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润玉水仙绝代风华 作者:玉有瑶 文案: 一个是昨夜西风凋碧树, 一个是东风夜放花千树。 他们抚琴烹茶,青衣白纱, 也曾信步伞下,共醉天涯。 他眼底山水,他心上桃花。 到后来,一人成痴,一人成执。 他画骨成沙,他心泥不化。 他寻遍六界,他枯等三生。 却只愿,江山深处,抚你风华。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夜神润玉,天帝润玉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两个润玉? 布星台上,银河辽阔,晚云渐收。景色独美却永世空寂。 润玉孤影孑立,看向头顶失辉的北辰星,目光坚硬而漠然。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今北辰星寡德失辉,当明正轨,辟歧途,拨乱反正。”他握紧了拳头,透亮的眼眸里像含了一块千年玄冰,寒光化作利刃,直直刺向那颗黯淡的星辰。 他沉声道:“可另择明主,取而代之。”声音没在寂然的布星台,幽深苍凉。 明日是润玉与锦觅大婚的日子,背水一战,直捣黄龙,毫无胜算,却兵行险招。这场天地间的豪赌,他唯有孤注一掷。 赌的是锦觅,也是众仙尚存的仁心。 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夜风肆意地灌满他的袍裾衣袖,今夜的风似乎格外猛烈。润玉久立在布星台上,终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千万年来,他从未像今夜这般不安过,也从未像今夜这般亢奋过。那个决定,是他从前不敢想的,如今却被天后、天帝、旭凤、众仙,一步步地推向权力与欲望的边缘,再难回头。 润玉闭上眼睛,平举伸开手臂,感受着清冷的夜风在指尖穿过。千万年来,布星台上只有润玉一人,天地之间,也唯有此处,能让他完全地放松自己,感受到短暂的自由与快活。 今夜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到此处了,明日,注定是条不归路。 但今夜似乎太漫长了些。 润玉运起地上的琉璃星子,为明日的布局做着最后的推算: 紫薇守北辰,贪狼破摇光,武曲化天权……星子在他掌心变幻,他是主宰这寂寂长天的神。 忽然,头顶星辰似不受控制般,逃逸出他的掌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瞬息万千的变化,让润玉来不及反应。 竟然是: 太白食昴。 太白起,紫薇落。 润玉手中的星子骤然落到了地上,一时之间,天地色变。 来自四面八方的夜风,猛烈地扫荡着布星台,星子混乱,吹动,飘散在空中。天上的星辰簌然寥落,全都悬浮在空中,任意移动。 九天破碎,众星失辉。 润玉强行控制这些失轨的星子,但终究力不从心。 随意移动的星子游走在他周围,他运起所有的灵力,与之抗衡,使其归位。但那些星子却好似全然不听使唤般,岿然不动。所有的灵力全都反噬到润玉的身上。 夜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席卷着布星台上的一切,无序,混乱,时间陷入虚空。 润玉倏地吐了大口鲜血,无力地跪倒在布星台上,晕了过去。 等到润玉醒来的时候,布星台已经恢复了平静空寂。星子归位,正序地落在轨道上,规律地运转,周围没有一丝风。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刚才难道是心魔幻境? 润玉坐起身,地上的鲜血已经不见了。他试着调息,心口绞窒,又忽地吐了口血,看来自己的确受过伤。 “陛下,你怎会受这么重的伤?”润玉正欲起身,却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立着位青衣银冠的女子。女子急忙去扶住他,轻声询问,语气里满是心疼。 那位女子又拿出一块云帕,欲去擦拭润玉嘴角的血迹, “我没事,”润玉接过云帕,被女子扶着站起身,自己擦了擦血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心里略有些疑惑,“邝露怎会在此?” “邝露,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太巳府吗?”润玉自然地将帕子递给身旁的女子,问道。 “太巳府?”女子似有些疑惑,又道,“陛下可是忘了,太巳府早已被陛下赐名为慈济宫。” 陛下?慈济宫?听到这些话,润玉又疑惑又惊诧,抬眼凌然地看着邝露,有些愠色道:“邝露,你今日怎如此胡言乱语?” 女子倏地跪了下来,惶然道:“邝露知罪,邝露回太巳府便是,只是陛下的伤……” “我何时让你跪我?”润玉伸出手,扶起邝露,淡淡道。 他转过身,不去看她,望向头顶星辰: “北辰星,怎会如此?”润玉惊惶道,原本及其黯淡的北辰星,此时却异常明亮,众星紧紧环绕着它,众星所向,万光归元,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紫薇明亮,众星拱之,天帝在位,德政有行。 润玉握紧了拳头,看来明日,当真毫无生机。 邝露站在润玉的身后,目光默默地追随着他,听到润玉如此说,也抬头看向星辰,小心道:“陛下,这星子方位可有什么不妥?” “罢了,从此时起,你与我璇玑宫再无牵连。回去告知令尊,天道有常,润玉但求心无愧怍,红曲甘露润玉怕是无福消受了,请令尊勿要劳神。” “陛下,邝露不知何罪,竟令陛下这般不悦?”邝露再次跪在润玉面前,眼眸中早已浸满了泪水,顺着清瘦的面庞掉落在砂地上。 “你好自为之。”润玉从邝露的身旁漠然地过去,他不知怎么去回复面前的邝露,但她接二连三地称自己“陛下”,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润玉背着手,神色冷淡地向璇玑宫走去。今晚星辰有异,明日之行必定困难重重,生死难料,邝露是真心待他之人,这未知险途润玉只求一人前往。 他一路走着,走出布星台,沿着南天门的云路走回璇玑宫。 润玉开始觉得不对劲。相同的场景,说不出哪里不同,却又好像处处不同。 路旁的用云彩幻化的锦簇繁花,今夜他竟然闻到了阵阵花香。 守卫的天兵莫名地换了盔甲样式,皆齐整整地尊称他为“陛下”。 路上过往的仙娥仙倌突然出现了许多新面孔,也皆称他“陛下”。 …… 到底哪里不对?润玉来不及细想,加快脚步,只想回璇玑宫再作商量。 邝露凄然地站起身,远远地跟着润玉身后。 润玉终于回了璇玑宫。但今夜的璇玑宫,似乎格外清冷。 润玉走进宫内,眼前看到的场景,令他确信一切发生了更改。 依旧清雅简致的璇玑宫内,竟然种满了凌然皎丽的昙花, 全是,昙花。 润玉确信这不是他的璇玑宫。他精心侍弄的那些昙花,只有几株,就种在琪树旁的寒潭边,只待花开之时,与锦觅同赏。 那,这些昙花从何而来? 润玉向宫内走着,忽见琪树下的昙花丛里有个人。 那人着一身银线点缀的皓色长袍,长身玉立,立在昙花丛中,伸手抚过一朵含苞的昙花,月色皎皎,流光沉沉,显得孑立的他更加清冷疏离。他侧着头,专注着那些犹抱琵琶的昙花,看不清面容。 “你是何人?”润玉保持警惕,问道。 昙花丛中的那个人缓缓抬起头,转过身,看向庭中的润玉,倏然,他的面容不动声色地凝住了。 润玉却大惊失色。 那人的脸,怎与我这般相似? 那个人是润玉? 两个润玉? 第2章 因缘际会 “你是何人?竟敢幻成本座模样!”昙花丛中的那人瞬间反应过来,语气冰冷,像浸过了千年霜雪,透着不容侵犯的寒意。 润玉还来不及说话,一道凌厉的寒光便从那人掌心发出,直直刺向他眉心。 润玉刚刚在布星台上受了重伤,运起水剑抵挡,亦不敌那人攻势,被寒光刺中,水剑打落一旁,自己竟晕倒在地上,化了原形。 竟是一条闪着银色光鳞的白龙。 白龙? 那个人走近,面色依旧淡漠,略带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白龙,又捡起掉落一旁的水剑,对着夜色瞧了瞧。 “怎会是清霜剑?”那人低声道。 邝露此时已经赶了过来,看到了地上奄奄一息的白龙,又看到那人拿着清霜剑,惊慌道:“陛下,刚刚发生了何事?” “无事。”那人收起清霜剑。 “那这条白龙?”邝露问道。 “押进水狱吧!”那人拂手,一道牢固的光牢便将白龙拘禁了起来。光牢中,白龙气息奄奄地躺着,龙角下的逆鳞之肤,伤痕累累,独独缺了一片龙鳞。 “是。”邝露看了看白龙,正欲命人前来押解,忽然,光牢中的白龙又恢复了润玉的模样。 “他怎么会和陛下这般相似?”