一盘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里。 沙沙作响。 居然是崔中石的声音。 平稳,温和,却不容置疑。 “行长病倒了,孟韦也重伤,家里一团糟,你不管不顾地……” 录音缓缓地播放着,崔中石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循循善诱,诱着方孟敖上钩。 最终的一句,是方孟敖的声音,“好,我会想办法马上回北平。” 明诚的眸色渐渐深了下去。 “数日前,我们围捕中共的特工夜莺,很不巧,怎么夜莺的相好,是方大队长带来的?仿佛还很熟悉的样子,啊,我想起来了,方二公子好像也认识他,都不是警察局的人了,还那么大的阵仗把那个男人带走了……” “还有你们家的表小姐谢木兰,我们可是在燕京中学找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够了,”明诚终于说话了,“我要和崔中石说几句话。” 吕昇已经胸有成竹,“如果你能让崔中石承认是自己是共产党……我只能说你好胆量,要拿着自己的老子和兄弟去送死。” 明诚开门出去,方孟敖一个人愣怔地在楼道里抽雪茄,明诚不理他,转身去了崔中石所在的审讯室里。 “方大队长不想听一听?”吕昇站在门口。 雪茄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明诚进去,对上的就是崔中石波澜无惊,却早已没有生气的眼睛。 “你何苦如此。”明诚开声说话,却打着完全不一样的手语。 “没有办法,”崔中石看着明诚的手势,“我只是为了好一点的生活,我不是共产党。他们想攀咬方行长,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你为什么骗我兄长回来?” “我……”崔中石定睛看明诚的手势,“我怕出事,我和大公子交情不错,他能保我。” 明诚知道吕昇在录音,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至于事后,方步亭如何转寰,还能不能救回崔中石,他真的不知道。 崔中石张了张嘴巴,无声地说话。 明诚看着他的唇语,眼神闪过惊诧,旋而摇头。 崔中石眼里全是哀求。 帮我照顾我的妻儿。 我顶不住刑讯,不能暴露孟敖。 我不知道他们录了音,我如果被坐实了,孟敖也逃不掉了。 求求你。 “崔主任,你好自为之吧。” 明诚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了西装的袖扣,从衬衫袖口夹层里,撕出了一片薄薄的刀片。 他一直在犹豫。 没有时间了。 他把刀片凑近了崔中石的嘴唇,崔中石含住了刀片。 兄弟俩按着来时的路回家。 明诚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方孟敖则是掩饰不住的忧心忡忡,然而却不似之前在家那般气急败坏,“崔叔咬死不认,应该还有余地。” 明诚疲惫地靠着车椅,不答话。 方孟敖见明诚如此,也心怀愧疚,“时间不早了,回去就和木兰走吧。” “今天这件事是你求我的,是不是?”明诚转过脸,正色看着方孟敖。 方孟敖不妨明诚会这样说话,方向盘一打,汽车迅速地狂甩了一个半圆,停在了路边,“你是何意?” “我也求你一件事。”明诚道,“等会回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逼孟韦替我带木兰和王平离开。” “为什么?”方孟敖诧异地瞪圆了眼睛,险些低吼出声。 “不要问,如果你还想救崔中石的话。” 方孟敖脸上的肌肉不可抑止地抽动了一下,许久,才应是。 他说到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所以他希望明诚也是。 两人还没有回来,方家电话铃就疯响了起来。 方步亭亲自接的电话,电话里是明楼的声音,气势十足却又带着慌乱,“阿诚还在不在?马上,让他马上带着谢木兰走,如果来不及,让王平先别跟上。” 方步亭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和孟敖去中统站了,还没有回来。” 明楼在那边几乎摔了电话,“方行长!你答应过我的!” 方步亭沉声道:“我马上让人带木兰离开。” 明楼在那边真的摔了电话。 谢培东已经听见了方步亭的声音,立马就把还在房间里的木兰连拖带拽地拉到了楼下,方孟韦不明所以地跟上来,被方步亭呵斥了一句:“你马上开车,和木兰去天津码头,船票,机票本来就有你的一份,东西不要带了,王平先留在家里,你带木兰马上走。”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一般。 方孟韦根本来不及思考,而自己的父亲和姑父已经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了。谢培东直接一手推着他,一手拉着木兰出门。 “为什么!”方孟韦不甘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又被遣送到巴黎去,还在挣扎着。 “姑父求你了!”谢培东厉声喝道,“求你了,就当是救木兰一命。” 方孟韦被震住了。 方孟敖和明诚刚好也赶了回来,方孟敖不由分说,把方孟韦就推上了车,木兰紧接着也被谢培东拉到了车上,随之递来一个袋子,装着两人的证件和机票船票。 另一辆车也飞驰而至,下来的是刘和,刘和顾不上问好了,王平也被佣人领了出来,刘和对着这几个人稍微鞠躬,拉着王平就上车了,“二公子和谢小姐也快些吧。” 方孟敖为了对明诚的承诺,亲自开车,跟上了刘和的车,押着方孟韦去天津。 两辆车都开走了。 明诚才脱力地踉跄了一步。 谢培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怪你。”谢培东说,“我知道,崔中石自己的主意。” 明诚连疑惑的力气都没有了,“姑父是不是早就知道?” “这是我工作上的失误,没有能劝住他。” “以前我大哥使劲瞒我,后来我和我大哥使劲地瞒着明台和大姐,最后我们兄弟三个拼命地瞒大姐。”明诚抬头看看并不明显的阳光,“最后的最后,大姐也瞒不住了,一个人的痛苦,最终变成了一个家庭的痛苦。” “你说,我有两个家,是好事还是坏事?” 明楼的车风驰电掣一般地开到了中统站内。 门口的侍从想拦他,明楼看也不看,一本证件劈头盖脸地砸去。他其实在军统里早就没有了实际的职位,然而浑身的气势使然,又是开着名贵的车来的,一时之间,根本没有人敢拦着他。 他一路向下,往地下的禁闭室去。 枪声响起了。 禁闭室内,崔中石歪着脑袋倒下了,至死都瞪大着眼睛。 吕昇捂着右边的脸颊,血流如注。崔中石的喉咙被一枪贯穿了,嘴唇之间仍旧死死衔着那枚刀片。 惊魂之后,吕昇才惊觉自己被崔中石耍了。 刀片虽然锋利,但是崔中石根本没有这个技巧,他袭击的不是他的颈动脉,而是侧脸,而且,这个力道,堪堪只能划出个口子,却不能要人命。 可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已经一枪了结了崔中石。 侍从愣愣地看着吕昇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声。 他什么口供都没有拿到,证据也没有拿到,可是,崔中石却死了,他妈的他居然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明楼破门而入,进的却是旁边那边屋子。这套装备对他来说太过熟悉,明楼三两下就把所有的录音带都拿到了手里。包括那个小型的录音机。 后知后觉的中统特务拔枪上前,司机和带来的保镖已经团团把人拦住,把明楼隔离在射击范围之外。 吕昇几乎歇斯底里了,然而明楼却这个时候闯了进来。 他喝退了所有的人,拔出枪,指向了明楼的脑袋,一步步靠近明楼。 明楼慢条斯理地将所有的东西装进了司机的带来的箱子里,转身挺拔而立,自己靠上了吕昇的枪口。 “吕站长,你以为我是怕你呢,还是怕死呢?” 明楼在微笑,然而这个微笑击穿了吕昇的最后一道防线。 电光石火之间,明楼已经闪身躲开了枪口,握住了吕昇的拳头,枪声响了,子弹擦着明楼打碎了身后的那扇气窗。 明楼手指卡着手枪的保险,一手勒住了吕昇的咽喉,死死纠缠着,“吕站长,开枪打死一个军衔比你高的特工,或者打死国府的经济要员,你可想好了后果?还是你背后的主子会替你担这个后果?” “你已经没有军统里的职务了,擅闯北平中统站,威胁一个站长,你觉得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你的命能和我一命换一命吧?”明楼笑得狰狞,“别痴心妄想了,你有背后的靠山不假,不过很可惜,我就是我自己的靠山。” “崔中石死无对证,方步亭想对付你太容易了,我想对付你也太容易了,”明楼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你还有点价值,何不早日脱身?” 真可笑。 吕昇恨得咬牙切齿,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对明诚说的话,又被原原本本地还了回来。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明楼和吕昇在屋里。 明楼也不卸吕昇的枪,吕昇恨不得一枪打死他,可惜他不敢。 “你要什么?”吕昇冷冷地看着明楼。 “梁经纶的底细。”明楼直言,“我知道,你和他肯定有瓜葛。这个人我看着不放心,我要亲自查,如今他还扣在警备司令部吧?” 吕昇没有料到明楼是这个条件,“他算是我这边的人,可是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特工,只能算是潜伏在何其沧身边的棋子。” “你不必掩饰了,我肯定是有确切的证据才会和你做这个交易。”明楼摆手道,转而扔下一个炸雷,“我怀疑他是共产党派来的人。” 吕昇觉得明楼是在套话,“不可能,你胡乱攀咬。” 梁经纶明明是派到共产党内潜伏的人。 “你太小看共产党了,”明楼冷笑,“或许他一开始是你们的人,后来呢?共产党策反的人还少吗?你前几日抓了个女共党吧?那个女共党为什么被抓,不需要我重复了吧?我怀疑梁经纶和这件事有关系,我要彻查。鸱鸮在南京投诚,可是一向无事,还立了大功的,如今一到北平来,半路上就出了事……” 吕昇根本说不过明楼,又怕明楼抓着这个疑点不放,毕竟梁经纶确实和那个女共党的被抓有直接关系,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梁经纶的点子就真的揪出了夜莺,他怕明楼若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会直接去陈继承那儿要求处决梁经纶。 陈继承多疑,本就不相信他的话,扣着梁经纶不放,若是明楼去添油加醋…… 吕昇一咬牙,“梁经纶确实和我有往来,有证据,他肯定没有投共。” “那就拿来。” 吕昇带着明楼去档案室拿东西,来往的文件,交来的情报,甚至夜莺全套的尸检资料都复制了一份给明楼。 但是他最后留了一个心眼,他怕那个胶卷真的有问题,明楼是军统的人,想必可以很容易地解决那个胶卷,他怕牵扯到梁经纶或者他自己,就没有提起。 明楼拿着东西走了。 方邸。 方步亭见明诚的脸色,也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人心有私,比起亲儿子,属下只能退让三舍了。 明诚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直到日头渐渐西斜,佣人摆了晚饭,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吃。 程小云已经出门去安置崔婶母子几个了,方步亭的吩咐,让她拿了足够多的钱,暂时不要让别人去打扰崔婶母子。 “颜少奶奶的宅子,没有什么人敢去打扰。”程小云道。 满室寂静。 谢培东让佣人下班回家,并且吩咐,三天之内不要来上班了。 方步亭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在了明诚的身边,想拍拍他的肩膀,手悬在半空中,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他无法抑制地在想一种可能,如果,如果明诚并没有被认回来,如今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 “你……明先生暂时还会在北平,你可以去他那儿住几日,等孟敖冷静了……”方步亭犹豫着开口,“我知道你不愿意和他起冲突,我来解释,我来承担。” 明诚莫名地就很想靠靠自己的父亲。 他不喜欢明楼替他承担任何东西,他不愿意做当年那个亦步亦趋跟在明楼身后甚至被明楼抱在怀里的孩子。 可是同样的话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顺理成章。 “爸,没有必要的,也不必解释,他生气,等气过了,就好了。” 时钟缓慢又准时地走着。 晚上九点正。 电话铃响了,谢培东凌空拿着话筒。 里面是方孟敖的声音:“是姑爹还是阿诚?孟韦和木兰已经上船了,王平也在船上,明先生派人跟着他们了。你听,船开了。” 汽笛声穿透了满室的沉默。 “谢谢。”明诚低声道。 “我答应的事情,肯定会做到的。”方孟敖说道。 明诚的神色一分分地黯淡下去,“那兄长在天津住一晚再回来吧,就算回来,也已经进不了城了。” “我马上回北平,在城门口等着,早上五点钟,城门就会开了。” ——————————TBC———————————— 108. 晚上十点正。 一辆汽车直直地驶到了方邸的门口。 此时街上早就已经戒严了,然而这辆汽车能够毫无阻碍地开过来,想必也不是普通人。门房听见声音出来查看,汽车开着大灯,晃得门房看不清东西。 何其沧没等司机下来开门就跳下了车。 “爸,您慢点。”何孝钰也紧跟而下,何其沧虽然拄着手杖,却走得比何孝钰快多了,一步也不停地往宅子里走。 门房躬身弯腰恭敬地领着人往里走,被何其沧挥手给挡住了,“不要跟着了,去外面等着。” 门房忙道:“何校长消气,今夜不寻常,二公子和小姐刚走,老爷也不好受,怕是先休息了,小的先去和襄理通报一声。” 何其沧猛地停住了脚步,“你说什么?孟韦和木兰走了?大半夜地去哪里?” 何孝钰总算赶上了何其沧,扶着他的手臂,“爸,他们去法国了。” 何其沧用力地顿了一下手杖,门房不敢抬头,小步快走地先进去了,“老爷,何校长来了。” 方步亭,明诚,谢培东都在客厅里,一整夜里,都沉闷至极,空气沉重地凝滞着,门房的话却猛地搅动了这潭泥沼。 “这么晚了何校长……” 原本一直靠着靠垫的方步亭一下子坐直了,何其沧已经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 “何伯父。”明诚从晃神之中回过魂来,“孝钰。” “方叔叔,谢叔叔,阿诚哥。” 何其沧急得气都喘不顺了,“行了,闹这些虚礼做什么!” 明诚已经看见何孝钰红肿的眼睛了,又见何其沧气急败坏的样子,隐隐约约地也猜到了他们为了何事而来。 “其沧兄,我们家也已经是火烧连船了,你也怎么也急赤白脸的样子?”方步亭让开一些,让何其沧坐了主位,“你只有一个司机,没有下人也没有警卫,大半夜地带着个女儿出来,如今的形势……” “要那些警卫有何用!我是什么人!不就是个跟美国人乞讨的乞丐吗!”何其沧满心的悲愤。 昨日的事情方步亭也知道,只当是何其沧这个文人的傲骨又犯了,“你这话说的,你若是乞丐,我是什么,我经手的多少东西都是从美国人那儿来的,我还能是丐帮的帮主不成?” 明诚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地立在沙发一侧,强忍着眼泪的何孝钰,“孝钰,是不是梁先生还没有放出来?” 谢培东上前来倒茶,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何其沧。 “昨天李宗仁不是还让李宇清带了命令去了?”方步亭不会关注一个小助手到底命运如何,“梁先生出头也只是为了保护师生,关两日,明后天也差不多了。其沧兄,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这样,明天,我去帮你保释梁先生。” “保释,你怎么保释?”何其沧气得茶也喝不下了,“人还扣在陈继承那儿。我虽然不肯变通,被抓的到底是经纶,我还不能出面保他?他一口咬定经纶是共产党!” 何孝钰替何其沧顺气,“方叔叔,本来我们也说,不好因为这样的事情来麻烦您。”她看了一眼明诚,明诚若有所思地喝着茶,“今天下午的时候爸爸去警备司令部保释梁先生——受了好大一顿排揎,他们不放人,还冷嘲热讽的,说,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直接让美国人来保释你的学生……” “胡闹!”方步亭都听不下去了,“这些东西……” “行了,我这把年纪,半截身体都入土了,那些个毛头小子嘴里不干净,我也不会少块肉。”何其沧长叹了一声,“可是……他们当着我面,要对经纶刑讯。” 空气再次凝滞了起来。 “我无意让你为难,”何其沧对明诚说道,“中统和军统斗得不可开交,你又越不过陈继承去——” 何其沧是在警备司令部气糊涂了,才一路赶到方家来,此刻再见明诚,多少也清醒了些。他本意是想找方孟韦帮忙,虽然他知道方孟韦一向不待见梁经纶,但是看在木兰和孝钰的份上,就算人暂时不能保释,也不必被上刑。 “怎么孟韦走了,你还在这儿?”何其沧见明诚一副并不想掺和的样子,也不强求,“孩子啊,政治这些东西,不能去碰,你以为你在其中游刃有余,殊不知谁都是棋子。” “那两个小的走了,我的心也少揪一些,”方步亭也叹气,“我如何不知道最应该离开的是阿诚?” “何先生当真要救梁先生?” 明诚一开口就出人意料。 “你并不适合出面。”何其沧清楚地知道陈继承为人,“如果可以,我想请求明先生出面。” “我不需要出面,我只问一句,无论如何,您确定要救梁先生?” 方步亭微微皱了皱眉头,何其沧也睁大了眼睛,“你这是何意啊?”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救梁先生。”何孝钰替何其沧回答了,“何先生……就像我和父亲的亲人一样。” 明诚低垂下了眼皮,“我知道了。” 谢培东摁住了明诚,“你不能去,给明先生打电话吧。” 明诚拿起了电话,几个数字拨了出去。 吕昇正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摔东西,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是他那个极少使用的专线。 明诚举着话筒,没有贴近耳边,凌空拿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明楼。 “请问是哪位?”吕昇强忍着怒火。 “明诚。吕站长,晚上好啊。” “你奶奶的!”吕昇一下子爆发了,“你他妈的还敢给老子打电话!你做得好啊!啊!居然真的就折了崔中石这个人!都要来坑老子!你以为崔中石死了,我就不能奈何你们了是吗!” 吕昇那口京骂就飘荡在方家的客厅上空。 何其沧诧异至极,“你……” “你能不能奈何我,我不知道,”明诚面无表情,“崔中石也不是我弄死的。不过你再这样废话下去,我不介意去上点眼药,我折了一个崔中石,你折了一个梁经纶,看谁比谁划算。” 何其沧猛地站了起来,踉跄不稳,如遭雷劈,又颓然地倒回了沙发上。 何孝钰紧紧地抿着嘴唇。 “你什么意思。”吕昇的声音马上沉了下去,“崔中石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扯出你们方家了,这也是你自己想要的结果,关梁经纶何事?” “何校长去保释梁经纶,陈继承不让,要刑讯梁经纶。”明诚不慌不忙,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不就是刑讯嘛……我好像记得之前梁经纶和明台接头过,难不成梁经纶也是军统出来的?小小刑讯,无所谓……” 吕昇已经摔了电话。 电话里传出忙音。 明诚缓缓地将电话放回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 “阿诚,你把话说清楚了,你……”何其沧声音开始颤抖,“经纶他……” “疏不间亲,”明诚一个人立在客厅中央,挺直着脊背,“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儿子都能去查父亲,学生查查老师……也很正常,所有的不正常都是正常,不就是这个世道么?” “他背后到底是谁?”方步亭正色道,“你早就知道了?” “何校长,”明诚对着何其沧说道,“很抱歉,但是梁经纶背后的人和我背后的人,斗得你死我活,我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孟韦是个善良的人,可是我早就不是了。” 何其沧在剧烈的震惊和被欺骗的痛苦之中悲愤异常,“他……他……” “所以我才问您,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救梁先生。”明诚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明诚其实并不清楚梁经纶的真正底细。一通电话打给吕昇,带有点诈他口供的意思,吕昇的表现实在是出乎明诚的意料,如此一来,马汉山昨日给他捎来的消息并没有出错,吕昇和梁经纶之间确实有猫腻,这两人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我早就劝过他,”何其沧道,带着无奈和苍凉,“不要去掺和这些政治的游戏。他也好,你也好,哪怕是孟敖和孟韦也好,不过都是些孩子,被人当枪使了……” 何孝钰一直忍着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世态炎凉,谁也无法完全善良。” 何其沧扶着何孝钰慢慢起身,朝门外走去,他已经老了,很老了,甚至无法在后辈面前挺直脊背,西装上也有褶皱,领带也没有系,就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方步亭原想出声阻拦,城门口早就关了,燕大在郊外,何其沧这么晚了能去哪里,何况又带着个何孝钰。 谢培东拦住了他,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吕昇出马还是有点作用的,尽管他顾不得请示南京方面便私自对陈继承透了底,也顾不得明诚到底有没有把梁经纶的底细给捅出去,陈继承和明诚都不是他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凌晨一点,梁经纶终于被放了出来,带着一身的伤口,尽管换了身干净的衬衫,还是挡不住不断渗出来的鲜血。 吕昇没有带中统的人来,开的是辆没有挂中统牌子的小吉普,梁经纶刚坐上去,他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好端端地跑出来冒头?何其沧都保释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梁经纶脸色惨白,形容枯槁不知道是因为刑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从车窗向外看出去,昏沉沉的夜晚没有一丝月光,空气黏成一团模糊的泥沼。 “你说话啊?” “你不该来保释我的。”梁经纶喃喃道,“你暴露了我的身份。” “你他奶奶的……你大爷我很想管你?”吕昇气急败坏,“你之前不跳出来,我至于来保你?陈继承可是咬死你是共产党,非要拿你正法的!” “那是我的老师。”梁经纶眼皮上下眨了一下,“他站在前面,挡着他的学生。我是他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的老师。” 吕昇心想你他娘的说什么绕口令,他发动车子风驰电掣一般地开了出去,“要不要带你去找医生,城门口早关了,回不了燕大了。” 梁经纶没有答话。 吕昇到底怕梁经纶死了没法交代,拐了个弯,从胡同里穿过去,绕道回了中统站。 大院的门口却停着一辆轿车,没有开灯,北平城内能开这种私人轿车的人可不多,他打开大灯一扫,却发现是燕大的车牌。 车没有挺稳,梁经纶就跳下了车,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吕昇冲下去扶他的时候才发现黑暗里站着个女人,看起来是学生的模样,也剪着个女学生最喜欢的齐耳短发。 何孝钰就一直站在汽车旁边,看着吕昇的车驶入,看着梁经纶踉跄地下车来,看着梁经纶甩开吕昇的手,挣扎地站起来。 她裹着大衣和围巾,大衣很长,一直过膝了,她缩在衣服里,显得那么小,那么仓皇无措,却又死死地挺直着脊背,昂着头。 梁经纶一步步地朝着她走过去。 她能出现在这儿,说明她什么都知道了。 冬夜里的风一道冷过一道,梁经纶只穿一件衬衫,渗出的血在身上结了冰,脸上的血也凝固了。他想伸手去替何孝钰梳理凌乱的发丝。 车窗摇了下来,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何其沧的声音苍老极了,“经纶出来了?那就上车走吧,我们回家去吧。” 北风刮过,呜咽似困兽。 凌晨五点,明楼放下最后一份资料。 他摘下了眼镜,抬起手掌捂住了眼睛,拇指和中指分别揉着两侧的太阳穴。明楼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不慎手一滑,茶杯倾倒了,泡了一夜却半口未喝过的浓茶淌了一桌子。 明楼顾不得叹气,手忙脚乱地将文件资料拨到干净的桌面另一边去,最上面那张已经来不及抢救了,茶水浸透了大半张纸—— 偏偏是那份夜莺的尸检报告。上面夹着夜莺最后的一张照片,睁大着眼睛,面如惨白如鬼——她早已经是鬼了。 照片洗得很大,明楼随手将上面的茶水甩尽,这样死不瞑目的脸,他本不就愿意多看。不是没有见过死人,而是死的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明诚的生死搭档——如果夜莺也是军统的人的话。 两人太相似,相似到,明楼几乎会认为,会不会有一日,明诚也会以这样的姿态最后出现在他的面前。 明楼将照片放去一旁阴干,最后一眼扫过去,夜莺的手臂上,有几道划痕,划痕很深,旗袍袖子被划得七零八落,伤痕至肉。 他原本以为是死前搏斗留下的,可是突然才发现,夜莺只有一侧的手臂上有划痕。明楼深吸一口气,他记得,明诚有在袖子里的夹层藏东西的习惯。 夜莺有东西落在对方的手里了,且对方目的如此之明确,说不定那个东西,才是夜莺落网而死的原因。 明楼重新坐下,深深地靠着椅背。他的头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夜莺能落到别人手里的把柄,多半明诚也跑不掉了。 他能如何说?怨明诚做事不干净?还是骂一个死人不知轻重? 明楼知道这两人的感情不同寻常,十年战友的交情非比寻常,那日夜莺死了,明诚连夜过来找他,万般不愿意软弱的明诚难得有如此无助的表情。 明诚待属下一贯严苛,连家里的司机,都是怕明诚更甚于他。可是明楼知道明诚是个何其容易感情用事的人,能够走进心里的人太少,可是一旦走进了,便是万丈深渊在前也挡不住他跳下去。曾经明楼警告过明诚,哪怕再信任夜莺,也要保持上下属的身份分别,更要保证自己可以摘干净,一旦夜莺出事,才能抽手,世上没有百战百胜的人。 那时候明诚见鬼一样地看着他。 “你对别的下属可以做到,怎么对她就不行?” 明诚沉默了许久,“不知道,就是做不到。明明不是男女之情,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天空才稍稍亮了,明楼就一个人驱车去了燕大。 他隐隐有了些头绪。 夜莺和明诚是同一类人,明诚可以感情用事,那么说明夜莺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找苏轩不难,这几日苏轩都成了燕大一景。形容苍老枯槁,憔悴不似人形,抱着一兜子脏兮兮的不知道是吃食还是什么东西,没日没夜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 仿佛一尊雕像。 学生们闲而无事,几日之间就编出了无数美丽又悲伤的爱情故事。 给明楼带路的那个女学生便一路哀伤地说着这位先生的事情。 “先生您是那位教授的朋友?您可以转告他么?真正的爱情,无关生死的,哪怕死了,那也是生。” 明楼微笑着点头。 这样的理论,倒是有点明诚的风格。 苏轩直到明楼坐在了他身边的那块石头上,都没反应。 苏轩应该和明诚差不多年纪,明楼打量他,然而苏轩已经满头花白了,不知道是从前做学问的时候就如此,还是真的为了情爱一夜白头。 “你临湖凭吊,可有什么结果?”明楼随手拿起脚边的石子扔进了平静得湖面,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苏轩盯着湖面的波动,双眼渐渐有了焦点,“无甚结果。小孩子喜欢吃糖,是因为甜,大人不喜欢吃糖,是因为太甜。徽茵却那么喜欢甜的东西,这些年,怕是太苦了。” 明楼又想起了也十分喜爱甜食的明诚。 可是明楼自己是不算喜欢吃糖的,苏州的糕点和菜式甜腻腻的,明楼觉得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明诚在法国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样糕点是马卡龙,他自己后来也学会了怎么做,明楼只吃过一口就吐了。 甜得发指。 明楼直接把苏轩拎上了车,直接往方家开去。事情缘由,他审苏轩也无结果。昨夜他除了总算拿到了梁经纶的底细之外,便是重新梳理了一遍有关鸱鸮的信息和资料。 鸱鸮果然已经意识到了上次在南京杀的那个“青瓷”不是真的了。他两手准备,一边引蛇出洞,想要一网打尽夜莺和青瓷,又做了万一的准备,递交了报告和资料给吕昇。 那份资料里已经列出了许多青瓷的信息,甚至都查到了明诚的化名——成青,还有明诚以这个化名做的一些活动和资金转移。 车刚驶到街口的时候,另一辆车就猛地插入了前面,霸道了别了明楼的车,速度丝毫不减,直直朝着方邸冲去。 明楼踩了一脚刹车才重新起步。 方孟敖回来了,急不可耐地回来的,看那架势,应该是终于圆满地完成了送走方孟韦和谢木兰的任务,来找明诚去救崔中石了。 风暴不可避免。 明楼叹气,明诚太心软。昨日若是能狠心一些,不理会方孟敖,直接走了,崔中石的死,到底也赖不到他身上。到如今的地步,明诚又绝对不愿意和方孟敖起冲突,那他能如何?挡在明诚的面前?还是当着人家亲生父亲的面教训人家的长子。 方孟敖车扔在门口就冲进去了。 明楼的车紧跟着停在后面,刚下车,就见第三辆汽车也开了过来。 门房刚跟明楼问了好,就见后面那辆车上下来了程小云,忙上去给程小云扶车门拿东西。 明楼站在车旁,微微侧着脖子,看着程小云搀扶下来一个双眼红肿的三十出头的妇人,他一下子就猜到了这是谁。 “明先生。”程小云已经看见了明楼,远远地问了声好。 崔婶其实站不稳了,半是靠着汽车半是靠在程小云的身上,听见程小云此话,才抬起头看明楼,“这是……” 程小云只是搀扶着她,直视的却是明楼,“明先生,我们的家事,还劳烦您跑一趟。” 明楼也只能在心里叹一句程小云高明,把崔中石的遗孀搬来,真是一戳就中方孟敖的软肋,看来有时候女人的智慧在某些方面实在是胜他们这些直来直往的大男人一大截。 “夫人哪里的话,阿诚也是我明家的人,阿诚的事情,也是我的家事。” 苏轩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明楼说是要带他来找明诚拿一些朱徽茵的遗物,他才跟着来的,如今更加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门房拎着程小云的包走在前面。程小云搀扶着崔婶慢慢走着,明楼就更慢一步地跟着,苏轩一直紧紧地抱着怀中那个发臭的包裹,亦步亦趋。 门房推开了大门。 方孟敖低沉的声音就窜了出来,没有怒吼,没有愤怒,只是沉着声音,沉重地仿佛从十九层地狱里升起来似的,“你再说一遍!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老老实实地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都一样。”明诚的声音也低沉,但是带着一点嘶哑,“崔中石死了,中统传来的消息,他拒不招认,并且试图袭击吕昇站长,所以被击毙了。” 一众人都走到了大厅里。 方孟敖孤身一人,站在那盏华丽繁复无比的水晶吊灯之下,仿佛是站在万丈深渊之前。 明诚早已经坠入了深渊。 客厅里只有这两个人,方步亭不在,谢培东也不在。 “我不信。”方孟敖赤红着双眼,紧紧地攥着拳头,“我不信!”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不信。” 是明诚要求方步亭和谢培东在楼上不要下来,他说他自己做的事情,他自己解决。 火山就这样喷发在了方孟敖的心里。他不信崔中石死了,还是不信明诚居然这样欺骗他,谁知道呢。 熔岩要铺天盖地地掩盖所有的东西的时候,程小云拉着悲痛万分的崔婶上前了一步,崔婶挣脱了程小云的手,疾步越过了方孟敖,走到了明诚的身边,“三公子……” 兜头的冰雪浇在了喷发的火山上。 她几欲下跪了,明诚一把拉起了她,“我知道,我会安排您去见崔叔最后一面,好好收敛他的。” “人都死了!” 熔岩穿破了冰雪,终究是蔓延开来了,“人都死了!见什么最后一面!” ————————TBC———————————— 109. 崔婶的眼泪再次下来了。她无声地痛哭着,只是哀哀地抓着明诚的手臂,模糊的泪眼之中全是哀求。 明楼落后了几步,站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苏轩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崔婶悲伤太过,站立不稳,明诚一个男人,不好太逾矩去半抱半扶着她,程小云也上前了,扶着崔婶的肩膀。 “程姨,麻烦你带着崔婶先上楼。”方孟敖说道,眼神犹如刚刚淬火的利剑。 程小云拂了一下并没有凌乱的鬓发,轻轻弯了弯嘴角,“我自然是要走的,你们方家两辈,五个男人的事情,我嫁过来十年,有哪一件是可以插手的?” “不过你倒是问问崔嫂子,这事儿到底与她有关无关。” 程小云话毕就松开崔婶,转身上楼了,高跟鞋踩着木质的楼梯,半点声响也无,她转去了主卧的门口,径直开门进去,关门。 明诚扶着崔婶在沙发上坐下,“崔婶,您听我说……目前暂时还不能……” “中石那么胆小,”崔婶一面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边道,“不会做对不起方行长的事情……明先生,三公子,您相信我……我知道您府上对我们家一直很照顾,我们都记着的……” “吾真个(我真的)只想见伊一面,好好把伊(给他)收殓了,小囡们还侪弗晓得呀(孩子们还都不知道呢),吾阿弗敢港(我也不敢说),骗伊拉港(骗他们说)爸爸出差了……”崔婶悲伤到了极处,拉着明诚就说起了上海话,絮絮低语着。 这里所有的人都听得懂,也会说上海话。 苏轩突然就崩溃了。 他的徽茵,也是一口的上海乡音。 他突然就踉跄地冲上前去,明楼反应过来,一把就揪住了苏轩的后脖领,苏轩几日几夜不知吃饭休息,明楼未曾使劲,苏轩就摔倒在了地上。 一声巨响。 他仍旧拼命地在地上爬着,“阿诚先生……我求求你了……让我去见见徽茵好不好?我再见见她好不好?” 他哭了,数日来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哭了。 “她穿得那么少就走了,天气那么冷,她怎么办啊……她已经答应我求婚了,她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要收殓她……她穿得那么少就走了。” “她说她要嫁给我的,她马上就要嫁给我的……” 明楼两只手都使劲地拽着苏轩的衣服,苏轩犹自挣扎不休。明楼终于不耐烦了,脚下一别,手上使劲,将苏轩直接反拧在了地上。 苏轩的脸贴着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却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两个人都痛失了爱人,两个人都来找明诚要人。 明诚如何给。 明楼拧着苏轩往外拖。 方孟敖突然上前拦住了明楼。 “事到如今,”方孟敖的牙关都在打着颤,明楼知道那是愤怒和悲痛交加到极处的人的下意识的反应,这个空军王牌飞行员,赤红着眼眶,“明先生总要给个解释吧。” “方大队长,我劝你少说几句。崔中石的遗孀还在这儿,你未免越俎代庖了。再说了,我如何给你解释?” “你不给,谁给?”方孟敖挡在明楼面前,却指着明诚,“他只认你这个大哥。” 明诚闭上了眼睛,蓦地又重新睁开。 “昨晚你怎么跟我说的?”方孟敖直视着明楼,却对明诚说话,“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他若是只认我这个大哥,”明楼手里还扯着不停挣扎的苏轩,有些站立不直,生生就矮了方孟敖一头,有些不快,“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了。方大公子,我就算有所解释,也不必对你解释,我们大人的事情,大人会谈,不妨让令尊下来,我们一起给你解释解释?” 这简直就是当面的侮辱。 “大哥!”明诚站了起来,他怕明楼和方孟敖起冲突。 明楼挑了挑眉毛,退后了一步。 方孟敖在身侧的拳头已经握得紧紧的了,青筋毕露。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太急切了,地底下的岩浆已经沸腾了数万年,就等待着一个薄弱的出口。 然而发疯的苏轩,悲痛欲绝的崔婶,却在他濒临崩溃的理智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罩子。 “你可以不救他。”方孟敖的声音慢慢地轻了,轻得仿佛是日常亲昵的耳语,“你真的可以不救他,毕竟他与你确实无甚关系,还可能危害到了你的利益。” “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方孟敖一步步走近了明诚,“你早就知道他会死,再也救不回来了是不是?” “你用钱摆平马汉山,让他替你办事,还可以抽空用崔中石的死和吕昇做交易,你什么都算到了。”方孟敖道,“算得好,我们家,总算有个人像父亲了。” “我无话可说。”明诚眼光左右摇摆不定。 明楼知道明诚难过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不许任何人看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你当然无话可说。”方孟敖的音量没有提高,“你最后和崔叔说话的时候,还要他保证不会出卖父亲,你知道他肯定会死了,还用这个来和我做交易,要我把孟韦送走,你留下……” 他扫了一眼头顶上的吊灯,眼珠子转了一圈,把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否则程姨不会这个时候把崔婶接来,明先生也不至于这个点亲自带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苏轩上门。我是莽夫,是冲动,都怕我和你动手是不是?” “怕我闹得翻天覆地是不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儿,不高兴了就拿东西来哄——你们倒是哄啊!”方孟敖突然长长地吼了一声。 “你们倒是把我的崔叔还回来啊!”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回音久久不绝。 方孟敖最后一口怒气卸去了,冷漠一点一滴地蔓延了他的整张脸庞。 “我们不是同路人,”他走到了明诚的一步之前,伸手将明诚的领子整理了一下,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人,有些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算计,也不会去牺牲,我情愿牺牲自己。”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是同路人,从今以后,再也不是了。” 明诚比方孟敖更知道如何控制泪水,比他更克制,把所有的东西,都吞咽回心底去。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转动眼珠去看别的地方。 方孟敖走了,往门外走的,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 孤身一人地走了。 明楼一记手刀把苏轩砍晕了过去。 他终于腾出空来,走到了明诚的面前,伸手想去搀扶他一把,手还没有触碰到明诚的手臂,明诚就退后了一步,半是摔半是坐地坐回了沙发上。 两人就这样一坐一站,沉默相对着。 程小云一直在楼上开着条门缝听动静,见方孟敖应该是赌气走了,忙下楼来,劝崔婶先和她上楼呆着。 客厅里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那个倒下的苏轩了。 明诚先开口的,“别说话,也别劝我,我知道是我意气用事,我也知道我是自找的。” “既然知道,为何去做?” “一个小时,”明诚闭着眼睛靠着沙发的后背,“给我一个小时,不谈公事的时间好不好?” 明楼伸手捏了捏明诚的肩膀,“当然可以。” 明诚将身边一个靠枕抱进了怀里,埋脸进去,躬身弯腰,隔着靠枕伏在自己的膝上。许久,才见他双肩有轻微的颤抖。 明楼摘了手套,伸手贴到他的背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抚着他从来都是挺直的脊背。 就如明诚还是当年那个十岁的,仓皇无措的孩子一样。 明楼把他捡了回来,却不知道怎么哄这个半大的孩子。明台太小,在家里有佣人照料,明楼哄小明台的唯一法则就是举高高,在空中甩来甩去。他学着明镜,把明诚搂进怀里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瘦弱的脊背,半点没有明镜的温柔。 无助的小鸟,今日已成矫健的苍鹰,却仍有着与当年无二的悲伤与无助。恍惚之间,明楼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明诚以前说过数次的话。 我这辈子,最怕得而复失。 所有的爱情的色彩都了无踪迹,他只是他的长兄,他只是他的弟弟。明楼仍旧是那个十岁的明诚的全部光明和救赎,明诚仍旧是明楼黑暗之中前行二十余年的路途上的同伴和知己。 方步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楼底下的这一幕。 这个家里敢搂着他脖子撒娇的人,只有木兰。 这一瞬间里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孟韦从小到大,都对方孟敖言听计从。他恍惚之中记起了那么几个模糊稀疏的影像——方孟韦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在他面前吞吞吐吐,被谢培东打发出去,不许打扰大人工作。 后来方步亭在楼上,隔着玻璃看院子里的情景,方孟敖泥猴一样从外面回来,见了坐在阶梯上发呆的方孟韦,撸起袖子就和他勾肩搭背,同仇敌忾。 