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楔子 庆国都城,到处鞭炮响亮,笑语不绝,街边人潮涌动,高楼上小姐佳人、莺声燕语。今日是御花园摆酒,款待新科进士的日子,是状元、榜眼、探花跨马游街的日子。 锣鼓声声,随从如云,三匹马,依次自大街上行过。马上的人,披红袍,戴红花,一片喜气洋洋。 第三匹马上的男子,纵然穿了一身红,却偏偏给人一种极清极雅的感觉,尘世间的一切欢声笑语,似乎根本沾不上身。越是这般越是吸引旁人目光,路上行人,指指点点,楼上小姐,低声议论:“他就是今年的探花?”“好一个探花郎,这样清雅秀美,我们女子都比不上,真不愧了‘探花’二字。” 榜样顾恺元笑着回首说:“我今晨看了宫中传抄出的沈兄的应试文章,实在是当世少有的佳作。怪不得圣上钦点入了三甲。” 探花沈君玉淡淡道:“岂敢,顾兄过奖了。”心中却在叹息。头名三甲,往往被收进翰林院,一生与文墨为伍,反倒不如二榜的进士,可以去做地方官,施政造福百姓,一展胸中抱负。他应考之时,有意收敛,没想到还是中了探花。 后方突然传来喧闹声,更有震天的锣鼓,声势竟比游街的三甲还要浩大。 三人回头,听到呼喝之声远远传来:“太子殿下回京,什么人胆敢拦路?” 唬得路上行人‘呼啦’一声跪了满地,护送三甲的仪仗队,也丢了彩旗,弃了锣鼓,跪了满地。只剩下这三个人,做在马上愕然对视,进退两难。 今日三甲入宫谢恩,皇帝赐宴,这一路上,要跨马游街,中途不可停留。但此时,来的是镇守边关多年、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子。若是跪迎,失了朝廷的法度;若不理睬,这前面的路,又如何走得下去?得罪了太子,将来哪会有好日子过? 沈君玉的目光,越过无数跪拜的百姓,看像长街的另一侧,在几十个兵将护卫下两匹高头大马上的人。 靠前的男子,身材极为高大,眉目英挺,目光坚定,金盔金甲,阳光在他身上镀下一层金辉,英姿勃勃,威武如天神。另一匹马上,是个面目温润、气质斯文的白袍男子。 太子龙乘风瞪着前方:“怎么搞的?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居然把我回宫的路都给堵住了。他们是哪来的家伙,想把我堵在宫门口吗?” 镇元侯世子楚逸微笑道:“太子殿下,你真的是从来不操心国家政务,这是这一届状元榜眼探花,正跨马游街,赶赴琼林宴呢。” “是吗?”龙乘风一愣,随即挥挥手,朗声笑着对三人说,“那你们去吧,不必为我让路了。” 三人正处在非常尴尬的境地。状元孙敏之脸色有些难看,顾恺元额上汗水涔涔,两人几次都想下马施礼,却见沈君玉一动不动,只冷冷望着前方,于是都拉不下脸来第一个下跪,只好僵在马上。 听到龙乘风的喊声,两人如释重负,一齐在马上施礼:“多谢太子殿下。” 沈君玉却没有施礼,只是眸中异色一闪而过,深深望了龙乘风一眼。 龙乘风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而灿烂,和他身上的金甲一样,闪闪发光。 龙乘风扭头对楚逸说:“咱们先别急着回宫,若是现在回宫,父皇急于见我,怕是要冷落了他们。” 楚逸惊奇的说:“殿下,你不是一直非常思恋皇上吗?为了能在皇上生辰赶回来,一路急弛,几天几夜都没休息,怎么现在却…….“ “我不是已经在父皇生辰之前赶回来了吗?晚两个时辰见面也没关系。我们父子相距,时间有的是,可对那几个读书人来说,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而且国家的抡材大典,不能为了父子之情,而影响了对对读书人的尊重,你说对吗?”龙乘风爽郎笑道 楚逸一笑,望着远去的三匹马。低声说:“刚才那个探花,长的好生漂亮,竟比女子还清丽秀美。” “是吗?那个瘦瘦弱弱的?一个男人,长的像个女人,还谈得上漂亮吗?”龙乘风不以为然。 第一章 六年后,庆王逝世,龙乘风自边关赶回,正式登基为帝。 御花园里,贵为万乘之尊的皇帝,浓眉紧缩,深深叹息。人人都说皇帝好,那里知道皇帝苦。他喜欢在边关纵马逐日,却不得不绑在皇位上,整日面对他不喜欢的纷繁政务。如今因年年征战而国库空虚,朝中臣子还整日忙着争权夺利,累的他头大,只能在好有楚逸面前唉声叹气。 楚逸看这个沙场猛将愁眉苦脸的样子,暗暗好笑:“皇上又为何事烦恼?” “母后今日又招了我去,责怪我一直不肯替舅舅安排职务,要我不得在推脱。” 楚逸道:“这有什么,两位国舅在朝中也有数十年,如今皇上登基理应加封,不知太后与两位国舅属意什么职位?” “母后指定要他们去户部。”户部掌管全国财政,自然是肥差中的肥差。 楚逸道:“也无不可,户部自老尚书病故以后一直没有补人,两位侍郎职衔,目前也只有沈君玉一位在任,户部也确实需要值得信任的人来补缺了。” “沈君玉?我都没什么印象。” “皇上还记得六年前入京遇上的探花吗?他就是沈君玉。后来入了翰林院,又任侍读学士,不知为什么,被先帝简拔出来,到户部任用,成了户部侍郎,一直干到现在。皇上几次上朝,都没注意他吗?” 龙乘风努力想了半天,说:“好像有点儿记得起来了,那人不太爱说话,别的臣子总围着我转,刚登基那一阵子,更是各个慷慨激昂大表忠心,他好像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每天被那些人烦的只想吐血,哪有空注意他?那个沈君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后好像极不喜欢他,连连叮嘱我,要把他贬斥。” 楚逸叹道:“沈君玉人缘极其不好,不只太后不喜欢他,朝中大臣一百人中怕有九十九个不喜欢他。” “不可能吧?若是他人缘如此不好,又岂能在朝中立足,恐怕还没等我登基就被人斗倒了。” “是先帝一力维护他,不然,早不知死了多少次。朝中臣子大多深恨他,暗中骂他‘钱痨’。” “钱痨?”龙乘风眼睛越瞪越大,沈君玉给他的印象虽然不太深,到也隐隐记得他有一种清华出尘之气,万万想不到,他在众人眼中是个守财奴。 “皇上,历年征战,国库空虚,户部虽然是肥差,也是难差,户部尚书就是因积劳成疾而死,所以先帝才破格提拔沈君玉主持户部。沈君玉掌户部后把钱粮卡的死紧,朝中官员没有一个他不曾得罪。工部修河款,他一样样核查;兵部的军资,他项项要验明;发往灾区的救灾款,他派专人调查使用情况;就连国家大庆,后宫用度,他也建议从简。前前后后不知得罪了多少官员,断了多少人的财路。甚至在灾区巡查时,请出天子剑,一连斩了十多个贪官!雷厉风行,不留余地,不但大臣们恨他,就连后宫,也因用度被扣视他为眼中钉。” 龙乘风听罢,默然良久,问:“他做的都是尽忠职守的事,不课肯让人任意挥霍国库银两,难到满朝臣子,竟没一个认同他?” 楚逸叹息了一声。 龙乘风也长长叹息:“真正为国为民的臣子,都只能做孤臣,受世人憎恨吗?” “皇上,沈君玉不过是普通探花,得先帝知遇之恩,粉身相抱,也是应当。” “知遇之恩?”龙乘风冷笑一声,“我虽不喜权术,但父皇也教导过我。沈君玉只是个普通进士,父皇为什么如此宠信他?为什么给他这样大的权利?父皇是故意的!一方面用他的一腔热血整顿财政,一方面让一个全无背景的人出头遭受大家的怨恨。必要时把他推出来,做牺牲品平大家的众怒,对不对?” 楚逸惊讶万分,万万想不到直心直肠的龙乘风能看得这么深。 龙乘风摇摇头:“我会注意他的,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断不行那鸟尽弓藏之事。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连母后也不喜欢他?母后骂的很奇怪,口口声声骂他是妖精。妖精不是专骂女人的吗?” 楚逸想笑又不敢笑道:“沈君玉生的清俊无双,直如人间嫡仙,便是后宫佳丽三千也没几个比得上他的美貌。若非他举止清华,绝无半点扭捏作态之气,早被人当做女扳男装了。先帝对他恩宠有加,自然惹人猜疑,因他美貌所以流言颇多,也愈发惹的后宫妃子怨恨。” 龙乘风这才明白过来,暗想名人上朝倒要好好看看那沈君玉,瞧瞧那敢于得罪普天之下的官员,又惹来后宫无数怨恨的家伙,是个多漂亮的妖精。 可没等到第二天早朝,龙乘风就在深夜收到边呈送来的六百里加急奏折,连夜将六部大臣和几位重将都招进宫中。 雁国军队屡次犯边,边关兵力已受极大损伤,根据探马回报,雁国正在集结军队,准备大举进攻,守关的赵定天将军请求朝廷速派援军,只能迎敌。 第一个发言的是大将军萧长天:“我庆军威猛无双,铁骑无敌,请皇上下旨,臣愿统帅大军给予敌人迎头痛击。” 宰相杨修远慢条斯理道:“大将军说的固然有理,但发兵并不只要说一声就可以的。大队人马行军,一路上的军粮补给,战马弓弩盔甲战车等等物资调配无不大费人力财力物力,只怕如今的国库未必支撑的起。” 萧长天脸涨的通红,心中怒火升腾,却半响也说不出话来。庆军实力之强,天下第一,恨只恨国库空虚,只怕应付不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 龙乘风的屈辱更盛于萧长天。这几年他远在边关,并不操心政事,登基之后才发觉国库空虚。不战必辱,战却没钱,他心中的忧急自非言语所能表达,听着文臣武将议论纷纷,仍没有商量一个可行的办法来,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问:“若能不战,你们认为应当如何才好?” 杨修远道:“雁国兴兵不过为利,只要派臣子与对方和谈,奉上财帛美人,雁国自然退兵。” 龙乘风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你放屁!”他心中激奋难以抑制,再也顾不得什么君王体面,开口就骂起粗话。 杨修远慌忙跪道:“皇上,我国已无一战之力了,惟有此计才能暂退雁贼,待以后修养身息在雪此恨。为我国家长久大计,求皇上暂忍此辱。” 龙乘风气的双眼冒火,众臣也都脸色铁青,一个切冰断玉是声音就在此时传如众人耳中:“战!” 是一直默默无闻的沈君玉。随着这个斩钉截铁的“战”字,他人已出列,抬首向上,正与龙乘风投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沈君玉容貌之美,世所罕见。龙乘风大大咧咧,平时完全没注意他,此时因这一字心惊,往下一望,生生瞧进那一双清亮至极的眸子中。 “雁国虎狼之心,岂是财帛美人可以满足的?而我国库本已空虚,若倾力以献雁国,更无恢复之日。更何况,戴国是扬爪之鹰,梁国是举足之狼,无不虎视眈眈,只因我国兵力强盛而不敢妄动。若见我国向雁国示弱,他们必然不会在冷眼旁观,也会兴兵来犯。倒不如拼力一战,不但要击退雁国,还要返攻到他们国境中去,扬我庆军声威,才能另诸国收敛野心。否则,后患无穷。”沈君玉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众人皆知他分析的有理,但国库空虚也同样是事实。 杨修远愣了愣,冷冷道:“侍郎说的好,只是国库无银也是枉然。若是两军交战时筹不出军粮来,则会更加不可收拾。” 沈君玉目视龙乘风朗声道:“臣愿以性命担保,户部必能筹出足供大军三年征战的军需。” 龙乘风目中光华一闪:“你敢担保?” “是!臣掣自主理户部以来已有五年,惨淡经营之下也小有成就,国库虽然表面空虚,其他各处却已有丰盈,到时自能抽出足够的银两来。” 龙乘风瞪着沈君玉一字字道:“前些日子礼部说父皇的陵墓比历代的皇帝都要简陋,我记得是户部上折子说没有银子大修,才搁下的?” 沈君玉神情不动,屈膝跪下道:“此刻皇上再问臣可有银子修皇陵,臣还是说没有,可若是两军交战,便有” 众臣闻言色变,杨修远立刻道:“请皇上治沈君玉大不敬和欺君之罪。” 看者沈君玉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龙乘风目中异彩大盛,忽然一掌拍在案上,仰天大笑,众臣都惊骇的望着他。 龙乘风笑声不止:“众卿立刻准备出征之事,这次我们要让雁国见识庆国的无敌铁骑。沈君玉有功,升户部尚书,兼内廷行走,若有急事密奏,可于任何时间直叩宫门面朕。” 一语既出,几个老臣纷纷色变跪下:“皇上,沈君玉虽有微功,但欺君犯上….” “朕意以绝,不必多说”龙乘风一声厉喝,简简单单八个字,竟有无比威严。 沈君玉听了封赏也不免惊讶,一时到忘了谢恩,神色间也并不见有多欣喜。龙乘风望见,更是奇怪,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古怪,升了官也不高兴?不过军情紧急,到也没时间去研究这个怪人。 次日上朝后公布了这件大事,满朝文武立刻忙了起来。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沈君玉要负责所有的军需物资供应,忙的不分昼夜,早忘了去拟表谢恩。 而龙乘风也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以下心扑在这场大战上,亦没有心思去想沈君玉的事。退朝后,他把楚逸招到勤政殿,正要一起研究战事,谁知太监远云的传话过来:“太后驾到!” 两人同时一愣,太后有什么事不能把皇上叫去永乐宫,却要亲自前来? 龙乘风心思一转,叫道:“糟了,我一时冲动把沈君玉升为尚书,到把舅舅的事给忘了。”他满殿乱转,却没地方躲藏,太后凤驾已经入了殿。龙乘风硬着油皮相应,楚逸也跟着下拜。出乎意料,太后完全没有生气,反而笑盈盈的把儿子拉起来。 楚逸退出殿外,心中生疑,招来一个服侍偶的太监问道:“今日散朝后两位国舅是不是都进了永乐宫?” 太监恭敬的答道:“是的,两位国舅和太后商谈了很久,似乎是要挑选名门淑女为皇后。” 楚逸脸色大变。他与龙乘风自幼相交,知道龙乘风喜爱萧长天的妹子萧雨柔。萧氏是庆国大族,族内代代有人与皇室联姻,萧家女儿常出入内廷,与龙乘风自小相识,彼此情分都厚。只这几年,龙乘风守边在外,萧鱼柔年岁渐长,情窦初开,偶遇沈君玉,见他清秀俊美无双,气质清华如月,竟芳心暗许。而沈君玉自跨马游街那一日开始,就不知倾倒多少芳心,暗恋他的名门闺秀官家小姐,数不胜数,彼此之间暗暗谈论,萧雨柔倾心沈君玉之事,京城之中,不少人都知道,独独没人告诉龙乘风。 龙乘风刚刚提升沈君玉,太后就派来问皇上想里哪家女儿为后,真是好毒是计。楚逸忍不住跺脚道:“糟了” 话音未落,龙乘风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抓住他的手就问:“雨柔是不是真的喜欢沈君玉那个长的像个女人的娘娘腔?” 楚逸虽没开口说话,但龙乘风看了他的脸色也明白母后说的是真的,那个温柔甜美的女子真的喜欢上了沈君玉! 龙乘风恨的两眼冒火:“你说,你说,那个沈君玉有什么好?他没我高没我壮,一张小白脸生的稍好一点,也没有我这么充满英雄气概,为什么雨柔会喜欢他,你说啊?” 楚逸苦笑。龙乘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忽然大家道:“楚逸,你、你一定知道沈君玉住在什么地方对不对,走~我们现在去找他!” 楚逸吓了一跳:“皇上,你要见沈君玉召他来就是了,以你天子之尊、、、、、、” “我等不急了,你带不带路?”龙乘风恶狠狠的打断 楚逸倒抽一口冷气,只好点头。 龙乘风怒气冲冲换了便服,与楚逸一同出宫,直奔沈君玉家。走到沈君玉家门口,龙乘风左看右看,好半响才问:“你没有弄错?这里真的是尚书府?” 简简单单的小院子,没有朱红大门,没有石狮,也没有亮堂堂的尚书府匾额,更没有门房下人,这里真的是掌管全国财政之人的住所吗? 楚逸认真的点了点头:“要真靠俸禄,也就只能住这样的屋子了。事实上在京的官员,还不如地方官,可以住府衙,有官银支使下人。在京的官员的所有的衣食住行全要自己出钱,一个月的俸禄用起来,几件好一点的衣裳,几次应酬就完了。一般来说,当官的没几个拿死银子的,都各有财路。只是这沈君玉,一来他得罪了天下官员,无人给他送礼;二来,他立身至正,纵是送给他,也落不了什么好:三来,他也有意使家中简朴,连个下人小厮都不请,这样,多少官员想和他拉关系,下帖子请他他不去,亲自来拜访,谁也受不了他简陋的所在。所以也没什么人来烦他,他反而落得清净。 龙乘风听了倒有些佩服沈君玉,但是一想到雨柔,一股怒气又冲天而起:“不管怎么样,欺骗了雨柔的感情就不可饶恕!“说着上前一步,对着门一拳打下去,大门轰然倒下,他一阵风似的就进去了。 龙乘风满腔怒火,可面对空空的院子也无计可施,只得等沈君玉回来兴师问罪。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龙乘风怒气呈直线上升,在院子里乱转,地上的石头都差点给他跺碎了:“这个混蛋搞什么鬼,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不知是不是又到那里去骗人了。该死,居然让朕在这里等能够他,罪不可赦!“ 一直等到深夜,龙乘风都变成会走路的火球时,才听到门外一声低低的惊呼。龙乘风立刻往外冲,见沈君玉正满脸倦意的抱着一大堆书册走进来。 沈君玉看到皇上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还没反映过来,那万乘天子就如同和他有深仇大恨般恶狠狠的扑了过来,吓得他手上的东西落了一地。 龙乘风本想冲到沈君玉面前一拳打过去,突然想起自己是强壮武人,不应该欺负一个文弱书生,只好紧紧的握着正在发痒的拳头,恨恨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萧雨柔?” “萧雨柔?”沈君玉的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却没想起萧雨柔是何许人也,他茫然问道:“萧雨柔是谁?” “混帐,你还跟我装糊涂!”龙乘风气的用里将沈君玉按在墙上,对他拼命大吼 龙乘风双手就像铁钳一样按得沈君玉双肩生疼。这样无礼的动作,让他又惊又怒,竟也顾不得对方是皇上,含怒冷然道:“请问皇上,这萧雨柔是何人?与国家兴亡,还是与这次大战有关?” “当然有关~”龙乘风大吼,吼完才愣住,一时气势消退下来。 沈君玉冷然的将他那着自己的手拨开,气极之下,也未下跪参拜。 龙乘风本来满腔怒火,让沈君玉冰似的目光一瞪,倒有些心虚了。他又那里甘心认错,只得强词夺理:“你到哪里去了?还我等了你这么久!” 此时楚逸已捡起沈君玉手中散落的册子,都是户部的卷宗,忙说:“沈尚书刚刚从户部回来?现在肯定很忙,这些公务还要带回家来办。“ 龙乘风哼了一声:“就是这样也不该让我在这里等他……”说到后来忽然醒悟过来,脸上顿时火辣辣一片。 当此国家危难之际,众臣无不为出兵之事忙乱,沈君玉忙至深夜才一脸倦容的回来,而且还带一大堆公事回家办。可他这个皇帝,却在为争风吃醋,跑到臣子家里,对着一个为国家累的半死还如此清贫的良臣怒目挥拳。 沈君玉瞪眼看着他,也不给他留半点余地:“臣在请问皇上,这萧雨柔到底与国家大事有什么关系,可以让皇上深夜来臣的住所?” 楚逸忙上来打圆场,低声对沈君玉道:“沈尚书,先帝对你有知遇之恩,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皇上初登大宝,或有违礼法之处,沈尚书也应该看在先帝份上,对皇上不要逼迫太甚,更何况沈尚书对皇上如此说话,已有失臣子身份。“ 沈君玉冷笑道:“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难怪楚大人深受皇上器重。只是楚大人你知道‘士为知己者死’,可曾听过另一句话?”说到这里,他目光越发冷厉,字字千钧“士可杀,不可辱!” 楚逸心头暗叹,这沈君玉固执起来,竟连半分面子也不肯给皇帝留下。 沈君玉目光紧紧锁定龙乘风:“敢问皇上,既然此事与国事无关,皇上贵为一过之君,深夜潜至臣下府邸,毁坏门户,狂吼问些儿女之私,问大臣如审贼,到底是何道理?” 楚逸见龙乘风不但脸上烧,连额头都开始冒了,正要劝解,沈君玉已先一步道:“楚大人你是皇上爱臣,眼见皇上有违为君之道,为什么不阻拦,你这又算什么为臣之道?” 楚逸苦笑。 沈君玉在把目光转相龙乘风:“不说我实在不知道什么萧雨柔,纵然知道,又纵然有什么关系,又与皇上何干?请恕微臣愚昧,还请皇上教我。” 龙乘风窘极大吼:“我虽是皇帝,难道就不能以平常人的身份来问你吗?” “若你以平常人的身份前来,就更不应该毁坏门户,以武力加诸人身,这样的行为,与强盗么不同?” 龙乘风气的浑身颤抖,手指沈君玉:“你、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方才皇上还说是以平常人身份前来,如今怎么又变皇上了?如果是在朝堂上下安邦定国的主意,我自然视你为皇上,谨然遵命。你青衣便服,私闯官宅,任意辱人,又怎能叫人视你为皇帝?”他目光一扫,“请不速之客出去,否则我就要大叫捉盗贼了,还有。明日请把毁坏我门户的银两赔来,我俸禄有限,经不起突如其来的损失。” 龙乘风气极,一把按住沈君玉,扬起那石头都能打碎的铁拳,狠狠的打了下去。沈君玉虽是文弱之身,却连也不眨。 拳头狠狠擦过脸,重重打在墙上,龙乘风全身颤抖,双眼之中早以燃起熊熊烈火,但始终没有在打下第二拳。 龙乘风虽性子暴躁,却非暴戾无道之人,平生不曾做过仗势欺人之事。虽然他是帝王,又勇武过人,但沈君玉字字句句扣着个理字,令他发作不得。 龙乘风自牙齿里磨出三个字:“我们走”说完,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楚逸满头冷汗,放下手中文书,也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沈君玉看看身后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壁,想起龙乘风方才那一拳之猛亦叫人心惊。这皇帝在盛怒之下尚能克制,不滥施杀戮,实在难得,只是——他好端端跑自己家里来气冲冲的问什么萧雨柔是什么意思? 第二章 楚逸跟着脸色铁青的龙乘风出了门口,边走边想,这事实在可笑,一个勇武皇帝居然被自己的文弱臣子训斥一番在赶出门外。 “楚逸”龙乘风的声音是楚逸从未听过的语调。 楚逸应了一声,上前一步。龙乘风望着他,眼神也同样奇异:“他不当我是皇帝,他居然真的不当我是皇帝!” 对于龙乘风来说,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对他疾言厉色过,都是对他恭敬万分。楚逸和他朋友相交,多多少少也还迁就他一些,父皇母后也对他是极为宠爱,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可这个沈君玉,完完全全把他看作一个平等的人、平常的人,毫不留情地痛斥。龙乘风从未被人这样骂过,而且沈君玉说的句句在理,令他脑子一片混乱,居然就这样傻呼呼的被气走了。 此时回想一番,倒了没觉得皇帝的尊严受了极大的冒犯,心中反而莫名其妙升起一种奇异至极的感觉。 楚逸听了龙乘风的话,微微沉吟才道:“那沈君玉乃是真君子,既是正人君子,也是良臣能吏,而且公私分的极清,在公事上,他处处谨尊王命,维护国家,在私事上,却不容任何人稍加折辱。这等人物,绝非权势尊荣可以屈之的,要降伏这样的人,要真正的才能令他敬,要推心置腹与他亲,还要信其能力,赋予重任使他感。” 龙乘风跺脚:“我现在想的不是要这样收服他,而是该怎么扳回这一局。”想了一想又道,“不行,我还没问清楚雨柔的事,怎么就要回宫,我还要回去找他说清楚。”说完扭头就往回走。 楚逸心中虽不情愿,也知劝不回龙乘风,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走。 龙乘风一路跑一路想自己怎么就让一臣子骂的乖乖的离开了呢?越想越不服气,越不服气跑的越快。楚逸只能远远被他甩下,只能遥遥看着他的背影。 眼见龙乘风来到院子门口,忽然大吼一声,冲了进去。楚逸虽相距乘远,也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突然冒出的一股杀气。楚逸心中一颤,该不会是龙乘风一路越想越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进去把大胆的沈君玉给杀了吧? 沈君玉把龙乘风骂走之后,俯身下去拾文书,忽听风声入耳,人影闪动,只道是龙乘风又回来了,抬眸一看,旁边却多了三个手持雪亮钢刀的蒙面黑衣人。 沈君玉心中暗惊,但这些年来,不知得罪了多少官员,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看了一眼,就继续不动声色的去拾文书。 那三人也原打算,一冲进来,就立刻血刃夺命,谁料这月色下孤零零的俊美官员竟连眉毛也动一下,反到怔了一怔,迟疑着不敢动手。 其中一人,猛觉得他们气势尽被这柔弱男子所夺,连忙大喝一声:“你可是户部尚书沈君玉?” 沈君玉从容不迫的挺腰站起,冷冷扫视三人:“我是沈君玉,官做的不小,人却穷的要命,想来你们到此也不是为财。若要我首级,尽管取去便是。”说完,不在多看他们一眼,转身朝大厅里走去。 几个刺客万万想不到会受如此轻视,愤怒之下也顾不得再探虚实,三人同时把刀像着沈君玉砍过去。 龙乘风冲进来时,正好看见雪亮的刀锋正映着沈君玉清美的不似凡人的脸,立刻大喝一声,声如雷震。三名刺客浑身一震,攻势缓了一缓,只在这一缓之间,龙乘风已然扑了过去,双拳如流星一般击出。他一肚子气憋的难受,正瞧碰到这三个倒霉蛋,满腔怒火顿时发泄到他们身上。只见拳风过处两把钢刀同时折断,两名刺客还来不急害怕,就已被龙乘风的拳击在胸口,这两人立刻胸骨尽断,倒飞三尺,方才落下。 另一名刺客吓的魂飞魄散,飞身便逃,但龙乘风身影一闪,已拦到他面前,又一拳击出。幸好刚进来的楚逸大喊一声“留活口”龙乘风及时将拳上的劲道收回一些,即便如此,那刺客也是狂奔鲜血,跌落在地,动弹不得。 龙乘风满意地收回拳头,回头冲着沈君玉洋洋得意道:“看,这一回可是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感谢我?” 沈君玉实在看不出这个人那里有半点皇帝的样子,忍了又忍,才没说出什么不恭不敬的话来。 楚逸揪起那个半死的刺客,一把拉开蒙面,喝道:“你是受什么人指使来刺杀沈尚书的?快说?” 龙乘风也凑过来:“你最好乖乖说出来。否则就在让你尝尝我的拳头。” 沈君玉也走了过来,蹲在那个刺客旁边,看似也要逼问他,忽然间一把拾起刺客落下的刀,猛力一刺,那本来就只剩半条命的刺客立刻一命呜呼。 楚逸还在直着眼睛发呆,龙乘风就已经哇哇大叫起来,将沈君玉一把揪住,恶狠狠的问:“你在干什么?” 沈君玉只冷冷道:“把刺客杀了即可,没什么必要查下去。” 龙乘风怒吼道:“混蛋,什么叫没必要?是你有什么怕人追查的亏心事吧?今天你要不老老实实的给我说出来,我可饶不了你。” 沈君玉低哼一声,没有说话。龙乘风在也无法控制拳头,就要冲沈君玉狠狠的打下去。幸好楚逸大喊一声“皇上,你来看” 龙乘风回头,见楚逸举起一快腰牌“这是从那刺客身上搜到的” 龙乘风一把抢过腰牌,脸色渐渐铁青,刺客竟是宫中的带刀侍卫,看来是提拔沈君玉之事让太后动了杀念。先利用萧雨柔调动皇上的仇恨之心,要借他之手除掉沈君玉必是国舅的意思。但太后又加派了侍卫,如果他不动手杀沈君玉就由侍卫动手。 想必沈君玉已猜到真相,所以当机立断杀掉刺客,让此事无法追究下去。放过想要害死他的人,宁可自己被冤枉误解,只为开战在即,庆国朝中不能有任何动荡。 龙乘风立刻红着眼把另外两个人的衣服拔开,一看果然也发现腰牌,气的浑身颤抖,一跺脚就往外冲。楚逸一把拉住他说“皇上,你要去哪?” “我要去问她?” “然后呢?她答不是呢?皇上又如何?”楚逸小心翼翼的越过‘太后’两字。 “如果是,那我就、那我就……”龙乘风双目血红,却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久,才冲出一句“无论如何,她不能做这样的事无论她是什么人,做了这种事,怎么能这样算了?” 沈君玉闻言神情微动,这个皇帝不想如何遮掩这件会影响国家局势的皇家体面丑闻,反而如此执着与追究对错和责任,这到底是这样一个黄帝? 楚逸叹了一口气道;“皇上,你要如何追究呢?你是治罪还是不治罪?皇上虽力主正义,但如今国事危机,朝中宫里,都绝不能生变” 龙乘风默然无语,心中极为愤慨,却不得不承认楚逸说的有道理。更何况,他也无法将一直疼爱他的生母怎么办。 楚逸暗暗叹气,他很了解龙乘风隐藏在粗豪性情下了善良,这事对他来说,自然极为痛苦,可身为帝王,身陷于种种政局中,哪里还分得清黑白,对错清楚? 沈君玉凝视龙乘风,看到这个能力伏虎,此刻却痛苦至极的男子内心深处对善良和正义的执着。这种人该是盖世虎将,盖世无敌大侠,但实在不适合当君王,可笑意却不自觉的从眸中掠过,这个不像皇帝的皇帝,实在有些可爱。 龙乘风不知道沈君玉对自己已暗生好感,只觉得面对他有些惭愧,自己向命侠义,如今见不平却不能追究,身为帝王,明知有人行刺他的臣子也不能为他做主,哪能不难受? 他对沈君玉决然道:“你和我回宫里去” “什么?”楚逸和沈君玉同时失声惊呼 龙乘风说:“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刺客来,你又笨得不会保护自己,不把你带到宫里我不放心? 沈君玉向来冷静,可听到他这话,也不免惊慌失措起来,忙道:“我是外臣……” 可龙乘风根本没兴趣听他说话,大手一扬,沈君玉来不急躲闪,已身不由己地被拉着往外走。沈君玉失声惊呼:“我不进宫、我不进宫。” 龙乘风大喝一声,用另一只手指着沈君玉的鼻子说:“这个是我这个皇帝为了保护你这个臣子所下的圣旨。你不同意,就是抗旨,就是负恩,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愚蠢固执……” 一顶顶大帽子压下来,沈君玉听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已经被他拖出了老远。 楚逸边追边暗叫糟糕,以龙乘风的性子必然会把沈君玉带到他自己的寝宫,搞不好还要在塌边另安一张床,同室而眠才能安心。龙乘风光明磊落,从没什么七拐八拐的心思,可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本来关于沈君玉的流言就够难听的了,再这样一来,后宫肯定大乱,那些太后太妃不知会急成什么样,明早整个京城的权贵就会知道,新皇迷恋男风,重用男崇,沈君玉迷惑君王祸乱朝廷是流言很快就会传便全国…… 楚逸不敢和龙乘风直说,只能连连说:“宫中不宜有外臣入住,与天子同室更不合礼仪,不如让沈大人住到我那里去吧。” 龙乘风脚下不停瞪大眼睛问:“什么叫不合礼仪,你以前不老讲些明君贤王不拿架子,和好友重臣同塌而眠的故事吗?你不还说这些故事都被引为美谈吗?怎么到我这里就不合礼仪起来?” 楚逸暗叫,我的天,同塌而眠?这下只怕沈君玉都不免要误会了。龙乘风是一个一门心思用到底的人,主意一定,任楚逸费劲唇舌,也只当没听见。 沈君玉下的魂飞魄散,连声反对,努力挣扎,却没任何效果。他外表虽冷漠,内心却豁达,几番挣扎不开,也就不再费力反对了,默然任他牵着走。而且皇帝虽粗鲁,却没有坏心眼,就连说同塌而眠的话,也字让人觉得他胸怀坦荡。他安下心来,不在犹疑,倒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大手,如此有力,如此坚定。这样的人,纵然不是帝王,若下定决心要保护一个人,也一定会坚持到底。 皇帝把沈君玉一路带进自己的寝宫,吓坏了所有的太监宫女,就算先帝如何看重沈君玉也不曾如此忘形啊。大家你一个眼色来,我一个眼色去,都会心暗笑,佩服那位沈尚书的本领,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新行地迷住了。 楚逸暗暗叫苦,龙乘风却全无心机,命人在自己床边另安一塌。他件们只道他还要假正经,都暗笑着领命而去。 这寝宫还在忙着,外面已有太监来报太后驾到,龙乘风的火气立刻被勾了起来,冷哼一声往外走,楚逸无奈的跟了出去。 沈君玉明知太后不怀好意,却也没一丝担心,认定龙乘风必定能拦下。对于种种流言和误解,他也重来不曾放在心上。他静静做下,闭目养神。连日在户部劳累本已够累,如今已是半夜,他实在耐不住困倦,这一闭目,竟在也睁不开,就这样伏在案上酣然入睡。 龙乘风拦住太后的鸾驾,不等太后开口,先将三块腰牌扔到太后脚下,冷冷说:“天晚了,请母后回去休息吧!”说完,回头就走。 太后一见腰牌,知事情败露,他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担待,顿时一阵心虚,又知道儿子那固执的性子,知道他已经动了气,如果自己再不知道进退,儿子一定会把事情闹起来,宣扬的人人皆知。只得暂时压住心中怒火,先自回宫。 龙乘风和楚逸回到寝宫,见到沈君玉倚着桌子,竟已入梦,二人同时一愣。一个臣子置身在皇帝的寝宫,在怎么说也会惊恐万分,万般不自在才是,哪里还敢皇帝没休息的时候自己就先睡了。 楚逸只觉得他胆大包天,龙乘风却觉得此人嚣张狂妄。