邝露的手顿了顿,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人漠然看着,面上看不出神情。 “陛下!水狱阴寒,他受这般重的伤,怕是经不住,不如等他醒来,再仔细查问。”邝露突然跪在地上,挡在了润玉面前,求情道。 “你认识他?”那人道。 “邝露惶恐,今日在布星台,竟将他错认为陛下。”邝露道。 “罢了,不必押送水狱,暂由上元仙子看管。” “邝露谢过陛下。”邝露行礼道。 昙花丛中的那个人,正是天帝润玉。此时,距离他执政,已经过去了四千年,而邝露,已陪着他走过了四千一百一十三年的仙途。 这是邝露第二次求他,第一次,是邝露求他可以永远留在璇玑宫。 “起来吧,本座面前,无须如此。”天帝润玉似有些疲惫,语气清散,转身向殿内走去。 这时,一阵清冷的夜风吹过,宫内的昙花,竟然一瞬间全部缓慢地绽开了。 “陛下!昙花开了。”邝露道。 天帝润玉回过头,看过那些昙花,冰冷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柔情。 “你们退下吧。”他终又生冷地道了句。 润玉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云霞漫天的黄昏。他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素色云纱的帘幔,被晚风轻柔吹动,室内萦绕着散淡的水露清香。案上瑞金的博山香炉,幽幽燃着凝神的沉香。 他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门,窗外是一个净澈清潭,几片田田的水莲,圆圆点点地生长在水上,轻风过处,清香缕缕。 这是一个润玉完全陌生的宫殿。 润玉正疑惑地四处打量,忽见门口走来一个女子的身影。 “邝露,这是何处?”润玉问道。 这里的一切于润玉来说太过怪异,甚至包括邝露。 “此处是陛下赐予小仙的上清宫,请仙上安心养伤。”邝露恭敬地将一碗药汤递到润玉手边。 陛下?仙上?润玉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邝露,他心想,她为何这般称呼他?晕倒前见到的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是谁? 带着重重疑问,润玉欲追问下去,却见邝露端着药汤很是坚持,终究接过了药汤,全部喝了下去。 “小仙是璇玑宫的邝露,三天前在布星台见到晕倒的仙上,蒙陛下天恩,许仙上在上清宫养伤,不知仙上如何称呼,怎会,与陛下如此相像?”邝露接过空碗,缓缓道。 “布星台?”润玉心想,他在布星台醒来,的确见到了邝露,三天前?莫非自己昏睡了三天。 “邝露,这些天发生了何事?你怎会好似不认识我?锦觅仙子呢?你口中的陛下是谁?父帝呢?”润玉心里疑惑重重,只待有人解答。 邝露立在一旁,不知如何去解答这些问题,她思考了片刻,道:“这三天仙上一直在昏睡,今日方醒,天界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锦觅仙上在凡间生活。至于陛下,正是那晚仙上在璇玑宫所见……” “觅儿在凡间?”润玉听到这句,眼睛里闪现一丝光亮,“带我去见她。” “仙上?”邝露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对着润玉恭敬道,“请仙上先与小仙去拜见陛下,日后再去看望锦觅仙上亦不迟。” 润玉想起正事,在心底有些无奈地自嘲自己刚刚的举动,如今谜团重重,只有见到那个人,方可解开。 他面色恢复平淡,对着邝露道,“走吧,去见你口中的陛下。” 夜幕四垂,星光沉郁,润玉跟着邝露走在有些陌生的道路上,听到路上仙娥皆称她为“上元仙子”,经过几座新的宫殿,润玉疑惑问道:“这些宫殿何时所建?” “千年前,陛下改革了天界旧制,提拔了一批新的上仙,新建了几座仙寰府邸。”邝露道。 “今夜布星挂夜的是何人?”润玉看向夜空,又问道。 “子午星官。”邝露道。 这是润玉不曾听过的仙职,他开始猜想,是否那晚在布星台,星辰失控,时空发生了错乱,虽然照旧运转,而自己已被天地吞噬,自己的存在从众仙的记忆中消失了。 “邝露,你可还记得夜神润玉?”润玉问道,他急于去验证心中猜想。 “夜神殿下正是如今的天帝陛下。”邝露道。 听到这话,润玉心底惶然: 他是我,那我是谁? 莫非布星台上,九天破碎,自己已被天地吞噬? 那他又从何处何来? 润玉跟着邝露来到了璇玑宫七政殿,除了满庭的昙花,这璇玑宫也并无任何不同。座上的那人,正在处理堆积的公文,朱笔悬空,眉头轻锁。 “陛下,他醒了。”邝露走上前,站在天帝润玉的旁边,对他道。 润玉站在下面,见到那人从公文里抬起眼看他,面容清冷,眉目如画却透着冷淡的寒气。他坐在七政殿内,与清简空寂的环境融为一体。恍惚中,他感觉自己是座上的那人。 他开始确信,那个人,是他。 “你怎会有清霜剑?从何处寻来?”天帝润玉对着润玉淡然问道。 清霜剑是上古灵器,六界至宝,集水系灵炁之长。 六界之中惟有一柄清霜剑!除了应龙润玉六界之中绝无第二人拥有清霜剑! “自小同在,大荒而来。”润玉道。 “大荒而来?”天帝润玉顿了顿笔,看着润玉问道,“那你又从何而来?” “星辰中来。”润玉道。 “你可知自己为何而来?”天帝润玉道。 “星辰失控,九天破碎。”润玉道。此时润玉已然明白自己通过九天的缝隙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遇到什么他都不会再诧异,星子蕴藏了巨大的能量,主宰着不可知的天命,他参了五千年,所掌握的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所谓一花一世界,无意间进入另一个时空便是因缘。 但他却没想到,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甚至,几乎是另一个自己。 “因缘际会,本座也不愿与天道背驰,既然无意来此,因是什么,须你自己参悟。”天帝润玉道。他的表情和话语皆是淡淡的,似乎这世间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上心。 “多谢陛下。”见那人对自己没有敌意,亦不质疑自己所言,便承情道。 清冷的夜风透过窗户,吹进殿内,案上的公文被微微吹起。天帝润玉抚过公文,对一旁的邝露道:“他既在上清宫养伤,日后便住在上清宫吧” “是。”邝露道。 又对着润玉道:“凡事和上元仙子交待便是。” 润玉行礼应允。 夜风吹过三人,光华流转,虚虚实实。 润玉随着邝露回了上清宫,安置之后,邝露欲离去。 “这不是他赐你的宫殿吗?你去哪里?”润玉问道。 “邝露回璇玑宫,愿仙上今晚好眠。”邝露道。 “觅儿呢?”润玉突然问道:“大婚之后发生了何事?” 第3章 夜神青阳 “仙上说的锦觅仙子,如今和火神殿下在人间生活。至于大婚?小仙惶恐,不知仙上所言何事?”邝露疑惑道。 “你可知我是谁?”润玉看着邝露,问道。 “邝露不敢妄言。”邝露略略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目光。 “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润玉轻笑道,“我为何有清霜剑,他为何让我住在上清宫,又为何让我与你交待,除了邝露,还有谁这般熟知和信任润玉。” “所以你真的是润玉殿下!”邝露看着她,眸里闪着晶莹亮光。 “告诉我这个时空发生了何事?他,润玉又经历了何事?”润玉坐在书案前,铺开了一张宣纸。 “那晚我去布星台为明日的布局推算,无意中导致星辰错位,九天破碎,醒来便遇到了你。”润玉道,在宣纸上写上了“布星台推演”。 邝露在一旁为他研磨,问道:“第二日可是殿下与锦觅仙子的大婚?” “正是。”润玉在宣纸上写上了“九霄云殿”。 “邝露记得那晚与殿下一同前往布星台,而后殿下让我回太巳府。”邝露道。 “之后在璇玑宫见过彦佑,我不放心,便再次前往布星台推演。”润玉道。 “大婚当日,殿下……” 邝露讲了很久,从云殿大婚讲到神魔大战,从锦觅殒世讲到棠樾出生,从六界混乱讲到天下承平。那些陪着润玉一起历经的时光,像一场散扬九天的霜雪不知轻重地落满她的心间。他看着润玉从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清疏冷峻的天帝,而她也从天真活泼的小仙子变成了如今沉稳内敛的上元仙子。 所以天帝润玉,正是四千年之后的润玉。 他们是一个人,却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原来已经过去四千年了。”