影像很快就消失了。 谢培东在他身后说话:“要不要派人去找一下孟敖?” “不必了。”方步亭转身回了书房,“把崔中石后续的事情处理了吧。” 谢培东了然。 崔中石已死,后续的就是力证崔中石不但没有贪污,而且也不是共产党。事情闹大了,多烧几个人的屁股,自然就有人会出来收拾残局。 明楼听着那扇书房的大门慢慢合上。 苏轩不知道何时醒转过来,默然而绝望的躺在地面上。 明楼知道今日确实无法和明诚谈其他的事情了。崔中石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夜莺才是。 真正没有见到夜莺最后一面的不是苏轩,是明诚,明诚至今都没有见到夜莺的尸体,也没有查到更多有效的信息。明楼此来是想验证自己的判断,夜莺的把柄,归根究底,除了明诚就是苏轩,如今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绝对是苏轩这儿出了谁也想不到的疏漏。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你好自为之吧,我先回去处理些事情,这个苏轩我就不带着了。”明楼最后揉了揉明诚的头发,“若是……你今晚过来,搬过来吧,我还要在北平呆半个月左右。” 明诚没有反应。 明楼知道他听进去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楼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在明诚的耳边说话,“无非就是十年了,你再一次只有自己活了下来。从那你最初的小组,到后来你自己组织的许多人,都死了,剩了一个朱徽茵,并肩到现在,也死了,到死都不能去救。” “我又何尝不是呢?” 明诚蓦地从靠枕上抬起脸来。 明楼仍旧微笑着,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只是寻常的闲话,“连王天风都死了六年有余了,我连他的女人都没有替他保住。苏医生,黎叔,锦云,最后也送走了明台,他上了前线,也九死一生,我看惯了,看透了,就好了。” “大哥,别这么说。”明诚转过脸去。 “还能感情用事,未尝不是好事。”明楼掏出一方手帕给明诚,便独自离开。 ——————————TBC———————————— 110. 明诚在房间里锁了自己整整一日。 程小云把崔婶送了回去,崔婶虽然悲痛,到底没有丧失理智。她一再不肯收程小云塞给她的钱。 “中石做过多少事情,该得多少,我清楚的。”崔婶已经流不出更多的泪水了,“您家没有对不起我们家,我不收的。中石的死总要弄个明白,我的孩子不能无端端地没有了父亲。” “我们都是妇道人家,男人的事情,不懂,也不要去懂。”程小云送她到门口,“你还有孩子,想想伯禽和平阳。我知道我现在说这样的话无异于剜心,但是,你听我一句,我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世间的女子都是一样的,为母则刚。” 黄包车车夫已经等在门口了,冬天天黑得早,车子摇摇晃晃地远去在夕阳的光影里。 程小云久久地站在门口。 “夫人怎么站在风口这儿?” 程小云一个晃神,见是家里的佣人王妈,“姑父不是说这几日不用你们来了么?” “襄理打了电话来,就我来,家里总不能没个做饭的人。做了饭我就回去。”王妈挎着个空篮子,“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菜场早早就关门了,胡同巷子里的摊儿也不见了……” “你先进去吧。”程小云道。 王妈便先进去了,程小云在后面看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人的背影。王妈是方家来北平之后招的几个佣人之一,和许多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活在底层,给富贵人家当了半辈子的工人,北平风云变幻几十年,她们仍旧在乱世之中过着自己的日子,人总是顽强的,一饭一粥就能活下去,不知道国家大事,也不妨碍日日操心柴米油盐。 她叹了口气,为自己,也为这个家。 王妈进屋的时候被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的苏轩吓了一跳。 “先生……” “你做饭去吧。”谢培东拎着公文包从楼上快步而下,他准备出门了,“苏先生是家里的客人,也是江南人,别做油腻的东西。” “是。” 小李已经等在门外了,谢培东快步走向汽车,又猛地顿住脚步,“小嫂,黄昏风大,别站在院子里了。” 汽车绝尘而去。 程小云裹紧了披肩,往日里,还有个同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管的木兰陪着她,如今木兰倒是离开了。院子的草地上还能见到半个雪人,她记得是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木兰出来堆的,堆了一半,不堆了,就一直在这儿。 晚饭还算丰盛,王妈虽然没有买到新鲜的菜,把冰箱里的东西倒腾出来,也做了一桌。大约是谢培东特地强调了一下,王妈便以为那个虽然看起来很落魄的苏轩是了不得的客人。 “三公子,”她去敲明诚的门,“下来吃饭了。” 明诚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本想说不去,又觉得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佣人说也无甚意思,便洗了把脸,下楼了。 程小云在摆饭,方步亭已经坐在主位上了,苏轩坐在对面,面色一如既往的灰败,明诚坐去了方步亭的右手边。 “姑爹出去了?” “出去了。” 程小云把碗筷摆在了方步亭的面前,“行了,吃饭的时候就不要谈公事了。” “我们就是父子俩说说话。”方步亭道。 “你们的公事我不想也不能听,还让不让人吃饭了?”程小云坐下。 明诚觉得这语气倒是有些熟悉,又想起明镜以前也常这样说明楼和他,不觉之间便有些感慨。 王妈给苏轩盛饭和汤,苏轩总算回过神来,双手接过,道谢。 “我们不谈公事。”明诚道,“王妈也坐下吃饭吧。” “诶!三公子今日儿糊涂了……”王妈被明诚唬一跳,她当了半辈子的佣人,也没有见谁家是佣人和主人一桌吃饭的,“我马上就回去了……我端饭去给门房。”她急忙忙地躲了出去。 明诚回过神来,方家是佣人都等他们吃完之后,在厨房摆小桌吃饭的,“我就是觉得,怪冷清的。” “我似乎听孟韦提过几句。”程小云道,“明小姐待人的规矩,家里的女佣和妈妈,都和主人一桌吃饭的。” 明诚倒是轻笑了一声,“不算什么规矩,家里也没有什么佣人,原先就一个小女佣,打扫打扫,和明台差不多年纪,我大姐看她跟女儿一样。后来又雇过一两个妈妈,家里人少,明台不在身边,我和大哥也时常不回来。大姐一个人觉得冷清,都让她们一块儿陪着吃饭。” 除了桂姨刚回来那阵,她回来,明镜实在是有些不顾明诚的意见,见明诚一直心绪不佳,就不好提让桂姨一起吃饭,明楼偏袒明诚,装聋作哑,明台向来有眼力见,宁愿得罪明楼也不得罪明诚,反倒带累阿香那阵子一直要和她在厨房吃剩饭剩菜。 方步亭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往事。 “明小姐这些年,一个女子,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诸多男子都不能及。” 饭桌上久久地沉默着。 食不知味。 明诚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不说了,大姐在巴黎如今也挺好的,明安在身边,她早就心心念念地要抱侄子。如今木兰也去了,她更高兴。” 程小云也把话题岔开去,“苏先生也吃饭吧,王妈妈是北平人,做饭难免口味重些,您将就将就。” 苏轩漠然,“阿诚先生……” “我比你更想见到她,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明诚埋头给自己夹菜,“你若是也要我解释,我同样无话可说。” “你不需要给我解释的。”苏轩慢慢地说道,“徽茵早就和我说过了,如果有一日她死了,我不可以怪任何人,特别是不能记恨你,因为没有你,就没有她,没有她,她就不会遇见我了。” “您如果不介意,同我说说她吧。”苏轩仍旧是绵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她已经尽力对我坦诚了,但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明诚没有拿稳筷子,险些带翻了饭碗。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不再提起萧峥嵘,然而苏轩就这样固执地呆在他的眼前,固执地提醒着明诚的失去和愧疚。 他在想,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时候? 他早就忘了。 “她姓萧,萧峥嵘,虬枝峥嵘的那个峥嵘。”明诚扶正自己的碗筷,“朱徽茵是化名,也是假身份,不过我想,按照她的性子,很多事情也确实告诉你了。” “若是她没有告诉你的,我也不会说了。”明诚盯着光滑的桌面,“别人怎么看她,或者她到底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更希望你心里的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苏轩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木然地坐着,眼神之中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灰败了。 一顿饭吃得尤其艰难。 这接下来的七八日也尤其艰难。 崔中石的死,真正有时间悲痛的,也不过是方孟敖和崔婶母子几个罢了。 明诚和谢培东以雷霆之速整理了所有的账目,两人都是熟门熟路的,该有问题的时候肯定会有问题,不该有的问题,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只是整理到最后一本的时候,谢培东没有动手,直接推给了明诚看。 一笔转账的资金。北平分行转去了香港一家银行的账户之中,被记在了孔家一家公司走私的帐下。寻常看来,不过又是一笔账目罢了,然而在明诚或是谢培东的眼里,太不一样了。 这个和之前的高价倒卖物资或者走私不一样,确确实实是崔中石一手转走的,而且这确确实实不是孔家的账目。 书房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们的人的账户?”明诚问谢培东,“太明目张胆了吧。” “怪不得,他竟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谢培东仍旧是面无表情,“是香港活动的民主人士的账户。表面上是一家外贸公司。” “这个账户没有暴露过,”明诚拿过账本,另外做账,“明家在香港还有几家做表面掩护的空头公司,我改去那儿。” “这儿能改,香港那边的记录可改不了。”谢培东摁住明诚的手。 “没有人敢查,不是么?”明诚笑笑,“到这个地步,我看没有人敢咬死崔中石是共产党。” “他为何要这么做?”明诚转着钢笔,“不只是因为怕受不住刑讯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吧?” “或许,是因为我们和你们不是一路人。” 明诚一怔。 “我没有别的意思,”谢培东语速平缓,“你在军情线上,生死见多了,过手的事情,也多了,就无所谓了,崔中石不一样。”谢培东拍拍那摞高高的账本,“他这些年写的每一笔账目,都是往油锅底下加柴,油锅之中,煎熬的是他自己的心。” “任何事情,总是需要人做的。”谢培东将明诚改过的最后一本账目放好,“是我们工作上的疏漏,崔中石察觉到了早就有人盯上了他,录音的事情也查明了,他给孟敖打电话的时候被监听录音了。” 明诚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心被煎熬的感觉了,人只要能活下来,善良不善良,又有什么区别呢? “书生意气,也挺好的。”明诚最后道。 南京方面发给明楼的饬令一封严厉过一封,但是申饬归申饬,竟也无人敢提要撤掉明楼的职位或是明令下达什么处分。 明楼便继续滞留在北平。 随着明楼进出北平行辕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凡有点政治嗅觉的人,便知道明楼是真的站定了队伍了。 人各有志。 李宇清请明楼去听戏,七拐八绕地,进了一条胡同的深处,竟豁然开朗,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四合院,在这个满城萧索的时节里,朱红的门和不曾褪色的琉璃瓦显得十分显眼。 院子就改作了戏台,正对着的廊下就是贵宾的坐席,李宇清的面子自然大,整个戏园子里只有他和明楼,侍从没有跟进来,戏班的班主亲自来倒茶端点心,原本的下人都被遣走了。 “客随主便。”明楼把戏单推给李宇清。 “明先生哪里的话。”李宇清随手翻翻,“我就是个大老粗,更不巧的是,我也不是皇城的人,哪里会听戏?我是听说明先生对这老祖宗得东西倒是颇有研究。” “随便唱唱吧。”明楼对班主说道,“唱你们最拿手的。” “好嘞。” 伴奏便响起了。 恰恰唱的就是苏武牧羊。 “李副官长,看来您别有深意啊。”明楼晃着茶盏里的茶,“莫非这些日子里,明某人的诚意还不够?” “北平分行最近可是不太平。”李宇清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不过方行长何许人也,摆平这点小事都不必亲自动手,有些事情啊,咱们看得清,偏偏有些人拎不清,这接班人,到底还不是当班人不是?” “年轻人嘛,总要摔些跟头,才知道疼的,我们这些过来人,得理解理解不是?” 明楼抓过一把花生,一颗颗剥干净,“最近军统的风向不明啊,我也是日夜担心着以前的旧账被翻出来,说到底,我明家这么大的产业,不做那些事儿我也饿不死,不都是为了党国?” “这个我知道。”李宇清道,“这些日子,和明先生的合作还算愉快,许主任也来电报了,他那边万事妥帖。” 明楼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当然妥帖,他亲自帮许春秋做的假账,如今南京那边肃贪查得如火如荼,许春秋贪了一条黄浦江那么多的黄金,他明楼也有本事让他不被查出来。 “我想和明先生做个交易。”李宇清终于切入了正题。 “但说无妨。” “明先生在北平日久,南京方面……许主任一人毕竟地位和力量都不及明先生。”李宇清道,“海关一向是党国的咽喉,且多年来,党国的收支,也仰仗东南……” 明楼了然,这是让他回南京卖命去了。海关一向关系紧要,如今少壮派步步紧逼,上面的人到底是坐不住了。 “明某人怕是担不起这么大的重担。” 李宇清翻了翻口袋,掏出了一个信封。 明楼是等着看对方的筹码的,抽过信封,拆开,倒出来。 一张照片。 他的瞳孔缩了缩。 李宇清打着了自己的打火机,防风的打火机火光翻着蓝色,他拿起那张照片,靠近火苗,一点点地,将照片化为灰烬。 两人心照不宣。 李宇清让班主换了一出戏,唱大闹天宫。 直至黄昏,两人才从戏园子里出来,李宇清坐上了送自己来的军用吉普,明楼坐上了自己的轿车,各自离去。 ? ? 司机往明楼下榻的酒店开去,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明楼,明楼紧紧地捂着眼睛,似乎在揉太阳穴。 “先生,要不要打电话让阿诚先生过来?” “来北平几天的功夫,你也被他收服了?” 司机一滞,“先生瞧您说的。” 明楼见怪不怪,明诚喜欢,他也不说什么,他知道明诚大多数时候都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却没有想到明诚居然也出那么大的疏漏。 其实也怨不得明诚。 那张照片是明诚和夜莺的合影。很久远了,久远到明楼都怀疑那会儿明诚是不是还没有成为特工。 索邦大学那条满是梧桐的校道上,穿着衬衫背带裤,背着画箱的明诚,搂着一身中学制服的夜莺,两人都没有什么防备,应该是同学们在照相,顺便也照了一张。 李宇清如实告诉了明楼,这些东西是手下人在中统的特工手中截过来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信息,这张照片能够直指明诚和夜莺有关联,其他还有多少信息泄露了,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然而明楼知道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明诚到底是军统的人,中统的人再查,也难以深入到这个地步,竟然连巴黎的事情都查出来了,谁知道当年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多少? 怕是军统的清洗终于到他的身上了,想要查明楼,首当其冲就要先把明诚掀倒。 李宇清言语之中暗示明楼可以弃卒保帅,但是明楼还是和对方达成了交易,这件事情由李宇清摆平,而明楼在事情了结之后,重掌沪宁地区的经济大权。 “他是我的心腹,他出事了,我也不可能再继续把权力拿到手中。”明楼如是道,“况且,方步亭已经把方孟韦送走了,方孟敖是空军王牌,一般人也动他不得,你要他小儿子的命,不怕他破釜沉舟?不值得。” ? ? “先生,”司机开了车内的灯,“前面过不去了,得绕路,您看绕东边还是西边?” “好端端的,树倒了?”明楼说话归说话,终究没有睁开眼睛,“前面到哪儿了?” “中统站,他们把鹿砦搬出来了,不让人过去,要下去报您的身份么?”司机想想,绕路的话得调好大一个头。 明楼坐直了身子,“好端端的,搬鹿砦出来了干嘛?下车去问问。” 司机下车,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这……” “有话直说。” “方家大公子,和中统的人在对峙,他们不敢为难这个空军飞行员,但是也不放行。” 明楼一点儿也不想管方孟敖。 司机察言观色,“我去找电话,给阿诚先生打电话?” 明楼突然想起来一周之前的闹剧,叹气,“别打了,你在车上等着,我去一趟。” 吕昇惹不起方孟敖,还是躲得起的,然而手下居然送来了张明楼的名片。 “明先生说要进来……拜见您。” 拜见你妈啊。 方孟敖没有想到这种时候会见到明楼,然而他想进去见崔中石,哪怕崔中石只是一具尸体了。那日他从家里出来之后就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日升日落,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崔中石确实就这么死了的事实。 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崔中石死了,首先吕昇就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吕昇为何急着击毙崔中石?他满肚子疑问,只能前来自己找答案。 两人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话,离得几丈远。 最终还是明楼觉得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太无聊,“方大公子是不打算进去见崔副主任了?” “你愿意带我进去?” “谁让我亲手带大的弟弟,偏偏认你这个哥哥呢?” 着实是小孩子吵架的把戏。 吕昇还不想和明楼起冲突,出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两人跟上。 停尸房在地下一层的尽头,阴冷无比。 门开了,一盏灯在天花板的中央明晃晃地亮着。 停尸房里有两具尸体。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明楼率先开口,“那个女共党还不处理掉,多少天了?” “没查通。”吕昇面无表情,“明先生,您可不要再越界了。” “哼,”明楼歪着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您这话说差了,越不越界,自然是划界的人说了算。” 方孟敖越过明楼,慢慢地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 那身西装很熟悉,崔中石只有这一套名贵的西装,穿了很久了,虽有些旧,却永远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 他猛地掀开了那张白布。 崔中石闭着眼睛,安详如熟睡。 喉咙处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血液自然早已变黑凝固了。方孟敖还发现崔中石是嘴唇处有许多细碎的伤痕,嘴角也划破了。 他转头,白晃晃的灯光下,吕昇的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痕,是新伤,刚刚有点结痂。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贪污了多少钱?” “他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连珠炮一样地发问。 吕昇憋着一肚子的怒气,他既没有崔中石贪污的证据,更没有崔中石是共产党的证据,“他不配合讯问,意图刺杀我,我自卫,开枪击毙了他。” 明楼向吕昇投去了警告的眼神。 吕昇知道明楼的意思,其实他很想,非常想把那片刀片甩给方孟敖看看,他的好兄弟,是如何害死他的好朋友的。 可是他不能,崔中石一事上他已经出了疏漏,明楼若是想落井下石,太容易了。 “他如何刺杀你的?” “刀片。”吕昇道,“他私藏了刀片。” “可是……” “方大公子,事已至此,不要纠缠了。”吕昇语带警告,“崔中石如何会这种特工的本事,或者他有没有能力近身搏斗,你确定要追根究底地问清楚?” 方孟敖一拳砸向了墙壁。 一声巨响。 明楼蹙了蹙眉。 他确定方孟敖已经起疑了。方孟敖在掀起那块白布的时候,眼神的余光扫过了崔中石的衣领。 他的衣领是完好的,吕昇并没有做一个合理的破损上去。 而且方孟敖应该知道,崔中石这种潜伏的人,并不是经过系统训练和长时间的执行任务磨练的军事间谍,一个连杀鸡都未必杀过的人,如何突然就学会杀人了呢? 吕昇让人拿了那日最后的一段录音给方孟敖听。 明诚和崔中石的对话。 播了数遍,毫无疑虑之处。大家都听得出来,明诚的问话,每一句都是要崔中石撇清和方家的关系,撇清和方孟敖的关系。 通共的嫌疑被简化成贪污,被简化成崔中石想要拿个把柄好进一步得到更多的权利和地位。 每一步都算计好了。 方孟敖陷于绝望。 既然都算计好了,为什么不能留下崔中石的命来? 为什么一定要死无对证? 两日后。 崔中石一案最终定为误杀。崔婶被领去特殊小组下榻的地方大闹了一场,要他们还她的丈夫,要他们拿出他丈夫非死不可得理由来,账本无懈可击,他的那点儿所谓的贪污由方家私人补上了,方步亭电报央行,言称无法承担北平分行行长的重任,要求卸任,一概事务统统撒手不理;与此同时,傅作义几十万大军,临近年底,一再严厉要求补足军饷;北平行辕发出命令,申饬警备司令部冒进,中统站工作有重大失误;孔宋两家同时施压,特殊小组灰溜溜地解散了,方步亭继续负责北平分行的工作。查账不了了之,再无下文。 为掩人口舌,崔中石的尸体未经解剖验尸,就让崔婶领回去下葬了。 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崔中石的一应后事,是方孟敖帮忙办的。 没有葬礼,也无甚追悼,下葬那日只不过是将崔中石的骨灰埋入了八宝山公墓的其中一个位置里,崔婶抱着骨灰盒上山,方孟敖抱着两个孩子上山。 崔婶默然地烧着纸钱。 伯禽和平阳自从知道父亲的死讯之后就一直哀哀地哭泣不止。十二月中旬了,风带着雪沫,刮破了孩子稚嫩的脸,方孟敖替他们裹紧了围巾,挡着脸,“别哭,你们爸爸,也不希望你们哭的。” “我想爸爸了。”平阳将脸埋在方孟敖的肩膀上,“方叔叔,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方孟敖无法回答。 ? ?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天边的乌鸦一群群地飞过,有些乌鸦就停在光秃秃的树上,满枝桠都是黑漆漆的乌鸦。 山下站着个人。 明诚一身黑色风衣,黑色西装,带着顶黑色的帽子。 “三公子。”崔婶道。 方孟敖抱着两个孩子,站得很远。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崔婶知道方孟敖和明诚闹翻了是因为崔中石的缘故,“中石命不好,怨不得您的。” “千万别这么说,”明诚低垂着眼,眼色不明,“我知道我不该来,现在说这些话也不合适……”他从大衣内拿出个信封,塞到崔婶的手里。 “这……”崔婶急忙推回去。 “拿着,拿着。”明诚坚持要她收下,“花旗银行,保险箱的号码、钥匙和密码都在里面了,拿您的名字开的,存了二十根黄鱼,算是我们家里给您孩子的抚养费。” “不能要的……” “拿着罢。”明诚凑近她的耳边道,“崔叔对我们兄弟几个,就像大哥一样,也是我兄长的好朋友。您拿着,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否则我们良心难安。” 这番动作方孟敖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风大,别在这儿多呆了。早些回去吧。” 明诚说罢便转身走了。 独自来,独自去。 ——————————TBC———————————— 111. 日子拖拖拉拉地到了冬至。 北平城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潮涌动,各方势力无声地在博弈,处处皆是致命的漩涡,一脚不慎,便再无来日。 不到半月的时间里,倒是发生了几件事情,还能算作谈资。 头一件,便是秋季时就已经成立,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突然在北平设立了所谓的青年航空服务大队,派了一群学开飞机没多久的愣头青来,在燕郊占了块原本是青年军营地的地儿,称作营地。 第二件事与九成九的北平百姓无甚干系,但是与明楼明诚关系甚大。中统局和军统局的改组总算是真的提上了日程,换了块牌子,人还是原来的人,不排除有些吃不开的,在明争暗斗之中失了性命或是失了地位。 明楼早该回南京去了,然而他一直滞留在北平,看起来也无甚要紧的事情,隔三差五地来方家,不知道和方步亭谈些什么,明诚刚开始还是旁敲侧击,后来干脆就直接问了。 无论是明楼还是方步亭,都没有和他说实话。 “你答应过我的,”明诚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从此之后彼此之间再无欺瞒。” “我是答应过你,”明楼笑笑,“绝对不骗你,所以我没有说谎话。” 但是也没有说真话,干脆就不说话了。 冬至也算个节日,明楼没有打扰人家一家团圆,约了李宇清去戏楼听戏。 明诚在方步亭的书房里打了一天的算盘,到最后连方步亭都听不下去了,起身出去了。 谢培东一页页地翻着账本,面无波澜。 “姑父。”明诚将算盘推开,他本来就不需要这种东西,“兄长今日会回来么?” “如何问我?” “他不可能找我,也不太可能和父亲低头,家里还有谁?”这是个很显然的答案,谢培东从来不苟言笑,却让方孟敖和方孟韦服气。 “还有你程姨。”谢培东明显装作不懂明诚的意思。 电报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谢培东迅速地带上耳机,拿起笔记录电文。 电文很长,明诚估摸着大概是央行发来的公文之类的东西。 谢培东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 明诚站去了他的身边,电码汇成一个个文字,在明诚的脑海里迅速地成句。 公文常常流于冗繁,然而只有一句话,明诚看得清清楚楚——即日起委任笕桥航校上校教官方孟敖为北平青年航空服务大队大队长。 明诚伸手去拿电报纸,纸张被谢培东一把抽走了,攥在了手里。 “崔中石可是死了。”明诚道。 “我知道。” “他的上线……指派了新的没有?”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明诚压低了声音,“他刚加入组织没有多久,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不抓紧他的联系和思想教育工作,难保他的想法有变,对我们以后的工作造成不必要的困难。” “他留在北平,也方便我们北平方面展开工作。”谢培东话毕,就不再说话了,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明诚一个人站在屋子里。 晚饭的时候明诚下楼,饭厅里的气氛很明显不对劲。 好端端地坐在饭桌上的是谢培东和程小云,厨房里却有响动。今天冬至,佣人都是放了假的,只有开车的小李和看门的门房不回家,然而这两人是不会进厨房的。 方步亭端出了一盆汤圆,“阿诚下来了?吃饭吧,今天是冬至。该吃汤圆。” 明诚有些吃惊,方步亭极重视规矩,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古典文人的风骨,亲手下厨这种事情不像是他做得出来的,“父亲怎么亲自下厨了,佣人不在,怎么不喊我一声,我来做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佣人不做的事情,就要你做?”谢培东话语之间带上了锐利的机锋,不似他平日的做派。 程小云一贯是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语。 方步亭倒是一脸平和。 明诚便明白了,“父亲早知道了兄长会被委任这个职务了吧?” 至于怎么就提前知道了,很显然,前几日明楼日日来方家,可不只是和方步亭喝喝茶那么简单。明诚不想细想,想得太清楚,反倒更心生无趣。 “你们爷俩要谈公事就楼上去谈,让我好好吃顿饭,总不能让我连饭桌都上不得了吧。”程小云拿碗去盛汤圆,满满一碗,方步亭想去接,程小云却停也不停地掠过方步亭的手把碗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方步亭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明诚埋头吃汤圆。黑芝麻馅儿的,甜味从舌尖到牙齿再到脾胃的深处,丝丝缕缕地延伸开去。 其实还能再甜一点儿。 “苏先生还没有回来?外面快要戒严了吧?”程小云看看时间,问了句苏轩。 苏轩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方家里,却无声无息地仿佛游魂一般,朱徽茵的死抽去了他大半条命,若不是她的尸体一直被扣着不能领回来安葬,明诚怀疑苏轩都没有办法撑着一口气顶到现在。 “说是祭祀去了。”挑一个团圆的日子祭祀,真是讽刺,然而他连祭祀都无处可去,多半是去庙里替她求死后安宁去了。 “是个痴情的可怜人。”程小云道,“这几日一直见他默不作声地抄经书,大约是给她超度用的,下辈子,莫要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明诚摸了摸鼻尖,“峥嵘不信鬼神。”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不能信的就是鬼神,自己就在做着万劫不复的事情,神不能拯救,鬼也不能惩处。 燕京大学附属医院。 梁经纶今日出院。 他当日连夜受了刑讯,对方下手毫无章法,不是审讯的老手,精通审讯的人往往能让人痛不欲生却不夺人性命。不知道是他运气不好,还是对方故意如此,处处下着死手,几个小时之内,他便受创严重,连伤带着严重的风寒,那日清晨刚刚坚持到医院,便昏迷不醒了。 之后便是手术清创,留院观察。 梁经纶早已经无所谓了,何其沧能够去中统站里领他回来,想必他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然而—— 想象之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他清醒过来已经是四五天之后了,一醒来,就看见床边摆着几篮子的水果吃食,不齐整,样样都有,有的果子已经干瘪了。 他知道这肯定是学生送来的,北平城内物资紧张,许多学生,家境稍微普通些的,吃饭都成问题,水果更难得了,这些果子应该是众人攒起来的,一齐都送来给他。 中间夹着一张卡片。他费劲全身力气去把纸片抓到了眼前。 不大的纸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同人的字迹。 “梁先生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您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 “谢谢您保护了我们。” 梁经纶没有戴眼镜,所以眼前很模糊。或许不是眼镜的错。 他捂着眼睛,倒在枕头上,许久,才见轻微的颤抖。 何孝钰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门口,默然而立。 日子竟然一切如常。除了他成为了许多学生眼里的英雄,来看望他的学生一拨接着一拨,原本是何孝钰在医院里照顾他,然而何其沧身体也不好,何孝钰分身乏术,到最后,经济系的学生们自发地派了一个值日表,轮流来病房里陪护。 梁经纶劝他们回去,没有必要的。 学生们不听。 他心里发酸,然而面对着那些年轻稚嫩,不知险恶的脸庞,他一日日地深觉自己的肮脏和可耻。 夜深,最后一个学生被何孝钰打发走了,她把行军床打开,准备合衣而眠。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梁经纶半躺着。 何孝钰坐在小床边上,“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何孝钰脱下鞋袜,拆下头上的发卡,“你是同学们的英雄。” “你知道我不是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大家都不是,那有什么好说的呢。” “以后,雇个做饭打扫的妈妈吧。”梁经纶喃喃道,“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老师年纪大了,你又是个女儿家。” “你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何孝钰不自觉地理了理鬓发,“女性和男性一样,应该地位平等。女性也有接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 “男人也有男人的责任。” 来接梁经纶出院的不是何孝钰,竟是何其沧一个人。 他知道他的老师有话要和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慢慢地,何其沧越走越慢,梁经纶也只能越走越慢,最后何其沧停下了步伐,“真是越发傻气了。” 梁经纶一怔。 突然又明白过来。 他跨了一大步,走上前,搀扶住了何其沧的手。 像以往一样。 眼泪却突然而落,泅湿了一小点儿何其沧的袖子。 两人复又重新走在燕大的校道上。 “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看你,”何其沧说道,“你不怪我吧?” “是我对不起老师。”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何其沧长叹,“我也不瞒你,这几日,我托明先生,查过你了。这不是为师之道,你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人子弟之道,你我都一样,没有什么高低贵贱,道德不道德之分了。” 梁经纶低垂着眼,“老师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的错。” “错?什么错?”何其沧停住了步伐,“我早说过了,你不要去掺和这些政治上的事情,你觉得你有信仰,你坚持你的主义——我也不管你是哪一方的主义,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性命,在有的人眼里,真的不如蝼蚁。到头来,你是为你的梦想献身,还是为别人的身家性命献身?” 他坚持了一辈子不问政治的原则,此刻数落起梁经纶来,越发生气,“你和方步亭那个老不死的年轻时候一个德性,自以为了不起……殊不知上蹿下跳,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颗可用的棋子。他念书做学问比不过我,这一行倒是风生水起,可是你看看方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呢?你有方步亭多少本事?” 梁经纶满心震动。 何其沧不怨他隐瞒,不怨他是一个特工,潜伏在最亲近的人身边,此刻的字字句句,都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苦口婆心。 何其沧明知道梁经纶既然在他身边,自然还会有其他的任务,会牵连到何其沧。 “行了行了。”何其沧抬起袖子擦擦梁经纶的脸,“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像个什么样子?这个世界上谁又是圣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坏人?” “那边是儿子查老子,兄弟反目;我这边是学生查老师,军人打学者。半斤八两,世道不容人。走了,回家,孝钰应该做好汤圆了。” 何其沧甩开梁经纶的手,背着手慢慢地往家里去。 梁经纶慢慢地蹲了下去,再也忍不住了,他将脸埋在手臂之间,无声地嚎啕大哭。 深夜。 司机敲了敲明楼房间的门,“先生,外面有个梁先生来访,要打发他走么?” “请客人进来。还有,你不要再私下和明诚说不该说的话。”明楼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半分不容置疑。 “是。” 北平的天黑之后便戒严,城内全城宵禁,城门也关了,燕大在郊外,梁经纶此时却能出现在明楼下榻的地方,自然不是简单来喝茶的。 门开了,来人走进,明楼翘着腿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灯火通明。 梁经纶一身正式的国军上校军装,檐帽肩章腰带甚至白手套,都一一俱全。 他这副样子,自然可以在这个时间点里进出城门和在街上游走。 “明先生。”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为哪个机构效命?职务呢?”明楼好整以暇,语带着些许的不在意。 “我想明先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 “有些事情查清楚了,有些事情没有查清楚。”明楼端起茶壶,往茶杯里续茶,“梁先生坐吧,喝杯茶。” “茶就不喝了,我想我们可以直接些说话。” “梁先生很赶时间?”明楼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这身打扮,难不成要上战场去了?” “若是当年为了保家卫国,需要我去填进战场里去,那我义不容辞,如今上战场,有何意义?” 梁经纶脸色苍白而憔悴,却仍旧挺直着脊背,“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在同室操戈,明先生不也和政敌斗得你死我活么?你为了权力,我是为了我的恩人,也为了我的理想和信仰。” “哪个恩人?” “你已经查得很清楚了,两个都是我的恩人。”梁经纶苦笑,“没有老师,就没有我的今日,老师视我为亲子;没有经国先生,同样没有今日的我,是他促成了我的留学。不管明先生站谁的队伍,我必须说一句,经国先生才是真正为了人民和国家的人。” 明楼不予置评,“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我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可不懂。” “明先生直说吧。” “梁先生,我不是和谁都能做交易的。”明楼放下杯子。 他等着梁经纶的不安和慌乱慢慢露出马脚,才能把条件摆出来。 “你们和吕昇斗得如火如荼,我想我还是有点作用的,否则你也不会放我进来。” “吕昇这个人,真想收拾他,也用不着你。我们军统做事情,不像中统那么婆妈,若是解决不了,一刀送他回老家,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气氛慢慢沉寂了下来。 梁经纶的眼睛闪过了一丝慌乱。 “梁先生,你不适合这条路。不管你追随谁,可惜,你在经济上或许是个人才,却实在不适合走这条路。”明楼慢慢道,“玩政治的人,心黑,手也黑,你偏偏一脚扎进这个漩涡里,另一脚又想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年轻人,凡事不要太天真了。” “我要一个保证。” “我还没有大度到把敌人安全送出去过好日子的地步。” “我不会离开,也不会为你所用。但是我不想越陷越深了。”梁经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极度的疲惫,“我也不想伤害我最亲近的人。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信息都交给你,但是你要保证我不能在吕昇那儿暴露。” “好处都是你得了,你在太子爷那儿还是忠心耿耿的良臣,反倒是我给你背黑锅?” 明楼寸步不让。 梁经纶抿紧了嘴唇。 明楼挥手,“把你的底牌亮出来,我才能知道你值不值得进一步做交易。” “哪一方面?” 明楼知道,梁经纶已经没有防线了。 “吕昇怎么那么精准地抓住了那个女共党?其中是不是你的功劳?你到底是潜伏进了共党,还是从共党里反水过来的?北平学生运动与共党有多大关系?” 明楼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他需要确切地知道,梁经纶到底做到了哪一个地步,到底有没有致命的威胁,如果有。 那就不能留了。 梁经纶认定明楼是怀疑他是共产党的苦肉计,咬紧他不放,是想借他和吕昇争斗,“我直接受经国先生的领导,吕昇的军衔比我高,但是必须掩护我。那个女共党……她的未婚夫,苏轩,调职到燕大,住在何校长家里,是我接待的他。” “这和你能抓出女共党有什么关系?” 梁经纶抬眼看明楼。 明楼冷笑,“到今日的地步,你还想抓住我什么把柄?你是不是想说,苏轩和方家有联系,那么方家和女共党就肯定脱不了干系?还是从中又揪出了阿诚或是方孟敖什么把柄?” 真是个冷血的人啊,梁经纶心想。 他却无暇再多想明楼的算盘,“明先生,我已经无心争斗了,你大可以放心。谢木兰有一个军统特工才有的微型照相机,我换了里面的胶卷,一直没有洗出来。后来,你弟弟明台的妻子,那个共产党杀人的现场,只有谢木兰活了下来。我就产生了怀疑。” 明楼一瞬间便是一身冷汗。 那个东西,肯定是明诚的无疑。 “我本可以早就咬死谢木兰,也可以害了她,对不对?”梁经纶缓慢地说着,条分缕析,抽丝剥茧,“拖至今日,我都没有告诉过吕昇,我为何会有这样东西,之前程锦云杀人的录音,不是原始的那盘,范琢拿走的,是我重新录的,少了谢木兰承认她和共产党有关的部分。” “上面的指示,方家还不能动,是不是?” “没有指示,我也没有上报。”梁经纶的声音几不可闻,“不过是个小女孩,不过是孩子……” “后来怎么又拿出来了?” “吕昇和范琢斗,我不能旁观,吕昇毕竟是掩护我身份和安全的人。还有……”梁经纶昂首站好,“后面的话,明先生可能不爱听了。我在苏轩那儿,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微型照相机——他不抽烟,却一直贴身带着这个打火机,我也把他的胶卷换出来了,和谢木兰的那个编号一模一样。” “谢木兰如何有特工的东西——我想是谁给的,很明显了吧。”梁经纶扯动嘴角,难看地笑了笑,他脸上纵横着一些鞭痕,此刻看来更触目惊心。 明楼稍微侧了侧脑袋,玩味地看着梁经纶,“原来如此——我想应该是苏轩给你提示吧?他口口声声念着他的未婚妻,言语之间肯定会提到阿诚,桩桩件件的,你便想试一试,结果女共党就被抓个正着?你真是好智慧。” 梁经纶未及答话,明楼便起身,挥拳如风。 拳头堪堪停在梁经纶的面前。 梁经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你咬死阿诚,既可以攀咬我,又可以重创方步亭,真是好算盘,如此忠心,不知道太子爷给你许了什么?” “你偷换了我的意思。”梁经纶睁开眼睛,“事实如此,你也是特工出身,我做的事情,没有什么超越职责的东西,明诚到底会不会被我咬死,只看他是不是共产党罢了。” 明楼的眼神深邃如海,不可见底。 梁经纶读不透。但是他深信,他眼前的人,为了手中的权力会不择手段,否则无法解释他滞留北平直至今日,又与李宇清过从甚密,甚至明诚这些日子上下经营,无一不是为明楼铺路。 可笑的是,明诚如此忠心,知不知道明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了如今的地步,明楼也不过是担心自己被牵连罢了。 他和明诚,或许真有同病相怜的一日。 梁经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胶卷,“这个是从苏轩那儿换出来的。” 明楼接过,翻到底部看了看,是明诚的编号无疑。 他一节一节地将底片扯了出来,灯光迅速地透过,所有的底片都变成了废纸。 外壳碎在了他的手里。 “谢木兰的那个呢?” “我已经给吕昇了。”梁经纶道,“他用那个为诱饵,诱使夜莺出来,但是夜莺至死,都没有带他找到第二个共产党。” 明楼从吕昇那儿搜走了许多的材料和证物,其中并没有那个胶卷。 梁经纶想从明楼的脸上看出破绽,明楼身上却毫无缝隙可循。 “你赢了。”梁经纶松垮下了肩膀,“你不顾一切,我却处处掣肘。我向你说了一切,我们两个之间,互相都有把柄,这样最好不过了。” “你错了。”明楼将手中的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里,“我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没有抓住我的——很快,你所拥有的筹码,就会一文不值了。” “真没意思。”梁经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突然字正腔圆地念道:“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 直到最后一句“仍需努力”话音落下,明楼都不为所动。 “你为何不随之背诵?” “总理泉下有知,我们这种窝里斗得你死我活的人还有脸念他的理想和信念,怕是要气得诈尸活过来,抽你和我一顿耳光。” “希望明先生说话算话。” “我若是目的安然达到,必然不会为难你,否则,不过拼一个鱼死网破而已。” 夜半风声喧嚣,梁经纶一个人远去。 明楼在客厅里,颓然地靠着沙发靠背。 夜莺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死的。 然而这不是他此刻应该考虑的事情,证据还在吕昇的手里,尽管苏轩的这个已经被他毁了,可是另外一个,仍旧可以构成一个铁证。 这几日他在何其沧处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梁经纶到底还不是个冷血的特工,他骨子里仍旧是个文人,挣扎在时局里的理想主义者,迷惘不知前路。 钟声敲了十二下。 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了。 冬至过后,太阳慢慢北回,但愿以后,他们的生活里,白昼也能一日长过一日。 ——————————TBC—————————— 112. 次日清晨。 方孟敖站在方邸的门口,沉默着。 太早了,早到天色尚未白亮起来,昏昏沉沉的。门房也没有起来,院门牢牢地关着。 那日之后方孟敖自己在外面找了个住处,是他一个旧日的战友家里,对方不似他,一直战斗到战争胜利。他甚至连飞行员都算不上,不过是当初印度前线机场里的后勤人员,没有当上飞行员的原因很简单,恐高,第一次试飞的时候吓得屁滚尿流。 于是也成了飞行队里长达数年的一个笑话。 方孟敖这个王牌飞行员却与对方关系不错。对方执着地称他作“大方”,他便回敬以“老刘”。 老刘当初最常和方孟敖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你怎么能叫我老刘呢,我可没有个贴心的弟弟”。 老刘退役得早,一次日本人偷袭机场的时候他失去了一条腿,于是就转去后方了,再后来就回了北平老家。 “你不是当教官去了吗?哦,你爹在北平。”老刘见到方孟敖的时候倒不算很诧异,“你们家那宅子,哎呦喂,我看得好几亩地吧,你来我这儿挤什么?” “放羊啊?还好几亩地。” 老友相见,自然是酒肉一齐招呼。 老刘自己一个人住,和方孟敖一样,光棍一条。他见方孟敖似乎并不是来找他叙旧的,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低沉至极的气息,仿佛遇见了什么大事。 “春天那会儿我去后海那边上当苦力谋点营生。”老刘抽着自己卷的卷烟,“有人打架来着,警察来了,头头是个三十来岁挺白净的小子,听人叫他方副局长来着,你那宝贝弟弟吧?” “是孟韦,原先是警察局副局长。”方孟敖嫌老刘的卷烟太过劣质,摸出兜里的最后一支雪茄,剪了,扔给他。 对方点了,深吸一口,“我也是看那小子眉眼之间有点像你。我说你啊,天大的事情,也别哭丧着脸。你瞧瞧你啊,你爹,你那宝贝弟弟,还有个妹妹吧?一家人都在,多好啊。” 方孟敖喝了一口劣质的烧酒,“两个弟弟。” 方孟敖一直在老刘家呆到冬至。 老刘煮了一锅饺子,难吃得和当初军营里的一模一样。方孟敖说他是江南人,冬至要吃汤圆。 “回家去吧。” 方孟敖顿了一下,“我家里人找到你了?” 想想也知道,不管是明诚还是方步亭,真想知道他在哪儿,是很容易的事情。 老刘深叹了一口气,“你父亲亲自来的,也不说让你回去,只是说南京方面有急事,你若是不愿意回去,就自己给航校打电话。” 方孟敖终究还是站在了家门口。门房听见敲门的声音,还以为是彻夜不归的苏轩回来了,一边开门一边絮叨,“我说苏先生啊你……啊!大公子,您回来了……” “苏先生还住在这儿?” “是啊,说要等到那边放人,好送灵回老家。” 方步亭作息规律堪比清教徒,此刻已经吃完早饭了,正在客厅里看报纸。 方孟敖进门,他也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淡淡的一句,道:“回来了?” 程小云本在客厅的一角摆弄电唱机,见这父子仨在一起,多半没有什么好事,便默不作声地往楼上走,怕成为池鱼。 明诚在饭桌上吃汤圆,昨日方步亭做得多了,今天早上还煮。甜腻腻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让人有点心发慌。 方孟韦很喜欢吃汤圆,方孟敖知道。 一模一样的脸,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不是他那个清澈见底,朗朗如白月光的弟弟,可这也是他的弟弟。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哥哥。 明诚放下了碗筷,起身,没有回头,“邮局打电话来说孟韦拍了电报回来,我去取回来。” 寂然,无人接话。 电话铃响起了。 方步亭不动,方孟敖接的电话,粗重的声音,“喂?” 明楼顿了一下,知道是方孟敖回来了,“让阿诚接一下电话。” 方孟敖不喜欢明楼这样的语气,“不在。” 明诚立马听出来端倪,大步走来,想接过话筒,方孟敖不让。明诚直接摁断了电话,趁方孟敖愣神的一刹那,劈手夺过了话筒,重新拨了回去。 “大哥,是我。” “最近苏轩怎么样了?” “老样子,领不到峥嵘的尸体,不愿意走。”明诚不知道明楼突然问起苏轩做什么,“也没有什么大碍。” “你冷静一些,”明楼停了停,缓和下语气,“接下来我说的话很重要,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激动。” 明诚眼神变了变,“说吧。” “你是不是给过萧峥嵘……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明楼说得很隐晦,话语却犹如惊雷从明诚的脑海之中霹雳而过。 明诚沉默了很久,沉默得令人害怕。 他慌乱了。 方孟敖站得离他近,敏锐地捕捉到了明诚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和她认识那么多年……东西太多了,记不清。”明诚已经想到了什么,却仍旧心存侥幸。 明楼听出来他声音里的不稳,“人已经死了,不要太过内疚。苏轩虽是个普通人,也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有时候,平庸就是大错,普通也是大错。” 电话挂断了。 明诚拿着听筒站在原地,听筒里传出一阵阵的忙音。 “怎么了?”方步亭见明诚不同往常,有些担心。 “没什么……萧峥嵘的事情……” 明诚笑得很勉强。 门却再次开了。 苏轩踉踉跄跄地撞进来,喘着沉重的粗气,带着凄厉的鼻音,仿佛是竭尽了最后一口气冲回来的。 他在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丝毫不顾方步亭和方孟敖还在场,直接就朝着明诚扑了过来。 方孟敖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摔在了茶几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苏轩突然开始嚎啕,悲痛得如失去幼崽的母兽,“阿诚先生,她不会背叛你的,你知道的,她一直都是为你工作的啊……” 明诚却比苏轩更早地站在崩溃的边缘,然而他不能崩溃,他一步上前,揪着苏轩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手在他的身上,不停地搜着。 他很快就找到了。 一个有些旧的打火机,太熟悉不过的东西了。明诚把苏轩扔到地上,熟练地拆下了打火机内的胶卷,倒过来—— 没有编号,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胶卷。 明诚目眦欲裂。 下一刻,苏轩重新被明诚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的手在颤抖着,但是不妨碍明诚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一遍遍地对着苏轩歇斯底里地大吼着—— “为什么偏偏是你!” 方步亭和方孟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失态的明诚,他对方孟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拉开失控的明诚。 方孟敖却紧紧地盯着苏轩手里攥着的东西。 苏轩被明诚揪着领子,喘不过气来,双手都抓住了明诚的手腕,想要掰开他的铁掌,他憋红了脸,手中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方孟敖捡了起来。 一个小小的证物袋。倒出来,里面是一片带血的刀片。 明诚没有看见方孟敖的举动,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眼前全是夜莺的脸,汇到一处,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尸体突然站了起来。 还是那个巧笑嫣然的夜莺,还是那个夜莺——她说,她要上战场,她要光明正大地活着。 她说,如有意外,她替他去死,他要替她好好照顾她的爱人。 苏轩被明诚狠狠地撂翻在地上,一声巨响。明诚粗重地喘着气,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恨意。 苏轩咳嗽咳去了半条命,满脸都是泪水,“阿诚先生,徽茵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让她去送死?你要让她去送死?” 明诚听不进去。 他并不知道,苏轩昨日去祭祀夜莺的路上,遇上了吕昇。 “她没有对不起你啊!”苏轩早就被爱人的死刺激得精神不正常了,他已经笃定了夜莺的死就是明诚导致的——明诚和人内斗,让朱徽茵去刺杀吕昇,然而注定是失败的,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杀了一个中统站的站长? 方孟敖一直看着那枚刀片。 “她就是因为你而死的!”明诚嘶吼着,手枪就在他的衣服内兜里,下一秒,他就可以抽出来,对着苏轩当头一枪—— 可是他不能。 不能这样做。 “她就是被你害死的!”明诚重复了一遍,然而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如魔咒,一遍遍地在他脑子里回响着—— 夜莺的死,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阿诚!”方步亭厉声喝了一声,“你冷静一些!小李!小李!” “苏先生生病,送苏先生去医院。”方步亭吩咐道。 明诚的手一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很多事情,都连成串了。 始作俑者,竟然是他自己。 苏轩被明诚骂懵了,他听懂了,明诚告诉他,朱徽茵是他害死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明诚胡乱地伸手想去拿茶几上的茶杯,碰翻了茶壶,茶水流了一地一桌。 血腥味从五脏六腑一起涌上了他的喉咙,他使劲咽了下去。 方孟敖把在地上的苏轩踢开了,捏着那枚刀片,直视着明诚——“这是你的东西?” 明诚根本不知道方孟敖到底想做什么,他已经想不了任何的事情了。胶卷落在吕昇手上,夜莺的身份早已经坐实,那吕昇按兵不动直到现在是何意? 还有一条线上的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 “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方孟敖陡然提高了声调。 方步亭站在两人之间,他挡着明诚,“孟敖!你做什么!” 方孟敖牙关也开始颤抖了,崔中石的脸一次次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就在眼前——崔中石温润的声音,温柔的笑容就在眼前—— 不,不在眼前了,崔中石已经成了一具死尸,已经化作骨灰,埋去地里了。 吕昇脸上的伤口,崔中石嘴角的伤痕,还有那明明完好无损的衣领,莫名其妙出现的刀片,莫名其妙要刺杀吕昇,崔中石死前最后见到的人——那份处处摘干净方家的口供—— 明诚不妨方孟敖会直接上手,下意识地去挡—— 方孟敖并不是朝着他的脸来的,他揪住了明诚的衣领,左手食指和拇指同时用力—— 明诚领口的刀片被他划了出来。 和那块带血的刀片一模一样。 和那日在中统站里见到的刀片一模一样。 方孟敖也崩溃了。 “为什么!” 这是多么悲痛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啊。 方孟敖不敢相信,他以为明诚只是不愿意救崔中石,是啊,崔中石和明诚本就没有什么关系,而明诚愿意处处维护一个明明几十年都没有照顾过他的家,方孟敖无法恨他。 可是如今明晃晃的事实告诉他,明诚不是不救崔中石,崔中石摆明了,就是明诚—— “害死的”三个字,方孟敖居然无法说出口。 “你做什么!”方步亭紧紧地抓住方孟敖的手腕,想要拽开他,“你发疯了么!” “我没疯!”方孟敖对着自己的父亲吼了一声。 “你看看疯的是谁啊。”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你看看疯的是谁啊!” 明诚终于回过神来了,他被这悲伤的声音惊醒了。 为什么,为什么方孟敖也如此悲伤,为什么方孟敖看他的眼神里,痛和恨交加,最终没有仇恨,只余悲伤。 方孟敖抽动着嘴角,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松开了明诚。 两人就这么默然地对立着,沉浸在各自的悲伤之中。 明楼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朝方步亭点点头,方步亭无声地叹气。 明楼注意到,方步亭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苍老——他本就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苍老一旦降临,便如江水东去,势不可挡,再无青年人的气势。 方步亭默许了明楼带走明诚的举动。明楼不说一句,明诚也不答一话,两人仿佛是早就说好了的,明诚就跟着明楼离开了。 方步亭眼见着明楼默不作声地拍着明诚的后颈,似在安慰。转头,方孟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方孟敖浑身都笼罩着悲伤的气息,带着无措和迷惘。 方步亭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方孟敖在恨,不是恨明诚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而是恨,恨自己,自己家当年弄丢了明诚。他们都知道明诚幼年时不堪又痛苦的经历,也知道明诚走上特工一途之后的九死一生和极端压抑痛苦,更知道明诚走到今日无处可退的前途未知。 理智和感情天人交战,不能抵消掉一点儿的悲伤。 崔中石的死确确实实是明诚一手促成的。方孟敖不能否认这个事实。明诚身上有许多的秘密,方孟敖无从探知。 谁又是这个死局的始作俑者呢? 明诚一上车就顶不住了,拿起车上明楼的水杯,拧开,大口地灌水。 明楼闻到了血腥的气息,“你没有按时吃药?” “吃了。”明诚说话有些囫囵,又带着些哭腔。 明楼便不再问。 司机开车,两人坐在后座,司机目不斜视,明诚早已不愿顾忌其他,紧紧地靠着明楼的肩膀。 明楼摸摸他的头发,“想哭就哭吧。” 明诚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愣是不落下来,“太娘了,不行。” 声音都变了。 明楼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愿意告诉你的……就是怕你这样。” “不能瞒我。”明诚吸了吸鼻子,“给我半个小时,就难过半个小时。萧峥嵘毕竟跟了我那么多年。而且我兄长大概把我当成疯子了。” 明楼让司机停在路边,赶司机下车自己走掉。 “在大哥这儿,想难过多久,就难过多久。”明楼捏着明诚的耳廓,“局势再艰难,前路再未知,我们总要走下去的。” 明诚转过脸去,拿了个靠垫把脸埋了进去,无声地哭泣着。 他从小就这样,再难过,都不肯哭出声来。小时候还会扎进明楼怀里哭,后来,再也不肯让明楼看见他的哭脸了。 “以前你常说,第十八层地狱和第十九层地狱没有什么区别,”明楼的慢慢地说道,“我不是很赞同。” “为什么?” “你这样的心软的人啊,”明楼感慨,“不会下地狱的。” ————————————TBC——————————— 113. 明诚进了套房里就往卧室的床上一头扎去。 明楼在门口沉默了半晌,转身去另一间的办公室里,拿出了他早就已经整理好的文件袋,坐去明诚的身边,一张张地摊开了文件。 明诚脸朝下地趴在床上,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纸张的响动,“别给我看了,我不想知道。” “她的死不是你造成的。”明楼摊开了最后一张文件,“也不是苏轩的错。” “我不想听。” “想意气用事,就意气用事吧。”明楼拍拍明诚的脊背,穿那么多衣服还是能摸出又消瘦了些。 明诚听出了明楼的言外之意,翻身而起,“你又打什么主意,我不走。” 明楼抬眼看了明诚一眼,目光旋而又收回来,“鸱鸮已经把夜莺暴露得很彻底了,萧峥嵘完整的履历和照片都早就送到了吕昇的手上,吕昇只是一时半会没有下手——你们从天津回城的那日,萧峥嵘自己开车离开,就被吕昇锁定了位置。” “别说了。”明诚不想听。 明楼非要继续说下去,“有没有那个胶卷,她都难以逃出生天。那日事发突然,你也不能带她回方家里藏着;阴错阳差的,吕昇想逼着她找到我们的联络点和更多的人,萧峥嵘却是误以为苏轩被抓,她到死也没有……” “联络点的人我能撤走的都撤走了,北平里,和她有关系的,只有我一个了。”明诚垂下眼眸,“军统也好,组织上也好,我是真的最后一个人了。” “我不是人?” “你迟早要回南京去,南京方面不能一直没有人主持工作,李宇清那边肯定也一直督促着你回南京重新执掌经济大权——说白了,军统的清洗迟早要洗到我的头上,你不也是想留我在北平,我父亲不可能坐视我被肃清而不管。” 看看,谁说明诚不理智来着。 明楼叹气,“你想得通最好。不要再纠结萧峥嵘的事情了,你根本无力回天,说到底,她贸然出去送死,反倒会连累你。” “人都死了,别怪她了,我没有做到答应她的事情。”明诚挥手,打断了明楼的话,“出去不出去,她都活不成了,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是我不该随手把那东西给她,还是我一再不肯强硬地命令她转移,让她一次次地拖后直到死都走不了?我怎么就觉得,无论怎么推脱,害死她的还是我呢?” 明楼的目光沉了下去,他知道明诚老毛病又犯了,“作为大哥的话你不肯听,那我作为你上司的话,你总该听一听吧?” 明诚长出一口气,应了声是。 明楼知道明诚在赌气,因为无处可撒气,只能和自己赌气,“你和夜莺的关系超越了一般上下级的本分,这会导致什么后果你早该有准备。不要说什么同生共死的废话,这种话太假,这么多年了,你踩着多少人的尸体过来的,你想过没有?” 明诚无法反驳。 理智扔在,感情却翻江倒海地碾压过去,避无可避。 “坐直了,”明楼肃然起来,“我现在代表中共南方局和你讲话。” “是。”明诚也肃穆起来。 “中共南方局冬至密电,已核查眼镜蛇所交报告,情况属实。鉴于夜莺同志已经牺牲,北平斗争情况复杂的事实,且青瓷同志情况特殊,特批复:准许所请事由,即日起解除青瓷同志军情线上一切职务,保持静默,必要时候可转移。” 明诚脸色由青变白,然后惨白一片。 喉咙深处翻涌了许久的那口浊血终于慢慢地沿着嘴角流下来,他抬起衣袖擦,脸颊红了一片。 明楼的目光渐渐柔和到了至深的地方,无数的质问憋到了明诚的嘴边,最后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再一次地在明楼这样的目光之中缴械投降。 明楼伸出手掌盖上了明诚的后颈,捏了捏,两人凑近了一些,他轻吻了一下明诚的额头。 “离开吧。”明楼的气音恍如魔咒,萦绕在明诚的耳边,“你忘了,39年我们回来的时候,巴黎家里的花园你才整修了一半,你不是说,要把那些看起来就没有美感的青石板统统刻好花纹么?你才完工了一半。房间墙上的壁画也没有上颜色……” “我拼命了十余年,到底还是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么?” “哪里的话,”明楼亲吻着明诚的眼角,这双眼睛真漂亮啊,像黑曜石,“我爱你如珍宝。” “所以没有人会把珍宝拿出来,摔在尘埃里。” 可是明诚却视明楼如太阳,他穷尽半生去做夸父,却发现至死追不上他的步伐。 南方局的命令,明诚不会再有奈何的办法,剥夺一个战士战斗的权利固然残酷,然而明诚的身份不能暴露,一如崔中石。否则无疑于引起一场巨型地震,战功赫赫的上海军统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所有的功勋和牺牲都会被否认,死人难安;一旦牵扯到明楼,必然又会引发新一轮的对组织上情报人员的清洗,十数年的经营也会毁于一旦,活人也难逃。 “我独独不想在你面前软弱。”明诚挣开明楼的手掌,声音轻浅,“真的不想。” “那就换过来。”明楼倒在床上,仰望着明诚的眉眼,曾经稚嫩的少年,脸上早已显现出了棱角,冷峻而深沉,那双眼睛却一如既往地清澈见底,“把你卷进来,竟也成全了我这十多年,至少我还有个可以软弱的地方。” 明诚转开眼神。 “你心软了。”明楼突然笑开了。 “我们小阿诚啊,最温柔不过了。”明楼笑得眉眼都眯了起来,“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以前我常常想,我不后悔自己走的路,但是还可以把你们留给姐姐——到头来……” 明诚觉得这样的笑容太刺眼了,明楼总是游刃有余地等待着一切事情的来临,不管是天崩地裂还是排山倒海,为数不多的几次仓皇失落,一次是明台找到了生父,一次是他找到了生父,一次是王天风死于明台之手,还有呢? 不多了。 短暂的失措之后明楼总是迅速地振作起来,不管是很多年前那次他在南田面前露出马脚,还是最近这一次,萧峥嵘的死很明显已经牵扯出了明诚。 “睡一觉,晚饭的时候回家去吧,和你父亲谈谈。”明楼横着倒在床上不让开,明诚也倒在床上,明楼的呼吸声离他很近很近。 他留恋这样的气息。 一如曾经的少年时光。 明诚是傍晚的时候离开的,走的时候没收了明楼大半的阿司匹林。 明楼笑他傻,他又不是不会去再买。 明诚顶他,说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喜欢做自欺欺人的事情。 挺拔的青年大步走在傍晚的夕阳之中,金芒镀满了他的发梢,一步步地,一步步地向前。 方邸。 清晨闹了那么大的一出,方步亭如今仍旧是安然地坐在饭桌上,程小云沉默地摆放碗筷,谢培东在厨房里忙碌。 方孟敖在擦着橱柜上的照片,最新的一张,是方孟韦前些日子拍的:木兰蹲在院子的草坪上堆雪人。 方步亭任由着明楼领走了明诚,不理会失去理智的方孟敖,雷霆手段,直接叫人进来把苏轩拖走了。 方孟敖质问他。 方步亭的目光在方孟敖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直到这个生死之间淬炼成钢的飞行员脸上也出现了一丝仓皇和无措之后,才慢慢地道:“你我都清楚,崔中石肯定是共产党无疑。你如此坚持,是在告诉你的父亲,你也共产党?” 方孟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这个是自己父亲的男人,产生了恐惧。 不是敬畏,是恐惧。 在方步亭的目光下,方孟敖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光着身子的孩子,没有任何的秘密可言。 方步亭浸淫政治官场那么多年,嗅觉非常人可比,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方步亭总是先退让,是韬光养晦的那一个。 “你别走错了路,”方步亭的声音带着点无锡乡音的柔和,却丝毫不退让,“当然,你应该没有什么顾忌,你认不认我这个老子,在别人眼里,你仍旧是我的儿子。” “你走的路,就是正确的吗?” “这个世界上的对错,没有这么容易区分。” 方步亭坚守着父道的尊严,方孟敖在友情亲情信仰之间仓皇失措,不知方向。 明诚回来了。 饭桌上不谈公事,满桌沉默。 许久,谢培东才开口,“木兰有没有拍电报回来?” 明诚回来之前去了一趟邮局,拿了电报,方孟韦发的,“一切安好,勿念”。 “孟韦发的,没什么事情,一切都好。”明诚道,三两下吃完了碗里的饭,也不想再添,陪着方步亭坐在饭桌上,“父亲,您要保重。” 明楼做的决定,方步亭肯定早就已经默许了,两人达成了默契,也一齐绕开了明诚。 “程姨也是,”明诚笑笑,“我以前那点儿破事您也知道,抱歉了,一直没办法称呼您一声母亲,到底是对您的不尊重,以后父亲就有劳您多照顾了。” “姑父也保重。” “还有……兄长也保重。” 方孟敖放下了筷子,“你说这些什么话?”他环视了餐桌一周,确定这件事情又是所有人都知道,偏偏都瞒着他,“你要去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他自然就明白了。 “都走吧,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好没意思,留在这儿,也没有去处。”顶上的吊灯很亮,方孟敖的睫毛在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不要道歉。”方孟敖提高了音调,“不是你的错的时候,就不要道歉。” “本来……”方孟敖最终没有继续说下去。 本来一切都可以不是如今的样子的。 吕昇的发难来得很迅速。 深夜12点,中统的人迅速地包围了方家的住宅。 明诚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看着吕昇独自一人地走进了客厅里。 客厅的顶灯开着,亮晃晃的,昂贵的水晶灯啊。 方孟敖晚饭之后被军营里的小兵叫走了,唯一的炸药不在了。 吕昇颇有些玩味,却也觉得明诚实算个真男人,“看来明副官对在下的来意已经很清楚了。” “来意?我可不知道你的来意。”明诚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交握着手指,“吕站长,上一个围了我方家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很高了,吕站长不长记性。” 吕昇大笑了几声,“同样的办法,不能救两个人。上一次明楼不惜把你老底都掀了也要保他的宝贝弟弟,我倒是很想知道,明副官在明长官的心里,到底是心腹,还是心腹大患呢?” 他将一个文件袋拿了出来,打开,里面的东西全都倾倒在了茶几上。 一个胶卷。 几张照片。 上面赫然是谢木兰。谢木兰瞪大着眼睛,一脸的惊奇和欣喜,背后,就是方家的客厅。 “女共党夜莺,中共南方局的间谍,赫赫有名的猎手。”吕昇拿出另外一张夜莺照片,“在她身上的胶卷里,有谢小姐的照片——” “更让我好奇的是,这个,好像是军统的胶卷啊。” 明诚不为所动,冷静异常。 “我知道,谢小姐早就被你们送走了,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吕昇抱着手臂松散地站着,“走一趟吧,明副官,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或许上面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还能留你一命。” 他一直试图从明诚的脸上看出一丝慌乱来,然而明诚让他失望了。 吕昇不信,铁证如山,只凭这个证据,明诚就会万劫不复,可是明诚的脸上没有一丝变色,军统确实培养了许多特工精英,然而吕昇坚信,是人都会有弱点,越是地位显赫的人,放不下的东西就越多。 明诚真是个悖论。 “希望吕站长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明诚站了起来,脱了西装外套,脱了马甲,解开了领带,他清楚逮捕人的程序,不劳吕昇动手。 “明副官真懂规矩。” 方步亭从楼上大步走下,谢培东在身后疾步跟着。 “如今我方家也是要倒了,上次来抓我的侄女,这次来抓我的儿子?” 吕昇早就想到了方步亭会为难,不慌不忙地把逮捕令递到了方步亭的面前。 方步亭纹丝不动,吕昇只能上前几步,递到方步亭的手里,“您看好了……” 方步亭反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吕昇的脸上。 吕昇被抽得后退了几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方步亭,对方一脸不屑,“你算什么东西!” “你个老不死的!”吕昇抽出了腰间的枪,指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迎面顶上吕昇的枪口。 “父亲!”明诚上前,卡住了吕昇的保险,“我不会有事的。” 谢培东用力把方步亭朝后扯开了一步。 方步亭几乎咬碎了牙关,然而他知道,他如今什么都不能做,可是一个父亲的本能,无法抗拒。 “你不敢开枪。”明诚把吕昇的枪夺下,拆了弹匣,扔在地上,“吕站长,我是不是共产党,这个确实难说,但是我父亲,你觉得就凭你,能动么?” “明副官,请吧。” 吕昇嘴上说着,却步伐不动,双眼里都是燃烧着的愤怒的恨意。 他紧盯着明诚。 明诚漠然,面无表情,从领口,袖口,胸前的纽扣底下,划出了三片刀片,刀片泛着冷峻的金属的光芒,掉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数声脆响。 “明副官,你最好清楚,自尽和逼我杀你,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哪里,我得活着,才能看你的下场不是。” 没有人押着他,他独自大步走在前方,白衬衫,黑长裤,仿佛褪去了所有的伪装。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捏着手杖的手一直在颤抖。 谢培东波澜不惊,泡着茶。 “明先生的话,你觉得可信吗?”方步亭似乎在问谢培东,但是马上又自己回答了,“坚持三日,不出三日,他能把阿诚一切的嫌疑和之前的身份洗干净,好好地把阿诚送走。” “阿诚是他明家养大的,他对阿诚的感情,不会比那个明台浅,上次能保下明台,这次自然也能保下阿诚。” “还有呢?” “我不明白行长的意思。”谢培东低垂着眉眼。 “他说,这次只是政敌的栽赃。上海军统在抗日战争期间,出于一些困难,不得不和共产党合作过几次,留下了一些痕迹,对方以此发难,想要咬死阿诚共产党的身份,扳倒明楼。”方步亭任由茶汤的热气上冒,在眼镜片上凝了一层薄雾,“你觉得,明先生,会不会是共产党?” “共产党不会这样做事情。” “你不了解共产党,”方步亭放下茶杯,“我也不算了解,但是我觉得他像。他做事看似不择手段,但是至始至终,都在维护某一样东西。”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他若是共产党,阿诚也是了吧。”方步亭喃喃道,“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 “您真的觉得不重要?” “早就不重要了。” ————————TBC—————————————— 114. 中统,地下审讯室。 明诚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上一次来,是给了崔中石一枚速死的刀片、 屋子里只有一盏白得晃眼的灯泡。 他并没有坐在审讯椅上的待遇,这位赫赫有名的军统特工,待遇自然不同一般,特务迅速地将明诚的手反铐在身后,一条长长的铁索从上而下,穿过手铐,将明诚的双臂从背后牵了起来。 明诚被迫保持着上半身前倾的姿势,艰难地站在地上。 吕昇搬了张椅子,坐在明诚的正前方,翘着二郎腿,眼神里具是冰锋,“听说当初在军校里,你的成绩很优秀啊。不过明副官位居高位也多年了,不知道如今的刑讯,能受得了几种?” 明诚木然着一张脸,“你做的每一件事,最好想清楚后果。” “后果?”吕昇仿佛听见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你是共产党,你的老子别说是个央行北平分行的经理,就是傅作义,是李宗仁,都救不了你了。” “吕站长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明诚带着戏谑的语气,嘴角弯了弯,“还是少点历练。我老子是谁,不重要,我死与不死,也不重要。你打了那么多人的脸面,中国人,最爱的就是脸上的那张皮,到时候,无论我是不是共产党,你还跑得掉吗?” 旁边拿着皮鞭的特务劈头盖脸地就抽了明诚一鞭子。 鞭痕从明诚左边的锁骨而下,贯穿了上身,衬衫划破了巨大的口子。 吕昇知道,简单的刑讯对明诚不会有任何作用,但是他就看不得明诚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睥睨他的样子—— 他比明诚还年轻两岁,已是北平中统站的站长,他明诚是什么东西?明楼又是什么东西,一次次掣肘他,一次次地威胁于他? 不久之前,方步亭那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不就是看不起他么?他吕昇不是东西,那方步亭又算什么东西? 他默认了手下的行为。 鞭子狂风暴雨一样地落在明诚身上。 明诚一丝闷哼都没有。 吕昇抬手叫停,挥了挥手,另一个特务把一叠文件摆在了吕昇身后的审讯桌上。 吕昇一张张地摊开。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夜莺——这个代号不错啊,身上的胶卷,就是你的。”最上一张是放大的照片。 就是木兰。 明诚抬了抬眼皮。 “早些招了吧,”吕昇叹气,“我知道刑讯没有什么用处,我想不出什么更奇妙的法子逼你开口——或许你想试一试?” “谁能想到呢,前上海军统站赫赫有名的特工,功勋无数啊,北平方家的小公子,竟然是共产党——”吕昇拖长着音调,“还是说,你不是共产党,你只是在掩护你那个宝贝妹妹?” “哦,不是妹妹,是表妹才对,要不怎么急着把人送走?”吕昇慢慢地踱步走到明诚的面前,揪住明诚的头发,迫使明诚抬起头来,“我们再往前算算啊,夜莺被我抓到踪迹的那天,是范琢抓了明台去方家对质的那天吧?” “你后悔吗?保住了你们家的小少爷,放弃了夜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诚仍旧面无表情,“我只知道,你凭一个子虚乌有的胶卷,攀诬我。” “不见棺材不下泪。”吕昇甩了明诚一个耳光。 “胶卷底下有编号,你当我是傻子么?”吕昇冷笑一声,“等南京方面调来你的档案,坐实了你的编号,你还有活路?” “啊,我差点忘了,”吕昇敲敲自己的脑袋,“你手下人命不少吧?崔中石算一个吧?你那么着急地让崔中石速死,为了掩盖什么?” “崔中石也是共产党,你怕崔中石招供。”吕昇一字一顿,狰狞如厉鬼,“摆了我这么大一道,你们好大的本事啊……” 他转身,将一桌的文件都扫在地上,最后一张飘到明诚和吕昇之间。 吕昇抓住了。 “夜莺是不是你的情人?”吕昇凑在明诚的耳边,轻飘飘地说话,“等你招了,我就一刀刀地剐了她,把她扔到乱葬岗里,去喂狗,让她知道,给你这样的人卖命的后果……” 明诚带着锁链猛地冲上去,又被巨大的牵引力拖得一个巨大的趔趄。 明诚目眦欲裂。 “你承认你和夜莺的关系了?”吕昇急切地想要得到明诚的口供,只要明诚愤怒,只要明诚口出恶言,一切就可以证明了。 明诚的恨意喷薄欲出,扭曲了五官,却不肯置一词,带着不屑又悲悯地眼神看着吕昇,仿佛在嘲弄一个小丑。 吕昇果然被激怒了,他抬起膝盖,击中了明诚的胸口。 明诚听见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方步亭夜不能寐,熬到了清晨,熬到了明楼上门拜访的那一刻。 “我必须得到你的确定的答复。”方步亭坐立难安,“我不能接受任何万一的结果。” “您不能失去阿诚,”明楼道,“我也一样。” “说罢。”方步亭深吸了一口气,“我是应该向南京方面施压,还是去逼陈继承出面?” “您应该早有决断。” “我逼着他放了我儿子不难,”方步亭拄着手杖的手有些颤抖,“但是这个终究是个隐患,我要他以后再也不会被为难,我要他把所有的过往都脱得干干净净。” “我还需要一日的时间。”明楼说道。 “他撑得住么?” “他必须撑住。” 方步亭扔了手杖,“培东,你亲自开车,我们去和陈继承谈。我倒要看看,老虎不发威,他真当我是老不中用的了!” 方家的车直抵警备司令部。 谢培东把车一横,堵在了司令部办公楼的门口,方步亭独自一人大步地走了进去。 陈继承是两个小时之前才得到的消息,中统站的吕昇把方步亭的小儿子抓了。 他第一个反应是吕昇吃什么吃撑了去为难方孟韦那个炸药包,手下提了一句,陈继承才想起来,方步亭还有第三个儿子。 他屏退了左右的卫兵,和方步亭单独谈话。 方步亭拒绝坐下,包扔在桌上,“陈司令开个价吧,要多少钱,饶我的小儿一命。” 陈继承道:“方行长哪里的话,你这话可没有道理,令公子也不是我抓的,我也是刚知道,具体的事情,还需要我进一步……” “进一步什么?”方步亭寸步不让,“他昨天半夜就把人扣走了,等你去调查?是不是调查完了,白布一裹,告诉我人没了,不好意思?” “陈司令,”方步亭不许陈继承接话,“废话我也不多说了,我方家,算不上名门望族,我方步亭,在你们眼里,也不过是个乞丐,保不住我的儿子,是我活该。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了,要么,你们拿出我儿子非死不可的证据来,要么,他死了,我也横着出去,你们这些破事,我也不管了。” 陈继承见过很多不讲道理的人,但是方步亭这种文人,多半是极其重视规矩的,但是偏偏是重视规矩的人不讲道理起来,才是最不能讲道理的。 可是方步亭要管的破事太多了。 “方行长,你凡事要讲道理嘛。”陈继承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此刻也只能放缓语气说话,方步亭不同何其沧,何其沧地位再高,总还是虚名多些,手里并没有实权,“这样,我亲自去,我亲自去吕昇那个家伙那儿,总会给您一个交代。” “我不要交代,我只要一个结果。”方步亭掷地有声,“陈司令若是做不了决定,大可以去问问傅总司令。再不行,去问问李副总统。方某人不才,一个世家纨绔子弟,钱有的是,权也拿够了,名声不在乎,胞妹发妻早死了,续弦还年轻,有我没我也能活,长子不认我,小的那两个也送走了,你们若是连我最后留下的孩子也弄死了,我们大可以鱼死网破。” 陈继承横行了大半辈子,被一个方步亭气得半死。 方步亭离开之后,他砸了满桌子的东西,抄起电话打去吕昇那儿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吕昇一再保证,明诚就是共产党,有铁证,连带着,也能证明之前的崔中石不是误杀。 “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共产党被放走了啊!我能让他招供,他就是共产党,就是夜莺的同党,是崔中石同党,这可不比以前的情报,他一个共产党,潜伏在方步亭的身边……” “只要方步亭不是共产党,你这个毛都没有长齐的玩意儿又能如何!北平分行一摊子烂账,方步亭要是甩手不管,你能有什么好处!”陈继承痛骂不休。 吕昇捏紧了话筒。 