他将沈君玉纳于一室保护,只是觉得保护臣子是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不代表他有多喜欢多重视沈君玉。事实上,他对沈君玉一肚子气还没消。这个家伙居然抢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的芳心,这个家伙居然对他这样的不客气,这个家伙居然敢在他还没休息的时间就旁若无人地大睡… 他心里还有气,上前一步,伸手猛摇已熟睡的沈君玉:“喂,快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都还没睡,你居然就睡着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皇帝?” 楚逸看龙乘风这孩子气的行为,只觉得好笑,暗叹可怜的沈君玉怕是难睡一个安稳觉了。可接下来的行为完全出呼他的意料,只见熟睡中的沈君玉突然伸出拳头,重重的打了出去。龙乘风惊叫一声,后退一步,右眼上出现一团淤青。 龙乘风挡回太后,回到寝宫却发现沈君玉已经倦极入睡,还在睡梦中把欲推醒他的龙乘风打出两个黑眼圈。为了保护沈君玉,可怜的楚逸只好当了“打伤君王”的代罪羔羊,被父亲楚侯爷禁足并家法处置。 第三章 沈君玉自从住进寝宫以后,发现自己的生活习惯处处被人打扰。以往他忙起公务来时常常忘记吃饭,现在身边始终有两个龙乘风派来的侍卫提醒,还说只要他长一斤肉皇帝就赏他们一两金子;以前他可以在户部工作到深夜再回府,可是现在他要早早回宫,因为龙乘风非要在宫中等他回来一起用膳;以前大臣们最多骂他“钱痨”,现在连户部的下属们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猜测他是不是用自己的“美色”迷惑了皇上;以前他孤家寡人自由自在,现在皇帝居然说要为他和萧雨柔赐婚,甚至在出征前夕,跪求母后放过沈君玉……这一切真是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沈君玉一开始非常惊讶,到后来渐渐明白了龙乘风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龙乘风是一个真正大度的君王,他在用心爱着自己的臣下,甚至不懂得用自己的权力夺得心爱的女子,而是不惜牺牲自己的所爱,来成全他人。 沈君玉也在每日的相处中,放下了自己的成见,皇宫对他再也不是被逼无奈下入住的地方,每天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着赶快把工作办完,回去看那一桌温热的酒菜,哪一个哈哈笑着等他的人。 那深夜里温暖的烛光,那个傻笑着的皇帝,已经给沈君玉生命中至深的温暖。 第四章 大庆国永威元年,二月,雁国欺庆国穷困,无力兴兵,大举入侵。 大庆国永威元年,三月,庆王龙乘风出乎各国意料,领兵迎击雁军,两军阵前斩将夺旗,大获全胜。庆军顺势攻入雁境,十日之内,连下五城,长驱千里。 雁军一退再退,直退入雁国第一坚城江阳城,闭门苦守。 庆王天神般的勇武,被所有庆军称颂,却被雁军视为噩梦。 龙乘风初战告捷,每每下旨回朝报战况,总是先说好消息,然后再责怪沈君玉的贺表敷衍了事全无诚意。沈君玉一边暗咒,一边把上次的贺表重抄一次,加上一句“臣沈君玉诚心诚意遥叩圣恩”。次数多了,众臣只当看戏,楚逸觉得好笑,这一军一臣,倒像两个都不肯低头正在斗气的任性孩子。 庆军势如破竹,直逼江阳城下。众臣接完传捷报的圣旨后,又等着听皇帝对沈君玉训话。谁知这次皇上却是大发雷霆,言辞刻薄,将沈君玉骂得狗血淋头。原来,龙乘风在一次吃饭时间去士兵帐中巡视,发现士兵吃的都是糙米烂菜臭肉,顿时震怒。其实那些军中粮草,都是由户部出银,让邻近边城的几处省份负责调配押送的。由于地方官员中饱私囊,以次充好,才出了这件事情。 沈君玉受了责骂,决定亲自押送粮草去边城,楚逸随行。谁知路上却遇到雁国逍遥侯苏慕天劫粮,沈君玉受伤,苏慕天被沈君玉的匕首刺了一记后逃走,可是粮草已经被苏慕天手下所烧。沈君玉受伤情急之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龙乘风在军中听得消息,心中顿时怒火熊熊。军粮被毁,众将也纷纷责怪埋怨。楚逸和沈君玉到达军营时,众将冷冷望着楚逸,纷纷谴责:“楚将军,你也是沙场名将,岂不知兵法之道,职责之守,竟然弃粮草而救沈君玉,你心中可有轻重之别?”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半是发泄心头愤恨,半是故意刺激皇帝,有心看他如何处置,是否徇私护短? 第五章 沈君玉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御账之中。身边照顾他的小将赵定天拗不过他,扶他去帅帐,刚刚走进,却听得龙乘风铿锵有力的话语:“楚逸没有错,他只是依旨行事。是朕让他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要保护沈君玉的安全。众臣们,你们可知沈君玉五年来为国积聚财力,全无私心,以致仇敌满朝而国库日渐充盈?你们可知我庆国军士一应远征之物都无所缺,而庆国百姓不需为增加赋税而担心?你们可知他这主管全国财务的高官却是竹门瓦舍,外无应门之童,内无待客之财?你们可知他五年来操心国事,废寝忘食,百病缠身却无一句怨言?不错,时间不知多少有才之士,沈君玉算不上独一无二,但能这样全无私心,为国为民的心志高洁之士,再难寻到!朕若不知珍惜,岂能为人之君,岂配为人之君?” 龙乘风语气越发高昂:“这次押来的粮草够三月之用,可谁能保证三月内一定可攻下江阳?若楚逸不救沈君玉,保住了粮草,三月后却攻不下江阳城,谁能再为我们打点后备?一个国家最珍贵的不是土地、城池,而是良才、贤将。朕虽一心求胜,却不愿用朝中重将英才的性命换得。江山易取,国士难寻,在朕心中,只有有了你们每一个人,才能有庆国的江山,只要你们在,祖宗的基业就能保全。所以,纵然雁国拱手送上千里山河,在朕眼中心里,也不及一个沈君玉。朕,宁舍十座百座江阳城,也不能失去一个沈君玉!” 站在帐外的沈君玉深受震撼,龙乘风字字句句触动心扉,在他心头激起万丈惊涛。他一时气血上涌,再次晕了过去。 赵定天刚把沈君玉安顿好,龙乘风已经一阵风般赶到,他看到沈君玉的状况,张嘴就要宣御医。 楚逸却低唤一声:“皇上,您,先亲自看看沈大人的伤。” 龙乘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很快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沈君玉……竟然是个女子! 龙乘风苦恼地将左拳用力打在右掌上:“如此人才,如此君子,竟是个女子?她内心深处,必定是期望可以身为男儿好为国效力”,奈何苍天弄人。也许对她来说,最好的就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发现,不要给她任何压力…… 第六章 沈君玉,你这个麻烦的家伙……” 沈君玉自昏沉沉中醒来,望见龙乘风的面孔,关切的神情,心头百感交集,却又想不出一句话来对他说。 龙乘风一直将她留在御帐中,令军医为她诊治,当她支持不住,神志不清时,,总可以感觉到一股温暖带着无尽生机自背后传入身体。她隐约明白那是龙乘风以内力助她复原。那双手那般有力、那般温暖、那般执着,坚决不肯放弃她,坚决要将她唤回来。 如若她在平时,自然不肯让龙乘风在大战时为自己消耗力量,可现在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根本没有力量争辩。有时,因着她虚弱无力,甚至是皇帝来一口口喂她饮食。她吃的都是好米好菜,而前线包括皇帝吃的都是糙粮。她无力的抗争过几次,可龙乘风板着脸说这是病号饭,每个伤员都是一样的。 这三天,龙城风根本没时间休息片刻,眼中早已布满血丝,他不能一直守在帐中,必须去指挥攻城。军粮被毁,若不能在三天内攻下江阳城,就必须退兵回庆国,否则粮尽之时,就是大军溃败之日了。 到了第三天,沈君玉的情况好了一些,可以依稀感觉到外界的事情。她听到龙乘风在自己床边低声呢喃,求天求地求神求佛,让她可以好起来,声音理有着无限担忧关切;她可以感觉到刚至战场回来的龙乘风,在她身边呆立半晌后在帐中来回踱步,然后一掌拍得桌子碎裂,也不知这怒气,是因为江阳城难攻克,还是因为自己伤势迟迟不好;她听到龙乘风在攻城后回到帐中的踉跄脚步,她听到亲兵惊呼:“圣上,你的剑伤!”她听到龙乘风粗声粗气说:“没事,包扎一下就好了,穿上盔甲也看不出来。记住,不可以让沈尚书知道。” 可是,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全部都知道,尽管她没有睁开眼睛,尽管她动弹不了,尽管龙乘风一直以为她不知道。 而她更知道的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龙乘风会轻轻解开她的衣衫,小心地为她背上的掌伤上药。她可以听清他明显急促起来的呼吸,可以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而她,除了假装完全昏迷,没有知觉之外,什么也办不到,之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和他的手一起颤抖。 但是,偶尔几次真正清醒,龙乘风却一句也没有提及她女儿身的事,依旧说笑如常,仿佛她的身份,从来没有变更。 悄悄的,柔软了一颗心;悄悄地,让整整六年,不曾流露过的女儿柔弱姿态,在他目光不及的地方,显露出来。 这个粗豪男子,竟可以如此轻易地明白她的心意,体贴她的愿望,认同她的理想,纵然她继续飞翔;这个英武帝王,竟然可以如此为她着想,替她思量,在发现她身为女子之后,依然以宽容的胸怀,给她一个不受拘束的广阔舞台。而她,却帮不了他,助不了他,反而误她大事,毁他军机。 她心中愧悔感动,百般思量,却又觉千言万语,竟难以对他述说半句。 而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纵使沈君玉万千懊恼,龙乘风千万不甘,江阳屡攻不下,这兵,已是不得不退了。 龙乘风在外头指挥退兵事宜,沈君玉却无论如何都躺不住了。她趁帐中无人,用力呼吸几下,感觉胸口疼痛减轻了许多,试着扶着床站起,一步一顿,走到帐外,看到外面一片星光下三军忙碌不堪,龙乘风正在居中指挥。 沈君玉静静凝望龙乘风的身影,一时怔怔地出了神。 龙乘风忽有所感,猛然回身,望到她的身影,忙快步过来,扶住她:“你好些了吗?怎么跑出来吹风,快回帐去。” 沈君玉却立定不动,目光定定望着他在:“真的非退兵不可吗?没有别的机会吗?” 龙城风苦笑一声:“什么主意都要用光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十万将士,远离故土随我远征,我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冒险。” 沈君玉轻轻叹气,心中更加自责。 龙乘风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事已至此,你若一味自责,伤了身子反而不好。千里雁国河山,远不及你我君臣知己之情。” 今夜星光灿烂,月色温柔,今夜这耳边的声音字字句句恳切无比。 沈君玉动容地凝望龙乘风。君玉何幸,得此君王倾心相待;君玉何幸,得此人如此看重。他至今还不肯以柔弱女子待他,仍然珍她重她如同国士,她岂能不以国士之仪相报? 龙乘风从不曾看到沈君玉眸中出现这样切金断玉的决然,她眼中闪烁奇异晶莹光华,千言万语,尽在凝眸间。 在这样战事紧急、瞬息万变的星月之夜,龙乘风竟然一时迷醉在君玉的眸光里,久久不能醒来。 庆军终于退兵了,所有的雁军都松了一口气。兵士们欢呼大喊,有人跪下来拜天谢地,有人欢喜地拥抱在一起。一时间欢声笑语不绝,却有更多的人疲累至极,连欢笑喜庆的力气都没有,立刻就倒下打起呼来。将军们自己也劳累欲死,并不去责备军士。 眼看天色已晚,众将士都欢喜无限,但连支持到席终的精神也没有,纷纷在帅府的房间安顿下来,个个都想大睡个三天三夜。而城上站岗的兵士也都没有了气力,管他天塌又如何,有的东倒西歪,有的靠城墙闭目睡着,反正危机已经过去。 谁料,夜色最深时,喊杀声骤起。他们几乎以为是在做梦,迷迷糊糊醒来,惊见无数庆军已出现在城下,正在迅速攻城,还没等他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云梯飞石车已经攻到城下来了。 仅仅一个半时辰,号称雁国第一坚城、都城屏障的江阳城就被攻克,雁国将士死伤无数,主帅云飞鹏欲拔剑自刎,被部下所阻,随后被擒。 江阳城中的大量粮食,被庆军接收。转眼间,庆军由粮尽被迫撤军的窘境,转为攻城略地、粮草充足的全胜之军,这样的变化,让全军上下都振奋无比。 而最高兴的,自然是龙乘风。他高兴的不只是攻下江阳城,更重要的是,这妙计是沈君玉出的。他一直担心沈君玉内疚自责,又怕群臣背着自己为难君玉,直至此时,才能真正放下心来。听得楚毅含笑报来城内所有的反抗力量都已肃清,整个城池已被庆军戒严,不会在有任何反抗性的小规模战斗了,他连声吩咐人快去把沈君玉迎进城来。 沈君玉远远看着江阳城,一直到喊杀声止,欢呼声起,一直到城头的旧旗降下,另升新旗。即使平时冷淡如她,此时也快乐得几乎欢呼。可这快乐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等她被接进江阳城后,就渐渐消退了。 虽然城中所有尸体都已清空,但火把下,到处都是暗色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沈君玉毕竟不是战场上的将士,她永远也不会习惯看到这一切。她想着这里有多少庆军战死,又有多少雁军败亡?在庆军欢呼之前,有多少雁军绝望惨叫,为他们将逝的生命,为他们被强占的家园国土。 这里所有无辜的死者,是否都是被她一言害死的?因为,她是最初的主战派,是她一力支持这场大战,那么所有战死的人是否都是间接死于她手呢?她知道战争不可避免,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并没有错,可是心中为什么还那么郁闷,为什么整个人都像被窒息了? 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战争中被杀戮的生命到底算什么? 庆军在欢呼,为他们打败了敌人,为他们杀死了多少敌军、多少将领,为他们立下了多少功劳而欢呼。 多么奇怪,人们知道杀人是不对的,法律上说,杀人要偿命,百姓说人命关天,可是在战场上,一切都颠倒了,人命是最不值钱的,最该做的事就是杀人,杀人不是罪,反而是步步高升的阶梯,反而是最大的功劳。 第七章 沈君玉眸中原本的笑意欢欣早已消退得一干二净,护送她的亲兵人人兴奋至极,她却再也感染不到半点快乐气氛。 她举目四顾,整条街都是身披盔甲手握钢刀的庆军,但盔甲和刀剑都已被鲜血染红。雁军呢?死的已经死了,生的也成了俘虏,沿街的店铺居民门窗紧紧关闭,里面有无数的雁国百姓,在这个黑暗的夜晚,当外面敌国军队在欢呼时,他们是否在里面哀哀痛哭? 她心里忽然一片茫然,生平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决定质疑,这一切,到底对不对? 她站在庆国人的立场,一切以庆国为重,为了庆国,为了龙乘风,她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成功开战,帮助他们打进江阳城。 可是雁国人呢?无论庆国人还是雁国人,他们难道都不是人吗? 茫然中她没有注意到庆军中最重要的大将都已迎到自己的面前,龙乘风也屈尊迎了过来。他哈哈大笑着冲了上来,抱住她在原地转了七八个圈:“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这等行为当然惊世骇俗,但军中并没有太多礼法顾忌,大家又知道皇帝向来粗豪,很多是不爱讲礼法,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都兴奋得恨不得彼此拥抱狂呼大叫。 龙乘风兴奋地叫个不停:“你的功劳最大,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啊,你说啊……”他放开手,望向沈君玉,情绪振奋到极点,不知如何来表达自己的快乐才好。 沈君玉本来心中就迷茫一片,再加上被他转的头晕目眩,哪有力气应付他的问话?龙乘风却觉得一定要表示心意才好,他双手一个劲儿在身上乱摸。但如今是在战场上,他一身盔甲,哪里有多余的东西?不过摸来摸去,还真给他摸到一样,他想也不想,就递到沈君玉手中:“这个给你。” 沈君玉讲那个东西握在手中,只觉触手生温,知道是块暖玉。虽知皇帝身上带的都是珍宝,但她也不稀罕,只是君王赐,不可辞,在众人面前,只得收了起来。 她只当是普通赏赐,在旁边的一干与皇室相近的朝中名将、勋贵子弟却一齐色变。 龙乘风从自己身上摸下来的那块佩玉,并非普通珍宝,实是皇室奇珍,历来佩于太子之身,于大婚之日送给太子妃,乃庆国皇室传国定情的信物。 大家面面相觑,想劝又不好开口,一齐望向楚毅。 楚毅苦笑一下,冲众人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 龙城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急着带沈君玉去帅府安置。沈君玉的伤还没有好,需要调养,龙乘风早已令人选取了一处最舒服的房间给沈君玉。他虽然有一肚子话想对她说,但刚到手的城池有千头万绪的事要他处理,哪里由得他偷闲?不过千头万绪的后续事宜中,龙乘风却只关心一件事,所以他抬脚便往关俘虏的地方跑。 楚毅半路上跑出来拦住他:“圣上,不用去了,我刚才去查看过,没有。” 这话没头没脑,可龙乘风却听懂了。他大吼一声:“他跑了?” “我刚才已经问过被擒将领了,苏慕天因为甚大人而受伤中毒,无法亲自指挥战局,所以才留在帅府养伤。城破的时候,他逃出帅府,但据被擒的卫士称,曾听到他起誓,绝不离城,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和我们周旋到底。” 龙乘风冷笑一声:“没有跑就好,只要人在城里,我总可以找的出来。” 楚毅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转移了话题:“皇上,你忘了你身上那块玉是做什么用的了?” 龙乘风一怔,忽然醒悟,一时脸上十分古怪。 楚毅轻声说:“去向沈君玉拿回来吗?” 龙乘风立刻变色:“当然不行!” 楚毅略一迟疑,方道:“要不然,就干脆让她正式成为宝玉的主人……” 龙乘风神色微动,沉吟良久,才轻轻一叹:“你想的太多了,沈君玉岂是甘心重回深闺的人?我送她宝玉,只是顺手罢了,并不曾有这样的念头。” 楚毅不再言语,深深注视龙乘风落寞的面容,这位皇帝将宝玉赠给沈君玉,到底是存心还是无意,又或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冲动呢? 龙乘风抛下沈君玉不管,是为了第一时间抓到重伤她的苏慕天,如今既知抓捕到他,便把所有的杂物交给臣下,自己一溜烟看沈君玉去了。 原以为体弱的沈君玉必已休息,谁知进房后却见到她仍在案前看那宝玉,他只知道她确实钟爱此玉,立即高兴得把所有隐忧都忘光了:“这宝玉好不好?它可是稀世珍宝呢,你怎么谢我?” 沈君玉方才看众将神情,已知此玉不凡,入房后将旁人遣出,便将那玉捧在手中,借着烛光看来,见此晶莹碧绿,在烛光下光华流转,剔透玲珑。玉上浮雕形式古雅,正反各刻有八个大字: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十六个小字,如十六道惊雷般轰在她心上。沈君玉虽不知此玉来历但看这玉上刻字隐有定情之意,一时胸中如遭重击,翻腾不止。 此时龙乘风正好撞了进来,一开口就说到这件事上。 沈君玉心绪纷乱,来来回回,都是这十六个字,待要与龙乘风分说,但明明人家自发觉她是女儿身之后,从来不提一字,若真要计较,反似是自己多心了。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强自冷了脸,漠然说:“谢什么?这东西有什么用,你们一个个看得又贵重又紧张,趁早拿回去算了。” 龙乘风瞪大眼睛:“沈君玉,你说话要讲良心,这种宝贝你说没用?它不但可以自生温暖,夜发荧光,还能测百毒,价值连城呢!你你你……” 沈君玉冷笑了一声:“自生温暖又如何,难道拿着它冬天就不冷了?夜发荧光干什么,晚上我回家要睡觉,它发光,平白亮的让人睡不着觉。要让旁人瞧见光亮,摸上门来,反而是怀壁招祸。说到测毒更是可笑,难道你要我在国宴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这东西把每样吃的东西都试一试毒?价值连城,那更没有意思了,它再珍贵我也不能卖、不能当、不能押、更不能送人,你还不如赏我三百两银子更实际一点儿。更何况这是君王所赐,我还不能藏起来,每日上朝要戴、到别人府上要戴、在隆重的场合更要戴,而且不能弄脏、不能弄破,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严重起来足以掉脑袋。皇上,你就是看我不顺眼要害我,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 她心慌意乱,许多事不能不说清楚,却又根本无从挑明,无从拒绝,只得强词夺理,脸上虽装的默然,心中早已入乱麻一般。 龙乘风不知她心中心绪万千,却被她这番话讲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真心实意,以美玉相赠,偏偏沈君玉不但不领情,反倒尽数他的不是。他一时只觉又气又冤,却又不知如何发作才好。 沈君玉把玉递到他面前:“你拿回去吧。” 龙乘风心中一阵气闷,大声吼道:“不行,我送人的东西从来不收回!” 沈君玉见他气得头发都快立起来了,再闹下去,只怕这帅府就要莫名其妙被毁了,只得作罢。她默默把玉收入怀中,只觉心中重如千金。 龙乘风见她顺从,暗中松了一口气,展颜道:“这才听话,我就尽力把你的仇人抓来给你雪恨吧。” 沈君玉满脸茫然:“仇人?” “就是那个打伤你的人啊,雁国逍遥侯。”龙乘风恨恨地瞪着她,枉费自己把她的仇恨时时记在心中,她倒似全忘了,“他也在江阳城中,城破之时,没有捉住他,不过他应该没有逃出城,因为,当时他发誓,就算只剩最后一人,也会和我们周旋到底。” 沈君玉闻言点头:“以他王侯之尊,为国家涉险至此,甚至带伤留在被敌人占领的城池,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也不放弃希望,实在难得。若非身属敌国,这样的人物,我倒想结交。两国相争,不应该计较个人仇恨。那么多庆国将士死在战场上,他日罢战之后,难道他们的兄弟朋友还要在雁军中找杀死他们的仇人吗?” 龙乘风正色点头,只要是有道理的话,他就听,即是说这话的人是可恨又可气的沈君玉。但听是一回事,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要他忘记沈君玉数日来为伤势所苦的样子那是不可能的,要他不追究更是不可能的。不过这话他聪明的不当着沈君玉的面说出来。 只是他纵然不说,沈君玉也猜得出来,又知无法可劝,叹了口气道:“答应我,即使要捉人,也不要大张旗鼓地扰民。雁国的百姓此刻正如惊弓之鸟,不易令他们惊扰加重。” 龙乘风大力点头:“当然当然,你以为我是那种暴戾的人吗?” 沈君玉默然无语,眉宇间有一丝无奈几许疲惫,良久才说:“我累了。” 龙乘风讪讪地站起来,抓抓头道:“你睡吧,我,我,我……”偏偏又想不出要说什么话,只得往外走去。 沈君玉起身相送。 龙乘风走到房门口,伸手开门,又觉得一股热血往上冲,他猛然回身,一把抓住沈君玉的手。沈君玉心中一颤,用力抽手,却哪里抵得过龙乘风的力气?她心乱如麻,却又要强自镇定着问:“陛下还有什么话?” 龙乘风自己也不知道这冲动是因何而来,只怔怔望着她,良久,才低声道:“那玉,你就一直带在身上,好不好?” 沈君玉垂下头,淡淡道:“天子赐,怎敢辞?”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沈君玉己经很久很久,不曾和龙乘风这么客气过了。 这般冷淡又客气的话,说得龙乘风一愣,手不自觉的一松,沈君玉趁机抽回手,直至跪了下去。龙乘风一震,惊慌得伸手要去扶。 沈君玉抬起清澈如水的眸子,望着龙乘风:“臣得先帝识重,又承陛下厚恩,以国士相待,必将尽心竭力以报,恳请陛下施恩,容臣有为国效力、回报陛下的机会。” 她初时声音清如冰玉,到后来,却渐渐有些嘶哑,也不理会龙乘风的搀扶,说到最后一句话,便深深拜下去。 龙乘风初时惊慌,后听沈君玉把话说完,脸上忽露出一个苦笑:“是我不好,吓着你了。”他手上用力,把沈君玉扶了起来,“以后,我不会再说这些话了。” 他觉得沈君玉的眼睛太过晶莹,晶莹得让他想用手去拭一拭她的眼角;他觉得沈君玉的肩膀太过单薄,单薄得让他想用自己的手去轻轻拍一拍。但到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做,连扶着沈君玉的手都收了回来:“你有擎天之志、济世之才,我又怎能束缚你,怎忍困住你?你,我……”他声音一顿,深深吐出一口气,才能自如的接下去,“就做一对千古的君臣知己吧。” 沈君玉垂下眸子,不去看这时忽然幽深的眼睛。 龙乘风哈哈一笑,伸手想似以前那样随意拍拍她,手悬在半空良久,转而去拉开房门,低声说:“好好休息,我……不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笑一笑,就掩上房门。 沈君玉呆呆地站在门前,久久不曾动弹,久久没有抬头。 龙乘风走出房间后,也同样,怔怔站在月下很久很久。 “陛下……”熟悉的呼唤传入耳中。 龙乘风凝眸望着楚毅,微微一笑。 楚毅眼中有掩不住的担忧:“陛下。” 龙乘风微笑,轻轻摇头:“楚毅,还记得以前守边时,我们看到的那些天上的雄鹰吗?那些鹰,尝过了飞翔的滋味,宁死也不愿再困进牢笼中。以前的那些戏文、故事,也总有些女驸马、女将军、女状元、女巡按,但她们心中,最大的事不过就是男女情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的归宿。不知道是沈君玉太特别,还是那些编故事的男人,根本不了解女人。女人若有了激扬之心,小小的儿女之私,又哪里还会顾及?“ 夜风把他的声音悄悄吹散,没有人知道,这声音里有几许激赏,还有几许谓叹。 第七章 江阳城被占领之后,街市萧条。军队虽出了安民告示,又下令所有商家不得关门停业,但一般百姓,出非必要,还是绝不出门上街。大街上空落落的,只有两三个行人。所有的店铺商家,都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难得在这样混乱的时局中居然还有人对古董感兴趣。城中最大的古董店琉璃馆,自城破之后,十日来,接待了第一位上门的客人。 此人容貌青美,青衫素净,闲适地欣赏店堂里摆设的商品,耳边听着四五个伙计的争相介绍,漫不经心底说:“请你们老板出来。” 领头的伙计赔笑道:“爷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在这儿侍候呢。” “自然要找你们老板谈谈价钱。” “爷看中了什么,就算是我们琉璃馆的孝敬,只求爷一句话,保我琉璃馆太平安乐便是。咱们小生意人,也只会做生意,不懂什么国家大事,更不敢和爷谈什么价钱。” “你们知道我是谁?” “咱们做买卖的,第一要学的就是识人的眼力,想来,爷必是庆军之中,大大有身份的人。” 沈君玉神色不动,放下手中玉马,清亮的目光看向对方:“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那……” “沈君玉!”突然的一声大喝,把沈君玉要说的话打断了,“你好端端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接着,一个身着盔甲的高大男子虎虎生风地走进了琉璃馆。 不知是不是被他吓住了,沈君玉身体一晃,几乎站立不住。她伸手扶了一下墙,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眸中飞快闪过一道惊骇的异光,怔怔地望着龙乘风。她知道龙乘风入城以后,喜欢做普通将领装扮,好摆脱侍卫四处巡视,却没料到,他今天正好从琉璃馆外经过,又正好看到她的身影,就兴冲冲闯了进来。 向来思维敏捷的她,竟只能呆望着龙乘风,无法说话。 龙乘风见沈君玉竟一反常态地怔怔望着他,一语不发,心里不由一惊。“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他小心翼翼地去拉沈君玉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心中一疼,急急道:“先回帅府,好好休息。你喜欢什么古董字画,我买来送你就是。” 沈君玉摇摇头,默然不语。龙乘风敏锐地感觉到,她就连摇头的动作都显得已经僵硬,更可怕的是自己掌中的双手不但冰凉,甚至已经微微颤抖起来。看来,她的身体真的非常不舒服。 第九章 龙乘风心中一急,一弯腰,将沈君玉抱了起来,往外便走。 沈君玉惊叫一声,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龙乘风粗声粗气道:干什么,带你回帅府啊。“ 沈君玉面无血色,低低呻吟了一声,双眼一闭,竟似要晕过去一般。 龙乘风惊慌地大叫:“沈君玉,你怎么了?” 沈君玉缓缓睁开眼睛:“放下我,我头晕。” 龙乘风被她吓得手脚发冷,忙将她小心地放到椅子上,一旁的伙计知趣,捧过桌上的热茶递上。龙乘风一把躲过,亲自端过去。 沈君玉就着龙乘风的手喝了一口茶,舒了口气,低声道:“我一点事都没有,倒是你风风火火,把我惊着了。” 龙乘风又怒又恼,又不敢发作,深恐声音大一些,便将沈君玉震得像方才一样要晕过去,只得咬牙压低声音道:“你还说没事?真不明白你,好好儿的不在帅府休养,偏要到处乱跑,要是伤势加剧可怎么是好?” 沈君玉自然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无限痛惜和气恼,只是现在无心回味,低叹一声:“我不过是在府里闷得难受,想出来走走罢了,哪里就塌了天下来?倒是你,不带随从四处乱走,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所有被我军所占之地的雁国百姓,都会遭到血洗泄愤。” 龙乘风一愣,他要是死在雁国,庆军自会血洗雁地,不过,以他的神武,在庆军所占领地能出什么事呢?沈君玉为什么会突然谈起这么残酷的话题? 沈君玉却不理会他的愕然,淡淡道:“再说现在雁国议和的臣子已到,你怎么还有空满街乱跑?”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那家伙早就被拒在城外了。是他们雁国先兴兵入侵,如今我军一路打来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取下雁国都城,谁还有空去和他议什么和?”龙乘风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突然大悟,失声道:“你该不是想要谈和吧?”不等沈君玉开口他就顿足大喊:“不行,绝对不行!他们雁国乘人之危犯我国土,现在吃了亏,就想和谈,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沈君玉默认垂首,良久才道:“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她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悲哀。 龙乘风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和谈的?”他驻边多年,久经沙场,见多了生死。此刻听沈君玉说出的议和原因不是大局利害,而是死了太多人,便本能地觉得荒唐。 沈君玉倏然抬头,冰眸闪亮,冷冷地望着他:“这个理由可笑嘛?” 龙乘风百战沙场的气势竟被沈君玉清冷双眸压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啊,世上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把死亡看作寻常,把杀戮当作荣耀? “议和吧,战争继续下去,死的人会更多。