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沙海向)一枕华胥》 作者:夏浅 群:645011210 微博:夏浅-natsu浅 px817论坛id:夏浅 loft:夏浅(id:xiaqian22083) 序 我要死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干我们这行,天天都是在刀口讨生活,哪一天突然死了,都是正常的。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我接下这单活的时间很早,最开始与我接头的是一个胖子。我认识这个胖子,他姓王,当年在北京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但伴随着他的重新出现,我发现道上发生了一些改变。这些改变无声,却迅速,仿佛有什么让人无法控制的强大推力,一点点地渗透进各种暗流之中。 道上要变天了。 我想道。正在此时,我接到了这个活。王胖子找我的理由很简单,他们需要我的能力,以及一个可以掌控,却毫不起眼的存在。 他们需要我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悄无声息地救一个人。 我听了大概的流程,我是专门干这行的,曾把无数人从半口气拉回过一口气,自认为也是见过了不少极端的情况。但这次我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这人疯了。这等同于自杀。 王胖子看着我的神情,似乎很容易就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他摊了摊手,感叹道:“我也觉得他疯了,但疯子要闹事,胖爷拦不住。你东家的要求很简单,留一口气就成。” 他们许诺的报酬很丰厚,而我加入到这个计划的同时,发现他们的势力也渗透进了我的生活。这批人需要确定我是可以控制、可以起到推动作用的。 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可能只是他们计划中细微的一环,除我之外还存在着无数的后手。他们要将这个计划的可实施性推到最大。 领头做出这一切的人疯了。我再次确定了这一点。我知道的所有,仅仅只是这交错着的庞大信息的冰山一角,王胖子告诉我,知道得越少,活得越好。他让我安心当一个白衣天使,完事儿就赶紧飞。 但我本能地感到了畏惧,我需要救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个人又是因为什么,要做出这一切。 这个计划的时间跨度非常长,一直到了几年后,我才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我所谓的东家。在碰头之前,我想象过无数长相骇人表情凶狠的道上领头人物的形象,但出乎我的意料,这个人瘦削、清秀,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意外的年轻。 不仅仅是年轻,这个人并不凶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随和的。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时,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就仿佛是无意走失在狼群中的羊,温和、文雅,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计划在我看来根本不像这个人做出来的,这个人也不可能做出这一切。 但是当他叼着烟看向我时,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可能错了。他的眼神并不似他安静时给人的初步印象,这是一种经历过无数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的眼神。我从精神病院的疯子眼里看到过这种眼神,但他们都疯了。 这个人却非常平静,他仿佛是已经硬生生地接受了这一切,却没有被压垮。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后把烟掐灭,又弹了弹袖口的烟灰,冲我伸出手: “我是吴邪。” 我和他握手,发现他也不像表面这般不善武力。这个人身材修长,并不显得强壮,但与我握手时力量控制得极为精准,想是一定经历过某些很高强度的训练。同时我感觉到他的虎口遍布了无数的刀茧和伤疤。 吴邪说:“我需要你记住一些东西,你要保证精准地记在脑子里,我只说一遍,这关系到你能不能活。我的时间很少,这是在那之前唯一一次我和你碰面的机会。下一次再见,就是干活的时候了。” 我意识到这是一些很关键的东西,吴邪说得快速却清晰。我回忆那个计划,仍然觉得像个疯狂的自杀行动。 吴邪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他很轻地笑了笑:“这一环对我很关键,我劝你好好记住,不要让我和你同归于尽。”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后来我们又快速确定了一些细节,吴邪的时间的确很短,不过好在见面之前,安排的人和我做过无数次模拟演算。 然而真正到了要开始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非常不真实。我不止一次形容这个计划如同自杀,因为这在我看来是真正的以命相搏的打赌行为。 吴邪又很轻易地看出了我的想法,他重新点上一根烟,淡淡地说:“做好你该做的,余下的报酬少不了你。我命硬,阎王爷不敢收我。” 说完,他就准备离开了,临走时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是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最后补充道:“下一次见面我就不是这样了,机灵点,别认错秃子。” 我看着吴邪离开的背影,他揣着兜,烟气环绕在他的周围,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但背却挺得很直。 在这之后我忍不住去调查了下“吴邪”这个人。吴家在道上也是有些名号的,吴三省在的那些年更是如日中天。表面的消息一打听就能知道,比如这位当时谁都不看好的吴小佛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硬生生在几年之内坐稳了位置。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我按照计划戴上人皮面具,将自己伪装成当地人等待时机。直到我的喉咙被割破,我才突然明白了吴邪做出这个自杀计划的理由。他必须要这么做,而且必须做得足够彻底,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掌握翻盘的先机。 我无法想象,他一直以来都是在跟怎样一股恐怖的势力对抗。 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杀我的人是吴邪的敌对势力,那人有两根手指极长,直接一脚把我踹下了悬崖。 我躺在乱石之间,脖子已经被摔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我干这将人捞回一口气的行当这么多年,却救不了我自己。 不过我并没有太多恐惧,大概人到了一个年纪已经开始知天命,又或者我的死亡降临得太快,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多想其他的。 只不过在这最后一刻,我突然重新回忆起了我之前思考的那个问题。那人奇长的手指让我想起了道上的一个人物。 我在了解吴邪的途中得知了那个人的存在,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把这些联系到一起。 到底是什么,能让吴邪做到这种地步。 眼前的景象已经全部模糊,在所有感官被切断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我无法得知这是不是我的幻觉,也没有办法再去证实。 我仅仅只看到了这一眼。 吴邪给的任务我已经没有办法完成了,但如果不是幻觉,这人很有可能会成为他计划的变数。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影很模糊,仿若融进了清冷的雪中。 第一章 赴 张起灵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意识到了异常。 他站在一个峭壁边缘。天光很刺眼,刺透一方看不到边际的苍幕,又自穹顶倾泻而下。有山风从周围呼啸而过,肆意地掠过乱石杂草,卷起一点积雪,最后消失在空旷荒原的尽头。 张起灵只花了一秒钟,就将自己从原本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他的习惯和常年的经验,使得他很快进入警觉状态。 他迅速确认了自己的思维仍然清醒,掌握住身体的把控权,同时将视线移到了一侧。 那里有一具尸体。 男性,穿着藏袍,从山顶坠落到此处,脖子已经被摔断了。张起灵蹲下去,将这人翻了过来,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不到三十,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将其脸庞晒得黝黑粗糙。他搭上这人的脖子,冰冷的触感让他再次确定了所处环境的真实性。 尸体已经凉透了,脖子是在后期滚下山崖的过程中折断的。但这并不是这个人真正的死因。 张起灵看着他脖子上的一处致命伤,落刀位置准确,干脆利落,看得出是个老手。视线再次上挪,这一次他有了别的发现。 这个人戴着人皮面具。 在他看来这称不上出奇。他经历过太多类似的情景。 但在此时此刻,他看着这个场景,突然短暂地愣了一下。 眼前所发生的他并未亲眼见过,但却突然与部分记忆联系到了一起。这些东西是通过别人的口述,深深扎进他的记忆里的,使得他在此刻有了一个猜想。 但矛盾点在于,他知道这猜想不可能发生。 如今的场景和他的记忆存在着一定误差,这段记忆来源于口述,很多细节无法得知。只是当下的一切实在匪夷所思,包括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命数的走向,此时出现的巧合也使得他闭了闭眼,才冷静地伸手摘掉了尸体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张起灵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心底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 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张起灵的思维和动作也变得果断起来。他快速将这具尸体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面具下的脸依旧在是三十岁前后,没有任何能够记忆的特点,但面具下的皮肤表明,这并不是一个长期生活在高原的人。 张起灵很快发现这个人的着装也仅仅是个掩饰,藏袍里面是户外专用的冲锋衣。这个人将自己伪装成了当地的藏民。 