账目再烂,可是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方步亭鱼死网破最好,拔出萝卜带出泥,看谁最吃不了兜着走。 一桶凉水兜头浇在明诚身上。 方孟敖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这一日的傍晚了。 他竟然是从何孝钰处知道的。 北平青年航空服务大队的名头挂起来还没有几日,名声就传到了北平的几所大学里。方孟敖确实是民族英雄,在这个大多数人不知道前路的时候里,一个英雄的名头总是让年轻人心生向往,仿佛这两个字是天生而来,背后从没有那般的血腥。 一群学生跑了军营里邀请方孟敖去大学里参加他们的圣诞节晚会,既然是晚会,便有节目,有节目,就会有排练。 方孟敖午后的时候就被请去看燕大礼堂里的学生合唱排练。 燕大是美国人的学校,教习也沿袭着美式的教育,学生们有板有眼地组了合唱团和话剧社,合唱团人挺多的,分了声部,还派了个女孩子在弹琴。 他们在排演那曲《圣母颂》。 方孟敖说是对这些不通,那是相对于方步亭而言的,方步亭不曾督促他练习,草草一听,就笃定方孟敖是个白痴,不过比起大多数的人,虽说他甚少上手,但方孟敖的素养远超其上。 唱得还行。方孟敖像模像样地在底下鼓掌,他知道男高音唱得不甚好,女高音也没有上去,伴奏也草率,巴赫的曲目本就难。 陪同的学生太精明,看出方孟敖并不是想象之中的大老粗,仿佛还很有研究的样子,便觉得有些丢脸,“都认真点练,别让人家方大队长看笑话。” 台上有学生不服气,“怪不得我们呀,谁让孝钰好好地就不来了?这个伴奏本就该是管风琴来的,用钢琴哪里够好啦?” “孝钰怎么不来了?” 对方见方孟敖竟一点儿也不见外,“您也认识孝钰?” “病了,早上还好好的,梁教授来找她说了什么,突然就说不舒服,今天就不来了,谁知道呢。”一个女学生撇撇嘴。 方孟敖一直都看梁经纶不甚顺眼,听了这话,便说去何校长家看看。 正正碰上急匆匆出门的何其沧,何其沧并不知道方家还瞒着方孟敖,见他来了,正好抓住他当司机,梁经纶的事情还没有摆平,他并不想带梁经纶出现在那种场合里,也不想带着女儿去。 “你还满世界逛什么!崔中石死都死了,你要怪你兄弟怪到什么时候?总不能要你兄弟偿命吧?” 方孟敖大骇。 他把何其沧的轿车当成飞机一样开,横冲直撞地从燕大校园内冲了出去。 从屋里追出来给何其沧拿拐杖的何孝钰被汽车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呛得直咳嗽。梁经纶随后才出来,默默地站在何孝钰的身旁。 他伸手想扶住何孝钰,何孝钰躲开了。 “我已经尽力弥补了。”梁经纶黯然道。 “我知道的。”何孝钰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也知道,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可是我更想知道,如果每一个人都没有错的话,那到底是谁错了,造成今日的后果,后果又由谁承担呢?” 每个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死局里,做困兽之斗。 天光慢慢地暗了下去。 燕大礼堂里的排练还在进行着。来何家找方孟敖的学生找不到他,但是还是拖上了何孝钰和梁经纶,要何孝钰伴奏,要梁经纶来指挥合唱团。 管风琴的声音浑厚地回响着,瘦小的何孝钰坐在那儿,显得管风琴像一个庞大的怪物。 梁经纶站在一群学生的面前,指挥棒画了一个弧度。 学生们渐次高唱着,最后汇去了同一句话。 一路平安,玛利亚。 何其沧是受方步亭所托,到中统站去,逼吕昇出来对质,给明诚多争取一些时间—— 明楼再如何保证不会让明诚有事,也抵不住天生血缘的慈父心肠。 只是没有想到,何其沧拖上了个方孟敖,也算误打误撞。如果说何其沧上中统站来闹事,吕昇还能坐视不理,大不了是看在梁经纶还在何其沧身边的份上,任由何其沧大闹一场便算了。 方孟敖来了。 他默不作声,却比何其沧威力更大。 吕昇知道方孟敖的分量,至少方孟敖可以从容地砸了他的中统站却无人会追究他的过失。方步亭手上是实权,明楼手上也是实权,可是方孟敖手上,是实实在在地用命打拼出来的功勋。 国军里,只有一个方孟敖。 吕昇不得不暂停了对明诚的刑讯,出来和两人对峙着。 读书人是最讲道理也是最不讲道理的人。 何其沧没有拿手杖,抓着方孟敖的手臂当拐杖,唾沫横飞,却不带一个脏字,把吕昇的祖宗十八代连着吕昇十几年的履历统统问候了一个遍,骂得吕昇气血上涌,仿佛他才是那个心脏不好血压高的人,他赤红着一张脸,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 方孟敖手里只有一把手枪,也没有瞄准任何人,默然地站在何其沧的身边,一米九的一个大个子,柱子一样,锐利的眼神却没有焦点。 他的焦点对上的敌机,从没有逃脱的。 到后来,方孟敖竟然还给何其沧搬了桌子凳子,连茶壶茶杯都拿出来了,摆明了要和吕昇顶上了。 方孟敖很清楚,吕昇也很清楚,何其沧是在替别人争取时间。 吕昇笃定明诚无力回天了,他不肯招供又如何,顶得住刑讯又如何,顶不住铁证如山。他申请调明诚档案的报告数日前就已经发去了南京,算时间,最早,今晚就能到北平了。 编号对上了,就不需要明诚的口供了。 他要把明诚这些年的丰功伟绩统统甩在方家的脸上,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的好儿子,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他笃定,苏轩那个傻子肯定已经在方家对明诚发难,方孟敖肯定也知道了崔中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崔中石比不上亲兄弟,那么亲生父亲和去年才认回来的兄弟,孰轻孰重呢? 凌晨四点钟。 何其沧,方孟敖,吕昇,三人都在中统的门口里对峙着。 事情却急转直下。 数辆军用吉普迅速地开到了中统站的门口,身着黑衣的军统特务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地闯进了院子里,中统的人不甘示弱,纷纷抵上前去。 车灯突然扫了过来,吕昇眯了眯眼睛。 马汉山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踱步走进了院子里。 “马汉山?有何指教啊?”吕昇冷声问道。 马汉山背着光站着,任由车灯晃得吕昇睁不开眼睛,“吕站长要调我军统的人的档案,马某人过问一下,也是正常的吧?南京发来了档案,这不,我可是马上紧赶慢赶地给您老送来啦!” 吕昇心中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他向南京方面提交的报告是要直接得到明诚的履历和所有的档案,如今明诚的档案却是马汉山送来的。 明诚和马汉山那点儿勾当,谁都知道。 马汉山从身后接过一个绝密的档案袋,“当然了,吕站长放心,这些东西,不该我动的,我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啊。” 吕昇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档案袋,明诚的档案很厚,立功的记录,职务升迁的记录,他一张张地扔在了地上,最后一张,是明诚初入军校时候的,最初的记录。 白纸黑字,盖着公章。 最后一行编号。 不符,完完全全的不符。 吕昇的心坠入了深渊里。 他不信,当即就要撕了明诚的档案,方孟敖不知道什么时候,鬼魂一样地站在了吕昇的身后,一把就拧住了吕昇的胳膊,生生把吕昇撂倒在地上。 “你们居然改了他的档案!你们觉得你们这样做能骗得了谁!”吕昇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明楼!你的手可真长啊!” 黑暗之中,明楼慢慢地走了出来,走到了车灯的光里,一身黑色的风衣,带着皮手套,身姿挺拔地,他站在了吕昇的面前。 “我可没有伸手——吕站长,我可早就没有军统的职务了,十几年前的档案,我可改不了。”明楼蹲在吕昇的面前,背着光,吕昇看不见他的神情,却清楚地感觉到了明楼的嗤笑,“啊,是吕站长急功近利,抓错人了,胶卷是军统的没错,不过啊,是明台的。明台潜伏在共党身边,总要布点暗线不是?你抓到了夜莺,也是大功一件,不过把共产党的名头安在我的副官身上,啧,其心可诛。” 明楼的语气充满着玩味,“当然了,如果你不信明台的身份,还要咬死明台也是共产党——范琢是怎么死的?吕站长忘了?” “毒蝎,”明楼扬高了声调,“原先奉命阻击共党夜莺,结果被范琢误抓,误了事,没办法,只能由阿诚接手了,如今你又以同样的理由抓了阿诚——我是不是该和南京方面谈谈,怎么派了你这么个东西来当一个重镇的中统站长?” 一派胡言。 吕昇恨得咬牙切齿,明楼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是吕昇无法证明。 明楼既然能改了明诚的档案,自然会连明台的也改了。况且明台早已不知去向,他上哪里找人对质? 鸱鸮早死了,资料也被明楼掌握了彻底,最后的线索,也断在了这里。 方孟敖拧住吕昇的那只手,越抓越紧。 明楼用余光看了一眼方孟敖。 他知道,有些事情,大概是藏不住了。他并没有让何其沧出面来拖住吕昇,他知道明诚一定会坚持住的——尽管这样太残忍。 可是他不能怪一个父亲的悲痛,也不能怪一个父亲的关心。 何其沧居然还带着个方孟敖。 一切完结了,吕昇再无理由扣住明诚。 明诚浑身上下都被污血混合着冷水湿透了,被吊着一日一夜的手腕,一个脱臼,一个严重挫伤。 浑身的伤痕。 吕昇给他解开的手铐。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对着吕昇,绽开了一个笑容。 从地狱之中爬上来的,厉鬼的笑容。 他竟然自己走出了牢房,拖着身上的伤口和蜿蜒而下的鲜血。一步步地从黑暗之中走到了光明里。 明楼背着光站着,等着。 ——————————————TBC———— 115. 这一次,我追上了我的光明没有呢? 明诚直到被搀扶到救护车上躺下,睁大着眼睛看白晃晃的顶灯,脑海之中一直都回响着这句话。 他又想起了萧峥嵘。吕昇把那堆萧峥嵘的资料扔在他的面前,最醒目的是那张萧峥嵘尸体的照片,黑白的影像,死不瞑目。 她到死都闭不上眼睛。 她怕死么?不怕的,明诚也不怕的。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那时候,萧峥嵘刚回上海没多久,明诚也刚回上海没多久。 萧峥嵘有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打着查共产党电波的旗号,一次次地往法租界的图书馆跑。 明诚问她,就算是为了我们的人打掩护,这样也过头了,汪曼春怕是会起疑心。 后来萧峥嵘不打这个旗号了,后来斗争一日艰辛过一日,死间计划,王天风身死,明台陷入险境,明诚和明楼斡旋其中,第三战区大捷,汪曼春身死,孤狼命绝,藤田丧命。 风云变幻之中,萧峥嵘一直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声不响,润物无声。 为时不长的安定的时光之中,手下的一个小联络员无意之中和明诚提起,萧峥嵘好像恋爱了。 明诚自己也是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况且他的爱情比萧峥嵘的更不能被世俗所容,每一分每一秒的欢欣都似偷来的,于是他也没有管自己的心腹到底爱上了何人,他偶尔会想想,该是一个多优秀的人,才会让夜莺收起美丽的羽毛和旷世的歌喉? 他竟是个如此普通的人。 明诚把苏轩查了个底朝天,苏轩竟然就是个往上数十八代都是读书文人的普通人。 明诚到底忍不住了,非要萧峥嵘说个明白。 那是个湿漉漉的上海的春天,仍旧穿着76号特务制服的萧峥嵘,站在微雨之中,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小女孩子的神情。 “没有为什么,他就站在那儿,我就想追上去,无端端地就想追上去。” 飞蛾扑火。 地狱里的人最向往的光明。 我的光明啊。 明楼从外面慢慢关上了救护车后面的门,两人视线没有交汇,可是明诚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我的光明啊。 救护车呼啸而去。 中统站院内一片死寂。 马汉山不看接下来的戏,明楼欠了他人情,他又和明诚有利益往来,明诚保下来,他未来不管是前途还是钱途都是一片光明,至于吕昇这个毛都没长齐就敢烧老虎屁股的人,他可不稀罕管。 军统来的人呼啦啦地走了。 中统的人还团团围着站在院子里,吕昇站在楼前,面如死灰,连不甘的表情都没有了。 明楼就站在他的正前方,隔着十数米。 何其沧还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神色不明。 方孟敖低垂着眉眼,有些驼背,松垮垮地站着。 “你赢了。”吕昇说道,“明楼啊明楼,你真有本事,共产党都能包庇。” “我说过了,我的副官,不可能是共产党,吕站长先入为主……是失职,具体失职到什么地步,得看,南京方面,保你不保了。”明楼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点燃了一支,一点红光在黑夜之中闪烁着,“明诚进了军统将近十三年了,军功累累,至今也不过是个上校副官,吕站长将将而立之年,就成了一个重镇的中统站长。恕我直言,中统这样,迟早得毁在你们这些飞升的愣头青手里。” “蠹虫!”吕昇的骂声已经失去了威胁,徒剩一点儿力不从心的悲凉之感,“党国是毁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的,互相包庇,利益往来——连通共的罪都……” “都在废话些什么狗屁!”何其沧拍了桌子,说了今天晚上唯一一句脏话,“你们那个党要是毁了,就是你们这些玩意儿一起毁的,内斗!傻子!” 明楼还愣了一下,没事骂他干嘛? “你!总不能是自己来的吧!你让你的司机送我回去!”何其沧站了起来,指挥明楼道,“我年纪大了,折腾不了一个晚上,城门也快开了,我先回家歇歇。” “还有孟敖,你要打,改天跟他找个空地儿打。先去陪你兄弟去,你爹也一把年纪了,成日里装那个波澜不惊的死样儿,看着就心烦,迟早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看你是给你先给你兄弟哭丧还是先给你老子戴孝!” “何伯父,我送您回去。”方孟敖并不想和明楼坐一辆车。 “两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何其沧又拍了桌子,“那什么,你应该四十多岁了,”何其沧指指明楼,“婆婆妈妈!明诚是不是共产党,和他是不是你们兄弟有关系吗!” 最终还是方孟敖开明楼的车,载着明楼往医院驶去。 事已至此,方孟敖对两人的身份已经心知肚明。 明楼知道方孟敖是个后脑勺长眼睛的人,哪怕没有看后视镜,也是在观察他,“方大公子,平心而论,如果真的找个地方打架,我是打不过你的。” 方孟敖不接话,一脚油门下去。 万千疑问,却无从问起。 “你也别拿崔中石的死去怪他了。”明楼叹了一口气,“萧峥嵘的死已经足够压倒他了。” ?“你怀疑他,早就开始了吧?并不是因为那个胶卷。”明楼捏着眉间,“阿诚身在其中,理智很清楚,感情上不肯接受,也不愿意去提防你罢了。” “你们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吧。”方孟敖道,“至亲之间,走到如斯地步。崔叔宁肯死,阿诚也宁肯死,死亡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说呢?死亡线上的王牌飞行员?”明楼靠着椅背,“死亡这种东西,当然是落在自己身上最容易,落在在乎的人身上最难。” “我们都不畏死,”方孟敖放缓了车速,车顶的灯照着他的半边脸,另一半隐没于阴影之中,“却逼得人生死不能。” 这样的路,明诚和明楼,已经走了十几年了。 “有一样东西,”明楼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型的录音机,“我私自搜了崔中石的住宅,当然,他的遗孀和孩子已经不在那儿住了,找到了点东西。” 方孟敖单手接过。 明楼没有松手,“你回去,自己听吧。” 车停在了医院的门口。 方孟敖把录音机揣进了怀里,下车,明楼慢一步下车,也跟上了。 明诚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方步亭,谢培东,程小云都在外面等着。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上一次,方步亭在门外等着方孟韦做手术,这一次,等的是明诚。 他抬头,见是自己的长子。 方孟敖上前直接拿过了方步亭的手杖,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扶着方步亭坐在了椅子上,“您站着和坐着,都是一样地等。” “你……”方步亭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杖。 方孟敖把手杖放远了,“上了年纪就要服老,你三个儿子,一个都不中用么?” 从方孟敖有记忆起,这根手杖就没有离开过方步亭的身边,新民国新时代的绅士身份的象征,这也是方步亭几十年来风度的一部分。 然而这一两年来,方孟敖也清楚地感觉到,原先代表着地位身份和风度的手杖,在方步亭的手里,慢慢地也回到了它本来的用处了,成了个依靠的拐杖。 父亲老了,孩子却仍旧是个孩子。 明楼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他知道明诚不会有事,他也知道接下来事情还要继续发展,他更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然而看看眼前,一个伤心担忧的父亲,一个同样担心的继母,一个心痛异常的兄长,明楼觉得明诚到底还是圆满的,明诚是一个容易被感情影响的人,他的家人也如出一辙。 明楼觉得,大概自己是个另类吧。 明台最容易感情用事,说走就走了;明镜从来就不会掩饰,直来直往,自己家的人就是最好的,别人一句也不能说;明诚呢,只要是亲人,有求必应。 看来只有自己是个怪胎,时时刻刻在预算着下一刻。 明诚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手上挂着点滴,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感觉到了身体上的疼痛——有时知道疼痛反倒是件好事,起码可以清醒,也可以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所处何时。 方步亭一直在病房里。他轻轻地握住了明诚伤痕累累,还挂着点滴的手,“醒了?” 方步亭真是个温柔的人,江南人,一点点无锡乡音的调子。 明诚哭了。 无他,无端端地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明楼站在窗边,柔软了脊背与肩膀。 方孟敖悄无声息从门外进来,明楼抬眼看他,方孟敖眼眶红肿着,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泪水和悲伤的气息。 明楼回忆起了崔中石温润的声音来了,尽管他和崔中石只在当初他抵达南京的时候说过几句话,可是他很清晰地记得崔中石的声音。 他还记得那盘录音带里,崔中石最后一句话。 “孟敖,发展了你,是我这十几年的工作之中,最骄傲的事情。” “安心养伤。”明楼伸手摸摸明诚的额头,“过几日我回一趟南京,处理一些后续的事情。” 明诚用眼神询问他。 “你的档案我费了些周折,”明楼知道方步亭心里已经明镜一样了,也不作隐瞒,“我和许春秋以及周高印都有交易,起码还算一个阵营的人。”这算是解释了,“周高印,你也知道,他上次逼死了王夫人,是我给他善的后。所以我这一次,要你必须要熬到所有准备都完成的时候——许春秋插在军统总局里的人,派上了用场,拖延了时间;你的档案发来北平,必须经过南京站周高印的手——为了不让你的身份暴露,是我亲自改的档案。上次明台的事情也闹过一次了,他们也认为我做手脚,只是为了把你之前的事情洗干净一些,毕竟……” 毕竟你是方步亭的儿子,我却让你去查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个编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吕昇而言是最关键的地方,对于周高印或者别的人来说,并不会注意到如此小的改动。 “明台上了前线,之前的档案我早已替他全数毁去。所以吕昇,再无证据。”明楼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次就赖给那个讨债的臭小子吧,打小,你就喜欢让着他。” “你回南京之后……”明诚胸腔生疼,说话有些艰难,方孟敖对明楼投去了不满的眼神,“什么话现在非说不可?” “回南京就回南京了嘛,我本来就在那边混饭吃。”明楼道,“你什么时候能走了,就去巴黎吧,这一次,不许再想方设法和我对着干了。” 明诚满脸写着不愿意。 却只能点头。 说是过几日,明楼还是多呆了一个星期,到了新年那日,勉强算是和明诚过了个西洋的年之后,才回的南京。 方孟敖送他去的机场。 这个场景其实有些诡异。不过明楼向来神鬼魔佛在侧都能安之若素,一个方孟敖算什么。 “你不是我这线上的人,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毕竟你是阿诚亲生的兄长。”明楼理了理风衣的领子,“好好地送他去法国,你自己也好自为之。” “那你呢?” “你还管我?”明楼眯着眼睛。 “你长姐,侄子早就去了法国,明台上了前线,能不能下来还不一定,如今把阿诚也送走,你早就没有了父母——你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多年,最终仍旧是亲人离散,九死一生,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你是问我呢,还是问你自己呢?”明楼看着北平冬日里辽远的青天,“我毕竟走了那么多年,你才刚刚走上这条路,前路很长……” “报国是信仰,不分党派。这个我坚信。”方孟敖道。 “不是只有外敌来了,你才可以报国。”明楼道,“你知道,我们的新中国是什么样子么?” 他不等方孟敖回答,兀自地答上了。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它很快就会到来了。” ————————————TBC—————————— 116. 明诚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不曾拥有如此安定而又漫长平和的时光了。 仿佛还是十余年前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在一个没课也没有被老头子半夜揪起来去“看雪”的温暖的冬季的日子里,一觉睡到了午饭的光景。 然后他从楼上慢悠悠地晃下来,晃进厨房里摸出个三明治,一边啃一边倒去客厅的沙发上。 明楼会翻过一页报纸,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越发放肆了,看看几点了?” “早饭昨晚就给你做好了。” “你也知道是昨晚的?” “能吃就行了,哪儿那么多事。” 阳光透过纱帘,光影跳跃在钢琴上,其中一抹投映在明楼的身上。 明诚歪着脑袋看他。 明楼抖抖报纸,“又发什么痴了?艺术家?” 明诚在身上擦擦手,翻过沙发,两步就坐去了钢琴前面。 明楼手里的报纸就一直停在眼前的那一页上。 方孟敖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睁大着眼睛发呆的明诚。 小护士尾随而入,嫌方孟敖那么大一个戳这儿挡道,轰他去角落里站着,她给明诚检查,换点滴,换药。 明诚有点想笑,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护士排揎的方孟敖明显是憋着气,然而方孟敖从来秉持着礼让女士的方针,不好和一个小女子拌嘴。 “你再笑你的肋骨就可以不用接了,让医生开刀取出来炖了算了。”小护士瞪了一眼憋笑的明诚,手脚麻利地换药,掀开明诚上衣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摇头叹气,“你这是干嘛去了呀?你是共产党?” 方孟敖猛地看向小护士。 明诚倒是面色不变,“是共产党还能呆在这儿,也是不容易呢。” “这看着就像是来监视你的。”小护士斜了方孟敖一眼,“我们也时不时地会收治几个共产党,哎呀那叫一个惨呀,不成人形了,还得救活了,说是不招供,就不能给他个痛快。” “我怎么就像是来监视他的了?” “这是我兄长。” 两人倒是同时说话。 小护士明显不信。 小姑娘走了之后明诚才发现方孟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的病历也弄了过来,正在一页页地翻看着。 小李推开了门,方步亭进来了。 方孟敖一个眼刀就扫了过去,方步亭因为担心明诚,连着几日都守在医院,也是连着几日都是晚上的时候被方孟敖强硬地送回家里去。 一大早地,方步亭还是过来了。 就像方孟敖不和女人一般见识一样,方步亭也不会和方孟敖一般见识——虽然方孟敖并不是女人,“行里没有什么事情。” “没事儿怎么姑爹不来?”方孟敖道,摆明就是年底了,分行里肯定忙翻了天,且崔中石身死,金库的副主任并无人继任,谢培东一个人做几个人的活。 能在大兵面前说清楚道理的秀才很显然只有一个何其沧,方步亭在病床前坐下,“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一天就算给你四十八个小时,你能睡得着的时间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就悠着点,省得何伯父总是咒我要给你戴孝。”方孟敖的关心总是有些别扭,直来直往的。 方步亭一噎,“这老匹夫……读了一辈子书嘴巴也不知道干净点。” 正说着呢,何其沧还真就带着何孝钰来了。 “你们爷俩说什么呢?”何孝钰搬了张凳子,何其沧就坐去了方步亭的旁边,问道。 “我和孟敖打赌,”方步亭慢悠悠地说道,“以后到底是他先给我戴孝呢,还是你女儿先给你哭丧。” 明诚吸了吸鼻子,有点担心自己的肋骨。 “这还用赌?”何其沧翻了个白眼,“祸害遗千年,肯定是我们孝钰先给我哭丧。” “爸!”何孝钰先听不下去了,“这些话也是乱说的?” “小孩子不懂啊,”何其沧叹道,“生死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忌讳的?你爹我早就看透了。” 何孝钰瞪了自己的父亲一眼,才去泡茶,洗水果削水果。 方步亭往门外看看,见小李不在,便让方孟敖去帮一把何孝钰,“你说你也真是的,请个帮佣怎么了?” “付不起工资。”何其沧理直气壮,旋而叹口气,“惯了,她妈走了之后,我就不想再有别的人在家里,带着她过日子就够了。要早生她几年,我不至于成了一把老骨头,带累着她。” 医院尽头的水房里。 方孟敖往暖壶里接热水,雾气一点点地蒸腾上来, 何孝钰拿了个脸盆冲洗水果,方孟敖拎着暖壶走去她身边,“兑点热水,水冻手。” 一股热水注入,何孝钰把冻僵的手放进去泡了泡,“谢谢。” “不必客气。” 何孝钰搓着一个苹果,搓了又搓,“梁先生的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真抱歉。” “不是你的错,就永远不要道歉。”方孟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还是个学生,说白了就是个小孩子。” 何孝钰黯然。 “梁经纶不是良人。”方孟敖重新把暖壶接满,“疏不间亲,我也言尽于此。” “他也有不得已的。”何孝钰无力地争辩了一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毫无说服力,转头把洗干净的苹果滴干了水。 方孟敖沉默了许久,“每个人都和我说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大约这个世界上的不得已真的太多了。” 去国离乡,抛妻弃子,国破家亡,战友惨死,身陷绝境,至亲离散,好像都是不得已。 所有的不得已都是为了谁的得已呢。 “方大哥。”何孝钰抱着装水果的盆,脸盆边缘的水珠子浸湿了她的一小片衣裳,“合唱团的同学,邀请您每周六的晚上去看他们的春节晚会排练。” “这次排什么?” “《欢乐颂》。” “你是伴奏?” 何孝钰犹豫了一会儿,“是梁先生,他精通钢琴,尤其擅长贝多芬。” “不去。” 南京,财政司办公室内。 明楼翻着上一年的海关总报表,办公桌前站着一溜的各部门负责人。 个个都战战兢兢,低着头站着。 谁都知道,明先生自北平回来之后,一贯是谁不会看脸色谁就会触个巨大的霉头。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很久了。 大概可以追溯到大半年之前,明秘书长摇身一变变成了央行北平分行的行长秘书,明先生的心腹变成了别人的心腹,但是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成为新的心腹。 “陈副司长,”明楼终于点了名,剩下的人悲悯地看着被点名的那位三十岁的年轻人,近来触霉头的大多都是这个家伙,“看来我这儿的水池子太浅,留不住您这条蛟龙啊。” 陈副司长面无表情,“卑职只是按照规章办事。” 明楼当着他的面,签了一张海关放行的命令,“我就是要你看看,什么叫做蚍蜉撼树。” 陈副司长伸过手来摁住了那张命令,“这两条船是走私民生物资的船。” 明楼打了一个响指,“庞副司长在吗?” 庞副司长恭谨地上前,“昨天孔总经理的秘书已经打过电话来了,这不是走私的船,只是从武汉发船的时候时间赶了一些,没有办手续,等船上的货进了南京仓库,自然就补手续,该交的税,一分不少。” “听得懂吗?”明楼厉声喝了一句。 陈副司长的脸上阴晴不定,“这难道是税收的问题吗?” “你一个财政司的副司长,不关心税收的问题,你还想关心什么问题?”明楼的脸上露出不屑至极的神情,“匡扶天下?济世救国?拯救天下苍生?我是不是还要给你派三个徒弟,让你去取经,普度众生啊?” 有人发出了窃笑。 陈副司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愤愤然,破口而出,“你们这些蠹虫!” 这话真耳熟。 明楼把命令甩给庞副司长,“从今天起,海关的检查由你们两个一起负责,只要有其中一个人的章,就可以放行了。” “不可以!”陈副司长双手撑着明楼的桌子,期身向前,“明司长,您真不愧是大家出身啊,您什么都不缺吧?您知道现在外面的大米多少钱一斤吗?” 他满脸的悲怆神色,“这是南京!这是国都!国都的百姓,过得比当年日占时期还不如!他们呢!你们呢!眼睁睁地看着几千吨的走私船抢购大米白面,转手就高价抛售,明先生,大家都是父母生养的,我求求你,放他们一命好不好?” “我放他们一命,谁放我一命?”明楼斜睨了他一眼,“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扣了两条船,这些就可以改变了么?” “你以为你放走的只是两条船吗!”陈副司长目眦欲裂,额上青筋毕露,“明楼,”他直呼着明楼的大名,“你从39年回到上海开始,战时走私军火鸦片,现在又助纣为虐,你还配称为一个中国人吗?” “为了钱,连良心都不要了吗!” 明楼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了陈副司长的脸上,他毕竟是军统特工出身,哪怕这些年甚少自己动手,气力也非同寻常,陈副司长被整个掀倒在了地上。 须臾之间,明楼已经吞下了所有的苦海波涛。 满室死寂。 明楼的新秘书听见响动急忙忙地跑进来,拖着陈副司长往外走。 陈副司长甩开了秘书的手,满目死灰,独自往门外走去。 剩下的人忙拍马屁的拍马屁,奉承的奉承,咒骂的咒骂。 明楼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财政司的闹剧很快就传遍了。 闹剧一旦开场,就不会只有一幕。 事情就迅速地朝着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不受控制地发展而去了。 陈副司长死了。 一刀毙命。 细小而绵长的伤口横贯了他的喉咙,划断了他的动脉,鲜血喷溅到了天花板上,门窗完好,他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他已经成家了,妻子身怀六甲,拒绝所有封口的抚恤,在财政司的门口无声地绝望哭泣着。 是啊,这么明显的谋杀,这么明显的——军统的暗杀。 谁都知道这个出身平民,大公无私的陈副司长和明司长起过争执。 谁都知道明楼就是老牌的军统特工。 传言开始甚嚣尘上,说白了,不过就是盆脏水,明楼身上的脏水太多了,他可不怕。 流言蜚语不怕,戳脊梁骨也不怕。 他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想起了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回家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大约是因为今日是农历大年三十。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帮佣也辞退了,阿香生了个闺女之后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回来继续服侍。 明楼让阿香安心呆在苏州乡下,不必来南京了。刘和送了王平去巴黎,也早就回了苏州乡下,陪着妻子和孩子。 家里冷清,他索性住去了酒店了,有服务生每日按时打扫,一日三餐可以预定。 明公馆里自然一室冷清。 他开了灯,空气之中有点尘埃的味道。 明楼掀开沙发上的防尘布,坐去沙发上。 这儿是南京的明公馆,不是他从小长大的上海。然而无端端地,他仿佛也看见了刚回上海的那个新年,家门口燃起的烟花。 是了,明台最喜欢烟花了,小时候最喜欢,长大了不知道还喜不喜欢看这些东西。但是明镜觉得小时候的明台喜欢的东西,长大了的明台肯定也喜欢。 你看,阿诚从小到大都最喜欢吃甜的东西了。 独坐直至凌晨黎明时分,他才起身上楼,进了明镜的房间。 明镜把那幅《家园》收去了她的房间里,独吞了,挂在墙上。 明楼取了下来,用袖子擦擦画框上的灰尘。 床头是张合影,他们四个人的。明楼也取了,一并拿着。往楼下走去,一直走到门口,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了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抽屉里也放着一个相框。 那是明诚成为了明诚之后的第一张照片。 十岁的孩子,瘦削的肩膀,有些忐忑不安的神情,站在相馆那副小桥流水人家的背景画之前,明镜坐在稍微侧一些的木椅上,还是年轻女子的模样,干练而神采奕奕,怀里坐着胖乎乎的,笑得露出牙齿的明台。 刚刚长成青年的明楼站在明诚的身旁,搂着他的肩膀。 明诚的眼睛,真漂亮。 明楼关上门离开。 客厅里的电话铃乍然响起。 方孟敖摁停了电话,推着坐在轮椅上,一大早就非要给明楼打电话的明诚往病房里走。 明诚抓着轮椅的轮子,“我再打一个。” “你昨晚打了四五个电话,今天一早也打了四五个,都没有人接,说不定明先生有事情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过年的,不至于在办公室吧?也说不准。”明诚昨晚给明楼住的酒店打电话,一直接不通,他一时间没有想起来明楼会回家里去,一早起来,想起明楼一个人在南京,怕是真的会回家睹物思人,就往家里打,仍旧没有人接。 “不好意思,明先生今日没来。”办公室值班的秘书接的电话,“请问您是哪位啊?” 明诚差点习惯性地说自己是明先生的私人秘书,话到嘴边才发现很没有意思,“麻烦转告明先生,是北平方家的电话。” 方孟敖对这个答案明显很满意,推着明诚拐了个弯,“今儿天气不错,去草地上走走?” 明诚其实已经可以走路了,脱臼和受伤严重的手腕也能用力了,吕昇下手虽然狠,但是之前吕昇笃定了明诚是再无法逃脱了,无论招供与否都不影响他的死罪,加上私怨累积,他便慢慢地磋磨明诚,伤口触目惊心也痛彻骨髓,却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残疾。 虽然那一脚确实让明诚断了两根肋骨,但是顺便也能把之前爆炸震荡影响的内伤给掩盖过去了。 “回房间里等等吧,”明诚道,“总要给我大哥拜个年才行——还有给大姐和孟韦木兰他们拍个电报去……” “少操点心。” “好好好。” 明楼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他知道风暴迟早会来临,只是对方的手段太过龌龊。 但也算在明楼的预料之中。 周高印为了撇清关系,和明楼的见面都偷偷摸摸的,两人之间的利益交换还存在着,周高印舍不得那点利益,明楼也需要他的帮助。 “我说你怎么做事的?”周高印已经认定了是明楼杀了那个该死的家伙,“明诚做的?怎么手脚不干净点,整得全世界都是知道是军统做的。” “整个军统只有我和明诚两个人?”明楼冷哼了一声,“想要给你挖坑,有的是落井下石的人。” “他们可是来真的,查了我好几个月的账目了。”周高印有些坐立不安,“今儿还叫我去对质了,你做的账目没有问题吧?” “做不做账,能改变你走私的事实?” “你!”周高印气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自个儿走私的比我多多了!” 明楼给自己倒酒,“等着瞧吧,你那点儿确实不算事……卸磨杀驴,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不是你做的,就不关你的事。” “你之前让我办的事……”周高印吸了口气,镇静下来,“办妥了,明诚的档案,资料,统统毁掉了——他也不是军职了。不过你这样有意思么?他是你的副官这事儿有人不知道?” 副官这种人,要么是心腹,要么是心腹大患,要么是替死鬼。 “我其实想过了,迟早要查到我们头上,但是太子爷有没有魄力连根把孔家宋家,外加中统军统一锅端了,很难说,他只要不能端了,我们大抵还是受点磋磨,一切照旧。那个明诚……” 完全可以推出来,周高印自然也可以推出自己的人,有了替死鬼,双方都有台阶下了。他知道,走私也好,贪污也好,这些事情,副官手上沾的肯定比长官多得多。 “你凡事积点德吧。”明楼冷峻的眼神扫去,“逼得方步亭和你拼命,你有什么好处?” 周高印直到明楼拂袖而去很久之后才回过味来,方步亭要拼命,也是和明楼拼命。关他什么事? 他摇了摇头,明楼迟早会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一切照旧。 明楼仍旧人前神采奕奕,工作上有条不紊,财政司的运转一切如常。 明诚间或打来几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明楼听着明诚的语气,知道对方恢复得不错,但是次次都绕开赴巴黎的事情。 明楼随他转移话题。 明诚说北平的春天也很干燥,不过巧妙在四季分明,有点像巴黎,一到春天,仿佛一夜之间,枯枝就冒满了嫩绿新芽,比南方有意趣。 “楼下种了很多玉兰,白的,开得很好。”明诚看着窗外,“改天我趁我兄长不在,下去捡一些,处理一下,做书签。” 明楼看向窗外。 南京的春天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汽,今天也下了一日的毛毛细雨。云沉沉地低着。然而从明诚的话语之中,他能想象得出来,北平春日里肯定是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辽远高阔。 同一件事再次发酵了。 陈副司长的遗孀,在濒临生产的那夜里,没有等到被送去医院,便在路上出了车祸,一尸两命。 这事被捅去了报社,加上有心人的保护,明楼没能拦下报社的报道,一夜之间,明楼就成了南京城里最有名的恶人。 昔日的抗日功臣,说变就变,说白了,他还是军统里的人,在常人的眼里,不过是个刽子手。 很多人都等着看明楼的笑话。 明楼照常上班下班,照常处理这一大堆的事务,脸上虽然疲惫憔悴,却从未现出萎靡之态。他永远都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笔挺的西装三件套,考究的皮鞋和外套。 最先出事,或者说最先被“配合调查”的是许春秋,许春秋自战后接任南京接收委员会主任以来,手下的恶行不计其数,巧立名目侵吞资产,扣上汉奸的帽子铲除异己,中饱私囊,不一而足。 许春秋被带走的时候一脸的坦荡,他从来都是带着一副恭敬谦卑的神情,仿佛不是去牢房,而是去一个寻常的饭局。 然而竟再无下文。 过了数日,许春秋被好好地放了出来,对方恨得牙根紧咬,却无可奈何。 全南京的人都知道他恶贯满盈,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铁证。 当然找不到了,是明楼给他做的账目。 索邦大学的经济学教授,长袖善舞,滴水不漏。 新近成立的肃贪小组显然不能奈何许春秋,加上许春秋身后的人有意的保护之下,一些包庇下属的指控也不了了之了。 周高印这才相信了明楼的能力来,正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军统自上而下的严查就降临了。 肃贪小组说白了还是些所谓的新晋官员,文人,军统里办事,周高印自己知道军统的手段。 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撤职配合调查的文书被放在了周高印的面前,他甚至来不及争辩一句,就镣铐加身了。 “周先生,请吧。” “你……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少将!” “到了审讯室里,周先生有的是时间慢慢申辩。”来拘捕周高印的是一个少校副官,级别不高,面无表情。 “你们凭什么就撤了我的职?”周高印抵抗着,“这不合程序!纵使要指控我,总要先拿出证据来!” 副官抖了抖那张文书,上面清晰地盖着公章,还有毛人凤的亲笔批复。 周高印心如死灰,他知道,再好的账目,再完美的脱身理由,都不会有用了。 有些事情,本就不需要理由的。 “你放开,我自己会走。” 抓着他的特务便松开了。 下一秒,周高印就抽出了身边那个特务的手枪,副官阻拦不及。 一枪毙命。 鲜血溅了满地。 “你不要逃避这个话题了。”明楼对着话筒说道,“如今已经是三月下旬了,你拖得已经够久了。你不愿去巴黎,就不要再见我了。” 明诚捏紧了话筒,“我不想逃。” “这不是逃,这是解脱。”明楼道,“你总是不愿意听我的话,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彼此之间,总需要一些理解,不是么?” “我知道我的档案你已经帮我弄干净了,南方局的撤离命令也早就下了,我现在孤身一人,手上什么都不沾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会安排好。”明诚低沉着声音,“你想过我没有?我为了这个国家战斗那么多年,什么党派也好,我却一清二白地走了,什么都不是了。我做不到。