不管是庆人还是雁人,他们的性命,都同样宝贵。你真的忍心看那些随你远征的战士,一个个死在异国,再也不能回到家乡吗?真要灭亡雁国,还会有数年的征战,到时生灵涂炭,你于心何忍?纵然雁王有错,可雁国百姓何辜?这一路行军,庆军虽然秋毫未犯,但百姓唯恐妻女受辱,杀死妻女者数十起;为报破城之恨,以一己之力,攻击军队的事,又有十余起。你真的忍心让这些事情,一再发生吗?”她的声音柔和,又无比沉痛。 龙乘风沉思良久,低声道:“我从小就学习如何沙场征战,如何开辟疆土,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而且我也需要说服其他人,否则全军上下,会有很多人心中不平,现在,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沈君玉知道龙乘风对自己已然忍让到了极限,他是君王,自有他的责任和原则,不能因为心底喜欢一个人就在国家大策上轻易许诺。她暗叹一声,只能自椅上站起,身体却因为过分紧绷而晃了一晃。 龙乘风忙一把将她扶住,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太胡闹了!伤成这样,偏要乱跑。” 沈君玉很想将他推开,保持距离。可不知怎么,向来坚强的自己居然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只能到在他怀中,全仗他双手扶持,冰凉的右手无意识地去寻找龙乘风有力而温暖的手。 龙乘风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眉宇间的深深忧色,心里一痛,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答应她立刻谈和。他柔声说:“我知道你心软,但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沈君玉不说话,望着他,静静点头,手却握的越发紧了。 龙乘风心中有些奇怪,沈君玉在人前向来注意和他保持距离,自从女儿身被他发现,又因赠玉之事委婉表明志向后,更加小心在意,即使私下相处,也不肯和他随意亲近,怎么这会儿完全不理男女之别了? 但他心里纵然有千万个疑问,可是此时沈君玉完全不抗拒地将身体重量交付给他,那样紧地握住他的手,任他掌中的火热去温暖她的冰凉,不知怎么,龙乘风心中忽然变得很温柔温柔得不想再说任何话。 他扶着沈君玉一路走出了琉璃馆,直至上马,才感觉到怀中的沈君玉低低呼出了一口气,原本紧紧握住他的手终于松开,却又似全身力量都在一瞬间用尽了一般,再也没有动一下。 龙乘风心眼儿再直也觉得不对劲了,可看沈君玉此刻倦极的神情也不忍开口询问,只欢欢驱马回帅府。 沈君玉的精神和气力似是用尽,此刻竟是连坐稳的力量也没有,只觉一颗心跳的奇快。她靠在龙乘风身上,感觉那有力而温暖的身体一直呵护着自己,方能稍觉安心。 还没到帅府,楚逸已领一队人急急迎上来,看到眼前情况亦是一惊,楚逸在马上对龙乘风施了一礼:“圣上,臣正有要事禀报……” 沈君玉忽然开口道:“楚将军,我有事和你商量,我们先回去再说,好吗?”楚逸一愣,点点头。 三人一齐进了帅府,在沈君玉的房里坐下。 不等楚逸开口,沈君玉便道:“我刚才去了琉璃馆,被皇上碰巧看到了。” 楚逸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沈君玉望向他说:“虽然立场不同,但他们为国舍生忘死。甚至毁容自残,如此英烈,令人敬重。这样的忠烈之士,纵然被困重围,也是宁可一死,绝不肯被擒的。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实在不忍心…… 楚逸霍然而起,厉声道:“我知你心地仁慈,但两国相争岂能儿戏?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也不顾国家大事吗?甚至让皇上也陷入险地,太胡闹了!” 龙乘风从不曾见楚逸发这么大火,不由一愣,可见此刻沈君玉脸色苍白,被骂的哑口无言,他心中又是一痛,皱眉道:“楚逸,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用得着你发这么大火?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清楚。一个一个,眼里全没有我这个皇帝了?” 他开始是想骂楚逸,说到后来,忍不住去狠狠瞪沈君玉,看她面无血色,几乎连坐都坐不住的样子,心中就是一通。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沈君玉已然心力交瘁累到极处了。 楚逸看了看龙乘风的脸色和沈君玉的神情,心里暗叹了一声,放缓语气解释起来。 楚逸知江阳城虽破,但若是城中屯粮有失,大军仍无力进击,所以在屯粮处派了大批高手护卫。果然屡次有人舍生忘死想去毁粮,虽未成功,但大多逃去无踪,伤重无力逃走的,立刻拔刀划烂面孔,自尽而死。庆军没有擒到一个活口,也查不出他们的身份。楚逸便暗中布置人监视药店,料那些逃走的受伤之人,也必会买伤药。果然,两三天后,风声渐松,真有人出来偷偷买药,却被楚逸派去的高手一路跟踪到了琉璃馆。楚逸立刻搜集琉璃馆的资料,方知琉璃馆是雁国最有名的古董店,传说由某权贵暗中控制,极有可能就是逃亡的苏慕天。 也难怪他生那么大的气。 龙乘风听楚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沈君玉:“这都是真的?” 沈君玉此时已基本恢复了镇定,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龙乘风的双眼在一瞬间喷出熊熊怒火,他大吼一声,吓得原本正在发脾气的楚逸满腹怒火都不知飞哪儿去了。楚逸震惊之下望向自己的好友兼君王,实在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强烈。 龙乘风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伸出铁一般的大手恨不得把沈君玉揪起来抓到面前狠狠骂一顿,可手伸到一半,看到沈君玉虚弱之态,纵盛怒之中犹是不忍,右掌硬生生收回,握掌成拳,用力锤在桌上,好好一张酸枝木的桌子立时四分五裂。 他怒及之下,手指沈君玉,竟想不出要骂什么才能消去心头怒火,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吼出声来:“你这不知死活的笨蛋,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你就这样自作主张送上门去,你怎么就肯定他们一定不敢杀你掳你辱你……”他开始本是想骂沈君玉,这一番假设先把他自己吓着了。虽然此刻沈君玉是活生生坐在自己跟前,可回想起来,向来无所畏惧的他连声音都颤抖了,“你以为你胆大,你不怕死,就可以这样冒险行事吗?你你你……”他痛极之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 沈君玉正正望着龙乘风,向来机变的她说不出话来。楚逸对她不满,龙乘风对她发火都是情理中的事,可她没有想到龙乘风生气的理由竟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 如此简单的理由,如此直接的理由,也使对一个君王来说最不合理的理由,从他口里说出来,竟是那样自然、那样平常、那样天经地义无可指责。他也确确实实大声地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丝毫不觉得奇怪、不觉得不合常理。 沈君玉突然忘了自己想好的要说的所有话语,除了呆呆望着龙乘风,她无法做出其他的任何反应。 龙乘风见沈君玉不出声,只道自己句句说的在理,令沈君玉无言以对,口里越发骂的起劲:“再说,你明明是怕死得很,偏要硬着头皮装没事,明明怕得全身发抖得像个……”他骂到这里忽然停住,满面怒容也变得极为诡异,伸在半空中指着沈君玉的手也定在那里,整个人在一瞬间僵住了。 沈君玉脸上现出无法掩饰的惊讶,楚逸也瞪大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以他们对龙乘风的了解,这位皇帝发起火来又快又厉害,消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怎么会这样? 这倒比方才的龙颜震怒更加让人不解。 龙乘风本来满是怒火 的眸子,在瞬息间深得让人无法看透,那样的眸光原不该属于这心性粗豪的男子,竟令得向来胆敢犯颜抗主的沈君玉心里发毛,差点儿想垂头去躲避他的视线。 龙乘风早已忘了楚逸还站在旁边,只是自自然然坐到床边,伸手去握沈君玉的手。因为常年征战,他的双手大而有力,粗糙却温暖,几乎将沈君玉的手完全包住了。 他要牢牢握住她,再也不容她胡闹乱来。 沈君玉心中没来由一慌,想要抽出手来,却又觉得那一双大手中的温暖那么令人留恋,她居然没有力气反抗,心中似乎也并不太想要反抗。她心中正慌乱,耳边已传来龙乘风的话:“你是因为害怕我被琉璃馆中暗藏的高手袭击,所以才那样恐惧;你是怕我措手不及,被刺身死,才急得差点儿当场晕过去?你故意提醒暗中的人,如果我死了,江阳城将面临被血洗的命运;你又故意提起议和的事,就是想让藏在暗处的人,顾念百姓苦难,不再出手伤我,对吗?” 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喉头直落向心窝,心里有什么在这一瞬破裂,沈君玉的身体甚至也因为无法承受心头的这一种奇异感受而微微一颤。 是的,她害怕,怕得要命,只是为了眼前的人。 她生平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事,可是当龙乘风的呼声震耳,看着一身甲胄、满脸焦急的龙乘风快步抢入琉璃馆时,她真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心中已悔了前次万次,为什么要到琉璃馆自陷险地? 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后悔。 她知道如果暗中的人出手,没有防备的龙乘风及有可能遇害。 当时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要让龙乘风活着,活着走出琉璃馆,活着回庆国,活着做楚王,活着开创一代盛世。一切一切,都只要他活着。 她忘了庆国,忘了大军,忘了眼前的大局利害,也忘了她的初衷,一切一切都以忘记,唯一在心的,只是龙乘风的性命。 她之所以还能保持神智清醒,是要竭尽所有的心志,让龙乘风可以安全地走出去。她唯一的方法,只能一方面用无数百姓的生命相威胁,一方面又提起议和的希望,让暗中偷听的人打消杀意。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已耗尽了她的心力,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龙乘风扶着她一路往外走,心里只有对她的关切,她确是每踏一步一惊魂,必须拿出所有的意志来控制自己,才不致当场失态。 走出琉璃馆的那一刻,她几乎有再世为人之感,差一点儿失控落泪。直到远离了琉璃馆,再在龙乘风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她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和他安全地走了出来,他没有被自己害死。 甚至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惊魂未定。可是龙乘风地一句话却深深刺到她内心深处,让她看到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地隐秘。 她向来理智果断,万事以国为重,以民为重,可是方才,她把什么国家民族大局利害统统忘光了,心心念念地不过是龙乘风一人安危而已,难道仅仅是因为臣子对君王地忠义,难道只是因为知道龙乘风一死,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沈君玉默默望向龙乘风的双眸。那样的一双眼睛,真挚而热诚,没有半点杂念,不见丝毫猥琐,如同这双眼睛的主人,坦坦荡荡,率直无私。 第八章 楚逸朝天翻了个白眼,暗中对眼前的忠臣明君腹诽不已。 虽然他私心里很希望这两个人可以在一块儿好好培养一点儿特殊感情,不过眼前的正事似乎更为重要。他心情郁闷,不满地用力咳嗽一声。 沈君玉全身一颤,猛然用力把手抽回来,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心情前所未有的混乱。素来生死无惧的她,此时竟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楚逸不理龙乘风不悦的眼神,板着脸道:“沈大人,我知道你敬重忠义之士,有心周全他们性命;你不忍看到遍地杀戮,有心化解干戈。这些都没有错,可你做的事确是大错特错。且不论你和圣上能够安然回来有着多大的侥幸,便是你所谓谈和的理由也大为不当。不错,兵戈实不得已而为之,但既然已经发兵,就不能空谈仁义,一路打下去,直取雁国京城为我国争取最大利益方是正道。你一心主和,纵对得起无数无辜百姓,却对不起庆国。” 沈君玉抬眸,毫不退让地与楚逸对视:“我承认今日所为有鲁莽之处,但议和之事实是我细思所决并非只为妇人之仁。且议和之事也不是只为了雁国,对我庆国也有好处。我国多年征战,国力耗尽。我虽然勉力积聚财力,可供大军全力一战,但战后的日子又要怎么过呢?抚恤军士,奖赏功臣,哪一项能少得了钱?与其穷兵黩武,不如休养生息。从一开始,我主张的,就是以战求和。我军若继续进逼雁国都城,万一雁国向戴、梁求援,这两国打着‘锄强扶弱’地旗号来助战,只怕我军虽强,也难以应付几面作战。倒不如趁着这大胜的机会,两国议和,多争取些有利条件,风光还朝。” 楚逸听了这番话,深思良久,对沈君玉深施一礼:“沈大人,我今日才是真的服了你,这才是为国良策。只是你既然有这样地打算,也该告诉我才是,怎么就一个人偷偷去了?” 沈君玉笑道:“我若是早告诉了你,你肯让我到琉璃馆中去吗?” 刚才听到沈君玉一番话,也有些发呆的龙乘风,此时忍不住又要咬牙,恨恨地骂:“真是谁也没有你狡猾!” 沈君玉正色望着他:“皇上……” 龙乘风早就发现,只要她一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必定是要正襟危坐谈论公事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见好就收,议和收兵,我这就去和众将议一议,行了吗?楚逸,你先去把雁国那个整天在城外哭着喊着要进来议和地家伙放进来吧。” 楚逸笑着拉长声音说:“遵旨!”便要退出。 “不用太客气,尽量摆出战胜者骄傲的架子来。”沈君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楚逸一怔,随即他会心一笑:“放心,我一定冷冷淡淡爱理不理,随便放他进来,给他指定住的地方后就把他丢下不管,不问他雁国皇帝地旨意,也不引他见圣上,保证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前两天怎么在外头哭着喊着求着,现在还得加倍哭喊恳求,我们才不耐其烦,勉强和他议和。” 楚逸一边说,一边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去。 楚逸走了,龙乘风立刻正色坐到沈君玉对面,狠狠瞪着她。看这架势,绝对不是要谈什么和谈退兵地正事。 沈君玉心中叫苦,她原本还指望借着议和之事转移他的注意力,谁知,议和地意见他接受了,但该算的帐,还是非算不可。 沈君玉自入仕途以来,直言任事,清风傲骨,从不曾在权贵面前折腰,奈何这次自己理亏,被龙乘风这炽热的眼一瞪,她立时心惊肉跳,忙转开目光不敢直视却又自知这场大骂躲不开,只得硬着头皮等着承担了。 可是出乎她意料,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声叹息。 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却又比千言万语更加有力的叹息,这叹息本不属于这火一般热烈的英豪汉子,坦荡爽朗的一代帝王。 “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那样深的无奈,那样深的痛惜,发自那样真的男子口中心里。 沈君玉所有的心防在一瞬间崩溃,一颗心前所未有地温柔,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心中会有这样温柔这样奇异的感受。 抬眸望进龙乘风深邃到极点同时又纯净到极点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用从来没有过地软弱语调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沈君玉知道这是承诺,承诺将生命交托给他,承诺从此生生死死永远都会先想到他;沈君玉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输掉了她自己,而她,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两个时辰后,龙乘风召众将议事,最终决定议和。经过三天谈判,两国终于达成协议。雁国赔偿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丝绸还有兵器弓马,并送来一名皇子到庆国当人质,庆国放回被捉将领,退兵回国,两国永为友邦,互不侵犯,彼此相助。 当赔偿地一半财富和雁国质子三皇子到达时,龙乘风给足了雁人面子,领全军重要将领,亲自出城迎接。 江阳城的百姓自然知道皇子一到,庆军将不日退兵,自己地苦日子也到头了,此番眼见大难将过,都聚在街前,观看庆国国君仪仗地盛况。 沈君玉自中了苏慕天一击之后,一直重伤未愈。她本就体弱,苏慕天下手又狠虽得龙乘风百般珍护,终是难以痊愈,又参加了议和谈判之事,殚精竭虑,伤势恶化,以至于卧床难起,此刻只能留在府中养伤。 沈君玉正闭目在床上养神,忽然听到外头有些喧闹,她微微皱眉低问:“什么事?” 门外卫士忙低声道:“外面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雁国的逍遥侯,要见尚书大人。” 沈君玉“啊”了一声,便要起来,却觉身上虚弱,难以支撑。 卫士吓得白了脸:“尚书大人,你有伤在身,不可起身,否则圣上怪罪起来,我们吃罪不起。” “他特地来寻我,可见是看重于我,我岂能不见。”沈君玉皱眉起身,只觉一阵晕眩。她略定了定神,正欲令卫士扶自己一把,抬眸忽见另一名军士手捧一个锦盒,正站在门前,不由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军士进入施礼:“这是雁国的逍遥侯苏慕天送来的药,说是旷世灵丹,可以治尚书大人伤。小人不敢擅自作主,已派人去通知皇上了……” 沈君玉低唤:“把药拿来 ,给我看看。” 城门之外,庆国地大队仪仗整整齐齐排开。看着远处车马扬起地灰尘,大家都已暗暗准备好皮笑肉不笑地客套文章。龙乘风人在这里,心早已回了帅府,只恨不得这官样文章快快结束,眼看对面车帐将至,他正要迎上去,忽听后面有人大叫:“圣上!” 龙乘风脸色一变,猛然回首,就见一匹快马冲近。他一看马上的人,立时变色,扭头催马迎上,大喝一声:“沈君玉怎么了?”把在场的所有将领都下了一大跳,就连那报信的军士都吓得傻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龙乘风也不等他回答,拨了马头就往城里飞奔。 在场无一人来得及拦阻他,一连串惊惶的呼叫跟不上他那疾驰的马蹄。 将士们张口结舌了半天,然后都望向同一个人。 楚逸心中发虚,自此才知道当皇帝的知心好友,特别是碰上这位最具冲动的皇帝是一件多么倒霉的事。他勉强笑了笑:“各位将军,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麻烦各位迎接雁国皇子吧。”说着他便急急忙忙催马回头,在一众将士杀人般的目光中,逃命也似的去了。 第十二章 帅府大厅里,硬着头皮出来迎客的三个中级将领,正赔笑着应付那位身份高贵的侯爷。苏慕天本人倒是谈笑自若。 一阵脚步声响,沈君玉从后堂走了出来。 苏慕天长身立起,深深施礼,道:“沈大人。” 沈君玉也长揖还礼:“苏侯爷。” 两人打了个照面。苏慕天只觉对方青衫素淡,容貌秀美,犹胜女子,却又落落大方,全无半点儿脂粉女儿态。想起他临危不惧的匕首一刺,想起他不记仇恨,为议和而涉险直入琉璃馆……如今两国休战,全是此人功劳,他心中一时感慨万分。 沈君玉见他玉树临风,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尊贵之气,这种生于王侯世家的人,却能勇赴国难,也令她不由感叹起来。 “早知沈大人铮铮铁骨,国之重臣,直到今日,才算正式来拜见沈大人。” 沈君玉一笑:“久闻苏侯爷大智大勇,坚毅勇敢,直到今日,方有幸与侯爷论交。” 苏慕天坦然一笑:“上次冒犯沈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沈君玉望着他:“上次我也曾伤及苏侯爷,还请侯爷莫怪。” 苏慕天失笑:“两国议和,百姓免于干戈之苦,都是大人的功德。琉璃馆上下,能够活命,也是大人不记旧恶,苏某是特来道谢的。” 沈君玉眼中有淡淡笑意:“如今江阳城未遭血洗,两国议和顺利,真正不记旧恶,顾全大局的是侯爷吧。”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这两个曾经毫不留情向对方施以毒手的人,至今都已经抛开彼此的立场,而生了相惜相敬之意。 可惜,这样和谐的气氛,却被一声大喝给破坏了:“苏慕天!” 苏慕天闻声回头,看到那一身金甲的魁梧男子像风一样冲进来,就如一头喷火的狮子。 他正要施礼,一记又狠又重的拳头,已迎面向他打了过来。 一旁的将领急忙提醒:“圣上,逍遥侯是听说尚书大人抱痒,特来探视送药的。” 不提沈君玉的伤倒也罢了,这一提龙乘风的火气更往上冲,什么抱痒,还不是你苏慕天造的孽,你能送什么药,毒药吗? 苏慕天脸上虽然还挂着笑,此刻也全变成苦笑了。 任他才智机断能言善辩,碰上这个根本不听他说话的冲动皇帝也没办法。眼见一拳挥来,他只得闪躲,才飘身闪开,第二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来,他侧身飞退,第三拳又直打到眼前。他强吸一口真气,连换三种身法再闪,流星一般的拳头还是追了过来。此时他胸口已有些隐隐作痛了,而龙乘风却一拳比一拳猛,一拳比一拳快,拳势如狂风呼啸,中上一拳,必定会肋碎骨断,小命玩完。 苏慕天一口气闪过了七十多拳,可龙乘风的每一拳击出仍和第一拳一样有力一样快,而他自己的身法却是越来越迟滞,终于被逼到墙角,闪无可闪。 眼看一拳击来,他再无闪避余地,却觉眼前青衫一闪,一个人冲到了他面前,龙乘风的一拳倒似是向那人打去一般。 龙乘风的一拳如疾风掣电,拳风令来者的衣袂发丝飘飞,使得苏慕天连来者容颜也看不清。但苏慕天心中却很自然地知道对方是哪一个,龙乘风如此铁拳,那人哪里挨得下来,而龙乘风这一拳之快速,更没有可能说收就收。几乎想也没想,苏慕天脸上变色,强提丹田中几乎涣散地真力,也不管自己是否还有力量接的住龙乘风一拳,便欲出手硬接。 危急之中,但听龙乘风大喝一声,震得人人双耳欲聋,那风雷呼啸地一拳硬生生止在沈君玉鼻尖前一寸处。龙乘风脸上飞快闪过一抹异红,不过他本来就气红了脸,所以倒也看不太出来。 厅中所有卫士都双腿发软,暗中松了口气。 追在龙乘风身后,刚巧赶到地楚逸也把一声已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回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扑过去,站到龙乘风身后,以备在必要时阻止这位皇帝的不合适举动。 龙乘风气急败坏,更恼沈君玉不知死活,竟然冲到这里来,不过看到站在面前的沈君玉,脸上竟有着许久不见的红润,他终究心中欢喜,暂时把满腹的不快压下,瞪大眼盯着沈君玉问:“你好了?” 沈君玉背对苏慕天,很不客气地瞪了龙乘风一眼,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身为皇帝地自觉性?若不是自己见到情况危急飞扑出来,还真不知道要让他闹成什么样子,因此她地语气也是冷冰冰地:“幸得苏侯爷得良药,果然一粒回春。” 苏慕天眼眸一亮,龙乘风却大叫出声:“人家拿来的东西,你也不多想一下,就吃下肚吗?” 沈君玉暗叹了口气,扭头不去理他。不是她不想在外人面前给皇帝留一些面子,实在是这个皇帝的脸丢得也够大了,再说当日琉璃馆中,她与皇帝的过分亲近,苏慕天必然看在眼中,如今倒也不必演戏。她回头往苏慕天看去。 苏慕天此来原是要救治沈君玉,见她已然服药,便也不欲多留,何况再呆下去,搞不好自己的小命就得留在这里。当下他便施礼笑道:“既然尚书大人无恙,在下就告辞了。”不待沈君玉回答,他已如行云流水一般退了出去。 龙乘风哪里肯依,还想冲上去继续挥拳狠揍苏慕天一顿,幸被楚逸死死抓住道:“圣上,沈君玉才服了药,刚有些好转,不要惹得她伤势再发作。你有什么事,等外人走了再说。” 任龙乘风再冲动,听楚逸说到沈君玉的伤,终不能不压下满腹怨气,暂时忍住揍人的冲动。他咬牙切齿,两眼冒火地直盯到苏慕天的背影消失,才恶狠狠地冲到沈君玉面前,想要大骂,却又忍住,只狠狠盯了沈君玉半晌,方拂袖走开:“传令下去,明日全军拔营回庆国。” 楚逸脱口道:“这么快,太急了吧?” “快什么?”龙乘风眼中全是熊熊怒火,“现在雁国皇子已到了,大家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等着人天天上门来拉交情吗?赔款限他们半年内送到庆国来,有质子在,谅他们也不敢失信!”说完,又狠狠瞪了沈君玉半晌,见沈君玉根本不为所动,方气呼呼大步出去了。 楚逸只觉头痛无比,明天就走,全军还没有做好准备。数万大军撤兵是简单的事吗?皇帝倒好,扔下一句话了事,可怜倒霉的仍是他。他正要赶去传令,沈君玉却开口叫住了他:“楚大人。” 楚逸一怔,忙上前问:“什么事?” 沈君玉取出一个锦囊:“烦请楚大人交给皇上。” 楚逸伸手接过,不曾打开,已觉异香扑鼻,闻之令人身心舒畅。他讶然打开锦囊,才看到里面有半粒药丸,立时明白过来:“你只服了半粒?” 沈君玉点头:“苏慕天特地来送药,送的必然是灵药。人间唯有天下第一神医诸葛先生亲手所炼的转还丹方有此灵效啊。听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服此丹便能保命。只是此丹珍贵无比,当世所存,仅有三粒,还不知落入何人之手。苏慕天竟能轻易赠你,真是一掷千金。只是你向来体弱,如此灵药何不留在手上,为什么又要我转交圣上?” “他受伤了。”沈君玉语气平静,但楚逸却大为震惊。 楚逸冲入时,正看到龙乘风吐气开声,硬生生止住了全力击出的一拳,拳力过强,力量回挫,以龙乘风之能也不免受内伤。只是他身强体壮,受了伤也不当一回事,若非楚逸与他并肩作战多年也看不出来。只是沈君玉明明不会武功,怎么可以敏锐地观察到这一点?不过有一点,不会武功的沈君玉肯定看不出来的。龙乘风本来可以不受伤,那一拳虽猛,龙乘风只要在收拳时借势在地上多转几个圈,消去力道,就可以没事。只是龙乘风要强,当着沈君玉和苏慕天的面断然不肯出丑,所以下盘不动,硬性收拳,岂有不反冲受伤的道理?这事,楚逸只敢在心中笑,可不敢告诉沈君玉。 楚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口中只道:“你一番心意,何不亲自交给皇上?” 沈君玉移开眸光,低低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楚逸拼命忍着才没笑出声来,那个猛虎一般的皇帝,这个正直多才的大臣,怎么都象小孩子一样别扭? “沈君玉,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皇上与我冲杀疆场多年,受伤是小事中的小事,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以他的身子,那点儿伤若要浪费这样的灵丹,真是暴殄天物。这是人家送你的,你还是好好保留吧,他日或许能有大用。”见沈君玉面露反对之色,他也不欲争辩,只将药放回沈君玉手中,“我还要去为皇上传令,明日就要拔营,今儿有的忙的,这事还是算了吧。”也不等沈君玉回答,他就一溜烟跑了。 沈君玉要叫他已经来不及,虽然气恼,却也无奈。她心中暗自挂念龙乘风的伤势,但此刻正与他斗气,岂有先去示弱之理?再者楚逸了解龙乘风,既然他说无妨,那必是无妨。 她思来想去,只得就此作罢,回房休息去了。 第九章 庆军大胜雁国,班师回朝,全军上下,意兴激昂。庆国百姓举国欢庆,满朝文武远迎百里,以贺大胜。 龙乘风得意洋洋地去了戎服换上朝服,欢欢喜喜坐在金銮殿上接受群臣恭贺,接着又去后宫见太后,再然后接着好几天,不停接到各种贺奏,宫中的大庆喜宴更是层出不穷。他开始还高高兴兴,可到后来便有些疲于奔命,倒比在战场上打仗更加辛苦。 满朝文武也多是宴席来往应酬繁忙,独有沈君玉从不参加任何盛宴。户部积下的公务已经堆成了山,更何况奖励有功臣子、封赏立功将士、抚恤战死兵员、大战之后重新统筹调拨各地米粮,等等繁杂之事都是她户部之责,哪里有功夫去应付无聊的宴席? 沈君玉累,龙乘风也累。他不但要应付宴席,处理朝政,更要封赏众臣。关于升谁的官,升多少,赏多少,朝中臣子都有争议,最重要的,还是关于沈君玉的封赏难以定论。 此次大胜沈君玉居功至伟,她如此年轻已是户部尚书,再往上升,岂不直接要当宰相了,功劳再大,论资历也难以服众。再加上朝中众臣忌她,军中众将因看到皇帝对她的太多破格相待而轻视她,所以都不约而同反对给沈君玉升官。 对此,龙乘风在金殿之上一忍再忍,最后忍无可忍眼看就要发威,还是沈君玉自己出面坚辞,才把一场及可能影响庆国朝局的风波消弭了下来。 既然不能授沈君玉以官爵,自然就要在其他方面大加封赏。龙乘风想起沈君玉那寒碜的住处便心思一动,当众宣布要赐沈君玉府邸一座,黄金千两,另有侍从丫环若干人。 沈君玉一算银子,吓了一跳,第一个便要反对。 龙乘风却早知沈君玉的性子,不等她说话,就高踞在宝座上,先狠狠瞪她一眼,再凶巴巴地说了一句:“内厅拨款!”乘着她微微一怔之机,迅速起立退朝。沈君玉还没回过神来,此事便已议定。 日便有能工巧匠择地为沈君玉建造府邸,一切由内廷拨款建造,沈君玉完全插不上手。而负责建府之人早就知道皇帝待这位尚书之厚,又岂敢不尽心力。 只是在府邸建成之前,沈君玉还住回自己的旧居。 奈何户部实在太忙,沈君玉忙得没日没夜,废寝忘食,有两次,竟在户部晕了过去。 龙乘风忍无可忍,却又知道要让她告假休息,她是断然不会听的,户部此时也确实缺不了她。无可奈何之下,他顾不得体恤她女儿身份,不但依照往例派了侍卫整日跟在她身旁提醒她按时进食,还下旨命令她晚上入宫来有自己亲自监督她睡觉休息。 沈君玉待要抗议。龙乘风冷笑着给她两个选择:一是奉旨入宫;二是奉旨回家养病。 沈君玉万般无奈,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以前她也曾在宫中与龙乘风同殿而居过,但那时她女儿身份未露,彼此都少挂碍,,如今却不免忐忑难安。龙乘风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与她同住一殿,而是让她住在侧殿。 其他则一切如旧,他每天必等他来共用晚膳,她若是吃得少了没有胃口,他便也无心饮食。夜一深,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总要强迫她去睡,每一次,必在她床前,守至她睡着才离开。 于是,一向在饮食上不在意,又素来浅眠的沈君玉,食量开始一点点增多,晚上学会了沾枕就睡的绝技,素来苍白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 沈君玉住在宫中,除了作息有规律之外,在公事上,也可以有许多时间,自由地和龙乘风沟通,每天在一起研究奏章国事。不过她女儿身份暴露之后,终比往常多了一些顾忌,所以又常硬邀了楚逸相陪。 