尸体的腰间藏着武器,但从此人的关节和老茧可以判断他并不能称得上是高手,恰恰相反,这个人可能只是从事一些后勤方面的工作。 张起灵微皱眉,他抬起尸体的手臂,上面有一块卫星定位手表,时间在电子屏幕上滚动。他看着这个时间,明白了这个场景并不是巧合。 这的确和他那段记忆存在着某种联系。 手表上还标注了一个坐标,那个位置距离张起灵如今的所在地非常近。他腾地站了起来,将这个人落在旁边的装备一一捡回。 背包塞得很满,里面的装备他很熟悉,往年下斗这些都是能够救命的东西。只是种类远远比他们平时携带的要多。 张起灵看着这些东西,他如今有了一个结论。 胖子当年向他叙述这个事情时说得十分简略,只告知了大概的情况、如何安排,以及后续的结果。大概因为那时胖子身在遥远的北京,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又或许是他下意识想弱化那个场景的惨烈程度。 这个结论解释了现状,同时补充上了他记忆中的一些细节。 但有一点与当年的计划有出入。 这个人死了,计划被中断了。 如今再看那处致命伤,张起灵发现下手之人的手法并不寻常。对方有一种长时间形成的刻板习惯,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回忆了一下与他交过手的人,或者说是接触过的某个群体,有了一个判断,同时知道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也明白了现在这个情况为什么会发生。去年的一些经历,使得青铜门对他产生了某种影响。当时他不是独自一人进入的青铜门,所以这个影响可能不单单作用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个很难形容的局面,好像是将他送回了过去的某个节点一般。 现在关键的执行人死了,所有计划都断在了这一环。但在胖子的描述中,这个计划并没有失败。 他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这一环需要他来推进,他也必须要完成这一环。哪怕原本的计划中未曾有过他的参与。 张起灵开始缩骨,他的动作非常迅速,转眼间就将自己的手指折了进去,同时把身高变到与那人同样的高度。他毫不犹豫地脱下尸体的衣服,换上冲锋衣和藏袍,戴好那张人皮面具,最后背起了所有的装备。 他看了看卫星手表,上面有一个固定好的时间点。他知道这个时间并不准确,坐标可能也只是一个大概的范围。 他没有犹豫,直接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这个坡并不十分陡峭,但也有几十米高。他面不改色,裹着大片的碎石和尘土飞快滑过下方的缓坡,就地打了个滚减少冲力,同时一个撑地站起来,肌肉瞬间紧绷发力,快速朝着坐标的方向跑去。 张起灵奔跑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如同一只敏捷的黑豹。高原的空气十分稀薄,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频率,在如此高强度的运动中依旧保持着平稳呼吸。 常年在极端环境下的经历让他在堆满碎石的谷底也行走自如,哪怕是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雨村生活,他身体的记忆也在跳下悬崖的一瞬间就恢复了。 张起灵奔跑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很轻,可这一次他却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似乎因为运动,这心跳声比往常加快了不少,但他知道那不是主要原因。 他加快了速度。呼出的白汽很快被寒冷的空气打散,迎面的山风卷着细碎的雪沫,霎那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张起灵看着天幕,光依旧落下,照得四周万物刺眼。 他迎着这片天光奔跑,从雪山深处赴往尘间。 第二章 望 周围异常嘈杂,吴邪听到很多声音。山风的声音,自己呼吸的声音,耳膜内心跳的声音。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大脑里有很多人在说话,这些人都是他自己。 他们在宣泄着无数不知来源的情绪。所有的声音,逐渐变得刺耳。 但他却显得非常安静。吴邪仰面朝上,有一些雪沫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流进眼睛里。他使劲眨了一下眼,想,我还活着。 “人在急性大出血且没办法输血的时候,将肾上腺素直接敷在伤口,可以急性止血。”当时的黑眼镜如此说道。他穿着白大褂,一边说一边冲吴邪演示。 吴邪看着他的动作,仿佛在观看学校里的生物实验,他问道:“敷上去之后,我会兴奋得变成超级赛亚人吗?” 黑眼镜说:“你会从一个死人,变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但肾上腺素升高,会带来很多副反应。除此之外伤势的位置是决定性因素,多一毫米,你的生存可能性会直接下降百分之九十九。” 吴邪接过黑眼镜递给他的东西:“我们都是专业的,一般不会歪,除非手抖。” 他从头到尾表情都很平静,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黑眼镜直直地看着他,沉默片刻,最后笑了一下:“我是不是该祝你好运。” “你应该确定一下你给我的东西没有出错,你年纪也这么大了,收个徒弟不容易,你得珍惜。”吴邪这么说着,却并没有低头去看黑眼镜给他的东西。 最后他说:“谢谢。” 吴邪走出那个地下室,天已经黑了,夜风很凉。他点了根烟,看着烟雾被风打散。 他想,时间快到了。 悬崖之下,吴邪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脖子,那些东西起了效果,血液流速开始变缓。但同时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非常剧烈地跳动,气道高反应性使得他开始剧烈喘息。 他咬紧牙关,拼命翻身,将自己面朝下摔到雪地上。 吴邪想,姓汪的那小子一定夹了私仇,胖子说他专业,大概指的是专业杀鸡。 虽然目的是制造一刀毙命的假象,但这刀只要再进去一毫米,就能到达气管。 身体的感官已经变得十分麻木,他狠狠抓了一把雪,却感觉不到冰冷。吴邪开始在雪地上爬行,他喘着气,继续想道:一直想留道有威慑力的疤,这机会不就来了。据说缝针收尾的时候往上扬,会比较像龙。 他不断地想着这些,抠着雪和混着杂草的泥土,缓慢朝前挪动。大脑里的无数个自己还在说话,他们在恐惧,他们在仇恨,他们在试图逃离,他们在思念。 他们在说,救救我。 吵死了。吴邪心想。 终于,他来到一条山体裂缝前。这是个极其隐蔽的暂时藏身所,他需要在此等待下一步。吴邪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隐没进黑暗,这里隔绝了大部分的冰冷空气。 使用肾上腺素的副反应开始加重,此时他的气管敏感性已经变得非常高,气管收缩,喘息频率急速上升。 “肾上腺素的止血原理是收缩血管降低舒张压以减少血流量,但失血太久很可能会造成组织坏死。”黑眼镜的话在此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有些东西可以缓解你的组织坏死,而且对你来说,拿到它们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些东西是老朋友了。吴邪冷笑一声,他已经出现心悸的反应,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抖着手在黑暗中摸索,终于,将那个瓶子拿到了手上。 在此之前,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但此时因为副作用,他手抖得厉害,喘着粗气尝试了好几次,才得以成功。 黑暗中,他感觉伤口烧了起来。那种麻木的痛感伴随着天旋地转的感觉,从脖子朝着全身蔓延。 吴邪开始在心里数数,他从一数到一百,不断循环,尝试让自己保持清醒。 蛇毒使得血液渗透压改变,可以为他的伤处少量供血,防止因组织缺血而造成的局部坏死。同时强烈的灼烧痛感也在逐渐转变为将人意识抽离出去的熟悉冰冷感。 麻木的感觉爬入大脑,吴邪感到有什么东西流到了嘴里。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到达一个极限,失血、副作用和自我修复在相互抗争。他知道自己开始流鼻血,哪怕这次没直接灼烧鼻粘膜。 从这里看过去,那条裂缝的入口只剩下一条极窄的线,在黑暗中留下微不可见的一点光。吴邪直直地看着,把那里当成注意力转移点。 他已经数了很多次一百,手开始时不时痉挛,喘气声也越来越低。 吴邪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那个废弃的变电小站。他如同往常一样,躺在窗口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身下是宜家的躺椅,他搭着毯子,手边放着碳酸饮料。待身体晒暖,他将那些滴管里的东西,一一滴入鼻子里。 他感受到那种熟悉而冰冷的感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蛇,在黑暗中爬行,爬过了时间和无数光怪陆离的东西。 他走过数不清的幻境,看到很多人。也无数次梦到雪山,梦到过地底深处。 突然,那点光消失了。吴邪以为是自己的视觉受到影响,但很快他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有人夹着风雪来到了这里。 那人冲进这片黑暗里,没有说话,吴邪只能隐约听到对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吴邪在这一瞬间怔了一下,他突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知道这人理应是自己安排的后手,但此刻,他却产生了其他的想法。哪怕在吴邪看来,这想法如同自己的错觉。 大脑里的声音因为五感被侵蚀已经开始减弱,但他们还在不断地说着话。吴邪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人,但他又不想要看清楚。 这些情绪,究竟从何处产生? 自己又在期望着什么。 他们重复着那三个字,吴邪闭了闭眼,终究没有再做出回应。 黑暗中,他感觉有一双手摸到自己脸上,动作轻柔地抹掉了上面的血。 第三章 回响 张起灵顺着痕迹找到了那条山体裂缝。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一丝犹豫,弯腰钻了进去。 张起灵这一生中经历过很多黑暗,最长的一次是在地底深处。世界上存在无数看不到光的地方,墓道深处,对立之间,人心背面。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甚至于人的心跳都在黑暗中停滞。 他理应习惯这一切,却发觉这是最艰难的一次。 那时的他安静地抓着最后一点联系,在黑暗中想,吴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一切的。 但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吴邪都没有回答。他沉默地做完一切,坚持着在张起灵看来不应出现的等待。 