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葛朗台伯爵阁下》作者:司泽院蓝 一句话简介:穿越之帝国首富 著名企业家夏尔从三万英尺高空坠落,睁眼就换了个姓,成了夏尔·葛朗台。 父母巴黎名流,本尊潇洒漂亮,贵妇温柔体贴,家财万贯的继承人堂姐欧也妮更对他痴心一片…… 对十九世纪初的新人生来说,听起来还不错,是不是? 但是,父母马上要破产,本尊很快变孤儿,最后为爵位娶了个一身债的丑女—— 只输给了飞机失事的人生赢家夏尔表示,这结局简直是对他智商和人格的双重侮辱! 不过,突然对他死心的欧也妮也就算了,这个腹黑难缠的银行巨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排雷】人名地名翻译参照译林出版社版本;历史考据党慎入;当原创看没问题;1V1,HE。 内容标签:西方名著 穿越时空 业界精英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尔·葛朗台,维克托·拉菲特 ┃ 配角:欧也妮·葛朗台等 ┃ 其它:穿越之帝国首富 晋江金牌编辑推荐: 未来著名企业家意外穿越到《欧也妮葛朗台》中,成为书中为了钱不择手段、对女主始乱终弃、最终却自作自受的苦逼男配……你以为这是破镜重圆的配角扶正路?把手握法国经济命脉的银行巨头置于何地!且看男主如何与吝啬鬼伯父斗智斗勇,最终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商业巨头!本文切入视角独特,巧妙借用当时鱼龙混杂的时代背景,于葛朗台同人简单的爱情故事外展开另一片充满挑战和荣耀的新天地。 第1章 夏尔从拉雪兹神父公墓出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走路的步伐和姿势也都和他平时一样。但苍白如纸的脸色、略微红肿的眼睛以及上臂佩戴着的黑纱,无一不说明了他还没有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 天空阴沉沉。早春的寒风沙沙地掠过松树梢,里头还带着冰冷而厚重的水气,让人疙瘩直冒。但只穿了简单三件套、甚至还没系领巾的夏尔却毫无感觉似的,穿过重重叠叠的雕像、光秃秃的树木和各种式样的十字架,沉默而目不斜视地走向墓园大门。 墓园门口停着稀稀拉拉的几辆马车,边上都站着一个仆人。他们都穿着目前巴黎城里最符合他们身份的衣服——一件深色的双排扣长风衣,腰部收紧,下摆褶皱宽大;至于衣料如何,那就要看他主人给的薪金如何了。当然,马车的豪华程度更能体现他们主人的地位。 安托万正站在其中一辆挂着帷幔的厢型马车边上,脱下手套呵气取暖。他还不到三十,在注重面子的葛朗台家已经服侍了近十年,看起来还能算年轻。只是,他现在每次往里头扫的时候都是很快的一眼,一副很想看到自家少爷出来、又对这地方发憷的模样。 圣母玛利亚!夫人对小少爷一向疼爱有加,前些天病逝,小少爷悲痛过度、以至于晕厥也是可以预料的;但为什么小少爷醒过来以后,就好像变得难以揣测起来了呢?换成是以前,绝不可能一个月内来这地方三五次——实在是瘆得慌啊! 好不容易,林荫道拐弯处转出了一个人影。安托万一眼就认出那正是他家金贵的小少爷,急忙把手套戴好,再往前两步,垂手恭立。 夏尔远远地就看见安托万在呵手跺脚,心知他这仆人有些不耐烦了,但没点破。只是在上马车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从万神殿区走。” “好的,少爷。”安托万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心里松了口气。真希望少爷不要再来了…… 马车骨碌碌地响起来。十九世纪初的巴黎交通绝不能和现代比,颠簸感不至于厉害,但也很明显。还好车厢里布置十分完美,每样东西都可谓奢靡,减少了不适感。 夏尔靠在两个精致的刺绣软垫上闭目养神。 他原本以为,他的生命就终结于一场空难。结果,却是变成了另一个夏尔?他该庆幸他精通四门外语、不至于一醒过来就露馅吗? 这种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但他向来务实,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直接放置play——反正这方面不是他的专长。其余的事情,比如倒退三百年,又身处法国,都不是问题!难道他换了壳子还能坐视自家破产? 没错,夏尔从葛朗台这个姓氏里得到了启发。他记得非常清楚,葛朗台是世界四大吝啬鬼之一。但也不能否认,葛朗台是个非常精明的商人,在投机倒把方面实在是一把好手。 至于其他的,他的印象就没那么深刻了——好歹他也是被人称作著名企业家的人,注意力怎么可能集中在爱情故事上? 只可惜,他同时也知道,他穿成的是这个千万富翁葛朗台的侄子,那个注定要破产、并且抛弃他极其富有的继承人堂姐、转而去娶了个背了一身债的丑女的蠢堂弟! 但人生赢家夏尔表示,对付不了飞机失事,这也就算了;一朝穿越,难道他会连赚钱的看家本事都忘了吗? 女人先不说,但被人害得倾家荡产?那也得先问问他答不答应! 想到这里,夏尔睁开眼睛,侧身撩起车边的帷幔,扬声吩咐道:“我改主意了,安托万,去交易所。” “……啊?”正赶着两匹马的安托万这回真的震惊了。交易所?少爷喜欢去的地方难道不是只有那些名流汇聚的高级沙龙?“少爷,您……”他迟疑着想说什么。 但夏尔不打算解释。“反正也不远。难道你突然忘记了路怎么走吗?” 这话语气温和,但安托万鼻尖上沁出了冷汗。“当然不,少爷。”然后他调转马头,朝着另一边方向而去——他们家少爷肯定受刺激太大,以至于脾气都变了! 从塞纳河的桥上过去,没多久就能看到巴黎交易所仿帕特农神庙的一排灰色立柱。还没到上午的闭市时间,门前路口人来人往。 夏尔下车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不由得微微扬眉。说句实话,这地方他来过很多次,熟悉得很;现在看起来,除了交易所本身,其他地方变化都很大。但只要里面的东西不变,就没有任何问题…… “少爷,您要进去吗?”安托万小声问。在这里进出的通常都是巴黎的大人物,他自觉地控制了音量。 夏尔想了想,觉得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原身是个24K纯的不学无术,要是他变得太快,容易被他爹怀疑。“算了,你去帮我叫下父亲,我想和他说两句话。”连个电话都没有的时代,借口不要太好找! 几分钟后,安托万就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出来了。这男人中等个儿,相对壮实,通身气派,边上不少人纷纷主动给他让路。 这正是维克多-安日-纪尧姆·葛朗台,夏尔他爹。他白手起家,现如今已经是巴黎的一个区长,众议院议员,兼任国民卫队上校以及商务法庭的法官,同时还经营葡萄酒批发生意。这职位换算一下,差不多等同于帝都区长、全国人大代表、帝都军区上校、帝都中级人民法院法官以及分区葡萄酒代理经销商的加和。 毫无疑问,葛朗台家不仅跻身于巴黎上流社会,还可以说是举足轻重。但现在越风光,破产那天就越悲催。 “夏尔!”纪尧姆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小步从台阶上快走下来,“你怎么来了?”他看向儿子的眼神温柔至极,无论是语气还是态度都完全可以用溺爱来形容。 “父亲。”夏尔点了点头,嘴角微微翘起来。“我刚从没什么事情,所以想过来看看父亲在做什么。” 这本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纪尧姆一瞬间眼里就出了泪花。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妻子病逝,他非常伤心。儿子更是因此病了好几天,都烧糊涂了,嘴里还喃喃着妈妈。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承担起所有责任。现在夏尔好起来了,甚至还主动地关心他,他哪里有不高兴激动的道理? 慈父多败儿啊! 夏尔没忍住在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疼孩子过了度,绝不是件好事。但他面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只不动声色地道:“您的事情似乎还没有做完……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合适?” “不不,一点问题也没有!”纪尧姆立刻否定,同时更高兴了。虽然夏尔大病了一场,但病好以后却比之前显得更孝顺贴心了!“我突然想到,你今年也要成年了。如果你以后还想来这里,大可以跟着我一起。怎么样,夏尔?” 夏尔愣住了一秒——他的确想要介入葛朗台家的事务,但他还没说出口啊!“如果父亲觉得这可行的话,我当然没有问题。”他假装客气。实际上他想的是,有求必应,没求也应,纪尧姆溺爱孩子也不能全算作缺点嘛! 纪尧姆本只是一时情绪激动脱口而出,说完立刻就后悔了——他还不知道夏尔?恐怕这个儿子对指甲刀、马鞭或者衬衫硬领的兴趣都比对债券大呢!可就在他想找话圆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夏尔点了点头,不由得比之前还震惊。他这儿子突然想要奋发向上了吗? 就在这时候,边上突然有人插话进来。“议员阁下,都快闭市了,您还在这外面站着做什么呢?” 两个人同时转头去看。发现说话的是个花白胡子,眼里精光闪烁。花白胡子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年纪身材和纪尧姆相仿。如果说纪尧姆长了一张和气脸的话,这个就显得有那么点尖嘴猴腮的意思。但不论是哪个,都很眼熟。 “噢,洛甘,苏歇!”纪尧姆认出了自己的商业经纪人和公证人,之前的那点疑惑就被忘记了。“来这里,我正好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夏尔很快就要和我一起来交易所了!” 夏尔站在一边,敏锐地注意到这两人的反应——目光一闪,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现在会不会早了点?”洛甘,也就是花白胡子,说,“夏尔还差几个月才成年呢,你就这么心急?”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使得抱怨语气就像是玩笑。 “也不是这么说,夏尔毕竟是唯一继承人,早点学没坏处。”苏歇这话似乎在反驳,但很快话锋一转:“这肯定是你的意思吧,老伙计?” 纪尧姆两手一摊。“这次你可猜错了。”他关心地看了看夏尔,确定儿子脸上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意思才说了下去:“顶多一半一半!” 洛甘和苏歇飞快地交换了个眼光。真的假的?像夏尔这种只对让自己更时尚有兴趣的少爷,真的愿意开始接手纪尧姆的部分事务?如果是真的,摆平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少爷岂不是是糊弄纪尧姆更容易? 这怀疑以及随时而来的窃喜不太明显,至少纪尧姆没发现。但一直注意着的夏尔看了出来,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两个家伙,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吧!真以为他只是只小白兔吗? 就在这时,又一辆马车在交易所前的小广场上停了下来。那声响让四个人都转过头看了一下,然后就发现这实在很有必要—— 因为车上下来的那个褐发男人是维克托·拉菲特。 他今年不到三十岁,但几乎所有巴黎人都认识他。因为拉菲特是众议院议员,法兰西中央银行总裁,同时兼任欧洲最大银号之一佩尔戈银行总裁,全国商会会长,最后还是国王路易十八面前的大红人! 这样的人,夏尔之前当然听说过。但在这亲眼看到的几秒钟时间里,他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既生瑜何生亮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背景参考十九世纪的法国。因作者工科出身,另外这只是个YY的故事,所以虽然作者会尽量查资料,但是它依旧不是历史。历史考据党现在就可以叉了,这样大家都会愉快。 主角穿越前是个成功商人,不动声色的精明是必然的,但不至于为了钱丧心病狂。CP强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清水。其实这就是个攻受一起成为巴黎乃至法国首富的爽文~~另,时代原因,请勿用现代三观衡量文中人物。 要说明的暂时就这些,以后想起来再补充。 第2章 和四个人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相反,维克托·拉菲特往交易所台阶上走了两步才注意到夏尔他们。这倒不是因为他目中无人,而是因为他习惯性地打量四周,目光刚转到这边。只略略一扫,他就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公子哥儿,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从前几年拿破仑退位、波旁王室重新上台的巨大浪潮中挺过来的人都算得上是聪明人,懂得在这种乱世中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所以,纪尧姆能保持他的职务不变,已经可以称作嗅觉灵敏,实在不失为一个精明成功的巴黎名流。 但相比之下,纪尧姆的儿子夏尔,就和所有沉迷在巴黎纸醉金迷生活里的人一样,关心的永远是衬衫的流行趋势、漂亮情人的喁喁私语,以及任何一种能使自己显得更阔绰更帅气的方式。他不会关心供给他挥霍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这问题还不如背心镶水钻还是用云纹缎更让他费心。 想到这里,维克托就不再考虑了。毕竟以他的地位,葛朗台无论如何都影响不到他。这件事在他心里被归类成了背景资料(葛朗台家要么多撑几年要么更快败落,后者可能性更大),并没有一探究竟的意图。 “您好,拉菲特先生。”纪尧姆迎上前,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维克托的各个头衔都如雷贯耳,他又和这位大人物不太熟,所以没有选用议员阁下或者是行长阁下这样的称谓,而是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年轻有为的先生不太喜欢奉承话。 “葛朗台先生。”维克托点头致意。他注意到了纪尧姆的用词,也注意到了纪尧姆把夏尔带了过来,心里不由得有些玩味。他听说葛朗台夫妇极其溺爱独生子,如今一看倒是不假。 纪尧姆觉得对方心情还不错,似乎也不赶时间,赶紧把儿子拉得近一点。“您之前大概还没有见过,这是我的独子夏尔。”就算只能说两句话,混个认识也是好的! “您的大名如雷贯耳,让我十分倾慕,拉菲特先生。”夏尔微笑道,主动伸出手。虽然维克托身上有种让他浑身起毛的感觉——遇见对手的战栗感——但这并不影响他社交辞令的发挥水平。再者说了,以他们现在的差距,识时务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说得圆滑,语气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卑不亢,甚至连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是真的很镇定,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直到这时,维克托才仔细看了夏尔一眼。一头漂亮的栗壳色短发,眉眼精致漂亮,皮肤柔软白皙,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子弟;外套是银面天鹅绒的,袖口有丝线绣制的图案;一条短短的怀表金链从口袋里伸出来,另一端固定在一个扣眼上;灰裤子的扣子开在裤腰两边,线条笔直利落。灰色手套、黑缎领带和麂皮靴子相得益彰,看起来风度翩翩。 总而言之,打扮还算雅致,但相比流行风尚,却显得简单了。 如果说这只说明了夏尔改走相对不修边幅的潇洒路线的话,眼神和姿态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少维克托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哪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能毫不闪躲地迎上他的目光,就好像他们其实是对等的身份? “幸会。”维克托伸出手,嘴角噙着笑。“人们形容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口头禅怎么说来着?”他看向一侧的纪尧姆,“最可人疼了,是不是?” 其实这真的是一句流行的夸奖,但问题在于夏尔不是原装的,听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至于纪尧姆,他敏锐判断出维克托产生了一点兴趣,赶紧回道:“您可别夸过头了,他这才安下心,准备以后开始来交易所呢!” “噢?”维克托用一种略微上扬的好奇语气掩饰了他真正的惊讶。“夏尔已经成年了吗?” “还没,不过也就几个月的功夫。”纪尧姆回答,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夏尔出生在夏天,他已经开始为这个二十一岁成年生日做准备了。 夏尔对无时无刻都不忘炫耀自家儿子的老爹无力了。原身以前是有多不长进,才让他爹现在逢人就宣扬一下根本还没开始做的事情啊? 一边等着的洛甘和苏歇也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顺着纪尧姆的意思拍了两句,转而再问维克托到交易所来有什么事情。要知道,交易所里的消息都有专人负责通知维克托,他平时根本不必亲自前来。 “啊,这提醒了我。”维克托露出一副刚想起来的表情,“我还有几份合同要签。如果不介意的话,先生们,让我们换个地方再谈话吧。” “那我就先告退了,不打扰你们。”夏尔微微鞠躬道。 纪尧姆本还在想要不要给儿子多制造一些接近的机会,现在夏尔直接婉拒了,他也只能可惜。不过他转念一想,夏尔对交易所事务一窍不通,若是等会儿在维克托面前显得太蠢笨,也不太好。反正来日方长…… 就这样,维克托带着三个人走上交易所大门前的石阶,而夏尔先行离开。在到顶上的时候,维克托侧头看了一眼,正好注意到在拐角处消失的马车,嘴角微微一勾。 马车里,夏尔当然没接收到这意味深长的一瞥。实际上,维克托现在的地位距离他太遥远,除去那一瞬间棋逢对手的感觉之外,他更关心洛甘和苏歇。 这时候就必须提一下纪尧姆的发家史。 纪尧姆和他弟葛朗台一样,在大革命之前都是做箍桶匠的。卢瓦尔河谷地区算比较有名的葡萄酒产地,所有人的职业都和葡萄有关。而老老实实地做橡木桶绝不可能发财,所以纪尧姆只身前往巴黎谋求更多发展,但葛朗台依旧留在索缪本家。父母没给他们留下什么钱,所以分割遗产这件事就省下来了。 法国对奥地利宣战之后,路易十六成为了头一个被推上断头台的国王,政权由督政府掌控。保王派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与共和派之间争斗升级。 纪尧姆看准这机会,依靠着还算强壮的身材以及清白的身家混进了国民卫队。他从来笑脸迎人,分内的事情也完成得不错,所以在卫队里步步高升。在这过程中,他结识了不少有用的人际关系。 依靠在政治上正确的站队、对葡萄酒的了解以及还算精明的生意手段,纪尧姆的身价越来越高。为了更快跻身巴黎上流社会,他娶了一个贵族的私生女。 这听起来不是个光彩的手段。问题在于,民法典明文规定,非婚子女享有同样的继承权,所以人们并不特别在意这个。但当然了,既然是私生女,爵位之类的肯定没有,真出了什么事也不能求助于家族其他人。以纪尧姆的出身,能娶到这样的踏板已经算是高攀。 但纪尧姆并不满足。他已经上了年纪,所有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他希望夏尔能娶到正儿八经的贵族小姐,从而得到爵位封号,那他们葛朗台家就算是真正地在巴黎站稳了脚跟。 这也不能怪纪尧姆思想狭隘。毕竟君主制了那么多年,只在近十几年冒出个拿破仑,最后还自己称了皇帝,大部分人依旧对贵族趋之若鹜。而拿破仑失败之后就更不用提了,法国重新有了国王,路易十八。 这就是两年前的事情而已。鉴于前两任国王的下场,新国王对共和派不太感冒,这从两年内就换了两届议会就能看出来。 而纪尧姆,在这种无数政变和战争不时发生的过程中,依旧保住了他的各种身份。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来,虽然纪尧姆的大部分成就都是在拿破仑时期得到的,但他并不是一个支持拿破仑的共和派。甚至,他也不是支持路易十八的君主派。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再讲信誉也只是追逐收益的商人而已。 然后再来说别的方面。无论是公证人还是经纪人,都是一种事务所里培养出来的职业,而不是什么更亲密的关系。通常,他们也不仅仅只做这一个工作。就比如说洛甘和苏歇,他们都还有自己的投资事业要照看。 不论是什么关系,涉及到利益就会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按照职业道德,公证人和经纪人都有义务尽力维持雇主的生意发展壮大。但对于别人家的钱,人们总是没对自己家的钱来得上心。为了自己的利益,有些人会诱使雇主做出不那么明智的投资决定;轻的后果是破财,重的后果是破产。 这种事不少见,夏尔觉得纪尧姆不可能不知道。至于他爹还没生出提防心的原因,只是现在动静比较小、还看不出来罢了。但蠹虫咬的孔多了,雕梁只能化为朽木。 想到今天那两人的反应,夏尔微微敛眉。既然他们已经动手,就不要指望他手下留情了! 第3章 对于纪尧姆这样把儿子宠上天的老爹来说,凡是儿子想要的,一定要弄到手;凡是他认为儿子需要的,也必须弄到手。 这两个凡是给夏尔减少了无数麻烦。因为他只是答应了纪尧姆去交易所,而纪尧姆做的事情远比这个多得多了—— 给他普及期票、债券、国债等等各种类型的票据知识,让他从名下最基础简单的交易开始处理,最后甚至拉下脸皮去求了法兰西公学院的教授给他开小灶——要知道,因为拿破仑的政策,老师的地位非常高,想要他们点个头实在不太容易,至少代价一定高昂。 夏尔不知道纪尧姆在其中花了多少钱又或者疏通了多少关系。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是他乖巧地把前面两样事情做好的话,纪尧姆也不见得会那么做。毕竟,如果请了老师、又什么都学不会的话,万一传扬出去,面子就掉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说有一样东西在纪尧姆心里的排名能超过夏尔,那就是面子,也就是商业交易里常说的信誉之类的东西。总结起来,纪尧姆肯定先估量过了儿子在老师面前的表现,觉得不会有太大问题后才付诸行动。 但无论怎么说,夏尔领了这份情。 因为,纪尧姆对已经他足够好,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还有,他之前可是勤勤恳恳地从企业底部一步步爬到了总裁位置,还做得相当不错,当然知道票据和交易。 说句实话,因为他脑子里记的是三百年后的知识,所以法兰西公学院的教授也不见得比他更明白,纪尧姆也不见得比他更会做生意。但当然啦,有个名师教导的话,其他人就会觉得他的变化更合理一些,不至于特别引人注目。 夏尔的人生信条之一,闷声发大财!因为拿破仑扩张版图、最终失败的缘故,现在巴黎城里还有外国驻军呢!闹得太大,是想做第一只被人打下来的鸟吗? 不过,现在还没到能让夏尔发大财的时机。多大的野心就需要多大的实力来支撑,否则最后肯定会失败,他很清楚。在这之前,他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他是这么计划的,但这准备让纪尧姆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就对儿子刮目相看。纪尧姆觉得,夏尔病愈以后,虽说和从前一样乖巧听话,但那些巴黎青年的习气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要知道,他当年艰苦奋斗是因为出身太低,夏尔可是从小从蜜罐子里长大的啊!所以…… “你不用这么拼命,夏尔。”纪尧姆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语气颇为心疼。“虽然妈妈走了,但爸爸还在。” 那时候,夏尔正在家里书房对账。这时代还没有电脑,用纸笔的效率简直低得不行。他几天以来都在夜以继日地做这件事,当然会被纪尧姆发现。但帐是必须算的——明知有问题,他能偷懒不查吗? 所以对于纪尧姆暗示还有人撑着的话,夏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没事,爸爸。”他正核对表格里的数据,头也不抬,“教授说了,熟能生巧。我现在多做一点,就能早些帮上您的忙了。” 纪尧姆还想说点什么,但听了这话就接不下去了。以现在的行情,他当然知道个教授留下一个好印象很有用;然后夏尔说想帮他忙,这就更没法挑剔了。“你这几天就没睡吧?”他依旧有些忧心。努力是好的,但现在也过头了吧! “当然没有,我每天晚上都乖乖躺到床上去的!”夏尔反驳。“这您可以问问让!” 让是葛朗台家的管家,跟了纪尧姆三十多年,忠心耿耿,从小就负责看着夏尔上床睡觉。所以听到这样的保证,纪尧姆稍微安心了一些。“那好吧。” “请别说得这么勉强,爸爸。”夏尔故意带歪纪尧姆,“说得您好像不愿意看到我学习似的。” “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纪尧姆激烈反对。“天知道,我当然希望看到你出人头地!不仅是我,你在天国的妈妈,看到这个也一定会欣慰的。”他从雕花绸面椅里站起来,端起了桌上夏尔喝空的咖啡杯,“你既然这样说了,爸爸也只能给你端杯咖啡,表示我的信任,嗯?” 纪尧姆推门出去了,夏尔才从文件堆里抬头扫了一眼。也就是因为有这样无条件相信他做任何事的老爹,他才能这么快接触到葛朗台家的葡萄酒批发生意以及资金借贷状况吧?所以说,抢在事情变得不可挽回之前彻底掌握情况、以便做出正确的决断,不是非常必要的吗?他正在做的就是这个啊! 葛朗台家的生意,主要是葡萄酒。纪尧姆当年只带了几个法郎到巴黎闯世界,后来再也没离开过;而巴黎这样的大都市可没有地方种葡萄。 所以,纪尧姆的酒都是收获季时从各地葡萄园主手里收来的;然后他把这些酒运到巴黎,再转手卖出,赚的是中间的差价。 这交易不涉及到葡萄的各种种植成本,充其量涉及到橡木桶的租价以及仓储运输和看管,账面上就不太复杂。这让夏尔很容易就搞清了家里的财政状况,也让他发现了最可能出问题的地方—— 葡萄酒是典型的看天吃饭的行业。雨水多,葡萄收成少,酒的成色不好,价格就不高;大晴天,葡萄丰收,价格也不一定高——因为每年能喝掉的葡萄酒就那么些,早卖和晚卖的价格会差很多,必须考虑其他人葡萄酒的出手情况。俗话说人心隔肚皮,这是很难预料的。 既然他们赚的是剪刀价,那进出的价格差距就决定了一切。 设想一个最坏的情况。如果某人手里屯着酒,却有人在他之前抛售,那他的酒就会跌价或者卖不出去。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能回笼的资金大幅减少。如果他当期还有债券要还或者期票要兑现,资金链就会断裂;付不出钱,就意味着破产。 也许有人会说,手里本来就该存些钱以防万一。但问题在于,要完全保险的话,就需要一大笔钱。没有精明的生意人会把一大堆金子放在箱子里钉起来,通常做法是大部分都放出去,流动的钱才能赚钱。 这对于葛朗台家来说,就是买更多的酒,然后卖出去。而买酒的钱从哪里来?一部分是自己的资金,一部分则是债券之类的信誉借贷。 如果情况良好,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纪尧姆借了别人的钱买酒,为此签下了债券;等他卖了酒,就可以偿还那些债券,然后自己还有更大的赚头。 如果情况不好,事情就会变成这样——酒卖不出去,债券又到期了,纪尧姆还不上,那就…… 夏尔按了按太阳穴。从他知道的情况来看,将来的发展就是不好的那种。 在那种情况下,纪尧姆不是想办法再借点钱堵上缺口、等以后赚回来补上,又或者陈述自己的情况、请债权人宽限期限,而是选择了辞职自杀。 这看起来似乎很决绝,但从某方面来说是为了面子而不负责任。又或者更有可能,资金缺口太大,而纪尧姆不想要夏尔一辈子背负着他留下来的债务。 到底是什么原因,夏尔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做生意总是会有大大小小的风险。他并不介意冒风险,毕竟风险与利益并存;但他很介意冒一个他自己都不清楚的风险,还和不可信任的人一起冒—— 因为他发现,纪尧姆已经签发了不少债券,洛甘和苏歇是担保人。这很正常,公证人和经纪人本来就是干这个用的。但问题在于,洛甘和苏歇自己也签了不少债券,借贷来的资金还用在同样的地方,从勃艮第地区买葡萄酒。 这支出看起来挺正常。而且,如果出了问题,洛甘和苏歇就会先于纪尧姆破产。夏尔估计,因为这个,纪尧姆才没起疑——谁挖坑让别人跳、结果自己先跳进去的? 知道了内情之后,夏尔自己也犯了嘀咕。难道他被结果先入为主了,其实洛甘和苏歇并不是故意的?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书房虚掩的门就再次被推开了。夏尔本以为是他爹,结果也的确是,但却是一个表情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他爹—— “太好了,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你最近太拼命!”纪尧姆这么说,语气听起来堪称愉快。 “您在说什么呢?”夏尔脑袋里转的全是他还忽略了什么细节,根本没发现纪尧姆暗藏的那点促狭。 纪尧姆走进来,两只手按在桌面上,隔着半米距离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儿子。“你不觉得你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吗?” 这距离和内容终于引起了夏尔的注意。“您准备在我学习时赶我出去吗?”他故意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 “当然不。”纪尧姆把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推。“但这种事也不差半天。纽沁根先生的舞会请帖都送到府上来了,你也不打算去参加吗?他可邀请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士!” 夏尔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纪尧姆的本意大概是让他多结识几个贵族小姐,但他却被启发了另一件事—— 糟糕,他怎么能忘记,原身还有一个贵妇情人? 作者有话要说:当时法国的米不是现在的米,它的定义长度是通过巴黎的地球子午线、从赤道到北极长度的一千万分之一。查了查子午线长度,那时一米大概是现在的两米。 第4章 所谓舞会,是巴黎上层社交圈子里的常态。一大群贵族以及商人、律师、银行家等等的男男女女凑在一起,总要找点事情做来打发时间。比如去蓬丰侯爵庄园的森林里打猎啦,比如去索洛瓦太太家新建的花园里欣赏从好望角带回来的欧石楠啦,又比如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决斗而准备精巧的皮鞭和手枪啦…… 一句话,有钱闲得慌。 我们必须得诚实地说,这些闲人里面,除了事情都有丈夫做的阔太太们,其他基本都是上头还有父母顶着的温室花朵,夏尔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他长得好,父母又骄纵他,一贯是社交圈的宝贝。所以谁家开舞会,还真不可能忘记这样的人。这不,葛朗台夫人过世三个月,他刚可以不用戴黑纱,就有人就找上门来了。 圈子这种东西,有些人深恶痛绝,有些人乐在其中。虽然夏尔对舞会很不感冒,但现在风气如此。而且应酬也是必要的,否则一个人难道能成大事?就算牛逼如拿破仑,也失败了呢。所以衡量过后,他还是按时来到了纽沁根公馆。 纽沁根先生和其他许多巴黎人一样,致力于让自己显得跟得上时代潮流。所以他家的房子历经修缮,前几年又在大门两侧添了两匹神气的骏马石雕,现在正呈现出一种被称之为“帝国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来。 “哟,夏尔!你总算出现了!” 夏尔从自家马车里探出一个头,刚看见石雕半只腾空的马蹄子,就听见了这声招呼。他抬起头,微笑起来。“阿尔丰斯,”他说,轻巧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好久不见。” 阿尔丰斯·康庞,夏尔的密友,比夏尔大三岁。他爹雅克和国民卫队的将军有些关系,不过和纪尧姆不同,主要负责军需那块儿。如果一定要从地位上比出个高下的话,纪尧姆明显更占优势。 现在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正几步跳下台阶,给了夏尔一个热情到窒息的拥抱。“三个月!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你生病时我去探望过,但你爸爸说医生不允许别人靠近你!然后我被赶去了爱尔兰,近几天才回到巴黎!”他稍微拉开他们之间的一些距离,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把夏尔打量了一遍:“你还好吗?” “你都说了这么多,我能不好吗?”夏尔知道,雅克想把阿尔丰斯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所以阿尔丰斯时不时就要出国一趟,替家里的生意跑腿。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故意的,阿尔丰斯锤了夏尔肩膀一下。“你又消遣我!”他愤愤不平地抱怨,嘴角却翘了起来。“你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还好了,难道没生病,只是故意想让我吃闭门羹?” 两人太熟,谁都知道这话只是玩笑。夏尔没说什么,但心里想,如果真没什么的话,现在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他了。“这玩笑可不好笑。”他故意虎起脸。 但夏尔的长相遗传了母亲的多些,精致秀气,这时候看起来一点威胁都没有。阿尔丰斯不以为然,还故意大笑了几声。“我知道啦,”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夏尔往里头走,“快来,大家可都在等你啊!” 夏尔在他身后穿越纽沁根公馆不太长的四分穹窿走廊。每隔几步,顶上就有枝形镀金吊灯,烛光把两人的身影投在光滑的灰色大理石地面上。 这让夏尔不由得注意到,阿尔丰斯继承了他爹高大的身材,一张脸棱角分明,英俊里带着野性。社交圈里吃香的是这种类型的无疑,但他自己更偏爱阿尔丰斯这样的长相,更有男人味。想到这里,他没忍住盯了自己的手一眼——修长白嫩,保养得像个女人,运气真是不咋地。 阿尔丰斯没注意到夏尔在想什么,因为他还在滔滔不绝,显然太久没看到夏尔,被憋坏了。“今天纽沁根可是走了大运,时间选得正好。要知道你可是大家的宝贝!我可是听说,纽沁根拿到你的回函以后,立刻又应邀增发了许多请帖!”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该用的称呼他都省略了。 “那可不一定。”夏尔说。原身十八岁就进了社交圈,而漂亮的新人总是能吸引人们的注意。除去他的脸,还有奉承拉拢之类的原因在里面。试想,如果纪尧姆破产,还有谁会围着他转?就连原身都不会那么天真呢。 阿尔丰斯可听不惯这话。“你在和我开玩笑吗?这可是事实!”他强调道,又转头看了夏尔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你突然有谦虚那种美德了?” “我一直有那种美德,只是你眼神太差劲,没有注意到而已。”夏尔故意这么说。 “你这张嘴可真是!”阿尔丰斯一脸无可奈何。但他低落了没两秒钟,马上就想到了正确的反击方式:“你也就对我才敢这么说吧?换成你家安奈特,我就不信你嘴上没抹满了蜜糖!” 这个安奈特,就是原身的那个情人。在私底下,夏尔叫她亲爱的安娜,但人们惯常称呼她德·桑切斯夫人。 没错,安奈特是个有夫之妇。甚至还有更明显的,她已经有了一个年近七岁的女儿。不过她结婚早,现在也不过二十五六。再加上她保养得不错,看起来并不显老,反而带着这年纪的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好闻的成熟玫瑰般的香气。 但就算她再不错,夏尔都不感冒。以他的认知,他完全犯不着和一个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退一万步说,就算照着他老爹的想法娶一个贵族小姐,也比别人家的老婆好多了不是? 只可惜,现今巴黎上流社会的习气就是这样。不说百分百的地图炮,至少也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有外遇。众人对此司空见惯,并且心照不宣。只要不在公共场合做得太过火,不管是谁,发现了也都会当没发现。因为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把面子撕破了谁都不好看,还得提防有人恼羞成怒反下黑手,当然不会多管闲事。 所以夏尔和安奈特暗中交好这件事情,确定知道的没几个人。阿尔丰斯就是其中一个,由此可见他们之间的交情。 “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夏尔表情一肃。 “这不是……”阿尔丰斯刚想说,这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吗,然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夏尔不同寻常的表情。“你说真的?”他脸上原先的轻松笑容消失了。因为他很了解夏尔,他知道夏尔不仅仅是让他以后不提这么简单。 “真的。”夏尔点头,趁他们还没走到宴会厅入口,先把阿尔丰斯拉到了一根大石柱子后面。“但这件事你先别说出去。” “我当然不会。”阿尔丰斯条件反射地点头。“但你怎么突然……”他十分费解,“你和她好了都要有三年了,突然你就这么告诉我……?” 其实,夏尔一进社交圈就被安奈特看上了。那时候夏尔对世事人情一窍不通,许多事情都是安奈特教他的。最典型的例子是如何对待吕波克斯。这人做事不地道,夏尔不喜欢他,态度自然轻慢。但安奈特教导他,就算真的讨厌,也该等到吕波克斯无权无势的时候再去踩上几脚。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知道,这种女人精明得很,不会让猎物轻易跑掉的。 这些夏尔也知道得非常清楚,因为他翻了原身留下来的信件。就因为知道这个,他才觉得麻烦——女人逼急了会做出什么,谁也想不出。“我只告诉了你。”他说,“妈妈已经过世了,如果爸爸知道我在外面乱搞,他肯定会气坏。所以……” 阿尔丰斯顿时就理解了。因为在他眼里,夏尔一直是非常乖巧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种选择一点也不令人意外。“我明白,”他拍着夏尔的肩膀,“我会帮你的!以你的条件,哪儿有小姐不喜欢你?” 夏尔一看就知道,他这死党根本还没弄清安奈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不过阿尔丰斯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真心对他,并不出于其他的目的。“谢谢你,”他真诚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阿尔丰斯身上本来就沾染了一些军人习气,这时候听夏尔这么说,不由得感到一股豪气冲上了胸膛。“这话还用说?”他拍着胸脯保证,“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因为中途耽搁了一些时候,两人进入宴会厅时,不得不一起去对舞会主人纽沁根先生进行礼仪性地赔罪。后者当然不介意,然后把他们一起推向一大堆太太小姐们。“和她们挨个儿跳支舞,我就原谅你们!” 不得不说,摆平女人真是件技术活,尤其是在量多的情况下。三曲慢步舞下来,夏尔只觉得脑袋都要晕了——不是因为舞蹈,而是因为女人们身上的香水以及脂粉味儿。更糟糕的是,他还知道这个时代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洗澡,所以香水洒得特别多——想象一下就要晕倒了好么! 因为这个,夏尔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虽然他觉得身体应该适应了这种环境,但架不住心理实在受不了。 但他想要清净是不可能的。没过半分钟,就有个女人拎着长长的裙摆缓步走了过来。“亲爱的夏尔,”她轻柔地唤道,声音里暗藏着对情人特有的甜蜜,“能陪我喝一杯香槟吗?” 第5章 德·桑切斯先生常年在海外,因为他家的生意大多是印度的香料或者南美的木材。这样的职业在巴黎上层社会里算中不溜儿,不特别出彩,但比较讨巧——凡是家里有点地位的,都需要香料香水。而且,这样的生意总能顺带捎回来一点巴黎人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很受人欢迎,因为这大大地满足了人们的猎奇以及炫耀心理。 作为香料商的夫人,安奈特自然拥有最好的资源。为了能第一时间接触到最时兴的东西,大家对她都很客气。安奈特自己又有点姿色,很会打扮,再加上人情世故老道圆滑,俨然也在圈子里有几分地位——不然原身那朵新鲜水嫩的花儿,怎么会在第一时间被她给采了? 但这种想法,夏尔当然不会说出口。相反地,他向前两步,恰到好处地托住了那只伸过来的雪白手臂。“我的荣幸,亲爱的夫人。” 他这话语气顶多算有点殷勤,但安奈特没听出问题来。毕竟现在是公众场合,收敛一点是应该的。“今天终于看见你了。”她说,毫不掩饰她的忧心,“三个月……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夏尔。” 这话就和阿尔丰斯刚看见夏尔时说得差不多。但阿尔丰斯比她直白得多,而且更真诚。 夏尔带着她走向宴会厅的一侧窗边,又从边上路过的侍者托盘里拿了两杯香槟,再折身返回来。“就和你所看到的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把其中一杯递给她,轻轻地碰了碰,“我现在在这儿。” 这话说得婉转,安奈特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轻巧,”她压低声音嗔道,“你知道我暗地里为你流了多少泪水吗?我是如此担心你,以至于夜夜都睡不好觉。但就和你说的一样,现在看见你,那些曾经的苦痛都化作了蜜糖。” 噢,救命!夏尔一听这些软绵绵缠乎乎的调子和用词就头疼。他当然知道原来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粘缠不清,但让他说什么“你的爱情,使男人的心灵空前高贵的最温柔、最忠贞的爱情”之类的鬼话,还是让他先死死算了! 只不过,现在已经是最好处理的一种情况——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如果他连这个都没法对付,那私底下要怎么办? 夏尔打定了主意。“我当然知道,”他用一种温柔得过分的语气说,同样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会等我,安奈特。但……”他微微张着嘴,眼神飘忽,一副想说下去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 “难道还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安奈特问。她自认温柔体贴,在别人犹豫的情况下肯定会先给一个下来的台阶。“难道我们之间,还需要秘密存在吗?” 糟的就是没有秘密!夏尔腹诽。“我……”他继续装犹豫。要不是有三个月做缓冲,他哪里能保证不被这女人看出破绽? 安奈特看了看周围。大家都围成一小圈一小圈交谈,舞池里音乐正到一半,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边。于是她大胆地拉了夏尔一把,让他们的身形都笼罩在高大的帷幔投射下的阴影里。“说吧,夏尔,不会有其他人听见的。” 因为拉近的距离,香气浓烈,夏尔又差点咳嗽。这真不失为一种好的谈判姿势,先把对手熏趴下什么的。“我……得开始学东西了,”他犹疑地说,“爸爸在洛甘先生和苏歇先生面前说了,要让我以后和他去交易所。” 半真半假,这才是表达的正确方式有没有!以安奈特的印象,百分之百猜不出他其实很乐意! 果不其然,安奈特想到了别的方面。“已经开始了,是吗?”她关心地问,“所以你有一段日子没给我写信,就是因为这个?” “是的。”夏尔微微蹙着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你知道,爸爸一直宠爱我,我不忍心叫他失望。”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睫毛也垂了下来。“要不是纽沁根先生的请帖送上了门,我甚至找不到机会出来见你一面……” “别这样,夏尔。”看他沮丧的模样,安奈特有些不忍心。“你是葛朗台家唯一的继承人,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 “可是,这样我就没有时间……”夏尔欲言又止。 “我能理解,夏尔。”安奈特说。“我早就知道,我不能独占你的全部时间。再有一个多月,你就要行成年礼了。我很高兴地看到,你在那之前就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可是……”夏尔还想争辩。 “听我说,亲爱的。”安奈特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是你的使命,那就是你该得的东西。如果是这种原因,我可以忍受你对我的忽视——当然,”她伸出一只手指,虚虚地点在夏尔唇上,阻止他说话,“让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就够了,我很高兴。” 夏尔盯着她,仿佛被说动了,重重地叹了口气。“亲爱的安娜,我……” “如果你是要说对不起的话,那就省了吧。”安奈特看出自己的话语有效,收回手,脸上不由得浮出了笑容。“你刚开始学,肯定比较忙碌。但我想,如果我要求你把原来半月一封的信件改成一月一封,你应该有时间,对吗?告诉我,你会给我写?” 啊?那些肉麻兮兮的信还没完啊?虽然夏尔心里在哀嚎,但他嘴上说的是:“那是当然!只是这样就委屈你了,安奈特。” “说什么傻话呢,”安奈特笑了,带着些满意的味道,“为了我们的未来,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虽然夏尔背后被这话激得起毛了,但他也只能装出一副感动的样子。“我当然知道……” 他这话还没说完,第三个声音就插了进来。“哎呀,夏尔,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找了好久!” 夏尔刚回头,就看到说话的阿尔丰斯手指轻轻地在酒杯壁上碰了碰,一下子心领神会。阿尔丰斯肯定是看见安奈特和他呆了太久,所以中途来搅局了。作为肯定回答,他也轻轻地移动了一下手指。 “啊,好久不见,亲爱的夫人!”阿尔丰斯越过夏尔身边,给了安奈特一个拥抱和礼仪性的贴面礼。“您上次的那些巧妙话太棒了,真想再听听,只是今天好像没什么时间。”他指了指夏尔,“我能向您借用他吗?如果我不把他带去,那边就有一群人要灌醉我了!” 安奈特看了看他指的方向——一大群笑吟吟的绅士们——马上就点了头。“当然,”她笑眯眯地说,“男人们的事情总是比较重要。” “您这话可是抱怨我了,”阿尔丰斯马上接道,“但您放心,那里没人会比夏尔更招人喜欢的!” 被戳破心事,安奈特脸上飞起来一点儿薄红。要是那边全是女人,她就不可能这么痛快。“我以前可没听说,爱尔兰人也擅长说俏皮话!”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阿尔丰斯就成功地把夏尔从那个阴暗的角落拉走了。等确定安奈特已经听不到他们之后,阿尔丰斯才紧张地问:“你没出什么事情吧?我来晚了吗?” “不,你来得正好。”夏尔表示了充分的肯定。他刚把理由说完,接下来就只能说些倒人胃口的甜言蜜语了,阿尔丰斯的到来成功拯救了他。“你说得没错,也不能说断就断,先疏远着。” 和他猜的一样,这女人吃软不吃硬,而且喜欢那种掌控的感觉——这下,她肯定以为,他老实做事是因为她的要求了吧!实际上,那些话都是他诱导她说出来的,还让她以为是自己的决定! 所以说,聪明的做法不是硬着来,而是以退为进。谁能想到,一贯乖巧的夏尔内里已经换了人呢? “你知道怎么做就好。”阿尔丰斯松了口气。他这种直肠子不擅长对付女人,所以听夏尔说没问题就不再追问了。“话说回来,我找你还真有点事情。” “怎么?”因为初步搞定了一个大麻烦,夏尔正随意地喝着杯里的香槟,视线还在四处转悠。 “刚才有个读法律的格拉珊先生,说和你有点儿关系。听说是索缪城里来的,认识那里的葛朗台先生。”阿尔丰斯提起来的语气很是嫌弃,“照我说,那跟你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而且他也不看看他自己什么模样!内地人就是内地人!” 内地人是一种通俗的称呼,巴黎人可以把除巴黎之外的所有人统称为内地人,带着点不可名状的优越感。 夏尔手一顿。纪尧姆有个哥哥在索缪,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出身,所以纪尧姆一直避免提起,程度就和纪尧姆对贵族的热衷一样。聪明人都知道不要在巴黎的葛朗台面前提索缪的葛朗台,因为这么拉关系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这位格拉珊先生显然不够聪明。 但话说回来,纪尧姆以为他哥是穷亲戚,实际上还真不是。索缪的葛朗台,人称葛朗台老爹,家中资产少说是纪尧姆的五倍以上。只不过葛朗台老爹素行低调,财不露白,所以没人知道他家到底有多少钱。 “这么说起来,”夏尔低声道,若有所思,“我还从来没去过索缪呢。” 第6章 阿尔丰斯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发言吓了一跳。“你想去?你在开玩笑?”虽然夏尔以前没对这件事表过态,但纪尧姆不是很忌讳吗? 夏尔一下子猜出了缘故,不由得微微皱眉。就连阿尔丰斯反应都这么强烈,更何况他爹?可他还真想去一趟索缪——他需要亲自见下他那位号称世界吝啬鬼之首的伯父;毕竟说是这么说,但没人能否认葛朗台老爹挣钱的眼力和本事都是一等一的。他想要让家里的生意摆脱洛甘和苏歇的阴影,就最好看看这时代典型的成功案例,好让他自己有参考。 但这种话对阿尔丰斯说,还太早。“好久没出门了,”夏尔撇了撇嘴,“我想去伯文的森林打猎,也许顺带看看我亲爱的堂姐。” 阿尔丰斯瞅了他一眼,自以为明白了为什么。“原来你已经看上了新的目标啊?”他感兴趣地问,又有点狐疑,“你之前见过她吗?内地女人难道能比巴黎女人更漂亮?” 夏尔刚才只是随口一提,怎么知道阿尔丰斯一下子就想歪了?“没见过,”他有点没好气,“我想去伯父家走动一下也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阿尔丰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语气变化,果断地转移了话题:“那你要不要去和那个格拉珊说几句?他应该更了解索缪那里的情况,不是吗?” “他在哪儿?”夏尔问。 阿尔丰斯努努嘴。“那边,金发高个儿年轻人,脸色苍白的那个。名字听说叫阿道尔夫·德·格拉珊。他爸爸是帝国卫队的军官,因为受伤退役了。” 他这言语之间,依旧颇为看不起。因为德·格拉珊先生的军衔本来就不高,退役以后影响力更低;要不是德·格拉珊家里还有点贵族关系,这舞会阿道尔夫根本进不来。 夏尔顺着那方向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人。随即他就注意到,那边一圈儿都是所谓的内地人,从穿着打扮就能区分出来;而且巴黎人都不爱主动搭理内地人,就更明显了。他这会儿要是上赶着过去,恐怕能成为全场焦点。“算了,”他摇头道,“伯父一向低调,恐怕他也不知道多少。” 这意思就是不过去了。阿尔丰斯顿时高兴起来,道:“我就说嘛,搭理他做什么?”他用胳膊碰了碰夏尔,示意另一个方向,“奥尔良公爵今天也来了,不如我们去那边吧?” 夏尔略有诧异。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了前场围着最多的人,还想着是哪位大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个公爵。 以夏尔在前三个月里打听来的消息来看,奥尔良公爵路易·腓力,早年支持雅各宾派,还曾经是拿破仑军队里的少将。他那时候的称号还是夏尔特尔公爵,直到他的父亲被雅各宾派政府处决。从此之后,他就流亡海外,直到前些年才和路易十八一起回国。 这经历算不上十分特殊,但重要的是,这名号实在有点耳熟,好像是将来的某一任国王。 “说真的,”夏尔似笑非笑地盯着阿尔丰斯,“你说的正事其实是这个吧?” 阿尔丰斯本来相当理直气壮——现在的世道,谁不上赶着巴结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呀——但是被夏尔这么轻飘飘地一瞥,不知怎么地就有点心虚。“我也是在帮你寻找机会,”他勉强找出个理由,脸都要憋红了,“奥尔良公爵的大女儿玛丽已经十四岁了……” 要不是阿尔丰斯还记得压低音量,夏尔一定喝令他闭嘴。不过现在这样他也够受不了的了,“要去可以,但别说些有的没的!” 阿尔丰斯一贯觉得自己大几岁,不该和夏尔这种少年心性的置气,所以爽快答应了。“好吧,可是为什么?” “你想太多了,”夏尔十分无奈地解释,“这种事根本轮不到我。公爵阁下那样的家世,女儿肯定是要嫁给其他国家王子的。”尤其是当奥尔良公爵成为国王之后! 阿尔丰斯自然不知道国王这档子事,但他也知道这是他硬掰出来的理由,实现的可能性非常小。“我……”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也该知道。”夏尔晃了一下手里的香槟,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璀璨发亮,“没有理由,我们怎么过去搭话?” 他这考虑很实际。因为这样的舞会,虽说邀请了许多人,但人们都会自动自发地根据身份分成好几部分。中间自然是地位高的,边上的不是说悄悄话就是地位低的。就和阿道尔夫不能明着来找他搭讪一样,他也不能贸贸然地去和奥尔良公爵搭讪——跪舔得太明显了,人家根本不会搭理你,就是自取其辱啊! 阿尔丰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夏尔一眼又飞快移开。 “这回你怎么不说了?”夏尔被他的反应勾起了好奇心。 “奥尔良公爵正在给他手下的军队配备一些必需品。”阿尔丰斯凑近夏尔,用最低的声音说,“枪支弹药之类的,还有葡萄酒特供商。” 夏尔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但眉毛微微挑了起来。给军队做供应商?这倒的确是个好选择。军队的需求大量而稳定,信誉度远高于其他人;尤其是奥尔良公爵这样前途看涨的,实在赔不了。 “只有一个问题——虽然没有公开,但知道的人已经非常多了。”阿尔丰斯继续说,颇为苦恼。“你也知道,这样的肥肉,人人都盯着呢!” 闻言,夏尔重新打量了一遍那圈人。果不其然,他发现里头大多都是他葛朗台家以及康庞家的竞争对手。而且既然阿尔丰斯都知道,他爹纪尧姆没道理不知道,但纪尧姆没告诉他这件事。 那也就是说,要么纪尧姆觉得他帮不上忙,要么纪尧姆已经决定放弃了。 但说句实话,葛朗台家在巴黎的实力还真没到那种众星捧月的地步,不然纪尧姆也不会削尖了脑袋想卖儿子。所以夏尔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高。毕竟已经有实力差距,纪尧姆又好面子,让他死缠烂打地去拉生意还真不可能。 “你爸爸让你来的?”夏尔问阿尔丰斯,已经有点心知肚明了。老子不行再换儿子,总不能看着机会溜走! 阿尔丰斯顿时苦了一张脸。“他已经试过了各种办法,连个能搭线的人都见不到。今天我也只能试一试,能分到口汤喝也好。但是……”他看了看那圈人群,耸了耸肩,显然心有余力不足。 夏尔沉吟了一小会儿,发现他的情况和阿尔丰斯没啥区别。如果有个稳定的销货渠道,他就不用担心洛甘和苏歇做什么马脚了,因为资金肯定会回笼。但他不认识任何一个能在公爵阁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拉菲特倒是肯定能说得上话,但他们就是打了个招呼的关系,根本不可能去拜托。 这么大块肥肉看得到却吃不到,有点可惜…… 另一头,奥尔良公爵被一群人包围着,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虽然面上还带着礼貌微笑。因为之前的经历,他本质上是个典型的怀疑论者,所以不论是谁,想说服他都得花不小的力气。当其他人的目的表现得非常明显的时候,他的怀疑也更深重。 这么一想,他就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事情。那天他在杜乐丽宫的会客厅里等着国王召见,正穷极无聊的时候,却碰上了同样应诏进宫的维克托。 一个资深贵族一个银行巨头,参加集会的时候碰面的概率非常大,两人还算熟悉。所以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们攀谈起来。他无意中提到某些很烦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比如说被人或委婉或直白地接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其实目的早就写在他们眼睛里了。 对此,维克托只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在他的追问下,维克托才说了实话—— “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一个叫夏尔·葛朗台的人。你没法想象,那真是一个未成年的年轻人。”。 维克托如是说,但公爵阁下相当怀疑。同时他也知道,维克托实际上眼高于顶,这话已经能算赞赏了。所以这时候想起来后,他只轻轻地抬了抬眼,问:“我听说,这是最近规模最大的舞会了?” 其他人等不知道他在指什么,纷纷点头。“没错,纽沁根先生这次花了大力气!” “那也就是该来的都会来了?”公爵又问,语气轻飘飘地扬起来,“纪尧姆呢?”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毕竟夏尔年岁不大,他的身份知道才是怪事。而纪尧姆就不同了,人家听他这么问也只会想到别的方面,比如说他们最关心的葡萄酒特供商。至于这会不会给葛朗台家带来麻烦,根本不在公爵阁下的考虑范围内。 众人面面相觑。没听说纪尧姆和公爵阁下有私交啊?虽然他们都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但机灵的人已经快步走开、去寻找夏尔了。 所以夏尔一头雾水地走近时,马上就察觉到周围气场不太对,似乎人人都对他抱有敌意。