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阳】棋局 作者:遊吟人间 第一章 谢玉本可以在莅阳清醒之前离开的,至少起身穿好衣服。 可他不。 他就那么侧躺着,看着莅阳因疯狂疲惫而沉沉睡去的脸。她偶尔会抿起嘴,于是脸上就会陷进去两个深深的梨涡,很好看。谢玉着迷地看着这张脸,盼着她不要醒。这里尚且还是太后的内室,他本不该如此放肆,然而也并没有宫女来催。 莅阳悠悠转醒,谢玉看到她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两下,然后张开,他细心地发现她的眼睛先是眨了眨——目光所及之处应是他赤裸的胸膛,然后似乎呆住,接着眼睛朝上抬,于是便正对了他的眼。 谢玉在莅阳的不敢置信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带着一脸得逞的无耻。 莅阳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她眨了几下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了这件事怎么发生的。她尽力咬紧牙,才能控制住马上要冲出来的屈辱的泪——她决不在这个人面前哭。 她直直盯了谢玉,盯了那么久,好像要把谢玉盯出一个窟窿,屋内死一般的静——虽然原本也很静。 “滚出去。”好一会儿,一个一个字从长公主的嘴里迸出来,接着她闭了眼用被子裹住自己翻过身去。 谢玉扬起一半的嘴角,这笑是他赏给自己的。他顺从地翻身下床,不消半刻穿戴整齐,出门前不忘恭敬地行告退礼,虽然莅阳并不看。 外面早有一个老嬷嬷守着。看着谢玉出来,屈膝见礼,只说太后在等。谢玉依言走远了,老嬷嬷方才进去服侍莅阳,不消片刻,屋子传出杯子摔碎的声音,伴着痛苦的呜咽。 太后明显是哭过的,见了谢玉一点好脸色也没有。谢玉乖顺地跪下磕头。半晌,响起太后低哑的声音:“怎得……这样的久……”谢玉心下想笑,她是担心自己怎样折腾她的女儿吗? “请太后恕罪……”他便做出惶恐的样子来,但也只是这一句仿佛意味深长,后边却再无话。 “罢了。”太后无力摇摇手,“你退下吧。今日之事,不消本宫交待,你应知如何应对。” “是。”谢玉又磕头,告退。 七日之后,大梁长公主殿下莅阳下嫁宁国侯世子屯骑校尉谢玉,此事热闹了整个京城。公主大婚之日,皇帝亲临宁国侯府,赐宁国侯,宁国侯夫人浔阳春各一杯,赐宁国侯世子,莅阳长公主永年红各一杯,之后便摆驾回宫。等到宾客逐渐散去之时,已是掌灯时分。 谢玉微醺,轻轻晃着去了新房。开了门,他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莅阳已经自己扯下红盖头正坐在喜桌前品点心。凤冠被搁到一旁,被红烛映得熠熠闪光。 他倚着门轻轻笑了:“听说自己扯下红盖头不吉利,夫妻不得白头。”。长公主用方绢拭了拭嘴角:“我有话说。” “夫人请。”谢玉并没有进屋。 “你把门关上。”莅阳不得不先退一步。 谢玉歪着头,带着些许自轻自贱:“夫人允许我进来?” 莅阳皱起眉头,她觉得这样斗嘴毫无意义。谢玉也觉察出自己的无聊,于是只踏了一步,门在身后被关上。 “你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想,我亦不是你第一个女人,所以这第一项,我们扯平。”莅阳不疾不徐地开口。 谢玉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那天的事是母后设局,但你知情,而我没有错误,只有……屈辱。”莅阳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我想我没办法接受你,所以,你可以纳妾。这一项,我们再扯平。”莅阳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谢玉垂下眼睛,右手三指轻轻捻着:“是我卑劣,你恨我本是应该。你答应下嫁,我以为你认命。” “我已怀有宇文霖的骨肉,”莅阳坦然应对,“母后设局,困住的不单是我。所以这一项,算是我对不住你。” 谢玉一张脸变得铁青,他早该想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是打算留下这……这孩子?”他忍着没有把孽种两个字说出口。 莅阳看着微微晃动的红烛:“宇文霖逃回南楚,我们缘分已尽。孩子无罪,我也不会再爱别人。”她看着转身想走的谢玉,“谢玉。”她第一次叫他,“请你在这屋中坐上一晚,给我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来历。” TBC 第二章 谢玉听不下去,本想离开。但莅阳的话就像一条锁链,牢牢缠住他的脚,叫他迈不开步。 这不是一个轻易能改变的女人,她被迫失身,心中愤恨非常,又岂能因二人有过一夜旖旎而就此顺从于他? 但他并不后悔惹上她。 谢玉走到喜桌另一侧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一丝味道也没有。 “是我换的白水,我现在……不宜饮酒饮茶。”莅阳看着地面。 谢玉没作声。 半晌,谢玉清清嗓子:“你身子不便,早些休息。你说的第二项,不能你自己做决定。但我今晚不会碰你。” 莅阳确实很疲惫,没有推辞。至于谢玉的话,来日方长,她自有坚持。莅阳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把满头的金簪玉钗一件一件卸下来,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谢玉呆呆地看着。 “那个人有福。”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站起来走到室内的屏风后边。 莅阳见他躲了,才脱了又厚又重的喜服,着中衣钻进被子里,把喜幔放下来。谢玉听到床上没有响动了,才又走出来,从旁边的衣柜里翻出被子,铺到地板上,合衣躺下。 谢玉刚躺下,莅阳“扑楞”一下就坐起来,吓得谢玉一个激灵也坐起来:“你总不至于要我真坐一个晚上,我睡地上还不行?” 莅阳挂起一边的喜幔,尴尬着,比了比搭到旁边的喜服:“我……我有东西在喜服里,要拿出来。” 谢玉起身去翻喜服,又被莅阳制止:“你把喜服递过来,我自己拿。” 谢玉依言递过,看见莅阳从喜服内衬一个小口袋里搜出一小团白布,卷到手里塞进被窝,他直着眼睛问:“那是什么?” 莅阳当初与谢玉赤裸相对的时候都没有脸红,这会儿却不自在起来。谢玉不管她,手伸进被子就抢了那东西下来。 一块皱巴巴的丝绢,上面斑斑血迹,谢玉冷笑了一声:“别当我侯府的人是傻子!”说着把那丝绢展到莅阳面前,“太后宫中的丝绢怎得会在宁国侯府?” 莅阳顾不得尴尬,细心看去,才发现丝绢以紫色和黑色镶了双边,这不正是太后宫中才有的规制?于是闷不作声,抬手要接,却扫了个空。 “幸而发现的早,”谢玉心里腹诽太后糊涂,挑着丝绢放到红烛上引燃了,“要是明天被人看到,岂不是欲盖弥彰?而且这血迹也不新鲜。” 莅阳看他烧了丝绢,却从腰里抽了把匕首,寒光闪过,逼得她出声:“你要干什么?” 谢玉不作声,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把刀刃握在手心就抹下来。 “啊——”莅阳看到谢玉动作时就想伸手去拦,无奈谢玉更快,她低呼的一声也被谢玉喝斥回到嗓子里,眼看着鲜血大滴大滴地落到床褥上,一片殷红。 “谢玉,你快住手!”莅阳胡乱抓起喜服想裹住谢玉的手,却被谢玉格开:“血不会弄到喜服上。”说着收了匕首,又用力挤出几滴,抬头看着莅阳,突然从喉咙里滚出笑来:“这些够不够?” 莅阳接不下话,只好下床胡乱翻屋里的柜子:“有没有药箱?” “不用。”谢玉把手心的血都抹在床褥上,“一介武夫,这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 “那也不能这样放着不管。”莅阳找不到药箱,走回来看到谢玉的手心又浸出了新的血,索性伸手到谢玉腰间抽出匕首,撩起中衣下摆割了个口子,“刷”的扯下一条,拽过谢玉的手用力缠了起来,许是太过用力,谢玉闷哼了一声,皱起了眉。 “别装模作样!”莅阳硬梆梆地说,“总不会比你割开肉更疼!”说着眼前有些看不清,耳边听到谢玉问她: “你为什么哭?” “啊?!”莅阳一愣,竟然才发觉脸上又湿又凉,她胡乱抹了一把,又继续给谢玉包扎,手上的动作却轻了一些。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哭?”谢玉继续追问。 “不知道。”莅阳抽了抽鼻子,“许是被血吓的。” 谢玉哼笑:“我想你是觉得委屈,如果你能如愿嫁给那个人,又何必来这么一出,被我看笑话。” “谢玉!”莅阳气恼,手上狠狠地打了个结,眼泪也不流了,“之前你所作所为,我本决无原谅你的可能。但你刚才的确让我另眼相看。我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你讲得清楚,你又何必如此讥讽我,惹恼我你很开心吗?” 谢玉歪了头:“我只是在揣测长公主所想而已,臣逾矩了。多谢长公主。”说着他晃了晃手。 莅阳不再理他,也不避讳,直接爬上床,躲了血迹,背对着谢玉躺下了。 谢玉又躺到地上,刚刚包扎好的那只手轻轻握成了拳,又张开,反复几次。 “之前我所为,乃是为私欲,本就不值得你原谅。”谢玉抬起手,看着打的那个结,“刚才所作,是为谢家门楣,与你无干。” 莅阳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莅阳时睡时醒,谢玉倒是睡得舒坦。 TBC 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莅阳就顶了两个黑眼圈起身。谢玉还躺在地上,听到莅阳起床的声音也醒了。谢玉看见莅阳欲言又止的样子,盘着腿坐起来:“夫人有何吩咐?” “我换衣服,”莅阳指了指身上的中衣,“总不能穿这破的。” 谢玉起身卷了被子放到柜子里,又去屏风后边避着。莅阳换上新的中衣后,又穿戴妥当,才叫谢玉从屏风后边出来。 谢玉走过来看到莅阳换下来的中衣已叠好放到枕边,便提了起来,两手用力,不消几下,又扯了几个大口子,揉成一团扔到被子边上。莅阳皱起眉头:“你干什么?” “下人会收拾房间,你的中衣缺了一条,实在让人不明所以,但如果破得多了,就好解释了。”谢玉不紧不慢地说,看到莅阳微微红了脸。 果然,在向公公、婆婆问安之后,莅阳看到侍女端着叠有床褥的托盘进了婆婆的内室,之后,谢玉就被婆婆叫去,不知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婆婆又亲自来到新房来与莅阳说体己话,言语之中说到自己儿子是个武夫,不懂怜香惜玉,希望长公主千万多担待。莅阳只好体面地应对过去。 中午的时候言侯世子言阙携夫人来访。他之前出使北燕,误了归期。谢玉大婚时言侯爷和侯爷夫人已先行来贺。言阙刚回到家,便先来到宁国侯府谢罪。他是小辈,拜见了宁国侯和夫人之后,就由谢玉在正厅设宴款待。 宴席精致丰盛,侍从为主宾四人都斟满了酒。谢玉举了杯子,言阙夫妇也举杯,莅阳无法,刚伸手去碰杯,却被谢玉拦下。 “言兄见谅,”谢玉起身,“内子这几日疲累,染了风寒,不能饮酒。我替内子饮了此杯,再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莅阳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忽然想起谢玉手上有伤,刚想说什么,却见谢玉的手轻轻展平,向她比了一下。 “谢兄客气,”言阙也起身,“长公主金枝玉叶,自然身体要紧。”说着二人先碰了杯对饮。谢玉又拿起莅阳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再罚了三杯酒。 送走言阙夫妇,谢玉已经感觉到手心又胀又痛。莅阳看到他手心的口子已经肿起来,通红通红,竟已有些化脓,气得又吵了几句,谢玉这才依着莅阳偷偷拿了金创药抹了,养了足足半月才好。 tbc 第四章 谢玉只休五天婚假,就回到骑兵营。他执掌七百骑兵,与巡防营的七百步兵配合戍卫金陵,责任重大。 一个半月过去,长公主开始有怀孕的迹象,侯府上下欢喜非常,太后也派了宫中的太医亲自过来诊断,说是长公主身子弱,怕是有早产的征兆,开了安胎的药。皇帝特允谢玉的休沐时间由原来的五天一次改为三天一次,以示体恤。 莅阳被确诊怀胎到五月时,西夏进犯边境,朝廷大规模征兵。宁国侯府为谢玉是否应该请命带兵出征争吵不休。宁国侯谢玿自幼袭爵,过了四十多年太平日子,不愿意让儿子去冒险。宁国侯夫人出身将门,倒希望谢玉能积累军功,挣得实实在在的名誉。谢玉自己无所谓,母亲要他去跟莅阳公主商量一下。谢玉依言去了。 此时正值盛夏,空气闷热潮湿,蚊虫又多。谢玉推门进屋的时候,嬷嬷正给侧躺着的莅阳扇凉赶蚊子。孕期莅阳的右边腰臀很疼,问过太医,只说是胎坐到那里,无法可解,只得忍。睡觉只能侧躺,一宿下来,腰都麻了,又不敢按摩,怕活了血,对胎儿不利。最烦的是蚊虫专叮孕妇,入夏以来,莅阳身上总是红肿一片,奇痒非常。 莅阳想,做母亲,终究是不容易的。 嬷嬷给谢玉行了礼,又继续给莅阳扇蚊子。 “你下去吧。”谢玉走到床前,接过扇子。嬷嬷低了头,但没告退。莅阳轻轻抬了抬下巴,嬷嬷才朝谢玉行了礼,退出了屋子。 嬷嬷是莅阳的乳母,将莅阳从小带到大,谢玉与莅阳在太后寝宫那日,嬷嬷就守在外面。 谢玉不计较。 “我来向夫人请安。”谢玉摇摇扇子,风都是热的。 莅阳连眼皮都没抬:“谢世子。”她确实乏得很。 谢玉从鼻子里哼出笑:“我有事想请夫人定夺。” “请讲。”莅阳继续闭眼。 “西夏进犯,爹娘在为我的事争吵,想请夫人作个主意。” 莅阳用力挣开眼皮,看了一眼谢玉:“世子若会带兵打仗,自然应为大梁出力; 若是不会带兵,还是留下的好,戍卫京城也一样保一方百姓。” 谢玉挑了挑眉:“所以夫人的意思是……” “还是世子自己决定。”说着,莅阳费了些力,翻过身去。谢玉又摇了几下扇子,才出门去,嬷嬷在外面行了礼,接了扇子进屋。 谢玉出来之后便去见了母亲。宁国侯夫人名杨衡,是卫将军杨再起的女儿,又有诰命加身,没有寻常妇道人家的软懦。谢玉给她斟了茶,坐到一旁听她的训话。 “长公主怎么说?”杨夫人浅啜一口茶,看着谢玉,天热,谢玉的额角都渗出汗来。 “她觉得我不会带兵打仗,”谢玉思虑了一下,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母亲慧眼如炬,怕是欺瞒不过,“毕竟像我这样的世家子弟,少有上沙场的。” “谁都不是生下来就会打仗的,”侯爷夫人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磕出轻轻的一声,“你外公十八岁上沙场,三十二岁官拜中郎将,你大舅舅二十六岁封虎贲校尉,都是拿军功换来的。长公主是天家儿女,自然要求不比常人。要想入人家的眼,就要拿出配得上人家的本事,也不算给宁国侯府丢人。” 谢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管怎样,总不能让长公主看轻了我。” 侯爷夫人道:“你有这志气就好。我本不应该宠你如此,奈何你父亲执拗。如今你也为人夫,总不能再如此浑噩度日。” 之后谢玉请命出征,皇帝本来不允,但谢玉慷慨陈词,无国无家,谁家没有兄弟姐妹,哪个没有孙男弟女,自己虽是宁国侯独子,长公主驸马,唯愿为国家血战沙场,马革裹尸。 皇帝大为感动,遂把谢玉及所属七百骑兵编入赤焰军,由平西将军林燮出任兵马大元帅。 出征前,宁国侯府设了家宴,为世子壮行。谢玿红了眼圈,不断埋怨夫人,但圣命已下,又无法收回成命;杨夫人则是亲自为儿子斟了一杯酒,愿谢玉能奋勇杀敌,立功受赏;莅阳以水代酒,敬了公公婆婆和谢玉各一杯,祈福二老身体康健,世子不日凯旋。 做母亲的到底心疼儿子,宴后,杨夫人叫了谢玉进屋,细细交待了许多。谢玉回房时,莅阳已经躺下,只是没有睡着。 “夫人还没睡?”谢玉从柜子里拿出薄褥,如往常一样铺到地上。 “天太热。”莅阳说,看到谢玉眼圈发红,脸也是红的,情知母子二人必是难分难舍,“婆婆若是后悔了,我去求皇兄,求他念在你是侯府独子,收回成命。” “不必,我岂能出尔反尔,欺君罔上。”谢玉说着盘腿坐下,侧脸正对莅阳。莅阳这才隐隐看出,谢玉脸上竟然有浅浅的指印。 “这……这是怎么回事?”莅阳惊诧,“如何就挨了打?” 谢玉抬手细细摩挲着脸,舌头在腮里鼓了一圈,看向莅阳的时候目光便变得复杂:“不妨。怪我胡言乱语,说是若回不来,叫母亲允你改嫁。” “……这样不吉利的话,”莅阳转了头,不去看谢玉,“难怪婆婆伤心,打你一巴掌也是自找。” “是,”谢玉看着莅阳背对着自己躺下,“是我自找。” 大梁隆昌四年秋,谢玉随林燮出征西夏。其后不久,京师金陵便爆发疫病“白喉”,金陵城成人间地狱,皇帝下旨封城,百姓许进不许出。而世家贵族得到特许在京师城郊休养,宁国侯府也在其列。 TBC 第五章 谢玉第一次领兵出征,林燮对其照顾有加。开始二人还互相客气,称呼彼此“世子”“元帅”。话说得多了,二人又年纪相仿,同为驸马,自然慢慢亲近起来。 林燮出身将门,世代从军,曾祖父林继懋曾任骠骑将军,位列三公。到了林燮这里,因当初扶保太子,在夺位之战中立下大功,皇帝登基以后即封他为正四品中郎将,又纳其姐入宫,封为宸妃。之后林燮南征北战,为皇帝平定内忧外患,军功累累,威名赫赫。今年虽然才24岁,就已经官拜平西将军,这是大梁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将军了。 行军至汝州,前线来了战报,西夏军已经打下凤林郡,兵临函谷关,求元帅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五日内赶到洛宁,将西夏军拦在函谷关外。林燮即刻下令兵分两路,他先领五千精锐疾速前行,后方大部队也加快速度行军。谢玉请命与林燮同去打前锋,林燮道:“这五千精兵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阵法也已经都演练过,你们临时加入怕是作用不大。此次前往定要打他们一个迎头痛击。我军目前节节败退,急需一场胜利来稳住阵脚。这次两军对垒,绝非一次较量能结束。来日方才,我自会给你立功的机会。”说罢,便把大军留给副将聂简指挥,自己先行带兵离开。 谢玉无奈,只得追随大部队前行。在路上,聂简收到了林燮一战将西夏军击退三十里的捷报,部队士气大振,加快速度,四日后就到达了洛宁。当天晚上,洛宁县尉宴请军中将领,一为庆祝林元帅首战告捷,二为大军接风洗尘。将领们都是武人,小杯浅酌可不是他们的风格。几碗酒下去,不免放浪形骸起来。谢玉同各位将军敬完了酒,便告罪退席。 回到自己的房间,谢玉和衣而卧。不过半刻,门被轻轻敲了几下。 “谁?”谢玉一边起身一边问。 “我是林燮。” 谢玉听了,急忙下床系好靴子,开门请林燮进屋。林燮左手拎着一小壶酒,右手夹着两只酒杯,笑着走进来:“我看你早早离席,怕是没喝痛快,所以陪你再饮。” “林帅哪里的话,”谢玉拱了拱手,“是我不胜酒力。”说着让到桌旁。 “身在军中,”林燮坐下,“还是能喝一点比较好。”说着他把两只酒杯都斟满了,“不知道哪天喝的就是最后一杯。” 谢玉也坐下,看到林燮举杯,也连忙把自己的那一杯举起来跟林燮碰了。 “我带了五千兄弟来,一战下去,死了七百四十六人。”林燮看着谢玉,又晃晃手中酒杯,眼圈微微发红,“他们就没命喝上这杯酒。”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为国家战死沙场,都是英雄好汉,我谢玉敬这些兄弟们!”谢玉说着,杯中酒也尽数下了肚。 “谢玉啊,”林燮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也是豪气男儿,以后有的是大展拳脚的机会。但是为兄想劝你一句,千万,不可急躁。你知我南征北战,军功数不胜数,却不知我十四岁就跟着父亲从军,跟了三年才第一次上战场打仗。第一次迎头对阵,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腿直哆嗦,手都握不住刀,还是我的副将帮我解决了那个敌方士兵。我手下那些将领,都是从最底层一点一点靠军功爬上来的,他们身经百战,不知道多少次死中求生,身上都是刀疤箭孔。我知晓你首次出征,急于立功,但是这是战场,不是儿戏。你若有一个万一,我如何跟陛下,跟莅阳长公主交待?” 谢玉默不作声,拿过酒壶把两杯酒倒满。 “不是不让你打仗,”林燮又说,“而是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们打仗是为了击退敌人,是为了赢,不是为了送死。我林燮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也决不做无意义的牺牲。虽然打仗就免不了牺牲,但我总在计算,如何用最少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人只有活着,才能享用自己的军功带来的一切,不然,妻儿领了一笔抚恤银钱改嫁他人,而你在奈何桥上喝孟婆汤,这又有何意义?” 谢玉忍不住笑出声,心下也放松了许多,他拿起酒杯,向林燮说道:“之前是我不顾大局,又误会林兄看轻于我,是我鲁莽了。这杯酒,我敬林兄。” “你谅解就好,”林燮笑笑,与谢玉又对饮了一杯。 二人推心置腹,不免酒逢知己千杯少,谈话的内容也开始天马行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二人的家室。 “公主自然是不好伺候,”林燮笑言,脸上已有红晕,“当年我助陛下登基,陛下便把晋阳许配于我。这是个烈性女子,一言不合就跟我动刀子。瞧,”林燮挽了袖子,给谢玉看他手臂上的一条浅疤,“就说了一句她不爱听的,挥着刀子就来了一下。” 谢玉瞠目结舌,不知怎得,突然间有点后怕。他连忙给林燮倒了酒:“那林兄是如何降得住公主的?末将取取经。” 林燮已经半醉,听了这话不由得贼笑了一下,低声对谢玉说道:“有什么降不降的,生了孩子自然就好了。” 谢玉的手动了一下。 “女人嘛,管他公主民妇,平时多哄哄。作了母亲,都会变的。”林燮又打了个嗝,“生了孩子,你们才是真正被血脉连在一起的一家人。孩子是什么,是后代,是你们两个人的血肉。她心念的都是孩子,自然顺便的,对你这孩子爹就死心塌地了。所以老弟啊,”他拍了拍谢玉的肩膀,“你再熬一熬,莅阳长公主不是有孕了吗?等你做了爹她当了娘,自然就会放下公主的架子,专心相夫教子啦!” 林燮酒已经上头,自然注意不到,谢玉已然铁青的脸。 是啊,心念的是孩子,自然总会想起孩子的爹了。 谢玉举杯,跟林燮碰了一下,缓慢地把酒送入喉咙。 TBC 第六章 宁国侯府的人被安排在睿山上的开善寺。开善寺取义“开善精舍”,是大梁先代武皇帝为纪念名扬天下的僧人宝志禅师兴建的。这一代的住持法号玄慈,六十多岁,慈眉善目,德高望重,很得宁国侯府上下的尊敬。 宁国侯虽然不是位高权重,但也是皇亲贵胄,是以开善寺在宁国侯府入住后,就闭门谢客了。但是这一天,玄慈法师过来与宁国侯商议,问能否允许他的一位小友之妻入住本寺庙。这位小友姓卓名鼎风,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泉山庄少庄主。他应约去苗疆,但因京中白喉横行,放心不下身怀六甲的妻子,希望能安置到开善寺。 宁国侯微皱了眉,看向夫人杨衡。杨夫人开口道:“我们本是不请自来,叨扰了贵寺,不胜惶恐,本就不应该对寺内之事过多置喙。只是长公主已经怀孕七月,须得静养……”说着,把目光望向下首坐着的莅阳。 “多谢婆婆关爱,”莅阳轻轻颔首,“我身子还好,只是觉得憋闷。闻听那位卓氏夫人也是身怀有孕,不如就请他们进来小住,我也多个说话的伴儿。” 见莅阳发话,杨夫人也只好同意。随后,卓鼎风把妻子并长子青遥和四个下人送来开善寺,还专门过来谢过宁国侯,才告辞离去。 莅阳与卓氏夫人一见如故,很快无话不谈。听说莅阳身子不好,卓氏夫人还把自己安胎的药方拿过来。杨夫人吩咐下人照着熬了,却反倒吃坏了肚子,叫莅阳上吐下泻了好几天,把宁国侯府上下吓得战战兢兢,卓氏夫人也硬拖着身子陪了几夜,幸而无事。 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 这天一早就天色阴沉,仿佛是要下雨。莅阳叫上嬷嬷说要去卓氏那里教她一个花样子。杨夫人关切道:“天色不好,不怕淋了雨。” 莅阳只轻轻颔首道:“前几天说好了的,我早去早回。”说完,叫嬷嬷带上伞便出门去。 二人到了一处,说了一会儿话,便开始绣花。半刻,天色越阴越沉,开始刮起风来。卓氏担心莅阳,要不要派人来接,莅阳笑笑说不用,话音刚落,一个炸雷便劈到寺庙上空,吓得莅阳尖叫一声,手中的撑子“啪”地就掉到地上。 “长公主,你没事吧?”卓氏夫人也吓了一跳,但她马上起身去看莅阳,这一下觉得肚子里面狠狠抽了一下。她生过一个孩子,算算日子也到了,因此并不惊慌,只是看到莅阳脸色惨白,心下不安,再问一句,“长公主,你怎么了?” 莅阳不敢动了,也不敢说话,她直直瞅着卓氏,慢慢地低下头去,卓氏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撩起莅阳的裙摆摸了一下,惊呼了一声:“不好,你羊水破了!” 寺庙里先乱了一阵。报信的报信,找稳婆的找稳婆。杨夫人收到消息,说是长公主被雷惊吓到了,怕是要早产,不免心中暗暗埋怨,但马上就派了稳婆过去接生。卓氏这边稳婆也早就安排妥当,很快就把两位孕妇都安排好。 莅阳这一胎从早晨一直生到入夜,晚上更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莅阳不会使劲,急得稳婆直跳脚:“长公主!!叫你使劲的时候再使劲!孩子往下走的时候再使劲!省着点力气啊!”莅阳只觉得下半身像不是自己的,眼前全是金星。趁着不用使劲的时候,嬷嬷赶紧往她嘴里灌红糖水小米粥,但是不过半刻全被莅阳吐了出来,喷了嬷嬷前襟裙摆全是暗红色。过了一会儿下坠的感觉又来,莅阳拼着命顺着那个劲往下走,可是光是张大嘴出气儿,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一个稳婆急了,跪下咣咣磕了几个响头:“老奴得罪了!”说着起身就并了两个大拳头在莅阳的肚子上压,一边压一边往下腹赶,莅阳疼得大叫,嬷嬷按着莅阳的肩膀直掉眼泪:“孩儿啊,孩儿啊,挺住啊,你用点力,再用点力啊!” 突然间莅阳觉得下腹猛然间一空,什么东西一团子抽了出去,顿时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就听到稳婆们长长出了一口气:“生出来了!”“是位公子!” 莅阳已经没力气睁眼,悠悠地问了一句:“怎么没有哭声?” “长公主别急。”稳婆倒提着刚生下的婴儿,照着屁股啪啪拍了两下,一声响亮的啼哭顿时回荡在这间小小的厢房里。不一会儿,又听见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哭声,看来卓氏也生了。稳婆欢欢喜喜把孩子抱去洗澡,留下嬷嬷照顾莅阳。 莅阳闭着眼歇息,脑海中却抵挡不住一个又一个人影闪过。宇文霖,太后,谢玉……她突然想到,那天晚上谢玉说的对,如果自己嫁了宇文霖,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平白受委屈。到如今,那人已与自己毫无干系,可能也已经另娶他人,此生不得再相见。可嫁的人又把自己扔下,孤身一人在这个寺庙里生产。胡思乱想一通,不禁又是泪流满面。 嬷嬷急忙给莅阳擦眼泪,低声说:“公主,产后千万不能如此激动,要防着血崩。”说着,紧紧握了握莅阳的手。正说着,杨夫人已经推门进来,安抚了莅阳,谢谢她为宁国侯府开枝散叶。 正说着,又是一个炸雷,就听到大堂那边一声巨响,接着又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乱做一团。杨夫人打发了人去问,回报说刚才一个炸雷劈倒了古树,压塌了寺庙房檐,把烛火也刮灭了,正在给两位刚出生的小公子洗澡的嬷嬷们吓的手滑,婴儿脱了手,捞出来时竟不知道哪个是侯府公子,哪个是卓家孩儿。 杨夫人大怒,过去正堂看,两个婴孩并排包裹着,都一样的皱皱巴巴,倒像是双生子,一时也没了主意。宁国侯听了此事也赶过来,细细看了两个婴孩,叹口气说道:“这孩子太小,怎得也瞧不出哪个有谢玉的眉眼。” “侯爷恕罪,”稳婆们还在地上跪着,“公子们刚刚出生,确是看不出来,恐得……得大一大能看出与爹娘的相似之处,再作辨别。”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夫人忿忿地说,“要大到什么时候?” “唉,你别气了,”谢玿劝道,“左右跑不了这两个孩子,有个三四岁总能看得出来,再说事已至此,你气又如何?” 这一夜两家商量着,先各抱一个回家,权且养着,等过了这阵疫病,回到京城,再由两家家主商议。 没想到第二天,抱回到宁国侯这边的这孩子竟然死了。 莅阳刚刚生产,听到这个消息又急又气,当时就昏了过去。卓家听说,也派了人来商量,现在只剩这一个孩子,倒是归哪家好。宁国侯府是皇亲,但也不至于明抢人家的孩子,最后还是宁国侯发话,等回京之后交由皇帝定夺。卓家听了,心下略有不满,因莅阳是天子之妹,皇帝定夺必然会偏向宁国侯,但也不敢冒犯天威,只好顺从。 TBC 第七章 洛宁已经打了七八场仗,赤焰军拿下了半个凤林郡,沿途收了许多逃难的百姓,有的由当地官员安置,有的愿意留在军中,为赤焰军站岗放哨,洗衣做饭。西夏军退至宜阳,与赤焰军作最后的对抗。林燮每日里排兵布阵,差兵遣将,只是叫谢玉在旁边守着。谢玉用心听,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趁着左右无人时问,林燮知无不言。谢玉极为聪明,一点就透;又肯用功,一部兵书十天就倒背如流,并能说出自己的见解,林燮对此十分满意,便拨给他五千人,封虎牙将军,又派了聂简辅佐,允他出战一次,许胜不许败。 谢玉欢喜非常,立刻向宜阳进发。宜阳是大县,附近镇村不少,比较富庶。谢玉部行军的时候,前线来报,有小股西夏军在附近的上洛镇上抢粮食。聂简立刻请命带兵去克敌。谢玉正跃跃欲试,便要求自己亲自带兵去迎战。谢玉部下是林燮刚拨过来的,大概是担心谢玉安危,都为难地看着聂简。聂简争他不过,只好依从:“还愣着干什么?将军要是有个万一,提头来见!”听到聂简的话,这队步兵才一鼓作气,跟着谢玉坐骑就先行冲出去。 谢玉带兵直冲到上洛,正逢着西夏军冲出来迎战。谢玉骑在马上,看着冲过来的一个士兵,想也没想,挥刀就砍下去,只一下就砍掉了那个士兵的半颗脑袋。刀锋过后,谢玉才意识到,他竟然出手杀了人。他低头看看,腿也不抖,手也不麻,连血都没有感觉到热。 杀人,不过如此而已。 谢玉的部下已经冲到身前,与西夏军混战在一起,他们训练有素,勇猛非常,一上去就把西夏军冲得七零八落,谢玉又打马上前加入战局,混战之后,西夏军被杀得片甲不留,死的死,逃的逃。战后清点,竟有七八十具敌方尸体。谢玉首次出战,便获小胜,决定一鼓作气,直取宜阳。 宜阳县城有城墙,易守难攻。谢玉先派了士兵以盾甲护身,架云梯上城墙,但是西夏军箭如雨点般射下来,谢玉部损失惨重,进不得前。 谢玉刚刚小胜,便迎来败仗,不禁气闷。重整旗鼓,翌日再战。第二日士兵抗着木桩对城门冲撞了四次,都没有把城门撞开,而这次射下来的不仅是箭,还有成罐的酒。酒水所溅之处被射上火箭,又引发爆炸,这一轮攻城又以失败告终。 此两役,谢玉均无建树,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军中也有不稳声音。有副将建议谢玉回凤林求援,只要把宜阳围住,两三个月下来西夏军自然不战而降。但是聂简反驳说不可,宜阳后边是丹水,是西夏军粮仓所在,有重兵把守,如果绕到宜阳后边,必然腹背受敌,恐不能成合围之势。就在此时,又接到林燮军书,责令他立即攻下宜阳。谢玉失了耐心,不听左右相劝,决意到在第三天强攻宜阳城。 第三天谢玉亲率士兵攻城,不多时城门便被破开,谢玉欣喜非常,即刻下令进城,聂简劝说谢玉不要贸然进城,以防有诈。谢玉士气正旺,哪里听得进去?聂简只好下令进城。结果冲进了城去谢玉发觉不妙,本来西夏军在宜阳军士多说三千人,怎得这满眼望去全是西夏军?加上城门窄小,谢玉部进了城来便遭围困,聂简挤到谢玉旁边一边护着一边大喊:“谢将军,他们定是把丹水的守军调来了,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快撤!”说着,拼全力带了谢玉突出重围,谢玉刚逃出来,城门就又被关上,只听得里面喊杀一片,谢玉紧闭了眼,长叹一口气。 三次攻城,三战皆负,五千人的部队损失了将近一千人,谢玉回到营帐,不禁沮丧。 “世子若会带兵打仗,自然应为大梁出力; 若是不会带兵,还是留下的好,戍卫京城也一样保一方百姓。” 莅阳的话仿佛响在耳边,谢玉双手捂住了头,早知让这一千人白白丧命,还不如留在京城遛马。 谢玉正在消沉中,聂简急急进了帐:“将军,林帅到了!”谢玉一惊,急忙起身,只觉得头昏目眩,差一点摔倒。林帅一身战袍风一样走进大帐,眼睛里闪着亮光:“谢玉,听说你首战就得了小胜?” “谢玉有辱元帅厚望,宜阳没有攻下来,请元帅责罚!”谢玉说着拱手便拜,却被林燮拦住:“哎,你做得很好!现在,宜阳城已经被我赤焰军团团围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了。” 谢玉一愣:“宜阳后边可是丹水,那里……” “丹水已经被我们拿下来了,”林燮的笑容时隐时现,看不真切,“大部分的守军被你引到了宜阳城,我们绕道烧了丹水的粮仓,拿下了丹水,现在宜阳城里有一万五千西夏军,却只有够他们吃三天的粮食,谢玉,这请君入瓮的计策,我给你记头功。” 谢玉呆了一呆:“元帅这是声东击西?” “不错,”林燮拍拍谢玉的肩膀让他坐下,“其实我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丹水和宜阳两座城双管齐下。一座城一座城的打太费时间,所以我派了你去打宜阳。你是新任将领,西夏军摸不清你的底细,不敢贸然出城。你不知道,我们沿途收下的地方百姓,中间混进了西夏的细作。你的身份已经传到了西夏城里。他们知道你初征沙场,又是我大梁驸马,一定想把你拿下以振士气,还可作为向我大梁谈判的筹码。所以他们一定会调来丹水的守军以确保对你一击而中。我们早就绕道过去,只等着丹水守军去了宜阳,就一举拿下丹水。西夏军断了后路,现在,只能在城里坐以待毙了。” 谢玉反应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了一句:“所以,我和五千军士,是诱敌之饵?” “不错,”林燮看出谢玉的情绪,脸上的笑容也尽数褪去,“谢玉,我和你说过,打仗必然要有牺牲,就看这牺牲值不值。如果我们一座城一座城的硬拼,也可以拼下来,但你想过我们要损失多少人吗?你也打过仗了,相信你心里有数。” 谢玉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在云梯上被箭射死的士兵,咬紧了牙。 “攻城本就是两军对垒中的下下策,你攻城打不下来很正常,最能减少损失的方法就是围而困之,”林燮又说,“但宜阳丹水相隔数里,我们围不了。所以,只能用计,让两座城的守军自己往一起凑。你这个诱饵,足够他们冒这个险。谢玉,我们用最少的牺牲,换来了最大的胜利。你部下九百三十七人,死得其所。当然,我一定确保你性命无忧。” 谢玉摊了手道:“元帅,我不是怕死,为何元帅不向我言明?” 林燮道:“你首次出征,必须全力以赴,才能骗过西夏军,如果你一旦得知我真正的计划,在行动时一定就有所保留,不能成事。” 谢玉点了点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将者,当不拘小节,”林燮按住谢玉的肩膀,“要狠下心来,方能成就大事。” 宜阳城被困十数日,林燮又命人把死猪死羊扔到宜阳城外河的上游。不多日,就听说宜阳城里爆发了瘟疫。不消半月过去,西夏守军便弃城投降,每十人被绑在一起,排在城外。谢玉跟着林燮巡视了一圈,回到营帐。 “元帅,这些战俘如何处置?”谢玉问。 “你觉得应该处置?”林燮反问。 谢玉愣了一愣:“我们大获全胜,理应凭这些战俘向西夏谈判,他们既已投降,就在谈判之后放回西夏。” “妇人之仁,”林燮一笑,“这一万三千战俘,就是一万三千张嘴。每天要吃多少粮食?再说谈判,我赤焰军所向披靡,经此一役,量他再也不敢生进犯之心,又何须以这些战俘为质?如若就这么放回西夏,那我们赤焰军的威名何在?” 正说着,聂简进帐,只抱拳说了一声:“元帅。” 谢玉看着聂简,又转向林燮,然后林燮的声音就一字一字地,像擂鼓一样传到谢玉的耳朵里,震得他热血沸腾。 “传令下去,所有战俘,全部坑杀!” TBC 第八章 赤焰军赶在年底前班师回朝,皇帝亲自接见了五品以上将领。赤焰军退敌有功,林燮加封从二品镇西将军,谢玉加封武卫将军,正四品,统领巡防营。其他将领军士,皆有封赏。众将领谢恩后告退,唯独谢玉被皇帝叫住。林燮看了一眼皇帝,“他们的一点家事。”——皇帝解释了一下,林燮这才走了。 “谢玉啊,你首次出征,就立下功勋,这很好,不愧是我大梁驸马,也不枉长公主对你寄予厚望。”皇帝引着谢玉去内室,“长公主前些日子已产下一个男孩儿,这本是喜事,可是……出了点岔子。” 谢玉在听到莅阳生产时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牙。 有太监为皇帝开了内室的门,里面一干人等急忙过来拜见。谢玉一眼就看到莅阳,莅阳垂着眼,旁边是父亲和母亲,随莅阳进府的那个嬷嬷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旁边还站着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子和一对青年男女。 “都坐吧,”皇帝比划着,“侯府是亲家,不必见外。卓家的几位义士也算是与侯府结缘,都不用拘礼了。谢玉,你也坐到公主那里去。”宁国侯一行人谢了恩,坐在皇帝下首。另外的三人就是卓庄主与卓鼎风夫妇,他们出身江湖,见了皇帝不免拘谨,告罪了之后也坐到了角落。谢玉站到莅阳旁边向皇帝禀告说,自己身披甲叶,跪坐不便。皇帝便允了他站着。谢玉低头,正好看着莅阳的后颈。 “事情是如何的,叫你母亲说吧。”皇帝抬了抬下巴,叫杨夫人回话。杨夫人给皇帝行了礼,转向谢玉,看到历经沙场的儿子面色黝黑,不禁眼圈儿红了:“为娘的对不住你,没有照顾好长公主。那日惊雷,竟吓得长公主早产,和卓家的媳妇儿一同生了。”说着,把孩子如何弄混的,又如何死了一个孩子,来龙去脉详叙了一遍。 “你父亲求朕来断这官司,你看如何?”杨夫人说完了,皇帝开口便问谢玉。谢玉急忙拱手道:“但凭陛下裁决。” “那把孩子抱过来,给朕瞅瞅。”皇帝勾了勾手,嬷嬷急忙跪着把孩子递了上去。皇帝抱到怀里,见这个婴儿粉嫩粉嫩,见了自己还吐舌头,不觉喜欢,抬头说道:“你们四个都过来,让朕仔细瞅瞅这孩子像谁。” 谢玉听了这话,不觉握了握拳头,但还是低下身子伸出了手。莅阳起身向后碰到了谢玉的胳膊,这才发现谢玉准备扶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正碰上谢玉的眼睛。她慌忙低下头,自己起身了。 两对夫妇站到皇帝面前抬起头,眼观鼻鼻观心,皇帝瞄了一眼卓鼎风,低头看看孩子,又仔细瞅瞅谢玉,再低头看看孩子,未几,长叹一口气:“这个小娃娃,说像都像,说不像又都不像。怕是孩子太小,看不太出来?谢玿,”皇帝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倒是记不得你儿子小时候的模样了?这孩子与谢玉小时候像也不像?” 谢玉的脸一下子就青了。莅阳抿紧了嘴,垂下了眼睛,视线不由自主地往谢玉靴子上飘。 宁国侯踌躇着笑了一下:“回陛下,微臣真是惭愧。这事须得问问内子。”杨夫人得了旨上前回禀道:“陛下恕罪,许是这孩子太小,竟看不出有像谢玉的地方。唉,也许,这是卓家的孩子也说不定。” 皇帝沉思了一下,又看看孩子:“嗯,这孩子好像有两个酒窝,我记得莅阳是有酒窝的。” “陛下恕罪,”卓鼎风急忙拱手,“实不相瞒,草民……也有酒窝的。” “唉……”皇帝真是有点头疼,本来想把孩子断给谢玉以示体恤,只是这明目张胆的,又没有明显的证据,实在是不好偏颇。“不如这样!”他突然眼睛一亮,“朕出个折中的法子,赐他姓萧。这孩子如果是谢家的,也算是我天家骨肉,如果是卓家的,赐以国姓,也不算吃亏,孩子呢,就算作两家的孩子,一年住谢家,一年住卓家,如何?” 皇帝这样说了,这内室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面面相觑,意识到这是一个最能让大家接受的法子。宁国侯略失望,但也不敢违抗圣命,卓家的人倒是欢喜,毕竟皇帝这两不相帮,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于是众人都谢了恩,皇帝又按皇子辈分,给这孩子取名景睿,取睿山之故。这头一年,就在宁国侯府养着,孩子就先交给了莅阳身边的嬷嬷。 官司断完了,各人都告退出宫。有侍从过来请莅阳,说是太后想见见孩子,莅阳带着嬷嬷去了。谢玉送了父母亲到了宫门外的轿辇上,告罪说不能回侯府去,因着皇帝叫他接了巡防营,他得先去交接。等他交接完回到侯府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宁国侯府早设好家宴,贺世子凯旋。谢玉先给父母请过安,才回房去换披甲。 天冷,莅阳关了门。谢玉敲了两下,就推开门进屋。莅阳正哄着景睿,一抬头,略微苍白的脸正落在谢玉的眼睛里。 莅阳抱着孩子,两个人对视了一下,竟都有些恍惚。沉默了一会儿,莅阳偏过头,看着怀中孩儿:“恭喜世子凯旋,世子为大梁保疆卫土,辛苦了。” 谢玉这才意识到,从他们昨天见面一直到现在,竟然都没有说一句话。 “多谢夫人。”谢玉站了一会儿,门外有下人敲门,说是热水烧好了,请世子沐浴,还问要不要请嬷嬷来把小公子抱走。 谢玉看了看莅阳,莅阳低着头没作声。谢玉挥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来。”正说着,杨夫人却带着嬷嬷进了屋道:“长公主已经哄了一上午了,也该歇一歇,孩子太粘着你,也是令人头痛。好在还有李嬷嬷,也是很会哄这小家伙的,总算能让长公主喘一口气。” 嬷嬷走过来,低声对莅阳说:“公主,我抱一会儿吧,你……且歇一歇。” 莅阳把孩子递过去,起身道:“那我去服侍世子沐浴吧。” “不用了,”谢玉看向他的母亲,轻轻摇了摇头,“夫人歇一歇就好。”杨夫人蹙了眉头看向谢玉,抿着嘴没有说话。 “景睿刚喂过了,不用再喂,”莅阳像没有听到谢玉的婉拒,交待着嬷嬷,转过头又跟婆婆行礼,“那我们去了。走吧,”她看向谢玉,“一会儿水凉了。” 谢玉依言和莅阳一起出了门,走了一会儿,谢玉才低声说:“你不必勉强。” 莅阳抿了抿嘴,没有作声。 进了浴室,谢玉先卸了披甲,莅阳帮着接手,才发觉竟然如此沉重。谢玉看到她蹙起眉,忙接过来道:“这东西不是你拿的。”说着放到外间的桌子上,莅阳看着里间热气腾腾,有些不知所措,谢玉叹口气道:“你在这里守着吧,累了就坐一会儿。”说着自己穿着中衣进了里面。 莅阳在外间坐着,想起前一天在皇宫看到大半年不见的谢玉,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谢玉明显黑了,穿着披甲,映着目光像星星一样亮。谢玉一直在看她,她知道。她离了殿,去见了太后。母女二人对着一个孩子,不尴不尬地说着话。母亲的每一句话,可能是无心,但是在莅阳听来,总是别有深意。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想着与这至亲之人竟然也隔阂如此,不禁心下凄然。她又回到公主府呆了一会儿。公主府每天都有人来清扫,那会儿正巧没人。一阵风吹过,满院子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徒生出寂然。莅阳最喜欢梧桐树,看这梧桐树,却想起自己做公主时的自由自在,现在的身不由己,又不免伤心。 莅阳胡思乱想够了,谢玉也从里间出来,穿好了新衣。 “夫人又在想些什么。”谢玉皱着眉头,莅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挂了两行清泪,急忙伸手拭了,抽了抽鼻子:“没什么。” 谢玉看着莅阳,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宴席上,宁国侯很是高兴,他举起酒杯道:“我儿谢玉,不愧我谢家子孙,这次你凯旋而归,光耀门庭,为父心甚慰。”谢玉急忙也举起杯:“都是祖宗庇佑,儿幸不辱命。”说罢,父子二人先碰杯饮了。莅阳给谢玉又斟上了酒。 第二杯酒由杨夫人举杯,她看向谢玉和莅阳:“这第二桩事,算是喜中掺忧,长公主产下孩儿,为谢家开枝散叶,只可惜……”听了此言,莅阳脸色不好看。谢玉见此,举起杯道:“母亲,这也是天意如此,就当这个孩子是咱们家的吧。”杨夫人点点头道:“也罢,玉儿,你也算是做爹了,咱们谢家有了第三代,总算可以告慰祖宗。”说着,自己把酒饮了,谢玉和莅阳也都喝了。 谢玉自己倒了第三杯,给莅阳也斟上了。他举起杯子看着莅阳道:“承蒙长公主不弃,下嫁我谢玉,又为我谢府生下后代,我谢玉,敬长公主一杯。”莅阳的手紧握着酒杯,看着谢玉的嘴一张一合,说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敲在她心上一样。 TBC 第九章 谢玉在书房处理刚接手的公务,人员名册,轮值换岗安排,巡防区域等移交过来的文件有十几本,他花了一个晚上就看完了。回到卧室时莅阳正在床边哄着孩子睡觉,轻轻地哼着小曲儿。景睿还不会翻身,只会笨拙地伸手蹬小腿儿。 “夫人还没睡。”谢玉找话,坐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茶喝了。 “有话想跟你说。”莅阳侧过头掩着口打了个哈欠。谢玉看着莅阳疲惫的样子,不禁微微皱眉:“怎么不差人去叫我,等到这么晚。”“怕误了你的公务,”莅阳看着谢玉,“你的正事要紧。”正说着,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长公主。” 进来的是嬷嬷,她进来先给谢玉行了礼,看向莅阳。“把景睿抱走吧。”莅阳说。谢玉听了,把茶杯放在手心里打着转。 嬷嬷依言过来轻轻抱起孩子,又看向莅阳,莅阳也看着嬷嬷,轻轻抬了抬下巴:“去吧。” “是。”嬷嬷终于垂了眼,抱着孩子告退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莅阳低声开口:“昨天在皇兄面前……让你为难了。” 谢玉脸色一沉,抿紧了嘴,腮上的青筋若隐若现,良久,开口道:“夫人也不好过。” 两人只说了这一句,就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还是谢玉开口:“这孩子……” “是我生的那个。”莅阳极快地回应。 谢玉明白了。孩子不像莅阳,也不像卓家夫妇。但是莅阳能确定。 因为孩子像宇文霖。 “我知道你看这孩子,心里一定不舒服,”莅阳艰难启齿,“但是我,我希望你,至少在公婆面前,能对这孩子好一点儿……毕竟……” 谢玉抬了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毕竟我是初为人父,自然应该喜悦一些的。” 莅阳闭了眼,抿紧了嘴:“你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娶你?”谢玉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你不要乱想。” “我们对彼此都有介意的事情,”莅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如果你愿意,我们慢慢的,放下过去,彼此接受,好不好?” 谢玉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懂莅阳的话:“夫人……是什么意思?” “我需要时间,来接受你,”莅阳躲闪着谢玉的目光,“我想,你接受景睿也需要时间,我希望他能在一个和睦的家庭长大,有一个,一个不讨厌他的父亲。我们能不能互相体谅。” “这算是交换吗?”谢玉冷笑了一声,“夫人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用自己的委屈换孩子的安乐?