此时,所有的答案直接剖开,摆在了张起灵的面前。 吴邪同样在等待。在自己无法察觉的情况下,他发出了无数求救信号。 张起灵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闭了闭眼。他在黑暗中寻到吴邪的脸,放轻动作,抹掉上面的血。 在这一刻,他听到吴邪的呼吸短暂停滞了一下。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吴邪突然抬手,极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 吴邪此时半张脸上全部都是温热的血,一层层覆盖在原本已经凝固的血液上,流进张起灵的指缝之间。他喘着气突然发力,张起灵感觉他的面部肌肉都在颤抖。 混着这些黏稠的血液,他死死抓住了张起灵放在他脸上的右手。 张起灵发现他是在摸索自己的手指,顿了几秒,随后卸下几分力道。 黑暗中,吴邪的嘴唇在张起灵的指缝间摩挲了几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张起灵却辨认出两个字。 错觉。 张起灵的动作停了一下。 这两个无声的字,直接在黑暗中荡开,穿透如网交织在一起的复杂信号。 辨别出这个词的同时,张起灵察觉到他将剩余力气集中在了另一只手上,那只手一直握着一把刀。 吴邪开始回收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信号,抖着手在张起灵手上写了一个字:万。 这是一句切口,也就是道上的黑话,在问名字。 张起灵知道他不是在意自己的名字,而是在意身份。他的喉咙滚动几下,拟声发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男性声音,快速道: “合字,跟头万,胖老板的人。” 同时,张起灵摸向背包。 “啪”的一声,黑暗中亮起了一盏风灯。 灯亮起的同时,他的手往上移了几分,盖住了吴邪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看到对方此时靠墙坐在自己的血里,捂着脖子艰难喘气,那些血将他穿着的宽大喇嘛服浸成更深的颜色。 吴邪假扮成了僧人,五官和脸型更加完整地显露出来,却也更显得他苍白瘦削。 几秒之后,张起灵挪开帮其挡光的手,接触到对方的眼神。吴邪无声地抬眼与张起灵对视,表情非常冷静,眼窝凹陷,配合当前的景象,好像一个不正常的病人。 他挪开手,露出脖颈,做出配合的姿势。 那道伤口非常狰狞,从吴邪的脖子上横向拉出,皮肉外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肌肉切口的纹理。他的紧急自救措施已经基本止住了出血,只有少量的血还在持续溢出。 张起灵沉默不语,只看了吴邪一眼就低下头,动作迅速地打开背包,拿出早就备好的药品和缝合针线。他拨开吴邪手边散落的药瓶,视线扫过的瞬间看到了标签上“肾上腺素”的字样,另一瓶液体的成分他立刻就猜到了。 是蛇毒。 张起灵皱眉,他又看了一眼吴邪脸上的血,将翻涌而起的情绪压下去,集中精神开始处理那道伤口。 这个伤口实际上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严重。下手之人落刀位置极其巧妙,造成一刀毙命假象的同时,堪堪避开了主动脉,不然吴邪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 人失血过多会导致氧气供给不足,此时保持清醒状态有利于调节相应脏器活动,为大脑提供较充足的氧气和养料。一旦失去意识,大脑的控制能力减弱,很可能导致出血性休克甚至死亡。 吴邪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哪怕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喘气声变得越来越低,依旧很缓慢地转动眼珠,尝试着将视线聚集在眼前人的脸上。 他在打量这张脸,试图借此让自己保持清醒。 张起灵的动作不停,冷静且快速地做着相应的处理。他知道自己应该让吴邪继续保持清醒,于是他在过程中一直进行着单方面的对话,不管内容是有意义的还是没意义的。 “不要睡。” “眼睛跟着我动。” “忍住。” 吴邪非常缓慢地跟随这些言语,用眼睛做出一些反应。当血又一次上涌到鼻腔,他的一口气硬生生被血呛回喉咙里时,张起灵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吴邪闷咳出一口血,神色很疲惫,眼皮开始往下搭。 张起灵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吴邪,继续说道: “你不会有事的。” 说这话时,他缓和了语调,声音放得很轻。 闻言,吴邪似乎是稍微愣了一下。他艰难地掀了掀眼皮,定定地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眼睛多出一瞬间的清明。 不过这神色出现的时间非常短,吴邪的意识很快又开始涣散,但他还是拼命睁着眼与张起灵对视。 吴邪的手抬了抬,似乎是想要去摸眼前人的脖子确认什么,又好像是有话想说。但最终手还是垂了下去,失血使得他失去意识,陷入了昏迷。 张起灵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摸了一把对方的额头,只停顿了一秒,就开始继续做剩下的处理。 等一切处理妥当,他将吴邪从那滩血液中抱了出来,动作很小心。对方瘦得惊人,宽大的喇嘛服套在上面,遮掩了他本来的身形,一抱起来才发现布料底下很空。 他看了吴邪一眼,动作又放轻了一些。吴邪的指缝里全部都是凝固的血液和积雪泥土,甚至手心里还抓着一些泛红的杂草。他耐心地帮吴邪洗了手,擦干净对方脸上的血,才将其放进睡袋。 周围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张起灵将手搭在吴邪的手腕上,默默在心里数着吴邪的脉搏,确认着对方的状况。装备非常齐全,他也尽可能地做了处理,只是当前所处的环境十分复杂,接下来可能会出现各种突发状况,他仍需保持谨慎。 他思考着,同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吴邪的手腕。这是他在雨村养成的一种习惯,或者说是小动作。按理说他不该有这种多余的行为,但与吴邪在一起时,这些小动作就会无意识地出现。 手腕上有数道伤疤,张起灵很熟悉这些痕迹,只是相比较于他十年后在青铜门前第一眼看到的,这些痕迹更新。 张起灵看向四周,这条裂缝里除了他带过来的装备,还堆积着一些零散的物资。吴邪来到这里不是偶然,这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从被割喉,到落下山崖,做了一系列不为人知的布置,他要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在这个假象的基础上,他需要活下来。 张起灵无法得知这个计划的具体步骤,以及是否有其他变数。如果自己没有赶到,如今的状况会变成什么样。若是没有后手,仅凭吴邪一人,是否能够撑过去。 还是会在这黑暗洞穴中变成一具尸体。 张起灵皱起眉,这个计划吴邪同他描述得极少。吴邪不想过多表露这个时期,所以张起灵也不会主动提及。 他回看向吴邪,对方的呼吸轻不可闻,但还算平稳。张起灵知道吴邪本身是一个极其顽强的人,如今进行到非常关键的一环,他一定会挺过去。 十年后在青铜门前见到吴邪的第一眼,张起灵就明白了他当时的状况是如今的一种延续。这个人给自己塑造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壳,将自己变成了执拗的进攻者。直到十年后,张起灵改变了这一切。 但现在的吴邪还需要这层壳将他包裹得严丝合缝,他不会允许自己褪下来。也正是这种执拗,使得吴邪需要面对的一切异常艰难。 在雨村时有人问过张起灵,吴邪在他看来像什么。 他说:仙人掌。盔甲其外,本质内里。 那时的吴邪听到后,露出了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但当张起灵朝他伸出手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收敛掉所有锋芒,径直来到张起灵的面前。 如今的吴邪依旧如同仙人掌一般,只是这种尖刺被他更加张扬地覆盖在了身体表面,他将骨骼断裂的尖端从身体刺出,朝向外界。 张起灵再次看向吴邪,对方紧紧闭着眼,神色透出一丝不安稳。他抬起手摸了摸对方的脸,用指腹摩擦了一下他的眼眶。 当时问这个问题的人,还询问过他,仙人掌不会扎手吗。 张起灵的回答是:我不在意。 现在他的答案依旧如此,哪怕如今的尖刺会更加锋利地刺穿皮肤,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这一直是他最熟知的人。 第四章 可能性 张起灵带着吴邪很快离开了那条裂缝。吴邪的状态还算平稳,中途甚至非常短暂地清醒过几次。那条裂缝太过封闭,不利于伤口恢复。况且,张起灵无法得知那些人是否还停留在上面,尽快带吴邪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吴邪来说,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围城之战,所有的危险在他进入墨脱的那一刻,就铺天盖地地朝他涌过来,而他得活下去。 张起灵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活下去。 顺着峡谷底部,张起灵踩着乱石和积雪往避风口方向走去。他本可以顺着悬崖爬到顶端的小路上,但攀爬需要经过各种陡峭的山岩。他背着吴邪尽量挑选平稳的路走,想要避开这些大幅度的动作。 吴邪的头搭在张起灵的肩膀上,他一侧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眼球在眼皮下时不时很轻微地颤抖。这是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入睡的表现。 这个场景让张起灵觉得熟悉,但此时的吴邪更加沉默。他没有说梦话,也没有含糊不清地低语。这似乎是他在这段时间养成的一种习惯,让他能够在睡梦中咬紧牙关,不发出多余的声音,避免意识不清醒导致一些言语的外泄。 张起灵垂了垂眼,随着转头的动作,他的唇擦到了吴邪的额角。他并没有将头转回去,而是很自然地往前贴了贴,同时抬手把帽子给吴邪戴上,让他不被风雪打到脸,就如同之前做过的一样。 吴邪现在的情况明显更适合待在医院里,但他还不能回到城市中去。张起灵需要让他远离那些干扰因素,保证他能在一个脱离围剿的环境中恢复。 他们沿着谷底走了两天,海拔逐渐开始往上爬升,周围覆盖的植被也多了起来。张起灵背着吴邪来到一条溪流边,流水夹着尚未融化的冰雪从远处流淌而下,更远的地方是染着白雪的群山,被周围环绕着的层层雾气笼罩在其中。 张起灵看了看天,近些日子天气不佳,阴沉的云越压越低。他皱了皱眉,仿佛这是什么不太好的预兆。 他将昏睡着的吴邪往上轻微地抬了抬,稍微加快了脚步。为了照顾吴邪,他走得并不快,好在此时这个谷底已经快到尽头,周围的地势也缓和了很多。 又往前走了一截,张起灵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那是一座废弃的土房,砖泥材质。他推开挂在门口摇摇欲坠的木板门,里面很空,只有几件陈旧的家具,灰尘累积了厚厚一层。