而等他目光对上那位奥尔良公爵的灰色眼睛的时候,他没有错过里头一闪而逝的打量与怀疑—— 等下,他好像没做什么得罪未来国王陛下的事情吧? 第7章 就在夏尔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奥尔良公爵已经很快地把面前的年轻人打量了一遍。然后他发现,就算挑剔如他,也不能在仪表方面挑出夏尔的什么错处。不仅如此,他还能看出来,那张白净脸蛋看起来和别人一样笑吟吟,眼里神色却波澜不惊。 这个年纪的青年,难道不该都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利落劲儿吗?难道维克托说的是真的? 公爵没有动,夏尔自然不能自己上前,只鞠躬行礼。“很荣幸见到您,公爵阁下。” 但他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在嘀咕。这气氛真不太对啊!他爹肯定巴不上这样的贵族,那为什么奥尔良公爵点名要见他爹?说是偶然的话,未免也太偶然了吧?而说是必然……拉菲特没这么闲才对啊! 夏尔有个优点是从不自作多情,所以他现在根本不知道维克托已经少见地对他产生了兴趣。 “你就是纪尧姆的儿子?”公爵问。他说话时一般不喜欢边上有人旁听,但今天比较例外,因为他想看看夏尔到底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是的,我叫夏尔。”夏尔踌躇了一下,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回答。因为如果只有奥尔良公爵也就罢了,旁边还有百八十双眼睛盯着,他自然是越规矩越好。“家父近日去了东部的香槟酒产区,考虑到天气,三天以后才能回来。如果您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代为传达。” 这话说得清楚沉稳,又旁敲侧击地点出了葡萄酒这个要点,公爵微微眯眼。纪尧姆肯定知道葡萄酒特供商这回事,在这节骨眼上还跑到了外地,可想而知态度如何。“听说最近的葡萄酒才是好价,”他意有所指地说,“香槟销量可不太高。” 周围一圈人都莫名其妙。难道公爵阁下找纪尧姆,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但夏尔听出来了那底下隐藏的一丝不满,不由得暗道这公爵真难打交道。以葛朗台家的关系网,几乎没有机会在这件事上分一杯羹;而公爵被人环绕习惯了,知道纪尧姆竟然直接放弃,很有意见。 和公爵争论显然有弊无害,夏尔迅速地把自家库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道:“我们在巴黎仓库还有不少没开封的橡木桶,都装满了葡萄酒。再过两三个月,葡萄成熟以后,勃艮第还有源源不断的新酒。现在的葡萄酒是好价,但进太多的话,到时候就……”他停顿了一下,适时露出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我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话。” 阿尔丰斯挤在人群里,闻言差点没冲上去摇晃夏尔:什么叫无关紧要啊!为了自家的利益,赶紧继续说下去! 但事情当然不能照他那么想。对于奥尔良公爵来说,葛朗台家的生意岂不就是无关紧要吗? 公爵现在终于知道,维克托说的“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这种年纪清楚地知道家里的生意已经很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夏尔很聪明地推销自己,而且知道尺度;倒回来还为此道歉,立场完全站在了他这边。对夏尔来说,事情能成当然更好;不能成的话,他也挑不出夏尔的错处。 “你的意思是,”公爵微微扬起下巴,“到时卖不出去,葛朗台家就要破产?” 这话说得直接,不少人在倒吸冷气,但夏尔并没有显得被触怒。相反地,他直接承认了:“我想,仓库里有一大堆装满酒的橡木桶,对任何一个葡萄酒批发商来说都不是好事。” “如果卖出去呢?”公爵又问。 “那正是我们所热切期望的。”夏尔实话实说。 公爵盯着他好几秒,突然间笑了。“你今年几岁?” 这话题转得太突兀,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回过神。前一秒不还火药四溅吗?后一秒就变成拉家常了? “承蒙您慷慨垂问。再有一个月,就是我二十一岁生日。”夏尔用惯常的语速回答,但心里也没摸清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他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对方今天还真是冲他来的。 “如果有人要送你一份很大的生日礼物,你敢收吗?”公爵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达到了似笑非笑的极致。加上他有很深的法令纹,外人看着简直不寒而栗。 夏尔毫不闪躲地迎上了他的视线,抿唇一笑:“我一直乐于接受各种挑战。” 公爵阁下终于点了头。他抬起一只手,周围的人立刻识相地退走,给他们俩留下一个空旷的圆圈。“你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夏尔回答。“我唯一知道的是,在那之前,我会亲自给您送上请帖,恳请您大驾光临。” “好,非常好!”公爵笑了。 不一会儿,这件事就在舞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没有人听懂那些你来我往的哑谜,但有一点很明显:公爵不知道看中了夏尔的哪一方面,有可能把葡萄酒特供商这样的肥缺交给葛朗台家。 这对有些人来说是惊讶,对有些人来说是噩耗。但无论是哪个,他们都想从夏尔身上套出更多的内情。只是等到那时候,夏尔早就和纽沁根先生说过,提前从宴会厅离开了。 阿尔丰斯自然也跟着他走。一出大门,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没什么事情吧?你们后面的话,我根本一点也不明白!公爵阁下的语气实在……”太吓人了有没有! 夏尔在心里摇了摇头。阿尔丰斯肯定不知道,面试环节里有时候会有危机处理、甚至人身攻击这样的内容。如果对方说葛朗台家要破产时他被激怒,什么事情都玩完了。“你也说了,公爵阁下。以他的地位,根本没必要和我们过不去,那样显得太掉价了。” “说的也是……”阿尔丰斯刚还有点生气,现在一听恍然大悟。“所以他只是吓唬你?” “我想他大概听了某些传言,这才对我有兴趣。”夏尔回答,觉得这事八成和拉菲特有关系。公爵也实在难缠,而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公爵更喜欢直接诚实的人,他赌对了。 “那他后来问你生日……”阿尔丰斯还想再问,但突然明白了。“他要把这件事交给你做!但你还没成年,所以……” “所以是生日礼物。我们最好做点准备,要不然有可能会变成惊吓。”夏尔说。虽然这件事的概率不太高——奥尔良公爵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但他可不能给合作对象兼将来的国王陛下留下糟糕的印象。 “所以这么早走?”阿尔丰斯点了点头,然后又想到了他毫无进展的生意。“你就好了,不过我回去的时候就要小心点。”他这话纯属自我调侃,因为他爹雅克本来也没抱多大期望。如果他们家也经营葡萄酒的话,倒可以和夏尔合作,但他们家摆弄的是军火生意,八竿子打不着啊! 夏尔看他蔫蔫的样子,不由出声提醒。“你忘了,还有一次机会。” “什么?”阿尔丰斯立刻打起了精神。 夏尔看着左右无人,就把他和公爵的最后一段对话告诉给阿尔丰斯。“你不会把这种话到处乱说的,对吧?也会给我带礼物的,对吧?”虽说纪尧姆肯定会邀请很多人,但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公爵阁下会答应邀请的。如果阿尔丰斯早做准备,肯定会 比别人更有优势。 阿尔丰斯喜上眉梢,拼命点头。“那是当然!夏尔,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 “闭嘴!”夏尔再一次没好气了。“别说得好像我对你有兴趣似的。” 不过阿尔丰斯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把这责怪听到耳朵里去。 至于这头,舞会上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吸引走了暂且不说,奥尔良公爵自己也提前退场了。等他回到自己的公馆,就吩咐侍从把自家大儿子叫来。 斐迪南·腓力,今年十八岁,正好处在一个适合进入社交圈子的年纪。他的样貌几乎是路易·腓力年轻时候的翻版,眉宇间有些许阴沉——换做是任何一个人,童年跟着父母在美洲和英格兰流亡的话,也开朗不到哪里去。而且,别看他才十八,作为长子,他已经继承了夏尔特尔公爵的称号,走出去只有被别人跪舔的份儿,所以更加寡言。 奥尔良公爵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性情如何,所以看到斐迪南和以往一样的面无表情时没什么特别反应。他把今天的事情大致说了说,最后交代道:“葡萄酒这块儿就交给你了。到时候夏尔送请帖过来,你接待他,告诉他这就是我的意思。” 斐迪南点头。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交易,让他做也无可厚非。是谁都没关系,反正是别人需要和他套近乎,而不是他需要和别人套近乎。但他唯一关心的是,“您的意思是,这个夏尔还未成年?”不是他鄙视夏尔,实在是,以他爹的个性,为什么会相信这样的年轻小伙子? 公爵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看中的当然不是他的年纪。”他微微敲着桌子,“我看中的是个做事的人。如果夏尔这次能把事情做好,那他就留给你了。” 斐迪南明白了。夏尔说起来是年轻,但如果留着帮他做事,年纪却是正好。现在开始培养,等他成年之后就有可靠的左右手。“是的,父亲。”他告辞退下,对传闻中的夏尔总算产生了一点兴趣。 第8章 接下来的两天,夏尔闭门谢客,只派人出去打探了点消息。 舞会这样的场所通常都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消息,这次在纽沁根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得上大的级别。但他和奥尔良公爵的对话隐晦含蓄,加之还没有正式拍板,所以众人也就私底下传传。利益相关的其他人当然急,可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然后是关于军队特供商的细节。虽说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但夏尔之前根本没听说,自然也要补充点细节知识。 这事已经暗中宣扬开来,消息也不难打听。但夏尔发现,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以现在葛朗台家的实力,要一口吞下这口肥肉竟然还有点难。把家中所有能用上的资金都押上,恐怕也满足不了军队的供给。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因为得到消息,纪尧姆提前一天从东部回来了。问题在于,他对这件事的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忧虑重重。“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夏尔对此不太意外。纪尧姆一贯小心谨慎,要不也不能在飘摇的巴黎商界维持他一贯的地位。现在,就连他都知道葛朗台家的实力不够,纪尧姆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脑袋里想着这些,嘴上却没有闲着,一五一十地把舞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 纪尧姆在自家书房的实木地板上转了半个圈,眉头锁得比刚才还紧。“公爵阁下主动找的你?”他是小心,但同时也很精明。虽说奥尔良公爵那时候开口说的是他的名字,但从事情发展来看,无疑是冲着他宝贝儿子来的。“怎么会这样?” “虽然我并不想胡乱猜测,但我恐怕只有一个原因。”夏尔冷静地回答。 纪尧姆猛地一顿,看向儿子俊秀的脸蛋,半晌点了下头。虽然他也想不出,拉菲特到底和公爵说了什么,但无疑只可能是拉菲特。 两人明白彼此心照不宣,都没说出口。纪尧姆又想了想这整件事,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这事我不怪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不答应根本不行。” 夏尔同意。公爵那时候语气咄咄逼人,他要是低了头,以后就很难不被人指指点点。面子还是其次,重点在于,如果他不敢答应,还会给人留下一种软弱可欺的印象,怎么也扶不上墙的那种。 这是机遇没错,但同时也有把自己噎死的可能。 纪尧姆又想叹气,但这次他忍住了。他把一直抓着的手杖靠到桌边,自己坐了下去,同时示意夏尔坐在他身边。“这件事,我半个月前就知道了。那时候我衡量了一下利弊,一是没门路,二是实力不足,所以就没太放在心上。你那时刚刚静心下来学习不久,我也就没告诉你。” 夏尔点头,他看得出纪尧姆这是要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了。 “咱们家每年能经手多少葡萄酒,你现在应该也有个大致的数量印象。”纪尧姆继续道,“勃艮第是大头,收个三千来桶。还有些顶尖的好货,从波尔多地区入手。这些,再加上香槟的进量,每年收五千桶也就差不多了。” “因为您良好的信誉,所以今年我们能多买些,差不多可以到六千。”夏尔补充道。 “没错。”纪尧姆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但愁云又随之笼上。“你能让公爵阁下点头,这非常好。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酒的销路,也不用担心其他人故意压低市场价。只是,以奥尔良公爵名下的军队数量推测,如果每年不能弄到一万桶以上的酒,那就别想满足他们的胃口。这样的数量没有一个葡萄园能满足,他们直接从产地收太麻烦,这才需要一个特供商做这件事。但是我们……” 这正是夏尔之前已经考虑到的问题。缺口太大了,他们只能填满一半。如果为了这件事去变卖房子之类的不定产的话,那也不是个事情,况且卖了也填不上。 所以,那剩下的四千桶酒,或者够买四千桶酒的钱,从哪里来?要知道,在好的年份,这么多酒价值八十万法郎! 这真的是很大一笔钱。 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单身汉每年有二十万法郎的进账,那他绝对是众人竞相追逐的香饽饽,想实现纪尧姆让夏尔娶个贵族小姐的愿望再容易不过。如果这对比还不够直白的话,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仆人的年薪能有一百法郎,那他一定会被方圆百里的普通人艳羡,有个出手大方的好主人。 所以,纪尧姆犯愁是自然的。一早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他有些不甘,但因为实力问题,也没太纠结;但转眼之间,就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虽然正式的合约还没签,但以他注重信誉的程度,绝不可能说什么“算了我们不做了”这样的话。 因为知道预定的结局,夏尔之前觉得他爹多少有点过于好面子。在他看来,商人嘛,要成功,有些时候自然要厚脸皮。但这时候他看到纪尧姆一脸纠结的表情,突然觉得好面子也没坏处,至少现在不会打退堂鼓。这事他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当然希望没人给他拖后腿。 不过想是这么想,资金依旧是个大问题。还有就是,就算钱到位了,他们还得考虑从哪里买到那四千桶酒——毕竟国内的葡萄酒产区就那么些,大庄园主都有比较熟悉的合作伙伴。如果他们自家有葡萄园就好了……不,这事以后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父亲,如果奥尔良公爵愿意和我们合作的话,明年年初我们就该向他们提供葡萄酒,是吗?”夏尔突然问。 纪尧姆还在想那八十万法郎要找谁借,全然不知道自家儿子脑袋里已经转过了百八十种方法,没一种和他一致。这会儿听到夏尔的问题,他条件反射地回答:“没错,惯例是在解约前一年就订下新的合约。我们还有半年时间,只是这缺口实在太大。” “除了您和我,还有谁知道我们家能动用的资金总数?”夏尔又问。 纪尧姆这会儿觉出不对了。儿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虽然疑惑,但对儿子他一直都有求必应。“具体数目当然只有你我。洛甘和苏歇应该知道大概账目,但买酒这种事我都是亲自去的,他们也不能确定总数。” 夏尔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好歹纪尧姆还没到对什么人都推心置腹的程度,不然他的计划就该坏了。“这就够了,”他说,手指在裹着绸面的扶手凹陷处敲了一下,“请您千万别再签期票了,至少最近三个月都不要。” 纪尧姆有点懵。不和别人借钱,难道金子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吗?“夏尔,如果不赶紧筹款的话,就要错过今年底的葡萄酒上市季节。等到明年初,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酒,事情就麻烦了。” “没有关系,”夏尔继续要求,“不管谁问您,都请您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别让人发现。” 纪尧姆先是愣住,后是愕然。他明白了夏尔的意思——既然没人知道葛朗台家到底有多少钱,那就对外装作他们其实一点不缺钱的样子。“可是这样的话,迟早不都要露馅?” 夏尔一听,就知道他爹只明白了一半。他侧身过去,低声在纪尧姆耳边说了他的计划。 这话很短,但纪尧姆听完以后倒抽一口冷气。“……这样能行?”他完全不敢置信。 “怎么不行?您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夏尔说,嘴角轻轻往上翘,“先等不及的一定不是我们。” 纪尧姆看着他这笑容,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他儿子在最近三个月里已经脱胎换骨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夏尔的想法很有道理,颇有老道商人的做派,看起来学得很是不错。“你既然这么说,”他揣摩着自己的语气,“对于后面怎么处理,你是不是也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我打算,在合约签订以后,去内地走一趟。”夏尔说,“虽然大庄园主们可能有固定客户,但也总有没有的。如果我们出的价钱比别人高,想多收到四千桶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纪尧姆没啥意见。因为在他看来,利润薄了完全比不上信誉降低。但如果他现在知道夏尔想去的地方包括索缪的话,一定能跳起来。“没错,首要的是钱,然后是酒。”他肯定道。 夏尔心道,有个二十四孝老爹,果真省了他不少力气。但还不够,他还有一个建议,或者是要求:“如果我刚才的提议顺利进行的话,我想请您收回今年准备投入在勃艮第产区的资金。它可以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你想用那笔钱做什么?”纪尧姆发现他已经完全跟不上儿子的思路了。 就在葛朗台家父子俩关上门讨论怎么把一大块肉分成几块吃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该活动的自去活动,虽然奥尔良公爵有时候几乎油盐不进,但他们总不能放弃。 而所谓的罪魁祸首,也终于从一大堆银行事务里抽身,听说了公爵看中夏尔这个消息。 维克托太了解奥尔良公爵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这样的人现在故意给了夏尔一个机会,不正证明了他的眼光没错吗?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人正站在法兰西中央银行顶层的行长房间窗边,凭目远眺。一角织缎窗帘被纯金挂钩撩了起来,外头弗里利埃路上热闹的人声隐隐可闻。这地方原本是图卢兹伯爵的官邸,装饰堂皇富贵,却让他的那点微笑沾染上了一种无言的危险。 “竟然被先下手了。”男人低语,脸上却不见愤怒,反而更显兴味。“看起来我也不必再等……” 第9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巴黎面上风平浪静。原本驻扎在城里的几国联军终于有了离开的意向,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上头。夏尔这头只得了个隐晦的口头承诺,还真没人沉不住气、来找葛朗台家的麻烦。 因此,纪尧姆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给儿子办一场浩大的成年礼这件事上。本来这种事就很重要,必须大操大办;再加上奥尔良公爵点头要来,自然更该注意。从场地到摆设到鲜花到酒水,纪尧姆无一不亲自过问,以臻完美。 夏尔却没那么多事。第一,纪尧姆觉得这事肯定要他这个当爹的做,第二,他把注意力放在葡萄酒军队特供商上面显然更有用——在父子俩促膝长谈之后,纪尧姆完全能肯定,他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提年纪,化险为夷的功力已经不比他低,再好也没有了。 极度宠爱儿子的纪尧姆只当妻子在天国保佑儿子成才,哪里会想到别的原因? 如果一定要说夏尔有什么烦心事的话,大概只有两件。 第一件就是给所谓的“亲爱的安娜”写信。夏尔翻了原身留下来的那些情书,大致了解套路之后,就照着那个味道炮制了一封。当然,他不着痕迹地描述事情好多他好烦只想她这样的问题,然后又说在生日宴上一定可以见面、聊解相思之苦—— 其实这就是P话,葛朗台家和德·桑切斯家也算有点私交,无论如何都是一定要请的;但请来之后,有没有时间说私房话,那就两说了。 夏尔估摸着,到时候公爵阁下的光芒一定能遮盖住其他所有人,他八成只需要和安奈特点点头,就和对其他普通客人一样。而且他已经安排了下去,宴会过后定了合约,他就驱车去内地走一圈,搞定那一万桶酒,估计要到年底才回来。这么一折腾小半年,什么情谊也淡了,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摆脱那个女人。 他这算盘打得噼啪响,也就不太介意一封信的问题了。 其次,就是洛甘和苏歇分别登门拜访了葛朗台公馆一次。两人选的时间岔开了,但旁敲侧击的问题都是类似的——关于和公爵的关系以及他在葡萄酒特供商选择上的倾向。 纪尧姆接待了他们,但完全一问三不知——开玩笑,就算夏尔没提醒他,他也不会把还没白纸黑字确定下来的事情到处说啊! 因为纪尧姆惯常谨慎,两人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只不过,假如纪尧姆真的攀上了公爵这棵大树,他们之前的计划可能就实施不了——他们哪儿有实力和公爵对抗?到时候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就不错! 这边两人放缓了脚步、准备再观摩一下情况再说,那边夏尔觉得大事倒都还算在他预料的轨道上。关于这件大事,他已经列出了全部细节纲要,如今开头十分正常。纪尧姆看过之后非常满意,只指出了一个疏漏——夏尔必须在生日宴会开始之前,去定做三套以上的高档礼服。 夏尔真的完全忘记了这茬。要知道原身的衣服已经够多了,三个房间都放不下,然后他还要为一天的宴会定做三套礼服? 要不是这时代流行的风气,他为什么要这么浪费啊! 心里这么想,但夏尔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布伊松手工男装店。这家店是巴黎的名牌货,只给具有一定地位的人服务;手艺精湛,版型刮挺,但价格也很好看。原身之前也来过三五回,但一次就要配三套尚属首次。 站在矮脚凳上,夏尔伸着两只手臂,让裁缝给他量尺寸。他还在长身体,每回都要重新量过。 现在,凡是消息灵通一点的就知道之前舞会的那回事,所以裁缝更加不敢怠慢。 “这些衣服,做好要多久?”夏尔微微阖着眼睛,随口一问。 裁缝已经知道这是要拿来做什么的了。“会在一周后给您送到府上。万一细节有问题,我们给您重做一套!” 夏尔点头。虽然他觉得这简直是把金子往窗外扔,但场面功夫还是要做到的。“布伊松先生呢?正在休假?”他转移话题道。 给他量身的裁缝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很难言语。 夏尔注意到了,心想布伊松八成是给更重要的主顾做去了。因为布伊松先生是这家男装店的老板,同时也是最好的裁缝,而他的地位还没到最高的那种程度。他也无意戳穿这件事,就当自己是随口一提,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重要或者长脸的事情。 年纪尚轻的裁缝见他一声不吭,猜想是大少爷不高兴了,于是赶紧挖空脑袋找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吱呀一声,对面房间的门开了,有个深色长发的男人抱着两匹布料走了出来。这人正是布伊松先生,脚步小而快,看方向是要去店堂。 夏尔正对半开的门,不由得笑了笑,没说什么。他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没必要对年轻人过于苛刻,况且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事。但从布伊松手里的布料质地来看,那个顾客估计真的来头不小……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位猜测中的顾客也出了门。夏尔刚看到身形就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那人就是拉菲特! ……冤家路窄?夏尔不确定地想到。 维克托今天到这里来只是顺道,因为一般情况下,是布伊松到他家去询问他要什么样式的衣物。原本他还在思考库房里的五百万法郎金子要怎么处理,但一抬眼就忘记了这回事—— 有双漂亮的栗色眼睛正注视着他,唇边还带着些还未消散的笑意,平添了几分柔软;身上外套和马甲已经除去,只穿着一件皱领衬衫,领口打开,隐隐可见笔直的锁骨线;某些人穿只显得肥大的高腰紧身裤在他身上,却衬出了偏细而美好的腰身和腿部线条。 这么一看,却是风情胜于精明了…… 维克托心里一动,但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反手虚掩上门,走近几步。“又见面了,亲爱的夏尔。”他这么说的时候,依然站在走廊上,并没进去。 夏尔心里抽了抽。他怎么从对方话里听出来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错觉吗?“很高兴再见到您,拉菲特先生。”他低头示意了下那把还在他身上游离的卷尺,“我暂时不太方便动弹。” “没关系,反正我一会儿就走。”维克托根本不介意。“我只是听说,纪尧姆最近忙得要命,都是为了你。” 夏尔顿时有些狐疑。这他当然知道,他爹在操办生日宴会嘛。但拉菲特这么问他是什么意思?“忙的事情就在下下周末,”他带着点试探的语气道,“如果您有空,我们自然竭诚欢迎。” “公爵阁下已经答应了,是不是?”维克托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了一句。 夏尔刚才的那点狐疑褪去,变成了一丝惊讶,然后又变成了了然。果然,他第一眼就觉得这男人难缠,事实果然如此!明明没有人会告诉拉菲特,公爵阁下已经允诺了他这件事!“素闻您算无遗策,今天一见,倒真是让我长见识了。”这话里头有七八分是真的,夹杂着两三分是不知是敌是友的警惕。 维克托注意到了夏尔眼里那点微妙的变化,心里不由得为这么快的反应暗赞了一句。他原本想说你估计也一样——想想,军队的订单明显超出葛朗台家的家底(工作和地位优势);而葛朗台家最近却只在忙生日宴,不是纪尧姆惯常的作风,明显是夏尔的功劳——但不知为什么,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让他打消了这念头。“不管怎么说,葛朗台家都不差一个人的饭食,对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夏尔明白了。“那当然不差,反而是我们的荣幸。” “我就想听到你这句话。”维克托翘起嘴角。他脸部轮廓和雕刻一样,眉骨很高,眼睛深邃,鼻子英挺;这时候再一笑,绝对能迷倒一票女人。“那就期待我们下次再见。” 夏尔目送他离开,眉头这才蹙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拉菲特竟然如此清楚内里如何,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上位者的掌控范畴。这是盯上他们家还是盯上他了?不管怎样,这人都不能得罪…… 这头夏尔思绪纷杂,完全没注意到那个裁缝已经一屁股跌坐在地。早知道这两人认识,他撒谎做什么?这下完了,两边都不讨好! 第10章 一个小时后,夏尔回到家,正好在门厅附近撞上交代花商的纪尧姆。想到刚才的事情,他也不急着上楼,转去小客厅吃了份点心。 没等他吃完,纪尧姆已经解决了最后几个问题,迈步进来。“事情怎么样?”他问夏尔,顺便在长桌边上坐了下来,目光里饱含慈爱。“怎么样?布伊松的新款对你胃口吗?” 夏尔差点一口噎住。他知道原身对打扮很有兴趣,但他真没有好吗!只是话当然不能这么回答,他只能咽下咖啡,回答道:“的确挺漂亮的。” 纪尧姆听了就高兴起来。作为父亲,他觉得他有义务满足儿子的各种要求;夏尔说一句漂亮,他就觉得刚才的一丝疲惫立刻消失了。“很好,成年礼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绝不能省。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其实他这时回忆起了妻子,心想如果一家人都在多好;但儿子那一场大病,让他不敢随便提起来,唯恐又刺激到儿子。 夏尔一边喝一边摇头,表示他觉得已经够了。等纪尧姆说完,他才道:“今天我在布伊松先生的店里碰到拉菲特先生了。” “什么?”纪尧姆刚冒出来的那点伤感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变得紧张起来。“没什么事情吧,夏尔?” 夏尔放下骨瓷咖啡杯,又摇了摇头。“大问题倒没有,只是得请您再注意一下拉菲特先生的请柬。” 这话里的意思明摆着——维克托也要来——纪尧姆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怎么之前上赶着都求不来的贵人最近一个个都这么赏脸?事出反常必有妖吧? 夏尔顿了顿,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但省掉了自己的那些诡异感觉。“他不仅知道公爵阁下有意将特供商的事情交给我们,也猜出来公爵阁下打算在什么时候做这件事,甚至准确预测了时间。” 纪尧姆霍地站起身,在高背椅边上踱了两步。“以拉菲特先生的实力,只要他愿意,确实能知道。”银行巨头再加上国王面前的红人又不是光摆着好看的!“但问题就在于……”他沉吟着,瞥了夏尔一眼。 这意思明摆着。虽然拉菲特想知道就能知道,但首先他得先感兴趣才行啊!他们葛朗台家到底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能让这样一个人惦记上? “拉菲特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夏尔避重就轻地问。他一路上都在思考这问题,觉得事情指向有点诡异;但话题敏感又只是他的猜测,他现在还不想和纪尧姆戳破。 “你也知道,他本不是和我们一个圈子的。”纪尧姆说,站住了脚,一只手按在椅背的波浪形金边上。“所以真要说了解,那也没有多少,大多都是听说。” 弗朗索瓦·拉菲特,维克托他爹,当年只是一名木匠,祖上是葡萄园里的佃户,一穷二白得就和当年的纪尧姆一样。同样,弗朗索瓦也离开了他祖祖辈辈生活的草场和田地,只身前往巴黎。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太一样了。纪尧姆进了国民卫队,而弗朗索瓦却选择成为了一个银号里的簿记员。他脑子好使,能写会算,渐渐地就从底层往上爬,在拿破仑执政府时期就接连成为了佩尔戈银号的股东以及大老板。佩尔戈银行能成为如今欧洲数一数二的大银号,和他的努力脱不了干系。 像他那样能赚钱、会经营的人实在不多,所以弗朗索瓦在共和派和保王派两边都很吃得开。毕竟,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朋友,而弗朗索瓦的投资目光准得让人只有献出膝盖的份儿。 作为弗朗索瓦的儿子,维克托继承了他爹的全部优点,并且青出于蓝——在弗朗索瓦退休之后,他把佩尔戈银号经营得有声有色,更上一层楼。不论是期票还是国债,只要他肯提点一句,任何人都能赚得盆满钵满,更别提他自己了。 与此同时,他还负责打点王室的资产,包括国王路易十八。甚至有人传言,已经流亡海外的波拿巴家族依旧把资产交由他经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靠他赚的钱卷土重来。 不管是真是假,巴黎的人们都一致认为,从维克托手里流过的金子绝对比国王还多。至于到底有多少,就只能用他们贫瘠的想象力脑补一下了——佩尔戈银号、中央银行、乃至拉菲特宅邸,地下是不是都有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密室,里头堆满了光芒刺目的金银珠宝? 所以,当夏尔知道,维克托的众议院议席是被两派上层默认的、而法兰西中央银行行长一职也同样如此的时候,他已经不太惊讶了。 用个这时候没有的词,维克托妥妥儿就是个金融寡头,几乎所向无敌的那种。拉菲特家族刚刚兴起三四十年,却已经能和许多老牌贵族平起平坐、甚至更得推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虽然巴黎人一般很在意出身,但如果能到维克托这个高度,出身什么的就是浮云。这时候再来提性格—— 那还有什么性格可说的?不管维克托对谁都只是礼仪性冷淡、尤其不耐烦和地位低下的人结交,大家都只觉得那是个性,是地位的体现。不仅没人嚼舌根,还有人竞相模仿。 实际上,维克托眼光的确有些高,但他更厌烦某些人阿谀谄媚的嘴脸(地位更低的人中枪概率越高)。在这点上,不得不说纪尧姆判断很正确。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故意奉承维克托,维克托连半眼也不会多分给他,后面的事情就更不可能发生了。 “这么说起来,拉菲特先生大概也是一时兴起。”夏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听说他和公爵阁下的私交不错,大概也就是凑个热闹?” 纪尧姆点点头。“估计是这样。你说得没错,请柬要多注意。就和给公爵阁下的一个制式,怎么样?” 夏尔微微一笑。“我对这些事还比较生疏,父亲您觉得合适就行。”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夏尔才起身上楼。他的功课还在继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看着儿子的身影在楼梯拐角的廊柱后消失,纪尧姆在原地站了片刻。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三遍,都觉得有点古怪意味在里面,最后只能希望,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因为用心关照过,请柬在周末时已经全部做好。选用产自波西米亚的硬云纹纸,剪裁出别致的花纹,烫金熏香,再用工整华丽的哥特式斜体字誊写好,信封火漆封口,相当上档次。宾客名单也早已经列好,按照三六九等分成几级。有些只需要让仆从送,有些则必须自己亲自登门拜访。 而排在最前面的,就是维克托和奥尔良公爵。 父子俩商量了一下,决定照路程远近来送。他们住在巴黎四区,而银行家先生和公爵阁下都住在一区,正好毗邻。 对有可能要见到维克托这件事,夏尔微妙地心生抵触。 按理来说,这很不应当。因为按照他的人生哲学,能做朋友的就绝不要做敌人;尤其是有可能成为强大敌人的那种,更该费心拉好关系。但维克托的态度让他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一种会被人盯上吃掉的糟糕预感。 他又不是没应对过比他地位高很多的人,为什么就维克托一个例外? 但大概是夏尔运气好,维克托今天并不在府邸,他们只能把请柬留给门房转交。 竟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一个麻烦,夏尔暗自松了口气。然后他略一侧眼,发现纪尧姆的表情几乎和他暗藏的心思如出一辙。 ……他爹是不是也察觉到什么了? 但他们没人说出口。等快到奥尔良公爵府邸门外时,纪尧姆嘱咐夏尔:“万事小心,我在车里等你。”公爵早指明要夏尔经手这件事,他当然不能横插一脚。 “您放心。”夏尔听出来他爹的一丝担忧,只能这么保证。 这回就没有在维克托那里一样轻松了。门房进去通报,回来就告诉夏尔,公爵阁下刚回来,正在换衣服,让他进客厅里等着。 夏尔只能乖乖照做。有侍女给他奉上一杯花茶,然后又退了下去。 等待时间有点长,他回忆起上次和奥尔良公爵见面的情形,心下觉得对方这次至少不会端出一张能把所有人都吓退的脸。至于其他的,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不过话说回来,公爵阁下果然不是和他们一个档次的,就连石柱上都包满了金箔,还堑刻着精致的花纹,简直奢华典范…… 斐迪南搭着楼梯扶手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略显秀气的陌生人正对着他们家的百合花浮雕盾牌发愣,脚下不由得顿了顿。 他倒不是故意要拖时间,只是他上午骑马出了一身汗,洗个澡就慢了。现在一看这情形,他刻意压低了脚步声,好在人回神之前仔细端详一遍。 结果不到三秒就出来了。长得不错,衣着得体,但他暂时没发现他爹从夏尔身上看到的闪光点。 但夏尔并不是真的在出神。他眼珠微微一错,就察觉到有人来了。“公爵阁下……”他赶忙站起来,视线在接触到斐迪南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停了一下—— 坑爹呢?公爵阁下是没错,但怎么没人告诉他,他要打交道的是这位年轻的夏尔特尔公爵阁下啊? 第11章 虽然因为没料到这种变化而愣了一下,但夏尔配合一个转身的动作遮掩过去了,显得自然妥帖。“能见到您十分荣幸。”他恭敬地说。 斐迪南已经在大理石阶梯上转过弯,踏上了和客厅相连的正面台阶。“你就是夏尔?”他问,声音不高不低,脸上没有表情。 “是的。”夏尔低头鞠躬道。 “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斐迪南很快下了楼,在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正对着夏尔原来的位置,“坐下说。” 夏尔双手把装着请柬的信封递过去,这才坐下,身姿规矩笔直。 斐迪南没说别的话,只招手让仆人拿过一把纯银的拆信刀,划开了火漆印。 在他看请柬的时间里,夏尔终于可以正面看到这位奥尔良公爵的继承人了:五官几乎和奥尔良公爵一模一样,除去代表贵气的W形下巴;脸颊相较之下显得更瘦削也更长,使得这张脸在不笑的时候让人感觉更加严肃;短发是深金棕色的,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偏分,略微鬈曲。 即便是周末,年轻的公爵阁下穿着也十分规整:带着金色流苏肩章和扣子的蓝色紧身短上装,侧边有蓝色竖纹的白色长裤,到膝盖的褐色牛皮靴——补充一下,这是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统一制服,实行军事化管理;现在显然还有顶双角帽没拿出来,腰带上明显留出了长剑和手枪的佩戴位置。 看起来性格似乎偏向死板,就连个礼貌笑脸都不屑摆,夏尔默默地得出了个总结。奥尔良公爵明显是个怀疑论者,但他儿子看起来更像个保王派,虽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只不过,在发梢还带着些湿润水意的情况下,这位公爵还能接见他,是不在意细节呢还是不在意他这个人呢?似乎更偏向后面一点吧…… 这些念头很快地窜过夏尔的脑海,但并不曾显现。当斐迪南从请柬里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夏尔和之前无异的恭敬表情。好像还算沉得住气,他心想,然后才开口道:“父亲说过你会来。”他把请柬放到两人中间的矮桌上,又说:“这事以后归我管。” 夏尔心里微微咯噔一下。 斐迪南说得如此平静简洁,一句废话都没有,显然已经早就做好了决定。他之前为这次谈话做的准备都打了水漂,因为那都建立在谈话对象是奥尔良公爵的基础上。 但话再说回来,这事交给斐迪南并不能说明奥尔良公爵的轻视。因为斐迪南是长子,身上爵位不低,是注定的继承人。 可就算是这样,奥尔良公爵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就把这么一件事丢给儿子,一定事出有因。但是,为什么呢? 夏尔心里转了两个来回。不过现在并不是深入思考的好时机,还有人等着他的回答呢。“我明白。”本来他可以再加一句“奥尔良公爵阁下真实高瞻远瞩”之类的话,但是这气氛实在不合适——斐迪南气场太正直了,拍马屁总感觉会拍到马腿上啊! 这谈话简直就是干巴巴的一问一答,斐迪南略微眯起眼睛。他习惯被人捧着找话说,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比较新奇。因为看样子,这个夏尔也不像是被他吓得说不出话,就是不想说!“这事情做之前,你心里总该有点底吧?”他故意问,“一万桶以上的葡萄酒,这可不是小数目。” 夏尔点点头。从这语气来看,恐怕无论是哪个公爵,也都知道现在的葛朗台家力有不逮。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奥尔良公爵依旧选择了他。葡萄酒特供商这件事对公爵家的影响不十分大,但也不特别小,公爵依旧愿意冒风险。 图的是什么?钱财?肯定不可能,赚剪刀差价正常情况都赚不了多少钱。 至于……人? 夏尔目光一直落在斐迪南身上,这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奥尔良公爵为什么三言两语就指定了他,后来又为什么把事情交给斐迪南—— 因为这生意对奥尔良公爵来说,最大的用处在于锻炼自己儿子的能力啊!至于他夏尔,赔了是葛朗台家自己的事情,赚了大概就刷几分好感,左右影响不了别人。 弄明白这个,夏尔就大概知道要怎么应对了。“的确不是小数目。不妨告诉您,我已经预定了驿站的马车,等着时间一到就去内地,和那些葡萄园主们聊聊天。” 斐迪南微微挑高了一边眉毛。这倒是有点稀奇,葛朗台家该做的第一件事不该是借钱吗?但这话他没直说,只问:“听起来你成竹在胸?” “承蒙公爵阁下垂青,我定当全力以赴。”夏尔用了个万金油式的回答。“这中间可能有些麻烦,但您让我做这件事,不就是让我解决这些麻烦的吗?” 斐迪南盯着夏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话说得直接,但他还真爱听。没错,如果这事交出去还要他操心,那为什么他要找人做?果然是个干事的人,他现在差不多明白他爹的意思了。聪明,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总是更招人喜欢。 “那很好。”斐迪南说,身体往后靠了靠。“合约我会让人准备。你想做什么,自己去做。”潜台词,过程不管,只要结果。 夏尔从斐迪南放松的姿势就能看出,他差不多算过关了。“我一定努力让您满意。” 等站在公爵府邸门外时,夏尔才把心里一直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虽然出了点意外,但这笔生意二次确认后,基本上板上钉钉,就差签字了。至于换了个顶头上司,他也有自信好好相处—— 要不是原身之前只和一帮酒肉朋友混,何至于到现在才接触到真正的权N代啊!看起来,时代虽然乱,但依旧是崛起的好时机! 至于斐迪南,他依旧坐在自家华丽空旷的客厅里,思考了一小会儿。等回过神,他才注意到他正对着墙面上的家族油画发呆。他们家现在的情况比他小时候好得多了,似乎重回辉煌;但谁知道王朝还会不会出像前些年大革命那样的灾难呢?能保护自己的也只有自己而已。从这点来说,夏尔的处境其实比他这个老牌贵族好得多,毕竟想做什么更容易…… “让罗齐尔德上校来一趟,”最终他开口道,“我有事情吩咐他。” 第12章 成年礼上邀请的,除了葛朗台家真正有意结交的目标——更高层的实权人士——之外,其他的基本都是地位相当的人家。不一定是朋友,因为在被后世称之为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相碰撞的这时代里,利益是决定朋友与否的重要因素。 如果夏尔落魄,只有阿尔丰斯会待他如之前一样。其他朋友就算了吧,和安奈特曾经教导过的一样,那些人不趁机落井下石就已经算好的了! 所以夏尔之前才那么说,阿尔丰斯是他唯一的朋友。这从一方面说明了真正朋友的稀少,另一方面则说明了他还有很多其他所谓“朋友”。 “真是好久不见了,亲爱的夏尔!可叫我好一阵惦念啊!” “说得没错!这衣服是布伊松出品的吧?衬得你更英俊了!” “哈哈,你们再怎么夸都晚了!没看我们亲爱的葛朗台先生都已经能租借到伯爵阁下最喜欢的花园做宴会场地,可见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夏尔已经有些新朋友了……” 一群人把夏尔包围在中间,各自说些漂亮话,让主人高兴。 看起来是随便说说,实际上更像用别的华丽外表包装后的刺探。没有人关心邀请他们来的宴会真正的目的——夏尔成年,注意力全在他们自己认为更要紧的地方上——葛朗台家显现出来的财力、人际关系,以及是否已经迈入了比他们更高的阶层。 最后这点最重要,因为那就意味着葛朗台家有希望成为他们的跳板。换句话来说,也就更具有成为“朋友”以及值得好好笼络的价值,当然要把夏尔捧到天上去。 这些事情,问的人知道,听的人也知道。把奉承当真才是傻瓜,夏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想的全是:等生日宴会过去,他就解脱了!内地可不流行巴黎的浮华风气,也更适合他发挥实力。 现在一团和气的情况,用个直白的词语形容,其实是在虚以委蛇。 夏尔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在花园入口处的诸多来客之间进退自如。纪尧姆在他对面接待年纪更长一些的宾客,见儿子表现不错,相当欣慰。他们葛朗台家就这一枝独苗苗,他自己也已经五六十岁,现在奋力打拼的一切,还不都是留给儿子的? 等落日在天边渲染出一片火烧般的霞光时,客人们也来得差不多了。安奈特就挑了这么个不早不晚的时机,仪态万千地下了马车。 说是仪态万千,实在不算夸张。因为她今天戴了一顶绕着三圈珍珠的小礼帽,稍偏的发髻搭配得相得益彰;长裙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方形领口开得极低,雪白丰满的胸脯几乎要露出一半;泡泡袖微鼓,衬得腰身纤细;裙撑蓬起,裙摆曳地;布料的花纹缎面用珍珠和海蓝宝石点缀,闪闪发光,首饰也是配套的…… 一看这种明显特意打扮过的样子,其他人看了大概会觉得这女人真美,而夏尔只觉得一阵头疼。因为人很多,肯定不能说什么做什么,所以安奈特打算用这种无言的方式把其他女宾客都压下去吗? 不得不说,他猜得很正确。一般情况下,人总有些攀比心和嫉妒心,更别提安奈特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了。她觉得夏尔是属于她的,所以要用这种形式宣告她的所有权。 “感谢您的大驾光临,德·桑切斯太太。”夏尔一边腹诽,一边还得照样招呼。 安奈特当然能看到,纪尧姆就在另一侧,所以夏尔只能用官方语气招呼。不过她存了那种心思,又特意精心打扮过,还是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在夏尔托着她手进去的几步路里,她没忍住偷偷地捏了一下夏尔手心。“那是当然,”她细声说,“既然是你的邀请,我怎么可能不来呢?” 这话听起来和别人的客套话没什么区别,但考虑到他们的关系以及那个小动作,夏尔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谢谢,”他说,稍微压低声音,“我就知道,你绝不可能让我失望的。” 没等到预想中的回答(一个心照不宣的触碰什么的),安奈特那种不愉快的感觉更加强烈。但是她一转眼,发现纪尧姆正看着他们这边,也不敢表示出来,只再说了一句,就主动去找其他人了。 老爹真是神助攻! 还没等夏尔在心里给纪尧姆点32个赞,纪尧姆就先招了手。“快过来,”他说,语气有点急,“有人来了!”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能让他叫上夏尔一起迎接的客人来头肯定很大。夏尔下意识地往入口处扫去,正好看到维克托从马车里下来,顿时有点怔愣。 原来神助攻的是这位银行家先生? “感谢您特意抽空过来,拉菲特先生。”纪尧姆先开了口。他这么说的时候往前好几步,热情的姿态已经做足。 维克托微微一笑。“我既然答应了,就肯定会来,不必客气。” 纪尧姆还真不敢不客气。因为众所周知,维克托身居高位,脾气又不随和,还是小心谨慎比较好。 夏尔自然也不敢。“前些天没碰上您,真是十分遗憾。希望今天能让您尽兴。” 维克托扫了他一眼,注意到夏尔柔软的栗发泛着一种温润的色泽,神态恭敬。这让他因为看到某一幕而不悦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毕竟他只看到一个女人单方面示好而已…… 还没等他回答,又一辆马车靠近的声音吸引走了全部人的注意。车刚刚停稳,大家就已经知道里面是谁了——马车横梁上雕刻着成排的百合花盾牌,而那是奥尔良公爵的家徽。 维克托原本不太惊讶,但里头的人露出半个脸以后,他惊讶了。“斐迪南?”怎么是儿子? 吃惊的人不止他一个,斐迪南也同样吃惊。“拉菲特先生。”他说,没忍住看了边上的夏尔一眼。如果夏尔和维克托交情不错,那葛朗台家哪里用得着担心资金问题?但他没听说这回事啊? 夏尔看着这两人眼神交流,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银行家和小公爵……似乎都不太想在这里看见对方的样子? 第13章 这两人的到来在宾客之中引发了轰动。感觉就像是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圆形波纹就朝着周围推散而去;圆心正是维克托和斐迪南,波纹则是许多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和熟人间的侧耳低语。 无论是谁,刚听到的第一反应都是震惊——葛朗台家竟然请来了这么两个影响力极大的人物;接下来就是努力找机会去露个脸;铩羽而归后,最终变成了对葛朗台家手腕的惊叹—— 纪尧姆是怎么让银行家和公爵阁下同时点头的?是说葛朗台家已经在他们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上位了吗? “这简直……”一个留着漂亮络腮胡的先生低声说,目光随着场中夏尔等人打转,“看起来他们气氛很是愉快。” 这话里有话,因为维克托出了名的眼光高,而斐迪南则是出了名的冷淡话少。而在纪尧姆和夏尔依次做了必要的发言和致谢后,首先重点招待了维克托和斐迪南。这样的四人组合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言笑晏晏,想插嘴的人都找不到时机,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他的伙伴,一个经营手工定制马车的商人,对此这么表示:“葛朗台家的少爷在我这里定做了一辆轻便的旅行马车。看起来我该让下面的人更尽心些……”在今天之前,他还管夏尔叫夏尔;今天之后,就是“葛朗台家的少爷”了。 第三位先生感同身受。“这是个好机会!”他强调道,语气里带着羡慕,“今天的事情已经够明白了!” 这下一小圈子人都在点头。在场的各个都是人精,而维克托和斐迪南愿意来这个成年典礼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更别提现在的举动了。因此,他们所有人都在心里达成了一个共识—— 葛朗台家这是要发达啦!抱大腿要赶紧! 这么多宾客之中,大概只有一个人和别人想的不一样,就是安奈特。在上次舞会上见面过后,夏尔就给她写了一封信,里头根本没有提到任何维克托或者斐迪南也会来参加生日会的细节。而照今天的情况来看,这事情显然早就定下来了。 这怎么可能?以前那个事无巨细都会告诉她的夏尔呢?哪里去了? 虽然安奈特脸上依旧是招牌的甜蜜笑容,但暗地里,她隔着手帕掐住了自己手心。她还记得几个月前的夏尔,乖巧听话,一股少年人的直性子,拐弯的话都不会说,还要她提醒;但现在,就已经能够和银行巨头以及公爵阁下这样的大人物自如地打交道了吗? 这似乎能归结为性格成长,但这种成长不是安奈特所喜闻乐见的。准确来说,她对夏尔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的变化都有强烈的危机感;她感觉到了威胁,关于她和夏尔之间的那种隐秘关系不再由她做主导。 换成是另一个心计不那么深沉的,说不定这时候就已经冲上前去质问夏尔了;但安奈特不是,她掐完手心后做了个决定,回去把夏尔之前写给她的信、买给她的小礼物更仔细地收起来,以后说不定能派上想象不到的大用场。 现在的夏尔正在应对两个麻烦人物,当然考虑不到安奈特。问为什么麻烦?大部分原因都要归结于银行家和小公爵看不对眼。 夏尔想不出他们看不对眼的原因。据他所知,维克托和路易——奥尔良公爵,斐迪南他爹——私交还可以,至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笑里藏刀含沙射影的。 举一个简单的对话做例子。 脸上挂着微笑的维克托:“真令人惊奇,我以为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周末一向是不放假的。” 永远板着一张脸的斐迪南:“大部分人是这样,我只是比较走运。”然后他再反问:“你最近不是正忙着?” 事实上,作为全法国最大的投资人,维克托一直都很忙。但他笑容都没变一下:“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我当然分得清。”言下之意,感觉是在“谁更重视夏尔”这样的问题上攀比起来了。 夏尔表示,他插不上话。虽然他知道军事化管理的学校一般情况的确不放假,但斐迪南都是个公爵了,总有点特权的吧?至于轻重缓急之类的…… 夏尔在心里抽了抽眉毛。这个银行家到底怎么回事啊!每次见面都怪怪的,有木有! 所以说,什么言笑晏晏都是假象!不过夏尔没心情也没能力做那个中间商,只表现得自己完全没听出这种暗中的交锋——反正他要的只是表面效果,私底下这两人怎么不对付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这情况持续了一阵子,然后斐迪南首先不耐烦了。他偏头对夏尔示意,后者即刻心知肚明:“我还有点事情,请允许我暂时告退一小会儿。” 纪尧姆一看就明白,儿子这是要去和斐迪南签订正式的合同。这件事他们父子俩之前已经合计过不止一次,他相信夏尔能胜任,当然没有异议。 维克托也没反对,但脸上笑容深了一些。 他现在大致明白了奥尔良公爵让儿子斐迪南经手这件事的意图,斐迪南也肯定知道,所以对他出现在这里(暗示着试图与夏尔交好)有些抵触——公爵要的是做事的人,这个人当然最好只听一个人的话。但如果夏尔真入了公爵门下,对他来说,吸引力就降低不少——准确来说,会变得很不方便(任何人和事和政治牵涉过深都会不方便),而他讨厌麻烦。 这样可就不好玩了呢…… 十分钟后。 在纪尧姆特意准备的会议室里,夏尔拿到了一式三份的协议书里归他的这份。签约双方人手一份,还有一份要放在公证人那里。这没有问题,但当他浏览协议书内容的时候,一眼就注意到了最大的关键—— 约定五年,每年……一万五千桶? 夏尔震惊了。这不可能!他打听过之前的份额,最高不过一年一万两千桶;现在这数目瞬间飙升百分之二十五,为什么? 第14章 斐迪南并没有率先表态,而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夏尔的反应。但从夏尔脸上还真看不出什么……他不由得有些惊异。 如果说夏尔之前是在众人面前硬撑着面子的话,现在这种在场人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的情况,难道还会是硬撑?而如果不是,就是父亲眼光真的足够好,一下子就挑中了一个万中无一的好人选? 夏尔一时间也没吭声,他在飞速思考公爵这么做的用意。 第一种可能,是军队需求上涨(概率不太高);第二种可能,则是某种他不知道目的的试探(可能性相对更高)。反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第三种——公爵在合约上写了个夸大的数字,只是为了吓唬他——那可就太寒碜了,不符合公爵的地位。 “五年,一万五千桶,每桶订购价在一百八十法郎到二百二十法郎之间,具体数额根据当年市场价格浮动以及酒的质量来定,”夏尔重复了合约里的几个关键点。“年初交出四分之三,也就是一万一千二百五十桶;六月时,再交出剩下的四分之一?” “没错。”斐迪南点头。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但心里已经开始对夏尔有点刮目相看了:这种淡定的反应,是确实胸有成竹吗? 夏尔的注意力暂时不在斐迪南的反应上。 虽然这合约的数目超出了他的估计,但给出的收购价真是相当厚道——要知道,两百法郎一桶已经是批量成交时的最高价,而公爵甚至开到了二百二十法郎;就算是最低的一百八十法郎,价格也绝对不低。然后,公爵付的钱来自国库军饷,收购价再高也不存在拿不出金子的情况。 换句话来说,只要能吃下去这单生意,无论是谁都会赚;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如果能用足够的低价从葡萄园主手里收到酒,那利润就会翻倍增长——这正是众人挤破头都想要签下军队的葡萄酒特供商的原因。 夏尔很快衡量了一下之前拟定的对策,觉得这个风险值得一冒。反正现在打退堂鼓也已经太晚了,不如放手一搏;只要他们做得好,原本的四分胜算能提高到六七分——这已经足够,没什么投资能保证毫无风险、百分百赚钱。“这样,我没问题了。”他说,然后望了望在场的两位公证人。 夏尔都点了头,斐迪南更不可能冒着破坏信誉的风险说自己还要再考虑,毕竟这整张合约都是他这方拿出来的。所以他痛快地脱下了戴着的家族印章戒指,蘸了印泥,依次盖上落款;夏尔则是签名,丝毫没有犹豫。 前后加起来还没花十五分钟,丝毫不见通常谈判桌上的口水大战,两个公证人就亲眼见证了一单价值三百万法郎左右的大生意签订成功,不由得面面相觑了一秒。但当事人双方都没说什么,他们更不可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只依次签上了自己的章。 “第一批订金五十万法郎,将在年底交付。”斐迪南先从圆桌边站起来,主动向夏尔伸出了右手。“期待你的好消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这态度或多或少地说明了一点什么,夏尔心中一动。“您太客气了,”他礼貌地说,“应该感谢您慷慨大方地给予我们这个机会,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那真是好极了。” 两人又客套了两句,然后集体碰了一杯香槟,斐迪南就提前离开了。夏尔将两位公证人带到花园入口,就转身去找纪尧姆——这事情透着点古怪,他需要人来确定他的猜想。 果不其然,纪尧姆看见合同,差点没直接把手里的酒杯打了。“一万……五千桶?”他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这样?”而且夏尔还真的签了!这胆子确实大了一点吧? “我想,公爵这么改,大概有别的考虑。”夏尔把他猜测的几点理由说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看今天公爵阁下的态度,搞不好那一万五千桶是可以讲价的。” “你既然发现了,为什么当时不提?”纪尧姆仍旧震惊中。在他看来,这数目简直注定要让葛朗台家破产了! “我当然可以提,公爵阁下大概会半推半就地答应,但这就是明着的一个人情。”夏尔微微一笑。“父亲,我们是做生意的,有些东西能不欠就不欠——您知道我说的不是钱。” 在巴黎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纪尧姆当然知道这道理,更何况他自己就最注重声誉。“是的,爸爸明白,这的确是个非常大的人情……”然后他就悟了。以公爵的地位,为什么要卖这个人情给葛朗台家?说不得以后有要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事情做,这可绝对不好玩。 想明白这点之后,纪尧姆就担心起别的来了。“也就是说,年初的时候我们最好得弄到一万两千桶酒?”潜台词,这些酒差不多价值两百四十万法郎,把他们全家东西都抵押了也就只得一半啊! “这正是我要和您说的。”夏尔回答,“我打算亲自去内地收购葡萄酒。如果能在源头上把价格讲下来,我们就能省下一大半的成本。”以一百五十法郎一桶收购和以五十法郎一桶收购,这其中的差别大了去了好吗? 纪尧姆仍然担心。他放心把家中所有事务都告诉夏尔,那是因为那些东西都注定是夏尔的;既然早晚都得接手,那为什么不早学着点呢?但今天他才发现,他儿子不仅仅是一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看看,只是一刻钟没见,就给他玩了票大的,输就痛快地倾家荡产的节奏…… 但这时候木已成舟,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如果要保险的话,他是不是该偷偷留点本钱,至少得够去远东赚一笔的路费? 盘算着后路的纪尧姆自然不知道,一小时后奥尔良公爵也生出了点后悔的意思。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三千桶是他授意斐迪南做的,因为这样能更好地实现他的计划。但他没想到,夏尔竟然眉头也没皱一下地签了字。 “如果夏尔失败,也就是我看走眼的问题。如果夏尔成功……”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因为思考而变得低沉缓慢:“就说明我一开始小看他了。”以至于白白给人做了嫁衣。 斐迪南深有同感。“我已经让罗齐尔德上校盯着这件事了。”他沉声道,“谁更技高一筹,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第15章 签约双方都生出了悔意,显然没人想大肆宣传。也许过些日子,众人会从毫无动静的公爵方面猜到这份合同已经签订;但短时间内,没人知道这一万五千桶葡萄酒相关的事。 如果说纪尧姆对夏尔之前告诉他的应对方式有些许怀疑的话,现在也完全没有了——既然事情已经有可能变到最坏,那就只能照着夏尔的想法冒险。 但他既然已经觉得这事风险很大,自然会做点准备——他把一小箱子珍贵的葡萄牙金币(每枚市场价一百八十法郎)偷偷地藏了起来,准备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把它当做去印度或者好望角的资本。这不是个体面的绅士、值得信任的商人该做的,可这次他必须豁出去脸皮。 夏尔察言观色,大致猜得出他爹是怎么个想法。可鉴于他已经签了合同,这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最重要的是背水一战、奋力拼搏,所以他不担心纪尧姆做出比这个更能暗示后悔的举动。 毕竟他们还有半年时间,不是么? 所以,在成年礼后的第二天,父子俩就把之前订下的勃艮第葡萄酒单方面全退了。六月正是葡萄开始成熟的季节,离酿制成酒还早着,所以违约金也没多少。 只是纪尧姆第一次做这种事,于心有愧,还多退了百分之五十。这原本不在计划中,但后来追加的三千桶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至于毁约的原因嘛,十分简单。第一,数量不够;第二,定价偏高。他们需要一万五千桶葡萄酒,差一桶都不行;那还不如把买贵了的酒退了,再去买些质量差不多、但价格更低的酒。 “能换成现钱就换成现钱。”夏尔说。他其实就是这个目的,拿在手里的金子更有利于他的计划实现。“以您定的价格,不愁买不到酒。” 这个纪尧姆当然知道。 因为他之前惯常的做法是,用相对高的进货价保证相对稳定的进货渠道。这么做的优点是稳定,缺点是挣得慢;万一遇到酒价大跌,就是亏大发的节奏。 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最糟的情况。而夏尔的做法,无疑是主动地把他们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要么乘着浪头达到更高的地方,要么被打到深渊里,只能粉身碎骨。 这些念头已经纠缠了纪尧姆一整个晚上,让他根本没睡好。“买酒要看行情。比如说,一百法郎一桶,已经算很不错的价格了吧?买个几千桶还有可能,但想要这一万五千桶都能这么买,基本不可能。”他指出来,“而且你之前从没离开过巴黎。” 言下之意,内地人生地不熟,那到底要怎么把这么多酒搞定?但纪尧姆从小到大都舍不得对儿子说一句重话,所以就算这时候,依旧表达得很含蓄。 “您只是在担心我。”夏尔这么回答。“我也知道,这是在冒险。但我要请求您的信任,请您给予我一次机会,证明我自己。毕竟我们都姓葛朗台,不是吗?” 纪尧姆脸色缓了缓。正因为他坚信儿子绝不会让葛朗台这个姓氏蒙羞,他才放心把许多事交给儿子。就算夏尔出人意料地签了一万五千桶的协议,他也从未想过夏尔会蓄意让家里破产。“说什么傻话,”他拍了拍夏尔的肩膀,“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了。” “是我说错了话。”夏尔从善如流。“我想这件事不久之后就该传开,您要不要考虑暂时离开巴黎避风头?” 这正是纪尧姆目前最关心的事情之一。以他的看法,违约这种行为实在不好,就算是按照合同赔了钱也一样。如果这时候能离开巴黎,那当然再好不过。 夏尔一看老爹的脸色,就知道自己抓住了软肋。“您可以沿着塞纳河南下,度度假,散散心,享受一下灿烂的阳光和薰衣草的清香。如果您愿意带上您的印章,说不定还能在阿尔萨斯或者罗纳河谷收到更合适的葡萄酒呢。” 虽然知道时机不适宜,但纪尧姆还是被这俏皮话逗乐了。“你这什么意思?就算合同上签的是你的名字,难道你爸爸我就会坐视不管了吗?” 于是两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初步共识。纪尧姆的路线偏向法国东部,而夏尔偏向法国西部;每隔一段时间派遣信差交换消息。至于巴黎事务,该请假的请假该暂停的暂停,反正还有经纪人和公证人顶着。 “看起来要麻烦洛甘和苏歇了。”纪尧姆这么说的时候颇为愧疚。 夏尔没对此发表意见。因为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两人很可疑,直到现在也没摆脱这种印象。但不管是不是他先入为主,公爵新增加的三千桶酒让他意外地提前解决了这件事——借钱买葡萄酒,合约已签;现在约定作废,不管洛甘和苏歇想动什么手脚,都注定了不可能。 这么说起来,不管事情最后能不能成,他现在都该感谢公爵才是。换做是平时,想劝说纪尧姆主动毁约可不那么容易! 因为夏尔老早就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分分钟可以走人。所以当父子俩优哉游哉地出了巴黎城好几天后,其他相关人员才堪堪回过味来。 什么?夏尔真成了葡萄酒特供商? 什么?纪尧姆竟然也有主动毁约的时候? 什么?葛朗台父子俩都出门去长途旅行了? ……这发展不太对吧?难道正常情况不该是纪尧姆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买酒、或者是找人买酒吗?现在这情况,是破罐子破摔,还是他们原先都低估了葛朗台家的实力?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愤怒和跳脚的人大有所在,反应最平淡的当属维克托。在夏尔和斐迪南签约的时候,他依旧和纪尧姆站一块,因此认识了来找夏尔的阿尔丰斯。当别人都只是在猜测的时候,他早已经通过阿尔丰斯这条渠道,旁敲侧击地确定了消息。 缺钱,但就是不借钱?缺酒,但还是要毁约?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反正维克托发现,他对夏尔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第16章 从巴黎出城往西南,经过埃夫里和埃唐普之后,再走过差不多和之前相当的距离,就能达到位于卢瓦尔河最北边上的奥尔良。 这是一座古老温和的城市。换做是以前的夏尔,关心的大概只有城里理发师的技艺高低以及下榻旅馆的舒适与否,也许会分一点点注意力给殉难广场上的圣女贞德雕像。而现在,他扮演着一个优哉游哉的旅客,关注的却和普通旅客大不相同—— 他一路到达奥尔良,全程都让安托万把好马车、挑着正在修建的巴黎-奥尔良铁路沿线走。这让安托万十分迷惑,因为以前一贯待在马车里不露头的夏尔不仅挑了条崎岖不平的路,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看两眼,偶尔还会让他去打听工程的进度…… 以前那个一点苦都吃不得的小少爷呢?以前那个怕潮湿的水气弄坏发型的小少爷呢?以前那个除了上流社会流行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其他什么都没学的小少爷呢? 到底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小少爷才会对铁路这种丝毫不符合他审美的东西感兴趣啊? 夏尔当然能看出自家仆人内心的吐槽已经要突破天际,但他只当没发现。做葡萄酒批发,最大的成本除去购买就是运输,他当然关心能批量、廉价、快速的运输渠道。 卢瓦尔河谷地区是一整片的平原,从法国西北部延伸到西南的阿基坦盆地。这片平坦低缓的地面上有法国种植面积最大的葡萄园,包括卢瓦尔河产区、波尔多产区以及西南产区。这儿出产的酒大部分质优价廉,也不乏顶级的酒庄,比如拉菲、拉图、奥松、柏图斯等等耳熟能详的名庄。 卢瓦尔河不深,流速平缓。往入海口行驶还行,往巴黎方向的话,吃水深点的船就走不了,只能靠陆地运输。而想象一下就知道,火车的效率比马车高不要太多。 夏尔几乎能肯定,如果他能搞定一万五千桶酒,这里的运费就会占去一大半。而奥尔良不仅仅修了去埃唐普、巴黎的火车,还有向西去图尔、索缪的,向南去利摩日、图卢兹的,在连通南北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所以,关心奥尔良的交通很有必要,能派上很大的用场。 这其中的奥妙,夏尔当然没必要和仆人解释。他只让安托万给他找了个好的落脚地,然后天天在城里溜达,在广场上和人交谈什么的。他长得漂亮,打扮得体,态度温和,出手阔绰,哪儿有不让人喜欢的道理? 很快地,所有人都认为夏尔是不经世事的富家公子哥儿,警戒心全无,对他这样的巴黎人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么一来,夏尔很容易就探听到了他想了解的消息——租借或者购买货运铁路的细节,以及相关主管的爱好偏向;当然还有奥尔良地区的葡萄酒和橡木桶的行情,因为从这里开始,就已经进入卢瓦尔河谷产区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夏尔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把重要的消息记起来,然后再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这时候的他,几乎已经完全忘了巴黎城里某些糟心的人和事。 这么走走停停,等夏尔到达索缪的时候,七月上旬都过了。他进城的时候是上午,按理来说该起床的都起床了,但主街道上一个人也看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安托万对着街道两边紧闭的门窗直犯憷。大白天的不开门,闹鬼吗?这时候,他突然看见有张苍白面孔从斜边上一扇黑沉沉的窗洞里闪过,脸立刻白了。 夏尔一直撩着车帘往外看,这会儿把仆人的惊吓神态尽收眼底。“天气不错。”他言简意赅地说,然后重新坐了回去。“走就对了。” 索缪是一座小城,也是一座老城。虽然有些建筑在一七八九年的那场浩劫之后荡然无存,但城里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更愿意息事宁人、安于现状,所以有更多的老房子保留了下来。 它们大多是用河边出产的白石修建的,质地松软,岁月在上面侵蚀出大小不一的孔洞。大门上方有实木或者石头做成的横梁,因为潮湿和没人打理而布满了黑色的淤痕,原先雕刻的图案也看不清了;顶上无一例外地长满了杂草和旋复花之类的玩意儿,藤蔓纠结缠绕,甚至还有小樱桃树。门窗大都是橡木质地,就算在太阳底下也透着股阴冷发霉的味儿。 道路上很冷清。这一方面是因为索缪人没事的时候大都安安静静地待在房子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夏尔说的——今天天气好,早熟的葡萄都快长好了;人人都在自家的田地里忙着呢,等到下午才有闲回来看店。 接连从窗洞里看到了好几个人,还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一脸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好奇),安托万终于镇定了一点。他出过远门,只是没来过索缪。这会儿,他也大致回过味来,猜出这种反常的安静到底是因为什么。 然后他就更迷惑了。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少爷在看到自家伯父住在这种乡下时一点都不吃惊? 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妇问路之后,马车终于拐上了正确的岔道口。索缪的葛朗台家位于城里最高的街道尽头,安托万发现了这点。他猜测这是因为葛朗台这个姓氏在索缪如雷贯耳的缘故,但却没猜到所谓的葛朗台公馆竟然比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旧房子还要……破! “小少爷,这……”安托万无比想说自己走错了路。 感觉到马车停住,夏尔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巧地跳下车来。“看起来是到了。”他往前几步,在安托万震惊的眼神里敲了敲门环。 那铜质的兽形门环已经锈蚀到不成样子,和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一对比,落差十分强烈。门上有对称的铜钉,还有个边缘钉着铁皮、半开着的方窗,透过它可以看到里面发绿发暗的走廊拱顶。 敲门声隐隐地传了开去。索缪少有外人来,之前马车的声音才那么招人注意。现在更不得了,安托万感觉到,从四面八方的窗户里传来了宛若实质的目光,焦点都在终于露了正脸的自家小少爷身上—— 当然了,以他们少爷的打扮和容貌,到这里简直是凤凰掉进了鸡窝!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窸窣声,伴随着一个几乎分不出男女的粗哑大嗓门:“就来,等等!”然后就是水桶相碰的一阵叮当乱响。 夏尔知道,这就是他伯父家那个大高个女仆娜农,这时候大概在花园里做活儿。他调整表情,力求给别人留下个完美的第一印象。这事还没做完,他就听见侧边上窗户打开的细微吱呀声。再一抬头,就和那里露出来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他的堂姐,欧也妮? 从地点和年纪判断,夏尔几乎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是谁。他微微勾起唇,露出了一个礼貌而不失友好的微笑。 欧也妮看着路边上这个年轻英俊的青年,有点呆愣。两秒后她才反应过来,脸颊顿时飞红,一下子就逃开了,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在今天之前,她从不知道,她的心可以跳得这么快! 第17章 欧也妮原本正在窗边陪母亲做针线活儿。窗户正对着路边,但平素也看不到几个人从青石子路上经过。今天又万里无云,所以这辆精致的马车一出现在视野里,她就注意到了。 她原本以为他们走错了路——索缪城里和流行最扯得上关系的是德·格拉珊家,经常举办各种消遣性质的聚会,而格拉珊可不住这里——还想着唤娜农过来,给外乡人指一指方向。 直到这时候,欧也妮对这辆马车的兴趣还只停留在好奇的程度。她单纯地觉得,赶车的仆人穿得比娜农好多了,车里坐的人一定很有钱。 但夏尔一露头,她的全部注意力就都被吸引走了。她从小在索缪城里长大,见过的男人全都邋邋遢遢、不修边幅,并且其貌不扬;而夏尔呢?他可是巴黎上流社交圈子里捧出来的人物,外表再过关没有了。 看看那英俊漂亮的五官! 看看那合身高雅的剪裁! 看看那优雅得体的微笑! 欧也妮的小心肝不自主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夏尔当然没有长三头六臂,但其他人都有的东西在他身上组合起来,就变成了一种令她心醉神迷的风度和气质。她几乎看直了眼,在夏尔转过头以后还呆呆地凝视了两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看呆了。她急忙撇开脸,把靠她的半扇窗户合上,但又忍不住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往外偷瞄。 欧也妮的母亲,一位瘦小怯懦的夫人,注意力也被夏尔吸引走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失态。她嫁给葛朗台三四十年,就没听葛朗台说起几次在巴黎的兄弟,此时一见这种明显的巴黎来客,不由得诧异胜过了震惊。 “娜农,礼貌点问,可能是老爷的亲戚。”她这么嘱咐从廊下经过的大高个女仆。葛朗台脾气很难揣摩,让她养成了一种过分小心的怕事性格。 “啊?好的,夫人。”娜农在葛朗台家服侍的时间也很长了,对于老爷的兄弟有所耳闻,此时在围裙上擦了擦两只手,就大步走到了门前。只是刚透过小窗看到夏尔,她当即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哎呀妈呀,哪来这么天仙也似的小少爷! 我们必须体谅娜农。她没上过学,形容自然不可能像巴黎人一样辞藻华美,有点粗鄙或者不够贴切也是正常的。 “你好,请问这里就是葛朗台公馆吗?”夏尔注意到娜农也要呆了,不由得有点好笑。 “是,您……”娜农要找不到自己的词了。哎呀妈呀,小少爷说话也好好听,好温柔! “我从巴黎来,想看望一下我的伯父。”夏尔说着看了一下四周,“我听人说,他就住在城里。” 果然是老爷巴黎那位兄弟的小少爷吗?娜农这时终于知道她该做什么了。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后的粗大插销,一边忙不迭地应道:“啊,当然!您就是老爷的侄子吧?来来,进来,我帮您把行李提上楼!” 直到夏尔对安托万打手势,安托万才从破房子加丑女仆的双重刺激中回过神,不太甘愿地往外搬行李。“少爷,您……”他低声唤道,不想给轻松拎走两大箱行李的娜农听见,“真的要住这里吗?”他们家娇贵的少爷哟,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我第一次来索缪就找旅馆的话,伯父家会被人议论的。”夏尔随便找了个理由。索缪人的确都很碎嘴,但这流言很难说真的能影响到他亲爱的伯父——这位吝啬鬼葛朗台唯一关心的只有黄澄澄的金子。 不过这话唬住安托万足够了,他不由得垂头丧气。听听,什么叫“第一次”?是说以后还要再来这个阴森地方吗?不要啊少爷! 夏尔看他皱成一团的脸,又好气又好笑。“行了,”他开口道,“你到城里找个地方,把马车和马安置好,然后去码头和广场,懂吗?” 安托万点了点头。他们一路都在沿途打听,他再笨也学会了。只不过,少爷的意思是让他住旅馆、而自己住这里?“少爷,您真的……” 他不死心地还想劝,但夏尔半路打断了他。“快去吧,趁伯父还没回来。”如果他伯父看到自家房子里一下子住进两个其他人,肯定想尽方法把他们都赶走。 安托万瞬间浑身一个激灵。这肯定是一种暗示吧!少爷这么说的话,这位索缪的葛朗台老爷肯定就不和巴黎的老爷一个脾气,肯定糟得多…… 好容易打发走了自家随从,夏尔才转身进去。正对着橡木大门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低矮门洞,显然是入口了。他穿过阴暗的门厅,到达了起居室。 这是整座房子里最大的房间。因为在安茹和都兰之类的小城里,起居室兼做饭厅、书房、客厅用,所以通常装修都是最好的。 而这个起居室,主色调是灰色的,因为护墙板就是这种颜色。装饰十分老旧,从绿光镜架、黄铜烛台到下面的白石壁炉,再从已经露出来的天花板横梁、铜花黯淡的大理石座子到房间四角的油腻角橱,最后从掉漆的晴雨表、褪了颜色的桃木针线桌到落了不少苍蝇屎的水粉肖像…… 很好,这就是财产不下千万法郎的伯父家! 夏尔微微吸了一口气,这才转向看着他、有点紧张的母女俩。“不好意思,我自己先跟进来了,十分冒昧。”娜农沉闷的脚步声在楼上回响,显然正在安置他的行李箱子。 他话声温和,没有想象中巴黎人的趾高气昂,葛朗台夫人总算定了神。“你从巴黎来,孩子?我还从没见过你呢。” 夏尔乖顺点头。葛朗台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爹结婚时,他们没见过是自然的。“是,伯母,您可以叫我夏尔。”他略微偏头,看向葛朗台夫人身后。“这位是……” “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堂姐,欧也妮。”葛朗台夫人抓住女儿的手,想让她和客人见个礼,然后就发现女儿在微微颤抖。她只以为欧也妮在紧张,不由得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来,欧也妮,和夏尔打个招呼。” 欧也妮的确紧张,但是那种兴奋的紧张。从夏尔进门开始,她的眼睛就没从夏尔身上下来过。几句话的功夫,她就把夏尔看了好几遍,心想为什么堂弟能把皮肤保养得那么白,手指那么嫩,衣服穿得那么好看,整个人就和会发光似的—— 为什么她今天才知道,她的亲戚里有这么一只金凤凰? “您好,亲爱的堂姐。”夏尔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出了不对。他提前几乎一年半来到了索缪,什么事情都不同了,相同的大概只有一件——欧也妮对她的堂弟一见钟情。 “您好,亲爱的堂弟。”当着母亲的面,欧也妮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拎着裙角回礼。 夏尔注意到她脸颊更红了,还有那扑闪的眼神,不由得暗自心塞。说实话,他觉得欧也妮性格不错,初始好感度少见地很高;但这可不意味着他对欧也妮有什么超出姐弟之外的想法—— 堂兄妹姐弟能合法结婚的十九世纪,真是糟透了! 第18章 将近中午的时候,在码头的葛朗台才启程回家。 他刚把自己数百公顷土地上的白杨卖得一干二净,正盯着工人把圆木搬上船。因为他急需金子,所以接下来打算把草场打的草料也卖掉,然后转让地皮——他要把土地和草场都集中到新买的弗洛瓦丰侯爵地产上,方便经营照看。 说到弗洛瓦丰侯爵地产,这估计要成为今年索缪的头条新闻了。私人地产是贵族的标志,而弗洛瓦丰侯爵地产远近闻名——花园、华宅、田庄、河流、池塘、森林,占地广袤,风光秀美。 但在年初的时候,年轻的弗洛瓦丰侯爵急需现钱,想要卖掉这块地。而后克吕旭叔侄几个轮番上,劝服了他,分块竞标不如打折卖给葛朗台,因为后者能一次性付清现钱。 不管侯爵是不是在这笔交易里吃了亏,葛朗台拿出了实实在在的金子一次付清是真的。众人惊诧得要命,原本对葛朗台家有多少钱的猜想更上一层楼——要知道,弗洛瓦丰侯爵地产再打折,也需要至少五百万法郎金子呀!他们原本就猜测,葛朗台家有个装满了金子的密室,这时候更是确定了。 这件事向西传到了南特,向东传到了奥尔良,可想而知,引起了多么巨大的轰动。 但当事人葛朗台完全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举动,只在成交后的一个周末乘便车去看了庄园,回来就决定把他的其他产业都合并过去。在他的判断里,这笔交易能产生的实物价值,等于放了一笔利息五厘的长期稳定贷款;不需要太多操心,他只管从其他地方把金子赚回来,重新填满家里的密室。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葛朗台就在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木材卖出去了,那片地要转让出去也不难。甚至不需要他在克吕旭叔侄面前装相、让他们主动提出帮忙,因为这正是公证人分内的事情。 “哟,葛朗台先生!” 就在葛朗台揣着一颗“我很快就能看见我的金子”的心、准备爬上通向自家的道路时,一个声音伴随着马蹄声靠近了。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人正是公证人克吕旭。他已经接近六十岁,精神还算矍铄,但实际上没有快七十岁的葛朗台足。外套和衬衫穿得很邋遢,也不成套,但外省人都是这种打扮。如果说巴黎人关心的是流行新鲜的话,他们关心的则是如何买到一双更便宜的手套。 但克吕旭既然出场了,我们就不得不多描述几句,这个姓氏代表的意义。 在索缪城,大家都公认葛朗台老爹是最有钱的。除此之外,最占风头的分成两派,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 克吕旭派里包括克吕旭神父、克吕旭公证人、克吕旭庭长——前面两个是最后一个的叔叔——以及附近几个城里的克吕旭,二十多个同姓联合成了一个家族利益团体。 至于格拉珊派,前头已经出场一次。就是他们家里的儿子,在巴黎读法律的阿道尔夫·德·格拉珊,在纽沁根家的舞会里没能搭上夏尔的那个年轻人。他父亲格拉珊先生,借着点贵族荣光,以及在军队立下的功绩和关系网,勉强能和本城的克吕旭团体对抗。 什么?问为什么要对抗? 那不是明摆着吗?葛朗台那么有钱,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做继承人;无论是克吕旭庭长还是阿道尔夫,谁不想娶欧也妮?这可是娶一大座金山呢! 所以,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都指望着抱上葛朗台这只土豪的粗大腿,这也是自然的。今年初,克吕旭派靠着帮葛朗台成功买下弗洛瓦丰地产这件事,在竞争中明显占了上风。 欧也妮的另一半会是谁早成了索缪居民茶余饭后最关心的事情,因此引起的两派争斗更是为他们所津津乐道。而既然他们都知道了,葛朗台本人哪儿还不知道?实际上,他根本就是有意含糊其辞,无论如何都不表态,好让两边都争着帮他办事。 比如说这时候,葛朗台眯着眼睛瞅了瞅这个小心翼翼从马车上爬下来、很可能只为了和他说一句话的老先生,心里想着有什么事情能让克吕旭抛弃每周固定的联系时间、非要急匆匆地提前来找。总感觉没好事…… 克吕旭公证人总算下了车,大步走到葛朗台身边。“您总算回来了——还好在您回家之前赶上通知您。” “这是什么意思?”葛朗台反问他。 “我就知道您还没听说……”克吕旭眨了眨眼睛,凑近葛朗台的耳朵边。这外头可不比室内,时刻都有人准备着偷听。“您的巴黎好侄子来了,现今已经堂皇地住进您家里了!” 就算是老成持重、不露声色的葛朗台,也不免为这种意外感到了惊诧。他弟弟在巴黎,久未联系,他也不当回事,甚至更合他意——反正各自挣各自的钱嘛!这会儿突然塞个儿子过来,难不成出了事? 克吕旭看了看他的脸色,遗憾地没发现什么。但他和葛朗台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知道对方肯定不欢迎其他人住进他家——葛朗台从不赴宴,也从不请客;从不帮忙,也从不欠人情;想进葛朗台家大门比登天还难。这会儿天降一个侄子,吃他的用他的,吝啬到极点的葛朗台会乐意才奇怪! “说起来,”葛朗台在心里转过几个计较,然后开了口,“最近巴黎有什么消息吗?” “还真有。”克吕旭就在等他问这件事。“我听说,您弟弟也离开了巴黎。都说他们出城去看风景了,我看完全不是这回事。” 葛朗台脸上没什么反应。但他心里觉得,对于巴黎,格拉珊派的消息应该更灵通一点。出门旅行?然后跑来索缪?根本扯淡嘛!还不如他直接回去看看呢!“我问的是债券。”他板起脸说,然后就越过克吕旭身边,“但现在我要回家吃午饭了,等着瞧吧。” 克吕旭公证人顿时苦了一张脸。又来了!“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等着瞧吧”……葛朗台不想谈话时候的四句箴言!今天又做白工了吗? 第19章 在葛朗台匆匆往家里赶的当儿,夏尔等人已经开始享用他们的那一份午餐了。 葛朗台允许她们在他没回来之前先吃饭,不是因为他回来的时间不稳定,而是因为他出门之前已经安排好了午餐和晚餐——葛朗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归他保管,从面粉到鸡蛋,从黄油到水果,从糖块到葡萄酒;连烧饭用的柴火、照明用的蜡烛都在他上锁的柜子里,那哪里还有什么问题? 换句话来说,葛朗台精确地掌控着家中的一切,所以等不等就显得没有必要。 所以可想而知,在他进门之后、发现桌子上有一大盘烤得流油、又香喷喷的狍子肉是什么心情。 葛朗台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家里的三个女人,样子看起来想要吃人。野味哪里来的?柴火哪里来的?油脂和香料又是哪里来的?老克吕旭提醒得不错——巴黎好侄子一来,家里就翻了天啦? 夏尔眼尖,在葛朗台进门时就注意到了。“您好,亲爱的伯父。”他放下了手里的餐盘,露出招牌微笑,“我是夏尔,您从未见面的侄子,从巴黎一路过来的。” 葛朗台夫人手有点抖。一方面,她挺喜欢这位礼貌漂亮的侄少爷;另一方面,她知道丈夫已经逼近怒火爆发的边缘了。“是啊,老爷!侄少爷一路颠簸,还不忘给我们带来他在森林里打到的一些野味。”她赶紧挑明,试图挽回气氛,“娜农用巴黎精制的调料烤制的,您不来尝尝看吗?” 葛朗台又看了看那盘色泽诱人的烤肉。侄子带过来的野味?包括调料?那柴火八成也是现买的……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缓下来一点,准备一会儿再盘问娜农是谁出的钱。“我弟弟还好吗?”他问夏尔,但语气里没有一分一毫的关心意思,完全是敷衍。 “家父一切安好。”夏尔一眼就看出了葛朗台的表情变化——虽然葛朗台在外头完全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家里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他蓄意在伯父家住下果然没白费。“不过他去东部了,托我给您带个好。” 葛朗台走近餐桌,闻言犀利地盯了夏尔一眼。他的弟弟,他还不知道?二十来年没联系,说记得他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介意,而且更介意夏尔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弟弟破产了?看不太出。其他目的?这小子笑得一脸纯良,半点别的都看不出啊! 葛朗台开始觉得这事似乎超出他的想象了。他最恨这种事,因为他习惯把一切都拿捏在手里。另外,必须要说,他的拿手好戏就是装结巴骗人,自然看得出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夏尔这种不卑不亢的神情,他看在眼里就只剩威胁—— 居心完全不明,他这侄子真的只有二十出头? 欧也妮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夏尔,最后才看向葛朗台。“而且堂弟还给我们都带了礼物!” 这话把葛朗台从不知多少种情况猜测里拉了出来。“哦?”他语调微微上扬,但眼珠子已经飞快地滚动起来,很快就找到了起居室里多出来的三个盒子。 毫不客气地,葛朗台大步转过去,打开查看。“纯金,”他拿出了里面的东西,对着外头的光线转动,喃喃地说,“应该是约翰五世时打造的……真正的古董,好东西。”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变了一个味——刚开始时是狂躁的怒气,现在则是一种深度的迷恋,或者不正常的狂热,从瞪圆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那是一个金顶针,正面用细碎的红宝石镶嵌成了一个精致的教堂花窗图案,明显适合虔诚的信徒。而第二个盒子里躺着的是个做工华丽的针线盒,主体也是纯金的。这个显然是流行新货,因为盖子上有滚圆的珍珠,是东印度的舶来品;内侧则是一面小镜子,映着细腻入毫发的雕工,满目生辉。第三个盒子里是个纯金的扁平怀表,背后还刻着巴黎著名表匠布雷盖的名字。 虽然葛朗台不认识布雷盖,但他认识金子——他眼光毒辣,不用其他工具就能保证对金子的估价误差不超过二十生丁;而照他看,这三个礼物加起来,光用的金子就价值三千五百法郎。 这下他完全没脾气了。柴火算什么?伙食算什么?侄子这是大手大脚地把金子往水里扔,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扔进他的池塘,多少都收!如果他这侄子多来几回,他们家都能把这个当额外收入渠道了! 暗自舒爽完了,葛朗台才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们已经收下了吗?”这个你们,当然是葛朗台夫人和欧也妮。 葛朗台夫人看着丈夫的表情,小心道:“这些东西太贵重了,侄少爷又一片盛情,所以等您回来决断……” “既然夏尔一片心意,咱们自然要收下。”葛朗台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甚至还挤出了一个极度罕见的笑容,“来来,夏尔,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不要客气!”他举起了桌上的酒杯,做出一副欢迎的姿态。 “您太客气了。”夏尔礼貌回答。他全程观摩了他伯父脸上堪比川剧变脸的表情变化,嘴角依旧噙着微笑。 实话说,葛朗台笑起来可不太好看。要知道他是个矮胖身材,平日里眼睛里全是冷酷而毫无感情的光芒,嘴唇一点起伏线条都没有,鼻子上还长了个大肉瘤。不笑的时候颇吓人,笑起来其实更吓人——就和下一秒就准备吞了你的巨蟒亮出毒牙似的,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但夏尔镇定自若。整个索缪城里,他唯一需要花心思以降低警惕性的只有葛朗台一个。送金子无疑是个正确而且唯一的选择,没白瞎他准备礼物的功夫——至少他这个吝啬得要命的伯父短时间内不会赶他出门。他也根本没想过能完全瞒住如此精明的家伙,但这种麻痹程度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看在那大几千法郎的面子上,午饭总算平安无事。吃完后,葛朗台又出门去了,照旧没交代他去哪里。夏尔心里惦记着安托万能从广场和码头打听到的消息,但这意图必须隐藏,没表现出来,倒是老老实实地和葛朗台家的女人们坐了一下午—— 看她们做针线活,描述夏特尔咖啡壶为什么能煮出更好喝的咖啡,以及他五十步里随打随中的精准枪法(真话,他之前学过的自卫术里包括射击,虽然这时代的子弹和枪支都太不给力),包个剧院包厢、好听歌剧做消遣…… 诸如此类,都是些闲话。但对于从没见过世面的三个女人来说,各个咋舌不已。 葛朗台夫人和娜农觉得巴黎人果然是索缪人所不能理解的存在;巴黎人简直闲得和天上的云一样,整天无所事事,还花钱如流水。 而对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欧也妮来说,夏尔说什么都是好听的,夏尔说什么都是向往的。葛朗台只拿走了那块怀表(其实没有区别,因为只要他知道一件东西,那东西迟早都会到他手里),所以她已经把夏尔给她的那个针线盒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她房间里唯一带锁的抽屉里。 对于她这种反应,夏尔能察觉,但不能给予回应。既然他不喜欢,就没有必要给对方留下错误的印象。反正他预计在索缪呆三到五天,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就足够,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晚餐餐桌上,看起来最勾人食欲的依旧是狍子肉。葛朗台家毕竟没多少人,想一顿吃掉一头狍子不太可能。而事实上,夏尔打到的野味可不止狍子,还有两只竹鸡。他来之前就算好了,葛朗台家吃的东西太少;而他还在长身体,可不想饥肠辘辘地去下一站沙泰勒罗,只能自力更生。 收了金子,葛朗台努力无视餐桌上多出来的一小盘子糖块、蛋盅和水果,到最后还是没忍住瞪了老婆和女仆好几眼。但考虑到将来的收入,他总算忍住了说刻薄话的冲动。只是,等众人各自安歇之后,他冲进老婆的房间,气势汹汹的。 “随便找个借口,”他说,“找格拉珊太太来一下,越快越好!” 葛朗台夫人还以为丈夫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她帮着欧也妮自作主张给夏尔加菜——吓得在被窝里簌簌发抖。这会儿一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发火咆哮好得多。“我知道了,老爷。”葛朗台夫人立刻满口答应。然后葛朗台又卷风一样地旋了出去,钻进全家只有他一个人有钥匙的密室里去了。 与此同时,已经换了睡衣、爬上了床的欧也妮忍不住再次起身,把针线盒拿出来端详了一遍。看的时候她就想,堂弟真是太好太帅了;只可惜堂弟只在索缪呆几天,下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如果她想他了怎么办呢?追去巴黎,行吗? 如果葛朗台知道,只半天的功夫,他的宝贝女儿就已经被夏尔迷得七晕八素、都已经想到以后偷溜去巴黎的话,一定会先把夏尔扔到大街上去、再把橡木门当着夏尔鼻子前面甩上。但目前他还不知道,所以依旧在盘算草料和木材,以及期待格拉珊派赶紧打听到点更有用的消息。但不管他弟弟破产与否,他都不会吐出来哪怕一个生丁! 最后是夏尔,他已经换好丝绸睡衣,正在客房床上闭目养神。 和葛朗台这样的人做竞争对手自然不合适,合作也很难。但后面一条并不是不可能——只要让葛朗台得好处,而且关系仅限于金钱;最好莫过于,葛朗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能帮到他…… 夏尔在心里勾了勾唇。正好,做生意的时候,他也不喜欢谈人情! 第20章 第二天正是周末。夏尔早就醒了,但等着葛朗台出门才慢悠悠地爬起来。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给他亲爱的吝啬鬼伯父留下一个“这家伙就是个好逸恶劳、大手大脚的纨绔子弟”的糟糕印象—— 要知道,他和奥尔良公爵签订了一大笔葡萄酒合约可是藏也藏不住的事情。现在距离签约时,已经一个半月过去了;就算索缪消息再迟滞(政府严格限制了报纸之类的消息渠道,只能靠人口相传),这时候稍微打听一下,也肯定能知道。 一万五千桶!这么大一个数目,还不得哭着求着葡萄园主卖酒啊? 必须要说,葛朗台自己就是索缪最大的葡萄园主。而如果他知道夏尔要买酒,最大的可能不是适当降价,而是囤积起来,等着卖一个更高的价钱。至于纪尧姆是他亲弟弟这种事,他绝不会考虑。 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更不会考虑了。如果东西肯定能卖出去,那他们为什么不涨价呢? 对于夏尔自己来说,这事纸包不住火,难道只能买高价酒吗? 其实,夏尔早就考虑到了这点。 所有人都希望为自己获取更大的利益,这是商人的本质,无可厚非。就算葛朗台不那么吝啬,他也不会天真到想要亲戚卖便宜点给他,并且毫无代价。现在葛朗台是个标准的商人,绝不会帮忙,这还省了他的事。 那么,按照正常的思考回路,手里有酒的都会囤货观望,等着市场价上浮到一个新的高度,再抛售出去。 再考虑时间。 现在是七月中旬,早熟的葡萄已经开始采摘;等八月时,大部分的葡萄都从架子上摘了下来,就可以开始一年的酿酒大业。如果天气晴好、气温合适,新酒二十天就能酿出来;如果冷一点,那就是四十天左右。 也就是说,新酒从九月初陆续上市,然后越来越多。等到十月,家家户户的葡萄酒都能上市出售。再到十一月,大部分交易都已经成交。商人们都打包回家,清点自己一年的收入,然后就等着过圣诞了。 所以正常情况下,精明点的葡萄酒批发商从八月底就会到达产地,看行情,好收酒。不过一般情况下,买的不如卖的精,葛朗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设身处地地用吝啬鬼的思维想一想,如果有个急需买酒的大客户,他一定不会头一个冲上去;他会不紧不慢地吊着客户的胃口,放长线,绕圈圈;直到客户没耐心的前一刻再松口,这样开出的价格才是最高的。 这说起来挺容易,但操作起来风险很大。因为市场上的酒商绝不止一个,如果有人在前头先满足了客户,或者出了其他什么意外,那他就不用卖了,等着赔死吧。 葛朗台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准确把握这个最高点。早了就少赚钱,晚了就卖不出去,只有那么一个恰恰好的时机。这也正是索缪居民又羡慕他又畏惧他又不敢表现出来的原因——任谁被明着暗着坑过很多回、还是比不过的话,都会和他们一样。 而夏尔,要的就是葛朗台奇货可居。 葛朗台是索缪城里影响力最高的葡萄园主,人人都在模仿他。只要葛朗台保持观望,保准儿没人在他之前把酒脱手。如果那些人再知道一万五千桶的消息,这件事更是板上钉钉。 可是,他们认为他肯定会着急买,他就偏不买! 夏尔都想好了。 对葛朗台来说,他肯定不希望别人知道一万五千桶这回事。想想看,如果其他人早早地就把手里的酒卖光了,剩下他独一份儿,岂不是什么惊天价格都由他开? 而对他夏尔来说,这件事当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没有什么销路会比军方供给更大更稳定了,知道的人肯定都会想分一杯羹:把酒留着,等着抬价! 但是不会有人预料到,夏尔要出其不意。如果他们拖着不卖,夏尔又拖着不买,那么,拖过了时间,谁先着急,谁就输了。 这计划风险很大。但只要夏尔和纪尧姆能沉住气,不让别人看出破绽,成功可能至少有一半。夏尔为此设定了循序渐进的步骤,现在仅仅是头一环——拖字诀——而已。 吃过早饭后,夏尔陪着伯母和堂姐去教堂做望弥撒。娜农留在家里,料理剩下的两只竹鸡;还要照欧也妮的吩咐,给夏尔做鲜奶油配咖啡喝——欧也妮坚信夏尔吃不惯索缪的粗糙饭菜。 对此,夏尔阻止无果,只能随她去了,就当自己那份厚礼的回赠。而且,瞧着自家堂姐因为愉悦的情感而变得明亮的脸,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狠绝的话。说句实话,他堂姐底子不错,好好保养打扮一下,也是美人一个呢…… 当夏尔这么想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教堂,顺着人流走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岔路口。平时,大家就三三俩俩地散了;但是今天看到他,所有女人几乎都走不动路了——好奇的有,鄙夷的也有,更多的人就和欧也妮的反应一样。 用三句直白的话总结,就是——土豪求抱大腿!简直帅到没朋友!男神快到我碗里来! 这无疑印证了安托万对自家少爷的形容,凤凰落到鸡窝里。再要说的就是,不止女人,大部分男人也在注意夏尔,不过酸葡萄心态就比较多了。 作为城中首富的独女,欧也妮早已经习惯了各种打量的视线,完全不以为意。“亲爱的堂弟,”她瞧着夏尔往码头方向看的模样,“您想到处走走吗?比如说在卢瓦尔河沿岸看看风景?我很乐意带您去看!” 夏尔看的其实不是码头,而是码头附近的市场。因为他估量着,安托万差不多也该把他们的真实目的给“漏”出去了。但这会儿欧也妮问,他可不能回答这个。“的确有点儿想,”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葛朗台夫人,“您的意思呢,伯母?如果不方便的话,我自己去也能行。” 刚才已经在教堂里用过了一点圣餐,葛朗台夫人觉得散散步也没啥问题。再说了,老头子让她把格拉珊夫人找来,她总得给对方一个凑上来的机会。于是她点了点头,道:“侄少爷您又客气了,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最好沿着树荫走,这时候太阳挺毒辣。” 欧也妮高兴起来,挽着母亲的手不免紧了紧。葛朗台夫人注意到了,没忍住看了看女儿——这难道只是单纯的、因为太久没出去而兴奋的喜悦? 既然有葛朗台夫人随行,也就不会有人说闲话——顶多就是葛朗台家在招待亲戚——于是夏尔没有反对。三个人沿着岔路走下去,经过市场时引起了诸多侧目,然后就在河边的白杨树下走走停停,气氛相当和谐。 当消息灵通的格拉珊夫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她经常来往于巴黎和索缪,当然看得出夏尔是个典型的巴黎公子哥,潇洒倜傥自不必说。欧也妮没见过大世面,这会儿目光完全围着夏尔打转。 这对我们家阿道尔夫可不是个好消息,格拉珊夫人在打招呼的时候想,我可得打消这个漂亮小公子的想法,绝不能让他娶到欧也妮!所以她是这么说的:“哟,您就是葛朗台先生在巴黎的那位侄少爷?那您可一定要来我家,因为索缪城里就只有我们那儿有巴黎式的舞会!” 这话里的隐藏意味太明显,夏尔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不由得腹诽,夫人您真的想多了!人人都以为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但他还真不是!只不过,阿道尔夫想娶欧也妮也不到火候,那个克吕旭庭长也一样。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向这位格拉珊夫人澄清这种误会呢? “感谢您的盛情邀请。”夏尔客气地说,“不过我就在索缪呆上几天,恐怕没有空余时间。” 显而易见,夏尔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到欧也妮哥哥的位置上了。 不管是格拉珊夫人还是夏尔,都有一手不错的掩饰自己情绪的本事。至少葛朗台夫人就没察觉到底下的暗潮汹涌,还在想着等下可以顺道请格拉珊夫人喝杯茶,这样就能完成丈夫交代的事情了。至于葛朗台想做什么,她一点不知道,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她一向管不了。 至于欧也妮,她知道堂弟打算用比想象中的更多时间来陪伴她们,脸颊又开始飞红。 三人行变成四人行,看起来就更热闹了。而在葛朗台夫人开始思考她们什么时候回去能碰上丈夫的时候,对面有两人迎面走过来,正是葛朗台和克吕旭公证人。双方互相看到,当然打了招呼,再把夏尔介绍给公证人认识。 “夫人,这么热的天气,您合该回去睡个午觉。”葛朗台一看人齐了,马上就打发妻子回家。在外人面前,他总是显得很尊重和关心自家夫人。“还有你,欧也妮,你脸都晒红了!”这么说的时候,老箍桶匠根本没想到,他女儿脸红根本不是因为他说的原因。 这就是后面不用她费心了。葛朗台夫人松了口气,就对欧也妮说:“老爷说得对,我们回去吧。” 欧也妮还有些踟蹰,但她也隐约知道,夏尔和她不同,儿子比女儿要承担多得多的责任。而且,她用脚趾头想的都知道,如果她爹知道她喜欢夏尔,肯定马上就玩完。所以她好歹控制住了自己,老老实实跟着母亲回去了。 至于夏尔,迎着两个人的挑剔目光,一点没怯场。他倒要看看,他和他的世界名著伯父,到底谁挖坑给谁跳? 第21章 和格拉珊夫人一样,克吕旭公证人看见夏尔的时候心里也咯噔一跳。区别只是,格拉珊夫人是为儿子做打算,而他是为侄子做打算。两派原本旗鼓相当,但夏尔一出现,风头明显把他们都碾压了过去—— 首先,夏尔有姓葛朗台的优势。这就意味着夏尔有充分的理由登堂入室,更近距离地接触欧也妮。刚刚一天而已,他发现小妮子看夏尔的眼神很明显依依不舍——这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然后,巴黎的葛朗台家如今处于上升阶段。他得到了进一步消息,称银行巨头拉菲特和夏尔特尔公爵都赏脸光顾了夏尔的成年礼。虽然两人都只待了一会儿,但能请到这样地位的人已经是个不得了的成就,很不得了的那种。 最后就是葛朗台家很可能已经成为奥尔良公爵名下那一支军队的葡萄酒供应商的传言。早先是传言,因为当事双方都没宣布;现在可就不是了,因为公爵最近没有一点找人的意图,显然已经签完了合约。而究其源头,此前最不同寻常的事情就是公爵在一场舞会里特意点了葛朗台家。 如果克吕旭公证人消息再灵通点,就会知道合约这事已经在索缪市场上传开了,人人都目瞪口呆于巴黎葛朗台的土豪程度—— 一年要一万来桶!至少是全索缪地区三五年的产量加和! 不过他现在暂时还不知道,所以只盯着夏尔,心里分析对方来索缪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今天在这里,本是因为昨天中午葛朗台驳了他回来,他想要弥补印象。只是意外撞上了夏尔,注意力就被转移了。但不论原因如何,他至少能确定一件事——克吕旭家和格拉珊家现在是一派的了! 明明二十几年毫无联系,半路杀出个回马枪算怎么回事?耍他们玩吗? 公证人这么想着,表情就带上了点不虞和勉强。 这反应完全落入了葛朗台眼里,格拉珊夫人也一样。他自然知道这两人在想什么,但他一直都不关心这个。因为他刚才已经从老克吕旭那里知道了些新消息,现在看夏尔就不仅仅是巴黎好侄子了,还是一头肥得流油的待宰羔羊。 “夏尔,”他缓慢地说,显得自己不太在意,“我刚才听克吕旭公证人说了一些消息。巴黎……”他突然结巴起来,仿佛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老克吕旭不是第一次见葛朗台在某些时候变身口吃的本事,赶紧跟上道:“就是奥尔良公爵阁下,您想必有印象……关于他的军队葡萄酒特供商,在巴黎城里可传得沸沸扬扬的。” 格拉珊夫人本来就想来告诉葛朗台这个,此时一听,暗道坏事。得,又被克吕旭抢先了! 夏尔倒是一点多余反应都没有。“原来您对这件事有兴趣吗,亲爱的伯父?那您早该问我——这件事的确是真的。承蒙奥尔良公爵阁下的信任,父亲才有这个机会。” 他这话说得似是而非,不提合同是他签的;正常人也不可能想到他,毕竟他刚成年,一向又只会玩。只是,平时看着的确是娇气得很,现在就能装柔弱小白花了——很明显,扮猪吃老虎也是他的人生准则之一。 夏尔承认得如此爽快,以至于其他三个人都没忍住用眼角余光互相瞟了一下。到这里就说了,那在巴黎为什么绝口不提? 不管边上两个,葛朗台表情没有变化,心里却飞快地转开了。 虽然纪尧姆是他亲弟弟,但那么多年没见,他只知道对方在巴黎混得不错,信誉颇佳。如果要让他对纪尧姆为啥要保持低调说出个所以然,要求未免太高。 不知道爹到底什么样,就只能看儿子了! 他这侄子一出手就送那么多金子,明显不知道赚钱辛苦啊!随便哄哄,让侄子把他手里的酒都高价买下,根本不是难事吧?只是今年年景一般,收成估摸着也就八百桶的样子,真可惜…… “要我说,这可是个肥缺;讨好公爵阁下有多难,我们都知道。”格拉珊夫人插进来说,眼睛里闪着一种在巴黎女人眼里常见的光,甜蜜又世故。“您现在可是索缪城里最大的少爷了,先生!您考虑一下屈尊光临舍间?我的先生和我都会不胜荣幸的,还有城里的商业巨头和贵族子弟也一样。”后面的话明显在暗示,格拉珊才是索缪城里最受人欢迎的姓氏。 克吕旭不由得盯了她一眼。格拉珊夫人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手段花样一点也不少。就比如说现在,不着痕迹地把夏尔捧上几句,拉拉关系,好……好让夏尔把格拉珊家葡萄园里出产的酒高价买走?或者好让夏尔在奥尔良公爵面前美言几句?反正全是好处。 精明的娘们儿,他心道,嘴上也不闲着:“夫人,您这话可就有点儿过了。您这是想独占这位巴黎来的先生吗?” “我想夫人只是待客热情,我受宠若惊。”夏尔笑眯眯地帮格拉珊夫人开脱,又话锋一转:“您的盛意,我心领了,夫人。不过还是老话,我打算过两天就离开了。我的朋友在加斯科尼省的小山岗上有座古堡,邀请我去玩,美酒都准备好了;我可不好意思让他等我太久。”城堡什么的都是借口,重点是要装玩物丧志! “年轻人第一次出巴黎,所以看什么都觉得精彩?我得说,这也是人之常情。”葛朗台说,这时候他又不结巴了。 格拉珊夫人第二次被推辞,颇有点不甘心。“您嘴上说得好听,却竟然连一次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都不舍得留给我吗?”这话本不那么合适,但她用一种好似撒娇的语气说出来,就一点也不违和了。 这女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夏尔心想。“您这么说,倒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了。但亲爱的夫人,我年前是肯定要回巴黎的;到时候经过索缪,您可不能忘记我。” 听他说回来的时候还要从索缪走,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谋算了一下。不错,就算现在他们想要把酒卖给夏尔,也为时尚早,因为葡萄还都挂在架子上呢;而等夏尔回程,就应该正好。也就是说,他们酿好酒,等夏尔回巴黎就成! “先生们,听听!这是什么话?”格拉珊夫人嗔怪道,“您这样贵气的小少爷,只怕我先生和我在等待您回来的日子里都会睡不着觉的!” 夏尔暗自抽了抽。他倒是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但劳格拉珊惦记的肯定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钱!他能肯定,如果他和欧也妮走近点,格拉珊夫人嘴里的睡不着觉绝对能进一步发展成如坐针毡!但他面上不显,只来回客气了几句。 对此,葛朗台很高兴,因为他想知道的问题都从别人嘴里问出来了。来索缪买酒的商人没有一个在他手底下讨了好去,更何况夏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对此有十足信心。 所以最后时,他大手一摆,做了个总结:“这里根本不是个说话的地儿。既然以后还有时间,那今天就先回去吃午饭吧!” 闻言,克吕旭公证人和格拉珊夫人都忍不住腹诽。什么以后还有时间啊?肯定是想更稳地把夏尔捏在手里吧?要知道军队特供商的合同时间都不太短,如果能搞定夏尔,一直进自己的货,那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 根本就是坐在家里、等天上砸金子的节奏啊! 夏尔点头,跟在葛朗台身后回去。从始至终,他脸上都挂着特别讨人喜欢的微笑,这时候也没消下去。 搞定葛朗台,就等于搞定了索缪。按照他的预计,整个索缪城的葡萄酒年产量大概在三四千桶之间。只要这里的事情传开来,他再推波助澜一下,一万五千桶酒简直是手到擒来。 现在要关心的,就是价格了。夏尔觉得,他已经可以给他爹去封信,问问东部的情况如何。如果一切顺利,下一步计划就可以提上日程—— 填上买许多酒的资金缺口,也就是要一大笔钱! 接下来的两天,索缪居民嘴里只有一个话题——除了夏尔,还是夏尔。但和一开始只投注在夏尔衣着打扮上的注意力不同,他们现在都更关心切身利益—— 巴黎的葛朗台有钱程度一点也不下于本城的葛朗台!他们每年都要买进一万多桶酒! 这数目让索缪人两眼发晕,都已经不敢设想夏尔到底有多少现钱——不然怎么能买下那么多酒——了。考虑到葛朗台老爹年初刚买下了弗洛瓦丰侯爵地产,手头肯定空虚;所以有好事的人断定,巴黎的葛朗台现在握有的金子一定能让葛朗台老爹也垂涎三尺。最大胆的估计暂且不提,最保守的估计则是不下于三百万法郎。 “不然他能那么亲亲热热地招待他侄子?”那些人振振有词,“一定是从侄子身上看到了黄金!” 夏尔听义愤填膺的娜农说了几句外面的流言,只觉得好笑。 当然,他笑的不是索缪居民对他伯父和他之间的关系揣摩,而是对他家产的估计。事实上,他们家总资产不过一百来万法郎,其中还有三分之一是房屋等不定产;算上没到期、所以还没还的债券和期票,现钱也不超过一百五十万法郎。 夏尔很想知道,如果其他人知道这个,会是什么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表情一定是这样的:Σ( ° △ °|||) →w(°Д°)w→(╯‵口′)╯︵┻━┻主角的人生准则目前出了两条:闷声发大财,扮猪吃老虎,嗯~作者:就要这么低调凶残,才会被维克托看上嘛~主角:你还是去死一死好了! 第22章 虽然葛朗台对自家侄子存着大敲一笔的心,但葛朗台夫人和欧也妮完全相反。欧也妮对夏尔有多好,就连娜农都看得出;而葛朗台夫人,在夏尔到达索缪的第三天,就发现欧也妮已经坠入爱河。 说起来有点可笑,对此蒙在鼓里的竟然只有素来精明的葛朗台一个。因为他全副心思都投在了快要收成的葡萄上,整天早出晚归,当然注意不到。 因此,当夏尔离开索缪的时候,三个女人送他到码头就很正常了。葛朗台默许了这件事;他近几天简直是这辈子最好说话的时候,没有之一。 索缪地处河流分叉口,安托万事先雇了一条船,把马车和行李放上去,就等着他家少爷吩咐一声,让船启程南下。 这让欧也妮放心了一些。有个仆人,就不用担心她亲爱的堂弟在路上过得不好了——比如说点不上白蜡烛而只能用气味难闻的蜡油,又或者不得不住在楼梯都快被虫蛀光了的房子里。 “亲爱的堂弟,时间过得真快,您就要走了,”她注视着夏尔,脸蛋红扑扑的,“真希望您在这里不觉得无聊。”其实她的心里话是,这简直是她出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几天了;但索缪的风气相对巴黎偏向保守,她绞尽脑汁地想了些并不那么明显的话来代替。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可真叫我羞愧,亲爱的堂姐。”夏尔回答,“我简直想象不到比伯母和您更好的本家了。” 葛朗台夫人瞅着两个孩子,笑容里有一半是欣慰,一半是担忧。欣慰的是夏尔看起来是个好青年,比克吕旭庭长和阿道尔夫高出不知道几个档次;担忧的是如若丈夫知道欧也妮的心思,阻止的可能性远大于同意——如果欧也妮嫁出去,就要嫁妆,还要分走一部分财产。 这对一个世界闻名的吝啬鬼来说,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天色不早了,”她最后这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回巴黎之前依旧路过这儿,侄少爷?” 夏尔点点头。“到时候一定给您带几支拉菲古堡出产的好酒,伯母。” 两边又客套了几句,然后依依惜别——最明显的是欧也妮。