润玉停笔,看着写满的字迹,墨迹未干,书案前萦绕着淡淡的松香。 “谢谢你一直在他身边。”润玉看着邝露,忽然道。 “邝露会永远追随陛下。若无其它事情,邝露先行告退。”邝露看向欲收的夜色,恭敬道。 “退下吧。”润玉道,看着邝露轻轻阖上门出去了。 邝露离开后,润玉在床边坐了很久。忽而一阵夜风穿堂入室,竟将门推开了。夜风吹着素色云纱的帘幔,在室内轻轻飘动,隔了视线,却又生出另一个空间,虚虚实实的,看不真切庭中的夜色,却显得月色幽远清皎。润玉素不喜这些华而不实的装饰,他的璇玑宫,简致到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可如今想来,的确有些清冷无趣。 润玉走至庭中,池中莲叶田田,水露芙蓉,冷艳凝香。完全陌生的场景,也是完全新鲜的场景。 他好像不再是自己,亦不再是润玉。 在这里,他不知道要去寻觅什么,也不知道要去追求什么,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不想找回去原来时空的路,因为对那个世界毫无牵挂;不想找来到此处的因缘,因为深知天道有常,不可更改。 好像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走路,他立在中央,大雪遮挡了他的视线,目之所见,唯有茫茫,周围没有路,周围亦全是路。 润玉就这样在水莲池畔静坐了一晚上,看着辽远的夜空,回想了很多事情,娘亲,锦觅,父帝,天后,旭凤,邝露,天帝润玉……那些亲身经历的事情,好像是别人的一场梦一样。 而此时璇玑宫内,天帝润玉亦是不眠,他静立在庭中央的琪树下,看着邝露从宫门走进来。 “陛下?”邝露走上前行礼道。 “可聊完了?”天帝润玉淡淡道。 “是,邝露确信他是四千年之前的夜神殿下,殿下问了邝露之后的事情,邝露如实相告。”邝露道。 “退下吧!”天帝润玉似并不在意这些话,只看着夜空淡淡道。 “是。”邝露答道,却没有动身。 二人没有再言语,立在庭中,天帝润玉看着逐渐变浅的夜空,她在身后看着他。 第二日,邝露带着润玉来到了锦觅在人间的住处。洛河边的几间小屋,院前种满了火红的凤凰花,旁边几亩园地,种着时令蔬菜,出门不远便是洛水。 屋内无人,润玉在院中看了看,此处俨如一座普通的农舍,除了院前绚丽盛开的凤凰花,流光艳艳,不像俗物,很难想象这是两位上神的住处。 润玉走出门,向洛水走去,忽见水边青石上有一个女子在浣衣。女子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随意地挽在耳后,别了一支凤翎状的木簪。她正吃力地拧干浸满了水的衣裳,额前发丝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河水打湿,湿答答地粘在脸上。 “觅儿。”润玉正欲过去,这时,从河水上游走过来一个男子,他的裤腿高高扎起,赤着脚,从水边走了过来。他放下手中的渔具,拿起女子手中的衣物,拧了起来。 女子将湿答答的发丝撩在耳后,弯着腰察看地上的鱼篓,拍了拍男子的肩头,赞扬道:“凤凰,今日收获不错,这些鱼够吃好多天了。” 男子将衣物放进盆里,将渔具背在身上,女子拿起地上捣衣的木棍,二人向农舍走去,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润玉和邝露。 “白鹭,你大伯和邝露姨来了,别钓鱼了。”锦觅看着润玉笑了笑,对着河边喊道。这时,河边出现了一个灰色布衣的少年,拿着鱼竿,欢喜地跑到润玉面前,对着他撒娇道:“大伯,你好久没来看我了,今日可给我带了什么新鲜玩意来。” “哥,你今日来得正巧,刚刚捉了许多鲜鱼,今日让我们兄弟二人好好喝一杯。”男子看向身后的鱼篓,有些得意道。 哥?润玉看着眼前的旭凤,有些不可置信,几天前,他们还势同水火,今日,他唤他“哥”。而眼前的少年,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眉眼灵动,像极了锦觅。 一旁的邝露见润玉失神,便笑着对旭凤锦觅二人道:“陛下今日将去太湖处理一些公务,路过洛水,便下来看看,此时怕是不能耽搁太久,请火神殿下见谅。”又对着棠樾道:“棠樾小殿下,再过几十年便是你的三千岁生辰,你天帝伯伯可是准备了一件大礼呢。” “真的吗?谢谢大伯。”棠樾灵动的双眼里透着光亮,对着润玉道。 “嗯。”润玉摸了摸棠樾的头,对他点头笑道,“无论棠樾想要什么,大伯都会为你寻来。” “他可是越来越顽皮了,你也别太惯着他。”一旁的锦觅无奈地笑着道。 “既是如此,今日就不强留你了,酒改日再喝,锦觅新酿的桂花酿再过几日便成了,到时候叫你。”旭凤道。 “如此甚好。”润玉道。 “小鹭,快和伯伯、邝露姨说再见。”见润玉二人要走,锦觅拉过棠樾道。 “棠樾,再会了。”润玉看了看锦觅,她的眼里淡云流水,看得出,此时的她生活得快乐幸福。 从洛水边回来,润玉在上清宫内失神许久,回想着这四千年来他未曾经历而天帝历经的种种。天帝润玉的那些爱而不能、求而不得的执念,像九天的霜雪一样落满润玉的心头,寒冷却纯净。 这些执念,润玉的心里还没有生长出来。 对锦觅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润玉止不住地去想,他明知她不喜欢他,却用了心机让水神误以为他们两情相悦。他不知水神之死的真凶却顺水推舟地将凶手推向旭凤。他筹谋了夺位的大戏而锦觅却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可终究,对锦觅的情感,到此为止。在与锦觅大婚的前一晚,他意外地来到了这个时空。却发现那个曾经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女子,其实也不过如此。他只是想紧紧握住那一点点温暖,只是不甘心一无所有,只是不想永远被人给予和施舍。 可是他去争,去抢,去希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 未来的自己,即使当上了天帝,却终究是爱而不能,求而不得,造了一个囚笼将自己困在里面,不自在,不快活。 可润玉心之所愿,不过是当一个逍遥快活的散仙,自在行走于天地之间。 今日见到的锦觅,和旭凤在一起,那样开心快活,是他不曾见到过的。 也是,润玉不曾喜欢过的。 如果说,那个世间唯一可以让他牵挂的,唯有娘亲和邝露。 “邝露?”想到此,润玉止住思绪,发现邝露正带着仙侍拆下房间里的帘幔,又在房间里搬走了一些物什,添置了一些陈设。 润玉想起来,邝露一直都是这般懂他的心思,知道他喜欢什么,也知道他厌恶什么。好像那一次在落星潭,润玉说他不喜欢红色,邝露身上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红色,甚至也刻意避免说“红”字。 润玉怎么会不喜欢红色呢?那个在他梦里无数次出现的红衫女子,那个为他铺路为他舍命的娘亲,可终究也离他而去了。 好像在自己最伤痛和最开心的时候,永远都是邝露陪在自己身边。 “别拆了,这些帘幔就挂着吧,穿风透夜也别有情致。”润玉走进房间,看着邝露将房间布置地和他的璇玑宫别无二致,扶着帘幔道。 “那庭中的水莲池需要去除吗?”邝露让仙侍将拆过的帘幔重新挂上,问道。 “就养在那儿吧,也不必和璇玑宫处处一致。”润玉道。 “是。”邝露行礼道,又带着仙侍将上清宫里里外外布置了一遍。 “殿下,若无其它吩咐,邝露便回璇玑宫了。”润玉站在庭中看着田田的水莲,这时听到邝露走过来道。 “嗯,去吧。”润玉道,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水莲,听着邝露带着仙侍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他的心里突然有点失落。邝露在他身边数百年,他知道邝露是真心待他的,他也很信任邝露,甚至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而邝露,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可如今,他终究成了璇玑宫的客人。而邝露,不再是他的邝露。 不知不觉中,润玉已在天界生活了半月,无事累心,倒也自由自在。 润玉发现自己顶着一张与天帝润玉相同的脸,行走很是不便。思虑再三,幻了一个新面容,以青阳自称。 天帝润玉对此事一笑置之,亦以青阳称之润玉,昭示众仙,封为夜神。 从此,润玉在天界成了一个逍遥快活的散仙,风姿特秀,面容俊逸,别号青阳。 作者有话要说:润玉幻化的新面容,大概比天帝润玉的面容要青稚一点,明媚一点。