这似乎是当地放牧人歇脚用的住所,只是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这里比起那条裂缝或者帐篷,条件已经好了很多。当天晚上张起灵在此处扎了营,半夜时,风声在屋外响起。张起灵在风声变大的一刻睁开了眼睛,他掀开门口挡风的防水布,借着室内炭火微弱的光,看到外面开始飘雪。 外面漆黑一片,唯有从缝隙中透出的光染黄了近处一小片粗糙的地面。风呜咽着,打着旋卷起纷飞的雪沫刮向更深处的黑暗。 张起灵很快合上了门板,同时将防水布罩得更严实,尽量堵住漏风的缝隙。当他做完这些后,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转过头,就看到吴邪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他。 吴邪被张起灵严严实实地裹在睡袋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此时炭火的光打到他的脸上,映出一丝暖意,甚至于使他清瘦脸庞的棱角都柔和了一些。 他直直地看着张起灵,眼神有一种初醒时的迟钝,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吴邪张嘴,却只发出了几个很含糊的音节,马上他就意识到是脖子上的伤口导致了喉头水肿,使他的声带受到了影响,短时间内无法说话。 于是吴邪放弃了发声,改用眼神询问面前的人。张起灵走到他身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架在火上的饭盒取下来,把烧热的水倒进杯子里,又添了些冷水进去。他试了下温度,随后将吴邪扶起来,把水凑到了他嘴边。 吴邪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几秒之后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起水来。 虽然这几天张起灵都有帮他喂水和润唇,但初醒的人往往都会有强烈的饥渴感。吴邪喝得极其缓慢,他似乎很清楚干渴带来的急迫会使他呛到,努力控制着自己,使得自己的行动尽量冷静。 张起灵垂着眼,配合他的速度倾斜着杯子,同时简洁地叙述了他们此时的情况。除了刀伤,吴邪身上还有不少摔伤,虽然他似乎在掉下悬崖前做了一些准备,也刚好落到了一片松软的雪地上,摔伤并不致命。 即便如此,这些摔伤也使得他短期内无法做出大动作,所以眼下他们仍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 吴邪安静地听完,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就着张起灵的手又吃了一点东西。张起灵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他现在身体状态一切平稳,又让他躺了下去,同时将火光拨小。 这房子年久失修,墙上多少有些缝隙,冷风从缝隙刮进来,本就不多的热量又被带走一些。张起灵调整了一下位置,将吴邪放到更里面,自己坐到了风刮过来的方向。 做这些的时候他感觉吴邪依旧在注视着他,但当他把视线投过去时,对方已经合上了眼。张起灵沉默着帮他把睡袋盖好,侧身将风挡得更严实一些,随后也闭上了眼睛。 外面持续飘雪,他们一连在这里待了好几天。吴邪清醒的时间开始逐渐变长,张起灵确认他的状况是彻底稳定了,恢复只是时间的问题,不由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里吴邪非常沉默。并不是因为无法发出声音,他似乎是有很多东西想要询问,但好像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所以一直在沉默中整理自己的思绪。 人皮面具下的张起灵也继续扮演一个沉默寡言的负责伙计,直到有一天睁开眼睛发现吴邪并没有在房间里。 他知道吴邪是在门口。吴邪已经恢复了不少,但依旧行动不便。当他艰难且缓慢地往门口挪动时,张起灵就已经察觉到了。吴邪虽然移动得非常慢,动作却放得很轻,张起灵明白他是不想惊动自己,于是依旧闭着眼睛。 直到吴邪在门口坐了半个小时,张起灵觉得外面太冷他待得过久,这才如同刚睡醒一般,睁开眼睛起了身,走出房门。 今日雪已经停了,难得放晴了一些。之前连续下了一段时间的雪,此时外面是一片苍茫茫的白色。吴邪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烟,裹着张起灵给他换上的大衣,这件外套颜色不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鲜艳。 吴邪坐在一片白雪之中,就如同白纸中一点显眼的颜料晕染。 他叼着烟,微垂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溪流,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有光穿过他的睫毛缝隙,打下很淡的一点影子,偶然呼出的热气和烟气让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 吴邪的衣服裹得并不严实,从张起灵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露出来的脖颈,修长且线条极其优美,只是此时一条狰狞的伤口从其间穿过,上面缝着并不整齐的线,创口处已经隐隐开始结出较深颜色的血痂。 张起灵走到吴邪身边。听到脚步声,吴邪转身朝他扬了下手里的烟,然后冲着屋内的背包努了努嘴。他是从装备包里面翻出来的,张起灵并不多说什么,只是走近了一些,垂头看吴邪脖子上的伤口。 吴邪看着他,眯了眯眼,抽完一根收起了烟盒,然后拍了拍旁边的石头,示意对方坐下。 张起灵坐到他旁边,吴邪拂了拂面前的积雪,隐隐露出其下深色的地面,开始写字。 吴邪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此时字迹落在积雪上倒有了一种别样的韵味。吴邪写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起灵问道。 吴邪转了转眼珠,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他继续写道:我在想,有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存在着突然发生的可能性。 写到这里,他好像是觉得在雪上写字有些凉,缩了缩手指。张起灵看到他的动作,冲他摊开自己的手掌。这些日子吴邪躺着养伤时,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在张起灵手掌上写字交流。 吴邪的视线似乎又在张起灵的手指上扫了一眼,随后开始在那摊开的掌上写字。他的指尖刚碰过雪,触到张起灵的掌心时带着一丝凉意。 吴邪不再继续刚才那个话题,非常缓慢地用手指划着张起灵的手掌,写下一句话: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抬头瞥了一眼张起灵,眼神若有所指,停顿几秒,又继续写道:但老实说,你们又不太像。 张起灵投去询问的眼神,吴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似乎是在笑,然后张起灵感觉他的手指用了些力,带来了一点发痒的触感。 吴邪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大概你是一个尽职又耐心的护理工,看起来比较有人情味。 张起灵沉默片刻,他知道这个话题此时已经可以结束了,但还是抬头继续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吴邪。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吴邪突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随后把张起灵的手往他那边扯了扯,勾着嘴继续写道: 我认识的那人,跟头万,和你一样,都姓张。 他停下来抬头看张起灵,嘴角弧度又往上抬了抬,带上了调侃的味道和毫不掩饰的刻意感。 吴邪写道:那人是个秃子。犯了点事,进去了。现在这王八蛋还在关禁闭。 好像是突然心情好了很多,他从鼻子里笑出了声音,继续道:当然了,他是张秃子,你头发现在比我还多,你是张不秃。你们两个,能一样吗。 写到这里,吴邪收回手,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烟灰和积雪,打算撑起身回到屋子里去。看他一副步履不稳的样子,张起灵摇了摇头,起身将他的胳膊架在了自己肩膀上,几乎是扛着他往屋子里走去。 吴邪又看了张起灵一眼,手好像无意般地拂过对方的侧脸,最终安静地搭在了下面的肩膀上。 第五章 边界 这场无声的对话仿佛是什么的开端,张起灵感觉吴邪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变化。但这种变化非常细微,吴邪也不打算过多表述这种态度的转变。 张起灵很快将重点转移回吴邪伤势的恢复上。吴邪恢复得很快,正如张起灵所想,他是一个极其顽强的人,只要在沙漠中给予一些水源,他一定会将根深深扎进去。不过如今虽然进展顺利,一些其他问题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显现了出来。 几天之后,他们的补给告急了。 这是迟早会出现的问题,张起灵清点了剩余的数量,非常短暂地犹豫了几秒。这里出现放牧人遗弃的建筑,表明再往前走,他们会有很大可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他并不是没有思考过前往附近寻找补给,但眼下是很关键的时刻,他放不下吴邪一个人。 但若是两人一同离开,回归到有人迹的地方,代表着吴邪会重新暴露在遍布暗流的各种视线下。 张起灵站了起来,走向吴邪,叫了一声:“吴老板。” 吴邪还是坐在门口的那块石头上,那里成了他的专属座,就如同一些人饭后习惯性遛弯一样,他一天总有个固定时间会坐在那里想事情,或者拿刀削一些小物件打发时间。 张起灵依旧不阻止他的行为,只是把一些多余的衣物叠起来垫到石头上,并计算着他在外面待的时间,以一个负责伙计的身份提醒他几句。 近期吴邪的声带恢复了不少,开始时不时地在嘴里哼一些曲子。虽然他并没有完全恢复,发出来的声音沙哑难听得要命,哼出来的曲也不完全在调子上,但他并不在意,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副轻松自得的神色。 此时听到有人叫他,他停了下来,侧身看向张起灵,冲对方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张起灵简洁说明完情况,便不再言语。 这是需要吴邪做出的选择,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吴邪的选择。 吴邪听后,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张起灵看着他,很快就知道了他的决定是什么。吴邪一直都在思考后续的发展,他的计划仍旧在强大的推力下缓慢进行。他从很早开始就进行了一系列缜密的演算,现在只是在计算着以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是否能够面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他在思考一些行为的改变会不会影响计划的长远性。 