我不想做一个叛逃的懦夫。” “我很多事情都纵容着你,是我太自私了。”明楼道,“这一次,你不要再任性了。早点去又如何,我迟早也会去的,斗争形势变了,你不要纠结在自己的感情里。” 明诚沉默不语。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不愿意去,你我以后,就不必相见了。你去哪儿我管不了,一个两个都想去战死沙场,我明楼活该孤家寡人,背着骂名去死。” “你知道我会妥协的。”明诚不忍了,“你就会抓住我的七寸。” “我也不想像一个女人那样耍无赖威胁你。”明楼叹气,“你怎么也不想想,你在巴黎,我会舍得不去找你么?” “你可不能骗我了。” “后天的飞机,你先随分行的人抵达南京,我送送你吧。” ——————————TBC—————————— 117. 要去南京的不止明诚。 美国对华新一轮的援华方案进入最后的商讨阶段,国军对共军的全面进攻打得如火如荼,然而战场上的颓势渐渐有显现之态。 打仗需要钱,千千万万的城市的居民需要粮食,上百万的军队也需要粮食。 方步亭作为北平分行的行长需要出席会议。 何其沧作为国府高级经济顾问,也要随方步亭一行人飞抵南京。梁经纶是他的助手,自然要随行。然而梁经纶出现在方家人的面前始终还是太过尴尬,便先行一步自己乘火车往南京去。 去一趟南京左右也只滞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何其沧不放心何孝钰自己在北平,燕大里也不安全,尤其是梁经纶的身份是个定时炸弹,吕昇目前还相信梁经纶,但是陈继承若是再次发难包围学校,他怕何孝钰被牵连,于是决定一并带上自己的女儿。 他带上了何孝钰,方步亭就不得不带上程小云了,否则只有何孝钰一个姑娘家跟着去,诸事都不方便。 再加上两家的司机,浩浩荡荡一群人,不像是央行的专机,倒像是一块儿出游似的。 明诚并无什么东西好收拾的,随便收拾了点贴身的东西,和一些不得不带走的旧物。 方孟敖靠着门框看他,见明诚翻出一个丝绒盒子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便开声问他为什么。 明诚打开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枚女式戒指。 方孟敖认得,那原本是带在萧峥嵘手上的。 “你……喜欢过她?”方孟敖有些不确定,然而大约是和曾经的明诚一样觉得苏轩实在不该被萧峥嵘这样的女子看上。 “如果是男女之情,未必会如此难过。”明诚合上了盒子,放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这枚戒指已经无处可去也无人可戴了。 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明诚被放出来,夜莺的身份也是无法洗干净的。没有人能够阻止吕昇对一个死去的女共产党做任何事情。 一个疯子,对着一具尸体百般折磨凌辱。 最终被弃于乱葬岗之时,方孟敖带着人去放了一把火,把一片荒野孤魂都烧得干干净净。 苏轩就在一旁,看着四起的大火。 他疯了,他早就该疯了。 他摇摇晃晃地冲进大火里去,被方孟敖一把揪了出来。他抵死挣扎着,方孟敖险些都拧不住他。 但愿下辈子,她不再如此辛苦地追寻自己的光明,自己就能活在阳光之下,成为光明。 明楼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的时针慢慢指向“4”字。 明诚就要到了。 明楼拿起电话,让秘书端杯咖啡进来。 秘书有些磨蹭,泡得咖啡也不甚入口。 近日来明楼琐事缠身,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谩骂是一回事,官场上混的都深谙如何收买人心或者草菅人命之道,这点事儿本就不算事儿。然而真正的大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周高印为了躲避刑讯,不惜自尽。 落在各人的眼里,不免对明楼又产生了些许可笑的敬畏之心来。谁人都知道周高印是接替明楼成为南京军统站的站长的,在这之前一直在西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混饭吃,若说他贪污了什么包庇了什么,多半只是替人背黑锅罢了。 上午的时候许春秋来见明诚,说是答谢一点儿私人恩情。许春秋能被完好无损地放出来,明楼居功甚伟。 “你知道我进来的时候,听到你手下说什么了么?”许春秋永远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带着点谦卑,骨子里却又极其傲慢,“说明司长手眼通天,这个位置肯定坐得天长地久。” “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废话。” “我就直说吧。”许春秋收起了谦卑的神色,“你似乎并不打算让自己脱身。” “并无永久的脱身之计。”明楼淡淡道,“该做的,我已经帮你做全了。” “我记得当初找上明司长合作的时候,明司长说得很清楚,愿意和我们合作的。如今搞什么只身赴死的把戏?”许春秋松散地靠着椅背,神情并无变化,“我们经营许久,明先生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吧?” 明楼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个文件袋。 “沪宁商会的会长,如今仍旧是我堂哥明堂。他才是明家的长房长孙。”明楼言简意赅,“你拿着这些,去找他,以后,他会和你合作的。” 许春秋本身对明楼的死活并不算很感兴趣,打开文件翻了几页,确认明楼说得不错之后,才道:“你真能从军统那儿脱身?据我所知,查贪污只是一个幌子。否则周高印干嘛急着去死?” “懦夫。”明楼神色变了变,他确实没有想到周高印居然一天也顶不住,如此外厉内荏,“我脱身于否,我想许主任并是很在意吧?” 许春秋摊摊手,“李副官长和我沟通过了,沪宁这边事务,李将军认为,你我联手最好,你的根基比我深厚。不过明先生最近总是做自毁长城的事情,许某人就管不着了。明先生愿意把一整个蛋糕让给我,我自然很高兴。” “一个副官,死了就死了。”许春秋走前仍旧这样对明楼说道,“你对一个下人如此尽心尽力,让人很难不遐想啊。” 周高印的死确实打乱了明楼的计划,起码如今的他很难再瞒过明诚。陈副司长夫妻的死还能说是明楼的人品问题,或者说成是打压异己。 周高印的死也被报道得到处都是。明诚只要买张报纸,甚至是听身边的人说几句闲话,就能轻易地猜到如今的局势。 明楼有些愤恨地摔了个茶杯。 秘书敲门进来。 “我让你进来了么!”明楼骂道。 秘书面无表情地往一边让了让,一队穿军统制服的特务便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明先生,请你配合调查。” 明楼熟悉一切的程序,也知道,他这样级别的人,并不会被轻易刑讯。 他甚至都没有被戴上手铐,仍旧是气宇轩昂的西装和风衣,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大步地走出了办公楼。 许多人都出来围观,他们的明司长果然被军统的人带走了。 然而明司长没有半分反抗,也不见半分的颓丧恐慌,他仍旧脚步坚定地走着,带着一贯的温和却暗藏针锋的神情,仿佛只是和平时一样,参加一个寻常的会议,见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记者。 报社的记者果然一拥而上。 军统的特务团团包围着明楼,记者们连珠炮一样地提问,得到的回答都是无可奉告。 明楼最终上的还是自己的轿车,可惜轿车得一路开往军统站去了。 车窗外的景色一一飞掠而过。 他身边的特务紧绷着,明楼声名在外,生怕他此时突然动手,不知后果。 明楼轻笑了一声。 对他下手,总要做出个下手的样子来。军统杀人何时如此大的阵仗?需要什么名正言顺?无非就是明楼身居高位身份特殊,且很可能手里还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有所忌惮。 他无端端地想起去年的中秋来,阴错阳差,方孟韦替明诚受过。 他爱若珍宝的人啊,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生死杀伐无需道理。 明楼突然有些后悔起来,若是早些逼着明诚离开,或是晚些再让他赴南京,此刻断不会如此两难起来。 明楼的办公室迅速被封了,一箱箱的文件被贴上封条带走,许多东西也被一并带走。 明楼的秘书没有明楼那么好的待遇,之前被拷上了往外拖,他死命地挣扎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新来的啊!我是去年底才入职的!我不是他的心腹。” 拖着他的特务顿了一下。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端茶送水的……” 领头的行动队队长一枪贯穿了他的脑门。 整座办公楼都慌乱起来,后一步被带出来的庞副司长直接瘫在了地上。 明公馆自然也不能幸免。 仿佛一个人的落魄必然要伴随着抄家,然后下一步是灭族也说不定。 明公馆上上下下被翻了个遍,打砸一片,明楼的房间被翻了个彻底,每一本书,每一份文件都被搜查过了。 明诚的房间也被一一细查,藏在衣柜内墙壁夹层里的保险箱自然也被打开了,明楼已经提前一步把电台处理掉了,两人都早就没有了军统里的职务,不能再拥有电台。保险箱内留着的,一些金条,一层的美钞,还有一些海关往来的文件。 文件被封存。金条也被封存,明楼房间里抄出来的一些支票也被封存。 美金被封存的时候少了一些,少了多少,天知道。 审讯室内。 明楼好好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上手铐脚镣,也没有搜身,静待着来人的审问。 顶上的灯啪的一声被打开了,白晃晃的灯自上而下,照得明楼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门开了,一个黑衣特务开了门,走进来两个西装革履的人,一个稍瘦高一些,是明楼的老熟人了。 一个也算认识,不过对方应该和方步亭更熟。 宁海云,傅斯炜。 宁海云如今已经官至军统总局——如今应该称呼保密局——的情报总处的处长了。 傅斯炜上次在北平铩羽而归,本想彻查北平分行,谁料想揪出个崔中石,查到一半还不了了之,枉费了他还钉着个肃贪委员会高级顾问的头衔坐在明楼面前。 “宁处长,没想到我们能在这儿见面。”明楼翘起了二郎腿,“看来毛局长真知道的我的短处在哪儿啊。” 傅斯炜看看似笑非笑的明楼,又看看冷峻着一张脸的宁海云,不知所谓。 “还不是托明先生的福。”宁海云道,“明先生一直在教在下一件事情,自己的亲兄弟,一定要不分青红皂白的疼爱包庇,对吧?” “毒蝎的去向不明,你的副官成了方家的小公子,两人的档案和过去都被明先生弄得一干二净——好本事,不愧是戴局长的股肱之臣。” 沉淀了七年的恩怨,一朝选了这样的节点,爆发了。 宁海云是宁海雨的亲弟弟。 宁海雨是因为明台,上的军事法庭。特殊时期,为了杀鸡儆猴,为了保障整个运输网络的安全,宁海雨连个为自己辩护的人都没有,就被定了通敌卖国,玩忽职守,死刑。 其中的弯弯绕绕,太多了,明台为了自己的信仰,明诚为了让明台顺利脱身,其中也动了一些手脚,宁海雨的副官反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而后死间计划启动,王天风回上海接任站长,不久身死,明楼从情报科科长,一跃继任上海站站长。 说到底,明楼也算从中得到了利益。极大的利益。 兜兜转转,一切都是因果有数。 谁对谁错呢?明台原本什么都不知道,为了策反他,明诚故意泄露了军统走私的内幕。明台毁掉的走私线路最终还是明楼和明诚一手恢复了,他们同样,一手是国家信仰,一手是罪恶污泥。 宁海雨没有错,明楼没有错,明诚没有错,明台没有错,如今站在明楼面前的宁海云更没有错。 那错的是谁? ————————————TBC———————————— 118. “明先生懂规矩。”宁海云坐在明楼的正前方,两人隔着一张桌子,一盏台灯,桌上放着一叠空白的记录纸,“你这样的级别,不能刑讯,当然就算是刑讯,对你的作用估计也不大。说白了,不过是求个速死而已,都交代清楚了吧。” 傅斯炜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宁海云。 明楼冷笑了一声,“看来傅先生好像有话要说啊。怎么,两位没有商量好?” 傅斯炜并不是特工出身,这种阵仗也是第一次见,不懂两人之间的机锋,他是怕宁海云真的弄死了明楼,他无法交代,毕竟白日里他也是亲眼见着明楼的秘书被当场杀了的,而且在北平之时,他也清楚崔中石之死的来龙去脉。 军统杀人太过家常便饭。 傅斯炜咳嗽了一声,“明先生哪里的话,一切自然以宁处长的话为准。” “宁站长带着这种人来审我,是当我是傻子哪?”明楼斜了宁海云一眼,他知道宁海云是迫不得已带上傅斯炜来的,两人不是一个阵营,傅斯炜和明楼并无深仇大恨,“要不我替傅先生把话说清楚?傅先生是想提醒宁处长,过几日,国府和美方的经济会谈就要展开了,值此获取美援的紧要关头,明某人不才,还有一席之地,把我弄死了,似乎不太好交代吧?” “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地剐了你。”宁海云一字一顿,说着狰狞的话,脸上却毫无情绪波动,“美方又怎么样?国府又怎么样?明楼,你今日进来,断不会有再出去的道理。” “你们家的兄弟情深,就逼得别人生死两相隔?”宁海云自顾自地说着,“我知道毛局长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明楼,你真是厉害,我承认我暂时还不能对你如何,但是那又怎样?想要你的命的人,不止我一个。” “那就来吧。”明楼坐直了,“我拭目以待。” 飞机是下午五点钟抵达的南京机场。 来接方步亭一行人的是央行和财政部的人,场面上的寒暄之后,便请方步亭和何其沧去预定好的地方入住。 明诚左右看看,并没有地方财政司的人,也不见明楼身边的人,正四顾之际,方孟敖已经接过了他的行李箱,推着他往车上去。 因为方步亭提前打过招呼了,因此南京方面另外准备了一辆车给方孟敖,这趟来南京,真正无所事事的除了方孟敖便是明诚和何孝钰,程小云还要随着方步亭出席应酬的场面,所以三个无事的人便一车往酒店开去。 何孝钰幼年的时候也在南京生活了很长时间,此刻正往窗外看路边的景色,南京如今早已不是她印象之中的样子了。 “不知道以前住的房子还在不在。”何孝钰道。 “你以前住哪儿?”明诚问了一句。 “拐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孟敖打了圈方向盘,“住央大附近——临着一个教堂,我记得是没有被炸毁的,后来有没有拆就不知道了。” “方向错了,”明诚让方孟敖往另一条路开,“那条路后来改了,尽头那处被拆了建了……” “停车!!!” 明诚几乎是抢过了方孟敖的方向盘,逼的方孟敖甩着车尾停在了路边,后座的何孝钰不妨,被摔在了座椅之下,狠狠地撞了脑袋。 “孝钰你……”方孟敖回头查看何孝钰有没有伤着,明诚已经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方孟敖想都没想,也跟着追了出去。 明诚的目标很明确,方孟敖已经看见了,那栋是南京军统站的楼,明诚十数步之间就冲到了院门口,门口值勤的士兵已经端起了枪—— 追上来的方孟敖从背后抱住了明诚,反手擒拿,把明诚摔在了地上——“你疯了!” “你放开!”明诚挣扎着。 士兵不知所谓,围上前来,“什么人!你们在做什么!” 方孟敖勒住了明诚的脖子,明诚说不出话,方孟敖单手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空军军官的证件,“别废话!不要围上来,滚回去!” 对方见是空军军官,便后退了,不再上前招惹。 方孟敖死命地拖着明诚往车上走,“你冷静一点!你干嘛啊!” 明诚由于之前卧病许久,一时半会之间,拳脚之上并不是方孟敖的对手,被方孟敖用蛮力弄回了车后座上,锁上了车门。 何孝钰吓住了。 方孟敖驱车远离这里,一路往酒店开去。。 明诚已经镇静了下来:“你放我下车。” “放你去干嘛?你总要个理由吧?你要发疯,我陪着你发疯,先把孝钰送回去——孝钰,拉着你阿诚哥。” 何孝钰不知道是吓蒙还是真的就那么听方孟敖的话,果真就抱住了明诚的手臂。 “不能和女性动手——你到底怎么了?”方孟敖的车越开越快,“发生了什么事?” 明诚沉默着,眼底里是看不见的深渊。 明楼的车在军统外面,没有司机。 不但没有司机,连车窗都没有关上,断不是来这儿找周高印办事的。 方孟敖绕了一圈,反而比方步亭等人更快地回到了酒店。明诚下车的时候何孝钰还抱着他的胳膊,他没有办法,他能和方孟敖动手,但是还不至于和何孝钰一个女人动手。 梁经纶已经先到了南京,此刻正等在酒店的大堂里,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何孝钰觉得自己抱着的手臂在颤抖。 方步亭,谢培东,程小云,方孟敖,何其沧,何孝钰,连梁经纶都在。 明诚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摊开了这些日子的所有有关明楼的报纸。 “前日……”梁经纶先说话了,尽管看起来他是最不该开口的那一日,“我是前日到的,听说周高印畏罪自杀……” 明诚抬眼看了一圈。 父亲,继母,兄弟,世交伯父,妹妹,都有了。 他曾经渴盼的东西如今得到了双倍,却要失去最开始拯救他到人间的人。 他忽然就明白了明楼的打算。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可以拼命。一个人什么都有了的时候,他会有牵挂,他会懦弱,他会退缩。 他会有人逼着他退缩。 所以现在换过来了,明楼送走了明镜,明安,明台,王平,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什么都不怕了。 明诚太了解他,以至于太过惨烈地知道,明楼到底在打算做什么。 “明日,我不会去法国。”明诚道,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 方步亭劝无可劝,也知道拧不过他。 “你想做什么?”方孟敖沉着声音,“以卵击石?送死?”他知道他的打算自私至极,可是谁人没有自私之心呢? “一切总有余地,”方步亭握着明诚的手,“相信你父亲一次。” “父亲,你和我大哥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定?”明诚语气淡淡的,不容置疑,“无论是什么协定,我不会走的,我原本就没有打算一个人离开。” “我不是个好父亲,我只是想补偿你,多补偿一些,我并不知道明先生最终的打算,我以为,会止于洗清你的身份为止。” “洗不清的。”明诚道,“十余年的特工生涯,不论我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洗不清的。从回上海的那日起,我就做好了殉国的准备,可惜,我没有在国家危难的之时献身国家,到如今……” “我走了,不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平民。我只是叛逃,不管有没有人给我下这个定论,逃了,就是逃了。明台也明白,所以他宁肯不管儿子也要上战场。手上沾的东西太脏了,如果还不能见点儿阳光,怕是会腐烂至骨。” “十余年了,一切总要有个了结。” “所以你要抛弃你的家人?”方孟敖道,挥手打断了想要阻止他的方步亭,“你自己填进去,能改变什么?” “我当初不肯救崔中石的时候,你是何反应?”明诚反问道。 “这不一样!” “如果不一样,那只有一个原因。我是我大哥带大的,父亲在这儿,我也冒昧说一句,没有明家,我也没有今日,我连个人都算不上。不是几顿饱饭的恩情,长兄如父,他待我如兄如父,没有人能够抛下自己的父兄不管。” 父亲,兄长,到后来的爱人。 明诚半辈子几乎所有的感情都在明楼身上了。亲情太过简单,爱情太过浅薄,交织起来,十数年的纠缠,浇灌成今日的模样。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灵魂相容的两个人。正如两滴水融合之后再分开,你是我,我也是你,再无分别。 “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去!”方孟敖抓住了明诚的肩膀,“我也是你的大哥。” “胡闹!”何其沧骂了一句,堵住了也准备骂人的谢培东。 “你活了一把年纪,教的什么儿子!”何其沧转移炮火骂方步亭。 方步亭:“我的儿子,自然和我一样。阿诚,孟敖,相信我一次,再等几日,三日后,美中的会谈就要开始了,明先生也是国府的高级经济顾问——” “怕是不行了。”梁经纶突然说道,“保密局那边……我问过了我认识的人,已经拿住了确切的证据,但是还等明楼先生手上的什么东西交出来……三公子应该原本也在清洗之列,上次的事情……加上方行长,所以不了了之。三公子此时贸然去,不过是白白送上一个把柄。” “什么东西?”方孟敖问道。 没有人回答,明诚眼神暗了下去,“我知道了。” 三日光景转瞬即逝。 明诚的沉默反倒让人恐惧。 是的,沉默。 明诚沉默得可怕。 方孟敖和他住一间套房,每日寸步不离。明诚坦荡荡的,足不出户。可是方孟敖却因为自己的直觉而深深地恐慌。 一如当初崔中石被捕之时一样。 方步亭和何其沧一直在施压,要求明楼也加入和美方的会谈,否则会议无法正常进行下去。 同日,以明堂为首的沪宁商会也发出声明,声称若无明楼出任财政司司长,便拒绝参与政府的任何救市计划。 傅斯炜早就顶不住财政部方面的压力了,比起什么军统的走私,上下级的恩怨,财政部方面显然很能抛弃往日的龃龉,一切先拿到美援再说。 宁海云和明楼不眠不休地僵持了三日三夜。 可以不刑讯,然而让人痛苦的法子很多。明楼清楚,宁海云也清楚。 可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一箱箱的证物被抬到了明楼的面前,想翻旧账,有的是人落井下石,没有证据也能造出证据来。 明楼不否认走私。 一点儿也不否认。 “你的哥哥,因为什么死的?”明楼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僵持至今日,半滴水也未得入喉咙,“日军封锁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上海这个港口,第三战区如何作战?重庆的物资如何保障?别和我说什么盟军援助,也别和我说我贪污——” “当初宁站长手上沾的,比我少吗?” “你住口!”宁海云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我大哥是被你们联合起来害死的!” “铁证如山。”宁海云站在明楼的面前,“你认了最好。” “我早就认了。”明楼冷笑,“你还留我至今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没有死士的名单,也不会有真的账目——”明楼笑了起来,“真是天真,你的大哥难道没有教过你,如何不给自己的脏事留下证据吗?” 宁海云踢翻了桌子。 傅斯炜坐立难安,“宁站长——这个——不妨先把这事儿放一放……” 宁海云的枪指向了傅斯炜的头。 “你想速死,我知道。”宁海云对明楼道,“想一死了之,没那么容易。” 有人推门进来,“宁处长……” “你去告诉方步亭,如果再敢施压,我就抓了他小儿子,看他保哪一个。” 明楼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明诚,终究没有肯离开。 但愿方孟敖能够有点用。 “不是。”对方凑近宁海云耳边说了几句。 宁海云第一次露出了狰狞失控的神情,恍如争抢猎物的野兽,他大笑了几声。 “明司长,恭喜你,自由了。” 明楼猛地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军统站的院内。 几个人拿着枪,团团围住明楼。明楼木然地站着。 一辆吉普车开了进来,两个黑衣特务先跳了下来,拉扯着一个人。 明诚带着手铐脚镣,神色漠然地被推着往前走。 路过明楼的时候,明楼意欲往前,被人拦住了,明楼强硬地往前,对方不敢真的开枪,只能由着他靠近了明诚。 明楼牙关都在颤抖,悲愤异常,“你……你怎么敢!” 明诚突然浅笑了一下,嘴角带着好看的弧度,仿佛只是日常里和明楼在说着家常的闲话,“哥哥,我早就无所不能了。” “你!”明楼恨不得一个耳光,甩醒这个傻瓜。 “你觉得我是傻瓜,”明诚的声音很轻,“我也觉得你是傻瓜。” 他凑近了明楼的耳边,轻飘飘的声音似钢针,钻入了明楼的脑子里,“不能总是你事事安排,我总要不听话一次。你说我不听话便不肯再见我——那我也说一句吧,你若是再敢用自己把我换出去,我就自尽。” 明楼闭上了眼睛。 南京城的春日,总是湿漉漉的。 如今又湿漉漉地落着雨。 黑色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明楼站在雨中,一个人。 晚了一步,疯狂地赶过来的方孟敖,见到的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明楼。 “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又会被军统的人带走了!你说啊!”方孟敖失控地打了明楼一拳,明楼踉跄了几步。 是啊,为什么? 宁海云查了几大箩筐的资料和证据,最后居然真的筛查出来一本子虚乌有的账目——明楼知道不会有这种所谓的贪污的账目——上面盖的是明诚的章。 居然就明目张胆地盖着明诚的私章。 明楼明明已经毁去了明诚的所有档案,包括当初军校里的一切证据,如今凭空又冒出一张明诚的履历来,上面甚至直接标明了明诚就是死士之一,是死间计划备选的死棋之一。 手下的人甚至还翻出了明诚往香港账户汇款的证据,最后彻查,是一家空壳公司,偏偏又是明诚独自注册的。 这才是真的铁证如山。 明楼还能咬死了是为了军统的任务而经营走私,明诚就是彻彻底底的中饱私囊。 明诚什么时候动的手脚?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明楼根本不敢相信,明诚居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玩了一手瞒天过海,这些证据都是从重庆翻出来的——明诚上一次去重庆是什么时候? 是去认方家的时候。 那是刚刚抗战胜利,卸除了一身重任,合家团圆,他如何就做了这样的事情? 方孟敖的怒吼明楼听不清了,他脑子里无数的场景混为一起,最终的最终—— 是了,当初明台背着他留下来,这件事里未必没有明台的帮忙。 明诚调动手下的人都有一定的可能会被明楼发现,但是有两个人不会——一个是背着他留下来的明台,一个是绝对忠于明诚的萧峥嵘。 一个两个,都是好弟弟啊。 明楼处心积虑,最终一个都保不住。 明楼甩开了方孟敖揪住他衣领的手,“你若想他活命,此刻就不要在这儿闹。” 宁海云不会对明诚客气的,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明台直接导致了宁海雨上军事法庭,而明诚呢?明诚断绝了宁海雨活命的最后一点可能,因为他怕宁海雨不死,回来会对他们有威胁,这是明台通共的证据,明台通共,也就意味着明楼和明诚的包庇,甚至会让两人的身份暴露。 “你想救他是吗?”明楼反揪住方孟敖的领子,“你闹我没有用,你到别的地方闹,让所有人知道,明诚活着还有价值,必须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人,会被弃之如敝履!” 方孟敖愣了仅仅一秒,就反身冲进了大雨之中。 派去送信的人直接闯进了财政部的大楼,闯进了正在开会的会议厅里。 方步亭听到了明诚再次被捕的消息,后退了一步,谢培东一步上前扶住了他,“行长……” “我没有这么不中用。”方步亭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我……” 与会的人很多,全都听见了。 “为什么抓我的儿子?”方步亭似乎在发问。 来人不明所以,但是牢记着明楼的吩咐,忙大声地应道:“军统指控三公子走私,贪污……中饱私囊,还有,谋害长官,通共……” “通共?”方步亭眼睛抬了抬,“有证据了?” 没有人敢回答他。 方步亭突然伸手松了松领带,“都听见了?我儿子通共,他是共产党,我也是共产党,你们和一个共产党开会,不怕被军统一起连坐带走吗?” 他的手杖重重地磕在地上,“回去告诉毛人凤!我方步亭就是共产党!我儿子通共!我也通共!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 文件被摔在桌子上,四下飞散。 满室死寂。 方步亭拂袖而去。 才走出大门,便踉跄地往前摔去,谢培东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搀扶住了方步亭,“行长……” “那是他的亲兄弟……那才是他的亲兄弟。”方步亭似乎有些惘然,抬头看着南京灰蒙蒙湿漉漉的天空,“我能怎么办呢?” 审讯室内。 明诚被迅速地固定在了凳子上。 宁海云遣走了所有人。 这间不是刑讯室,没有一点儿的刑具,连根鞭子都没有。 宁海云居高临下地看着明诚,“你真是忠心——当年也是这么忠心耿耿的吧?明家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当年为了你们家的小少爷,你下的黑手可真狠啊。如今为了你的长官,连自己都能豁出去了?” 明诚沉默着。 “不说?”宁海云绕去明诚的身后,背着手踱步,“我从来不刑讯人,我觉得无用,怕的人,几下就招了,上不上刑又如何?不怕的人——十八般刑具尝遍,也不会说的,你既然能等着我们去逮捕你,想必早就已经想好了吧?” “宁站长的事情确实是我下的黑手,推波助澜。”明诚冷笑了一声,“不过宁处长如今青云直上,有没有想过,怎么宁站长的副官就那么容易被我收买了呢?” 长兄的死是宁海云绕不开的结,闻言果然暴怒,他揪住了明诚的头发,强迫明诚仰着头,“明家好大的家业,收买个副官,还不是轻易的事情?” “你以为宁海雨真的是英雄吗?”明诚一字一顿,击打宁海云最脆弱的地方,“我也是副官,怎么从来都不会背叛我的长官呢?” “你诬陷,欲加之罪。”宁海云甩了明诚一个耳光,“你们为了掩盖明台的罪行——做得真绝啊,我大哥做错了什么?他为军统卖命那么多年,一朝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我也为军统卖命多年,如今不也是栽在自己人的手里?”明诚淡然地道,带着点悲天悯人的神情,看着宁海云,“同样是走私,同样是贪污,你的兄长就是被诬陷惨死,我就是十恶不赦?” 宁海云一直在逃避着这个问题,明诚偏不让他逃避,“你以为宁海雨就那么干净吗?” “你住口!”宁海云疯了一样地踹了数脚明诚的胸腹,“你住口!” “宁海雨——”明诚不怒反笑,不屑地笑着,“早就和日本人达成了交易,一条船的鸦片膏,给日本人两成的活动经费——” “然后对军统这边报四成的经费,剩下的——不知道当初宁处长的锦衣玉食,宁站长赞助了多少呢?” “你在诬陷。” “你不是想要真正的账本么?”明诚自下而上睨着他,“真的账本翻出来……我很好奇,宁站长是能洗白成烈士,还是和我一样,黑成乌鸦?” “你想速死。”宁海云用最后的理智克制着自己一枪杀了明诚的冲动,“做梦,做梦!” 屋顶一盏白晃晃地灯亮着。 这是不是地狱的模样? 方孟敖一声不吭地,回了一趟航校。 次日,方孟敖再次一声不吭地闯进了国防部里,什么也没有说,默然地交上了自己的制服,证件,枪支,甚至从航校里弄出来的人事档案。 国防部的人大惊失色。 方孟敖的辞职退役申请扔了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外面下着大雨。 轿车在雨中飞驰而去。 方步亭面无表情地坐在后座上。 方孟敖凝神开着车,“这样有用么?” 方步亭没有接话。 财政部已经乱作了一团。今日就是中美双方会谈的日子,然而何其沧称病,方步亭不知所踪,明楼——明楼直接声称自己是共产党,拒绝出席会议。 三人如此做派,许多与会的顾问便开始顾虑起来。 会议的时间一点点迫近。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破釜沉舟罢了。”方步亭看着窗外渐渐荒凉的景色,“我们这般做派,如果起效,终究也是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有些事情,能威胁一次,就能威胁第二次,若是有朝一日我们没有了价值,也不过是人家的俎上之鱼。” “无所谓。”方孟敖将油门踩到了尽头,“人活着,什么都会有的。” “我什么都不怕。”方步亭靠上前了一些,伸手拍了拍方孟敖的肩膀,“若是可以,你也离开吧。” “他走,我不走。”方孟敖目不斜视,“你自己说的,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没有不认儿子的父亲。我们都走干净了,你更加胡来不知死活了。我留下,质子也好,你的软肋也好,总要你知道,不能总是那么为所欲为。” 方步亭失笑,“还有比你更为所欲为的人吗?” “我是谁生的,就是学的谁。” 南京城外,特种军事监狱门前。 “方行长,您这是……” 出来的是一个监狱的警卫班长,已经收到了国防部发来的通知了,撑着雨伞,给方步亭挡雨,“您有话好说……” 方孟敖淋着雨,雨水很快地就湿透了衣服,“有什么好说的,没听见我父亲的话吗?我们都是共产党,通共,给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班长一脸的焦急,“看两位说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还不快去给方大队长拿伞!两位先到我们狱长的办公室里……” 方步亭不动,“让你们狱长出来。” “两位别这样啊,有话好说,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班长赔笑着想去搀扶方步亭,还没有碰到方步亭的手臂,就被方孟敖一脚踹翻了,狼狈地摔在泥地里。 方孟敖捡起雨伞,挡着方步亭,“你算什么东西,对我父亲动手动脚?” 同一时间里,方孟敖曾经的驼峰飞行队里,所有还在航校任职的现役空军军官,一致提交了退役申请书。 言称和方孟敖过从甚密,若方孟敖是共产党,他们必定是从犯,请求撤职发落。 局面真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飞奔而去,实则是僵持到下午,拖到了会议开始的时间之后,美方开始点名要求何其沧、方步亭以及“明楼教授”出席。 何其沧坦然地去了会议厅里。 美方的许多代表都是何其沧的老相识了,何其沧一开口便是不敢出席会议,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 随之赶来的明楼教授形容枯槁,失魂落魄。 会议终于被推迟了,一切不顾后果的闹剧终于闹去了一号专线里。 回到酒店的明楼,拨通了北平行辕的专线。 窗外夜色如墨,雨声不停。 严厉的申饬下来了,然而并无实际的惩处。 方步亭仍旧在郊外的雨中伫立着,带着一个父亲的决然。 “也挡挡你自己。”方步亭侧身一点儿,让出一点雨伞下的空地给方孟敖。 狱长让人拿了伞,甚至搬出来了凳子椅子,拿来了热茶,雨披。 监狱的门,绝对不能让方步亭走进去。 双方都在僵持着。 明诚和宁海云也在僵持着。 “你看看,为了救你,你的家人多大的阵仗啊。”宁海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气息奄奄的明诚,“你不后悔么?你的父亲闹了那么大一出,上头不会忌惮么?等到不需要你父亲的那一日,你大可以看看,有什么下场,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可以当北平分行的经理。” 明诚的两侧太阳穴都贴着电极。 电击的余波仍在每一根神经里剧痛地颤抖着。翻江倒海,仿佛脑子里全都是沸腾的熔岩。 他没有办法回答。 眼前白光一片。 他知道,他什么都不能说,死路一条也好,生不如死也好。 一切都会结束的。 明楼的破釜沉舟,最终换得了最后一次机会。 宁海云拿到紧急命令的时候并不意外。 人命如蝼蚁,法律自然也是虚设的栅栏。然而这次是个死局,他不信明诚可以走得出去。 凌晨一点。 另一间空的审讯室里,摆了全副的侦听装备,开着扬声器。 方步亭、明楼、方孟敖、何其沧,都在。 傅斯炜作为见证人,也在。 迫于北平和南京方面的双重压力,毛人凤亲笔批复了关于这一案件的最终命令。 明楼在军统任上所有的经营,包括上海到重庆一线多年的所有“运输”,都可以被认作是为了任务不得不做的掩护。 但是明诚必须自证,自己绝没有通共贪污,所谓的真实的账本,死士的名单,全都是杜撰,一切都是虚无,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所谓的自证,便是如今的做法。 宁海云的声音从机器之中传进室内,“明副官,我衷心希望你真的永远对明楼如此忠心。” 军医走了进来,叮叮当当的金属玻璃碰撞的声音。 明诚身上并无外伤,只有遭受电击的太阳穴上有创口。军医卷起了明诚的衣袖,两支自白剂,一支强心针,依次注入明诚的血管。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刑讯吗?”宁海云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这个更有用,一支下去,一个共产党,可以供出一串。我很好奇,明副官会吐露什么真情呢?” “我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宁处长,会受不了。”明诚艰难地扯动着嘴角笑了一下,“我给军统卖命十余年,换来今日的下场……我是自找的,都是自找的。” 另一间屋子里,明楼握紧了拳头。 他在下一场巨大的赌注。明楼赌了一辈子,赢过,输过,却从来没有下过如此巨大的赌注。 如此地孤注一掷。 宁海云绕去桌子背后坐着,漫不经心地等待药物起效。 明诚在宁海云左右踱步,眼神不在他身上的那瞬间,悄悄地咬碎了右侧最里边一颗假牙。 苦涩的药水混着碎裂的假牙块顺着喉咙,艰难而下。 不是毒药。 自白剂,也是致幻剂,药效慢慢地顺着神经蔓延开来。 明诚牙齿内藏的是清醒剂。剂量太小了,和致幻剂抵抗起来,杯水车薪。 明诚就靠着这杯水,顽强地抵抗着。 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痛苦,每一根神经都像炸裂一样地疼痛起来,眼前的白光一片片地闪过。 “你难受么?”宁海云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天边传来,“想不想解脱?” 恍如魔咒。 明诚告诉自己那是魔咒。 理智完全地屹立在痛苦的废墟中,换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想不想解脱?” “名册在哪儿?” “你的代号是什么?” “你的联络点在哪儿?” 宁海云一步步地循循善诱着,“说罢,把最痛苦的事情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会痛苦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阴暗不能见人的地方。 一个特工,什么时候最痛苦? 潜伏不见天日,战友惨死,一身骂名,或是其他? 明诚被声音慢慢地引诱而去。 眼前全是白茫茫的光。 什么时候最痛苦呢? 明诚突然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他突然看见了那条二十余年不肯再靠近的弄堂。 他看见了十岁时候的自己。 他在哪儿呢? 十岁的明诚还不是明诚。他看见幼年的自己艰难地提着一个满满的水桶往家里走,他看见自己一脸泥灰——怎么可以这么脏呢? 明楼有点洁癖,最不喜欢脏兮兮的小孩了。 眼前突然一黑。 然后再疼痛之中醒来,妈妈疯狂地打着他,往死里打,不是巴掌,她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打他,没有东西,就揪着他往墙上撞。 他抱着她的手臂哀求。 “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他哪儿错了? 他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他突然看见了一只手,白净,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阿诚倒在地上,看着上方出现的人脸,那人的脸棱角分明,明明锋芒毕露,却又带着担心的神情——“阿诚?你怎么倒在这儿?” 他想起来了,明楼把脏兮兮的他背了回去。 黑色的校服都被他弄得灰扑扑的了。 “是上帝让我倒在那儿的。” 明诚突然见到了十六岁时候的自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明楼。 明楼意气风发,风华正茂,随意的衬衫背带裤也穿得玉树临风,十七岁的汪曼春正是女子最曼妙的年龄,稚嫩青春,却国色天香,佳人倾国倾城。 她挽着明楼的手臂,笑得如一朵牡丹,周围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明楼也侧头对她笑着,伸手,爱怜地摸摸她的脸。 画面一闪,明诚又看见了在小祠堂外哭得险些昏过去的自己。明台从后面艰难地抱着他,“阿诚哥,你哭大声点,要不大姐听不见!” “哥哥……”明诚喃喃低语着,“不要和汪小姐在一起好不好……” “我就是不想你和汪小姐在一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后来画面再也不能连续起来了。明诚忽而看见躺在画室打盹的自己,半幅画画得乱七八糟,忽而看见自己在好友的尸体旁痛哭,忽而看见了巴黎的家里,自己正在弹琴—— 明楼侧耳听着,报纸迟迟不翻页。 琴声越来越快。 狂风骤雨一般。 明诚并不喜欢炫技,他的手指灵活无比,却喜欢酸溜溜慢吞吞的小调。 小调怎么停了? 他突然看见那个雪夜里的花店了,枪声果然响起了。 他冲上去,绝望地发现,倒在地上的是,明楼。 半辈子的情感纠缠,明诚的最痛与最幸,本就是一个人而已。 明诚的低声呢喃如同魔咒,回荡在屋子里。 方步亭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瞪大着眼睛看向了明楼,手指颤抖不已—— “你们……你们……” 方孟敖如何听不懂。 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下一刻,暴起的方孟敖一拳揍向了明楼,却在明楼面门处堪堪停住。 方步亭抓住了方孟敖的手臂。 他风风雨雨了一辈子,显赫了一辈子,恪守了父道尊严一辈子,第一次在晚辈面前泪如雨下。 “你听不出来么?” 明楼低下头,转过了眼睛,“抱歉,我不是一个好的兄长,没有尽到半分长兄的责任。” 真真一出大戏。 人在戏中,不知何时剧终,可否回到凡间。 ————————————TBC—————————— 119. 最终章 少年赤足奔跑在树林之中。 这是春日吧? 只有春天的森林有这样湿漉漉而又带着浓郁的绿叶清新的气息。阳光影影绰绰地从枝桠间透下来,印在厚厚的落叶之上。 他穿过林间的小道。像一头小鹿。 他循着山涧泉水的声响追寻而去。 他穿出了林子。 