这一夜,三人正在研究大战之后如何适量将士兵们分批放归故里务农经商,才说了没几句话,便有太监来报,说是几家国公夫人并小姐入宫给太后请安,太后举宴,请皇帝前去相陪。 龙乘风近日来常遇到这样的宴请,早已大感不耐,挥挥手直说自己有事忙,不去了。可是才不过一炷香地工夫,太后已连着派了七拨人来催,龙乘风无可奈何,只得扔下沈君玉与楚逸二人不管,先行赴宴应付亲娘去了。 沈君玉原本不理会这些事,只是近日来,几乎夜夜都有同样地事发生,不免心中有些讶异,太后好大的兴致,每晚都宴请不同的诰命贵妇,还非要拖了儿子去相陪。一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岂能不令人生疑? 楚逸悄悄审视她,慢慢地说:“皇上年纪确实不小了,也难怪太后着急。” 沈君玉向来懒得理会旁人之事,此刻却破例问:“着急什么?” 楚逸语气有些怪异:“当然是选后之事啊,否则你以为为什么天天都有诰命带着女儿进宫,天天太后都拉着皇上去看啊?”楚逸这般言语,本是另有用心,但见沈君玉闻言之下,眉峰不自觉锁在一处,心中又不忍,忙笑说,“由着咱们的皇上到脂粉堆里去头疼吧。咱们先研究咱们的。” 沈君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再次坐下来陪他一起研究如何安排战后地大批军士,应对之间亦无失态,但楚逸知她颇深,能清楚地感觉到沈君玉心不在焉。虽然她答话并无错失,却根本不见平日里地敏锐和精细。 楚逸自然不会傻得点明,只是笑着和她议论公务。 龙乘风有气无力,张口打了今晚第七个哈欠。 虽然现在还不是很晚,虽然耳边鼓乐喧天,眼前舞女翩翩,座中的诰命贵妇宗室之女都不断说笑奉承,他却只觉无聊的紧,陪坐在太后旁边,听着这些女人说些有的没的他这个大男人听不懂的话,再听她们隔两句问声圣安,说些个“吾皇万岁英明睿智神勇无敌”他听过几百次,再听也没什么味道的场面话。那些宗室之女问安颂圣都是细声细气,和蚊子哼有的比,他又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听,听完了还要含笑点头回应,那个辛苦那个累,简直去掉他半条命。 为什么同是女人,差别就这么大?想起沈君玉清明眸子、清越声音、刚毅决断、惊世作为,他越发厌烦起眼前的这一切了,只恨不得立刻回去,继续和沈君玉在烛前议政。 他虽没有明着说,但满脸不耐,哈欠连连,摆明了他意兴索然。几个诰命贵妇见状领着女儿妹子纷纷起身告辞,太后虽然不悦,但皇帝这样不肯合作,强留她们也只能叫人家如坐针毡,只得点头任众人告退。 龙乘风见众人退走,如获大赦,跳起来就想先告辞回去,太后终于忍不住训斥了出来:“皇帝,近日来,京中公侯千金你看了个遍,每每是这副懒怠样子,莫非得大选天下秀女你方才欢喜?要知皇后不比皇妃,不但要有容貌,更要有出身有才德,若身份配不起,便是再美丽也难以母仪天下。” 龙乘风本来一心只想快点儿脱身,猛听了这番话,吓了一大跳。他瞪大眼睛问:“母后,你是指……” 这一下反是太后怔住了,略略迟疑,有些不敢置信地说:“皇帝,母后正在为你挑选未来的皇后啊,难道你竟不知道?” 看到儿子一片迷茫地样子,太后暗暗摇头叹息。都是无敌统帅兼一国之君了,可是在母亲眼里,他仍然还是个迷迷糊糊、需要亲娘为他处处操心的孩子。 “皇帝,这些日子,你所见到的都是足以立为皇后的公侯之女,你喜欢哪一个啊?” 龙乘风皱着眉,很努力地回忆着这些日子以来所见的美女们,却觉得一个个面目模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又哪里答得出母亲的话。 太后也不失望,只微笑着说:“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样地女子,告诉母后,由母后来为你操办便是。” 龙乘风傻傻地张张嘴,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略愣了一会儿才道,:“需要这么快就立后吗?”也许是问话之前先心虚,他的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不少。 太后立时脸上变色道:“皇帝说的是什么话,你是一国之君,岂有不立后之理?若非你先在边关驻守,后又应付战局,数年前就该有太子妃了,如今哀家也该有皇孙可抱。你还要哀家等到几时?” 龙乘风讪讪地答不出话来。 太后看儿子不敢回嘴,心中高兴,无论在公在私,她为爱儿选妻、为皇帝立后都断然没有人可以阻碍得住反驳得了:“皇帝还没有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龙乘风张张嘴,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心中却又觉得一阵迷乱。他张着大嘴发了半天傻,才答道:“儿臣还不曾细想,等过两天想明白了,再回禀母后吧。”说完他也不等太后回答,施了个礼,便逃命也似的跑了。 太后皱了眉头,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回头对身旁的总管太监说:“明日宣萧长天夫人入宫,说哀家好久没见着那个叫萧雨柔的小丫头了,颇有些想念,让她把萧雨柔也一块儿带进宫来。” 第十四章 龙乘风出了永乐宫,一路走,一路只觉心中迷乱一片。但要知道心中为何迷茫,因何而乱,却又不能明了。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将身前身后地太监们一起赶开,一个人清清净净,在夜风中一边思索,一边漫步。 他的性子粗豪,从不曾想过婚娶之事,今日被母亲点醒,知道立后之事已在眼前,却觉得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空落落。 立后可是君主的责任,只要他还想当一个负责的皇帝,就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反对意见。从今以后,将有一个女子来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要一生一世,与他互敬互爱亲如一人,这原该是十分温馨美好、令人期待向往之事,为什么自己心头竟感觉不到欢喜,只觉阵阵迷茫? 他一路行至寝宫,见楚逸正在宫外月色下徘徊,他不免惊奇。 楚逸看到龙乘风回来,忙迎上前去,不等他开口问,先自说道:“沈大人这些日子颇为劳累,我恐她夜深不适,就先告辞出来,好让她好早些就寝休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于沈君玉隐约的异常,他是半点儿也没提。 龙乘风本来有一肚子心里话想对楚逸说,听他提到沈君玉过于劳累,立刻便皱了眉头:“我去看看她。”他一边说一边直往宫中走去,一直来到寝殿之外,忽然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走到沈君玉床边,细看她的睡容。 沈君玉的脸色是一贯的苍白,苍白的近乎透明,数年辛劳的痕迹清清楚楚写在眼角眉梢,纵然是睡着的,她的眉也是蹙着。 龙乘风在脑中回想,忽然发现,记忆中极少见到她真真正正地展颜欢笑过。 纵然如此,她的睡颜依然美丽,烛光从这边照过去,她的半边脸在烛光下清清楚楚,肤色清润而干净,还有平日里看不出来的……柔美。 他弯腰看了沉睡地沈君玉一会儿,轻轻笑着嘟囔一声:“连睡个觉都是一副忧国忧民地混蛋样,真是生来的劳碌命。” 殿外地楚逸听到声音微微一笑,自己这个主君啊,一天不找茬儿骂沈君玉两句都会觉得全身不舒服,可是一旦沈君玉稍有不适,反应最大地也是他。 龙乘风一边不满地低声唠叨着。一边含笑看着沈君玉沉静的面容。渐渐的,他唇边的笑意淡去了,温柔的眸光也变得无比幽深。 楚逸看不到龙乘风地表情,心想今夜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了,正要告退回去,龙乘风却大步走到了他身边,脸上还带着笑,一把抓住楚逸的手,拉着他三转两转,直往侧殿而去了。 龙乘风的脸上明明笑容灿烂,嘴里唠唠叨叨数落沈君玉,可他的眼神却忽然间变得极深厉,竟看得楚逸暗暗打个寒战,身不由己地跟着龙乘风走。直到龙乘风放开他的手,他才感觉到手臂被龙乘风的大力捏得生疼。 “她竟然敢当这我的面装睡?”龙乘风面露凶光,咬牙切齿的说。 楚逸只感到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自龙乘风身上散发出来,令他差点儿窒息,但怒火之中却又隐现忧色。楚逸乍听他言语,只道他怒大于忧,可仔细一想,却分明是忧多于怒,所以才强以怒火掩饰。 楚逸只觉自己的心情异常沉重:“圣上怎么看出来沈大人是在装睡?” “她装得确实不错,连呼吸都很均匀,眼皮子也不动一下,可是她再狡猾又怎么骗得过我?她为什么要装睡呢?她有什么心事,居然不肯告诉我,还想瞒过我!”龙乘风开始时忧心如焚,说到后来不免眼中冒火,怒形于色。 楚逸在心中叹了口气,龙乘风生性粗枝大叶,从不注意小节,却每每能将沈君玉看破看透。 “你倒是和我说说,有什么可以烦得她睡不着觉,而且还生怕叫我看出来。这般做戏,真不像话!”龙乘风眼光语气,无不表示他得心情糟糕透顶。 楚逸赔笑道:“圣上何不去问问她?” 龙乘风瞪大了眼睛:“我问她?她那倔性子,既然不肯让我知道,我便是问她,她也是断然不肯说的。平白又吵一场,她再要死要活地晕过去,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当皇帝地怎么虐待臣下呢。” 楚逸也不知他这话有几成真几成假,有几成是担心沈君玉的身体,又有几成是害怕再丢面子,但细思起来,十几年地好友,从不曾见龙乘风待谁会如此细心过。他只得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最近太后的客人极多,每每都要圣上相陪,不知是否另有深意呢?” 一句话把龙乘风地心病唤了出来,他苦着脸说:“母后要为我选后,所以才天天晚上把我叫到永乐宫去受罪,你帮我想想,这可怎么办才好?” 楚逸一脸愕然,问:“圣上立后原是大喜的好事,为何圣上倒似并不快活?莫非当今地公侯千金,并无一个可入圣上之眼?” 龙乘风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果我知道是为什么就好了,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若是以前,一听说要立皇后,我定是想也不想,就报出萧雨柔的名字了,但现在……”说到这里,他伸手按了按胸膛,仿佛那无名的苦痛正在折磨他一般,“我现在是怎么了?” 楚逸心中叹息,看来皇帝并不似他自己想的那样洒脱,可以仅仅把沈君玉当作臣子,但他口中却不点破,只说:“圣上向来信赖沈君玉,要不要和沈大人商量一下此事呢?” “不能告诉她!”龙乘风几乎是本能地叫了出来,一喊出声,自己才觉得有些反应过度,他红着脸解释,“她若是知道了我的这种私事,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嘲笑我,我怎能把这样的把柄交到她手上?” 楚逸把话听在耳中,心情却越发沉重,但脸上依然含笑:“这就是了,圣上也有不愿对沈君玉说的事,那沈君玉心里,自然也有些不便对圣上说的话,每个人都会有些不想对人言的烦恼隐私,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就是不该瞒着我!她有什么烦恼,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说出来,难道我会不帮她,难道我不能替她解决?这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行其道,从不把我放在眼中的家伙!”龙乘风越说越是怒气难抑,越觉得自己一片心意被沈君玉给辜负了个干干净净,自己平白将她当作知己掏心相待,她有了心事却只想瞒着自己。 楚逸聪明地不点穿龙乘风这种只许自己瞒人,不允别人骗己地古怪心理,只笑着劝慰并一再保证,自己必会小心注意沈君玉的一举一动,尽力套出沈君玉的心事,待得龙乘风火气渐消,方才告退而去。 龙乘风对楚逸颇有些信心,所以见他开口应承了,便不再挂心,自己回寝宫睡觉。他向来直心直肠,胸中从无块垒,原是极易入眠的,但今夜却只是睁着老大的眼睛,瞪着黑乎乎的殿宇,全无半点睡意。 以往的夜晚,知道隔着一道墙壁,有另一个人在,他心中总是无理由地安定宁静,可是今夜,却为何如此烦乱,难以平静。寂寂深宫,冷清得让他几乎以为,听到了墙壁地另一边,那个人辗转反侧地声音。 墙的另一边,沈君玉确实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龙乘风一眼就看出她在装睡,她也知道他可以一眼就看穿,却还是固执地不睁眼,任性地把自己这忽然而起的烦恼强加给他。她不想睁眼、不想解释、不想面对,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就这样闭着眼任自己沉沉睡去。 偏偏一整夜,她却是如此地清醒,一直清醒着,可怕地清醒着。 一宫双殿,隔墙而居,一样心绪,两般情肠,却都是难以安枕,一夜无眠。 第十五章 龙乘风与沈君玉都没料到,因为这一夜无眠,两人竟是连着两三天都难以安枕。 以往两人在一起并无许多刻意亲近之处,但相处之间却自然如水乳交融。 龙乘风半强迫地押着沈君玉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沈君玉也是半配合地与他日夜相伴。每天早上,一起赶着上朝,公事毕后,龙乘风必要强拉着满脸无奈的沈君玉用过早膳方放她离去。待夜色深沉时,龙乘风总会令人备好饭菜,等沈君玉归来,好一边用膳一边议论公务,或各自讲些身旁发生的无关紧要的闲事,时光就像流水般自然地在谈笑中逝去。 谁知,这一夜之后,忽然一切都变了,每一刻的相处都成了似火地煎熬。 谁也不想刻意回避对方,徒显自己的心虚,可面对彼此时,却觉得气氛僵硬得让人难以适应。 两人依然说着公务讨论公事,依然会为了一两点不同意见而互不相让彼此争执,但公务之外,竟然再无一言可对。 这奇异感觉,由何而来? 两个人都不明白,但眼前这奇怪的情形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纵是龙乘风身强体健,也觉不适,何况沈君玉本就文弱,操劳政务,已经烦扰不堪,又哪里经得起连日来的寝食难安? 当沈君玉提出以后不在宫中过夜时,龙乘风立刻就答应下来。 他冷淡地点了个头,却又在沈君玉走后,立刻召集一班侍卫,要他们专门护卫沈君玉的安全,一再叮嘱要注意她的饮食调养。随后,他又连连下谕到内务府,责令为沈君玉所建的府邸尽快完工,不能总让当朝尚书住在那种让庆国面子丢尽的破房子里 。 他把事情安排完了,忽然心中一片空茫茫,虽然拿着案上的奏折看了半日,却一个字也没瞧进去 。 他将折子愤愤地扔下,一个人跑到御花园打了一通拳,出了一身汗,但心头仍仿佛压着万斤大石般,沉得连呼吸都觉得很难。 他想要找人诉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烦闷之下,他喝令宫中侍卫陪他练武,可他才一抬腿、一扬拳,力道还没有发出去,侍卫已经滚出好几步,爬起来趴在地上磕头,口口声声:“皇上武功盖世,天下无敌!” 龙乘风再也难抑心头愤怒,大喝一声,惊得整个御花园中宫女太监侍卫一齐跪在地上,口称万死。 龙乘风纵有万千无名怒火,也难以对他们发泄出来。他一个人愤然走回勤政殿,斥退所有宫人后,用呼啸的铁拳,对着空荡荡得宫殿宣泄他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不知因何而来,也不知要如何化解的郁闷。 短短半炷香得时间,整个勤政殿被毁得一塌糊涂。宫人们不敢拦、不敢劝,只能隔得老远,听着皇帝声声负痛含恨的怒吼、呼啸不绝的拳风,只觉胆战心惊,彼此颤抖着相互打听。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谁惹了皇上啊?” “不是刚打了胜战吗?” “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叫人头疼的大事啊。” “皇上拆了皇宫不要紧,要是擦破点儿皮,咱们拿脑袋也赔不起啊。” 大家窃窃私语,分头找救星去了。有的太监飞一样向永乐宫那边报信;有的侍卫直接出宫,飞马奔向楚侯府;还有胆大心细的,想到皇帝的脾气是在沈君玉离宫后发作起来的,这解铃还需系铃人,就干脆直奔户部去了。 永乐宫中正有贵客与太后闲话解闷,闻听此讯,一群诰命夫人、千金贵女一起站起身来,等着太后起驾。谁知太后只是闲闲地点点头,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她淡淡地说:“皇帝自小就是雷霆性子,说不定是哪个小太监惹他动了点儿微怒,这也没什么,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 她的目光在众人之间转了一转,停留在一个清秀婉丽的少女身上:“哀家宫中有客,不便怠慢,雨柔你就代哀家去看看,皇帝是怎么回事吧。” 萧雨柔微微一怔:“太后……” 太后的笑容极为慈爱:“自然是你。皇帝常夸你温柔可爱,他就算被什么小人惹得动怒,有你劝慰,也会开怀,哀家放心。” 萧雨柔垂头,施礼道:“领懿旨!” 楚侯府中,楚逸得了讯息,亦不敢怠慢,忙骑快马往宫中去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龙乘风与沈君玉两人相知相敬之情。 沈君玉一心为国,根本不肯考虑男女之私,更不肯为情爱折翼,自困于深宫,于是她干脆回避这些事,只视龙乘风为君王。 龙乘风心地淳厚,但于情爱上,感觉却很迟钝,又不愿意勉强沈君玉,也决定只把沈君玉当臣子看待。 两个人下的决心都很认真,也都很努力地想做到,只是许多事情,总不可能这般尽如人意。 楚逸暗中早坏了隐忧,数日来,他见龙乘风郁闷非常,脸上再不见以往阳光般爽朗自信地笑容,而沈君玉一如既往,专心政事,但周身的冷意却越来越浓。 楚逸看到了一切,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又能够为这两人做些什么。 此刻,他虽飞速往皇宫赶去,但心中依然纷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应付狂乱的君主,也不知是否应该点醒仍在迷惑中的好友。 户部算是现在京中最忙的衙门了,一来战后种种事宜处理起来十分琐碎;二来户部尚书沈君玉勤于政事从不懈怠,手下之人自然也就没半个敢偷懒了。只是近日来,户部的气氛一直有些怪异。大家依然忙忙碌碌,可是忙里偷闲,总会悄悄把视线投向他们年轻的尚书大人。 尚书大人仍然勤于政务,尚书大人仍然不苟言笑,尚书大人仍然令人不敢亲近,却又不能不敬。 只是,现在她常会拿着一份公文,看上半日也不翻动;只是,现在她眉宇间,总会有一种无法掩饰也无心掩饰的倦意,让人不由动容;只是,现在她常会在批示公文的时候突然就失了神,蘸满了墨的笔会悬在空中,忘了落下去,直到浓浓的墨汁污了公文,她才会猛然醒转,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每每令听到的人一阵心酸。户部上下人等,对沈君玉极为敬重,但又因敬生畏,即使非常为她担心,想要为她分忧,却一直没有人又胆子开口去问她忧从何来。 这一日,宫中的侍卫忽然气喘吁吁地赶来,在沈君玉面前压低声音说了皇帝发怒之事。 沈君玉只淡淡丢下一句:“皇上在宫中的喜怒不归我管。”然后她就继续去看手上的账目。 两个侍卫听到沈君玉这句冷冰冰的话,不由变青了脸色,怔了半晌,待他们开口再求,沈君玉却忽然抬头,静静看了他们一眼。 那样清澈而明净的眸子里,却有一种寂天寞地的冷、欺霜傲雪的寒。 两个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被这双清冷的眼一看,竟是胆气全消,一起默然退走了。 沈君玉平静地收回目光,再看向手中的账册。 户部中人无不暗自佩服。这等色不动、气不变,却可屈壮士、服豪强的修养功夫、能臣气度,他们就是再学十年也学不到。 只有沈君玉自己知道,她的一颗心已乱至何等境界。她眼睛望着账本上许许多多早已熟悉的数字,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看的到底是些什么,每个字都已在眼中扭曲变形,化为龙乘风愤然的脸。 那脾气大的吓人的皇帝,难不成真要把皇宫给拆了? 他虽武功高强,但不知节制,胡乱发作,不知可会弄伤自己?伤了也罢了,反正他皮糙肉厚,自作自受,但如真把皇宫弄得塌掉半边,她岂非又要劳心劳力,筹钱维修?现在户部的事,已是一桩接一桩,叫人心力交瘁、应接不暇了,哪里还有余钱去给这荒唐皇帝修宫宇? 她心中的念头纷纷乱乱,一时间竟不能抑制。她几次试图驱除杂念专心公事,但最终还是低叹一声,放下手中账册,闭上眼睛,心中升起了深深的无奈和疲倦。 从来不曾感受过这样深的倦意,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力的感觉,是因为多年的操劳至此终于负担不下去了,还是因为想到皇帝大婚的压力以致于承受不住了?皇帝是该立后了啊!可是…… 沈君玉静静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道清冷的眸光。 她从来不曾惧怕躲避过什么,从来直言无惧、任事无悔,到如今,为什么迟迟不肯说明呢?既然是必须面对的,何惧坦然承认;既然是应该争取的,她又何必彷徨退缩迟疑呢? 沈君玉忽然起立,语气平静道:“备轿,我要进宫!” 第十六章 楚逸一路进宫,通行无阻,来到勤政殿外,却被几个总管执事的太监拦住,太监们一个个挤眉弄眼,饱含深意地赔着笑,抢着同他说话。 “楚大人,怎么连您也惊动了?其实没什么大事,平白让大人您跑了一趟。” “是啊,皇上这边已经消气了。” “对对,萧小姐一到,皇上立刻什么火气都没了。” “咱们原想进殿去收拾,可是皇上正和萧小姐说得高兴,咱们这些奴才,怎么敢败了主子的兴致啊?” 楚逸微微一怔:“萧小姐?” “是啊,今日太后每日都要宣萧小姐入宫伴驾,方才圣上动怒,就是萧小姐奉旨来劝。” “皇上原本怒气冲冲,不知怎么,被萧小姐轻声一问,立时火气全消,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了许多。” “萧小姐何等温柔的人儿,就是勇武如圣上,也惟恐吓着了小姐。” “对对对,这就叫百炼钢终化绕指柔。依老奴看,咱们的皇后人选怕是差不多定了吧。” 楚逸听了这番话,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他微一思忖,便道:“我去看看!”不再理会这些人的阻拦,直接往勤政殿大门去了。 楚逸走进勤政殿,最先看到的就是正站在殿中说话的那一对男女。 真不敢相信,一国之君竟会傻站在这满地狼藉中和他心仪的女人说话。 皇宫这么大,哪里没有待客之处,他竟连叫太监进来收拾伺候都忘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龙乘风久在边关带兵,从不在意身边的环境。最重要的是 ,从小到大,他只要一撞上萧雨柔,总会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连说话也会结巴起来,现在能清醒地和佳人交谈已是极了不起,哪里还记得其他。而一向温婉柔顺的萧雨柔更不会表示不满。 两个人一个不曾发觉,一个不肯开口;一个是当今君主,一个是侯门千金,就这样在一片混乱、连张完整的椅子都找不到的宫殿里傻站着,实在太过扎眼。 龙乘风自己浑然不觉,只是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拿出几百年不曾有过的温柔语调对萧雨柔说个不停。也不知是他太过羞赧还是太过兴奋,不但脸红得似火,连说出来的话也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楚逸听了半日,才能听明白他是一再说自己没事。没发火、没烦恼、没问题,只是闲着也是闲着,所以练习拳术而已。他绝对绝对没有受伤,更加没有什么可以烦恼的心事,只是因为受到萧雨柔的关怀而非常非常感动。 很明显,萧雨柔实在太过温顺,尽管她心中不信,也只是一直低头称是。 楚逸咳嗽了一声:“圣上!”装模作样下跪施礼。 龙乘风恼他多事碍眼,恶狠狠地瞪了他七八眼。萧雨柔原本在皇帝面前就颇为窘迫,又不知如何抽身,此刻看到有人来了,立时飞红了脸,急忙施礼告退。 龙乘风心中懊恼,脸上却只得带着笑一路往外送。 萧雨柔待要说不敢,又恐引得这位皇上连篇长谈,令自己无法脱身,只得大胆生受。 两人一直走出了殿外,外面的宫人见到皇帝出来,全部下拜。 龙乘风见这等情形,不便再送,只好止步。 萧雨柔松了一口气,走出几步,却又回身,轻轻柔柔地说:“请皇上以后保重龙体,莫要因小事动怒。损毁物件事小,若是伤了身子,叫臣民如何自处?” 龙乘风感动得差点儿没流下眼泪来,一个劲儿点头,口里连连说:“我记下了,再不让雨柔你担心就是!” 萧雨柔这才嫣然一笑,屈身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龙乘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美好背影,直至消失,也不肯稍稍眨眼。 直到楚逸连着唤了他七八声,龙乘风方飘飘然如在云端中一般满脸笑容满脸兴奋地走回来,抓着楚逸就说:“谁说雨柔喜欢沈君玉那个扮成男人地女人?她分明对我关心得很!” 楚逸忙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倾诉:“皇上,我们还是到别处去谈吧,这里该收拾了。如果沈大人知道皇上你差点儿将勤政殿捣毁,说不定又要动气了。” 其实沈君玉哪有权管得了龙乘风,但楚逸提起沈君玉之名,却着实让龙乘风有点儿心虚,虽然他想不出自己为何要怕沈君玉,但那能独对千军万马也无惧色的英雄气却壮不起来,只是表面上还逞强道:“你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我是皇帝,为什么要怕她?” 楚逸心中暗笑,却只是赔笑道:“自然自然,古来哪有君怕臣的道理?只是皇上万乘之尊,不必和一个臣子怄气,免得失了身份。” 龙乘风大模大样地点点头,却又一把拉着楚逸急急从殿中出来,正要吩咐宫人整理勤政殿,却见,殿外晴朗的阳光下,立着那么一个叫烈日也清冷起来的身影。 三人打个照面,龙乘风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僵,楚逸心头则猛然一震。 沈君玉却神色不变,目光从龙乘风身后望进勤政殿中,并不曾动容,只是静静施礼。 龙乘风猛觉一阵无缘无故的心虚,忙端起皇帝的架子给自己撑腰:“沈君玉,你不在户部当差,进宫来有什么事啊?”楚逸看着龙乘风装模作样地拿起架子和沈君玉说话,只觉一阵别扭,什么时候,这一对君臣知己闹到这份儿上了? 沈君玉沉静地说:“臣有一事,想求皇上。” 龙乘风原想仰天哈哈大笑一番,然后说:“沈君玉,你终于求我了,说吧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办到的。”但是他和沈君玉那宁静的眸光一触,忽然间就将那些英雄豪杰的表态都忘了,只傻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楚逸悄悄挥手,所有宫中侍从立刻退得一干二净,偌大的御花园,放眼之下,除了他们三个,竟再无半个人了。 原以为沈君玉不管什么心腹要事,此刻也可以直言了。谁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龙乘风,良久不发一言。 这过分宁静的目光,让本来天晴日朗的花园也似无端端笼罩了一种极度沉重的气氛。 以龙乘风的胆色豪情,被沈君玉这样静静地看着,也觉得心头忐忑起来,不知她到底要发什么惊人之语,不是真的想骂自己了吧? 楚逸暗中皱眉,正要告退,沈君玉却忽然对着龙乘风跪了下去。 楚逸吓得全身一僵,再也动弹不得。 龙乘风更是无法拿住架子,火急火燎地跳了起来,什么恼怒,什么气恨全忘了个精光。 他闪电般冲过去,将沈君玉尚未跪实地身子扶住,惊问:“你干什么?” 他地心乱了神乱了,就连那可举千斤双手在扶住沈君玉后也不自禁轻轻乱颤,声音中更有明显的慌乱,“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何至于此?只要你开口,我总是应承你的。” 沈君玉静静地看着他,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说:“臣请求皇上,暂时不要大婚!” 龙乘风傻愣愣地睁大眼睛望着沈君玉,一时间不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暗中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沈君玉语气异常平静地道:“国君大婚,必要建宫室、祭太庙、敬天地、行盛礼,大赦天下,奖赏百官,京都狂欢,举国欢庆,又要对各国使者行迎送接待之礼,其间用度太过巨大,户部目前实在拿不出来。” 龙乘风傻了眼,良久,才大声质问道:“你就是因为舍不得花钱,才装出这种死样子来吗?” 沈君玉神色不动:“圣上,如此大典,举国臣民和各国使者都睁大眼睛看着,必须办得不失大国体面。臣为此事,日夜悬心,实无良策,只得前来恳求圣上。” 龙乘风还在发呆,楚逸已开口问道:“雁国不是刚刚赔偿了大量财物吗?我国难道就连让皇上大婚的银子也拿不出来?” 沈君玉望着龙乘风继续说:“国库确实是有银子的,若尽其所有,自然可以够大典之用,但……”她顿了一顿方道,“是臣疏忽,没有想到皇上的婚姻大事,大部分国库的银两臣已做了其他安排。目前尚有多条江河堤坝需要加固;这次与雁国交战,死伤战士的抚恤……” 龙乘风断喝一声:“不必再说了!” 他脸色阴沉,语气确是温和的:“我素来知你公正,也唯有你才会坦诚相告,要我推迟婚期。我若是能够,自然会答应你,但你也知道,不止是太后,连王室宗亲、满朝文武都催着我大婚呢。百姓需要国母,皇室需要传承,这些,都是我的责任。” 沈君玉平静地道:“圣上本来就到了娶妻之年,庆国也确实应当立后,我掌管户部,却调拨不出足够的银两,本该受罚。只是,要我将救百姓于水火的银两,拨来为君王大婚,终是不忍。因此,臣斗胆向圣上提这非分之请,请皇上暂缓大婚,若要降罪,请圣上之臣无能之罪。” 龙乘风深深地看着她,忽然微微地笑了:“这些日子,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烦恼,又不好向我开口,对吗?你每天皱着眉头板着脸,好像人人欠你三万两银子搞得我不知你平白恼些什么,白让我替你担心了。你可知道我被你扰得好几日睡不了觉?以后再不许这样死心眼儿钻牛角尖了,有什么事不能明着说出来?你自己爱瞎想倒也罢了,平白害的我陪你吃不香、睡不着,你也太对不起人了,简直就是个误国累君的大庸臣。” 他一口气数落完,顿时气也消了,心里的死结也开了,心胸豁然,无比舒畅,对着沈君玉展颜一笑。 第十七章 沈君玉只觉眼前一亮,几乎以为天上忽然多了一个太阳,否则一个人的笑容岂能如此灿烂光明? 龙乘风笑着拍拍她的肩:“别担心,你做你的事吧,天塌下来还有我这个皇帝顶着呢。我去和母后说说就是了。”说完,他转头便走,一派轻松,并不见半点儿勉强与为难。 楚逸看到龙乘风展开笑容,就知道他是下定决心要拖延婚期了,忙高声道:“圣上,切莫说是沈大人拿不出银子。” 龙乘风笑着点点头:“还用你提醒吗?你们各自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等我的消息吧。” 他笑容灿烂,笑声爽朗,脚步如风,很快便三转两转去得没影儿了。 楚逸看向默然凝视龙乘风远去身影的沈君玉,微笑着说:“沈大人!” 沈君玉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楚逸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大人数日来忧心憔悴,损容伤神,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是否还另有什么心事,不知我可能为大人分忧?” 沈君玉平静的看了他一眼。 沈君玉此时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像天上的月光,让人无法不被吸引。 