片刻之后,吴邪开了口。但他并没有回答张起灵的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说: “看你也就比我大个几岁,叫吴老板多生分,叫名字就行。” 他的视线很缓慢地在对方脸上扫了一圈,最后与其四目相对。 吴邪微眯起眼:“我这人,喜欢随性一点,咱俩这些天没睡过一张床,好歹躺过同一块地板。” 他顿了几秒,最后笑了一声,直直地看着眼前人道: “对吧,老张。” 吴邪的声音依旧沙哑,他似乎是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若有所指。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在称呼这件事上多做纠结,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答应,转过头继续漫不经心地拿刀削他的木头块。 削了几下,吴邪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又道:“给你唱首歌吧,你们藏族同胞文化普及行不行,听没听过小小鸟?” 张起灵没回答,有些无奈地挨着吴邪坐下,借着动作的遮掩飞快挨了一下吴邪放在旁边的手背,估摸对方现在的体温暂时不需要回屋。 吴邪如今的思维十分跳脱,说话经常不着逻辑。他似乎是习惯了时刻处在一个高速运转的状态,将一些看似散漫的言行变为自己的伪装,哪怕这让他有些时候显得很神经质。 但张起灵却明白这是他过度理智的表象,他也很快习惯了吴邪的这种说话方式。吴邪对于他触碰自己手背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大概觉得对方不是故意的。他哼哼了几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摸起旁边的一块石头,朝着远处丢了过去。 他们面对那条清澈的溪流而坐,此时岸边停着几只饮水的白鸟。飞过去的石头惊动了它们,鸟振翅扑棱棱地飞走,石头扑通一声砸进了溪水里。 吴邪说:“我之前一直在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不会突然发生。有些选择的产生,只是因为没有选择。可如今突然有了新的可选项。” 他转身面对张起灵:“知道分界线吗?” 张起灵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半晌才轻声说:“你选择跨过分界线?” 吴邪耸了耸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狗日的,不跨留着过年?” 他又斜了张起灵一眼,补充道:“你关禁闭的那位大兄弟,还等我去接他过个好年。”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远处的雪山,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又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对着雪山,还是在对着旁边的人说话: “到时候出来了,好好做人,别再犯事儿进去了。” 说完他站起来,语气轻松地说道:“我留下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个定时炸弹。目前暂时还不需要我出场,如果可以,我希望躺着扮演一具尸体。当活人太累了。” 能让他完美做一个“死人”的地方,理论上说是当前的环境。人迹的出现,代表着不确定因素的增加。 但有时候,嘈杂的环境更能隐匿人的行踪。只是这比当一具尸体要考虑得更多更复杂,还要预判一些轨迹。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死人也得吃饭。吴邪心想,随后说:“明天出发,我们的补给不多了。” 他在这个安逸的边界待得够久了。是时候跨过这条分界线,重新回到人潮中去了。 张起灵看着他,很久才“嗯”了一声。吴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但停了一瞬,又说道: “不过如果再出现一种新的可能,能退回去,大概很多人都会退回去。” “你呢?” “谁知道呢。” 吴邪语气很随意,仿佛在回答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他伸伸懒腰,站了起来,看向天空。天只晴了一会儿,现在又阴沉了下来。 他说:“除非老天爷不让我跨过去。” 第六章 渡 好些年前,吴邪经常听胖子骂他邪性。他不服气,和胖子掐过无数轮,但同时他也知道,胖子这话并没什么毛病。早些年他还会因为某些状况,或者被迫接受一些东西而颓丧很久,现在倒是习惯了。 如今看着天色和眼前的景象,吴邪又忍不住想道,胖子说得没错。 吴邪决定走出峡谷寻找人迹,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土房。然而当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原本只是阴沉的天就突然飘起了雪。细碎的雪沫很快转变成了大片的雪花,被刀子般锋利的冷风夹带着,狠狠砸在他们脸上。 吴邪如今还是不适合长时间行走,张起灵背着他顶风走了一截,在呼啸的风声中提高音量:“埋到我肩膀上。” “风太大了。”吴邪趴在张起灵的背上狠狠咳嗽了几声,他拉住身下人的衣领,往后使劲扯了扯,然后贴到对方的耳朵边,“回屋子。老天爷让我回边界继续度假。” 张起灵听到他的咳嗽声,皱了皱眉。他直接把风帽拉起来完全盖住吴邪的脸,同时在心里盘算回到起点需要多久。目前看来这场雪很快会转变成暴风雪,哪怕不能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屋子,也必须要找一个背风处扎营。 张起灵很快计算出了以自己剩余的体力能走到哪个位置,当即决定回头。天色渐渐暗下来,让人看不清雪片飞舞的轨迹,只余下呼呼风声盘旋在他们周围。 吴邪很快放弃了观察行走路径,他将脸埋到张起灵的脖颈间。风张狂地吼着,但他听见了一些别的声音。那是张起灵脉搏跳动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抿了抿嘴,往前贴得更近。他又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声。 他知道这个带着人皮面具的人经过严格的训练,平日里的呼吸声都极其细微,但此时背着自己行走在风雪中,步履维艰,呼吸声也渐渐加重了起来。 吴邪莫名生出一丝烦躁,但还来不及多想,他突然又听到了一些别的动静。这声音嘶哑却尖利得能够穿透风雪,混在风中就如同鬼哭嚎一般。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暗中出现的一片绿莹莹的眼睛,他没有停下脚步,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用力将脚从积雪中拔了出来,奔向一块背风的石头。 这些眼睛的主人反应也极其迅速,立刻低声吼叫着包抄过来。两人周围很快就围上了一圈晃动着的绿色荧光,仿若是一片包围着他们的鬼火。 张起灵没有犹豫,他将吴邪和装备直接往石头后面一塞,哗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藏刀。 战局一触即发,狼群低吼着猛扑过来,张起灵脚踩石头借力一蹬,带着碎雪凌空跃起,一脚踢飞了迎面扑来的灰狼。紧接着他藏刀一翻瞬间改为刀尖朝下,落地时膝盖一压,死死禁锢住了下方的狼头,同时双手紧握着刀大力向下刺去,狠狠地刺穿了狼的喉咙。 吴邪在听到狼嚎声的同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战况,心里暗骂一声。 张起灵的动作非常迅猛,方才卷着风雪冲进狼群,短短几秒就撂倒了好几只。但灰狼数量众多,分散的几只很快就发觉石头背后还有一个人,马上朝着那边就冲了过去。 吴邪的摔伤并没有好利索,如今在风雪中无法迅速移动,但他反应很快,面对迎面扑来的腥风,条件反射一缩,猫腰躲过了一扑,随后摸到地上的石头,反手就抡起狠狠拍在其中一只的脑袋上。 吴邪下手干脆狠厉,对准要害位置,一下就把那狼的脑袋砸开了花。同时他又拔出自己腰上的刀,借着身体的重量把另一只抵到石壁上,卡着它的喉咙直接刺穿了那呲着利齿的嘴。 张起灵很快退回到吴邪身边,他大力扫开周围的几只,一把抓住吴邪的胳膊,将其从血泊中拎了起来。 吴邪顺势借力把刀从血肉中拔出,喘着粗气说:“太多了,你带着我这个残疾人搞不定。” “那就逃。” 张起灵干脆地飞快说道,他刚才已经将包围打开了一个缺口,此时立即就拉起吴邪往背上背。 吴邪轻微地愣了一下,突然笑道:“妈的,这么靠谱。胖子到底给了你多少钱,别他妈是把老子的存款都过给你了。” 张起灵不置可否。就在这时,伴随着吴邪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和野兽的咆哮声中,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哐。 这声音非常沉闷,混在风雪中,却异常清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猛地在半空中砸下,一层一层地激荡到人的脑子里,无端端带来了一种苍凉的感觉。 听见这个声音,狼群像是察觉到什么异端,咆哮声瞬间压低成了警告的呜呜声,同时伏着身体往后退去几步。 吴邪皱了皱眉,循着声响望向远处。 这竟然是钟声。 随后他在一片乱舞着的模糊风雪中,看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影子。 周围明明已经十分昏暗,那个影子却格外清晰。它静静地伫立在风雪的尽头,足有十多层楼这么高,就像是雾气中的一片海市蜃楼。 吴邪直直地看着那个东西,喘了一口气,说:“存款没了,刺激有点大,可能我疯了。” 那是一座浸在风雪中的巨大佛像。 佛像右手上举至胸前,掌心向外,五指自然伸展,结成一个手印。钟声的余韵似乎还回荡在周围,佛像低垂着头,阖着眼静默无语。 “你没事。” 张起灵飞快地回道。这东西被风雪阻隔,让人辨别不清是幻影还是真实存在的,但他显然也看到了这让人震撼的一幕。 吴邪虽然这么说着,语气丝毫不显慌张,只是又补充了一句:“那这是个什么意思,佛祖来接咱们脱离苦海了?” 说完这句话,他反而平静了一些,继续隔着那层模糊的风雪,仰头看远处巨大的佛像,凝视着那安静闭合的双眼。他似乎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东西,又重复了一遍: “我疯了。” 吴邪猛地回身一把抓住张起灵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定定地说: “我们逃吧。” 张起灵回看向吴邪,发现他的神色还是冷静的,但眼神非常复杂,抓着自己的手也有一丝很轻微地颤抖。张起灵意识到吴邪的意思不同于刚刚自己那句话。 吴邪用力闭了闭眼,突然又笑起来,说了一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 “这是渡我。” 他背对着那座佛像,说得极其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清晰。 然而他话音刚落,风势突然更加猛烈。风声一下子变大,吴邪怔住,在乱舞的风雪中不稳地晃动了下身体。