果然做了母亲就不一样了。” 莅阳看着谢玉道:“你不必口出讽言,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你说的对,”谢玉点着头,若有所思,“做了错事,自然要付出代价。” “你……不愿意?”莅阳问。 谢玉看向莅阳:“你在看这孩子的时候,心里……在想他吗?” “那个人已经与我们母子毫无关系了。”莅阳说,“会想起他的人不是我,是你。好吧,如果你没办法释怀,就另寻良人吧。纳妾也好,我也可以回公主府。都好。” “不是说了,”谢玉稍微扬了声音,“我不后悔娶你,我也不会纳妾,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 屋子又陷入宁静。 谢玉打破了这宁静:“时候不早了,我们该歇息了,夫人。”说着,轻轻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莅阳没有动,但谢玉仿佛能感受到她的身体瞬间僵硬,接着轻轻颤抖起来。 谢玉朝莅阳慢慢走过去,觉得每一步踏出去,莅阳的颤抖就增加一分。他甚至起了欺负她的恶意心思,去看莅阳的表情。 莅阳侧脸对着他,面无血色。 一阵阵婴儿的啼哭从隔壁传了过来,莅阳下意识地看门口看去,两个人侧耳听了一会儿,哭声并不见小,倒是嬷嬷哄的声音变得大了,又过了一会儿,连谢玉也没有耐心,歪了歪头:“过去吧。”莅阳这才急忙去了隔壁屋子,只一会儿,婴儿的哭声便渐渐低了下去,莅阳也没有再回来。谢玉一个人在床上睡了一宿,晚上时不时地总听见孩子的哭声。 第二天一早,谢玉才和莅阳在饭桌上碰见。景睿早就吃过了,嬷嬷抱着在一旁呆着。莅阳小口喝着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谢玉看了, 轻轻皱了眉头。他看向母亲说:“怎么小孩子晚上睡觉还不安分的?” “昨晚又闹啦?”杨夫人也无奈地看向莅阳,“这孩子太粘着他母亲,睡觉又不踏实,总醒,一睁眼睛看不到他娘准会大哭,谁也哄不好。” “就没有什么法子?”谢玉问,杨夫人失笑道:“有什么法子,大一大自然就好了,当娘的哪里有容易的。你小时候我还不是成宿成宿地抱着你睡觉。一放下就哭,一放下就哭,抱一宿下来胳膊都没有知觉,亏得你娘我是习过武的。” “没关系,这几天已经好多了,晚上只醒个四五次。”莅阳宽慰着谢玉。 谢玉吃过了饭就准备出门,莅阳抱着孩子送到门口。谢玉深深地看了一眼莅阳,低声说:“孩子不闹的时候,抱给嬷嬷带,你也歇一歇吧。” “知道了。”莅阳低声回答。 谢玉本来在巡防营是要呆上一天的,中午就在巡防营里吃午饭,可他还是回了侯府,进了府门便直奔房间而去。走近的时候,他听到屋里有“咚咚”的声音,伴着莅阳低低的笑声,带着宠溺:“来,听听这是什么声音?”他透过窗子向屋里看去,莅阳满脸笑容,手拿着小摇鼓在晃。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像阳光一样温暖,谢玉看着莅阳的笑,觉得都要被融化掉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莅阳如此笑过。她本来就很美,笑起来的她就像仙女一样,甚至看不真切了。 谢玉推门进了屋,莅阳一边转头一边笑着说:“景睿朝我笑——”待她看清眼前的人是谢玉时,一下子把笑容缩回去一些,有些不知所措:“……我以为你午时不回来。”谢玉进屋,看到莅阳脸上笑容的变化,略微失落。他把目光扫向床上的小孩子,又转向莅阳,轻轻咳了一声,语气温和地问:“你刚才说,景睿什么?”“哦,”莅阳欣喜于谢玉肯顺着她的话谈论孩子,笑容便不自觉地挂在脸上,“他朝我笑,有时候会笑出声音。”“是吗,”谢玉走近了些——他第一次走近这孩子,“这么小。”他仔细看了看婴儿,小小的一团,手指笨拙而执着地向他伸过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个指头,被孩子紧紧握住了。他轻轻勾了勾,孩子的整条胳膊就跟着动。“啊——啊——”小孩子嘴里开始发出声音。“他这是高兴吗?”谢玉看着莅阳,莅阳抿着嘴笑了笑:“你看他不是在笑吗?” 两个人在屋子里逗弄了一会儿孩子,谢玉说了一句:“下午公务不多,我会早点回来。” 莅阳的脸腾地热了,无声地点点头。 门外一个苍老的身影站了一会儿,轻轻地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景睿哭闹起来,莅阳几口吃完了饭,抱着回了屋哄,嬷嬷随后跟了进来,关紧了门,在莅阳身前扑通跪下了。 “嬷嬷,你这是何故?”莅阳一边哄着景睿,一边惊讶地看着嬷嬷的举动。 嬷嬷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起来已经是泪流满面:“公主,您……要小心照顾好小公子啊。这府里,是不太平的。” 莅阳呆愣了一下,嬷嬷继续说:“老奴丈夫早逝,独子夭亡,孤家寡人,本来是打算把这秘密带到坟墓里的,可是公主,你是我奶大的,说句逾矩的话,在老奴心里,就像我的……我的孩子一样。我不能看着您被蒙蔽了双眼而不自知。” “嬷嬷,你起来说话。”莅阳抱着景睿,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但是嬷嬷并不起来。 “公主的事只有我和太后知道,公主想必是告诉了驸马,”嬷嬷老泪纵横,“公主您糊涂,反正你们有过肌肤之亲,为什么不说这个孩子就是驸马的,他一个武人,是不懂这些的。” 莅阳下意识地挺直身子看看门外,轻声斥责道:“嬷嬷为何提起这件事!” “因为小公子怕不能见容于此地啊!”嬷嬷又磕了头,“公主生产的那晚,两个孩子弄混了之后,我抱了一个孩子回去照顾。我上了年纪,睡觉极轻,总觉得有人在我的窗外,但是想着这寺庙里不是卓家的人就是谢家的人,会有什么事呢。结果第二天起来,睡在我旁边的孩子就死了。公主不知道,那孩子死的时候,眉间有一个胭脂大小的红点。这孩子是我们几个下人给埋的。我趁人不注意,轻轻碰了碰,那红点处仿佛有什么又尖又硬的东西,我就冒犯了,双手去挤那个红点,公主,我,我挤出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莅阳的声音开始发颤。 “是一根针!”嬷嬷哆嗦着双手,“我当时就吓傻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偷偷把针藏起来了,怕有毒,就拿布裹了。那时你身子不好,哪敢跟您说,就一直瞒着。这两天我眼见您……您是有意与世子修好,我本来是为您高兴的。可是一想到那根针,我就吓得冷汗直流,公主,您说,除了知道真相的世子,还有谁会做这件事呢?” 莅阳已经是面无血色,目光呆滞。她万万没想到,谢玉从始自终就没有想过容下这孩子。嬷嬷说的对,除了谢玉,不会有人做这件事。他虽然在外带兵,但是堂堂侯府世子,安排人做这件事,绰绰有余,只是可笑自己,为了景睿,甚至打算忘记过去他对自己做过的卑劣之事。是啊,能做出那种事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孩子心存善念。 晚上谢玉如约早归,饭桌上却不见莅阳。杨夫人说景睿哭闹,莅阳先吃过了,回去哄孩子。他吃过饭后先回屋看了下,莅阳竟累得抱着孩子在床上睡着,便没有进去打扰。他回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掌灯时分便便早早沐浴,回屋准备歇息。进了屋看到莅阳已经醒了,一个人在床边坐着。便笑了笑:“累成这样子,嬷嬷把景睿抱走了?” 莅阳没有作声,慢慢抬起眼睛看着谢玉,脸色苍白,双眼又红又肿。 “你怎么了?”谢玉看到莅阳哭过,不由得上前一步想看看。 “你别过来!”莅阳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嬷嬷若不抱走景睿,还等你再来害他吗?” 谢玉的笑容淡去了:“夫人何出此言。” “我只恨自己一时糊涂,还曾经为你难过,”莅阳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边说一边流下愤恨的泪,“却没想到你狠心至此,容不下我的孩子。你是从大婚那天晚上,就有此打算吗?” 谢玉蹙紧眉头:“夫人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这个,你总该看得懂。”莅阳说,把从嬷嬷那里拿来的针亮出来,放在手心的帕子上。 谢玉走过来细细地看了看,突然间他脸色煞白,抓着莅阳的手就用力抖了一下,把帕子连同针都抖到地上:“快扔掉!这种针怎么会在你手里?” “那应该在哪里?应该在那个,被你指使杀死的无辜婴儿的眉心里?”莅阳本来还对他心存一丝相信,但是看到谢玉的反应她就知道,她的最后这丝相信也支离破碎了,“谢玉,”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想到,你的心,竟然狠到如此地步。” 谢玉瞪圆了眼睛,他想说什么,但是嘴唇颤抖着一张一翕了好几次,终究没有作声。他默默放下莅阳的手,蹲下身子用帕子小心地捡起针,好久,才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无颜再见夫人了。”他蹲在莅阳的脚边直愣愣地看着针,“你只当我一步错,步步错吧。”说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好像费了很大的力。“夫人,”他转过头看着莅阳,“那你自己早点歇着吧,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叨扰夫人了。”说着,慢慢走了出去。莅阳看着他的背影,是如此落寞,有些轻微的摇晃,但是怎么晃,都晃不掉仿佛钉在肩膀上的颓伤。莅阳应该恨的,可是看到谢玉慢慢关上门的一瞬间,就瘫坐在床上,泣不成声。嬷嬷抱着孩子进了屋,坐到莅阳身边陪着流泪:“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不应该说的。” “嬷嬷,”莅阳抱了景睿,泪眼婆娑,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回公主府去吧。” TBC 第十章 谢玉一早就去了巡防营,莅阳临行前去了婆婆那里打招呼。正想好编什么说辞,杨夫人却说谢玉昨晚已经说了要送长公主回府住几日,连轿辇都安排完了,还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谢玉惹了长公主不高兴。莅阳自己要走是一回事,听到谢玉要送自己走又是另一回事,不免心情复杂,对杨夫人的问话也含糊应对,只说是太后想孩子,要自己回去住一段时间。 谢玉现在已经是四品武卫将军,开始统领巡防营。巡防营比骑兵营的防卫范围要大,离皇城也更近,可见皇帝信任。巡防营每五人一伍,设伍长,二十人设什长一名。巡逻的时候二十人为一队划区巡视,日夜轮值。平日的操练和巡逻都由步兵校尉亲自负责,本不用谢玉操心,但谢玉仍然每天都监督操练,本人也要出去巡视一圈。途经公主府时,便会有侍从出来报告莅阳当天的情况,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吃了什么,心情如何。他听完后,还要细细问上一遍,直到所有的琐事都问明白了,才彳亍离去。 莅阳回去住到第五日时生了病。谢玉过去的时候,侍从报告说长公主前一天晚上在院子里呆得久了,着了凉,晚上咳嗽了十几次,开始咳嗽只是几声,后几次每次都要咳上半刻,一直到今早还不见轻,太医开了药,长公主嫌苦,喝一口吐一半,这会儿才不咳了。谢玉听了便直接入府进了内室去,莅阳正躺在床上睡觉。 谢玉就坐到床边,看着莅阳微微发红的脸,眼皮下边不时滚动着,仿佛是在做梦。他坐着不动,莅阳也不醒。 过了一会儿,莅阳动了动,胳膊伸了出来,谢玉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把手给她放回去,这一下莅阳便醒了。 “你怎么来了。”莅阳昨晚休息不好,声音也没力气,只是把手抽了出来,把身体往床子挪了一下,又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谢玉见状站起来说:“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了。” “听说?”莅阳疲惫地闭了眼,“你的眼线都布到这里来了。” 谢玉没有否认:“我担心你,总得知道你怎样。住了这几天,夫人总该气消了,有什么事,还是回家说吧。” 听了这话,莅阳抬眼瞧了谢玉一眼:“夫人不敢当。” 谢玉的喉结滚了一下,压了声音:“长公主要怎样才肯回去,这样闹,却把自己闹得病了。” 莅阳听了这话气得坐起来:“怎得是我闹!”她一激动便咳嗽起来,谢玉急忙上来抚她的背,被她推开,但推不动,自己又忙着咳嗽,被谢玉强行摩挲了半天,才把咳嗽抚平了。 “太医来看过了吗?”谢玉到底被莅阳推开,就坐到床边。 莅阳又躺下不看他:“早上已经来过。” “药喝了吗?” “喝过了。” “跟我回家吗?” “不回。你走吧,我困得紧。” 谢玉只好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巡防营还有公务,我今天先回去了,记得把药喝完。”说完,又出门叫过侍从交待了几句,才离开公主府。 第二天谢玉来得早一些,正好是莅阳喝药的时候。看到谢玉来,莅阳便没有好脸色。嬷嬷见状抱了景睿躲了。谁知谢玉什么也不说,只看莅阳喝药。 “我这府里是不是都变成你的人了,”莅阳生气地把药碗蹾在八仙桌上,里面的药汤飞溅出来,“连喝药的时辰都出卖给你。” 谢玉哄着她:“你如果都喝了,我自然不来烦你,也不提回家的事。” 莅阳赖不过他,只得端起碗,一口一口喝了,一碗药喝了一刻时间。 然而谢玉马上就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气得莅阳又咳嗽起来。 这一晃,就过了半个月。半个月来谢玉天天上门看着莅阳喝药,莅阳痊愈以后也照来不误,每次就那么几句话。 “夫人我来接你回家。” “我不回去,”莅阳正在给景睿绣肚兜,从谢玉进门针就不知道扎到哪里,“你别叫我夫人。” “长公主,”谢玉面对莅阳总是有无比的耐心,“快过年了,你总不能一个人在公主府过年。” “我不是一个人。”莅阳抖了抖手里的物什,她知道怎么刺痛谢玉。 谢玉果然沉了脸,但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侍女在门口战战兢兢地禀报,说太皇太后想孩子了,叫抱过去。 莅阳起身叫了嬷嬷过来,谢玉急忙殷切地表示希望送她们去到宫门口,莅阳就随他去。一行人在宫门口遇到晋阳公主,也带了小孩子在身边。 “小殊,叫姨母,姨父。”晋阳指着莅阳和谢玉,对手里牵着的小人儿说。 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脆生生地喊着:“姨母,姨父,贤婿见过两位大人。”一席话逗得晋阳笑出眼泪,莅阳也掩着嘴笑:“从哪里听来的贤婿,可惜姨母家的是弟弟,不能给你做媳妇儿。” “还不是他爹爹,说母后曾经夸他是贤婿,便总在我面前卖弄,结果被孩子听了去,也不怕被人笑话。”晋阳快人快语,说话干脆利落,边说边笑。 莅阳温和地笑笑:“林将军战功赫赫,颇得皇兄器重,母后如此夸他也并不为过。” “不过打了几次仗而已,”晋阳贴近了莅阳撇撇嘴,“以前呢,都把他看作是公主驸马,现在呢,都把我看作是将军夫人。气势可是不输给我呢,毕竟比起我来,皇兄更看重他。”怕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仪,晋阳连忙看了一眼谢玉,又看向莅阳,“不过你们家的驸马也不差,将军经常在我面前夸奖谢世子,说世子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呢。” 知道是客气话,谢玉也颔首表示感谢,莅阳也陪着笑笑,回过头看着谢玉:“我们就进去了,你且去忙。” 谢玉看着莅阳也点点头,又向晋阳行了礼,才一个人策马离去。 太皇太后殿前已经来了几个孩子,皇长子祁王萧景禹刚好十四岁,生得眉清目秀,俊朗照人。他的母亲宸妃就是林燮的妹妹林乐瑶,因此祁王见了晋阳公主便急忙走过来行礼,又给莅阳行了礼。其他几个孩子景宣,景桓,景亭,景琰,都刚刚三五岁,满屋子追逐打闹,林殊到了马上加入战局,不一会儿就开始有哭声——都是被林殊给打的。妃子们赶紧把孩子们都抱开,景琰的母亲位分低,并不在场,萧景禹把他拉到一边,还帮他擦眼泪。 “就这个小子最淘气,”太皇太后把林殊抱在怀里开心地逗弄着,“一听到有哭声,就是你给打的,是不是?”说着还狠狠在小林殊脸蛋上亲了一口。其他几个妃子心里不快,脸上也勉强跟着陪笑。晋阳过来跟太皇太后说:“皇祖母,您这样要把孩子惯坏的,他现在在家里就耍枪弄棒的,每天不知被他打碎多少东西!” “小孩子嘛,淘气点才精灵,不然就成傻子了!”说着,老太太还朝那几个哭着的孩子看去几眼,想了想又放软了口气,“来来来,都不要哭了,祖奶奶这里有好吃的!”说着,着人拿了十几盘子点心上来。莅阳抱着景睿,挑了半天也没有可吃的东西,便作罢。晋阳见了,说对太皇太后说:“皇祖母,莅阳的孩子太小,这些他吃不得,以前小殊小时候您不是拿过桂花粉冲水给他喝?”太皇太后才想起来道:“对对对,我忘了这孩子太小,还没长牙呢。”说着叫人又找出了桂花粉,给景睿冲了一碗,莅阳拿汤羹喂着吃了。 十几盘糕点一会儿被孩子们吃的吃,扔的扔,已经都见了盘子底。景琰在这些孩子里最老实,吃食争抢不过,幸亏萧景禹帮他抢了几块点心。才吃了一点,景琰就拽着萧景禹的衣襟想说什么,萧景禹弯腰听了,起身便对太皇太后说:“祖奶奶,您这里有榛子酥吗?” 太皇太后连连摆手:“有是有,不能拿出来,小殊吃那个东西就喘不过气,浑身起红点子,非得吐出来才行,你要吃,过后等祖奶奶拿给你。”听了这话,萧景禹只好低头跟景琰细声慢语地说了,结果景琰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萧景禹只好把景琰抱起来哄,一边哄一边对太皇太后说:“祖奶奶,给我拿一点吧。我们躲起来吃。” 太皇太后不想拗着萧景禹,只好吩咐人拿了几块榛子酥过来。景琰接了便破涕为笑,拿了榛子酥就从萧景禹怀里挣脱出来站到地上吃,萧景禹把他推到宸妃身后,结果还是被林殊看见。林殊见了就窜过来抢,景琰急忙跑,结果到底在莅阳身后被林殊抓住,晋阳早就往这边追着喊莅阳:“莅阳快抓着他!”莅阳抱着景睿,只得空出一只手尽力弯腰来拉林殊,谁知林殊个子小,跑得又快,抢了榛子酥竟然就从莅阳手边像猴子一样逃走了,景琰在一旁又哇哇大哭。那边林殊一下子就把榛子酥塞到嘴里咽了下去,把太皇太后急得直拍大腿:“唉哟我的乖乖!你怎么不拦住啊!”这后半句话是向着莅阳说的,没等莅阳回应,太皇太后赶紧着人扶着去追,晋阳已经把林殊抓在怀里,孩子已经开始咳嗽,身上痒的起红点,急忙吩咐侍女拿了皂角水来灌,连灌了几大碗下去,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把榛子酥吐干净了,孩子也累得睡着,幸而算是有惊无险。 这一下闹得不欢而散,莅阳抱着孩子回了公主府,午饭也吃不下。景睿困了,便交给嬷嬷抱去午睡,她自己坐在床上发呆,是以连谢玉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我听说了今天的事,”谢玉脸色很不好,坐在桌子旁边,用手指敲着桌面,“太皇太后朝你吼了一句?” “有什么吼不吼的,”莅阳看谢玉生着气,反过来劝他,“不过是着急,声音大了一些。” “我知道,”谢玉忍不住,气呼呼地又说,“我本不该如此小气,但晋阳公主在你面前趾高气昂的,让我就很不舒服,太皇太后不重视你们母子,听说上了十几盘子点心,竟然没有景睿可吃的,太皇太后心里何曾有你?” “你不要说了。”莅阳烦躁地扬起声音,谢玉气闷不语。正生着气,侍女禀报说太后来了。太后进了屋,三个人先是有些尴尬,但很快太后也开始说起这件事。 “宫里的谁不知道,太皇太后最偏爱景禹和林殊,”太后安慰着女儿,语气也是颇为无奈。“景禹不用说了,那林殊何以如此受宠,不过是因为他父亲林燮罢了。你知道,你皇兄得此皇位,林燮功不可没,现在林燮又是位高权重,炙手可热,咱们对人家好一点,也是理所应当,要是咱们——。” “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打闹的小事,哪有你们这样想得多了。”莅阳急忙打断太后的话,见谢玉的脸色果然阴沉起来,急忙给母亲使眼色,“母亲也是,这么一点小事,还特意过来一趟,叫人家知道该怎么想。” “我又不是专门为这件事过来的,”太后顺势转了口风,“你也回公主府半月有余了,还要驸马天天过来看你,你既已经下嫁宁国府,总该有个媳妇的样子,如何叫你公公婆婆心里不舒服。” 莅阳看了看谢玉,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被他搬来的,果然谢玉心虚地偏过了头,莅阳又是一阵气。 “你如果不回去,我也学驸马,天天来你府里,”太后也硬下态度来,语气仍是软的,“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说不开的,你能在公主府呆多久,能呆到什么时候?” 莅阳无奈,叹了一口气:“好好,我回去,我明天就回去。” 谢玉眼睛亮了:“既然回去干什么要明天,一会儿就收拾东西。” 太后也明白谢玉怕夜长梦多,便也站到那一头:“一会儿就走,东西有什么可收拾的,我看着你们一同回去。” 莅阳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只得叫了嬷嬷过来,吩咐收拾了东西。谢玉早把备好两顶轿子,太后看着莅阳上了轿,嬷嬷抱着孩子上了后边的轿子。 回了宁国侯府,先去公婆那里问了安,之后莅阳就抱了景睿随着谢玉回到了二人的房间。 “我先说好,之前我说过的话,你只当没有听过。”莅阳一进屋就说了这句话,谢玉想了半天,还是轻皱了眉头:“夫人说的哪些话?” 莅阳脸微微地热,但还是抱紧了景睿:“你不喜欢这孩子,便由着你。我看顾孩子,怕是对你伺候不周,你还是纳妾为好。” 谢玉明白,之前莅阳好不容易做了让步,现在又回到了原点。 “纳妾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谢玉叹了一口气,“你也不要乱想了,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莅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谢玉看着窗外悠悠地说,“想来,是怪我人微言轻,没有林燮那般威名,才让你在晋阳长公主面前不得立足。宫里那边也是一样,你和晋阳公主都是天子之妹,为何那太皇太后独宠晋阳公主的儿子,却不宠你的儿子?太后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我位高权重,旁人自当不敢轻慢于你。” 莅阳急道:“你又何出此言,我不曾这样想过。” “夫人,”谢玉转头看向她,眼神熠熠生辉,“以后,我决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TBC 第十一章 马上就过年了,侯爷府上上下下都忙着采买布置。谢玉公务繁忙,忙着整饬军纪,加强训练,只在休沐时回家,却又在书房过夜。杨夫人为此训斥过他,但无奈谢玉阳奉阴违,杨夫人只得时常与莅阳说话,为儿子冷落长公主找理由开脱。 莅阳便说,世子正值大好年华,本不应沉浸于儿女情长。致力于功禄,亦是为了光耀门庭,实乃妇之所幸。杨夫人见莅阳如此识大体,不禁欣喜。但还是忧心道,公务再繁忙,也没有如此冷落妻子的道理,叫莅阳也提点一下。 莅阳无法,趁着谢玉回家,商量着不然还是回屋里睡,免得杨夫人总操心,谢玉心下暗喜,自然应了。 景睿已经会走几步路,莅阳开心地咯咯笑,张着手臂接景睿,景睿走几步便倒在母亲怀里,莅阳就抱着亲;接着又松开,面对孩子退出一步,等着景睿再扎到怀里。谢玉在门口看了好久,直到莅阳发现他,才迈步进来。 “怎么不进来,”莅阳收敛了笑,脸有些红,“外面多冷。” “正下着雪,反倒不冷,”谢玉坐到桌子旁边,不由自主打量了一下室内,多了许多小挂件,红的绿的,艳丽非常,“这些都是给小孩子的?” “是。”莅阳抱了景睿到门口,“真的下雪了啊,景睿,看,雪。” 景睿笨拙地学:“靴——” “他会说话啦?”谢玉看着莅阳逗弄孩子时脸上的笑容,有些羡慕。 “会了,会说两个字,大人教他,他就会学。”莅阳看着雪景,用手摸着景睿的小脸。 谢玉站起身,走到莅阳身边,莅阳的身体立即绷紧了。谢玉看了看她的侧脸,轻轻出了一口气。 “我最近忙,冷落了你。你这段时间好吗?”谢玉问。 莅阳抱着景睿,点了点头:“好。” “晚上能睡好吗?孩子晚上还闹吗?”谢玉想起景睿晚上睡觉是不安生的。 莅阳转了身往床边走:“习惯了,一晚上醒个两三次,有时候我会给他盖几次被子,不过我现在也练出了本事。”谢玉把门关上,回头问:“什么本事?” “倒头就睡,”莅阳笑了笑,“他睡的时候我也睡,不然要怎么跟孩子耗。”正说着,景睿哼哼唧唧地又不安分起来。 “他怎么了?”谢玉纳闷,“好好的怎么哭起来。” “他困了,所以闹。”莅阳抱着景睿轻轻摇晃起来,嘴里哼着小曲儿,屋里安静下来,谢玉静静地听着,看着。 只一小会儿,景睿便睡着了。莅阳轻轻把景睿放到床里里侧,回过头看了看谢玉,谢玉意识到莅阳的意思,张了张嘴,斟酌着开口:“不早了,你快歇息吧。刚才不是还说,孩子睡你也得睡么。”说着,去柜子里拿了被子照例铺到地上躺下。莅阳见了,才脱了外衣钻进被子,贴着景睿睡了。 这一晚上谢玉醒了四五次,每次都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的。只要景睿一有动静,莅阳便立即醒来,轻轻哄着。谢玉听着莅阳疲惫的声音,轻轻叹气:“天天晚上这样?”莅阳一边轻轻哄着景睿,一边抽空回了一声,谁料小孩子明明快睡着,听到母亲仿佛在跟别人聊天,又很厉害地哭起来,莅阳只好坐起来把孩子抱到怀里哄,谢玉见了起身把莅阳的外衣拿过来,给她披上了。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谢玉一点精神也没有。杨夫人见了询问,才知道晚上几近是一宿没睡,不禁心疼。莅阳也没办法,晚上景睿只跟她睡。杨夫人斟酌了许久,“还去睡书房”的建议也没说出口,哪有当母亲的让儿子媳妇分开睡的,只好无奈叹道:“等长大了就好。” 也不用等她开口,四五天下来,谢玉自己抗不住了。他最近下力气整饬军纪,监督操练,还要亲自巡逻,十分劳累。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根本没精力,不得不长住书房。只在平时晚饭前后去找莅阳说一会儿话。 转眼就是除夕。 晚上合家欢宴。世子夫妇三人给宁国侯夫妇拜年,莅阳教了半个月,景睿总算会喊“爷爷拜年”“奶奶拜年”,把宁国侯笑得见牙不见眼,拿出早准备好的十两金大红包,又问杨夫人给孩子准备什么,杨夫人尴尬:“你不是准备完了?”“你这奶奶,”宁国侯咝了一下,“我准备是我准备的,你怎得让孙儿白叫你一声奶奶?”杨夫人笑:“好好好,我这就去拿。”说着回屋翻了半天,给景睿拿了一只翠玉的脚镯。莅阳拿过来戴上,许是因为又大又沉,又许是因为凉,景睿竟扭着脚哭起来,只好又取下来。 晚宴吃了一会儿,宫里赐的菜到了。今年皇帝赐了一道水晶肴肉,因谢玉有军功,又另赐一道如意卷。谢了恩后,先是宁国侯品菜,之后众人举箸各吃了。 吃过饭已经快到子时,景睿早就睡着了。只是今天团圆,所以就在正厅一侧铺了几层褥子,景睿就在那儿睡,莅阳在旁边守着。 守到子时,有侍从去点了鞭炮,宁国侯府里映得如白天一样,声声震天。莅阳捂住了景睿的耳朵,孩子竟然没有醒。全府都站到门口看着火花,希望来年一顺百顺。谢玉走到莅阳身边蹲下,一字一板地说:“夫人,新年如意。”莅阳看着谢玉的脸被光映得时明时暗,也轻轻点了点头:“谢世子。也恭贺世子新年如意。”谢玉笑了笑,偏头看了看还在看烟火的众人,从怀里拿出一团丝帕:“给夫人的新年贺礼,望夫人不要嫌弃。”莅阳一下子有些欣喜,又有些不安:“我……我……”谢玉笑笑,把丝帕放到莅阳手里:“夫人不用介怀。”说着起身走到门口看烟花去了。莅阳握了丝帕,硬硬的,打开来看,是一枚玉簪。 守完了岁,莅阳抱着景睿看了谢玉一眼,谢玉便跟着莅阳回了屋,反正已经是这样晚,至多睡上两三个时辰。到了屋莅阳把景睿安置好,便翻着她的首饰盒,谢玉看她忙活半天,才挑出一块玉佩递过来。“我那里只有些金簪玉钗,少有适合男人的,这块玉佩是皇兄赐给我的,你如若不嫌弃……” 谢玉伸手去拿,把玉佩连同莅阳的手一同握住了。莅阳像被烫了一下想甩开,却被谢玉紧紧握住。 谢玉不说话,莅阳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谢玉低低地开口:“夫人,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莅阳的心跳得快极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总得让我心甘情愿……” 谢玉松开了手,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你不必害怕,我自然不会强迫你。” “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莅阳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谢玉沉默了。 她是不必害怕,她不怕他的原因,正是她的心结所在。 TBC 第十二章 大年初一,一品官员、世袭贵族和皇亲国戚照例都要进宫去谢恩。皇帝在长乐宫排宴,设四喜乾果、四甜蜜饯、前菜五品、饽饽四品、酱菜四品、膳汤一品、御菜三品计二十五道菜。众人伴古乐焚香入宴。谢玉是宁国侯世子,带着莅阳坐在下首,身边也都是年纪相近的世家公子,只有言侯世子言阙夫妇和林燮晋阳夫妇离他们远些。谢玉平日里不喜玩乐,因此与其他世子来往甚少,故而宴席期间并没有说多少话。宴席结束时众人退出殿外,一众公子们簇拥到林燮和言阙身边问候新年,谢玉守着莅阳走在最后。林燮一一回了众公子,转头看到谢玉便远远打了招呼。谢玉便顺势过去。 “听说你最近在整军?”林燮问。 谢玉拱了手:“纪律涣散,战力低下,不整治无以为军。”谢玉听了便赞赏道:“此言正得我心。我治军在外,自然严明,但是戍卫京师一样责任重大。食君之禄,必担君之忧,如遇突发状况却不能发挥作用,岂不是白拿了饷银。” 众世家公子对军务插不上话,便告辞离去,只有言阙夫妇留下来。言世子夫人刚刚有孕,莅阳和晋阳都过来道贺。 此时已经是申时,天空开始下了绒毛细雪,又湿又暖。皇帝兴致大起,邀请大家去太清池赏雪景。几天前已经下过了一场雪,太清池旁边的垂柳结了一层树挂,这会儿本已开始化成滴答的水,忽然又碰上小雪,水外边又挂了一层白霜,晶亮亮白皑皑的煞是好看。 太清池本是一座湖,皇帝着人在湖中央修了亭子,又从湖边向湖心亭间隔着接了四条长廊和四条拱桥,长廊与拱桥之间又互相联接,形成了一个圆环。因着廊窄桥狭,皇帝便允了众人可自行观赏,不必随行于他。于是大家三五成群散到木廊石桥上。谢玉和林燮、言阙讨教军务问题,索性就立在湖边,一边讨论,一边看着各自的妻儿。言阙夫人身子不便,也跟着言阙待在湖边。莅阳则牵着景睿和女眷们在石桥上小心翼翼地走。这石桥表面本就光滑,又加上下雪结了一层薄冰,更是不好走。无奈众皇子在林殊的振臂一呼下全往这儿追打,各位母亲和侍女只好拎起裙子追。幸而景睿不太淘气,莅阳还拽得住。 然而到了拱桥的最顶端,莅阳觉得路滑危险,便强硬地抱起景睿。这下子景睿气得大哭——他刚刚学会走路,最不喜欢让大人抱,尤其在走的兴致正高的时候。莅阳本来双手抱着,结果景睿嚎啕大哭,全身用力摇晃,双手乱推,双腿乱踢,整个身子往后弓着像鱼一样一挺一挺的,把莅阳晃得脚下不稳,急忙腾出一只手来扶住桥柱。结果这一下子景睿身上的力一下子就减了一半,加上他又正巧用力往后挺,莅阳竟然一个没抱住,景睿咕咚一声就栽到湖里!莅阳脑子里“嗡”的一声,凄厉地叫了一声“景睿!”竟然扒上桥头也跳了下去!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这石桥上还都是女眷,全都傻了眼。电光火石之间就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莅阳!”,就看到湖边一个身影像条鱼扎到湖里,水花溅起多高,箭一样朝莅阳游过去,不是谢玉是谁?莅阳只顾景睿,跳下湖去才发觉脚不沾地,一起一浮找不清方向,那点力气全用到呼吸上,连话也说不出来。谢玉转眼间游到莅阳身后,一只手绕过莅阳双腋紧紧抱住,看了一眼周围,桥面长廊都离水面颇高,索性往湖边游回去。莅阳得了口气吸到肚里,才算能呛出话来:“景睿!先救景睿!”谢玉本就着急,又拖了一个人游,哪里有更多力气讲话,只憋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先救了你再说!”“谢玉我求你!”莅阳哭叫起来,手脚开始挣扎,“先救景睿!”“别说了!”谢玉累得直喘,“我不能放下你!”这当口,附近的侍卫都已经赶过来,有几个下了水来接谢玉,那边也早有人去找景睿。糟就糟在石桥和长廊上都是王公贵族,侍卫都在湖边,是以看到景睿落水,虽然马上跑过来,却已经失了先机。景睿身子轻,竟然还往远了飘。侍卫这边才下了水,那边早已经有人伴随着众人的惊呼从长廊上跳下去救孩子,救景睿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国侯谢玿。谢玿呛了几口水,才游过去够到孩子,杨夫人在长廊上急得直叫:“侯爷!侯爷!”谢玿把已经不会哭的景睿抗到肩膀上,往长廊这边游,这时候几个侍卫也游到了,其中一个侍卫接了孩子游到长廊边举过头顶,杨夫人赶紧接了过去,朝着谢玿大声喊:“侯爷快上来!”谢玿也想直接从长廊这边上岸,奈何冬天水冰,手冻得已经抓不动廊柱,幸亏下边有侍卫支撑着往上推,长廊上又有各位大人挽了袖子过来拼命拉,众人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谢玿弄到长廊上。 皇帝早传令了太医,三个大人一个小孩水淋淋地被送到永寿殿,早有好几位太医过来迎接,侍女也备了干衣服过来,宁国侯先去换了,莅阳本不肯,要守着景睿,被谢玉硬拽着走了。侍女引二人去了一间内室,便关了门在外面等着。谢玉去了屏风后边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出来,却见莅阳的外衣才刚脱下,中衣内里的扣子竟然怎么也解拽不开。概是因为浸了水紧,加上人在水里泡得久了,手已经冻得僵硬,不听使唤。见谢玉已经出来,莅阳一急,还呛了两声喷嚏。谢玉看到莅阳身上紧贴着湿漉漉的衣服,嘴唇已经发紫,眼睛都急红了:“这样下去可是要受寒的!”说着上来三两下扯掉中衣,看了莅阳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跟了一句,“我不想说惹你生气的话,看看现在什么要紧?你不是急着见景睿?”莅阳抿了嘴,横下心,索性就由着谢玉去了。 换了干衣服,莅阳足不沾地赶去景睿那里,太医诊了半天,禀告说幸亏救得及时,水已经控出去了,只是受了些惊吓,静养便好。又有太医过来给莅阳和谢玉诊了脉,幸亏都无大碍,亏得年轻撑得住,回去多喝几碗姜汤,沐浴的时候水里加些麻黄、桂枝、紫苏、生姜就好。只是宁国侯年事稍高,比不得年轻人,本身又不是身强体壮之人,再加上救人时着急惊吓,竟引发了旧日痼疾,在当天晚上就卧床不起,发起高烧来,断断续续拖了三个月,情况竟然越来越糟。皇帝虽然派了太医亲自过府,然而因是痼疾复发,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杨夫人听了便痛哭起来。 宁国侯临终的时候,把一家人叫到跟前交待一些后事,说谢玉已经为夫为父,叫杨夫人不要过多插手孩子的事。谢家世袭的爵位,衣食无忧,叫谢玉安分守己,不要轻易涉足官场之事。杨夫人都哭着应了。最后,宁国侯又交待说:“我的事,你也好,谢玉也好,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提起跟景睿的关系。只说我病重不治,哪个说漏了嘴,就割了舌头打出府去。”杨夫人听了只哭,莅阳抱着景睿在谢玉身边心里极是难过。宁国侯又伸了手叫:“把孩子递到我眼前,我竟看不清了。”莅阳听了赶紧上前几步,宁国侯颤抖着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又拉拉景睿的小手,似有欣慰似有遗憾,末了挥挥手道:“快抱孩子走吧,这时候不要叫孩子在身边。”莅阳叫了嬷嬷过来,也不顾景睿哭闹,硬把孩子塞过去叫嬷嬷抱走了。景睿的哭声还没有远去,宁国侯便咽了气,府里一片哭声,莅阳在宁国侯榻前跪下了。 宁国侯病逝,白事办了七天。府里守孝三个月。这期间皇帝下了旨,着谢玉承继爵位,是为宁国侯。 TBC 第十三章 守孝期满的时候,杨夫人叫了莅阳到内室说话。自从谢玿去世以后,杨夫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这三个月以来,莅阳经常与婆婆说话,却也拦不住杨夫人精神委顿,茶饭不思。杨夫人整个人瘦下去两圈,说话也是中气不足,此时正躺在床上休息。莅阳进来,看到桌上立着谢玿的灵位,便烧香拜了。 “婆婆最近睡得可好?”莅阳坐到床边,关心地帮杨夫人掖了掖被角。 杨夫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多谢长公主关心,睡着了,便做梦。梦见侯爷年轻时的样子,唉。我与他夫妻几十年,这人去了,家里空了,心里也空了。你道他平时说话不多,家里仿佛都是我在做主,其实真正的主心骨还是他。”说着,偏过头去看看谢玿牌位。 莅阳轻轻摩挲着杨夫人的手,轻轻低下头:“公公是个好人,只怨我……公公是为了景睿才去的,婆婆心里可怨我……” 杨夫人转过头看看莅阳,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声:“我如何怨得你,这是……唉,景睿虽被赐为两姓之子,先夫却真切地把他当亲孙子疼爱。孙子落水,他岂有不救的道理,只怪他自己身子不好,福薄,不能再享儿孙之乐。” 莅阳心里纠结万分:“只怪我……” “长公主,”杨夫人轻轻握住莅阳的手,“不要太过纠结此事了,先夫临终有训,不得再把他的事牵扯到孩子身上,你我都记着罢。” 莅阳想起谢玿临终前的眼神,是那么殷切地看着景睿,心里不禁一抽一抽地疼。 “先夫……”杨夫人张了张嘴,眼泪又流出来,“实是带着憾事去的。他真心喜爱景睿,只可惜,孩子不能姓谢……” 莅阳抿了嘴,低下头不说话。 “景睿身份毕竟尴尬,”杨夫人的手加了些力,“长公主,老身……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长公主能答应我。” “婆婆有事,但讲无妨。”莅阳没来由得心里发慌,看到杨夫人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杨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开口:“希望长公主能早日再为谢家养育后代,以告慰先夫在天之灵。” 莅阳呆愣了,仿佛出乎意料,又仿佛早有心理准备。 见莅阳不说话,杨夫人也没有再说,却费了些力从床上爬下来,莅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急忙扶着,却见杨夫人站到莅阳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莅阳急忙站起身去搀扶,口里直呼:“婆婆休要如此折煞于我!” “您是天子之妹,金枝玉叶,自然当得起我这一拜,”杨夫人不肯起来,反手抓住莅阳,“今天我在先夫的灵位面前给你下跪,求长公主应允了我!先夫故去,我现今体虚多病,怕也命不久长,只想在死前,能看到谢氏有后,我就算是死也瞑目了。求长公主看在死去的先夫份上,应允了我吧!”说着,已经泣不成声,莅阳被杨夫人抓着手腕,生生得疼:“婆婆,你先起来吧,起来说话!”“长公主,你不答应,我是不能起来的,我怕我时日无多,他日泉下见了先夫,先夫如若问我谢家是否有了世子,叫我如何应对呢。”说着,杨夫人又向下捣头。莅阳泪眼模糊,看看杨夫人花白的头发,又转头看看谢玿的灵位,仰头长长地叹了出来,跪在杨夫人面前,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婆婆,你起来吧,”说着她垂下了头,搭在杨夫人的肩膀上,“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了。” 莅阳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断了,碎了。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只是为了最后的尊严。但是现在,她将亲手打破这坚持,她终于妥协了。她心底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她尽可能的希望,来的那一天会晚一些,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放下过去,去慢慢适应现在。如果是谢玉,她相信他愿意去等。可是现在,她面对的是病弱的杨夫人,和为了救景睿而去了的老侯爷谢玿的牌位。 谢玿的灵位就在那里静静地立着,她想起公公临终前看景睿的眼神,他希望这个孩子确实是他的孙子,然而景睿不姓谢。 而现在杨夫人只想要一个姓谢的孩子。 莅阳回到居室的时候,嬷嬷正哄着景睿睡觉。景睿现在已经懂事了些,嬷嬷哄着也睡着了。看到莅阳红肿的双眼,嬷嬷诧异起来:“老夫人身体又不好?”莅阳点点头,走到嬷嬷身边坐下,良久,低低地说:“她是太过思念公公。” “老侯爷是好人,唉……”嬷嬷看了看莅阳,“公主,您别总想这件事了,老侯爷去之前,不是说过……” “他是怕景睿长大有负担,”莅阳又抹了眼泪,“嬷嬷,我觉得有愧于公公。他临去前看景睿的眼神……嬷嬷,我心里觉得太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谢玉。” 嬷嬷轻轻摩挲着莅阳的胳膊:“世子、哦,侯爷不会怪你。” 莅阳又静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嬷嬷,婆婆求我再生一个孩子,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我答应了。” 嬷嬷的动作僵硬了一下,然后看着莅阳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心疼地抬手去擦,越擦眼泪越多,最后莅阳伏在嬷嬷怀里,终于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景睿被送到了卓家。杨夫人把谢玉赶回居室休息。莅阳知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她整理好自己,坐在床上,直直地望着门口。天色很晚,谢玉才从书房回来,一进屋就低下头找水喝,背对着莅阳连连倒了三杯水喝下去。莅阳看出他的不自在,也许杨夫人也已经交待过他了。 那他还等什么呢。 她自己缩进被子里,背对着谢玉,往里让了让。谢玉转过身看到床边空了一大块出来,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极低的“咕碌”声。 谢玉吹灭了灯。 莅阳听到谢玉的脚步声朝床边一步一步地接近,觉得心马上要跳出来。谢玉站在床边停下了,黑暗中响起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好久,之后又安静了好久,莅阳才感觉到床边有人坐下,躺下。 她的身体立刻僵直了。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身边的人翻了个身,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轻轻的捏了捏。她感觉到那掌下的温度,像一团火,灼得她隔着层中衣,都觉得滚烫。那只手又轻轻地用力,莅阳顺从地躺平了。 谢玉压了上来。他的呼吸突然间变得很急促,像喘不过来气,莅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谢玉的心跳,擂得她胸口疼。谢玉的手从她肩膀一路向下摩挲,所过之处无不起了一阵疼痛的颤栗,好像处处都有刀片在细细地割着她的肌肤。 为什么会这样疼呢。 莅阳咬紧了牙,谢玉沉重的呼吸响在她的头顶,大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 然后谢玉停了下来,指肚在莅阳的脸上来回的轻轻抹着,满手湿凉。 谢玉轻轻把头放在莅阳的颈窝处,叹了一口气:“我弄疼你了。” 莅阳无声地摇头,黑暗中,谢玉看不见。 谢玉从莅阳身上下来,摸索着帮她把被子盖好,放下帘幔。之后点了蜡烛,把衣服穿好,交待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我去书房。”说着,吹了蜡烛,关门离去。 莅阳在被子里呆了一会儿,慢慢地蜷起身子,直到把自己蜷成一个不能再蜷的团。 TBC 第十四章 第二天晚上,谢玉没有回来。莅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却又有一种不安。果然,在第三天的晚上,嬷嬷悄悄过来向莅阳报告说,老夫人拖着病体闯进书房,和侯爷争执了几句,又哭又闹,还打了侯爷一个耳光。 莅阳知道谢玉不愿意伤害自己,然而终究是争不过他的母亲。 入夜,蜡烛已经燃了半根,谢玉终于回来了。他立在门口,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又转过身把门关上。莅阳坐在床边绣着女红,看到谢玉来,手上的东西颤了一颤。 谢玉依旧不说话,去了桌边坐下倒茶喝。莅阳手里的针已经不知道怎么下,耳边听着谢玉一口一口咽茶水的声音。 “夫人。”谢玉突然开了口。莅阳惊得一哆嗦,抬起头看谢玉。 谢玉的左脸微微的红。 “母亲让你为难了,是我的不是。”谢玉看着莅阳,眼睛里闪着水一样的光。 莅阳觉得再看下去,自己怕是要被那滩水给化掉,急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绣的云纹:“侯爷不必如此。毕竟公公……” “父亲的事不能怪到你头上,”谢玉打断她,“和景睿也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了,以后也不要再提。” 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谢玉叹了一口气:“我还要这里休息了,不然母亲又要去闹我。”说着,去柜子旁边拿了被子又铺到地上,看着莅阳,“你也休息吧。” 莅阳依言宽衣躺到床上,谢玉吹了蜡烛。 黑暗里,两个人呼吸声此起彼伏。莅阳想起谢玉脸上的红印,终于忍不住开口:“婆婆那边,你要如何交待?” “你不要管了。”谢玉说。 莅阳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道:“你心里,到底怎样想的。” 隔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谢玉低低的声音:“等你不哭的时候,再说。” 屋里静极了。谢玉呼吸的丝丝声刺到莅阳的耳边,化成尖锐的针划破她的耳朵,她的身体,一直划到她心里,痛极了。谢玉每呼吸一下,莅阳就会痛一下。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痛了多长时间。 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 “你上来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出来,“我不会哭了。”