她就这样清清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没有出声,神色间一片平静,眸光中澄澈清明。 这样明亮的眼,容不下半点儿污秽和肮脏。任何怀疑、揣测在看到这样清净明亮没有丝毫阴影的眸光后都会如云烟般消散,反令人自觉猥琐丑恶。 楚逸自问一心为国君,并无丝毫杂念,但在这样的目光下,竟也一阵心虚,忍不住想要回避沈君玉的目光。 他终究定力过人,控制住了情绪,微微一笑又道:“沈大人,我一向敬你、重你,视你为难得的朋友。我敬你一心为公,也怕你一心为公,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心事。我怕你为国事烦扰太过,倒真以为所有的困扰都只是为了国事,却将己事给忘怀了。” 楚逸语气真挚诚恳,而沈君玉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问:“楚大人以为我请圣上延迟婚期是另有私心?” 楚逸轻轻的笑了起来,最初的一阵无措过去后,此刻他已是一派从容。 他语气淡定地说:“你不会因私废公、因己误国。无论任何人做皇帝,你都会做同样的事,就算是被砍了脑袋,你还是舍不得拿出银子来给皇上操办婚事。因为你是沈君玉,所以我从不怀疑你。” 他说话时从头到尾都带着笑,语气也是轻轻淡淡,浑若无事。 沈君玉依然是沉静地听着,神色亦无改变,只是那一双寒星般闪亮、冰霜般清冷的眸子,更亮更清了,似乎又暖了几许,柔了几分。 沈君玉和楚逸在龙乘风的寝宫中耐心等待,一等就是四五个时辰。 太后宫中的太监宫女来了几十拨,个个气急败坏,要找他们去劝皇上,可都被楚逸摆手制止。 快五更天时分,龙乘风终于回来了:“你们怎么还没回去,难道对我没有信心?我是皇帝,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还有办不到的吗?” 随着那得意的笑声,满脸笑容的龙乘风已经冲了进来。 寝宫中原本烛光无数,但深夜寂静时,仍不免给人一种阴暗冷清的感觉,直到龙乘风像风一般、火一样地来到,整个大殿才一下子热闹起来、亮堂起来,阴沉的皇宫,似也有了无限生气。 楚逸脸上的喜色再也掩饰不住,沈君玉安静地站起来,眸中的异彩一闪而逝。 龙乘风一边放声大笑,一边不住口夸自己多能干,忽然他脸色一变,猛冲到沈君玉身旁,扶住她几乎站立不住的身体,痛骂道:“你身体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还硬撑个什么?母后已答应我延迟一年大婚了。你也不必再这样提心吊胆吃不想睡不好,白白糟蹋了身子。” 沈君玉看着龙乘风那惊惶的眸子和脸上拼命挤出来的笑容,听着他那微微颤抖的声音,很想对他笑一笑,却不知怎的,连稍微动一下嘴角都做不到,只能痴痴地看着他。 “喂,沈君玉,你是真的累傻了,还是高兴得呆了?”看着沈君玉久久不语,龙乘风越发忧心。 沈君玉被他那雷一样的吼声叫回了心神,忙道:“一年之期已足够了。” 龙乘风这才咧嘴一笑,扶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开:“这就好,你不用再整日皱着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呆样子了。你现在就给我好好休息,我可不想让我的户部尚书就这样生生累死。” 说完,他霸道地抱起沈君玉,直接抱到侧殿去。 他将沈君玉放到床上,动作轻柔但坚决,看她似乎还在发呆,便拉了被子替她盖上,低吼着传达他强势的命令:“你给我乖乖睡觉,再敢胡思乱想,就是抗旨,明白吗?” 沈君玉忽然轻轻一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安心地沉沉睡去。龙乘风原以为沈君玉必要恼怒挣扎,不料她竟如此听话,甚至闭目之前还给了他一个奇迹般的笑容。龙乘风不禁一呆,看着她的睡容如此安详宁静,那一刻,他已忘了一切,只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守在她身旁。 五更鼓响,侍候上朝的太监们已来到了外面准备为皇上更衣摆驾。 楚逸看了看连头也没回一下的龙乘风,自己走了出去,轻声吩咐,皇上昨夜陪太后饮酒,酒劲未醒,罢朝一日。 太监们都没有多问,一起应声退下。 楚逸回头看那为国操劳至心力交瘁,此刻却水的无比安心的沈君玉,还有那全副身心都放在沈君玉身上,全不觉身外之事的龙乘风,心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这样美好和谐地景象令人不忍打破,但自己纵能助他们拖得了一日,明日又如何呢? 大婚立后之事,纵是能拖一年,但一年的时光,又何尝不是转瞬即逝? 沈君玉一心为国,不存私意;龙乘风心地淳厚,不觉私心;自己既是臣,又是友,在公在私,又岂能不关切忧心? 三日后,太后下旨,让礼部官员们不必再操心皇帝大婚之事了。皇帝至孝,先皇驾崩未久,皇帝不忍现在就论及婚嫁,必要守孝一年后再立后,她身为母后,亦应成全。 礼部和宗室亲贵虽一再上言,说民间守孝之举不可用于帝王之家,但太后不肯纳言,皇帝心意已决,立后之事终不再议。 沈君玉心中隐忧已去,但也不肯再住进宫里来。 龙乘风犟不过她,只得任由她去。自己却辗转反侧,不能入梦。 每夜他数了三千只羊外加四千头牛也没有半点儿催眠效果,只得躺在床上咬牙切齿,一声声地骂沈君玉,她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怎么皇宫少了她,就似空荡荡没了生气?让人觉得无限寂寥,连个觉也睡不着了。 次日上朝,龙乘风便一直用恨恨的目光死盯着沈君玉。 不但沈君玉莫名其妙,就是满朝文武也茫然不解,不知这一对君臣又闹什么别扭了。 不过,当龙乘风发现沈君玉眼中也布满血丝后,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辗转反侧呢。 所有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他咧开嘴开开心心地笑了。 退朝之后,龙乘风留下沈君玉共进早膳,沈君玉却淡淡地说她上朝前已用过了,说完施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户部。 龙乘风发了半天呆,转回宫对着一大桌子丰盛的早膳,却没有半点儿食欲。 晚上,沈君玉去宫中和龙乘风共同讨论政务,看到龙乘风在等她一起用晚膳,她也只说吃过了,便不再多看龙乘风僵硬的脸一眼。 龙乘风想要生气,却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只得暗地里咬碎钢牙。 第十八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沈君玉在龙乘风面前的言行举止看不出有半点儿异样,只是她再也不肯留在宫中过夜,再也不肯与龙乘风同桌共食。 龙乘风无来由地感到一阵烦闷,火气大了许多,遇到大事小事,都恨不得拧眉怒目地发作一番,但每每看到旁人在自己面前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又暗暗自责。 皇帝的异样,自然有无数人看在眼里。 太后担心儿子,每每令萧雨柔亲手做些小菜,炖些参汤,再亲自给龙乘风送去。 这一招果然巧妙,龙乘风再觉烦闷,也会笑容满面地接待萧雨柔。萧雨柔拿出来的食物,他都会一点儿不剩地吃个干净。 这一日又是晚膳时分,,萧雨柔提着食盒,带着自己亲手做的各样小菜,前来求见皇帝。沮丧无聊的龙乘风看到萧雨柔之后,精神立刻好了起来,太监宫女们也识相地退到殿外去了。 沈君玉处理完户部的公务,看看天色已晚,便随意用了些饭菜,如常往宫中走去。 她刚刚到达殿外,就听到龙乘风的呵呵笑声,再看看内殿的情形,她微微皱了皱眉,一时不知是否应当不声不响地退下。 龙乘风把萧雨柔亲手做的饭菜吃个精光后,就傻呼呼地冲着萧雨柔笑。他想要说些什么,又恐唐突了佳人。 萧雨柔看龙乘风这样的表情,又是羞涩又是感动。 在沈君玉看来,自然是一个男子满脸仰慕冲着个温柔漂亮的美女傻笑。而那美丽少女,脸上飞红,含羞带怯,却又欲拒还迎,再加上整个宫殿不见半个闲人,只有殿中烛光盈盈,无限迤逦,自然让人觉得自己出现得不太合适。 沈君玉转身离去,本想悄悄退走,但落脚时却出乎意料的沉重。 萧雨柔听到声音,抬头一看,见到那颀长的身姿,孤寂的背影,心中猛然一震,惶然叫出声来。 龙乘风回头一看,本能地叫了一声:“沈君玉!” 沈君玉只得徐徐回身施礼。 萧雨柔对沈君玉倾心已久,在如此情形下见了面,不免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只想快快逃走。她忙将桌上的碗筷一起收进食盒,纤手颤抖不止,让人担心所有的杯盘碗盏都会给她打翻在地。 龙乘风心头也一阵阵无来由的紧张,平白觉得心虚理亏、胆怯志短,竟不敢直视沈君玉的眸子。 萧雨柔将一切收拾好,慌慌张张地提着食盒行礼告退,龙乘风只是无意识地点头。他眼睛不敢看沈君玉,却又舍不得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只得上上下下,慌乱而无目的地打量着沈君玉的四周,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萧雨柔心中又羞又乱,垂头飞快地自沈君玉身旁出去了。 沈君玉一动不动,亦不曾看她一眼,她的眸子一直清而淡、冷而宁,没有起伏、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龙乘风。 听着萧雨柔的脚步声渐渐微弱,龙乘风才意识到,现在殿中只剩他们两个人了,细思自己并无半点儿错处,何故心中忐忑?于是他强作镇定,召唤沈君玉进来如旧议政。沈君玉默默地听令走了进来。 龙乘风拿起案头的奏折,打开来正要将疑难之处点出,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萧雨柔是太后留下来地。” 沉默。 龙乘风清了清嗓子又说:“太后喜欢她,要留她在宫中作伴。” 依然沉默。 龙乘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但还是干巴巴地说了下去:“这两天我不太喜欢吃东西,太后担心了,所以就叮嘱萧雨柔做了几样小菜给我送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沈君玉,看她的脸色有什么变化。 沈君玉的眸子幽深无比,她沉静地看着龙乘风,听他一句句说来,眼波并无半点儿变化。这本是帝王的私事,也不需她这个臣子来置评。 龙乘风看自己说了半日,沈君玉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头只觉郁闷愤恨,怒极之下不由大喝一声。 沈君玉却只微微扬了扬眉,看向帝王,准备听他接下来的声声怒叱。 龙乘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间这样愤怒、这样伤心、这样渴望发泄,只是看到沈君玉那冷冷淡淡的表情,只觉胸中的万丈怒火,皆化为深深的无力感。他颓然坐在桌前,案上虽有大堆奏折,却再也没有什么兴致去翻动了。 沈君玉的神色从头到尾没有丝毫变化,她见龙乘风这等神情,便淡淡开口道:“今晚皇上既无国事相询,那臣就告退了。”说完,她默施一礼,便无言退走。 龙乘风默然,心中的无力感却更加深重,一时间,竟觉得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听着她一步步往外走去,他心中只觉悲苦莫名,令这百战无畏的霸王坐在龙椅上,垂头丧气,如只斗败的公鸡一般。只是这样的沮丧并没有持续太久,听到沈君玉往外走的脚步声一顿,他不由一震,心中又莫名地升起一线希望。 良久的沉寂之后,脚步声再起,却是重往殿中走来,龙乘风心中的喜悦一点点加深。 沈君玉来到龙乘风面前,自身上解下玉佩,伸手欲递给龙乘风,手伸至一半,却又顿住,然后方向一转,轻轻将玉佩放在了御案之上。 龙乘风正于此刻抬起头来,恰见桌上那宝光流转令得满室烛光都暗淡了的玉佩,耳旁听着沈君玉平静到了极点的声音:“此物请陛下收回!” 龙乘风拍案立起,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君玉。 沈君玉毫不回避,直视着龙乘风的眼睛,一字字道:“臣自入京以来,已打听出此玉乃立后传国的信物,非人臣所应受。一年之后,陛下就要大婚,此玉理当收回。” 龙乘风咬着牙,极力控制自己,恨恨说:“立后可另觅他物,我是皇帝,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 “圣上纵是不肯收回,如此珍物,人臣亦不应佩戴。”沈君玉的语气平静无波,她说完这句话,便施礼退走,没有再正眼看龙乘风一下,更不曾多看玉佩一眼。 龙乘风眼睁睁看着她往外走去,眼中那通红的火焰似可毁天灭地。 他终于忍不住狂喝一声,一把抓起玉佩,对着沈君玉狠狠地扔了过去。 玉佩擦着沈君玉的肩头飞出去,直落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同时打在了两个人心上。 沈君玉如遭电击,身形一滞。 龙乘风的动作也是一僵,整个人都似石化了一般。 沈君玉一颗心空茫茫一片,既无欢喜也无悲。她的面容和表情不见半点儿起伏波动,只是缓缓走上前,徐徐蹲下,轻轻将宝玉拾起来。 至宝果然是至宝,被龙乘风如此大力扔出,竟然不曾碎开,只是出现了几许裂纹,触目惊心。 沈君玉长身立起,继续往外走去,神色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不再完美的宝玉一直握在她的手中。 她握得那样紧,以至于指节开始发白,以至于指甲划破了皮肤,鲜血顺着她的脚步,一路滴在华丽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而她自己却完完全全不曾察觉。 她一路走出大殿,走出寝宫,走到御花园那烂漫的花道上,走在无边的月色下。 今夜的月色是这样亮,这般冷、 沈君玉挺得笔直的身子似不禁这夜深风寒而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轻轻抬手,一点点松开五指,现出掌心那块裂纹重重的宝玉。 宝玉因染着她掌上的鲜血而出现一种妖异的艳红色,红得一如她心头的血。 月色如水,玉上的字迹,清清楚楚映入了她的眼帘。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短短十六个字,触目惊心,可是更加刺眼的,却是玉上的条条裂纹。这些裂纹把本来完美和谐的字体损毁了,诗歌中的无限缠绵悱恻、如海情深,似也被完全割裂了。 空无一人的御花园内,沈君玉凄然一笑,不知是笑天笑地还是笑她自己。 她脸上那落寞至极笑容还不曾敛去,身后宫殿中却传来一声悲啸,直如孤狼嚎月,悲凉至极,中有无尽愤恨,无限凄苦。 沈君玉喉头一热,一张口,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来。 惟君心(龙乘风-沈君玉)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次日龙乘风照常上朝,只是脸色比较僵硬。 沈君玉却称病告假。 这是五年多来,沈君玉第一次没有参加早朝。 楚逸惊讶,抬眼向龙乘风投去询问的目光,龙乘风却只是板着一张脸,木然听着朝臣们启奏国事,对于沈君玉的称病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最起码的焦急关切之状也看不见。 整整半个月,沈君玉都称病不上朝,但仍然每天出现在户部,所有应该处理的公务,她依然办得妥妥当当,并无半点儿迟延,这岂不是摆明了欺君? 可是皇帝并无追究之意,也就没有人敢以欺君不敬的罪名参她。 龙乘风每天板着张脸上朝议政,应该由户部做的差使如常派发,应该下到户部的旨意照常签署,只是他没有一字一句问到沈君玉,提到沈君玉。 直到尚书府完工,龙乘风才亲自去巡视了一番,随即回宫,令楚逸亲自去办理沈君玉的迁府事宜。 楚逸心知肚明,在龙乘风表面的冷漠之下,依然藏着对沈君玉的极度关心,若在以前,龙乘风早已大步流星,亲自跑去将沈君玉压倒新的尚书府中来了。今天他借重自己,便断不可让他挂心。楚逸点头应命,立刻奔赴户部找沈君玉。 帮沈君玉搬完家后,楚逸笑道:“这些日子,大人甚少入宫伴驾,政务实在太过繁琐,皇上独自处理起来,颇为辛苦。皇上已有多日不曾安睡,整日憔悴不堪,朝臣们都在为圣上的龙体担心,太后也屡次召我入宫询问。可惜我也只长于军务,于这些政事知道得不多,不能为圣上分忧……”说到这里,楚逸适可而止,含笑告退。 沈君玉被楚逸这番话勾起自己的牵挂,心中暗叹,明知是陷阱,她也只好往里跳了,便不顾夜深露重,立即进宫。 龙乘风正望着桌上如山一般的奏折,心情郁闷,忽然听到那怀念至极的清冷声音道:“陛下是否愿意开恩,容臣共商国事?” 龙乘风浑身一震,猛然回首,满眼是不敢置信的狂喜,怔怔望着那不知在他背后静悄悄站了多久的人。 沈君玉平静地回视龙乘风,看着他眼中的无限震惊、无限喜悦,还有几许酸楚苦涩,千万种微妙的情绪都在其中。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平静,可龙乘风却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她眸中的欢喜。 他灿烂一笑,笑声如往常一般响亮而豪迈:“你终于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长身而起,拉了把椅子放在御案前,笑嘻嘻一拍:“既然来了,就乖乖帮我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混帐事。” 沈君玉也没有丝毫拘束,自自然然地坐下,大大方方地去看龙乘风已然摆到她面前的奏折。 龙乘风微笑着坐在她身旁,微笑着与她一起在烛光下看奏折,研究国事。寂静深夜里,龙乘风那响亮的声音与沈君玉沉静的话语竟然异常地和谐。 半个多月来,沈君玉一直沉重至极的心灵忽然间变得轻松无比,她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她也完全明白现在的处境。 曾经不肯面对,不愿深思,但现在,她不再回避退缩,也不再做无用的唏嘘。人生在世,纵千苦万难,又岂能自欺欺人? 她只求不负天地,无愧于自己,不误国家,也莫要辜负了……他! 龙乘风在这短短的半个月内深深感觉到皇宫有多大多寂寥,到了夜晚,他将宫人全部遣走时,宫殿里又有多冷清多凄凉,想不到,她还是来了。 那个总是清清冷冷站在众人之外、总使用一双冷冷清清的眸子看世人、总是全身散发着冷寂气息的人,却令这最冷清寂寥的皇宫温暖起来,令他那因受不了寒冷而开始僵死的心活了起来,令这无垠的宇宙平添了无尽的活力与生机。 龙乘风轻轻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知道她会永远在自己身旁,不离不舍、无怨无悔,一颗心就那样颤抖了,那是一种至深的欢喜,以至于让他有些幸福的疼痛。 原来自己的心,可以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就喜了、伤了、痛了、疼了。 他就那样没有预兆、没有原因,傻傻地笑了起来。 沈君玉听到了他的笑声,却没有看他,依然低头看奏章,原本清冷明净的眸子也只是多了几缕柔和的光。 龙乘风微笑看着她,看她专注的眸光和神情。这个看似聪明实则笨得要死的女人,只知道要守护国家守护旁人,不知有没有想过她自己。 不过没关系,就让他莱守护她好了,永永远远、不离不弃…… 怔怔地看着大殿里专注于政务的两个人,萧雨柔全身都是僵直的,甚至于连颤抖也忘了,幸亏如此,她手中的参汤才没有落到地上。 君臣如此亲密无间,促膝谈话原是可以载入史册流传千古的佳话,可萧雨柔清楚地知道,这两个人并不仅是君臣。 这两个人并不仅是君臣。 那个永远冷冷淡淡,清贵无比如天上明月般可望不可及的尚书大人,怎么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生气?那种人性的温暖洋溢在他身上衣上发上眸中,洋漾在他眼前的烛光里,他身旁的空气中,这样的沈君玉,根本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人,那样的温暖是因着身旁的另一个人吧? 那威武的帝王,那笑起来像孩子般纯真的君主,此刻眼中的温柔也是前所未见,眸子里的真诚与信任她也从来没有见过。 龙乘风是那样珍惜自己爱护自己,看到自己就会开心欢笑,但若他有心事绝不会告诉自己,若有困难也不会倚重自己。 龙乘风的知音只有一个人。龙乘风所有的难题困境,那个人都会助他破解;龙乘风所有的心事苦恼,不用开口那个人自会明白;龙乘风会小心的呵护自己,但龙乘风永远会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面对人生的一切悲欢苦痛,不离不弃。 忽然间,她明白了,她从来不曾拥有过她所倾慕的尚书大人,而今也失去了本该倾慕着她的男子。或者,龙乘风是真的倾慕她吗?她自己也已分不清了。 萧雨柔心中一片茫然,却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低唤:“萧小姐。” 她一转身,冲楚逸施了一礼:“楚将军。” 楚逸望着这个温柔良善的千金贵女,眼中显出挣扎之色,最终转为毅然,他对萧雨柔深施一礼:“萧小姐,我有一件隐秘之事,想要告知小姐,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什么?沈大人他……他是……其实,是……她?” 萧雨柔惊愕地望着楚逸,满脸难以置信。 “确实如此。”楚逸点头道,“此事,仅我与圣上知道,若传扬出去,沈大人性命难保。萧小姐,我知你素来良善,对沈大人也有好感,同时,待圣上也有情义。圣上一定不愿意伤害你,但圣上心中的人是谁,小姐应该已然明白。偏偏那沈君玉胸怀大志,自入朝议政以来,心心念念都是天下,根本不愿面对儿女之私,更不愿恢复女儿身,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我若再瞒着小姐,只怕将来,小姐受伤更重。” 萧雨柔神色张皇失措,泪落如雨。 楚逸心中不忍,低声道:“小姐……” 萧雨柔以袖掩面,一边摇头,一边哽咽着说:“楚将军,请你走吧,让我静一静。” 楚逸叹息一声,也不忍再逼萧雨柔,只得转身离去。 “等一等。”萧雨柔又叫了一声,落泪道,“将军放心,此事,我绝不会泄露的。” 楚逸心中感动,这女子受伤至此,竟还如此善良,不肯做伤人之事,最后还要安安他的心。 他望向萧雨柔的目光不自觉温暖了起来,开口想要安慰她,又觉根本没有合适的言语,只得无奈地离开了。 惟君心(龙乘风-沈君玉)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次日,沈君玉上朝议政,晚上照常入宫为龙乘风排忧解难。一切就似半个月前一样,看来并无半点儿改变。 但楚逸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变化,感觉到身旁的两人之间有一份默契,那一种心灵的默契是近在咫尺的他尚且不能触及的。 看着他们这样轻松愉快,再没有以往的忧郁和沉重,楚逸却是心情复杂,不知该为他们担心,还是为他们欢喜。 总有一天,狂风暴雨将摧毁这温馨却薄弱的君臣关系吧。 可是,最初,风暴来临的原因,却和楚逸想的完全不同。 那一夜,他没有进宫。宫里的陈公公却快马赶到侯府,见了他,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楚大人,快去劝劝圣上吧,圣上在发脾气,整个寝宫都快被他给拆了。” 楚逸惊异地问:“不是有沈君玉在吗?她难道还劝不住皇上?” “皇上就是和沈大人吵架啊,吵得掀了桌子砸了椅子,我们在外头伺候的几个奴才都吓坏了。再劝不住皇上,老奴看不用多久,寝宫就要塌了。” “这么严重?沈君玉说了什么惹得圣上如此生气?” “老奴不知,只知这一回皇上动了真怒,连沈大人的奏折都撕了。” 此言一出,楚逸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庆国还不曾有过皇帝撕臣下奏折的事,再严重再气怒,最多也不过把奏折掷到地上,怎么会撕折子,而且撕的还是当朝第一宠臣的折子。 他不敢耽误,立时便往皇宫去了。 寝殿中,龙乘风和沈君玉对峙的情景让楚逸很是吃惊。 沈君玉整个身体都散发着强烈的冷意,而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的龙乘风,满脸通红,双眼冒火,一双铁拳握得死紧。 楚逸目光一扫,看到了地上那撕开后揉成一团扔掉的奏折。这是庆国立国以来,第一本遭此厄运的折子吧? “皇上,出了什么事?” 龙乘风一指沈君玉,咬牙切齿地骂:“她贪钱贪得不要命了,石头缝里也想抠出银子来。以往把满朝文武,各地官员,连太后都得罪遍了,现在,她竟然连全天下的百姓,外加天地鬼神都不放过。她居然想禁圣火教!” 楚逸一听大惊失色,跺脚便骂:“沈君玉,你真实疯了!我素来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可你知不知道‘千夫所指’四个字?禁圣火教会令天下人痛恨,你就真不怕生前万人指责,身后留下千古骂名吗?” “圣火教过分昌盛,对国家不利。教徒不事生产,不但令大量劳力流失,还使得国家花费大量钱财去供养。庆国圣火教坛十余万座,教徒上百万,这么多人不做工、不经商、不服役、不交税,反要旁人施舍供养,国家渐渐贫弱,民间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的人都去加入圣火教,圣火教徒越来越多,更多的人加入到不交税、不纳粮、不服役的队伍中去。同时,许多教徒借圣火教之名行骗,许多教坛成了贪污纳垢之地,更有许多豪门大户为了逃税,把田产与教坛连在一起,不交国家半文钱。若再不加收拾整顿,任这等情形蔓延下去,不等别国来攻,我庆国也要亡了。” 龙乘风咬牙握紧拳头叫道:“我难道不知这些吗?可是我更知道圣火教的力量。数百年来,圣火教深入人心,早已为天下人所接受。就是普通百姓,也知道圣火光明,教法无边。随便到街上看看,十个人中至少有三个是信圣火教的。多少世家大族、官宦之家都与圣火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连太后和几位太妃都信教。你这一禁,上至宫廷,下至民间,必将激起公愤……” 沈君玉冷冷道:“皇上还是怕了。” 龙乘风气急喝道:“我是怕,我怕你不知死活,就会埋头干到底;我怕你结仇满天下;我怕你被所有人误解痛恨;我怕你身处危机而不自知;我怕我保护你不够周全;我怕你会出事!你真以为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吗?宗法祖制礼教哪一样不比皇帝大?!圣火教中多的是狂热之人,权贵中也有无数信教者,他们不能拿我怎样,也不敢拿我怎样,可是你……”说到后来,龙乘风眼睛都红了。 沈君玉胸口一阵酸楚,却只是冷冷地瞧着龙乘风;“这些都不是为君者应怕的,皇上想的应该是社稷,而不是一两个臣子的安危。” 龙乘风比斗嘴哪里说得过沈君玉?他又气又恨,两只铁拳扬起来,却又打不得人,愤懑得直要吐血。 “皇上,此事阻力确实很大,历代先帝都不敢实施,直拖到如今,圣火教的强盛已经直接威胁到国家的安定。今日皇上不肯决断,却要将更糟的后果留给后人,让以后的君主面对更加困难的处境吗?” 沈君玉字字清晰:“因为难做,我们就不做了吗?” 龙乘风猛然挥拳砸下,身旁御案轰然裂开,他大吼道:“你心中只有国,到底有没有你自己,有没有我?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意孤行,你会有什么下场?” 沈君玉神色不变,目光清澈明净,深深凝望龙乘风:“我不是要禁教灭教,我要做的,只是与圣火教争利。开始,或许要用些雷霆手段,但以后,可以慢慢放松管制,只要控制住圣火教过分的发展,做到不影响国家,就可以了。此事,对国有利,对民有益,就是对圣火教而言,也可助其清净。求陛下不要再虑及其他,早作圣断。” 龙乘风看着沈君玉,两道浓眉纠结在一起:“沈君玉,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没等龙乘风问出下文,沈君玉就答得清楚明白,毫不迟疑。 一时之间,楚逸也猜不透这一问一答之间,是不是仅仅单指圣火教一事。 龙乘风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脸上的沉重一扫而光,他恶狠狠扬起拳头,像是发表什么宣言似的大声说:“好好好,你既然不怕死,我又有什么好怕的?禁教就禁教,看谁敢不听话。” 禁教一事,顿时惹起了无数人的怨愤。 大量的教坛被拆毁,铜像被熔铸成钱币,教徒被强制还俗,还有许多教坛财产充公。 天下信教之人,无不恨她入骨,都骂她是魔鬼转世,万恶不赦。那些被强制还俗的教徒,也确有许多是真正皈依圣火教的。有人拼死反抗,有人焚起大火,与教坛同亡。这些人过激的行为,对于沈君玉、龙乘风这一对君臣都是至大的折磨。 沈君玉所到之处,朝臣侧目,人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尚书府门外,常有人怒骂狂喝,扔掷脏物;有人在尚书府围墙涂上“不尊我教,必遭天谴”的血字;还有人做了一大堆的小布人,用针扎了心口,扔在尚书府门前。 除此之外,几个月来,对她的刺杀攻击也没有停止过,有江湖高手的夜月暗袭,有见不得人的巫咒之术,也有下毒施药的无情手段。 楚逸挑了最好的高手护卫沈君玉,都是又喜又忧,从上朝开始,他的视线就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非得确定她神清气爽,全身上下不曾少了半根头发,方能稍稍放心;待退朝后,看她人走了,他又是牵挂又是焦虑,惟恐她出什么意外;到晚上相见时,他又要拉住她的手好一番打量,叮嘱她不能太忙,不许太累,要注意安全。 他还找了宫中的太医,三名专守在户部,两个住进尚书府,沈君玉所有的饮食都是太医开出来的药膳。他还令太医一天三封密折,上报沈君玉的健康状况。纵然如此小心翼翼,如呵护至宝一般,龙乘风还是看到沈君玉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倦意和憔悴,还是听到那努力压制却终究克制不了的轻轻咳嗽。 那样轻的声音,却那样深那样重地打在他的心间。为什么自己贵为天子,却必须为了国家,眼睁睁看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点点流失生命,自己却没有半点儿法子? “皇上!”低低的呼唤,温温柔柔。 龙乘风两眼只管瞪着沈君玉,完全没有听到。 沈君玉一皱眉,轻轻一推龙乘风,使个眼色。 龙乘风这才发现,萧雨柔不知何时,已经手捧参汤站在了殿门前。 萧雨柔走进殿来,跪下请安,龙乘风伸手要扶,手伸到一半,忙又缩回,一阵心虚,不自觉又去看沈君玉的脸色。见她神色淡然,无喜无怒,龙乘风的一颗心,偏更混乱焦灼起来,竟连“平身”也忘了说。 萧雨柔跪在地上,起又不是,不起又不是,抬眼看见君王神色奇异,只管瞧着沈君玉,而沈君玉依旧清贵如月,叫人不敢直视,只是她身上那冷凝气息,似乎远较以往更重了。 萧雨柔的眸光在这两人之间打转,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还跪在地上,她怔怔地,竟有了落泪的冲动。芳心凄苦无比,柔肠百转,却是无人知晓,也无人可倾诉。 沈君玉对龙乘风道:“陛下请休息吧,微臣告退。” 萧雨柔迅速而不着痕迹地看了沈君玉一眼,然后垂眸,把眸子里的痛楚演示了下来。 龙乘风张张嘴,本能的想要阻止,却又觉得心中一阵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君玉静静地悄悄退出御书房,龙乘风怔怔地望着外头,一直她人影都消失不见。 萧雨柔依然跪在地上,没人叫她起身,她也忘了起身,只管怔怔瞧着龙乘风,,看着龙乘风那似可以撑起天地,却显得无限落寞的身影,然后,眼泪,就在不知不觉间滑落了。 好一阵子,一声惊呼才划破御书房的沉静:“雨柔,你怎么了,你怎么还跪着?我,唉,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沈君玉……唉,你别哭啊,我给你赔不是。” 龙乘风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手足无措,胡言乱语。 