同时他放开了抓着张起灵的手,像是猛然间找回了理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 “好。” 吴邪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张起灵反手一把拉住他的手,俯身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张起灵的动作非常突然,回复了这句话之后就脚下猛然发力,带着吴邪穿过狼群的包围,顺着突破口的方向冲进了风雪之中。 吴邪愣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抓紧张起灵的衣服,随后迎着风雪,看到他们正朝着那座巨大的佛像奔跑。 吴邪知道在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做出这个选择,也不应该说出那句话。 佛渡众生,然心魔不生者,无需渡。 从最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远超出他所能掌控的真实范畴,他不由得生出一丝侥幸。如果他的猜想都是真的,那是否代表着他也可以顺着这些新的可能,做出新的选择。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抓回所有理智,眼前的人就已经肯定了他这个荒唐的选择。 他沉默片刻,笑了一声,说:“你也疯了。” 张起灵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帮吴邪整理好帽子。吴邪收敛住笑容,他看向远处风雪中的佛像,感觉他们离那个边界线越来越远。 进归人间,退入离境。 第七章 树海 张起灵的脚程很快,但那个佛像却如同海市蜃楼,让人触不到边界。他们在风雪中走了很久,渐渐将狼群甩在身后,却始终无法拉近与目标的距离。张起灵很快察觉到异常,他们似乎进入了一片更大的风雪之中。 走得越深,周围的景象越发不清晰。模糊人视线的渐渐不再是风雪,变成了另一种白茫茫透着潮意的、雾气一般的东西。 周围逐渐陷入一种异常的安静。 “风声消失了。”吴邪说道。他拍了拍张起灵,后者立刻会意放缓脚步,将吴邪放了下来。 吴邪靠着他站稳,从装备包中掏出一个手电筒,使劲拍了拍将其拧亮,把光投向了前方。 他们站在一片雾气之中。周围是弥漫开来的无尽灰白,吴邪的声音很快被冰冷的空气吞噬,只余下几声空荡荡的回音。 他用脚在地上蹭了一下,如今他们还是站在一片散落着碎石的泥地上,只是厚厚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零星几处堆着少量碎雪。 吴邪说:“走岔路了?” 他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疑惑的表情。张起灵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吴邪也知道他们是按照固定的直线在前进,带着自己奔跑的这个人方向感极佳,出现这种错误的概率应该很低。 吴邪皱眉,类似的事他遇到过太多次,此时出现的情况,反而让他不觉得出奇。 “作死。” 最终,吴邪摊手,发表了一个总结。他直觉这事情并不简单,但当他产生“逃”的念头、选择了这条路线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朝着脱离常理的方向发展了。 那幻影一般的佛像只是一个指引,或者说是某些东西的映射。吴邪的选择出现了一瞬的动摇,虽然他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扭转回去,但和他一起的人却没有给他机会。 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强硬判断?吴邪回忆那个果断的“好”字,又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猜想,随后得出一个让他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的结论。 这是一种纵容。这个人在纵容他那一瞬间做出的荒唐选择。 想到这里,吴邪的神色复杂起来,不过很快他就压下多余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瞥了张起灵一眼:“你跑得倒干脆,也不怕一路跑到哪个坑里去。” 张起灵依旧没回话,将背包转移到身前,背对吴邪矮下了身体。吴邪没有勉强,爬到了他的背上,听见身下的人淡淡地问:“往哪里走?” 吴邪说:“来都来了。” 这些脱离常理和现实的东西,他在吸取费洛蒙和接触青铜铃铛的过程中碰到过无数次。事已至此,他反倒觉得像是遇到了老朋友。 四周雾气萦绕,山壁似乎已经消失在白茫茫之中。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截,才看见有黑乎乎的影子逐渐显露出来。最开始是一些杂草和灌木丛,越到后来这些东西愈发茂盛,最终吴邪看到一个高大细长的影子。 穿过雾气,他的视线随着距离的拉近开始上移。但这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并不是他们追逐的佛像。 这棵树之后又有无数高大的影子,影影绰绰地伫立在雾气中,更加紧密地遮蔽住他们的视线。 他们走进了一片黑压压的树海里。 这是一片很典型的藏区原始森林,古木参天,树干和石头上随处可见覆盖着的茂盛苔藓。只走进几步,所有自然的微弱光源就全部被黑暗所吞没。连手电光也被茂密的树影所遮挡,无法投射到更远的地方。 倏然间有什么长条的东西扫到了吴邪的脖子上,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背着他的人提醒道:“是藤蔓。” “我知道。”吴邪毫不在意,他将那根碍事的藤条拨到一边。林中藤蔓盘绕,但两人清楚在黑暗中,也有着形似藤蔓,却危险得多的东西。这次是藤条,下一次就指不定是什么了。 吴邪点了一下张起灵的肩膀,张起灵立刻停住脚步。如果需要寻找出路,最好尽可能快地穿过这片林子。吴邪不确定这片树林中是否有未知生物的存在,要在他们其中一人行动不便的情况下摸黑穿过一大片原始森林,显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他开始思考原路返回,暂且先退回开口处较为空旷的地带,等待天亮再行动。但当张起灵依言往回走了几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异样。 吴邪的手电扫着周围,巨树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投出一片斑驳的影子。 这里太安静了,没有虫鸣,也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声音。 这无疑是异常的,这里的安静仿佛是在宣示某种死亡。接下来,另一个更加异常的点显现了出来,与那些安静互相矛盾。 “这些树是活的。” 吴邪看着来路说道。他们只走进来非常短的距离,如今却仿佛深入到了中心位置。无数枝干和藤蔓遮天蔽日,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荒草丛生的通道。 这并不是他们进来的路,至少吴邪认为,这条路无法通到他要去的地方。 “鬼打墙了,找别的路。”吴邪非常干脆,他直接扯住张起灵的衣领,示意对方停下。 吴邪这个决定做得非常迅速,仿佛是不需要思考的条件反射。他的话里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这是他长期处在决策领导位置的习惯。 “或者还有一种办法,咱们直接把这里烧了。”吴邪说,“走迷宫最快的方法,是直接把墙推倒了出去。”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真的认真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随后又有些遗憾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没有推土机。” “别说话。”张起灵轻声回了一句。在吴邪开口之前,他就已经在观察周围的情况了。张起灵看了看前方,同时很专注地听起周围的声音。 这里并不是绝对安静的,还存在着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微不可闻,只有张起灵隐隐察觉到了,窸窸窣窣的,像是摩擦,又像是沙子流动的声响。 吴邪配合地收声,他偏了一下头,打量着眼前人,然而对方只留了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给他。 这时,吴邪又感觉一根藤蔓扫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抬手拨开,但很快又接连垂了几根下来。 这些藤条似乎是自然滑落下来的,很安静,触感冰冷。 伴随着吴邪的动作,张起灵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头顶,上面传来更加明显的声音,这下连吴邪都能听出异状。 他条件反射地配合着张起灵的视线将手电光打到了上方,只见在两人头顶的黑暗中蠕动着无数藤条。这些东西紧密地缠绕着团在一起,伴随着光的扫射,好似畏光的动物般缩了一下,同时从藤蔓的断口中一下子炸出来一团黑雾。 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瞬间蜂拥而出,这虫身白头黑,细小如同针口一般,竟填满了整根藤蔓。 张起灵身体往下一压快步朝后撤去,吴邪这时也跟着骂了句脏话:“这玩意儿梵语叫攘鸠多,据说专吃脑髓,护着头赶紧撤。” 同时他一下子拔出刀来,干脆利落地在手上开出道血口,胳膊往前一伸就直接在张起灵额头上拍了一个血印。张起灵的动作顿了一下,又见吴邪快速给自己脑门补上一巴掌。两人转头向四周看去,发现已是惊动了周围所有的东西,无数被虫子填满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密密麻麻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顶上是空的,走上面。”张起灵说道,吴邪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他补了一句“抓稳”,随后把吴邪的背包带往前一扯用力打了个结,将两人捆在了一起。 紧接着张起灵寻准空隙,压低重心大力蹬地几步助跑,猛地攀住一棵树就往上爬去。攀爬时他完全放开了托着吴邪的手,要不是吴邪条件反射地紧紧挂在了他身上,这一系列又快又猛的动作可以瞬间将人甩飞出去。 吴邪啧了一声,同时用力握拳,抬手将挤出的血朝着前方的黑暗中甩了出去。前方霎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手电光照过去,只看那被血甩到的藤蔓如同被烫到一般纷纷退开,让出来一个极窄的口子。 张起灵的手指紧紧抠着树,见状脚下发力蹬树往上蹿,抓到上方的树干后,腰部使劲一提将两人送了上去。 此时他们所在的高度已经快接近树冠了,而这上面的枝叶之间竟是藏了一条走道。 周围的虫子已经很少了,张起灵解开两人之间的束缚,先找了个结实的树杈把吴邪放好,随后就率先爬上了那条形似吊桥的走道。 走道搭建得非常粗糙,一人多宽,由木板和绳索连接,顺着枝丫的走向往周围延伸。