(代入罗云熙最好看最可可爱爱的样子,请大家自行想象哦~) 第4章 昙花尽毁 “先贤殿?” 润玉正在庭中煮茶,见到邝露走过来,她自然地接过润玉手中的黑陶小壶,放在红泥小火炉上,“殿下,让邝露来。”又听到她传达着天帝润玉的旨意,让自己过去先贤殿。 润玉接过邝露递过来的青盏,清茗浮香,他疑惑道:“今日可是什么日子?” “七月十九。”邝露道。 听到这个日子,润玉手中的茶盏倏地掉在地上。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日子! 润玉走进先贤殿的时候,天帝润玉已经在此处等他了。天帝润玉换了一身生麻缟服,发冠尽取,头发以一根简致的贝簪束于耳后,润玉心知此乃龙鱼族礼俗。 “母神已仙逝四千年,本座却仍然感觉恍若昨日。”二人拜祭完笠泽簌离的灵位,天帝润玉看向灵位凝神许久,缓缓道。 润玉看向娘亲的灵位,上面写着“昊天天后之灵位”。谥“昊天”,润玉心里感觉到一阵伤痛,“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于他而言,笠泽簌离仙逝不过几年前的事情,那时,他看着娘亲消散在他怀中,他却无能为力。 如今,娘亲神灵得享先贤殿,九天之上,终可安息了吧! “那时,我看着娘亲……我却无能为力。”润玉想起旧事,声音开始发抖。 “往事已矣,母神九天有知,你也不必太过伤怀。”天帝润玉见到润玉难过的样子,心中有些触动。这些痛苦,他曾经全然经历过。四千年的岁月,终于慢慢冲淡了心底的伤痛。可此时看见润玉这般痛苦,他亦感同身受,勾起了心底久压的情绪。 他们,本是同一人。 那晚,他们在璇玑宫的琪树下饮酒。清冷的夜风吹着敛着花瓣的昙花丛,青叶簌簌作响,有些伤情。 润玉忽然想起了锦觅的样子,初见时,她在落星潭被魇兽惊吓,掉了发簪,锁灵簪的灵力散去,如瀑青丝下是九天最惊艳的面容。 “我刚刚看到你的尾巴了,你的尾巴可真是无与伦比啊。”锦觅对他道,那是润玉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他的真身,他一直自以为丑陋,不敢示人,而深深自卑的真身。 他突然想,如果那时候,是邝露或者其他人恰巧见到了,也不会嫌恶他的真身吧。 他自以为的真身丑陋,一切,不过只是他心里的魔障 润玉又想到了锦觅在凡间的样子,她与旭凤,在北苑山庄,在留梓池畔,在栖梧宫内,在洛水河边。和旭凤在一起时,她笑得那样开心。 …… 润玉兀自将手中的酒一饮而下。第一次他觉得杯中的桂花酿甜得发腻,甚至满院含苞的昙花枝很是扎眼。 “不喝了,这桂花酿太腻了。邝露,另取些清酒来。”润玉将手中的酒杯放在白玉石桌上,对着一旁的邝露道。 “这可是觅儿亲自酿的桂花酿,没想到你竟也有不喜的时候。”天帝润玉把着酒盏,笑着对邝露道:“邝露,将你年前酿的松子酒,拿给夜神尝尝。”又对润玉道:“那酒要清淡许多,不知你可喜欢?” 松子酒很快端上来了,浅淡的黄色清酒装在白净小壶里,透着冷沁的林雾寒香,很是清雅。 邝露为二人斟酒。润玉饮了一口,的确与普通清酒口味不同,入口生冽,酒气淸散,喉门回甘,不觉称赞道:“邝露,你这松子酒,酿得甚好。” “殿下喜欢就好。”邝露语气里有些欢喜,没有饮酒,脸却似乎有些微微发红。 天帝润玉见此,哑然轻笑,便道:“邝露,坐下一同饮一杯吧。” “是。”邝露道。 清冷的夜风吹过琪树下的三人,清然的酒气悄然散开,他们都有些微醺。不知何时,宫门口蹦跳地走进来一只像鹿的小兽,巴巴地走到润玉的身旁,用头蹭他的衣袖。 “魇兽,原来你还认得我啊。”润玉宠溺地抚摸着小兽的头,此时的他,虽然已经幻化了一个新的面容,可是无法逃过灵兽的眼睛。 第二日,润玉在上清宫醒来的时候,天光明朗。他见到邝露在房内,便疑惑问道:“邝露,你怎么在这儿,他呢?” “陛下一早便去人间看望锦觅仙上了。”邝露将一盏清茶端过来,道:“殿下昨夜喝了许多酒,喝些茶醒醒酒吧。” “锦觅?”润玉接过茶,他开始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刺耳,润玉啊润玉,你可真是痴情。润玉不禁自嘲道。 “走,我们也去人间。”润玉放下茶盏,对着邝露道。 润玉走出房内,忽见魇兽正睡在外面的水莲池畔,呼哧呼哧地吐着梦珠儿。润玉莞尔轻笑,正欲走过去,忽见魇兽吐出一个蓝色的梦珠,梦珠里竟然是天帝润玉。 这是天帝润玉昨晚的梦境? 润玉不觉得停下来观看,蓝色的梦珠里,锦觅坐在璇玑宫的琪树下,润玉背对着她,慢慢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轻声道:“凡间的雪已经化了,下个月十五,春日的第一朵花便会盛开,倒确实是个成婚的好日子。” “那我们成婚吧。”锦觅道。 “觅儿,你刚刚说什么?”润玉回过头,惊喜道。 “你不是说,下个月是好日子吗?那我们成婚吧。”锦觅站起来面对他道。 “觅儿,你是认真的吗?”润玉不可置信地走到锦觅面前,问道。 “嗯。”锦觅点头。 “觅儿。”润玉眼里藏不住欢喜,轻轻抱住了她。 梦珠倏地转变成了黄色。 梦境中,是润玉与锦觅的大婚。天帝坐在殿上,温厚端方,笠泽簌离坐在天帝旁,母仪天界。众仙神色欢喜,齐聚九霄云殿。月下仙人在殿前喊着“吉时已至,新人上殿”。润玉牵着锦觅的手,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进殿中。 润玉握紧了拳头,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直至,梦境散去,又变成蓝色。润玉挥袖打碎了梦珠,表情肃然,似有不悦。 “殿下,还去人间吗?”邝露看到润玉神色不对,小心问道。 “去璇玑宫。”润玉冷然道。 璇玑宫内,昙花满庭,却怅然不开。 润玉立于昙花丛中,折过一支半掩的昙花,握于手上,想到昙花丛中天帝润玉清冷的样子,他感觉极度不适。 今日的昙花,很是扎眼。 润玉稍一用力,手中昙花便在掌心瞬间消散。 “殿下!你这是作何?”邝露在一旁惊讶道。 润玉漠然,运起灵力,掌心一挥,右边昙花消散了大半。 “殿下!”邝露惊惶拉住他,“这些昙花,陛下可是极看重的,殿下不能毁了啊。” “他还守着这些昙花作甚!”润玉推开邝露,“过去了四千年,他也该醒了。” 两道寒光从润玉掌心发出,顷刻之间,庭内昙花消失殆尽。 那些昙花,全部烟消云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昙花,终于消散了~ 第5章 解开心结 “陛下,你回来了。”天帝润玉从人间回来的时候,邝露在南天门等他。于他来说,这是极寻常的事情。天帝润玉淡淡地道了句“走吧”,却发现邝露神色似有些不对。 “邝露,发生了何事?”天帝润玉眉头微蹙,疑惑问道。 “璇玑宫的昙花……”邝露语言吞吐,惶然跪下来道,“一切都是邝露的过错,请陛下降罪。” 天帝润玉扶起邝露,只淡淡道了句,“回璇玑宫。” 邝露跟着天帝润玉回到璇玑宫,一路上她都是极度不安的,她不知天帝润玉会作何反应,会极度生气,会伤怀难过,还是会迁怒于夜神殿下?哪一种她都不想看到。 昙花丛是天帝润玉心底的刺,也是糖。 四千年过去,没人敢碰! 天帝润玉被花枝划得遍体鳞伤,却又用花蜜治愈伤口。 一边划伤,一边治愈。千年万年,伤口反复。 他被困在昙花丛中,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昙花呢?”天帝润玉立在空荡的庭中,四下寂然,他沉默许久,终究缓缓道,声音低沉,却透着彻骨寒气。 “陛下……”邝露在一旁神色惊惶,正欲说话,却见天帝润玉背过她,轻声道“邝露,你退下吧。” “是。”邝露只能退出来,让他一个人静静。天帝润玉没有动怒,没有追究,甚至神色也无异常,只是让她“退下”。 这是邝露不曾想到的结果,但她也从来看不透他,亦不敢妄自揣测。 从璇玑宫出来,邝露独自去了布星台,夜幕垂地,布星尚早。千年来,她不开心的时候时常来此处散心。那时,天帝润玉还是温润如玉的夜神殿下,她是他的侍女,他教她布星。那时,他们也度过了百年自由无虑的时光。 邝露只愿他可以真正开心起来。 光阴悄然流逝,子午星官过来上值的时候,见到了邝露,吓了一跳,他惶恐地以为自己职责有失,以致上元仙子亲自过来指示。 邝露有些无奈,天帝润玉恩威并济,威慑四方。邝露自从封为上元仙子,也慢慢地收敛了性子,变得沉稳清冷。在润玉手下当值日久,性子竟也慢慢像他了。 “我不过顺便过来看看,子午星官不必思虑。”邝露安慰道。 邝露回到璇玑宫的时候,天帝润玉不在宫内,值班的侍女道天帝润玉酉时独自出去了。 “陛下下午可有动怒?”邝露问道。 “不曾,陛下一直在房中,未有动静,直到酉时出门,不许我等跟随,神色平静,与平常并无不同。”侍女回道。 邝露看向润玉房中,一切并无异常,看来,他真的没有生气。 