萧雨柔只管含泪瞧着他,良久,方才温婉一笑:“皇上,雨柔没有委屈,雨柔是为皇上勤政爱民,关心臣子,而感动落泪的。” 龙乘风听她语气温柔,笑容温暖,却觉这美丽的一笑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意。心头忽升起深深的歉疚,他身为天子,不仅不能保护自己最在意的人,也无法叫他喜欢的女子快乐,只能看着沈君玉为了国家将心力一点点用尽,只能任萧雨柔以内定的皇后人选身份住在宫中,孤寂的等待大婚之期,而他无能为力,无话可说。 他谁也不想伤害,谁也不愿亏负,为什么却弄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只能微笑着,端起参汤,一口气喝干。纵然他心中悲愤欲狂,只想大哭一场,眼泪却不能落到人前。 龙乘风所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温柔如春风的女子,在柔柔微笑之时,已在心中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第二十一章 沈君玉走过御花园,穿过数重殿宇,明明知道龙乘风早已看不见自己,可那炙热的眸光,似乎还一直深深印在她背上,叫她不得不打点起全部的精神,才可以挺直腰,不露出虚弱之态。 突然,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迅速取出手帕捂住口,却无法制止一声又一声的咳嗽。 沉闷的咳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叫她的身体也因不堪重负而微微弓起。 这一手掀起庆国举国风波的能臣,此刻却单薄脆弱得连一阵风都可以吹起来。 楚逸匆忙处理完要事,赶进宫中,正想奔向御书房,却因看见了苦苦咳嗽的沈君玉而止住了脚步。 原本已经积劳成疾的身子,再加上千夫所指的处境,在这无穷无尽的心灵折磨下,再坚强的人也要积郁成伤吧。 这样的结果,其实在禁圣火教之前,楚逸就已经想到了。 但看到沈君玉病倒了如此地步,还要在龙乘风面前苦苦隐瞒,连他都觉得满心凄然,悲愤欲苦了。楚逸一时无法走动,只能怔怔地看着沈君玉。 沈君玉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她竭力站稳了身体,挺起腰,这才看到,楚逸已到了身旁。 沈君玉静静地唤一声:“楚将军!”然后把手帕收进了袖子里,对于手帕上一闪而过的殷红,似乎全无感觉。 可楚逸触目之下,只觉惊心动魄,痛呼道:“沈大人!” 沈君玉没有直视楚逸那沉痛的眸子:“禁教已经有五个月了,此间各地纷扰事端不断,虽都被迅即弹压,但民怨不止,朝臣怨恨不消,迟早要起事端。好在政令总算推行开了,不出两年,效果自显。至今已拆了近万教坛,驱教徒几十万人还俗,只是雷厉风行之下,难免伤及无辜。猛药不可长久施用,再过个半年,就可以缓下来了,到那时,我也不知身在何处,还望楚将军,继续扶助圣上。” “沈君玉!”楚逸听她这样淡淡说来,心间的痛却越发明显了,就连脱口叫她的名字时也不曾发觉自己早已失态。 沈君玉静静地看着他,说:“这么大的举措,这么多人受到波及伤害,若没有人出来承担,岂能收场?圣上不忍伤我,最后只能陷入两难,如此结局,倒是最好。” 楚逸失控叫道:“沈大人,你聪明无双,难道也想不出两全之法吗?” “楚将军,今日议政,你为什么没有来,以为我不知道吗?” 楚逸默然。京郊圣火教灵觉分坛坛主慧净,今日在东城门前自焚而死。满城百姓有半数前往观看,其中大半跪拜不止,为他落泪,更有人愤然狂呼,拿了扁担木棍就要闹事。 楚逸惟恐出乱子,带了大批军士去镇压闹局,平定事端,至今方归。 “死的人太多了,本来也该有报应的。”沈君玉的语气依然淡漠,叫楚逸心中猛然抽紧,几乎痛得失声叫了出来。沈君玉却再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他一眼,就此走了过去。 楚逸静静看着她清逸的背影,这样一个单薄文弱的身子,却可以担当一切,永不后退,决不推脱。她可以支起一个国家,扶助一位帝王,但却救不了她自己。 自实施新政以来,京城已然换了三任京兆尹,同时下令宵禁,以免生乱。 因为天色已晚,沈君玉在一众侍卫的保护下回了尚书府。自新政实施以来,京城的大街上总是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处处冷寂凄凉,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沈君玉心绪难定。今日自焚的慧净不但精研圣火教教义,还有真正的慈悲心肠、高明的岐黄之术。前年,距京城三百里的容郡大涝,他不但广施米粮,甚至在灾后瘟疫流行之时,亲赴疫区,治病救人,几次感染,挣扎在生死线上。 如此慈悲的好人,不是安然入寂,不是死于瘟疫,却因当朝禁教而自焚死去。 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受他恩义的百姓要痛哭;天下间,又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好人因禁教一事而受连累,遭灾祸。 她真的有权力,为了一个大的目标牺牲这些人吗?即使她的本意是光明的,即使她从不想伤害别人的生命,可发生的事终究不能挽回,含恨逝去的人,又有谁肯去体会他们的苦衷? 沈君玉心中一片迷乱凄凉,只觉郁闷难。 她轻轻起身,悄悄出了房间,开了后花园的角门,一个人敲无声息,不通知任何人,不带半个侍卫地走了出去。 长街寂寂,轻轻的脚步声如此清晰。 庆国的京城,原是繁华热闹之所,只因禁教一事,惹来民怨沸腾,乱事频生,如今京城夜夜宵禁,百姓一入暮便关门闭户,整个京城冷落凄凉,如同鬼蜮。遥想半年前的热闹非凡,华灯彩照,直似两个世界。 而一手造成这一切的一切的沈君玉,又怎能不感慨叹息?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在明月下凄然一笑,只觉心痛得厉害,叫她恨不得仰天大叫三声。 她心中苦痛到了极处,反成了一片漠然,只是默默前行,一时心中迷茫,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出来,又要到何处去? 今日慧净的死,终于叫她的心灵不堪承受,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可以无视毁誉,不计荣辱但她终不能放下对生命的执着,终无法冷眼看着无辜者因她的决定而死亡。这一种锥心的痛无处可诉。 此刻,她倒盼着能遇上刺客,死了也就罢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惨笑了一声。 而这一声低笑之后,暗夜的宁静,就完全被打破了。 四个正在巡视的衙役一阵猛跑,出现在她面前。 一人上前喝了一声:“你是什么人?胆敢暗夜私行,触犯王法。” 沈君玉没料到会遇上衙役,一时呆住了。 她知道京城宵禁,却忘了既然是宵禁,她便不该无事一人跑出来,纵然是心中郁闷难抒,但怎么说,也确实是和法令对着干了。 一时间,她也不好报出名字,说自己就是堂堂户部尚书。 她默默无言,几个衙役自然生疑,一起喝道:“按法令,入夜行走,不能说明原因的,一概要受杖责,你且随我们回衙门,见过大人。” 几个人不由分说,上来扯了沈君玉就要走。 沈君玉到了府衙,竟见深夜之中,灯明烛亮,公堂之上,衙役虽只两三个,但那身材瘦削,神容冷峻的中年男子却是一身官服,打扮整齐,端容肃严,坐在堂上。 沈君玉只看了一眼,心中已暗自赞叹,果然是人才。 这一任京兆尹乃是楚逸所推荐,姓滕名文,在外地做小吏,被一道圣旨提升到京中,上任不到一个月,京中的许多纷乱就平定下来。 沈君玉这里心中思忖,那里衙役已将她带到堂上,上前禀告情况。 滕文上任不足一月,忙得连睡觉时间都没有,拼命处理京城乱麻般层出不穷的难题,连上朝都只去过一两次,又列在连皇帝长相都看不清的班末之位,所以并不认得沈君玉。 此时他高坐堂上,目光如电,上下打量沈君玉,见她站在堂中,神色淡漠宁和,挺身不拜,气质清贵出尘,立刻知其不俗,便也不喝令她下跪,只问:“下站之人,可知道宵禁之令,因何犯禁夜行?若有可恕之理,只管讲来,本官不与你深究,若是无端违令,也不要妄图欺骗本官。” 沈君玉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她是堂堂二品尚书,此刻却叫一个五品官喝斥。偏偏她确实违了法,对方也没有错。 当初是她的政令才引发这宵禁之法,偏偏她现在却因犯法被查问。 叫她怎样回答才好呢? 告诉他,我是沈君玉,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明知宵禁之事还是要满街走,其原因是根本没想到法律一样要管到自己身上。 想到这一点,沈君玉忽觉一阵羞愧,意识到自己虽一再讲公正,但受尽龙乘风恩宠信重之后,不知不觉,已在私心里,真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可以拥有特权,所以才完全没有想过,宵禁的法令,自己也该遵守。滕文见沈君玉只管站在堂下出神,不免微微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下站的衙役立时一同喝起堂威来。沈君玉这才回过神来,暗叫一声惭愧,坦然道:“大人,我只是一时心情郁闷,所以才出来散散心,如此而已。” 堂上堂下,官人衙役,无不愕然,从没有哪个犯宵禁的人,答得这样坦白随便。 看到所有人瞪大眼睛望过来,以沈君玉的定力也有些手足无措,她生平第一次心虚得脸上发热起来。 滕文的脸色不善,他看沈君玉气度不凡,心中已动了怜惜之念,万料不到对方的回答如此儿戏,简直就是轻慢国法。 他心中动怒,口气自然严厉:“好的很,你心中郁闷,自然可以随处散心,只是国家法令在此,宵禁之时,无故夜行者,皆杖责二十!” 沈君玉脸色稍稍有些苍白,却默然无语。 两旁的四个衙役一起应声上前,把她当堂按到就打。 沈君玉被人按在大堂上打板子,羞辱难言。她皱眉承受,脸色虽然不好看,终不曾惨叫出声,也始终没有开口分辨。无论她是什么人,犯了律令就要负责任,所以她直承不讳,更无意表明身份。事实上,她身体虽痛,但心中却轻松很多,因慧净自焚而引发的痛楚自责,似乎也因这身受的刑罚而淡了许多,若能求的心中稍安,她也不惧苦痛。 二十板迅速打过了,身上虽痛得厉害,她还是努力站了起来,转身想要离开大堂。 滕文皱眉在堂前喝道:“你到底是愚顽,还是刁民?你竟想就这样走了吗?” 沈君玉怔了一怔:“我犯了纪法,大人已经罚过了。” 滕文肃容道:“本官施以刑惩,岂可不记录备份?你到下头,将你的姓名住所家世报出,本官不但要记录下来,还要将你押回,召你父母亲友和里正严加看管。” 她还在发愣,主簿早已将笔提起,喝问:“你叫什么?” 沈君玉无可奈何,叹道:“沈君玉!” 三字出口,满堂皆惊。 文微微皱眉,那主簿瞪大眼睛再问:“哪一个沈君玉?” 沈君玉情不自禁再叹一声:“户部尚书沈君玉!” 滕文脸上一冷,喝道:“好个刁民,胆敢如此欺我?看来不动大刑,谅你不肯老实。” 沈君玉心中叫苦,从腰间取下一方小印,往上递去。 早有衙役手脚发抖地接过去,呈交滕文,一旁的主簿也立刻凑过来看,一看之下,当场吓得面无人色,手里的纸笔同时落地。 看到主簿地表情,四周衙役的神色也不好看,特别是刚才打了沈君玉的那四个人,连水火棍都拿不稳了。 他们居然打了沈君玉,当朝二品大员,天子第一宠臣? 唯有滕文面沉似水,一拍惊堂木,喝道:“你既然是朝廷命官,更当遵守律法。知法犯法,便是罪加一等。来人,再给我加倍打他二十棍。” 一语既出,连沈君玉都当场给他说得怔住,主簿惊呼一声,堂下的衙役有两三个人手一抖,连水火棍都失手落地。 滕文越发动怒,用力再拍惊堂木:“你们听见了没有,还不给我打?” 主簿这才回过神,惊叫:“大人不可!” 滕文听若未闻,脸若冰霜,厉叱一声:“打!” 惟君心(龙乘风-沈君玉)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沈君玉自进入官场来,还是第一次给人弄得手足无措,狼狈如斯。 想来正是自己的身份,惹怒了对方。 其他人越是惊慌,他就越是不肯低眉顺眼、卑躬屈膝地赔礼。 这原本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骨气,可叹他怕是以为自己存了恃充而骄,戏弄命官之心,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计生死不理后果,要教训自己一番了。 沈君玉素来多受冤屈,原也不在乎叫人误解,只是这一回,心中真个叫屈,身上挨打,心中倒没有太多的愤怒气恼,反觉哭笑不得。 恐怕这堂上堂下,真正心里轻松的,或许正是她这个被按着打的倒霉鬼。主簿、衙役,个个胆战心惊,面无人色。 唯有滕文可以保持镇定,冷眼看着沈君玉。 这个清美的人,这看似瘦弱的身子,却有着极坚强的意志。 他自掌刑以来,多少次在堂前见人被打得鬼哭狼嚎,哀声不绝,可是眼前这人只是惨白着脸,咬牙咬得唇出血,硬是半声也没有出。 原本二十板就已经将她伤得不轻,现在再往伤处狠狠打下去,其痛楚可想而知。 沈君玉通到双拳紧握,有时失控得在青石板上猛力抓下,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以稍减痛楚。只是大堂上青石为地,凭她的手,就是留下点儿抓痕都不可能,反因用力过度而叫左手的指甲掀开了三四个,鲜血淋漓而下。 她显是怕再伤了右手,只能拼命握拳,但始终没有哀叫呻吟。 短短的二十棍时间,于沈君玉就似过了数年般漫长难熬,等到二十棍打完,她心中微松,更觉奇痛入骨,差一点儿要晕过去。 那几个打人的衙役个个失魂落魄,打完后傻站在堂下发呆。 滕文看到手下这等样子,十分不悦,冷哼一声,越发吓得下头的人一阵心慌。 沈君玉皱眉努力想要站起来,她左手已受伤,不敢施力,只好用右手撑着石板,想借力站起来,谁知才一用力,身上剧痛,手上力量全失,又倒回地上,一时间汗湿重衣,几乎失声叫出来。 几个衙役站在一旁,又想扶她,又是不敢。 沈君玉稍稍闭一下眼,调匀呼吸,重新咬牙借力站起来。因她这一回有了心里准备,虽然剧痛无比,但她素来心志坚毅,竟还能勉力站起。纵然她衣裳上全是灰尘还带了点儿血迹,脸色苍白到极点,似随时会倒下一般,却还是站的笔直,为了维持这样的姿势,她几乎把唇给咬烂了。 她甚至还能抬起头,冲着高坐堂上的滕文淡淡地说了句:“多谢大人教训!” 堂中一干人等,都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自以为是的无限杀机,沈君玉却已转身走出大堂去了。 她走得很慢,也走得极艰难,却最终没有倒下去,即使她明明痛得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她依然没有呼过半声痛。 滕文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敬意。无论如何,这样坚强的意志,实在少有。此人纵然有些恃充而骄,纵然今夜结怨可能招致他朝报复,自己却不能冷眼看着这国之柱石有什么差池。 他心思一转,对堂下众人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接着去巡夜。” 几个衙役闻声如获大赦,一起哈腰应是,然后飞一般出去了。 他们才出府衙,就见沈君玉满头大汗斜靠在街边的墙上。 以她现在的身子,要想靠双腿走回去,简直是做梦。 几个衙役一起跑过来,跪了一地,只管磕头。 沈君玉勉强提起精神道:“你们把我送回府去,我不怪罪你们就是。” 这话一说,这几个人立刻精神大振。两个过来扶着沈君玉,另外两个居然不知从何处找出一张软塌抬了来,扶着沈君玉俯卧在榻上,小心翼翼只恐碰痛了她。几人一起踏着月色,直往尚书府去了。 到了尚书府,,沈君玉指点他们从后花园的角门进去,口中低声叮嘱他们小心,切不可惊扰他人。她在榻上指示他们,穿过花园,走过回廊,直奔自己的卧房而去。 一行人蹑手蹑脚,才走过花园,就觉眼前人影一闪,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几个人一起低呼,沈君玉暗自叫苦,她本想悄无声息地进房,再想法子按下自己受伤之事,不被人知,谁知这么晚了,还是叫护卫发现了。 她心中正在思忖怎么把事情压下来,那月下的人影,忽然扑到面前,那人素来淡定闲适的笑容早变成了焦急惶然,声音里充满了惊虑担忧:“沈君玉,你这是怎么了?” 沈君玉一怔,这才在淡淡月色下分辨出对方的容颜,一时也不由惊异:“苏慕天?逍遥侯?” 苏慕天是押着第二批赔偿给庆国的银两绸缎珠宝来到庆国的。 一路上,虽有地方官员接待迎送,但他心中却总是牵挂着那个亦敌亦友的沈君玉,所以他干脆把自己负责押送的财物扔给副手,骑着快马,提前五六天,直接赶到京城来。 因他是私自快马入京,所以这时便不呈递国书拜见皇帝,只是探明了尚书府所在,晚上踏月乘风访古人。谁知竟然会在这样的场面下重逢。 沈君玉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异国王侯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自家后花园里,若是叫旁人知道,估计要疑她勾结敌国权贵。 她忙低声道:“你先扶我回房间!” 苏慕天依言扶她起来,看清她身上的血迹,脸色越发难看,冷眼一扫几个衙役:“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衙役无不心惊,正不知该如何回话,沈君玉已低声道:“你们几个快走吧,小心莫让人发现了。回去以后,把今晚的事全忘了,若敢对人提起,我要你们的性命。” 几个人满身冒汗地应了一串是,这才抬着软塌走了。 苏慕天有一肚子话想问,但见沈君玉面无血色,站立不稳,只得暂且忍耐了,依她的指示,悄悄将她扶入了卧房,小心放到床上,这才关紧房门,点燃烛火。他细看沈君玉的情况,越看越是生气。 沈君玉低声道:“我夜行犯了宵禁,被官府捉住打了一顿。” 苏慕天愕然,半晌才道:“他们竟敢打你?” “他们原不知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你就不能提前说明身份吗?”苏慕天跺脚,“若是说明了,谁敢动你?” 沈君玉没敢告诉他,滕文就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才加打了二十棍,口里只道:“原是我犯了宵禁,难不成因我是个官,就可以不守法纪? “你果然是个倔性子,死脑筋!”苏慕天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对于沈君玉的想法,实在不愿接受,想要责备她,又觉不忍,只得忍了气愤心疼,坐在床前,口里笑说:“你总算有一样不如我了,换了我,一身好功夫,岂会叫人打成这样?” 他一边强笑,一边试图为沈君玉察看伤势,先瞧见沈君玉左手的鲜血和伤痕,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自袖中掏出一瓶药:“算你运气,居然碰上我,知不知道我们雁国的白药,治伤最是有效。”说着,细细为沈君玉的左手上药。 沈君玉静静地由他处置,心中庆幸伤的不是右手,她每天都有不少公文要批呢。 苏慕天处理完沈君玉的左手后,便看她下半身的伤势,只见衣裤上全透着斑斑血迹,知道拖延不得,低声说:“我帮你上药。” 沈君玉怎肯叫他上药,可是如此情况下,再来推拒,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无可奈何之下,她在心中长长叹息,低声说了一句话。 苏慕天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沈君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声音稍高一点儿,又说了一句。 苏慕天当场怔住,愣愣地望着沈君玉,好半天,才伸手指着她,惊道:“你,你是……” 沈君玉扭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却因为动作稍大而牵动伤势,痛极皱眉,脸色更加苍白了起来。 苏慕天震惊至极,可见到沈君玉因伤而痛,反顾不得心中的惊异震动了。他跺跺脚,急道:“我马山回来。”他身影一闪,就出了房间。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苏慕天又回来了,手上还扶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那妇人因为在睡梦中突然被劫持过来,吓得浑身发抖,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苏慕天把妇人往沈君玉床前一推,左手取出一大锭金子扬了一扬:“为她上完药,我就放你走,这金子也归你,你要不听话,我就……” 不等他说完,那妇人已经连连点头:“我听话,大王,我一定听话。” 沈君玉想不到这王侯子弟,竟也会做这种土匪行径,不由得苦笑起来。 妇人为沈君玉上药,苏慕天避出门去,等上完伤药,苏慕天再进来看时,沈君玉已经因为又疲又累而沉沉睡去。‘苏慕天心头忧虑,急忙把妇人送走,又急急赶回,悄悄守在她床边。想到这个亦敌亦友、让自己又敬又佩的书生竟是个女子,他不禁心头震荡,情绪翻腾,只能怔怔注视着沈君玉的面容。 原以为,沈君玉身上带伤,睡来必不安宁,谁知她竟是鼻息沉沉,并无辗转痛叫之事。苏慕天心中不免稍稍放松,却又很快发觉不妙。 沈君玉的气息并不纷乱,但却在暗夜之中,越来越微弱,几近于无。 也是苏慕天耳目灵敏,才能觉出不对来,他心中惊骇,慌忙上前,也不敢推沈君玉的身子,只在她耳旁呼唤。 沈君玉昏昏沉沉,气息微微,人事不知。 苏慕天大惊,忙点燃了蜡烛,接着烛光细看,只见沈君玉双目紧闭,原本没有血色的脸却不再苍白,反多了点儿不详的淡红。 苏慕天心知在这种情况下,脸上浮现的血色不是佳兆,他忙把沈君玉自床上扶起来,一边小心翼翼,怕牵动她的伤势,一边低低呼唤,恐她就此一睡不醒,一边伸手去查她的脉象。 他这一按,心中猛然一沉。 沈君玉五脉皆弱,生机将绝。 苏慕天骇出了一身冷汗,细查脉象,发现她分明是积劳成疾,积郁成伤,只是被她以坚强的意志把一切压了下来,而今晚这一番刑责不仅打伤了她的身子,也把她身上的病根全打了出来。 以她的身体,积劳至此一旦伤病交发,简直再无活下去的可能。 苏慕天平生从不曾如此慌乱过,细想一身所学,竟无回天救人之策。只觉手足冰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他将沈君玉抱入怀中,口中急呼:“沈君玉,你快醒过来!” 他的惊呼充满了惶恐凄凉之意,一时心酸难抑,差点儿落下泪来,忙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绝地传入沈君玉的体内。 第二十三章 沈君玉因伤病交发,意迷神乱,体内忽冷忽热,身上又痛又乏,意识不自觉沉到最深处,以逃避难以承受的痛苦,忽觉一股强大的力量侵入体内,将种种痛楚一一驱开,方能渐渐抽回意识。 她虽然勉强睁开眼,却觉眼前一片迷乱漆黑,张口想说话,只觉喉咙又干又痛。 “我是不是要死了?”因为伤病交发,她的声音也变得嘶哑无力。 苏慕天心下惨然,强笑道:“胡说八道,有我在这里,你哪里死的掉?” 沈君玉身上虽然病痛交加,却也清楚地感觉到,苏慕天抱着自己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 她一时心下了然,不觉神思悠悠,想起了那个人。 如今我要死了,他却不知道; 如今我要死了,他却不在我身旁…… 若是他在,怕不会像苏慕天这样强颜欢笑,定要狂啸悲呼、震天动地吧。 想到龙乘风,她心中忽然猛地抽痛起来,痛得如此厉害,叫她连身上的不适都忘怀了。 那个男子,如此豪迈光明,英雄磊落,他可能承受失去自己的苦痛?若是他痛极仰天长啸,只怕会连泪都流不出来吧。 她忽然忘了病痛,猛然伸手抓住苏慕天的手,力量大得出奇:“我不能死,帮我,我要活下来!” 苏慕天大惊,因为沈君玉情急之下,连受伤的左手都不顾了,就这样用力抓着他,令上了药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苏慕天忙扶她重新卧在床上,一边小心地拉开她的手,不叫她伤了自己,一边急道:“你不会死的,你放心,我吃了你那样一个大亏,还没报复回来,怎么能叫你死了?” 沈君玉神思已渐昏乱,心中唯一记得的,是龙乘风那满含悲愤凄凉,却无可诉说,就连对天哀呼也发不出声音来的绝望。她口中喃喃念着的,只是:“我不能死,帮我,帮我,苏慕天,帮我!” 苏慕天听着她声声呼唤,心中凄然,却无可奈何。 沈君玉脉象将绝,气息渐弱,他却无回天之丹,无起死之能,,除了不断将至真至纯的内力输入沈君玉体内,保住她一线生机不绝,竟是毫无办法。 沈君玉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但求生意愿却没有丝毫减弱:“我不能死,我要死了,追究起来,从京兆尹府开始,不知道要落多少人头。” 苏慕天跺足大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事?” 沈君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反复道:“我不能死,龙乘风,龙乘风,我不能死……龙乘风,帮我,我不能死!” 苏慕天不禁动容。 龙乘风?她竟直呼当朝天子的名字?什么样的臣子,敢直呼皇帝的姓名?难道…… 苏慕天只觉心乱如麻,一时竟不能动弹。 沈君玉求生之念虽重,无奈伤病发作得太猛,身子已渐渐不能自己。 她想抬手抓住什么,却没有力量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唯一感觉到的,只有一只手,一直紧握着自己的右手。 温暖的力量不断地从那手中传入她的身体,驱散她体内越来越浓重的寒意。 好冷,龙乘风,是你吗? 沈君玉心中明知此人不是龙乘风,却总想在那温暖中寻找龙乘风的影子。 那个男子,生来就是个火热心肠的男儿啊! 枉她竭尽全力想助他成就一个基业稳定的国家,谁知道,却要在这个时候死掉了。 沈君玉心中虽迷迷茫茫,但这一个念头确是无比清晰。好想,好想,在这一刻,身旁的人不是他。这样,就不用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飘飞于天外。想来,可以让他少受些椎心刺骨之痛吧。 龙乘风,我原想为你解开一切烦扰,留给你一个富足安定的国家,只怕到头来,还是要害你伤心断肠。 “龙乘风,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沈君玉的意识几乎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是本能的呼唤。 苏慕天心中伤痛,不觉跺脚长叹:“为什么天下竟没有第二粒转还丹?” 沈君玉竭力睁大眼睛:“什么转还丹?” “我上次赠你疗伤的丹药,那是丹神诸葛先生所炼,传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此丹都可以救回……” 沈君玉心中忽然萌起了生机:“我只服了半粒,还留了半粒呢!” 五更上朝,龙乘风一如 第二十四章 沈君玉服下转还丹,竟将病势压了下来,除了皮肉之伤尚未愈合,气色竟也大佳,若非身上带伤,看起来倒比平常还要精神。 她早料到楚逸必来探视,索性借病呆在床上不起来。只是她此刻身带棒伤,不能仰躺,若是俯卧,则会令人起疑,只好忍痛斜倚在榻上。 楚逸看沈君玉的气色确实不错,自然放心,但他精细处远胜常人,沈君玉素来不是放浪形骸的性子,既然病得不重,为何竟不早朝?且为何非要在卧室接见朋友,不肯起床? 只是这等猜疑,他又不敢直问,只好说说笑笑,和沈君玉讲些闲话。偏偏沈君玉精神好的很,对答如流,不露破绽,一时间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沈君玉却笑着问起旁的事来了:“你所推荐的滕文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把京城的局面控制得波澜不惊,你是如何发现这个人才的?” 楚逸顺口答道:“说起来,此人还在户部当过差呢。先帝在时,他也是户部的一个能员,只因好几次修堤赈灾的款子数目有差错,叫他查了出来,直接问到户部尚书面前。那位尚书不似你这般有担当,害怕得罪权贵,只想把事情压下来。他却不依不饶,闹将起来,甚至和尚书在户部厮打,因此被拿下问罪。当年我正好在刑部任职,听说此事,便将他从牢里提了出,通过太子去向皇上求情,赦免了他,放到外面去当个小吏。” 沈君玉听得心中好笑,原来自己竟不是第一个挨滕文打的户部尚书:“既然他当过户部的差,那就更好了。户部一直还缺个侍郎,我有心想找一个熟悉户部公务的助手,既然滕文是这样的人才,你就帮我上奏圣上,升他做户部侍郎 如何?” 楚逸怔了一怔:“你户部繁忙,急需人才,这滕文也合适,只是这京兆尹的差事,又叫何人去做?” “滕文上任这么久,把京城管理得稳稳当当,自然知道什么人适合接他的班。他又已有一套管理制度,只管给他半个月时间交接政务,足够一切安排妥当,到时叫他直接来见我,我给他交代差事。” 楚逸心中虽疑,也只好答应。这时,外头下人来报,皇上赏了内廷的千年人参给尚书大人。 沈君玉暗暗皱眉,这皇帝赏赐,该大开中门,点香案跪接,只是自己这个样子,怕是一起身,就叫楚逸看出端倪来了。 好在龙乘风已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太监直接跟着报讯的人进来,见了沈君玉和楚逸,先面南而立,拖长声音叫道:“皇上有赏,免跪拜,赏大内千年人参给沈尚书。着沈尚书好好养病,莫以国务为念。免谢恩!”然后将手上托的锦盘往上一递,早有下人一旁接了过去。 太监这才赔笑施礼跪下给沈君玉和楚逸请安。 沈君玉直接在床上受了赏赐,正要叫那太监起来,远远又听见一连串的叫声:“皇上有赏!” 太监一边叫一边进来,直接南面而立叫道:“皇上有赏,免跪拜,赏大内紫砂丹给沈尚书。着沈尚书好好养病,莫以国务为念。免谢恩!” 这里话音刚落,外头又响起一声:“皇上有赏!” 就这样接二连三有宫中使者到来,“皇上有赏”的呼声竟叫个不停,御赐之物很快就摆满了整个卧房。楚逸在一旁看着感动,沈君玉却觉头疼万分,哭笑不得。她身上棒伤未愈,疼得入骨,偏要装成无事,和楚逸说话,好不容易可以搪塞过去,将他打发走了,却又接连来了这么多闲杂人等,叫她绷得紧紧的神经几乎要崩溃了。 楚逸看沈君玉面露不耐之色,便作主将这一干太监全带出去了。 等满屋子闲人全走光,沈君玉这才放松下来,高声吩咐外头人不要进来扰自己休息,转身俯卧在床上,稍稍放松,这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湿重衣。 她才觉耳旁清净,就听见一阵翻腾的声音,原来是方才不知躲到哪里去的苏慕天,此时又冒了出来,正在乱翻那一大堆御赐药品,一边翻一边唠叨:“宫里的好药是不少,可这些全是调补养生的,怎么就不见治伤的呢?不过,有这些药也是好的。毕竟转还丹只是把你的病势都压了回去,以药力强行把你的精神提了起来。现在再拿些灵药,细细调养,把身子完全养好了,才是正道。” 苏慕天只管拿着这些个价值不菲的灵药东摸西看。沈君玉也不理他,心中只是庆幸,今天总算是蒙混过去了,希望就此在家里养好棒伤,不要叫人知晓了。 楚逸到了皇宫,直奔御书房见龙乘风,将沈君玉的情形一一道来,并一再保证沈君玉气色极好,断然无事。龙乘风不肯相信,又将派去的太监一个个叫来,反复询问,见个个答得半点儿不差,这才罢休。 楚逸把滕文一事禀上。龙乘风立刻拟了旨,命人交去户部办理。楚逸这才告辞离去。 虽然大伙众口一词说沈君玉没事,龙乘风却还是放心不下。以他对沈君玉的了解,怎么都不相信她会在病得不重的情况下告假,他心里又急又忧,好不容易盼到夜幕降临,换了衣裳,就悄悄潜出宫去了。 他一出宫墙,就见楚逸满脸带笑地迎上来:“皇上要到哪里去啊?” 龙乘风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楚逸早料到龙乘风必要夜探尚书府。他心想,沈君玉只是平常生病倒也无妨,就怕这其中另有古怪,若莫名其妙惹出什么事端就不好了。所以,就算千惹万招烦,他也要硬着头皮跟定龙乘风,好在必要时出来周旋一二。 两人到了尚书府,悄悄跳墙而入,直奔沈君玉的卧房。 远远见那窗上一点烛光,龙乘风还道沈君玉又在带病批公文了。谁知走的进了,只见窗上影影绰绰,一人在床上,另一人却坐在床边,俯下身去不知要干什么。 龙乘风想也不想,以为又有刺客,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大喝一声:“沈君玉!”