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有压力,也许是日子不对,总之当莅阳看到自己这个月的月事如约来了之后,竟然有些懊恼。谢玉知道了之后反过来宽慰她,这种事情还需要顺其自然。话虽如此,谢玉自己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莅阳不曾回应过,他全无愉悦,到最后,竟然开始觉得这是负担。两个人努力了三四个月,莅阳终于怀孕了。谢玉松了一口气,赶紧安排了大夫来诊治,大夫于是说长公主身子弱,需要保胎,怀孕期间,多卧床休息,夫妻不得同房,于是谢玉立刻就搬去了书房,杨夫人对此也表示赞成。她的病一听到莅阳怀孕就已经好了大半,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小孩子的衣服,并且亲自过问莅阳的饮食。 谢玉开始早出晚归,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公务上。他自接手巡防营后,整饬军纪的效果显著,短短时间巡防营的面貌大有改观。谢玉处事果断,雷厉风行,名声渐渐在军中传扬开来。他的上司中领军李重安视察了几次操练,很是欣慰,当面夸奖他年轻有为。操练结束后,谢玉宴请李重安。李重安问谢玉今年多大,谢玉回说二十二岁。“二十二岁就成为武卫将军,这已经是相当不错了,”李重安说,“大梁建朝以来,只有林燮二十一岁时就当上平西将军。我看你也绝非池中之物。”谢玉听了连笑不敢当。这话传出去转了几圈,便传成谢玉之才堪比林燮,他日必成大器。林燮也听到这些传言,还和聂简说笑了一番。 转年,莅阳临产。也许是卧床时间过长,营养又有些摄入过多,生产的时候遭遇了难产。屋里屋外稳婆丫头忙进忙出,谢玉和杨夫人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只听得莅阳在屋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叫,却什么忙也帮不上。生了足有七八个时辰,一个稳婆撞门出来擦着满头的汗道:“侯爷,老夫人,长公主的胎太大,脚又在下面,怕是难产,孩子大人恐怕只能保一个了!快快拿个主意吧!”杨夫人犹豫了一下,刚要张口,就见谢玉抬手就甩了稳婆一个大耳光,口里骂道:“混帐东西!自然是保大人!”说着咬着牙提起稳婆,怒目圆睁,“你给我听好了,要是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屋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着!给我滚进去!孩子不要了!”说着把人扔进屋去。“尽力保一保!”杨夫人赶紧抽空喊了一声,“尽力保一保,都保住!”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屋子里传出来,稳婆开了门鞠躬道:“恭喜侯爷,恭喜老夫人,是位公子。”“长公主怎么样了?”谢玉推开稳婆就往屋里走,杨夫人赶紧欢喜地在后边跟着。“长公主只是过度疲累,失血有些多,月子多补补,多休息就好。”稳婆在后边忙不迭地解释着。 莅阳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头上的汗还没有干,谢玉拿了帕子轻轻拭了。杨夫人早抱起孩子,先掀了襁褓看了一眼,接着脸就绽开了一朵花,用力在孩子小腹上亲了一口。“谢玉,”杨夫人欢喜地说,“这是你儿子,快仔细看看。”说着把孩子抱到谢玉眼前,谢玉瞄了一眼,小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怎么这么丑?!”他嘟囔了一句,被杨夫人轻轻打了一下。“老夫人,小公子还没有洗澡呢。”稳婆看着杨夫人高兴,便出言提醒。“我亲自来洗,”杨夫人抱着孩子就往出走,回头看着谢玉,“让长公主好好休息,我把孩子抱走了。”“听凭母亲高兴,”谢玉摆摆手,看着昏睡过去的莅阳,“我在这里守一会儿。”杨夫人见此也不去理会,哼着小曲抱着孩子走了。 隔天,杨夫人来找谢玉,商量着给孩子起名字。谢玉正好在看《尚书》,读到《益稷》中的“予违,汝弼”,便挑了一个“弼”字,给孩子取名为谢弼。 TBC 第十五章 这一年秋猎开始,三品以上的将领和贵族子弟都参加,为了热闹,也可以把家人都带着。谢玉也带着莅阳一同去了,景睿本来应该还在卓家,因机会难得,所以也一同带了来。谢弼还小,由杨夫人在家里守着。莅阳在没有成婚之前,也年年参加春猎和秋猎,兴致起了,也配上软甲策马去追一追野兔。如今要看顾景睿,自然不能任性。谢玉问她有什么想要,莅阳便要他给景睿弄一只小兔子玩,谢玉答应了便去了。一众世家子弟各配弓箭,齐齐往密林深处去。谢玉往年不过是走走过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即可。今年莅阳在,总不能太难看。一上午狩猎结束时,计数的侍卫报告给皇帝,林燮一共打了一只狐狸,七只獐子,八只兔子一共十六只,拔了头筹。第二名是皇帝的弟弟相王萧逸,打了十五只猎物。谢玉排到第三,打了十四只猎物,有五只獐子,六只兔子,两只狐狸,还射下了一只鸟。今年悬镜司也来凑了热闹,首席大弟子夏江没像其他人那样只顾追猎物,他先抓了一只幼狐,然后砍断它的脚,幼狐的哀嚎引来母狐,便落入夏江的陷阱。夏江如法炮制,共捉到狐狸六只,獐子六只,排了第四名。其余子弟各有收获,乐在其中。皇帝很高兴,赏林燮夜明珠一颗,赏相王萧逸蚕纹璧一块,赏谢玉一柄西夏进贡给大梁的玉具剑,其余子弟均有赏赐。 归途林燮和谢玉二人策马并肩而行,林燮对谢玉的表现大加赞赏,还纳闷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谢玉有如此本事。谢玉听了此言便笑道:“今天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二人正说着,后边的轿子里突然跑出一只白团子,窜到谢玉的马蹄边,接着景睿的哭声就传出来,赶紧有侍卫抢过来抓了,原是只半大兔子,林燮和谢玉都停下来回头看,只见莅阳掀起轿帘,景睿抱着一个笼子哇哇地哭,笼子里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侍卫捧了兔子回去,放到笼子里,景睿这才破涕为笑。莅阳见谢玉看着,便开口道:“没事,你抓给景睿的兔子,被他淘气打开了笼子,这不,跑了一只。”说着又转向景睿,“这回看好,别随便打开笼子门。”说着,把轿帘放下了。林燮玩味地看着谢玉:“你还给你儿子抓了两只活的啊。”谢玉笑笑:“孩子要,就抓给他玩一玩。”林燮也笑笑,没说话。 谢弼过周岁生日的时候,依了杨夫人的意思设了家宴,娘家人也来了。莅阳只在大婚时见过谢玉的舅舅镇东将军杨昭南,此外便没见过杨家的人。这次来的是杨将军的儿子,谢玉的表兄东中郞将杨越。杨越也带了夫人和女儿过来,同莅阳见礼。宴席开始的时候,先叫谢弼抓周,谢弼爬了一圈,把谢玉的玉笏抓在手里,把杨夫人乐得满脸开花,直说弼儿长大也要进朝堂的。说着把她送给谢弼的生辰礼物拿来给大家看,一条纯金长命锁,一对纯金螭纹盏,两对虎首纹良渚玉镯,一块云雷纹玉瑗,一块通体金黄的镂空玉璜,还有两只琉璃扳指。杨越见此打趣道:“姑母这是要给哪家的小姐下聘礼呢,孙子刚刚周岁,就想定下个世子夫人啊。”一席话逗得杨夫人乐得哈哈大笑。杨越又接着说:“没准和他爹一样本事,娶个公主回来。”杨夫人的笑保持了一下:“嗯,那自然好,自然好。”谢玉和莅阳也陪着笑一下。景睿也接了回来,就牵在莅阳手里。 吃过饭歇息了一会儿,杨越把谢玉叫到一旁,说有事找他说话。谢玉把杨越引进了书房坐下。 “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出面说一下。”杨越开门见山。“什么事?”谢玉给杨越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杨越接过来品了一口:“我家的护院凌大路,你可还记得?就是教过你打暗器的凌护院的那个儿子,你们小时候还在一块玩。”谢玉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说:“怎么会不记得,他不是跟凌叔一样,一直也在你家当护院吗,怎么了?”杨越说:“他前几年从我家辞了职,去南楚做皮货的买卖。前几天突然来了封信,说在广陵的驿站被官兵抓了。官兵说他是南楚派来的细作,给他下了狱,如果罪名查实,恐怕要砍他的头。这不,他辗转请人带了封信来,对天发誓自己不是细作,求我家去救他一救。你知道,他爹凌叔当年把我父亲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给我父亲喝水他喝尿,九死一生活下来。在家里说是下人,谁可不敢拿他当下人待。他在我家呆了一辈子,跪下来流着泪求我父亲,这忙不得不帮。”“可是广陵……”谢玉皱着眉头想,“我并没有认识的人在啊。”“我打听过了,”杨越说,“广陵尉邓示永是林燮林将军的旧部,只要能请林将军打个招呼,哪怕着人仔细查一下,别冤枉了人,好歹保住命。”说着接着又喝了一口茶,“父亲虽然和林燮同样在外带兵,但平时素无往来,只想到你有莅阳长公主这层关系,之前你还不是跟着林将军出征过西夏,劳烦你出面,林将军怎样也会卖你三分面子。”谢玉思索了一下,慎重地回了一句:“如果是冤枉的,怎么都好办,可别这个凌大路真的干了掉脑袋的事,还要把咱们兄弟牵扯进来。”“不敢不敢,”杨越连连摆手:“他没那个胆子,你不记得了,凌大路从小就不会光明正大跟人打架,只会躲在暗处暗算人,遇到点风吹草动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哪有胆子当细作??倒是那一手暗器深得了他爹的精髓,只不过现在改了营生,怕也是用不上,可惜了。”谢玉闻言,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你出面,但是林将军愿不愿意帮忙,就我不是我能左右的了。还有,这桩事不能摆出来,万一凌大路的事办不成,你来找我,我可不承认,你去找林将军,林将军自然也不能承认。”杨越擂了谢玉的胸口一下:“这个自然,我也是拂不过父亲,父亲拂不过那凌叔。一个看家护院的,给他点脸面就得了,咱们能办到哪里办到哪里,尽人事,听天命。真办不成,我绝不来找你,哪个又敢去找林将军?这些话出了这屋子,我没说过,你也没说过。今晚咱们说的是《孙子兵法》,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行了行了,”谢玉把杨越推出去,“我这事马上给你办,等着听我消息。” TBC 第十六章 谢玉不是嘴上敷衍,他真去找林燮了。 着人通报了之后,林燮亲自出来迎接。进了府,正院中间,林殊就骑在一个侍卫脖子上,拿着一柄小刀喝哈地舞得正欢,“见笑见笑,”林燮看向谢玉笑了笑,“这小子非要骑马,家里没有小马驹子,哭闹个不行。”“虎父无犬子,”谢玉道,“公子将来不可小觑。”“他不给我惹祸我就烧高香,哪像你家的儿子那么听话老实。”林燮说,“我家这个小子,整天舞刀弄枪,两个小胳膊乍乍地还想拉我的大弓呢。对了,”林燮突然拍了一下手,“我新得了一柄上好的弓,咱们去后院靶场,边试弓边说话。”说着,去取了弓来,拉着谢玉就去了后院。 谢玉接过弓,颠了颠,弓大力沉,又看了看足有三十丈远的箭靶,脸上不禁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林燮见了,关切地问道:“怎么,谢兄用不惯这弓?”谢玉连忙摇头:“哪里,这弓是上好的弓,只是不怕林兄笑话,我膂力不强,若是弓轻靶近,还能有些准头,这么远,这弓又这么沉……”谢玉有些赧然,“怕是连靶也到不了,倒惹得林兄笑话。” 林燮摆了摆手:“哪里会笑话,都是自家人,先试一下。”说着叫侍卫把箭筒拿过来架好。谢玉崩了几下空弓,深吸一口气,拿了一只箭,搭弓就拉开去,咬着牙拉了八分满,额头上青筋直暴,一箭出去,堪堪碰到了靶子,只是再没力气钉进去,软软落到地上。谢玉脸色有些微红:“叫林兄见笑了,我就说我力气不行。这下真叫林兄笑话了。”“嗨,哪里的话,”林燮拍拍谢玉的肩膀,不禁笑笑,“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啊,确不是战场杀伐的人,也就能在这京师之内带带步兵骑兵撑撑场面,瞧瞧,”说着他又仔细捏了捏了谢玉的后背,“这肉都不紧致,怪不得没有力气。来!”林燮回头叫道,“把那柄如意弓拿来。”说着又转过头对谢玉说,“我有一柄如意弓,是用斑竹做的,轻便,拉力又强,你试试。” 不一会儿,侍卫拿着弓过来,林燮指了指谢玉,侍卫又躬身过来奉到谢玉手里。谢玉接过来颠了颠,这回感觉不错,搭了一只箭上去,使力便拉了满弓,瞄了一会儿箭靶,“嗖”的一下,箭飞出去,这回牢牢钉在了靶上。有侍卫把靶拿过来,离着靶心还有一尺远。谢玉不服,又射了七八回,总算有一只射中了靶心。林燮笑:“不错了,兄弟,这三十丈的距离也不是闹着玩的,战场上用箭都是前后交替着来,可以喘口气。你这是连着用力,肩膀可得歇一歇。到旁边喝茶。”说着,叫人收了东西,把谢玉请回客室。谢玉赶紧把杨越拜托他的事说了。林燮听了之后,认真想了想,说过几天楚州换防,他要去监督,中途正好经过广陵,可以帮他问一问,反正邓示永也是要来拜会自己。“不过如果这个人真是犯了死罪,我也是不会为他说话的。”林燮事先说了丑话,谢玉赶紧拱手道:“那是自然,说到底,这个人不过是我娘舅家一个护院的儿子,实在不应该劳烦林兄费心。”“哪里哪里。”林燮客气着。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林燮写信来,说证据虽然是没有坐实的,但是嫌疑也抹不干净,凌大路不好直接放,就叫人押解回了金陵。金陵地头,杨家的人总也能想出办法来疏通了。谢玉赶紧通知了杨越。杨越拗不过父亲,着力打点,总算是把人给放了出来。凌大路回了杨家,却吵着还要走,不在金陵呆着。气得凌父老泪纵横,嚷着父母在,不远游,平白遭了这一难,却还要出去野。奈何凌大路坚持,最后杨昭南也劝凌父不要和孩子拧着,愿意去哪里去哪里,只是走之前应该去一趟宁国侯府,毕竟这一回谢玉是帮了大忙的。凌大路听了本不愿意,但不去实在是忘恩负义,只好跟着杨越来了。 杨越带着凌大路来宁国侯府,府里热热闹闹,一打听,说是大公子萧景睿四周岁生辰,请了卓家的人来。杨越没在意,凌大路说人家有客,不如改天。杨越笑说来都来了,再说萧景睿虽然姓萧,也是有一半的可能是谢家的孩子,算起来还是他的表侄,不用见外。凌大路不敢违逆,只好跟着进去。 谢玉听了通报,赶来接杨越,却在门廊叫卓鼎风遇到。卓鼎风知道杨越是谢玉的表亲,杨昭南将军的儿子。见过礼后又斗胆问了一句:“敢问府上有没有叫凌海山的师傅。”杨越笑道:“那是我家护院,兄台认识?”卓鼎风拱手道:“凌海山与家父是旧识,自从凌师傅入了军中,就再没有过音信了,前不久才听说在贵府任职,因此父亲叫我打听一下。”杨越拉过凌大路道:“这可真是巧了,这就是凌海山的儿子,他叫凌大路。过来,见过卓公子。”凌大路面色不安,又看到正往这边走的谢玉,嘴直哆嗦,话也说不清楚:“见,见过卓公子。”卓鼎风有些诧异地看着凌大路,谢玉从后面边笑边走上来:“卓兄,让你见笑了。这个凌大路,刚吃了一场官司,胆子吓破了。话也说不利索。”杨越也皱着眉头看着凌大路,嫌他给杨府丢了人。 “见,见过谢世子。”凌大路又给谢玉见礼,杨越拍了他一下:“该打,是侯爷。”凌大路慌忙又改了口,谢玉摆摆手不在意:“既然来了,就都正厅坐。”“本来是领人给你磕头谢恩的,这却来打了秋风。”杨越笑着跟上谢玉,“我可没备寿礼。”“一个黄口小儿要什么寿礼,你也不怕折煞了他。”谢玉回头看着三人,“能来就好。” 宴席开始,杨夫人坐首座,杨越早在宴席之前就带着凌大路去磕了头。今天杨夫人似乎不是很舒服,脸色不好。只吃了一会儿,就抱着谢弼退了席。谢玉和莅阳便接着招待大家。萧景睿在厅前跑来跑去,时不时跑到立着的凌大路身边。凌大路大概是怕撞着孩子,低着头往远了躲,谢玉见了,只叫景睿别乱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妇孺都退了席,几个男人还在饮酒。杨越兴致起了,他素来听说天泉山庄的威名,想见识一下卓鼎风的剑术。卓鼎风推辞不过,便当场舞了一套天泉剑法,博得阵阵掌声。杨越更是大开眼界,拍得巴掌都红了。他边拍边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是卓兄舞出这些招式,我都想不出来一把剑还有这么多花样。”听着他这恭维话,卓鼎风只是谦虚道:“都是江湖上的兄弟给的几分薄面。”杨越意犹未尽,看了凌大路一眼,一拍巴掌:“今天高兴了,卓兄舞剑漂亮,我家的这个护院也有两下身手,让他给助助兴如何?卓兄你有所不知,他原来也在我家当护院,使得一手——”“表兄!”谢玉打断杨越的话,“我想起来,你那时候不是想要看我的玉具剑,今天正好卓兄在这里,叫他试试玉具剑如何?”杨越瞪大眼睛:“你舍得拿出来了?”说着几步就窜到谢玉身边扯他袖子:“快点拿出来看看!”谢玉去取了玉具剑出来,卓鼎风也来观赏。这柄玉具剑是西夏进贡的,剑首、剑格、剑琉和剑秘都以玉饰镶嵌,整柄剑显得极度隆重,豪华,而且高贵。卓鼎风连声赞叹“好剑!好剑!”杨越道:“那卓兄快拿这把剑再舞一套天泉剑法!”卓鼎风不由得看向谢玉,谢玉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不如就请卓兄再劳累一次?”“哪里!”卓鼎风喜出望外,“多谢谢兄成全!”说着,拿了玉具剑到正院,又舞了一遍。这玉具剑不仅外表华丽,舞起来更是轻盈无比,柔中带刚,加上配的玉饰来回舞动,卓鼎风一个江湖少爷,竟生生舞出了贵公子的气派。 又舞了一遍天泉剑法下来,卓鼎风已经是鬓角见汗,收了势以后气微喘地过来,双手把剑奉到谢玉手里:“真是心旷神怡!痛快!”谢玉双手伸过去,却没有接剑,而是覆在了卓鼎风的手上:“卓兄如此喜爱,不如小弟就把这柄剑送给卓兄。”卓鼎风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皇上御赐,谢玉可万万使不得!”“哎——,”谢玉拉紧卓鼎风的手,“这是皇上御赐不假,不过既然赐给了我,我就是主人,我如何处置,皇上是不会过问的。不怕卓兄笑话,我不善使剑,这玉具剑在我手里,不过是个摆设。只有像卓兄这样的人用它,才算是物尽其用,皇上又怎会怪罪。”说着,两人又拉扯了一番,杨越也在一旁劝说,好歹卓鼎风算是收下了。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谢玉开口道:“卓兄,我与表兄有一些事要谈,慢待你一刻。”卓鼎风赶忙摆手:“哪里哪里,谢兄自去忙,我且去休息。”说着,跟二人拱了手,去了客房。从正厅里出来碰到了一旁等待的凌大路,还过去打了招呼。 看到卓鼎风走远,谢玉才叫杨越带着凌大路进了书房,简单说了请林燮帮忙的来龙去脉,杨越问要不要去林府谢恩,谢玉说不用,那边的人情他来还。接着,谢玉又对杨越说:“我还要仔细问问凌大路这其中的细节,好回林将军。你莫不如去陪我母亲说一会儿话,她最近身体不好,今天见了你,大约又开始想念舅父大人。”杨越点点头,叮嘱凌大路好生回话,便推了门走了。 谢玉缓步擦过凌大路已经开始颤抖的身躯,走到门口,先看了看门口无人,慢慢地合上门扉,“吱——呀——”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漫长。谢玉关上门,回过身来,神色凛冽地望向凌大路的后背,又缓步慢慢走回来,坐到正位子上,这期间,目光一直钉在凌大路的身上。 凌大路抖如筛糠,汗如雨下,仿佛喘不过气来,终于扑通一声跪倒:“世、世、侯爷恕罪!” 谢玉冷冰冰地说:“果然是你。” TBC 第十七章 莅阳觉出,谢弼和他的哥哥截然不同。除了在生他的时候快把自己折腾个半死,其余的时间简直乖巧极了。不论是在谁的怀里——母亲,奶奶,或者是乳母,他都很安静,不哭不闹,只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周围。莅阳当然也想跟谢弼亲近,可是她产后体虚,很是休息了两三个月。谢弼就呆在乳母那里,主要由杨夫人看顾。有一天夜里,莅阳发烧,叫人没听见,想下床找口水喝,结果却滚落下来,腿磕了一块淤青。第二天晚上掌灯的时候,本该在书房休息的谢玉出现在了门口。 “腿还疼吗?”谢玉问。他白天知道消息,已经问过一遍。 莅阳摇摇头:“不过是床上滚落下来,才这么高。能疼到哪里去。” 谢玉从鼻子里叹出气。 准备就寝的时候,莅阳看到谢玉去柜子里拿了被子,不着痕迹地往床里挪了挪,背过身躺下,只低声说了一句:“地上凉。” 谢玉小心翼翼地躺到床边,连呼吸都控制着轻重。 莅阳很快就睡着了,谢玉也是。睡觉的时候控制不住翻身,也管不了手脚。莅阳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对谢玉,手竟然搭在谢玉的胸口,随着谢玉的呼吸一起一伏,掌心温热。她立刻跟烫到的似的把手收回来,黑暗当中听到“咕碌”一声,仿佛是喉结滚动的声音。 谢玉公务忙,每天常常忙到半夜。莅阳就一直燃着蜡烛,做一些女红打发时间。有一次谢玉劝她不必等,早点睡。莅阳口头答应,过后依然故我。 有一天晚上莅阳确实困了,在谢玉回来之前去睡。朦胧中听到门响,她也没有动。进来的人蹑手蹑脚,轻轻脱了衣服,吹了蜡烛,就小心地躺到莅阳身边。莅阳心下安了,呼吸才开始均匀起来。隔了一会儿,她觉得后颈有温热的气息,沉重的呼吸。床吱呀响了一下,身边的人又轻轻起床。莅阳的眼皮不抬起来,脑子却一下子清醒了,耳朵仿佛也变得格外锐利。她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往屋子的角落走去——那是放置屏风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的摩擦的声音,接下来仿佛安静了一会儿,然而呼吸的声音渐渐沉重起来,带着越来越明显的,虽然在压抑,但是无法压抑住的喘息,和呻吟。莅阳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砰”的一下炸了,嗡嗡的感觉把她整个包裹起来,让她喘不过气来。静静的屋子里,莅阳只听见那喘息和自己的心跳声。她必须要咬紧牙,才能让自己什么异常都没有的继续她的睡眠,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她听到喘息声已经越来越急促,她的牙咬得脸都木了。然而一个声音那样毫无预警的撞进她的耳朵里,撞到她的脑子里。 “莅阳……” 莅阳的脑子“轰”的一下,仿佛血气全都涌到头上,又仿佛浑身力气尽失,她尽力控制,以便让自己浑身的颤抖能不那么剧烈——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颤抖起来的? “莅阳……啊……” 那轻轻的低声的一声一声的,她的名字,从屋子一个角落,压抑地从一个男人的口中传出来,化成鞭子抽打她,化成蛇缠住她,化成毒药侵蚀她,她浑身的每一处毛孔无一不在回应着那一声声低吟。 “莅阳……莅阳!”几阵短促的低呼之后,喘息猛然间停滞了一瞬,之后是压抑的长长的一口气,慢慢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了。过了一会儿,轻轻的脚步声往床这边传来,接着身边又小心地沉了一下。 一声长长的,小心的呼气。 第二天,谢玉在莅阳醒之前就出门去。此后每天回来得更晚了,一定要熬到莅阳睡着才回来。莅阳做女红的时候看着烛光出神,出神了一个月。 谢玉听到侍女通传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谢玉把手里的书捏得龇牙咧嘴。 侍女还有些纳闷,为什么刚才长公主吩咐她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到了侯爷这里,又像是不敢置信,不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吗? “长公主说,天色不早了,请侯爷早点回去歇息。” 谢玉坐在位子上,强自镇定:“知道了,你去吧。” 他放下书,认真整理着本来已经很整洁的桌面,脑中不断翻滚着这句话,他觉得他没有误解莅阳的意思,他只是不敢相信,又或者他大喜过望了。走出书房的时候稳步慢行,绊到了门槛,双臂飞舞着往前飞了好几步才停下来,幸而没人看见。 推开居室门的时候,莅阳已经在被子里坐着,弯起腿,双手隔着被子抱着膝盖,眨巴两只大眼睛望着他。她刚刚沐浴过,头发上还沾着水气,脸色仿佛有些红。 谢玉轻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夫人还没有歇息。” 话说完他就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莅阳抿了抿嘴,听话地躺到被子里,背过身去。谢玉慢慢走上前去,坐到床边,双手撑着莅阳的两侧倾身下去。莅阳在发抖,从呼吸到身体。谢玉慢慢把头埋到莅阳的颈间,深深地吸一口气。 “你还会哭吗?”谢玉突然问了一句。 莅阳没有作声,谢玉把她扳过来,强迫莅阳看向自己。 “你如果再哭,我也不会停下来了。”谢玉说着,把自己整个覆了上去。 谢玉知道莅阳愿意接受自己,这是一个巨大的,难以想象的进步。以至于他接下来,竟然开始不知所措,踯躅不前。他不敢轻易放肆,他太害怕操之过急,让莅阳又远离自己。 那之后又隔了四天,侍女再次去通报谢玉,请他“回房”休息。之后每隔四五天,就会有这样的一次通传。谢玉开始有了期待,平常的日子专心办公,算着差不多到了日子,便一眼书也看不进去。有一次到了第六天,也不见莅阳着人通传,谢玉等不得,红着脸闯回屋去,看到莅阳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竟然有些结巴:“我……我这几天不方便……” 谢玉也开始结巴,红着脸挠着头看别处:“我、我不是为了这个回来……” 莅阳低声笑了出来。 从那以后谢玉便开始大胆起来,就算是平时看莅阳的眼神也越来越放肆,但莅阳不为所动。平日里莅阳仍然是那个温和有理,但仿佛跟谢玉仍然有一些距离的长公主。谢玉心里带着气,晚上便翻着倍折腾莅阳。有几次谢玉折腾狠了,莅阳只得背了脸捂嘴闷哼,也绝不把呻吟声发出来。谢玉坚持着跟莅阳较劲,最后非得弄到莅阳开口求他才罢休。 有一次谢玉睡过去了,手还紧紧握着莅阳的。莅阳侧过头,看着谢玉呼吸均匀,一脸餍足。她翻了身,才觉出腰酸背痛,便生了气。她一动,谢玉闭着眼睛也跟着动,胳膊伸过来,把她圈到怀里,连腿也盘上来,压得莅阳动不了。莅阳喘着气往出挣,就听到谢玉闷闷地说了一句:“过一段时间秋猎,我带你去。”莅阳眨巴着眼睛,她觉出谢玉还有后半句。 “把景睿也带去。”谢玉说。 莅阳听到谢玉主动提起景睿,不禁有些僵硬,谢玉便抱紧了她,把呼吸洒到她的脖子里:“你不要多心,景睿是你的心头肉,我以后会对他好的。” TBC 第十八章 谢玉没有欺骗莅阳,秋猎他带了莅阳母子去,还给景睿抓了两只小兔子,就养在马厩旁边,景睿一天要去看好几遍。这次景睿过生辰,谢玉又大摆筵席,连卓家的人也请了来。婆婆送了景睿一只玛瑙脚镯,正好和前年除夕送的那只翠玉脚镯凑了一对。景睿倒是不爱戴这花哨物什,拿在手里怕摔坏了,莅阳便收起来。 酒席早散了,谢玉还没回来。莅阳教景睿一句一句地背《急就篇》,景睿已经可以背下来大部分了。有意思的是,他看书的时候,会一个字一个字的点,只要位置对得上,才不去管那个字是不是他读的字,比如读到“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他手下点的却是“周千秋,赵孺聊。爰展世,高辟兵。”,就是说,他可以背得很顺,却不认识字。莅阳还不敢笑,一笑景睿就知道他读错了,竟至害羞得不肯再去读。两个人读了半天,景睿已经开始打哈欠。侍女打来水伺候景睿洗了澡,上了床小家伙很快就睡了。莅阳又等了好一会儿,谢玉才轻手轻脚的回来。 “怎么这么晚?”莅阳轻声问,过来伺候谢玉宽衣。 谢玉也打着哈欠:“还不是杨越他们说起来没完,喝多了酒,竟如此缠人。景睿睡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莅阳把谢玉的衣服平整地放到一旁,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去,谢玉随后也拥进来。 “别挤,碰着孩子。”莅阳把身体弯成弓形——景睿已经张成个“大”字形,自己占了一半的床,谢玉这边已经快悬出床去。 谢玉轻轻叹了一口气:“景睿一回来,你的眼里就没有我了。” 莅阳听这话耳朵有点热,她轻轻拱拱肩膀:“你还跟景睿抢?” “怎么不抢,”谢玉又搂紧了,“你心里念他必然是比我要多。” 莅阳不往下接话了。 谢玉也知道再往下说,恐怕又要让莅阳多心,而莅阳的多心,就是怕自己多心。他呼出一口气在莅阳耳边:“莅阳,过去的事,我们都不提了好吗?我们现在很好,以后,我会视景睿如己出,我说的关于景睿的任何的话,都是源自于一个父亲的真心话,绝无他意。莅阳,你也希望景睿与我相处融洽吧。”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莅阳轻轻地说:“嗯。” 于是谢玉抱得更紧了。不一会儿谢玉均匀的呼吸声就传到莅阳的耳朵里,他的胸膛是温暖的,里面有一颗热烈跳动着的心。 ? 杨夫人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景睿生日过后就卧床不起了。莅阳把景睿送到卓家,衣不解带伺候了杨夫人三天,被谢玉劝去睡了一会儿。莅阳睡眠浅,只小憩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起来之后出门去问,经过的侍女回话说,是杨将军带着杨越表少爷来了。莅阳赶紧洗漱整理了一番去见客。见过礼后,和谢玉一起引着杨将军去内室,杨夫人刚刚入睡。杨将军轻握着妹妹的手自言自语:“到了年岁了,开始一个一个地送人走。”谢玉听出话来,问了一嘴,才知道府上的凌海山师傅已经故去了。杨越在一旁说,本来也不会这么突然,说是凌大路前段时间离开金陵去南楚,在路上竟遇着了劫匪,叫人一箭穿心。消息传回来凌海山一股急火攻心,吐血而亡,死前还念叨着,浑小子非要离开金陵,结果出门就丧了命,简直是奔着死去的。杨越说完,几个人都沉默了。莅阳也见过那凌大路,想着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横死了,也不免唏嘘。几个人寂然了一会儿,杨夫人醒了,抓着杨将军的手哭,直说不好,杨将军皱起眉毛叫妹妹不要瞎想:“说什么不好,你多躺几天自然就好了。”杨夫人眼泪也止不住,杨将军也叹气,他们兄妹两个情深意重,到这时候,怕是都有生离死别之感。杨将军又安慰了妹妹一会儿,才起身走了,莅阳跟着谢玉送出门去。 杨将军走后,杨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晚上,谢玉和莅阳都守着不敢走。杨夫人时醒时睡。攒了点精神,突然叫谢玉把老侯爷的灵位拿过来,要抱在怀里。 “我得抱着,不然我到了下边,怕是找不着他。”杨夫人把灵位抱在怀里,眼里又流出泪来,莅阳帮着拭了。 “我早就该下去找他,免他在下边孤单,可又实在是……没脸见他,”杨夫人看着莅阳,“幸而有了弼儿,我才苟活了这么长时间。” “婆婆说的哪里话,”莅阳握着杨夫人的手,“只怪我们不孝,才惹得婆婆伤心。公公去了,我一直自责,如果公公还在……” 杨夫人看着莅阳,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声:“……报应,这是报应。我做下了恶事,却报应在他的身上。” “婆婆何出此言?”莅阳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杨夫人。 杨夫人却不再看她,喘了喘气,偏过了头:“谢家四代单传,人丁单薄。偏偏我身子不争气,先后生养了五个儿女,只活了谢玉一个,是以从小娇惯异常,才养得他顽劣不堪,阴鸷狭隘的性子。长公主原本不垂青于他,也是情理之中。”莅阳的手哆嗦了一下。“长公主从前的传闻,我是听过一二的。”杨夫人接着说,“没想到长公主后来愿意下嫁我侯府,也是我儿之幸。只是长公主,”杨夫人慢慢转向她,“我方才说过,我生养过五个孩儿,孕妇两个月就显出怀来,实是少见;怀孕五个月还是六个月,我也是能看得出来的。那日你早产,我也去看过,两个孩子并排摆着,都是七八斤的娃娃,实在,不像是早产的婴儿。” 莅阳的头“嗡”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呼吸早就急促起来,这会儿心怦怦直跳。 “谢玉出征之前,我叫了他到房里,谢玉说,要是他在战场上回不来,叫我不要拦你改嫁,还说如果公主要带孩子走,也随她,毕竟有长公主的身份,还是跟着母亲比较好。我当时就知道,我的猜测是对的,”杨夫人看着莅阳躲避的眼睛,“不管景睿是不是你生的那个,他都没有可能姓谢。” TBC 第十九章 屋子里极静,只有杨夫人疲惫的呼吸声。莅阳的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想到她的那个秘密在杨夫人这里早就不是秘密,她又看向谢玉,谢玉面无表情。那么谢玉知道吗?知道自己的这秘密在他母亲那里已经是一片透明。莅阳心里乱极了,杨夫人大限将至,怕是不吐不快,那就让她说好了,莅阳横下一条心,左不过磕个头,至少,她又生了谢弼,总还说得过去。莅阳脑子里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就听见杨夫人叫他们两个:“你们俩,都过来,离我近一些。”莅阳急忙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床边,谢玉则是半跪到床头,杨夫人抓着,一人一只手握到手里,长长呼了一口气:“佳儿佳妇……佳儿佳妇啊……长公主,我做了恶事,死后能见到侯爷吗?”谢玉忍不住开口:“母亲,不要乱想。”杨夫人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长公主,我要向你告罪……当年,我儿在这屋子里跪着求我,若他回不来,让我允你携子改嫁,长公主,对不住,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莅阳心一凉。“若我儿一去不返,这个孩子,就是最有可能继承我谢氏侯府的人,虽然只有一半的可能,但如果因我谢氏无后,皇帝必会下旨,着这个孩子继承我侯府,这样一来,我谢家岂不是要落到外人手里……若我儿平安归来,以后,又叫他怎样面对这个孩子!你们少年夫妻,来日方长,感情,总会培养出来的,但如果中间夹着这个孩子,那就是一根刺,永远横亘在你们之间,无论何时,都会刺痛你们。长公主,我是……逼不得已……” 莅阳瞪大了眼睛,她好像没听明白,又好像听明白了。她转头看向谢玉,谢玉把头别过去。莅阳又看向杨夫人,杨夫人毫不回避她的目光:“当年那个孩子,是我遣人害的。” 莅阳只觉得浑身发冷,手直哆嗦,本能地想抽回手,奈何杨夫人拼死握着,她只挣了一下,便不再挣了。 “我断不能容下这孩子,你还记得你刚遇到卓夫人的时候,她给过你一个方子,结果你吃了之后却闹了好几天病的事吗?”莅阳颤抖着开口:“那是您往药里加东西了?”一边的谢玉立起眼睛不敢置信:“母亲?!你竟然还做了这种事?万一伤了莅阳怎么办?”“所以没有加多,莅阳闹了几天病,就过去了。我也想,如果直接让孩子流掉不就行了,结果没有成功。”杨夫人有气无力地回应,谢玉看向莅阳,眉眼间尽是后怕。 “后来,就是你生产了,”杨夫人淡淡地开口,反正已经决定和盘托出,她反而没那么多顾虑了,“长公主知道,我是出身将军府的,”她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想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儿,还是办得到的。我家有一个姓凌的护院,他使得一手好暗器,惯用的是针,针尖淬上剧毒,针可没入皮肤,外表看起来,只不过有一个红点。他把这个功夫传给了他儿子,凌大路。景睿生日那天,你也见过的。我找的人,就是他。”杨夫人偏过脸,又看见谢玉,“凌大路从小在我家长大,和谢玉也相识,让凌大路去做了这件事,谢玉,你心里是怨恨着母亲的吧。” 谢玉低下头不作声,莅阳看看他,想着她误解了他这么久,他却不曾经为自己辩驳过一分。不过,想想也是,莅阳自嘲地笑笑,谢玉那天看到了针,就知道是凌大路,或者是凌大路的父亲,不管哪一个,必然跟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难道要把这罪责推过去吗? 杨夫人长叹了一口气:“死了一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现在的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是你的,还是卓家的,总之,是一条人命,是我欠下的。后来,谢玉回来了,我满心等着,你们会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可惜,我看不出来,你们之间有少年夫妻的样子。我想最糟糕的,怕是谢玉都没有碰过你,那,我们侯府岂不真要后继无人?后来,侯爷去了,我更没有什么盼头了,只有一桩事,我看不到,是绝不能随侯爷去的。我逼迫你们生了弼儿,弼儿才是我谢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的乖孙儿,弼儿乖极了,像侯爷,不像谢玉。我本来是打算立即随侯爷去的,可是看到弼儿,我舍不得死。我的乖孙子,你们两个人都不喜欢他,只有我疼他。我死以后,你们要好好待他,他是你们的亲儿子啊。” 杨夫人说了这许多话,咳嗽了一阵子,谢玉赶紧给她抚背,莅阳趁势把手抽了出来,看着谢玉的侧脸。 “母亲,不要说了,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会对弼儿好的。”谢玉安慰着杨夫人。 “我还没有说完,”杨夫人握住谢玉的手,咬着牙使劲掐了一下,又看向莅阳,“直到景睿生日,凌大路竟然回来了,我知道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尤其,他竟然还跟卓家的那个年轻人见了面。凌大路当年做了那件事之后就远走他乡,他不应该回来的。回来也不应该被卓家的人看到,他也不能活了。”谢玉突然瞪圆了眼睛,刚要张口,但是杨夫人又用力掐了他一下,“我没办法,只好派人去灭了他的口。” 莅阳脸色煞白,她简直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她突然间很想去抓谢玉的手,也许被谢玉的手握着,她会好受一点。她这么想着,她起身坐到谢玉身边,紧紧抓住谢玉的袖子。 “长公主害怕我了吗?”杨夫人笑了一下,“我现在已经这样了,不会再害人了。我也不想杀凌大路,可是一想到他有一天可能会被卓家的人知道,与当年那个死去的婴儿有关,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放过杀子的仇人。卓家在江湖上是有名号的,如果这事情败露了,将军府和侯府都将不得安宁。” 良久,谢玉才开口道:“母亲,你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侯府,为了我。是儿不孝,让母亲为我操这许多心。” 杨夫人笑笑:“傻孩子,母亲做孽,跟你有什么关系。凌大路死了,他爹也伤心而死,我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怕是要入十八层地狱了。” “母亲不要乱说。”谢玉的眼角泛起红色,他的一只手在杨夫人手里,另一只手在腿上放着,袖子被莅阳抓在手里。 杨夫人说了这么多话,累极了。她闭上眼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问莅阳能不能原谅她,莅阳斟酌了一会儿,轻声对杨夫人说:“景睿,是我生的那个。您对不起的,只有卓家和凌家。我现在是宁国侯夫人,为了侯爷,我会一直保守这秘密,对不起卓家的,也有我一个了。从此以后,我吃斋念佛,为您消业,也为我自己……消业。” 杨夫人听了,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浅睡过去。 又过了多半个时辰,谢玉看到杨夫人脸色灰败,伸手探探鼻息,已经咽气了。 TBC 第二十章 杨夫人是二品诰命,她的丧事也按照规制来办。莅阳接了景睿回来,和谢弼一起身披重孝在灵堂跪拜。宫里朝中的关系同僚都来了人拜祭,皇帝也着人来吊唁,谢玉夫妇一一回了礼。 晚上守灵,两个孩子被抱走睡去了,谢玉也叫莅阳回去,但莅阳说还是守在这里。两个人就坐到一旁,守着杨夫人的灵柩。 “叫景睿也来磕头,婆婆不会不高兴吧。”莅阳低低地开口。 谢玉看了看她,叹口气:“怎么会。在世的时候,她对景睿……也很好。再说,景睿不来,叫别人怎么说。” 莅阳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怨了你那么久,你心里委屈吗?” 谢玉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回应:“你这样想我,也不怪你。”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凌家还有人吗?”莅阳突然问了一句,谢玉一个激灵转过头:“你说什么?” 莅阳看着谢玉:“那个……凌大路,他们父子之外,凌家还有人吗?” 谢玉垂下眼睛:“没有了。凌大路是独子,尚未娶亲。” 莅阳闭上眼睛,她还想着,用个什么隐秘的法子,去接济,或者给他们家一点补偿,也算是弥补一些罪过,而现下……她叹了一口气:“就是说……家里连个烧纸钱的后人都没有吗。”婆婆,真是造孽啊。这句话她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但是谢玉猜到了。 他额头上隐隐现了一些青筋,忽然起身走到杨夫人的灵柩前,直直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莅阳有些吃惊地看着谢玉的举动。 谢玉的额头已经红了,有些微微地肿。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就直起身子转向莅阳,脸上带着决绝:“莅阳,这桩事,你不要被母亲骗了,凌大路是我亲手所杀,三十丈开外,一箭穿心。” 莅阳一动不动,她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接住这句话。她直直盯着谢玉,听到他继续开口:“母亲知道凌大路死了,就一定想到了跟我有关。她想把这桩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是怕你对我不满。她做的,她认了,我做的,也不能推到她身上。她不能到了地下,还受着冤枉。我没有再假手他人,是怕以后还会后患无穷。” 莅阳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可怕,把这件事说得那么振振有词,又理所当然。她想起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腿根本就动不了。她想着自己,作为一个阴谋的牺牲品,嫁到这侯府,又变成了另一桩血腥秘密的知情人,而且,她还不能说出去。 想想景睿,想想谢弼。 莅阳微微惨笑了一下:“谢玉,你真应该瞒着我的,不枉婆婆临死前的良苦用心。好歹,你在我心里,还不是那么的……”她说不下去了。 良久,她又低低地开口:“丧期过了,我就去开善寺礼佛。所有你做下的孽,我去念佛,诵经,这些业障,我用一辈子来消,这辈子消不完,我下辈子投身佛门,总消得过了。” “你原谅我?”谢玉没想到莅阳会原谅他,或者说,这么快原谅他。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了,”莅阳沉重地说,“我能怎么办?只是有一桩事,我想你答应我。” “你说,我答应。”谢玉张口就说。 莅阳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以后,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要告诉我了。” TBC 第二十一章 丧期过后,莅阳去开善寺礼佛。这一天早起就下了一场雨,只不过时间不长,临着出门就停了,谢玉说雨过路不好走,叫她改天,但莅阳没有听,执意出门。轿子到了睿山脚下,却看到去往山上的路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正好是民间的庙会,是以这里人来人往拥挤不堪,山路湿滑也挡不住人心虔诚。轿子眼看上不得山,侍女问莅阳要不要暂且回府,择日再来。莅阳说,既然已经出了门,左不过上山慢一点,慢慢走也就是了。 人看着多,走起来倒也没那么拥挤——莅阳左右是侍女,再往外则是护着一圈侍卫,自然挤不着莅阳。只是莅阳心中沉重,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竟然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侍女吓破了胆,直问长公主有没有事,莅阳只觉得脚稍微扭了一下,没有觉出疼来,便没在意,只叫侍女继续扶着往山上走,只是越走越疼。等进了佛堂,莅阳只疼得面色苍白,左脚像火在烧,又疼又涨。侍女察觉她神色有异,求问要不要请大夫,莅阳说,这寺庙中哪里来的大夫,等礼完佛回府再说。莅阳潜心烧香,诵经,一直念了两个时辰,才着人扶她起来。这一起不要紧,脚根本不敢沾地,一动就钻心得疼。她不得不把半个身子都靠在侍女身上,出了门才走了两步路,就感觉视线里有一个人影快速地往这边来,她抬眼一看,果然是谢玉。 “你怎么了?”谢玉小跑了几步,但喘却是因为急的,“明明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这一下莅阳听出音来:“你来多久了?” 谢玉脸稍微侧了侧:“我领着巡防营巡逻,不过路过这里。” 莅阳抿了抿嘴:“这里已经是京郊,应该是骑兵营的管辖范围。而且这是睿山上,哪里巡逻也到不了这里。” 谢玉微微不自在,但马上又正色道:“这你不要管,我刚刚问你,你怎么了?” 侍女一旁小声地回道:“长公主刚才上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可能那时候扭到了脚……” “混帐东西!”谢玉勃然大怒,“上山的时候就摔了,为何不马上回府?由着夫人疼到现在?你们是活够了吗?” 他一发火,几个侍女和旁边的侍卫都吓得跪下了,只剩扶着莅阳的那个双腿往下弯着直打颤。 “你冲他们发火作什么,”莅阳开口安抚道,“他们哪一个不是听我的话。” 谢玉被莅阳一说就没再作声,走上前一只手伸过莅阳腋下,一只手找着莅阳的小腿,稍一使力便把莅阳打横抱起来,莅阳要拼上这么多年作为长公主的矜持,才把那一声惊呼硬生生的咽在嘴里。 “快放我下来!成何体统!”莅阳脸涨得通红,双手放在怀里攥成拳头,咬着牙瞪向谢玉。 谢玉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像是嘲讽:“体统是个什么东西,我谢玉不知道。我夫人脚疼,难道我抱几步路就失了体统了?”他看向莅阳,声音低下去,带了温柔,也带了任性,“你这么折腾自己,不过是想多一点替我赎罪的心思,我用不着你这样。”说着,大踏步就往山下去,旁边的侍女侍卫赶紧起来跟上了。 回到府里,谢玉直接把莅阳抱到床上,除了鞋袜后,才看到脚踝处已经又红又肿,轻轻一碰就疼得浑身发抖。莅阳咬了牙不出声,只是额头的汗泄露了她此时的疼痛。谢玉不作声,叫莅阳在床上半躺着,出去准备了冰块毛巾回来,毛巾拿水浸透了,里面裹上冰块,朝着患处就敷了上去。这一下莅阳又本能地闪躲,被谢玉握住了小腿。 “别闹!”谢玉低吼了一声,抬眼睛看看莅阳,瞪得不很硬气,“这会儿知道疼了?” 莅阳躲不动,腿被谢玉握着,快捏出指印来:“怎么不疼,是你捏得疼了。” 谢玉这才慌忙放松了手劲,但还是拉着,另一只手轻轻按着毛巾。凉意很快透过毛巾到达莅阳热胀的脚踝,这会儿才感觉疼痛缓解了一些。