陛下去了哪里?邝露疑惑,莫非是上清宫?想到此,邝露急忙向上清宫走去。 润玉自从上午毁了那些昙花,回到上清宫内,汲泉煮茶,心中甚是清明。他本是个自由散漫的性子,从前背负太多,而如今心事已卸,再无事挂心,日日煮茶作画,时时游历繁盛,倒也欢愉。 只是他,润玉顿住了温盏的手,皱了皱眉,大梦三生,他也该醒了。 “你终于来了。”润玉将一盏茶置于天帝润玉面前,“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天帝润玉把着茶壶,凝神许久,茶汤淡绿,他饮了一口,瞬时皱了皱眉,“这茶怎如此苦涩?” “看来你当真忘了。”润玉啜了一口茶,轻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嗯?”天帝润玉看向茶汤,又饮了一口,忽而若有所思道:“这莫非是幽篁山的青箬?” 润玉莞尔,为二人添了茶汤,清然道:“那时,你我还是一个初学布星的小仙,年少贪玩,时常在仙林盛景迷了路,某日,误入了幽篁山,见竹叶青嫩,摘下许多回来煮茶,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啊。” 遽然忆起旧事,天帝润玉亦笑了,道:“那时所愿,不过静坐幽篁,悠然此生。” 天帝润玉饮尽盏中清茶,清冷道:“可如今,终究无可奈何。” “偷得浮生半日闲,前段时间,我在幽篁山搭建了一座竹舍,甚是清雅,你什么时候过来坐坐,如今六界承平,你也不必太过伤神了,被束缚住,这可不是你。”润玉淡然饮茶,道。 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天帝润玉心情复杂。他毁了昙花丛,那是自己没有勇气去做的;他做了逍遥自在的散仙,那是自己心底渴望的。天帝润玉做不到的、想要做到的事情,润玉都替他做到了。 看着润玉温润如玉似三春暖阳般的笑容,他忽然想要去守住它,守住眼前的这份美好,去守护那个自在快活的另一个自己。 守了四千年的昙花一下子消散了,天帝润玉心中觉得空,可当夜风吹过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感觉到难得的轻松与空明。 邝露来到上清宫的时候,天帝润玉和润玉相谈甚欢,她有些恍惚。 时间如水,倏然过去数十年。 润玉游历仙山,探访秘境,回来将那些六界见闻说与天帝润玉听,二人在璇玑宫琪树下煮茶饮酒,抚琴作画;时常对弈,难分高下。 闲时天帝润玉也去幽篁山的竹里馆看望润玉,或去往润玉在凡间置办的小院子小住。人间时间过得快,凡间数月,天界不过须臾光景。 润玉从涂山带回了许多桃花的种子,邝露将其种在璇玑宫内,悉心浇灌,几年之后,倒也繁花成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天界四季如春,桃花开了又散,散了又开。璇玑宫开始热闹温暖起来。 润玉常住幽篁山和人间的琴川,回到天界便住在璇玑宫内,上清宫又空置起来。 如此,又过去数十年。 这日,润玉从罗浮仙山回来,罗浮山远在南海诸岛,毗邻六界最隐秘的巫界,此处民风与中原迥异,见闻颇多。润玉正在琪树下与天帝润玉讲述着,忽见宫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着玄色衣裳的少年,乌发以鱼须金束起,上嵌夜光珠,英姿勃发。 “兄长安好。”少年对着天帝润玉道。 “原来是池渊来了。”天帝润玉笑道,“刚好,拜见你青阳哥哥。” 少年有些疑惑,但见面前那人,温润如玉,风姿俊朗,想是天帝润玉新结识的好友,便规矩地对润玉道:“池渊拜见青阳哥哥。” “这是鲤儿,”天帝润玉让少年坐在旁边,对润玉道,“如今取名池渊。” “池渊,池鱼思故渊,倒是个好名字。”润玉道。 “最近在做什么?可有好好修行?”天帝润玉问道。 “前几日彦佑哥哥带我去凡间游历了一番,还说什么人间四大乐事是吃喝玩乐,池渊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池渊道。 “彦佑还是老样子。”润玉轻笑,对池渊道,“下次你见到彦佑哥哥,你就和他说,夜露寒凉,倒悬的滋味可不好受,再问他何为人间四大乐事,他便知道如何回答了。” 池渊一脸疑惑,天帝润玉亦轻笑道:“你就按青阳哥哥说的问他。” 润玉为三人添了茶汤。听着池渊说一些近来的事。 “最近听闻你常往东海跑,”天帝润玉饮了口茶,看着池渊道,“东海的那位与你年龄相仿的三公主,可是叫敖音?百年前本座记得在天界见过一次,倒也是乖巧可人。” “嗯,她叫敖音。”池渊放下茶杯,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也到年龄了,若彼此有意,让邝露去东海,将此事定下来。”天帝润玉道。 “邝露姐姐呢?怎么今日不见她?”池渊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 “太巳仙人寿诞,她告假回慈济宫了。”天帝润玉道。 “池渊的事情不急,天帝哥哥,你什么时候娶邝露姐姐啊?”池渊突然问道。 天帝润玉:“……” 润玉:“……” …… 第6章 天帝求婚 三人沉默了片刻,池渊见天帝润玉不曾说话,一时心中紧张起来,看着茶汤低下了头。 “此事不着急。”天帝润玉被池渊突然的发问诧异了一会儿,但终究也习以为常了。邝露在他身边数千年,事事尽心,她的心意他岂不知。在众仙看来,邝露是天后最好的人选,而天帝润玉迟早会娶上元仙子的。 后位空悬数千年,却也再无其他仙子得以走近天帝润玉身边。是以,邝露虽为上元仙子,但众仙皆敬之迎之。邝露虽无名无实,但众仙都深知邝露在天帝润玉心中的地位。 池渊见天帝润玉面色平常,并无不悦,便又大胆道:“池渊愿天帝哥哥和邝露姐姐早日完婚。” 天帝润玉还未说话,对面的润玉却忽然笑了,啜了口茶,幽幽道:“正是,正是。” 天帝润玉看向润玉,似有些生气,但终究无奈地笑着饮茶。 池渊离开后,天帝润玉看着润玉,问道:“你也道‘正是’?” “也无不可。”润玉笑道。 天帝润玉默然品茶。 润玉自当上天帝后,立心改革,六界安康,众仙闲散。千年前,润玉改革了天界旧制,除急事上疏之外,众仙三月一次朝会。 天界承平,朝会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商量。然而,天界却有一件不紧不慢的大事压在众仙的心头。 天帝无后! 是以,每三个月一次的朝会便是众仙唇枪舌剑的地方,六界秀丽仙子,在云殿之上轮番提名,各成阵地。天帝润玉对此不过习以为常,一笑置之。 今日又到了朝会时间。邝露一早便服侍天帝润玉换上了冕服,正待他出门,却见他玉立不动,神色严肃,似有话要说。 “陛下?该去云殿了。”邝露道。 “邝露。”天帝润玉静静地看着她,忽而轻声道,“你在我身边已有五千年了吧。” “是四千二百一十三年。”邝露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记得这般清楚,这些年,辛苦你了。”天帝润玉笑道。 “在陛下身边,邝露欢喜,每一天自然记得清楚。”邝露道,她心想,他还是在赶她走?她已经在心底想好了怎么答复,却不想天帝润玉说出了下面的话。 “你可愿嫁与我?”天帝润玉道,声音清淡,看不出心情。 这是,向她求婚? 邝露感觉到一阵晕眩,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听到天帝润玉对她说这句话,于她来说,能陪在他身边,已经足够幸福了。 可是,嫁给他,她却从不敢奢求。 她记得四千年前,她还是个活泼烂漫的小仙子,知道润玉与锦觅有婚约,还一脸天真地跑去问锦觅介不介意润玉纳小。 那时,邝露真的喜欢润玉的,哪怕伏低做小也无谓。 可是,后来啊,邝露见到锦觅伤润玉那般深,见到润玉将自己的心给了锦觅却被践踏,见到几千年来,润玉隐忍自苦地活着。 那时,邝露只想保护他,陪伴他。 那些感情,从一开始天真的喜欢,变成了经年累月的习惯,变成了融进骨血的羁绊。 现在,天帝润玉终于解开了心结,放下了执念,与夜神润玉把盏言欢,倾心相交。 现在,邝露只希望他幸福。 她心知他不喜欢她,他们,本不该到如此地步! “邝露不愿意。”邝露跪下来道。 天帝润玉看了看邝露,许久没有说话,他没想过她会拒绝。 “起来吧,随本座去云殿。”天帝润玉清冷道,神色淡然,仿若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径自走了出去。 “是。”邝露跟在天帝润玉身后,一如既往。 九霄云殿上,天帝润玉听完了众仙的争论,只淡淡地道了句“本座知晓了,容本座考虑考虑”。 如此,又推了几年。 今年春天,璇玑宫内桃花开得绚烂,大片的桃林,嫣红的花瓣被风吹得洋洋洒洒,飘得璇玑宫到处都是。