夏尔站在船头,看着她在岸上愈来愈远的人影。他的堂姐很不错,但问题也出在堂姐身份上—— 近亲结婚的话,孩子有基因缺陷的概率很高。如果是他那时代,还能在胚胎时期做基因微调;而这时代呢?连个注射针筒都没发明!想保重身体都不容易,更别提治好先天遗传病了!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以后……嗯,这种风险当然不能随便冒。 就这样,夏尔的船沿着维埃纳河往南,直到沙泰勒罗才改走陆路。这地方依旧在卢瓦尔河谷产区范围内,维埃纳河左岸的葡萄已经摘了一半。他走走停停,速度很慢。而在到达帕瓦捷之前,他终于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东西—— 纪尧姆的回信。 夏尔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它。纪尧姆在东部的速度比他快,早已经从圣迪耶到了贝桑松,写信时已经在里昂了。因为东部的情形和他们之前料想的差不多—— 纪尧姆原本就是勃艮第地区很有名的酒商,和地面上的人比较熟;想把价格往低里讲,难度颇高。迫于交情,纪尧姆拉不下一张老脸,而那些葡萄园主又看准了机会提价;如果真从那头买,进货价很可能比之前毁约时的定价还高。 ……要真这样,他们要一二三弯弯绕的计划做什么? 夏尔只能无奈叹气。他就知道,他爹的性格不适合做讲价这种事,幸而他早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他马上提笔回了信,用词客气,但重点依旧很明显—— 首先,就算买不到价格合适的酒也不能马上回巴黎,至少要拖到八月底再动身。不然,巴黎的那些债权人不会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行动。 然后,嘴绝对不能松,手也一样。一开头就买高价酒或者定了高价收,以后就没有回旋余地了。要知道他们资金有限,想薄利多销都没可能。 最后,请他爹找几个可靠的手下。不用太聪明,只要老实办事就成。找到以后,让他们各自前往南特、昂热、索缪、图尔、奥尔良。至于具体要做什么,都写在了另一张信纸上。 “如果您安下心,一定可以在普罗旺斯度过一个不错的夏天,”夏尔在结尾时这么写道,“远远看看科西嘉岛的风景也是个好选择。” 签完名,夏尔正想搁笔,但想了想,又在前头的地点里加了帕瓦捷,并且注明人选最好不要和洛甘和苏歇有关系——反正肯定不缺人手,有备无患不是更好? 夏尔把信用驿站快马送了出去,然后继续南下。等他到达拉罗什一带时,纪尧姆的回信再次到了。这次的内容没让夏尔皱眉,事情都妥当地安排下去了。 计划没出什么大岔子,成功概率又高了一分! “老爷有说什么时候回巴黎吗?”安托万看少爷脸色不错,壮起胆子问。 夏尔轻飘飘地瞥了自家仆从一眼。一路舟车劳顿,外省条件又不比巴黎,安托万明显已经归心似箭。“你累了?” “当然不是!”作为一个合格的仆从,安托万绝不敢点头。开玩笑,主子还没说累呢!“只是,您已经出来两个月了……” 夏尔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等到波尔多,就可以休息了。” 安托万眼睛一亮,他把这话理解到了另一个方向。“您是说,到波尔多就往回走吗?”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夏尔回答,好笑地看着自家随从的脸色在兴奋和失望之间飞快地切换。“现在八月初,而我打算在波尔多住三个月。” 安托万立时脸裂了。“三个月?小少爷,那我们住哪里?”如果不是他孤陋寡闻的话,葛朗台家在波尔多完全是举目无亲吧! “找个热心的乡绅,付给他足够的金子,想必没有问题。”夏尔完全不当回事。“或者,直接买个酒庄也行。” ……等等?租房子还没啥问题,但“直接买个酒庄也行”? 安托万要给自家小少爷跪了。就算是老爷,也不会为了在一个地方住三个月而买一个庄园吧? 少爷您这么霸气侧漏,您粑粑知道嘛? 夏尔一看,就知道安托万完全不赞同他的观点,只是因为主仆关系才忍着没说。“无论如何,今年下半年都要在外省过了。”他声音不高,但不容反驳,“等事情做完,回去发你双倍年金。” 就算安托万之前有再多异议和不满,这时都立刻消失了。为了他的工钱,在外省住半年……根本不是个事啊! 本来拉罗什离波尔多就不远,再加上这么一句话,主仆两人的赶路速度大幅上升。越过多尔多涅河和加隆河之后,夏尔踏上了波尔多有名的沙土地。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种土壤排水透气性能良好,非常适合葡萄生长,从先天环境就确定了波尔多葡萄酒的领先地位。 好地才有好葡萄,这是公认的真理。要知道,波尔多产区不仅包括波尔多,还代表着一大片位于加隆河左岸的葡萄园。而从名字就能看出,它是这个区域里的佼佼者。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葡萄酒的级别。 通常情况下,葡萄酒是这么酿造的:采摘,挑选,洗净,发酵。最后一个环节最重要,因为发酵方法、时间以及温度等都会对酒的风味产生很大的影响。 普通餐酒,经过一个月左右的发酵,再滗酒,就可以出售了。而如果在之后加上陈酿环节,时间少说得延长两年。在陈酿时,每隔三个月品尝一次酒的口味,挑出最好的进行十年、甚至二十年的陈酿。最终成品就是顶尖的货色,通常出现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 好年份有好天气,好庄园出好葡萄,好挑选加好酿造,这样加起来就是所谓的年份极品——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拉菲1982。 很明显,大多数葡萄酒都属于普通餐酒,而最好的那些则是专供国内国外的社会上层人士。葛朗台家需要的一万五千桶葡萄酒就是最普通的那种,而有拉菲、拉图、布内尔-木桐这样的名庄领跑,波尔多地区出产的葡萄酒品级普遍比较高。 所以安托万才想不明白,自家小少爷跑到波尔多来做什么。根本没必要买更好的酒嘛,而且还更贵!虽然他这么腹诽,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去给夏尔找落脚的地方了。 论与巴黎的地理距离,波尔多比索缪更远;但波尔多的葡萄酒是如此出名,以至于达官贵人都喜欢到波尔多来实地品尝,连外国大使都访问过这个地方。夏尔没在像索缪时一样遭到围观,但依旧受人欢迎。 安托万本以为,葛朗台家在波尔多没什么熟人,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们本计划先在旅馆住几天,但第二天就有个波伊雅克村的信差找上门。他给夏尔带来了一封署名为勒梅尔夫人的信件,里头热情邀请夏尔去拉菲古堡做客—— 不说安托万差点瞪出来的眼珠子,夏尔也大为惊诧。他计划的切入点是米隆古堡——在拉菲古堡边上,但无论占地面积还是葡萄酒质量都比拉菲低至少三个档次(这个几十万法郎肯定能搞定,所以他才说买个酒庄)——但一来就上拉菲?难道他终于有主角光环了? 第23章 其实,勒梅尔夫人已经在信里暗示了原因。她之所以邀请夏尔去拉菲古堡,是因为她丈夫范勒伯格先生。 夏尔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因为范勒伯格先生是拿破仑时期有名的谷物商人和武器供应商;他和阿尔丰斯的父亲——老康庞先生——有过合作关系,所以夏尔才听说过。 显而易见,这又是一位借由不稳的时局而上位的商人。人人都知道,范勒伯格先生发家所依靠的,也是军队——这是时局所造就的最大客户,没有其他事情或者人可以比拟。 说实话,当年葛朗台也趁机大捞了一笔——包括七八十公顷的葡萄园,上百公顷草场,还有几条直达他产业的大路;他也做过夏尔现在正在做的事,为军队提供葡萄酒,只不过数量远远不及。这些事情给他带来的好处远远不止当年省下的购买费用;那些不定产到现在依旧为他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所以,借着和范勒伯格先生到老康庞先生到阿尔丰斯到夏尔的关系,勒梅尔夫人提出邀请,也算合情合理。就算仅仅作为地主,招待远道而来的巴黎客人,也是无可指摘的。不过,就连夏尔都不得不承认,这关系实在有点儿远;而信里的语气相对来说,有种不匹配的殷勤。 夏尔不知道她的具体意图。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夫人对巴黎的消息一定很灵通,然后现在希望结交他。因为范勒伯格先生就在巴黎,今年才买下拉菲古堡,勒梅尔夫人也刚到波尔多没多久。 至于这庄园为什么归在勒梅尔夫人名下,也有原因。范勒伯格先生的原配妻子早年去世,天主教又不倡导二婚;再加上敏感的时局,虽然膝下有个儿子,但两人并未正式步入教堂。换句话来说,这关系不那么合法,勒梅尔夫人在巴黎就不可能过得太舒心;呆在波尔多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能避免和很多熟或者不熟的人照面,被笑里藏刀的概率就大大降低。 能买下拉菲古堡,范勒伯格先生的财力可想而知。所以夏尔在大致了解过情况后,欣然答应了—— 开玩笑,这么好的机会!他去了也就是多个朋友,也不影响他想买下米隆古堡的意图;不去,还显得他自命清高。而且根本没有拒绝理由—— 没错,从私心里说,夏尔当然更希望能买下拉菲古堡。但以他现在的实力,只能想想。这也不算大罪过,毕竟人都是往高处走的,而且俗话也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吧? 这时候我们必须再提一句,上好的葡萄酒对葡萄树的树龄是有严格要求的;通常只采用至少要有二十年树龄或者以上的葡萄树结出的果实,而拉菲的标准是四十年左右。所以,想要好葡萄园,除了买现成的,没有别的选择—— 就算夏尔现在就开始种葡萄树,等到六十岁时才有第一批合格的葡萄;再加上陈酿时间,至少二十年……最早八十岁才能喝到第一桶好酒,这合适吗? 夏尔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清掉家里的债务,当然没这个耐心。而论来钱快,这时候最吸金的买卖当然不在国内,而在印度、非洲、美洲——淘金,种烟草,或者贩卖人口。尤其是最后一项,接近无本万利。 这些夏尔都知道。只是相对于这些行当来说,他宁愿继续做自家的葡萄酒生意。他想挣钱,这没错;但这并不以他的良知为代价。 话题扯远了,继续来说拉菲古堡。夏尔让信差把回信捎回去后,安托万就开始整理行李。等一切都整理好,勒梅尔夫人的回信又来了,表示房间已经收拾好、就等着他来城堡小住;她同时还慷慨地暗示,想住多久都可以。 夏尔没有被害妄想症,但他越来越觉得对方实在热情过度,一副恨不得让他赶紧过去的样子。但这时候叫他说出个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能去了再说。反正勒梅尔夫人不可能把他杀人灭口,对吧? 这话没错。勒梅尔夫人体态婀娜,笑容甜蜜,看起来完全没有威胁。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她保养不错,身形娇小,说话细声细气,任何一个巴黎男人都会对她这样的女人心生怜惜。 夏尔应对这种贵妇人得心应手,不几天就混熟了。但出乎他意料之外,除了天气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勒梅尔夫人从不和他提任何事情,无论是葡萄酒还是公爵。实际上,她的注意力更多地在一个十二岁的乖巧男孩——尤米加·范勒伯格,她的独子——身上。 一方面,这让夏尔住得比想象中的舒适,毕竟不需要从他的正事里分出心神来照看这头;另一方面,这又让夏尔疑惑:如果只是这样,那对方何必一定要让他住进来呢? 这问题暂时没有结果,所以夏尔把它延后,先考虑葡萄酒的事情。 照他的想法,买下能年产一万五千桶酒的庄园有些扯淡(现在葡萄的单位产量普遍不高,一百公顷土地结出的葡萄能酿出一千桶酒已经算丰收),但至少能缓解部分压力。 当然,从长远来说是这样;从目前的情况来说,他想买一座庄园,只是想让人们以为,葛朗台家财力富余,根本不缺钱花。 这听起来好像是打肿脸充胖子,但奈何债权人就吃这套。当他们认为你很有钱的时候,就算债券到期,也只会想着继续借给你利滚利;而当他们认为你即将破产,对不起,你还是提前连本带利地还钱吧! 为了买酒,保险起见,夏尔必须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凑齐至少二百二十五万法郎(酒价按平均的一桶一百五十法郎算)。按最好的情况来算,债券延期,再扣掉利息,还有一百万法郎左右的现金缺口。顶着这种压力,他现在还得让众人相信,他马上要花五十万法郎买一座酒庄,难度可想而知。 但不管多难,事情总要做。夏尔认识了隔壁的米隆先生以后,尽心尽力,就是希望在这位老先生心里,他是个可靠青年。因为虽然米隆先生的葡萄种得一般,但性格有些古板,想让老先生同意转手庄园可不容易。所幸他一直都很讨长辈喜欢,很快就得到了随时拜访米隆城堡的许可。 这一天下午,夏尔和米隆先生坐在露天庭院里喝茶。这是米隆先生乡间生活的必修课,他时不时拜访一下,听老人回忆过去(大都是波尔多的庄园变迁史),偶尔补充点巴黎生活给老人逗趣儿。这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他正好不太缺。 老先生活了那么大岁数,当然知道这对年轻人来说很无聊。“就算在本地区,能听我把话说完的年轻人也不多了。”在絮絮叨叨地说完当年塞居尔家族经营拉菲古堡时的盛景后,他这么感叹道,“您简直不像个巴黎人!我这话可绝没有贬低的意思!” 米隆庄园的葡萄地和拉菲庄园的紧挨在一块儿,夏尔正望着那条交界线出神,心想米隆为什么种不出拉菲那样的好葡萄——地明明差不多,不是吗?这会儿米隆先生感叹了下,他回神接道:“这是您太夸奖我了。” 米隆先生从他的单片眼镜下打量了一眼夏尔,仿佛看出了夏尔在想什么。“我年纪大了,葡萄能种几年是几年。毕竟我爱这块土地,我愿意为此奉献毕生的……”他抬眼望过去,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注意到了别的事情:“又有人来了……最近勒梅尔夫人的客人真多,不是吗?” 夏尔闻言,也看了过去,发现这话说得没错——有两个男人正沿着一排葡萄树散步。距离太远,只能隐约看到脸部轮廓。其中一人拿着手杖,夏尔确信他从未见过;另一个戴着一顶小圆硬礼帽,感觉莫名眼熟…… 夏尔只愣了半秒,一个人名就不依不饶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还随着一个惯常的、好似哪里有深意的笑容一起。 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找个可靠的投资人;但这条未免太大了吧?而且话说回来,咬钩的人搞不好是他自己? 第24章 沿着葡萄地边缘散步的两人,其中一个正是维克托。他一贯是个大忙人,这时候出现在波尔多当然是有正事。 不久之前,范勒博格先生希望维克托找一个可靠、最好在国内没有利害关系的人选帮忙管理葡萄园(毕竟勒梅尔夫人不擅长这个),维克托就向他推荐了一位斯科特先生。最近维克托抽出了时间,就来帮范勒博格先生巡视新买的地产,确保一切都在轨道上—— 凡是拉菲特经手的投资都会挣大钱,这话含金量十成十;维克托绝不会让他的任何一个委托人以为,他是个只有虚名的投机商人。 不用说,另一个就是塞缪尔·斯科特爵士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英国人,担任着范勒博格先生的代理人一职,今天上午刚抵达拉菲古堡,只比维克托早了小半天。夏尔一大早就出门考察葡萄地了,完全没碰上,不认识是自然的。 “……正如您所看到的,葡萄已经摘完了。范勒博格先生听从我们的建议,买下庄园的时候把工人一起买下;现在他们中的一部分在酒窖里忙着,另一部分则在翻松、整理土地,为来年的收成做准备。” 对维克托,塞缪尔毕恭毕敬。他来之前就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庄园的资料,又趁着维克托没到的几个小时实地考察了一下,这时候还算应对自如。 看维克托没立刻表态,他又补充了一句:“今年收成不错,够格长年陈酿的酒一定不少。” 维克托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不远的地方——那里的葡萄枝桠微微摇晃,还有一些铁制农具和干燥泥土摩擦而发出的声音隐隐传来。就算看不到也能猜到,那就是塞缪尔说的工人正在工作。 “那就照你说的做。”他回答道,重新把目光收回来,“无论如何,范勒博格先生的意思是,不该省的就不要省。”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该花时间花时间,该烧钱烧钱,牌子绝不能砸! “我明白,先生。”塞缪尔觉得这完全合理。定位准确,出手大方,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有出路嘛!“您要继续往远处走走,还是折回庄园、看看酒窖?” 拉菲古堡的葡萄地足有百来公顷,光靠两条腿得走断了。考虑到他这次会在波尔多逗留一段时间,维克托并不那么着急。“不要紧,”他说,“你也刚到,等把事情弄清楚以后再继续。”在过度明媚的阳光下走了一圈,他觉得有点热,顺手把礼帽推斜再正回去。 这只是个小动作,但塞缪尔察言观色,觉得是时候提出回去休息了。“我完全明白。既然如此,您准备尝尝地下室里的那些佳酿吗?虽然它们还没到运出来的时间,但我相信,您精妙的判断一定会让它们更为增色。” 这话倒不完全是奉承。葡萄酒陈酿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人工品评。越高明的品酒家拥有越挑剔的味觉;能完成这种挑战的葡萄酒必然是佳品。而作为在巴黎上流社会中呼风唤雨的人物,维克托显然喝过不少极品好酒,对此深有体会。 喝酒绝不是什么苦差事,维克托本来肯定一口答应。但在他摆弄帽子的过程中,视线略微错了错,就远远地看见另一边高大的榉木下坐着两个人。他凝神分辨了几秒,唇角就扬起了笑意。“现在就不必了,等晚上吧。”他语调微微上扬,“加一个人品,岂不是更好?” 就和夏尔不认识塞缪尔一样,塞缪尔也对夏尔一无所知。维克托动作自然,他只当对方往隔壁葡萄园看了两眼。但这并不影响他猜出维克托说的人是谁——他知道勒梅尔夫人还有一位巴黎来的客人,只是还没见过。 “您说的是那位小少爷吗?”他若有所思,因为想到了最近风靡巴黎城的那些流言,“想必这位年轻的先生肯定不吝于对我们表现出一次好意。”毕竟勒梅尔夫人成功邀请了夏尔,而夏尔也在这里住下了,不是吗? 如果塞缪尔这时候仔细端详维克托,就会知道,这件事看着是勒梅尔夫人的好意,本质原因却是维克托—— 作为一个精通打扮和言语技巧的女人,勒梅尔夫人可能没有多少经营天赋。但她拥有一双足够明亮的眼睛,以及善于从只言片语、一颦一笑中揣摩别人心意的本事。自家丈夫好不容易请动维克托出马,庄园地契上写的还是她的名字,她当然希望维克托能更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如何让维克托保持愉快心情就成了一项大事。 实话说,这么想的人不少,但成功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生赢家,维克托该有的都有了,别人根本拿不出足够令他多看一眼的价码;让他当国王,他还嫌麻烦呢! 但我们亲爱的勒梅尔夫人,发挥了她作为女人的优势。作为一个比较玻璃心、又容易躺枪的对象,她向来十分关心别人背后说什么——自己不名正言顺的婚姻和独子不是婚生子这两件事,让她心塞得要命。 要知道,上流社会的私生活一向混乱,谁谁私底下是谁谁的相好这种事,简直层出不穷。所以,如果勒梅尔夫人自己不在意,她那点事情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没什么好介怀的。但正因为她介意,结果就真的知道了一条足够劲爆的小道消息—— 维克托对男人的兴趣胜于对女人! 既然是小道消息,也就是没有证据。维克托平时那眼高于顶的劲头太招人注意,足够掩盖这点。况且他有过几任情妇,各个好聚好散,没听说里头有男人,所以还真没多少人相信。 可在维克托对葛朗台家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里,敏锐的勒梅尔夫人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维克托之前对纪尧姆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什么时候关系好到愿意屈尊参加纪尧姆儿子的成年礼了?不可能是因为和奥尔良公爵的合作关系而去的,两边的交情还没到必须互相捧场的份儿上。 觉得维克托有可能看上了夏尔,这才是勒梅尔夫人殷勤邀请夏尔来做客的真相。反正她又没把夏尔下了药打包送到维克托床上,只是蓄意制造了个见面机会而已。猜对自然好,猜错也没后果——她还能结交巴黎城里风头正劲的青年,和有崛起希望的家族拉拉关系,根本有百利而无一害嘛! 这如意算盘隐藏得不错,反正夏尔到认出维克托时才隐约发现。但他没听过那流言,只察觉了个大概。在傍晚回去时,他看到客厅里多出来一尊大佛一点不惊讶,也不担心。 维克托手段确实厉害,但他又没故意招惹对方,有什么可怕的? 所以夏尔主动和维克托打了个招呼,风度从容。只是握手时,他察觉到对方微微发热的掌心,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皱了皱眉。 在人人追捧的环境里呆久了,维克托确实更稀罕这样的人。尤其是像夏尔,不是装出来的大方镇定,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动声色;之前只是种第六感,在知道夏尔这几个月都在做什么以后,这感觉就愈发明显了。“亲爱的夏尔,”他转动着手里的水晶酒杯笑道,“两个多月不见,你在外省玩得很尽兴嘛!” 这可是大实话。六月中下旬夏尔生日,而现在已经九月初了。只是夏尔听不得这种句型——总感觉维克托在说他乐不思蜀——是他想太多吗?“外省风物有别巴黎,”他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我长到这个岁数,竟然从未见过。” 维克托玩味地笑了一下。有意思,夏尔这是在变相承认他乐不思蜀?“我在路上时听说,纪尧姆已经在从马赛回巴黎的路上了。我以为你也差不多……”他多看了夏尔一眼,“但看起来你没这个意思?” 夏尔心里咯噔一跳。纪尧姆确实已经开始返回了,但这件事维克托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这个人一直在关注他和他爹的行程? 想到这个可能,夏尔感觉顿时就不好了。不管他们做什么,背后总有双眼睛盯着的感觉肯定不太好。 如果他知道,盯着的眼睛还不止一双,感觉肯定更不好。 不过夏尔现在不知道,所以全部心神都专注在如何应对维克托上了。“父亲事情很多,这次假期对他来说已经很长了。”他略有惋惜。言外之意,纪尧姆本就该回去了,和他这样的没法比。 “哦?”维克托微微拖长音。表情语气滴水不漏,装小白兔太得心应手了吗?“这倒是实话。”他沿着夏尔的话尾说了下去,没有反驳,因为他更想知道别的事。“我一来这里,就听说你又去米隆古堡了。” 这事夏尔就没指望瞒住。“的确,”他承认,“我得说,米隆先生的老故事真的把我迷住了。” 这话可以理解出好几个意思,维克托眯了眯眼。“我以为迷住你的大概是葡萄?毕竟,你我都知道,一万五千桶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简短两句,正中要害,但夏尔已经不想为维克托感到惊诧了—— 包括纪尧姆,两人统一口径,一直对外宣称一万多桶,维克托打哪儿知道的确切数字?就算是公爵阁下,也不会无缘无故告诉维克托这个吧? 所以,他到底哪里值得维克托这么惦记着?说出来,他改还不行嘛! 第25章 还好,虽然单独和维克托相处的时候夏尔总觉得对方哪里不对,但在人前时,维克托又成了高冷画风,符合人们对他的一贯印象。 这人前就是晚餐桌上的勒梅尔夫人和塞缪尔。本来还有个尤米加,但男孩几天前回巴黎上学了。少了一个孩子、多了两个大人,能谈的话题瞬间就多了起来。 勒梅尔夫人非常欢迎这两位先生的到来。因为早就接到了消息,她让人准备了丰盛精美的食物,几乎可以媲美巴黎最高级的沙龙;亲自去酒窖里拿了一瓶1795年的红酒,还表示了歉意:“这酒不是顶好的,但我想大家都能体谅吧?” 1795年是个出极品酒的年份。但是拉菲酒庄在最近二十多年里产权几易其主,留下的好酒本就不多;再加上前几任主人或喝或送,剩下的就更少了。所以她的意思就是,这不是最好的1795,请维克托不要介意。 这是夏尔自己的脑内翻译。虽然勒梅尔夫人说的是大家,但他还没天真到以为,他和维克托是一个等级上的。至于坐在斜对面、据说是维克托朋友的塞缪尔,看这人对维克托的态度就知道,地位根本不可能比维克托高! 想是这么想,口头上还是要表示一下的。维克托对此只点了点头,夏尔就接了上去。“您真是太客气了,”他侧头向勒梅尔夫人说,“我还没感谢您这些天对我的周到照顾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周到听起来比别的音要重一些。 虽然自认没有做得多过火,但勒梅尔夫人存了别的心,听这句话就不免有些心虚。她一直以为夏尔是个小少爷,家教良好、礼貌乖巧,被维克托看上完全是因为年轻潇洒。但现在,也许奥尔良公爵选择他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不是她多心吧?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您务必开口,亲爱的夫人。”夏尔对她有点僵掉的脸色毫无所觉似的,继续往下说:“虽然我很怀疑,这么说是我自己太不自量力了。”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堪称真诚,栗色眼睛还专注地凝视着勒梅尔夫人,带着惯常的笑意。通常情况下,女人被一个英俊青年这么看着都该脸红;但不知道为什么,勒梅尔夫人只觉得背后突然一股凉气窜了上来。“您这才是客气了,”她说,努力让自己的仪态不露出破绽,“您自己送上门来,我可就不客气了——您介意多喝几杯吗?我是说,在酒窖里?” 夏尔一听就明白要做什么。他觉得这件事维克托肯定也有份儿,但这并不能影响他的决定。“能得到夫人这样的信任,我深感荣幸;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推辞呢?” 信任听起来也怪怪的……勒梅尔夫人干笑一声,谢过以后就果断地转移了话题。 他们俩之前就在说话,塞缪尔本没当回事;等听到这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屏住了气—— 向夏尔提出邀请本该是他的工作,但他是范勒博格先生的代理人这件事双方协议保密,所以他在回到庄园以后就立刻和勒梅尔夫人通气,让后者说这话。照他们的预想,夏尔不会拒绝,因为夏尔没有拒绝的理由。 现在,事情也如他们料想一样的发展了。夏尔点头爽快,一点异常也没有……但他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至于维克托,他把三人各自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什么也没有说。 亮爪子也亮得这么含蓄吗?但考虑到实力对比,的确是最适合的尺度。还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再想到纪尧姆这时候回巴黎可能有的影响,维克托微微绽出了一个微笑。 这么一来,没有人的心思在大餐上。安安静静地吃了小半个小时,勒梅尔夫人看着三人陆续放下刀叉,就率先站起了身,带他们去地下酒窖。 拉菲酒庄的酒窖非常大,第一次来的人都会叹为观止。 大肚酒桶都是橡木手工制作的,身上套着四个紧紧的黑铁箍,桶盖上刻着五箭圆形标志;装满初发酵的葡萄汁以后,它们就被一只只横着摆放在木架上,保持一定的倾斜角度。架子下方的空间是促进空气流通用的,这样能更好地控制酒窖内部的温度,得出想要的佳品。 而边上的房间里则是酒瓶架子,琳琅满目,包装各异。因为对保存中的酒来说,能不动的时候最好不动,所以好些瓶身上都积下了年深日久的灰尘。 无论是蒙了灰的酒桶还是酒瓶,亦或者是弯曲的汲酒器和滗酒器,都规规整整,保持着它们的最佳状态。夏尔对此早有预料。拉菲素来以量多质优闻名,要同时做到这两点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和细节。 虽然,这时候拉菲的酒窖没有环道也没有立柱,光线只能靠蜡烛,照得边上土壁的颜色成了一种黯淡的暗橘黄色,比他记忆中未来进过的那个小了许多也简陋了许多;但以同期水平对比,拉菲还是最精益求精的那个。 如何成功的法则,历经岁月沉淀、朝代更迭,却从未改变。 “……别看这么多木桶,每年都还要换新的。”勒梅尔夫人的声音轻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黯淡的环境的缘故。“这也是笔不能省的开支。” “您说得没错,夫人。”塞缪尔立刻表示了他的赞同。新长成的橡木能赋予葡萄酒一种类似可可的香气,比较微妙,所以感觉因人而异。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但少了这种香气,酒就不是好酒了。 维克托难得正面同意了一次。“我现在已经闻到那种心醉的香气了。”他顿了顿,又道:“夫人,您真的不是在吊我们胃口?您都说了这么多,难道我们还不能一尝究竟吗?” 勒梅尔夫人吃吃一笑。“想看您着急一次可真不容易,”她说,略带揶揄口气,“这说出去的话,可就是我的荣耀。”虽然话这么说,她还是吩咐了跟在一边的仆人,去给他们拿点正在陈酿的酒来品。 这时代,凡是家里有点地位或者资本的,人人都是品尝葡萄酒的行家;更别说在场的几个。就算夏尔换了个身体,也足以凭借着记忆中未来的历史积累搞定这件事。因为酒本身不错,他只随意地提了几个小细节,却足够一针见血。 因为原主的技能全点在了吃喝玩乐上,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勒梅尔夫人总算忘记了之前在餐桌上的那种寒气,笑容满面地谢了他,准备再去拿几瓶酒。塞缪尔自告奋勇,要帮她一起找,毕竟窖藏实在太多。 两人这么一走,唯一的仆人要给他们举烛台,也离开了。 夏尔看了看酒窖两边台座上的蜡烛。勒梅尔夫人邀请他的原因里有些不能启口,现在也是吗? “总算只剩我们了。”维克托说。 他声音不大,还懒洋洋的,但夏尔没忍住瞥了他一眼。好嘛,人一走,又病发了! 维克托可不知道夏尔在心里这么吐槽他。他把手里的水晶杯随意地搁在一边,人也靠上了墙,丝毫不介意这么做可能有土灰弄脏他的名牌手工定制外套。“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纪尧姆回巴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还掉你们的那些债务吧?” 夏尔没说话。维克托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实话,但他不行——他还没到那种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反驳的程度。既然如此,不如听维克托把话说完,他再考虑对策。但作为回应,他也把酒杯搁在台上,表示洗耳恭听。 维克托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但光线太暗,这并不明显。“但我猜,无论纪尧姆开始说什么,最后他都只需要偿还那些到期债券的利息而已。因为那些人不知底细,再加上你们最近风头盛,肯定不会让你们立刻还。” 夏尔注视着维克托,做了个请的手势。 烛光衬着夏尔俊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人前总是笑容可掬),维克托有点心痒。他暂时压下了这种感觉,保持和之前一样的语速,把话说完。 “还远远不止这样。如果纪尧姆和你都显得成竹在胸,那些人肯定会争先恐后地对你们示好。至于方式,也可以预料——利益结成的关系最可靠,不是吗?不用你们开口,他们自己就会提出来降息之类的方法,更有可能是追加投资。” “如果我没算错,葛朗台家的资金缺口在一百万法郎左右。这让一个人拿是个大数目,但分散开来就容易多了,毕竟想爬上去的人从来不少。以纪尧姆在巴黎商界的良好信誉,这事没什么难度。” “只要你们在十月之前筹到这笔钱,那一万五千桶酒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有钱怎么可能买不到酒呢?谁不喜欢金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维克托笑了一声。是他惯常的笑法——猛一看没问题,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其中隐藏的不屑。 夸大一点,直白一点,这意思就是:愚蠢的人类! 但他话还没说完。 “最后,年底时公爵的定金到账,在交付第一次之后还会付清全部款项。这些全是现钱,足质足量的金币。只要你们收来的葡萄酒价格合适,连本带利地还掉债务是肯定的。不过在收价方面,我倾向于相信你已经为此做好准备了。” 夏尔依旧没说话,因为这确实是他的计划。 他对他能瞒过大部分人有自信,但一个只见过他几次的人却能准确地和盘托出!就差一点细节,但如果对方惦记着,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情! “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维克托说,拖长的尾音在相对密闭而阴暗的空间里产生了些微低沉的共振。 夏尔很想反问维克托,戳穿这个到底有什么好处。他当然不以为维克托准备从中作梗,因为那维克托就没必要和他说这么清楚;但一百万对维克托这样的大投资人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大家心照不宣不就完了?难道维克托就是要显示自己的头脑吗?也没听说维克托有这种爱好啊…… 可等夏尔再次对上维克托的眼睛时,却发现对方深褐色的虹膜几乎变成了黑色,不知道是因为背光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烛火微微一闪而过的流光映在那双眼里,却像是即将脱笼而出的野兽,势在必得。 第26章 这谈话很短暂,但影响很明显——至少在后面的品酒时间里,夏尔颇有些心不在焉,虽然勒梅尔夫人和塞缪尔都没看出来。 维克托猜出了他的计划,这当然和计划本身没有关系。关键在于维克托,这家伙太过位高权重—— 能够暗中掌控国债和股票走向的人,哪里有那么好相与?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但这位大神他还真躲不起。除非他把资金全带到国外发展,否则一经手大股流通资金,都会在维克托的职权范围或者他拥有足够影响力的圈子内。 现在还看不太出,以后生意扩大,无可避免地要和维克托打交道。至于搬到国外,这就是想想,真的做就扯淡了—— 为了这点破事他就惊弓之鸟一样地扑棱扑棱地飞了?那必须不是他的风格啊! 其实,夏尔对维克托几近露骨——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就是露骨——的表达方式并没有多少多余感觉;烦躁是有一点,害怕那就别指望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倒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隐藏的刺激感又冒了出来—— 得,走也不成不走也不成,那就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只有一件事,夏尔没想明白。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可他还没请吧?这么难缠的家伙到底哪里冒出来的? 在这里,我们得补充几点背景。 作为一个合格的工作狂,夏尔忙得没空给自己找情人逗乐子。偶尔放松一下,也是你情我愿的金钱交易。人是他助理精挑细选的,保证是身体健康不闹事的成年人。里头大多数是女人,男人也有,反正性别和体位对他来说没很大区别——减轻压力嘛,只要舒服就行。 而货真价实的钻石王老五的待遇就是,无数人试图撺掇他娶位夫人,做媒的海了去了。但他想了想,如果他每年只能待在家里不到十天、和名义上是妻子的人同床不过五次、连精心准备一次约会的时间都没有,那有和没有到底什么区别?保不齐还会带来一大堆麻烦,完全不如单身潇洒自在。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最近没这个想法。”夏尔能把这句话用八种以上的语言倒背如流,足可见身经百战,虽然他并不想要。 说到底,夏尔的精力都花在他认为必要的事情上了,比如说事业,感情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知道这个就可以推断,一见钟情在他看来有多么不靠谱;而现在,这份不靠谱名单上的第一位就是维克托(欧也妮已经被他划分到姐弟爱的范畴)—— 真是,闲得慌! 抱着这种想法,夏尔晚上睡得不多,时间都花在思考对策上了。幸而勒梅尔夫人并不管他几点起床,所以等夏尔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就被告知其他三人都出去了。 “夫人让我转告您,他们坐车去田地边上看看;如果您想要去的话,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仆人把早餐摆在床头小桌上,才这么告诉夏尔。“夫人还交代了,如果您更偏爱骑马的话,那匹伊丽莎白最不怕生。” 夏尔点头。女人总是更细心些,尤其是巴黎出来的。勒梅尔夫人只是要为自己打算,平时对他确实很不错。平心而论,至少比安奈特无害。“等我吃完下去看看。”他回答。 仆人领命,鞠躬退出。等门合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背后微湿,紧张的—— 因为今天早晨的情况很古怪啊!夫人建议叫醒这位夏尔少爷、四人一起去,拉菲特先生却说夏尔少爷累了需要休息!虽然他不知道夏尔少爷是哪里累着了,但是瞧夫人的表情……嗯,还是不问为妙。但考虑到老爷都没得到过拉菲特先生的一句关照,就已经足够得出一个结论—— 千万不要得罪这位年轻的葛朗台先生! 夏尔完全不知道,已经有人在维克托和他之间划了等号。虽然他之前说下去再看,但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决定。维克托这件事不适合在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谈,就必须另找时间。至于看园子,他已经看得不少了,没必要这时候去凑热闹。 这样一判断,夏尔就优哉游哉地溜达了出去,告诉仆人午餐不用等他。然后他步行去了波伊雅克村里的小酒馆,喝两杯地道的波尔多酒,再听人侃大山。没多久,他就被一位乡绅邀请去家里小坐,他顺理成章地去了。再接下来,照旧是米隆古堡的行程。 不过米隆先生今天不打算在自家的榉木树荫下头喝下午茶,而是改在了室内。 “您觉得外头太热了吗?”夏尔让人拿走他的外套挂起来,在坐下的时候这么问。“那为什么不把您最喜欢的椅子搬进来呢?” 米隆先生正架着他的单片眼镜看一本封面古旧的硬皮书,闻言把书合了起来。“因为坐在那张椅子上,我就想休息了。” 夏尔不明其意,眨了眨眼。怎么这话听起来有双关义? “睡着了就不能说话了。”老先生用一种略带俏皮的语气说,“平时倒还好,但今天我不希望我半路出了错。” “您的意思是?”夏尔身体微微前倾,作虚心状。 “我的意思您应该明白,就如同我明白您的一样。”米隆先生说。他端起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口,舒适得眯起了眼睛。 “您看,您从巴黎来。那可是个大都市,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波尔多充其量也就是块葡萄地。” “您看,您还是个年轻人。恕我直言,就算我年纪大了,也知道年轻人的爱好不是检查葡萄藤粗壮与否,也不是在酒窖里捻着一把土、看它有多湿。” “我还听人说,您的家族在巴黎和公爵阁下签下了今年最大的葡萄酒单子。” “这三样加起来,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米隆先生说一句就喝一口茶,所以说得很慢。夏尔还没听他说完,脸上就已经泛起了笑意:“当然,您当然都知道。” “您瞧,就连我这样的老人家,都被您这样的甜言蜜语打动了啊!”米隆先生板起一张脸,但他眼角扬起的皱纹出卖了他:“就说实话吧——您想要这座庄园,是吗?” 这话听着味道不太对。因为米隆先生的妻子已经去世,膝下无子,也没有其他亲戚能继承他的遗产。按照民法典,当米隆先生也去世,这座庄园就会自动充公:政府将派人来清点财产,以便公共拍卖。 正因为这点,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希望让老先生签下赠予财产的协议——虽然米隆庄园和拉菲差距挺大,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是比普通餐酒好两个档次的。 “不是想要,是想买。”夏尔赶紧补充道。他看得出有戏,但看不出老先生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毕竟人昨天才说过,他爱这里、要为这座庄园奉献毕生精力。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松口。 米隆先生从圆形镜片下打量了夏尔几乎半分钟。然后他终于再次开口,问的却是:“如果你有一座葡萄园,你想要它做什么?” “我想要它能长出最好的葡萄,酿最好的酒。”夏尔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本来就没打算在波尔多地区进餐酒,就和安托万想的一样,没必要的事情就是浪费。而在这样的区域酿酒,品质不拔尖就没有意义——拔尖了才能更好地远销国外,才能为他下一步计划打下名声基础! “这就是我毕生的梦想。”米隆先生先是肯定,然后又反问道:“但您知道怎么做吗?我愿意用我的一生保证,这绝不是想想就能成功的事情。” 夏尔望着老先生眼镜的银框,完全明白对方今天为什么要把下午茶选在室内了。 这次谈话比之前持续得都要久。夏尔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他有让人带话,说晚餐不用帮他准备,也不至于让其他人白等他。但在他拧开自己卧室的门把手时,听见背后的门咔哒一响。他干脆停住了,转身去看——拜勒梅尔夫人所赐,他和维克托住对面。 “你搞定了?”维克托穿着睡衣,一手还撑在门边上,语气漫不经心:“米隆先生很喜欢你,我觉得他点头就是迟早的事。” 夏尔扫了他一眼。这时代的睡衣挺严实,什么也看不出;但维克托这种仿佛狮子在慵懒地打呵欠的表情,他确定十分招人。“然后?”他干脆地抱起了双臂。既然只有他们俩,那就没必要客气了。 “然后?”维克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好像很想笑。“从葡萄地到庄园到酒窖,米隆古堡的售价保守估计不低于五十万法郎。”他上下打量着夏尔,语气变得肯定:“但米隆先生给你开了优惠价,让我想想……” 夏尔表情不变。“二十五万法郎。”他干脆地说。 “哇哦。”维克托这才有点惊讶。“这可要赔本!看起来他是真喜欢你,这样的价格……”他微微摇了摇头,自己停住了,又说:“那这样你就只需要借贷一百二十五万法郎,也……” 还没等他说完,夏尔就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平。 维克托顿住了。他又不蠢,夏尔在这种时候伸手,明摆着是向他借那二十五万法郎。“我以为你至少会先和我保持距离?”他这话里带着试探。 总算说出来了。夏尔心道,脸上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想知道答案?在我腰上,你要试试吗?” 第27章 维克托没有动。他注视着夏尔,似乎已经看出了夏尔的意图——这笑容可太假了,绝不是一个邀请;所以说,是威胁?他视线往下飘了一点。 夏尔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还好好地穿着——前短后长,前襟部分只到胸口以下,然后以一种很流畅的姿态一路倾斜向后,直至变成两道不太长的燕尾。里头暗色丝绸马甲的下部露了出来,可以直接看见黑色绣花;接着是宽松的马裤,腰带是同色的—— 有个扣在上头的牛皮小包在衣襟边微微露出个头。不用打开,维克托就知道,里面肯定是一把手枪。甚至,在更深一点、看不见的地方,还会有佩剑用的皮套,只是一般情况是空的而已。 毫无疑问,这就是威胁! 维克托不易察觉地舔了舔唇,这是他兴奋或者激动时惯常会有的小动作。“亲爱的,”他说,语气变得低沉,“这就是你对待你未来债权人的方式?” 无论是称呼还是语气,夏尔都不为所动。在他看来,维克托的回答中只有半句话有价值——未来的债权人。这就暗示着,维克托答应了。“我原以为需要向你展示一下枪法。”他说,带着轻微的哼声,但没继续说下去。“我可以提醒你,债权人需要的回报是更多的钱——只需要。” 维克托扬起一边眉毛,似乎想反驳。但实际上,他同时用以一种和他之前的慵懒完全不匹配的速度向前,像是猛虎扑向自己的食物—— 一把精致小巧的手枪瞬间抵在了他的胸口。 “想知道我是不是说真的,嗯?”夏尔扬起一抹笑。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但一手撑墙的维克托也停住了,并且似乎不打算强硬地再进一步——摆明了还是试探! 在足够近的距离里,维克托仔细打量着夏尔精致的眉眼、柔软的轮廓,唇边笑意愈发浓厚,仿佛被人用枪指着心脏的人不是他。“你的手真漂亮。”他说,突然间话锋一转:“用来握枪太可惜了。” 这话语意味悠长,夏尔差点翻白眼。这家伙是在暗示握别的吗?还是摸别的? 不管是哪一种,这男人能不能要点脸!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维克托又凑近了一些,这话几乎是贴在夏尔额头上说的,语气十分暧昧。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又继续道:“你也知道,游戏只有一个人玩会很无趣,是不是?”他又退了一步,然后转身折回。 看他的背影,夏尔并不敢马上松懈。谁知道这男人会不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 仿佛察觉到这种想法,维克托突然停住了。就在夏尔瞬间警戒时,他说的却是:“利息算清了。”他背朝着夏尔挥了挥手,“反正顶多三个月,送你买把剑都不够。” 门在夏尔眼前合上了。 夏尔瞪着门上的雕花三秒,这才把枪收起来。看起来维克托和他无意中达成了一项共识——看谁耗得过谁!而三个月的意思显然是,维克托相信他在年底之前就能还清这笔借款;按照贷款的正常利率算,利息不超过两千法郎,维克托看不上也是正常的。至于剑什么的……以为他真不会带上吗? 不过话再说回来,虽然维克托对他说话口无遮拦,动手占便宜还真没有,就比如刚才那样的距离。 暗色的眼,似笑非笑的脸,以及一股似苦似甜的香柏混杂着咖啡的香气……夏尔回想着这些细节,唇角不知不觉勾了起来。 没错,一个人的游戏实在太无趣了! 在想这些的时候,夏尔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他当然不会知道,维克托一关上门就开始无声大笑,直至弯下腰;他同样也不知道,有第三个人在楼梯口附近平复她过于紧张的心情。 “如果我看到的正如我的想象,”勒梅尔夫人按着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脏,自言自语,声音极低,“那他们正是棋逢对手。” 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幸而她走得慢,走廊上的长毛地毯又足够厚实,才没被发现——虽然只是偶然经过的她什么也没听见,但看见枪已经够可怕的了! 勒梅尔夫人一边想,一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尽量蹑手蹑脚地回房去了。看夏尔拔枪时眼也不眨的利落劲儿……该说幸亏她之前没做什么过头的事情吗? 一天之内搞掂了庄园和资金问题,夏尔一夜无梦,起来时神清气爽。今天他没睡过头,所以把自己打点妥当以后,下楼就看到了其他三人。然后他想起来,今天拉菲古堡的集体活动曲目依旧是看葡萄地——一天当然没法把所有地方都跑完。 “呀,您今天起来了,亲爱的夏尔。”勒梅尔夫人第一个和他打招呼。“我们正说您呢——要是没有您的口才,拉菲特先生和斯科特爵士肯定会少很多乐趣!” 夏尔下楼时就注意到,她没戴帽子,也没戴头巾,而两个男人都打扮齐整了。“这可就是您在偷懒了,”他故意这么说,“才带着客人游玩一天,就已经累了吗?” “礼貌的先生们都会体贴地不说,就您一口戳穿了!”勒梅尔夫人嗔怪道。“天气太热,我有点儿头晕,想必中了暑;这样,您还要说我偷懒吗?”但她心里想的是,她再搅合维克托和夏尔的事情就是天下第一蠢蛋! “您也知道,这只是个玩笑,夫人。如果无意冒犯了您,我诚心向您道歉。”夏尔立刻改口,从善如流。 边上,塞缪尔也附和着说了几句,然后勒梅尔夫人将他们送出了门。期间,维克托只扫了夏尔一眼。等到两人都在马车里坐定(塞缪尔想问车夫事情,所以坐在外头)时,他才开口道:“看起来你昨晚睡得不错?” 马车帘子微微摇晃,夏尔借着透进来的天光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人,确信自己没在对方脸上看到黑眼圈。“您不也一样吗?”他一边说一边摘下了自己的鸭舌帽,轻松又随意,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 维克托笑了。夏尔一贯谨慎;如果不是他,恐怕现在都没人发现这种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比如说现在,嘴里虽然说着敬语,表现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可真是骗过了很多人呀。”他意有所指地说。 夏尔盯了他一眼。这好像是个特指?话说起来……勒梅尔夫人今天好像特别地目不斜视?不过他没说出自己的疑惑,只道:“我以为我刚才已经回答过了这个问题。” 维克托盯着他,这回笑出了声。他就喜欢足够聪明的人,平时那种唯唯诺诺的真是够了!“没错,”他毫不介意地承认道,“因为没有必要。该知道的人,他们自己就会明白;那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 这话口气大得……夏尔现在相信,这个一见到他说话语气就变得特别令人讨厌的男人的确是那个其他人眼里的高冷银行家。对这话他不想给予回应,因为这在某方面是事实。 “看起来这话题你不太喜欢。”维克托明显感觉到了夏尔的隐藏意思。“那就说些你肯定有兴趣的——”他这么说道,身体却往后仰了仰,倚在了有刺绣图案的车壁软垫上。 “米隆先生爱他的葡萄,这声明早就传出波伊雅克村去了。然后,现在的米隆古堡肯定还不符合你对它的期望。” “所以你打动米隆先生、让他打折出售的筹码显而易见——你用你的野心说服了他,很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毕竟空谈可不能打动米隆先生。我猜,大概是一些符合实际的方法?关于如何提高葡萄酒的品质?” 维克托在这里停顿了,望向夏尔。夏尔想了想,觉得对方迟早会知道,还不如他现在就说:“我答应米隆先生,在他活着的时间里,他依旧是那座古堡以及周边葡萄园的主人。但同时,他会亲自试试我提供的建议。” “你还真是从来不做一笔亏本买卖。”维克托立刻就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不仅赚到了打折庄园,还赚到了免费代管!“但不管是什么方法,你不觉得,都有点慢吗?” 这回夏尔犀利地盯了他一眼,想判断维克托说的是那些暴利的海外生意还是其他的,诸如国债。但考虑到拉菲特家族的发家史,维克托实在没必要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人血。 那就是国债之类的证券……可这玩意儿,没有消息渠道的话,能输得赔上内裤。就算赚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最近时局动荡,一个搞不好,分分钟就变成泡沫经济,到头来一无所得。实业虽然也有风险,但相比起来就小得多了。 这千万个理由,只变成了夏尔的一句精简回答:“我乐意。” 从字面上,这话看起来很傲娇。维克托本就是那么一问,也没指望什么正经的理由;但听到夏尔平板的语气,还是有点遗憾。 这时候有个小表情多完美啊,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肯定萌萌哒! 虽然他没说出来,但夏尔猜出来了,不由得在心里撇嘴。在他看来,维克托不失为一个好的合作对象,如果对方不是那么致力于研究他、调}戏他的话。 明明是个高富帅,却总是这么不要脸,你麻麻知道嘛? 第28章 接下来的几天,拉菲古堡里风平浪静。维克托和塞缪尔依旧专注在清点拉菲庄园的所有不动产,让人把它们登记造册、仔细核对;而夏尔有时候和他们一起,更多的时候则在跑自己的事情—— 波伊雅克村就在河边上。沿河一路向南,就能到达鲁瓦扬。这地方位于出海口附近,面对比斯开湾和大西洋,优质深水海港里停泊着许多外国商船。 南美的木材,印度的香料,各种舶来品应有尽有。当然,也有对外出口的东西。因着波尔多葡萄酒的良好声望,出口大头就是它。从美国到英国,从西班牙到比利时,波尔多制造的奢侈品不仅是其他国家王公贵族们的最爱,也已经在新兴中产阶级里占据了白月光的地位,从来就不缺乏销路。 简单地来说,只要东西够好,总会有人买。在这样的基础上,怎么投入都是值得的。 这正是夏尔购入米隆古堡的目的。这只是个开头,他的目标已经瞄上了其他葡萄园。如果葡萄园产权纠纷、后继无人或者有意向拍卖,都是他介入的好时机。当然了,在这么做之前,他得先保证两点—— 第一,有钱买;第二,确实有效地提高葡萄酒的产量和质量,尤其是后者。 前一个问题暂且不提,后一个问题夏尔还真有点想法。 人人都以为他没事时就在酒馆消磨时间,但实际上,在他结识的闲人当中,一位经常往返于美法两国的板材商已经满口答应他,下次来的时候给他带几株美国当地的葡萄藤。 在这位商人看来,这完全是顺手的小事——葡萄又不是烟草,带个种子会被判死刑;而说到底,葡萄最好的不就是波尔多吗?夏尔要别地的葡萄藤也无堪大用,顶多哄哄小情人开心…… 但事实上,夏尔真没小情人要哄。他当然也知道,美国葡萄果实质量不如波尔多葡萄,但以他隐约的记忆,美国葡萄在耐病虫害方面要远胜于波尔多葡萄。举个例子,如果葡萄根部疾病流行,大多葡萄树减产直至死亡,而经过嫁接的葡萄树依旧能够丰收。 所以他要那些,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做砧木的。至于怎么嫁接,米隆先生在这方面比他专业得多,显然不需要他操心。 其实关于葡萄树方面的改良方法有很多,加砧木是最简单快捷的。另外还有别的影响因素,比如说土质、温度、湿度,这些夏尔都准备回巴黎请几个专业人士研究最合适的条件。 经验积累加理论指导,不说堪比拉菲,至少能往上提两个档次吧?按照现在人们口头相传的分级标准,拉菲拉图之类的名庄是一级,米隆好歹能从四级混到二级呀! 不过这事急不来,毕竟今年的葡萄都已经收了。在把维克托签了名、许诺随时可以兑现成金子的二十五万法郎出款单给米隆先生之后,夏尔就开始专心地处理之前遗留下来的事情了——也就是那一万五千桶酒。 纪尧姆从巴黎来信,写明派出去的人都已经到了内地。这些人也已经和夏尔取得了联系,用驿站快信告诉他当地的实时情况。 夏尔一一看过,发现事情都在轨道上。 去奥尔良、图尔、帕瓦捷的人已经以他打听到的租金盘下了这些地方往巴黎方向的火车车皮。因为大众对新事物的接受没那么快,这生意性价比极高,比水路还省钱。 然后,现在到了九月中旬,新酿的葡萄酒已经陆陆续续地上市了。不过每年的葡萄酒市场价都在波动,所以大部分葡萄园主还在持酒观望。 “如果有人开价低于一百五十法郎一桶,该收的就收起来。”夏尔在回信里简短地写道,“不过这想必不太多,或者根本没有。那么就等着,什么多余的都不要做;不论别人问什么,都不要回答。” 这是个普遍格式,只在发往索缪的那封上有所改变。“注意我的伯父。不需要看时间,只需要知道,在他出手之后,再过两天就可以收酒了。” 夏尔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他确定,葛朗台没那么容易上钩——要知道,他伯父可是个世界名著亲戚呀! 所有葡萄园主都压着手里的酒,想把酒卖一个高价,这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他伯父那种掌握准确时机的技能。 也就是说,等葛朗台高价出了手里的酒,其他人就会慌张。人心浮动,不出两天,酒价准跌,很可能一桶一百法郎都不到—— 葛朗台负责坑队友,他负责捡漏就好! 有比这更容易、更划算的事情吗?保守估计,除去他伯父,索缪今年应该有差不多三千桶酒的收成。一桶便宜五十法郎,三千桶就是十五万法郎!扣除他送出去的、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万法郎的礼物,就是天上白白掉下来十四万法郎! 花不了钱就挣不了钱,夏尔一直坚信这点。在六个城市里,有葛朗台在的索缪,他居然是最放心的。至于其他城市嘛…… 夏尔吹干纸上的墨水,仔细地装好,再在信封上盖一个火漆印。这一串动作不慌不忙,赏心悦目。 买家想低价收,卖家想高价出,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等到十月,他再送一份大礼,不是更好更合适吗? 在等火漆彻底凝固的时间里,夏尔在心里把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最后微微一笑。他惯常笑容可掬,但这个笑却更接近维克托对他的印象—— 想以貌取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而在忙过半个月之后,维克托把他能为他的委托人所做的一切都做完了,准备启程回巴黎。塞缪尔还有些事情要做,又必须掩饰他的代理人身份,只说自己还有点时间,可以继续度假。 照理来说,以维克托这样的身份,勒梅尔夫人合该为他举办一次聚会——类似巴黎的社交晚会,目的在于把维克托介绍给自己的本地亲友认识,扩大社交圈子。但一来维克托不喜欢这样,二来勒梅尔夫人也是初来乍到,所以这件事就没人提起。 但维克托现在要离开了,作为主人,勒梅尔夫人必须表示热情的挽留。考虑到维克托的脾气,她聪明地只请了当地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高端又私密,还显得更有档次。 作为一个合格的陪客,夏尔也在应邀之列。他有意在波尔多长期发展,理论上该注重打点和这些人的关系;但现在时机不对,所以他应酬时表现正常,看不出有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宴席就设在古堡前脊背般起伏的草地上,一边还有个波光粼粼的小湖。接近傍晚时分,夕阳斜照,景色别提有多美;微风轻抚,带来一股成熟的卡本妮苏维翁和梅洛混杂的醉人甜香。几位客人很快就被勾走了心神,然后就发现,这是因为勒梅尔夫人特意准备了今年的新酒。 “她可真体贴,是不是?”夏尔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看着桌边围着的人,并不着急上前。 他声音刻意压低,包括塞缪尔在内的其他人注意力又都在酒上,所以只有几步之外的维克托听到了这句话。 但老实说,这话也就维克托能听出里头的双关义,因为他们俩已经对勒梅尔夫人之前扮演了一个牵红线的角色心照不宣。 鉴于勒梅尔夫人在这件事里倾向于他,维克托不认为夏尔欣赏这种行为。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夏尔会轻易讨厌勒梅尔夫人——要知道,对于巴黎城里更麻烦的那位太太,夏尔都还没拿出确实的处理手段呢! 