阳光一下子热烈起来啦,铺天盖地,给小湖镀上了一层金晃晃的鳞片。 他奔向了湖边。 他的哥哥,抱着手臂,歪着头,笑意盈盈地,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他一把捞住了他。 “再跑就要跳进湖里啦!” “不能跳下去么?” “等等吧——等等吧——夏天就要来了——” 他越过哥哥的肩膀,身后不远的地方,红墙白瓦,房子的窗台上,一盆蓝色的鸢尾花盛开了。 他仰头看他的脸。 这个梦真长啊,天堂,地狱,人间都走了一遭—— 然而明诚从来不知道地狱的模样,地狱和天堂,或许原本就是一个样的。 大梦初醒。 明诚睁开眼睛,猛地就被光亮刺得眼珠子生疼。他半眯着眼皮,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眼前从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有了焦点,景象也渐渐地清晰起来。 熟悉的墙,熟悉的顶灯,熟悉的窗帘,被子,枕头,都带着熟悉的味道。 明公馆,他自己的房间里。 墙上挂的几幅画哪儿去了? 明诚从床上坐起来,活动手脚,脖子,他怎么回到家里来了? 手脚俱全,没有外伤,身上没有任何不适——脑袋有点儿拉长的疼痛,像是懒觉睡得太久了—— 回忆一点点地浮上来。 明诚掀开袖子看看手臂,针口还清晰可见,然而明诚的记忆仅仅止于自己迷失了理智之前—— 清醒剂的剂量太小了。明诚一直在清醒和昏沉迷幻之中挣扎着,到最终坚持不住了,就不记得了。 不过既然他还能好端端地躺在家里,说明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老底都掀出去吧?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方孟敖蹑手蹑脚地摸进来,猛地对上了明诚探寻的目光。 “兄长,你……” 方孟敖几步冲了上来,“你……醒过来了?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我挺好的……我大哥呢?上班去了?”明诚见方孟敖也在,以为是方步亭一行人也住家里了,“今天几号了,父亲那边的事……” 方孟敖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十分的——难以言说。 “你昏了四天了。”方孟敖咳嗽了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会谈昨天结束了,谈什么鬼我也不知道,爸……昨天会议结束之后就撑不住了,去医院了。” 明诚便翻身起来找衣服,“那我去医院看看父亲。” 方孟敖难以置信地看着神色正常,一点儿也没有异常的明诚,“你……我觉得爸现在应该不太能够……见到你。” 明诚翻衣服的手停住了,目瞪口呆,“我……为什么?” 这种话让方孟敖说出口太尴尬了。真的太尴尬了。所以他沉默了。 明诚转身穿好了衣服,端起床头柜边的一杯清水。 偏偏方孟敖此刻又决定开口了,“你和明楼……真不是他逼你的?还是你……” 明诚一口水完完整整地喷到了自己的床上。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自己说了什么?” “我……”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方孟敖驱车领着明诚往方步亭住的医院开去。 “真没和他打起来。”方孟敖道,“再说了明楼也打不过我,胜之不武。” 明诚不信,否则为什么自己被弄回了家里,方孟敖也住在这儿,明楼却仍旧住在酒店,这不是摆明了眼不见为净么? “咱爹就是这些日子累了,一把年纪了,没办法的事情。”方孟敖道,“你缓着点和他谈,我看他不像是不肯的样子,只是一时间不想接受。” “我觉得和我说这话的不应该是你。”明诚狐疑地看着方孟敖,方孟敖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我没有说我接受了。”方孟敖冷静地踩了一脚油门。 明诚看着他。 “你自己想要的,管别人怎么想呢。”方孟敖淡淡地说道,“不要为了任何人委曲求全。” 医院到了,明诚下车,方孟敖倒车去停车场。 方孟敖没有告诉明诚的是,他很久之前,进过明诚的房间。 他读得懂一些法语。 当然,那时候,是萧峥嵘给他读的。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容易地让人恍然,继而大悟。 程小云和谢培东都退了出去,留下方步亭和明诚在谈话。 明诚不知如何开口。 方步亭也绕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别的。 “宁海云死了。”方步亭半躺在病床上,“自杀死的。” 明诚眼神闪了闪。 “也省得我处心积虑地去害人了。”方步亭招手让明诚坐到他的身边来,捏捏明诚的胳膊,“他看不透,以为自己的哥哥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殊不知特殊时期的特殊身份,谁又能比谁更干净呢。” “明台的出手方式出乎人意料——我也顺水推舟了一把,国难当头,我们都在内斗,何况今日呢。”明诚叹了一口气,“爸,我以后想……”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方步亭慢慢地说道,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如果我说……我不反对你们在一起……你愿不愿意现在去法国?” “我去不去,您也不会反对的。”明诚笑笑,“我记得你常说,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没有不认儿子的父亲。” 意料之中的答案。 “四月天里难得有这么大的太阳。”明诚看着窗外,“二十岁之前,我也觉得日升日落很正常,夜晚过去了就是黎明——” 十三年了,他终于可以站在阳光之下了。 “我不想逃,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如果一开始就不愿意踏进来,当年我就不会自己选择这条路,也不会放弃那么优越的生活回国——”明诚俯身抱了抱自己的父亲,“我当过很多年的孤儿,我比任何人都看重我的家,我的国。” “保重吧。”方步亭转过头去,不愿意让眼泪掉在明诚的肩上。 一周后。 明楼接到新的调令,调任上海财政司司长,仍兼任国府财政部经济顾问。 他将重新回到了这个东方小巴黎,远东的经济重镇上,手握一方经济大权。 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 他有才华,有足够的背景,有足够的势力,更重要的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 他还有巨大的把柄被握在手里。 制衡之术,莫过于此。 “你虽然不是女人——”明楼这样对明诚说道,“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是上帝拆了我的一根肋骨造的。” 明诚正在收拾东西,头也不抬,“我数过了,你的肋骨一根都没少。” “以前和明台一起埋汰我胖,现在都能数肋骨啦。”明楼笑道。 “你现在这个德性,大姐见了,指不定多难过。”明诚絮絮叨叨的,“以后你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 “我都把你养那么大了,能养不活自己?” “家里冷清,”明诚道,“不习惯别人,就让阿香过来吧。” 明楼不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一直絮叨个不停的明诚。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离别和相见的话题。 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是明楼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天风以前在军校的时候,一定要对毕业的学生说的那句话——做我们这行的,不需要说再见。 哦,不。 明诚不必做这行了。 恋人之间,是可以说再见的。 明诚是第二日的深夜离开的。 下午的时候方孟敖载着明诚去机场转了一大圈,一班飞往法国的飞机,拿了明诚护照和机票的人,不是明诚。 城郊,深夜无月。 方孟敖抱了抱明诚,明诚也抱了抱他。 “当真一声大哥都不肯叫我。”方孟敖看了不远处的明楼一眼,“保重。” 方步亭没有来,明诚已跟他拜别,他无法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又上了战场。 “咱爹就是年纪大了,心软了。”方孟敖道,“当年我和他吵了一架,转身就上了战场。很多年没有什么音讯——老头子被我吓怕了。” “好好照顾父亲。” “我会的。” 方孟敖转身走了。 明楼,明诚,远远地两相对立着。 不需要说再见。 明楼站在原地,看着明诚的背影渐渐远去。 明诚的身影渐渐和十二年前的青年重合起来了,十二年了,这个背影还是如白杨一样挺拔,也如荒野白杨那般孤独。 那次是在巴黎火车站里,这次是在南京郊外。 明楼并不知道,自己也是一株杨树,是沙漠之中的,胡杨,艰难而生,艰难而立,艰难地孤独着。日升日落,风起风散。 他记得当年送走明诚时候的话语。 终有一日,他们都能成为自由的,翱翔于天际的鸿鹄。 1948年底,方步亭携家眷撤往台北,继任台北分行行长。 次年一月,解放军开进这座古都里,满城欢歌载舞。 谢培东独自一人站在方邸里,抬头看北平辽阔无云的青空。 空荡荡的宅子里仿佛传出了琴声,慢悠悠的调子,他听见了女儿轻轻的哼唱声。恍惚之中,木兰突然推开了窗户,探出了半个身子,“爸!吃饭啦!” “哎。” 他自己应了一声。 解放军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国府所有高级部门,早已惶惶然地退往了台湾。 明楼就是在湿漉漉的春天里,从上海,搭上了往台北去的最后一趟飞机。 他从机上的舷窗向下看他的故乡。 渐渐地看不清了。 是年五月中,这座繁华了百年的十里洋场,终于插上了红旗。 军队开进了惶惶然的城市里,一夜之间,又让整个城市褪去了恐慌。 街道巷弄里,解放军的士兵席地而息。 渐渐的,城市开始重新热闹起来,民众们开始走出了家门,繁华的上海滩褪去了灯红酒绿,却换上了朴素平实的家常笑语。 明诚重新站在了熟悉的街道上,恍如隔世。 “嘿!”一个十几岁的小兵从后面一把搂住了明诚,“成参谋,你发什么呆呀!今儿有欢迎晚会!你还不赶紧去占个前面的位子呀!” 明诚回过神来,“你那么喜欢?那你不早点儿去?” 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连长走了过来,把那小子从明诚身上薅了下来,“成青你是上海人吧?我听你说话有时候带点那个调调,你是不是想回家看看?” “家里人都走了,看那空房子也没趣。”明诚道,换上了轻松的笑容,“你还不放开他,这乡下小子没见过城里的姑娘跳舞,赶不及要去占座呢。” 那小子被明诚说了个大红脸,“你胡说!什么看城里的姑娘跳舞!人家这是欢迎我们解放军进城的联欢会!” “人家成参谋才没有你那么没见过世面……我上次好像见你和那个外国记者说鸟语呢,你会说美国佬的话啊?” “会。” 其实他那次说的是法语。 真令人怀念呵。 才说着呢,就有人跑了过来,说是法租界那边有法国的记者还留在这儿没走,要求采访。上面说找几个法语好的人去。 明诚便跟着去了。 法租界的地界太熟了。人一旦踏上熟悉的地方,曾经的思念便一发不可收拾,洪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曾经的市政府办公厅被临时改成了指挥所,会议室自然在里面。 明诚就是在这更加熟悉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见到了明台。 明台一身军装,已经是营长的级别了。 他还活着! 两人见到对方的第一个想法,一模一样。 大幸,大喜。 却也有不得相认的大悲。 “这是黎营长,这是成参谋。”领着他们来的人互相介绍道,明诚和明台时隔多年,以这样的方式握了手。 “一些文件和资料,两位先看看吧,临时让两位来翻译,有些困难,见谅。” 明台突然有些促狭地笑了,“成参谋在这儿,我怕我会露怯呀。” “黎营长客气了。” 明诚也挑着眉毛笑了,“我听说黎营长当年留学得十分刻苦。想来学艺十分精进。” “我听说成参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区区法语想来小菜一碟不输母语。” 不明所以的小兵心里骂了一句北平国骂。 明诚还是在深夜的时候悄悄摸去了明公馆,这个他长大成人的地方。 这儿早已人去楼空。 这片住宅区的人基本都离开了,去台湾的去台湾,早年出国的出国,四处都有些荒凉的景象。 明公馆门前的院子里,草木却都修剪得十分好。 明诚呆立了半晌。 直到同样深夜摸过来的明台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问到了,”明台说道,“大哥他们已经去台湾了,大哥任台北财政司的司长。你父亲和你兄长也去了台北。你姑父……好像没有跟着去。” “他当然不会去的。” “没想到到头来,反倒是我们两个先碰见了。” 两人坐在院门前,无言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洒在两人的身上。 上海的夏日,就要到来了。 “你知道新中国是什么样子么?”明诚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明台。 明台回头,他的兄长站在初夏的晨光之下,温和如往昔。 “阿诚哥,我不会背书。”明台笑了,“但是我知道,新中国,就是如今的样子。” 他哼着歌跑远了,脚步轻快,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年。 明诚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房子。 他抛去了所有的枷锁站在了阳光之下,又在血雨腥风的沙场之上活了下来。 所以他相信,终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 ——————————END———————————— 题目为什么叫长歌行呢? 分享一首我最喜欢的长歌行。 长歌行 王昌龄 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系马倚白杨,谁知我怀抱。 所是同袍者,相逢尽衰老。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 下有枯树根,上有鼯鼠窠。高皇子孙尽,千载无人过。 宝玉频发掘,精灵其奈何。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 ——————END————————— 【楼诚】长歌行 番外一 1933年冬。巴黎。 天上飘着些雪花,这一年是个暖冬,巴黎的雪不大,也不多,但是仍旧湿冷得厉害。 明诚背着画箱,两只手都揣进袖子里,往他和明楼住的地方走去。 原本在巴黎,明镜给他们买了一栋单独的小楼,离明诚的中学很近,但是离明楼的大学还是有些距离。有佣人,有司机,初到巴黎的时候,还有给明诚请的语言教师。 明镜到底是不放心自己的弟弟独自在异国的。 后来明诚高中毕业也上了大学,明楼留校任教,学校分了套小公寓,明楼便领着他住学校里了。 今日原本是周日,奈何明诚的导师十分钟爱这个东方学生,大冬日里,非要带着他去郊外写生。明诚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是一滩烂泥。 于是他就画了一滩烂泥,名曰绝望。 老师问他为什么。 明诚说,他的祖国东北——比法国还要大的一片土地沦陷了,所以他画的是他的祖国,他的同胞,在挣扎,在呼号,但是没有光明。 “诚,”老师敲敲他的画板,“你不在那个地方,不是那里的人,也没有去过那里,你不能代替他们的想法。” “我们中国人,认为同胞,都是血肉相连,同欢同痛的。” “并没有,”老师拿过他的笔,给他的画添了些颜色,几笔深红涂上了一角,“你在巴黎,起码我见到你大部分的日子,都是很快乐的。” 快乐,确实快乐。因为他的大哥,和他有着一样的心思和感情。 明诚自从上了艺术系,冬日里再冷,都是不带手套的。 不方便。 然后手指就冻得僵硬,冰冷。 明楼觉得他有病,带着手套不方便,手指冻痛了就方便了? 他就看着他大哥。 明楼被他看得瘆得慌,就对他说:“不要手套,你也可以把手揣进袖子里嘛,你看。”边说边示范,左手进右手袖子,右手进左手袖子。 明诚试了试,确实很暖和,就是很怪异。 明诚一直没有明白哪里怪异,直到有一日见到一个中国的同学,对方看了他好一会儿。 “明诚,你才十几岁的人啊,怎么跟我们老家胡同口卖红薯的大爷一个德行?” 德行就德行,反正他也没有胆子和明楼这样说。 法国姑娘们不知道卖红薯的大爷什么德行,所以阿诚总是收到一堆的礼物——都是手套,从毛线的到皮的,全都有。 明楼逗他,说你每天换三套,早中晚不重样,不许伤人家女孩子的心思。 然后明诚把那些手套统统送到福利院去了。 明楼待他一如既往,他看明楼越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刚住到学校公寓里的时候,明诚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到了明楼的房间。 “你做什么呢?你衣服放我这儿做什么?” 明诚转身,“只有两个房间,你不要书房了么?” 公寓不大,两个房间,客厅,然后就是厨房和浴室,外带一个阳台。明诚的画架就要支在阳台旁边,沙发背后,靠着落地窗,想要弹琴,就得去学校的琴房了。 “你睡小的那间——你自己的东西堆你自己的房间,我的书客厅放一些,我房间放一些,你东西比我多多了。”明楼在一旁指挥,“我在学校又不是没有办公室,再说了之前的房子不要了?” 明诚的东西确实多,学画,学琴,满箱满箱的画布,颜料,琴谱,成堆成堆的幻灯画片,裱好的作品,还有一些刻章练字的东西。 明诚不愿意,“大哥,你不是都答应我……” 和我在一起了么? “既然叫我大哥,就应该知道我是你的谁。”明楼倚在门口,“收拾东西,晚上和你去外面吃——以后你在家里做。” 两人的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 明楼忙,忙着上课,忙着做研究学术,忙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明诚没有那么忙。学艺术的,天马行空,遇见的老师也天马行空。加上钢琴不能荒废,跟着音乐系旁听,这是个靠才华吃饭的地方,明诚也惬意。 在巴黎久了,身上总沾染上了那些浪漫的气息,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明楼给他念想,从不让他幻想。 “怎么回来得那么晚?” 明楼在沙发上等到了晚上十一点,才见明诚一身雪花地回来,“不会打个伞?” “手冷。”明诚将外套脱去门外抖,抖干净了才进来。屋里暖和,熏得他一下子就困了。 “活该。”明楼是说他不带手套,“画箱先擦擦,往下滴水呢。” 明诚急忙把画箱抱起来,以为是什么撒了,发现只是雪水而已。 “你那导师的德行什么时候改改?”明楼不满明诚的导师很久了,上课不分时间地点,甚至有过半夜打电话来家里让明诚出去写生——说是有流星雨。 明楼接了电话,破口大骂,标准的上海话。 导师以为打错了电话,挂了,再打。 明楼拔了电话线。明诚在一旁看着,不敢放导师的鸽子,但是更不敢惹明楼。 第二日导师见了明诚,开口就是一句:“你男朋友的脾气不行啊,诚,你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岂不会被欺负?” 明诚的脸刷一下地红了,藏不住尾巴,“您见笑了,那是我的哥哥。” “哥哥?”导师看着他,眯着小眼睛,“你们中国人,是不是也管爱人叫哥哥?” 还是同班的女同学出来替他解围,“那确实是诚的哥哥,在政治经济学系的,他们的姓氏一样呢。” 这个法国老头,浪漫了一辈子,以为自己的中国学生,也会浪漫一些,没想到还是如此无趣,“诶……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辅修了那个课吧……诚,我们是和艺术相容的人,你不要去钻研那些东西……” 明楼得知之后嗤之以鼻,“迂腐,有本事不吃饭穿衣不买东西。” 明诚把画箱擦干净之后才拿进屋子里,放在客厅的一角,“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出去,大家都去写生了,去的郊外,所以回来晚了。” “画了什么?” 明诚愣了一下,不是很想把那画拿出来,“随便涂几笔,天气冷,大家都没有精神,都听老师说话了。” 明楼翘着腿敲桌子。 “艺术家,总是和常人不一样,奇货可居嘛。” 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吓了明诚一大跳。 那人是从明诚的房间里出来的,倚着门,“我说大少爷,你就忙着慈父情怀,教育弟弟?” 明诚看他。和明楼年纪差不多,稍矮些,穿着黑色的及膝大风衣,白衬衫,灰色毛衣,眼神十分犀利,一点也不掩饰其中的刀锋。 “有意见你就不要来我这里,你睡大街去。”明楼回头去瞪他。 “这位先生是……” “疯子。”明楼回了一句。 “彼此彼此,傻子大少。”对方抽着嘴角说道。 明诚目瞪口呆。 “我去泡茶。”明诚往厨房里去。 那人一点也不客气,“会做饭吧?煮点吃的,要热的,不要西餐。” “王天风!”明楼喝了一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你的老窝。”王天风一步不退,他算是抓住了明楼的软肋,这辈子头一回呢。他知道明楼肯定没有告诉这个小子他实际在做的事情,而是非常不想坦白,“怎么,要当着小弟弟的面谈谈?” 明楼一个抱枕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王天风轻轻松松地接下。 “阿诚,煮面条。”明楼抱着手,“煮一碗,我吃,然后把锅涮一涮,给王先生吃。” 明诚煮了一锅面条。看着这两个人,一边对骂一边吃,总觉得这个世界,好像真的像他老师说的那样,对艺术家总是缺乏宽容。 “你和你哥哥睡去。”王天风吃饱喝足,碗筷一放,“艺术家,你房间还真有特色。” 一张床,一张书桌,然后,四面墙都是从地上就开始往上摞东西。不计其数的各种画,琴谱,书,一箱箱的画片,一箱箱的颜料,一箱箱的纸张画布,一叠叠的唱片,等等,等等。 王天风总觉得这样子睡觉会有噩梦,然而他并不想睡沙发。 放在往日,明楼一定把王天风轰出去。 这一次不行。出任务,两人差点……同生共死了。想想就觉得真他妈的恶心。居然要和个疯子死在一起。王天风身上有伤,幸好明诚回来得晚,已经处理干净了。 明诚偷偷去看明楼的反应,见明楼默认,顿时欢喜,但是又不敢表现出来。 王天风早就成精了,一眼看透了眼前的这个小子,觉得真有意思。 明楼恨铁不成钢,但是有什么办法? 深夜。 明诚如愿以偿,尽管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忍不住往明楼身上靠。 “你要挤我下床?”明楼翻身,背对着明诚。 明诚往他那儿挪了挪,额头贴着他的背,“大哥,不要躲。” “何苦?” “那大哥又是何苦?”明诚轻轻地用气音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过音乐,声音语调总比旁人来得抑扬顿挫,“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又不肯明明白白……” “你觉得我和你之间,算什么?”明楼不肯转过来。 “感情。亲情。还有……爱情。” “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明楼任凭明诚贴着他,“那么多姑娘追你,有谈过恋爱么?” “你和汪小姐不是谈过么?”明诚道,“那又怎么样?和谁,和男人,和女人,和自己,都可以。我觉得,这是人的本能,天生的,不可抗拒的。” “艺术家……你学艺术把脑子学傻了。”明楼转过来,把明诚推远了一些。 “我明年可以提前读硕士了,经济的学士学位也不在话下,我不傻。”明诚看着明楼,不甚清晰的眼眸,“我知道,大哥喜欢聪明人。” “你十岁的时候,我把你带回了明家。”明楼对着明诚的目光,“这么多年,你除了我,除了大姐和明台,也没有亲近过其他人。你以为的,或许不是你真实的。” “你是真实的,我知道。” 所以明楼一直觉得,太聪明,有时候不是好事。 “也不知道当初和你坦白,是不是我错了。”明楼摸明诚的头发,手感很好。 “你说或者不说,我都知道。大哥,情难自已,不止我,你也一样。没有区别。都是人,都要感情,都是本能,没有选择。”明诚用脸去蹭明楼的手掌。 “你还小。” “我已经成年了,你也不过大我九岁不到。” 明诚很坚决。 那时候的明诚,永远都觉得,心甘情愿,两厢情愿,就足够了。 后来才知道,明楼话里话外的隐忍,退缩,距离,来自何处。 巴黎是天堂,是用玫瑰花和郁金香堆积起来的伊甸园。 而他的大哥,却早就堕入了地狱。 ——————————TBC—————————— 【楼诚】长歌行 番外二 明诚换了一张唱片,慢悠悠的曲调就溢满了房屋。是一曲最近在学校里很流行的小调,聚会,舞会都放。 明楼听过很多次,总觉得牙酸。 “换一张。”明楼从房间里出来,“听的什么东西……你们音乐系不学什么肖邦李斯特啦?” “要不要去音乐会?”明诚从沙发上起来,抓过一旁的包在掏,“学校里有新年音乐会……” 明楼想了想近日的安排,表面上却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不去,你自己去。年底里事多,报告,学术论文,会议——我不去。” “哦。”明诚把书包放了回去。但是没有换唱片的打算,继续听着那酸溜溜的调子。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很响。 明楼觉得他这个反应和以前不太一样。 他生于明家这样的家庭,音乐的素养自然不同于旁人,然而明楼自小更喜欢戏剧,尤其是中国的戏剧,京剧,昆曲,虽不至于拿自己和戏子比,可是并不差。 明诚一开始,学的就是西洋音乐。到了法国,明楼也和他去听过许多音乐会。 按理说,他们连维也纳都去了不知多少次了,大学里的一场音乐会有什么重要的? 明楼走过去摁停了唱片机,换了一张唱片。 家里带来的,昆曲,牡丹亭。 “这个就不酸啦?”明诚抖抖报纸。 “这句话酸。”明楼道,“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他本想说不好。 却又突然觉得自己多余,明诚好好做他的艺术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喜怒哀乐写在脸上,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你要上台演出?”明楼略想想就能知道明诚的心思,“这新年音乐会得提前一个月排练。你瞒我挺紧的啊。” “你就说去还是不去吧。”明诚见他有所松动,急忙就把票翻出来扔给他,“我在下半场的时候有段独奏。” 明楼扫了一眼票上的时间,“去,我们阿诚那么有出息,怎么能不去,哪怕是打断我的腿我也爬着去。” “好端端的谁吃饱了撑的打你?谁敢?”明诚嗤笑,“那我这几天晚上都要晚点回来——排练呢。” 果然给点糖果,尾巴就藏不住了。明楼带着笑意看他。 “大哥,表情收一收,褶子都出来了。” “得意忘形。” 明诚拿起外套,出门,往学校琴房里去了。 看这个得意劲儿。 明诚在明楼面前,基本上什么也藏不住,明诚也不藏,全身心的,无条件地坦然坦诚。 然而最近的形势却不甚好。 明楼看那张票,很前排,还是正中间,看来不能糊弄过去。明诚就是等着他去的。明楼翻翻家里的东西,想找找,能不能发现明诚打算弹什么曲子。 进了明诚的房间,一秒钟之后就退了出来。 不找也罢。 疯子也是有点道理的,这屋子摆成这样,明诚也不怕做噩梦。梦里哗啦啦的地震,起来被画布画框糊了一脸。 沙发上扔了一本琴谱,明楼翻了翻,是李斯特的。 明楼记得明诚最喜欢的不是李斯特。但是明诚也弹。很多练习技巧的曲子,弹得都是李斯特的。 每一页的谱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几乎要掩盖了原本的音符记号。 明诚是一个非常非常努力的人,勤奋的人。 也在很长的日子里,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怕一日醒来,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春秋大梦。明楼知道,不说,不问。 “你既姓了明,那就给我站直了,抬起头来,什么时候,我明家人,在外人面前,都有底气绝不低头。” 明楼看看手表,到时间了。 巴黎的夜晚,塞纳河畔的霓虹恍若上海故乡。 “大少爷就是气派。”王天风按照得来的消息,走进这间昂贵的咖啡厅。 明楼气派地坐在一个包间里,“在什么地方,就要有什么样子——把你那副猥琐的样子收起来。” 王天风扔了外套,坐在明楼对面,端起那杯不知价钱几何的红酒,喝水一样一口饮尽,喟叹一声,“你和我来这里喝红酒?你们家那小子不收拾你?” 那日一见,什么都瞒不了王天风的眼睛。王天风耻笑他,别人是长兄如父,他成了长兄如夫。 明楼不与王天风说这个话题,“消息都确定了?” “烟缸……这次要让她成了烟灰。”王天风甩甩手,“新年第一日,有个日本军方政要在你的大学里——你猜烟缸会不会去?” 王天风要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 “你确定她会在大学动手?”明楼想起明诚对他说的音乐会,总觉得是个不详的消息,“这会引起很大的骚乱,不像共产党的风格。” “这就是共党。”王天风眼神一如既往地犀利如刀,“这段时日巴黎的异动和游行还少?趁此机会……说不定还能鼓舞鼓舞那些傻子一样的激进学生。” 明楼晃了晃杯里的红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音乐会的票,推到王天风面前。 王天风眼前一亮,“你可以啊……那个日本人,似乎也喜欢音乐……叫什么特?中国人?” 明楼翻白眼,“李斯特……如假包换的——不是中国人。” “你们家那个艺术家……”王天风抖了抖票,“难不成……” “艺术家,就始终是艺术家。”明楼的眼睛瞬间变成了鹰隼一般,带着高度的警惕,“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护犊子?”王天风冷笑,“时局需要,国家需要,舍不得?” “我已经填进去了。” “随便。”王天风仍旧坚持是明楼带了那种心思,“自然,我也不会让我的女人去出生入死的。” 明楼知道和疯子互咬就是吃饱了撑的,“到时候见机行事。要是露馅了你就自绝以谢党国吧,不要把尾巴带到我这里来。” “明教授,”王天风挑挑眉毛,“虽然我也觉得和你同生共死很恶心,但是,咱也不能忘了军校的教育不是?” 生死搭档。 明诚要表演的是一组李斯特的组曲,不长。 《爱之梦》。 明楼口中的,所谓酸溜溜的曲子。 明诚觉得这曲子一点也不酸,是明楼,但凡明诚他流露出一点收不住的感情,就说酸,酸什么酸,有本事少吃点他做的饭。 “诚,不至于吧,你这么努力地练习?” 一个小提琴手和明诚关系不错,见往日里以才华著称,音乐系里怎么也挖不来的人,一本正经地练习一首难度不大,曲调不复杂的曲子。 一般的人,选了李斯特,总选些炫耀技巧的曲目。 “你让让呗,看看那美丽的姑娘等着练琴很久了。” 确实有个姑娘在等着练琴,但是姑娘更想看明诚弹琴。那双手,就是为了成为钢琴家而生的吧? “不是不是。”姑娘摆手,“我就是来……随便逛逛,逛逛。” 明诚翻了个白眼给小提琴手,“天气那么潮,你不保养你的情人去?” 他们弦乐手喜欢把自己的琴成为“情人”。 “我觉得,你像是要弹琴给你的情人。” “我弹给我的祖国。”明诚嘴硬。 “那你应该弹点和信仰有关的东西。” 明诚指落,一串音符,是李斯特的《革命进行曲》,“新年弹这个,你觉得很有气氛?” 小提琴手扬起弓,指向明诚的脸,“那新年里,假公济私,这种讨好自己情人的主意——真是太浪漫了——我去找指挥改改我的节目——” 真是典型的法国人。 真到了音乐会的那一日,明诚一大早就不见人了,在饭桌上留了张纸条,说是要提前去准备。 明楼看明诚的字,明诚十岁之后才跟着他学写字,心急,又急着补功课,中文英文一起学,练字,就缺乏了点气势,有些飘。 沙发上扔着一个大盒子,明楼打开,是一套新的西装礼服,还有领带袖口手表,全都替他想好了。 明楼想想自己晚上实际上要做的事情,有些心虚。 王天风是直接从窗户翻进来的,明楼暴跳如雷,特别是看见王天风怀里直接揣着一把狙击枪来的时候。 “我看着那小子走的,行了,我没有那么丧心病狂。”王天风坐在沙发上,“带我走一遍礼堂,我找位置狙击。” 出门的时候,明楼看见玄关鞋柜上,明诚似乎忘了一本琴谱在上面。 新年,大学里热闹非常,特别是这个花了大心思的音乐会——据可靠消息,音乐系的头头——也就是系主任,和艺术系主任相爱相杀多年,前一年的新年,艺术系的画展震惊巴黎学界。 今年他就要他们音乐系的才子们,炸了——震惊炸了巴黎学界。 明诚主动找上门说想要演出的时候,这个土生土长,“把生命都先给了母校的音乐教育”的老头子,热泪盈眶。 如果不是明诚非要弹这首特色不大的曲子的话。 李斯特的曲目都是经典,这组曲也是。 但是想要震惊凡人们,就应该稍微(十分)地炫耀一下技巧。 明诚不肯。老爷子问他,是不是恋爱了。明诚没有否认。 “啊,年轻人啊,浪漫的年纪,就要做浪漫的事情。”老爷子拍拍明诚的胸脯,“随你吧——新学期当我一个月的助教。” “好的呀。” 礼堂最好的位置,都是留给学界和巴黎各界的主要到场的代表人物的。 明诚愣是弄来了其中的一个位置,给了明楼。 王天风走过一趟礼堂之后,就说明楼是神经病,那种位置能干大事吗?能自绝以谢党国还差不多,周围都是重要人物,起码是学校官员,他一个风格完全不对的人去那里是吃多了? 明楼想想,转去了学校的琴房,找了明诚,说是那位王先生也想来听,问他还有没有票。 明诚有些为难,回头和同学问了一下,有同学递来一张,“位置不好,顶层,最后一排的角落。” 王天风拿到之后很想拍明楼的大腿,说这真是好位置,怎么不让明诚也去趟军校,报效党国。 明楼领着王天风回去,晾着他,自己换了那套精致合身,散发着昂贵的气息的礼服,慢悠悠的扣上手表。 皮鞋一尘不染。 王天风一身旧风衣,从中国一路穿来巴黎的皮靴,颜色不均,就像他的脸。 明楼扣上绅士帽,笑得一脸春风,“王先生肯赏脸舍弟的音乐会表演,明某人甚是感激啊。” 音乐会按时进行着。 明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第四排的正中央,贵宾席的最后一排。明楼个子高,稍稍转脸,视线就能顾及一大片。 一群金发碧眼的人之中,有两个人格格不入。亚洲人。 一个是明楼。另一个,在明楼的斜前方。 王天风应该找好了掩护,一旦烟缸动手击毙那人,王天风就能找到烟缸的位置,做一只,得意的黄雀。 黄雀之后呢? 明楼好整以暇。那个亚洲人,不是那个日本目标。仅仅是个替身。很可能,原本是被当作替死鬼的。想捉烟缸的,不止军统,也不止王天风。 但是烟缸,不会在这里。 明楼要做的,就是安心地等着他的明诚弹琴。 音乐会的上半场都是乐队一整个一起的大型协奏曲,明楼听着,耳尖,还能挑出一两个诸如小提琴有几个音符急了之类的骨头来。 王天风可不是这样风雅的人,躲在掩护位置里,聚精会神,却被这些“吱吱喳喳拉拉杂杂”的噪音弄得很想扫射一番。 明诚在后台,单独的一间小休息室里,算着自己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上场了。 他身上是考究的燕尾服,明诚有点私心,故意买的和明楼身上一个款式的,领带也是,皮鞋也是。 老说我学艺术学得酸溜溜的,那我就一酸到底。 门口响起一丝细微的声响。明诚学音乐,耳朵灵,猛地转身。 一把枪就顶上了他的后腰。 “中国人?”一个喘息着的女声响起来,“不要动,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明诚慢慢把双手举了起来,“我是中国人。” “掩护我。”对方言简意赅。 “……你做了什么?”明诚注意到这个女子的声音气息不稳,眼睛一扫,女子的肩头似乎有一片暗色。 “大少爷。”枪直接从明诚的腰转移大了明诚的脑门,“少废话,我这是给你活命的机会。” 特工不能轻易留下自己的容貌声音印象,除非对方,绝对不会出卖。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个学生,掺杂自己的事情一脚,大家在一条船上,才不怕翻。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明诚被她用力顶得有些站不稳,“你是为了什么,总该告诉我吧?” “中国人,”女子再一次强调,“中国东北人,为了家园,为了我的信仰。” 明诚了然。 “跟我来。”明诚也不怕头上的枪了,直接拉着她,从休息室的后门出去,又推开一个小门,一路七拐八绕的,又是楼梯,又是暗巷,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像个箱子。 “你在这里呆着,”眼见着对方又用枪指他,“这里是舞台下方的空间,一般人找不到的。我不能耽误了,我还有演出。” “之后我怎么走掉?”她拉着明诚不让走。 “原路回去我的休息室。” “你脑子呢?” “你才没脑子,我是这里的学生,你跟着我假扮我的同学不就完了?那么多女同学多你一个有问题?” “你说谁没有脑子?”女子用枪托猛地砸了明诚的肩膀一下,“你以为他们不会搜查?” “日本人,搜查法国人的大学,吃饱了撑的找死?” 明诚被砸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揉着肩膀,“我真的要去演出了。”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演出完?我什么时候出去?” “我弹李斯特,《爱之梦》。”明诚真的不能再耽误时间,把她塞进那个小空间里,急匆匆地走了。 她是烟缸。 下半场,明诚上台。 芝兰玉树一样,长身玉立,英俊潇洒无双,鞠躬,落座。 灯光集成一束,只照亮了他。 明楼看见他那身衣服就知道了他那点心思,暗笑,神神秘秘的。 ————————TBC———————— 【楼诚】长歌行 番外三 烟缸蹲在狭小的,方形的,所谓的舞台下方的空间里,一直在翻白眼。 头顶上有人在演奏,还是交响乐团,不是那个学生,也不是李斯特。她一边捂耳朵,一边问候那学生,顺便问候那学生的物理老师。 狭小的空间,舞台的正下方,说不定她头上就是一个萨克斯风乐手,真的是震耳欲聋,余音绕梁。妈的,艺术家,读过书么? 她肩上受了伤,幸好不是枪伤,而是近身肉搏的时候被匕首扎了,否则此时她也没有那么多气力跑路。摸了摸衣兜,烟还在。 在这里点烟的话,会不会把自己烧了? 烟缸克制了一下烟瘾,总觉得那个被她临时挟持的中国学生有些熟悉。仔细回想了一会儿,长得很不错,气质也文静,然而眼神骗不了人。当她说出“为了信仰”的时候,她确定那个学生的眼里,有闪过的火光。 身上的血腥味道有些重,烟缸决定待会儿就近去他们的更衣间换身衣服,顺便伪装一下——她被那学生拉着跑的时候,注意到有一个很大的更衣间,里面东西多,说不定可以掩护过去。 想想明楼现在估计在什么地方装高官显贵……等等。 烟缸突然知道那个学生哪里熟悉了。 身上的味道,那个学生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香水味。很熟悉,是明家香的一种,而且是只在巴黎卖过的。 有时候明楼身上,也会有那种味道。 原来如此。 烟缸一瞬间就知道了明诚是谁。怪不得。不过,她比任何人清楚明楼对这个弟弟的保护,想拉下水,可不容易。 可是这样的人,怎么可以错过呢? 明楼啊明楼。你有你的私心,我也有我的。 烟缸脱了帽子,扇了扇风,这里估计挨着供暖管道,有些热。 震耳欲聋的交响乐终于结束了。烟缸听着头顶上的响动,她也是懂音乐的人——知道是准备下半场了。 琴声一起,烟缸就知道,明诚上台了。 狭小的空间里,琴声慢慢地渗透而下,渐渐地围绕住了她,如烟如雾。悠悠缓缓,每一个音符都是独立的,像珍珠一样圆润,又被连在一起,被人捧起来,珍宝一样,穿过指尖,柔情万丈地抚摸着,温温润润的。 烟缸靠着后面的木板,恍惚之间,就想起了自己热恋时候的日子,恋人的一言一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眼里,都是无比的甜蜜。恨不得每一日,睁眼,眼前就是他——不,是每一日,每一日的清晨,都被恋人温柔地吻醒。 这小子,谈恋爱了啊。 明楼在台下,看着聚起一束的灯光下,分外清晰的明诚的脸,十分的投入,万分的温柔。 明诚弹琴,很少特别大的动作,总是自然地起伏着,也不闭眼睛。 他也能看见,那双眸子里,化骨的温柔。 毒药,真真是毒药。 真好。明楼看着这个沉浸在艺术和爱情里的青年,希望一辈子,他的明诚,都是这样酸溜溜地过着日子,过着平凡人的日子,那双手,那么干净,那么美丽,永远都不会去触碰血腥。那双眼睛,那样的清澈见底,一辈子,永远都不要去看那些黑暗龌龊的东西。 烟缸闭着眼睛,拿出烟来,放在鼻子底下,闻着烟草的味道。 那么一瞬间里,她有些不忍心。 这样的人啊,怪不得明楼会那么保护。 烟缸把烟折断,放回了衣兜里。 一曲了了,她该走了。 明诚下台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水。有些局促,不知道明楼会不会开心,但是又明白,不到散场,明楼是不会来找他的。 那他要不要去出口等着? 明诚一路走,一路想,走到休息室门口,才想起,自己似乎刚才掩护了个什么人。 一瞬间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私了,祖国的同胞水深火热,他在异国,过着好日子,有心情谈情说爱,为那么点小心思柔肠百转。 导师说得对,他不是那里的人,永远也尝不到那些痛苦。 开门的时候,明诚愣了一下,屋子里没有人啊。正想她是不是迷路了,一只手就伸了过来,一把把明诚扭进了屋子里,顺便一脚踹上了门,再踢了一脚明诚。 烟缸原来是躲在门后的。 这么一点时间里被一个女人打了两次,是个人都会生气的。 “你干嘛啊,”明诚揉着腿,“我明明……” “我怎么知道你后面有没有跟尾巴?大咧咧地就开门?”烟缸瞪他。 明诚才发现眼前的女子换了一身高腰圆摆的蓝色裙子,像是更衣室里拿来的衣服,一头卷发散了下来。 烟缸上去挽了明诚的手,“领我出去,就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明诚迟疑地看着她,“你几岁了?” 烟缸一滞,反应过来明诚是嫌她长相不像学生,抬手就又要打他,明诚急忙躲,“我随口说的随口说的!” “小子,怕你女朋友看到?”烟缸用手撩了一下头发,风情万种,“酸溜溜的……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明诚脸迅速的飞红了。 其实这样大型的演出里,所有人都要严阵以待,从指挥到乐手再到这些时日里一直指导的教授,都在大后台那边忙得团团乱转,并没有人会在意明诚离开一小会——等到下半场结束,还要返场的。 明诚没有准备什么特别的作品返场,他每次参加演出,返场的时候,观众都喜欢看他弹那些无比炫耀技巧的曲子。