天帝润玉立于桃花树下,白衣银线,眉目如画。 “你要走?”天帝润玉对着前来请辞的邝露,清然问道。 “今年桃花开得甚好,”邝露看向飘飞的花瓣,憧憬道,“邝露想去涂山看看夜神殿下说的十里桃林,想去琴川看看绵延两岸的花灯,想去衡山看看落于眉间的大雪。邝露想去六界看看,去看看夜神殿下口中的繁盛与秘境。” “何时回来?”天帝润玉心里一沉,他从未想过邝露有一天会离开他身边。但终究淡淡问道。 “邝露不知,若陛下某日需要邝露,邝露便会立即回来。”邝露道,声音却有些隐忍。她平生所愿,不过永远陪在润玉身边。然而,如今长久待在天帝润玉身边的她,似乎已经成了天帝润玉的负担。 她不希望天帝润玉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或许,未来有其他仙子来到他身边,他真心喜欢呢?邝露心想。 “出去看看也好,你大好年华,不应该虚度在璇玑宫。”天帝润玉温柔笑道。 “上元仙子谢陛下恩典。”邝露道。 天帝润玉立在桃花树下,嫣红的花瓣落在他的发上,肩头。他听见邝露在细心地交待着侍女一些事情,想到邝露要离开,他心里有些失落。 “陛下不喜欢太亮的光,夜晚掌灯时这几盏挑暗些。” “陛下喜欢用徽地生宣作画,磨墨时记得疏淡些。” “陛下喜欢明前茶,不喜太浓,多煮些茶汤。” “这架琴陛下不常弹奏,要记得时常擦拭,青阳仙上过来的时候,就搬到桃花树下的青石上。” …… 不知过了多久,邝露走了。 晚上,天帝润玉带着邝露酿的桃花酒,来到了幽篁山的竹里馆。 翠竹青青,从山脚蔓延到山顶。天光幽暝,天帝润玉不曾腾云,他飞至山脚下,沿着山间小路,向上行着。刻意隐去的仙气,仍引得山间生灵惊动,熙熙攘攘地吵闹个不停,有些聒噪。天帝润玉无奈地笑了笑,越往上行,吵闹声慢慢散去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听见脚步踩在竹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不觉走了多久,上行,入了山谷又下行,继而上行。直至半山腰上,天帝润玉感觉到了一层结界。他随意地穿进去,路旁的青竹茂密了起来,半掩着石阶,曲曲折折。再向前走,看到了一个紫竹门头,上面用行草魏碑写着“竹里馆”。 门边挂着两只白纱暖光的灯笼,门上是扇形镂空的花纹,轻掩着。天帝润玉推门进去,庭中是一个方形的浅池,池上莲灯朵朵。池后是厅堂,素色轻纱的帘幔随风静静飘动,两旁的圆窗,透着窗外竹枝摇曳的月光。 “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你啊。”润玉穿着轻薄的淡青色单衣,交衽带子随意地系在右边,隐隐露出瘦削的锁骨。他头发披散,以一根素色的发带系于身后,正在圆窗下悠然抚琴,琴音清越,错金的香炉,幽幽燃着沉香。 “你这林间隐士当得好不潇洒!”天帝润玉抚开飘着的帘幔,坐到润玉面前,看着他抚琴。 “你今日怎有空来我这儿?”润玉停住了琴,笑着看他,“你这风尘仆仆的,莫不是一路走上来的?” “来找你喝酒。”天帝润玉笑道,“今年璇玑宫的桃花开得甚好,邝露酿的桃花酒倒是清冽甘醇。” 二人在堂中饮酒,夜风吹动帘幕,月光穿堂入室。 “玉儿,”酒过半晌,天帝润玉似有些醉了,他握住了润玉的手,忽而道,“你走了,邝露也走了,璇玑宫的桃花都没人赏了。”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 第7章 幽篁夜话 “怎会无人赏?”润玉看着天帝润玉放下了素日端着的架子,一只手拄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醉眼秋波,潋滟风月,万般诗画,尽入眉梢。他感觉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 “你别多想,我时常去璇玑宫看你便是。”润玉抽出了天帝润玉握着的那只手,又拍了拍他的肩,对他笑着道:“隐居幽篁山是你我幼时夙愿,林间雅趣,天界着实无聊了些,你闲时便常来。” 天帝润玉依然看着润玉,眉眼如画,温柔笑着:“若没有你,我这天帝当得也太孤苦了些。” “若没有你,我又怎可当这逍遥散仙,悠然此生呢?”润玉笑着饮桃花酒,眉眼温柔。 二人又饮了许多酒,沉香燃尽心字,堂内弥散着清甜的桃花香气。 “嗯?邝露呢,许久不曾见过她了。”润玉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邝露走了?” “她前段时间离开璇玑宫了。”天帝润玉淡淡道,“她自己请辞的,说要去六界看看,也是,她大好年华,本不应虚度在璇玑宫。” 天帝润玉有些怅然地饮着酒,旁边的润玉却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天帝润玉问道。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离开吗?如今这般姿态又是为何?”润玉歪着头看着天帝润玉,自顾自地笑道。 “说不清楚,只是有些怅然罢了。当初邝露怎样都不愿离开璇玑宫,如今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帝润玉用手支撑着头,看着透过圆窗摇曳的竹影。 “六界繁盛,幽篁雅舍,洞庭烟波,琴川浮灯,涂山桃林,都是你曾经想要去看看的。”润玉为天帝润玉斟满了酒,笑着道:“你也不该困在天界,虚度在璇玑宫。” 天帝润玉想起了那些景致,那些被压在心底的隐秘的愿望,被眼前的人一点点地勾起。他静静地看着润玉,看了许久,眼前的人,眼眸清澈,温润如玉,眉目清秀,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稚气,对着他温柔笑着,披着一身皓然月色,尽染风华。 那是天帝润玉幼时的样子啊,他从夜色中走来,带着一身璀璨星光,对着他粲然笑着,好似从未有过忧愁。 天帝润玉向前伸出手,想要握住那片星光,手轻轻抚上润玉的脸颊,痴痴道:“这万千盛景,你可愿与我同赏?” 润玉被天帝润玉没来由的动作愣住,心中悸动,片刻回过神来,拂过天帝润玉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天帝大笑道:“你我本是同一人,又谈何同赏?” 天帝润玉手垂在素色长衫上,不知是醉了还是失落,有些不易察觉的垂头丧气。他一言不发,一杯杯地饮酒,好像又回到了昙花丛中清冷孤绝的模样。 窗外夜风稀疏,圆窗泻下一地月光,月光下晚风摇曳竹影,在帘幕上摇曳生姿。 “你今日这酒着实饮得多了!”润玉看到天帝润玉兀自饮酒,便拦下道:“喝酒不过助兴,酒量既浅,何必如此纵意?” 天帝润玉却紧紧抓住了润玉的手,眼波蒙眬地看着他,倒在了案前,口里还喃喃道: “玉儿,不要离开我……” “邝露……” “娘……” …… 润玉看着枕着他的手趴在案上的天帝润玉,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却热烈的情愫,让他心疼眼前这个人,或许是感同身受,或许也是顾影自怜。 所有原该是自己背负的孤独与伤痛,因为时空的混乱,突然都被他担负了。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旭日东升,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圆窗照在室内的时候,天帝润玉醒了。他躺在床上,窗外似乎有清晨鸟雀的啼鸣:“布谷……布谷……” 他忽而想起数千年前那晚,和旭凤、锦觅在人间饮酒,沉沉地睡了一觉,清晨醒来,听到了林子的鸟雀啼鸣,那时便想,若能如此当一个逍遥自在的散仙,千年万年地活着,也是一件极快活的事情。 可那时,因为渴望去抓住一点点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小小温暖,终究看不清自己的心。 一步错,步步错,再难回头! 天帝润玉起身,走至窗前,竹叶清香,风动有声。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竹里馆,离开了幽篁山,回到了天界,回到了璇玑宫。 错了,但绝不后悔,这才是天帝润玉。 天帝润玉依旧若无其事地处理公务,一如之前的清冷疏离,偶尔独坐桃林下的青石上,悠然抚琴,琴音也是清冷的。 润玉见天帝润玉蓦然走了,也不去在意,依旧逍遥自在,陶然自乐。偶尔去璇玑宫寻他,二人闲话片刻,也就散了。 天上人间,如此又过去了数百年。 棠樾的三千岁生辰,天帝润玉拟了旨意,封火神与水神长子为他的继承人。