张起灵落地的声音非常轻,但站上去的瞬间周遭还是响起了一阵咯吱声。好在这林子的树都有些年代,他在上面站了一会儿,见走道和下面的树杈足够支撑人的体重,又爬回去将吴邪拉了上来。 吴邪上去时走道又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在原地站定,同时扫视四周,见附近还有少量虫子在徘徊,又把手伸过去要握成拳头。 只是他还没用力,张起灵就把他的手拉了回来:“过不来。” 此时吴邪也发现,到了这个高度就如同到达一个分界线,藤蔓全部集中在下方不再往上生长。而稍远一点的地方,有无数的细小虫子在藤蔓之间爬动,但极少靠过来。 这个走道就像是一座桥,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和密密麻麻的虫潮则是其下方的河流。只不过这座桥是架在空中的,连接着树与树,如同蜘蛛网一样向着密林深处延伸。 “上面涂了东西。”吴邪摸了一把绳索,上面有一层细小如灰尘的粉末。其实他的嗅觉早已失灵,把手凑到鼻子边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很快又伸到了张起灵脸前。 张起灵并没有管他手指上粘着的粉末,只是按住了他的手,从包里掏出绷带开始给他止血。 事发突然,吴邪下手又极快极狠,皮肉都有些外翻,此时创口附近开始泛白,血已经被他自己挤干了。 吴邪倒是很配合,甚至跟个没事人一样原地坐了下来。他看着眼前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处理伤口,突然拿手电筒照向张起灵的脸,盯住对方额头上的血,漫不经心地说: “以前见过?” 他这话问得极其含糊,一般人听到可能会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在问虫子,还是问别的什么。 张起灵短暂沉默,点了点头。此时酒精已经淋了上去,吴邪的手生理性抖动了一下,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他举着手电筒,光在张起灵脸上停顿了片刻,突然啧了一声,下一秒手猛地向前一伸。 手电还在他手中,光一下子就乱了。 吴邪直接朝着对方下颌与脖子的交界处袭去,然而本来低着头处理伤口的人反应却比他还快,条件反射一个偏头,吴邪的手指只堪堪擦过皮肤,就被对方反手一翻使了个巧劲儿挡下来。 吴邪未得手并不恼怒,他笑了一下,说:“这一路上,我思考过得手的可能性。我想了很多种办法,但大概率我觉得你能直接一脚把我踹到树上下不来。” 张起灵抬眼看着吴邪,沉默不语,吴邪却保持着僵持的动作,突然松开了手。手电落在木板上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光径直贴着地面照向远处,两人的脸又浸在了一片暗色之中。 吴邪的手指敲了敲对方格挡着他的那只手,他说:“老张,你说,人能有多少副面孔。” 张起灵在黑暗中看着吴邪的脸,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另一只手还托着吴邪的那只伤手,指尖很缓慢地动了一下后,轻声回道:“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这个回答不重要。”吴邪说,“要让人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很简单,处理我甚至只需要把我放置不管就够了。如果要下手,我已经死了八百回。” “只是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存在着突然发生的可能性。” 这是吴邪第二次说这句话,两人的视线穿过黑暗在对方脸上交错,却无法读出相互的表情。 张起灵说:“你已经有结论了。” 吴邪在黑暗中笑了一声,他缓声道:“我的结论可能会让我们提前闹掰,你想知道吗。” 闻言,张起灵与他僵持着的手微微一顿。半晌,他很缓慢地收回了一些力道。吴邪感觉到后,手用力向里面逼近几分,但到了对方的脸边,却不再继续。 突然,他很干脆地卸下所有力道,主动收回了手。 吴邪捡回手电,光在两人之间重新亮了起来。他的脸出现在光里,表情很平静:“总有一天要散伙,出来混口饭吃,大家都有难处,不是吗。” 说完他又伸出受伤的那只手,示意对方继续处理。张起灵沉默了半晌,低下头继续包扎,同时淡淡地回答道:“但在此之前,你有很多种选择。” 吴邪看着他耐心的动作,摇了摇头,有些感叹似的呼出一口气。他抬头看向交错在一起的枝叶,说了一句话:“牛羊结伴,猛兽独行[1]。” “我尝试模仿这话,如今在牛羊群的掩护下独行。以前我理解不了这句话,但现在,我需要将自己变成那样。” 吴邪说着,眼睛一直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人最容易死亡的瞬间,是获救的前夕。” 所有不理智的松懈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会瞬间击垮一个人。 “现在,我还不能有新的选择。” 注解[1]:出自鲁迅的《春末闲谈》: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 第八章 路标 吴邪说完这段话之后就不再言语,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得懂,也不再尝试去掀对方脸上的面具。 张起灵安静地听完所有,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继续耐心包扎好吴邪的手:“以后其他事我会处理。” 正在观察周围环境的吴邪动作稍稍一顿,随后敷衍般地应了一声,包扎完毕后直接站起身来:“有人布置过,误打误撞,这里估计才是正确的路。” 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是这条走道的开端,从这里朝深处望去,可见这条走道在树与树之间来回穿梭,路径相互交错着,极其复杂。 吴邪不打算再让人背他,在这条极其狭窄的悬空树顶吊桥上,将两个人的重量压在同一个位置显然更不利于活动。 他把光照向前方,思索片刻之后率先朝前走去。 张起灵抢在他迈出第一步之前按住他的肩膀,很轻地往后拉了一下,随后侧身绕过他走到前面。吴邪照了一下他的背影,没有吭声,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因为照顾吴邪的伤势,张起灵走得并不快。但哪怕如此,每踩下一个落脚点,整条吊桥都会一阵颤动发出咯吱声,仿佛随时会塌裂。随着两人的深入,他们渐渐走到了两棵树之间的中心位置。 这里的吊桥已经完全悬空了,只余下周边一些稍矮的树上挂着蠕动的藤蔓,如同树海中翻滚着的波浪。 人只要从桥上掉下去,瞬间就会被这波浪吞得骨头都不剩。 两人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动作都变得谨慎了一些。当这条吊桥快走到尽头时,张起灵的手电光停住。吴邪从他身后错开位置,看到前方出现了许多影子。 这些影子浸在吊桥尽头那棵树的阴影里,或方或呈圆柱形,体积不大,交错悬空卡在枝丫之间。那是半人高的木桶,其间混着一些方形木箱,大多已经腐朽了,表面附着有大片霉菌和苔藓。 这里空气的味道变得复杂,除了森林特有的潮腐味道,张起灵闻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吴邪对这些味道没有反应,但他只用眼睛看,也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树葬。” 这种葬法在藏区比较常见,因病夭折不足一周岁的婴孩大多会用这种葬法。用盐水把尸体洗干净,殓入木箱、木桶或竹筐里,然后进山悬挂于树上,以防止家里再有孩子遭受不幸。 吴邪在枝干间站定,周边的木桶破烂不堪,从缝隙里可见漏出的一些头发和腐肉。 他照了一圈周围,发现从这棵树开始,前面的每棵树上都悬挂着大小不一的树葬棺,数量极多。整个树林就如同坟场一般,只不过棺材是藏在头顶的枝叶之间。 吴邪皱了一下眉,张起灵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周围,开口道:“路标。” “哪门子的路标,乱葬岗还差不多。”吴邪说道,“数量太多了。” 同时他抡起手电,顺着旁边一个木桶顶端的缝隙,直接大力砸了下去。 木头早就被雨水和潮气浸烂了,吴邪几下砸出了一道口子。他弯下腰朝里面照去,手电光里一下子出现一张腐烂的人脸。 人脸周围团着乱七八糟的黑色头发,细小的虫子正在头发和腐肉间爬动。吴邪抬手想去将尸体的头发拨开,同时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捏拳头的动作。张起灵皱眉,快速拉了他一把,往棺材里洒下一点东西。 那是吊桥上散落的粉末,粉末飞进去后虫子立刻四散逃开,很快就爬得没了踪影。 同时张起灵摸了圈木桶周围,用力一抬将整个封板掀到旁边,让里面的完整尸体露了出来。 吴邪看着他的动作,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行家啊老张,手法专业。” 说完他就低下头去仔细查看那具尸体。尸体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分辨不出五官,脸部的肌理凹陷露出骨头,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个女人的尸体,穿着当地人的服饰。 尸体呈抱膝状,蜷缩着被塞在木桶里。吴邪挑开被尸水浸透黏在表面的布料,看到尸体的膝盖上放着一个东西。 他微微眯起眼看了一会那个东西,突然直起身体,头也不回地说:“把周围的树葬棺全部打开。” 这棵树上的木桶和木盒大概有十多个,待全部打开之后,周围弥漫着的腐臭气味更加浓烈。发绿的尸水混着絮状的人体组织流得到处都是,吴邪看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木桶前。 他随意地蹭掉脚上的粘稠液体,扒在木桶的开口处,将手电光打在尸体的膝盖上,重复了一遍张起灵最开始说过的话: “路标。” 尸体的膝盖上,放着一面发黄的镜子。 “考考你,你这么专业,棺材里放镜子,一般是干什么用的。”吴邪侧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张起灵。 “驱邪。”张起灵淡淡地回答道,同时他又拉了下想把手伸进去的吴邪,顺着对方的动作将尸体的头发全部拨开。 头发下的皮肤组织早就腐烂了,受到外力的拉扯腐肉大块脱落,露出了下面的头骨。头骨被虫子啃得到处都是细小的洞,连里面的骨髓也都被掏空了。 “不错。”吴邪说道。他的手电光不停地变换,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终于,他的动作定住,让光打在那面镜子上。 吴邪的手电光被那面镜子反射,直直地打到尸体的脸上,同时光路穿透头骨,又径直从木板内侧透了出去。 这尸体的头骨和头骨后面的木板在特定的角度,依次开了一连串的洞。当光打在镜子上的时候就会被反射,从而穿过这些洞,连接成一条完整的光路。 吴邪定定地看着镜子里尸体的脸,轻声说:“驱的是什么。” 这些尸体都已成年,但具体年龄不一,性别不一,甚至连下葬的时间都不一样。吴邪掀开了尸体胸口的衣料,发现这具尸体的手是断的。他仔细观察,看到尸体右臂腕关节处有被外力折断过的痕迹,扭曲着与尸体一同草草塞在木桶里。 