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堵着搜查你?”明诚拿了件外套,“我们可以穿过大后台,然后从地下通道走,那边连着音乐系的大楼,然后音乐系地下通道的地下室里还有地下通道,是放一些古董乐器和旧琴谱的地方,没有什么人去,从那里上来,就是一个小出口,那边不会有什么人的。”明诚一边讲一边比划。 烟缸在脑中记着路线,心想,哪怕明楼劈了她,她也要把这样的好苗子,拉下水。 明诚拉着她穿过大后台,众人忙得团团乱转,偶尔一两个人见到明诚,再看看他身边的那个女子,都一脸的恍然大悟。 然后毫无破绽。 烟缸站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回头看明诚,“谢谢。” “你做的是对的事情。”明诚说道,“我没有办法做太多……你是为了国家。”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办法做太多?” “……”明诚看着她,“不能做,也……反正不行。” “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血。”烟缸拍拍他的肩膀,“罢了,你我信仰不一样,但是今日你既然肯帮我,就说明,你还不是一个忘记了家国的人。” 烟缸走了。明诚看着她隐没在黑暗的地下通道之中,悄无声息。 明诚再回去的时候,被一干同学拉着问个不停,明诚哪里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装作害羞蒙混过去。 “怎么就走了?”音乐系主任一脸遗憾,“诚啊,你完全可返场的时候再弹弹嘛……” “你小子喜欢年纪大的?”一个小提琴手凑了过来,“你们国家的人?” 一干小姑娘心碎,原来王子还是喜欢自己民族的公主。 明诚讪笑,“我去准备返场……” 毫无悬念的,不过是观众见了明诚,就开始起哄,明诚如人所愿,十指翻飞,让人看不清形状,仿佛只是一团模糊的肉。 明楼还在台下,笑着看着他。 然而王天风知道,他已经错过了烟缸。等了一个晚上,听了半宿的噪音,那个日本人,还活得好好的。 等不及明楼和他会合了。王天风隐去了踪迹,往外面跑去。 校园里果然被日本人进来了,四处可见伪装起来的搜查队员,然而却不能封锁校园——这里可是法国人首都里的大学。 烟缸得手了。王天风黑暗中来去,跑了校园的几个出口,都有日本人守着,虽然不至于挨个搜身,然而他这副亚洲面孔,估计是逃不过了。 如果往明楼那里去的话,那肯定没有问题,第二日再走就是了。然而刚才,哪怕是他这个从来不听音乐的人,都能听出明诚那首曲子里酸臭的味道。那两人估计晚上还有“余兴”节目,王天风虽然很想看明楼被他搅局之后不能发作又气急败坏的样子,但是也知道这样实在不地道,指不定什么时候明楼会报复回来。 正盘算着怎么全身而退的时候,一双手就拍上了王天风的肩膀。 王天风差点回身就一枪爆头。 明楼一把握住了王天风的枪管,“真想同归于尽?” “妈的,你发什么神经?”王天风啐了一口。 “带你出去。”明楼扔了件风衣外套给他,然后领着王天风绕道,到了一个隐蔽的小路里,“从这里一直走,尽头是堵墙,自己翻出去滚吧。公事以后接头的时候再说。” “你们家那小子呢?”王天风对于明楼不陪着明诚有些诧异。 “滚你的。”明楼踹了王天风一脚,转身跑了。 明诚还在休息室里,原本他一等到明楼,就雀跃得想扑上去。 “我送送王先生。”明楼却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呆会来和你一起回去。”扔了包给他拿着,急急忙忙地走了,非常急。 你和王先生感情很好?明诚想起那日晚间两人对骂,唇枪舌剑,无所不用其极,明楼哪里还有一点世家公子、大学教授的样子? 明诚等得无聊,抱着明楼给他的公文包,真是的,出来听个音乐会,还要拿什么东西?他以为明楼是顺便回了办公室弄些文件资料什么的。 抱了一会儿,又觉得手感不对,虽然一模一样,但不是家里的那个明楼常用的包。明诚学艺术,作画,雕刻,都要学一些,加上鉴赏,对这些细节总是分外敏感。 明楼的东西,常常是明诚收拾的。所以他也敢翻明楼的包。包里没有什么稀奇的,果然只是文件资料,钢笔之类的东西。 这支钢笔明诚没有见过,他拿起来玩了一会儿,觉得这么重的钢笔写字,明楼也不累?试着转了转,很沉,转不动,猛地就摔在了地上,明诚吓得跳起来,却看见钢笔的笔帽那儿,突然弹出了一根粗针。 明诚把它捡起来,拿着钢笔,对着灯光一看—— 这不是普通的针,是空心的,三棱针。可以放血。戳了要害,估计就没命了。明诚往日里去过一个一战的展览馆,里面有类似的东西。 特工的东西。 明诚整颗心仿佛都被揉了一下,然后扔进了油锅里。 他找不到那个机关在哪儿,只能又摔了几次,总算把针收回去了。这只伪装的钢笔质量很好,一点破损都没有留下。明诚把东西都收进包里,仔细地摆好,抱着包,坐着。 内心里狂风骇浪。他的哥哥,究竟在做什么? 还有那个王先生,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明诚不是没有察觉明楼有时候的行踪,或者生活细节里,总有些奇怪的感觉。 如果这是真相,那太可怕了。 明楼回来的时候,开门,见明诚趴在桌子上,眨着眼睛,他的包,好好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才一会儿,就不高兴了?”明楼逗他,“急着炫耀?邀功?小样,真是被你酸死了。” “不酸,”明诚直起身子,“练习了一个月,没有奖赏?” “明诚先生可是著名的才子,这首小曲子,也值得你练习一个月?”明楼上前去揉明诚的脑袋,明诚却顺势抱住了明楼,“明先生,你要做一个浪漫的人。” “什么才叫浪漫的人?” “嗯……”明诚埋首在明楼的颈间,呼出的热气暖得很,“比如,你应该说,想一辈子听我弹琴。” “哎呀,在巴黎看牙医那么贵。”明楼哈哈大笑,推开了明诚一些,低头,吻他的额头,然后是脸颊,然后是嘴唇。 都是点到为止,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笑,浅笑,只是对着他一个人的笑。 明诚紧紧地抓着明楼的手臂,终于坚定了,再无一丝怀疑。 他为了这时刻的,几分的温柔,付出所有。 不管他的哥哥是什么人,只要能和哥哥成为一样的人,能够成为有资格站在哥哥身边的人,哪怕哥哥要做手刃上帝的疯子,他也奉陪到底。 ————————TBC———————————— 【伪装者】【楼诚】长歌行 番外四 从圣诞到新年,学校是有挺长的假期的。 音乐会上明诚费尽心思,说到底,不过就是想讨恋人的欢喜,套几句,明楼很少说的,酸溜溜的情话。 人在巴黎呆久了,总会变得浪漫起来。 明楼待他,永远一如既往。像长兄,像父亲,唯独不太像恋人。 “我还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明楼接过明诚递来的公文包,“这些日子还要忙,晚上你不用等我吃饭,你自己吃你自己的,白日里也别到处乱跑了。” 新年之后巴黎又爆发了一次工人游行,学校里也有学生组织跟着掺和,明楼尤其不愿意明诚与这些事情有关联。 “要是实在不行,你装病也好怎么也好,”明楼不教弟弟做好事,“你那导师也别太搭理他,成日里采什么风,半夜出去采风……怎么不说去埃菲尔铁塔上吊?” 明诚向来觉得明楼的比喻句惊世骇俗,习惯了,“你今晚回来住吗?” “我回不回来住,还影响你睡觉?” 明楼当真是一点儿多余的念想都不给他。 明诚等明楼出门,就在窗边画画。 不走心,笔下就不成样子。果然老师说得都是对的,没有心境,画出来的都是废纸。明诚没有心情,很多很多日都没有心情了,前日导师带出去采风,也恍惚了一整日。 他不敢在明楼面前恍惚。然而那日偶然的发现,太过惊心。他无处可问,无人可以述说。到了现在的境地,他也才发现,他的生活里,早就只有明楼一个人了。外面的同学,中国的法国的其他国家的,也只是个熟人的情分。明诚人缘很好,大家都觉得他好,对他也好。可是这般的人缘,都是表面上的东西,他有才华,有相貌,待人接物好,于是大家反过来,对他也好。 所谓相交,都不过是点头,然后,淡如清水。 可是除了明楼,真正走进他的生命里的,竟没有别人了。 明诚发呆,家里却进了电话,是他的一个同学,也是艺术系的,同时还是上海的老乡,两人关系不错。 “你大哥在不在家?”对方劈头盖脸就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他在不在,我都不能带你过来的,你要什么我拿去就是了。”明诚说道,以为他又是想借些书或者画片之类的东西。明楼虽然说要他交朋友,然而明楼尤其不喜欢陌生的人来家里,嘴上不说,终究还是不高兴的。 “我们有个游行,是支援中国东北抗日的。”对方没有压低声音,大概是看准没什么人听得懂中文——还是一口上海话。 “我大哥……”明诚本来想说明楼不让,可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着我,马上——要带什么吗?” “画箱背上!”同学顿时雀跃了起来,“画室见!快点啊!你大哥肯定不在学校!我刚才去经济系看过了!” 明诚挂了电话。 明楼和他说要忙工作的事情,可是明楼不在办公室。他又骗他了。 明诚背着画箱到了画室,才知道这些个中国留学生在忙什么。有人组织了支援中国东北的游行,趁着今日又有工人上街游行罢工的势头,把事情闹大一些,艺术系只有两个中国学生,就他们俩,学生组织里的领头学生,让明诚他们两个人帮忙画游行用的横幅,海报,还有抄写传单等等。 明诚的同学已经在龙飞凤舞地抄写传单了,“明诚,快!你速度快!照着样本画海报!” “这位同学有些眼生。”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学生,“往日里有参加过社里的活动么?” “他大哥不让……明诚你别愣着了!” 明诚于是迅速行动了起来,颜料铺开一地,脱了外套就趴地上开始画,横幅一条条,海报一张接着一张。 另外的学生忙着整理那些偷偷找人印的传单资料,满室纸张乱飘。 “就这样占用画室你不怕老师?”明诚低声问那个同学。 “咱们老头子最讲人情了!”他拍拍口袋,“画室的钥匙还是他给我的!他说啊,人啊,如果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就一定要撒丫子去追。” 明诚一直认为老头子讲的是女人。 游行从中午开始,明诚趴在地上画了一个早上的海报横幅,整个人都脱力了。他不敢真的跟着出去游行,要是被明楼知道,他可不知道明楼会有多大的怒火。 躺着躺着,他就在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冬天天黑得早,画室里漆黑一片。 而且满地狼藉,明诚认命,觉得自己大不了就暗地里为革命牺牲一次,自己打扫画室。 但是这个想法刚出现在脑海里,明诚就后悔了,因为他真的见到了为革命献身的人。 半个月内,他第二次被同一个女人用枪指着脑门。 “诶,又是你。”烟缸摇头感叹。 明诚心想这话应该是我来说的。 “也好,你应该知道我要干什么了,省得我多害一条人命。”烟缸说话一直是这个调调,“不好意思,小弟弟,我又被人追了。” “你是特工……对不对?”明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种……专门暗杀,窃取情报的特工?” “小弟弟,你去博物馆逛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知道太多特工本人的信息的人,都是死人?” 明诚闭了嘴。 “说,我怎么出去?” 明诚让她把枪挪开,认命地带着她找了教学楼里隐蔽的通道,一路向下。 “你怎么这次那么心甘情愿了?”烟缸感觉到了明诚态度的变化。 明诚不接她的话,通道暗,他举着个小手电。 他不是心甘情愿,也不是献身革命,而是在想,他的哥哥,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落入这样的境地,那个时候,有人会帮他的哥哥么? “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艺术家……好好过你的日子。” 明诚猛地停了下来,“这里是安全的,明天早上,或者什么时候,你再离开吧。” 这里是一个古旧的储藏室,空气里都是尘埃的味道,明诚把手电给了她,“不会有人来的,只有我,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导师知道这里。”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烟缸看得出明诚平静的脸容下肯定有其他的东西。 “不是知道太多就要死么?” “本来是见过我的都要死,”烟缸耸肩,“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明诚后退了一步,“你若真为了国家,大可以上战场,为什么……” “小弟弟,这个世界很复杂,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的。”烟缸找了个空地坐下,“我不拉你下水——真是作孽,你忘了这些事情吧,都忘了。” “怎么可能?你总要让我知道点真相吧?很多人……都像你一样么?” “那你知道,我的家乡,我的同胞,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么?你又知道,在东北,山河破碎,骨肉离散的时候,国府在做什么么?”烟缸靠着一个木箱子,黑暗中,叹一口气就吃一嘴的灰。 明诚沉默。然后,转身离开了。 到了外面,才知道今日出了大事了。学生游行,结果混入了日本的间谍,当场击毙了十数名学生,人群哗乱。 巴黎警察尚来不及过来援救的时候,几个日本间谍,就统统被一枪爆头了。 明诚没有出校门,街上什么情况不关他的事情,可是在路过一个教室的时候,就看见那些个早上雄心壮志的同学,统统沉默地围成了一处。明诚觉得气氛不对,急忙跑了进去。 正中间,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 他的那位中国上海的老乡,白日里,还一腔热血地喊他过来,来画海报,来……匡扶国家。 “死了一十七个同学。”有人喃喃地说话,“日寇猖狂如此,我辈……也誓死战斗到底。” 明诚跪在地上,久久不言语。 这样的战斗,有用么? 这一日的游行,明楼,王天风,都去了。他们知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然而学生的热情,学生组织的莽撞,根本不是他们阻挡得了的。 王天风一早上都在骂娘,“就是缺乏教训!这些个臭小子!反了天了……” 两人混入了街边围观的人群之中,找寻着可能出现的日方的间谍或者杀手。王天风向来嗅觉灵敏,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当即找了一处高楼,居高临下。 才发现这条街道,根本就是个陷阱。没有狙击的位置,而且人潮汹涌,一旦发生变故,根本无路可逃。 明楼在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解决了数人,他知道烟缸在不远处,本想去找她,这一刻,枪声就响起了。 扫射,居然是扫射。 领头的那一批学生都倒下了。烟缸是躲在学生里的,当即循着枪声和子弹落下的地方,转身就击毙了数人。 人群起了慌乱,明楼过不去了。烟缸闹了这一下,估计也要花点力气逃跑了。 王天风看见一切,他的位置,正好可以命中烟缸的脑门,他认出了烟缸。 他收回了枪。这一次,暂且就放她一马吧。 “你们家那小子不会掺和吧?”王天风跟着明楼回学校的住处。 “他敢!”明楼说道,“我们家的孩子……” “你们家孩子,最他妈的厉害了。”王天风摇头晃脑的,“煮的面不错。” 明楼开门,结果一室冷清。一瞬间,脸色就凝固了。 王天风进门去看了看,窗没关,边上一个画架,半幅涂鸦,“应该是一早就出门了。” 明楼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明诚的房间,明诚的书包不在。外面,也只有画架,但是常用的画箱也不在家。 “死的学生里肯定没有他。”王天风去看过一眼,好心提了一句,被明楼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要你说?” “你自己担心你就出去找,”王天风在沙发上坐下,“快点找回来,饿死了。” 明楼劝自己,明诚说不定只是去画室画画了,可是心慌意乱,怎么也平定不了,白日里那场游行,聚集了八成以上的中国在巴黎各大学留学的学生,明诚虽然从来不敢违背他的话,可是保不住向来好说话的他被什么同学撺掇去了。 明楼知道自己出去找也没意思,无头苍蝇一样,然而终究坐不住了,刚拿了外套准备出门,明诚就回来了。 抱着画箱,神情恹恹的。 明楼克制着放缓了语气,“去画室画画去了?怎么那么晚回来?” “大哥。王先生。”明诚对着王天风点头,“我……” 王天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快二十岁的人眼泪说掉就掉了。 明楼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跪下!” 明诚怯怯的,还是听话地跪下了。 “我说的话,你都当什么了!”明楼只当明诚是跑出去参加游行了,亲眼见了那样的场景,几乎气得七窍生烟,“你大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你就那么急着去送死!” 王天风不想围观夫妻……不对,父亲教育儿子,“我说人都回来了你就少说几句……不到三十的人一副老头子的样子……” “我没有去,”明诚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的朋友……死了,早上的时候……他说……他回来……就和我去写生……” 明楼愣了愣,知道是自己的无名火发大了,“起来吧……” 明诚从地上起来,仍旧抱着画箱,往日里都是背着的,明楼看看他,发现是画箱的背带断了,仿佛还是被人扯断了。 “冒进,不知道好歹,就是这样的下场。”王天风啐了一口,“你见着了也好,你大哥天天恨不得把你藏起来……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怎么就知道怕死呢?” “我的弟弟的事情关你屁事!”明楼回头骂王天风。 “眼泪擦擦,去,煮面去。”王天风翘着腿,“阿诚啊……” 明楼抄起明诚的画箱就砸王天风,王天风一躲,明诚画箱里的东西哗啦啦地散了一地,颜料翻得到处都是。 几张纸飘了出来,明诚吓坏了,急忙就冲上去捡。王天风比他手快,一把抄起来—— “哼,”王天风冷笑了一声,“看来我是不是到外面去住一晚?明楼啊,我看你是要动家法了吧……” 那几张是明诚随手收进画箱里的,白日里画的,游行的海报。 “你还学会对我撒谎了啊!”明楼一脚就把明诚踹得跪在地上,“你当真是不知死活是不是!是不是有一日,别人抬着你的尸体放在我的面前,你就满意了是吧!” 王天风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虽然他喜欢看明楼笑话,但是明诚到底还是有点可怜见的——于是他就出门了,顺便摸走了明楼的钱包。 “大哥,你信我好不好?”明诚低着头,“信我好不好?” “我多么信你,你背着我,又做了什么?” 明诚这一瞬间里,听见了明楼话语里的失望。太可怕了,他宁愿被明楼打骂,也不愿意让明楼失望。 “我真的没有去……我只是……去帮忙画海报了,我真的连学校门口都没有出去。”明诚脱了外套,里面的衬衫全都是颜料五颜六色的痕迹,“趴在地上画了一天……大哥,几乎所有的中国学生都参与进来了,我没有办法拒绝,真的……可是我真的没有上街……” 他撒谎了。不是没有办法拒绝,是他,真的很想知道,他做一个本分的学艺术的学生的这些年里,外面,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风雨的世界。 还有两次都碰见的,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她和大哥,到底是不是一样的人?大哥,是不是和她做着一样的事情? 这是一条怎么样的路? ——————TBC———————— 【伪装者】【楼诚】长歌行 番外五 明诚跪在地上,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水,将脸埋进了手掌里,放声痛哭。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早上那么鲜活的一个人,还和他说,阿诚啊,等哪天你大哥不在家,我们偷偷去学联秘密的档案室——据说那里有很多先进的书,还有苏联的共产主义的东西—— 我们一起去看看。 转眼之间,白布裹尸,所有的笑容都变成了惨白颜色。他伸手想替他合上眼睛,他摸到了他冰冷的皮肤,冷得透彻心扉。 “明诚,你看看,这里的人,谁都可以哭,但是你不可以。”中国学生进步联合会的学长拖着他衣领把他推后了几步,“你有什么资格哭?你连一次游行都不敢参与,就连今日,若不是他非要带着你来,你也不会来帮忙的吧?” 明诚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你也是中国人,可惜,你心里从来没有国家。” 有的,他真的有的。 “今天死了的只有他么?今天死了十七个同学,以前,还有以后,都在也都会一直死人,有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有人替组织上清理东西,有人做掩护,明诚同学,你很安全,非常安全,你在画室里睡觉,你在家里画画。” “这里是崇尚自由的巴黎,你可以做任何的事情,但是唯独不要在这里假惺惺地哭,太难看了。” 字字句句,都是锥心之言。 万里之外的东方,也是他的故国故乡啊。 几个人推推拉拉地把明诚架出去了,还扯坏他画箱的背带,画箱摔在地上,颜料变得乱七八糟的。 他竟然连为自己的朋友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了。 是的,朋友。 他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啊。 明楼见明诚哭得几乎昏过去了,也有些内疚,他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太重了。明诚从小就敏感一些,在异国他乡的,又只有他一个亲人,忙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没去就好……没去就好……大哥不怪你……” 明诚的泪水却怎么也停不下。 明楼只当他是吓坏了,真的吓坏了。他的眼里,明诚始终还是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可怜的孩子。尽管这些年的相依相伴,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说了本不该说的话,甚至还在自私地——把一切都宣之于口。 然而他从内心里,多么地希望,明诚仍旧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普通人,艺术家,就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要出来了。 明诚在自己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这一日死的是同学尚且心痛至此,来日……来日会不会,他的大哥,也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学长说对了,他是一个自私的人,国破家亡之际,他永远都先想着自己——想着自己没有了明楼,该怎么办? 明楼只能一直抱着他,抱在怀里。 他总是不许明诚和他过分亲近,然而这一刻明诚却丝毫没有一点儿欢喜。他听着明楼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明楼只能随他抱着,最终也只能让明诚和他一起睡觉。明楼不知道那个同学在明诚的心里是什么分量,能让明诚伤心至此。他记得明诚甚少深交的朋友,也从来没有嘴上提过谁。 人总会有朋友的,一个两个,总有人能够走到心里去。 明诚哭得脱力了,眼睛也肿的不像样子,窝在他的臂弯里,贴近他的颈项,贪恋他的气息,一如既往。 “你是怨大哥错怪你,难过了?” “没有。”明诚嗓子嘶哑极了,“就是难过……国内战争,是不是打得很厉害?大姐还有明台……” “局部战争……哪怕全中国打起来了,上海,租界,也是安全的。”明楼摸着明诚的脊背,“这些事情不该你管——别人说的事情,也不要放在心上,你永远要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大哥,我也是中国人。”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能做什么?白白死在街上?你让我,让大姐还有明台怎么办?明家养你那么多年,是用来白白得一场伤心的么?” 明诚缩紧了一些,他很想问,很想很想问明楼,那哥哥呢。 大哥有没有想过,你若是也死了,我,大姐,明台,怎么办? 我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明楼对他的亲近太过难得,他决定,再自私一回,什么国家大义,什么民族信仰……对不起。 明诚翻身,整个人都贴着明楼,“大哥,你总是用这个当糖果来哄我——我不闹,就什么都没有。” “等你真正懂得了爱情是什么了,再说这话不迟。”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了好不好?我快有您高了。” “睡觉吧。”明楼拍拍明诚的脊背,“一觉醒来,什么都会过去的。” “有些东西可以是梦,有些不可以是。”明诚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能做梦,是好事。” 就怕午夜梦回之时,无眠,连噩梦都不会上门。空对着皎洁的月光,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王天风拿着明楼的钱和证件住了一晚的高级酒店,没有人打扰,服务贴心,感到十分的满意,一觉睡到中午,觉得腹中空空。 昨日学生们闹出多少的事情,其实本质上和王天风无关的。之所以和明楼一起行动,一是围剿烟缸及其小组,二是,既然都出任务了,明显杀几个日本间谍总比杀共产党来得划算一些。 王天风做事狠绝,从来都觉得那些个学生不成气候。 既然饿了,还是去明楼那里吧。王天风心想,就算是上家法,昨晚也教训够了,不过他知道明楼那个德行,估计也下不了多重的手,明诚这小子说白了就是读艺术读得有些傻了,也不是多大一件事情,加上被其他同学撺掇,做了点自以为很进步的事情而已。 国家有难,怎么可能凭着一腔傻气就能救? 不得不说王天风来的很是时候。 明诚才做好午饭,王天风就来分食了。明楼十分不情愿,“你连我钱包都拿走了就没本事买个饭?” 王天风看着桌上的排骨汤,红烧肉,清炒小菜心,鸡蛋饼,还有一碟疑似肉包子的东西,觉得还是暂时对明楼妥协,把钱包和证件扔了出来,“小阿诚的手艺越发得好了。” “谢谢王先生。” “你谢他做什么?辛辛苦苦做的饭……你少吃点!” 明诚还系着围裙呢,准备慢慢削个苹果什么的,就见他的大哥和王先生又开始了一边对骂一边狂吃饭的表演。 明诚总不能和两个长辈抢,毕竟他还是一个不挑食很执着于肚腹之欲的人,便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新烤的披萨自己吃。 明楼还抽空斜了他一眼,“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明诚并不挑食,对西方东方上海巴黎什么菜,能吃一般就吃,可能有一些比较喜欢,所谓的比较喜欢就是希望能够自己一个人吃完。 王天风正在啃一块非常大的排骨,“你心疼弟弟就少吃点。” “我弟弟做的饭,你吃的那么欢?” 两个人吃得盆干碗净。 明诚其实觉得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明楼是不会吃那么多的。但是只要王先生在,明楼就能吃得比他还多。 两个人……估计王先生也有三十了,还跟明台一个德行。 明楼嫌弃王天风,使唤他去洗碗。王天风怎么肯呢。 “去,小阿诚,把碗洗了。” “我弟弟的手是用来画画的。”明楼抓过明诚的手晃了晃。王天风眯着眼睛看了看。 嗯,是一双好手,手指长,骨节很直。适合……握枪。 明楼读懂了王天风的眼神,把明诚的手又收了回去,“碗放着,请家政来洗。” 明诚卷了卷袖子,“也没有几个碗。” 明诚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王天风在明楼房间里坐着,明楼关上房间门,转身就看见王天风翘着腿就想点烟。 明楼踢了他一脚,“不要在家里抽烟。” 王天风可是知道明楼的烟瘾有多凶的,看了他一眼,“真当成宝贝了?” “你拉谁都可以,不要打我弟弟的主意。”明楼压低了声音,“你就不能少疯一些?” “我没有这个闲心,”王天风把烟凑近鼻子闻了闻味道,“我收到命令,要求我回国了,烟缸的任务要暂时暂停了。” “我呢?”联络的事情不归明楼管,他的消息都靠王天风给。 “常态呗,你的掩护身份总要做好的。”两人凑得很近说话,看起来很亲近。 “国内的局势……你是要……”明楼看着王天风,“上头真的没有要求我回去?” “你别自大了……”王天风把烟收回口袋里,“需要更多的人去做这一行……我回新建的军校,要管一些事情。” “巴黎的联络点呢?” “上级会和你联系的,我是个孤家寡人,但是你不一样。我暴露了不过就是破罐破摔,你可不一样。”王天风看着明楼,“哎呀,你可是有挺多后腿的。” 所以做事从来都磨磨唧唧,做一件事设十几个圈套,生怕自己栽跟头,怕死。 然而明楼却未曾料想到,在王天风归国两个月之后,在巴黎的春日之中,他也不得不归去了。 从学校里弄来一份回国交流的许可不难,很多事情也有由头说清楚,比如去当大学的客座教授。然而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明诚。 明诚已经在读硕士了,自然是不能走开的,况且明楼回去,有事情要做,明诚跟着,太过掣肘,那些事情,他的阿诚,是万万不能沾手的。 千叮咛万嘱咐,还做了许多许诺,还要明诚保证绝对听话,明楼才上了归国的飞机。 事隔多年之后,明楼常常在想,若是那一年,他让明诚跟着他回国,把明诚放回明家里,或者他干脆不回去,或者他迟一些回去早一些回巴黎,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那样温柔乖顺善良的孩子,竟然敢背着他,走上这一条路。 可是明楼不得不承认,明诚丧失了做一个普通人的最后的机会,却让他抓住了地狱里最后的一丝阳光—— 有明诚在身边,那样的感觉,像久病在床的人,临死之前得到了一颗罂粟籽。 不管是回光返照还是垂死挣扎,总算摆脱了那一份蚀骨的孤独。 ————————TBC—————————— 【伪装者】【楼诚】长歌行 番外六 十五岁的明台,绝对想不到,自己就因为跟着同学去参加了一个最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权益的游行,就面临着要被自己比亲妈还要亲的大姐送去法国的局面。 明镜在公司里处理事情,正在盘算着隔些日子参加明台的初中毕业典礼的时候要穿的礼服是什么款式,家里的小女佣阿香风风火火地就闯了进来。 一句话就差点气得明镜昏过去。 “大小姐!不好了!小少爷被警察局的人抓走了!” 明镜去警察局之前一路上都在骂,骂得司机开车的手都在打颤。然而气势万丈闯进警察局去讲理的明镜,在警察局局长冷淡的脸面前,终究是熄灭了下去。 她以为明台大不了是和人打架,再大不了就是打架的时候砸了什么东西。 他们明家,不至于这点东西都赔不起了,至于和明台打架的人,管他是天王老子,也没有她的宝贝明台金贵。 可是她的宝贝明台,居然胆敢去声援工人罢工。 明镜交了钱,保了人,气得七荤八素,但是又担心明台,等见了人,灰扑扑的,脸上还破了几处,说话一点儿底气也没有的明台,又磨得她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明台战战兢兢地跟着明镜回家,明镜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明台惯常地去拽着明镜的胳膊,可怜巴巴地抖了抖,非常快地服软认错,一进门,就乖乖地跪在明镜的面前。 “姐……对不起……您别生我气了……” 明镜脸上看不出神情,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但是也不像是不和他计较的样子,阿香递来一杯茶,明镜端着,也不喝。 “等你毕业典礼过了,你就去你大哥那儿吧。” “可是大哥说今年先回来过暑假啊……”明台隐隐觉得不妙,“大哥说阿诚哥的本科读完了……” “本科读完了,那就读研究生,研究生读完了,那就读博士,总有事做的。”明镜放下茶杯, “你去那儿,像阿诚一样,读高中,读大学,老老实实地念书,等你长大了,像你大哥一样,做一个本分的学者,娶妻生子……” 明台一下子就急了,整个人就扑到了明镜的身上,牢牢地抱住了明镜的腰,“大姐!大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别赶我走……求求您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只有您了……” 明镜被明台一句话说得眼泪也上来了,“哪里是赶你走?你想不要姐姐,姐姐还不肯呢!巴黎多好啊,你不也是常去的?在那儿读书比上海好多了,你大哥和阿诚都在那儿,他们也会照顾你的。” 法国是什么地方? 在这一日之前,法国真的是个好地方。 四年多之前,明楼和明诚一起去了法国,然后这四年来的每一个假期,明台都是在法国度过的。香榭丽舍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塞纳河的游轮,索邦大学里一排排的梧桐树,巴黎乡下的红房子。巴黎玩腻了,就去伦敦,就去柏林,就去维也纳,就去比利时。寒假日短,但是明镜往往拗不过明台,往往是明台一放假,就带着他去巴黎,等到快过年了,就一家人一起回来上海过年。 明楼明诚就得再多跑一趟。 明台满巴黎,满法国,满西欧地疯跑,几年间,法语英语都学得很溜了,然而明台在上海,有家,有朋友,有宠自己的大姐,有做饭的阿香,有自己养的两条狗,整日里追猫打狗的二世祖的生活惬意得很,结果明镜一句话,就要把他扔到巴黎去? 明台悔得肠子都青了。 然而明镜不知为何如此地决绝,乃至于明台都亲自把马鞭送上,求她打他一顿消气,她都不为所动,当日就给明楼发了电报。明台缠着她,掉了一日一夜的眼泪,换来的,只是明楼隔日发来的电报—— 请姐放心,马上着手准备弟入学事宜。 明台闹也闹了,哭也哭了,指天发誓也发过了,甚至因为闹过了头病了一场。 明镜也没有改变主意。 明台大夏天地得了流感,强拧着不肯吃药,想要明镜心软。 明镜难过,却一边掉眼泪一边替明台收拾东西,嘱咐去巴黎要注意的事情,嘱咐他记得常发电报常写信。 彻夜地守着他。 明台最见不得的,就是明镜的眼泪。从小到大,明镜都把他捧在手心了。比对明楼这个亲生的兄弟还要好。对外明镜说他是家里的庶子,是家里明堂正道的少爷,然而明镜对明台的掏心掏肺,这些年也不知道给明镜带来了多少的流言蜚语,哪怕明台十五岁了,容貌之间和明镜一点儿也不像,还是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明镜的私生子。 他对自己的母亲其实没有什么印象,那时候太小了,真的太小了。记忆之中模糊的脸,哪里比得上明镜日日的疼爱。 明镜就是他的母亲。 “姐姐,别哭了,我听话,我什么都听姐姐的。”明台从被子里冒出头来,伸手替明镜擦眼泪,“我去巴黎……我们都去了,姐姐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的。” “我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好,我就好。” 明台启程去巴黎的时候是八月初了。明镜送他去机场,明台拎着个巨大的行李箱,走进了登机口,没走几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回头看一眼。 明镜还站在原地——已经站不稳了,阿香扶着她,她泣不成声。 明台知道,是自己作的孽,让姐姐这样伤心。 长途航班很折腾人,明台到巴黎的时候,是巴黎的深夜,航班又晚点了。拎着行李箱的明台像只病弱的鹌鹑,脚步虚浮,一步三晃。然而他在看见独自来接他的明楼,顿时就精神了。 明台在原地愣了好久,才不能不痛苦地确认,来接他的,确实只有明楼。 明家第二个几乎无条件宠他的明诚,不在。 明台心虚得很,他是因为闯祸了才被送来的,说不定明楼正等着教训他呢,偏偏明诚又不在,虽然明诚什么都听明楼的,但是明诚往往心软,下不去狠手揍他,还会反过来熄火。 “大哥……” 明楼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阿诚去乡下写生了,过些日子才回来,大房子那边还没有收拾,你先和我回学校里的宿舍吧。” 明台有些受宠若惊,“哦……” “哦什么哦,”明楼捏捏明诚的肩膀,“比过年见你的时候瘦了一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不胖反瘦了?” 见明台还是唯唯诺诺的,明楼失笑,“不就是寒假那会儿教训了你几板子,怕我到现在,也不想想我以前多疼你。” 自然是疼的。板子疼,疼爱也疼,直到明台十岁了,他还敢缠着明楼给他系鞋带。 明台吸吸鼻子,“哥,我惹大姐伤心了。” “我打断你的腿。” 明诚不是去写生的,这会儿,他不在西欧,在国内,军统的特工学校里。 明楼接到明镜要送明台来的电报,虽然吃惊,但是并不意外。然而他还是劝了明镜,让明镜缓个把月,等到八月再把明台送来。 国内的形势不好,明台从小就捧着手心里,宠坏了,骂不得,舍不得打,又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 说到理想主义者,自己身边的那个才是真的彻头彻尾。 去年底他发现明诚背着他做了这样多的事情,才真是叫一个悔不当初。同样的事情,断不能再在自己的弟弟身上发生了。 第二日明诚就远赴伏龙芝,半年里一点儿音讯也没有。他一面是担心明诚挺不过去,一面又希望他真的挺不过去。 可是明诚真的一点儿退路也没有了。 半年之后明诚再站在他面前,黑了一些,更瘦了一些。终于是翻过了二十岁生日的人了,脸上的棱角也分明了起来,站在那儿,无端端地就让人想起了苏联广袤的平原上那一排排的白杨树。 然而明诚见到他,那双眼睛一如既往,清澈见底,笑容简单却动人。他在他的面前,永远是他的阿诚。 “哥,我回来了。” “不回来,你还能去哪儿?”明楼从来都要在嘴上占便宜。 还在车站呢,明诚直接扔了行李箱扑了上来,搂住了明楼的脖子。 浪漫的巴黎人民,只当是见到了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 两人重逢不过数日,明诚越发的胆大包天起来,恨不得时时刻刻地黏着明楼。大约确实是从未那么久地离开明楼,明楼只当他是小孩子脾气,也随他去了。 两人还是住在学校的那套小公寓里。明楼眼见着几日之内,明诚陆陆续续的,把自己的衣服用品都不动声色地转移到了他的房间里,也不说什么,夜晚里也纵着他往身上贴。 明诚满足得很。 直到一周之后的那个夜晚,两人难得的缠绵之后,明楼轻飘飘地告诉他,要他回国一趟,去军统的训练班里过一趟明路。 “军校里现在还是王天风在管,我给他去了电报了,左右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亏待你的,你去走个过场,也算是有自己的完整的档案。” 明楼伸手去床头摸烟,又想起明诚在身旁,把手缩了回来。 明诚却猛地爬起来,越过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熟练地点燃,凑进嘴里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肺里转了一个圈,再悠悠地吐了出来。 “不要抽烟,尽学这些坏的。”明楼道。 “学的杀人的本事,不知道是好是坏,总之我所有的课程都是第一名。”明诚不肯把烟给明楼,“一日日,一夜夜的,太难熬了,不抽点烟,哪里过得下去。” 明楼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哥哥,你怨我吗?” “多大人了,还哥哥长,哥哥短的。”明楼伸手从明诚手里接过那支烟,送进了自己的嘴里,深吸一口,“不过是我之后需要瞒的人,少了一个。” 漫漫长路,看不见黎明。 军统的特工学校不比伏龙芝,在冰天雪地里拼死活过来的明诚,在军校里如鱼得水得很。原本他担心会不会露馅,问明楼,需不需要刻意收敛一些。 明楼说不必,能够跟着他的人,不能差,而且王天风这个人,你装怂,反而马上就会露馅。 “王先生和你搭档那么多年,你这样骗他?”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说不上骗不骗,至少现在,我和他,都是殊途同归。” 明楼了解王天风,王天风同样了解明楼。 明诚本该是八月底的时候才能毕业的,然而各方面成绩实在是无可挑剔,加上王天风又需要往德国一趟,便开了点方便,领着明诚一起回西欧了。 “我应该不批你提前毕业的,”飞机上,王天风心安理得地指使明诚给他倒酒,“到那时候,正常毕业,也给你安排个生死搭档——你们家那口子的脸色肯定很好看。” 明诚现在的脸色也很好看。 王天风一直以让明楼不痛快为己任,他最看不惯明楼那副天打雷劈都言笑晏晏的公子哥的贵族脸。 飞机飞的是柏林,王天风还留着明诚跟着他做了几日的副官——跑腿的,打扫痕迹的,办事的,做饭的,才把那纸明楼副官的任命给了明诚,打发他去巴黎。 “说实话,你要不是跟了明楼,我都愿意你做我的副官。”王天风说话不好听,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的赞美,“拿画笔的手,杀人也那么厉害。” “王先生客气了。” “你后悔吗。”王天风突然问他,“若说你是误打误撞地碰见了烟缸,我可不信。那会儿我和明楼做事情,没有完全避开你,肯定是露出了马脚,你想找点真相?”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那日我如果真的一枪打死了你,你怎么办?”王天风有些玩味地看着明诚。 “我的命,没办法,你打死我,也是我大哥要你动手的,说到底,我的命,是他的。”明诚对着王天风敬礼,“谢谢您这些日子的关照。” 王天风嘴角动了动,牵动着一侧脸颊的肌肉,似笑非笑,“收回原来的话,你骨子里,还是个艺术家,我们这一行的,不怕死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不能那么理想主义。” 明诚不明白。 “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王天风替明诚整理了一下领子,“年轻人,希望你走上这条路,不要后悔——我们到死,都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TBC—————————— 【伪装者】【楼诚】长歌行 番外七 明台并没有去过明楼在学校里公寓,往年里他来巴黎的时候,都是住在原先明镜买的独栋小楼里,带着前后花园,像一个小的明公馆。 “你睡阿诚的房间,别乱动东西。”明楼在玄关处换鞋,“我不伺候你,你该吃吃该喝喝,钱我明天给你,这几日你倒了时差,出去玩,不要离开巴黎,去哪儿都行。” 明台忙不迭地应是。进门坐下,肚子就开始响了,“哥,有吃的吗?” “你在飞机上没有吃?” “不好吃。”明台一屁股坐去沙发上,明楼斜他一眼,用脚把箱子踢过去,“你自己收拾东西,缺了什么自己去买。” 明台迅速地想念起明诚来了,“阿诚哥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了也不伺候你,”明楼伸手去拍明台的脑袋,“九月份,你上他原来去的那个高中,他要继续读研究生,没有空管你。” 明台撇嘴,他知道明诚不可能不管他的。 他这个被哥哥捡来的哥哥,不但耳根子软,而且从小到大,明台要学的东西他也学,并且样样精通,有时候怪不得明台吊儿郎当的,有一个肯替自己写功课肯替自己背黑锅最重要的是自己只要撒娇就心软的哥哥,哪里让人发奋图强得起来。 “阿诚哥那个是艺术高中,”明台道,“我怎么也去?” “琴你没学过?画你没学过?上艺术高中还委屈你啦?那可是巴黎最好的贵族中学。” 都是些衣食无忧,风花雪月,葬花咏柳,弹琴念诗的公子小姐。明楼想起明镜给他写的信,字里行间都是深深的担忧,国家时局不好,国破山河碎,上海偏安,也不知道歌舞升平的日子能过多久。 “没趣得很,又学不过阿诚哥,哥,我以后想读工科可不可以?”明台凑到明楼身边坐着,“要不和您一样,学政治经济学?” “就你那坐不住的屁股,还想学工科?学工科做什么?把你那些弯弯肠子都收起来,老老实实上学,别像之前在上海时候一样,瞎惨和什么游行运动,看我揍不死你。” 明台哪里还敢说什么。 等到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明台刚抬脚进了明诚的房间就像踩电门一样地跳了出来。 “哥!这房间没法睡!” 他的阿诚哥是不是学艺术学得走火入魔了,房间里四面墙,从地上开始往上堆东西,错落有致,整齐无比,一地的颜料画箱,一摞一摞的画布,一箱箱的画片,一捆一捆的书,桌上的画笔摆了七排,床边的画架就有三个,还有半幅没有画完的画,满眼的猩红。 他发誓他晚上会做噩梦的。 “睡沙发。”明楼关上了房间的门,“你有他半点的勤奋,怎么可能学了那么多年还是在画废纸。” 明诚回来的那日,明台和明楼相看两生厌已经整整两周了。 明楼处处看明台不顺眼,懒懒散散,连壶热水也不烧,大半夜不睡觉不知道在房间里鼓捣什么,大早上的不起来睡到日上三竿,出去玩不知道留个便条,过了午夜也不回来,房间也不收拾,衣服也不知道收拾,洗了澡就把衣服扔在浴室里。 明台委屈得半死。他当了十几年的小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结果他大哥居然让他做饭?他哪里会做饭,千辛万苦地煮了碗意面,还被嫌弃难吃。 虽然他确实是不小心把糖当盐放了。 而且现在是暑假啊!暑假啊!天天早上六点起晚上十点钟睡的日子难道叫做暑假?还让不让人活了?早睡早起也就罢了,他的好大哥,索邦大学的明教授,居然也放暑假了,然后整日里闲的没事也不出门散步和人唠嗑遛鸟什么的,居然监督着他画画复习功课,说是那个劳什子中学有入学考试。 法语说得溜,和会考法国文学,没有半点关系。 明诚拎着行李箱刚进门,在沙发上抱着枕头的明台就愣住了,然后明诚打招呼的话还没有出口,明台猛地大声地吸了吸鼻子,眼泪就掉下来了。 明诚目瞪口呆。 所以当算着时间,知道明诚这一日回来,就出门去买菜的明教授,回到自己家,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小弟抱着自己的二弟痛哭流涕的场景。 “好好好,明天我就带你去。” “我做饭我做饭。” “衣服我洗,鞋子我也帮你刷。不就是熨衣服嘛,我来。” “待会儿我就把那些东西挪走。” “帮你画,卷子我教你,我教你功课。” “我写我写。” 明诚一叠声地和明台签订了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一边安抚地拍着明台的脊背,一边道,“有这么委屈么?” 这个场景太诡异了,拎着菜站在门口的明楼心想。 明台见自己说了一个下午坏话的对象回来了,立马往明诚身后缩了缩。 明诚以为是明楼因为明台之前的事情教训他了,“算了,大哥,明台还小,也不算什么大事。” 明楼看了明诚一眼,明诚有些心虚。 毕竟他就是个不听话不知死活的典范。 从柏林搭了几日几夜火车回到巴黎的明诚,还没有歇口气,就给他们哥俩做了一桌子的饭菜。 明台埋头狼吞虎咽,明楼一边嫌弃一边把菜推向他那边,又看看明诚,明诚低头专心对付一块排骨。 不到三个月的光景,似乎又消瘦了一些,再瘦下去,都不像个快二十一岁的人了,乍一看,倒是和十五六的明台差不多。 明楼捏了捏明诚的肩膀,明诚抬头看看他,眼底里全是温柔的笑意。明楼也笑,却只笑了半下,示意他在明台面前收敛一些。 明台缠了明诚半夜才睡觉,明诚等他睡着了,才摸去明楼的房间里。 明楼却似乎睡了,明诚没有开灯,坐在床边,黑暗里,愣愣地看着明楼的眉眼。 自己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人啊。 明楼五官十分立体,鼻子英挺,眼眶深邃,剑眉,少年时候明楼消瘦,眉宇之间总见锋利,如今却是棱角分明,敛去了年少时候的锋芒,越发得深不可测。 明楼看着他长大,他也看着明楼一日日地成为了深不可测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 “看够了?”明楼缓缓睁开眼睛,摁开了床头灯,慵懒地看着床前的青年。 “看不够。”明诚摇头,“以后再也不想离开你那么久了。” 直来直往,你要我的心意,我就把胸腔一层层地剖开,把心掏出来给你。 “你也这么小孩子脾气?”明楼捏捏他的手指,手上有些细碎的伤痕,茧子倒是厚了很多,“人总要长大,也要学会面对离别。” “当然要长大,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明诚俯身亲吻明楼的手掌,将侧脸贴在明楼的手背上。 “只是让你去军统里过个明路,那么拼命做什么。” 明楼抽出只手去抚摸明诚的颈项,“王天风没有照顾你?” “对我挺好的,也说不上多拼命,你知道,从我再世为人的那一日起,学任何的东西,上任何的学校,我都没有拿过第二。” “执念太深。”明楼道,“你只有一世,从始至终,你都是一个独立的人。” “那祈求来世从一生下来就在你身边?” “亲兄弟?也好。” “既要做你的亲兄弟,也要做你的爱人。亲情爱情,我都要占全了。” “那个叫做乱伦——亲情与爱情,你如今也占全了。”明楼拍拍明诚的肩膀,“我不信来世,如果真的有,亲兄弟也好,不必白白遭受那些年的苦楚。” “那些苦楚是上辈子的。”明诚翻身上了床,钻进明楼的被窝里,“情到深处,爱到极致,都是身不由己,伦理道德,不过是人类活了几十万年之后,一两千年前才制定出来的法则,不可信。天性不可违,能够相爱,哪有那么多的顾虑。” “极致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者。” “不好么?” 自然好,如果他只是一个教授,如果他只是一个艺术家,如果他们,一辈子都只在巴黎,如果故国故乡,不曾陷入绝地。 我辈力如蝼蚁,却仍愿以身报国,蚍蜉撼树。 明楼确实给王天风捎了口信,托他照顾明诚。 明诚自然是不需要什么关照的,能够在伏龙芝里出来的人,哪里需要靠关系的照顾。 王天风原本也没有怎么当回事,军统里的人,两类,他和明楼这样卖命的,明诚这样,拴住卖命的人的。 然而明诚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明诚是没有活路的,王天风留了一条后路,明诚死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毕竟看明楼那个样子,并不是逢场作戏,王天风不会蠢到去杀了自己搭档的心上人。 他对明诚的印象不错,是个温婉柔顺的孩子,至于和那个女共党有没有什么关系,既然人都死绝了,明楼还在军统里卖命,他又何必追根究底。 他倒是问过明楼,怎么下得去手,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怎么总觉得明楼隐隐透着一点儿变态的气息。 然后两人痛打了一架。 王天风告诉明楼,他回去的时候,抽空也回了一趟老家,给了自己女人名分。 明楼觉得诧异,虽然王天风从来不去青楼楚馆找相好,洁身自好的很,但是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结婚了。 “什么结不结婚的,带着她去我老娘坟上磕头,我去她家里拜了岳父岳母,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王天风云淡风轻的,“普通人,从小认识,等了我也有些时候了。” “你不也是青梅竹马?” “你脸皮真他娘的厚。” 王天风这些年欧洲中国两地跑,回国,也是南京湖南北平几地辗转,逢场作戏也有过,牛鬼蛇神都见过,到头来,原来还是心系着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 “她知道你做什么吗?” “大约是知道一些的,”王天风道,“她家人只当她嫁了个军官,有面子的很,可惜啊,我一无所有。” “你原先不是说不拖命债的么?”明楼好奇王天风的转变。 “命债?你自己的才叫做作孽,收养的弟弟成了情人,还让人和你一样走这种路。” 王天风没有告诉明楼的是,他那次回去,那个不认识几个字的女子,居然工工整整地写出了王天风的姓名。 他问她怎么还特地去学了。 “我拖你后腿了,帮不上你什么。你在外面做事……若是有一日去了,我连给你披麻戴孝的资格都没有。学着写写你的名字,不至于以后有人问起来,我为谁守着寡都说不清楚。” 王天风着实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明楼问王天风他要不要包个红包随份子。 “红包留着,哪一日我倒霉,比你这丫先死了,看在一同杀过人放过火下过毒做过孽的份上,照顾照顾我的女人。” “看在一起报国的份上。” ——————————TBC———————— 长歌行 番外八 是日,方孟韦和谢木兰飞抵法国。 这一日是冬季的巴黎难得的晴天,无风,午后的阳光很和煦。 明镜尽管身处异国,穿的仍旧是上海的裁缝给她裁的旗袍,已是去年做的旧衣服了,外面裹着时新却低调的羊呢大衣,这身打扮在机场里十分显眼,这就是个典型的东方贵妇人。 方孟韦和木兰已经在船上颠簸多日,一下船就接着登上了长途飞机,一口气都不停歇。木兰被这趟旅程折磨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方孟韦虽说不会被这点苦头击倒,然而身体上的疲累从来就是不是最难受的,他乍然要去国离乡,离家别亲,却不知道北平里此刻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偏偏风暴来临的时候,却是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明镜如果说本来还有些心存侥幸,然而确确实实地看见了方孟韦和木兰的身后再无他人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瞬间的失落。 明安被保姆索菲亚抱着,午后的光景有些困倦,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头。 方孟韦刚上前,还没有开口问好,明安就朝着他伸出手来了,“二伯伯。” 方孟韦一怔。 “这不是二伯伯,这是小方叔叔。”明镜也是心里一酸,从索菲亚怀里接过明安,“二公子见笑了,小孩子分不清你们。” “劳烦明小姐亲自来。”方孟韦拉着木兰,对明镜微微鞠了一躬。 “你这是哪里的话,你是阿诚的哥哥嘛,也是我的弟弟。”明镜笑了笑。 司机和车都在外面,刚刚能坐下,索菲亚坐去了副驾驶,明安被明镜抱在怀里坐在后面,“你们一路也辛苦了。” 索菲亚回头对明镜说了一句什么,她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笑得一脸和蔼。 明镜的法语不甚灵光,虽然听懂没有问题,文字能看懂十之五六,不过说出口就有些磕巴,两人对话了几句,明镜才扭头笑着对方孟韦说道,“索菲亚太太说,二公子你一看就是个东方的贵族绅士。” 方孟韦有些紧张,“这……过奖了。” 木兰总算回复了些精神,“小哥,人家法国人喜欢这么说话,你脸皮子也太薄了。” “原本我和安安啊,是住在巴黎乡下的。”明镜絮絮地说着话,“家里的一些生意有经理,我除了带带孩子,也没有什么事情做。不过二公子和谢小姐来了,住在乡下不方便,家里原本在市区里就有一套房子,当初明台他们几个在巴黎的时候也住的,收拾收拾,还能住人,离学校也不算远,开车能到的。” “您客气了,直接叫我孟韦,叫她木兰就好了。”方孟韦道,“我们两个在法国也是抓瞎,语言也不会,总要先上上语言课程,学校什么的,来日方长。” “我知道的呀。”明镜道。 方家是世族,明家则是几代豪富。不过方孟韦下车的时候,到底还是在心中感叹了一句明家真是有钱。 两层带前后院子的典型的欧式小洋楼,红瓦白墙,看起来比北平方家的宅子小些,院子却很大,草地上积了雪,然而这儿一片都是富人区,出门不到五分钟的车程,就能见到塞纳河畔的灯红酒绿。 院子里扫出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到门口。 方孟韦踏上的时候才觉察出这儿的独特来,脚下的小径竟是青石板,为了防滑,还有雕凿的痕迹,看不出凿的是什么花纹,绵延一片,随心恣意。 然而这段有花纹的青石板并没有坚持到门口,迈过了十余块,便断了,余下便是普通的石板,工匠凿出了工整有规律的斜纹。 “小哥,你老看脚下做什么?”木兰被方孟韦背着,见他一直低头,“要我下来么,是不是太重了?” “你都瘦成骨头啦。” 明镜怕孩子着凉,早就急急地把明安抱进了屋里,放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旋而出门来,却见方孟韦在看脚下的石板。 “孟韦呀,你怎么了?”明镜站在屋檐下招手,“快进来。” 这张脸和明诚一模一样,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是却不妨碍明镜从中抽丝剥茧地生出一丝丝的思念来。 想起了明诚,就会想起她那不知踪迹不知生死的明台,还有,明楼。 “院里的青石板有花纹,法国的工匠倒是独特。”木兰道,“不过法国也会用青石板么?” “那段呀?原本是没有的。”明镜让索菲亚来倒咖啡,她年纪大了之后睡眠浅,已经不喝咖啡了,杯中便只是一杯牛奶,“原本就是托人买了这座宅子,明楼要来上学,他那个脾气,住学校里没人受得了他。屋子里原本也只是一些寻常的家具摆设,那会儿阿诚上高中,时间多,便断断续续地整理,然后就是今日这个样子了。” “院子里的也是他弄的么?” “原本是的。”明镜从落地窗外看出去,阳光照着雪地,白茫茫一片,不见生机,“院子里都是阿诚去修整打理的,后院里全都是花,除了冬天下雪,每个月都是不同样的花,有一年还种过葡萄……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明镜说起这些就有些打不住,然而说起来都是往事,衬得如今人各一方也好没意思。 方孟韦察觉到明镜的低落,知道自己不该提这些话,然而他还是有些忍不住地打量起这座屋子来,是不是这儿的一砖一瓦,都是明诚的心血? 客厅的西面直通着后院,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的玻璃窗,窗前的空地方比客厅大多了,却就空落落地在那儿,白色镂空的一层纱帘安静地垂着,透进来跳跃的光影。 “是空出来给孩子玩么?”方孟韦问道。 “不是空的。”明镜道,“原来摆了一架钢琴,然后对着窗是阿诚的画架,还有以前明台拉拉杂杂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收拾也是放在那儿角落里。后来他们回国了,钢琴啊其他的东西啊就搬进阁楼上面的杂物房里搁着了。还在上面呢。” 索菲亚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下午茶点,端了出来,目光倒是一直在方孟韦的脸上徘徊不去。 方孟韦有些尴尬,只能用英语问道:“女士,您有什么想说的么?” 索菲亚听见方孟韦那口美式英语之后愣了愣,嘀咕了句什么。 结果木兰先听懂了,“小哥,人家嫌你的口音是乡巴佬呢。” 其实索菲亚的原话是“怎么说如此不绅士的英语呢”。 方孟韦越发尴尬,只能笑笑。 索菲亚将咖啡推到方孟韦的面前,笑着用英语道:“您笑起来真的非常好看。” 木兰笑倒在地。 方孟韦佯装生气去掐木兰的脸颊,木兰急忙往明镜身边躲去。 明镜一把搂住了木兰,笑道,“别理你哥哥。” 方孟韦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木兰的脸上有这样的笑容了,仿佛过去几个月里翻天覆地的创伤和悲痛已是过眼云烟,一阵风来,便了无痕迹。 然而他知道,刻在岩石上的伤口,纵使日后被黄沙掩去,也无法消失了。 连日的奔波颠簸,木兰晚饭之后便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中午。 她是被索菲亚的敲门声叫醒的,她用蹩脚的中文喊“木兰”,木兰躺在床上,觉得索菲亚的国话有点儿上海的味道,像明诚不经意之间露出来的口音尾巴。 她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如此心无旁骛了,以至于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否则睡了这么久,往日里夜夜折磨她的梦魇去了哪儿? 索菲亚会几句中文,明镜教的,“木兰”还是现学的。 “你的中文名字是不是一种花草?”索菲亚说英文,拿着新的裙子进屋给木兰,木兰还坐在床上发呆,“也是一种兰花?” 她夸张地发着“兰花”的中文,木兰一听就乐了,“你学的是中国国话,还是中国上海话呀?” 木兰的英语并没有方孟韦标准,带着很普遍的中国人说英文的口音,“不是花儿,是一个中国女英雄的名字。” “你也要成为女英雄?” “我的哥哥们,都是英雄,所以他们不会让我成为英雄的。” 索菲亚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看这个中国小姑娘,“所以你的哥哥们都去打仗了?我知道中国正在打仗。” “不管他们有没有上战场,他们都是我的英雄。” 明镜打知道木兰和方孟韦要来法国,就开始给他们张罗东西。方孟韦好办,照着明诚之前的习惯买,反倒是木兰的东西,明镜最上心。 她十七岁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从此再也没有了女儿心肠,如今的木兰和当初的她差不多大,本也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却被迫地见了那么多肮脏绝望的东西,她怎么想,都是心疼。 明镜看见木兰穿上她特地买的那身洋装裙子下来的时候掩不住嘴边的笑容,“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纪呀。” “谢谢大姐。” 方孟韦在一边叮叮当当地忙着什么,木兰才见到,昨日还空着的客厅西边落地窗前,已经摆好了一架钢琴,方孟韦正在保养琴呢。 “你小哥一早起来就和司机把琴给抬下来了。”明镜笑道,“抬下来也好,你们两个都会弹琴,我倒是不会,听听你们弹就好了。” 木兰却想起明台来了,神色一黯。 “以前呀,”明镜望着那架钢琴,“阿诚和明台他们哥俩会弹琴,原本阿诚不是学琴的,他学画,可是明台坐不住,我就让阿诚和他一块儿学,没想到还是阿诚弹琴弹得最好……” 彼时明诚已经十二岁了,早就过了学乐器最好的启蒙年纪,加上什么都是从头学起,小小一个孩子日日拼命刻苦,明镜也无意让他再多一项辛苦的东西。 她十二岁的时候还是个快活的小姑娘呢,后来纵使明楼十岁失怙,明镜也不肯让弟弟吃过半分苦头,受过半分白眼。 方孟韦试了几个琴键,钢琴的声音没有半分褪色,圆润清澈。他弹了一串音阶,琴声连贯而下,在最低处戛然而止。 “孟韦也是从小学琴的吧?” “是啊,从小就学,很小很小的时候。”方孟韦往回弹音阶,渐次升高音调,“请先生到家里教,父亲有时候指点我几句,大部分时候都是不听我弹琴的。” 七八九岁时候的孩子,有几个坐得住的呢,方步亭让两个儿子都学钢琴,然而却不似别家里的大人,日日盯着,恨铁不成钢。他们哥俩,学便学了,不愿意练,就不练。 总算方孟韦从小就听话,一日日地坚持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能够坚持那么多年,时至今日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日的景象—— 那时候家里还住在南京,钢琴也是摆在客厅的一侧,十岁的方孟韦只是为了完成老师的任务,在反反复复地弹着一首练习曲。 一遍也不敢偷懒。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抬头,便见方步亭正站在楼梯的半中央,怔愣地看着他。 他以为他弹得不好,惹父亲不高兴了。却又立刻地发现,父亲不是在看他,尽管他可以正对着父亲的目光,可是父亲明明白白地是透过了他,在看别的人。 方步亭的失态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一贯的温润却不容置疑的语气,“练完了?” “嗯。” “多和老师请教,技巧是够了,可是太刻意,不走心里去。”方步亭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后,方孟韦觉得,父亲并不是在说他。 “上大学之后就不大弹了,后来又进了三青团,中央党部,辗转几个部门工作。哪儿还有一点儿以前的心情?”方孟韦道,“不过倒是木兰也开始学琴了。” “大爸多好啊。”木兰也凑去钢琴前面,“你不弹,大爸从来不说,我不弹琴,我爸就凶得要命。” 凶,也挺好的。 方孟韦知道,谢培东什么都不怕,无欲无求,唯一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女儿了。 “你大爸不是不说,是懒得凶我,我弹得不好,不入耳。”方孟韦笑笑,“我还没有到那个水平。” 木兰想起以前明台和她说的话,“好与不好,只有自己知道。你若是从中得到了些许的意趣和欢欣,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其他的都是虚名。” 她挤开方孟韦,“我也好久没有弹琴了。” 方孟韦立在钢琴边上,明镜侧身坐在沙发上,索菲亚坐在地毯上,明安在摆弄着小火车。 木兰指落,音符如山涧的清泉缓缓流下,带着舒适的春日泥土草木的香味。 带着午后阳光的慵懒气息。 这首曲子,明镜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的时光之中。还是在这座屋子里,沙发还是原来的沙发,钢琴还是原来的钢琴。 院子里青草萋萋,繁花盛开。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诚新买的纱帘洒下,光影一跳一跳的。二十岁的青年坐在钢琴前,慢慢悠悠地弹着一首小调子。 明镜懒懒靠着沙发的扶手看报纸,乐声太柔和了,或是这样的天气刚刚好,让人打盹儿,她的呼吸慢慢绵长起来。 明楼站在另一侧的画架旁,手痒,拿起调色盘,给一副半成品的画添足,左右添了几笔,不甚满意,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大作。 明台咋咋呼呼的声音远远地闯了进来,他从院子里一路跑过来,使劲地敲着落地窗,明楼不理他。 琴声停了,明诚开了窗扇,明台几步就跃到了明镜的沙发背后。十几岁的少年,长手长脚,活力十足,穿着T恤和短裤,一身泥点,夹着个看不清面目的足球,“大姐!大姐!” “你又去哪里野回来了,那么脏!”是明楼训斥的声音。 “好了好了你别骂他了,我去拿身干净的衣服给他。”明诚从来都偏袒明台。 明镜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那张笑得跟只哈巴狗儿一样的年少无忧的脸庞。 “我们踢足球呢!我进了两个球!我的下午茶呢!我吃完还去!”明台的脸离她很近很近,眼神清澈见底。 像罩着个昂贵的水晶罩子,透明晶莹而美好至极。 她伸手出来,想给明台擦擦脸上的汗水。 水晶罩子突然破了,突然之间粉碎无踪。 明台的脸突然消失了。 画架之前也没有人,钢琴之前也没有人了。 一曲毕。 “大姐,您怎么了?” 木兰一转身,就见明镜脸上两行眼泪,有些慌张,“您怎么突然难过起来了?” 方孟韦也才看见明镜如此反应,“您……” “没什么。”明镜回过神来,擦擦脸上的泪水,“弹得真好……阿诚教你的吧?” “是黎先生……我是说是明台先生教我的。”木兰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这首曲子怎么了?明台先生说,是他们几个朋友胡乱填的……” 方孟韦却想起了什么。 明镜道:“这个……其实是阿诚写的。以前他常在家里弹,我一时间……有些情难自禁了,不好意思,吓着你们了。” “这曲子叫什么?”方孟韦问道。 “《无题》。” “《家园》。” 木兰和明镜同时说话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方孟韦明了。 木兰睁大了眼睛。 明镜却想起一件事来。 她走得太急了,太急了。仓皇地离开了故国家园,她没有能够回去一趟,带上那副《家园》。 ——————————TBC—————————— 【伪装者】【楼诚】长歌行番外之谁说了算 南京,财政司司长办公室。 黄秘书站在门口,想了很久都没有勇气敲门进去。 是的,明秘书处长去北平出差,已经接近半个月了,然而目前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因为明司长的脾气一如既往的糟糕。 明秘书走的第一天,司长还能勉强喝她送进去的咖啡。 第二天表示只喝茶,要用明秘书办公桌抽屉里的那种茶。黄秘书听话地去找了,明司长虽然不满意但是没有说出来。 第三天明司长说,该拿进来的文件才拿进来,不该拿进来的,不要拿进来,不要让他说第二遍。 负责文书事务的刘秘书被骂的狗血淋头。 因为送错了报纸进办公室,王秘书被挖苦得无地自容。 因为放了来找明诚走关系的某司的秘书进来,该秘书以及负责杂务的陈秘书被明楼骂得差点自绝以谢党国。 但是黄秘书幸免于难。 导致办公室众秘书对她侧目,表示她是不是和明诚处长有一腿——毕竟这些天以来,秘书处五个秘书,只有黄秘书没有自绝以谢党国的光辉欲望。 明楼每天都要找点理由生气,但是一直没有骂过黄秘书。 直到前天,黄秘书,一个二十岁的,风华正茂的姑娘,嚎哭着从明司长的办公室里奔出。 你见过没有理由反正就是想骂人的上司么? 暗中观察,同样是风华正茂的女性的林秘书表示,明楼司长在骂黄秘书之前,好像听见了谁说黄秘书和明诚处长有一腿,明诚处长曾经给黄秘书买过珍珠项链云云。并且该人信誓旦旦,表示明诚处长就是喜欢黄秘书这种身材好长得白瘦瘦小小但是很可爱的女人。 所以黄秘书现在很忐忑。 “进来。”明楼发现外面有人,喊了一声。 黄秘书战战兢兢的,忙低着头把咖啡放在明楼的桌上,“长官请用。” “不是说喝茶吗?”明楼看着那杯已经没有热气的咖啡,“你们做的什么事情?阿诚出差之前怎么吩咐你们的?你们带耳朵了么?” 完了,来了,明司长每次骂人的前奏。 黄秘书觉得,自己应该为了自己的清白,好好地解释一下,本想婉转一些,结果明楼的气场太强大,他一拍桌子,黄秘书就腿软地坐在了地上—— “明司长,我真的和阿诚哥没有一腿……” 明楼听见这个称呼脸就沉了,“你说什么胡话?你要和谁有一腿与我何干?正事不干成日里想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黄秘书战战兢兢,悔不当初,恨不能隐身遁地,千不该万不该,她被明诚诱惑了替他做点事情——怎么办!怎么办!明司长会不会崩了我? 黄秘书迅速地过了一遍这些日子听见的流言。 “明家家教严,肯定要名门小姐才配得上……” “听说明董事长最不喜欢家里的人参与政治了,而且选弟媳的时候喜欢选年纪大的端庄的相夫教子能疼人的……” “别以为明诚处长没有父母就上赶着嫁他呀家里的大哥大姐比亲爹妈还可怕……” 明楼看黄秘书一副如遭雷劈的表情,也知道其实是自己故意为难了这个小姑娘——但是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为难她的好吗! 明诚要去北平,担心明楼没有人管会不会他回来的时候就瘦了——虽然明楼自认为自己的自理能力很高的。 “得了吧,”明诚表示不信,“那么容易就让你离得开我,我这些年的辛苦都喂狗了?” 明楼无言以对。 “哦,对了,黄秘书是海关司的关系进来的,我拉拢得差不多了。”明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我已经把我办公桌抽屉和柜子的钥匙给她了,咖啡和茶也交待过了,怎么整理文件账目也说过了,你平时吃的东西是哪家店的也带她去过了,制服外套送洗的钱也给了,总之这些杂事都教过她了。” 刚开始的时候,明楼觉得黄秘书还算顺眼,虽然做的一般,但是勉强合格,心想不愧是我们阿诚教的人。 直到那日卫生间里他听见的迷之对话。 回到办公室仔细一看,呵,果真脖子上带着条珍珠项链,绝对不是她买得起的。呵,果真是瘦瘦小小但是身材很好,长得很白,眼睛挺大的,看起来确实很可爱。 重点是,两个女秘书,怎么明诚没有去发展那个林秘书?不就是胖了点黑了点吗,还看不起人家是怎样啊? 后来他还发现,黄秘书似乎每天都会和明诚打电话,专线哦,明诚都不一定天天打电话给他。 现在黄秘书坐在明楼办公桌前的地板上梨花带雨。 明楼很厌烦。 “明司长,您明察呀,我不就是收了点明诚处长的好处么……我一个年轻姑娘,不能好端端地被人毁了清白啊……”黄秘书掩面而泣。 “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项链……香水……还有包包……还有带我去喝咖啡……” 明楼脸黑如铁。 明诚啊明诚,你还真是长本事了啊!泡女人!还那么驾轻就熟! “然后呢?” 黄秘书抽抽搭搭的,“把您每天的情况都告诉他……” 明楼准备砸出去的咖啡杯冷静地收了回来。 “就是为了这个?” “嗯嗯嗯。”黄秘书疯狂点头,“您每天的上下班时间,见了什么人,知不知道那些人来做了什么事情,下班之后是家里的司机小张接走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接走,是回家吃饭还是有饭局,还有如果跟着您去了饭局或者舞会的话就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报告给他——” “他要你报告我每天的行踪?”明楼问道,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好像还挺顺眼的。 然而黄秘书已经在脑海之中脑补一大出“亲兄弟反目互相监视”“曾经的生死搭档为何产生了不能用文字描写的裂痕”等等大戏,急忙坦白从宽,“还有您在办公室有没有吃什么,对他新买的茶叶或者咖啡有什么看法,有没有要吃其他的东西,以及如果……” “如果什么?” “假装洗了您的衣服但是其实忘了洗您会不会发觉……” “滚!”明楼拍桌而起。 黄秘书脚底抹油,还没有到门口—— “滚回来!” 黄秘书大哭着回来。 明楼从容地掏出钱包,数出一叠美钞,“来,拿去买点心。” 黄秘书瞬间止住了泪水,“您的意思是……” “这一段,就不要告诉阿诚了,还有,一切照旧,我没有找过你的麻烦,懂?” “谢谢长官。” “还有,以后他给你什么,你来找我,我给你双倍。”明楼眯着眼睛,一副算计良家妇女的模样,“你也把他和你说了,每天做了什么,有什么变化等等的所有事情告诉我,明白了吗?” 黄秘书猛地立正敬礼,“遵命!” 待到黄秘书也出去了,明楼脸上才露出迷之微笑。 小样,关心我就直说嘛。 明楼原先只知道明诚只收买了家里的司机小张——虽然小张本来就是被明诚发展回来办事的。没想到明诚真是连一点缝隙都不放过。 于是小张下班时候见到明楼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大少爷,有点春花灿烂过头了。 “小张啊,”明楼翘着腿,大咧咧地坐着,“阿诚给了你什么好处呀?” “按时发工资。”小张面不改色。 “我给你双倍。”明楼正准备照着之前和黄秘书谈的条件继续引诱小张,小张淡定地发动了汽车—— “您说的不算,阿诚哥不给的。” “我就不能给你?” “您肯定会忘了的。” “你为什么对阿诚那么忠心耿耿?” “先生,您要是一次性给够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反水。” “成交。” 这一日明楼都很开心,认为一切都还是他说了算的。 晚上,明诚在方公馆拨通了黄秘书家里的电话。 “嗯,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没事,反正他答应给你的东西都是我去买的,到时候我再加倍给你,保持这个常态,懂了么?还有你再详细说一下他见到小张之后什么表情……” 然后明诚拨通了小张家里的电话。 “你的工资谁发的?” “你知道就好,你信他会不经过我的手给你工资?” “我才是你的上线。” “嗯,很好,继续汇报吧。” 明诚挂了电话,这一日依旧很开心,这一切,其实还是他说了算的。 ————————TBC—————— 元宵特辑 今天看了大家的留言,综合一下,写了这个短篇。 阅前注意:长歌行的人设背景,但是接着先前乱写的巴黎小记。 就是说,所有人都没有死。 但是和长歌行正文无关。 该死的,早就死透了。这篇算是个特辑,也算是点梗的糖吧。 不知道大家的汤圆怎么样的,我按照我这儿的写,红糖生姜水煮汤圆,我最喜欢白糖白芝麻花生馅的,芝麻和花生都是颗粒状的,白糖煮了之后会化在馅里面。 不要纠结王天风……按照巴黎小记的背景,他没有夫人也没有儿子。 与长歌行正文内容无关。 ——————————————分割线———————————— 这是王天风成为……是明镜正式成为王天风夫人之后,大家过的第一个元宵节。 当然明楼坚持认为是王天风入赘。 两个四十多岁的人,还是像明台的小儿子一样,在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着嘴仗,你笑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说你打肿脸充胖子,你说我是你长辈,我骂你就是个倒插门的门闩。 明镜戴着眼镜看报纸,时不时骂一句自己的亲弟弟或者打一掌自己的丈夫。 真正是小孩子的明安,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着小火车。 有人看孩子的时候,明台是不会和锦云在家的。于是锦云抱着狗,后面遛着明台,到外面的院子里挂花灯。 家里有明诚这个艺术系的高材生,明台表示花灯根本不是事儿。 “丽丽,看这边。” 郭骑云脖子上挂着个相机,指挥穿得花枝招展的曼丽摆姿势看镜头。 “好了没有呀,这么暗能不能看见?”曼丽叼着支玫瑰花,回眸一笑,万般风情。 “待会我们放烟花好不好?我刚才买了烟花。” “好的呀。” 明台见了郭骑云的烟花,咋咋呼呼地就上来抢,郭骑云不让,一副反正你现在也不是我上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最后两人在曼丽和锦云的监督下达成了君子协定,把所有的烟花都摆在了一起。曼丽和锦云远远地站在屋檐底下,郭骑云和明台撅着屁股在摆烟花的造型,顺便研究如何用一条引线把所有的烟花都一口气点燃。 明诚在厨房里包汤圆,他喜欢甜的东西,满屋子里只有王天风不喜欢甜馅的汤圆。 So,爱吃吃,不吃滚。 大约是学艺术的缘故,明诚对于这些和手工沾边的东西有着天生的卓越手感,明台一直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包的汤圆能比明诚包的汤圆更圆。 一只只大小几乎一样,圆得没有任何缝隙和瑕疵的汤圆摆满了一桌。 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见郭骑云和明台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吵了起来。 原本元宵节不算太大的节日,尤其是在巴黎,异国他乡的,又战后没几年,还在萧条之中,更不会有国内的烟花爆竹和花灯庙会。 之所以特别,还有一个原因,前一日,举家在台北的方行长一家,也拖家带口地来了巴黎,说是过春节假期,其实是看小儿子。 一别已数年,青年人的脊背仍旧挺拔,经历了波涛,如今再无后顾之忧的方步亭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苍老了,原本用来显示绅士风度和威严的手杖,如今也切切实实地成了不能离手的拐杖了。 一家人正好一辆车开了过来。 方步亭,程小云,方孟韦,方孟敖,谢木兰。 谢木兰剪短了长发,乖巧的齐肩短发,别着一支发卡,走路也不蹦跳了,挽着方孟韦的手慢慢地走着。 方孟敖扶着自己的父亲。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郭骑云打着火机,明台想自己亲手点烟花,两人开始抢,然后失手,火机掉在了烟火堆上—— 两人一瞬间跑得和被扎了屁股的疯狗一样。 这下摆好的造型全都不管用啦,烟花噼里啪啦地就炸了,一个接一个地窜上天,再一个个地炸开,漫天璀璨的烟火。 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曼丽和锦云堵着耳朵,仰着头看烟花,郭骑云和明台侧着脸看她们。 明诚听见了外面的响声,抬头看向窗外。 火光很亮。 隔着草坪,自己的血脉亲人也抬头看着烟火。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方孟韦突然侧过了头,直直看进了明诚的眸子里去。 明诚歪着脑袋笑着。 明镜抱了明安,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烟花。 吵架的姐夫和小舅子还在吵,一个说要不也去看看,一个说你他妈的还小啊。 明楼潇洒地穿了大衣,然后走进了厨房。顺手捏起一只汤圆,被明诚一个汤勺就往手上砸去——“洗手没有?” “待会都是要下锅煮的。” 明诚嫌弃地看了明楼摸过的那个汤圆许久,然后把它单独放在了一边,“待会这个就煮给你吃。” “有差吗?” “它不圆了。” 王天风倚着厨房的门框,“黑芝麻,花生,白芝麻花生白糖——你们不怕甜掉牙?” 明诚开了灶火,王天风闻到了红糖水的味道,“你坐月子?” 明楼一个汤圆就砸向了王天风的面门。 王天风一把捏住,“明诚,看着啊,这个也是给明楼的。” 明诚冷漠地看着这两个人,“给你们五秒钟,要么出去,要么我去叫大姐。” 两人冷静地离开了。 烟花终于燃尽了,两家人,坐了一大桌。 方孟韦帮着明诚给大家端出了汤圆。红糖姜糖水,浮着一只只白胖的汤圆,摆在明安面前的那碗,明诚为了哄小孩子,用了木薯粉,做了一碗透明的黑芝麻汤圆。 明台伸长脖子去看自己儿子碗里的汤圆。 方步亭和明镜在说着家常的话,方孟敖对于明楼和明诚的关系,自从知道以后,就保持着不反对但是也看明楼不算很顺眼的状态。 王天风是个人精,心想明楼这么反对自己和明镜,多半是受了这个方大少爷的气。 你丫也知道老婆家的大舅子小舅子难缠啊。 曼丽几句话就和木兰熟悉了起来,两个人头挨着头分享自己身上的首饰,讨论穿衣化妆的心得。 程小云盛汤圆的时候,方步亭让她多盛了一碗,放在他身边的空座位上。 “爸爸那边早就过了元宵节了,”木兰靠着方步亭的肩膀说道,“北京城里还可以去看花灯和逛庙会呢。” “不会的,”方步亭摸着木兰的头发,“你爸爸,肯定在等着和你一起吃汤圆呢。” “吃汤圆吧。”方孟敖难得说了一句话,“小弟的手艺真好,做个汤圆都像艺术品一样。” 已经吃了半碗的方孟韦默默地放下勺子,往后躲了躲。 明镜喜欢黑芝麻的汤圆,问王天风喜欢么,王天风已经甜得腮帮子疼了,但是还是说很好吃。 明楼果然在自己碗里看见了两只不圆的汤圆,他在桌子底下掐了明诚的腿一把,明诚伸手下去打了他一下。 明楼却迅速地把什么东西塞到了明诚的手里。 明诚知道,那是明楼刚从手腕上褪下的手表,不是新的,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神经,昨天半夜找出来的,明诚在桌子底下带上,才把手放上桌,准备给明楼添汤圆的时候—— 方孟敖在明诚的另一边,眼尖,太眼尖了,飞行员的眼睛啊,“小弟,你上哪里弄来一块那么寒酸的手表?几十年前的款式了吧?表带还那么丑?” 明楼眯起了眼睛。 “一块手表嘛,”方孟韦不明所以,“现在在巴黎什么没有,不行就再买一块。” 明镜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断地应是,“就是啊,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明诚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给明楼翻了一个白眼。 这个旧手表是明楼拥有的第一块名牌手表,他十八岁那年生日明镜送给他的。第二年春天,病痛饥饿交加,不知道昏倒在哪里的明诚,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修长的手—— 就戴着这块手表。 如今不知道为什么就翻出来了。 吃了汤圆,明台说好像家里还有一些烟花,不如拿出去一起放了吧。 郭骑云拿着相机,说让曼丽就着烟花的背景照相。 “一起照一张吧。” 方孟韦突然说道,“我们一起照一张吧,如今,大家都可以随便照相了。” 郭骑云去拿了支架,大家就在客厅里照相。 明镜和方步亭坐在沙发正中央,明镜的旁边是王天风,方步亭的身边是程小云。明诚和明楼立在明镜背后,方孟敖和方孟韦立在方步亭夫妇的身后,四个男儿,成了一排。 明台伸长着腿,坐在明镜的脚边,儿子放在自己的腿上,笑着比了个V,锦云和曼丽一起站在沙发的一侧,木兰坐在程小云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搂着她的脖子。 “好了,看着我这儿啊……”郭骑云喊了声“三、二、一” 明台突然喊停。 “你怎么办?” 最后是找了附近的邻居,一个胖胖的法国大叔给照了一张合照。 最终的最终,郭骑云也学着明台一样盘腿坐在地上,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 明台和方孟韦一起出去放烟花了,木兰锦云曼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人拿着一根烟火棒,滋滋啦啦地燃着,所谓的火树银花。 “我的礼物呢?”明楼问明诚。 明诚想了想,“那时候你把我捡回来,也不算亏。” “挣大发了。” 明诚最终坐去了钢琴的前面,落座,抬盖。 十指之间,可容江河湖海,波澜壮阔,也可见高山流水,情意绵绵。 他知道他仍旧最喜欢他自己填的那首曲子。 《家园》。 最后一个烟花升空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