所以维克托只不以为意地回答:“她的体贴,正如你的绝情。”想爬他床的男男女女从来没少过,像夏尔一样真·不屑一顾的,简直见所未见!不过,也正因为挑战性,他才对戳穿夏尔的计划乐此不疲。 夏尔简直要给维克托那张嘴跪了。明明他才是被烦的那个,怎么从这人嘴里说出来,他就一秒变负心汉了呢?在这种事上争执只会越描越黑,他果断转移了话题:“与其考虑这个,还不如想想你在巴黎的事务。”言外之意,事情肯定堆成山了。 “你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太对。”维克托马上指出这点——这就是幸灾乐祸嘛!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也就只有夏尔了吧,国王陛下都不会这么直白呢!“不管怎么说,我会期待圣诞节之前见到你。但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先听到些别的消息,对不对?” 依旧没人注意他们这头,所以夏尔没忍住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不得瑟智商会死? 没料到惯常有礼貌的夏尔会这么做,维克托还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他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第一步攻略计划成功! 第29章 维克托一走,夏尔的波尔多日常生活又恢复成和之前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不用担心有个人在你苦心积虑地埋下、或者准备一个伏笔后就立刻挑明。 维克托的存在,简直就是为了谋杀他低调赚钱的快感,有木有? 夏尔吐槽了几句,就把这件事放到一边,继续他的悠闲日子。在旁人看来,这位巴黎来的小少爷喜欢喝喝酒骑骑马打打猎,虽然游手好闲,但考虑到他是在巴黎这样的浮华水晶房里长大的花骨朵儿,没沾染上多少唯利是图、捧高踩低的习气已经很好了。瞧瞧,驿站隔三差五就有给这位少爷送信的,他爹都不放心他呢! 我们得说,纪尧姆在这件事里完全躺枪,膝盖都碎了。虽然他是很关心自家儿子没错,但真的还不至于每天寄一封信来关心。那些寄给夏尔的信件其实大都是葛朗台家的手下,定时汇报各地葡萄酒浮动的市场价以及收购进度,以便随时做出符合市场的新决定。 一开始,买卖双方都很有耐心。买东西的要货比三家,卖东西的也想找个金主。按往年的情况估计,九月份上市的新酒约莫只占全年产量的五分之一,离惯常的收购季节结束还有接近两个月,大家当然都不急。 夏尔也按兵不动。他只让南特和昂热的人多接触几个葡萄园主,摸摸他们的态度,再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产量和质量,但绝不松口。至于其他四个城市,他早就不动声色地获取了足够多的消息。 等到十月中旬,正常成熟的葡萄也酿成酒,可以出窖了。理论上来说,这正是交易的高峰期,因为理论上,买卖双方都已经摸清了大致形势。双方各自出个价,然后再互相讨价还价;集市上、码头边,一群大老爷们和斗鸡似的争得脸红脖子粗,简直再稀松平常不过。 只是今年情况比较特殊。讨价还价自然是必备曲目,但许多葡萄园主心里都多打了一个小算盘。 葡萄酒批发商有很多种——为了省点中介费用的内地小零售商,乘船从欧洲其他地方来的外国商人,以及本国的大批发商等。在这些人里,收的量最大、最好抬价的无疑是本国的军队特供商:因为不愁销路也不愁出价,运输时所要冒的风险也比外国商人小得多。 在夏尔之前、为奥尔良公爵的军队提供给葡萄酒的那位,也从卢瓦尔河谷地区地区进酒。因为放眼全法国,卢瓦尔河谷地区具有明显的地理优势——那里是离巴黎最近的葡萄酒产区,运费最省。有不少葡萄园主都在前任手里尝过好处,觉得这成功可以复制—— “纪尧姆?听说这位老爷取消了勃艮第地区的订单!那他要从哪里买?” “虽然他根本没来我们这块儿地方,也绝不可能舍近求远地去从罗纳河谷产区以及朗格多克产区进货吧?那都是国土的另一端了啊!长脑子的都不会做这种事!” “他儿子夏尔?这位小少爷倒是一表人才,一看就知道涉世未深。” “还听说他一掷千金,第一次去伯父家就送了特别昂贵的礼物——什么?我当然没看到,但这事是肯定的,不然葛朗台老爹怎么可能毫无怨言?” “听码头的工人说,他现在去波尔多,等回巴黎的时候还是会经过……” “反正他们注定要买一万多桶酒,不是吗?” 这种窃窃私语是如此普遍,以至于认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的人越来越多。囤货的人多,市场价就越来越高;不明就里的人一看,觉得价格还会再涨,也就跟着等。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价格越来越高,但就是没人卖。 葡萄园主们有耐心,外国商人可没这种耐心。海运通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十一月初没把酒装上自己的船、载回去卖掉,就别指望能过上一个好圣诞节了。再晚根本没有意义,他们出来小半年,赶着回家团聚呢!还有,两百法郎一桶这样的高价还不卖,那他们赚啥? 得嘞,亏点运费总比再亏差价好,差不多该拎包走人了! 这种关键时刻到来时,正是十月末。夏尔正觉得火候差不多、可以把他买下了米隆古堡的事情传出去,却出了个小小的意外。 在外省,每个小城和村子的活动中心都在广场或者码头这样的公开领域。男人们抽着烟斗,高谈阔论;买卖商品,交换信息;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任何一个能挣到钱的契机。 波伊雅克村也在其列。最近几天,风传波尔多著名的酒商苏伯格先生有意出让他名下三十多个酒庄的其中三个,好套现出来用于资金周转。这事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但没人想要接手—— 因为苏伯格先生准备出售的那三个酒庄实在是乏善可陈。房屋一般、管理一般、土地一般、葡萄一般……一般来说,葡萄适合生长在硕石层的石灰质土壤上;但他那三块地有不少石头直接暴露在地表,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种不了。正因为如此,这块地每年要上给政府的税相当少。 可这点微薄的优势完全不够。葡萄园没有风景没有质量没有历史没有名气,完全无法满足这个地区对品质的高要求。也正因为打理起来麻烦,所以连该地区以疯狂收购葡萄园闻名的苏伯格先生都不想费力了。他希望能打包出售,上百公顷土地才卖八十万法郎,简直就是白菜价—— 可惜还是无人问津。 但夏尔有些心动。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来月,早就听说过这地方。土质没有太大问题,葡萄可以买别家的扦插,就挖硕石层是个大工程。苏伯格手里酒庄太多,人手和资金都捉襟见肘,当然只能选择放弃手里最没有价值的筹码来保住其他更有价值的。 而他刚刚好有这个条件——纪尧姆前些天的信里激动地提到,他在巴黎的一个半月里已经筹到了接近一百五十万法郎,比他们预定目标多了五十万。 这笔钱夏尔还没想到用途,这时候却是正好。当然,距离八十万还差不少,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没有人会用闪闪发光的金子换一地灰色大石头。 为了稳妥,夏尔特地征求了一下米隆先生的意见——从交易达成之后,老先生就对他更加和颜悦色了。“以您的眼光来看,苏伯格先生的生意值多少钱?”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夏尔只是好奇一问——因为这生意实在入不敷出。但米隆先生已经有些了解夏尔,猜出他看上了那些地,不由得连连摇头,想打消他的想法。“我亲爱的小少爷哟,您千万不要把得来不易的金子乱扔!那块地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不结果!就算用火药炸平,也长不出优质的葡萄!” “为什么?”夏尔虚心求教。 “石头地留不住水分,”米隆先生解释,“我们的葡萄秧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长得很慢,就算能成熟,果实也是酸的。” 酿好酒需要好葡萄,其中有项很重要的标准,就是葡萄的甜度。精明的葡萄园主会准确判断天气和成熟程度,等到葡萄熟到快要烂掉的前一刻,才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从树上摘下来酿酒。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以贵腐甜酒闻名的吕萨吕斯酒堡,它每年都要冒着所有葡萄都烂在地里的巨大风险。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但如果果实里糖实在太少,那发酵水平无疑就会很差,口感差距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上。 夏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米隆先生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土著,这么说就肯定没错。“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米隆先生遗憾地摇头。“那地方要种的话,恐怕也只能种点草。如果炸成碎石,那大概能种点灌木。”但这收益就比葡萄低多了,波尔多根本没人愿意做。 但夏尔几乎立刻被启发了。“灌木?”他试探性地问,“我记得橡木也很耐干旱。如果买些幼苗来,连根带土种下去,它们能存活吗?” “橡木?”米隆先生诧异地反问了一句,然后猜出了夏尔的意思。“您想要把能影响酒质的因素全都握在手里?” 夏尔理所当然地点头。后世的名庄都是这么做的,以确保酒的品质;现在他暂时种不出拉菲那样的好葡萄,至少能先从管理层面下手吧? 因为震惊,老先生从单片眼镜后面盯了夏尔好几秒,都几乎是瞪了。“我明白了。”然后他喃喃地说,同时不自觉地转动着自己靠在椅边的手杖。“其他地方出产普通葡萄也没关系,您有这些餐酒的最好去路……” 种植橡木想回本不太容易,但投入本来也不大;葡萄用套栽技术的话,当年就能结果。如果一切顺利,从明年开始,夏尔在波尔多就可以坐拥一片面积超过一百公顷的葡萄园、三十公顷左右的橡木林以及三四处宅子,也能算个不可小觑的酒商了。 “这计划听起来没有问题。”米隆先生最后被说服了。“但我建议您再等几天——苏伯格先生急于脱手,您应该能比标价更低的价格买到它。”同时他在心里再次确定自己的眼光,这个年轻人的确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正和夏尔想的不谋而合。于是他继续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乱晃,在第三天的时候假装无意地走到苏伯格先生附近。 那时候苏伯格先生的开价已经降到了四十五万法郎(真·跳楼大甩卖),终于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表示出一点兴趣;但他一定要现钱,所以那些人还在犹豫。 夏尔出现得正是时候,因为他拿出的汇票面值五十万法郎,开户行还是全法国信誉最好的佩尔戈银号——这银行保证,无论是谁取现、取多少,他们都能在三天内让提款人看到足额金子。 一口气买下接近一百五十公顷土地在哪里都是件轰动的事情,不管好坏。所以有关巴黎葛朗台家的流言一路跨越河流和盆地,以长了翅膀的速度扩散开来。 又成交一笔,这样一来,夏尔精心准备的十月末大礼包就变成了买一送一。这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对某些人来说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第30章 十一月中旬的索缪,天气已经很冷了。虽说不到滴水成冰的程度,但也已经到了葛朗台老爹规定的、家里可以生起壁炉取暖的时候。 欧也妮坐在她的小扶手椅里,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乍一看,她正在绣一条挑花领子;但实际上,只要注意到她扑闪的眼睫毛,就知道她的心思早就不在针线活上了。 夏尔走后,按每年惯例,欧也妮和葛朗台夫人都要去诺瓦叶修道院,帮娜农收葡萄。这一段时间很忙,所以她也分不出多少时间来想别的。 等到葡萄都收进了地窖,欧也妮才恢复平时那种缝缝补补的生活。她满心满眼全是夏尔,这个时髦礼貌的巴黎年轻人符合她对另一半的所有幻想。尤其是在邋里邋遢、古板无趣的内地人的强烈对比下,夏尔的形象更显得出类拔萃。 所以近两个月,她所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她亲爱的堂弟什么时候回巴黎。如果时间合适的话,说不定她的生日也能有堂弟陪伴呢!其他的事情,比如说老爹的葡萄生意,克吕旭派而格拉珊派的献殷勤,她都不关心。 我们得说,这种单恋和期盼不仅没有让欧也妮变得憔悴,而是让她一天天地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虽然以年纪来说,她已经不能算个少女了;但实际上,她的初恋感情是如此干净纯粹,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开朗了许多。慢慢变得招人喜欢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过程,却在她身上由内而外、完美地展示开来。 就连挑剔的格拉珊夫人都不得不在私底下承认,现在的欧也妮还真有几分令男人心动的特质——哪个男人不享受被女人全身心爱慕呢?况且欧也妮只是不会打扮(主要是没条件),并不是真的丑。 “这可不是件好事,”她这么对自己的丈夫说,“欧也妮那小妮子完全被她的堂弟迷住了。那个虚有其表的巴黎小子才来了几天?” 身材高壮的格拉珊先生军队出身,想得不多,闻言并不以为然。“像他那样的巴黎人,见过的女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各个能说会道打扮入时,怎么可能看上欧也妮?再说了,葛朗台老爹可没有那么容易让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后面一句是彻头彻尾的大实话。如果不是葛朗台存心吊着他们的胃口,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何至于明争暗斗好些年?“这倒是真的,”她点头道,喜滋滋的,“看来那小子也白花功夫了。”她从葛朗台夫人嘴里打听到了夏尔送的礼物,葛朗台家三人人人有份,当然认为夏尔意图讨好他伯父一家。 格拉珊先生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肉扔到葛朗台嘴里还不如扔到水里呢!至少后面的还能听个响儿!” 整个索缪城的居民都或多或少地在葛朗台手里吃过亏,格拉珊先生也一样。但就算如此,为了儿子能娶到欧也妮、得到那一大笔家财,他绝不会对葛朗台摆他这时候的脸色。 对这句话,格拉珊夫人没法更同意了。“这倒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要等夏尔回来吗?再晚的话,我恐怕码头上的那些外国人都要走了。”女人向来不管事,她知道到这份上实在少见。 格拉珊家正是那些囤货等涨价的葡萄园主之一;格拉珊先生觉得夏尔这条销路十拿九稳,根本不需要考虑。所以他对此的答复是:“葛朗台老爹不是也在观望吗?跟着他,准没错的。” 于是格拉珊夫人彻底放下了心,开始为参加欧也妮的生日宴会做准备——这是他们家和克吕旭家一年中唯一的机会,能收到邀请、名正言顺地进入葛朗台家。想都知道,这正是在欧也妮面前使出浑身解数献殷勤的最好时机,她当然不能让儿子输给那个克吕旭家的庭长侄子! 但夫妇俩都无法预料到,就在他们这次谈话后的隔天,葛朗台就把手里屯的酒全出手了,二百法郎一桶。买家来自荷兰,已经是在索缪坚持到最后的唯一一个外国人。剩下的买家都是小客户,购买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索缪全城哗然,用地震来形容也不为过。 说好的大家一起都不卖呢?葛朗台竟然真的偷偷地把酒在他们之前出手了,又一次!还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在这种时候,有些人心里还有一种微薄的的期望,就是还未出现的夏尔。但是,就在荷兰人扬帆起航的那天,西部传来了令人心碎的消息—— 夏尔在波尔多购买了四座葡萄园,面积超过一百公顷!其中有座庄园在九月时已经签下了合同,只是因为十月再购买的时候没压住,这才一并传扬开来。 暗地里买了一大堆葡萄园,那万一酒也都暗地里买好了呢? 正如夏尔所预料的,原本囤积居奇的葡萄园主们听到这消息后都大乱阵脚,酒价一跌再跌,纷纷逼近一百法郎大关。遭受了双重打击的索缪跌得尤其厉害,每桶价格现在已经不足九十法郎。 在把自己的酒出手之后,葛朗台老爹就已经看到了这一幕的发生。他现在的爱好就是每天去市场转悠(他的脸皮已经刀枪不入),然后把最新的价格告知自己的妻女——他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我看他们很难出手了,”这一天他对葛朗台夫人这么说,语气里带着得意,“没有人买!他们都在等夏尔,但我要说,愿意相信一个刚成年的巴黎小子的话,也是自作自受!” 照他的想法,夏尔原本就没说要在哪里买酒;这回一看,铁定是波尔多无疑。在波尔多买酒,价格居高不下,运输也很麻烦,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但花的是夏尔的钱,关他什么事? 葛朗台夫人向来不懂生意,这时候听见了,也只能为索缪其他人在心里默默地画个十字。欧也妮原本不关心,但父亲提到夏尔,让她竖起了耳朵:“如果堂弟这时候回来了,不就能买到很便宜的酒了吗?”夏尔要买很多酒,全索缪都传得沸沸扬扬,她当然也知道。单纯的姑娘完全不懂利害关系,只希望心上人诸事顺利。 在一笔大生意成交之后,葛朗台能高兴上一个月。所以他这时没察觉女儿话里的倾向,只兴高采烈地道:“我看他早忘记他说过什么了。说不定,我的这个好侄子在波尔多待得太舒服,以至于忘了回去的时间;到时候,他只能一路奔回巴黎也说不定呢!” 欧也妮脸顿时一白。夏尔说要回索缪的话是她亲耳听到的!她堂弟怎么会骗她呢?不可能! 要不是顾虑到葛朗台就在她附近走来走去,她的反应肯定不止这样。葛朗台夫人察觉到她的心情,悄悄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是提醒也是安慰。 在一瞬间的空白过后,欧也妮定了定心神。“他现在是还没回来,”她说,试图从她能想到的所有方面找出理由来反驳葛朗台,“但路过索缪也不用花多少时间呀!”她也不求多的,就让她看夏尔一眼就好;难道这愿望也要落空? “得了吧,”葛朗台对女儿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你看到他仆人那鼻孔朝天的模样了吗?居然还住旅馆——想象一下夏尔对我们家会有的反应吧!对他来说,索缪有什么吸引力?” 欧也妮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因为这正是她一直担心的,她完全配不上夏尔。可是她仍然不死心,张了张嘴,讷讷道:“他不是要买酒吗?” “恐怕早在波尔多买好了吧?”葛朗台毫不留情地戳破,“我得说,如果他要收酒,现在正是个好时机;但他现在还远在千里之外……” 这话戛然而止。葛朗台就和一只突然被掐住气管的鸭子一样,张口结舌,眼睛瞪得老大。三秒钟之后,他响亮地骂了句粗话,立刻出门去了。他走得太过匆忙,甚至忘记戴上他从不离身的粗呢宽边教士帽。 夏尔不在索缪,没错;但酒并不是只有他能买啊! 这变化太过急转直下,葛朗台母女俩面面相觑。欧也妮在心里暗暗祈祷父亲的怒火不要波及夏尔,但这时的她和葛朗台夫人都没有料到,夏尔的精明程度足以让葛朗台这个姓氏闻名全国,又怎么可能真的畏惧他的伯父呢? 第31章 签好了转让合约,又花了点时间考察自己新买的庄园,再将招募工人的事情拜托给米隆先生,夏尔这才从波尔多启程回巴黎。这时候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他完全不着急,让安托万赶马车不要太奋斗。 在到达昂古莱姆的时候,夏尔收到了索缪手下的信。里头说,三千桶计划圆满完成,成交价九十法郎;现在正盯着工人装船,很快就能抛锚起航;最后,询问下一步要怎么做。 夏尔一看就笑了。索缪的消息果然是最快的,因为他亲爱的伯父在他之前就已经动手。那些葡萄园主机关算尽,估计也不会很快想到,他们这回不仅栽在了葛朗台手里,而且还是接连两个。 这没有什么可优越或者可同情的,只是事实而已。 如果不是希望在他这里卖出超过一百八十法郎一桶的高价,那些人又何至于自食苦果呢?早点按正常价出,他不也收走了?敢做出囤货的决定,就必须要估计所有风险。就比如说他自己,做这件事之前,他也做好了破产准备,不管有多少可能。 高收益总是伴随着高风险;技不如人,认赌服输,不是吗? 夏尔提笔写了回信,让人把酒运到图尔之后改走陆路,直接搬上去巴黎的火车,以保证按时到达。纪尧姆在巴黎,可以负责入库清点之类的工作,确认无误之后再交货给奥尔良公爵。 而等夏尔乘坐自己那辆轻便的旅行马车到达锡夫赖时,其他几个地方的结果也纷纷出来了。 南特和昂热等城市的成交量在两千桶到四千桶之间,价格则从一百一十法郎到一百三十法郎不等。虽然抵不过索缪的低价,但一百二十法郎一桶的收购均价已经比他之前准备的一百五十法郎低了不少。再算算总量,比预想的还多了一千来桶。 收多了?没啥大不了的,卖给别人就行了。虽然其他人可能开不到公爵阁下那样的高价,但鉴于他们的收价就不高,小赚一笔不是问题。 在到达索缪之前,夏尔已经把这笔生意的帐算完了。不考虑多收的一千来桶酒,他在成本上就省出了五十四万法郎。用公爵给出的最低收购价来算,第一年的毛利是九十九万法郎。扣除人手、运输和仓储费用,纯利润在六七十万法郎之间。最大的花销是运输合约,因为签了十年,今年一次性付清;但反过来说,后几年就不需要考虑铁路支出了,还是划算的。 这消息在巴黎一定能引起轰动:年收入二十万法郎已经足够令他们侧目,更何况翻个几番呢? 不过夏尔并不关心这个。他合计了一把,发现年末资金能回笼一部分,手头大概有一百来万法郎的现钱。等年初公爵阁下把大笔尾款付了,他就能有超过三百万法郎。 这么多钱,除了解决某些不好相与的债权人(比如说维克托),肯定还能剩下不少。那么,投入波尔多葡萄园的后续资金就有了着落。 总而言之,超乎预期! 等夏尔连硕石层该怎么处理都想好的时候,索缪也到了。 这座城市和夏尔前几个月来的时候相比没有多大区别,充其量就是那种阴冷的感觉化成了实质——因为冬天快来了。街上行人依旧稀少,只在听到车轮和石子路摩擦的声音时,才有人从二楼的狭小窗户里探头往外看。 “瞧啊,又是那位小少爷!他回来了!” “现在回来有什么用?那个拉昂人早带着他买的酒走了!” “早知道就多留几天了……” “别幻想了——如果他还没把那一万多桶酒搞定,这个时间还有空闲来索缪?” “说的也是……果然是公子哥儿,时间都花在怎么花钱上了吧……” 因为夏尔严令不让手下走漏消息,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廉价出售的酒到底卖给了谁。毕竟不管去拉昂还是去巴黎,船离开的方向是相同的。再者说了,就算运到巴黎,也不能说明和夏尔有关系,不是吗? 也就只有精明的葛朗台想到,夏尔有可能暗中完成这件事;而且他没有证据,除非他一路跟过去,直到和纪尧姆照面。 这种没有好处的事,葛朗台自然是不会做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再次看到夏尔的时候,脸色顿时变成一块黑乎乎的铁板。不过,他平时的表情也和蔼不到哪里去,所以夏尔只当没注意。 “您好,伯父。”他彬彬有礼地说,“很高兴看到您这次在家。” 换做是以前,葛朗台说不定会用鼻子里的一声哼作为回答。但在吃了个暗亏之后,他不得不对夏尔留了个心眼——这哪里是个毛头小子?都快比他精了好吗? 这时候他就不得不想到,原来他一开始的感觉是对的——夏尔不轻易变动的脸色并不是礼貌,而是真的不动声色。 也许有人要说,葛朗台老爹在这生意里并没有吃亏:他的酒依旧以两百法郎一桶的高价卖出去了,不是吗? 这话没错。但问题在于,这笔生意里最大的赢家并不是葛朗台,而是夏尔。 这种事之前从未发生过。葛朗台向来是那种雁过拔毛的人,在生意场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无论情况如何,他都是那个挣得最多的。 这次的事情则是,他原来想高价卖给夏尔,但后来改了主意,卖给了荷兰人;酒价因此下跌是他预料中的事,但他却没有预料到夏尔在这里捡了一个漏,一个很大的漏—— 他种葡萄,精打细算一整年,有八百桶酒,收入十六万法郎;夏尔倒腾了一回,剪刀差就能赚到二十七万法郎! 葛朗台老爹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想,用捡漏来形容夏尔的收获到底合不合适。他在这笔生意里竟然无知无觉地为他人做了嫁衣,还是完全免费的!如果夏尔一开始就和他谈合作,他至少能多挣十万法郎;但夏尔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把他和其他人的反应和对策都算进去了—— 少挣了钱,被人识破,这两样才是葛朗台那时做出骂人的第一反应的原因。而且,相比于前者,后者更令他心惊肉跳。要知道,他装结巴已经有二三十年历史;和他打交道的商人都因他口齿不利索而心生轻视,他才好利用这种松懈看穿对方,但现在……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一人就有第二人;如果这种事不能杜绝,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要不要挣钱了? 葛朗台老爹,相当地,伐开心。 虽然对实质内情不明就里,但欧也妮能看出来,父亲这些天的怒气以及那些神经质般的自言自语全是因为堂弟,不由得有些担心。这情绪让她产生了一种劝夏尔赶紧回巴黎的冲动,但她同时又真的很希望夏尔能参加她的生日宴会——就算那十分寒碜。 葛朗台夫人看出了女儿的动摇。“亲爱的侄少爷,”她顶着丈夫直直的瞪视,努力用不那么颤颤巍巍的声音说,“我得说,您回来的时间正合适。欧也妮的生日就在明天,您考虑多留一天、吃个便餐再走吗?” 知道母亲在冒着很大的风险帮自己的忙,欧也妮投过去感激的目光。 “那真是我的荣幸。”夏尔微微鞠躬。他还想着能不能赶上,现在看起来倒是正好。 当然,他并不是对欧也妮有兴趣;只是,某些只是看上了欧也妮代表的金山的家伙,还是趁早滚蛋比较好。就以他堂姐的身家和样貌,能找到的丈夫分分钟甩阿道尔夫和克吕旭庭长N条街,好吗? 对夏尔好的人,夏尔能对他或者她好十倍回去。对欧也妮来说,这绝不可能是坏事;但对克吕旭派还是格拉珊派来说,半路杀出来个极度护短的小舅子,无论他们之前多么挖空心思地经营,这时候都只能提前给他们点一排蜡烛了。 葛朗台一直在边上冷眼看着,不点头也不摇头。也正因为如此,他终于发现了被他忽略很久的事实——他唯一疼爱的独女,一直小心照看着的欧也妮,板上钉钉地看上了他这个巴黎好侄子! 对此,葛朗台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也不是愤怒(欧也妮居然看中了那个死小子!),而是—— 夏尔对此的态度是什么?如果和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想法一致,岂不是一箭三雕? 第32章 就这样,夏尔再次在伯父家住了下来。那间位于三楼的客房依旧保留着他走时候的模样,看得出平时一直有人在打理。虽然无论是欧也妮还是葛朗台夫人都绝口不提这件事,但夏尔在心里记住了。 第二天,夏尔醒得很早。但以巴黎人的城市作息,再早也不可能比要干农活的外省人更早,所以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见窗外传来隐约的、银铃般的笑声。 因为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母女俩难得放一天假,从繁重的针线活儿中解脱出来。但一下子让她们闲下来也不可能,所以欧也妮突发奇想,要给花园里那些疯长的杨梅、苹果树、核桃树以及凤尾草等等植物浇水。葛朗台夫人在边上看着,偶尔提醒女儿小心,笑容几乎要融化在晚秋的艳阳里。 “妈妈,您看!我都没注意,这里还有一小丛野花!”欧也妮高兴道。她今天心情特别好,以至于选择性忽略了那野花实际上惨淡的颜色。 “我看见了,欧也妮。”葛朗台夫人慈爱地回答。她一辈子都没看到女儿这么高兴过,当然不愿意扫欧也妮的兴。 听见她们的对话,娜农从厨房窗户里探出半个头,顿时就叫了起来。“哎哟,我的好小姐,您这是嫌我的活儿还不够多呢!园子里的杂草本来就不少,您这么一弄,它们非得更茂盛了不可!” “哎呀,我的好娜农,”欧也妮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自家女仆,“你看看叶子上的露珠,看看它折射出来的光,多漂亮!再者说了,冬天很快就要来了,杂草长出来,也是明年的事情啦!” 娜农一贯忠心耿耿,哪儿有真的嫌弃自家小姐的道理?就算欧也妮把花园拆了,她也会毫无怨言地把它一砖一石垒回来;这时候这么说,无非是口头上讨个趣儿罢了。看欧也妮确实高兴,她又把头缩回去,专心地弄她的午饭和晚饭。虽然材料有限,但欧也妮生日是必须用心的。 夏尔从阁楼窗户里看着底下这一幕,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很明显,他伯父又一大早出去了,否则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不过话说回来,只是这样就那么高兴,他堂姐可真容易满足…… 这一天上午,欧也妮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堂弟起床,看着他吃了早饭,这才满足地和母亲去教堂还愿。下午,三个人坐在壁炉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就等着葛朗台回来以及客人造访。 理论上,夏尔应该只见过克吕旭公证人和格拉珊夫人。“听说今晚有几位克吕旭和几位格拉珊要来?”他装出适度好奇的样子,“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可难倒了涉世未深的母女俩。她们的一切被葛朗台管得死死的,哪里知道外面如何、人情世故又如何?就连有人要送一个看起来贵点的礼物,她们都要等到葛朗台点头以后才敢收呢。这会儿夏尔一问,两人都只说了大概印象,无非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一类的话。 夏尔当然不指望得到他知道的答案。他不过是做个样子,免得晚上给人杀下马威的时候队友拖后腿。不过话说回来,以他伯母和堂姐的单纯程度,搞不好还不能马上明白他那么做的意思呢!但如果能一直那么单纯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被盯上的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都毫无所觉。至少在傍晚时,两家人就和约好一样,在不超过半分钟的差距里先后到达葛朗台家。克吕旭一派早点,那位庭长先生给欧也妮带了一束香水百合作为生日礼物,气味相当浓烈刺鼻;而晚来的阿道尔夫在巴黎呆了几年,送了个雕着玫瑰花的水晶瓶子——当然不是真的水晶,而是玻璃仿品。 欧也妮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道谢,让娜农收了起来。这些玩意儿哄哄以前的她还可以,但仔细把玩过夏尔送她的那个金梳妆盒以及送葛朗台夫人的金顶针后,她就知道,这些人根本就是欺负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过,可劲儿敷衍她呢。 看她淡定的反应,两派人马都在心里骂娘。他们也知道夏尔送了什么,但是就算知道,也不代表着他们可以学夏尔,把几千上万的法郎往窗外扔!都怪夏尔!赶紧把以前那个好骗的富家千金还来啊! 夏尔对欧也妮的反应很满意。至于其他人,他从那些扭曲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更加温柔可亲了:“这次因为太匆忙,只能让安托万去鲁瓦扬给您选了一套化妆品。这是我的疏忽,请您一定别介意,亲爱的堂姐。” 欧也妮马上摇头。“您又说客气话了,亲爱的堂弟。那么细腻的面霜,还有那么好闻的香气,我以前从不知道。里头的好些我都还不会用呢!” “您这话提醒了我;等我回到巴黎,即刻差人给您送一份可靠详尽的使用方法来。”夏尔含笑回答,“我敢保证,不出半年,您一定能比现在美十倍百倍。”佛要金装人靠衣装,愿意用点心,肯定会变漂亮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欧也妮眼睛亮闪闪。她所想到的不是变美,而是——堂弟到了巴黎还会给她写信!不论是什么内容,他会给她写信!要不是旁边还有十几只眼睛盯着,她觉得她美得都能飞上天去。 富家独女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三个克吕旭和三个格拉珊都觉得自己成了背景板上的大灯泡。 这俩人,一口一个亲爱的堂姐亲爱的堂弟,眼里还有没有他们的存在了? 以及,鲁瓦扬?夏尔这回买的化妆品是进口货吧?真是钱多烧得慌。 还有,看看欧也妮对夏尔的小眼神,爱意都要溢出来了有木有? 至于美十倍百倍……难道这不是红果果的示爱吗?都敢在眼皮底下眉来眼去了,葛朗台你怎么还不管管? 其实克吕旭们和格拉珊们都想错了。葛朗台他很想管,奈何实在不好管。 看外貌,夏尔是一贯的风度翩翩,其他人是一贯的邋里邋遢(衬衣一年就洗两次、领巾上沾满了鼻涕和烟痕的家伙,能指望有什么形象?);看年纪,夏尔刚刚成年,阿道尔夫勉勉强强,克吕旭庭长都快四十岁了;看礼物(最重要),夏尔送了一套价值不菲的外国化妆品(虽然葛朗台老爹不太中意,私以为还不如直接送金子),但比什么能熏死人的花和假水晶瓶子好不要太多吧?家财什么的就不用考虑了,谁叫欧也妮是个女儿呢? 这样的情况,就连指望着坐山观虎斗的葛朗台都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 让克吕旭和格拉珊对掐还是靠谱的,但碰上夏尔就瞬间全成战五渣了有木有! 事情这样下去不行,葛朗台老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作战计划。如果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都因为夏尔而打了退堂鼓,那他就不能利用这两家得到好处了——比如说最新的消息,免费的代理,等等。 那就只能把夏尔从这个计划里剔除了。别看这小子长着个微笑脸蛋,做起事来还真是干脆利落,连个把柄也不留下。这样的人,恐怕也不会乖乖任他吊着鼻子走…… 葛朗台老爹一边抿着他的葡萄酒,一边暗自做了个决定。等夏尔一走,他就告诉克吕旭和格拉珊,他的女儿绝不会嫁给夏尔,扔水沟里也不嫁! 如果欧也妮知道这个,肯定会觉得是一道晴天霹雳;但夏尔预料到了。不说他本来就没娶欧也妮的心,如果他真这么想、就算是葛朗台也无法阻止他;就说他的目的,最重要的是欧也妮有自己的主意,别被人轻易骗去了就行。 他伯父纵然千不好万不好,至少还没到明目张胆地拿女儿卖钱的地步。他伯父拖着他堂姐不让嫁也有个好处,就是能给他留下帮欧也妮找个好对象的时间。 至于他伯父肯定恶狠狠地在心里记了他一笔,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来年的资金肯定不会像之前一样捉襟见肘,也就意味着今年的收酒策略他以后也用不上了。到底谁更技高一筹,他们慢慢走着瞧呗! 一老一小两个葛朗台算盘都打得噼啪响,在场众人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奇了怪了,今天老箍桶匠家的壁炉好似还多放了几根柴啊…… 第33章 夏尔第三天就走了,只在索缪停留了不到两天。这回他没说什么时候再来这样的话,因为他觉得他伯父肯定不愿意看到他;但同时,如果他带了金子去,这不愿意还是值得掩饰一番的。 讨厌人但不讨厌钱,因为钱可以勉强自己爱屋及乌,吝啬鬼总是这么双标。 不管如何,一个星期后,夏尔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巴黎。安托万为此欢欣鼓舞,而夏尔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有一大堆麻烦的家伙在巴黎,他高兴得起来吗? 头一号就是原身的那个情妇,安奈特。她要求的那每月一封信,夏尔刚开始还查查书信集、编造一番,后面因为忙,就越来越敷衍了。还不知道见了面要怎么说他…… 然后就是奥尔良公爵和他的大儿子夏尔特尔公爵。这两人看起来都比较严肃刻板,地位差距又大,十分不好打交道。不过目前为止,夏尔还没听说他们之中的谁故意给人找麻烦的,所以他觉得交货过程小心点应该就没问题。 最后才是某个总让夏尔感觉他闲得发慌的大银行家。虽然维克托总爱撩拨他,但什么实质性伤害都没有,更何况二话不说就借了他二十五万法郎。钱不算多,但胜在速度——他那时候就等着这笔钱解燃眉之急,维克托实在帮了不小的忙。 结果这么一二三考虑下来,夏尔发现每件事都得他亲自出马。情妇看情况,公爵要认真,而维克托嘛…… 如果他亲切真诚地建议对方换一个目标,不知道有没有用? 夏尔刚这么一想,随之就把它否定掉了。如果维克托之前经常做这种事,那众人对他的印象就不会仅仅停留在高冷上了。 换句话来说,维克托看上某个人不容易,让他放手更不容易。 夏尔思来想去,觉得这个还是得看实际情况,于是果断决定不想太多,先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结果,他预料到了这么多个人,最终先出问题的却不是这些人中的任意一个,而是差点就被他遗忘了的洛甘和苏歇。 其实这事被纪尧姆压下来有些天了。因为他觉得,外省的物质条件不比巴黎,儿子还一去就是小半年,肯定吃了很多苦。冒着破产风险做空手套白狼的事情,精神压力也一定很大。虽然结果很喜人,但也不该把更多的压力放到儿子肩上了——他是希望儿子能好好地继承他的事业,可他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就不能解决这件事了? 他有意隐瞒,以至于夏尔在回到巴黎后的第三天才发现这件事。而且还不是纪尧姆告诉他的,而是他无意中从楼上窗子里看到了下面街道的情形——有人似乎缠着自家老爹吵架,直到进门后才摆脱。 夏尔顿时就火了。照他爹那种和气生财又好面子的性格,还真不可能在大街上和别人拉拉扯扯的。那谁谁,竟然敢欺负到他家门口,活得太腻歪了吗? 半个小时之后,葛朗台家二楼书房。 纪尧姆偷偷瞅了自家面沉如水的儿子一眼。他看得出夏尔很生气,不由得为自己的隐瞒感到心虚起来。 事实上,在纪尧姆和夏尔同时离开巴黎后不到一个月,那批葡萄酒订单的事情就在城里宣扬开来了,洛甘和苏歇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这一知道,俩人立马不平衡了。公证人做什么用的?给交易做第三人见证的。经纪人做什么用的?代理各种事务、收取一定代理费的。纪尧姆做这么大一笔生意,竟然跳过了他们两个人,甚至之前一点风声也没给他们知道!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是用完就扔,还是怕他们在其中分一杯羹?合作对象是公爵阁下啊,连让他们沾光认识一下、套个近乎的机会也不给吗? 两人在私底下商议了多次,最终觉得,不论是什么原因,纪尧姆肯定都想脱离他们单干。 这怎么能行?先是取消了他们在勃艮第地区安排好的订单,现在又想逐渐地把他们排除在生意链条之外?天底下有这种容易事?要知道,他们可是签过合同的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不是说好做彼此的小天使吗?你说不做就不做,问过我同意了没? 所以纪尧姆一回巴黎,两人就立刻找了上去。本想着纪尧姆性子面,糖衣炮弹几轮下来肯定拿下了;没想到纪尧姆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坚称这件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他们自己能对付。 洛甘和苏歇根本不信。开玩笑,这么大一笔生意,光靠葛朗台家父子两个就能搞定?肯定另外找了人帮忙吧? 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两人都没有发现纪尧姆找了新经纪人和公证人的蛛丝马迹。但这就更让他们不信了——别人不知道葛朗台家到底有多少钱,他们还是了解一二的;纪尧姆想把这块大肥肉独吞,也不想想,会不会把自己噎死? 软的硬的都不行,只能再想别的办法。合同上是没规定葛朗台家的事务都要由他们公证或者代理,但事实上他们的经济事务的确是绑在一块儿的。如果纪尧姆因为这件事破产,少不得也要牵连到他们俩。 这正是纪尧姆无法真正搞定他们的原因。虽然他自己信夏尔,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 我们得说,纪尧姆一开始的确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公证人和经纪人,毕竟夏尔什么理由都没说,就让他不要考虑这两人有关的选择;但来回拉锯两三个月,他头一次见识了洛甘和苏歇的死皮赖脸劲儿,不由得也有点不耐烦了。 合同是夏尔去签的,和他、洛甘、苏歇之间的各种协定根本不冲突;后来他还主动提出可以提前解约(如果他破产就不会波及其他人),大笔违约金他出。这总能解决问题了吧?但怎么两人全都眼也不眨地拒绝了呢? 说到底,就是要更多的钱吧?枉他一直惦记着往日情谊,现在看起来就是个笑话! 只可惜,纪尧姆认清了两人嘴脸并不意味着事情能解决,所以这件事一直拖着,直到现在被夏尔发现。他的心虚其实也是不必要的,因为夏尔当然不是在生他的气。 夏尔想的是,他真是没想到,洛甘和苏歇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如果不是当初没有确实的证据,他也不会让他们蹦跶到现在。但亡羊补牢尤未晚也,趁这两人现在还在逞口舌之利,现在开始查也不晚。 想明白之后,夏尔点了点头:“这事我明白了,父亲。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您还想继续和这俩人合作吗?” 纪尧姆忙不迭摇头。近一个月洛甘和苏歇天天上演马路堵人戏码,他脸皮再厚也扛不住天天被人围观啊!更何况他脸皮薄得很!洛甘和苏歇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想以这种方式变相迫使他让步吧! “那事情就简单了。”夏尔微笑,“您不是商务法庭的法官吗?肯定认识不少负责这方面的人吧?找几个,去清查一下洛甘和苏歇的账目,说不定会有惊喜。” 以他的观点,纪尧姆对这两人实在够客气了。只要有点心,都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可对方给脸不要脸,那就干脆把脸皮撕破,有什么问题法庭上见! 这方法纪尧姆当然也想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两人以前瞒着他做了什么的概率很高。但是对簿公堂感觉太伤和气了,他一直没能下定主意。“这会不会……”他有些犹豫。 夏尔一眼就看出了纪尧姆在担心什么。“您看看,不过是我签了一笔生意,他们就能对您这样,那您还能指望这两人对您有什么情谊呢?如果论掉面子,也是他们让您先掉的,您又何必给他们留着?至于可能的报复什么的,”他弯了弯嘴角,露出个漂亮的弧度,“只要查出来问题,他们还能在巴黎待下去吗?” 纪尧姆脾气好,愿意和他们周旋;他可一点耐心都没有! 觉得儿子说得十分有道理,纪尧姆立刻着手去办了。他很少让人帮忙,有事时其他人也乐意帮他,一点难度都没有。不过这要差不多一周后才能出结果,而圣诞节的脚步又逼近了——该是打点打点、去见公爵阁下的时候了! 第34章 实际上,就算夏尔没有立刻去见公爵的打算,公爵派来的人也已经在路上了。就在纪尧姆去国民卫队、准备找几个亲信卫兵平时也跟着他的时候,葛朗台家迎来了一个新访客,隶属于奥尔良公爵军队编制里的罗齐尔德上校。 这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黑色军装工整挺括。金色肩章闪闪发光,及膝皮靴更衬出那种肃杀的英气。只不过他脸侧有道不长不短的刀疤,以至于一张明明还不错的脸看起来杀气更重些。而且大概是公爵派系的作风问题,他也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夏尔之前做了些功课,知道这位就是实际上的军需负责人。特供商由谁来做是公爵定的,如果没有大问题的话,后头就全权交由罗齐尔德上校,他再把结论报给公爵。军需这样的当然也只能交给亲信,所以罗齐尔德看着只是个上校,实质上却是奥尔良公爵的心腹之一。 换句话来说,现在看到罗齐尔德是件好事,意味着一切顺利。这么一想,夏尔心情就不错起来。 两个人简单寒暄几句,罗齐尔德就单刀直入了:“公爵阁下有些脱不开身,所以让我来询问一下,我们年初能不能拿到数量和质量都合格的酒。” 这话说得蛮直白。只不过这个脱不开身是不是借口,而公爵阁下又是哪个公爵阁下,就值得商榷了。夏尔特尔公爵,也就是斐迪南,理论上还在学校;至于奥尔良公爵嘛…… 夏尔丝毫没有表露出他的想法,只顺着罗齐尔德的话头接了下去:“那是当然。该准备的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您那头派人来交接呢。如果您时间合适,现在就可以去检验一下货物成色。” 罗齐尔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您这个保证就已经足够,年后我们会派人来把酒运走。”他一边说,一边从放在身边的皮包里摸出来一张汇票,“这是公爵阁下承诺给您的预付款。等抽样检查过后,余款我们也会尽快交付给您。”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夏尔礼貌道,心里却有点疑惑冒了出来。 早知道军人说话不耐烦绕弯子,喜欢速战速决,这个也未免太简洁了吧?连实物都不用看一眼,直接就把五十万法郎塞他手上了?钱是不是太好挣了一点? 其实当然不是这么回事。罗齐尔德自从得了斐迪南的指令之后,一直注意着夏尔的动态。这么一来,他们就连夏尔从哪个葡萄园主手里买的酒都一清二楚,运输过程也有人盯着,哪还用得着一再确认?本来抽样调查都能免了,只不过这么说出来未免太明显,他才补了那么一句。 现在,罗齐尔德没从对面的夏尔脸上看出什么震惊之类的情绪,不由得默默地给公爵的眼力点了三十二个赞,虽然表情依旧是个面瘫。看最近的情势发展,要的就是什么时候都能沉得住气! “还有价格问题,”他一边揣摩着公爵没说出口的心意一边道,“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能需要您腾出几天功夫,一一清点后再确定。” “什么时候都没问题。”夏尔满口保证。 这事绝对是葛朗台家最近事务的重中之重——开玩笑!最高价和最低价之间,他们的利润可以差到六十万法郎!也就是年收入六七十万法郎和年收入一百二三十万法郎的区别!能一样吗?当然多赚一点是一点了! 这次会谈时间简短,但气氛还算愉快友好。夏尔恭敬地把罗齐尔德送到门外,转身就不由得思考起背后的意思来—— 从他第一次和公爵阁下打交道时、对方蓄意咄咄逼人的情形来看,这种发展过于平淡了吧?难道这是一种新的欲擒故纵的方式?还是说他太看得起自己的作用了? 但不管怎么样,生意稳定是好事。夏尔决定,先搞定价格问题,再来考虑别的。 接下来的两天,因为有了全副武装的卫兵随行,纪尧姆终于摆脱了洛甘和苏歇的变相纠缠。反正暗中查对账单的人已经派出去了,他也不再顾虑会把洛甘和苏歇逼到狗急跳墙。 之前夏尔在外面到处跑,他不那么放心;现在夏尔都回到巴黎了,还有谁能在他这个国民卫队的上校眼皮底下动他儿子?就凭一个公证人和一个经纪人? 不过必须说句公道话,年轻时的纪尧姆可绝不会这么瞻前顾后。人的地位越来越高,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要顾虑的也就越来越多。财富,名誉,儿女……承担不起损失,自然束手束脚。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幸他家夏尔越来越争气,估计不用他护太久了…… 就在纪尧姆欣慰又惋惜地思考着儿子的翅膀什么时候能硬到飞走的时候,夏尔继续在书房里对着一堆报表奋斗。案头摆满了文件,就连地上都搁了好几叠,以至于阿尔丰斯一进门就叫了出来:“夏尔?你真是夏尔吧?” 不经通传就能进入葛朗台家书房的人没有几个,阿尔丰斯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夏尔知道,对方根本就没兴趣,而且特别不乐意算账。再者说了,这还是他唯一一个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你终于来啦?”他随口打招呼,视线依旧没从页面上移开。 “什么叫‘终于’?”阿尔丰斯十分不忿。“我本来都已经和人约好了,结果一接到你的信,我就立刻过来了!这就叫‘终于’吗?”他想大步冲到夏尔面前,但地面上多得是资料,只能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穿越——这就让他更不爽了,火力全开—— “你说说你,一走就是半年,连封信也只寥寥几笔,多让人担心!外省又不比巴黎,吃不好也住不好,为什么你就非得去?” “噢,先别说葡萄酒——看看这屋子!我认识的夏尔什么时候每天都必须和这些玩意儿打交道了?你真的是自愿做这些的吗?” “还有,好歹是你叫我来的!现在我来了至少有一分钟,你怎么说都该分我个眼神吧?难道在你眼里,我的魅力已经连这些,”他用两只手指夹起一张白纸抖啊抖,“都不如?” 被这么连番轰炸,夏尔只能无奈地放下笔。“我差一点就算完了……好吧,为了那半年,无论如何我都得向你赔罪。”他站起来,帮阿尔丰斯腾出了一张空椅子。 阿尔丰斯这才气顺一点。如果他真有友尽的意思,也就不会随叫随到了,更不会张口就数落夏尔。“这还差不多!”他一屁股坐下来,顺手解开骑装最上面的两粒扣子,仔细端详了两眼夏尔,“你似乎变黑了一点?这可糟糕,圣诞沙龙上肯定有很多女人心碎的!” 夏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不怎么在乎。脸长得过得去就行了,太漂亮有啥用?他又不靠脸吃饭。至于圣诞沙龙嘛,对付对付就过去了。 “瞧你这样子,”他扫了一眼阿尔丰斯不在意地交叉着的大长腿(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说,坐姿很不礼貌),“最近一定过得很舒服?奥尔良公爵那块儿拿下来了?” 阿尔丰斯本还想再教育夏尔几句,闻言顿时苦了一张脸。“你是故意的?”明知道他上次最后只沾了一点点光,还非得提一下伤心事! “没有的事,”夏尔用最正经的语气回答,“我只是想问问,你那里还有多余的火药吗?” “当然有。”阿尔丰斯毫不在意地回答。他们家做武器批发的,火药什么的再常见没有了。“你要自己填子弹玩?那我可不推荐你做。” “我暂时还没那个时间。”夏尔否定。“你也看见了,我这儿忙着呢。” “那你要火药做什么?总不能炸房子?”阿尔丰斯依旧没上心,还顺口说了个冷笑话。 这回夏尔笑了。“恐怕比炸房子还多一些。” 阿尔丰斯差点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眼看玩笑开大发了,夏尔不得不花时间解释了一下。他只是想炸石头,炸平了以后用来种树,仅此而已。 阿尔丰斯夸张地按着心口,做心有余悸状。“还以为你去外省半年,就学回来些连巴黎人都玩不起的消遣了。不过,”他眉头皱起来,语气难以置信,“你买一块全是石头的葡萄园种树?”潜台词,几天没吃药了? 夏尔现在不打算和他解释葡萄酒一条龙生产的好处以及这块地有多高的性价比,因为这一定会花很多时间。“就直接说,你卖不卖吧!” “当然!”阿尔丰斯立马接口,“你是我的老朋友,这次又要的不少,肯定给你打折啊!” 看他一副“我知道我就是萌萌哒”的表情,夏尔微微眯眼,故意问:“包不包路费?包不包人工?” “喂!”阿尔丰斯正满心等夸赞,结果等来的却是这么两句得寸进尺的话,一脸难以置信到龇牙咧嘴的神色。“你到底和谁学……”他说到一半又改了主意,“包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夏尔本就是逗逗阿尔丰斯,没想到他还真答应了,不由得也被提起了好奇心。 “你都多久没和我们一起出去玩了?”阿尔丰斯控诉地道,“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夏尔吗?自从你今年生日过后,就感觉变了个人似的——去外省,你以前考虑都不会考虑的呀!还有,你什么时候比我还关心自家生意了?” 什么嘛,他一直很关心好吗?至于原主嘛……夏尔决心不能就这方面和阿尔丰斯深入探讨,否则一定是说多错多。“照顾你生意你还不乐意了,”他故意撇嘴道,“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主意?” 这就是变相答应了。阿尔丰斯这才真的高兴起来,“巴登温泉!时间还没定,不过你点头就好办了——我让他们把这事弄好!” 说半天,原来一直在这里等着呢?夏尔又好气又好笑。虽然他对温泉什么的兴趣不太大,但是介于那么一米米的心虚,他还是去好了。更难缠的他都遇到过,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和富家太太小姐们,他难道怕了不成? ** 罗齐尔德上校的工作效率相当之高。在确认过夏尔的时间余裕之后,他第二天就带着几个同样的黑军服过来了。因为酒多,花了好几天时间才一一检验完毕。纪尧姆身上还有好几个正式职务,有空闲时才能来跟一下进度。 不过最终的价格还要经过讨论。夏尔知道对方要走流程,至少得等到罗齐尔德上校把拟定出来的价格拿给公爵过目,经过首肯之后才能报价给他。一般情况下,这得等到圣诞节之后,所以他并不着急。 也就在这时候,之前派去调查洛甘和苏歇的人有了成果,带给夏尔和纪尧姆好几本账册。这是经过筛选的账目,肯定有问题,所以他们拓了下来。不过其中有些数据的用途记得十分隐晦,就连夏尔都检查不了,得纪尧姆自己对账。 还真挺麻烦,夏尔不由得腹诽了两句。但想想也是,如果洛甘和苏歇真的一直都那么沉不住气的话,纪尧姆早就会发现不对了,哪还能等到现在?只是,他原先想在圣诞节前把这件事解决,现在看起来明显来不及。 算了,马上就要全面放假了,谅他们再折腾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 天气越来越冷,巴黎街道上的圣诞树也越来越多。夏尔又被纪尧姆赶去做了几身衣服(纪尧姆觉得这是必须的),依旧是布伊松的裁缝店,但这次没碰到维克托。想也知道,年底正是银行最忙的时候,维克托肯定忙得四脚朝天,哪儿还有空到处跑? 也正因为如此,夏尔把原先想要在年前把那二十五万法郎还给维克托的计划往后压了压。别人亲手借给他,他怎么说也得亲自道谢。不过他可不像某人那样不识时务,明明知道怎么做合适,还故意挑着不合适的方式做! 此时,几乎焦头烂额的维克托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差点儿吹飞文件最顶上两张一千万法郎的融资证明。 很快地,圣诞节到了。这本来就是个节日,越时髦越流行的巴黎人就有越多玩法。夏尔从阿尔丰斯那里知道了一系列庆祝计划,算下来能排满大半个月行程,不由得有些头疼。他对一群狐朋狗友在一起比谁更能“高雅时尚”地花钱没有一点兴趣,还不能说不去就不去,心情可想而知。 就算是应付也很劳心劳力啊,有木有! 所以,当在圣诞舞会上再次看见优雅微笑的安奈特时,夏尔只觉得这种头疼达到了顶峰。但同时,他又有种诡异的期待。如果这位安奈特是来主动甩了他的,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但事情当然不可能像他想的一样顺遂。 “亲爱的夏尔,这回可是比上次更久没看见您了。”安奈特说,从语气到表情都看不出和之前有什么不同。“想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就连今天,我也得等到现在,才能在众多先生之后得到和您交谈的机会呢!” 这是大实话。葛朗台家往巴黎运了那么多酒,圈内人稍微留心一下就能知道。眼看着就能够交付和公爵的那笔大订单,人人心里羡慕嫉妒恨,表面上则是一定要慷慨大方地表示恭喜的。 这印证了安奈特以前教导夏尔的游戏规则,没人会在葛朗台家正得势的时候说半点不好。但别人这么说还挺正常,从安奈特嘴里说出来,就不免带上了别的意思。 “亲爱的夫人,您这是在取笑我吗?”夏尔回答,同时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对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责怪不才是正常的发展趋势?这一脸选择性遗忘的表情,安奈特总不可能真的不介意他那些敷衍的信和急速下降的见面次数吧?要知道,原身隔三差五就会偷偷和她幽会的呀! 安奈特用一把精细的绸面扇子挡住嘴,笑了一下。“您这才是彻头彻尾的玩笑话。我都听人说了,今年您恐怕是我们之中挣得最多的。以您现在的年纪,这还不能构成人人都爱您的条件吗?”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了,酸溜溜的? 夏尔转了转眼睛,一瞬间悟了。 安奈特吃醋了,很明显。另一方面,葛朗台这个姓氏越来越值钱,就意味着看中他的女人也会越来越多,还越来越具有竞争力。 安奈特之前之所以能独霸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在同一个圈子里。身份地位相仿,才有足够多的接触机会。 但按现在的发展趋势,只要顺利,不出两年,他就会彻底摆脱这里,跻身更上一层交际圈:家世显赫的王公贵族,呼风唤雨的商人和银行家,直到居住在杜乐丽宫的国王殿下! 那是真正的巴黎上流社会,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去的地方。如果他能够在这个范围里娶一位夫人,想对付她这样的情妇,不用思考,根本是分分钟捏死的节奏—— 德·桑切斯先生也就是个普通商人,能真的和背景深厚的人叫板吗?识点时务吧,趁早洗洗睡了是正经。 等到那时候,安奈特别说是继续独占他,能不能继续维持这种关系都是未知数。这样一来,她该考虑的就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如何才能继续绑住他。要知道,现在继续巴着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不定还能搭一次便车,把她也捎带到更高的地方去。 没喜欢女人痴缠撒泼的男人,尤其是在有更好的选择对比下。现在,安奈特用正常的态度和他打招呼,话里话外却暗暗地拈酸吃醋,实在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举动——显得自己明理懂事,惹人心疼——而男人一旦心疼起来,某些不好的地方就会自动忽略过去了,某些该介意的地方也就不那么介意了—— 这个精明的女人! 第35章 夏尔这么感叹过后,马上就在几种备选方案里发现了摆脱安奈特的正确姿势—— 赶紧地,娶一个正牌贵族小姐或者地位相仿的女人,定下婚约也行,安奈特拍马也赶不上。如果他这个对象再狠点,安奈特说不定会自动绕着他走!信仰天主教的时代,离婚基本就是死路一条,已为人妇的安奈特根本不可能来什么离婚求嫁的招数啊! 这么说起来,他爹总想让他用婚姻谋取一个爵位、以求跻身上流社会,并不完全一无是处嘛!虽然他一点也不在乎贵族身份,但其他人都在乎,这不就够了? 这时候的夏尔完全没想到,最终他能用一种异曲同工的方式达到甩掉情妇、并且不被暗中报复的目标,但这就是后话了。