敷了一会儿,莅阳晃晃腿:“你这只手可以松了,我不动。” 谢玉看了看她,就是不松。莅阳气闷,由着他去。 好一会儿,冰块快化没了,谢玉又换了新的,莅阳看着谢玉的手心都被湿毛巾洇出褶皱来,怕是冻得没知觉了。过了一会儿,看到谢玉拿了药酒过来,正要往手上倒,莅阳终于开口拦了一句:“不能用酒。” 谢玉一愣,末了还安慰莅阳道:“这是药酒,我一会儿轻一点给你揉,不会太疼。” 莅阳低眉顺眼地答道:“我怕酒里有其他东西……会伤身……” 谢玉看着莅阳,没太懂。 “我应该是又有孕了。”莅阳抬眼看了谢玉一眼,又马上转过脸去,“前段时间忙着给婆婆发丧,一直没跟你说。” 谢玉的手悬在空中,药酒哗哗倒在手上,淌了一地。 TBC 第二十二章 太医过来诊治,确实已是怀孕一月有余。谢玉又请太医给另配了不伤胎的药酒。送走太医,谢玉回去赶忙就开始给莅阳揉脚。 屋子里静静的,谢玉只低着头轻轻给莅阳揉,渐渐入了神。莅阳看着谢玉的表情,目光游离,神情恍惚,一会儿痴笑,一会儿沉思,又过一会儿,竟显出委屈和担忧来。 莅阳叹气,也不问。 好一会儿,谢玉回了神,看着莅阳,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莅阳,你愿意留下这孩子,我很感谢你。” 莅阳愣了:“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现在厌烦我,我以为你不想要这孩子。不然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去走山路。”谢玉看着莅阳变了脸色,却还继续,“还是你总想着替我赎罪,才让自己受这些苦头?” 莅阳生气,偏了头,想收回脚,却被谢玉早按着继续揉。 “莅阳,你看,我又惹你生气。”谢玉不紧不慢地道歉,“是我说错话了。只是你这样受苦,你该知道最难受的是我。你是知道怎么伤害我的。如果你不想要孩子,就不要勉强,我有你就够了。” 莅阳觉得自己快被谢玉活活气死,转过脸冲了他发火:“谁说我不想要了!我明知怀孕还不管不顾,是我考虑不周,才由得你故意说了这许多不中听的话来气我。你偏偏这么阴暗地揣测我的心思,你怎知我心里是怎样想的?”说着,竟滴下泪来。 “你不要这样,”谢玉立即慌了神,他抓住莅阳的肩膀,不顾对方的反抗紧紧按到自己怀里,“你不要哭,是我错了。莅阳,莅阳……”谢玉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着莅阳的后背,“是我错了。你不要哭。”说着,直起身子抓住莅阳的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捎,“你要是不解气,就打我两巴掌。”说着真挠了两下。莅阳还是气,想用力瞪他几下,却怎样也没瞪出力气来,自己先泄了气,放弃了跟谢玉讲道理。谢玉这才长呼一口气,用力把莅阳抱个满怀,低声嗔怪道:“明知道怀孕,还出去乱跑,如此任性,难道就不曾替这腹中胎儿想想?你知道我看到你的脚肿成那样,心里有多疼?”莅阳轻轻拉了一下谢玉的袖子,有认错的意思,也叫他不要再说。 谢玉看着莅阳拉他袖子的手,心一下子就化了。 夜已深,月色透过窗子映在床上。莅阳背靠在谢玉怀里,谢玉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莅阳的肩膀,慢慢地手就穿到莅阳的小腹上,凑到莅阳耳边轻轻说:“莅阳,这次给我生一个女儿。”莅阳的耳朵被他吹得直痒,便躲了躲,闷声说:“那我说的可不算,要是还是儿子呢。”她躲,谢玉却又贴上来,把头在莅阳颈窝里轻轻蹭着:“我喜欢女儿,要是这次还是男孩,就接着生呗。”“你拿我当兔子呀!”莅阳想转过头朝他皱个眉头,可是一转过来发现离谢玉脸太近,赶紧又转回去了。 然后她就觉得谢玉贴着她有些不对劲了。 黑暗中看不清,但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极红。谢玉搂着她,头埋在她肩窝里,深深地吸气又呼气,喉结滚动的声音极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谢玉的腿顶到她腿中间,于是莅阳更能感受那炽热顶在她的腰上。她低声提醒了一句:“不行。”她听到谢玉粗粗喘了几口气,手便被抓着往身后去,莅阳抗拒地往回收,但谢玉强硬地拽住了她的手去碰他。隔着裤子,莅阳颤抖着握住了,谢玉的呻吟声随即传到她的耳朵里。莅阳吓得不敢动,但谢玉很显然绝不满足,他握着她的手动起来,但莅阳背着手太难过。谢玉颤抖着把气喘到莅阳耳边: “莅阳,莅阳……” 莅阳一下子就心软了。 她由着谢玉把她扳过去,两个人面对着。莅阳不敢把头抬起来,谢玉就抱着她,好让莅阳顺理成章地把头抵到谢玉的肩膀上。 反正重点也不在这里。 莅阳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手碰到谢玉之前已经全是汗。谢玉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握着谢玉。黑暗里,安静的床上,只听到两个人的喘息。莅阳是紧张,谢玉是兴奋。其实两个人的节奏并不能达成一致,最后莅阳横下心来自己掌握——反正已经到这地步,被窝里还有什么矜持可讲。见莅阳豁出去,谢玉乐得松手专心享受。莅阳闭着眼睛,耳边全是谢玉无节奏的喘息和呻吟。她开始去琢磨着技巧与方法,直到听到谢玉的喘息开始有规律地越来越急促,整个人绷直了往她身上贴,最后几下莅阳只觉得半条胳膊都开始发酸,但谢玉猛然间抱紧了她,整个人像一尾刚刚被扔到岸上的鱼弹了几下,有那么一瞬间莅阳以为自己要被他抱得窒息,恍惚间,谢玉长长出了一口气,莅阳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充满湿滑。谢玉喘过这口气,才急忙跳下床找了帕子帮莅阳擦了,又拿过水盆伺候莅阳洗了手,这才安心上床睡觉了。 莅阳的脚养了半个月也就好了,手却每隔几天就要酸累一次。莅阳就知道,不应该如此纵容谢玉的,然而后悔也晚了。 TBC ? ? 第二十三章 年底,各国陆续派了使团来大梁例行交好。南楚也派了使团来,大梁这边由相王萧逸到金陵城下迎接,谢玉带着巡防营一路护送。 相王萧逸比谢玉大九岁,是梁王萧选的异母弟弟,和莅阳也不是一个母亲,但之前和莅阳的关系还算不错,莅阳成婚后来往就少了,是以谢玉与他关系也一般。这次从王宫出发到金陵城外,谢玉和萧逸两人策马并驾,倒是闲聊了一路。谢玉话不多,萧逸倒是愿意与谢玉多聊一些,所以一路上都是萧逸说话,谢玉听的多,回的少。萧逸仿佛很欣赏谢玉的样子,直说要让谢玉的上司李重安多提拔他。谢玉听了便说,愿为大梁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一行人在金陵城外等了一小会儿,南楚的使团就到了。轿帘被挑开,里面露出一个人来,萧逸见了立即下了马,几步迎上去,与轿中下来的人互相拱手行礼,接着放松地笑着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谢玉也下了马,萧逸拉着那人朝着谢玉看了一眼,嘴角挑起了一丝笑:“谢将军,过来拜见一下,这是南楚晟王,宇文霖。” 谢玉的头嗡地一下,他没见过宇文霖。从前宇文霖作质子时,他还在当他无所事事的世子校尉。而在莅阳那件事之前,宇文霖又已经逃回了南楚。宇文霖于他,的确曾经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作为一团阴影笼罩了他很久。在他觉得他已经摆脱这团阴影的时候,宇文霖本人出现了。 谢玉踌躇着向前,走到宇文霖跟前,行了一个礼:“在下谢玉,参见晟王殿下。” “谢将军免礼,”宇文霖看起来非常谦和儒雅,他周到地回了礼,“果然是人中俊杰。” 萧逸又跟宇文霖寒暄了几句,才叫他上了轿,回身又和谢玉一起上马,引着使团去王宫。返回的路上,萧逸说,从前宇文霖在大梁作质子的时候,两人成了好朋友,之后这有五六年不见,所以才如此亲切。谢玉只好陪着笑一下。谢玉的巡防营护送到王宫门口就不再进去,接下来是禁卫军接替他的职责,护送相王和宇文霖进入宫城。谢玉在宫城门口立了好久,才带着巡防营离去。 皇帝在长乐宫设宴,为南楚使团接风。听说这次南楚带了舞者,舞姿灵动,惊艳绝伦。相王萧逸便上书皇帝,希望能允许王妃出席,一同观赏,皇帝自然同意。相王又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何不允了各家女眷一同来欣赏。皇帝思虑了一下,使团多是男子,怕是女眷出席不便。正好林燮也在,便征询了林燮的意见,林燮说,倒是想让晋阳来看看。皇帝便索性一同允了二品以上世家子弟均可携女眷一同列席。 此时莅阳已经怀孕七个月,身子笨重不便。谢玉回家并没有说起这事,只说第二天晚上宫里有宴,要晚些回来,叫莅阳早些睡。莅阳应了。 宴席开始时,谢玉便向皇帝谢罪,说莅阳身子不方便。皇帝知道莅阳身怀六甲,自然不怪罪。谢玉回到位子里,只觉得那宇文霖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身上,分外的不舒服,便索性自己喝酒解闷。席间林燮携晋阳坐在谢玉的上首。晋阳知道以前莅阳与宇文霖有过一段,女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分外敏感,所以最先觉出谢玉的不对劲,在桌子底下拉了拉林燮。林燮立刻就会意了,便频频地拉着谢玉聊天,不让他喝太多,但谢玉还是喝醉了。 林燮夫妇谢绝了相王萧逸送谢玉回家的好意,请皇帝派了轿子送谢玉。到了宁国侯府,先打发人去通报莅阳。莅阳还没睡,侍女扶着出来,见谢玉喝成这样,不禁皱眉。林燮想说什么,被晋阳在后背拽了拽,便闭了口。莅阳叫人直接扶到内室去,下人告了罪进来,把谢玉放倒在床上。林燮夫妇又叮嘱了莅阳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谢玉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张着臂叉着腿占了整整一张床。莅阳伸手把谢玉的手挪开,谁知立即就打回来,差点碰着莅阳。这样子莅阳根本没办法躺下,何况休息。没办法,莅阳给谢玉盖好了被子,去了隔壁嬷嬷的屋子睡。景睿不在家,嬷嬷给莅阳好好铺了床,见莅阳的面色不好,轻轻问是怎么了。 “只觉得不对劲,”莅阳被嬷嬷扶着躺好,“皇兄设了什么宴席,谢玉怎么会喝成这样,刚才林将军仿佛有话说,晋阳姐姐不让。怕是有事都瞒着我。” “公主别多想,”嬷嬷在莅阳身边委着躺倒,轻轻抚着公主的背,“你好好休息是正事。” 莅阳听了,也不去深想,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天莅阳醒得很晚。嬷嬷说谢玉来看过她,见她没醒就走了,吩咐她好生照顾着。 上午的时候,下人递来帖子,莅阳拆开看了,却是相王妃约她去府上。说是新得了一件白熊皮,正好可以做两件小娃娃的夹袄,打算送给莅阳一件。莅阳知道相王妃也即将临盆,只是她与相王妃平时素无往来,这突然间的请帖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不去又不好,便去了。 到了相王府,相王妃早就等在府里,拉过莅阳的手妹妹长妹妹短的叫着,还叫人把白熊皮拿来看。莅阳是第一次见这白熊皮,真是奇异,说是叫白熊,却是黑白相间,看出耳朵和眼窝是黑色的,四条腿是黑色的,摸上去软乎乎的,确实是珍品。相王妃见她喜欢,便起身道,还有好物什,请莅阳来过过眼,有喜欢的就拿去。莅阳慌忙推辞道:“哪有这样的,过来抢皇嫂的东西。”相王妃却起身摆手走了。 莅阳在屋里等了一会儿,门便开了。莅阳转过头刚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地住了口。 “莅阳,”那人站在门口,声音一如几年前一样谦和有礼,“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 TBC 第二十四章 莅阳看到的是宇文霖的脸,听到的是宇文霖的声音。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面前,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脑中有个声音在说:看,宇文霖回来了!你要浑身颤抖,情绪激烈,心乱如麻,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可她竟然没有。她只是看了宇文霖半天,最终确定这不是梦,是真的。然后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昨天,谢玉见过你。” 宇文霖微微尴尬了,他想过莅阳的各种反应,也许生气,也许痛哭,也许愤怒,也许惊喜,但唯独没有想到这么平静。他只好顺着莅阳的话说下去:“是,今年南楚的使者就是我。昨天,是谢将军和萧兄去接的我。晚上一起在长乐宫饮宴。他好像有心事,所以喝多了。” “他本来就不胜酒力,”莅阳说,“只是因为赴宴不得不喝一点。” “莅阳……”宇文霖终于忍不住,“你见到我,就一点也,也不高兴吗?我们六年不见了,你过得好吗?” “你不是知道吗?”莅阳轻轻笑了一下,“看起来你跟相王兄还一直有联系。一个大梁的王爷和南楚的王爷私下联系,不怕落人口实吗?” “你不要误会,”宇文霖急急地说,“我与萧兄只是在昨天才见了面,听他说了一些你的事。你不要如此揣测我,也不要如此误会萧兄。”他难过地看着莅阳,“你忘了吗,从前,我爱慕你的时候,正是亏了萧兄从中撮合,就是在这里,你第一次遇见我。虽然在那之前,我已经看见你好多次了。” “相王兄与你是莫逆之交,当年我也确与你情投意合,我并没有说他的不是。他助你与我相识,也助你逃离大梁,当年万般事,总归一句不得已罢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莅阳的眼神似乎也已经游离,“我们的过去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现在我们各自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你想必也娶妻生子了吧。” 宇文霖迟疑了一下:“我回南楚以后,助我皇兄登上帝位,他把一半的兵权都给了我,还,还把皇后的妹妹嫁给了我,我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莅阳轻轻笑了一下:“你看,这不是也很好。” 宇文霖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问:“你恨我吗?” 莅阳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闪烁,她看向宇文霖,慢慢地说:“从你不辞而别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当初我们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你不必自责,我也不要你来作什么忏悔。如果你来,只是想亲自看看我,那现在你已经看到了,”说着她有些费力地扶着软榻起身,“我该回府了。” “莅阳!”宇文霖的声音痛苦地提高了,“你可不可以不这么冷淡,哪怕你骂我几句也好。” “我不是想对你冷淡,”莅阳走到宇文霖面前,直视他的目光,“宇文霖,如果你想听真话,那好,我愿意告诉你。我曾经也思念过你,希望你能回来找我。”宇文霖瞪大了眼睛,看着莅阳。 “但那是在你刚刚离开的时候。相王兄跟我说,你是有苦衷,不得已暂时离开。”莅阳也仿佛陷入了回忆,“你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你会回来找我,我就一厢情愿地等着你,满怀希望,日思夜想。后来,我等不了了。所以我嫁了人。你也说,我们六年没见了,六年了,宇文霖,六年的时光,完全可以把一个人的等待全部熬干。就像一片已经完全干涸的田地,即使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又能怎么样呢?太晚了,枯死的禾苗再也不会活过来。宇文霖,”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太晚了。” 宇文霖仿佛那一瞬间失了心骨,手无力地垂在两边,莅阳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应。直到莅阳的手搭上门边,他才激灵一下:“莅阳,那个……孩子……萧兄说……” “对不住,”莅阳背对着他,“当年已经死在睿山上了。景睿,是卓家的孩子。”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坐在轿子里,莅阳的眼泪才随着晃动汹涌地迸发出来。她以为她会在见到宇文霖的那一刻就会哭,可是她没有。这些眼泪也不是忍到现在,而是突然间就这么流出来了。她不伤心,也不难过,这些眼泪好像没有任何感情,但就是止不住。她想,也许是为了那逝去的光阴,那永远回不来的过去,她以为过去了,其实没有。今天她庆幸遇到了宇文霖,宇文霖把这些过去,真正地,永远地,带走了。这些眼泪是为宇文霖流的,也是为自己流的。 但已经无关风月了。 TBC 第二十五章 莅阳回府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谢玉中午不回来,莅阳只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去休息,她狠哭了一场,又是孕期疲累,这一觉竟然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果醒来后,只觉得眼睛睁不开,一照镜子不打紧,眼睛竟然肿得像两只大桃子。莅阳吩咐人拿来冰块试着敷,却实在凉得难受,索性不敷了。 晚上谢玉回来后,吩咐人把晚饭直接送到书房。侍女来通报时,莅阳心里咯噔一下。她思虑了一会儿,也叫人把晚饭送到内室吃了。饭毕又等了一会儿,谢玉不像有回来的意思,也无人来通传。莅阳心里不由得生气,便去了书房找人。 推了门进去,谢玉正在案前看书。看到莅阳进屋,从头到脚细细扫了她一遍,腮边暗暗崩出几道筋,手中的书也捏紧了。 “怎么不在前厅用饭。”莅阳径自走到案前,低头看谢玉。 谢玉微微张了张嘴,磨了磨牙:“有要紧的事要处理,所以就在书房直接吃了。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夫人要是没事,就早些回去歇息,我晚上不回去了。”说着,翻了一页书。 ? ??“我有话说。”莅阳没有动。 “我不想听。”谢玉的眼睛乱瞄着书上的内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莅阳知道谢玉是生气了。可她也很生气。两个人都在生气,就比谁是更任性的那一个。 “我偏要说,”莅阳气闷,“我不能由得着你乱想我。” “难道你想说我误会了你?”谢玉“啪”地合上了书,“难道背着我偷偷去相王府去见宇文霖的那个人不是你吗?” “如果你早告诉我宇文霖来了,我今天就不会受骗去相王府!”莅阳双手拍在桌子上,“无缘无故地,相王妃邀请我过府,我又怎么能回掉?等我到那里了,宇文霖就等在那里,我怎么办?” “那还怪到我的头上了?”谢玉从座位里站起来,梗起脖子,“你的旧情人来了,我要一路护送他,酒宴上忍着他的轻视,这些我难道愿意同你讲吗?现在你倒怪起我来了!我知道了,从前就是相王从中给你们牵红线,相王也是知道你们的事的,在相王的眼里我谢玉就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在你眼里呢?我也是一个笑话对吗?你还想着他对吗?” “谢玉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了?”莅阳真后悔刚才坚持留下来,“要我说多少遍,我和宇文霖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放下了,放不下的只有你。” “你放下了?”谢玉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把头扭了扭晃了晃,又抬起眼看看莅阳,“你敢不敢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肿成什么样子,为他流了多少眼泪?你说你放下了,你当我谢玉是傻瓜吗?!”说着,他用力把书摔在案头上,撞到砚台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墨色溅了一地。 莅阳闭上眼睛,她知道此时谢玉根本听不进去任何道理的,她真不应该来。她转过身想走,却被谢玉一个箭步冲过来拉住手:“怎么,被我说中了,心虚了就想走?”谢玉立到她面前,嘴唇都开始颤抖,“你还想着他?嗯?”他双手按住莅阳的肩膀,“你心里还有他?” 莅阳用力想甩开谢玉的钳制,可是挣脱不开:“谢玉你弄疼我了!” 谢玉喘着气,咬着牙凑到莅阳的耳边:“我弄疼你的时候,可不是现在。” 莅阳的脸刷的白了,她抬起眼睛警告着谢玉:“我不想听你说话,我要回房。” “不想听我说话?”谢玉涨红着脸,手也开始哆嗦,“那你想听宇文霖说话?他都说什么了?如何思念你?那你怎么说的?你想他吗?反正最糟糕的情景我都已经想过了,几句话而已我谢玉受得住!” “住口!”莅阳气得直哆嗦,谢玉越说越不像话,“谢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昏了头了?如果不清醒就去泼点冷水,再想想怎么说话!” “我冒犯长公主了吗?”谢玉歪着头,咧开嘴咬着牙笑,“反正我已经冒犯过了,长公主难道忘记了,在太后宫中那次,我是如何冒犯你的吗?不,也不能说是我冒犯,毕竟,长公主你,可是主动投怀送抱的!” 莅阳简直气疯了,她觉得谢玉也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混帐话。她的脸色由青变白,咬着牙看着谢玉,眼泪被气得什么时候流出来也不知道,却仍然决绝地一字一板地刺他:“那你还记得,我喊的是谁的名字?” 谢玉只觉得心口处像被狠狠扎了一刀,一下子失了力气。浑身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冰到脚。他慢慢地松了手,无力地垂下去,任凭莅阳绕过他走出门去。 屋子里静极了。 谢玉突然想笑。他没想到,他会用这样最下流的语言跟他深爱着的妻子吵架。 还吵输了。 良久,屋里响起极清脆的巴掌声,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TBC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皇帝在温室殿召集了四品以上的将官商议军务。各地戍守军队开始换防,皇帝委派京师的将官前往进行监督。可是委任到最远的黔州时,却发现原本委任的中领军李重安突发重病卧床不起,已经称病两天,皇帝和众将领正商议由谁去领这个职,在一旁的谢玉却主动请缨为皇帝分忧。皇帝眯着眼看了谢玉半晌,先遣退了其他将领,只留下谢玉和林燮。 林燮低声道:“好端端的,你干什么来领这个差事,好好带你的巡防营便是了。普通监督换防要三四个月,黔州路途遥远,风沙漫天,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你不知道要有多少苦头可吃。” “林将军此言差矣,”谢玉皱了眉,“蒙陛下不弃,命我戍守京师,维护治安。可我也深知,边境将士一定比我这里疾苦百倍。我想亲自去巡看一番,以示皇家体恤。” 皇帝偏了头,看了看谢玉,突然冒出一句:“谢玉啊,你是不是跟莅阳吵架了?” 此话一出,谢玉脸色一变,但马上恢复,拱手道:“臣下家事,不敢劳陛下烦心。末将只是想为陛下分忧。” 皇帝叹一口气:“你们不要夫妻不合就拿国家大事来开玩笑,你好好带你的巡防营,你带的顺手,你若是去监督换防,谁来顶替你的位子带巡防营?我这个妹妹性情是娇纵了一些,你多让让她就是了。” 谢玉又想说什么,被林燮拉住了。 这时候,一个侍卫匆匆走进来,看到谢玉便停了下来。林燮见了,便招手让他进来。侍卫先向皇帝见了礼,把一包东西交给林燮就告退了。林燮把东西送到皇帝面前打开,谢玉见了,只是一些信件。 皇帝拆了一些,脸色便微微地变了。谢玉见此,便要告退,却被皇帝叫住了:“你不用回避。”说着,又看了几封,便哼了一声扔到案几上。 林燮拿起来扫了几眼说道:“虽然都是无关痛痒的诗词歌赋,但是两国王爷这样私信频繁,总是不妙。陛下不要大意。” 皇帝说:“这个萧逸,整天脑子里就是这些风花雪月诗酒琴棋,一点也不知道为朕分忧。还有那个宇文霖!当年在这里做质子就不安分——”“陛下。”林燮打断他,注意到谢玉的脸色微微地变了,“依我看,还是不要对相王太过掉以轻心,据我所知,这个宇文霖在南楚握有重权,万一相王有不臣之心……”“放肆。”皇帝轻轻斥责了一下,看了一眼谢玉,“亏得谢玉不是外人,你没有任何证据,怎可随意编排一位亲王,还是这样大的罪名,这话在朕面前说说就得了,出去不要乱说,免得落人口实,告到我这里,平白叫朕为难。谢玉啊,”皇帝转过头,“你怎么看这桩事?” 谢玉大致摸清了来龙去脉,相王和宇文霖私下有书信往来,确实不妥。不过平时相王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不能仅仅因为他跟一个南楚王爷有书信往来就认为他有谋逆的嫌疑。虽然他不喜欢相王,但是也不能借此公报私仇。况且信件都在这里,经过皇帝亲自验证,确实无关谋逆。谢玉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只说相王行事确有不妥,但也仅此而已。 但林燮很显然更敏感一些,他执意要求皇帝将他留在京城,赤焰军就守在城外,而把原来他领的监督扬州换防的职责改派给了谢玉,由他来临时统领巡防营。至于黔州,皇帝说再另委派人,但还是给了谢玉一个许诺:“黔州那么远,你要是想去,以后有机会,朕一定让你去看看。” 谢玉领了职,回了侯府,已经是下午。他本想跟莅阳道个别,可是莅阳睡得正沉,他几次走到门前,都放下开门的手。后来,索性只在书房留了一封信,收拾了东西直接去了巡防营,交待了一应事务,就睡在那里。 等莅阳醒来时,侍女就已经拿着信在等了。先告了罪说侯爷不让叫,只留下了一封信,只知道奉了圣命外出有军务,要三四个月。莅阳接过了信,侍女便告退了。 拿着信,莅阳轻轻叹了一口气。信封上没有字,却有一个墨点,怕是笔悬在上面,不知道写什么,不小心点上的。莅阳摩挲着信封,想起前一天晚上两人的争吵,谢玉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呢?道歉,还是道别?她轻轻把信拆开,里面薄薄一张纸,轻轻展开了,莅阳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瞪圆了。 信上面一共六个字。 女:谢绮。 男:谢绪。 莅阳拿着信的手直哆嗦。又反复看了一遍,确定只有这六个字,气得她把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到地上。门口守着的侍女慌忙进来,低头收了,临出去又被莅阳叫住:“等等,给我拿回来。” 侍女低着头把纸团又送回来,莅阳攥在手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TBC 第二十七章 谢玉一晚上辗转反侧,后悔没有留在家里。他本想早起先回侯府一趟,冒着莅阳还在生气的危险去见一面。可是从寅时起就开始忙着整军出发。他此去扬州,虽然路途不远,可是一应事务均须他亲自过问,故而耽搁,没能抽出时间。 莅阳等了一上午,派的人来回说侯爷已经离京,气得莅阳又开始堵心。府里的总管嬷嬷都来开解,说是昨儿个侯爷本是回来的,怕扰了长公主睡眠才没让人叫,今天怕是实在脱不开身。 莅阳不听,吩咐嬷嬷收拾东西,总管见莅阳又要走,急得跪下来哀求:“长公主万万不可,您若是走了,侯爷回来,岂不是要拿我们是问,小的们担待不起。” 莅阳看了年过半百的总管,平静下来思考了一会儿,仿佛拿了什么主意:“怕他作什么,找不到你们还怎么问!” “长公主的意思,奴才不明白……”总管颤颤巍巍半抬起身,眼睛直看地面。听着莅阳一一交待事务,禁不住汗如雨下,心里想着平时看长公主端庄温雅,骨子里竟然是这般烈性,侯爷怕是知道厉害,惹了祸端就逃了,却平白把下人们扔到火上烤。“祖宗,”总管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在心里叫着,“都是祖宗。” 谢玉此次去监督换防,是替了林燮的职。林燮怕他不熟悉事务,叮嘱他多吩咐副将聂简。从京师出发,一路到扬州,但凡谢玉有令,聂简无不应了,并转达给随行军士。到了扬州,守城的安湘军领军严炳伦早在城门口迎接,他所率领的安湘军本是赤焰军的一支,在看到聂简前边居然是谢玉,很是惊讶了一番。聂简忙解释了林将军在京师有公务,所以由谢将军来监督。严炳伦这才与谢玉见礼,之后就极亲热地与聂简抱在一起,又询问林燮的情况,聂简一一答了。 到了领军的议事堂,几个人先办正事。严炳伦向聂简提交了这一年守城的安湘军的花名册,攻防图,大事记,新入职将官名册等,聂简一一看了,再交给谢玉。谢玉又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便拿出一式三份换防文书,两个人都在上面签了字,盖了官印。至此,严炳伦在安湘军的领军一职便到此为止。按规定,严炳伦即刻携其中一份换防文书启程去并州走马上任,在新任扬州领军抵达之前,便由谢玉奉皇命暂行代管之职。 这段时间主要由聂简打理内外一应事务。凡是谢玉的安排,都由聂简向下传达。有一次聂简不在,谢玉令一旁的军士带他去军械库视察,那军士却唯唯诺诺,语焉不详,最后说还是请等聂将军回来,由聂将军带着去视察。谢玉心下不禁有气。聂简回来之后听说了这件事,狠狠责罚了那个军士。谢玉心里就此留意了,之后又趁聂简刚出去,故意向一旁的军士索要以前的布防图,并注意到那军士一路追到聂简,得到首肯之后才拿了布防图给谢玉。 隔了几日,新任扬州领军袁克安终于到任。谢玉又拿出之前余下的两份文书,让袁克安签了字盖了印,袁克安留下一份,由谢玉带回京师一份,这样,监督换防一事就算完成了。袁克安又拿两块玉制剑饰,请聂简带给林燮。临回京师,聂简问谢玉要不要采买一些东西。扬州产珍珠,珍珠项链手镯配饰各式各样,还有珍珠粉,不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用珍珠粉搽脸,说是特别明艳动人。谢玉听了心动,便随着聂简去逛了扬州城,除了珍珠,还买了一堆饰品,都是女人家喜欢的玩意儿。买的时候不觉得,等启程的时候一收拾,才发现光是这些东西就装了足足两大包。 莅阳回了公主府两月有余,产下一女。孩子满月的时候,太后问莅阳这孩子可取了名字,莅阳正半卧在床上,看着满月的女婴,长呼一口气:“叫谢绮。”“这名字好。”太后喜道,逗弄着小婴儿,又看看莅阳。“母亲看什么?”“这孩子啊,可不像你。”太后皱皱眉头,“像她父亲。”莅阳不满起来,仔细瞅了孩子的脸,可不,那一双眉眼简直像从谢玉脸上拓下来的。 “谢玉快回来了吧?”太后问。 莅阳抿了嘴,仿佛有什么可笑的事:“不知道。” “你也不要太任性了,”太后规劝她,“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做事还这样不管不顾……” “怎的是我任性,有话就说清楚,他一声不吭就走了,难道不是他任性?”莅阳不满起来,太后见了,只好又安抚下去。二人正说着,有下人来禀报,说是谢侯爷返京了。太后听了,便又不安起来,莅阳却说不妨事。 谢玉返京,先去见过了皇帝述职。这几个月林燮留守京师,相王受了皇帝的训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处罚。宇文霖也早就返回南楚,临行前想见莅阳一面,被莅阳回了。留了一封信,不过仍是一些忏悔之意,莅阳读完便烧了。 谢玉述完职出了王宫,留守在宫外的军士看着谢玉脸色颇有些奇怪和尴尬。谢玉见了奇怪道:“你们怎么了?”几个军士互相看了看,只说刚才等的时候,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事,但不敢乱说,还是等谢将军回家看看再说。谢玉心里以为是莅阳出了什么事,不禁心下里有些着急,吩咐军士带着那两大包东西跟着,他先行一步回侯府。 本来大街上是严禁策马疾驰的,但谢玉却也管不了那许多。一路飞奔到宁国侯府翻身下马,几步跨上台阶就去推门,一下子没推开,才发现门上挂着沉重的锁链,连接处一把硕大的锁头,细看去,锁眼已经开始生锈。谢玉眨了眨眼睛,连忙又跳下台阶后退几步抬眼往上瞅了瞅,确实是自己的宁国侯府,又迈上台阶看了看锁,伸手徒劳的拽了拽,纹丝不动。 谢玉站在门口发呆,这会儿那几位帮着拿东西的军士也到了,一人背一个大包,面面相觑,小心地说刚才听说的就是这件事:莅阳长公主把侯府的人都给遣散了,自己回了公主府。 TBC 第二十八章 谢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叹出来,这回真把长公主惹着了。他抬头看看自己家的院墙,足有一丈多高,就算是骑着人也上不去。于是打发人借来一个梯子,谢玉爬上去骑着墙头往里看了看,真真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院子石板缝里挤出来的草都有一人多高了。谢玉灰头土脸地从梯子上下来,几个军士小心地问:“谢将军,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谢玉扭着脖子瞪起眼睛,“跟着我去公主府!如此地不成体统,哪里还有侯府夫人的样子!”说着带着那两个背包的军士又改道公主府。 到了地方,谢玉把人都打发走了,自己一左一右背着两个大包推开公主府的门,家丁见了吓得赶紧跑过来要接,谢玉偏不让,直背着包一路到内室。太后这会儿刚走,屋里只有莅阳坐在床边逗着孩子玩。早有下人先一步来报信说侯爷气冲冲地来了,莅阳答应了,便坐直身子,好整以暇地等着。 谢玉推开门,看到莅阳在床边坐正了,眼睛直接迎上来,那弯弯的眼睛里有一汪水,把谢玉一肚子的委屈全给化没了。莅阳因为生产,脸色还没有恢复到最健康的时候,还是有些苍白,眼神也有些疲累,谢玉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也太任性了,叫我多尴尬。” 莅阳胜利地笑笑,不去接他的话:“背上是什么?” “买给你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所以每种买了一个。”谢玉走到桌边,只摊开了一个包,就摆满了整个桌子。 莅阳走到桌边,仔细看了看这些饰品。对于她来说,珍品异宝见得多了,可是此刻摊在桌子上的这些珍珠饰品,却分外的可爱。谢玉早几年过年的时候送过她一支玉簪,她连着包玉簪的丝帕都一起珍藏着。这会儿谢玉怕是把整个扬州的珍珠玉饰都买遍了,她得用大箱子才能盛得下了。 “喜欢吗?”谢玉小心地问,仔细察言观色。 莅阳偷偷抿了抿嘴:“你有心了。”谢玉放松了一口气。 正说着,床上的婴儿哼唧了一声,莅阳连忙走过去,谢玉也跟着去看。莅阳抱起婴儿给他看:“真是女儿,按你的意思,叫谢绮。”谢玉本想抱过来,可是莅阳看他还穿着甲叶子,怕硌着孩子,没让抱。就在自己怀里叫谢玉看了看。谢玉看看婴儿,又看看莅阳的脸,笑容微微有些勉强。莅阳见此不高兴,问道:“怎么?” “没没没没,”谢玉连忙说,“我以为会像你。” “这么小,哪里就看出来像谁不像谁,你说要个女儿,现在是女儿,你又摆出这张脸。”莅阳有些不满,谢玉急忙安抚道:“我没不高兴啊,我很高兴,我抱抱!我把甲叶子脱了。” “算了,”莅阳又皱起眉头,“你身上都是灰。”正说着,侍女过来通禀,说是浴室已经准备好了,请侯爷过去沐浴。 莅阳叫乳母来把孩子抱走,起身跟着谢玉一同去了浴室。 在外间,莅阳刚帮着谢玉把软甲摘了收好,就被谢玉压到墙上。莅阳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直推他的脸,直到谢玉也快窒息了才把她松开,头抵着莅阳的肩膀呼呼地出气,莅阳双手搂着谢玉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抱着救命的板子。谢玉闷闷地开口:“莅阳,我们以后不要吵架了。”莅阳答他:“不吵了。”“我以后再不说那些混账话来气你,可你也不要说那样的话来伤我的心。”谢玉又说。莅阳轻轻点了点头。“那你,伺候我沐浴吧……”谢玉把气吹到莅阳耳朵里,把莅阳的耳朵尖都吹红了。不等莅阳答应,谢玉打横抱起莅阳进了里间,把她整个人都扔进木桶,接着自己也侵进去。木桶里的水温度很高,可是也比不过两具热烈的躯体。水激烈地震荡着,和着雾气缭绕,和着喘息连连,莅阳的脸不知是汗还是水,谢玉想她想得快疯了,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化到自己胸膛里。莅阳直到谢玉闯入到她的身体,才觉得这几个月以来的空虚第一次被填满。她欢喜的承受着,直到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谢玉好像有无限的热情要播洒在她身体里,一桶热水生生洗成了半桶凉水,谢玉才在莅阳的哀求下停止。 “你把我侯府那些家丁奴婢都弄哪里去了?”晚上,谢玉抱着莅阳,一点不硬气地问。 莅阳被他折腾得累极了,眼睛也睁不开:“都在公主府呢。” “以后别总回来了,”谢玉挑着莅阳的头发玩,“侯府是不是装不下你。” “嗯。”莅阳闭着眼睛答。 谢玉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轻轻摇着莅阳:“我知道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你的所有喜好,一草一木都在这府里,不如咱们把府里的东西都搬到家里,我把咱们那院子重新修整一下,按你公主府的样子来,如何?” “随你。”莅阳困极了,哈欠连连。 “你答应了啊。”谢玉追着问了一句,“把公主府的东西都搬过去,你就别随便回来了啊。” “答应了。”莅阳已经困迷糊了,谢玉再跟她讲话,她也没回应了。 莅阳又在公主府住了一些时日,谢玉回去打发人把院子改了,按照公主府的格局改。等改完了,便叫莅阳回来,先在西厢住,他开始派人从公主府往回搬东西,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只要是公主府里能拿得走的,全部拿走。 莅阳在西厢住着,这回感觉外面动静格外地大,好几十号人一起喊着号子,她不觉得公主府有什么东西让这么多人一起搬,打发了人去看,回来的人瞅着长公主,极小心地说:“长公主,侯爷把您公主府的树都给搬来了。” TBC 第二十九章 谢玉返京后,依旧掌管巡防营。他上司李重安例行来视察,见了面就打趣他胆大包天,敢带着人抄了公主府,连树也不放过,还问他是不是真的给公主府打了一把碗口大的锁,钥匙也拿剑斩了,谢玉只是笑,都是传闻,不可信,不可信。他想起李重安之前称病没去上黔州,便问候了几句,李重安只说上了年纪,身体不顶用了。李重安一边视察一边跟谢玉闲聊说到了换防。谢玉便说安湘军的军纪严明,让他大开眼界。李重安道,那安湘军本来就是赤焰军的一支,从上到下都是林燮一手调教出来的,自然严明。谢玉说,那严炳伦走了,袁克安来,安湘军会听袁克安的?李重安隔着空气点点谢玉的鼻子:“你啊,就只埋头顾着自己这一块,不问官场倒也罢了,军中也讲政治的。袁克安是什么人,那是赤焰军刚建立的时候,就跟在林燮左右出生入死的,走了严炳伦,来了袁克安,对安湘军来说什么变化都没有,因为严炳伦和袁克安都姓林。”“怪不得。”谢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重安见了,便盘问了一下,谢玉推辞再三,才说了自己在扬州遇到的小事。李重安听了便立刻打抱不平起来:“虽说你巡防营是皇帝直属,我本不应该越权,但是名义上你还是属于我的治下,别人倒也罢了,你是堂堂宁国侯,长公主驸马,他们赤焰军也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平时林燮颇受恩宠,却没想到他的手下也如此仗势欺人。兄弟你放心,你这口气,哥哥替你出了。”谢玉急忙阻拦李重安,只说自己小气,怕是多想了,叫李将军千万不要因为他而得罪林燮,他与林燮有长公主这一层关系,搞僵了不好,但是李重安叫他只管放心,不会搞出牵扯,还说早看不惯林燮,就算没有这事,也想给林燮点颜色看看。 隔了几日,李重安上折子,说素闻赤焰军军纪严明,想请皇帝允准,让三品以上将军去赤焰军中视察一番,也学些经验。皇帝自然允了。众将领去了一天回来,当着林燮和皇帝的面大力夸奖了一顿,但是私下里便有几位将领又去面圣,斟酌着用词,总之是说,赤焰军军纪严明不假,可是他们在视察的时候发现,上到领军将军,下到军士,只听林燮的话,林燮不在只听聂简,聂简不在就是其他赤焰中的高级将领,总之他们这些外人,不管军阶多高,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必须通过赤焰军的将军重复一次号令才行。皇帝听了并不在意,说赤焰军自然听林燮的,军纪严明无可指摘,还夸林燮治军有方。李重安便说,他只担忧这些军士眼中只有林燮一个人,毕竟,赤焰军再大,也应该姓萧。后边的话他没说,但皇帝看了李重安一眼,没再说什么。 过了几天,皇帝晚上突然心血来潮,想夜巡城防。正巧是谢玉带着巡防营值夜,便派了谢玉带了几个人来陪着皇帝夜巡。出了城外,到了赤焰军驻地,在军营门口一行人被值岗的人拦住了。 “大胆,”谢玉上前去,点着拿着枪横在门口的两个军士,“陛下驾到,还不跪下!”说着,拿出武卫将军的手令,可是那军士竟不开眼,直直地站着答道:“我等奉命在此值岗,没有林将军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去!”皇帝穿着一袭黑衣走上前来,偏着头看看说话的那名军士:“你,不认识朕,朕不怪你,这个,你认识吗?”说着,叫人拿了宫中的腰牌递给谢玉,谢玉双手接过一看,上面刻着龙纹,正是皇帝自己的腰牌,便奉到军士面前:“这是陛下御用龙纹腰牌,难道不比你们林将军的手令?”军士看也不看道:“我只认林将军的手令!”“真是胆大包天!”谢玉仿佛格外地愤怒,被皇帝拦下来,他偏了头看了军士一眼,慢悠悠地说:“那这样,你,去叫林燮,出来接我们,这总可以吧?” 那军士道:“每隔一刻时辰,会有巡逻队经过这里,我会请巡逻队的人代为转达,我们不能擅离职守,这是规矩,请二位稍等吧。” “好,好规矩。”皇帝用力点了点下巴,对着谢玉勾手点点了地面,“咱们等。” 这一刻时辰仿佛分外的长,谢玉本来着人叫地上铺了毯子叫皇帝坐下休息,可是皇帝却不坐,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情一直走来走去。 巡逻队的人经过的时候,例行过来此处询问,军士便把有人自称皇帝要见林将军的事说了,巡逻队隔着火把看了看外面的皇帝和谢玉,转身就走了。 又等了一会儿,林燮带着人急匆匆地赶来,当着皇帝和谢玉面斥责了站岗的两名军士,又向皇帝告罪。皇帝大度,直夸林燮治军有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带谢玉随着林燮进了军营。谢玉一边走一边稍稍回过头,看到聂简走到那两名站岗的军士旁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他又把头转过来,却正碰上皇帝也把头偏回来,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行人进了大帐,皇帝坐了主位。林燮派人给皇帝煮了茶来,皇帝品了品,笑道:“在外果然辛苦啊。”林燮告罪道:“陛下恕罪,臣平时也不太喝茶,陛下又来得急,臣没有准备。”“哪里,”皇帝摆摆手,“我又不是来喝茶的。你们下去吧,不必在这里伺候。”说着,他朝帐里其他将领军士摆了摆手,眼睛却紧盯着林燮,果然,那些将领听到皇帝命令后,齐齐看向了林燮,只见林燮轻轻挥了一下手,众将领才向皇帝告退出了帐。谢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品茶。 皇帝坐了一会儿,起身说要去军营里各处转转。林燮和谢玉在旁边陪着,后边又跟着两个军士。先去了副将聂简的军帐,聂简帐里正有几位将领在议事,看到一行人进来,习惯地喊了“将军”,才又向皇帝见礼。皇帝叫人拿他们的议事册,聂简看了看林燮,林燮点了点头,聂简才去拿了。皇帝看了议事册,大多是商议如果建立更有效的兵马制度,如何有效操练,针对老弱病残及退役军士的补贴的制度等议题。皇帝见了,很是欣慰。 ? ?返宫途中,皇帝问谢玉怎么看今晚的事,谢玉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谨慎地回答说:“林将军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又治军有方,是陛下之福,大梁之福。赤焰军军纪严明,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皇帝玩味地说:“是严明啊,只认林燮,不认皇帝。”“陛下多心了,”谢玉立刻为林燮开脱道,“赤焰军是林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自然是听林将军的,只要林将军对陛下忠诚,陛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而臣相信,林将军对陛下的忠诚,是最毋庸置疑的。”皇帝听了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倒也是如此……” TBC 第三十章 谢绮周岁时,谢玉宴请了亲朋好友来庆贺。抓周的时候谢绮在桌子上连爬带走瞅了一圈,扑到一个东西抓起来就往嘴里塞,正在桌边的卓家长子青遥哇哇大叫起来,莅阳赶紧过来看,谢绮抓到嘴里的不是别的,正是卓青遥的手指。原来刚刚这位卓公子见了桌上好玩的东西多,就想伸手拿一个,没想到被谢绮逮个正着。大人笑着把青遥的手指救下来,上边竟然有两排四个深深的牙印,青遥忍着没掉眼泪,莅阳赶紧拿些吃的哄了哄,卓家的夫人也笑着说不打紧。 因为莅阳的关系,也有不少皇亲来捧场。院子里的皇子世子们追逐打闹,乱成一团,最咬尖的还是林殊。他领头,带着景琰,云南来的郡主穆霓凰,景睿,言侯家的孩子豫津,爬遍了宁国侯府每一棵树,最后找了一根合适的枝干,把豫津和景睿拿绳子绑了脚倒吊了上去。景琰苦口婆心地劝林殊放两个弟弟下来,林殊偏不听,最后还是霓凰郡主把林殊一脚踹倒了,骑在身上揍了一顿,林殊这才答应放人。可是吊上容易放下难,还是正好碰上刚刚来府贺喜的宫里太监高洛,也没惊动大人,赶忙过来帮着放下来了。 “你这个淘气的小子哟,”高洛蹲下来轻轻点着林殊的鼻尖儿,“是不是没人管得了你了?回头告诉你爹去!”“林伯伯没时间管他!”霓凰快人快语,“你告诉祁王兄,他最怕祁王兄,前天还挨了一顿打!”“要你多嘴!”林殊伸着小胳膊就去吓唬霓凰,霓凰一点也不怕地咧开嘴笑,景琰在一旁把哇哇哭的景睿和豫津哄好了,回头跟林殊说:“小殊,你再这样,我真告诉祁王兄了,你别怪我。”高洛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小殊公子经常去祁王府玩啊?你们感情可真不错。小殊,你喜欢祁王兄吗?”林殊臭着一张脸说:“我才不喜欢呢,父亲总带着我去祁王府,叫我们跟着祁王兄一起听先生讲学,我不去他就揍我,不过去了也经常挨祁王兄的揍,他揍我比父亲还重呢,我才不喜欢他……”“那还不是你经常惹祸,难道要怪到祁王兄的头上,”景琰不满林殊说祁王的坏话,“是林将军叫祁王兄好好管教你的,你以为祁王兄愿意管你,你一来,祁王兄都不管我了。”高洛看两个孩子又要吵,急忙拉开笑着安抚:“你们得好好相处,不要总吵架,你看祁王殿下和林将军吵过架吗?没有吧。”林殊立即得意地说:“他们吵什么架?祁王兄可尊敬我父亲了,他们经常聊天,一聊就是好几个时辰呢。”“是吗。”高洛笑着点点头,“祁王是林将军的外甥,这样尊敬他是应该的嘛。好啦,你们慢慢玩儿吧。”