众仙对此事很是不满,日日上疏,劝谏天帝立后,绵延子嗣。 如此琐事连连,做不得主。 这日朝会后,天帝润玉独自从九霄云殿回璇玑宫,这条路他走了四千年,路旁的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心,四千年前是什么样子,四千年后还是什么样子! 这偌大天界,从来都是一个样子,千年万年,永无更改。 这漫漫仙途,来路已记忆模糊,而归途却遥遥无期。 天帝是这世间最大的囚徒! 天帝润玉没有回璇玑宫,而是独自去了布星台。记不清有多久没来这儿了,但布星台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改变,就连星子的位置都是和千万年前一样,偶尔会有变动,但终究趋于永恒。 人间看到的星光闪烁,实则是九重天的幻象,而真正的星空,繁星密布,主宰着神仙的命数。那不可预知的巨大能量,来自混沌,来自远古,来自天地初分。 天帝润玉凝视着似画面定格般的星空,星星永远是那么明亮,漫漫仙途也终究遥遥无期。忽而,有一颗星辰以不易察觉的状态发生了闪烁。 天帝润玉再看到那颗星辰时,依旧明亮如初。似乎刚刚的闪烁不复存在,他的心蓦然紧了紧,表面却不动声色。 这颗星辰何时出现的? 莫非是他来的那一晚? 为何会突然闪烁? 第8章 暖玉生烟 天帝润玉在布星台立了很久,也盯着那颗星辰看了很久。在万千星辰之中,那颗星辰随意挂在西边的角落里,丝毫不起眼,却让天帝润玉的心彻底乱了。 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情,像是在一条笔直的没有尽头的没有行人的长街上走路,他本来是心无挂碍地向前走,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身后有一只影子一直陪着他,他开始在想,会不会有一天头顶的星光突然消失,有一天这只影子也会突然消失。 那时,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笔直的街上走路,可是,他的头顶没有星光,他的身后也没有影子了。 只有热闹过的人才知道何为寂寞,只有拥有过的人才知道何为失去。 第一次,天帝润玉的心底生长出了强大的执念,想要去守护这颗星辰,守住这片星光。 可此时润玉不在竹里馆! 天帝润玉立在空荡的厅内,润玉的气息很弱,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他们已经数十年没有见面了。 记得那时,是一个百花寥落的暮春,润玉突然来到璇玑宫和天帝润玉告别:“听闻九幽有一块女娲大神补天遗落的灵石,能感人心意,搅动星辰,重聚时空。我要去看看。” “何时回来?”天帝润玉问道。 “九幽深处极北,靠近六界之外,凶险难料,不知归期。”润玉道。 天帝润玉立在稀疏的桃树下,手背在身后,在广袖里紧紧握住,却只淡淡道:“愿你此行顺利。” 就这样,润玉离开了,七十九年零七个月。 天帝润玉又回到了璇玑宫,一如既往。 日子又倏然过了数十年。 此时正是大好春日,人间的琴川热闹非凡,梧桐掩着青瓦,游船穿越柳荫,满城人间烟火。 润玉独坐在小院子里,眉眼间似有些怅意,静默抚琴,直至指尖穿过琴弦却发不出声音,恍若无物。 数十年之前,他慢慢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 从指尖开始,慢慢变淡,变透明,直至消散,成为虚无。 明明是实实在在的一双手,却可以轻易窗墙过物,仿若不存在。 他去过布星台,看到昭示自己命数的那颗星辰光影虚弱,在明亮的北辰星下更加黯淡。 他去过大荒山,得到的不过是“天道有常”。 他和天帝润玉说要去九幽,其实寻找的不是女娲灵石,而是一块暖玉。 他深知,自己从来不属于这个时空。 他想,自己或许要在这个时空消失了吧! 但是,在彻底消失之前,要好好道别。 璇玑宫一切如常,天帝润玉在七政殿内处理一些天界琐事,看到润玉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眼角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他急忙起身上前,双手抓过润玉胳膊,正欲说一句“玉儿,你回来了!”的时候,润玉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天帝润玉的手悬在半空中,缓缓落下。 润玉似乎也感觉到了天帝润玉的失落,马上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道:“我在九幽寻觅良久,正有许多见闻说你听。” 说完润玉又在手心唤出一块温润的璞玉来,“去九幽灵石没有找到,倒寻来了一块暖玉,清霜剑气凌冽,久来伤身,这块暖玉嵌在剑上刚好。” “多谢玉儿。”天帝润玉接过暖玉,温柔笑道。 二人在桃树下对弈饮酒,小别重聚,情深意重。 “你近年来可好,身体可有不适?”天帝润玉落下一子,忽然问道。那日布星台上昭示润玉的那颗星辰偶一闪烁,天帝润玉一直思虑至今,但今日见润玉面色如常,一切如故,恐想是自己那日看错了。 润玉落子的手顿住,此时他一直用自身灵力控制着早已透明虚空的双手,灵力反噬,五脏六腑如火焚烧,他的手微微颤动落下一子,却轻松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游历繁盛,逍遥自在,倒是你,闲时也应去六界走走,散散心。” “承让。”天帝润玉落下一子,亦笑道。 润玉走出天界的时候,早已倏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气息虚弱,因灵力的反噬,两只手臂也已经陷入了透明虚无。 他来到了洞庭湖畔。 正是夏季,洞庭湖畔,十里莲花,烟波浩渺。 他化作一条白龙,沉入了幽深的湖底。 第9章 以命换命 天帝润玉终究察觉到了润玉的异样,在半月之后。 他在洞庭湖底找到了他,他蜷缩在湖底最为幽深黑暗之处,身体已经几乎透明。 天帝润玉想去握住他的手,可是抓到的只是一片虚无,他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像是穿过轻柔的湖水。他听到他喃喃唤着“娘亲”,他的心在微微颤抖。 他带着他回到了璇玑宫。 润玉一直在昏睡,他的身体在慢慢消散,他原本不属于这个时空。 夜神垂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六界,众仙都束手无策。谁都知道天帝是极看重夜神的!邝露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带来了瀛洲的蓬莱仙人。 “陛下,若要救夜神,倒有一个办法,只是……”蓬莱仙人摸着花白的胡子,又摇摇头道,“只是这等方法,实在有违天常,且机缘难寻。” “仙人但说无妨!”天帝润玉听到此言,愁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急忙道。 “这……”蓬莱仙人摸着胡子有些迟疑。一旁的邝露跪下来道:“邝露求仙人救救夜神,无论有多困难,邝露都愿意去试一试。” “元灵是神之根本,夜神元灵涣散,再难重聚,如今,唯有献灵,以命换命……”蓬莱仙人扶起邝露,悲痛道,“但此秘术太过残忍,实在有违天常!” “求仙人指点,邝露愿用自己的命换夜神的命!”邝露听闻此言,连忙道。 “邝露,退下!”天帝润玉道。 “陛下!” 蓬莱仙人摇摇头道:“元灵各异,唯有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心甘情愿献灵,方有一线生机。” “多谢仙人!”天帝润玉不动声色道。 璇玑宫内,灯火幽绵。 润玉躺在床上,全身都是透明的,清稚的脸庞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安然地睡着。天帝润玉想去抱抱他,可是却触不到他。 他身上的璀璨星光消失了,那我就成为他的光。 天帝润玉轻轻地抚过润玉透明的脸,心里温柔道:“你不必走那条笔直的街道,旁边有很多小巷子,我们一起去看看,以后我当你的影子。” “邝露,他醒了之后,把这柄清霜剑交给他。”天帝润玉平静地将嵌着暖玉的清霜剑交到邝露手上,缓缓道:“我走之后,就昭告众仙天帝仙逝,让他们另选贤明之人。” 邝露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陛下!” “我这一生活得太苦长了些,就让他替我活下去,不是天帝,只是天地间逍遥自在的散仙,你应该替我高兴。” 