现在他想出了主意,对安奈特的话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每次都要多想两遍。“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不管怎么说,事情都还没最终做完,现在说也太早了。” “刚才您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吗?”安奈特笑问。“看起来我要和他们一样,铩羽而归了?”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折起扇子,长睫垂落,动作里带着点落寞意味。 夏尔看得出,但他没觉得心疼,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女人段数实在太高,怪不得原主在原著结尾依然没法摆脱她的影响!不过,这方法对付觉得她千般好万般好的原主还行,换成他这种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说不得要让她越远越好。 就在夏尔准备找个借口溜一边去时,队友神助攻又来了——阿尔丰斯看见安奈特去找他,立刻支使了个人来叫他过去。 有神一样的队友,怕什么神一样的对手?更何况,神不神也是时过境迁的! 至于安奈特,她落在原地,已经隐隐感觉到事情已经完全脱离出了她的掌控。倒不是因为夏尔总是在半路被人找去,而是因为她发现,她自己没有再去找的理由。 半年之前,穷尽她的想象力也猜想不到,夏尔竟然真的有能独自做一笔价值二三百万法郎大生意的能力。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以后,就不能再用原来的应对方式。 她充其量就会和夫人小姐少爷们打交道,真正会做事的人,她怎么可能拿捏得住?可夏尔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这样一类人,难道她这次竟然看走眼了好几年? 安奈特本来十分不愿放走夏尔。她这年轻情人有家财又有容貌,还会说甜蜜的体己话儿;但在这么久没见面之后的今天,来软的也反应冷淡,看起来真的得做最坏打算了。 解决了这个问题,夏尔的圣诞节假期过得还算可以。既然确定安奈特足够机灵,他也就不再费心写那些他们都不相信的情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委婉的分手信。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对方说了些礼仪性挽留的话,但实质上完全没有反对。 如果一定要说这种和平分手有什么后果,那也是在夏尔失势之后。所以最正确的处理方式是,赚大钱,成土豪,让安奈特自己聪明地闭嘴。 大概是好事成双——夏尔刚把他有个情妇的事情搞掂,纪尧姆那头就有了好消息——他对完了洛甘和苏歇的问题账本,极其愤怒地发现,这两人在过去的几年里都在坑他! “他们背着我和一些葡萄园主签订了协议,”纪尧姆气咻咻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他们定的一个价,卖给我又是另一个价!中间差全被他们赚走了!”他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但也不是蓄意要给自己薄利啊! 夏尔悟了。纪尧姆极力想要摆脱他的出身,所以从不在卢瓦尔河谷地区收酒,舍近求远地选了勃艮第。这的确能避免和过去认识的人照面,但同时增加了别的风险,比如说被人联合欺骗的可能。 “要不是国债没法这么造假,恐怕他们也得这么坑我一笔!”纪尧姆继续道。出于稳妥考虑,他从来不买股票;现在看来,这果然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夏尔手指在实木桌面上敲了敲。“如果您为了买酒而通过他们借更多的钱……” “那些钱最终都会落到他们手里!”纪尧姆飞快地指出来这点。“哼,这计划不错——以他们和我的名义一起借钱,到时候一转手,还不都是他们的?万一周转不过来,要为破产承担责任的是我!” “所以……”夏尔现在明白纪尧姆在原著里的结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您的信誉好,人们都愿意借钱给您;他们抓住了这点,利用您从别人手里得到金子,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里。万一您到时候付不出本金和利息,他们看起来是和您一起破产了;但实际上,主要责任在您,而他们还有他们瞒下来的那些金子!” 纪尧姆点头,他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出离愤怒过了。他和洛甘苏歇合作也有一二十年的历史,根本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没有及时发现,最晚明年,他就会真的破产! 但这时候,原因不是重点,重点是处理方式! “他们得上法庭,必须的!我已经拜访了其他几位法官,他们已经同意立案,新年后开庭的第一件事就是审理这个。” “流程已经开始走了,资产冻结,还有人身管制,他们跑也跑不了——包括那些种葡萄的,一个也不能少——” “他们从我这里吃进去多少,就让他们吐出来多少!如果不够的话,还有监狱奉送!” 这几句话,纪尧姆简直是连珠炮一般地说出来的,可见真是气急了。 夏尔安抚性地拍着他爹的手背。他还没见过一贯温和的纪尧姆用这么激烈的语气说话,显然这次被踩到了底线。“那很好。您别太生气,气坏了可不合算。” 纪尧姆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按了按夏尔的肩膀。“没错。吃了这一次教训,以后就不会再犯错了!你现在已经开始接触这些事,以后也要小心些。” “我记住了。”夏尔点头。不过他心里想的是,能和他抢工作的人现在还没出现呢! 结果,圣诞节刚过不到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节日气氛里,新一年的大事就和晴天霹雳一样劈开了天空—— 葛朗台家与合作多年的公证人经纪人拆了伙,都已经闹到法庭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和之前奥尔良公爵的订单有关系吗?” “就算纪尧姆不同意洛甘和苏歇加入,也不至于这么大动静吧?” “不管是什么原因,即使纪尧姆因为本身缘故要回避案件审理,但他认识其他法官啊!等等,他还是国民卫队的上校……” “没错,这两人竟然敢把纪尧姆逼急了!” 开庭审理前,这风向就已经一面倒。毕竟和纪尧姆比起来,后两者实在不算什么。说句实话,他们还都是凭借纪尧姆的东风,才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再加上如今的葛朗台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众人的这种倾向十分正常。 好奇的人实在不少,以至于开庭当日,旁听席上坐得满满当当的。夏尔坐在最前面,面沉如水;纪尧姆站在原告席上,表情漆黑如墨。 众人看看他们,再看看被告席上的两人(虽然极力装作镇定,但频频投向纪尧姆、夏尔以及陪审团的视线已经暴露了他们),顿感自己英明神武,之前就已经猜出了结果。等再听完过程,这种感想就变成了—— 纪尧姆真是识人不清,竟然养出两头白眼儿狼!还好发现得及时,不然结果可就玄乎了! 涉嫌经济诈骗的案件处罚本来就有罚款,再视严重程度判刑。证据确凿,原告又是熟人,陪审团都乐得卖纪尧姆一个面子,从重处理。所以最终结果是,涉案金额超过百万法郎,罚没全部家产,并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洛甘和苏歇早已不是年轻人,这一下差不多能让他们一辈子都出不来! 听着这宣判,夏尔紧绷的脸色才好看点。这不是他们狠不狠的问题,而是如果不狠、死的就是他们的问题。 人无伤虎意,虎有吃人心,那能怎么办?只有永绝后患了!虽然他信奉低调挣钱的宗旨,但也不能让人骑到头顶上啊!这样一来,如果还有其他暗搓搓地想打他们家主意的人,也该知道厉害了吧? 虽然夏尔自觉确实松了口气,但在别人看来,他从头看到尾表情都没变一下。洛甘和苏歇中途后悔了,他也完全不为所动。只在最后宣判时,他似乎笑了笑,虽然快得像是错觉。 葛朗台家这小少爷不得了啊!别看长得和气一团的,如果得罪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被这件事搅合,夏尔的其他安排都不得不往后推了一阵子。还算他运气不错,在判决出来之后第二天,罗齐尔德上校就给了他收购参考—— 按照质量分成三个等级,每种的单价分别是一百八十法郎、一百九十五法郎、两百一十法郎。大部分酒处在中间那个等级,其次多的是最高等级,均价两百法郎出头。 不管是夏尔还是纪尧姆,都觉得这方式很公道。毕竟他们这批酒好几个人经手,数量又大,确实不能保证每桶都亲自看过、喝过;数量没控制好,质量有些参差不齐也是正常的。但一回生二回熟,照这种趋势,他们明年肯定能拿到更高的成交价。 这样,葛朗台家去年一整年,纯收入就有一百万法郎,一次性挣到了之前七八年的总和! 纪尧姆乐得见牙不见眼,高高兴兴地把巴黎事务都交给了夏尔,然后亲自带人去勃艮第找那些胆敢欺骗他的葡萄园主的麻烦去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葛朗台家的金库里顿时塞满了金子,又该思考怎么花出去了。不定产这种东西不是说买就能买的,夏尔把目光投向了国债以及短时股票和债券。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维克托好似很久没出来刷存在感了。 这家伙到底在忙啥?忙到一大笔钱都不要了吗? 说实话,借二十五万法郎还不用打欠条的阔气,夏尔还真是第一次见。只不过再拖下去,以维克托对他惯常的态度,说不定真觉得他这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情趣呢! 第36章 就这样,夏尔派人给维克托递了拜帖。回复来得很快,定下来第二天的晚上八点,维克托的宅邸。夏尔对这时间不特别感冒,但既然维克托那时候有时间,他又不想再拖下去,当然还是去了。 拉菲特家族在巴黎城里风头很劲,光房产就有十几处。其中,因为工作缘故,维克托最常居住的府邸就在弗里利埃路拐角的地方,离法兰西银行非常近,去交易所之类的地方也很方便。 夏尔之前路过这房子,当时唯一的感想是:果然土豪的品位!这回能进去了,感想不得不精简成了俩字:卧槽! 别无其他,就因为这地方的装修明显模仿凡尔赛宫的镜厅—— 大面林立的镜子,无处不在的水晶吊灯,雕刻精美的金银器皿,繁复至极的装饰花纹……就连空余的墙面上镶嵌的都是茶色透明琥珀,满满当当。因为什么东西都反光,点起一支蜡烛已经很亮,全点上简直是不让人睁眼的节奏! 这么洛可可的房屋,当建筑样本欣赏一下还行,真住起来,分分钟闪瞎钛合金狗眼! 在这样的客厅里刚坐下来没两秒,夏尔就有些眼花了。他一边庆幸自家装修还没到这种程度,另一边又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新型的谈判方式——先用光波攻击,麻痹人的思维,然后接下来就好谈了? 事实证明,就算这猜想是真的,维克托也没打算在夏尔身上用。因为仆人按照惯例把人领到客厅稍等,结果维克托却让夏尔直接上去找他。 夏尔从仆人掩饰不住惊诧的脸里看出了这事不太正常,又或者不太寻常。但一方面,他觉得维克托不太可能一上来就来强的;另一方面,以策安全,他的手枪永远随身带着。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跟着上楼,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 带路的仆人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回应。她不太意外,告诉夏尔道:“少爷可能没有听到,您可以自己进去。我一会儿会把您的咖啡端上来。”然后她鞠了一躬,离开了。 夏尔侧头,看她消失在楼梯口,这才试探性地拧了拧把手。果然没锁,他抬腿走了进去。 里头是个挺空旷的大厅,墙壁上全是大幅油画,只在正对门的地方摆了两把椅子。两侧各有一扇小门,都是开着的。按照正常情况推断,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室。空气里一丝响动都没有,好像根本没有人。 夏尔揣摩着,走得更近了些。然后,他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柏以及可可混杂的香气,顿时猜出了维克托不吱声是在做什么—— “您真是好兴致。”依靠这种味道,夏尔准确地走到了书房门前。 果不其然,在一把同样是洛可可风格的高背椅后,一缕淡青色的烟雾正缓慢地往上飘。维克托在抽烟,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在享受雪茄。 慢慢吸进嘴里、再缓缓吐出的过程里,烟雾让周围变得朦胧宁静,温和刺激神经,有助于他的思考。夏尔的到来也不能打断这种感觉,雪茄末端的烟灰依旧稳稳的。 夏尔也抽过雪茄,知道这玩意儿急不得,所以耐心地等到那口烟雾散尽才继续说下去。“您的二十五万法郎,”他说,向前一步,把汇票放到了桌面上,“您随时都可以去提走。” “你可真扫兴。”维克托从椅子里站起来,手里夹着已经熄灭的烟卷。“这时候最合适的打招呼方式不该是一起来一根吗?”虽然他嘴里说着扫兴,但内容和语气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夏尔瞥了一眼桌上的香柏木盒,里头露出来长长短短的烟卷。“我想,这都是您的私人珍藏。”言外之意,他可没这么大脸。 “我不介意和识货的人分享我的藏品。”维克托回答。但他知道,也知道夏尔知道,这时候继续抽雪茄已经不可能了。所以他顺手把手里的雪茄搁好,视线正好掠过那张汇票。只一眼,他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不是因为上面的数额是二十六万法郎,而是因为这张汇票上没有银行盖章。对别人来说,这就和废纸没区别;但对手里本来就有章的人是个例外。 “你新开的账户?”维克托拿起汇票看了看。 “别告诉我你没想到。”夏尔撇嘴。 他已经成年,开个户头用于自己的资金周转再自然不过。金子当然要放在可靠的银行里,而最可靠的银行就是维克托名下的佩尔戈银号。他的账户就在眼皮子底下,维克托想查,分分钟的事情。 维克托盯了夏尔一眼,低声笑起来。“说实话,每次你都让我挺意外的。”知道躲不过是一回事,真的把账目全塞到他手里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不得不说,夏尔这么一整,他还真不想再查了。 夏尔从这微妙的语气里揣摩出了维克托的真实意思。他们其实是一类人,觉得事情做得直白了就不有趣了。就比如说现在,他慷慨大方地让维克托看,维克托却不会再想看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维克托怎么这么正常?难道这段日子里,维克托一直在坚持治疗、没有放弃? 维克托没察觉到夏尔的这种心理活动,只道:“那很好。”他重新把汇票放回桌面,朝着夏尔的方向推了回去。 夏尔扬眉。“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维克托会平白无故送他一笔钱,所以肯定有别的事情。 “算我的投资。”维克托眼也不眨地回答。 夏尔眯起眼睛打量他。“几年?” “你说几年就几年。” 夏尔更加不相信了。他抱起双手,看也不看桌上的东西。“理由。”他又想到什么,马上补充道:“别扯些有的没的。”好不容易有一次能单独正常谈话,气氛可不能再被带歪了。 维克托看出来,他果然不能轻易说服夏尔。夏尔虽然年轻,但老油条程度和他一比也毫不逊色。他一开始还有点猎奇感,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上了个宝。“公爵阁下没告诉你?” 公爵不止一个,但他们之间议论的就只有一个,奥尔良公爵。“他该告诉我什么?”夏尔现在真的迷惑了。他只是离开巴黎半年,就已经凹凸到本该心照不宣的哑谜都听不懂的程度了吗? 但维克托并不打算解释,或者是现在不打算。“那就说明现在时机还不合适。”他用目光示意那张汇票,“拿走它,我说真的,这对你没有坏处。你想用它做什么都可以,包括在石头上种橡木或者买几船的美国葡萄树。如果没有意外,这只是个前期投资,说不定连前期投资都算不上。” 夏尔这会儿觉出味了。维克托自己就是做投资的,手底下也不缺心腹,为什么要把钱都塞他这边来?明显打的是鸡蛋必须换个篮子放的主意,也就是原来的篮子出了问题。如果没事也就罢了,如果真出事,就得是举国的大事! “宫里有什么消息吗?”夏尔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因为这消息实在是太大了——如果王位有什么变动,政界洗牌,商界肯定也一样,葛朗台家肯定也会被波及。而如果是这个原因,维克托问公爵阁下有没有提就很符合逻辑了,因为奥尔良公爵在这方面的消息也绝对灵通。 维克托又盯了夏尔一眼。这次很犀利,虽然只是一瞬间。“只是点风声而已,”他说,“还没能确定。” 那就是风声不妙了,夏尔心想。维克托素来是路易十八面前的红人,如非必要,肯定不会草木皆兵地吓唬自己。那也就是说,国王陛下有可能身体不虞,而第一顺位继承人和维克托不那么对盘—— 没错,和阿图瓦伯爵不对盘的人太多了! 就算没见过本人,夏尔也不喜欢阿图瓦伯爵。这位伯爵是国王的亲弟弟,非常激进的保王党。而对于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夏尔来说,他知道贵族早晚会成为历史,当然也就不会亲近保王党。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阿图瓦伯爵主张把经济秩序恢复到拿破仑时代之前。 这意味着什么?最明显的例子,意味着这二三十年之间的大部分土地交易都得作废!要知道,拿破仑时代以前,只有贵族有大块封地;在大革命之后,很多充了公,或者拍了卖,这才转到其他人手里。 显而易见,从大革命时期发家的所有人都不会喜欢阿图瓦伯爵,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开玩笑,你说恢复就恢复,我们怎么办?投入的钱和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换谁谁也不干啊! 鉴于自己穿成了个中产阶级,夏尔当然毫无疑义地和自家老爹站一派。而维克托的出身和他类似,如果阿图瓦伯爵上台成查理十世,肯定会损失惨重。所以维克托才说,对他没坏处…… 夏尔这时候一点也不讨厌维克托总从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了。不仅不讨厌,他还能把这个当成一种变相的关心,不管到底是不是。“消息没确定,但你已经开始……” “有备无患。”维克托简洁地回答。“而且这事不可能很快做完。” 他这个位置树大招风,不好自己亲自做点什么。他的心腹是谁,大部分人也都知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个在别人眼里和他关系一般、但实质上可靠的人来帮他转移资产。当然,这只是应对方法之一,别的计划也在同时稳步进行。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知道,维克托在确定要采用这种方法时就在等夏尔,今天终于给他等到了。虽然没有借据,他也说过不要利息,但夏尔依旧准时地还给了他二十六万法郎。显而易见,夏尔精明,同时也有自己的原则:够机灵,知恩图报,不贪小便宜。 那么,还有谁比夏尔更能胜任呢? 夏尔紧紧盯着维克托,心里飞快地转过好几个念头。怪不得奥尔良公爵的订单后续反应平淡,怪不得维克托一整个圣诞都没什么消息,怪不得…… 原来都在忙这个!奥尔良公爵也在王位继承人的名单上,还是顺位第二;而维克托则属于有很多钱可能打水漂的一类人。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知道后当然都会关心。 就和维克托说的一样,消息还没确定,他们才有做准备的足够时间。至于他自己嘛…… “好。”夏尔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同时收起汇票。 维克托几乎可以算是他们这一派的标杆,如果真倒了,对他、对他们家乃至整个大环境都不是好事。这种时候,再计较之前嘴巴上占的便宜就很没意思了,当然还是正事要紧!而且,就算是退一万步说,他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很有用的内线消息! 维克托注视着夏尔,笑了。“我就知道,说服你同意并不那么不可能,”他说,“即使我之前说过某些话。” 夏尔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已经有空说闲话,我觉得我可以告辞了。”说完这句,他就真的折身出了门,头都没回。 看着他的背影,维克托微微一笑。怎么办?如果夏尔知道,他越来越喜欢他了,还会愿意帮他吗? 第37章 还钱还出了别的问题,而且还不是小问题,夏尔便是没想到。从维克托府邸离出来之后,他连夜把自家账本翻出来核对,将某些和古板贵族有牵扯的生意标出,打算找机会结清这些有潜在高风险的账目。虽说现在的情况还不至于到立刻划清界限的地步,但就和维克托说的一样,有备无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等到时候真出了事,哭都来不及!永远的朋友是利益,有能挣钱的生意,还怕找不到合作伙伴? 夏尔把这些事做完之后,就写了一封信给纪尧姆,说明了笼罩在巴黎上空、可能带来暴风雨的乌云。这消息显然不适合当成新闻到处说,所以他希望他爹找些别的、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结束那些很可能赔钱的交易。 至于他自己经手的事务,倒没这个问题—— 奥尔良公爵立场成谜,但肯定不和阿图瓦伯爵一路。如果是他上台,维克托绝对没有必要未雨绸缪到现在的程度。而从与他儿子斐迪南的短暂接触来看,这位小公爵显然没什么贵族自觉,思想上反倒是更靠近中产阶级——国王和爵位根本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这也就是说,他的那份五年葡萄酒特供商合约不太可能受到影响,是件大大的好事。 再然后,剩下的就是那四座葡萄园了。米隆古堡当然很妥当,剩下那三块问题应该也不大。因为那些葡萄园本来就很差,原主显然也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贵族,或者根本只是和贵族沾亲带故而已。以他们家现在的地位以及白纸黑字的合同,搞掂这样的人妥妥儿的。 夏尔稍稍松了口气。如果他当时买到了好葡萄园,现在就得担惊受怕了。但如果他真买了,也肯定会尽一切努力保住它。 重点就在于,他们家现在的社会地位能不能继续维持下去——这才是保住家财的关键。 如果阿图瓦伯爵成功登基,夏尔对此没有多少信心。这位伯爵的保守已经出了名:在他心里,整个法国依旧是他们波旁王朝的私有物;从他们嘴里分东西的平民(奴仆)岂止是想都不要想,根本就是胆大包天、不想活了! 正因为如此,这位伯爵身边聚拢的一批贵族,想法一个赛一个保守。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换成这样的,那还有他们活路吗?根本不可能愉快地玩耍嘛! 夏尔沉吟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阿图瓦伯爵,也就是未来的查理十世,没能把国王这个职业干长;不仅王位没坐没几年,最后还是被暴动赶下台的,可见不得人心。 几年,说起来不长,但亲身经历可就不好玩了。尤其还很可能被台风尾扫到…… 夏尔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如果预防得好,或者出了什么别的意外,让阿图瓦伯爵上不了台,岂不就万事大吉了?他们还能继续正常的事业发展,只需要支持另一位更温和的贵族做国王并成功……让他们直接把历史进程推进到共和,这未免早了点,也不是说说就能成功的;但总能做一个更有利的选择,对不对?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尚且觉得阻止阿图瓦伯爵登基是个好主意;那受到影响更严重的大资本家会怎么想?比如说维克托? 想着这些,夏尔一晚上没合眼,书房里的光就没有灭过。等天亮时,他已经喝掉了好几杯浓咖啡,还断断续续地抽掉了两根粗雪茄。作为回报,他差不多想清楚了利害关系,觉得虽然国王陛下可能只是有点小小的健康问题,但现在也是时候站队了—— 不需要大张旗鼓地表忠心,也不需要死乞白赖地跪舔;把维克托交给他的事情做好,不就够了? 至于要不要和奥尔良公爵搭上线、又要如何给阿图瓦伯爵的登基之路添堵,这种事情根本轮不到他说话。那就让维克托顶着呗!只要他们俩交流和最近一次一样没有障碍,继续挣大钱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夏尔每天定时去一次证券交易所,观察市场行情。他自己手里有一笔钱,维克托很可能还要塞给他更多的钱,当然得寻找个稳妥的投资方式。他既然答应了维克托,就要把事情做好。 论起方法,的确有好几种。 首先,国债和股票之类的可以买,但只能买短期的,因为局势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长期有可能收不回本。另外,钱多,目标太明显,资金走向就很容易被人发现。 但它有一个优势,入手门槛最低,不容易赔,不特别需要人际关系。就算需要,有维克托也就够了——他本来就是操盘大鳄啊! 然后是各种实物交易。比如说维克托曾经提过的消费方法,橡木和葡萄树。 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法,可以慢慢地把流动资金转化成不动产。速度慢点,隐蔽性就比较高,就是能消耗的资金不多。而且,依靠葡萄园就能成为帝国首富的时代只存在于十七八世纪,早已经过去了。 这说的就是塞居尔家族。他们当年手握全法国所有的名庄,成功将高级葡萄酒推销到国外,笼络了一大批新兴中产阶级的心,赚得盆满钵满。其有钱程度,就连当时的法国国王也自愧不如。 但显然,这种过时的成功不可复制,想赚钱就要能跟得上时代。 衡量了一下手里的资金,夏尔觉得应该开拓新的业务。比如说时下流行的造船、火车之类的,也是很有前途的——应该说一定有前途。只不过,工业革命的源头不在法国,他想弄工业化,最佳考虑是去英国引进技术。 英国和法国隔了条海峡,想实现可不太容易,而且还得征求维克托同意。于是夏尔把它记了起来,决心找个机会去和维克托提。 最后就是土地。现在的情况,如果要能一次性烧掉一大笔投资,毫无疑问只能买地。就像他伯父一样,买了一块侯爵地产,立刻就把金库耗空了。只是同时,买地也是风险最大的投资方式,因为不确定的政治因素。 但考虑到优质葡萄酒只会升值,所以夏尔觉得,如果有座名庄摆在他面前,他肯定会心动的。只不过名庄就那么几座,他想买也要看有没有人想卖,还真是实打实地只能靠天下红雨了。 这样一合计,夏尔就决定,先把自己手里的小葡萄园弄起来。等维克托的大笔资金到账,他再和维克托提英国的事情也来得及。反正就算维克托不同意,这计划也不会白搭——就和他之前想的一样,会赚钱的生意还缺合伙人吗? 所以夏尔把手里的大部分钱都换成了三月定期国债,并且时刻关注行情,准备抛售。如果没什么大事发生,他可以持续买入卖出;等到九十月新酒上市,就直接套现买酒。 剩下的一点钱,他雇了几个外国船主,航线从南美到远东不等,让他们带点当地的奇珍,比如雪茄、瓷器或者罕见的热带植物。最近巴黎流行的送礼方式就是送这类玩意儿,不愁销路;如果维克托需要打点某些关节,也能算是有备无患。 至于波尔多的葡萄园那儿,阿尔丰斯也已经派人去了,同时带去的还有大批火药,以及几位同行的橡木商人和葡萄专家。夏尔已经给米隆先生写了封详细的信,让后者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继续进行。 而且,米隆先生之前的信里已经提到,年前去美国的那位板材商也已经回到了波尔多,带回来好几十箱的葡萄根茎,一棵赛一棵粗壮。如果这被证实有用,无论是能提高葡萄的抗病性能还是产量,夏尔都打算几船几船地进口—— 反正他现在有钱,而且这生意的投入产出比低不了!如果一切顺利,今年年底,他就能喝上自家葡萄园出产的美酒啦! 等把这些都忙完,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了二月。纪尧姆已经从勃艮第回来了(大获全胜,葛朗台家的金库里又多了一笔金子),阿尔丰斯之前和夏尔约好的温泉之行也拖得不能再拖了。 “现在想叫你出个门可真难,”阿尔丰斯在终于得到夏尔一个“有空”的答复后大发牢骚,“瞧瞧,你都忙成什么样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两人正一起从交易所的那条街上拐出来,准备回葛朗台家,因为老康庞先生有点事情要转告纪尧姆。 “现在也差不多了。”夏尔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更关心别的。“你去过爱尔兰,对吧?那有去不列颠吗?” “没,但我父亲去过。”阿尔丰斯条件反射地回答。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不妙:“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又要出远门?” “还没确定。”夏尔轻描淡写地回答。但只要是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这回答等同于“迟早的事”。 “你最近可真是拼命!”阿尔丰斯再一次强调道。“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啊!父亲现在看我哪里都不顺眼了——说我没有你的出身,居然还没有你努力!到底还想不想在巴黎呆下去了?”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了老康庞先生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夏尔没忍住笑了。他觉得,相比于其他纨绔,阿尔丰斯已经算是好的了:充其量有些贪玩,还有些巴黎青年的傲慢自大;但真让阿尔丰斯做事,他这好友还是很认真的。 “伯父也是关心你,”他说,语气揶揄,“他只是望子成龙啊!现在就开始学着做事,总比以后结婚了才发现养不起老婆孩子好吧?” 这玩笑话听起来有些刻薄,阿尔丰斯没忍住锤了夏尔一拳。“你别乱说,我怎么可能到那种地步?而且话说回来,这事情还早得很,还不如多玩两年!等……” 他这话还没说完,街边一辆马车的声音就笃笃地靠近了。本来这情况很普通,但那马车慢慢地在两人身边停下,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金百合!”阿尔丰斯小声道。他一眼就认出了车厢围衬上的标志,立刻盯了夏尔一眼——这是贵族的车驾,肯定是找夏尔的! 而夏尔不用他提醒,早也已经认了出来——这是夏尔特尔公爵的马车!今天是周末,再看这方向,小公爵这是正好在回家路上看到他、所以才停下来的吗?有事? 他猜得不错,斐迪南正打算回公爵官邸。最近奥尔良公爵忙得脚不沾地,作为长子,他当然要酌情帮忙。所以他知道现在的情形,也隐约听说了夏尔的应对方式——聪明又稳妥,从来也不爱招人注意。 总而言之,夏尔完全符合斐迪南对人一贯的欣赏标准。更别提夏尔还年轻,招揽到自己这头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他停下来并没什么大事,而只是为和夏尔说一句话。 “最近小心点,别被人盯上了!” 阿尔丰斯对这话完全一头雾水。被人盯上?谁没事搞暗杀不成?而夏尔咀嚼了这话一会儿,除了觉得自己随身带枪真明智之外,还觉得维克托确实有被人暗杀的价值。 说好的一起挣大钱呢?商战片一秒变枪战片,还能不能好了? 第38章 因为受了警告,夏尔回去之后又特意多打听了一下阿图瓦伯爵其人,发现斐迪南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当前的社会,有国王也有国会。 国王地位比较尴尬,因为之前被拿破仑等人赶下来一次,曾经流亡国外一二十年。后来拿破仑下了台,他们才被人迎接回来。 但迎接他们回来的人并不是真心拥戴王室。其中的大多数人,只是需要一个能平衡保王派和共和派之间的君主,在各派之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不保守也不激进,维持现状就好。 现在的情况是,国王像是个摆设,大部分实权还是在国会手里。因为议员里也有贵族,勉强能算共和派和保王派平分秋色,剩下的立场模糊或者中立。 以个人意愿来说,路易十八更不喜欢共和派一些,毕竟吃过亏。但他再不喜欢,也不会明着表现出来,因为明面上共和派也是承认他这个君主的—— 开玩笑,能住在宫里,他为什么要上赶着让人把他丢国外流亡啊? 所以,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态,路易十八宁愿继续保有这个不尴不尬的王座。从维克托能成为他面前的红人这件事,就能看出他的态度—— 只要我还是国王,管你们是啥派呢! 可阿图瓦伯爵和他的国王哥哥一点都不像。他现在还只是个伯爵,就四处纠结党羽和军队,试图为贵族造势——共和派都是乱臣贼子,只有波旁王室才是法国合格合法的主人;大革命只是暂时的动乱,王室一定能重揽大权,再次回到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去。 国会要来做个毛?国王才是真绝色! 简而言之就是,作为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阿图瓦伯爵丝毫不掩饰他对新兴阶级的敌意。据说国王陛下都对他弟弟的作风报以冷哼,其他人的想法可想而知。 以夏尔的观点,路易十八算是头脑清醒的。这国王看起来似乎不作为,但至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至于阿图瓦伯爵,看起来野心勃勃,实际上没怎么带脑子——想当皇帝的拿破仑都失败了,他还想继续?先把自己和拿破仑比比,能胜过再来说这话,好吗?要知道,拿破仑全盛时期铁蹄几乎踏平欧洲,到现在法国军队都只能叫国民卫队,都是托了周围国家还在担心法国再出一个拿破仑的福啊! 不过比较悲哀的是,不够聪明的人通常都觉得自己很聪明,而且做事通常不会留余地,因为他们自信满满。对反对自己意见的人,阿图瓦伯爵是绝对能狠心下杀手的。凸显矛盾,挑起战争,趁机试图恢复之前的秩序……阿图瓦伯爵毫无疑问是这么想的。 但是,怎么杀,杀的谁,都会对局势产生影响,必须估量到各种后果之后再动手。斐迪南说那句话,就是想让夏尔留点心,别自己撞枪口上去。 以葛朗台家的地位,如果不是去年出了一次大风头,还真没被注意到的危险。所以夏尔不怎么担心自家,只担心别人——他爹和他都素行低调,和气待人,不大可能被人杀鸡儆猴;但某些特别得瑟特别得意或者特别树大招风的就不一样了。不管阿图瓦伯爵盯上了谁,对他们这样的中产阶级来说都不是好事。 这问题困扰了夏尔一路,直到到达巴登温泉时他还没从这件事里完全摆脱出来。他总有种树倒猢狲散的糟糕预感,所以一直想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绝不能让阿图瓦伯爵得手啊,无论是暗杀还是登基都是! 但同行的其他人可不这么想,当然他们也都还不知道。一群人约好了一起出去玩,年纪地位相仿,嘻嘻哈哈、十分乐呵。路上他们就光顾着打牌开玩笑,等到温泉就直接放下行李,接二连三地享受去了。 夏尔对这群二世祖不抱什么期望了。他这次来只是因为照顾阿尔丰斯的情绪,不然才不考虑;这样玩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一点也不符合工作狂的人生理念嘛!而且,光靠他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不多,他当然得把可靠的朋友好好地团结在身边啊! 阿尔丰斯暂时可想不到,他被夏尔当成还能抢救一番的纨绔子弟了。他本来就是拉着夏尔出来联络感情的,这会儿到了地方,迫不及待地就拖着夏尔下大温泉去了——瞧,夏尔再忙也还是会和他出来玩的!他们还是好朋友! 按照后世标准判断,巴登温泉是个高档私人会所。能进去的客人通常都有点地位,而且需要预约。这样,营业方为客人保守秘密就是个基本要求,温泉通常也是小型的,适合情人或者其他不太能见光的关系。 所以,大点的温泉只有两个,一男一女,中间用石墙隔开。不过为了情趣,这墙是镂空的,大点的缝隙能让人伸胳膊过去端杯酒;如若两边看对眼,就可以直接去开房了。 夏尔坐在离石墙最远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冷眼观察对面的欢声笑语。他们这波来了二三十个人,直接把场地包圆儿了。男女几乎对半开,未婚的结婚的都有,现在已经到了眉来眼去的阶段,过不久估计就全一夜情去了。行程预定了三天,有些人天天都能换个伴儿。 贵圈真乱! 夏尔对此只有这么一句话想说。但比较悲剧的是,他现在也属于这个圈子内的;因着他的容貌和家财,还有不少女人铆足了劲儿挑逗他,只不过都被他无视了—— 刚从一个坑里爬出来不久,他看起来有这么急给自己找下一个坑跳? 阿尔丰斯在另一边和人一起哈哈笑了一阵,回头一看,夏尔还在老僧入定状,顿时就不淡定了。深处的水大概有半人高,他手脚并用地游回去,挨着夏尔坐下,问:“怎么?这些女人你都不喜欢?” 夏尔以前被安奈特霸着,还真没参加过这类娱乐活动。这会儿听阿尔丰斯问,他也只摇了摇头:“太困了,想睡觉。” 巴登温泉离巴黎不太远,但马车也要走大半天。阿尔丰斯以为夏尔的小身板经受不了颠簸,不由得嬉笑着拍了拍夏尔露在水面上的肩膀:“我看你是太老实了吧?既然你都和安奈特分手了,现在玩玩也无所谓啊!” 鉴于阿尔丰斯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在巴黎年轻人里实在不少见,夏尔没费神反驳他。年轻人荒唐了点,等以后慢慢调整过来就好了。等回去他再和阿尔丰斯旁敲侧击,现在反对很可能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看他只顾眯眼养神,阿尔丰斯眉头一皱。本来就是出来找乐子的,夏尔只想睡觉是怎么回事啊?“我说,从去年春天以后,你就没再和安奈特在一起了吧?” “是啊。”夏尔漫不经心地承认道。 “那到今年春天,马上就整一年了!”阿尔丰斯似是强调地说。 “是啊。”夏尔依旧没觉得有什么。“你到底想说啥?” “你一整年都不想找女人?”阿尔丰斯终于把他的那句话说出来了。其实他这还是委婉的表达,因为他真正想问的是,憋了一整年还不想找女人,是男人吗? 夏尔终于睁开了眼睛。“所以这才是你一直想拉我出来的真相?”因为阿尔丰斯觉得他和安奈特分手了,急需一条新的发泄渠道? 不知为什么,阿尔丰斯觉得夏尔这时候表情似笑非笑的,让人背后发毛。但他随即就把这种想法抛诸脑后了——怎么可能呢?夏尔对他一直很不错啊!“难道不是吗?”他理直气壮地道,“我这是在为你的身体健康考虑啊!” 夏尔觉得有点头疼。他之前还不知道,原来阿尔丰斯有做老鸨的潜质?“这事你不用管了,”他简洁道,“我的事我自己清楚。” 阿尔丰斯瞪眼看夏尔,显然不太相信。“你别告诉我,你光顾着工作,连这个都不想了——”他一边说一边就往夏尔身下伸手。 夏尔眼明手快地抓住了阿尔丰斯。“你想干什么?”他故意板起脸。要不是阿尔丰斯动作挺慢、一看就是在开玩笑,他可没这么好说话。 “我想干什么?”阿尔丰斯拖长音,显然也没当真。“当然是试试你行不行了!” 只要是个男人,都不会想被人说不行,夏尔自然也不例外。两人就这问题动口再动手也不过两秒时间,立刻就演变成了激烈的水仗。 其他正打情骂俏的人被声音吸引得转了头,顿时都无语了。尤其是女人,都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打击;男人回过神,心想这样也不错,夏尔看起来真的不会和他们抢人。 夏尔和阿尔丰斯当然也不是真的打了起来。等十几分钟后,夏尔真感觉到累了,于是喊了停。“行了,你继续,我回房睡一觉。” 阿尔丰斯本来就没确定的目标,这会儿看夏尔要回去,也不想继续留下去了。“算啦,我陪你回去吧!你长得这么漂亮,万一路上被其他人当成女人压倒了怎么办?” 这个口无遮拦的!夏尔没好气地摔了他一捧水,起身裹毛巾穿浴衣。房间就在温泉附近,大家都穿着浴衣来来往往。阿尔丰斯不在意地抹掉一头一脸的水滴,三下五除二地打点好自己,两人一起出了门。 不知道是阿尔丰斯天生乌鸦嘴,还是夏尔今天就走背字,在一百来米的走廊上,两人还真碰上了熟人。 说是熟人也不完全,因为四个人里,他们认识的只有维克托一个。阿尔丰斯差点就要出声打招呼,夏尔在后面死命拽了他一下才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 看看气氛再说话啊笨蛋! “……地方确实不错。”阿图瓦伯爵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已经注意到了对面的两人,不由微微眯了眯眼,没继续说下去。在这种场所,见过他的人越少越好,更别说听到他说什么了。 有个人跟在他身后,看脸色就和阿图瓦伯爵是一路的。 “再同意您的意见也没有了,阁下。”范勒博格先生附和道。他今天的作用就是中间商,当然上赶着活跃气氛。 维克托只点了点头。他走在偏后的地方,但架不住个儿高,视线一抬就看到对面走过来的夏尔和阿尔丰斯,也注意到了夏尔的小动作,眼神立刻深了一下。 真是赶早不如赶巧,正好碰到夏尔。不过,和阿尔丰斯一起出来,还真是让人不爽啊……那之前岂不是都先被别人看走了?看着夏尔左拥右抱,他还要对付这个所谓的伯爵? 看起来,还是早点解决这里,去找夏尔玩吧! 夏尔眼神正好和维克托对上,虽然只是一错眼又移开,根本看不出什么内心活动。这时候当然要装不认识,两人谁都没说话,沉默地错身而过。但这并不影响夏尔的思考—— 带头那个阴森森的家伙怎么挺像阿图瓦伯爵?维克托和这种人在一起做什么? 如果这时的夏尔知道维克托想的什么,一定能吐血,并奉送一句:求你不要放弃治疗,好吗? 第39章 虽然实质上已经失去了耐心,但从表面上看,维克托对阿图瓦伯爵态度恭敬谨慎,完全挑不出错。等到把阿图瓦伯爵送进预定的房间之后,他还和范勒博格先生交谈了几句,关于今天事情的总结。 这时候,我们就必须先简单介绍一下范勒博格先生。 这位先生的全名是伊尼亚斯·约瑟夫·范勒博格,四十来岁,在之前的章节里侧面出场过。他就是那位拜托维克托找个外国人帮勒梅尔夫人打理拉菲庄园的委托人;他本人相当地有钱,很可能是全法国最有名、最有地位的武器商和谷物商。阿尔丰斯家里也是经营武器的,但绝对拿不出足够的金子买下拉菲庄园;这就是档次区别。 接下来就可以说,为什么范勒博格先生想要一个在本国没利益关系的人来打理庄园、并且要求签订保密协议的原因了——正是因为他预料到了王位的波动。 前一个世纪,拉菲庄园是塞居尔家族的所有物,十成十算贵族地产;它在一七九四年时被拍卖,这才换了主人。如果阿图瓦伯爵上台,他这块地产就显得有些岌岌可危,因为有可能被人要回去。 所以范勒博格先生就想了个主意,真有那时候、他就假装他把地产卖给了外国人。鉴于拿破仑刚刚战败没几年,阿图瓦伯爵再横也只是窝里横,肯定不敢得罪外国人,尤其是战胜国的人。 虽然听起来很是曲线救国,但只要他的上等葡萄园能保住,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英国人塞缪尔·斯科特爵士正是这种想法之下找到的代理人。而能在阿图瓦伯爵上台之前就做好这手准备,范勒博格先生无疑比任何人都考虑周到、谨慎小心。 在这件事里,维克托帮范勒博格找到了塞缪尔,可见他们的关系如何。至于阿图瓦伯爵,当然对这种暗中交易一无所知;否则,他绝不可能同意让范勒博格先生做中间人。 这时候,谨慎小心的范勒博格先生正在说:“……我一直觉得伯爵阁下很难打交道,但他今天看起来态度还挺和气。” 维克托坐在高背椅上,手指屈成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木质扶手。“您觉得他被我们说服了吗?”这时候他十分正常,夏尔看见说不定会觉得他被人穿越的那种正常。 范勒博格有点迟疑,但最后还是说:“虽然我觉得他今天的态度看起来有希望合作,但我的理智依旧告诉我:能不相信他的话,就最好不要相信。”如果他有那么轻信,就不会在拉菲庄园的问题上做一手隐藏准备了! “这就对了。”维克托回答。他嘴边带着笑,但看起来更偏向冷笑一些。“我们对他是缓兵之计,他对我们也是一个意思。” “您是说,他只是不想在他上台之前把我们惹毛,这才表现得好说话?”范勒博格立刻猜出了维克托的意思。他不太惊讶,只是皱紧了眉毛。“的确,等他上台再翻脸,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是完全有可能。我敢打包票,他就是那么想的。”维克托冷哼道,“反正到时候他是国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我们想要扳倒他,也要花比现在多得多的力气。” 范勒博格注视着维克托的手指动作,没说话。因为他也同意维克托的说法——如果他们现在和阿图瓦伯爵的胜率是五五对开的话,等到阿图瓦伯爵上台就会变成四六或者三七了,成功概率肯定下降。 要放弃现在的平衡优势求和吗?谁都不想。只是,无论他们之中的谁,也都不想做率先打破平衡的那个。因为,谁先动手,就代表着某一派正式宣战;这责任很大,简直就是一顶大黑锅。 维克托又在扶手上敲了两下,不疾不徐。“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对方在等待一个时机。他等着我们放松警惕时,先动手,但把事情栽到我们头上。” “反咬一口?”范勒博格悚然一惊。“那他岂不是要对他们那边的人动手,再说是我们做的?我们顶多让我们这边不要主动挑事;如果他要陷害我们,这可很难防备!”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信,因为判断错误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维克托总结。“虽然有可能防不胜防,但还是让其他人都小心点,别被借刀杀人了。” 范勒博格用力点头。他隐藏得好,所以通知其他人通常由他负责。那一小圈子里头有共和派,有贵族,也有大商人;派别不是问题,共同点是大家都有共同的利益。 维克托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边,随意往外瞅了瞅。“另外还有一件事,”他说,“梯也尔那里怎么样了?” “您说那个青年?”范勒博格回想起来,“他说的太招人注意了,现在我们正派人保护他。” “他的想法很不错,但最近最好还是低调点。”维克托说。“别还没等我们出招,就先折损了谁。告诉他,现在时间还不对,让他沉住气。如果真着急,大可以先写两篇出来。” 范勒博格又点了点头。“我明白。”梯也尔很可能是他们后头的杀手锏,前头当然得隐藏得好点,不能让阿图瓦伯爵那边的人注意到。 “这就差不多了。” 维克托这话听起来像是结束语。范勒博格想了想,道:“虽然伯爵阁下可能采取更隐蔽的方式,并不会直接对上您;但您最好也小心点。我们承担不起失去您的损失。” “就算他们想做,也没那么容易。”维克托回答,声音里带着点不以为然的嗤笑。“就和您一样,该怎么保护自己的财产,我也明白;事实上,我早就开始做了。” “钱不是最重要的。”范勒博格还是觉得小心点好,“您的人身安全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您说这个?”维克托轻飘飘地说。不过几秒的功夫,他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小巧的手枪,正在手里转来转去把玩,动作流利得很。 范勒博格这回没话说了。这时代还有赌上名誉的决斗这码事,所以大多数男人的枪法和剑法都不错。维克托随身带枪,再加上暗处的保护人员,已经是最高级别的戒备了。“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您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再好也不过了。”他道了别,回自己房间去了。 维克托又转了两下,这才把枪收起来。如果范勒博格知道,上次拿枪对着他的人是夏尔、而不是任何真的想对他不利的人,恐怕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吧?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对夏尔随身带枪颇有微词,但在这种时刻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 话说回来,夏尔在泡温泉的时候,不可能还带着枪吧? 再来说夏尔这边。他成功阻止了阿尔丰斯拉到阿图瓦伯爵的仇恨——后者在知道和维克托在一起的人是谁之后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句话没有就老实滚回自己房间了——然后自己沉吟了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两个实质上绝对不对盘的人同时出现?维克托肯定在做些什么,阿图瓦伯爵也是。鉴于现在情况未明,所以是两边都在试探? 可惜打听不到其他两个人是谁。也许他该记住样子、回去问一下他爹?毕竟他爹在巴黎上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认识的人肯定比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多啊! 虽然夏尔知道,维克托和他认识并不是件隐蔽的事,但他也并不担心阿图瓦伯爵事后发现。毕竟今天这地方比较特殊,聪明人都知道保持距离、不打扰别人,就算再熟的别人也一样。所以他现在更关心维克托、或者是维克托所代表的那一派最近到底在做什么——这干系到万千中产阶级的前途,也包括他自己啊! 虽然夏尔真的很想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主动去找维克托。尤其是巴登温泉地方太敏感,他可不想被人误认为,他和维克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么说起来,还是等回到巴黎再说吧……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在交易所再碰到维克托呢……如果他爹认识今天那三人中的任意一个,那就更好了,可以打听一下…… 夏尔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正坐在房间自配的小温泉里闭目养神。周围水汽氤氲,他有点昏昏欲睡。突然之间,有双手从他背后伸出来,握上了他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按摩起来。 这又是阿尔丰斯干的好事?夏尔先是僵了一下,然后回想起,阿尔丰斯曾向他夸过巴登温泉的按摩师手艺很棒、并表示强烈推荐,马上就放松下来。 真是的,每次都给他惊吓!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这按摩师走路根本没有声音(他觉得搞不好是经常从事特殊服务练出来的,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按摩技巧的确不错。 夏尔微微眯着眼睛,在温暖的水雾和适当的力道催眠下,更加想睡觉了。阻止他真的睡着的是最后一丝不能在水里睡过去的清明,以及因为过度舒适而渐渐抬头的某种感觉…… 次奥,都怪阿尔丰斯今天和非他纠结什么行不行的!夏尔心里暗骂。他一贯不委屈自己的欲望,但又不想惹下什么麻烦,所以打算自己解决。“行了,”他开口道,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慵懒,“你出去吧,小费不会少你的。” 但他身后的人并没有离开。相反地,那人似乎跪了下来,因为那双手伸到了更深的水里。 夏尔惊得微微喘了口气。他现在意识到了不对,没有哪个按摩师会这么大胆!“你——”他扬起头,正好看见后面探过他肩膀的半张侧脸,顿时变得咬牙切齿:“——维克托!”这货怎么进来的! “这片温泉之间都有小门连接,你大概还没来得及注意。”维克托毫不在意地回答。当然啦,他占便宜占得正开心,哪里还会在意别的?“顺道一提,你终于叫我名字了。”今天果然值回票价! “那不是重点!”夏尔继续咬牙切齿,但同时感觉到,有种久违的感受俘获了他。“重点在于,你到底在做什么?”他努力想保持声音稳定,但这在现在的情况下,的确有点难。 “嘘,这时候别说话。”维克托没搭理夏尔。他的头更往前了一些,侧脸和夏尔的脸颊贴在一起;隔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热度升腾四散。“你不舒服吗,嗯?” 这几乎击中了夏尔的软肋。他不得不承认,别听维克托说起话来十分欠揍,手上功夫都实在不弱。他干脆闭了嘴,往后仰去,正好靠到了维克托肩膀上。 这简直就像是示弱,维克托心中一喜。他就知道,夏尔在这种时候不可能拒绝他!听着那若有似无的喘息,他动作更快了些。再耐心一点,再等一会儿,他说不定就可以…… 但这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已。因为当一声压抑的呻吟之后,夏尔的下一步反应,维克托完全意想不到—— 竟然是一下蓄谋已久、力道十足的肘击! 第40章 十分钟后。 “……你简直是谋杀!”维克托控诉地道,嘶嘶地倒抽冷气。他这么说的时候正按着胁下,感觉那里传来隐隐的阵痛——夏尔刚才一肘子在那里留下了痕迹,淤青毫不犹豫地冒出来一大块。 夏尔已经把自己的头发和身体擦干了,听到维克托这话,只顺手把毛巾扔到一边,自己走到维克托身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对方。“你该庆幸,”他冷哼,“如果我真的想谋杀你,就会选择一个更脆弱的部位下手。” 维克托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肋骨侧边,觉得这话里全是威胁。更脆弱的部位?他知道夏尔绝不是表面的纤细少年,但没想到会这么凶残啊! 但是,别开玩笑了!把我整废了,你下半生的幸福怎么办? 维克托在心里做名画呐喊状。但鉴于刚刚吃了个小亏,他明智地没说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夏尔肯定一早就准备给他那一下了;只是,夏尔蓄意挑了个他最放松的时机…… 不吃亏到这份儿上,情欲都没法冲昏头脑,他还能说什么?这次认栽,等下次呗! 至于夏尔,正眯眼打量着故意哼哼唧唧的维克托。 这家伙的脸皮可真是厚,该说不愧是干银行的吗?明明是自己偷溜到别人的温泉边上,现在的模样却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没错,他的确白白享受了一次服务。维克托对此的主观想法暂且不提,他的确觉得舒服。但问题在于,维克托可不是他以前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男女女;如果真和维克托搅合在一起,麻烦会比舒服多得多得多。 夏尔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麻烦,尤其是没有价值的那种。所以他最后盯了维克托一眼,坐到了对面的躺椅上——虽然以他的想法,躺椅实在不能表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的认真程度,但奈何温泉度假房里就只有躺椅。而且话说回来,只要维克托不装傻,就应该能听懂他的意思。 “你之前的投资还算不算?”夏尔一开口就问。 维克托一听就暗道不妙。完了,夏尔现在清醒了,预备和他划清距离了!不哭不闹、冷静谈话,这才是难对付的类型啊!“当然。”他回答,但心里在飞速地思考着对策。 “那行。”夏尔微微抬了抬下巴,“我有必要告诉你,我从不和我的合作对象搞到一起。” “为什么?”维克托拖时间。 夏尔瞥了他一眼。“如果你和人谈一笔生意,你和他谈钱,他和你谈感情,那还能合作吗?”根本不能愉快玩耍的节奏啊! 这话很短,但是态度足够明确。维克托深以为然,但再深以为然,现在也绝不能满口承认。“你说的这是一般人。” “你想说什么?你不是一般人?”夏尔犀利地反问。 “不,我想说的是,我们都不是。”维克托圆滑地回答,然后把问题丢了回去:“你觉得,你有因为感情——无论是哪种——而分不清利害关系的时候吗?” 夏尔一时半会儿没回答。实话说,他相信自己有这种能力;但和他谈判的对象是维克托,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也许你是,”他说,没承认也没否认,“但我根本没必要让一件本能轻松解决的事情变得过于复杂。就比如说合作对象,建立在生意能盈利的基础上就足够了。” 维克托开始感觉到了头疼。 他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一开头采取的策略不对,太咄咄逼人了,夏尔才不喜欢他;但到现在,夏尔肯定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却依旧刀枪不入——他看上的这位,好像年纪轻轻就是个爱情绝缘体啊! 什么事都往务实方向考虑,工作效率固然很高;但与此同时,感情牌就会极其不好使——就像现在,夏尔光用基本原则就能把他剔除在另一半的考虑范围外! “也许你觉得再多一重关系是累赘,”维克托缓缓回答,“但既然我们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试试呢?是真的觉得麻烦,还是觉得你会控制不住自己?” 夏尔表情很冷,而且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给维克托那张写满了“你是不是怕爱上我”的脸一拳头的冲动。 实际上,维克托的身份就决定了他绝不会考虑。 他习惯在一段关系里掌握主动权,就算是一夜情也一样;不特指体位的上下,而是特指对整件事的控制——什么时候做、和谁做。这从他之前的生活方式中就能看出来,他会把所有可能都捏在自己手里。 但维克托不同。这人的家产太多、地位太高,本来和他就不是一路的;要他掌控这样的人,以现在的情况,简直天方夜谭。 谈恋爱?他还不如找个贵族女人,至少他爹肯定会喜闻乐见! 当炮友?维克托这样的人,能干脆利落地只维持这种关系吗? 夏尔抱起双手。怎么做都不行,所以他真的不能让维克托打消某个方面的想法?“你是不是就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他抱着不高的期望问,“那你大可以找个类似的人。以你的条件,我相信这根本没难度。” 这话简直是红果果地说,“你随便找个人,只要不是我就行了”! 这可不是维克托想从夏尔嘴里听到的话。“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我何必让我自己挨你那一下?”他又不是闲得没事、给自己找揍!重点在于,他被揍完了还一点都不生气,只希望下次能更进一步! 夏尔抿唇。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维克托就盯上他了——满打满算,他们俩根本就没多少相处机会吧?难道就是因为他足够精明,才获得了维克托如此多的注意力吗? “你不觉得,”他放缓了口气,“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我相信,巴黎还有不少符合你条件的人,甚至比我更符合——足够年轻,足够漂亮,也足够聪明到和你对话?” 维克托低低地笑了。他还从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夏尔却说那可能是一时热血上头?没错,夏尔说对了一半,他就是喜欢夏尔这型的外貌身材;他一开始也真的只是觉得有意思,如此而已。但大半年过去,这种兴趣变成了想要更加长久的意图。