说着拱了拱手,去了前厅贺喜去了。 见到高洛,谢玉很是有些受宠若惊,赶忙上前拱手:“小女区区周岁宴,劳烦公公亲自过府,真是不胜惶恐。”高洛朝东拱了拱道:“陛下心系侯爷,贵千金周岁宴,他老人家可老早就念叨着呢。请纳礼。”谢玉赶紧接了。高洛说宫中还有事,就不耽搁了,说着深深看了谢玉一眼。谢玉急忙说,府里刚备了热茶,请高公公万万赏脸,喝杯热茶再走。高洛推辞不过,只好应了。 谢玉请了高洛进书房,着人沏了茶,又备了一份厚礼给高洛。高洛却坚决推辞不受,还向谢玉说:“本来呀,皇帝是要亲自来的,结果林将军去面圣,俩人就聊上了,打发洒家来。侯爷,您道说,洒家临走,听见皇帝问什么?”谢玉恭谨地答道:“愿闻其详。”“皇帝问林将军,说呀,谢玉这个人带兵怎么样。侯爷猜猜,林将军怎么说?”谢玉的喉结滚动一下,扯出一个笑,看着高洛卖关子。“林将军倒是夸了您,”高洛也没想吊着谢玉,一鼓脑说了,“说您聪明,通透,就是治军经验不足,怕只会纸上谈兵。”“那陛下怎么说?”谢玉追问。高洛笑笑,点着手指道:“当时洒家已经走远了,陛下说什么,真没听见。”谢玉的笑容有点僵硬,末了,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高公公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呢?”“洒家可不是挑拨离间,更不是无中生有,”高洛也笑,“洒家只是看着您呀,明明有才能,却处处被人压着,为您感到不公呢。以后侯爷若有吩咐,洒家愿意为侯爷行些方便,以后侯爷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洒家就行。”说着,起身告辞了。谢玉硬把礼物塞到高洛怀里,高洛仿佛才想起来,说了一句,陛下说的什么话,具体没听清,但是听那意思,是说不出去带兵自然只能纸上谈兵,不给机会自然积累不了经验了。谢玉听了连连感谢。 过了几天,皇帝带着林燮亲临巡防营,看谢玉操练军士,连连点头表示满意,几个人又讨论了兵法上的一些问题(主要是林燮问),谢玉对答如流,皇帝看了看林燮,转过头对着谢玉说:“不错不错,若是让你带兵,能不能带好?”谢玉看了看林燮,向皇帝拱手道:“绝不辜负陛下信任!” 莅阳从谢玉口中得知被外派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她低眉顺眼,在床边坐着不说话。谢玉坐在她身边,拉着她手一下一下的摩挲着:“陛下的旨意,你不要这样。”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派你出去,在京师不是很好吗?”莅阳说着眼泪又掉下来,谢玉连忙帮她擦了:“从前我出征西夏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若整天守着京城守着你,怎么建功立业啊?你堂堂的长公主,我却是区区四品将军,怎么配得上你?”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莅阳嗔怪道,“我又不在意这个。” “可我在意,莅阳,”谢玉捧过她的脸,轻轻地吻她,“我想为你建功立业,让你提到你的夫君时,可以像晋阳那样风光。现在陛下给我机会,我不能不珍惜。再说,外派最多一年,就可以回来休整两个月,一年的时间很快的。”莅阳头枕着谢玉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你什么时候走?” 一个月之后,谢玉正式启程去汇川驻地。临行前,在内室,莅阳把她亲手缝制的一条腰带给谢玉扎上,红着眼睛道:“一切小心。”谢玉顺势把她圈在怀里,在耳边低低地说:“别出去送我,等我回来!”说着,狠狠吻了她一下,头也不回地推开门就走了。莅阳坐在床上,眼泪爬了满脸。 谢玉出去不到半年,大渝入侵汇川的消息就传到了金陵。 TBC 第三十一章 大渝地理位置偏僻,土地贫瘠,民风剽悍,之前大渝兵就时不时骚扰边境,汇川首当其冲,百姓苦不堪言。谢玉到任后,打听到是个世家出身的侯爷,只打了一次西夏,还是跟在林燮后头,平日里不过在京城里闲逛,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白日里便纵马抢粮烧房放火杀人,等汇川军赶到时,就只有满地狼藉,生灵涂炭。幸存的人哭跪在谢玉面前,求谢玉为他们死去的家人报仇。 谢玉本就窝火,现在又被推到风口浪尖,决意与大渝一战。 开战不是小事,汇川守军也不多,不足以与大渝正面对抗。谢玉先写军报向金陵求援,谁知接连几封军报皆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汇川守军整日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殊不知从汇川出去的每一封信都被截下,送到千里之外大渝主帅的军帐之中。几位大渝将领就着好酒好肉把沾着送信军士鲜血的军报和酒吞下,狂妄的笑声在夜里肆无忌惮地传播,震得军帐内外帘幕飘摇。烛火映着几人的影子照到帐幕上仿佛鬼魅,张牙舞爪,嚣张跋扈。 恍惚间这鬼魅的影子仿佛多起来,开始重叠。忽得帘幕嘶啦嘶啦几声裂开,几个黑衣人仿佛凭空变出来似的,短衣襟小打扮,身形如燕,目光如炬。众将领酒肉吃多,来不及反应,眼见着一把把明晃晃的匕首闪电一般横过眼前,接着白光带着透明的红闪过,突然间就觉得地面或远或近,耳边的声音也瞬间静止。 帐外巡逻的军士路过,发现帐前竟无人站岗,帐内寂然无声,察觉有异,闯入帐内查看,被眼前的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本应在帐外站岗的军士此时和帐内所有将领一样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之中,帐中地上插了一柄剑,剑穗上挂着一面旗,展开看了,一个大大的“谢”字红得刺眼。 大渝四品以上将领共九位,军阶最高的是二品兵马元帅,一夜之间被悄无声息一刀割喉,尽数毙命。惨剧发生在大渝军的大后方,刺客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大梁边境避过千里渝军屏障,深入腹地,一击而中,事后还全身而退。消息传回到大渝,举国震惊。 大渝皇帝恼羞成怒,即刻发兵八万攻打汇川,看准谢玉来不及请援兵,誓要用谢玉人头血祭渝旗。谢玉守城军只有五千,自然紧闭城门,城外百姓早早退到城里。大渝军远道来此,正值疲累,刚要休整,七万赤焰军仿佛从天而降,精神百倍冲入敌阵,瞬间就杀得大渝军人仰马翻,丢盔弃甲,扔下数千具尸体狼狈退出百里开外。未及喘气,四下里喊杀声震天,地陷一般涌出数以万计的大梁军士摇起“李”字、“杨”字旗呐喊,精兵强将皆冲锋陷阵,斩敌于刀口马下,说话间,赤焰军也追击至此,两下合拢,将大渝军团团围住,激战两天一夜,全歼敌军。 大渝此役又损失良将数十位,精兵数万,已经伤筋动骨,不得已派使者向大梁递了降书顺表,愿纳贡称臣。梁帝高兴,连下两道圣旨加封尚在汇川守城的谢玉,谢玉从四品武卫将军升至三品平南将军,一个时辰之后又升至二品镇南将军。林燮、李重安和杨昭南部克敌有功,分别加升一级。聂简不解,私下问林燮,为何谢玉连升两级。林燮道,谢玉是真正的帅才,看的是全局。他守汇川只是个幌子,一开始就是冲着大渝去的。他启程后不过一日,赤焰军,李重安部,杨昭南部就分别奉旨绕路去汇川会合,只等大渝来袭,来个以逸待劳,瓮中捉鳖。而暗杀大渝将领的那一伙人,则是随同谢玉一同出发,绕远路长途奔袭数千里到主帐后方,实施刺杀。这群刺客连他也不知道是谢玉什么时候训练的,真是深藏不露。末了,林燮感叹道,这个计策制定得十分缜密大胆,除了刺杀者有可能回不来外,几乎没有疏漏的地方。 谢玉经此役,一战成名。汇川城上高高飘扬的“谢”字军旗,成了汇川城的主心骨。皇帝下旨允他提前返京休整,但汇川百姓齐齐跪在城门口,希望谢玉多守些时日。谢玉无法,请旨皇帝,既然之前的旨意是守城一年,不如遂了百姓心愿,皇帝见民心如此,甚是欣慰,便允了。 到了交接换防时,皇帝体恤汇川百姓,派了杨越接替谢玉。百姓打听到杨将军也参加了之前对大渝的血战,并且还是谢将军的表兄,自然当成自家人,欢欣鼓舞。谢玉走时,百姓齐齐举了“谢”字旗,一直送出十里开外。 谢玉回到金陵时,皇帝亲率百官在城外迎接。谢玉受宠若惊,远远地翻身下马大踏步到皇帝面前跪拜,皇帝哈哈大笑,双手扶起谢玉道:“朕等你好久,谢卿劳苦功高,与朕同辇而归,何如?”此言一出,众人皆面上一惊,谢玉直呼不敢。皇帝见此,又伸手拉住林燮,向众臣夸耀道,我大梁有林燮开朝建功,有谢玉固疆卫土,有将如此,朕可高枕无忧矣,如今不过同车而行,有什么不敢。说着,一手牵着一个,都拉上皇帝车辇,林燮并未推辞,谢玉见了,便也斜签着身子坐到皇帝左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到皇帝两边,乘着车辇回京。 宴席早就备好,就在长乐殿,皇帝特允了女眷出席。谢玉一眼就看到莅阳守在殿前,与晋阳并列站在一起,站在所有女眷之前。看到自己与林燮并排走在皇帝后边,谢玉敏锐地觉察出莅阳的眼神里闪出不一样的光辉,迎着那光辉走过去,谢玉觉得,自己为此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TBC 第三十二章 莅阳看到谢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不是谢玉。他们一年没见了,却恍如隔世一般。她的心怦怦直跳,震得她胸口疼;她必须抿紧了嘴,才能压抑住自己叫他名字的冲动。她必须握紧了拳头,才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一瞬间,她的眼里只容得下谢玉一个,那么高大的身躯,那么热切的眼神,眼神里全是温柔全是她,她快被那温柔融成水,只觉得谢玉的周围越来越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发现谢玉的前面走着皇帝,身边走着林燮。 她看到皇帝走上殿,手指左右:“都坐下坐下,今天不必拘礼,谢玉本来应该早些回来领功受赏,谁叫他如此得民意,被汇川的百姓拉着不放啊。”说着哈哈笑起来,殿上官员也都陪着笑,于是她也笑。谢玉被莅阳的眼神牵过来,伸手扶着她的胳膊坐下,莅阳只觉得袖子里的手被谢玉用力握了一下,她转头看过去,谢玉的眼睛里映着自己。 她与谢玉就坐在皇帝下首,对面是林燮和晋阳。席间皇帝赞扬谢玉征战有功,谢玉谦虚道,自己不过出了个主意,真正有功的是赤焰军,李重安将军和杨昭南将军治下的军士。林燮、李重安便举杯说谢玉不贪功,怪不得深得部下爱戴。杨昭南是谢玉的舅舅,也举着酒夸赞谢玉为大梁建立功勋,不愧流着杨家的血,他很为谢玉高兴。谢玉和几位将军一起干了。说话间陆续都有人敬酒,谢玉拿胳膊碰了碰莅阳,二人一同举杯回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莅阳没喝几杯酒,就觉得神情恍惚,眼前的人又开始晃动。她单手撑着腮,看着身边忙着敬酒、回敬的谢玉,只是轻轻地笑,忽然觉得谢玉回头看了看她,耳边又听到谢玉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向皇帝告罪,说夫人不胜酒力,已经微醺,怕睡过去,有失仪态,请允许他们先行告退。莅阳听不见皇帝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在一片惊呼声中,仿佛荡秋千一样忽然离地,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周身温暖,耳边极近的地方传来“咚咚!咚咚!”的声音,撞得她耳朵疼。她想晃晃头,可是好像晃不动,就随他去。 她不知道晃了多久,眼前忽明忽暗,周围安静下来,身体被小心地放低了,身下觉出软软的平平的,离了温暖,她仿佛不安,无意识地伸出手,落入一片温厚之中。她咧开嘴笑了,她听到一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谢玉……” 然后她又听到谢玉的声音,温柔极了。 “莅阳……” 她笑,那声音多么动听。她张着双眼,寻找着那声音的来处,眼前仿佛就有个人,看得清,又看不清。 “谢玉……”又有声音从极近的地方响起来,“谢玉……我想你了……” 莅阳想这大概不是自己,她不会这么大胆。可又可能是自己,因为她好像醉了。她闭上眼又睁开,眼前似乎暗下来。身上开始发沉,呼吸也不畅快,唇上有什么软软的堵住她,喘不过气,抬起手想抓住什么,却被什么紧紧抓住了,幸好,她想,不然怕是要坠到什么地方去。 “谢玉……” 这个名字怎么这样动听,她得了喘气的功夫,忍不住,想多喊几次。 “谢玉……” “谢玉……” 她觉得自己仿佛掉进温暖的一片海,海浪打在身上,时而温柔,时而炽烈,像贪婪的舌,舔遍她身体每一个角落。她从里到外湿透了,海浪击穿她的身体,一下一下把她撞得更远,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伸出手抓住近在咫尺的什么,用力抱住了,她不怕这飘摇,因着这周身的炽热是她熟悉欢喜的。 “谢玉……”莅阳张张嘴,她确定声音是从自己这里发出去的,她又喊了一声,“谢玉……” 然后她听到回音,就在她的耳边。 “莅阳……” 她放心了,任由着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情裹挟着她去往峰口浪尖,奔赴暴风狂澜,无所畏惧,不知停歇。她时而变得极轻,轻到飘起来,扶摇直上,又时而被欢愉拉往深深的海底,在那一片炽烈的黑暗里,莅阳被霸道地包裹着,保护着,占有着,她的呻吟被尽数吞没在比她更热切的呼吸里,她身体的每一处无不被那热情灼烧,直烧得她精疲力尽,沉入海底。 莅阳是被饿醒的。她费力睁了两下眼睛,才清醒过来。她想翻个身,才发觉连胳膊都酸疼地动不了。她皱着眉头,要不是确定自己躺在床上,她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一辆马车从身上碾过去了。又缓了一会儿,她才翻了个身,勉强让自己坐起来,这一下牵动了腰部,几乎坐不住,她觉出腿间也胀痛,低头看自己已经换了干净衣服,身体也是清爽的。她想起昨天谢玉回来,那昨晚大约不是梦。她把头埋到膝盖上,只觉得脸微微地热。 门响,谢玉端了托盘进来,看到莅阳,露出温柔的笑:“你醒了。”说着,把托盘放到桌上,走过来坐到床边。 莅阳脸更热了,她看了一眼谢玉就低下头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谢玉看她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巳时了。”“巳时了?”莅阳又羞又急,“怎么不叫醒我,睡到这时候,叫人笑话。”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这一下又牵动了身体,抽抽地疼,禁不住皱眉。谢玉见了慌忙扶住,带着歉意低声安抚:“对不起……我昨晚……好像有一点……是不是弄疼你了。” 莅阳努力瞪了他一眼:“你还知道。我昨天醉了,你还……”她说不下去。谢玉却替她说了:“你就躺在这儿,看着我,你的眼睛里亮亮的,喊我的名字,叫我怎么忍得住。”说着捧起莅阳的脸,轻柔地吻她,莅阳没有躲。谢玉吻了她几下,便把她搂到怀里,在她耳边说:“你知道你醉酒之后叫了我的名字多少次吗?”“难道你还数着?”莅阳轻笑。“数不过来,”谢玉也笑,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你叫了我一晚上,不怪我。”莅阳轻轻叹口气,她真的是太想他了。 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响起,打破屋内旖旎的气氛。谢玉扑哧笑出了声,莅阳红了脸:“昨晚我都没怎么吃饭,现在都快午时了,能不饿吗?你不饿?”谢玉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我也是饿醒的,不过比你早,已经吃过了。”说着去桌边的托盘里把碗拿过来:“我喂你吃好不好?”“羞不羞。”莅阳伸出颤抖的手去接饭碗,“我自己吃。”她控制了一下,可是仍然控制不住酸痛的胳膊颤抖的手。她看了一眼谢玉,慢慢地自己把一边的袖子掀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掀起另一边的袖子,她抬眼看躲到一边的谢玉,慢慢地说了一句:“谢玉,你把镜子拿给我。”谢玉人躲了,可是眼神却没闪躲。他拿过镜子,低笑道:“夫人要照哪里,为夫帮你拿着。”“不用,”莅阳抢过镜子,照着胸口,用手把衣领掀了,和想像中的一样,没有一处好地方,不是青就是红,有的地方甚至显出紫色。莅阳火气上来了,怪不得浑身都疼,感情谢玉昨晚把她当饺子馅了,剁得稀碎。她瞪着谢玉,斟酌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谢玉却笑着过来坐下,仔细看看莅阳的胸口,拿手点着:“这不是还有好地方。”莅阳伸了手打他,被谢玉抓了送到嘴边含住了。莅阳又红了脸,想挣却又挣不开,谢玉已经凑上来去吻她的脖颈胸口,莅阳慌了,她觉得自己离散架只有一步之遥了。 “谢玉!” 但很可惜,谢玉错误地理解了莅阳的意思,很卖力地把她揉到被子里。 莅阳望着床顶的帘幕,在那熟悉的炽烈入侵她之前说了一句:“谢玉你能让我吃一口饭吗?” TBC 第三十三章 谢玉此次回京,正值春猎。皇帝便照例允了皇亲贵族携家眷一同前往。谢玉家最热闹,大人孩子一共五口,莅阳带着三个孩子并一个乳母在轿里,谢玉骑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轿外慢慢地走。莅阳抱着谢绮,景睿和谢弼分别坐在莅阳的左右,两个孩子都不闹,景睿是懂事,谢弼是老实,莅阳透过一晃一晃的轿帘,看到外面谢玉的身影若隐若现,轻轻拍着怀里女儿的背,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到了九安山,刚刚辰时。皇帝赐了酒,又祈祷上天赐福大梁,希望狩猎的世家子弟满载而归,为大梁讨个好彩头。谢玉扫了一眼过去,发现今年打猎的队伍中,增加了几个年轻的面孔。皇帝的几个年长的皇子都被要求开始参加狩猎,皇长子祁王已经参加过好几次,这次在众皇子的最中间,他已经二十一岁,姿态挺拔,面庞清俊,英姿飒爽,远远望去,已经开始显示出别样的风范。他的左边是皇三子景宣,胯下的马似乎不太听话,动来动去,吓得他直抱着马脖子。景宣的旁边是皇五子景桓,他看着景宣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祁王的右边是皇七子靖王萧景琰,萧景琰跟林殊前一天比武又输了,正赌着气,偏偏林殊就故意把马停在他旁边。林殊刚刚十三岁,一袭白衣软甲,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人精神马精神,都恨不得第一个冲出队伍去。 狩猎开始了,林殊像一支离弦的箭第一个冲出去,紧跟其后的就是萧景琰。林殊一边哈哈笑着挑衅,一边用力策马跑得更快,而萧景琰只是更用力的抽打马身,两个少年转眼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皇帝哈哈大笑,看着林燮道:“将门虎子啊。”“陛下谬赞,”林燮拱手道,“顽劣了些,需得好生调教。”说着,陪着皇帝回到猎宫,他今年并不打算亲自参加狩猎,只管放手让孩子们去玩。皇帝回头看了看,喊道:“谢玉啊,你呢?”谢玉一拱手:“陛下恕罪,微臣还想活动活动筋骨。”“去吧去吧,既然来了就玩得尽兴一些!”说着,和林燮一起回了猎宫休息。跟在年轻的孩子们身后出发的就是年长一些的王侯将相了,相王萧逸,国舅言阙都在其中。谢玉骑着马慢悠悠地在原地转悠,转了一会儿,却转到猎宫前,那里是女眷和孩子们休息的地方。夫人们坐在一处品点心话家常,孩子们在身边跑来跑去。看到谢玉来,莅阳第一个站起来仰起脸:“你怎么还不走?”谢玉趴在马背上看着莅阳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莅阳笑:“你在说笑什么。”谢玉直起身子看了看夫人们,说道:“各位夫人,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谢侯爷,有什么事是我们女眷能帮得上忙的?”晋阳最是快人快语,她笑着打趣,“总不会担心我们会欺负了莅阳。”谢玉拱手道:“莅阳难得出门,在下想带她出去看看风景,烦请各位夫人帮着照看孩子。”莅阳愣了一下,嗔怪道:“哪有这样的?扔下孩子不管,像什么样子。”谢玉只是笑,却不理她,看向晋阳。晋阳也笑,拍拍手道:“好好,我家那个小子像个猴子,这会儿早没了影子,我喜欢你家的孩子,乖巧听话,你们放心,去只管去,孩子包管给你们照顾得好。”莅阳还想推辞,却见谢玉下了马,抱起她就侧坐到马背上,“那就有劳晋阳长公主了!”谢玉又拱了手,回身踩了马镫上了马,把莅阳圈在怀里,看向地上仰起脸一脸期待的景睿和谢弼,想了半天,安慰出一句来:“听话,父亲给你们抓鱼吃。”说着,双腿夹着马腹,马开始慢慢走起来。莅阳急忙喊了一声乳母,叫她把谢绮抱进帐中去,怕是眼见她离开,定要哭闹。乳母依言抱着谢绮去了,谢玉才策马离开。 谢玉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远离喧嚣的猎场,在土路上慢慢地走。一路不时的亲吻聊天,看看山,又看看水。走了一个多时辰,远远看去有一片水,水边生长着一人多高的芒草。此时已经快到午时,两人都有些饿。谢玉指着湖说:“看来咱们可以先吃点鱼。” 骑着马到了水边,谢玉拴好了马,脱了软甲外袍,扒了靴子袜子,挽起裤腿就下去。水不深也不浅,到谢玉的大腿。莅阳就坐在岸边,看谢玉拿着一头削尖的木棍,两腿微曲,两臂张着,目光炯炯地盯着水下,突然他的胳膊微微上扬,猛然间贯入水下,接着挑起来,随着谢玉哈哈的笑声,一尾被刺穿的鱼在木棍上无力地摆动着尾巴。莅阳惊喜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拍手:“这么大一条!”“这算什么!”谢玉笑道,“给你抓一条更大的!”说着,如法炮制,不过半个时辰,竟捉了五条大鱼。 谢玉生了火,拿棍子把鱼穿透了,烤熟了就给莅阳吃。莅阳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可这烤鱼吃到嘴里,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香的东西。谢玉只吃了一条,剩下的四条竟然全被她吃了。 谢玉笑着看莅阳的吃相,坐下来往后躺倒在芒草丛中,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视野里偶有芒草的绒尖飘过,最重要的,身边有一个最爱的人。莅阳坐在他身边,看着水边波光粼粼,她把头枕在膝盖上,闭上眼睛,听着水声,汩汩地响,还有草叶被风吹过,刷刷地声音,干燥而温暖。 谢玉支起身子揽住她的肩膀,莅阳就顺势把头靠在谢玉胸前,随着谢玉慢慢的躺下,两个人都闭着眼睛,轻轻地呼吸。慢慢地,谢玉转过脸,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句:“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莅阳一下子睁开眼睛,脸微微地红,她刚坐起身,却被谢玉带着欲望的手拉住胳膊。莅阳转过脸半怒半嗔道:“你是不是疯了!这光天化日的……” 谢玉的手已经爬到莅阳的脸上,眼睛亮晶晶的:“这里不会有人来。再说这样不是更有意思……”结果不等他说完,莅阳瞅准了空子挣脱了就站起来跑,没几步就被谢玉抓了,笑着拖进了岸边的芒草丛里。 莅阳觉得谢玉真的是疯了,自己也是疯了,才会任由着谢玉对她为所欲为。她就像一个山野村妇,与自己的情郎行这隐秘的苟且。谢玉说的对,这样更有意思。炽热的阳光,带着泥土味道的风,刮在身上的草叶,都在提醒莅阳这是一场野合,然而她竟然更加兴奋。谢玉很高兴莅阳的反应,他更卖力,芒草丛剧烈的摇晃着,仿佛更热烈的风吹过,刷刷声也无法掩盖沉重的喘息声。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 莅阳禁不住谢玉的纠缠,又任他胡闹了一次,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从草丛里钻出来。结果发现了尴尬事,芒草的叶子被莅阳压在了身下,黄绿色竟然浸透了她的衣裙。莅阳想拿水打湿了洗一洗,结果是徒劳。谢玉说索性不去管它。看时辰回去也差不多晚了,谁会敢看你的裙子。再说,就是被看到了又怎么样,还不许人坐到草上? 两个人一路又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回到猎宫,大多数人都已经回来,晋阳见了夫妇二人,不免取笑。谢弼老实,问谢玉:“父亲,我的鱼呢?”谢玉一拍脑袋:“为父抓了五条,可惜都被你母亲吃掉了。”谢弼听了便哇哇大哭起来,莅阳气得打他,平白的惹孩子哭,再说自己明明吃了四条,哪里就都吃掉了。谢玉只好答应再去给他抓。 这边正热闹着,林燮过来看晋阳道:“林殊还没回来,眼见时辰不早了,是不是去找一找。”晋阳说不担心是假的,见林燮都发了话,自然同意,谢玉见了,也说一同去找,多一个人就能快点找回来,两个孩子不知道跑哪里玩,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林燮便道了谢,两人一同走了。 TBC 第三十四章 九安山不小,有树林有山岗,有浅滩也有洼地。林燮叫了几个人跟着一起去,祁王也闻讯过来一同去找,谢玉说不如请陛下多派些人来,林燮道估计只是两个孩子玩过了头,不必兴师动众,扰陛下清静,万一陛下迁怒于靖王殿下就不好了。谢玉见此提议不如分散去寻,这样找得快一些。林燮同意了,并补了一句,无论找没找到,天黑前都要回到猎宫,谢玉几人应了,便分头策马行去。 谢玉时快时慢,不时停下听听有没有声音,也不知走了多久,进了一片林子,前方好像有马蹄声不紧不慢地传来。谢玉松了一口气,转过几棵树看到声音的来处,林殊的那匹枣红小马慢悠悠地走在林中,马上没有人,缰绳拖在地上。 谢玉的心沉下去,他侧耳听了半天,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他加快了速度往马的来处去,可马是在林子中随处走来的,根本没有路可以循。谢玉朝着前方大喊了一声:“林殊!”可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走一半儿。“靖王殿下!”谢玉又喊了一嗓子,依然没有回应。他抬头看了看天,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他咬了咬牙,又驾着马向前去。又走过两片树林,谢玉看到了靖王的马,马是拴着的,他跳下马来,观察周围,一侧是厚厚的灌木丛,夹杂着蒿草一人多高,旁边低矮的树枝多处都有折断、弯曲的痕迹,地上有土被踢踏过,溅到旁边的草叶上,满是灰尘。莫不是这俩孩子打起来了?谢玉循着印迹找,终于在灌木丛上发现了端倪。有一处生长的比别处仿佛薄一些,细看有细枝细杈断掉,后退几步看得更明显,薄处形成一个洞。谢玉上前拨开灌木往后看,这一下惊出一身冷汗。这片灌木只是生长得厚,又不易被风吹倒,便以为都是长在平地上,孰料这后边竟是极陡的坡,只不过坡上也生着草,长到与灌木平齐的高度,才看不出来。谢玉往下伸着脖子,被密密地草丛矮木挡了,什么也看不见。他喊了一声:“林殊!”就侧耳听了,半天没回应,不死心,又大声喊了一下靖王,这回,有隐隐的声音传来,仿佛带着哭腔。谢玉紧紧抓着灌木枝,往下探着脚,头两下竟然踏不到实地,这下边想必是凹进去了,又不知多深。谢玉左右试了几处,竟然找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身上又没带绳子,索性又回到刚才的地方,坐到地上,抓紧了灌木枝,一点一点往下滑,灌木枝捋到底,立即抓了厚厚一缕蒿草接上,就算这样,还是不时滑空,中间打了好几个滚儿。他一边往下滑一边喊两个孩子的名字,只有萧景琰的哭声。谢玉足足折腾两刻时辰,才落到底。他一眼看到萧景琰抱着林殊躺在乱草丛中,自己揉了揉擦伤的腿,急急跑过去。林殊脸色苍白,这会昏迷过去,萧景琰看着还好。看到谢玉过来萧景琰又哭:“谢侯爷!小殊腿伤了!”谢玉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一根木棍扎到林殊大腿上,血沿着伤口正往外细细地流。“怎么办?怎么把这棍子拔下来?”萧景琰的哭腔淡了,仿佛有了主心骨。谢玉抬手道:“不行,现在不能拔,一拔血喷出来,光流血就得送命。”说着他站起身,四处看了看,这里已经是九安山边界,再出去就是纪城了。边界处本就人烟稀少,再加上这里是皇家猎场,方圆百里怕是都没有人家,看来只能找回猎宫去。 “殿下找过附近有没有能上去的路?”谢玉左右走了两步,这里不过是个缓坡,再往下仿佛隐隐有路的样子。可如果这路两头都不到九安山,岂不是越走越远。“我来回找过两里路,都找不到路,坡太陡,草又厚,踩上去就往下滑。小殊又这样。”正说着,林殊哼唧了一下,萧景琰赶紧喊谢玉过来,林殊看到谢玉,眼睛顿时亮了,攒了力气打招呼,谢玉赶紧叫他歇着,保持体力。林殊喘了口气问:“谢侯爷,我会不会死?”“有我在你死不了!”谢玉拍了拍他的脸,让他精神精神,林殊声音微弱,中气不足,情况不是很好,必须抓紧时间。看到林殊嘴唇已经干裂,他又四处找了找,摘了些能吃的树叶浆草回来塞到林殊嘴里。 他来回走了一段,仔细察看,他们在坡下,直上直下的角度的确上不去,但如果斜着来,从坡的侧面切出一层路,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有路,索性踩出一条路来。谢玉选好了角度,从腰里抽出匕首,开始奋力割断草茎,并踩到脚下,又拿刀尖狠狠把地面刺松了,把土往旁边推,慢慢弄出一个斜面土台,拿脚踩实了,又往上接着割草,挖土,推平,萧景琰也要过来帮忙,被谢玉喝止了,叫他只管看着林殊,多跟林殊说说话,别背过气去不知道。 谢玉足足弄了一个时辰,才弄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越往上去越困难,不过好歹算是弄成了。太阳早已落山,几个人身上都没有火器,只得摸了黑。萧景琰还能走,谢玉背起林殊,叫萧景琰拉住自己衣襟,一路拽着旁边的蒿草,踩着窄窄的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到上面。 萧景琰的马还在,谢玉扶他上了马。林殊自己上不了马,谢玉就先把林殊面朝下挂在自己马上,接着自己上马,领着萧景琰往回走。林殊有伤,怕马跑起来震的伤口流血,是以一路不敢太快。这一路边走边听萧景琰说,不过又是两人不服比起武来,结果搞成这样。谢玉安抚着萧景琰,男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这次不过是个意外。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边隐隐看到亮光,接着就有值守的军士大声喊着是不是谢侯爷,谢玉喊了一声“叫林将军过来”,值守的军士先过来看了,又赶紧跑去叫了林燮。林燮迎过来把林殊抱下马,祁王过来检查了萧景琰,基本没有大碍,又叫了随行的太医给林殊诊治,皇帝听说了,着人传话过尽着好药用。 进了林燮的大帐,林殊被放到军床上。太医拿了参片叫林殊含着,说一会儿怕是拔木棍的时候会出血多些,林燮听了便叫晋阳回避,晋阳哪里肯听。太医开始动了动木棍,使了力竟然没有拔动,怕是卡到骨头,这一下血又涌得多些。林燮碰上自己的儿子,竟然也是下不去手。还是谢玉出手,一手按了林殊的腿,一手握紧了木棍,猛得往出一抽,登时鲜血溅了谢玉满头满脸。太医紧急把血止住了,又忙活了好一阵子,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只要看紧了不烧,熬过这一夜就没事了。晋阳哭了满脸泪守着儿子,林燮就随他去。谢玉擦了脸告退,林燮送出来,拍着谢玉的肩膀道:“大恩不言谢,将军救了犬子,无以为报。他日小儿养好,一定登门致谢。”谢玉回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碰巧叫自己遇上,能救下两个孩子,也是上天宽厚。祁王也过来向谢玉致谢,为着他救了景琰,还自责说自己没有把景琰教好,才连累了林殊。林燮又是一番安抚,只说两个孩子感情好,淘气是正常的,哪里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回帐。 谢玉回到军帐,看到莅阳守在帘幕前,他抬起手又擦了擦脸,才迎上去。莅阳把他拉进军帐,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谢玉说:“我没事。”莅阳又眼尖,看到谢玉脖颈处有血迹,拿手轻轻碰了,谢玉马上跟着擦了一下,“是林殊的血,我真没事。”“我很担心你,”莅阳轻轻叹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谢玉才觉出腿疼,莅阳叫他褪了裤子,才发现两条腿都有细细的裂口,或者是小血洞,想来是被那灌木或者草茎刺的。莅阳又起身着人打了热水,拿毛巾帮谢玉细细敷了,直到后半夜,两个人才睡过去。 TBC 第三十五章 回京后,林燮就先和晋阳登门致谢了一次,等林殊伤好了,又带着林殊登了一次门。祁王也带着萧景琰亲自过府。谢玉同时有恩于林家和祁王府,一时间成了朝堂红人。 谢玉救护皇子有功,皇帝下旨褒奖,升了半级,朝堂之上,除了林燮,已经无人能出其左右。皇帝又赏赐了他诸多钱帛玉器,念他劳苦功高,遂留他在京中统领巡防营,不必亲自巡逻,每日里进宫上朝即可。对谢玉来说,这些都不如莅阳又怀孕的消息更让他兴奋。家里虽然已经三个孩子,但许是都不对他的性子,哪个都不甚喜欢。莅阳这一个,不知怎得,还没有出生,却颇得他的看重。 那日莅阳同他说,谢弼也该去书院了。谢玉点点头,之前景睿也是五岁就去了书院,现如今,谢弼也这样大了。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用商量的口气问莅阳:“不如把那卓家的孩子也一并叫去书院如何?他们江湖中人,不外乎去私塾,或者请先生去家里,怎么比得过松山书院。”莅阳点了点头,不过转念想到:“卓家毕竟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如何进得去松山书院?”“这好办,”谢玉道,“只说卓青遥是谢弼的伴读就行了。” 隔天,卓鼎风便带了卓青遥来谢恩,松山书院是皇家书院,如果不是谢玉这层关系,卓青遥想也不要想能来这里读书。让卓青遥给谢玉磕了头后,卓鼎风便叫孩子跟着景睿去玩,自己跟着谢玉进了书房。 “你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谢玉给卓鼎风倒了一杯茶,卓鼎风惶恐地接了,“你又不肯让我上报功勋,我这举手之劳,尚且不能回报你出生入死之万一。” “侯爷哪里话,”卓鼎风拱手道,“侯爷为大梁固疆卫土,在下只不过略尽了点绵薄之力。沙场点兵我不能帮上侯爷,单兵对战,就算对方是什么将军也不是我们江湖人的对手,只不要让他人疑心侯爷私下豢养兵士就好。” “其实你不必惶恐,”谢玉道,“因着景睿,咱们两家关系陛下是知道的,不会质疑我与江湖人来往,如果他知道你在刺杀大渝将领一战中立下奇功,一定会给予你们天泉山庄无尚的殊荣,封你做个校尉也未可知。” 卓鼎风憨厚了笑笑,看着谢玉道:“侯爷,不怕您笑话,我只是个江湖人,行走都在江湖,您为大梁殚精竭虑,是个铮铮铁骨的英雄,我佩服您,所以我愿意成为您手中的一柄利剑,但您有所不知,江湖人最忌讳涉足朝堂官场,我天泉山庄在江湖上是有名号的,如果跟官家有了太多牵扯,怕是以后在江湖上,不大自在。” 谢玉点点头道:“你意如此,我也不便勉强,只是一桩事情你万万要答应我,陛下赏赐我的那些金银,你务必收下。你失了名,我总要让你得利。”他拿手压住了卓鼎风要反驳的手,“你听着,我是为了你们天泉山庄,天泉山庄要经营好,没有钱可不行。我知道你们不缺钱,可多一些也不是坏事对不对?拿去扩扩院子,多招揽一些徒弟,你不要官场中的名,我就帮你扬江湖上的名。你就当是成全我,不然我心下实在不安。”卓鼎风见谢玉实在是真心诚意,颇为感动,便拱手道:“侯爷大义,卓某佩服,以后天泉山庄,唯侯爷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莅阳在四月里产下一个女儿,谢玉抱了看,立即笑开了花。莅阳疲惫地笑,问他何以如此高兴,又不是第一个孩子,若因是女儿高兴,也没见他如何疼爱谢绮。谢玉笑了笑,看了看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莅阳,道:“这个女儿像你。”莅阳躺在床上,看着谢玉仿佛初为人父般地喜悦,却觉出谢玉不同的意思来。她想起之前的几个孩子,景睿不说了,谢弼是怎么来的,她不愿意想起那段时间她与他的难受。谢绮呢,她想起怀谢绮的时候,他们之间关系也只是基于她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而只有谢玉怀中的这一个,是他们真正交托了彼此,在充满着欣喜与热烈的某一次欢爱中诞生的。只有这一个,是她真真正正心甘情愿的。 “你给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吧。”莅阳看着谢玉满足的脸。 “其实最好的听的名字已经被占用了,再起什么名字也只能排第二。”谢玉笑着看向莅阳,莅阳不禁红了脸,都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爹了,还是这样直白地对她说情话。谢玉轻轻晃动臂弯,看向窗外。正是四月,漫天飞舞的杨絮柳絮,他眨眨眼道,“就叫谢絮吧,之前你有谢绮的时候,我也留了男孩子的名字,这回也正好用上,不过换了个字。”“谢絮……”莅阳品着,同谢玉一同看着窗外,白色的棉絮洋洋洒洒的恣意在天空中飞舞,“好,”她羡慕地看着那飞来飞去的小白团,“希望她以后,能像这柳絮一样,自由自在的。” 谢玉十分疼爱谢絮,上朝他是最后一个到,下朝他第一个回家,就是为了多看一眼这个孩子。有一次谢絮生病,哭闹着挂在谢玉身上不许他走,谢玉就真的向皇帝告了一天假。朝堂上有事,君臣之间几乎争吵起来,他也只是把手抄在袖子里,偷偷地编小挂件儿,准备给谢絮玩儿。 下了朝,谢玉一边走,旁边跟上的兵部侍郎拽着他的袖子问:“谢侯爷,你别光顾着编你那东西,对于祁王提的事,连林将军都附和,你当真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什么可说的,”谢玉伸直了胳膊拿远了手里的东西,瞅瞅左右对称不对称,又拿到眼前接着编,“祁王奏请裁撤悬镜司,他有他的考量,林将军是祁王的舅舅,向来与祁王关系亲近,自然站在一处。至于夏江,也自有他应对的法子,只不过他们如何折腾,最后决定权仍然在陛下手中,我又何必发表见解。” “知道你持身中立,不过你不表态,其实也是一种表态啊,”兵部侍郎别有深意地试探道,“夏江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悬镜司的办事效率也比刑部高,虽然位置有一点尴尬,听说办事的手段也冷酷了一些,进了悬镜司的门,不死也得扒层皮,这一点确实已经引起诸多非议,而且就算没有悬镜司,该办的案子刑部也一样能办。” 谢玉把挂件收到袖子里,轻轻咳了一声。兵部侍郎意识到什么,连忙回过头,往这边走的正是夏江。夏江平素里基本不和人交往,又阴鸷冷酷,兵部侍郎急忙拱了拱手打了招呼就走了。谢玉也想离开,却被夏江抬起手横在面前。 “夏首尊未免唐突了些,”谢玉皱着眉头看着那只纹丝不动地仿佛钢铁一般的手臂,“如果有事需要谢某帮忙,自当尽力,这是何必?” “怕谢侯爷厌恶在下,不肯听在下说话,”夏江不紧不慢地侧着头,行了一个极微的礼,“听说今天在殿上,侯爷没有附和祁王的提议,夏江在此,先谢过侯爷。” “我没有附和,也不代表我站在你这边,”谢玉把手抄在袖子里,轻微向后仰着身子,“我仅仅是不想说话而已。” “夏某明白。不过,刚才李侍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不知侯爷有没有听进去,”夏江的声音像蛇,吐着信子往谢玉的脑子里钻,“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凭在下的一点浅见,侯爷不想明确立场,不过是因为,即使您站到祁王那一头,也不过是一个二号人物,只要有林将军在,您在祁王那里,也不会得到更多的器重。将来如果祁王登基,他会比现在的陛下更加倚重林将军以及他的儿子,而侯爷您,恐怕还不如现在风光。” 谢玉的脸色微微地变,但仅此而已。 夏江轻轻地冷笑了一下,接着说:“而这个情形,其实与现在是一样的。谢侯爷新得陛下器重,现在风头正盛不假,但也到此为止了。陛下将你留在京师,不再外派,就是证明。您要知道,林将军对于陛下而言,可不是捕风捉影的几句谗言就能动得了的,只要有林将军在,侯爷您,是永远爬不到那个位置,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您才闭口不言,因为无论您说什么,陛下最终采取的,也不会是您的意见。” “我并不曾想过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谢玉冷冷地打断他,“倒是你,在这里危言耸听,挑拨离间,还是说,你想成为那个位置上的人呢?” “侯爷说笑了,”夏江从喉咙里滚出可怖的笑声,“我是一个喜欢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我见不得光,也不喜欢光,还是在暗处更适合我。我喜欢在黑暗的地方观察像您这样身处光明中的人。如果这点黑暗都被夺走的话,我还真是回家可归了。再说,我也不是挑拨离间,”夏江盯了谢玉道,“侯爷的眼神,别人可能看不出来,我可看得出来,因为我偶尔照镜子,也能看得到。本来,在外人看来,侯爷朝堂得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得公主垂爱,夫妻情深,家庭圆满,任谁都会满足于现状,享安逸之乐,只可惜,”夏江欺上来,低低地在谢玉耳边说,“侯爷不是那种人。” 谢玉咬紧了牙,青筋在腮上时隐时现。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迈了步子,不再理会夏江,夏江最后一句话沉重地传过来:“侯爷,独一无二的位置上的确只能有一个人,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您呢。” TBC 第三十六章 来年春天,江北五州爆发了旱灾,地里的庄稼只长到手指高就全部枯死。春天结束,夏天刚冒头,又开始下暴雨,连着下了七天七夜。一时间,饿殍满地,哀鸿遍野。朝廷紧急调用七十万两赈灾白银押往灾区,孰料这些灾民拿了朝廷的恩典,竟然贪心不足,得寸进尺,嫌朝廷发的粮食糙,围住州府衙门闹事,竟有暴动的迹象。皇帝听了州府呈上来的奏报大发雷霆,痛骂这些灾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随即下旨,着最近的林燮率部分军队前去镇压。朝廷这边又派了祁王去代天子巡查,名为巡查,实为震慑。接到这样的旨意,无论是林燮还是祁王都不甚情愿,林燮虽然不在朝堂,但也没有拖延,接到旨意就立即启程去了最近的岑州,而祁王却与皇帝争执了一番,认为灾民闹事必定有隐情,叫林燮去镇压实在令人寒心,结果被皇帝骂了一顿,带着气奉旨离京。皇帝隔了一天,又派了身边的高洛去追上祁王,说是照顾祁王的起居。 很快有消息从州府传回来,说林燮到了岑州就按兵不动,叫军士收了兵器,上街劝导灾民,相信朝廷,相信皇上,祁王马上就来,一定还大家一个公道。皇帝大怒,连发三道旨意,叫林燮立即武力镇压,但林燮不为所动,回表陈情道当地灾民确有苦衷,怕是别有隐情,如果贸然镇压,恐失了民心。祁王到了之后,先是调查情况,七十万两白银分到岑州是十四万,账面上倒也是滴水不漏。祁王又和林燮实际勘查,这一下发现了端倪。账面上说买的白米,祁王调查之下发现灾民吃到嘴里的竟然是三分陈米掺了七分糠,一天三餐实际也只有两餐,其他的赈灾物品都是虚报实销,祁王随便算了一下,岑州真正用于赈灾的银两顶多四万,这帮贪官胆大包天,竟然足足贪去十万银钱。祁王大怒,当场就解了州郡太守以及其下五个县丞的职,州郡太守直呼冤枉,说朝廷说是派发了七十万,怕是出了武英殿就开始扒皮,名义上分到岑州十四万,实际只有六万不到。祁王听这混帐话,更是恼怒,道你自己贪婪就罢了,竟然还诋毁朝廷,真是罪大恶极。遂将他和一应账目押往京城,五个县丞下了狱,其中一个县丞实在是贪得无厌,自己拿了县郡全部赈灾的钱,还阻止县内百姓告状,弄出了人命,祁王当场把他斩了。 祁王雷厉风行,处事果决,巡查五州,共解职十二人,其中州太守就占了三个。林燮一路护送,赤焰军所到之处,并无一灾民暴动。祁王安排好了人暂代那些空缺出来的职务,又清查了收缴上来的被贪的赈灾银两,加上用去的,实不足七十万,可以说是相去甚远。祁王拿着整理好的账目,气得直往桌子上摔,林燮一旁忙安抚了。 赈灾结束之后,祁王回京,林燮仍旧回了驻地。皇帝把祁王的奏折摔到地上,问他连解三个州太守是谁给的权力,祁王道自己虽然代天子巡查,已经极尽收敛,此等贪官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如若父皇在场,一定会当场斩杀。皇帝又恼怒,骂他不懂为君的平衡之道,又问解了职,那事务谁管,祁王便道经过考查,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暂代其职,稍侯朝廷可以正式外放官员。皇帝冷笑道,都说你是一代贤王,不过也学了一些党同伐异的手段。祁王再想辩解什么,便被皇帝制止了。 祁王之下,几个皇子也逐渐成年。皇帝把贪污赈灾钱款的事交由了誉王萧景桓去办。萧景桓办事也是干脆利落,不日就把事情查完了。的确有贪污的人,但不像祁王说的那么多,那么严重。至于说什么从武英殿出门就有人开始贪,更是子虚乌有,都是下边的人往朝廷官员身上泼脏水,混淆视听,想减轻自己的罪责。皇帝很满意这个结果,按萧景桓的意思,斩了几个县丞,这事就算过去了。祁王听闻此事,去找皇帝理论,结果又是不欢而散。 秋天结束的时候,边境的夜秦又起了骚乱。本来谢玉想主动请缨,可是偏偏为了给谢絮摘挂到树上的风筝,从树上摔下来,摔伤了腿,卧床不起。林燮也请旨,希望去平息骚乱,但皇帝考虑了半天,最后却让李重安带兵去了。结果李重安力战不敌,竟被敌所俘,降了夜秦。消息传来,皇帝大怒,把李重安全家下了狱,不得不封了林燮为兵马大元帅,带兵平乱。 林燮出征四个月,凯旋回朝,皇帝又加封他至正一品大将军。至于李重安,大梁建朝以来从没有过投降的将领,是以皇帝震怒非常,不顾林燮等人的陈情,将李重安一家及亲族五十七口满门抄斩。 TBC 第三十七章 谢玉摔伤腿的当天,早起莅阳的脸色就很差,看着谢玉又不说什么。谢玉休沐,不用上朝,一直哄过吃完早饭,莅阳才不情愿地说道:“做了个梦,梦见你扔下我们母子四人自己走了,我追你也不回头。”谢玉简直无可奈何,算日子,怕是莅阳这几天心情都不好,他低声妥协:“是我的不是。” 孩子们默默地扒完饭,收拾了东西准备去书院,莅阳看到谢弼小心地拿出一个风筝,眼睛不由得亮了:“这风筝是你做的?”谢弼道:“是青遥兄长给我做的。书院附近有一大片空地,我们几个约好下午去。”谢玉看着莅阳:“怎么,你喜欢这个?”“小时候经常放,”莅阳带着笑,看着行礼告退的两个孩子,“好多年不放了。” 谢玉看着眼看走到门口的景睿和谢弼,出言叫住:“谢弼,我们上午也去放风筝,下午你去了再还给你,好不好。把风筝拿过来。”谢弼动了动嘴,磨磨蹭蹭走回来,把风筝交到谢玉手中时千叮咛万嘱咐:“父亲,万万不可弄坏了。”谢玉挥了挥手,示意谢弼尽管跟着景睿去书院。莅阳有些不忍心:“不然咱们另外做一个,看弼儿不情愿。”谢玉道:“我今天休沐,正有时间陪你,再做一个,又得等几天出去玩。最近边境不太平,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出去。”