人以扑到,硬生生将房门撞开来。 苏慕天本来好端端坐在床边,耳边忽闻一声杀气腾腾的厉叱,心中大惊,忙回身立起。 龙乘风冲了进来,原以为沈君玉如何危险,谁知她只是静静俯卧在床上,震惊至极地看着他。另一个很眼熟,眼熟到有些扎眼的美男子正神色及不自然地站在沈君玉的床前,一副护卫的姿态。 且莫论龙乘风看到苏慕天就气不打一处来,光是苏慕天这么一副保护沈君玉的架势,就叫他气得冒烟了。沈君玉明明是他庆国的大臣,何时轮到雁国的侯爷来管了?对了,这个雁国混蛋,不是应该在五天之后才到达的吗?为什么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楚逸也有同样的怀疑。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庆国重臣,一个是雁国皇族,深更半夜,卧房私会,沈君玉女儿之身,竟不避形迹,卧在床上,苏慕天又坐在床头,再加上以往他们两人互相敬佩,颇有些情分,很容易就会让人想到些不太寻常的事上。 楚逸心中又惊又乱,再看烛光下,苏慕天那俊朗容颜,堪配沈君玉的清贵气质,又想到沈君玉一直不肯恢复女儿之身,一来是因为她不愿嫁给帝王,困于深宫;二来是她没有背景,不可能被封为皇后,只能屈为妃子。她绝不甘与旁人公事一夫,龙乘风也不愿就此委屈了她,才将事情一直拖了下来。 相比龙乘风,不受帝王之身约束,本身又不理会宗族之法的苏慕天,倒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了。 楚逸心慌意乱,还来不及想明白,身后已跑来一大堆人。 尚书府本来护卫下人就多,被龙乘风那样震天一吼,又有房门被撞毁的惊天之声,谁不吓得醒过来,飞一样跑来保护尚书大人? 楚逸看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更是头疼,忙出面喝住众人,叫大家各自回房,谁也不许多看,以后更不许多嘴。大伙虽隐约见房间里情形古怪,也没人敢多看,一起退走了。 楚逸一边喝斥下人,一边留神注意房里。他所看到的东西,龙乘风自然也全看到了,那么,他想到这些,龙乘风想到了吗? 以龙乘风一向对沈君玉的紧张程度,只怕…… 可是为什么依他的性子,竟直到现在还没有咆哮逼问呢? 他越是无言,越是叫楚逸心惊肉跳。恨不得龙乘风立刻发作起来,他才好相劝。 直到所有人都被楚逸赶走,龙乘风才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怔怔地伸手指着两人,瞪大眼睛问:“你们在干什么?” 沈君玉没想到这莽撞皇帝居然直接闯进自己的卧房来。简直是历史重演,一年前,这位帝王不同样是醋意大发,跑到自己家里来,同样砸坏了大门吗? 这会儿,她又惊又急,心乱如麻,半点儿主意也没有,情不自禁看向苏慕天,眼中全是惶恐恳求。 苏慕天无可奈何,只好给她一个叫她放心的笑容,心里却在叹气,硬着头皮准备顶下这场祸事了。 龙乘风本来已经被苏慕天卫护沈君玉的样子气得冒火,再看两人居然眉来眼去起来,可恨那沈君玉,居然还满脸依赖地瞧着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他气得吐血,瞪圆了眼睛,咬着牙,伸手狠狠指着苏慕天问:“你们在干什么?” 沈君玉默然无语,任她千般聪明,这个时候也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 苏慕天觉得自己的头从来没有这么大过,可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赔笑道:“外臣拜见陛下!” 龙乘风满脸冒火地问:“雁国逍遥侯,你不是应该在五天之后才带着你的大队人马一起进京吗?” 苏慕天看龙乘风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发寒,脸上却半点儿不肯示弱,含笑道:“既然庆国一国之君可以便装夜入臣子之房,我这雁国侯自然也可以提前行程,一会故友。” 龙乘风冲着沈君玉怒道:“你还趴在那里做什么?你给我起来说清楚,你们在搞什么鬼?” 沈君玉只管白着脸,双唇紧闭,并不打算解释什么。苏慕天只好一边干笑一边说:“我们好久不见,今晚自然是在一起叙旧了。” 有这样叙旧的吗?龙乘风凶狠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伸手指定沈君玉咬牙恨道:“你给我起来!” 他满心愤怒,恨不得把眼前的苏慕天抓起来碎尸万段,然后把沈君玉揪到眼前来,在她耳边狂吼一番才能舒畅,心中这样想,脚下自然而然往前迈步。 楚逸手足无措,也不知是拦好还是不拦好。 苏慕天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更不敢叫他靠近沈君玉,也不多想,上前一步拦在龙乘风面前。他脸上只管强笑,嘴里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好说。 龙乘风更是怒气冲天,双拳紧握。正当他怒极准备举拳之时,沈君玉终于开口了。她语气极度冰冷:“皇上,你到底要做什么?纵然我没有跪迎,有失礼数,但皇上你微服暗夜而至,本不合君臣之礼,我也不必非要守礼。除此之外,我身犯何罪,惹得龙颜大怒?” 龙乘风心中气苦,这个沈君玉,明明知道为什么,偏要拉什么君臣大礼来。他心中苦痛,偏又不善于言辞,哪里说的出来,只能指着苏慕天气道:“你和这个混蛋……” “我与逍遥侯有私交之事,也并未瞒过皇上。我的私事,皇上不知为什么要如此过问,莫非你以为我叛国?” “我当然不是……”龙乘风跺脚,一肚子话要说,偏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既然不是,不知皇上凭什么如此怒气冲天地跑来责问于我?”沈君玉语气越发锐利无情,“我与苏慕天有何私谊,与皇上无关。皇上要臣子的性命,不过是一句话,何必大发脾气,亲自动手?” 龙乘风虎目中一片赤红,冷冷盯着沈君玉。 沈君玉毫不回避,与他对视,眸光冷到了极点,也冷酷到极点。 龙乘风心中的痛苦悲凉伤心绝望,种种情绪已到了极处,手指颤抖着指向她:“沈君玉,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为什么,你就是……”话没说完,竟然不可控制的有些哽咽了。 这个天神般威猛的男子,这强大的帝王,竟会因心中极度的悲痛伤心,而几乎在人前落泪。就连苏慕天也一阵心软,差一点儿就要说出真相,龙乘风却忽然回身,风一样冲出了房间,远去了。 楚逸忍不住责怪地看了沈君玉一眼,急追龙乘风去了。 苏慕天怔了半晌,跺脚叹道:“这一回,你我的名声,可都完了。” “我早已没有名声可言,雁国逍遥侯的风流之名天下闻,你有怕什么?”沈君玉的回答冷漠无比。 苏慕天微一皱眉,问:“现在怎么办,我在庆国京城得罪了庆王,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带着你逃跑?” “他不是这样的人,再恼怒,也不会公私不分。” 苏慕天眉头皱的更紧,身上一阵发冷,看着她这般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他不禁轻轻叹息,问:“你何必将自己逼到这等田地?你何必非要毁了旁人带你的一片真心?你苦心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庆国,还是庆王?” 第二十五章 楚逸一路追着龙乘风,一路叹气,龙乘风真是被气到极点了,否则他的轻功怎么可以这样超常发挥? 好在龙乘风虽然气急了,还是一路往皇宫而去。楚逸虽一直没追上他,但也没跟丢他,眼见他直接去了寝宫,楚逸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去,还没进殿门,就见一大堆的太监宫女惊惶地跑了出来,他心中是被龙乘风大发脾气赶出来的,心中叹气,走进殿去。 楚逸走进殿时已做好了心里准备,满眼狼藉不稀奇,所有东西被打碎也是理所当然,就是现在整个宫殿倒下来,也可以理解……可是全都没有,寝宫静悄悄的,干净、整齐、华丽、冷清,一如往常,安静得叫楚逸的信越发紧了起来。 龙乘风无力地坐在华丽的龙椅上,神色沮丧,眼神无限悲凉伤感。楚逸习惯了龙乘风的愤怒咆哮痛呼狂击,从不曾见他这般消沉的神色,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他迟疑良久,方才上前,方才上前,默默伸手,握住龙乘风那冰凉的手。 龙乘风徐徐抬头,看着楚逸无比诚挚的眼神,苦涩地说:“她受伤了!” 楚逸大惊,脑子根本不能转过来,耳旁又听到第二句话。 “她受了伤,却要瞒着我,她什么苦衷不能对我说,有什么心思不能和我商量?非要费尽心思,只想瞒着我,情愿去求那个苏慕天,也不肯对我说实话。她到底把我当做什么?”龙乘风有的只是无限的悲凉和伤痛。 楚逸向来自负聪明,此刻却完全惊呆了,接不上半句话。 “她的性子,我怎么会不明白?若只是生了寻常疾病,怎么可能不上朝。她不敢告诉我,她怕我知道,怕我恼怒,追究其他人。可是她为什么不肯信我?我再恼怒,追究其他人。可是,她为什么不肯信我?我再恼怒气恨,也不会叫她担心着急,也不会逆她的心思,让她不快。她为什么不信我,却偏要去信那个苏慕天?” 楚逸过了好一阵子,才完全理解了龙乘风的话。他和龙乘风所看到听到的全都一样,可两个人的想法却完全不同。他根据眼前所见,直觉地下了任何人都会下的判断。可是龙乘风不是任何人,他或许不够精明,但事关沈君玉,他总是可以一眼看穿事情的实质。他以为龙乘风吃醋气恼,却没想到龙乘风对沈君玉有绝对的信任,也有绝对的信心。就算他看到更过分的场面、更亲昵的姿态,他也只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却永不会去怀疑沈君玉。因为他知道自己对沈君玉的心意,也早已确定了沈君玉对他的心意,这份心意既已相通,就永不变更,更不会相疑。 “我真想冲上去,好好问问她到底怎么受的伤,伤得怎样?可她的性子有多犟,你也知道,她既不肯叫我知道,我越是要看,他便越是要掩饰。万一急怒攻心,又不知会怎么伤害她自己。你没注意到吗?她外表装得凶,暗地里那两只手握得死紧,指甲把血都扎出来了。苏慕天又护着她,不叫我过去,那么小的房子,若是真打起来,万一波及了她,那样弱的身子,又怎么受的了?再说,她受了伤,身子虚弱,怎堪再这样强提精神应付我?我和他们多僵持一刻,她就多受一刻的痛苦……” 龙乘风喃喃地说着,楚逸听来只觉字字惊心。素来粗枝大叶的龙乘风,一遇上沈君玉的事,竟什么都注意到了,什么都考虑到了,宁愿自苦,也不愿伤她。 “她哪里知道,我眼看着她吃苦受罪,既不能助她又不能救她,反要当作不知道,装成不明白,我心里又有多苦?你们只当我粗枝大叶,怎么知道,我这心早就叫她给折磨碎了。非得有朝一日,她的心中再无挂怀伤痛,我心里的疼痛才能消解。我一直在等,等着她来对我说真心话,可是她就是不说。她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也知道我清楚她的心意,可她还是一意孤行。”龙乘风一字字说着,到后来,竟然控制不住全身微微颤抖。 楚逸听得心中惨然,颤声道:“别叫我皇上,这个皇位,已经害惨了我,也害苦了她。”龙乘风惨然道,“我和她的事,你都明白,我心中敬她爱她,她待我也是一样。可她再爱我,也不肯为了我放弃她心中的志向;我再爱她,也不可能违背祖制,册封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为皇后。我原以为这一生只做君臣知己也是好的,可是我终究要大婚。她既不能阻我成亲,也不愿眼看我成亲,更担心我不肯成亲会引发动乱,所以,只好急切地把最易引发众怒的禁圣火教之事在一年内强制推行。她要在我大婚之前做好一切,增加国库收入,抑制可能动摇国家稳定的圣火教,全不顾民怨沸腾。因为,等到一切稳定,她的性命就是平息天下怨愤的最好工具。她一死,世人怨气尽消,我只要稍稍放宽政策,便能让臣民感激涕零。到头来,她是害国误民的奸臣,而我,不过只是一时被奸臣欺瞒的圣明天子。”龙乘风惨笑出声,无比凄凉。 楚逸无言以对。 “她一死了之,既不负国,也不负我,又不用眼看着我娶妻生子。她唯一怕的,不过是在她死后,我会痛苦伤情。所以,她今日干脆接着苏慕天的出现,引我往歪里想。只要我被她误导,断了对她的心思,今后就不会伤痛。君玉啊君玉,你是太多情,还是太无情?可惜你也太小看我了。若是旁的事,或许可以瞒我一时,事若关你,又怎能欺瞒得了我。”说到后来,龙乘风竟然沉沉笑了两声。 这样的笑,比痛哭更叫人心中绞痛。楚逸强抑心中的悲伤,竟连向全的话,也说不出来。 龙乘风惨然一叹,眼神里有无与伦比的悲伤:“我暗中逼问太医,太医们说,她的命不长了,除非立刻摒弃所有杂务,专心休养,不再操劳,否则活不过三个月。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情形,却暗令太医不可告诉我,还迫不及待地物色良臣,进户部接替她。” 楚逸失声惊呼:“陛下……” 龙乘风惨然一笑,神色黯然,再也没有说话。 早朝已毕,龙乘风驱开太监宫女,一个人漫步走回御书房。 一路上,太监宫女纷纷下拜,没有人敢抬头直视他,也没有人看出这看来魁梧英豪的帝王,那高大的身影里的无限寂寞凄凉。 龙乘风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身旁的太监们似也感染了他黯然的心境,大气也不敢喘。到了午膳时间,见龙乘风神色漠然,居然没有一个人有胆子提醒皇上,只是悄悄地叫人去通知了萧雨柔。 一如常往,萧雨柔带着亲手做的小菜,独自来到御书房。她轻轻摆手止住了门外太监的通报,悄悄地走了进去。 偌大的御书房中空空荡荡,龙乘风坐在御案之前,眼睛望着窗外。萧雨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到窗外那一角晴空,无穷无尽,高远美丽。 她迟疑半晌,才走过去,跪地低唤:“圣上!” 龙乘风没有动,也没有反应。 萧雨柔抬眼,看着与自己只有三步之遥的君王,咫尺之间,感觉却如隔着千山万水。明明身在眼前,却似早已在天之涯海之角,永不会归来。 她略略用了点儿力,高声说:“圣上!” 龙乘风非常缓慢地扭转了头,看到萧雨柔后,并没有展开笑颜,也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放在萧雨柔身旁的食盒,淡淡地说:“起来吧,不必拘礼了。” 萧雨柔徐徐立起,心中隐隐地痛了起来,这个从来爱她护她、永远豪迈爽朗、总是笑得声如洪钟、总是阳光般叫人从心里暖出来的君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连声音都似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量? “圣上!”萧雨柔茫然张口,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龙乘风勉强一笑:“我知道你是做了小菜给我尝,不过今儿我不饿,倒教你白白辛苦了。” “是!”萧雨柔垂头低应,这是第一次,龙乘风没有接过她亲手做的羹汤。 她并不相劝,只是深深拜倒:“皇上,雨柔有一事想求陛下。” “什么事?” 萧雨柔深深叩首,声音清柔:“雨柔想求陛下,昭告天下,册封萧氏女为庆国皇后。” 第二十六章 夜色寂静,尚书府内一片沉寂。月光无声地洒下来,照耀着尚书府的每一个角落,也悄悄洒在那无声无息蹲在房顶的黑衣男子身上。 那一袭黑衣,纵在明月之下,也有无尽的落寞和萧瑟。 在他的身下,是沈君玉的卧房,房中烛光明亮,苏慕天正在发牢骚:“你们那个混蛋皇帝,各种补药送来一大堆,就是没有伤药,有什么用?” “劝你多少次,先休养身子再说,偏要整日抱着公务不放,你心里真要有国家君王,就更应该爱惜身子才是,这样才能多为国家做事啊……” 这几日,沈君玉早被苏慕天唠叨得头大,实在不明白这位堂堂逍遥侯怎么像个碎嘴妇人般。此刻她只管闭了眼睛假寐,由他去说,不加理会。苏慕天也不管她理不理,只是念叨不断。 房顶上,那悄悄窥视的男子双拳不自觉紧握,浓眉纠结在一起。从小小的瓦隙中看不到沈君玉的伤情,令他心痛之外,平添了几许烦躁。他不敢有任何稍大的动作,怕被人发觉,只能任凭那一腔烈焰焚胸炙腑,摧心戳肝。 沈君玉看苏慕天这样骂骂咧咧一点儿也不像个逍遥侯,不由低笑了一声,却又牵动伤处,发出一声闷哼。 苏慕天关切之色一闪而过,接着脸色一变,口中低喝:“什么人?”话音刚落,身影已然不在房中。 原来沈君玉惊痛失声时,房顶上那人脚下力量失控,踩坏了一块瓦。声音并不响,却瞒不过苏慕天的耳朵。 苏慕天追出去时,房顶上早已没有人影。偌大的尚书府空空寂寂,月光下别有一种寂寥。 苏慕天微微垂头,若有所思。夜色中,无人可以看到他低头的那一瞬,眸子里那一闪而逝灿亮之极的异芒,,和唇边那一缕若有若无,转瞬即去的笑意。 他回房对沈君玉说:“有些不对劲,我去查探一下。” 沈君玉双眉紧蹙,心头一动,本能地想要出言阻止苏慕天在这时候离开,可没等她开口,苏慕天就已经关上房门,展开身法,转瞬离去。 只剩下沈君玉独卧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暗夜寂寂,府邸深深,只有风吹树叶之声,烛光跳动之影。 寂静之中,时间点点滴滴过去,苏慕天仍没有回转。 她忍痛从床上起来,方才因为上药,身上衣裳还不及整理,顺手拿了床头一件长衫披在身上的棒伤,几步之间,已疼得脸色煞白,她身子一晃,站立不稳,急忙扶着桌子,以免跌倒。 桌子剧震,发出响声,蜡烛也被震倒,满室皆暗,只有沈君玉的双眸,清澈明亮。 在黑暗中,她徐徐站直身子,默默回思方才桌子震动蜡烛熄灭的那一刹那,外面影影约约的那一声熟悉的惊呼。 良久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调匀呼吸,直接往房门走去。 仅仅三步,她额上已有冷汗。可是她没有停顿呼痛,也没有扶倚着任何东西。她打开房门,外面天地寂然,明月无声,花草无息,满天星辰,亦是寂寥。 沈君玉走出房来,凝目四望,尚书府内再无人迹,唯有夜风猎猎,吹面生寒。沈君玉似是不堪夜寒,将披在身上的长衫紧了一紧,怅然独立在夜风中,好一阵子,方才扭转身子意欲回房。 也许是重伤之后身体不适,也许是夜色中独立太久,从身到心都冷得麻木了,她竟然身形一晃,低低惊呼一声,站立不住,往地上倒去。在身子失去平衡的这一刻,沈君玉口中惊呼,眸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呼,清明宁定,沉静异常,冷静地看着自己的身子跌向冷硬的青石地。 直到那温暖而熟悉的双手将她的身体抱住,直到那温暖而熟悉的气息重新将她包围,她原本澄净如秋水的眸子,才因这温暖而微微地迷蒙起来,就连心灵,也在这一刻,一点点柔软下来。 龙乘风自白天和萧雨柔一番深谈后,心绪再也宁静不下来,到了晚上,终于忍不住夜探尚书府。原本他打定主意,不可让沈君玉发觉,免得让她惊慌失措,影响到伤势。可是,他所有的理智,在沈君玉跌倒的这一刻,已化为云烟,一丝一毫都不再存在。 他飞掠到沈君玉身旁,双手将那柔软的身体仅仅抱住。 强烈的克制痛苦忍耐后,一瞬间的失控让他全身都微微颤抖,唯一稳定的是他的手。因为那双手抱着沈君玉,所以即使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那双手依然执着而稳定。 因为沈君玉! 这一刻,他有惊,有慌,有骇,但无悔! 心中有千百种滋味,脑子里却是茫茫一片空白。 “你……别慌,我……你不要怕,我不是……我不是要……我,我不想惊着你……你不要着急……你别瞒着我……你瞒了我,你你……你自己又要加倍吃苦,我又不知该不该揭穿你……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便是再不愿意,我总是听你的……我一切都依着你……你不要慌……你别担心,安心养你的伤,好吗……” 龙乘风心慌意乱,心里只怕自己这一现身,叫沈君玉知道了自己清楚一切,又要着急上火,伤身伤心,影响她养伤,可这番现身,又实在是情不自禁,也无法自禁。一时间他只想对她表白心迹,但素来拙于言辞的他,哪里说得明白心里那千千万万无穷无尽的话语,只说得结结巴巴,满头大汗。 若非双手抱着沈君玉,不敢动弹,他早已挥手摇臂,拼命用动作来表达意思了。 沈君玉却半点儿受惊吓的表情也没有。夜色中,她的双眸清而亮,似是满天星辰在这一刻,都自她眸中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 夜风徐来,她微微一笑,笑意温柔如月下长风。她轻轻抬手去拭龙乘风满额的冷汗,轻轻地笑说:“我没有慌,你倒慌得不像样了?” 看着那正用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看着自己的沈君玉,龙乘风勉强咧嘴一笑,他的笑容依然灿烂,可夺天地之辉,没有人知道,他笑的时候,喉咙已沙哑的发不出声音。 沈君玉在他的怀抱中,在他的笑容里,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天地万物,在她的眸中隐去,清亮的眼中只他一人,唯他一人。她是那样静那样定地看着龙乘风,并从龙乘风的眸子深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沈君玉只是本能地想要更加靠近他,本能地想在他的双臂之间,寻找最温暖的胸膛,虽然牵动了棒伤,她却茫然不觉疼痛。 龙乘风被她细微的动作惊醒,惊问:“你冷了?” 沈君玉没有回答,那无限关怀的声音响在耳边,传进心里,她却觉得自己柔软到了极致,柔软得甚至不能正常地开口答话。 冷?不,当然不!这一刻,她怎么会冷? 龙乘风微微一紧双臂,飞快立起,抱着沈君玉进了房。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些不忍松手,只恨不得让从此与自己血肉交融,再不分离片刻。 他转身关上房门,将满天夜色、漠漠寒风全关到门外,而后烛光渐渐亮起,暖了这寂寂寝室,照亮了这一室光景。 龙乘风看沈君玉方才已顺手脱了身上批的长衫,里头只着了中衣,担心她受寒,轻轻拉了床头的被子替她盖上,目光扫到放在床边案头的伤药,微一皱眉:“你还没有上药?” 沈君玉神色平和,没有回答。 龙乘风微一思索,稍有犹豫,却还是坚定地伸出手,把药品拿在手上,看定沈君玉:“我给你上药好吗?”语气无比忐忑,眸中皆是恳切。这一国之君、盖世勇将,此刻紧张如待决囚犯,眼巴巴等着旁人一言定他生死。 沈君玉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点点头,静静地卧在床上,静静地闭上眼。 太静了,太平和了,以至于让龙乘风几乎以为这只是一个幻梦。 她竟然完全不在乎,她竟然忘了,当初,她是拼了命想瞒住他,竭尽全力不让他知道真相。 她居然会这样轻易的点头,让他清楚地看她的身体,她的伤势? 这太出乎意料了,事实上,就是沈君玉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轻易地投降,交出一切竭力固守的秘密。 可是这一刻,她坚持的一切,都比不上龙乘风那双流露出无声祈求的眸光,一切的担忧,都及不上龙乘风那忐忑的一句问话。 无法拒绝,不能反抗,心柔至此,身柔至此,她除了点头,除了依顺于他之外,竟再没有第二个念头,第二个想法。 是天意叫沈君玉遇上龙乘风,从此将一颗心完全沦陷,输得彻彻底底。 沈君玉安静至极,而龙乘风在这一刻也沉静下来,连呼吸都和缓了。他没有惊呼,没有怒喝,没有询问,只是静静地给沈君玉上药,手势无比温柔小心,尽量不给她增添任何痛苦。 沈君玉静静地闭目卧在床上,清楚地感觉到那双手的温柔与温暖。 温柔如这一刻她自己的心境,温暖如折翼瞬落在她身上的水珠。 一滴、两滴、三滴! 第一滴落在她的手背,那温暖从手背直传入心头。 第二滴落在她的脸侧,向来有些清冷的脸,在这一刻忽然炽暖一片。 她轻轻扭头,睁开眼,第三滴落入她眼中,温暖中又有着无尽的酸涩悲伤。 原来龙乘风已泪流满面。 这庆国的万乘之君,在这竭力维持的安静里,叫那不轻弹的男儿泪,落了满脸满襟。他没有狂呼悲叫,甚至没有让自己的手颤抖一下,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落下。他的眼角已微微崩裂,血丝隐隐,泪过之后,流下的是鲜血。 第二十七章 沈君玉低低惊呼一声,心中一片慌乱,慌忙坐起来,完全不知要避开伤口。一时间她手忙脚乱,想要说话,却半个字也想不出;伸出手去,却忘了手帕在哪里……她慌得拿衣袖拭在龙乘风的脸上,伸手抚向他的眼角,心慌意乱,只想把那落下来的泪与血全都堵回去。 沈君玉慌得忘记了自己的伤势,龙乘风却注意到了,连忙将她按回床上,口中只是问:“好端端的,你又怎么了?” 沈君玉又急又慌又怜又伤:“我没有怎么样,倒是你怎么了?” 龙乘风怔了一怔,伸手在脸上一摸,只觉满手湿润,这才知道,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是满脸热泪。 任他是一代雄主,任他有绝世勇猛,终无法抗拒这一瞬的软弱悲凉,只有用自心灵深处涌起的热泪来倾诉。 龙乘风怔怔地看着自己满手的泪水,茫然地反手牢牢抓住沈君玉的手。 他冲沈君玉张张嘴,想要笑一笑,却始终笑不出来。他心中一阵悲凄,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强自镇定和掩饰。七尺雄躯似不堪这种种重负而微微屈身,将头埋在沈君玉双手之间,任泪水倾泻而出,让那难以抑制的哽咽之声,从喉头齿间流溢而出,诉尽心头凄惶。 沈君玉万万想不到,这磊落汉子会在自己面前痛哭失声,唯觉满心惶然。 龙乘风一边哭,一边咬牙恨恨地骂:“你你你……”他心头实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要说,到头来,除了一个你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沈君玉心头一阵难受,她素来行事只求俯仰无愧,但这一回在龙乘风面前,却实实在在歉疚于心。她几乎没有思考,但却绝对沉静、绝对清楚地开口呼唤:“乘风!” 龙乘风微微一怔,自从登上帝位,已多久不曾有人直呼过自己的名字? 而今,她唤他——“乘风”!!! 不是称他君王,她唤他“乘风”!!! 沈君玉的声音清而宁,如溪水自他耳畔流过,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无论有任何事,我都绝不瞒你;无论做出任何决定,我一定告诉你。” 龙乘风猛然抬头,望向沈君玉,望向她如清泉般明澈、寒星般闪亮。天空般高远、明月般宁静的眼。 在这一刻,她望着她,她看定他,她唤他“乘风”! 这一刻,他不是庆国君王,她不是一国贤臣;他不是百战虎将,她不是户部能员, 这一刻,他只是龙乘风,她只是沈君玉。 他只是她的龙乘风,她只是他的沈君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宁静的卧室里只有烛光时不时爆起一朵烛花,映得整个房间乍然一亮,整个世界似乎也随之闪亮。 龙乘风静了半晌,忽然跺脚痛骂:“你总算是知道错了。你知不知道我这几日就没一刻安睡过?你知不知道,我叫人把宫里最好的伤药拿出来,又怕你多心,不敢送过来,只好全堆在我的御书房?你知不知道,你这害死人的家伙,害得我批错了几十份奏折?你……”直到这一刻,他才完全恢复常态,可以咬牙切齿地骂出声来。 沈君玉不怒反笑,看着他像往日一般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一副吓死人的凶神恶煞样,她心头那无限的柔情竟是挥之不去。 看着龙乘风一口气骂了良久,大有再骂三个时辰也不会停止的势头,沈君玉强忍着从眉梢眼角流溢出来的笑意,斜斜靠回床上,双手环抱,准备洗耳恭听天子圣训。 龙乘风正骂得兴起,看沈君玉双手抱胸,靠在床上,更加怒火上冲:“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冷就盖被子,抱成一团做什么?”他伸手正要去拉被子,见沈君玉的中衣领口颇为凌乱,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替她整理衣裳。 龙乘风的手才到沈君玉胸前,忽觉隔着衣裳触手升温,想也没想,一手扯开衣裳,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块贴胸而佩,在烛光下闪烁着光芒的美玉。 玉上已有了裂纹几许,玉上已有殷红的血色点点。 那一夜,殿中摔玉;那一夜,玉碎神伤。那握玉的手,流下的点点鲜血,至今还融在玉上,任千万年时光流逝,也不肯消散,不愿逝去。 龙乘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带着血色的绝世宝玉,轻轻地伸手抚去,动作清柔,似在抚摸心灵深处之重至贵的珍宝,似是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只要稍一碰触,便会消逝。 玉没有消失,人没有消失。 美玉光滑莹润的质感,还有那玉上自生的温暖都如此清晰地自他指尖传达到心间。玉是温的,沈君玉的身体在这样的寒夜里,也一样是暖的。 到底是这绝世的温玉暖了沈君玉带着冷意的身躯,还是她的鲜血挚情,暖了这一方绝世宝玉? 龙乘风伸手,一遍遍抚着这庆国历代君王立后传国、定情交心的玉佩,也不知心中是酸涩还是甜蜜,只轻轻地低唤:“君玉!” 沈君玉望着龙乘风,不再回避,不再隐藏,不再迟疑,不再悲伤,她还他以微笑,她轻轻低唤他:“乘风!” 她的声音轻柔低沉而清晰,她的笑容安详而温柔。 这一声低唤,这一个微笑,令整个天地也温柔了起来。 烛光也因这一刻的温柔而变得柔和了。蜡烛终于燃完,但这满溢温柔的房间却没有丝毫黑暗。柔和悦目的碧光自温玉中映透出来,映得一室皆美,更映亮了玉上鲜红的血痕,和那四句誓言: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龙乘风自沈君玉房中步出时,已是天将破晓。黎明虽未至,但那蒙蒙胧胧的淡淡光华已自天边渐渐亮起。 柔和的天色下,苏慕天含笑而立,说不尽的倜傥风流。 龙乘风在房中时,满心都是沈君玉,根本没想过苏慕天追贼怎么可能追得几个时辰不回头。可他一走出房间,看到苏慕天那温和洒脱的笑容,却丝毫不觉吃惊担忧。 晨风在这一刻吹襟入怀,他抬头遥望天之尽头那必将渐渐亮起,照彻整个天地的淡淡微芒,忽觉心中一畅,自自然然地对这个看来英俊潇洒,笑容亲切温和。却一直叫他敌视的异国王侯淡淡一笑,笑容异常平和。 “她睡着了,莫要扰她。” 苏慕天看着龙乘风,眨了眨眼,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是怎样一种叫人连心都柔了、化了的感情,才可以令这火一般炽烈,在自己面前总如凶神恶煞般的汉子以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声调,说出这般话来? 他微微一笑:“这两日我陪着她,她从未真正安心入睡过,就是有时闭目躺在床上一两个时辰不言不动,我也知道她并未真的睡着。” 龙乘风心中一阵酸涩,酸涩之外,还有些温柔与甜蜜:“今晚她是真的睡着了,我知道。她若瞒我,必然瞒不过。她也再不会欺我瞒我。” 苏慕天点头:“她自然是瞒你不过的,她能安安心心好好睡一觉,便是最难得的事了。” 龙乘风听他言语诚恳,心头那又酸又涩又柔又甜的感觉不由得更加深刻。他忽然对着苏慕天深施一礼,让苏慕天吓了一跳,忙往旁一让:“这是干什么?” 龙乘风肃然凝望着他:“当日你送的灵丹效用非凡,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慕天不等他说完,便苦笑了一声:“此等灵丹,可遇而不可求,我也只得了一粒罢了。” 龙乘风神色惨然,默然了半晌才道:“御医说,她活不过三个月,而今又受了棒伤,可能时日更短了。”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近于无,苏慕天听来却如惊雷震心,失声道:“你说什么?” 龙乘风私会沈君玉,苏慕天明明知道,不加追问,在沈君玉面前,连提也不提。 沈君玉亦神色自若,全不见忐忑心虚,与苏慕天相处时,也从容自在如初,但精神却远较前两天要好。同样,朝中楚逸亦深知龙乘风的举动,君臣对奏之间,常有出众的见解,让臣下感叹欣慰,他们的君主越来越有王者风度了。 而到了晚上,他把贴身的太监宫女屏退,自己悄悄去探沈君玉。 