难道他还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吗? 这种但笑不语让夏尔莫名其妙地感到糟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事情脱肛、再也不受控制的糟糕预感。 这时候,夏尔已经把所有能搬出来的理由都思考了一遍。他有心想说宗教信仰,但现在的死忠清教徒不是别有所图的保王派就是相对闭塞的外省人,在他们俩之间谈就是个笑话;再然后他只能想到,他一直都对维克托的这种意图不假辞色,所以,也许还有一种男人特有的好胜感在作祟?得不到的才是好的? 想到这里,夏尔突然霍地一声站起来,重新走到维克托的椅子边上。“如果你的笑是否定,”他一手按着椅背,一手直接按在了维克托胸膛上,语气轻柔,“那我就大胆地假设,你所想要的就是这个?” 维克托没料到夏尔会突然这么做,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他意识到,夏尔离他太近了——近得可以闻到沐浴过后带上的香气,看到领口露出来的锁骨,以及因为抬起一条腿而露出的大腿内侧;那里皮肤的手感很不错,他刚刚才试过…… “你这是在考验我的定力。”维克托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夏尔的腰。“幸而我一向有耐心。” 夏尔往下压了压,继续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你不需要耐心,你可以拥有我。”他轻声说,几近蛊惑。 维克托直视着他那双漂亮的栗色眼睛,一时间没说话,然后又笑了。“只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似乎很好心情,还伸出另一只手帮夏尔整理领口。“那恐怕我不能答应你。”说完后,他原来在夏尔腰上的手适时滑了下来,顺道把夏尔半开半露的睡衣掩好了,动作十分地不慌不忙。 这发展完全出乎夏尔的预料。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着两人视线相交的状态。这事情变得愈来愈棘手了……他猛地起身,声音里头一次带上了挫败:“为什么你就不能让这件事简单一点?单纯的交易关系,嗯?” “在我眼里,它一直很简单。”维克托狡猾地回答。“麻烦之类的,大概是因人而异?” 这回夏尔犀利地盯了他一眼,仿佛之前的那种叹气从未出现过。“算你狠,”他嘟哝着直起了身,“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现在能不能请你回你自己房间去?我要休息了。” 这逐客令下得毫不犹豫,维克托没忍住摸了摸鼻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看起来他还得准备些耐心才是。“当然不止。” 夏尔正走向边上的侧门,闻言转头。“还有什么?”虽然中间被维克托打岔了一次,但他依旧记得他们这派最近一段时间的最大威胁——阿图瓦伯爵。 “正和你想的一样,”维克托耸肩,“我猜你近两个月根本就从没忘记过。今天看到范勒博格先生,难道你没有什么事情想对我说?” 夏尔站住了脚。他的确有点事情想对维克托说,关于工业化方面;但维克托却故意提醒他,那四个人里有范勒博格先生。 重点在哪里?不就是范勒博格先生找了个英国人当管家吗? 英国人?英国人! “你早就预料到……”夏尔这句子只说了一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们俩人在这件事上不谋而合了!他干脆地抱起手,“说吧,是不是事情都办好了,只需要我去不列颠接头?” “那可不一定。”维克托耸肩,“你知道我们和他们隔着一条海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工业化时代刚起步的发明,当然不是每一项都有实际应用价值。夏尔点头,又问:“然后?” “我想你会知道哪种有用。”维克托回答。然后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小本,在他们之间的矮几上摊开。“这个,大概就是你期待的简单关系。” 夏尔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把本子拿起来。刚打开封面,他的脸色就变了—— 一沓签好名字、盖好章、但是没写金额的汇票!这是什么见鬼的简单关系啊,维克托就不怕他卷钱跑路吗? 第41章 天上掉下金山的结果就是,夏尔第二天根本没有心情去参加变相的乱搞温泉浴。拉到了一大笔风险投资,还不赶紧投出去?资金拿在手里不动只会贬值啊! 阿尔丰斯对一夜过后夏尔态度的明显变化有些疑惑。但他猜错了方向,他以为夏尔是因为阿图瓦伯爵的到来才变得心不在焉的。作为同样听到了斐迪南那句警告的人,他觉得这并不是过度紧张:“运气真差!怎么随便挑个时间,正好就碰到他!”言语之间,颇觉得晦气。 夏尔没立刻回答。他不觉得这是正好,因为他大致猜出了维克托这么做的用意——假意向阿图瓦伯爵示好,促使对方放松警惕;但实际上情况到底怎么样,只有双方自己知道。阿图瓦伯爵的最终目标很不实际,也架不住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 能群P的时候谁单挑啊?那可就不是不聪明,而是真的够蠢了! 而既然两边都是一群,那他们就不得不用点策略。比如说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实际上声东击西,先捞到更多的筹码…… “看起来这次没法好好玩了,”阿尔丰斯还在抱怨,“就真的纯泡温泉两天吧,既然他们都不知道的话……”虽然他对此颇有微词,但在大事小事之间,他分得很清楚:他知道哪个更重要,哪个该放弃。 夏尔转动眼珠,盯了阿尔丰斯一会儿,一脸若有所思。 “……怎么了?”阿尔丰斯注意到夏尔的目光,有点莫名其妙。“你这什么反应?”他狐疑道,“你不会出来的时候就不情愿吧?” 实际上的确是,但实话可不能这么对阿尔丰斯说。夏尔轻咳一声,避重就轻道:“我们之前只远远地见过阿图瓦伯爵,能认出来全靠连蒙带猜,他怎么可能认识我们?就和夏尔特尔公爵说的一样,只要不自己太蹦跶、被他注意到,应该就没事。”实际上他想说的是,有维克托这么大一块挡箭牌在前面,阿图瓦伯爵想注意到他也比较难吧! 阿尔丰斯点头。他每次出来之前都要被他爹提着耳朵念一番,让他玩可以,但不能玩出大事。之前还没碰到过这么明显的情况,所以这次显得特别老实。这会儿,他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只不爽地道:“那家伙要是早点走就好了!好不容易才有一次聚会,眼看着被搅黄了!” 对于“好不容易”目标是“身心放松”的聚会,夏尔敬谢不敏。要是单纯泡澡、享受按摩,那勉强还行。只不过那就显得有点太奢侈了,在时间上;这一次勉强不算,因为维克托的风险投资足以弥补一切差距。 说到维克托,夏尔又觉得有些牙痒:风投就风投吧,像包养的砸钱姿势难道是正常的吗? 但除去这个,维克托真是一个再好也不过的投资者。只负责出钱,做什么都是他夏尔说了算。而在实际上,他们的短期中期长期的投资目标几乎都不谋而合,根本不用花时间对投资者解释,为什么要经营某项业务以及每个过程的风险分析。 所以就算夏尔再牙痒,他也不会拒绝。除去对他的觊觎,维克托可以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合作人——资金雄厚,思想默契;给钱爽快,信任足够——这样绝对比一个畏首畏尾的投资人来得有利啊! 维克托给他带来了一大堆工作,夏尔决定暂时无视对方的某些想法。反正他忙得很,而且马上又要离开巴黎了! 这么想的夏尔沉吟了一会儿,阿尔丰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就在他问之前,夏尔先开了口:“你从温泉回去以后,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阿尔丰斯条件反射地回答,然后想起了夏尔在交易所外曾经问过的话,不由得大为惊讶:“你真要去不列颠?” “确切来说,是英格兰。”夏尔确定。“如果你有空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阿尔丰斯在哪里有没有熟人是两说,但至少比他了解英国现状;而且话说回来,他不把阿尔丰斯带走帮他忙,难道要把阿尔丰斯留下来继续和一堆不思进取的家伙胡天海地地厮混吗? 本来,光听前一句,阿尔丰斯就不高兴了——这次没有玩得开心,而且,夏尔马上就要再次离开巴黎!外省尚且能去小半年,那去外国呢?岂不是没有一年回不来? 但听到后面一句,阿尔丰斯的心思活络起来——对啊,没错,他可以去英格兰!虽然英国人的度假方式实在乏善可陈,但至少有夏尔,一定不会无聊的! “我去!”阿尔丰斯立刻道。他这话斩钉截铁,因为他知道最大阻碍的他爹绝不可能反对——瞧他爹想让他变成第二个夏尔的劲头就知道了!“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到底要去英格兰做什么?” 夏尔要给他这位朋友的天然跪了。答应以后才想起来问要做啥,他该高兴于阿尔丰斯绝对信任他吗?不过如果他知道阿尔丰斯还惦记着去英国找乐子的话,一定会无情无义地告诉阿尔丰斯—— 你想太多了! 接下来的两天,夏尔和阿尔丰斯两人都很收敛。其他人已经三三俩俩地散开来玩了,不太注意别人,所以并没有人打扰。这对夏尔来说,一方面是省事,另一方面则是掩饰——他们这一大堆人来度假、却又不可劲儿折腾,阿图瓦伯爵不发现才奇怪! 幸而两边相安无事。等夏尔这波人准备回去时,维克托还得陪着阿图瓦伯爵继续在温泉玩“我们还是好朋友”的表面戏码。 夏尔这回明白维克托往他手里塞一个汇票本的心了——维克托光应付七七八八的人就需要一大堆时间,哪儿有美国功夫上英格兰去? 等回到巴黎,夏尔把阿尔丰斯打发回家去说这件事,他自己立刻着手收拾行李。晚不如早,抢占先机才是正经事。反正他在巴黎要打点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国债行情,这事交给他爹妥妥儿的。 “您看着它。”夏尔这么告诉纪尧姆,“留下一笔钱,足够买九月的葡萄酒就行;因为我可能会让人带信回来——我在英格兰,可能需要除此之外的所有活动资金,三年内都会在我们手里的那种资金。”工厂之类的回本不太快,所以他需要先告诉纪尧姆限额。 “没有问题。”纪尧姆回答。“他们新借的钱,打的都是五年债券,而且利息是最后一起付的。”他停顿了一下,又问:“你这是看中了他们那头的技术?但我听说,其中大部分都是赔钱的?” 夏尔点头。“但只要一种好使,那它就能带来难以估量的利润。” 纪尧姆没有马上说话。他的投资风格偏向审慎,多考虑一会儿是正常的。 之前夏尔在收购葡萄酒方面的计策已经很冒险,但至少葡萄酒是他们家一贯经营的行业,还算知根知底;而这个,风险这么大,还跑到外国去了啊!他们哪里知道英国的行情如何?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嘛! 夏尔从短暂的沉默里看出了他爹的顾虑。“您在担心什么吗?” 纪尧姆看着儿子,不忍心浇冷水。毕竟夏尔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太合适。“这是在海里捕鱼,”他斟词酌句地说,“网要足够大,才能回本。” 潜台词,扣掉葡萄酒本钱,我们家活动资金最多不过两百万法郎。听起来很多,但在这种消耗面前,能够什么用? 这个夏尔当然知道。其实这种工业革命,国家出马才是正常的——这样才有足够动力推动各行各业生产效率的提高。但是路易十八尚且不会做这种决定,就更别提阿图瓦伯爵了。 可他现在知道,这是个不可避免的大趋势,就肯定不可能放弃这块蛋糕。他甚至还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所做的只是,证明螃蟹好吃,风险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 问题在于,夏尔十分确定的这种理由,不能直白地告诉纪尧姆。所以他想了想,只能说实话:“钱的问题,您不用担心。两百万法郎来浪里淘金,自然不太够,想赚钱就需要很好的运气;但如果有两千万法郎呢?您觉得这件事值不值得做?” 纪尧姆被惊呆了。“两千万……?”他做梦都没想到,他能拉到这么多资金啊!“谁借给你这么多钱?” “佩尔戈银号的风险投资。”夏尔回答。他留了个心眼,没提维克托的名字。因为他不觉得,纪尧姆知道维克托的借钱方式后不会想多——他爹又不蠢! 纪尧姆倒抽了一口冷气。要知道,佩尔戈银号是全法国最大最可靠的银行,在整个欧洲也都很有信誉!达官贵人都在里头存钱(听说拿破仑最后一次出征前就一次性往里头存了五百万法郎),能拿出来的投资是什么概念? ——分分钟用金子砸死你! “你说动了拉菲特先生?”纪尧姆简直没法相信。维克托一贯眼光准得很,这没错;但一般情况,大笔投资都是他自己在做,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经手?然后现在,夏尔就成为了那个别人?! 夏尔特别不想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因为他担心他爹的心脏承受不来;一大笔钱是一回事,维克托对他的意图又是另一回事。“您现在该放心了吧?”他说,“并不是只有我们的钱在做。而且,”他补充道,“阿尔丰斯已经答应和我一起去——他出国好几次了,想必不会让我走太多弯路。” 纪尧姆还沉浸在一大笔风投给他带来的震撼中,闻言只能点头。别说是夏尔,就算他拿到这么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坐得住啊!金子就拿在手里看,可不是一个合格商人的作风! 老康庞先生不知道这些,但他非常同意阿尔丰斯和夏尔走近一些。所以,夏尔和阿尔丰斯很快就登上了一艘叫四月花号的汽船,目的地是利物浦。 等维克托回到巴黎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这个消息。为了隐蔽,夏尔已经把一部分他的汇票签换成了自己的名字,一起带去了英格兰。 这毫不停顿的工作效率……啧,他果然没看错人! 但是,夏尔这心也太大了吧?就带阿尔丰斯去?还考不考虑他的感受了,嗯? 第42章 在一百多年以前,利物浦还只是英格兰北部、默西河口东岸的一个小镇子。直到英国内战后,它才开始缓慢发展。等真正繁荣起来,是因为和西印度群岛的交易量上升;奴隶贸易带来的高额利润使得这个原本的小船坞一跃成为整个欧洲最大的码头之一,奴隶贸易量占全欧洲的百分之四十以上。 所以利物浦很热闹,但是多的是人口贩子和他们买卖的成船奴隶。像夏尔这样的法国人,通常都直接坐去多佛尔的船,然后再去伦敦。绕一个大弯跑到利物浦的不是没有,但实在罕见。 但夏尔觉得自己定的目的地没有错。理由非常简单,英国人要那么多奴隶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人口密集型工业准备的? 换句话来说,就是利物浦是深受工业革命影响的地区之一,工业化程度在英格兰都位居前列。 在阿尔丰斯解决外国人入境的一系列手续问题后,两人就换了衣服,在码头附近闲逛。 阿尔丰斯对夏尔一定要换掉那些法国出产的精致衣物感到非常地不理解。“为什么?”他低声问夏尔,“英国人的衣服也太难看了!还有那种仿佛假发一样的头发造型!” 夏尔才不搭理这种抱怨。鉴于英格兰有各种各样的出口限令,以保护本国的工业发展,外国人做事就不太容易。他还想着搬几台机器(比如说纺纱机、织布机啥的)回巴黎呢,可不能一开始就被人警惕了。这时候,他只细心辨认着码头上卸下来的货物,以研究利物浦最主要的盈利产品—— 鉴于英格兰在技术方面占有优势,所以进口的大多是廉价原料。比如说木头和棉花,后者尤胜。再然后就是奴隶了,这属于劳动人口输入。 “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阿尔丰斯继续不理解。 他只听说夏尔要买东西,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通常法国进口量最大的玩意——军队所需的一切物品,以及供给上流社会吃喝玩乐的奢侈品。夏尔在这里左瞧瞧西看看,在他眼里还不如夏尔让人去远东买罕见玩意儿的举动可靠。 要是夏尔知道他想的什么,一定非常无语:光是维持大量军队以及奢华的生活方式,能让一个国家变得强大吗?还不如把钱投到基础工业上,这才是发展的正确姿势! 现在的情况下,整个欧洲就只有英国在努力这么做,实在不能说不是高瞻远瞩。英国之所以能成为老牌工业强国,就和它起步早、更注重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但这种理解同样基于后世得来的结论,没法和阿尔丰斯详细解释。所以夏尔只道:“得啦,帮我问我想知道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有用了。” 阿尔丰斯点头。他一般情况下不做翻译这活儿,但是既然夏尔需要,他也乐意兼任一次。“我只需要帮你这一次吧?”他颇有感慨地说,“你英语学得真快!” 夏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没说话。这还真不是他学得快,是他以前学过了!虽然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但肯定比初学者快得多! 一周下来,事实证明,夏尔带阿尔丰斯来是个正确的选择。 虽然阿尔丰斯不知道夏尔为什么在利物浦逗留,但他会尽心尽力地满足夏尔的各种要求——走码头,和船主交谈;和小工厂主打交道,获得参观纺纱厂和织布厂的权利。利物浦的大工厂很多,小作坊也不少;像夏尔这样的大投资商人,总有人愿意拉拢。 转悠得多了,阿尔丰斯也隐约明白了夏尔想买的到底是什么,不由得有些惊讶。“你这是看上了纺织?你们家不是做了几十年的葡萄酒?” “这有什么必然的否定联系吗?”夏尔反问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更广阔的发展机会当然要抓住! 阿尔丰斯挠了挠头,发现找不出话来反驳。如果夏尔想把机器运回国,这大概要麻烦一些——得把它们拆卸掉再装船,或者干脆只能藏一份图纸;但如果直接投资在英国的话,只需要找个好的合伙人,连这点麻烦都不会有。 总结起来,就是可行性挺高。 “那也好,”阿尔丰斯最后承认,“我只是一时没想到……只要你有钱,做这个实在再合适不过。”纺织行业现在是暴利产业好吗? 夏尔没肯定也没否定。以他个人看法,想运一大堆机器回去不太可能,在英国投资又太远、有可能鞭长莫及,他更偏向于找几个技术人才回法国——这总不在英国人的贸易保护名单上了吧! 至于涉及到专利之类的问题,也不太大。瓦特的蒸汽机专利在十几年前就到期了,改良机型遍地都是。只要找几个机灵的人,加上他后世对于发动机的印象,弄出效率更高的新机型也不仅仅是空谈。 而有了动力,想做什么其他的也就很简单了——纺织,冶金,造船,印刷,金属加工……等等等等。当然,做之前还得考虑下能量来源,没有煤炭就没有蒸汽机。 夏尔隐约想到了国内的发展方向——他记得,煤矿铁矿之类的矿产巴黎盆地边上就有,位于整个法国的东北部。看起来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先把这些搞到手,估计难度不太大…… 因为整个法国的氛围都不关注这些,以至于到现在也就修了几条蒸汽机车走的铁路,还不是最先进的那种。而且路还差不多被他包圆儿了,就因为其他人现在都不在意!现在这样的大好机会,不抓紧还等到何时? 在夏尔见识过许多只织布机飞梭以及工厂流水线之后,他也和当地的几个人交上了朋友。 有人挣钱,就有人不挣钱;他只要拿出愿意合作的态度以及相对有吸引力的薪酬,不愁没人愿意跟他去法国。因为很多时候,人要成功,缺的只是个机会而已;他就提供了这样一种机会,至少在那些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土地、却想挣更多钱的人眼里看来是。 但夏尔当然不会这么早就把真实意图摆在明面上。照他的打算,他先和人打好关系,等回国之前再告诉他们,这样才有最好的效果。在这方面,阿尔丰斯性子开朗热情,无意中帮了他不少忙。 于是,在利物浦呆了大半个月以后,两人再次启程,前往曼彻斯特。 阿尔丰斯这下真的要扛不住了。曼彻斯特,那是什么地方?煤矿开发的黑云都能把天遮住好嘛?到处脏兮兮的,有啥好玩? 在他提出严重抗议的时候,两人正搭乘货运铁路的机车过去。夏尔对机车头更有兴趣,闻言头也不转:“就是因为有煤矿才去啊!”不去亲眼看看,难道要他依靠自己的手脚去挖煤?当然是参观一下别家的煤矿,取取经,好有个大致方向啊! 阿尔丰斯苦着一张脸。“你要去曼彻斯特,这话说出去,在巴黎都没人信!就连父亲都不会信呢!”他强调似的说。但他也只能说说而已,因为他完全拗不过夏尔的主意。 夏尔总算瞥了他一眼。阿尔丰斯这还不能算是娇气,只能算巴黎人的共性,他不特别在意。但这时候,就必须说点什么了。“你也看到了那些几百梭的织布机,对不对?如果我们回去建一个那样的大工厂,你觉得怎么样?” “肯定很挣钱!”阿尔丰斯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看得心痒痒的,当然同意夏尔把风投用在这上面——利润搞不好高达百分之三百呢! “这不就对了?”夏尔循循善诱,“那些机器都需要煤炭。一开始,我们可能只需要一点;但后面多了呢?难道全靠进口?” 阿尔丰斯觉出味儿来了。夏尔这是真的要大干一场啊!“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多?”他现在开始费解这个。还是说,正因为夏尔眼光够远,才能说服维克托,拿到那一大笔风险投资? 夏尔耸肩。他能说他是穿越的吗?这种金手指再加上足够的人脉和投资,只要不太笨,都能赚钱啊!“这不重要,”他对此回答,“重要的是,你愿意和我一起干吗?” “你是说……”阿尔丰斯眼睛亮了。在参观过那些工厂后,他已经心动了,只是没好意思提。 “不然你以为,我是要带你到英格兰旅游吗?”夏尔一笑。“所以,等到参观勃罗姆菲尔德煤矿时,你也注意看着点。如果没错的话,他们那里有世界上最完善的煤矿铁路系统,还有配套安全灯……” 阿尔丰斯鸡啄米一样点头。他现在完全被钱景激发出了干劲,只觉得这件事太好了——夏尔弄到了投资,夏尔知道怎么赚,他记点实际流程实在太轻松了! 就这样,两人在曼彻斯特花了更多的时间。等到再次启程往伦敦时,两个人都快和煤矿工人一个色了。就连接待了很多公众游客的煤矿管理者都觉得,这两个法国人真不像法国人!只是,这就是后话了。 其实,伦敦才是夏尔这趟旅行预先设定的地点。因为维克托的关系,还有他之前和法兰西科学院院士打交道的基础,他很荣幸地获得了参观皇家学会的资格。 如果说利物浦和曼彻斯特是开胃小菜,伦敦皇家学会才是大餐—— 一个科学家和一个熟练工,带来的效益能是一个数量级的吗? 但当然,前者比后者更不容易打动,夏尔也明白。所以他也没想太多,只求给对方先留下一个好印象。 维克托推荐给夏尔认识的人,正是会长约瑟夫·班克斯爵士。 班克斯是个自然科学家,年轻时曾经环游世界。虽然他现在已经七八十岁,但精神依旧不错。对怎么和夏尔这样的外国年轻人打交道,也没什么国籍方面的偏见。在他看来,年轻人对科学有热情是好事,这样才能更好地推动科学的未来发展。 夏尔礼貌谦逊,本来就很招老人喜欢。班克斯又容易打交道,两人很快就熟悉起来。这一来二去,夏尔很快就成为了皇家学会的常客,参观的范围已经从植物园扩大到了化学馆之类。虽然暂时看不到利益,但某种意义上,绝对受益匪浅。但阿尔丰斯对这种提不起兴趣,夏尔只能打发他继续去工厂参观。 这一天,班克斯爵士给夏尔介绍了一位新的绅士,汉弗里·戴维。他是一位无机化学家,发现了许多种化学元素。 夏尔不认识戴维,但他至少听说过那些化学元素。所以这次见面还算宾主尽欢,戴维不必花太多时间解释他的实验内容,而且他强烈希望夏尔以后常来他的实验室—— 理由很简单。在化学元素周期表还没弄出来的现在,夏尔非常能理解戴维的工作!毕竟未来的常识在这时是分分钟得诺贝尔奖的节奏啊!不过这只有他自己能理解,因为诺贝尔奖现在还没设立。 戴维身体不特别好,夏尔并没有逗留很久。从实验室出来以后,班克斯爵士继续告诉他:“前些年,戴维的实验出了事故,溅到了眼睛。在那之后,他就雇了一个年轻人来当他的实验助手。” 夏尔点头。化学实验什么的,很多时候都很危险,实在不容易。 这时候,前头走廊转出来一个年轻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那人主动向班克斯鞠躬,才走过去。 “这就是戴维的助手,”班克斯见夏尔多看了一眼,就介绍了一句,“他叫法拉第。” 夏尔原先只是被对方身上白大褂的诸多污迹吸引住了(根本不可能洗掉的那种),闻言,抬起的腿定在半空。“等等,”他回过头,直盯着很快消失在走廊那头的背影看,“你说他叫什么?” “迈克尔,迈克尔·法拉第。”班克斯爵士有些困惑。这个化学助手有什么问题吗? 第43章 把名字和人对上号的夏尔过于激动,差点就直接尾随法拉第回实验室去了。不过他好歹管住了自己的脚,装作镇定地继续问:“我瞧他的打扮,工作似乎很辛苦?” 换做是别人,班克斯爵士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到。但法拉第已经在戴维手下工作了六年,从一个没受什么教育的铁匠之子到做出能发表论文的研究成果,不可谓不励志。而且,班克斯年事已高,在皇家学会会长这一职上也干不长了;下一任会长,呼声最高的就是戴维,他当然熟悉。 所以班克斯对此很有话说。在两个人走出穹顶建筑的过程里,他竹筒倒豆子般地把他知道的都告诉给了夏尔:从法拉第的穷苦出身,到法拉第的宗教信仰,再到法拉第在实验上的完美表现。 夏尔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内心已经要兴奋地呐喊了—— 教科书上的法拉第!年轻的,活生生的! 这时候,我们就不得不解释一下,夏尔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原因别无其他,就是因为他本科念的是机械。毕业以后,他进了一家国际重工企业做技术员,一路从车间主任做到了亚洲区的CEO,期间进修了个EMBA学位。因为他工作能力强,升迁很快,以至于这时候也就三十来岁。 这阵势,成为霸道总裁指日可待…… 等等,画风不对呀!应该这么说:事业如此得意,妥妥儿一个人生赢家有木有! 好吧,重点歪了,掰回来。作为一个机械专业的毕业生,法拉第的大名简直如雷贯耳——只要学过电磁学必修课,不认识法拉第才有鬼好吗?电磁现象,磁光效应,电荷守恒定律,麦克斯韦方程组…… 好吧又扯远了。这事其实就一个重点,就是—— 大名鼎鼎的法拉第,现在居然还在做化学实验助理!求赶紧研究电磁学,求赶紧发明发电机啊!没电的生活,简、直、令、人、崩、溃! 说实话,让夏尔说出发电机的原理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如果有必要,他还能画出各种发动机图纸,从双缸的到四缸的,带活塞的或者用杠杆的,都没问题。 只不过,知道原理和能做出来是两码事,试验成功和工业化又是两码事了。夏尔觉得,如果他潜心研究,大概也能做出个什么来;但他最擅长的并不是这个,投入产出比实在不合适——如果他一开始就献身于科学事业,没做好自家的葡萄酒生意也没弄掉洛甘和苏歇,现在葛朗台家就濒临破产了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夏尔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本来就不是科研方向的,当然不会考虑自己上,而是考虑其他谁能上。 然后现在,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蹦出来了—— 有谁比法拉第更合适?要知道,发电机原本就是他发明的呀! 这正是夏尔不想自己去做的另一个原因。他学过的许多知识现在还没研究出来,如果就那么据为己有,总有种剽窃的心虚感。而现在,如果他能促使法拉第的研究少走弯路,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出于这种心理,夏尔没忍住多问了几句,关注重点完全不在化学上。 这样,班克斯爵士就发现,夏尔对法拉第很有兴趣,而且更关心法拉第的业余爱好。虽然他觉得夏尔的这种兴趣好像有点莫名,但他觉得这不是件坏事—— 维克托让夏尔来,就是抱着投资某项技术的心,故而准备了一大笔钱;而他看好法拉第,觉得这个年轻人定然有所建树,差的就是个慷慨大方的赞助人。 那么,两边凑一块,不是正好吗? 班克斯爵士在心里盘算了一把,觉得夏尔这里说不定更容易同意,法拉第那头却可能要费点功夫。但不管怎样,这是件好事,他推动一把也毫无问题啊! 这样一来,夏尔就得到了很多继续到化学馆的机会。戴维不常在实验室,通常情况下只有法拉第一人做实验,隔壁实验室的沃拉斯顿偶尔会过来串门。 这正中夏尔下怀。他从班克斯爵士那里知道,法拉第出身贫寒,但是个虔诚的桑迪马尼安教徒(基督教的分支),一点也不趋炎附势;相反地,他最讨厌因为手里有权有钱就看不起做研究的人(这时期的科学家普遍生活窘迫)。 所以,拿钱砸一脸也许能轻易说动其他人,却绝对没法说动法拉第。 “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想没太大问题。”班克斯爵士这么告诉夏尔,“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要我说,你真是我见过最博学的商人了。我相信他会发现的。” 夏尔有点惭愧,因为班克斯爵士这么说是建立在他表现出的化学常识上——他的常识在这时代可不算常识啊!还得时刻谨防说漏嘴呢! 不过这种低调的打交道方式显然的确对法拉第的胃口。他们认识两星期之后,法拉第主动邀请夏尔去旁听他给穷人朋友上的化学课,因为夏尔能帮他一起演示实验。 夏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阿尔丰斯那天也没事,跟着夏尔去看了一次,当即就惊呆了。等他们回到租住的旅馆之后,他才迫不及待地问夏尔:“你最近就在做这个?和那些人打交道?”当他说“那些人”的时候,他还加重了音。 夏尔一听,就知道阿尔丰斯完全没把人放在心上。不过这几乎是肯定的,从正常人的观点来看,他们这种地位的人和一群穷人混一起,实在有失体面,不是绅士所为。 但谁又知道,见证跨时代发明的机会就在眼前呢? “如果你没兴趣,就不用来了。”夏尔难得用郑重的语气警告阿尔丰斯,“迈克尔不喜欢你这样的人,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机会。” 阿尔丰斯眼睛瞪得不能更大了。这什么意思?夏尔就是要和法拉第做朋友?这才半个月啊,就已经直呼名字了吗?“到底为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他们这次来英格兰,不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吗?法拉第这人,一不会织布二不会开矿,到底有什么值得拉拢的? 夏尔没法正面回答这问题,因为理由说出来也无法让人理解,关于他怎么会预知将来的发展大方向。所以他只能含糊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得在伦敦多住一阵子。” “这又是为什么?别告诉我是因为要和法拉第出去骑脚踏车?”阿尔丰斯没忍住吐槽。因为他今天看见了法拉第的脚踏车,相当破旧,所以顺口说的时候就用上了。 但夏尔对此的反应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如果有机会的话。”当然要去! 阿尔丰斯差点要吐血。“……你爱上他了吗?”他想来想去,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以夏尔的长相和家世,他还真没见过夏尔这么积极地想认识一个人呢! “你真的想太多了!”夏尔没忍住直翻白眼。他看上的是法拉第的头脑好吗?如果他能把这事做成——推进法拉第发明电动机的速度,然后拿到电动机的专利权,就能开办许多工厂——这绝对比纺织行业还暴利!所以,不上点心怎么行? “可是……”阿尔丰斯还想说点什么。 “没什么可是。”夏尔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你着急的话,现在就可以回利物浦,带愿意离开的人先回巴黎。因为如果愿意走的人多的话,还得分几次坐船。” 再说夏尔就要生气了,阿尔丰斯默默地闭了嘴。但在心里,他更相信自己的推论——想想上次去巴登温泉,他好说歹说才把夏尔拖去的!然后,今天夏尔却亲口告诉他,很乐意和法拉第一起去骑脚踏车……? 说不定夏尔还愿意陪法拉第去交流教会心得呢!说没点别的想法,谁信! 但,难道他不比法拉第帅气吗?如果夏尔喜欢男人,难道不该喜欢他吗? 鉴于阿尔丰斯的关注重点通常都不在正常位置上,在这里必须强调,阿尔丰斯真没爱上夏尔,他这么酸溜溜完全是出于他作为夏尔最好朋友的位置即将不保的嫉妒。 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要命的。所以接下来几天,阿尔丰斯一反往常,天天都跟着夏尔出门。然后他就发现,原来他的设想还是太保守了——夏尔根本是抓紧一切时间刷法拉第的好感啊!真的没爱上他?不可能吧? 好在阿尔丰斯虽然牛皮糖,但迫于夏尔的视线,并不敢摆出什么趾高气昂的模样,也不敢把他的猜想公开说出来。 而法拉第呢,对阿尔丰斯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还没到仇富的地步。但有些事情,他也注意到了。 “其实你没必要那么做,”终于有天,法拉第委婉地提醒夏尔,“皇家学会那么多人,而我甚至还不是个学士。”潜台词,比他能干的多了去了。 “那可不一定。”夏尔说了句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的话。 法拉第端详他,又道:“而且我已经有一个赞助人了。” “他赞助的是化学。”夏尔当然知道这个,满不在乎地道,“但我想请你做一些别的实验。” 法拉第终于露出了一个疑惑表情。“是什么?”他做的化学实验学徒,赞助人不找他做化学、却要做别的? 夏尔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来好些银币,一个个排了起来。 第44章 几枚银币,几块锌片,再加上浸过盐水的薄纸,就能组合成一个最简易的银锌电池。 这是十几年前伏特发明的电堆,堪称划时代的发现。最明显的表现是,当伏特在法兰西科学院演示过后,他马上得到了当时执政的拿破仑的嘉奖,还因此获得了伯爵封号。 对法拉第来说,这并不是新鲜事。 实际上,他对此很有兴趣,私底下也做过不少。只不过,戴维雇佣了他做助手,戴维的实验又更偏向无机化学,他没有多少时间来研究,所以只能当业余爱好。 夏尔这时候拿出来,法拉第顿时就明白,夏尔的确和表面上的一样重视他,不然不会注意到这个。“电学?”他说,语气缓和,“我得说,你胆子真大,比我想象的还大。” 法拉第当然是个聪明人。班克斯爵士有意帮他拉一个赞助人,虽然做得不甚明显,但他还是看出来了;夏尔真心想和他做朋友,更愿意赞助他的实验,他也看得出来。 实话说,法拉第从心里感谢这两个人,也欣赏这种行为。 因为班克斯爵士身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会长或者贵族的架子,对后辈态度非常好;至于夏尔,虽然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有钱公子哥儿,但没有沾染什么巴黎特有的浮华习气不说,还比他见过、打交道过的绝大多数人更平易近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夏尔对科学研究的态度是货真价实的重视,而不仅仅是流于表面。 在如今英国的大环境下,法拉第的出身决定了他很容易遭受阶级歧视——瞧不起他的人里甚至包括戴维的妻子,珍·亚普利斯——所以有班克斯爵士这样的上司和夏尔这样的朋友,他十分珍惜。 但这并不意味着,法拉第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样的好意。 从一方面来说,电是一种新生事物,大家的了解都不甚深刻,不比无机化学这样的老牌研究领域更容易入手,风险也更高。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为是新扩展的领域,如果做出什么成果,很可能是里程碑式的发现。 就和做生意一样,科学研究也有很大的风险。实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暂且不提,最重要的其实是研究方向。如果一开始的想法就错了,后面就不可能得到理想的结果。电学现在正处于起步摸索阶段,就连科学巨擘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他的想法一定是对的,照他想的做一定会成功。 而他,一个从未受过任何正式教育的人,一个想学习只能去租书店打工的人,一个到现在所有成果都靠自己摸索实验做出来的人,能担得起这么重的期望吗? 法拉第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一次成功后面很可能有九十九次失败。化学这样的还好,至少研究的人多、有个大致正确的方向;但是电学呢?现在开始做,基本上完全靠蒙啊!这成功的后面,岂不是更多的失败?换句话来说,要多少钱垫底才够? 对自己在电磁学方面出成果没什么信心,再加上不想让夏尔的钱打水漂,所以在法拉第提出这话题的时候,他已经决定拒绝这个诱人的提议。 但夏尔暂时没看出来。因为法拉第想过的他也想过,而他认为,这件事根本没有风险——起步怕什么?瓶颈怕什么?有他的常识在,实验根本不可能抓瞎啊!只是他怕把法拉第吓跑了,故意含蓄地回答:“不管是什么事,都有点风险,区别只是大和小而已。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自己负责。” 法拉第顿了顿。 就算他已经做了决定,这时候也不免有些动摇——资金雄厚、重视科学、平等待人,他还能找到比夏尔更好的赞助人和顾问了吗?更别提,夏尔已经亲口保证,风险自营。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夏尔对他越好,他就越担心自己搞砸。毕竟,他真的没法保证,他对电磁学有兴趣,就一定会在这方面成功。 “谢谢你的信任,夏尔,”直接拒绝不好,法拉第又想到了一个理由,“但我不会离开伦敦。戴维先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请我做了他的助手,我希望能完成他希望我做的实验。” 夏尔这会儿听出来了,法拉第不太愿意。他觉得这理由是借口的成分更大—— 因为从他这些天的了解以及对科学史的模糊记忆结合起来看,汉弗里戴维并不能算是非常合格的导师。 已经发生的事实是,在前些年的学术旅行里,戴维的侍从不愿意跟从,结果随行的法拉第就被当成侍从使唤了。戴维的夫人珍,不愿意让法拉第和他们坐一辆马车,还把法拉第赶去和佣人一起吃饭——可法拉第实际上是戴维的实验助手,根本不需要照顾戴维起居啊! 夏尔觉得,戴维对这件事的默认就已经彰显了他的态度。毕竟这时代女人的地位真的不怎么高,珍对法拉第怎么样,还不是戴维一句话的事情? 而从夏尔那些慢慢对上时代的模糊记忆来说,在奥斯特发现电流的磁效应之后,法拉第也研究出了初步成果,并且发表了论文。但戴维嫉恨法拉第在自己失败的领域获得了成功,就任由法拉第剽窃了别人成果这样的谣言甚嚣尘上;甚至还有可能,谣言就是戴维故意放出去的。 这件事最后愈演愈烈。以至于后来戴维还逼迫法拉第不能当皇家学会的会员(但新人能否成为会员是全部会员投票选举的,和法拉第根本没关系),甚至于自己投了唯一一张反对票。再后来,戴维指使法拉第去研究某种玻璃,漫长的实验没有任何结果;直到戴维去世,法拉第才能研究他心爱的电磁学。 就算以上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现在还没发生,法拉第也不可能没从珍那方面发现戴维的实际态度。可是,只要面子上还过得去、或者说还在法拉第的心理承受范围内,法拉第就不会主动离开戴维;毕竟戴维给他创造了迈入科学界的条件,算得上大恩。 男神你脾气太好了一点吧?既然迟早撕破脸,不如你就到我碗里来啊!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哒! 看穿法拉第借口的夏尔只想这么说。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好吧。但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法拉第问,但其实他已经隐约感觉到,夏尔不可能轻易放弃。 “如果你哪一天想要做电磁学,请一定先联系我,好吗?相信我,你需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准备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开口就行。”夏尔飞快地说,就怕别人抢在他前面。 法拉第听出来他的信心,有一点怀疑——除非戴维做得太过分,否则他真的很难考虑另找工作;夏尔这么肯定,难道觉得戴维将来真的……不,一定是他想多了,夏尔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更可能是夏尔自己的决心坚定。 而现在,他已经拒绝了一次夏尔的好意,很难再拒绝一次,只得点头同意了:“好吧。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给你写信。保证第一时间,好吗?” 听到法拉第的亲口保证,夏尔总算放心了点。法拉第这样的人,说话算话,肯定不会放他鸽子。而考虑到年代,奥斯特发现电流的磁效应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换句话来说,法拉第的成就不日就会超过戴维;等戴维的嫉妒心全面爆发时,他再来劝说法拉第,肯定会事半功倍! 不得不说,夏尔这算盘真是打得噼啪响。法拉第这时候根本不知道夏尔的意图;等以后知道了,那时的情形却让他根本生不起气,两人关系反而更好了。 这大概是伦敦之行的最大成果,至少夏尔是这么认为的。这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到五月中旬,他和阿尔丰斯离开巴黎已经快三个月了。事情都取得了阶段性进展,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两人开始沿原路返回,准备一路联系之前表现出同意跟随离开意愿的人,一起带到利物浦坐船。法国本来就是他们的地方,有人脉,入境手续肯定没有问题;而英国这里,对普通工人的看管也没那么严格,只要有钱就能出去。 这钱自然是夏尔出。而且夏尔开的工资十分厚道,所以就算是背井离乡,也有不少人愿意跟着走。所以他直接雇了一条船,带着头一批矿工和织工离开了利物浦码头,启程回巴黎。 至于机器什么的,机械专业出身的夏尔表示,他已经研究过实物,画图纸分分钟的事。侵权问题也不会有,因为他会改出自己的发明专利。只要机器造出来一台,再接下来的扩大化生产不是都水到渠成了吗? 随船回去的阿尔丰斯可不知道夏尔已经计划到这么远了。他只大松一口气,庆幸地想:幸好夏尔还没被爱情冲昏头脑;如果夏尔在伦敦乐不思蜀,他回去要怎么给纪尧姆交代啊? 事实上,纪尧姆的杀伤力可没有维克托大。如果阿尔丰斯真要担心,还不如担心怎么和维克托交代在伦敦的滞留原因呢! 第45章 在夏尔从利物浦、曼彻斯特直到伦敦的旅途中,海峡对岸的巴黎风平浪静。虽然路易十八身体健康有些反复,大家的心都七上八下的;但国王陛下还不到病入膏肓那样的程度,也就是暂时没事。 最明显的表现是,维克托依旧经常出入杜乐丽宫,就和以前一样。他在各色政治派别之间周旋,好歹暂时维持住了表面的和气——至少还没人动手。其实他对政治没有多少兴趣,但利益牵扯实在太深,他也只能费点心。 暂时的平稳对维克托来说,已经够了。路易十八迟早要下台;看身体情况,距离这天恐怕最多不超过五年。他要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需要的只是足够的时间。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等他完全做好准备再出事。 不过,波旁王室旁支那派也已经开始活动,暗中为换人登基造势。这正是他的合作对象之一,所以他也不算孤军奋战。 在这种情况下,维克托一闲下来就想起夏尔。说句实话,和夏尔一比,其他人都显得太乏味以至于黯然失色。敢用真的手枪抵着他心脏、和他讨价还价时从不怯场、转念之间又敢做出色诱他的举动,这种大胆果断,他从未在别人身上见到过。 所以维克托没有费心反驳夏尔之前说的。那话简直太妄自菲薄了——如果像夏尔那样的人很容易找到替代品,他还能不知道? 但如果说要睹物思人的话,维克托能看到的、唯一和夏尔有关的东西,只有对账单。每当夏尔在法国花一笔钱,隔几天单子就送到维克托的办公桌上了——因为有人用他的名义兑款,他当然会知道。汇票上并没有写兑款人的名字,他只能依靠别的渠道弄清钱的大致去向,好有个基本印象—— 纺织厂主、汽船厂的机师和锅炉工、织工和矿工中的小头头……足迹甚至到了机车厂和灯厂这样的地方,可见夏尔考虑全面,能想到的都去看了。 维克托对此没什么意见,或者说相当满意。因为这些事,如果换成别人去,说不得要好些人;而夏尔一个人就搞定了,思路清楚,完全周到,做得比一群人还要好。 至于花了多少钱……得了,钱挣到手不就是为了再花出去的吗?难道留着发霉?更别提是用在投资上了。 什么?夏尔不是一个人?可那个阿尔丰斯摆明就是顺带的嘛,主意还不都是夏尔出的吗? 维克托绝不承认,他这么想是因为他真的挺酸溜溜的,一种他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他也实在不想说,以夏尔的能力,全巴黎很快就有不少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如果有个乘龙快婿,谁家丈人都不介意。 这还真是令人不爽啊……有种自己发现的璞玉被别人觊觎的感觉…… 如果夏尔知道维克托怎么想,一定会嗤之以鼻:当钻石王老五又不是第一次,他都习惯了好吗?至于觊觎什么的,拜托,他们关系还没到那地步吧? 既然能调查到谁拿到了那些钱,以此推断夏尔的行程就很容易——在利物浦呆了大半个月,曼彻斯特更是快一个月,伦敦甚至超过了一个月…… 等等?伦敦有什么事情能绊住夏尔?明明大工厂都在前两个城市,不是吗?就算夏尔和班克斯爵士一见如故,也犯不着为此留下来一个月吧? 维克托实在不明白。 夏尔是去做风投的,干正事肯定需要花钱;然而在伦敦,夏尔并没有花什么钱,和之前行程的高效率成反比。 说夏尔在伦敦玩得太开心、以至于忘记正事,维克托是一点不信的。所以,夏尔要么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要么就是自己出金子办事。 无论是哪种,维克托都得不出合理的猜想。所以,夏尔到底在伦敦做什么? 维克托这么犯嘀咕,夏尔可不知道。经过一段有些漫长的海上旅行之后,他的船终于抵达了塞纳河口东岸的勒阿弗尔,正式踏上了法国的土地。 因为之前在伦敦时,夏尔已经往巴黎写了信,所以纪尧姆已经把该打点的地方都打点了。他们到达的时候,纪尧姆正带着人等在码头,准备把工人们都带到埃佩尔纳和沙隆一带去—— 大工厂当然不可能建在巴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另外,东北地区的土壤不那么适合种高收益作物(葡萄),选址在那里更容易招到新工人;还有,塞纳河的一条支流,将这两个城市和巴黎连接起来,水运便利;最重要的原因则是,矿产都在那边,运棉或者运布都比运铁运煤来得轻巧容易、性价比更高。 “父亲。”夏尔一下船,就迎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 “夏尔!”纪尧姆三个月没看到儿子,实在有点激动。而且夏尔这趟英国之行十分顺利;想到未来,他就更激动了。“你在英格兰怎么样?肯定吃不好穿不好吧?等回到巴黎,你就好好休息一阵子!” 夏尔在心里擦了把汗。虽然这是实话,但也没那么严重吧?法国人的确比英国人会享受,以至于去英国看起来就像是受折磨,但英国人不也活下来了吗?“没事,您不用担心,”他耐心解释,“我感觉还成。”因为他估计他没法休息,至少在他的第一台纺纱机、织布机还有矿车铁路造出来以前。 “真的吗?”纪尧姆狐疑,“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好像还黑了?” 夏尔有点儿无力。瘦了就算了,为什么男人黑了也要被当成一件事来说啊?更别提这些都只是纪尧姆的心理作用,他自己根本不觉得啊! 这种嘘寒问暖又持续了一阵子,阿尔丰斯在边上看得眼红不已。看看纪尧姆,多疼儿子啊!和自家凶悍老爹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作为一个合格的“别人家”系列成员,别人家的爹必须凶残! 按照纪尧姆的想法,夏尔最好先回巴黎去,休整个十天半月。而且夏尔的生日就要到了,等他准备个生日宴会,让夏尔好好过了生日再继续工作。而夏尔认为,这些休息时间加起来都足够他弄出个机器模型了,实在不能这么浪费。 “过生日怎么是浪费?”纪尧姆相当不理解。“而且从上个生日到现在,你在巴黎待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月!”一年有一大半时间在外地或者外国出差,这未免也太狠了吧? “因为没必要。”夏尔理直气壮地回答,“宴会是用来做什么的?笼络感情,巩固关系,好让自己在圈子里站稳脚跟。” “而这个时候,根本不用我们发请帖,恐怕就有的是人想在我们的生意里分一杯羹!要把那些人礼貌客气地打发回去,也不是件轻松的活儿,更可能得罪人!” “您总不会指望,这样的聚会能产生真正深厚的感情吧?真把您当朋友的人,也不缺这一次聚会。要我说,有那笔钱请酒肉朋友或者不怀好意的人吃饭,还不如留着多招几个工人呢!” 纪尧姆张口结舌,发现自己竟然很难反驳儿子的歪理。因为说实话,夏尔说的都对,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可他还想当一个好父亲的……“好吧,”他只能先退一步,“大型的庆祝会可以没有,但生日还是要过的。” “在埃佩尔纳过,不就很好吗?”夏尔乘胜追击,“我们现在就去那边,不用在巴黎和埃佩尔纳两头跑,能省很多时间。工厂的事情一切顺利,难道不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高兴的庆祝方式?” “这也太……”纪尧姆想说,这也太不正式了,完全不能表达他对夏尔的疼爱,可惜话头又被夏尔抢了过去:“我的生日,有母亲的画像和您,不就已经足够了吗?”他随身带着一个金针线盒,里头镜子的位置是母亲的肖像;纪尧姆知道这件遗物,所以他这么说。 被这话一压,纪尧姆彻底没脾气了。“好吧好吧,都照你说的做!”虽然他语气很无奈,但实际上幸福又心酸:儿子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在天国的夫人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很欣慰的吧! 这样一来,一行人很快就再次出发了,兵分好几路。纪尧姆的人负责领着工人们坐船到目的地;阿尔丰斯要回巴黎,当面征求老康庞先生的意见,再去埃佩尔纳;至于夏尔和纪尧姆,坐了马车,用最快的速度先赶到埃佩尔纳去,做一些前期的准备,比如见见当地的区长之类。 在巴黎的维克托接到这消息,完全无语了。他左等右等,耐心都要耗尽了,总算把夏尔等到回国;但夏尔却不回巴黎,直接去埃佩尔纳? 工作永远做不完,要不要这么奋斗啊! 第46章 对夏尔来说,他是第一次来到埃佩尔纳;但对纪尧姆来说,完全不是——因为埃佩尔纳差不多位于香槟产区的正中,纪尧姆每次收购香槟时都会来这里、或者附近的城市。 换句话来说,纪尧姆在埃佩尔纳本来就有人际关系,还不少。所以夏尔让他联络一些可靠的人、好让他们在买地以及雇佣工人以及印花税率等方面得到最大优惠时,他立刻就想到了这儿。 正因为之前有很多次愉快交易,葛朗台父子俩在埃佩尔纳市政厅出入自如。市长热情招待了他们,并且对他们想要在这里投资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十分乐意给他们提供各种力所能及的帮助。 事情很顺利。但从市政厅出来之后,彻底明白情况的夏尔却有些不满意—— 虽然埃佩尔纳有足够修建工厂的土地,但工人呢?如果大多人都有自己的田园,招募工人的成本就会直线上升——因为收益必须能比香槟带来的利润更丰厚,人们才会考虑改变自己原先的工作。 而且法国不是英国,大多数人都认为土地比工厂更靠谱,因为土地是他们自己的。就连英国,都要源源不断地进口奴隶来保证廉价的劳动力成本呢! 总结就是,如果工厂建在埃佩尔纳,人力成本会很高。 既然纪尧姆选了埃佩尔纳作为参考地之一,他就肯定考虑到了这点。这会儿,他从夏尔的沉默中猜出了夏尔的考虑,开口解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最好离矿区近点,这样运输和人力都会更简单、更节省,但东边现在可不太安稳!凡尔登现今还在普鲁士人手里,跑到洛林大区岂不是更……?” 这话没说完,但夏尔瞬间明白了纪尧姆的顾虑。 法国东部和普鲁士毗邻,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战争就没停过。最近的一次是大革命时期,但法国没获得胜利,隶属洛林大区的凡尔登现在还被普鲁士人占着。普鲁士军队骁勇善战,绝对是劲敌。 所以,虽然知道矿产资源最丰富的地区是隔壁的洛林大区,纪尧姆也不太想过去——未知风险太大了,尤其是涉及到战争这种不可抗力因素。再加上,那块地区以前是洛林公国的地盘,正式合并到法国版图里只有六七十年的时间,本身就不是特别稳定。 这样一来,就算是梅斯和南锡这样的东部更有地理、人员优势,都没有用:因为万一打起仗来,这些优势瞬间就会消失无踪;投入多少,就很可能损失多少! 实际上,就算是夏尔,也没打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开矿——他还没自信到仅凭个人之力就扭转历史车轮的程度。而且,虽然他在硝烟弥漫的商场上如鱼得水,也不代表他能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获得胜利啊! 所以折中考虑,夏尔提出了另外一个意见:“现在这事不是还没定下来吗?您不是还看过了沙隆?” 沙隆正是另一个备选城市。和埃佩尔纳一样,它也位于马恩河畔;不过它的位置已经到了香槟产区的边缘,显然比埃佩尔纳离巴黎更远一些、而离洛林大区更近一些。 “的确是。”纪尧姆承认,“但沙隆唯一的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万一我们和普鲁士打起来,沙隆又离洛林那么近,我们不就很可能血本无归了?”几颗炮弹下来,什么工厂都保不住啊! 这担心实在很有道理。 因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马恩下游河谷是重要的战场,大多数历史建筑都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在夏尔看来,这就是前车之鉴,虽然距离发生还有好几十年时间。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沙隆的地理位置比埃佩尔纳优越。从南锡等地运来的矿石,可以直接通过陆路运输到达沙隆。要去埃佩尔纳也行,但路程远是注定的,或者要换船西行。 总结,在埃佩尔纳的安全性高,在沙隆的利润高,选哪种? 夏尔又思考了一遍地理位置和历史问题,才开口:“像南锡和梅斯那样的地方,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去——毕竟有矿产的地方是那里。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铁路修到矿山门口,以控制运输成本。” “而修铁路,就已经需要那些矿产了。将炼铁厂就近设立,从成本上来说才是最划算的;但如果形势有变,那些笨重的锅炉一时半会儿运不走,简直就是最大的靶子;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就更不合算。” “这些机器所耗费的成本才是最高的。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情,当然应该考虑把工厂设立在相对安全的地方。” 纪尧姆一边听一边点头。“普鲁士可不是什么友好的邻居。”他耸肩,“当然我们国家也不是好惹的;但对工厂计划来说,这绝对是个很大的不利因素。” “那就分开来,怎么样?纺织厂放在埃佩尔纳,而炼铁厂放在沙隆?”夏尔得出了一个特认为最合适的安排。“您也知道,纺织并不要求工人有很多体力,我们可以试试雇佣那些整天在家里做针线活儿的女人;而沙隆郊外就没那么多人种葡萄了,招男人正好。” 纪尧姆想了想,觉得这再好不过了——风险和利益达到了一个平衡点。“那行,”他点头,“只要我们把铁路修起来,那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夏尔之前用铁路运葡萄酒,比马车效率高太多了,他印象深刻;所以这时候,他没忍住想到了他们把铁路从南锡一带修到埃佩尔纳甚至巴黎的美好前景—— 我要告诉全世界,四分之一的法国都被我儿子承包了! 至于夏尔,他暂时还没想到那么远。他只是觉得,只要法拉第答应他,发电机这样的东西很快就能发明出现;相比之下,蒸汽机算个什么?分分钟把那些用蒸汽机做动力的工厂甩出去N条街好吗? 这样想想,他就没必要在蒸汽机上花太多功夫,反正很快就要淘汰。工厂刚刚起步,算上七七八八的筹备时间,等步上正轨少说也要一年半载。这期间,就先弄一点蒸汽机用着;最好把动力部分和牵引部分分开设计——这样,有了发电机以后,直接把动力部分换了就行,损失最小…… 科技产业化的惯性思维让夏尔不知不觉想到了实际应用问题,和纪尧姆是两个方向。 另外,既然有可能发生战争,那就在战争开始前先把钱赚回来!而且,他们修了铁路,炼了钢铁,开了机车……这样下去,等到几十年后,国力对比不见得会和历史一样,结果到底如何,还是两说呢! 虽然关于未来的蓝图,葛朗台家父子俩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但实践起来并不冲突。 首先当然是地皮。河边通常都是草地或者树林,这种地皮比葡萄地便宜多了,纪尧姆已经盘下了很大两块。夏尔很满意,因为在河边不仅运输便利,水力将来还能给发电机做能源,省下煤炭成本,还没有污染。 然后是厂房。夏尔凭借着他在车间锻炼出来的能力,大致划分了一下功能区域,再让人设计建筑图纸,等他过目同意后再着手修建。反正,大方向对,弄出来的不是一模一样,也大致差不离。 再然后是机器。夏尔重抄老本行,一鼓作气,画出了好几张图纸(事实上,他在伦敦时就已经开始画了),再拿给比较了解织布机的工人做。看着图纸,别说是工人,连纪尧姆都深深地震惊了。他一直以为儿子在工业学校读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原来是他误解了、夏尔其实学习很认真? 不得不说,纪尧姆这种想法,真的只是个美好的误会。 最后是人工。一船英国工人也到了,但工厂还在修建过程中,所以纪尧姆请了人先去培训他们法语。这在短期内看起来是白养,长期看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学会法语,才能更好地教法国工人嘛! 至于政策问题什么的,纪尧姆本来就身负数职,加之人品清白、没有税务方面的问题,这就足够小地方的长官欢迎了。 一切都很顺利,就是夏尔忙得脚不沾地。等六月中下旬,厂房正在修建中、机器正在制作中,夏尔就向纪尧姆提出来,他想去南锡看看煤矿。 纪尧姆这回严词拒绝。“这次不行——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夏尔一愣。“啊……”他想了几秒钟才想起来,“您说的是我生日吗?” “没错!”纪尧姆快对自家儿子的粗神经绝望了。记性怎么这么差?不,应该说,夏尔记性好得很,只不过全用在工业上了。“这次肯定不行——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过了生日再去!” 