说着安排了马车,也没带随从,带着莅阳和两个女儿出发了。 空地在松山书院旁边,外围有一大片松林。莅阳拿着风筝,谢玉拽着轴线跑,谢绮和谢絮在谢玉咯咯大笑地追。今天几乎无风,谢玉跑了满头满脸汗,风筝终于歪歪扭扭挣扎地上了天。莅阳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上,眼里映出摇摇晃晃的风筝,一会儿又映出了谢玉的脸,总算露出笑容。 然后风筝就挂树上了。 谢絮最开始哭出来,伸着手直喊“要!要!”,莅阳看着谢玉摩拳擦掌,拽着他的袖子叫他不要去,毕竟有些高,谢玉不是年轻小伙子了。 “不用怕,”谢玉轻松地笑,“这松树上杈子多,容易得很。不然回去谢弼去闹你。” 莅阳就忍着心跳看谢玉一根枝一根枝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声音分外的大。直到“咔嚓”一声枝条断掉,看到谢玉的身影从半空中穿过几道树枝落到地上,莅阳整个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谢絮最先哭起来,莅阳反应过来,往前迈了一步,只觉腿间“呼”的一下,仿佛半条命都流没了。她惨白着脸趔趄着过去,谢玉整个人落在树的阴影里,朝她笑笑:“没事,腿好像不太舒服,你去叫书院派人来。” 松山书院是贵族书院,听说是谢侯爷伤了,赶紧叫书院的护卫出来,碰巧遇到查案的夏江,就跟着一同过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夏江在谢玉面前蹲下,仔细查看了一下,伸手轻轻碰了碰。 谢玉脸色腊黄,豆大的汗珠淌下来:“给我女儿摘风筝。怎么样,”他尽力低声,“断了吧。”“嗯。”夏江点点头,指挥书院护卫用木板把人抬回去。 大夫过来诊治完,说是腿骨断了,已经接好,一定要好生休养,不然怕落下病根。 谢侯爷摔伤,得了讯的人都登门探望,谢玉只说是给谢絮摘风筝摔的,谢絮在莅阳怀里“爹爹”“爹爹”的叫。 第三日,宫里的高洛来了。先是转达了陛下的担忧之心,之后又聊了一些闲话,不外是祁王又跟陛下在朝堂上争执起来,林燮自然是帮着祁王说话。朝堂从文到武一多半的人都支持祁王,陛下竟然有些孤掌难鸣的架势,最后摔了杯子退朝。 谢玉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实在躺不住。期间宫里陆续传了消息出来,夜秦进犯,皇帝派了李重安去。谢玉可惜这次机会,若不是伤了腿,又可以建功。莅阳按着不叫他起床,变着法找事给他做——比如每天用一个时辰检查孩子们的课业。 谢玉拗不过莅阳,乖乖听话。现在就是怀里抱着谢絮,床前站着景睿和谢弼轮流背书,旁边板凳上坐着谢绮听。景睿很聪明,谢弼很用功。谢玉有时听他们背书会走神,想着面前这四个孩子是怎么一个一个来到身边,来充实他与莅阳的人生。 “父亲?”谢弼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怎么?”谢玉轻咳一声。“这是《列国志》上的一段,今天在书院,我与人争执起来,想请教父亲。”谢玉接过来一看,讲的一场小型叛乱,只冒了头,就被镇压了。皇帝很恼怒,问叛乱的人:“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要反对我?”那个叛乱的人回答说:‘你对我很好,我只是自己想当皇帝而已。”谢玉笑了笑,先让谢弼读了一遍,问他怎么看。谢绪就老老实实回答:“三纲五常乃天地之道,这个叛将藐视君王之纲,实乃恶人也。”谢玉又问景睿怎么看,景睿对君臣之道不感兴趣,只说:“我们确应以德待人,然而对方没有以德报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谢玉看着两个孩子,笑着点点头:“你们这样想,也很好。”“那父亲怎么看?”谢弼追问。谢玉轻轻摩挲怀中已经睡着的谢絮:“有些人不信什么天道,这样的人做事情,只是取决于自己想做而已,不论什么恩怨。” “这样的人不是太冷血了吗?”景睿皱着眉头问。 谢玉笑了:“是啊,简直冷血到极点。” TBC 第三十八章 谢絮聪慧异常,早已经把开蒙的书背烂了,不过七岁,就已经能赋诗写文章,在书院里得了“神童”的称号。当初谢絮只四岁,天天吵着要跟哥哥们去书院,谢玉便应了,天天亲自用轿子送到书院,下了朝再去接。莅阳说只管叫她跟着景睿谢弼同一辆马车去不就行了,可谢玉说马车不稳,怕颠着,又怕两个男孩子照顾不好妹妹。莅阳叹道谢玉未免太溺爱谢絮,惯坏了怕将来没人敢娶。谢玉就笑,哪个配娶我的女儿。“你的女儿怎么了,难道是天女,凡人配不上?”莅阳白了他一眼。 最近林府结亲于云南穆王府,文定之日,也宴请了亲朋好友来。因着最近边境大渝又蠢蠢欲动,不断有集结的小股军队在大渝出现,大梁也准备应战,出征前把孩子们的事定下来,好歹让两家长辈放心。 谢玉一家六口浩浩荡荡地进林府,十分醒目。谢玉手里只牵着谢絮,身侧是莅阳谢绮,景睿谢弼各在一侧。谢绮本不愿见人多,莅阳说她现在尚且能出来玩,等过几年到了年纪,就算是想出门也不行了,谢绮这才跟着来。 林殊跟在林燮后边接待谢玉一家,还夸谢絮聪明过人,一旁有个散着头发的白衣年轻人揣着袖子靠在柱子上感兴趣地接了一声:“就是那个神童吗?”林殊白了他一眼:“哪儿都有你!别逗人孩子。”“哎哎哎哎,”那人贼似的蹲过来,仰头看着谢絮,“你露一手呗,让我瞧瞧。”谢玉立即把谢絮抱起来皱眉头,林燮无奈拱手:“这是朋友之子,江湖浪荡惯了,长不大,爱跟孩子玩,没什么规矩,人不坏。林殊。”他低声唤了一下,林殊早揪起那人的后领给拖走了。 吃过饭,谢玉与几位将军朝臣闲谈起局势。谢絮跑出去玩,看着一帮孩子都在马厩那边围着,就跟过去。那时看到的年轻人正蹲在人群中间,一动不动。 “你们看什么呢?”谢絮走过去,从那人肩头后边看过去。“蚂蚁搬家呢,”那人头也没回,“多少了?”“三千七百二十四。”一旁答话的是谢弼,眼睛都直了。谢絮也挤进去,景睿把她护在怀里一起看长长的蚂蚁大军。围观的其他孩子看了一会儿嫌没意思,陆续散了,只剩那年轻人和景睿兄妹三个蹲成一个圈。忽然谢弼指着其中一只蚂蚁说了一声“三千八百五十二”就赶紧拿手捂住通红的眼睛,谢絮掰了他的手指一看,眼泪哗哗地淌出来。那年轻人也不说话,直盯着这长长的队伍,接着刚才谢弼点的那只默默数下去。又过了半个时辰,四个人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四千三百四十一只——”年轻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揉揉眼睛,谢弼眼睛已经不流泪了,只是还有点红。 “没想到你还挺有耐心,”年轻人笑着看谢絮,“你是叫谢絮?” “是我们小妹,”景睿叫那年轻人,“蔺晨哥哥,我们数完蚂蚁了,总该给我们看你那匹马。”谢弼揉着眼睛点头附和。 蔺晨从后腰抽出扇子拍了拍,向后仰着身子,撇了撇嘴:“好吧,只给你们看一眼。”说着,把几个人领到马厩最里边,一匹半大马正在吃草料,通体雪白,油光锃亮,午后阳光射进马厩,生生在这白马周遭起了一层光雾。景睿看呆了,那马眼睛忽闪忽闪地,弄得他心直痒痒。他左右看看,谢弼半眯着眼睛,一只手抬起来挡光,谢絮倒是眼睛发直,竟然向前迈了一步伸手要去碰,被蔺晨轻轻拿扇子拦了:“一眼时间到!”说着就要带几个人走,景睿十分不舍得,可是二话没说转身就要走。谢絮拦着他歪着头问蔺晨:“小气鬼,要怎样才让我们多看两眼?我还要摸一摸才行。” “哟嗬?这么霸道?”蔺晨拿手摩挲下巴,看景睿拉谢絮的手,但谢絮并不理,他笑了笑,“你不是神童吗?当场作一篇文章如何?就夸夸我的马,写得我满意,你就是骑一骑它也无妨!” 谢絮马上应下来,几个人拐过厢房要纸笔。大人们听说书院神童要写文章,都闻讯过来围观,莅阳不希望女儿招摇,但此刻也是骑虎难下。 谢絮铺好纸墨,手持羊毫,略一沉思,便开始下笔。众人虽是武将居多,毕竟在朝为官,见多识广。谢絮这一笔好字恣意飞扬,章法纯熟,文章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最后一个字收笔,林燮大喊了一个“好!”,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赞扬,谢玉轻轻歪着头看女儿,眼里的笑意都快涌出来。 “这是你写的?”蔺晨站在谢絮身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文章,嘴角一撇,“我早就看过了。” 谢絮一愣:“不可能!我一边想一边写,你以前不可能看过的!” 周围的人静下来,看看谢絮,又看向蔺晨。蔺晨把谢絮写的文章卷起来,另外铺了一张纸,拿过笔蘸足了墨看着谢絮笑:“你这文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背得滚瓜烂熟啦!”说着,低下身刷刷开始写起来。旁边有人去打开谢絮的那篇文章,一边看一边对,等蔺晨写完了,这人已经目瞪口呆: “一字不差。”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谢玉微微皱起眉头。 谢絮微微呆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既然你背过,那你总该知道后半段的内容。” 这回轮到蔺晨愣了,他挠挠头,有些支吾: “呃……我记得不太清了。”谢絮又铺开一张纸:“我写完,你就记得清了。”说完,又低头下笔,这一回足足写了千余字,写完之后拿给蔺晨看,笑道:“这回记得清了吧?”蔺晨开始笑,谢玉立即明白过来,周围的人也都笑了:“原来这蔺公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怪不得谢二小姐写的文章他也写的出来,就那么一会儿工夫!”“还是谢二小姐厉害,短短时间一千七百字的文章一气呵成!” 蔺晨也服了气,拿扇子原地走了一圈,“啪”地合上:“这匹马送给你了!” tbc 第三十九章 大梁军队集结后陆续出发。赤焰军先锋部队已先行一步,带兵的是聂简之子聂锋。皇帝封了林燮为兵马大元帅,统领赤焰军十天前出了金陵城。谢玉被封为车骑将军,出征的日子定在两天后。 下朝的时候有人隐秘的传信,说夏首尊有请。谢玉端了袖子,跟着那人从后门进了悬镜司。 夏江在密室里等着他,谢玉进去的时候,一时还无法适应这晦暗的光线。 “真是不好意思,让侯爷到这种地方来,”夏江阴沉的声音从屋子的角落传来,“实在是我想让侯爷看的东西,见不得光。” 谢玉皱着眉头,眯着眼睛道:“夏首尊怎么如此委屈自己,在自家地盘上,还龟缩到角落里办公。” “呵呵,”夏江不去介意他的用词,“我不喜欢把后背暴露出去,到底来这里,是委屈了侯爷,您不高兴是应该的。” “有什么事,”谢玉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这里阴暗,但却一尘不染,干净得很,“夏首尊总不是叫我来参观您的内室来。” “有一样东西,想来,怕是侯爷会感兴趣。”夏江敲了敲桌子,谢玉才看清,夏江的面前有一个托盘,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他走近了看,一股腐烂的味道顿时冲过来,他急忙掩住口鼻。 “是从传信的人腹出取的,冒犯侯爷了,”夏江轻轻吹了吹,好像这样能减少味道,“好在取的及时,也幸亏那人嚼得不太烂。” “这是什么东西!”谢玉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什么血腥没见过,这会平静下来,有一种被戏耍的恼怒。 “这是一封密信,上面是赤焰军聂锋的笔迹,上面写着:林燮欲谋反,吾察,速告陛下。”夏江不紧不慢地说。 谢玉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信上的内容,他眯了眼睛,一字一板道:“这不可能!”他走近几步,也顾不得味道难闻,借着烛光看了,虽然纸已经有些腐烂残缺,但字迹清晰可辨。 “这不可能……”谢玉看着那封残信,他不认识聂锋的笔迹,“这一定是伪造的。” 夏江突然笑了,为着谢玉对林燮的那份信任。谢玉也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个局。 夏江拿出几封信,谢玉拿过来扫了几眼,是夏江徒弟夏冬与聂锋的通信——夏冬与聂锋本就是夫妻,夏江能拿到这些信不奇怪,只是谢玉没时间关心这个,他看着信上的笔迹,又看看夏江面前的残信,仿佛要把那信盯出个窟窿:“这笔迹是怎么回事?” “有一个人,”夏江笑笑,“叫李重光,本就活不了,他是李重安同父异母的幼弟,李重安一案事发时,他正好在外,躲过一劫。李重安府里找了一个下人假扮他上了刑场,他才活下来。他现在隐姓埋名在乡下,找到他也是颇费了我一番工夫。” 谢玉道:“这个人既然在被斩之列,当时的验证官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很是碰巧,”夏江道,“验证官与我有一点交情,知道我需要这个人。他有一个本事,就是模仿别人的笔迹,可以假乱真。有一次,他模仿了扬雄《校猎赋》,竟然蒙骗过了周玄清,要不是后来见到真品,周玄清就白白损失三百两白银。这案子是秘密办的,周玄清怕丢人,他又有李重安这层关系,又不是什么大案子,把钱还了人家,案子就压下来了。那时我就盯上他了。”夏江单手支撑着下巴,看向谢玉,“留着这么个人,我觉得,会方便很多,比如在什么时候,会出现一封咱们需要的,”他叩叩桌子,“假信什么的。” “陛下不会相信的。”谢玉觉得这未免太冒险了。 “信任这回事,都是一点一点瓦解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的冰,原本已经冻了二尺九了。” “这会是那最后的一寸吗?”谢玉问。 “也许,”夏江站起身,绕着桌子慢慢走了半圈,“让我来说说这封信的来历。悬镜司的巡查使在查案时在官道旁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具尸体,死因是被人一箭从后背穿心。死者双手紧紧扣住喉咙,巡查使生疑,就将尸体带回悬镜司。我们发现此人竟然是赤焰军先锋部中的伍长,我们看他面色痛苦,脖子向后仰,就推测他是不是吞了什么东西,果然,我们从他腹中取出了这封密信。看来,他虽然带着这个不得了的秘密长途奔袭回京求助,却仍然被后面追上来的某个人杀死灭口。好了,谢侯爷,我的故事讲完了,您信,还是不信。或者说,您觉得陛下,会不会信?” 谢玉闭上眼睛,慢慢呼吸了几次,空气中那种腐烂的恶臭吸进鼻子,熏得他想吐。 “陛下会信的。”夏江见谢玉不答话,自顾自地说起来,“谢侯爷,此次出征,恐怕您,任重道远啊。” 谢玉回府的时候,莅阳看向他,表情很复杂,极力压了一些不安。吃过饭,谢玉把莅阳拉到卧室去询问,莅阳才说,今天去寺里为谢玉求了签。谢玉猜出来:“是下签?”莅阳抿了嘴,把签文拿出来,谢玉看了,上面写着:“两仪之数,混沌未开,进退保守,志望难达。”“大师说混沌未开是大凶之兆,你此去……谢玉,你能不能不去?”莅阳哆嗦着嘴唇,双手紧紧抓着谢玉的衣襟,谢玉把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抚道:“莅阳,我不信这个,你也不要怕,我谢玉命硬得很,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说着他用了力,想着他将要参与那样一桩隐秘而惊天的大事,想着即将会看到的血雨腥风,竟也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tbc 第四十章 谢玉第二天下朝前被皇帝单独留下了,看着皇帝的眼神,谢玉知道夏江是对的。 这是出征前最后一夜。 莅阳慌极了。这不是谢玉第一次出征,但她却分外不安,仿佛谢玉此去,就回不来了一样。她把耳朵贴在谢玉赤裸的胸口,有力的心跳一如既往。谢玉的手臂横在枕头上,手轻轻摩挲着莅阳的肩头。 莅阳听到谢玉的呼吸声近了,接着下巴被捏住抬起来,仰得难受,谢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胡子扎得莅阳满脸疼。下巴上的压力消失了,莅阳感觉到那只手在她的前胸打了个转,顺着往下滑进去,她闷哼了一声,身体跟着谢玉的手颤抖着扭动,谢玉的手指带了粗暴,摩挲着她疼多于兴奋,可她只是把头压进谢玉的颈窝,咬着牙忍。湿润了以后疼痛减轻,她听凭他的摆弄,膝盖控制不住地抖。高潮像一条河,谢玉却只拉着她沿着河边走,控制她的兴奋,莅阳哭出来:“谢玉……”谢玉才肯接受她的哀求,手下连续地用力,终于达到了某一点,莅阳猛贴到谢玉身上,像条痛苦的鱼扭动,本能地想继续贴进,却又仿佛烫到一样地弹远,她喘息地压住谢玉继续动作的手,她受不住了。 她呼吸慢慢平复了,等着谢玉欺上来。可谢玉没动,手却使了力,把莅阳的肩膀往下按,莅阳瞪大了眼睛偏过头,下巴再次被谢玉捏了。看着谢玉平静里带着不容拒绝的眼神,莅阳觉得惶恐,说不上屈辱,但她没想过,谢玉捏着她的下巴往下推,莅阳不动,谢玉也不妥协,手上的劲却不松,一点一点地,把莅阳推下去。 莅阳输给他。 听到谢玉的呻吟声,莅阳觉得自己的头被按住了,她难受,口腔被粗暴地压迫,几次干呕,谢玉就那么看着她缓过气来,眼里带了无比怜爱,手轻轻摸她的脸,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大手括住她的腮,捏开她的嘴。莅阳只觉得脸已经酸疼,嘴唇快要发麻,“莅阳……”谢玉喑哑的声音从头上方传来,莅阳看他,仿佛在征寻自己的同意,谢玉真狡猾,她想,刚才那样强硬,这会儿又低声下气起来?谢玉得了默许,挺了腰往莅阳嘴里撞,突然他哼了一声,双手用起力压着莅阳的头,莅阳觉出嘴里的东西弹跳起来,液体喷满了口腔。她不敢再动,等着口中的弹跳停止。 好一会儿,谢玉拍拍她的肩,她急忙抽身起来,光着脚下地,把嘴里的东西吐到铜盆里。谢玉拿了水给她漱口,看着莅阳嘴角有水滴,便轻轻抬过来吻下去。 “你怎样想的?”莅阳没头没脑地问。 谢玉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觉得我彻底征服你。” 谢玉的大军在一个月后到达梅岭。探马刚刚来报,赤焰军与大渝血战七天,歼灭对方十余万人,正原地休整。谢玉率部沿梅岭两侧山崖上行,看到赤焰军飞舞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他想起第一次出征西夏,他跟在林燮后边,那次他在战场上第一次杀敌。林燮那次以他为饵大败西夏,坑杀一万战俘,用现实给谢玉上了血淋淋的一课——为将者,就该杀伐果决。 他想起那年九安山救林殊,林殊看着他,问:“我会死吗?”他当时说:“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又想起莅阳,她没来由得慌,害怕他会永远留在梅岭。其实她想得倒也不错,今日之后,他,或者说一部分的他,会和即将死去的所有人,一起永远留在梅岭。 “放箭。” tbc 第四十一章 赤焰军林燮欲谋反被剿灭和大渝大败而归的消息同时传回大梁。有种种迹象表明林燮谋反,是要推祁王上位。皇帝大怒,祁王府,林府立即被查抄,晋阳公主与宸妃自尽,祁王在狱中饮下鸩酒。两府中人杀的杀,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没人关心大渝是怎么被消灭的,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在住所里被杀害的案子自然也不会引起关注。所有人都在奔走,大梁的军魂林燮,不可能背叛。贤王萧景禹,不可能篡权。折子上了一批又一批,人杀了一批又一批。这一年冬天的金陵,连呼吸的空气都带了血沫。 谢玉击退大渝,剿灭叛军有功,官升一品大将军。皇帝亲自书写护国柱石四字,立碑与宁国侯府。 此时的谢玉,得了皇帝允准,在家休养。他一回来便把自己关进书房,不见任何人,包括莅阳。那些不相信林燮谋反的人,都来敲谢玉的门,要问他个清楚明白:陛下究竟下了怎样的旨意,谢侯爷可有与林帅对质过,一封信就想坐实林帅谋反,难道谢侯爷不觉得太过草率? 身为平乱的直接参与者,谢玉被推到了另一个风口浪尖。对于质疑,求证,愤怒,他没有任何回应。最后莅阳看不下去,直接关了侯府大门,谢绝任何访客。 谢玉关了自己一个月,莅阳总算在祠堂找到他。 谢玉直直地跪着,莅阳从他的后背看过去,仿佛背着一座沉重的山,却仍然倔强地挺立脊梁。 “谢玉……”莅阳走到他身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玉抬起头,看着莅阳:“为什么这样说。” “你躲了一个月,这总不寻常。”莅阳低下头看着他瘦下来的脸颊,“你把自己关起来,想独自挺过去,绝不是因为你平乱所受的压力与非议。谢玉,是什么事?还有什么事?” 谢玉轻轻歪了头,贴到莅阳的下摆蹭了蹭:“上次我对你坦白杀了凌大路,你说过,我做的事,不要告诉你。” “难道,你又做了比那还可怕的恶事?”莅阳的声音颤抖起来,她只被谢玉轻轻一拉就跌到他怀里,下巴被抬起来,直视上一双极亮的眼睛:“什么叫恶事?什么又叫善事?”他狠狠从莅阳嘴里吸一口气,“杀一个人是恶棍,杀一万个人就是英雄。莅阳,我很高兴你如此了解我,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倒不怕告诉你。我愿意让你知道我。我想让你知道。” 莅阳突然害怕起这样的谢玉。她推谢玉的肩膀,推不动。谢玉抱住她,紧紧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莅阳,你知道这一个月我在干什么?我在写字。我做了什么事,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来,看一遍,然后烧掉。然后重新写。大概,写了五百多遍吧。”谢玉把头埋在莅阳肩窝里用力地蹭顶,“莅阳,莅阳……你想知道吗?” 莅阳被抱得浑身疼,她听着谢玉沉重而浑浊的呼吸声,感受谢玉的心跳震动,每一下都是那么强烈而执着。他的声音温和极了,只有她能听出其中的小心翼翼。 “好……谢玉,”莅阳听见自己说,“说给我听。” 谢玉长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来。他松开莅阳,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轻轻一抖,展开,慢慢地伸直胳膊,递到莅阳眼前。莅阳看着谢玉的眼,灼灼地烧痛她。她的手开始颤抖,她怕那张纸上,那谢玉写了五百多遍的秘密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一定是她承受不了的。 她呼吸开始急促,躲避谢玉的眼神。“我……想先回去。”说着她急急撑起身子,没走两步就被谢玉从后边扑倒,两个人的重量砸得地板沉重地颤抖。 “谢玉你放开!”莅阳被压在下面,谢玉的嘴唇落在她的后颈,一片湿润。 “你害怕了,”谢玉压住她,“你不肯听,你让我一个人承担是吗。你不管我了吗。” “你冷静一下!”莅阳扭动着身体,谢玉喘息起来,手不安分的探向她的前胸,她惊慌起来,“先人们在看着呢!” 但谢玉不管,莅阳长衫之下,他的手伸进她的裙子里。 “谢玉……”莅阳哀求他,“不要在这里……” “莅阳你为什么来!”谢玉的声音变得痛苦, “放我一个人在这里不是很好!”他从后面抱住她,头贴在她的后背上,身体覆盖上去,把自己困进莅阳的身体里藏起来。 谢玉如此突然地入侵,疼得莅阳浑身颤抖,她的痛呼淹没在谢玉的手中,紧接着谢玉的两根手指挤进了她的嘴里。 “本来我是想烧给先人的,”谢玉的舌尖扫着莅阳的耳后,身体感受莅阳的紧致,“莅阳,你害怕我的秘密是吗。”他含住莅阳的耳朵吮吸着,湿润的感觉让莅阳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随之更强烈的是谢玉毫无节制的冲撞。她快受不住,那张纸在她面前徐徐展开,耳边传来谢玉带着蛊惑的低哑的声音: “我给你念。” tbc 第四十二章 莅阳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她先是去太后那里住了几天,待公主府住得了人,才又搬到公主府。 走的那天没有跟谢玉打招呼,还是谢絮蹦跳着过来告诉刚下朝的谢玉:“爹爹,娘说她要去看太后。”谢玉便“嗯”了一声,看到谢絮,他的脸上总算有笑容。 “宝贝儿,”谢玉抱起谢絮,偏过脸,“亲亲爹爹。”谢絮便在谢玉脸上留下一个极响的亲亲。“这边。”谢玉又转向另一边。“吧唧!”一个湿润的水印留下来,谢玉笑出声,低下头:“脑门儿!”“吧唧!”“鼻子!”“吧唧!”“下巴!”“吧唧!”“脖子!”谢玉仰起头,谢絮便去咬他的喉结。谢玉觉得痒,便抱紧了谢絮,用头用力蹭着谢絮的肩窝,沉沉地唤着:“宝贝儿……” 景睿最先觉出母亲不是单纯地出门探望太后——毕竟一个多月也太久了些。况且谢玉每日里吃过晚饭就到院子中站着,院子周围是从公主府移过来的树,谢玉站在树下,看着树,能一个时辰不动不说话。能让父亲这样,除了跟母亲吵架不作他想。母亲一定是被气走的。 景睿已经快十三岁,理应为父亲分忧。他把三个弟弟妹妹叫到一起,要想办法把母亲接回来。谢绮最想母亲,只说也要去太后那里跟母亲在一起,谢絮冲了她一句:“你只管自己,爹爹怎么办?”谢弼出主意,母亲最疼大哥,要大哥去太后那里跪着大哭,“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景睿涨红着脸,“跪着行,我可哭不出来!”最后谢絮出了主意,不如装病,母亲担心,必定回来看。 几个人商议好,最后把装病的重任着落在谢绮身上。谢绮身子一向不好,以前生病莅阳都是亲自照看,说她生病,必不会令母亲生疑。 第二天,景睿就对谢玉说,谢绮病了,想母亲想得直哭。谢玉看了看这个大孩子,欣慰地笑笑,向他保证把话传到母亲那里。 当天上午,公主府派来了轿子,把谢绮接走了。 谢玉下朝回府,家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马厩找到谢絮。小女儿在马厩前席地而坐,仰望着已经长成大白马的雪踪——那时蔺晨把马送给她的时候,很郑重地说,这匹马的名字叫美人,于是谢絮马上改了。 “絮儿,”谢玉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女儿并没有反应,才出声唤道,“外面冷,别坐在地上。” 冬天还没有过去,谢玉说话仍带出白白的一团哈气。 “爹爹,”谢絮没有动,眼睛还看着那匹马,“娘是不要你了吗?” 谢玉弯下腰也坐下来,把谢絮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去硌她的头:“傻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想?” “爹爹,”谢絮转过身搂住谢玉的脖子,“自从娘走后,爹爹每天都不高兴。娘要是不回来,爹爹这辈子是不是就不会高兴了?以后我陪着爹爹过一辈子吧。” 谢玉轻轻点着谢絮的鼻尖儿,嗔怪道:“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一辈子?再说你长大要嫁人的,爹爹要把你嫁给全天下最好的男人。”“爹爹,”谢絮眨巴着大眼睛说道,“可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呀!”谢玉被她逗笑了,用鼻尖去顶谢絮的鼻尖:“絮儿真这么想?”谢絮用力点点头:“爹爹,你比大哥,二哥和送我马的那个人都好。”谢玉笑得更厉害了,原来谢絮的“全天下”就是指这个范围吗。 “爹爹,你想娘吗?”谢絮仰着小脸问。谢玉从谢絮的眼睛看到自己点了点头。“那为什么你不去接娘呢?”谢絮不理解,爹爹又不是不知道娘在哪里。谢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谢絮抱住:“因为爹爹做了惹娘生气的事。”“娘不原谅你?”“至少现在还没原谅。”“那要是一辈子都不原谅你呢?娘就一辈子不回来吗?” 谢玉看着刨根问底的谢絮,轻轻叹口气:“如果真是那样,爹爹就只能这样过一辈子了。” 谢絮看着一下子消沉起来的谢玉,急忙伸手拍拍他的脸:“爹爹别害怕,娘肯定舍不得你。” 谢玉笑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玉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他抱着谢絮起身转了个圈,“宝贝儿,就你会哄爹爹开心!走吧,爹爹带你玩去!想玩什么?” “骑马!” “不行!” 晩上谢玉照例给谢絮讲睡前故事,这次谢絮要求谢玉给她讲别的。“你想听什么?”谢玉放下手里的《列国志》。谢絮拉着谢玉的手:“我想听你和我娘的故事。”谢玉愣了一下,脸色微微尴尬起来,他支吾了一下道:“也没有什么好讲的,皇帝赐婚,你娘就嫁给我了。”“那你喜欢我娘吗?”谢玉的眼神开始游离,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喜欢,”他喃喃地低语,“桃花马,石榴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你母亲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谢絮听得呆了,看着父亲的神情,竟插不上话。好久,她拉拉谢玉的袖子:“爹爹,你教我骑马吧。”谢玉皱起眉头:“怎么没头没脑的,又说起这个。”谢絮笑了:“我也要大白马,石榴裙,帮你把娘接回来。” tbc 第四十三章 其实谢絮不止一次缠着谢玉要学骑马,而自从她自己拥有了一匹马后,这种念头更是无法遏制。但一向对小女儿百依百顺的谢玉却鲜少表示了坚决反对,理由很简单:危险。甚至连莅阳都觉得谢玉过于紧张——她自己学骑马的时候,也不过比谢絮大一点而已。 但现在谢玉总算微微松了口,他总归不忍心看到谢絮一次又一次委屈着脸失望,再有一个月就是谢絮生辰,就当是给她的生辰礼。 每天下朝之后,谢玉便去书院接回谢絮,带着她的马一同去巡防营的马场。开始两人共乘,慢慢适应了之后,谢玉便下来牵着缰绳,让谢絮骑在马上,沿着马场慢慢地走。几天下来,除了上马偶尔还需要谢玉帮忙以外,已经可以自己骑着马走上一圈了。 “我们去接娘回家吧!”谢絮总这样说,不过存了骑马去公主府招摇的心思,谢玉也不点破。 他们倒是去接了景睿兄弟,他们年长,想学的东西多起来,比谢絮下学晩得多。他们本来有家仆赶的马车,并不需要接,不过是谢絮想炫耀一番罢了。 一家四口路过凤翔阁,谢玉停下来道,快到絮儿的生辰,去挑几件饰品。谢弼微微嘟着嘴,还有一个多月呢。景睿拿胳膊拐他,要是订做,可不得一个月。 谢玉拉着谢絮进去,先照着从头到脚的顺序挑,有喜欢的直接拿了,没有的就订制。老板按谢玉描述的样子画,边画边修,谢絮先拿了头饰戴在头上:“爹爹,我好看吗?”谢玉看着笑:“好看。” 两个男孩子没兴趣,先在外面玩了一会儿,不多时进来欢喜道:“下雪了!”谢絮听了眼睛放亮,跟着谢弼就跑出去。景睿凑过来看老板画完的首饰图,相对于七岁的谢絮而言,实在是有那么一点过于雍容华贵端庄大方了。“父亲,”景睿抬起头看着谢玉自信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是挑给小妹的吗?”谢玉脸僵了僵,咳了一下:“嗯,不然叫谢絮进来看看。”谢弼也和谢絮进来,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看了半天,不说话。还是谢絮像小大人一样叹口气:“行吧。”谢玉立即不安起来:“重画重画,老板,”他赶紧唤着,“这样子给我先留着,再重新画一个。”“爹爹,”谢絮拉着谢玉的袖子仰着头,“先回家吧,我肚子饿了。”说着,真有“咕咕”的声音响起来。谢玉满脸歉意:“好好,先回家,明天咱们再来!一定画你喜欢的!” 几个人默默走出门,小雪细细碎碎地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舞,吹到脖子里湿湿凉凉的,天并不冷。 “爹爹,”谢絮抓住谢玉的手,“咱们去接娘亲回家吧!”说着径直走向雪踪,谢玉看着雪出神,看到谢絮双手去抓住缰绳,不知怎么心突然仿佛漏跳了一下,呆了一瞬才本能向前赶了几步想伸手扶。谢絮一只脚踩着一边的马镫,全身用力往马身上跨去。路面湿润,谢絮的另一只脚没蹬起来,滑到了马肚子下边,在谢玉的手抓到她之前仰面朝天摔到地面上。雪踪受了这一惊,猛然嘶了两声,撒了蹄子跑起来。 谢絮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 雪踪拖着谢絮跑过三条街,后边追着哭喊的景睿和谢弼。还是巡防营的人经过,众人合力把马拦住。 谢玉仍然立在原地,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他的女儿离他越来越远,身体动荡得愈发看不真切。天突然冷得彻骨,仿佛把身体里的血都冻住。漫天的白雪和刺目的殷红,像极了那天的梅岭。 tbc 第四十四章 报信的家仆哭着跪到公主府厅堂时,莅阳正在准备给谢絮的生辰礼,她绣了一件很漂亮的肚兜,图案是一丛竹子,只差几处叶。 “夫人,二小姐没了!”家仆已说了第二遍。 莅阳没听懂,呆了一会儿,问那报信的人: “哪个二小姐?” “还有哪个二小姐,絮儿小姐啊!从马上摔下来,被马拖,拖了三条街!”说着那家仆又大哭起来。 莅阳觉得“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了一般,没有一处不疼的。天旋地转,胸口闷极了,她抓了前襟,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栽,嬷嬷连忙扶住了。 “侯爷怎样了?”莅阳缓过来,喘着气问。 家仆道:“侯爷抱着二小姐回了府,把自己关进屋子,谁叫门也不开,是大公子差小的来给您报的信。” 莅阳立刻叫人备了马车,路上才发觉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肚兜,她疼得拿这肚兜捂了胸口,怎么捂都疼。 谢玉坐在床边的地上画画,谢絮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熟睡一般。一幅图刚画完,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到门前停下,顿了一会儿,克制的敲门声响了两下:“谢玉。” 是莅阳的声音。谢玉有些恍惚,莅阳干什么去了?他听到莅阳叫人撞门,也不怕吓着女儿,真是。 他起身走过去开门,正准备撞门的几个家仆跪了一片,莅阳看了他一眼,谢玉觉得自己好像笑了一下,但莅阳立即就直冲进屋扑到床上。 谢絮平平地躺着,枕头已经被血浸透,后脑磨下去一多半,面皮竟奇迹般完整而安详。“絮儿……”莅阳一口气憋到胸口,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喘不过气,双手哆嗦着想去碰触谢絮的脸,竟又不敢碰,“我的絮儿……”“怪不得回家看不到你,”谢玉关了门走回到莅阳身边,抬手亲密地拍拍她的肩,“原来你出门去了。” 莅阳呆呆地抬头,看着异常平静的谢玉:“你说什么?” 谢玉坐到地上,仰着脸看莅阳,他脸色异常红润,双眼极亮,仿佛抑制着极大的兴奋。 谢玉,你…… 莅阳伸出手想去碰谢玉,被谢玉抓住手,一手指着地上白绢:“你看看,好看吗?” 白绢上,极细的线条勾勒出一支活泼灵动的金步摇,小小的凤做底,缀着数颗珍珠,既高贵又不失俏皮。“絮儿生辰,我给她画的,叫凤翔阁去做。之前画的样子她不喜欢,你看这回的如何?” 莅阳呆了。“谢玉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去拍谢玉的脸,“你怎么了?” 谢玉却并不回应。“那是什么?”他看到莅阳的手里攥着的红绸。 “是……我给絮儿绣的肚兜……”莅阳颤抖着展开,谢玉满意地笑笑:“我就知道你会给絮儿备礼物。这个正好,莅阳,我等你做针线活。” “做什么?”莅阳看着谢玉把他画的金步摇团成一团,放到自己手里。 “絮儿啊,”谢玉的眼睛看着床上,闪着怜爱的光,“头扁扁的着实不好看,要被人家笑话的。用这个肚兜把我画的金步摇裹上,好把絮儿的头垫一垫。莅阳,”他挨近了莅阳坐着,“去拿针线。” 莅阳觉得浑身发冷,动不了,她直直地看着谢玉的脸,平静极了,温和极了。 “快去。”谢玉把莅阳拉起来,推着她。莅阳像木头一样,把针线笸箩拿来,她手抖得拿不动针。谢玉握住了她的手腕,强迫她看向自己,莅阳在一双冷静到冷酷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做针线活,总归你们女人在行,但我不想让别人来,只有你。”他的手铁一样凉,握着她把白绢包进红绸,揉成半个团。 谢玉把谢絮抱到怀里,轻轻翻转。莅阳目睹到的情景终于击垮她最后的支撑,眼泪狂涌而出,瞬间打透前襟,眼泪泡软她的腿,莅阳一下子就坐到谢玉的脚边。 谢玉好像没看到,拿着刚刚莅阳揉好的布团,轻轻覆在谢絮的后脑,满意地点点头:“莅阳,还是你的手巧些。过来吧。”他转过脸,看着莅阳,温和地说,“过来。” 莅阳眼前一片模糊,只是摇头。谢玉腾出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舔了一下她的眼泪:“听话。”说着他又把手伸到莅阳腋下,将她整个人托起来,托到床上坐到他身边,还用袖子帮她擦眼泪,擦得莅阳脸上沾了一片一片的红——谢玉的袖子上都是血。 谢玉是平静的,他在等着莅阳。在那样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莅阳终于拿着针,在谢絮面前倾下身。一下一下,身体是僵硬的,眼前是模糊的,需要不停地擦掉眼泪,心是痛到极点的。 絮儿,絮儿……这是我的絮儿啊…… 屋里静极了。 “知道我为什么最爱谢絮吗?”谢玉低低的开口,“因为她最像你。”他看着莅阳的侧脸,“但你们又不一样。絮儿可以自由自在地亲我,抱我,说我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不会这样。”谢玉又笑。 莅阳说不出话来。 她缝了半个时辰,结束的时候汗已经湿透衣衫。 谢玉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谢絮的脸已经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小脸儿雪一般的白。“不错。”谢玉很满意,他把谢絮小心地放到床上,轻轻在谢絮头上落下一个吻。 谢絮的丧事办了三天,由谢玉亲自操办,各项事务他都亲自过问,说话办事条理清晰,周到细致。宫里派了人来安抚,同僚也来探望,见谢玉仍旧决断如流,方寸不乱,不由得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一直守在谢玉身边的莅阳,而莅阳只是轻轻摇头。 最后一天起棺入葬。谢絮是女子,又未成年,本不能入谢氏祖坟,但没人敢提这话,谢絮到底躺在老侯爷谢玿以下第三代的位置。 下了棺,由谢玉撒第一把土,之后众人开始填土,不多时,一座新坟修完,墓也竖起来,碑上的字是谢玉亲自写的。谢玉拿手指沿着笔画走了一遍,点点头。 从下葬开始,谢玉没说过一句话。 该走了。 “该走了。”莅阳说。 谢玉突然晃了晃,他看向莅阳:“你辛苦了,送走了孩子,你就回去吧。” “我回哪里去?你呢?”莅阳问他。 谢玉不说话,偏头看着刚刚竖起来的墓碑:“我就在这儿。” “谢玉,”莅阳拉拉他的袖子,“你不要这样,回去。” “不,我不走,我就——”谢玉突然一下子泄了劲,眼看着肩膀瞬间塌下去,身体发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顶出来,他涨红了脸,喉咙已经肿胀,勉强吞咽了几下,再也没办法阻挡那强烈的力量喷薄而出,在莅阳抓住他之前,他笔直地向后倒去。 鲜血一直喷到招魂幡上,雪白的纸绫瞬间绽放出鲜艳刺目的花朵。 天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雪花,没有风,衬得莅阳的喊声格外凄厉。 这是这个冬天金陵最后的雪。 tbc 第四十五章 谢玉昏迷四天,期间高烧不退,牙关紧咬,筷子都顶不开,什么米水也喂不进,莅阳怕这样下去只怕饿也要饿死。太医只说这一口气本该在二小姐出事的时候泄出来,可是却在体内直直顶了三天,伤了肝,怕是以后要落下病根。莅阳不管什么病不病根,她只要谢玉醒。太医冒了汗,又试着捏谢玉的腮,牙咬得紧紧的,药灌进去全顺着嘴角流出来,根本喂不进,莅阳气得把人赶走,叫宫里再派人来。 谢絮的头七,莅阳一手办了,临回府,看着个年轻人守在侯府门口,走近了看,之前在林府见过的蔺晨。 蔺晨面无表情,见了莅阳只是深深行了个礼。莅阳也不说话,只在前边走,蔺晨跟在后边直进内室谢玉病榻。 “这样多久了?”蔺晨问。 “四天。” “我看看。”蔺晨并不等莅阳答应,弯下身去翻着谢玉的眼皮,又尝试捏开嘴,嘴唇很湿润——莅阳一直涂着蜂蜜以防干裂,然而牙齿紧紧合着。蔺晨又搭了脉,拿出随身带着的针包,也不去问莅阳,掀了谢玉的衣服就下针。 几针下去,莅阳看到谢玉的眉头仿佛皱起来,呼吸也开始压抑,终于被什么东西从体内顶出来,剧烈地咳嗽出几口血。莅阳现在最见不得血,但还是强忍着腿软去扶住谢玉。谢玉咳嗽了好半天,又躺下接着昏迷,只是气色仿佛好了一些,蔺晨轻轻捏他的下颌,谢玉的嘴便顺从地张开了,莅阳瞪大了眼睛。“拿淡参汤,不要浓的。”蔺晨说,莅阳马上吩咐下去,接着问蔺晨:“这就是没事了么?” “喂淡参汤,三天左右能醒。再拿新鲜小米,泡两个时辰,小火熬成稠粥,要浮在上面那层小米油,一天不要多喂,三碗米油,晚上一碗参汤。等能下地了再吃些稀粥。侯爷伤了里子,要一点一点地养,万不可操之过急。” 蔺晨交待完,起身看着莅阳,几番欲言又止。 “絮儿的事怪不到你。”莅阳坐下看着谢玉,“你也不必自责,说到底,是我们当爹娘的没照看好孩子,和你又有什么干系。”她轻轻叹口气,“是我们福薄,守不住絮儿,是命。” 蔺晨垂下眼睛:“那蔺某告辞了。” “多谢你今天搭救侯爷,”莅阳说,“还有,你去马厩……把……把它牵走吧。” 蔺晨面露惊异:“雪踪……还在?” “你以为我们会杀它?”莅阳歪着头,给谢玉细细掖掖被子,“絮儿会不高兴。” 蔺晨推了门出去了。半晌,家仆送来参汤,对莅阳说,那个人牵了马离开侯府了,走之前对着内室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莅阳说知道了。 莅阳衣不解带伺候谢玉,参汤亲自熬,一口一口喂到谢玉口里。第四天头上,谢玉睁眼了,想说话没力气,喂了一天米油才能开口。 “你没走。”谢玉说,手放在外面,叫莅阳握着。 “我能走哪儿去。”莅阳觉出谢玉想使力握她,然而没力气。 谢玉缓了半天,才慢慢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莅阳看着谢玉,叹口气。 谢玉见她不答,追了一句:“你还要我吗?” “要。”莅阳答应下来,谢玉松了半口气,接着嘴唇开始哆嗦:“絮儿……”“不怪你,”莅阳轻轻摇着他的手,“不怪你。你不要再想,好好睡一下。” 谢玉神情开始恍惚,他只说了几句话,已经疲惫不堪。听了莅阳的话,他又沉沉睡过去。 晚上醒了,又喝了参汤,眼睛开始闪出光来。莅阳问他,你想说什么? “你不会走了吧?”谢玉又问了一遍。 莅阳无奈:“不走。” 谢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提起来:“你还记得你嫁给我的那天晚上说的什么吗?” 莅阳一愣,这都多少年了,景睿都快十四了。 “你跟我说了三桩事,”谢玉说,“你说,我不是你第一个男人,你猜你也不是我第一个女人,所以我们扯平。” 莅阳看了看门外,又转过头轻轻瞪着谢玉:“你提这个干什么?” “莅阳,我想说,其实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碰过别的女人,”谢玉认真地说,“所以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莅阳等着他说下去。 “所以,这一项你欠我。”谢玉说。 莅阳深吸一口气呼出来,谢玉自顾接着说:“景睿的事,也是你欠我。” “是我欠你。”莅阳看谢玉有些喘不过气,便抚着他胸口哄他。 谢玉气喘得急了,迸出谢絮的名字来,莅阳一下一下摩挲谢玉的前胸。 “都怪你,”谢玉这样说,看着莅阳,仿佛万般委屈,“絮儿是为了去找你,所以这要怪你……这又是你欠我……” 莅阳流着泪回应他:“怪我,都是我欠你。”她叹息着,一个男人到底可以怎样的不讲理,然而她只有认输。 “莅阳,”谢玉用尽力气攥着她的手,“你欠我这么多,你发誓,你不能不管我,不然我就死。” 莅阳哄他:“我发誓,我管你一辈子,再不离开你。” 谢玉终于放心,他扭着身体往里挪,歪着头道:“过来。” 莅阳听他的话,侧躺到谢玉身边。谢玉拱到莅阳怀里,双手搂了莅阳的腰,莅阳像哄孩子一样拿手抚着谢玉的后背。良久,谢玉终于哭出了声。 tbc 第四十六章 谢玉经了莅阳细心调养,半个月就下地行走,只是到了冬天就容易生病。莅阳又到处求医问药,还去寺里烧香拜佛,只是又求了下签,说谢玉正直壮年,阳气正盛,这次本就是有惊无险,但是大坎却在后头,并且没有破解之法。莅阳听了生气回府,谢玉又哄了她好几天,只说不信这个,叫她不要再徒增烦恼。后来莅阳又听说江左十四州上交的贡品里有从东瀛采的灵药,便顾不上生气,立刻从皇帝那里讨要了来。朝堂的同僚也都来看望过,户部的尚书楼之敬还特意带了云南的特产鸡棕、虫草和松茸。如此养了四五年,总算好转。 中间莅阳又怀过一次孕,只可惜没能保住,滑胎了。谢玉安慰莅阳,年纪大了,生产怕是对身体不好,这样索性落得干净。 谢玉病着的时候,缠着莅阳一个被窝睡觉,莅阳也就哄着他。病好了,莅阳重铺了两床被子,半夜总发现被窝里多个人。明明年过不惑,谢玉却比年轻时更加放肆,莅阳拗不过,便顺着他胡闹,谢玉兴致起了就逗着莅阳说些没羞没臊的下流话,莅阳却抵死不从,她是堂堂长公主,就算是一丝不挂地被压在谢玉身下(有时候是身上)也说不出那些淫词浪语,谢玉本就知道这样,更得了理由使劲地作弄她,弄得莅阳往往第二天起不来床,出不了门,这样的日子一个月总有三四次,侯府的人也都习惯了。 谢弼在十八岁时受封世子,景睿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谢家要靠你。”他身份多少尴尬,坚决把世子的封号让给谢弼。此后,景睿便常常出门游历江湖,只是不走远,每个月总要回家一次,带回些新鲜玩意儿,讲些途中听到见到的趣事。什么琅琊阁推了美人榜,却只从第二排到第十,有人去问掌管排名的少阁主第一得是什么样,那个少阁主就指着他牵的白马说,得配得上我的马!这哪是选美人的标准!问的人负气而归。结果这美人榜虽然年年换,第一的位子却总也没有人。莅阳听了便掩着嘴笑道,这少阁主也是任性的人。顺着美人榜,莅阳便问景睿可遇到什么心仪的姑娘,尽可与家里提,不用在意什么家世,景睿只是笑笑不说话。当娘的了解儿子,这准是有心思,细问之下景睿才不好意思地说,也是美人榜上的,姓云,可惜人家也不是在意家世的人,并不会因为他是侯府公子就高看一眼。莅阳便道这样的奇女子也是难得,若是有缘,哪怕带到府里来叫我瞧上一眼,也算见识过这美人榜的风采。 过了几年,景睿果真带回来个人,只不过不是美人榜上的,而是个挺秀气的青年男子,叫苏哲,三十出头,看着身体不太好,景睿带来见时,只说请朋友来养病,叫人收拾了雪庐出来。莅阳看着这面色苍白的青年,不由得想起前几年谢玉也是这样,便每次给谢玉熬补药时,给苏哲也带了一份。苏哲开始时推却,后来见莅阳着实诚心,便谢过收了。谢玉听说此事,躲在雪庐墙外细细盯了半月,发现莅阳并未亲自出入雪庐,这才放心。 苏哲来府前,梁帝召了云南穆王府的霓凰郡主回京,为她设了比武招亲大会,表面关爱,实则牵制。景睿和豫津也报了名,知道打不到最后,只管负责把不成事的剔出去。莅阳只说他们胡闹,谢玉也并不管。年轻人的事,只要不出格,就由着他们去。对这些孩子,大人们都是很放心。 孩子们这样挺好,莅阳有时想,谢绮已经嫁到卓家了,只待景睿谢弼娶妻生子,她就算过好这一辈子。谢玉,有时她想,她跟谢玉算是怎样,离不开,说什么情呀爱呀她说不出,甚至谢玉也没说过这话,但两个人都知道,已是离不开了。 太后前几年去世,走的时候只问莅阳还恨不恨她,谢玉没在旁边,莅阳想了好久,说不恨。 太皇太后最近身子也不如往常,精神也愈发不济起来。