尚书府中,苏慕天忽然说月色动人,雅兴大起,一个人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踏月赏花去了。 沈君玉一个人静静等待,看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伟岸的身躯,自无尽的夜色中,满天的星光下,带着炽热的情怀,将寒夜中的温暖带到了自己身旁。这一刻,沈君玉的眸粲然生辉,映得龙乘风身后的满天星辰都暗淡无光。 他没有说过要来,可是,她在等他。 她没有说过等他,可是他知道,她会等他。 于是,他来了,于是,她等到了他。 第二十八章 几日后,雁国的大批赔偿财物运到。庆国上下,都为了这一笔巨额赔款感到高兴。 龙乘风也已国礼相迎,并派了官员负责迎接苏慕天这位身份尊贵的国宾。这样一来,苏慕天没有理由再悄悄住在尚书府,一大堆的俗务和繁琐的礼仪规矩缠的他脱不了身。 沈君玉自服了灵丹,又与龙乘风交心,外加大笔金银进了国库,心怀为之一宽,身体渐渐好转,心情也好多了。 唯一不高兴的人就是苏慕天,他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来看看沈君玉,也是愁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沈君玉看了不忍,劝慰他道:“我知道你是个逍遥侯,最不耐这些琐碎的财务交割,也不喜欢应付官场文章。好在你的公事已经全办完了,明日就要动身回雁国,也算脱离苦海了。” 苏慕天望着她,良久才轻轻一叹:“我明日就要离开了,你自己以后心怀要多放宽些,庆国危机已去,你就是不再操心,也自有旁人主事。没有了你,太阳一样升起来。” 沈君玉心中暗叹,一个龙乘风每天夜里跑来她耳边唠叨,已叫人头疼,怎么这个人也要跟着念叨? 苏慕天似乎欲言又止,最终释然一笑,转身,无限潇洒地去了。 雁国使臣逍遥侯告辞离京,百官相送,只有户部的滕文还在忙着交接点算事宜,根本没空去相送。他心想打了沈君玉,必遭报复,谁知等到的居然是升官的圣旨。他虽是个能员干吏,迷迷糊糊到了户部上任,被山一样的公务从头砸下来,也一样每天累得晕头转向。可怜他不但日间忙得脚不沾地,晚上还要到尚书府去向沈君玉禀报,有时简直怀疑沈君玉是想借机把他累死。 原本他担心沈君玉会趁机报复为难,但沈君玉只是淡淡的,像从不曾见过他一般,见面只问公事,偶发一言,无不切中要害,指出不足,对他十分严厉,稍有疏漏,一个冷冷的眼神,一声讥诮的冷笑,就足以叫滕文全身冒汗。 滕文是个要强的性子,哪肯叫沈君玉看轻了,于是做事更加认真,通宵达旦,任何公事批复决断时都要再三查阅才肯下笔。其勤勉之态,比以往沈君玉也半点儿不差,倒叫户部上下人等惊奇。上司如此肯干,他们自然也不敢偷懒。户部上上下下,便热火朝天,把整个交接事宜做得滴水不漏。连身为皇帝的龙乘风都多有称许,独有沈君玉并不赞一句好,不过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倒似滕文这几日累死累活,好不容易把事情办得十全十美,是理所当然的平常事一般。 这日滕文按规矩把事情一一向她禀过,便告辞离去,走到门边,才听得身后淡淡地道:“你做事寂然没有差错,自明日开始,不必再到我这里来交代了,一切和右侍郎一起相商决定便是。” 滕文微微一怔,转过身来,却见沈君玉悠然倚在床上闭目养神,方才那句话,好像根本不曾说过一般。 突如其来的升官和沈君玉似乎纯属无意的放权,让滕文实在意料不到。而他更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到户部,还来不及处理公务,皇帝的圣旨已经传到。 昨夜皇上看过雁国的礼单之后,龙颜大悦,欣喜之下,传旨要将这次所得赔款全部用于建造园林,以庆盛世,特命户部拨款十万,作为首期款项。 滕文不发一语,起身便往外走。 右侍郎忙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滕文淡淡道:“入宫进谏。” “你刚从京兆尹升入户部,入部时间又短,这……” “无论官大官小,当官多久,都不能忘了,当官是为了国家,为人臣子就要尽自己的本分。”滕文挣脱他的阻拦,大步而出。 右侍郎呆立半晌,跺脚大喊:“备马,我要立刻去见沈大人。” 滕文一路入宫,到了御书房外,却被挡住了,守门的太监告诉他皇帝看奏折看累了,正在里头小憩呢,这时候断然打扰不得。 太监们不引他到偏房坐等,他又不能直挺挺站在御书房外,只能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等。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等到里头的太监传召时,他已经两腿又痛又麻,几乎站不起身了。 好不容易咬着牙站起来,他一步一颤地进了御书房,屋里的太监个个木着脸,冷着眼,看他的表情,就像在看死人。 龙案前那着黄色龙袍的男子仍在低头看奏折,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如此阵仗,滕文已知不善。但他天性里有一股刚直蒸汽,到此境地,竟不肯示弱放弃,依足了礼数,一进门便跪下施礼。 龙乘风静静地翻看奏折,仿佛没有看到跪在下面的滕文。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无意般一抬头,看到滕文还跪着,这才“啊”了一声,像是现在才知道他进来了,却并不开口叫他平身,只徐徐道:“滕大人好大的能耐,听说朕发到户部的旨意,没有人理会,是不是?” 滕文初时心情还有些忐忑,但这番阵仗下来,反而横了心,一头磕下去,说:“臣请圣上收回成命。” “收回?”龙乘风竟然笑了一笑,双眼中满是寒意,“就凭你一个区区侍郎,要朕收回旨意?” 滕文跪在地上道:“圣上半年来变革图强,以求国富民强,好不容易国库渐渐充裕,圣上却突然要大肆抽调库银兴建园林。如今国库仍未充足,土木之行,若非必要,本不当为。况且陛下为万民之尊,一举一动天下仰视,陛下兴建园林,百官跟风,只怕奢侈之风大盛,于国有害无益。” “不过是建一座园子,你倒拿出这么多理由来驳朕。朕贵为天子,难道连享受一座园林都不可以吗?” 滕文伏地叩首,嘴里却一句不放松地顶回去:“天子是一国之主,更该凡事为国三思。若只思享天下之财富不思天下之福祉,不过一独夫耳。” 龙乘风大怒,一掌击在龙案上:“大胆!” 滕文早已豁出去了,干脆抬起头,毫不回避地直视皇帝愤怒的眼睛:“臣不过陈述厉害,绝无不敬之意。” 龙乘风看定滕文无畏的双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意低沉,其中毫无欢悦之意:“好一个胆大包天的滕文,连朕都敢冒犯,也难怪你把当朝尚书打得只剩半条命了。” 带着冰冷杀意的字一个个从龙乘风的牙缝里挤出来,滕文的心完完全全沉了下去。 他只听得到耳旁言语里无限肃杀之意,只看得到眼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忽然变得通红的眼睛里浓浓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 “说吧,滕文大人,打得沈君玉告病多日,至今不能上朝的,是不是你?” 滕文的心在这一刻完全平静下来,他挺直了腰,看定龙乘风,清清楚楚地回答:“是!” “果然是个胆大包天却偏偏真有才能胆识的家伙,真是让人觉得可恨。”龙乘风的眼睛里怒意不减他右手握拳,恨恨捶在案上 ,“我查过你以前的经历,也细查过你在户部任职后所办的公务,所批的文书,你的确是能员干吏,为了抗我一道旨意,竟敢独闯宫门,这份胆识担当更加难得。沈君玉该死的眼光总是这么好,我就是想要杀你泄愤,也找不到借口。”他咬牙切齿的一番话,说得本已自忖必死的滕文一阵迷糊,愕然地望着他。 龙乘风眼中的恨意并未退去,他看了他一眼:“不过,你的进谏的技巧太差,以后还是改改吧,这样一句句硬顶,没有那个皇帝能永远这么大度量。哪天真把我惹急了,一刀杀了你,还落一个‘拒谏言,杀直臣’的坏名声,你也算误国误君了。” 滕文依然怔怔地望着龙乘风,脑子里还是一片迷糊,转不过弯来。 龙乘风挥挥手,所有的太监全部退了出去。 “你的确忠直能干,可是,我不喜欢你,因为你打了沈君玉。”说到这里,龙乘风的声音里就忍不住带了火气,“可惜你又偏偏真的忠直能干,我若杀了你,是因私怨而误国事,就算别人不敢吭声,沈君玉第一个就饶不了我。” 滕文张张嘴,却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龙乘风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真的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沈君玉突然提拔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难事杂事全压到你肩上?” 滕文讷讷道:“沈大人他……” 龙乘风低低诅咒了一声:“你不知道当然也不稀奇,她做事向来古怪,谁能想得到?你把她打个半死,她还拼命为你掩饰,要不是我暗中派人查访,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你却还处处防她。你怎么看她,如何防她,她都不在乎,我却是看不惯忍不下的,就让我来告诉你,那让庆国天怒人怨,千夫所指的所谓奸臣,究竟是一个蠢到什么地步的人。” 沈君玉得到右侍郎传报的消息,赶到宫中之时,正好看到御书房门开了,滕文走了出来。他完完整整,全身上下不见少半块肉,只是眼睛红彤彤一片。看到沈君玉时,他怔了一怔,这才上前长揖施礼,开口只叫了一声:“大人!”他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止住告退而去,让特意赶来救他的沈君玉,留在原地,进退两难。 龙乘风走出御书房,看到沈君玉,忙快步走进她身旁,随手脱了身上的龙袍披在她身上:“你的伤还没全好,又有病在身,怎么跑出来了?小心风寒。”他的动作无比自然,全不理会御书房外,太监宫女们惊愕的目光。 他以前虽然也与沈君玉相亲相近,但这样把诸般柔情表露于外,却是从未有过的事。 沈君玉亦觉一阵不自在,论到亲近关切,这几日她伤重,龙乘风夜夜探视,更亲昵的举动都有,只是当众有这番举动,令她略有些愕异。但龙袍底下,龙乘风的手,那样用力地紧紧握住她的手,似在以整个生命来坚持什么,于是,她本能地反握他的手,静静凝望龙乘风,等待着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龙乘风笑着拉她进御书房,说:“外头风大进来再说吧。”走进御书房,龙乘风把沈君玉按坐在专属他的龙椅上,左手拿了案上的御茶送到她的唇边。 沈君玉自自然然地就着龙乘风的手喝了一口热茶,暖意充盈全身。 她的手依然缠握着龙乘风的手,丝毫没有意识到要松开,这原本不符合她向来公私分明的原则,但是,看到龙乘风那温和但执着的眼神,感受到他炙热而有力的手,想起那一次深夜探访许下的诺言……信任他,依从他,听任他做任何事而不反对,接受他的一切做法而不疑虑,便成为她唯一想做,唯一能做的事。 她将身将心,将一切皆交于他,无怨无悔,不疑不惧。 耳旁,龙乘风低低斥责道:“你总是这样,纵然滕文千不好万不好,我也不会杀他的。就算明知他打伤你,就算我恨他入骨,但他是你要保的人,我又怎么会拂逆你的意思,怎么会毁了你为国所费的一片苦心?” 心,在这样温柔的话语里轻轻颤抖。她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回应这样的深情挚意。 “我故意用建园林的事引他来,就是想看他是不是真有如此担当,如此胆识,值得你这般看重。他的确是可用之臣,目前只是欠磨炼,所以我不能杀他,不过,我会好好磨炼他。”龙乘风眼中恶意的光芒一闪而过,“我叫他来,只不过对他说了一些话而已,从与雁国开战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给他讲了。你所受的一切苦难,一切的指责仇恨,你吐血你生病,你每天喝药当喝茶,你被他打伤,却极力掩饰,还提拔他、培养他的一切苦心,我都告诉他了,我不能杀他,我要他内疚到比死还难受。” 龙乘风说到最后,终是透露了慷慨大度之后的险恶用心。 沈君玉看向他,并没有出言反对,只是眼神里有了几许责备。 龙乘风越说越激动,被沈君玉不赞同的目光一看,忍不住大力挥了一下手:“我知道,你一向笨得无与伦比,受了什么冤枉委屈也不放在心上,别人怎么看你你也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要告诉他,我不要他还防着你、怕着你、冤枉你。我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有多么……”龙乘风顿了一顿,心中千言万语,竟找不出一个字可以用在沈君玉身上,又觉用尽了天下的话,也只是委屈了沈君玉。 愣了一会儿,他才很用力地紧了紧握着沈君玉的手:“你是最好的,我只想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最好的。”不知是急切,还是怨恨天下言语竟无一句可表心中之情,他的声音里,竟有些微的哽咽。 “我说过要你相信我,不管有多很多气多愤怒,为了你,我早已学会忍耐,学会顾全大局。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才苦苦隐瞒,才吃了这么多苦,我又怎能再做让你不放心的事?”望着沈君玉震惊的脸,他微笑着道,“我只是想要保护你,让你可以活下来,并且活得快乐开心,如此而已。” 沈君玉的眸光与龙乘风深情的眼神交会交缠,再也不能移开半分,她的声音清晰:“我一直知道,入了官场的我,是得不到善终的,我早已打算为庆国而死。可是现在……”她慢慢伸手反握住了那一直等候着她,并愿意永远等着她、只属于她的手。 然后,她抬头,看着龙乘风,眼睛里是清亮得让整个世界失色的光彩:“我想要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会尽我一切力量活下去,我想要,为你活下去!” 第二十九章 沈君玉答应龙乘风要好好活下去,她也努力地实践着自己的诺言,非常配合地让御医诊治,所有的药物她眉也不皱地按时吃下去,早睡早起,尽量不去想太多公务。有时她到户部去转转,也大多只是微笑着看滕文等其他人工作。 滕文此时对她已是又敬又佩,言无不从,在公事上尽心竭力,若遇上了疑难意外,就来请教沈君玉。 沈君玉既然属意让他接替自己,自是倾囊以授,一点儿一点儿地把手中地权力、工作,悄悄转移到他身上。 虽说如此,但户部一向事烦任重,哪能这样轻易完成交接?两人常常就公务问题在府中商谈,动辄就是几个时辰。 这个时候,下人们都不敢打扰,只有吃药时间到了,才敢送药进去。 这日两人又商议公事,忘了时间,直至有个侍从捧着装药的银碗,无声地进来。 滕文这才意识到时间已过去良久,忙起身道:“又扰了大人休息。”说着施礼告退,弯腰间,忽见那端药的侍者袖中隐约有一抹银光。 他一愣,大叫道:“小心!” 可是,他的声音快不过忽然间刺出的寒光。 沈君玉闻声只一怔,才刚刚抬头,就觉胸口一痛,手上忽然无力,指间的一纸公文,飘然落地。 她低头,只见心口已有了一把短剑,扎得深及剑柄。 一时间,她不觉得有多痛,只是神智忽然间有些恍惚。 她嘴唇微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唤出一个名字:“乘风。” 耳旁,似乎有许多声音,有人在大叫,有人在奔跑,有打斗,有挣扎,有许多东西翻倒,有人在她的耳边大声呼唤,可是,所有的声音都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她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无声地用力呼唤一个名字,一次又一次。 她从来没有怕过死亡,可是这一刻,却觉无限痛楚。她才刚刚答应他,要为他活下来,她才刚刚决定,要为自己的生命努力一次,然而,命运却已无情地决定了她的结局。 滕文在沈君玉身边发了疯般大叫:“大人,大人,你怎么样……快叫御医来啊……大人……你们发什么呆,快通知皇上,大人……你不能死啊!” 这个时候,龙乘风正在宫中陪伴太后,宴请皇戚。满座欢笑,美酒飘香。 当沈君玉遇刺的消息传来时,他正陪着太后说笑。 听到那一声急报时,他刚因听了一个笑话而放声大笑。 “报陛下,户部尚书沈君玉在府中遇刺重伤。” 那一句传报说完时,他仍然在笑。 因为消息来得太突兀,他甚至来不及收敛脸上的笑容;因为事情变化得太快,他那本因沈君玉答应好好活下去而愉快无比的心还来不及接受突发的事实。 当他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飞跳起来时,他脸上似乎还带着刚才的笑容。 当他突然大吼一声,比剑还要快地冲出去时,他的眼中,似乎还保留着这么多天不曾消逝的欣悦。 满座寂然,人们怔怔地看着皇帝消失的身影,然后,听到清晰的碎裂声。 向外去的那条路上的青砖已全部碎裂,全是被周身真气四溢而失控的龙乘风踏碎的。 太后怔怔地问:“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能回答。 只有楚逸面色惨败地站起来,甚至连对太后行礼告退都忘了,他略有些踉跄地冲出去,跟着碎裂的青砖往外跑,看到地上,那一路破碎的痕迹,如同一个人破碎的心。而除此之外,尚有点点滴滴,红得刺眼的鲜血。 他不知道这些血,是龙乘风掐伤自己手指,还是咬碎了自己的钢牙,又或是,从龙乘风那已被一击而碎的心口吐出来的。 他甚至分不清,这样鲜红的色泽,到底是人的血,还是人的心。 “大人,大人,大人……” 无数声呼唤响在耳边,沈君玉努力集中涣散的心神,轻轻问:“刺客抓住了吗?” “已抓住了。” 沈君玉眼前只觉一片模糊,看不清影像,她尽力说:“替我告诉皇上,能让我身边的……侍从出手刺我,背后的……力量一定不小。禁圣火教之举虽使得天下……豪强怨恨于我,但也不可把豪强……逼到绝处,以免……受其反噬,动摇国本。国法不能容刺客,却也不……必株连太过……请皇上切记,这是我的愿望,望皇上,不要因为太过爱护我而让我……失望。” 滕文泪如雨下:“大人,这个时候,你还顾念这些做什么?你撑着些,皇上马上就来了……” 沈君玉强自支持:“转告皇上,我死之后,天下怨气可消散大半,那时再废我所立之法规,以宽仁而待天下,必收天下人心,定帝业之基,万民感恩之下……” 她的话,初时滕文还能听清,可后来,却不得不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能勉强分辨。听她至此仍念国事,他一时心如刀绞,不觉放声痛哭。 “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给皇上说?” 沈君玉张张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还有什么事呢?国事已交代过了,若是私事,万语千言,又如何说出? 她脸上仅剩的光芒渐渐暗淡,慢慢合上眼睛。 滕文大惊,用力摇着沈君玉:“大人,别睡,别合上眼。皇上,皇上就快来了……”说到后来,几乎语不成声。 沈君玉微微一笑,是啊,他快要来了,我要等他来。 她用尽全部的意志,支持着渐渐涣散的神智,咬着牙不肯让自己沉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她胸口的伤越来越痛,全身的血似乎都已经流尽了,身体虚弱得没有丝毫力气,除了疼痛,再没有其他感觉。但是她不呻吟,也不哀叫,只是静静地靠在床上,望着门口,等待着。 乘风!耳旁的呼唤一声又一声,她却听不到。 乘风!眼前不断有人影来来去去,她也看不到! 乘风!眼前是模糊的,除了一些光影,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等待着,她相信,只要他来了,她就可以认出他。 她只想,在最后可以看他一眼,就此铭记到来生;她只想,在最后对他笑一笑,让他稍减伤痛;她只想,在最后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曾答应要为你活下去。” 所以,他等待着,苦苦支持,不闭眼,不沉睡,不放弃。 时间过得很慢,仿佛已经历千万世、万千劫。 当马蹄声惊破天地,马嘶声划破长空,当那马上人影一跃而起,直接掠过十三道院墙,直冲而入,把大门生生撞破时,她却已什么也看不见了。尽管直到最后,她的眼睛仍是睁着的。 当那一声呼唤,撕心裂肺,椎心刺骨,震动了天,震动了地,震动了所有人时,她却已听不见了。 尽管她唇边含笑,她的知觉却早已消失。 大庆朝,永威二年,户部尚书沈君玉遇刺身亡。庆王哀痛欲绝,罢朝一月之久。 行刺者是尚书府一名侍从。 因沈君玉禁圣火教之举,十余名权贵假充教产的私产,被收归国库。他们怀恨在心,以重金收买侍从,令其行刺。 庆王查出真相,举朝哗然,惟恐兴起大狱。然而皇上只是将刺客处斩,权贵中为首之定南候被抄家夺爵,其他参与之人,却只是降职,并没有严处。 官员之心遂定。此后五年,当年参与此事之权贵,纷纷因各种罪责而没落,朝中气象渐渐一新。 偶有吏部官员查看官员任免文册,刑部能吏翻查旧案文书,恍有所悟,却也无人言明。 民间不知朝堂事,只传刺客是了不起的英雄,舍身诛除祸国奸臣。 圣火教也称刺客是教祖驾前神鹰降世,来为圣火教护法。民间有艺人格之,世间有文人写诗赞之。 那侍从因此名留史册而成为著名的刺客英雄。 后世有很多故事,都极力演绎他的英雄传说。 而沈君玉虽得厚葬,又受国家谥表,死后屡屡加封,庆王多次试图为沈君玉正名,但沈君玉并不是被国家定罪打到的臣子,不是一封诏书就可以平反冤枉的。百姓口耳相传,心中的定见,心中的定见,就是君王亦无法改变。 历永威一朝,世人皆闻沈君玉之名而骂之。这也是英明神武的永威帝一生至大的遗憾,至死,为之耿耿于怀。 以后数百年,有关沈君玉的故事、评弹、戏曲、流传甚广,不是将沈君玉当成妖魔转世,便是误国害民的奸臣。 虽然也有过一些有识之士,著文辩解,讲明禁圣火教的利害得失和对国家的影响,但数百年来的观念已深扎于百姓心中,对沈君玉的看法,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千秋的是非功过,终于慢慢淹没于烟尘之中。 第三十章 “君玉,君玉,君玉……”一声声呼唤,遥远得仿佛从天边而来,又似深切得从心中响起。 四周都是沉沉的黑暗,无边无际,她每一分知觉都感受着疲惫和劳累,每一处筋骨都在呻吟。 可是,那呼唤声始终不曾断绝,总让人不能放下,不忍放下。那点点滴滴落在她脸上、身上,火热得炙人的温暖是什么?为什么可以让心颤抖的这样厉害? 她睁开似有千金重的眼皮,耳旁听到一连串惊喜的呼唤。 她依然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心中却比谁都确定。她用尽力气,才能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别难过,我很好,不要哭。” 四周又是一片欢呼。 “天啊,她醒了,她真的醒了!” “醒了就好,诸葛先生说过,只要这三天内,她能醒过来,就一定能活下来。” “如果不是你请来天下第一神医诸葛先生……那她就……” “救命的灵丹我拿不出第二粒,但给我灵丹的人,却能帮我找到炼丹隐世的神医。你上次跟我说了她的情况,我自然要日夜兼程去请人,幸亏我们及时赶到。那天你抱着晕迷不醒的她一边发疯一样大吼,一边吐血的样子真是吓人。要不是先生施出妙手回春的手段,只怕死的人也不止一个沈君玉了。” 对话的声音模模糊糊,沈君玉听不清楚,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安心,她在恍惚昏沉之间,微微一笑,任自己的身体,被拥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静静细听,耳旁那无数声呼唤:“君玉。” “君玉,你又出来吹风了。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是不注意身子?”龙乘风皱着眉头给沈君玉披上一件衣衫,似老太婆一般开始了例行的唠叨。 沈君玉遥望远方,慢慢地说:“今天是户部尚书沈君玉出殡的日子吧?” 龙乘风微微一震,然后轻轻说:“当日你重伤昏迷,濒临死亡,幸好苏慕天及时带来了天下第一神医。但就算如此,能救回你的机会也实在微小。当时还没有查出是谁主使刺杀你的,我怕他们发现你没有死,再加害于你。我纵千防万防,但只要有一丁点儿错失,就会害了你的性命。所以才宣布你身死的消息,本来想先稳住凶手们,等你好了,再一一清算。可是,诸葛先生虽救回你的性命,却说你的身体绝不可再受劳累。就算现在清闲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也需要闭门静修足足三年,才能把身子调养好。如果你还是沈君玉,就算立刻交接公务,也一样会有许多琐事让你不能不劳神;如果你还是沈君玉,那些在尚书府外的叫骂,那满街骂你的童谣,那些不断发生的刺杀,都足以影响你休养的好心情。所以我只好将错就错,让户部尚书沈君玉真正消失。我不是想断你后路,我只是想要救你,想要让你活下来。” 沈君玉微微一笑:“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我也绝无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她轻轻一叹,“只是有些怅然罢了。这么多年了,每天想的,都是怎么为国家做事,怎么处理公务,忽然间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 龙乘风觉得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微微瑟缩,弱不胜衣。 他心中一痛,张臂想要抱住她,却又顿住,慢慢问:“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沈君玉遥望云天深处,声音中满是落寞:“我不知道。” 龙乘风迟疑了一下,才道:“萧雨柔来找过我,她求我立萧氏女为皇后。” 沈君玉微微一震,却不说话,只是默默等待。 “她知道你的事,一番好意,想为我们打算。她希望可以让萧大将军和你私下见见,由萧家认你做义妹,以萧家女儿的身份,你足以母仪天下。” 龙乘风看着沈君玉那始终淡淡然,没有变化的脸,心中轻叹。他原本想拥抱她的手臂,微微一转,轻轻帮她抚平被风吹乱的发丝。 “我不想勉强你进宫,皇宫是更大的牢笼,更重的枷锁,你不是一个能被束缚的女人。你应该自由地活着,天地如此广大,何处没有你的归途?如果你愿意,我派人沪为你,踏遍天下的青山绿水。我注定一生困于宫中,我不能抛下我的国家,伴你归去,就请你代我,走遍这片你我所热爱的土地,看一看,你我所守护的国家。纵相忘于江湖,也可以不负彼此之心。”他的声音一片柔和,尽管有着隐隐的沉痛,却绝无一丝不甘心,不情愿。 爱鹰的方式,是放它飞扬于天地。爱上了这样的女子,就绝不可束缚她一分一毫。 沈君玉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因为目光太亮,几乎让人怀疑其中闪动泪光:“那么,你呢?” 龙乘风轻叹:“萧雨柔也说过,如果你不愿入宫,那么,她愿意嫁作我的皇后。这样,对于国家,对于宗室,我都有了交代。她甘愿背上悍妒的罪名,让我可以不必纳其他的妃嫔女侍;她愿意为你我做掩饰,让我们在抛却身份之外,可以自在相处……” 沈君玉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龙乘风却似乎知她心意,坦然一笑:“我已经拒绝了她。” 他长笑了一声,目光明亮,而神色坚定。 “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岂能为了你我之情,而牺牲这样一个良善女子的一生的幸福和清名?我若真娶皇后,就必须尽丈夫对妻子的义务,岂可冷淡伤害,又岂能让你无名无分,也伤害了她,更轻视了我自己。” 他眉眼舒展开来,在阳光下,有着说不出的英气:“我会好好治理我的国家,尽一个君主应尽的一切责任,只除了娶妻生子。我会让我的国家安定下来,我会尽力在王室宗亲中,选择一个英才以继承这个国家,如果国家可以平稳过渡,那么,我会找个机会假死,然后来找你。也许只要五六年,也许需要十几二十年,也许会有很多困难压力,但是,我一定可以做到,君玉,你可愿意等我?” “我不愿意。”平淡而毫不迟疑的回答,让龙乘风一惊:“我不愿意等你,我不能忍受离开你的身旁。一时一刻,一天一夜,我都不愿意,何况十年二十年。” 龙乘风全身剧震,怔怔地望着沈君玉,不敢置信地说:“你……你是说……” 沈君玉微微一笑,天地之间,所有的光芒,都似在这一笑之中。 她伸臂,抱住龙乘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离开你。” 龙乘风喃喃道:“你应该自由地生活。” “所以,我才自由地选择了这条路。”她抬头看向他,清晰地说,“我选择了你。” 沈君玉不等他说完:“你忘了,我说过,我愿意为国家而死,却只想,为你而活。我的志向理想,就是这个国家的昌盛,留在你的身边虽然不必操持繁忙的公务,但至少可以偶尔为你出出主意,为这个国家,尽我仅剩的力量。” 龙乘风再也忍耐不住,用尽全力抱住她,再也不愿意松开一分一毫,只想就此把彼此的身体融合于一处,永不分离。 大庆国,永威三年,庆王娶国内大族萧氏女为后,举国同庆。 皇后体弱,避居深宫,即使在大庆典的时候,也从不在众人面前出现。纵然如此,也不改其受圣宠之隆。 庆王册后之后,一直不肯纳妃,就是诸侯国送来的美女,他也之分给王侯,不纳入后宫。 众臣上书劝谏,王皆不纳。 历永威一朝,庆王之妻,仅皇后一人。 尾声 又是一日,四更半鼓响,甘泉宫之中,龙乘风轻手轻脚起身,刚穿好靴子,床帐就被掀开,沈君玉如月一般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龙乘风低声道:“我只管上我的朝,你为什么每次总要起来陪着我?” “你既知我每次都要起来,为什么每次总想悄悄起身?”沈君玉从床上下来,伸手替龙乘风系上披风,“已是深秋,五更天寒,小心些身子。” 龙乘风无可奈何地抱住她的身子:“既然知道秋寒,就别起来。” 沈君玉轻叹一声:“以前我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起来上朝,习惯了,就是想睡,也睡不着。” 龙乘风紧紧拥抱着她,低声道:“还怀念过去?你虽不上朝,但国务政务,我私下里,哪一处不请教你?你名不扬于天下,但你的才华能力,已叫世人受益无穷了。” 沈君玉静静凝视着他,看到龙乘风眼底的担忧,终是不忍,微微一笑推了他一下:“快去吧,别误了上朝。” 龙乘风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低声说:“你放心,我已经下令,开女塾,许女子读书,等将来时机成熟,也可以开女科,终有一日,天下有才女子,可以不必掩饰,不必隐藏,大大方方,堂堂正正,一展抱负。” 沈君玉一震:“乘风……” 龙乘风有些得意地笑一笑,欺近过来,双手将她抱住,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脸上一吻:“君玉,你心中想什么 ,我难道会不知道?我若不能尽力让你的愿望成真,又怎么配做你的丈夫?” 沈君玉瞪了他一眼,似嗔似怒,又有说不尽的喜悦感动,想要骂他,又觉时候不对,最后只得叹息了一声:“你快去上朝吧。” 龙乘风吃定她不肯误了国事,不愿在这时争吵,更加放肆,亲了又亲,方在沈君玉恼怒的目光中放开双臂,大步离去。 沈君玉披了件衣裳,站在窗旁,望着龙乘风大步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深深宫院里,然后举目远眺。南方,一连串明亮的灯笼正渐渐往朝堂移去,那是百官上朝的灯火。以前,她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而今,却只能远远眺望。纵然此时的她,也一样和龙乘风议论国政,然而胸中才智,终不能明着让世人知道。 每一天,龙乘风上朝之后,她都会这般倚窗远眺,心中,不是不怅然。 只是,拥有了那男子阳光般的笑容,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了。 对于现在的一切,她虽有憾,却绝无悔。 唯有如此,方不负那磊落男儿,奇情天子,百世不改的情肠。 小说在线阅读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