纪尧姆难得拿出严厉语气对夏尔说话。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再不强硬,夏尔绝对能做出在生日当天毫无所觉、还满心惦记着黑兮兮石头的事情!赚钱是很重要,但也没必要让夏尔这么忙吧? 基于夏尔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今天就被纪尧姆提前从工厂里赶走了——“快点回去!如果我回去时没看见你在休息,南锡的事情就往后再推推!” 走在马恩河边的草地上,夏尔颇有些悻悻然。一不小心就给忙忘了,真是失策……不过话说回来,最近他真的在天天加班,纪尧姆看不过去也是正常的。这不,就被他爹找到借口了吧? 这么说起来,还是回去睡觉好了……不对,这么想想,他本该不定时发给维克托关于工厂的进度汇报,好像也一个星期没写了吧?没错,在纪尧姆回家之前,他正好可以把报表写完! 就在夏尔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前头有个人影挺眼熟。 夕阳斜照,河水粼粼。那人身材高挺,背对他站在树荫下,来自天空和水面的光线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好像……有点……像维克托?不会吧! 第47章 十五分钟后,葛朗台家,书房。 纪尧姆每年都会到埃佩尔纳购买香槟,通常要住一两个月,所以特意购置了一处房产。房子不大,只有一层。主体建筑也谈不上什么洛可可或者是巴洛克风格,就是乡间常见的普通民居,充其量打理得很勤快。不过它带有一座经过园丁精心照料的小花园,茂密藤萝爬满围墙,黄杨和菩提婆娑摇曳,凤尾草和不知名的小花遍布墙角,带着夏天特有的蓬勃绿意。 这种田园风小清新的房子在巴黎绝对不流行,但住起来相当舒适。 “……事情都在轨道上。我让他们用北部出产的岩石修建,那比东部的石灰岩要坚固得多。将来,如果时间允许,石灰岩煅烧后再掺杂粘土,变成方砖;这样也能很结实,而且性价比更高。”夏尔半倚在桌边,一张张地翻阅上头的文件。 “嗯。”坐在他对面的维克托回答,视线停留在窗外的一丛茂盛苦菊上。啧,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呢…… “工人们学法语的速度还行。只要他们能学会日常对话,就可以让他们教新招的人如何操作机器。虽然我们的机器在某些地方做了改良,但是操作起来只会更简单,任何人都能轻易学会。专利我已经让人去申请了,批下来就能开工。”夏尔从里面挑出来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一张一张地拿到手里。 “嗯。”维克托继续道,但这回视线从橡木窗棂转向了房间一侧的桃木文件柜。 柜子也是本地出产的,四方造型。抽屉把手被雕刻成了对称的葡萄叶纹,十分简单。因为年代有些久远,它已经沉淀成了一种深橙红色,带着抛光上油、精心保养后特有的润泽。 能用,但也太节省了吧……维克托心想,有点嫌弃。 夏尔还在陈述:“马恩河一路向东而去,在沙隆时流向偏南;拐弯的地方落差更高,冲力很大,我觉得该投资修建一座水坝。如果可能的话,埃佩尔纳也该尝试。不过修水坝是件大事,会影响到下游所有区域,恐怕要上面同意才行。” “嗯……”维克托漫不经心地点头,还在想之前的问题。 就算纪尧姆之前是随便买的,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在这附近建织布厂;以后肯定隔三差五就要来,那这么小的房子合适吗?都没他住的地方啊! “我说,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看维克托心不在焉的模样,夏尔没忍住把手里的文件往桌上一放。“你到底在看什么?”只是几个月不见,他们又有交流障碍了? “没什么。”维克托果断回答。因为他觉得,如果夏尔知道他的想法,百分百把他赶去住旅馆。 夏尔觉得这绝对是谎话。“我刚才说的那些,”他扬起一边眉毛,“你也听到了。那你的想法是?” “你想让我说什么?”维克托反问,微微摊手表示他的无奈。“该想到的你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你也想到了,我觉得我现在只需要坐等收钱——虽然实际上我之前预料的不是这样。” 这是抱怨没错,但同时也是一种肯定,肯定了他的能力。夏尔的眉毛弧度放平了一点,但并没有完全消气。“你原先预料的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现在都没有价值了。”维克托圆滑地回答,“所以说不说都没必要,反正浪费时间。” 夏尔眉毛差点又扬起来。但他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转了回去:“你没有意见?我想什么就做什么?” 维克托往靠背上一仰,懒洋洋地点头。 什么泥砖石头工人专利,夏尔都能轻易解决;水坝么,大概就要他出手打点,这样会更顺利…… 不过话说回来,夏尔只是去了英国一趟,就变得这么专业而面面俱到?更别提那些别人说不定要很久才会想到的新主意。实力太惊人了吧……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算夏尔在伦敦时和一群皇家学会会员混得很好,那也学得太快了吧?还是说,夏尔本来就知道……? 夏尔略微偏头,盯着维克托的动作,一时没有说话。 他对他的计划很有信心,但那是因为他很了解将来的发展趋势;按理来说,维克托的接受程度不该这么大啊!就算是同意他冒险,至少也该先问清楚细节、好确定风险吧?维克托的投资要是真的一直这么随意轻信,果断是分分钟破产的节奏啊! “你真没有问题?”夏尔又问了一遍。 “该说的你不都已经告诉我了吗?”维克托反问,语气轻松。“我之前收到的那两份报表,难道不是你写的?还有计划书——十分详尽,我得说。” “所以你已经完全明白了?”夏尔强调似的问,“从纺织到铁路,从人工到机器……任何方面?” “所有,除了机器。”维克托表示肯定。“但那个你明白就行了——毕竟专利权在你手里,不是吗?” 夏尔微微眯了眯眼睛。 葛朗台家能动用的资金都投在了最近的几个工程里,但实话是,维克托的资金才是大头,大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他在其中赚取固定百分比的利润值作为报酬。这也就意味着,如果维克托决定撤资,他的摊子越大,损失就越大。 正常情况该是这样,但现在不是。因为维克托那种非常规的借钱方式,导致主动权都在他夏尔手里。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专利这回事,维克托也必须跟他合作;另外,万一他弄出什么问题,赔得最厉害的是维克托,而不是他。 在普通人看来,这种做法真是蠢到家了——没人会把自己的性命轻易地交到别人手上。毕竟人心隔肚皮,谁也没法真正信任代理人,是不是?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维克托需要面临的风险都会变高。因为夏尔自认为,他是一个有能力也有信誉的人。不需要用争议手段,他也能成功,更别说龌龊下作的欺骗了—— 那简直是对他智商和人格的双重侮辱! 正是这种自信,或者说骄傲,让夏尔接下了维克托的汇票本。他暗自发誓,他要成功,他也一定会成功;为了这个目标,他会竭尽自己所能;只要他能想到,他就必须做到! 也正是因为这种情绪,夏尔尽职尽责地把事项进度整理汇报给维克托。就算他们之间只有口头协议,但这绝不是他松懈的理由。 然而现在,维克托第一次明白地提到了这点——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而且资金完全套牢在夏尔手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夏尔想。维克托不可能半途改主意——他也改不了主意——那他想要什么?别的东西?超出应得利益范畴的东西? 看到夏尔沉默,维克托微微一笑。“别担心,我没那么朝三暮四。我既然能把我贴身带着的汇票给你,就说明我绝不会后悔。” 夏尔盯着那笑容几秒钟,突然想到了别的方面。“你故意的?”他沉声问。如果维克托对他的骄傲有所了解,就会知道,直白的刺激对他会比绕弯子谈话更有用;而面对越大的挑战,他的好胜心就会越强,更容易答应什么,也更有激情去做。 “怎么会呢?”维克托继续笑道,“不管你想的是什么,我们现在的合作都很愉快,不是吗?” 夏尔这时很想把那张脸上的笑容揍掉。他肯定中了激将法!维克托绝对是故意的! “从你的眼神里,我觉得你现在思考的方向一定不太对。”维克托摊手,神情十分无辜:“你要相信,我只是欣赏你,以及信任你。” “是吗?”夏尔差点被气笑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怎么解释你现在不在巴黎、而在这里?”潜台词,如果是真的信任,维克托就不该在这里。 “难道你并不想要一笔够用的风投?”维克托没有正面回答夏尔的质问,他选了另外一个很巧妙的角度——夏尔自己也想要做一番大事业,这就让他在其中的意图弱化了。“我只是顺水推舟,并不是你想的任何糟糕原因。而且,我来这里,当然有事,但不是工厂的事情。” 夏尔这次停顿的时间比上次还短了些。“什么?” 他自控力一向很好,失态也只是暂时;而且再想想,他就发现维克托的理由找得很漂亮——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暗示他们目的相同,就不要在意别的了——他还真的没法太在意,因为他的确需要大笔资金来实现他的诸多计划,而且真的占了大便宜—— 哼,这家伙带歪话题方向的功力真是不可小觑! 维克托放下交叠着的长腿,站了起来。夏尔就站在靠背椅和办公桌之间,所以他站起来就直接面对着夏尔,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步。“对你来说可能是小事,对我来说可是大事。” 夏尔一瞬间只能从这话里想到他自己的生日。但他马上就唾弃起自己的第一反应来——他肯定是被纪尧姆耳提面命太多次了,所以才会想到这方面;维克托特意过来,怎么可能是为了他的生日呢?生日对他来说是小事,但肯定不是维克托的大事啊!可其他的好像也没啥…… “你最好把话说明白点。”夏尔冷声回答,其实更生自己的气。 维克托往前两步,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手撑在办公桌上。他比夏尔高出差不多半个头,这样一来几乎成了个拥抱姿势。 面对一张突然放大的俊脸,夏尔纹丝不动。“我耳朵好得很,不劳烦你靠这么近说。”和他玩暧昧?趁早一边去好吗! 维克托笑了笑,声音变得低沉了些。他想说,你知不知道我就喜欢这样的你、简直喜欢得快发疯了,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生日快乐,亲爱的夏尔。” 夏尔大为震惊。虽然维克托的确知道他什么时候生日,但竟然真的记得……?他为此愣住了一秒,但腰上突然一轻的感觉唤回了他的神智—— 有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他腰包的手枪拿走了! 维克托把枪拿到手之后,轻巧地一抛,直接扔到了稍远一张软绵绵的扶手椅上。这动作很迅速,刚好赶上夏尔抬手的时间——夏尔条件反射地想攻击他,而他架住了那只手腕。“别太激动,外面还有人呢。”他轻声道,“而且我没什么不良企图。” 这到底是什么厚脸皮!夏尔愤愤。他一把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瞥见上面微红的皮肤,顿时就觉得自己该把锻炼身体提上日程,而纪尧姆让他多休息也没错。“没有不良企图?只为说一句生日快乐,就需要特意拿走手枪吗?”鬼都不信啊! “我担心你再把它拿出来对着我的心脏,那我很可能就……”维克托顿了顿,没说下去。 夏尔从这未竟之意里听出了一种莫名的危险。很可能什么?很可能忍不住……吗?他想不下去了,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维克托近距离地注视着夏尔的脸;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觉得夏尔就算面带倦色、微有怒意,也丝毫不能降低这个人对他的吸引力。另外,夏尔身上传来的、和他类似的淡雪茄香气,也让他忍不住心猿意马—— 想亲吻他,想压倒他,想占有他!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维克托不得不在心里不停的提醒自己。他缓慢地深吸气,平复自己,但依旧贪婪于这样的相处时间。“伦敦,”他终于说了出来,“听说你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迈克尔?” 第48章 夏尔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没料到这个,或者应该说他确实没在任何途径向维克托提起法拉第。一方面的原因是,发电机这事还没成,他总得给自己留点反应余地;另一方面来说,他认为自己交个朋友这种事,完全没必要汇报给别人。 但维克托现在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夏尔一瞬间就想到了回巴黎的阿尔丰斯,不由得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就以阿尔丰斯后来跟着他的劲头,能对维克托说的话他真是不敢想象——阿尔丰斯不会真和维克托说,他爱上法拉第了吧? 这个大嘴巴的家伙,等他回去好好教训下! 虽然夏尔现在只想敲阿尔丰斯一个爆栗,但还是得先解决几乎要压到他身上的维克托。“我以为这是我的自由。”他镇定道,“迈克尔是我的朋友。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何止有意见,意见还很大!维克托微微撇嘴。“真的只是这样?”他问,用一种“我很难相信”的口吻,“为什么我怎么听都觉得,不只是这样?” 夏尔再在心里给阿尔丰斯加了一个爆栗。“我猜,不是你听的途径有问题,就是你思考的方式有问题。” 这回轮到维克托扬起一根眉毛。夏尔这是说,不是阿尔丰斯夸大其词,就是他自己嫉妒心作祟?“可有些一定没问题,”他缓慢地说,“比如说你对他的异常兴趣。” 得了,大尾巴狼尾巴露出来了吧?夏尔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本不打算解释这个,但他真不想激怒维克托(那他们在书房里能发生什么事就很难说),所以耐着性子又说了句:“我很欣赏迈克尔的工作,如此而已。”这有什么可吃飞醋的?到时候发明了电机,维克托数钱都会数到手软呢! 但维克托当然不知道这个。他把夏尔的话来回揣摩了好几遍,从内容到语气,再加上夏尔说话时的表情——好像的确没什么?是阿尔丰斯和他自己想太多?“‘欣赏他的工作’……”他重复了夏尔的形容,“你什么时候对金属有兴趣了?” 他们在伦敦的时候,法拉第做的实验的确是关于金和铂的。阿尔丰斯那个家伙,到底说了多少出去啊!夏尔简直要败下阵来。早知道就拖着阿尔丰斯一起过埃佩尔纳,结果平白添了这么多事!“和那个没多大关系,是电。”反正维克托和他是一条船上的,提前告诉维克托也没啥,顶多算提前打个预防针。 维克托这回两根眉毛都挑了起来,因为惊讶和不满。 惊讶是因为电——他听说过一点,知道它还在起步阶段,有兴趣的人很多,加上夏尔一个也不奇怪;不满是因为人选——一个化学实验助手,夏尔是从哪里看出法拉第能在电学方面有所建树的?更别提还一反常态地费心了。这真的不是看脸、以及别的什么感情? 但维克托并没有直接反对。“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那我诚心建议你,你该换个合作对象。”他轻声道,“帝国大学的总学监,难道不比你这个人选更好吗?” 如果说夏尔之前一直在抱着赶紧说完就好的心态的话,现在他的兴趣被真正地勾了起来。“你说安培?你认识他?” 安德烈-马里·安培,今年四十来岁。他之前在布尔让-布雷斯中央学校教导物理和化学,后来升至法国帝国大学总学监。就在前几年,他被选为帝国学院数学部成员,今年还开始主持巴黎大学的哲学讲座—— 你没看错,就是哲学。这时代的科学家大多数全才到令人惊叹—— 不好意思又扯远了。这事重点其实是,安培是电流右手螺旋定则的发现者(将来),维克托的建议并不算瞎扯。 看到夏尔马上精神起来的反应,维克托有点奇怪——刚提了一个职务而已,夏尔怎么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班克斯爵士还是我写信去介绍你的,你觉得呢?”潜台词,外国的我都认识,本国的我为什么不认识啊? 夏尔研究性地盯着维克托的侧脸。他之前还没想到,但维克托把法拉第和安培连在一起提,他就没忍住开了个很大的脑洞—— 法拉第是个实验主义者,他的成果大多来自于实验的经验性总结。因为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他数学不怎样,以至于很难提出公式什么的。 但安培可就不同了。他家境富裕,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甚至拥有私人图书馆。从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来看,数学无疑好出了一个境界。 那如果,如果这两人能一起工作,岂不是…… 维克托不知道夏尔在想什么,但他感觉到夏尔的眼睛在发光。从他的标准来判断,他觉得那是一种人在极度激动或者兴奋时才有的光,简直就像…… 坠入爱河? 维克托被自己的想象打败了。但他同时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阿尔丰斯一口咬定夏尔爱上了法拉第,而夏尔坚称他和法拉第只是朋友—— 因为夏尔的反应看起来真的很让人误会啊!要不是他确定他刚才只提了安培的一个职务、夏尔的话表示之前见都没见过安培,他也要以为夏尔爱上安培了好吗? “你怎么回事?”维克托再也忍不住,抬手托起夏尔的下巴,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点。“我怎么觉得,你听到安培就开始出神了?”好像对夏尔来说,无论是法拉第还是安培,都比他维克托更有吸引力—— 这不科学!一点道理都没有嘛! 夏尔的确在出神,因为他这次脑洞都已经开到了一个科技水平飞速提高的未来。不过,就算脑洞开到平行宇宙也抵不住维克托这样的动作,他偏头躲过了那只手,这才轻描淡写地回答:“想点事情而已。” 煤矿之类的事情还没处理完,那就再往后拖拖;反正应该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暂时不着急。等他闲下来以后回到巴黎,再看有没有机会拜访安培。如果真能实现他刚才的想象,那可要发达了!妥妥儿一飞冲天的节奏啊! “只是一点事情吗?”维克托狐疑。瞧夏尔的小表情——简直从没见过夏尔有表情这么温和的时候,还仅仅是因为他的一句建议;重点还不在这是他的建议,而在建议里从未谋面的人!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夏尔没接这话茬。“行啦,你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吧?”他直起身,试图推开一直挡在他身前的人,“让个位置,请。就算是形式,你也该把一些文件看了。” 维克托眯眼看着他,稍微侧过半个身体。但等夏尔第一步刚抬腿时,他就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重新把夏尔推到桌前(桌脚为此微微移动了一些,和地毯摩擦时发出很难令人注意到的低沉声音),整个人抵上去亲吻他—— 因为他刚才抬起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去,而是定在半空。这时停顿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从耳下按住了夏尔的侧脸和脖颈,不让夏尔转头。另一只手原本按在桌面上,这时也动了起来,把夏尔的两只手腕抓到一起压在背后—— 在一开始的瞬间,夏尔吃了一惊,脑袋里飞快转过许多个念头—— 第一反应是,维克托还是忍不住了…… 第二反应是,这种飞醋也吃,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一个才是对策:如果他不反抗的话,维克托是不是就没有兴致了? 夏尔没费神挣扎。大家都是男人,现在只是亲亲而已,蹭来蹭去才会真有什么。而他工作了一整天,没什么多余力气玩近身搏击。反抗更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他不如老实点呢…… 所以夏尔任维克托亲他,只稍微偏头,省得他俩鼻梁骨撞一起。不过话说回来,维克托只是吻他,居然没气得咬他一口…… 这种反应,维克托当然察觉到了。“你每次都这样……”他稍微离开夏尔的嘴唇,但依旧贴在夏尔脸颊皮肤上,似乎很享受这种气息相交的距离。“你就不能回应我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夏尔想了想现在开口说话的最大后果,然后动了动手指,暗示他们现在的姿势。“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我能有什么兴致?” 维克托低声笑起来。“我可不敢放手,”他揶揄地说,“别看你现在乖巧得很,但如果我真放了,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夏尔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你明知道,还要这么做?”他这么说的时候,感觉维克托的嘴唇就在他嘴边;当他的舌尖在说话时偶尔经过唇沿,对方就凑上来亲一下。 “因为我喜欢你……”维克托回答。因为他忙着占便宜,这话不清不楚的。 夏尔差点要对天翻白眼。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少爷,老爷回来了,请您和那位先生一起吃晚饭。” 第49章 对维克托的到来,纪尧姆只吃惊了一瞬间。毕竟,就算资金流大部分是夏尔经手的,他并不知道确切数目,但也能估算出来是很大一笔钱。 作为佩尔戈银号的行长,维克托来查看这么一大笔资金的动向,不是很正常吗?要知道,维克托对他负责的委托有了名的悉心照管,每个环节都不会松懈。就是维克托来之前没打招呼,让人预料不到而已。 所以,当纪尧姆回家以后知道一位拉菲特先生来了,急忙吩咐厨子多加几个菜,再让仆人把桌子重新布置一遍。不说阿谀奉承,好歹也不能怠慢了维克托吧? 因为间隔太久,纪尧姆这时候已经暂时忘记了他之前的那一丝丝仅凭感觉的怀疑。 当夏尔和维克托一前一后来到餐厅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不大的长条餐桌上铺着洁白精致的刺绣餐布,鱼排、浓汤、水果、香槟应有尽有,看起来就一副小型宴席的样子。 维克托没忍住瞥了夏尔一眼,意味深长。你看看,纪尧姆都知道特意招待我! 夏尔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向纪尧姆。要不是不能被我爹看出来,刚才就已经赏你一拳头了,正脸! 维克托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略微苦笑。还真是不好搞啊…… 但两人之间的、隐晦的暗潮汹涌,纪尧姆没发现。“拉菲特先生!您来之前为什么不通知一下我们呢?我们可以派人去接您,好歹可以让您不需要一直问路过来啊!” “没什么,”维克托一秒就恢复了他在其他人面前的高冷画风,脸上表情纹丝不动,“我现在不也找到了吗?” “那也是,”纪尧姆从善如流地道,“您从巴黎过来,是坐船吗?逆流而上可是一件辛苦的事。” “前面是车,后面是船。马恩河的风景不错,倒也不算太累。” 纪尧姆再次点头。“那就好。但无论怎么说,您千里迢迢地过来,也辛苦了。让我们先招待您饥肠辘辘的肚子,明天再带您去参观工厂之类,您觉得如何?” “那自然好。”这时维克托已经走到了长桌附近,还露出了个微笑。“香味一闻,我还真饿了。” 纪尧姆瞬间觉得受宠若惊。不仅因为维克托的话,还因为维克托的表情。银行家先生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啊…… 然后纪尧姆马上就想到,夏尔有不定时地向维克托寄去计划和报表。想来那些肯定做得很得维克托的意,刚才在书房里也一定把可能的问题都解决了! 实际的结果和纪尧姆猜测的差不多。只不过过程嘛……在他的想象里,夏尔和维克托应该是分别坐在桌前桌后、偶尔喝一口咖啡、正儿八经地讨论生意,而不是话题偏到十万八千里、距离还几近于零的那种亲密接触。 “那正好!”纪尧姆笑着说,“就等你们出来开饭呢!” 直到在桌边坐下之前,夏尔除了点头就没开口。可劲儿装吧,看维克托能装到什么时候! 接下来的几天,葛朗台家父子俩带着维克托把埃佩尔纳的实地都考察了一遍。 期间,夏尔的生日到了。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不太合适的原因,纪尧姆没能大肆操办一番,十分遗憾。但夏尔松了口气——上一次的生日宴简直令人头痛,他一点也不想再来一次;原来维克托这种不速之客还是有一米米用处的? 不管怎么说,维克托这尊存在感极强的大佛成功转移了纪尧姆的关注重点。等夏尔再次提出要去南锡时,他想也不想地答应了:“那正好。拉菲特先生也想知道这方面的细节,你就带他去看看!”然后他靠近夏尔,小声嘱咐道:“如果有可能的话,一路打点打点。” 夏尔心知肚明。他们计划修建一条南锡到沙隆一带的铁路(因为马恩-莱茵运河还没开始挖,运煤必须走陆路),甚至希望它延展到巴黎去。这主意当然好,不过也要担心别人来分一杯羹。如果借维克托的声名,先把沿路大大小小的官员搞定,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和租借铁路十年有根本区别——一条横贯半个法国的私人铁路!直达巴黎,方便快捷!如果能修成,除了运他们自己需要的煤炭之外,还能扩展业务到运输方面,岂不是一箭双雕? 这时候不得不说,葛朗台家的精明,简直就和姓氏一样奔流在血管里,深刻在骨髓上,存在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中;这种精明,说成是他们家遗传的生存本能也不为过! “感谢您的提醒,我明白。”夏尔最后这么回答。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得,这回必须和维克托一起走,岂不是又给对方制造了许多机会? 于是,六月底的时候,两人乘着一辆马车出发了。夏尔原本希望的是两辆分开坐,但他们也就两个人,一辆车完全够,分开来更显刻意,容易被别人看出端倪,所以只能作罢。再说了,吃一堑长一智;做好准备,难道他会重蹈覆辙吗? 相比之下,维克托倒显得很愉悦,或者说兴致高涨。“我之前还从没到这么东边的地方呢,”他这么说,用一只手撩起了丝质窗帘向外看,“但这地方看起来有点像波尔多。” 这时,马车刚驶出埃佩尔纳低矮的城墙,墙外是成片绵延开来的葡萄地。因为丘陵地形,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整齐起伏的绿色波浪。六月底果实还未成熟,一串串青色葡萄挂满枝头。 “只是看起来像而已。”夏尔回答,带着点冷哼。不在人前,他就不耐烦对维克托做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了——反正这对维克托来说是白搭,他又何必浪费自己力气? 不过话说回来,提到葡萄的话,米隆先生的信件里提到,那些经过套栽和嫁接的葡萄长势良好,收成目测会不错。但这是第一年,谁也不知道那些葡萄是什么口味的,所以准备多少只橡木桶就成了问题—— 橡木桶必须是当年新伐下来的橡木做的,这样酿出来的葡萄酒口味才会好。因此,米隆先生在信里问夏尔,要不要冒着风险、多买一点。毕竟他们都已经冒险在最好的土地上种了这样的葡萄,还请了技术人员之类;前期投入已经很大,又何必在后面省钱呢? 夏尔深以为然。指望自家那几十公顷小橡木林显然还早得很,他觉得米隆先生打算提早去预定酒桶的想法很正确。在心里核算了一下开支,他觉得也该是往波尔多那里追加投资的时候了。最近东部太忙,以至于他差点要忽略西南地区…… “……夏尔?夏尔?”一只手在夏尔面前晃了两下。 “又怎么了?”夏尔回过神,毫不意外地发现手的主人是维克托。 维克托收回手,只想挫败地叹气。“我只是提到了波尔多而已!你想到了哪里?” “你觉得呢?”夏尔扔了个问句回去。他才不解释他在想什么呢! 维克托看着夏尔一脸无辜的表情,更加挫败了。 这还用反问吗?夏尔肯定想到了他在波尔多的那些葡萄——百来公顷,地还不太好,不得不让夏尔在去年花了好几个月打点;但是今年的消息传回来,说比往年长势喜人。 所以夏尔能想什么?肯定只能想自家的葡萄酒嘛! “我一直认为,我找你做代理投资是个英明的决定。”叹气归叹气,维克托但还是说了出来。 夏尔瞥了他一眼。“你现在也可以这么认为。”他顿了顿,“顺道一提,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个人觉得,形容词该用狡猾。” “我并没说,这决定给我的感觉现在有所改变。”维克托现在不想和夏尔在他的决定是英明还是狡猾这问题上争论。同时,夏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正是夏尔的自信,而不是妄自尊大。这正是他认识的夏尔,低调、骄傲而又绝对不容小觑。“我只是想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再考虑考虑。” “为什么?”夏尔扬起一根眉毛问。 “因为,如果我不是那么想要让你答应,就不会做出那么大的手笔。”维克托摊手,“而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做的话,你现在也不会那么忙了,是不是?” “忙?”夏尔又问。 “是啊,忙,”维克托现在开始耸肩,一脸无奈,“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以至于完全注意不到别的。”他这么个大活人,就坐在夏尔面前,夏尔还能直接无视他想葡萄酒的事情—— 他的存在感呢?就这么低下吗? 夏尔用一种挑剔的眼神把维克托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你后悔了。”他肯定地说。 维克托不置可否。如果说他后悔把资产交给夏尔打理,那是肯定没有的——开玩笑,夏尔已经比他见过的许多老道商人还会做生意了好吗?他后悔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一开始没有想到,他后面会深深地为夏尔所吸引。结果就是,他现在有一种越来越强的糟糕预感,关于他最大的情敌—— 工作永远做不完,岂不是说他永远没机会? “你之前是不是说,你从不和你的合作对象搞在一起?”维克托冷不防问。“因为你想谈钱的时候,他们就可能和你谈感情?” 夏尔没想到对方的话题转得这么快,不由得狐疑地盯了一眼。“是。怎么?” “我对你是什么想法,你肯定知道了。”维克托把手一摊,“这样下去我忍不了……等我我再也忍不下去的那天,我想你和我都不想知道会发生什么。” 事情闹大,对他们之中的谁都没好处。而不得不说,维克托确实具备让巴黎甚至全法国都血雨腥风的能量。 夏尔这回没有立刻接话。维克托说得够直白够清楚,他也该拿出相应的态度来。“你想怎样?”他最后问。 “我不想怎样。”维克托回答,同时弯腰趋近夏尔,让他们的眼睛在不到一只手掌长度的范围里直直对视。“我只想要你试试。” “试什么?”夏尔没忍住,高高扬起了一根眉毛。维克托敢说到床上试的话,小心他的枪! 维克托端详着夏尔的表情,突然笑了。“不是你想的那种,”他说,“是另外的——我保证不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亲近你,而你只要尝试接受另一个人在你身边的感觉,嗯?” 第50章 这情话真动听。 夏尔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么个形容。可惜的是,从维克托嘴里说出来,还一股不符合对方风格的委婉,这可信程度就要打折再打折。所以他微微张嘴,薄唇里吐出来一句话:“以退为进?” 维克托真想把夏尔的嘴堵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他就有那么不值得信任吗?而且就算真的是以退为进,也是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他怎么感觉夏尔软硬不吃呢?只要是绕着弯子来,虽然夏尔心里明白,但行动上体现出来的是,对方完全不在意,而只把他的追求当成是一种不得不忍受的附带产品—— 不、在、意!附、带、产、品! 这态度如果在巴黎传扬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那还不如他表明了意图以后热烈追求呢……至少夏尔不会总拿一副对工作伙伴的神气对他,而是会好好地考虑他希望夏尔思考的那个方面! 想到这里时,维克托觉得他完全坦然了。“随你怎么说,”他嘟哝道,抬手想触摸一下夏尔,又因为想到刚才自己的话而放下来,只得往车厢壁上靠,“我的态度不会改变。” 夏尔瞥了一眼那只手。“我以为我的态度也很明显了。” “你还是在说你上次说的那句话?‘不和合作对象搞一起’,什么的?”维克托反问,“这根本不能称之为理由——你我都知道,那不适用于我们的情况。”他摊手,故意说了个冷笑话:“要是你真如你说的那样容易被别人的感情影响,那我也不会追求得这么辛苦了。” 但夏尔没有笑。他再次把维克托从头打量到脚,轻声问:“没有理由能阻止你,或者改变你的主意?” 维克托点头。“我从来没这么确定过一件事。”也从来没这么势在必得过! “可我要奉劝你想想后果。”夏尔道,十分冷静,仿佛刚才被一个男人放话追求的人不是他,“如果我一直没有感觉呢?有一句著名的话怎么说的?谁先爱上,谁就输了?” 维克托根本没把这所谓后果放心上,只嗤笑一声。“谁是你的型?”他好容易忍住了脱口而出“工作”的冲动,转而道:“而且我认为,爱情里根本没有输赢。或者说,无论是什么,我都心甘情愿——”他重新向前倾身,缩短他和夏尔之间的距离,“如果因为我先喜欢你就输给了你,那也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而且我并不觉得是失败,而觉得那是一种胜利。” “……胜利?”夏尔觉得这思考回路有点儿奇葩,他还是第一次听这种理论。 “我自己,找到了我梦想中的另一半,”维克托强调似的说,同时直直地注视着夏尔的眼睛深处,“相对于那些只能听从父母安排的婚姻、又或者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自己真正心有所属的人,难道不是一种胜利?不论结果如何,都是?” 夏尔同样盯回去,但一时间没说话。 只能听从父母安排的婚姻?在这时代,难道不是主流? 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自己心有所属的人?这躺枪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人——无论有没有意识到——吧? 但他不得不承认,维克托在这方面的态度超越了时代的局限。甚至也超越了他…… 找到梦想中的另一半就是一种胜利。这理论一方面很唯心,判断的一切基准都从自己身上出发;另一方面很诱人,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种胜利。 “好吧,”夏尔最后这么说,“我想试试你的胜负理论。”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太确定:“有空的时候……?” 维克托差点儿给他跪了。 听听!这就是工作狂的思考回路!还要有空的时候! 但夏尔确实松了口,这就是一个进展,一个不错的进展!不管是想试试他的胜负理论还是想试试他,态度松动都是件好事! 维克托在乘胜追击和见好就收之间摇摆了一会儿,最后倾向后者。不是他不着急,但这事急不来,得循序渐进。反正他接下来还有时间,他不信不能一步步地软话夏尔的态度,让对方真正接受他…… 嘿嘿! 夏尔可不知道维克托想到了什么发展。 他觉得他会答应很正常,因为这方面他从未涉足。一个人的能力,不仅仅体现于在自己的领域如鱼得水,也体现于敢于尝试他所不熟悉的其他方面。经历得越多,沉淀得越多,才会越强大。 换句话来说,就是夏尔严肃认真地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最大目的不是谈恋爱,而是填补认识空白。 如果维克托知道他们南辕北辙的想法,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出来。 在这种连开个脑洞、方向都次次不同的情况下,两人的南锡之行居然没出任何问题,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原本,南锡满地都是小煤矿,没有许可证也偷着挖两斤的那种。因为南锡是石灰岩地形,煤层又浅,就很容易挖。但小业主太零散,还全靠手工,总产量不高。 但维克托和夏尔的到来改变了这点——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知会了当地政府的相关方面,说有意统一开发,还自带机器技术,兼修铁路,唯一需要的就是当地的人工—— 天上掉金子啦,捡起来就是自己的,还不赶紧接着! 负责政府资产清算的官员早就欢欢喜喜地把所有发出去的煤矿开采许可证清点了一遍,大笔一挥,把已经到期或者快到期的许可证正式打包卖给了夏尔。如果这批效益高,他们说不得也要把剩下的一起打包给夏尔送过来—— 这招商引资简直太轻松了,有木有!不需要拉关系,不需要口水战;他们只需要帮忙找矿工,其他啥都不用管,就坐等收钱啊! 开矿有点危险是事实,但他们还能找到比维克托和夏尔更可靠的大投资商了吗?更别提还有铁路——怎么算都是好处远超坏处啊! 考察了几个到手的、大一点的煤矿之后,就算维克托一直想着怎么拉近和夏尔的距离,也总算考虑了一把正事。“你之前是不是说过石灰岩?煅烧以后然后做砖?”原来,满地都是挖煤出来剩下的、山一般的岩石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啊,”夏尔回答,“如果以后规模大了,就必须考虑没用的石头要怎么处理——建一个砖厂正好。”剩下的渣就留着做水泥好了——不过这肯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维克托点头,同时又有点惊奇。“你怎么想到这法子的?”从电到砖,涉及范围也太广了!像是一个正宗巴黎出身的小少爷嘛? 夏尔在心里默默地鄙视了对方一次。还是常识,只不过依旧不是这时代的人通常该有的常识,就显得他鹤立鸡群了。对别人他不会这样,对维克托就毫无压力。“偶然,”他含糊地回答,“反正能做就好。” 维克托眉毛抖了一下,看出夏尔不想多说。不过其实他也并不真的太在意,因为重点不在夏尔是怎么知道的,而在于知道怎么做的夏尔是他看上的人——这不就够了? 这时候不得不插一句:还没把人拐到手就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这样真的好吗? 但维克托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错,”他出声赞同,“但你这么能干,我开始担心我的钱不够花了。” 夏尔瞅了瞅他,确定不是在开玩笑。从纺织到矿产到铁路,各个都是消耗很大的行业,迄今为止他已经花出去超过两千五百万法郎(在计划中的都算),的确差不多该摸到拉菲特家族的底了——这已经是巴黎数一数二的家产了好吗? “这没关系,”他想着这些,说,“反正事情不可能做得和计划一样快。如果事情顺利,最快一年最晚三年,我们就能有翻倍甚至更多的钱来投入。” 最快一年最晚三年?赚到翻倍甚至更多的钱?那就是……五千万法郎甚至以上? 这口气大得让维克托这样的投资大鳄都震惊了。 实话说,他最早找到夏尔时,只是觉得夏尔符合他转移财产的代理人的一切条件;资金什么的,保住就行,同时挣点钱就更好了。 然而现在,夏尔告诉他,翻倍赚只是个保守估计?就算把资金全投到最赚钱的纺织上,除去成本和各种必要开销,也没法在短时间内拿到那么多纯利润吧? “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被我忽略了,或者你没说。”维克托深思熟虑地说。他算账可是一把好手,但他现在没算出来怎么才能赚这么多——有哪一项开支可以省下来变成利润? “我早就说过了。”夏尔狡猾地回答。“只要你回去介绍安培给我认识。” 安培? 维克托一愣,又想到了他之前那些不合时宜的联想,同时还想到了夏尔对法拉第异乎寻常的热乎劲儿。“电……”他喃喃道,眉毛扬起、嘴巴张大,最后定格成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能源绝对是成本里最大的一块儿——“原来你不想用蒸汽机?” 第51章 夏尔和维克托在南锡待了几天,行程很满,然后维克托先回巴黎去了。夏尔和他解释了电所能有的巨大好处——大幅节省人工,也节省煤炭;效率跟着提高,也更方便快捷—— 光想象就知道,这注定能成为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 维克托因此意识到,在一年到三年内挣到五千万法郎根本就是夏尔的保守估计。如果符合夏尔描述的发电机真能造出来,不要说翻倍利润,三倍甚至五倍也有可能,只要他们安排计划好、事情进展顺利的话。 这时候不重新调整之前的计划,还等什么时候?赶紧地回去,先和法兰西科学院那一帮人预热关系啊! 而这只是维克托工作的一小部分。更大的一部分则是,这种强大的资金支持变相提高了他在那个利益同盟里的地位,甚至还能改变他们这边(中产阶级阵线)对以阿图瓦伯爵为首的保王派之间的隐形对峙的局势—— 无论是什么时候,手里资本雄厚了,腰杆子才硬!既然如此,难道不该把优势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并有意地重视光大吗? 就拿王位继承人来说吧。如果他们有足够的实力扶持一个更亲中产阶级的国王上台,又为什么要坐视一个守旧反动的贵族称王复辟而无动于衷呢?脑袋简直缺根筋吧? 虽说现在国王的影响力已经降低,但总是一个各方派系比拼后的产物,他的倾向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这个国家的真正实权阶级。一个不敌视他们的国王会引导国内的大环境,就算做不到从前的一呼百应,也至少不会处处给人拖后腿! 这事并不需要夏尔去做,但他知道。实际上,他还要说,他很不耐烦做这种事,但维克托的存在无疑给他解决了许多的麻烦。 好处在现时已经体现出来了—— 如果维克托不是顶着国会议员、银行巨头、国王面前的大红人这样巨大的光环,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哪儿有这么容易?说不得要出什么七七八八的小问题,就算不影响大局也足够堵心。更别提维克托能完全理解他、并全力支持他关于实现电气工业化的野心…… 摸着良心,夏尔必须承认,维克托是他见过的、最合格也最容易打交道的投资人。对之前的他来说,做梦都能笑醒。但现在有一点点小问题,既不是维克托的高冷画风也不是维克托的调戏言语,而是——这个投资人不仅看上了他的头脑,还看上了他整个人,彻头彻尾的大实话。 拆伙?舍不得啊。换别人合作,又要重新开始,并且磨合也很麻烦。 不拆?总不能拖啊拖,等维克托哪天忍无可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吧? 搭档容易找,好搭档不容易找,所以夏尔选择了一个中间姿态:他和维克托都各退一步,先试试。因为排除掉身份地位这样的条件,维克托还蛮对他胃口的;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都属于他能够欣赏的范畴。某方面的技巧应该也有保障,至少从之前温泉那次来看是这样…… 咳,扯远了。至于维克托那种时不时就透出一种蔫儿坏的性格嘛……夏尔表示,只要无伤大雅,他就权当那是对方的恶趣味好了。 总而言之,夏尔拿出他做投资可行性分析的科学态度把这件事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遍,最终觉得,和维克托培养感情值得一试。理由很简单,好处大于坏处,就这样。 少年你这么专业、又这么举一反三,教你数据分析和决策模型的老师知道嘛? 抱着这样的心理,夏尔在南锡把事情全做完了才回去。而等他在路上经过沙隆时,就接到了纪尧姆的一封信,说康庞父子已经到达了埃佩尔纳。 阿尔丰斯,你还敢来! 夏尔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想。虽然他和维克托谈妥了,但这并不影响他想要好好教训阿尔丰斯一顿的心情。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他怎样才能让阿尔丰斯明白这点? 安托万对自家少爷要求加快马车速度的要求感到心惊胆战,并且以为是他的错觉——怎么可能呢,他竟然会从自家一直都笑眯眯的少爷脸上看出了杀气? 显然,阿尔丰斯自己也有这种觉悟。在两对父子正式见面的时候,他看起来还算镇定,实际上却一直躲着夏尔的视线。纪尧姆和老康庞先生谈了些关于炼铁厂的问题,关系着他们家的武器生意,他也没仔细听—— 天父在上,夏尔笑得好可怕! 这大概是一种动物遇到天敌的本能反应,因为实际上没有多少人能从夏尔的表情上揣摩出他的真正心意。 但同时,阿尔丰斯又想,如果不是他顶不住维克托的套话功力,夏尔也不会这么对他——毕竟夏尔在伦敦的时候就百般强调,他对法拉第没有什么超出朋友范围的想法。 可是看起来真的很可疑呀!一个声音在阿尔丰斯的脑袋里说。 那也是夏尔自己的事情。另一个声音冷淡地回答。 拉菲特先生想知道的话,他也不能得罪啊……第一个声音试图继续争辩,但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是啊,拉菲特先生不能得罪,但夏尔就能得罪吗?第二个声音更冷了。 脑内天人大战的结果是,阿尔丰斯特别不想看到夏尔,或者说是不敢。其实他在巴黎时就意识到了这点,顿时打消了自己去埃佩尔纳的想法;但是这理由他说不出口,他爹老雅克当然不同意,最后只能苦哈哈地一起上路了。 算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啊! 所以,在两对父子把正事谈完、轮到各自聊天叙旧时,阿尔丰斯以一种类似舍身炸碉堡的大无畏气势对上了夏尔。“没来得及赶上你生日,”他壮着胆子说,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盒子递给夏尔,“本来想寄给你,但父亲说既然要来,就亲手送,显得更有诚意。” 夏尔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因为太忙,所以没赶上吗?” 阿尔丰斯原本指望着他这个示好的举动能给他加一点印象分,但他现在知道,他的计划被夏尔识破了。什么叫太忙没赶上?他能忙什么?真的不是在暗示某些事情吗? “我……”他张了几次嘴,然后决定还是老实招了算了。“我只是跟着父亲去了几次交易所,但有一次正巧碰到了拉菲特先生。他顺口问了我们在英国的行程,我就告诉他了。” 夏尔嘴角微微往下压。因为角度问题,看起来特别不高兴。“行程里包括迈克尔,我能理解。但是关系……” 还没等他但是完,阿尔丰斯就赶忙找补道:“我不是故意说的,真不是!只是拉菲特先生眼力太厉害了,我只露出了一点点不对的语气,后面就……”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后面就被全套出来了,夏尔在心里给他补上后半句,但表情缓和了一点。阿尔丰斯对付一般人可以,但和维克托这样的大尾巴狼相比,道行还差得远,PK不过也不奇怪。“好吧,我知道了。”他没再说下去,而是伸手拿过阿尔丰斯一直托在手里的礼盒:“里面是什么?” 阿尔丰斯猛抬头,保持着双手举在胸前的姿势呆住了。这就过去了?夏尔这么好说话?他之前都在自己吓自己? 夏尔打开盒盖,看到里头还有一层包装,不由得抬眼瞥了阿尔丰斯一下,正好看到这种表情,不由得被逗乐了。“怎么了?”他故意虎着脸说,“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不不不!”阿尔丰斯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他又不是抖M,哪里会期待更糟糕的发展?“我只是、只是……” “没有只是,”夏尔打断了他,语气压下去,“但也没有下次。” 阿尔丰斯顿时明白了。“当然没有!”他也知道他没法在正面交锋中胜过维克托,那他以后躲着维克托走还不行吗?“这你就放心吧,夏尔!” 夏尔从这态度和语气上看出了阿尔丰斯想出来的可能对策,不由得轻哼了一声。但实话说,这方法已经是现在最好的了;就算他想调教阿尔丰斯在某些特定时候成为一只锯嘴葫芦,也没有那么快。 但对方这么良好的认罪态度以及仍旧小心翼翼的眼神,让夏尔想到了另外一方面,一个他差点遗忘的问题。“既然这样,你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彻底原谅你这次,怎么样?”他略微拖长音问,觉得自己像是拐带小红帽的大灰狼。 “什么要求?”阿尔丰斯的第一反应不是讨价还价,而是具体内容。 夏尔微笑。“等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看着这表情,阿尔丰斯突然觉得,他以为他跳出了一个火坑,其实跳进了一个更大的火坑! 第52章 等到七月下旬时,葛朗台家父子俩踏上了回巴黎的马车。 经过他们接近两个月的努力,事情差不多都上了正轨,或者说按部就班地排在计划表上。只要半路不出什么大岔子,工厂就能在年后正式开办。到时候他们再来,该做的就是剪彩仪式了。 没有大事,需要的只是时间,他们亲自盯着就显得有点多余。只要有可靠的人帮忙管着,两人大可以回巴黎去——还有一大堆事情在首都等着他们呢! 对炼铁厂有莫大兴趣、并且能算纪尧姆老友的老康庞先生正好符合这个条件。为此,他去了沙隆,全线监管工厂的修建进程,定期把进展汇报给纪尧姆。 而阿尔丰斯则留在埃佩尔纳,做纺织厂的监督。虽然他还年轻,以前也从没做过类似事情,但跟着夏尔去了英格兰三个月,对各种流程和操作都有所了解,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并且,埃佩尔纳和沙隆的距离不算太远,康庞父子俩可以互相照应着—— 一个之前有实际经验,一个知道该是怎么回事,加起来不就够用了? 夏尔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然后自己就放心地回去了。阿尔丰斯不小心坑了他一次,虽然不是有意的,但也够让阿尔丰斯自己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兢兢业业。 以他自己的个人经验来说,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做点实际的事,锻炼锻炼,就会慢慢成熟起来了!阿尔丰斯是有点天然,但又不笨! 而且他本来就计划让阿尔丰斯具体负责这件事,现在换人也来不及了——不然他要阿尔丰斯和他一起去英格兰做什么? 至于纪尧姆要回去,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在巴黎的事务再次堆成了山。一些简单的新助理处理掉了,还有不少得他自己上。但对于老康庞先生,他的信任就和夏尔对阿尔丰斯的一样多。“真要说起来,雅克确实更可靠。真难想象,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他?” 夏尔知道,他爹这是想到了洛甘和苏歇这样的反面做对比。原因他大概也能看出来,因为老康庞先生相对刻板正经,完全没有洛甘和苏歇那巧舌如簧的嘴皮子。这世道,不会说漂亮话可很难混出头。 但夏尔也明白,这点他自己心里知道就好,犯不着说出来膈应纪尧姆。“不管怎样,现在都忙过了。”他说,“既然您还有不少公事,那东部后面的部分就都让我来吧。” 纪尧姆不太同意。“你也够忙了,而且我觉得你实在需要一段假期。要知道,你这次生日就没好好庆祝!这在之前曾经发生过吗?” 还惦记着生日呢?他爹护犊子简直护到了一个境界吧?夏尔无奈,只能退让:“只要事情做完,我一定第一时间给自己放假,您说怎么样?” 纪尧姆本想点头,但马上意识到了其中的小陷阱。“工作有做完的一天?”他反问,“还和我玩小把戏?” 夏尔这回真的只能举双手投降。“我明白——等巴黎的事情也告一段落,我就休假,好吗?”老爹比上司难对付多了,当年他主动加班可一点问题都没有! 纪尧姆考虑了一下夏尔在巴黎有什么事——拜访帝国大学和法兰西科学院,充其量再去几次证券交易所——这才点头。“这样还差不多。” 夏尔好不容易把老爹哄好,自然不会提醒,等他把安培搞定,也该到了葡萄成熟、新酒上市的时候了。到时候纪尧姆肯定没空,去外省的人还不是他?就算为了去年买的几座葡萄园,他今年也肯定要再去一次波尔多。 至于纪尧姆,看见夏尔点头就放心了,根本没想到别的地方去。 在工厂问题上,他的态度是:机械原理什么的他实在弄不明白,但既然夏尔和维克托都认为这风险值得冒,那就该好好做。就算他以前觉得夏尔太大胆,但作为投资人的维克托都点了头,那不就只有前进一途可选? 这态度对夏尔来说已经足够,但纪尧姆已经想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葛朗台家这次把所有能用的流动资金都投在了纺织和矿产上,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两百来万法郎。不论是一年回本还是三年回本,利润都非常高。 用最保守的估计,他们家在东部,平均一年都有六七十万法郎进账。不算夏尔在这笔投资里能拿到的佣金,还有奥尔良公爵那里的葡萄酒合约;就算收购与卖出没有去年那么大的差额,每年至少也能赚到同样的数目。 那也就是说,他们家一年净收入可以有一百二三十万法郎。这还是近几年的估算,长远来看,翻番甚至翻几番都有可能。 年收入一百来万法郎,这是什么概念? 意味着葛朗台家成为了巴黎商界真正意义上的巨头,意味着葛朗台这个姓氏将要成为人们羡慕嫉妒的对象,意味着葛朗台家眼见着就要成功跻身巴黎最上层的圈子! 几十年前,身无分文的纪尧姆决定离开老旧的小城索缪,背井离乡来到巴黎这样的繁华大都市,为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 纪尧姆曾经的希望是,能通过夏尔和某位贵族女子的联姻、来使葛朗台家达到这样的地位;但实际上,并不需要这种过程,目标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所以,之前的想法肯定用不上了。夏尔现在还年轻,显然不着急结婚。而且,过个几年,葛朗台家的地位比起现在肯定有明显的提升,在议亲时就更有优势。 纪尧姆想到这里,不由得感觉美滋滋的。别人求嫁和自己求娶绝对是两种感觉,他都不敢相信,他居然等到了这一天! 但我们必须明白,这只是纪尧姆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他知道,有头猪已经盯上了他养出来的好白菜、而且打定主意就拱这棵时,巨大落差下会有的反应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一路无事。等两人回到巴黎后,纪尧姆立刻投身于公务。而夏尔接到了维克托的一封短信,里头说正照他的想法寻找相应的研究者;但鉴于很多人研究范围过于广泛,都是做点这个做点那个,所以需要花点儿时间调查筛选。 每到传递或者打听消息的时候,夏尔就特别怀念电脑和互联网——这点事情还要派人查?谷歌一把不就万事大吉了?要做的顶多就是派人核对信息的真实性而已! 只可惜,现在这种事只能存在于夏尔的想象中,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可能达到。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等了两三天以后“忍不住”去信问,可不可以让他先看看已经出来的名单—— 他根本不需要简历,光看名字就知道哪个能名垂青史、哪个不能。记不清太过具体的科学史,还记不清各种定律的名字吗?虽然方式有点儿简单粗暴,但肯定最快捷准确! 维克托的回信里答应了,不过非要夏尔自己过去看。虽然夏尔怀疑维克托这么做别有所图,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去了——反正维克托又不能吃了他!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夏尔不用带路,就自己走到了维克托的书房。他上次来的时候是晚上,光线不太明亮,就没怎么注意摆设;这回分了神打量,觉得书房和客厅完全一个风格,就是烧钱,只有烧得多和烧得少的区别。 正值周末早晨九十点的时光,天气晴朗,明媚的浅金色铺满了窗户下的一块软绵绵的波斯风格长毛地毯以及边上堆满文件的小半张桌面。还有杯咖啡缓缓地冒着热气,看样子刚喝了一半,说不定还有点心…… 真是会享受生活!夏尔在心里想。 他猜得没错,维克托刚刚的确在喝上午茶。“你来了,”他对夏尔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惊讶,“我就知道你等不了太久。” 夏尔不想回答这句明显带着揶揄的话。所以这是做完了、就等他上门来找?他就知道! “你说要等有空,但你肯定不会自己产生这种感觉,那就只有我来制造了。”维克托坦然道,丝毫不介意自己的意图被夏尔看出来。“等你看完,我有那个荣幸请你共进午餐吗?” “那也得先看完再说。”夏尔回答,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维克托勾起一边嘴角。他从语气里就能判断出来,夏尔这是变相的默认。“都在这里呢。”他把位于文件山最顶端的一份资料递给夏尔,“我相信你能在里头发现足够多的名字,每个人都做出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法拉第还没做出什么成果吗?夏尔多看了维克托一眼,但这并不影响他翻开文件的速度—— 法兰西科学院院长,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天体力学和概率论的精通者,曾是拿破仑的老师…… 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让·巴普蒂斯·约瑟夫·傅立叶,擅长热传导以及各类函数…… 《化学和物理年报》主编,多米尼克·法兰克西斯·简·阿拉果和约瑟夫·路易·盖-吕萨克—— 前者正和菲涅耳一同研究偏振光的衍射(这是法兰西科学院今年数理科学方面的悬赏项目),后来转向了电磁学研究;而后者也是科学院院士,同时还是索邦大学的物理学教授,在化学和气体动力学方面成就卓越…… 救了个命!为什么全都眼熟,挑不出来啊!这是夏尔的心声。 维克托正拿着香柏火柴点雪茄,好半天没听夏尔出声,不由得转头看了看。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他就觉得,这发展趋势好像不太好—— 夏尔的眼神几乎要黏在纸上了!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不自知? 作者有话要说:欧洲地图没开完就这样,等开了美国地图,维克托要怎么办哟~【不由担心起来夏尔:糟糕,满地男神,我的碗好像有点不太够用? 维克托:夏尔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o( ̄ヘ ̄o#) 阿尔丰斯:夏尔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o( ̄ヘ ̄o#) 夏尔:-________-‘’ 你们真是够了! 纪尧姆:等等,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发生了神马?(>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