十多年前赤焰案发时,太皇太后因着萧景禹之死悲伤过度,病了一月有余,之后就常犯糊涂病,现在整天是言皇后和越贵妃在跟前争宠,莅阳只在初一十五进宫探望。 这回霓凰回来,太皇太后自然是要见的。莅阳和后妃们便等在长乐宫。景睿和豫津都过来了,莅阳见到苏哲也跟过来,有些微微诧异,却见言皇后说,听说这位苏先生是侯府的座上宾,又被陛下封为客卿,今儿瞧见,果是气度不凡,哪天有空,本宫还要叨扰侯爷府去请教。莅阳这才意识到,这苏哲恐不是普通人。太皇太后不理那些,挨个问孩子们的姓名,听到苏哲的名字很欢喜,叫他坐到跟前和霓凰一块儿,还把两个人的手往一起贴。莅阳离得近,想去化解尴尬,却眼尖瞅着袖子下边苏哲紧紧抓住霓凰的手,而霓凰竟没反抗,便心下狐疑起来,并没有上前。 过了几日,靖王的母亲静嫔偷偷传信给莅阳,想见上一面。莅阳与宫里后妃素无往来,与这静嫔更是没说过几次话。要见面,必是要事。莅阳带着怀疑去了,见面静嫔却提起莅阳长公主与谢侯爷的感情,莅阳静待她说,拐了半天弯,静嫔竟然提起了当年的情丝绕。莅阳面露愠色,静嫔慌忙谢罪道: “非是我有意引长公主伤心,实在是近日这宫里,有人欲再用一次情丝绕!” 从静嫔宫里出来,莅阳便直接绕道去穆府。静嫔分析得对,只可能是霓凰。多少年了,胁迫一个女人的方法仍然是这么卑鄙无耻。莅阳想到自己,从现在来看,她是幸福的,是幸运的,可是她走了多少年?谢玉又等她多少年?而且她不相信有人会像谢玉对她一样对霓凰,在爱护妻子这方面,莅阳不认为有人比谢玉更好。霓凰绝不会比她幸运。 可惜霓凰不在,莅阳只得失望而归。 晚上吃过饭,谢玉去书房前莅阳很心虚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谢玉歪着头看了看她:“今天公务多,会晚一点。”莅阳一不小心就松了一口气,谢玉眯了一下眼睛,转身走了。 侍女给莅阳戴好披风,拿好灯笼。莅阳又叮嘱了一下不要告诉侯爷,嬷嬷道:“有老奴在,请长公主放心。”莅阳便放心出门去。 莅阳前脚走,谢玉后脚便回来。侍女急得团团转,嬷嬷沉静如水出门去挡住谢玉,轻描淡写提及当年太后宫中旧事,句句戳痛谢玉。谢玉沉着脸离开,家仆过来低语了几句,谢玉便直奔雪庐。 守在雪庐外边,谢玉透着窗子看到屋内烛影,似有两三人,相隔案几。又等了一会儿,见莅阳出门,谢玉急忙闪身躲避,情急之下还摔了一下,疼得不敢出声。 一瘸一拐偷偷跟着莅阳回了正院,见莅阳开门进屋,谢玉总算大摇大摆出来。嬷嬷和侍女正好退出来,见了谢玉行礼,谢玉也不理,推了门便进去。 “嬷嬷,”一个侍女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侯爷必是眼见着夫人从外面回来。” “侯爷的样子似乎是生了气啊嬷嬷!”另一个侍女道。 嬷嬷沉沉地开口:“有什么可慌的,刚才公主不在,我已经想了好办法应对过去。如今公主已经回来,还能有什么事。”说着,带了侍女便离开了。 莅阳第二天又没能出门。 tbc 第四十七章 过了几天,宫中传了消息出来,外臣司马雷擅入内宫,被褫夺了世袭的爵位;昭仁宫越贵妃御下有失,谪降为妃。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在谢玉这里穿成了一条完整的线。他从莅阳那里知道霓凰的事,虽然不愿意莅阳插手这些闲事,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恼恨太子无德,越妃愚蠢。 “那你就不能抽身吗?”莅阳枕着谢玉的胳膊,借着月光看谢玉胸膛一起一伏。谢玉暗中支持太子,这件事并没有瞒着莅阳。谢玉愿意告诉她自己所有的秘密,这让他在莅阳面前十分坦荡。 谢玉的手指在莅阳肩膀上画着圈儿,听了这话哼了一声:“朝堂之中,如何抽身。” “那你如何叫谢弼去投在誉王门下?”莅阳知道这事好几天,一直没机会问,“誉王不是善类,弼儿跟着他,我总不放心。” 谢玉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出淡淡的月光:“如果将来太子顺利登基,自然无事;万一誉王得势,他必能查出我为太子办事,不会放过我,但有谢弼在,总可保你。” 莅阳没再答话,只是搂紧了谢玉。 苏哲此后不久就买了宅子,从侯府搬出去。谢玉不置可否,景睿却似乎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出言阻拦。莅阳嗔怪景睿长不大,苏先生自觉客居侯府,日久自然不便,反正苏先生也没有搬离京城,尽可去苏宅找他玩。景睿便常常出门,但莅阳问过他,却也没去过苏宅。只说和豫津打马球,还在酒楼里帮过一个被人为难的南楚皮货商人。这人买卖不好做,身上没有银钱又实在饿得紧,便先叫了饭菜填饱肚子,饭毕要拿皮货抵钱,店家识不得货,怕吃亏,不肯收。正好景睿也在那里,便帮着付了钱。那南楚人十分感激,硬拉着景睿说了好多话,还把最值钱的皮货硬送给景睿,最后打听了名姓才走。 景睿快过生日,莅阳亲自督办一应事务,提前一个月就开始采买发请帖。苏先生也答应要来,景睿整日里红光满面,光是给苏先生的请帖就亲自写了好几回,总不得满意。还求莅阳答应把她的琴拿出来,说是妙音坊的宫羽姑娘也会出席,想弹一弹,莅阳只好答应。 谢玉得了空也过来看看,他最近忙着准备接待南楚使团,这次皇帝着誉王负责接待,巡防营要一路从城外护送至宫城。谢玉在城外等的时候有些恍惚,多年前他在这里接待了宇文霖,他和莅阳因为宇文霖还吵了一架。现在,又来了个南楚人,虽然应该不会再起什么波澜,但谢玉对南楚人总是抵触。 南楚来的是陵王宇文暄,油头粉面,礼数倒是周全。只是谢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宇文暄在看他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别的意思。谢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排斥南楚人,总归不去多想。只是皇帝宴请南楚使团的时候,谢玉并没有叫莅阳出席。 景睿生日宴的时候,来的人比以往多,除了卓家的人和言豫津,还有苏先生和宫羽,甚至连平时素无往来的禁军大统领蒙挚和悬镜司的夏冬也到了场。谢玉心里清楚他们干什么来——年前皇帝派出赐菜的内监被杀,夏冬怀疑到卓鼎风头上,想借着景睿生日做些文章。他朝卓鼎风使了眼色,卓鼎风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夏冬果然找了借口试探,被卓鼎风轻松化解。莅阳不喜欢这打打杀杀,贴着耳朵叫谢玉说想听琴,谢玉便应了,吩咐宫羽弹奏。宫羽弹到一半,门外便闯了人来,指名要卓鼎风应战。 谢玉意识到今晚不简单。 来的人是琅琊榜的高手岳秀泽,卓鼎风要应战,必然全力以赴,到时候恐怕要在夏冬和蒙挚面前露出破绽。谢玉慢慢环视院里的人,他知道策划这件事的人一定在这里,只扫了一圈,便把目光定在了苏哲身上。他从没小看他,但还是着了道。 他开始在心中盘算,这个苏哲——当然,他已经知道这人是梅长苏,他和他背后的江左盟现在倒向誉王,究竟查到了他多少,又准备怎么利用,怎么攻击他的弱点。 他的弱点。 谢玉看向莅阳,又看向景睿,直到南楚陵王宇文暄带着随从不请自来,谢玉知道苏哲很准确地找到了他的痛处。 tbc 第四十八章 莅阳看到随宇文暄来的那个蒙面女子摘下面罩,露出酷似景睿的脸,她知道今晚过不去。“萧景睿是南楚晟王宇文霖之子,”宇文暄不紧不慢地开口,环视众人惊异但又无法质疑的表情——南楚公主宇文念念的面容实在与景睿太过相像,又低头恭敬地向莅阳行礼,“长公主殿下隐瞒我叔父二十余年,幸亏日前一个皮货商人偶然遇到大公子,我叔父这才得知他的儿子尚存活于世,是以着我寻回此子,求长公主成全。” 厅堂里宇文暄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剜心,景睿受这晴天霹雳,膝盖一软就跪下来。谢玉一个人立在外面,闭上了眼睛。大堂里所有人都在看着景睿,看着莅阳,没人敢看身后的谢玉,可谢玉觉得他们的视线都拐了弯,化成了利箭全穿到他身上。莅阳只觉喘不过气,却硬撑着起来,她儿子跪在厅里,她丈夫一个人立在外面,她只能抱住一个。 她抱住了景睿。 泪眼朦胧中,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谢玉孤零零的身影,被挤得细长而单薄,却依然倔强。 谢玉。景睿。谢玉。景睿。谢玉。 谢玉,对不起。 耳边听到宫羽冷笑几声:“如此说来,我父亲当年被谢玉所杀,当是因为办事不利啊。只可怜那个被冤杀的卓家孩儿,若是长到现在,也当是江湖豪客。” 原来这个人也是梅长苏的帮手。谢玉冷哼一声。 梅长苏的线,当是早在进京之前就铺开了,那今晚必是想一击而中,置自己于死地。 “你是什么意思?”宫羽一席话,卓家的人个个惊诧,卓夫人最为激动,“你是说当年那个死去的孩子,是被人杀死的?” 宫羽看向卓鼎风:“我的父亲叫凌大路,不知道卓庄主是否认识。” “凌大路……”卓鼎风细锁了眉,忽地想起,“莫不是那年景睿过生日,也是在这里见过的凌大路?他父亲可是杨昭南将军家的护院。” 宫羽应道:“正是。杨昭南将军正是谢侯爷的娘舅。当年我父受遣去杀死长公主的儿子,谁料两个孩子混了,我父亲只瞄了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嬷嬷,便对她带的孩子下了手,之后便逃出京城,后来便遇到我母亲。” 谢玉听到这里冷笑一声:“凌大路我自是相识,却并未听说他曾娶妻,你们既然是有备而来,总得把谎撒得像样一点。” “托你们的福,”宫羽惨笑,“我父亲手上有一条无辜孩子的性命,他本打算就此孤苦一生,以赎罪孽。我母亲……本是风尘中人,救了病倒在街头的父亲,并悉心照料,愿意跟着我父亲,并不图什么名分。我父亲被母亲打动,最终把自己曾做下的事向母亲和盘托出。此后,母亲就跟着父亲四处漂泊,做些小生意。直到有了我,父亲才决定安顿下来。母亲那时身子已然不便,父亲自然要出门养家,只是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宫羽啜泣了一声,“母亲对我说过,父亲是受谢家指使害人性命,如果他出了事,一定与谢家脱不了干系。侯爷,”宫羽看向谢玉,“我是不是说谎,侯爷最清楚。当年那个死去的婴儿,眉间是否有一个红点?”卓夫人惊道:“你如何得知?”宫羽又看向莅阳身边的嬷嬷:“那红点,又有什么说法?”莅阳一惊,刚想阻拦,身侧的嬷嬷已经跪了下去:“有一根针,针尖淬毒。当年被我拿出来,交于公主,想来,已经是被侯爷拿走了。” 事以至此,多说无益。 谢玉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一个两个,梅长苏安排得妥妥帖帖。既然这样,他不必再顾忌什么。守得住的叫秘密,既然被人知道了,那就只有将这些人全杀掉,秘密才能继续叫秘密。 他在下令之前看向莅阳,莅阳脸上被火光映得熠熠生辉,全是泪。他恨,他恨当年宇文霖,恨现在的宇文暄,宇文念念,不是他们,莅阳不会这样哭,姓宇文的没一个好东西,南楚没一个好东西。 “莅阳,”谢玉开了口,声音温和而怜爱,“你带着绮儿进去休息,不要出来,免得惊吓。” 莅阳听他的话。 侍女扶着她和谢绮回到内室,母女对着流泪。谢绮与卓家青遥本情深意浓,又即将临盆,孰料会发生这样的事?家仆听莅阳的安排,来回探听着消息,二公子以死相逼,侯爷不为所动,狠狠教训了二公子一顿,还把他关了起来;侯爷把那些人逼到湖心亭,弓弩手正在围攻,侯爷放了话,那弹琴的姑娘和卓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活;誉王带兵已经围到侯府门外,言国舅也来了,侯爷已经出府去应对。 “夫人……”侍女一边给莅阳顺胸口,一边害怕得直哆嗦,“誉王的兵冲进来怎么办?会杀咱们侯府的人吗?” “别乱说话。”旁边的侍女瞪她一眼。 “公主,老奴……”嬷嬷跪在莅阳面前,轻轻唤了一声。莅阳抬手:“别说了,想来,你们宗主必是事事周全,若你不指证,也会有别的安排。你服侍我一回,也算是真心待我。以后,就回你该回的地方,不必留下了。”嬷嬷磕了个头:“老奴早先丧夫丧子,孤苦无依,活不下去,是江左盟救了我一命。江左盟有恩于我在先,我只能对不起公主。”说着又磕了个头,竟扑通一下歪倒在地。左右侍女慌忙扶起来,嬷嬷竟已经咬了毒,自绝了。侍女不禁痛哭起来,莅阳也是又惊又痛,嬷嬷服侍她几十年,岂无真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让谢玉再这样下去了,必须阻止这一切。 只有她能阻止谢玉。莅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从抽屉里找出短刀。这把刀谢玉当年用它划破手心,把血滴在他们的婚床上。莅阳拿它割破衣服,为谢玉包扎伤口。现在,她要用这刀,去为今晚做了断。 她步履缓慢而悲伤地向府门走去。 谢玉,对不起。 tbc 第四十九章 谢玉本是想大开杀戒的,他不畏惧这个,剑已经提在手里。看到莅阳出现后他知道他今晚杀不成。他有预感,在莅阳抱住景睿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预感,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劝莅阳:“你不要闹,这里有我,你快回去。” 莅阳倏地拿出刀横在自己脖子上,吓得谢玉一哆嗦。一刻以前谢弼也曾这样做过,被他生抢了刀下来还给了一脚。现在莅阳也学来,泪眼婆娑地瞅他,不用眨眼泪就一串一串往下滑:“你放不放他们进去?” 谢玉直愣愣地看她,莅阳的眼泪蜇得他浑身疼,他受不住。“莅阳,你真的要这么做?为了,”他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委屈打断,不得不哽咽了一下,“为了景睿,你真的要舍弃我?”他一手拿着剑,另一只手抬起来,去往下拽莅阳的袖口,“你明明答应过我,说不会不管我,怎得,说话不算……” 莅阳看他,刀横在脖子上,真正的刀扎在他们两个的心里,就比谁更疼。“谢玉。”她哀求。谢玉便垂下眼睛,末了,抬手压下莅阳的刀:“离远些,别不小心划着。”说着,扔了手里的剑,慢慢转身向府里走去。 莅阳看了看府外,脸色慢慢沉下来。誉王,言侯,夏春,和几百剑拔弩张的军士。“景桓,”她出言冷冰冰地唤,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你过来。” 誉王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慢慢拾级而上:“姑母,我……”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刀尖已经抵到他的胸口,誉王府兵马上反应,“别动!”言侯立即喊了一声,震住军士,看向莅阳。莅阳毫不理会,眼睛只钉在誉王身上:“你今天来,是要带卓家的人对不对?”誉王面对眼前的剑锋,倒还算是镇定,点了点头道:“谢玉虽是皇亲,但国法在上,不容他如此为恶,卓家……”“这种虚言就不必说了,你为的什么我自然清楚。”莅阳冷冷道,“你应我两桩事,皇上那里、太皇太后那里,皇后那里,我都可以不去说话,免你以后许多麻烦。不然,我自刎于此,于你,怕是不划算。” 誉王连忙微微躬身:“姑母莫冲动,有事请吩咐。” “第一,绝不株连。” 誉王略一思索,便干脆地答应下来:“好。” “第二,善待卓家。” 誉王赶紧回应道:“卓氏一门是人证,首告有功,我一定会礼遇有加。至于有些恩赦,我一定尽力去向陛下求取——” 莅阳冷笑一声打断他:“我不是指的现在。我是指永远。你以皇族之名为誓,无论以后卓家是否还对你有用,你都不得对他们有任何不利的行动。” 誉王干笑了一声:“姑母这是信不过我,也罢,”他竖起三指,朗声说道,“皇天在上,我萧景桓以皇族之血为誓,日后若有为难卓家之处,人神共弃。” 莅阳缓缓放下刀,仿佛已经失了力:“还有一桩。” 誉王又警惕起来,莅阳看着他:“给我半个时辰,我有些话要和谢玉说。” 谢玉跪在祠堂里,莅阳一步一步走来,谢玉不看她。 “谢玉,你恨我吗?”莅阳慢慢地开口。 “过去的事,不怪你。” “这么多年,你果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莅阳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是说今晚,我护了自己的孩子,护了卓家,护了你想要杀的那些人,你恨我吗?” 谢玉抬起头向着她,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恨你,我只是生气,你明知道我是拿你没办法的,还敢这样威胁我。” 莅阳盯了他半天,缓缓从袖子里把刀拿出来:“谢玉,今夜事败,誉王必是准备充分,翻身恐是无望,怕是难逃一死,也要落下骂名。我们,寻个干净的出路可好?” 谢玉抬眼看她,又把目光落在刀刃上。他抬手夺了刀,压住莅阳的手腕轻轻一拉,莅阳就跪到谢玉面前。谢玉拿着刀,刃在空中慢慢画了一个圆。 “你倒是说说,用这刀怎么寻干净的出路?” “你……先行一步,”莅阳说,“我会去求皇兄把这些事压下来。誉王已胜,他不会在意宁国侯府的末落是源于怎样的说法。到时候我带着孩子们离开京城,安顿好他们,就过来陪你,好不好?”莅阳看着谢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谢玉听她一桩一桩地安排,叹口气,轻轻抬手拭她的泪,把她拥到怀里,声音也软下来:“莅阳,莅阳……”他又长出一口气,“你该知道,你说的话,我都听的。这么多年了,我谢玉……”他突然哽咽起来,嘴唇轻轻去碰她的耳后,“是真的喜欢你……” 莅阳的手紧紧抓着谢玉的前襟,仰起脸来,感受脖颈处的湿热:“我知道。” “那你呢,你是怎样想我的?”谢玉轻轻用脸摩挲着她的,语气迫切。 “你知道的,何必问。”莅阳低低地答。 谢玉把她的脸扳过来,看她的眼:“可是我想听。” 莅阳直视过去,她咬紧嘴唇想制止颤抖,可是,制止不住。 于是她倾身上去亲住谢玉的嘴。 谢玉竟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回应。他享受莅阳对他的攻击,直到两个人喘不过气,莅阳在他耳边急促地吹气:“我与你骨连着骨,筋连着筋,血中含着肉,谢玉,”莅阳直起身子捧着他的脸,“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是爱你的,我不说,你该知道。” tbc 第五十章 谢玉向来推崇成王败寇,不信什么天道轮回,至于邪不胜正更是笑话。所以在他的信条中,所谓死而无憾什么的根本就是屁话——人,只有活着才有意义,死了本身就是最大的憾,怎么可能无憾? 但现在他信了,他觉得死而无憾用在现在的自己身上简直不能更合适。他用心用血爱了一辈子的女人,莅阳,说爱他。 谢玉抱紧莅阳,用全力嗅着她身上的芳香,今天的似乎格外浓烈。 但他终于冷静下来。 “莅阳,”他扳正她,细细用眼睛品遍她的脸,“你今天说的话,我下辈子也会记得。可是,莅阳,”他缓缓举起那把刀,眼神逐渐变得锐利,“你总该知道,我谢玉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我现在,”他猛地把刀向一旁甩去,“还不想死!” 刀钉在立柱上,入木三分,刀把震得直晃。 “你也不必说陪我死的话,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谢玉看向祠堂上祖宗的灵位,咬牙道,“就让该翻上湖面的风浪都翻上来吧,不斗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胜负是怎么样的?大不了输个干净,输掉谢氏门楣又当如何?人死了,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我要死,最起码,我也要让自己死的甘心!” 莅阳看着他,已经流不出泪。“是了,”她叹口气,“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不为我和孩子们想想。” 谢玉看着她慢慢起身,仿佛失了魂,一步一步挪出去,挪到门口时,谢玉叫住了她。 “莅阳,”谢玉站起身,看着莅阳的背影,语气放缓,“对不起,就再由着我一次。若真是难以翻身,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下辈子,我堂堂正正再娶你一次,你可愿意?” 莅阳停下来,没有回头,又慢慢迈步离去。 谢玉很体面地乘轿离府。莅阳并没有去送。她还没有从这无法排解的压抑中缓解出来,家仆大呼小叫的声音惊醒了她:“夫人!大小姐怕是要生了!”莅阳一惊:“怎得会!还差着好些时日啊!”她压住心里想的谢玉,立刻着手去吩咐谢绮生产一应事务,短短一刻,七八个稳婆就已经被接到府里,热水剪刀毛巾都已经准备齐全,只等谢绮临盆。 谢绮是头胎,不得经验,不会使力,只有乱哭乱叫,然而最糟的是孩子胎位不正,一只脚已经溜出盆口,稳婆拿了干净湿毛巾裹了想往回送,奈何死死卡住,口子已经剪到最大,血水一盆一盆往出倒,莅阳看着只觉腿软眼晕。她想起她生谢弼的时候,也是难产,本来她已经神情恍惚,谢玉在门外大骂稳婆并说“保大的”的声音却那样清晰地传到耳朵里,她当时就只觉得,有这句话,她就算不屈。 “长公主啊!”稳婆颤抖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夹杂着谢绮一声一声的哭,“大小姐流血太多了,怕是……怕是保不住了,小的还可保一保的!”“我的女儿还活着,你想干什么你!”莅阳瞪圆了眼睛,狠狠抓了稳婆又用力推开进了屋,谢绮已然筋疲力尽,只大张着嘴出气,用尽全力抓了莅阳,竟抠出血来:“娘啊——保……青遥的这个孩子啊——”“傻孩子!”莅阳也哭,“你也是我的孩子啊!你是要我的命吗?!”“长公主!求您快下决心吧!大小姐保不住了!再晚孩子也完了!!”莅阳抱着谢绮哭,谢绮随手抓了什么朝稳婆扔过去:“混帐……东西……还不快……下剪子!!”稳婆满头满脸的汗,只去看着莅阳,莅阳心如刀绞,长长悲哭一声,别过脸,抱紧了谢绮。 谢弼给谢玉报了信,只说妹妹难产去了,孩子给卓家抱走了。谢玉听了久久不说话,半晌,抬眼问到:“你母亲如何了?” “母亲病了,倒在床上,父亲放心,绮儿的事我来办。”谢弼心情复杂地看着父亲,谢家的命运可能就此发生转折,但在父亲的身上他看不到一丝后悔和落魄。 谢弼走后,谢玉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从铁窗看向外面。莅阳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他独爱谢絮。现如今,这另一个女儿竟也先去了,他开始愧疚,谢绮长得不像莅阳,因此他不甚喜欢。但到底是他的骨血,焉能不疼?两行清泪顺着谢玉的脸颊缓缓流下来,寂静的囚室里,良久,终于回荡出一声啜泣。 梅长苏是在夏江与他商谈之后第三天造访囚室的。谢玉心里既然打定了主意,初时便不屑于与梅长苏认真周旋,但梅长苏很显然处处点他的要害。梅长苏甚至知道李重光,并且很镇定地告诉他,夏江现在已经不再相信他,这唯一的后路,已经被堵死。谢玉对夏江是有一定了解的,至少对夏江心狠手辣这一点上,他与梅长苏达成了共识。 他已经别无选择。 回忆快乐就会感到快乐,回忆痛苦就是双倍痛苦。那年的梅岭谢玉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压到记忆的深渊里,以为终生也不会再去面对。此刻,在这间囚室,对着一个他认为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吐露那惊天的噬人骨髓的秘密,谢玉无疑是痛苦的。 但梅长苏似乎也很痛苦。不知道是谢玉特有的敏感,抑或是他产生了错觉:身受,才能感同。梅长苏的存在,仿佛已经融入到谢玉口中的血雨腥风之中,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似乎与那战场杀伐并无格格不入之感。 梅长苏临走前,谢玉问了一句:“你能保证,我不会死吗?” “京城有誉王,江湖上有江左盟,有我在,”梅长苏只侧回半张脸斜觑着他,“你死不了。” tbc 第五十一章 谢玉一案审了一月有余,最终获罪定案,但由于部分案件证据不足,又逢太皇太后去世,皇帝大赦,终于得以判为流放黔州。 启程那天莅阳病体未愈,仍强撑着去送。两个人相顾无言。看押的守卫得了谢弼打点,便慢慢地等。 “你怪我吗?我没有听你的话。”谢玉问。 莅阳抬眼看着谢玉,她脸色苍白,尚无血色: “是我没能护得了你……” 两个人又同时轻轻叹气。 “对不起,我没保住绮儿。”莅阳道,眼泪又掉下,谢玉看了心疼道:“你不要说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我听谢弼说,你病了,好点了吗?” “怎样才算好呢?”莅阳低低叹了一口气:“怕是好不了了。”她看了看周围,又说,“我病着的时候,那位苏先生却也来看过我,他还带了一个朋友,你道是谁,竟是那个蔺晨,他们却是一处的。那个苏哲,虽是誉王门客,也是掀起风浪之人,然而侯府已经没落,他倒愿意上门,还为你谋划后路,我也赶他不得。” “他谋划什么?”谢玉问。 “叫你写信,”莅阳道,“说可以保命的信,越多人看见越好。” 谢玉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这是做给夏江看的。他在,秘密就安全;若夏江敢动手,莅阳便会把信公之于众,到时候才是真正的鱼死网破。 他立即叫莅阳备了纸笔,随意到旁边的铺子里寻张桌子写起来。写完之后又用牙齿咬破指尖划了一个“玉”字。莅阳看了心颤,拿帕子给他裹了。 莅阳收好了信,谢玉压住她的手道:“我还要交待你,这东西是能暂时保我性命,如若有个万一,这信不得不交出去的话,你且记住,不要交给任何人,一定要你亲自交给皇帝。” “这是何意?”莅阳不解,“不是说能保命?” “这是苏哲出的主意,所以是他在保我的命,如果他改变主意,我也就只有坐以待毙。”谢玉眯起眼睛,仿佛在看不远的将来,“到时候这封信,足可以掀起惊天风浪,谢氏满门都逃将不过,怕是要挖坟掘墓。你要在那之前把此书交于皇帝,只说自己和弼儿毫不知情,你首告有功,又是天子之妹,只希望能保你们母子性命,谢家,只剩了弼儿一个,一定得保住,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听完这一番话,莅阳已是泪流满面。谢玉抬手给她拭了。“今生,”他贪恋地看着莅阳,“怕是不能再见了,你要好好保重。弼儿,”他看向一旁的谢弼,“照顾好你娘。” 时辰已经不早了,看守开始来催。莅阳忍着泪拿了一个包裹交给谢玉,叮嘱他路上小心。末了,还是依依不舍地看着谢玉头也不回地渐渐远去,直到影子也瞧不见。 tbc 第五十二章 许是因得了好处,谢玉一路并未受到苛待,走了一个时辰就停下来寻了个干净地面坐下歇着。其中一个看守递了水过来:“谢侯爷请。”谢玉微微一愣,接过水先点头谢了,又苦笑道:“二位客气,我已经不是什么侯爷了。”说着他仰头只抿了一小口,便又递回去。看守诧异道:“走了整一个时辰,侯爷难道不渴?”谢玉略尴尬道:“多谢好意,喝多了水,怕不方便,总劳烦二位。”两个看守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看守对谢玉说:“侯爷不必多虑,就算谢公子不打点我们,我们也早得了吩咐,这一路上,不会为难您。”谢玉微蹙了眉:“是何人?总不会是誉王。”“自然不是。”那看守不自觉撇了嘴笑了一下。谢玉思索了一下,又试探道:“难不成是梅宗主?”两个看守起身拍了拍腿:“侯爷不用多想了,总不会害您,咱们该启程了。”谢玉听了此言,便索性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一边擦嘴一边把水袋递回去。擦嘴的时候他才看到手上还裹着莅阳给他包扎的帕子,便拆开来看了看。白底丝绸绣着绿竹,上面沾了点点血迹。谢玉看这帕子有些眼熟,想起多年以前一个除夕,他送了一支簪子给莅阳,就好像用这么个帕子包着,谢玉买簪子的时候随便挑了这么一条,取了“竹报平安”之意。这么多年谢玉没看见莅阳戴那簪子,他也忘了,可能莅阳也忘了,却没想到这帕子却一直在莅阳身上。帕子右下角还绣了一行小字,谢玉眯眼看了。 愿许来生。 他嗓子有些难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堵住了,他用力把那东西咽下去,却不小心从眼睛里挤出泪来。他拿袖子抹抹眼睛,把帕子细细叠了,收到内衣里贴身放好。 谢玉被发配到黔东的采石场,这里隶属黔州铜仁郡,大约有八九百人在这里做苦役。他们白天在采石场做工,晚上要徒步回到离这里五里路的城郊驻地。附近没有人家,除了白天这里喘气的人和天上偶尔飞过的鸽子和大雁,基本算得上是荒无人烟。谢玉到了这里,那两个看守跟采石场的人交待了几句,便回京述职。谢玉没得休息,便被分配到西边的小山,把石头往骡车上推。石头不算大,只是棱角分明。谢玉和另一个年纪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的人合抱一个,也总抱得动,不过几下子胳膊就被划了几道口子,初时在意,时间长了也无暇去顾及。谢玉也抬眼偷看过,他这边的石头仿佛碎一些,不似东边的石头沉重,他见过四个大小伙子抬一块石头,到车前泄了力,当场就砸断了一个人的腿。这里守卫对他仿佛也不甚在意,偶尔呵斥,但是并没有拿皮鞭打过。 日复一日相同的劳作最容易让人忘记时间。谢玉不交朋友,对别人偶尔表现出来的好意也并不拒绝。他得闲的时候总愿意看着天。采石场的天是灰的,只能看得很低,谢玉就在这灰蒙蒙的天上描绘莅阳的脸,这能让他有力气活到下一天。时间过得越久,谢玉越不愿意去考虑死这个问题。这样的活着本来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可是只要想着莅阳还在,他就觉得,活着是一种责任。 现在这责任也要被免除了。 谢玉午饭的时候被叫到看守的帐篷里,这个帐篷是临时的,只供白天看守休息用。一个看守正小心地给一只鸽子喂水喂食,另一个正在看着一封信。看到谢玉进来,看信的看守轻咳了一声,那个喂鸽子便走出去。谢玉侧耳听着,脚步声到了门外便停了。 “谢侯爷受苦了。”那看守指了指旁边的条凳,谢玉也没客气,直接坐下了。 “本来是不应该再来叨扰谢侯爷的,”那看守垂着眼睛,“毕竟梅宗主有言在先,要保谢侯爷周全,只可惜今时情形有变,恐怕谢侯爷……留不下了。” 谢玉神色微微一动,江左盟还真是无孔不入,他暗暗咬了牙:“此话怎讲?” “侯爷远离京城,不知道京城发生了大事,誉王,起兵谋反了。”看守慢条丝理地说。 谢玉瞪圆了眼睛:“誉王起兵?怎么可能!有你们梅宗主在,他还犯得上起兵夺位?” “这里面的事总归一言难尽,不过也难怪侯爷不明白,因为梅宗主,”看守笑了笑,“是替靖王做事的,在侯爷离京的这段时间,誉王已经羽翼尽去,回天乏力了。” 谢玉歪了头,半晌,冷笑了一声:“真是一盘好棋。不过这又与我何干?” 看守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誉王兵败九安山,天下已经没有人能和靖王争了,在他即位之前,有一桩事梅宗主是一定要解决的。本来他也可以慢慢谋划,但一来怕当今陛下等不了,二来怕他自己等不了,您想必知道的,梅宗主身体一向不好,他是熬不过您的,所以只能言而无信了。梅宗主现在需要,”那看守踱到谢玉身边,压低声音道,“您的死、讯。” tbc 第五十三章 谢玉的死讯传来时,莅阳刚从开善寺回来。她给谢玉求了个上签,平安顺意,正自宽心,谢弼双眼通红手掐着一封皱皱的信进来,进了厅堂就扑通跪下,一个头磕下去再不起来。莅阳呆愣半晌,哆嗦着要看信。信是公文,言简义赅说明情况,身体病弱,又感染风寒,不幸故去。落款的时间已是一月之前,盖了采石场的印。 莅阳攥了信,挥手叫谢弼出去。看着刚求来的平安签,她竟咧着嘴笑。她此前曾给谢玉求过两次签,一次是梅岭一役之前,一次是谢絮死时谢玉大病,两次都是下签。“抽个上签不易,”莅阳慢慢把那纸签撕成一条一条,“怎得下签个个验了,上签却不灵?”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泪,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弼收信的时候,那送信的差役好心,提醒他万万注意着长公主。谢弼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母亲嘴上不说,心里极是思念父亲,虽然相隔甚远,好歹活着,也算是个安慰。如今父亲先去了,母亲这怕是没了指望,恐怕想不开,自然寻做傻事,是以前几日一边准备着去接谢玉,一边紧紧看着莅阳。只是他百密一疏,出个门的功夫,莅阳寻了刀来就想自刎,幸亏梅长苏携友来访,正巧窗户外头看到,情急之下那友人甩了一块石子打中莅阳的手腕,才算是有惊无险。谢弼刚刚返家,得知此事,跪着求道:“父亲走时叮嘱过母亲,如若有个万一,叫您千万保重,您这样任性去见了父亲,生生叫他老人家苦痛,您于心何忍?”莅阳闭了眼道:“他怎样气,也总不能赶我回来。”谢弼急出眼泪:“父亲叫我好生照顾您,现下您如此不管不顾,叫我如何面对父亲在天之灵。您是要陷儿子于不孝之境地吗?”说着,连连磕头,直撞出血来。莅阳看着儿子心疼,不由得又想起景睿,他得了南楚的信,说是宇文霖病重,想见一面,刚刚离京。跟前只有谢弼,又想着谢玉交待,谢家只剩了这一个,务要护好,长叹口气,缓过神来,只道:“罢了,我却答应过他,要安顿好你们。”谢弼听她言语,好歹暂时先不寻死,才先松一口气。 此时,莅阳才看向梅长苏,刚才出手的那客人披着斗篷,旁人看不得真切。莅阳摒退左右,在厅堂接待,那人摘了斗篷,却是刚被册封为太子的萧景琰。 梅长苏先是很真诚地对谢玉的死表示遗憾,接着话锋一转,就转到谢玉留给莅阳的那封信上。 “长公主应该看过,就应该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需要一个引子,就是您这封信。”梅长苏语气沉稳,低着头循循善诱,“赤焰一案,惊天冤屈,长公主总不至于坐视不理。” “你怎会知道信中所写?”莅阳警惕地看着梅长苏。梅长苏微微淡笑:“因为那是真相。” 太子萧景琰道:“姑母,您总不至于忘了您的姐姐晋阳公主,忘了当年的祁王,祁王府与林将军府满门被查抄,七万赤焰军冤死梅岭,我不相信姑母毫不动容,我也不信,姑母您,”他声音低沉,字字攻心,“毫不知情。” 莅阳哆嗦了一下,竟不敢去看萧景琰,她轻轻揉着手腕,仿佛更疼了些。 梅长苏与萧景琰对视一眼,便起身离席:“长公主现在不好决定,我们只好告退。如果长公主想好了,还烦请您亲自去东宫,如果那时还来得及……” “我有两个条件。”莅阳突然打断他。 萧景琰抬手:“姑母请讲。” “第一,我要亲自上书陛下。”莅阳攥紧了拳头。 梅长苏点点头:“这本来就是上佳之选。” “第二,”莅阳长出一口气,“谢弼和景睿毫不知情,我要太子保他们性命。”萧景琰道:“姑母放心,我只要重审赤焰案,绝不是为对谢府赶尽杀绝。”梅长苏道:“不瞒长公主,其实我们谋划已久,并非只有您这一个选择。如果那样,您和谢氏都会非常被动,只能听天由命,您现在的选择,也是在自救。您愿意首告,实在是明智之举。” 莅阳看了一眼梅长苏,语气颇为冷淡:“当初叫他写信的是你,如今要拿这信做文章的也是你。说是可以保命,却不过这些时日,人就没了。到底是真的病去了还是别的,我还真想跟苏先生问问。” “姑母多虑,”萧景琰急忙插话,“我们只为雪冤,不是复仇,更何况谢玉当年还曾救过我们……我们又怎会故意害他性命。”说着他看了一眼梅长苏,梅长苏只看窗外。 莅阳没有注意到萧景琰的用词,却被他的话牵起回忆,想起当年九安山围猎,谢玉寻回还是靖王的萧景琰和林殊。那个林殊走到哪里都是一团火,一束光,却也在十九岁的时候命丧梅岭,思及此,便又长叹,挥了挥手:“罢了,这事就这样。什么时候做什么,你们派人禀报我就行了。” tbc 第五十四章 谢弼启程去了黔州,临行前再三嘱咐莅阳,莅阳仿佛想开了,只说过两日还要给皇帝过寿辰,叫谢弼只管安心去接谢玉。“我怎得也要等你父亲回来,他已经等了我一辈子了,这次换我等他几日。”说这话的莅阳从首饰盒里挑出当年谢玉送她的玉簪对镜插好,语气平淡,慢条丝理,谢弼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说什么。 皇帝大寿时,莅阳一袭玄衣,于红衣舞伎中穿梭至殿前,自称罪妇,长跪不起,高举谢玉手书,列举谢玉五大罪状,道破赤焰惊天内情,恳求皇帝重审赤焰一案。在场王侯将相无不震惊,纷纷跪求皇帝重审此案,皇帝骑虎难下,不得不下旨重审。 赤焰案重审一月有余,祁王萧景禹、林燮、林殊等人均得以平反昭雪,主谋夏江已经下狱,只等罪诏。谢玉此前便获罪流放,又已死在采石场,因此不再另下诏令。因着莅阳是天子之妹,不好株连,又是首告,便不予追究。事发时萧景睿、谢弼均未成年,确不知情,便逐二人出京,永不录用,三代以内,不得入朝为官。 谢弼刚从黔州回来,得知结果,并无抱怨。只是对着莅阳,又不免落泪难过。谢弼到了黔州找去采石场,那里的人却是诧异。采石场死人再平常不过,他们只照例上报,官府也是照例发公文,这么多年,却不曾有人来取甚么棺椁。想来也是,但凡流放到那处之人,哪个不是全家没落,又那里有许多银钱作盘缠?是以凡有死了人,几个看守拿席子卷了,随便找个土岗埋了也就是了。谢弼拿了信,那人看过说这人已死了一个半月,竟不记得埋到哪里。谢弼哭着在附近几个土岗上刨了些时日,哪里叫他寻到?最后挨个在土岗前磕了头,包了一抔黄沙带了回来。 莅阳抱了那抔黄沙,却仿佛松一口气。自从接了谢玉死讯,她茶饭不思,每日里只喝一点米粥。这半月来又开始做梦,每次都是一片迷雾中,一条弯曲的青石板路,通向一所干净的农家小院,院中有座木屋,一棵粗壮合欢树,满树粉红。树下有石桌石凳,影影绰绰似有人影,似有人声,莅阳走上前去,却又空无一人,正茫然四顾,木屋的门“吱呀”开了,男人着粗布短衣,看不清表情。“莅阳,你来了。” 莅阳一惊,便醒了,满脸爬泪。 她反复对谢弼说:“你父亲已经在那边安顿好了,只等我过去。等你们有了着落,你不要拦我,你父亲等着我呢。”谢弼便又流泪劝,盼她回心转意。 景睿从南楚回来,宇文霖已经亡故,托景睿带了一封信来,莅阳却只叫景睿读出来,不过是今生错,来生诺。她只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信也叫景睿自己收着。 宫里来人颁了敕令,着萧景睿、谢弼二人七日内离京,无诏勿返。二人跪谢了恩典,却放心不下莅阳。景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找了梅长苏,问问能不能请太子多派些人来公主府。梅长苏得知莅阳现状,也不免唏嘘,只说这事他来想办法。过了几日,便说朋友在浔阳为谢弼谋了一份差事,叫谢弼请母亲陪着一同前去,想着若是谢弼早日立业成家,再有一儿半女,莅阳总会有所牵挂。谢弼谢过梅长苏,便去求母亲。莅阳想着怎样也要亲见谢弼与景睿二人安顿好,便穿了朝服进宫面圣,求皇帝看在自己孤苦无依,与二子一同离京。皇帝允了,末了叹道:“莅阳,你这又是何苦!”莅阳叩了头,起来已是涕泗横流:“此去山高路远,今生,恐不得再相见。皇兄,保重。”皇帝不免动容,却只疲惫地挥了挥手。 莅阳母子三人很快离京去往浔阳,按了梅长苏信上所说顺利在一座山下找到一所私塾。私塾的周先生年事已高,跟前又只一个女儿,便急寻着人来接替。见了谢弼,老先生很是欢喜,当即领了谢弼去厢房安顿。 经了这一路奔波,莅阳着实疲累,谢弼铺好了床,莅阳倒下便睡过去。 这一睡,又开始做梦。这次不见了迷雾,清晰可见一条山路,拿青石板铺着,莅阳心里急切,梦里却赶不快,一步一步沿着小路上了山腰,又是那小院,院中合欢,她上去便叩门,门开了,男人面容模糊,声音温和:“莅阳,你来了。” 莅阳想看清男人的脸,一着急,又醒了。她翻身起来,屋里无人,便下床出屋,谢弼和景睿都不在。莅阳环顾四周,这私塾背靠青山,凉风习习,十分安静。她又仰头向山上望去,树木茂盛,满眼碧绿,中间夹杂些许粉红。几处峰回路转,露出断断续续的几抹青色。她定晴看了,却仿佛是石板一般。 莅阳走出院子,行了一小段路,便找到上山的入口。正欲前行,谢弼急切的喊声便传过来。转头看了,景睿和谢弼二人面无人色跌抢过来:“母亲怎得不招呼一声?!” “睡醒了,就出来走走罢了,看把你们吓的。”莅阳拍拍谢弼的手,“我想去山上看看。” 谢弼看着天色将晚,看向景睿,两人相顾,却均不敢违逆,只得顺从。 莅阳走了一段,便觉累了,坐下歇了一会儿,谢弼便劝,不如暂且下山,明日吃了早饭再来。莅阳看着山上那一簇粉红,扶着景睿的胳膊又站起来接着走,谢弼景睿一边一个扶着。 弯弯曲曲的山路,青石板。 莅阳越走越快。 山间绿树丛生,也有姹紫嫣红。三人徒经之处,几株高大的合欢树竞相开放。 粉红醉人。 顺着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一座干净的小院在山腰平地出现在莅阳眼前。院中有小屋,有粗壮的合欢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微风吹过,沙沙作响。 莅阳只觉胸中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甩了景睿谢弼的手就闯进院去,几步到了小屋前用力拉开木门。 “吱呀——” 屋内空空。 “母亲这是怎么了,”景睿在身后不安起来,“如何就这样闯入人家里?” 莅阳靠着门框,面对着干净的小屋,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谢玉…… 恍惚间,身后仿佛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温和的声音如数次在梦中那样响起: “莅阳,你来了。” tbc 第五十五章 这声音仿佛是从莅阳身后传来,又仿佛从莅阳身体里发出来。仿佛是别人在说,又仿佛是自己在说。梦中她多次追逐想看清男人的脸,现在那人就在身后,她却不敢回头,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 “莅阳。” 是她听了二十多年的那声“莅阳”。 莅阳慢慢转过身,眼前的男人身长玉立,粗布短衣遮不住剑眉星目,那双弯弯的眼睛宛若春日桃花,溢出来的满满都是怜爱的深情。 莅阳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她眼中全部的世界只剩了眼前这一剪瘦削的轮廓,那个人缓步向前,经过呆若木鸡的谢弼景睿,走到自己面前,抬起手抚住自己的脸。 热的,软的。 莅阳闭上眼睛,连带着两行泪止不住地哗哗淌。 “我是在做梦吗?”她张了张嘴,睁开眼睛,“我又是在做梦吗?” 她抬起颤抖的手,摸上那人的脸。 这是谢玉的脸。 她摸上那人的眉,是谢玉的眉。 她摸过那人的眼睛额头,鬓角发端,薄须耳尖,这些统统是谢玉的。 她小心侧过头,贴上男人的胸口,心跳铿锵有力,是她所熟悉的,无数次听过的,属于谢玉的心跳。 谢玉…… “你还活着……”莅阳咬紧嘴唇,用尽平生力控制自己不会失控,她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襟,用力捶他的胸口,“你还活着……” “是。”男人,谢玉,抬起手圈住莅阳的肩,“我还活着,我一直在等你。”他慢慢地,把莅阳拉进怀里,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搂紧了。 “你瘦了。”谢玉轻轻叹息。 莅阳感受到那久违的温暖,泪如雨下,她开始啜泣,后来变成呜咽,最后终于把脸埋在谢玉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小院里有风吹过,一树合欢落了满地粉红。萧景睿和谢弼就在无比惊诧中看着他们以为死去的父亲出现在这半山腰,抱着他们那位从不曾放下矜持的,此刻却毫无顾忌大哭的母亲静静站着,时间仿佛静止。 莅阳哭了很久,哭得很痛快。从接到谢玉的死讯那一刻起,她不曾这么哭过。或者说,她从有记忆起,就没有这样哭过。眼泪筛去她的矜持,长公主端庄优雅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一个过于思念丈夫的普通妇人而已。谢玉就一直抱着她,像无数次抱着她那样,拿手轻轻摩挲她的背。 等莅阳哭够了,谢玉只觉得腿都僵硬。他扶着莅阳走到石桌前坐下,看向景睿二人,轻轻敲了敲桌子:“坐下说。”谢弼才回过神。几步跨过来抓住谢玉的胳膊:“父亲!真的是您!您……”他一下子哽咽,跪到谢玉脚边,眼泪刷刷流出来,谢玉一手握着莅阳,一手慢慢抚摸谢弼的头,轻轻叹口气:“不要哭,都过去了,坐下。”他又抬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景睿,景睿忍着激动,压抑着与谢弼同样的欢喜,他都看得出来。“景睿,你过来坐。” 萧景睿拿袖子抹抹眼睛,走过来坐到谢玉对面,几欲张嘴,却开不得口。谢玉淡淡一笑:“怎的,我好歹也算养了你二十几年,认了亲父,却不要我了?”萧景睿脸上发抖,急忙来到旁边朝谢玉磕了个头,抬起头:“父亲……” 谢玉轻轻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景睿谢弼两个都坐。又看了看身边的莅阳,长长叹一口气:“恍如隔世啊。”莅阳抓紧了他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是蔺晨。”谢玉开口,“在采石场,他们说给我喝的鸩酒,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就在马车上,一路拉到这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莅阳环顾四周,们在半山腰,但山路还在往上延伸。 “这里是琅琊山,”谢玉也向周围看,“蔺晨来过一次,指了一个人给我认准,说以后只叫他给我送吃喝,别人送的一概不得入口。还叫我不许下山,也不能去山顶,只在这半山腰附近呆着,并说等找机会接了你来,再将我们一同送走。” “这是何意?”莅阳紧张,“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难不成还会有人害你?” 谢玉摇摇头:“不知道,蔺晨也没说。” 莅阳刚刚落下的心又提起来,谢玉拍拍她的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你不要担心,我没那么容易这么快就死第二次。”莅阳听不得这死字,便轻轻打了他一下。 天色已晚,莅阳便叫谢弼和景睿只管下山去。谢弼看了看屋子里,有现成的吃食和水,倒是不缺什么,便和景睿磕了头回去,说明早来再来请安。 送走两个孩子,谢玉在院子就把莅阳抱住了,莅阳也回抱他。静谧的院子,两个人静静地抱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莅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谢玉抬起她的下巴去亲她的嘴,胡子扎得她脸微微地痛痒。 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莅阳极少见地主动。她只叫谢玉老实地躺着,自己用嘴和手去碰触谢玉身上每一个角落,眼角眉梢,脖颈胸膛,她去咬他的手指,用手摩挲他的双腿。她才发现谢玉身上有不少伤——谢玉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有刀印箭痕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在采石场,也不是安享之地,磕碰在所难免。每一处伤痕莅阳都停下来,细问这伤的来处。有些谢玉记得,便三言两语讲来,有些不记得,便含糊过去。莅阳吻遍了他,最后把他含在嘴里,谢玉猛地弹了一下,屏住呼吸,双手捏住莅阳的肩膀一下一下地使力。 莅阳生涩地吞吐,但并不影响谢玉的兴奋。他轻轻用手刮着莅阳的脸,看着莅阳的发梢已经凌乱,便把她捞上来,翻身压到下面,去吻她的身体。莅阳咕囔了一句,谢玉没听清,又抬头问一遍。 “进来。”莅阳说,拿手抚摸谢玉的脸。 谢玉吻她的手,轻笑:“遵命。” 莅阳的身体被谢玉填满的那一刻,她终于最后一遍告诉自己,这个人的确是谢玉,这不是梦。于是她开始哭泣。谢玉一边吻她的泪一边冲撞她,她紧紧抓着谢玉的后背,像寻到港湾的小船,安心地飘摇着哭泣。 