天帝润玉站起身对着邝露笑道:“不必为我难过,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我记得你刚来璇玑宫的时候,还是那样活泼的性子。” “陛下!”邝露道。 “你退下吧。”天帝润玉别过身去。 一个月之后,润玉醒了。 璇玑宫的桃花绽放得异常繁盛,花瓣散淡地飘进室内,像点点血痕。 偌大的璇玑宫,空荡荡的,天光透过琪树纵横的枝桠投下斑驳的树影,在细腻的白砂地上复刻天命的轮廓。 “殿下,你终于醒了!”邝露从宫门口走进来,看到润玉着一身白衣立在桃花丛中,抬眼看枝头桃花。 “邝露,他呢?” 第10章 戏终人散 “这是他给你的,陛下希望你做个逍遥快活的散仙,不被天地束缚。”邝露将清霜剑交到润玉手上,平静地说道,“邝露只愿殿下开心。” 润玉接过清霜剑,上面嵌着温润的暖玉,里面有一滴血,他感觉到他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气息,还在天地间萦绕。 “你到底还是将这滴血还给了我,你对这世间当真没有一丝眷恋?”润玉握着清霜剑,苦笑道。 那时润玉以为自己要消失了,费尽心思寻来这块上古暖玉,以心头血为祭,希冀能留住半片魂魄,藏于剑中,日日陪着他。 对这个世间的眷恋,惟此而已。 “陛下说他这一生活得太苦长了些。”邝露立在润玉身旁,许久才说出这句话。片刻,又接着道:“自陛下在位以来,他很少有快活的日子,多半时间都是缄默不语的,平六界也好,改新政也好,无论多大的成就,他都不展露悲喜。唯有殿下到来的时候,他在璇玑宫看着星空,站了一晚上。” 润玉看着庭中的琪树,恍惚之中,天帝润玉就站在树下,静静看着欲收的星空。润玉唤他,天帝润玉转过身,温柔笑着,慢慢走过来。 天帝润玉笑容温暖,慢慢走向润玉,他牵起润玉的手,道:“玉儿,走吧!”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桃花吹散,天帝润玉也被风吹散了。 润玉眼眸里的光暗下去,手垂下来,桃花落满他的肩头。 天道有常,他早已知悉。 时空的混乱让他意外来到此处,在这个时空势必有一个人消失,是他,或者是他!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背离自己的心意。”润玉看着夜幕低垂的星空苦涩笑道,“到最后我还是一无所有。” 后来,润玉去了布星台。 繁星初上,这九天幻象日夜变幻不息,凡人的命格也在日夜流转,虽尝遍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可终究短短一瞬,更有来生,不似神仙仙途这般苦长。 “邝露,你说,那颗星辰去了哪里呢?”润玉看着那颗消失的北辰星,有些怅然地问道。 “邝露不知,”邝露看着苍蓝的夜空,缓缓道,声音有些难过。 “邝露,不必难过,去做你喜欢的事情,他也不希望看到我们这样。”润玉忽而轻松道,“我记得你刚来璇玑宫的时候,还是那样活泼的性子。” “是。”邝露落寞道,“那殿下呢?” “代替他好好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完成我们幼时夙愿。”润玉道。 三年之后,天界旁系金龙幼主即位。南海、东海,太湖、洞庭等水族脱离天界控制自立,至此,六界三分。 邝露留在璇玑宫,关掩宫门。 润玉悄然离去,踪迹全无。 从此天界再无天帝润玉,也无夜神青阳。 而属于夜神润玉和天帝润玉的绝代风华,也悄然落幕。 第11章 幽篁秘事 幽篁山内,琴声清越,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进檐内,一位白衣公子立在门口清然听琴看雪。只听得一声清咳,琴声戛然而止,润玉拿着一件羊绒斗篷披在白衣公子的身上,嗔怪道:“衣服,如今你灵身始聚,可受不得风寒。” “知道了。”白衣公子捂紧了斗篷,对着润玉温润笑着,又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放于心间。 “人间的雪真美啊!”白衣公子轻声道。 “是啊,真美啊!”润玉看着白衣公子温柔道。 白衣公子正是天帝润玉,此时,距离那时已过去了四千年。润玉在六界之外找到了他,那时,他身形涣散,却飘荡在六界之外,不死不灭。 “不过,你怎会想到去六界之外找我?”天帝润玉理了理衣服,在火炉边烤火,火苗暖红。 “我先去了星墟,可是未曾寻到代表你的那颗星辰。”润玉剥下一个金黄的橘子,在火边烤了烤,递到了天帝润玉面前。 “神仙殒世,星辰葬入星墟。”天帝润玉吃了一瓣橘子,“甜,你尝尝。”又将一瓣送入了润玉口中。 “好酸!”润玉忍着咽了下去,将天帝润玉手中的橘子拿过来放在一旁。 “不吃了,这些是酸的。” 天帝润玉看着润玉笑了笑,继续烤火,缓缓道:“今年江南多雨,橘子晚熟。” 润玉过来挨着天帝润玉坐着烤火,暖红的火苗将二人的面庞映照地红彤彤的。 “那你又怎知我在六界之外?”天帝润玉问道。 “不知道,就想去找找,只要星辰没有葬入星墟,天地之大间总会找到的。”润玉道。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静谧的幽篁山,将他们的深夜私语吞噬,暖红的火盆,成了明天初生的冬阳。 润玉醒来的时候,天帝润玉还在沉睡,淡弱的晨光透过圆窗洒在天帝润玉的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乌黑的头发凌乱,散在面庞上,润玉忍不住拿着头发去逗弄他。 润玉坐在床边,俯着身,拿着一绺发丝正欲拂过天帝润玉修长的睫毛,天帝润玉忽然醒了,睁开了清澈如水的眼睛。 二人蓦然对视片刻,天帝润玉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在六界之外找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蒙眬的形状。”润玉笑道。 天帝润玉睁着眼睛不知如何应答。 润玉站起身,走至琴台,按了一下琴弦道:“辰时已至,你该调息了。” 天帝润玉坐起身,在榻上屏息凝神。悠然的琴声弥散在室内,又破窗而去,引万灵而来。 修行毕,二人立于窗前,似有浅淡心事。 “再过半月,你这身体便自由了,可有何打算?”润玉道。 天帝润玉看向窗外,疏竹弄影,摇曳生姿,缓缓道:“多谢玉儿寻遍六界,为我寻来这栖身之壳。” “我的命本是你的。”润玉道。看了看窗外,许久,又道:“我一直想问你,当时你毫无顾忌地将元灵与我,对这个世间可有丝毫眷恋?” “有。” “是什么?” “自己想。” (全文终) 第12章 番外 “仙上跟着我作甚?”润玉见潭边有人打扰,便欲离去,却不想那人紧紧跟在自己身后。 “小仙本太湖水族,今日误入天界,欲一览天界风光,还望夜神殿下留宿几日。”青阳温润行礼道。 “……” 润玉诧异了一下,数千年来,他一个人住在璇玑宫清冷惯了,事事做不得主,从未有人请求他什么,也很少有人主动亲近他。而如今他却…… “润玉清寒,不过几间陋室,仙上若不弃,请随意居住。”润玉还礼道。 二人回到了璇玑宫,室内依旧简致清淡,却不冷寂。 二人恍若故交,相谈甚欢,不久便引为挚友。 日日抚琴对弈,煮茶作画,读书修行,钻研禁术,游历六界,逍遥自在。 某日,一个戎装的小将突然来到了七政殿,青阳知道那是女扮男装的邝露,她东张西望、一摇一摆、又有些紧张地走到润玉面前。 “天兵邝露向夜神报到!”小将抱拳道。 “报到?”润玉放下卷折,疑惑问道。 青阳站在门口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却见邝露落寞地走出来。 “夜神可真是冷漠无情啊,别人一心入你门下,你怎么一点情面也不给啊!”青阳笑着走进殿内,调侃道。 “我璇玑宫不缺人手,就让他走了,留在我身边,只会委屈了他。”润玉淡淡道。 “哈哈哈,别人未必是这么想!”青阳笑道。 又过了几日,璇玑宫来了位青衣银冠的女子,自述要在夜神身边修行。 润玉皱了皱眉,心知此是前日征兵的小将。润玉疑惑,不知此仙子为何如此执着,却听得邝露娓娓道来幼时初见润玉之事。 青阳在门外听到才明白邝露与自己还有这段渊源,想着邝露后来为自己所做之事,心中深感愧意。 润玉留下了她,邝露依旧是活泼烂漫的性子,三人在璇玑宫快乐地生活。 后来,青阳带润玉见到了娘亲,在洞庭湖畔,二人合力对抗天后,而后水神赶到。天后屠戮花神之事被证实,削后位,打入婆娑牢狱。 笠泽簌离也终究放下对天帝的仇恨,与润玉共享天伦之乐。 从此六界繁盛秘境,常常出现两位逍遥自在的散仙,一位是润玉,一位是青阳,二人结伴而行,江山深处,绝代风华,同赏这万千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