tbc 第五十六章 过不几日,兄弟二人来请安时说,边境烽烟又起,景睿已经报名从军,兵部审过他,说若是战场杀敌有功,可酌情减轻对他的处置。景睿并不在意这个。谢玉问谢弼为何不去,景睿便道,他们兄弟二人,总得留一个在跟前照顾着,何况谢弼接了私塾,有一大群孩子等着他,战场杀伐是国土之争,教育孩子是来日之争,同等重要。谢玉听了,便也不再说什么。 战事打了半年,梁军浴血奋战,终于战胜各国来犯之敌。这期间,皇帝萧选病重不治,榻前传诏,着太子萧景琰即皇帝位。有许多人发现,萧景琰在当靖王时就追随左右的那位苏先生,在战事刚起就不见了踪影,直到太子即位,梁军得胜回朝,也再也没有见那人出现过。户部尚书沈追与这位苏先生有些私交,还专门去苏宅看过,可惜已是人去楼空。 蔺晨回来,仍然骑着雪踪,莅阳这才知道他就是琅琊阁的少阁主,她想起景睿对她说过的事,一下子明白过来,心中不免难过。谢玉见她情绪不对,细问之下知道美人榜的事,他知道蔺晨仍未娶妻,便在闲谈之中试着过问了一下。蔺晨并不觉得唐突,但也只是笑笑不回应。 他来是有正事,说要尽快送谢玉走。可惜这当口却不巧,原来谢弼刚有喜事。私塾之前的周老先生,十分中意他,有意嫁女。谢弼坦言自己是罪臣之后,三代不得入朝为官。周老先生并不在意,并说谢弼的父母能住到琅琊山上,就是琅琊阁的贵客,他若能得谢弼为婿,乃是高攀。莅阳听闻此事很是高兴,谢玉也就顺着她。只是聘礼却没有许多,莅阳离京只带了五车细软,夫妇二人觉得亏欠了谢弼,不免难过,谢弼也怕委屈了周家女儿,又不能为难父母。蔺晨来的时候,夫妻二人正对儿子尴尬着。蔺晨还以为他们有多捉襟见肘,细问之下颇为无奈,莅阳出的聘礼,民间娶十个妻子也娶得了,莅阳听了,这才顺了些心思。 蔺晨便说等谢弼娶了亲就立刻启程。谢玉知道他有难处,因此并不过问。两人的东西都留给谢弼,蔺晨说他自会安排好。 谢弼娶妻尽可能地低调,来客只知道亲家公是金陵来的商户。周氏贤淑,很得莅阳欢喜。谢玉自然也是欣慰的,谢弼生性老实,现下与孩子们打交道,又联姻于普通人家,也未尝不是幸事。 新人入了洞房,谢玉夫妇便回到山上,蔺晨也从这条路回琅琊阁,三个人同行。到了小院却发现有不速之客到访,竟是梅长苏。 谢玉微微惊讶,因他听景睿说过,传闻梅长苏已经病死于军中,现在看来,不过也是掩人耳目罢了。比谢玉更惊讶的却是蔺晨。 “你如何寻到这里来?”蔺晨略带不安,上前挡在谢玉身前,“长苏,你不要多想。” “其实你不必瞒我,”梅长苏身披斗篷,站在合欢树下,“你瞒也瞒不住。我若想下手,不用等到今天。” 蔺晨微微叹气:“你该知道我有多为难,算我对不住你,可我不能不救他。你知道的。” 梅长苏轻轻笑了笑:“蔺晨,我知道你为什么救他,你却不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他。所以说,你该好好认识从前的我。”他走上前去,看着谢玉,嘴里不知道是对谁说话,“不用搬走,过去的人没有多少了,我还想看看。”他又对谢玉说:“你恐怕想不到我为什么会有杀你的理由,却又为什么不杀你。”他侧过脸,看了看这个小院,“那年在九安山,你救了景琰和我。你还记得你开辟的那条小路吗?誉王起兵围攻九安山时,景琰就是顺着那条路下了山寻的救兵。你救过我,却杀了我父,杀了七万赤焰,我本不该留你。可你救了景琰,救了大梁。因此,我不杀你。更何况,”他又看了一眼蔺晨,“谢玉已经死在采石场了,在这琅琊山生活的,不过是金陵来的一对富商夫妇而已。”说着,他把手搭向蔺晨,出了口气道:“等了这么半天,说了这许多话,又累掉我半条命,你是打算在这里给我收尸吗?” 蔺晨反应过来,急忙搀住梅长苏,朝谢玉点了点头,转身去牵了雪踪,忍痛叫梅长苏骑上去,慢慢上山去了。 谢玉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明白过来梅长苏的真实身份,莅阳显然也反应过来,在袖子下边抓住谢玉的手。等梅长苏走后,两人相顾,轻叹口气:“原来他竟然还活着。” 活着挺好。 谢玉不用搬走,最高兴的便是谢弼。他的妻子很快怀孕,谢弼整日患得患失,周氏便担心自己生不出儿子来,结果真生了一个女儿,正自不安,却听到公公见了这个孙女大呼像极莅阳,抱着不撒手,简直爱到天上去,谢弼见了,这才松一口气。后来周氏又产下一儿一女,可惜哪一个都不如大女儿得谢玉的欢心,莅阳只好多偏爱那两个。 莅阳做了祖母,偶尔也愿意亲自洗洗涮涮。有一次拧衣服疼了手腕,谢玉帮着揉了好几天。谢弼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问是不是当初陛下当太子时拿石头打的那次落了毛病,谢玉听了便追问下去,得知莅阳当初要寻死的事,平生第一次朝莅阳吼了一下,又狠狠责罚谢弼照顾不周之罪,然后还大骂当今皇帝陛下手上不知轻重,最后又叫蔺晨给看看拿什么药给敷敷。蔺晨只说轻微伤了筋,只有养。谢玉便每天无事就抓来莅阳的手腕揉,最后莅阳忍无可忍,请蔺晨出面,谢玉才由每天揉数十次减为每晚睡前一次。 梅长苏偶尔也下来,他身体不好,但总卧床着实没意思。他与谢玉下棋,两个人棋艺都一般,正好下到一处。有时被蔺晨看到棋局,不免取笑。二人厌烦他,便讨论起兵法,这个蔺晨自然不如二人在行,便悻悻离开,跑去逗弄谢弼家的几个孩子。 景睿常年游历江湖,只在年节回来。有一年回来带回个半大小子,见了莅阳跪倒磕头,只叫外婆,说自己姓卓,看着眉眼确像谢绮,莅阳便把这孩子搂在怀里哭。景睿说他近年来也常去天泉山庄,卓青遥虽又再娶,但全家上下极爱谢绮留下的这个孩子,视若掌上明珠,不免骄纵,沾染上了些纨绔习气,又舍不得管教。景睿便提出带他出门历练,卓家自是放心。经过几个月,这孩子果然收敛了不少,也成熟许多,颇有少侠风范。卓家经历这些年,也看开了些,再加上侯府没落,又听说谢玉已死,便不似从前那般愤恨。这次便松了口,叫景睿带孩子来见见莅阳。谢玉见了这孩子,却也不能认下外孙,不免有些难过,莅阳着实宽慰了他些许时日,谢玉才想开了些。 谢玉过六十六大寿时,大伙到了山中小院热闹。蔺晨自安排了人备席,他们主人只管吃玩。谢弼的三个孩子绕着合欢树疯跑,谢弼和周氏则屋里屋外照应着,景睿这些年在外面游历惯了,竟安定不下来,依然没有娶妻,莅阳很为他着急,蔺晨便过来帮着说话,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倒成了盟友。本来还有梅长苏一个,可是前几年不知怎么漏了消息,霓凰郡主找上门来,拿剑追了蔺晨半座山,逼问梅长苏下落,最后梅长苏无法,只得现身。现下夫妇二人也在谢玉这,帮着把家仆剥好的煮花生吃到嘴里。 宴席开始之前,有人送来一封信,上面贺谢玉生辰,还顺便向蔺少阁主、霓凰郡主和梅宗主问好,说事务繁忙,得空过来探望。字写得苍劲有力,落款是金陵萧景琰。看了落款众人沉默,再回头看这封纸快被写漏了的信,仿佛又读出一丝不一样的意思。 宴席开始后,谢玉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敬了梅长苏,第二杯敬了蔺晨,两杯都是只敬酒不说话,梅长苏和蔺晨都站起来回敬,梅长苏的酒在手里顿了顿,最终一饮而尽。 第三杯谢玉敬了莅阳,众多目光中,他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莅阳笑着与他碰杯,二人同饮。 谢玉什么都没说,可莅阳从他眼睛全读懂了。 可愿许我来生。 愿许。 end 后记: 日前收到@日行千里姑娘的长评,深受感动,我没想到我的一篇拙文还值得姑娘用这么多笔墨来谬赞,也同样感谢一直跟文的各位姑娘,感谢你们每一个字的评论,每一个心,每一次关注,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以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思绪比较乱,想到哪说哪。 我个人的缺点是不爱评论,不擅评论,相于被评论,也是同样。但我是很欢喜的,看到有人爱看,有人那么细致地评,认真发表感想,预测我下一步地走向,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尽管写文的初衷其实是自我满足,因为太爱,所以任性地想按自己的心愿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 下面说说文,可以会和之前与姑娘们的评论有重复的部分。 刘奕君老师在访谈里给谢玉钉了两个桩:政治家和贵族。然后在这两个桩上铺陈开这个人物所有的细节。我在写文的时候也尝试去这样做,谢玉是世家出身,他有他的骄傲,虽然不择手段得到莅阳,但并不表示他卑微和无条件退让。封建社会讲究三纲五常,哪怕你是公主也一样。谢玉对莅阳是宠爱的,但是是绝对占有原则下的宠爱,所以曾经有一位姑娘说我笔下的谢玉很硬气,我想是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设定。 赤焰一案是谢玉人生的转折点,但我并没有把握好前后的变化。只是在赤焰案发生的原因上认真琢磨了一些。林燮从功臣到被梁帝猜忌,最后痛下杀手,一定经历了很长时间,并且会发生很多事,这些事是什么,谢玉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就得去想,或者说去编。我在写这一段时借鉴了曹操和年羹尧,日更文思路易断,如果有机会会好好修改一下。 最终写文的时候只有几个梗,几个片段。一是开头,一是结局。我的开头其实略杰克苏了,一开始还真想写一个邪魅的谢玉,但是后来就这样了。结局是一早想好了,在“死讯”上做文章,所以这文注定是he,只不过我没过多剧透。 然后就是谢絮。谢絮出现的原因,是我要给莅阳一个得知赤焰真相后还能继续与谢玉共同生活的理由,所以她的死是一早安排好的,我还没想好她怎么生,就想好了她怎么死。莅阳是不能原谅谢玉的,但她也没办法再离开他,当两个人有了共同的痛苦经历,他们对彼此就是一种心灵上的依靠和分担。这样的痛苦,谢玉让莅阳品尝过两次,一是赤焰内情,他们在祠堂那次毫无爱意的情事,一是谢絮之死,他们处理后事种种。那里我修改了多次,怎样写得残酷又不至血腥,最终把对谢絮详细的外貌描写删掉了。 写原著向同人文在进入到原剧情时最不好写,写详细了,大家都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复述剧中情节而已。一带而过,又未免敷衍,我这个也是败笔,生日宴上大家为什么会相信宫羽的话,应该细细交待的,结果竟然也略过去了,@兮然姑娘很细心地指出来,多谢! 上学时最头疼写读后感,所以你们看我的文鲜少有直接心理描写或是长篇大论,因为写不出来。我只是在心中感受谢玉莅阳是什么样的人,然后依据这个,推断出他们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如果不恰当,也是我的责任。 特别鸣谢为此文配图的灵魂画手@青芽姑娘~。(≧▽≦)/~ 番外在写,本子出的可能性不大,主要是我没出过本子,也比较怕麻烦。而且觉得我这文你们看看这电子的就行了,没必要花那几十块钱。安利你们中国图书网,里面的书很便宜,几十块钱买十几本书,比我这有价值。 我之前回复过@姜米妞儿,直接粘过来作个总结吧: 喜欢你用的“珍惜”,这正是我对玉阳倾注的感情。他们珍惜彼此,而我珍惜他们。玉阳之间的感情戳中我所有的萌点,错误的开始,隐忍,压抑,单向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接受现实的退让,被执着所打动的妥协,细水长流的噬骨,无法分离的血肉,最终融成把两人烙在一处的爱,这就是我心中的玉阳。 最后再一次谢谢大家,谢谢玉阳! 平行番外:赌局 我不习惯写番外,这个情节本是正文里的,结果写到那里已经不适合再用这个,所以这个梗只好做罢,现在写出来,也可以当个短篇。时间线其实有点插不进来了,可以从情感线的角度去对号,大概是莅阳已经爱上谢玉,但谢玉不知道,或者说,他不相信。ps.一切没有肉的番外都是耍流氓。 ———————————— 莅阳把一杯酒轻轻礅在桌上,叫谢玉关好门——这大可不必,夜本已深,谁也不会来打扰。 谢玉偏着头,等着看莅阳搞名堂:“这是什么?” “情丝绕。”莅阳不疾不徐地开口,看谢玉的脸沉下来。 这几天他们有些别扭,却也说不好是谁的错。 谢玉是不惮在床上得罪莅阳的,他一向得寸进尺。他一次又一次打破莅阳的底线,每一次莅阳自然是抗拒的,然而最终只有妥协。谢玉抓着莅阳湿滑的手探向自己的左胸,喘着气说:“这里都是你,你呢?”他低下头去啃咬她雪白的胸脯,在莅阳叫出声前准确捂住了她的嘴——他太清楚她的痛点。莅阳在床上只答一两个字,被逼急了就多说一点:“有的,有你。”然而谢玉不满足,也不满意。莅阳也无奈,谢玉想听的,她说了,可谢玉不信。 “我不过是揣测着你的心思。”谢玉争辩。 “可没有哪一次是猜对的,”莅阳道,“你不信我说的话,总会信酒后吐真言,更何况是这个。”她把玩着那一小杯酒,酒水沿着杯边一圈一圈游走。 谢玉冷笑:“真亏你想这么个法子。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 “我喝下情丝绕的样子,”莅阳笑,眼圈发红,“你总该知道。” 谢玉被刺得低下眼睛。 “你就没想过,”谢玉又开口,“万一你……” “万一我喊的不是你,”莅阳放下酒杯,杵着下巴歪头看谢玉,“你能怎么样?” 谢玉深吸了好几口气,拳头紧握着:“我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莅阳哼笑出声:“所以我怕什么。” 谢玉拿眼死盯着莅阳,这明明该是一次引诱,却弄成剑拔弩张的局面。这是一场莅阳设下的赌局,但莅阳不会输。 那就来。 谢玉走上前去,拿起酒杯仰头灌到嘴里,在莅阳发愣时捏住她下巴低头含住她的口,满满一杯情丝绕尽数被他渡到莅阳口中。 莅阳没想到他会这样,整张脸涨红了,情丝绕是什么味道,她其实记得不甚清楚,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谢玉左右豁出去,索性饶有兴致地细细观察起莅阳的样子来,那过于明亮的眼睛打量在莅阳身上,扫得她浑身发热。理智尚存的莅阳开始后悔,她不该如此叫谢玉看笑话。 “谢玉,”一开口她心叫糟了,药劲已经上头,声音仿佛很远,“你还是出去。” 谢玉走过来打横抱起她走向床:“叫你胡闹。” 然而莅阳却在谢玉抽身之前抓着他的衣襟,从床上坐起来缠住他。 “谢玉……”莅阳轻轻在谢玉脖子上吹气,吹得谢玉的喉结接连滚动,莅阳的手摸上去,一动一动的,惹得她笑出声。 谢玉已经开始烦躁。 莅阳手脚并用爬到谢玉怀里,跨坐在谢玉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去吻他的嘴。谢玉回应着这个难得主动的吻,一边慢慢举起手,在莅阳脖颈处比划着,然而终究没有找到既不疼,又能让莅阳昏过去的合适位置,只好在肚子里叹气做罢。 莅阳开始变本加厉,谢玉不能让她再这样动下去。他忍着难受弯着腰把莅阳压回到床上,拿被子裹紧了,才手脚并用缠上去抱紧了,顺便拱了拱,多少好受点。莅阳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谢玉……” “看什么?”谢玉没好声气,“你这是陷阱,我才不跳,吃亏的是我。”说着他轻轻咬了咬莅阳的鼻尖,“你引诱我的事不会这样算了,现在给我老实睡觉。” 莅阳仿佛听懂了,反正她被裹紧了动不了,真就闭上两眼睡过去。 谢玉长长叹一口气。他可还兴奋着,但可不想自己解决,好歹慢慢平复,后半夜才浅浅睡过去。 仿佛刚一闭眼,身边就动起来。谢玉挣开两眼,天色竟然已经微明,他又看看怀里,莅阳正半张着眼睛看他。看到谢玉迎过来的目光,莅阳明显慌乱,闭上眼睛往被子缩。 “醒了?”谢玉冷笑的声音响在被子外面,莅阳已经整个人缩进去,连头发也看不见。谢玉掀了一下被子,莅阳在里面死死拽住了。 “酒劲儿过了吧?”谢玉好整以暇,拿手慢慢沿着被子的轮廓来回弹着手指,弹哪哪躲。 谢玉得意起来:“昨天晚上的劲头哪里去了?”他不在被子上使劲,而是拿手贴着床单钻进去,不管哪里软软的就乱摸起来,莅阳一惊,手上松了劲,被谢玉钻了空子,把被子扔到脚下。莅阳背过身去,踡成团拿手盖着脸。谢玉从后边抱住整个人。 “昨晚那个,”谢玉含住莅阳的耳朵,舌头都舔入耳廓,“大胆,热情,奔放的,引诱我的莅阳长公主,去了哪里了?”他简直得意极了,低低地笑,边笑边舔。 莅阳从脖颈一直麻到脚趾,热辣辣的,她说不出话,怕一开口就不成样子。谢玉抵在她身上,炽热坚挺,她知道她逃不过,索性随他。 谢玉的手慢条斯理去掀她衣服,莅阳只拿手挡着脸,倒是不反抗。她的身上有汗,昨晚情动,又被谢玉拿被子捂了一宿,至于里面,谢玉的手探进去她就开始颤抖,已经湿得一塌糊涂。莅阳闷哼着不出声,已经够丢人的了,她不想再落下笑柄。 然而谢玉却极有耐心,毕竟他连昨晚都挺过来。 他不紧不慢地绞动手指画着圈,直到莅阳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 “舒服吗?”他凑到她耳边,亲吻她红透的后颈。 莅阳又不说话,谢玉看到她堵着嘴。 谢玉扳过莅阳,人压了上去,莅阳以为他终于肯给她一个痛快,于是顺从地躺平,顺从地被谢玉分开双腿。 然后谢玉整个人弯到下面。舌头远比手指来得刺激,“啊!……”莅阳像被烫到一样整个人弓着弹起来,毫无预警地,毫不压抑地叫了一声,手紧紧抓着床单。 谢玉很满意,莅阳是甜的。他继续品尝,感觉两只手覆上他的头,急切地抚摸,仿佛想推开,但又没有。从头发摸到耳朵,莅阳细碎的呻吟声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谢玉……” 谢玉抬起身,去亲吻莅阳的嘴:“舒服吗?” “舒服。”莅阳涨红着脸,大胆地回应,却偏过脸,不敢看谢玉的眼睛,谢玉索性在莅阳露出的脖颈上吻够了,才扳过她的脸:“喜欢吗?” 莅阳躲不开,看着谢玉满含热切的眼睛:“喜欢——啊!” 谢玉喜欢听莅阳这样叫。他有的是办法让莅阳这样叫出来。 比如像刚才那样突然撞进去。 莅阳简直要窒息,她又侧过头,不想让谢玉看她的脸。然而今天谢玉仿佛不打算顺着她。她的下巴被捏着扳正,迎上谢玉晃动的脸。“你看着我,”谢玉有些喘,“看着我的眼睛。” 他弯下身贴近莅阳的脸,看她的眼睛里是得胜的自己。 还有满满的,毫不掩饰的热情。 谢玉笑,动作更加激烈起来。他要把一个晚上的忍耐与满足,从莅阳身上加倍讨回来。 “昨晚……为什么不?”莅阳疲惫极了,枕着谢玉的胳膊,仰起下巴问。 “不想顺你的意,”谢玉挑起她的一络头发玩,侧头亲了她一下,“这事得我说了算。” “我喊的谁?”莅阳又问,忍着笑。谢玉简直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挑战自己的耐心。“你说呢?” 莅阳突然哼一声,滑下他胳膊转过身去背对谢玉。谢玉立刻圈住她:“我错了,是我错了。” “你有哪里错。”莅阳闭上眼睛,微微打个哈欠。 “你说的话,我听就是了。”谢玉亲她的头发,又说,“你知道,你的话,我一向听的。”说着又拱了拱。 莅阳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坏了,为了这么句话,搞出这样一件羞耻事。 然而谢玉抱着她又不安分起来,莅阳回过头想说什么,却被谢玉堵住嘴。 反正离起床还有一段时间。 end 番外二 年后初二要进宫赴皇室家宴,莅阳不得不出门。她蹙着眉头看镜子,一边仔细掖好领口,一边腹诽谢玉是不是属狗的。谢玉从外面本已等得不耐烦进来,看着她脸色就转好。 “笑什么。”莅阳没好声气。 谢玉过去帮她整理,一边道歉:“是我不好。”他整理起来没完,莅阳便把他在脖颈处流连过久的手给扒拉下去。 谢玉讨没趣,瞄着莅阳,故意把抽屉开出很大的声响,在里面翻找。“你找什么?”莅阳终于忍不住问。 “你那年送我的玉佩,”谢玉说,“平时穿着甲叶子,没法戴,现在总可以戴上,早晨竟然忘记了。”说话间便找出来,平平整整包在一块方胜里,谢玉戴在身前,莅阳看了看:“还算合适。” “自然合适。”谢玉说着,看着莅阳,“还要多久?”莅阳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箱子:“再戴支簪子。”说着翻找起来,手下犹豫不决,谢玉看着等,手里不自觉地捻着那玉佩的流苏。这玉佩是莅阳头一次送他的那块,以后送的也不少,只是他独爱这个。平时戴不了,年年就戴这几天。 莅阳是不喜戴什么华贵首饰的,她的首饰先前都是皇帝赐的,嫁到宁国侯府以后,谢玉每过年节,孩子们的生辰和她自己的生辰都会送她首饰,然而她始终戴着从前的那些。谢玉送她的放在最底层,按年份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第一个是一支螭纹玉簪,她想起那年在爆竹声中,他拿帕子包了送到她手里,眼睛亮亮的。 她的手在那上面打了好几个转儿,最终回到上层选了一支凤纹琉璃簪戴上,回头瞄了一眼,谢玉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 莅阳胜了一次,然而立即隐隐后悔起来。 谢玉帮她披上斗篷,护好了出府门。两辆马车等了好久,孩子们围着马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已经跑出一身汗。看到母亲终于出来,都抢着要和母亲同乘。最后谢玉安排,只有五岁的谢絮跟他们一起,谢绮很失望,莅阳说不然也叫谢绮上来,“太挤。”谢玉说。 因着是家宴,气氛自然不似平时庄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开始上歌舞助兴,孩子们也活跃起来。原来最淘的林殊已经十五六岁,自然也不像小时候胡天胡地。小一点的孩子里,还是属言侯爷家的豫津最淘,拉着景睿到处跑,被莅阳轻声叫了一下,皇帝笑道不碍事,热闹点好。谢弼守着谢绮,喂她吃些水果点心。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能吃的不多,太后便挑些软酥的送到嘴里。莅阳坐到她对面,偶尔母女两个隔着舞伎目光对上又别开,到底生疏了些。谢玉怀里抱着谢絮,垂着眼,往莅阳碗里夹菜。 吃到一半莅阳觉出不对劲,她旁边的晋阳总看着她笑。她递过去探询的目光,晋阳抿着嘴,不着痕迹地弯着手指在脖子上摩挲了一下。 莅阳的脸“腾”的热了。 正不自在,晋阳却端了一只酒杯过来,笑着要和莅阳喝一杯。莅阳只得举杯,谁料碰杯的时候晋阳手一松,酒水洒到莅阳袖子上。晋阳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太后早看见,隔着几尺远开口道:“去我那里换一下。”莅阳起身正对上晋阳朝她眨眼,抿嘴点头,先向了皇帝告罪,皇帝允了。谢玉把谢絮交给晋阳帮忙看着,与莅阳同去。 进了寿安殿,宫女急忙见礼,一边引着二人往里走,一边打发人取一套衣服来。拐过几个弯,莅阳面色不太好看,刚要往后退,被谢玉暗地里捏着胳膊,指着一间内室对宫女说:“就用这间。” 莅阳扭着头看谢玉,谢玉正迎着她的目光,不躲不闪。宫女年轻,不知道这屋子有什么讲头,答应了一声便去开了门。 莅阳站在门口,脸色微微发青。她现在与谢玉相处融洽,不代表她原谅或者忘记过去,至少这间屋子她永远不想踏进来。 宫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是长公主不耐烦,便告罪退下,半晌托着衣服踩着小碎步飞快地回来,送到屋里。 “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谢玉说。宫女应声去了。 “那么多屋子,为什么偏偏选这间?”莅阳不进屋,也不看谢玉。 “没有什么为什么。”谢玉拉住她,稍微一用力,莅阳便不得不踏进这屋子。她叹了气,左右换个衣服。 屋子一角立着六扇相连的屏风,莅阳拿了衣服走进去,回过头竟然看到谢玉大大方方跟过来。“你出去。”莅阳还生着气。“我看看夫人需不需要帮忙。”谢玉斜着身子,虚靠在屏风上。 莅阳不过袖子上溅了些酒水,见谢玉不动,索性开始解开外衣。“晋阳是故意的?”谢玉问。莅阳便看了他一眼:“托你的福。” “怎么?”谢玉笑着走过来,拿起衣服帮莅阳穿袖子。莅阳便背过身去伸胳膊,这一下便叫谢玉看到脖子上的印。 莅阳嗔怪道:“就不能不在面上?说过你多少次,害我被晋阳取笑。”谢玉帮着莅阳套上衣服,顺势从后面把莅阳抱在怀里,凑过去亲那处印子。 “别闹!”莅阳左右晃晃肩,当然晃不下谢玉去。 “我就是喜欢这样。”谢玉轻笑,伸出舌头舔了舔莅阳的耳朵,莅阳最怕这个,从头麻到脚,声音便颤了一下,缩起脖子躲。 谢玉把她抱得更紧了。莅阳觉出他不怀好意,拿胳膊肘顶他:“别发疯,这里是母后内室。” “太后宫里的内室……”谢玉轻咬莅阳的耳朵,带着暗含的笑,“又怎样?” 莅阳立即明白他意有所指,脸色又沉下来,双臂使力挣脱开,系好盘扣:“我不想再提这桩事。”谢玉看着莅阳,在莅阳与他擦过去的瞬间又抱住她,把她顶回到墙上去吻。 莅阳不知道他发什么疯,想说什么根本喘不过气,直到谢玉的手探进她的下摆时她慌了。“谢玉!”她紧紧抓住谢玉的肩,指甲陷进布料里,腿有点发软,“你干什么忍不得这一时半刻,非要在这里?” 谢玉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根本不理莅阳的反抗,他一边去堵莅阳的嘴,一边腾出手解了自己的腰带。莅阳抵抗着,仍然不能阻止谢玉捞起自己的一条腿,急吼吼地顶进她湿滑的身体。她一口气憋到肚子里,头抵在谢玉肩膀上闷哼了一声。 “知道我怎么想的?”谢玉鲁莽地冲撞她,“要你以后再看这屋子,只会想起这件事!”他每说几个字就撞进到最深处,莅阳只有紧紧咬着牙,呻吟声顺着齿缝流出来。谢玉又把她整个抱起来,两条胳膊架起她的双腿,肆无忌惮地闯进去。莅阳不得不双手紧紧搂住谢玉的脖子,被谢玉撞得仰起头,但绝不大口地喘息。谢玉顺着去啃咬她的脖颈,眼睛瞄到莅阳头上的琉璃簪一晃一晃的,不时碰到墙,便舒缓了动作,一手扶着莅阳,一手去把那簪子取下来。“干什么?”莅阳喘着气问,簪子拿下来,她的一络头发也跟着散落,粘到她满是汗的额头。“离墙太近,怕扎到你的头。”谢玉眼睛热切极了,莅阳在心里叹气,她拿他没办法。她相信谢玉爱她疼她,或者说谢玉都不知道怎么爱她疼她好。冬天时两人亲热,谢玉必会时时在意着拿被子盖好她,免得冻着,一个人在亲热的时候还会注意不让身底下的人着凉,能说不爱?可谢玉故意在看得见的地方啃她咬她,就像小狗占地盘,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这个女人属于我。小狗占地盘?莅阳突然忍不住想笑,小狗怎么占地盘? 莅阳走神立刻被谢玉察觉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能腾出心思想别的,谢玉简直生气极了,马上咬了一下莅阳的耳朵。莅阳吃痛回神,瞪着谢玉,谢玉不满地看着她:“想什么呢?”莅阳不禁笑:“想你的好!”谢玉立刻满意起来,瞟一眼手里拿的簪子:“为什么不戴我送你的那个?”莅阳挑衅似的迎上谢玉的眼:“我才不想逢迎你。”谢玉笑了,他把簪子撇到一边,更用力顶进去,莅阳终于忍不住,双手用力搂着谢玉的脖子,在他脖颈处一声一声地呻吟,谢玉呼着热气到莅阳耳边:“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嗯?现在在干什么?嗯?!”莅阳被他一次又一次顶撞到身体最敏感的地方,连话也说不出。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莅阳紧张起来,轻轻揪着谢玉耳朵提醒他,谢玉也停下来,侧耳听着,那脚步声到了门口果然停了,随即响起敲门声,两人没答应,谢玉却又顶了莅阳一下,莅阳差点呻吟出声。用力拧了谢玉耳朵一下。宫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长公主,太后请您更衣后去她的寝室里说会儿话。长公主?”迟疑了一下,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进到里边来,两个人都尽量屏住呼吸,忍不住了就极轻极轻地出气,这对他们来讲可真不易。 宫女还在原地纳闷地自言自语:“我记得是这间啊!难道就走了?” 莅阳庆幸自己只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到凳子上,不然搭到屏风上可怎么是好。她看了一眼谢玉,突然咬牙瞪大了眼睛——谢玉竟然又慢慢顶了她一下! 屋里那宫女本要出去,谁料门外又响起声音,听起来该是叫这宫女的名字:“杜鹃,你在这里干什么?”说着又一个宫女进来,两人说起话。 屏风这一头,莅阳觉得自己快疯,她觉得谢玉也真的是疯了,仅一屏之隔,他竟然还镇定地挺着腰往她身体里送,莅阳浑身都开始颤抖,咬牙已经控制不住,突然她一口咬在谢玉脖颈处,紧接着更大的颤抖从内而外袭来,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身体里涌出去,她的手隔着衣料快嵌到谢玉肉里去,双腿用力夹着谢玉的腰,要使劲平生力承受着身体里的那阵强烈的收缩,突然她感觉到身体里除了自己的收缩,谢玉仿佛也弹跳着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又一股一股灌了进来。 两个宫女说了几句话很快出去了,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莅阳才松了口,向后疲累地靠着墙,她看向谢玉,难得看到他脸红,还带着挫败。“你怎么这么大力,”谢玉把头埋到莅阳肩窝处轻轻蹭着,“害我受不住。”“咬疼你了?”莅阳急忙拿手去摸谢玉脖子,眼见着又深又红的齿印出来。“不是那,是这里!”谢玉还没退出来,又顶了莅阳一下,可是已经慢慢软了,显然使不上力,莅阳抿着嘴笑,谢玉简直毫无办法再惩治她。 “这怎么好?”莅阳被谢玉放下来,发现两人的衣裳都皱得一塌糊涂,她流出来的暖液顺着谢玉的大腿一直淌到膝盖,谢玉刚才只把裤子褪下一点,自然全弄湿了。莅阳还好一些,幸而宫女备的衣服是全套的,屋里也有梳妆台,她整理好自己之后看着谢玉:“你在这里等,我去公主府给你拿衣服。”谢玉笑:“这回我知道出不了门见不得人是怎样了。”“都这时候了!”莅阳瞪他一眼,匆匆出门去。走到正堂却正碰上之前的宫女,莅阳躲不过,大大方方迎过去,宫女托着厚厚的几层衣服给莅阳行礼:“长公主,太后有些想孩子,请您和侯爷带着公子小姐今晚留宿这里,这是换洗衣服。”说着把衣服奉到莅阳面前。莅阳见了,确实一家六口的衣服都在,总不归是太后猜着他们的事,出来解围?莅阳面上不动声色,把衣服接过来:“知道了,你去回太后,我一会儿去接孩子们过来。” 谢玉换好衣服,莅阳瞅着皱眉。“怎么?”谢玉看着莅阳,“不好看?”“这里挡不住。”莅阳上去揪着谢玉的领子往上盖,还是隐隐看到边儿。谢玉也顺着摸摸,这会儿觉出阵阵疼来,轻轻呲着牙。“夫人莫不是属狗的?我咬你也这么疼?”谢玉抬手去摸莅阳脖子上的印,莅阳转了转心思:“你说呢?咬出印子来你说疼不疼?”看到谢玉微蹙眉头,仿佛决定放弃什么,莅阳心里偷偷乐,早知道就应该早来这么一下子。谢玉的啃咬其实是不疼的,留的印子都是大力吮出来的,谢玉哪里就舍得下牙齿用力咬她?不过这么个好机会莅阳可不能放过,看着谢玉忍痛割爱的样子她强忍住不笑,自己总算是要熬出头。 从那以后谢玉果真不再咬她,可是莅阳更苦不堪言。谢玉常常一晚上折腾她一两个时辰,第二天连下床都没力气,遑论出门。莅阳受不住,认真和谢玉谈,谈着谈着又谈到床上,谢玉只带着笑问:“我咬你到底疼不疼?” 莅阳气结,谢玉根本是故意。“不疼,你随便咬。”她闭了眼睛就侧过脸露出大片脖子,被谢玉不客气地啃了个够。左右不能出门,我总得留点力气下床吃饭。莅阳自暴自弃地想。 后来莅阳想起那簪子,想着找个合适的当口戴上,可惜再没机会。 第二年赤焰案发,谢絮出事,两人动荡了一番,总算又归到一处,莅阳却再不想戴它。 直到侯府出事。 被查抄的时候,誉王请莅阳先行离府,莅阳敞了自己的箱子叫誉王查,誉王哪里敢?莅阳便道:“这里多数是谢玉送我的东西,誉王不查,我可带走了。”誉王扳倒谢玉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侯府的财产他并不十分热衷,何况是奉旨查抄,就算是雁过拔毛,又能昧下多少?他尚且还不屑于这个,便恭敬地送莅阳出府。 莅阳的头上就戴着那支螭纹玉簪。 后来又戴着它去城门口送谢玉,谢玉上上下下把她看遍,却也看不够。 收到谢玉死讯后,莅阳除了答应助靖王翻案,每天想的就是怎么去随了谢玉,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这簪子就天天在头上插着——谢玉就想让她戴着这簪子。 再后来琅琊山重逢,莅阳戴着它在谢玉怀里哭,恍如隔世一般,簪子也跟着她又活了一回。 谢玉六十六大寿那天,莅阳又特意戴上它,还从箱子里翻出样东西递给谢玉。 “玉佩?”谢玉仔细端详着,仿佛有些眼熟。 “那年你被带走后,衣服被送到我这。侯府被查抄的时候,我把这玉佩放到箱子里带出来了。”莅阳看着谢玉,“想着今天这日子,东西也要成双成对的好。” 谢玉反应过来,看向莅阳的头发,略有迟疑:“这簪子……是我送你的那支?我第一次见你戴。” 莅阳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温和地开口:“那年我送你出城的时候就戴着。” 谢玉眨巴眨巴眼睛,小心赔笑:“那时候,我哪里会注意你戴着什么……” “我们在这里见面,我也戴着。” “我,我等得你心焦,只顾看你抱着你……” “弼儿成亲我戴的也是它。” 谢玉的汗都下来了。 谢弼夫妇带着人来安排酒宴,却看到谢玉一个人坐在院子边上薅草,他关照了周氏后,便向谢玉走去。 “父亲怎么坐在这里?”谢弼走到身前,看到谢玉身前一圈的草已经被连根拔起。 “弼儿,你坐下。”谢玉轻轻叹口气,指了指旁边。谢玉难得这样,谢弼既荣幸又担忧。 “弼儿,你倒是说说,”谢玉拿手晃着,“你娘的首饰拿箱子装,簪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半数都是我送的,可我哪里记得什么花式,”谢玉简直委屈极了,“你娘那簪子二十多年没戴过,我如何认得出来?” 谢弼先是惊讶,再又叹了口气:“父亲问我,孩儿却也不知道。甚么螭纹凤纹云纹,还分暗纹镂空鉴刻,内子对这些东西了若指掌,叫我拿东西给她,却没有一次拿对的。” 父子俩正说着,不经意身后传来低笑。回过头,却是梅长苏与穆霓凰二人。霓凰笑道:“没想到谢侯爷也有为女人家的事烦恼的时候。”梅长苏也笑:“女人和女人真是不同,霓凰就从不在这些脂粉首饰上花心思。”霓凰转过头看向梅长苏,手不经意绕到耳后顺了顺头发:“难道兄长没有看出来,”她眼带笑意,“我今天的腮红,和昨日的不同?” 梅长苏一个人立在谢玉父子二人身边。 “坐吧。”谢弼拍拍身边的草地。 朝阳渐渐升起,映着三个男人迷茫的脸,把他们忧愁的影子拉得老长。 “杵在那里作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看孩子?!” “哎!” end 番外三 今年景睿在卓家过的七岁生辰,卓家请了谢玉夫妇到场。吃过晚宴,景睿缠着莅阳不让走,卓家也是真心留她小住,卓夫人和莅阳叽叽咕咕好半天,最后莅阳不得已,为难地看向谢玉,谢玉见此便道:“那你住几日,我过几天接你回家。”莅阳送他到门口下台阶,谢玉扫了两眼稍远点的卓氏夫妇,一本正经地又说了一遍:“我过三天来接你。”说着手上轻轻拍了拍莅阳的胳膊。莅阳感觉到他隐秘地捏了一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便看着他抿住嘴浅浅地笑——她正不方便,谢玉已经四天不能碰她,这是算着日子呢。 晚上卓夫人过来陪她说话,两人聊着聊着,卓夫人便开始取笑起来:“我还道你们天家贵族,房里也守恁多规矩,今天瞧谢侯爷那样子,怕是要把你看化了。”莅阳微红了脸:“甚么公主侯爷,不过都是寻常人。”“前几年可不一样,”卓夫人说得忘形,没觉出逾矩来,“说不上来,规矩得很,还生分些,自打你生了弼儿绮儿才慢慢这样。”莅阳把气叹在肚子里,轻轻笑笑:“他原不是喜怒形之于色的人,其实一直对我好得很。这是咱们两家相熟,他才放肆了些。”听了这话,卓夫人很是高兴,又拉住莅阳的手说了许多。 谢玉在家算日子,谁料三天后,莅阳却随了卓家去西山。卓家刚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在这里买了一处草场,养了三十来匹马。景睿已经七岁,按卓家的意思,早应该学骑马——卓青遥四岁就已经会骑马了。但景睿毕竟特殊,还要问过宁国侯府的意思。莅阳便道,文从侯府,武从卓氏,学骑马这事,卓家说了算。卓夫人很高兴,景睿也央着莅阳同去。卓鼎风亲自登门宁国侯府,请谢玉一道去,顺便也看一看草场。谢玉说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还请卓夫人多照看莅阳,西山的草场有名,也算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于天泉山庄大有裨益,卓家在那里买一处也是应该。 这一去时间竟不短,谢玉扳着手指头数,一共二十二天。 回来的时候谢玉是坐了马车直接去了城外接。莅阳便下了卓家的车坐上来,只是看着谢玉抿着嘴,仿佛轻咬着牙笑。“笑什么,”谢玉放好车帘便攥住了莅阳的手,“你真是只顾着自己高兴,倒忘了我了。”说着拿起莅阳的手放到嘴边轻咬,眼睛快盯到莅阳肉里去,“看我怎么惩戒你。” 莅阳偏着头,看着谢玉低低了说了句:“这几天怕是不行……”“啊?”谢玉愣了一下,“我记得你还不到日子?”莅阳微红着脸:“我也是着急想回来,谁料会这样……”谢玉苦下脸,垂着头,计划中一个绵长的吻也找不到恰当时机,只好作罢。 府里人早等在门口,谢弼开心地抱紧莅阳,谢绮也在乳母怀里啊啊地叫。莅阳带着孩子们回到内室,先拿了一柄小木剑,是卓鼎风削的,送给谢弼。又拿了一件绸子料的小裙子,是卓夫人亲手做给谢绮的。乳母抱着谢绮告退了,谢弼毕竟是男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拿着木剑就屋里屋外呼呼地连跑带叫。莅阳整理着东西,听到脚步声进来,门被插上,手上一颤,脸竟热起来。谢玉走到她身后,一只手从她胳膊下穿过来揽住腰,另一只手挑过她的脸,什么也不说就堵上她的嘴。莅阳手里还拿着东西,只是偏过头去回应。谢玉吻得深,吻得莅阳站不住,扔了手里衣裳转回身搂住谢玉的脖子。谢玉双手在莅阳身后摩挲着,像带了火,品尝完莅阳的嘴,他又去啃咬她的脖子,逼得莅阳仰起头,动情地喘息。谢玉简直受不住,抱着莅阳硬硬地顶了几下,莅阳喘着气笑,拍他的脸:“再忍忍,”她悄声,“再忍两天。”谢玉长长出一口气,在莅阳肩窝里蹭着:“再忍两天。”正说着,谢弼又从门外一边喊叫一边跑过去。 谢玉忍了两个时辰,晚饭后就拖着莅阳去伺候他沐浴。莅阳笑着蹙眉瞪眼睛,那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不是说再忍两天?”在浴室里莅阳由着谢玉把手伸到她衣服里放肆,胸口露出大片春光。“先帮我解解渴。”谢玉去含她胸前的粉红,牙上稍稍用力,满意地听到莅阳呻吟了一声。莅阳觉得胸口麻酥,全身都是软的,手被谢玉抓着往下伸。谢玉早已经硬挺起来,被莅阳握住,总算舒服地哼了一声,但马上就想要更多。许是实在太久没有碰过莅阳,没几下子就交待在莅阳手里。 过了两三天,莅阳终于去沐浴。谢玉眼尖,晚上早早从书房回来。可到了床上抱着莅阳的时候,却再三问:“可以了吗?哪天干净的?”“今天。”莅阳把自己团进谢玉怀里,悄悄而贪婪地闻着谢玉身上的味道。谢玉却不再有动作,抬手摸住莅阳的头:“那不行,还是等等。”莅阳知道他担心什么。有一次她刚刚干净,抵不过谢玉的纠缠,之后肚子疼了好几天,谢玉担心内疚得不行。莅阳每次月事五六天,那以后谢玉总要足足忍过七八天才敢碰她。“我再等你一天。”谢玉抱着她亲了好一会儿,才规规矩矩地睡起觉。 第二天,谢玉在当值时被皇帝叫进宫去,安排他陪同北燕使团,一同的还有林燮言阙。北燕使者是宣王慕容光,他不仅带了文官武将,还把王妃和九岁的王子慕容尚也带来增长见识。北燕使团是相王在接待,行程已几近结束,下午安排了使团去皇家马场赛马。相王说赛马,不过是男人们乐一乐,女眷和孩子也要安排人陪着,希望皇帝下旨,请一些世家贵族携眷来陪同。皇帝允了,又说左右宫里的妃子们呆着没意思,也叫出来透透气,皇子们也都来。 谢玉安排了马车回家去接,莅阳除了带上谢弼,又特意去卓家把景睿也带来了。林燮言阙也都接了妻儿过来。 到了马场,林殊看见马眼睛就亮了,缠着林燮要骑马,可是皇家马场里都是高头大马,并没有适合孩子骑的小马。莅阳本也存了叫景睿骑马玩的心思,这一看也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皇帝携一众妃嫔皇子都到了。众人行过礼,便各牵着心仪的马在场上遛达。相王请林燮和谢玉帮着精心挑选了几十匹良驹,使团的人人个个赞叹不已。 既是赛马,总要意思一下。北燕使团几位武将跃跃欲试,大梁这边叫了林燮、谢玉和皇长子萧景禹出场。几场过后,互有胜负,落得皆大欢喜。比赛终了,宣王的儿子尚实在眼馋,便央求着父亲也想去骑,慕容光便抱着儿子一同上马,在场上惬意地小跑一圈。这场景被林殊看到,便又去吵林燮,也要林燮带他同骑。“放肆!”林燮皱眉道,“休得胡闹!” “怎么了?”皇帝听到争执声,看将过来,林殊便去皇帝那告林燮的状。皇帝听后哈哈大笑,“这有什么打紧?”他拿眼睛扫了一圈呆在一处的孩子们,又看看林燮,最后拍着林殊的头,“朕亲自抱你骑马,如何?”此语一出,众妃皆是一惊,林燮看了看,拱手推辞道:“陛下莫宠坏了这小子!”皇帝起身拉起林殊向马场走去,朝他摆摆手:“哪里就宠坏了,男孩子嘛,就得在马上长大。”谢玉选好马送过来,皇帝拍拍打打,甚是满意。 几个皇子在一旁大不乐意,妃子们也是如此。越妃脸色最为难看,因着景宣竟不懂眼色,吵将起来也要去让父亲抱他骑马,被越妃低声狠狠斥责了几句。景宣本就委屈,这一下眼泪顿时淌下来,拿袖子去拭。一旁的景睿仰着头看景宣,伸手去拉他的袖子:“你别哭啦,陛下一会儿就抱你骑马。”这一下却又戳到景宣痛处,用力甩开景睿的手:“要你管!我才不是想骑马!”听了这欲盖弥彰之语,其他皇子都轻蔑地看过来,景宣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把气都撒到景睿身上:“你算什么东西!我们都是皇子,才站在这里。你却不是父皇的儿子,也配和我们站在一处?你凭什么也姓萧?!”说完还用力推了景睿一下。景睿错愕不防,向后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抿紧了嘴忍住没哭。越妃冷眼看了没作声。言家的豫津想去扶景睿,被言皇后拽住了,不得上前。 莅阳起先带着谢弼离得稍远,正与晋阳在一处说话。听孩子们争吵起来便往这边走,景睿已经坐到地上,她便很是生气,刚要伸手去拉,便听到谢玉远远喊了一句:“景睿!过来!”景睿马上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便朝谢玉跑去。 “陛下恕臣逾矩,”谢玉先告了罪,“臣也想携子同乘,护陛下左右,愿为陛下与宣王殿下天伦之乐锦上添花。” “好主意啊!”皇帝点头,正好慕容光也骑马走到身边,下马来与皇帝说话,听了皇帝的建议,也点头称是。 “殿下见笑,”谢玉行礼道,“这是犬子景睿,景睿啊,”他拍拍景睿的肩,“快来见过宣王殿下。”景睿规规矩矩行了礼,宣王十分高兴,慕容尚也很喜欢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弟弟,征得父亲同意后,便摘下身前玉佩送给景睿。景睿看向谢玉,谢玉又看向皇帝,皇帝欣喜非常:“不错不错,两国友好邦交,就应该这样!景睿啊,你也得还礼。”听了这话,谢玉才叫景睿收了玉佩,也叫景睿解了身上云纹琉璃璧送给慕容尚。 三个大人带着三个孩子齐齐上了马,皇帝提议小赛一场,其他二人自然同意。比试开始,三匹马便在马场上撒开蹄子跑起来,都带着孩子,自然跑不了多快,但仍然很有默契地跑出合适的名次。皇帝虽已年过四十,但仍拔得头筹,北燕宣王跑在中间,谢玉紧随其后,与宣王差半个马身。经过众妃皇子身边时,景睿开心地向人群里的莅阳和谢弼大叫:“母亲!谢弼!”莅阳满眼含笑,与谢玉对视,看着父子二人在面前策马而过,又侧脸瞟了一眼越妃,刚刚的不快早已一扫而光。 “母亲,”景宣这会儿已经不再哭闹,只是情绪仍然低落,“父皇为什么不带我们骑马呢?是因为父亲儿子太多了吗?”他的眼神追逐在场内,一会儿看向抱着别家孩子的父皇,一会儿看向满脸得意的萧景睿,这一刻真是无比羡慕。 越妃拉住景宣的手,看向马场内抱着林殊满眼带笑的皇帝,喃喃回应:“你父皇他,只是太忙了。” 皇家马场处在京郊,离金陵城不算近。天色将晚,皇帝陪同北燕使团下榻行宫,叫林燮留下,谢玉还是回城,毕竟城防不可掉以轻心。 回去的路上,谢弼眼馋景睿骑马,莅阳便央着谢玉抱着谢弼骑了一段。谢弼脸笑开了花,最后竟不舍得下马,哭闹起来,还是景睿拉住他上马车玩,一会儿也就好了。谢玉便安排了妥帖的侍女照应着,自己上了莅阳的马车。 “你今天是故意气越妃的吧?”一上车,莅阳就笑着看谢玉,“你看到景宣推景睿了?” 谢玉下令启程后,转过脸来对莅阳说:“咱们家的孩子,轮得到他们欺负?”他轻轻哼一声,“妃嫔皇子又如何,深宫内院的,哪里比得我们自在?”莅阳轻轻打他一下:“慎言。” 谢玉顺势抓住莅阳的手,浅浅地笑:“我看你也是不高兴的,不是我,谁给你出气?”“是你,是你。”莅阳哭笑不得,谢玉又凑过脸来:“那夫人有什么奖赏?”莅阳尽力蹙起眉毛:“这是在外面!”她压低声音,马车发出阵阵嘎吱嘎吱的声音,还交织着铜铃的响动,把她的话隔绝在车帘以里。 “又没人看见。”谢玉歪着脸等。莅阳无法,快速啄了一下谢玉的脸,赶紧又坐直身体,马车轻轻摇晃着,她不敢去看谢玉。 谢玉竟然也沉默起来,偏着头去看晃动的布帘。 马车速度渐渐放缓,前边开道的骑兵过来请示:“禀侯爷,现在行到东山脚,我们是走北路还是南路?”东山脚处有南北两条路回金陵,只不过通向不同的城门。南路宽阔平坦,北路稍微有些颠簸,但通向北门,离家要近一些。 “走北路,”谢玉转过头直盯着莅阳的侧脸,车内光线已经很暗,可他就是觉出莅阳的脸是红的,“早点回家。” 车队又开始行进,天色渐渐黑下来,马车前挂起灯笼,隔着布帘映进车内,显出莅阳温暖的轮廓。从刚才起,两人没再说话。谢玉的那句“早点回家”,叫莅阳心扑通扑通跳个没完,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等着去跟情郎幽会一样——虽然情郎近在咫尺。 北路果然路况不佳,几次轻微的颠簸过后,莅阳终于在一次剧烈晃动中向前扑跌,被谢玉牢牢抱在怀里。车夫慌忙告罪,“不妨事,”谢玉的手在莅阳的腰上游走,“小心些便可。” 莅阳弯在谢玉怀里,几次起身都被谢玉按住。谢玉的手从她身上游到下巴,轻轻抬起来正对上彼此的脸。两个人的眼睛都亮极了,仿佛随着马车的晃动会溅出水来。莅阳不去躲避谢玉的目光,就那样动情地回应。她知道他太想念她的身体,连她的呼吸对他都是引诱。 谢玉想早点回家,想干什么她当然知道,并且与谢玉抱有同样的渴望。但在谢玉双手捧住她的脸,低下头来吻她时,她仿佛有预感,谢玉怕是等不到回家了。 她也等不到。 车隐隐,马幢幢。车外的灯笼发出晦暗的光,摇曳在车内交缠的两人身上。莅阳不敢大口喘息,她此刻被谢玉圈在怀里,双腿缠住他的腰,感受谢玉在她的身体里肆无忌惮的冲撞。谢玉双手带了火,点燃莅阳身上每一处热情。压抑的激情仿佛更令人兴奋,在一次车身剧烈晃动后莅阳突然去吻住谢玉的嘴,才把刚刚那一阵要命的快感引发的呻吟渡到谢玉口中。坎坷的路面带来的不时摇晃,带动着谢玉在莅阳身体里没有预警的猛烈冲刺,这意料之外的快感同时裹挟着二人,在剧烈晃动的车内顺势取悦彼此。谢玉宣泄了两次,才抱住已经承受不住的莅阳慢慢平复下来。 那天的事景睿仍然有着模糊印象,回到府里已经很晚,父亲把母亲从车上抱下来,说母亲已经睡着。经过景睿身边时,景睿仿佛看到母亲似乎睁了一下眼,与父亲对视。看着父亲抱着母亲的背影,景睿脑海中只浮现出刚刚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那眼神和景睿眼中的背影重合,让七岁的他忽然间有种感觉,这大概就是,世界上再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两个人彼此放弃,彼此分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