由于环境潮湿阴暗,其他也只能看到胸腔处组织烂得发黑,已经凹陷进去,此外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吴邪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很模糊的感觉,然而现在的环境太过复杂,需要分析很多东西才能继续思考。他蹲了会儿,觉得头有点发沉,张起灵很快察觉到异状,一把将他拉起来掩住了他的口鼻: “起雾了。” 这片雾气从他们最开始进来的时候,就如同鬼影一般若有若无,此时又悄无声息地升腾了起来。吴邪由着对方给他扎了一个简易的口罩,他停止思考,重新将光调整好角度打在那面镜子上: “路标有了,走。” 光再次被镜子反射出去,穿过头骨和木板,笔直地投向密林深处。这条光路竟是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径直穿过了树枝和密密麻麻的树葬棺,最后打在不远处的一个木桶上。 两人顺着光路的方向来到这个树葬棺前,里面的尸体膝盖上也放着一面镜子,手臂同样被扭断。镜子正对着尸体的头部,光打到上面,同样被反射出去,穿过雾气射向更远的地方。 吴邪知道是猜对了,每一条光路都会引导人来到下一个有镜子的树葬棺前。但他的表情并未放松,因为他无法得知这条路的终点会是什么。 两人顺着光路越走越深,同时雾气也越来越浓,周围逐渐陷入一片模糊的白色之中,树影和棺材都被隐藏了进去。 最后,光停在了一棵树上。这棵树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树葬棺,也没有藤蔓,后面连接着一条孤零零的吊桥。蜘蛛网一般的悬空走道似乎已经到了尽头,这是最后剩下的路。 吴邪同张起灵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继续迈步朝着那边走去。 走了几步,吴邪突然停住。这截吊桥依旧破败不堪,纵使步伐放得极轻,随着他们的走动,桥还是持续颤动并发出咯吱声。 张起灵也瞬间停住脚步,周围立刻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连虫在藤蔓之间爬动发出的沙沙声也消失了。 吴邪停在原地仔细听周围的动静,随后不动声色地敲了敲张起灵的肩膀,两人又同时迈开了步子。 吊桥随着他们的步伐晃动,发出一串拖长了的咯吱声。 吴邪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步伐,周围又陷入了死寂。 他的神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再次敲了一下张起灵的肩膀,两人继续迈步。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走到后面,能看清的只剩脚下那条一直延伸向前方的吊桥。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地走了一截,在沉默中,步伐逐渐加快,直到最终开始小跑起来。 张起灵在加速的瞬间就将背包甩到前面,他身体一矮双手往后一捞。吴邪跳起来,一下子挂到他背上,骂了一句: “我靠。” 吊桥晃动得越发强烈,咯吱声逐渐密集变得刺耳起来。在这一片刺耳的咯吱声里,吴邪确定他听到了另外的声音。这个声音混杂在他们走动带起的声响之中。 吊桥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一直跟在他们后面,随着他们迈步的频率,跟着迈步。 同时,这个人,或者说这个东西在踩着他们的步伐,不断拉近与两人之间的距离。 张起灵背起吴邪开始跑动,吴邪在一长串刺耳的声响中看向身后。后面是一片浓重的雾气,光在摇晃中照到了一些很模糊的影子。这些影子安静地立在雾里,似是树影。 他什么活物也没有看到,但他确定在吊桥的那头,有什么东西在往这边过来。 那个东西也开始奔跑起来。对方不再掩饰自己的步伐,桥晃动得极其厉害,吴邪仔细听着响动频率,说:“不止一个……”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突然加快了语速:“狗日的,就是一个,那东西在爬。” 张起灵没有回答,吴邪的判断等同于他的判断,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奔跑上。如今的桥在大幅度摇晃着,吊桥本就难走,很难找到一个着力点。他背着吴邪调整自己的力度,将移动速度加到了最快。 张起灵径直跑过了吊桥的后段,两人冲破雾气,眼前突然明朗了很多。遮天蔽日的树林消失了,他们看到了星空,月光将周围照得一片敞亮。这片原始森林此时已经走到了终点。 吊桥的尽头是一座山崖,桥立于树顶,此时直接将他们送到了峭壁顶端。 张起灵见状,脚下发力冲到尽头的山崖边,他动作迅速地把吴邪放了下来,同时把背包丢下。吴邪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冷光一闪。张起灵拔出刀,转身回到了还在持续摇晃的吊桥上。 没了负重,张起灵的动作快了很多。他在晃动中回到吊桥中段,雾气之中影子晃动,猛地冲出来一个人形的东西。 那东西头部和身体极窄,手脚细长,全身覆盖着蠕动着的藤条,此时正攀着绳索飞快地朝着这边爬行。 见张起灵迎面而来,对方一个扭身跳到了桥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竟是足有两人多高,如同一个被硬生生拉得细长的人。 张起灵神色不变,几步冲到了对方面前,压低重心脚下一扫把它逼得向下倾倒,同时刀口冲着那东西的脖子狠狠挥去。 谁知这刀刃砍到藤条上却发出一声脆响,好似砍到什么硬物上一般。张起灵大力将刀往里推,见无法再推入几分,直接借力翻身一个扫腿,就要用膝盖去撞对方的脖子。那怪物像是反应过来,手臂甩过去缠住他的腿,两人一齐翻倒在了吊桥之上。 那东西重心虽不稳,手脚速度却极快,很快又撑起身体,飞身朝着张起灵袭去。这时就见张起灵背部贴地,身体猛地大弧度一甩,仅靠腰部力量凌空翻起,同时中途双脚夹住了怪物的头,一个扭身狠狠将它再次摔翻在地。 这个动作吴邪跟黑眼镜学过,叫乌龙绞柱,是专业格斗技能。不依靠手臂支撑仅靠腰部的力量翻起,并在起身途中瞬间将对方摔翻,需要格斗者对身体控制得极其精准,还要拥有极强的爆发力和极大的肌肉密度。 张起灵这一套动作非常迅猛,速度极快,随着对方的头被狠拍到地上的动作,其下的木板直接被摔得爆开,整座吊桥瞬时剧烈摇晃起来,怪物也随着裂开的木板掉了下去。 按照常理来说,对方的脖子早该在这一系列高强度的攻击下被扭断,再也动弹不得,但那东西却从爆裂的豁口处往上一抬,细长手臂上的藤条甩出来紧紧攀住绳索,将自己死死挂在了吊桥之上,竟硬是扛下来这一击。 张起灵啧了一声,这时突然听到背后的吴邪狠狠喊了句:“闪开!” 张起灵闻声一把拉住绳索往旁边侧身,只听一声枪响,子弹极快地从他头发上方径直掠了过去,精准地击中了那怪物的头部正中。 吴邪半蹲在悬崖边,接连又开了几枪,枪枪正中对方头部,直接把那东西打得后仰。他也啧了一声,大声道:“打不死,老子就这几颗光荣弹,逼退它,撤!” 张起灵见状,飞身一个侧踢,又将攀在桥上的怪物硬生生逼退几步,同时刀光一闪,狠狠劈向连接吊桥的绳索。 桥没有了绳索的支撑,开始以极快的速度从断口处往下塌陷。张起灵收刀,转身就踩着不断下落的桥面往回跑,最后几乎是垂直蹬地往上跳去。吴邪探出半个身体,在这刹那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整座桥完全坍塌,那东西似乎还想往前扑,但最终随着断裂的桥面,直直坠入进下方的黑暗中。 张起灵挂在断崖边,抓着吴邪的手借力向上一踩,踏着石头开始往上爬。 吴邪咬牙闷哼一声,用力将他扯了上来。他见对方一个轻巧的翻身回到地面上,才松手往后一仰,喘着气说:“靠,你他妈这么野就不能提前打声招呼。” 他嘴上骂着,表情却不意外,甚至刚才的时机都抓得极其巧妙。吴邪平复了一下呼吸,又低头看向空了的手枪: “你装备里就这一把枪,我本来想留着当自己的光荣弹,看来日后要牺牲的时候得多做点心理建设。” 同时他捂了捂脖子,张起灵见状皱眉,马上去看他的伤口,见没有裂开神色才松了一些。 吴邪看着他的动作,说:“刚刚怎么没见你拿我当伤员。” 张起灵淡淡地回道:“你抓得住。” 吴邪闻言“嘁”的笑了一声,没有反驳这句话。他低头看枪,略一思索将枪又塞回腰间,这时就见张起灵冲他伸出了手。 他抬起头。对方逆着月光站在那里,让人看不清面容。 吴邪仰头眯了眯眼,随后紧紧握住眼前人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第九章 村落 从这个高度看过去,树海如同立在盆地里,不再让人无法看到边际。那些参天古木安静地站在下方,沉在一片模糊的雾气中。 整片山就像壁垒一样将树海围在了下面,唯一的连接点是那条孤零零的吊桥。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吴邪想道,同时瞥了一眼张起灵。对方很干脆,很快收拾好装备,不打算多做停留。他熟练地将吴邪背了起来,径直朝着树海的反方向走去。 两人前进了一截路,没有进行对话,周围很安静,只能偶尔听到山风的声音。背上的人一声不吭,就在张起灵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吴邪却突然开口道:“休整一会儿?” “不妥。”张起灵摇头,“树海里不知道有什么。” 说完,他思索片刻,安慰似的补了一句:“再撑一会儿。” 吴邪眼皮微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没有接这句话,只是哈出一口白气,仰头看了看天。 山顶很空旷,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大片裸露的岩石,连碎石之间的杂草都很少。相比较于树海,这里的视野非常开阔,月光将地面照得发白,深色的天空里可以看到细碎的星点。 他沉默着看了好一会儿星空,突然说:“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说完他垂下头,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刚才就是从一个狭窄的入口,到了另一个宽阔的地方。” 张起灵说:“若真如此,恰好走到了会有人迹的路径上。” “但谁能肯定,终点就是桃花源。”吴邪说道,“看过课本外的超纲内容吗,有一种说法,桃花源并不是乐园,是死人国。” “熟悉附近水域的渔夫为什么会迷路,因为他遇到了鬼打墙。白日捕鱼,日落才寻到桃花源,因其间的人躲避天光,白日不敢出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我们老一辈修坟也修得整齐。外有桃内栽桑,大忌。” 漆黑的夜色中,吴邪的语气很轻快,好像说的不是桃花源令人细思极恐的版本,而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五百年来,桃花源中没有一个人想要出去,这合理吗。” 他顿了一下,凑到张起灵耳边,用气音轻声说:“这不合理。我们从那个口出来,你确定我们是在往有人迹的地方走,而不是走到墓冢里面去。” 张起灵神色不改,仿佛没有听到吴邪刻意压低的声音,他停住脚步,低头看向旁边的碎石:“有人活动过的迹象。” 吴邪觉得有些无趣,缩回头耸了下肩。他自然知道张起灵是如何选择的行进方向。从树海一路出来,这整条路线都是有人刻意布置过的,甚至山顶也存在人迹。 张起灵加快步伐,很快这山路就走到了头,两人最后在山崖的一个边缘位置停住。 下面是一片平直且开阔的槽谷,两壁陡立,中间平坦。再顺着槽型谷底往前看,远处是更加开阔的一片谷底平原,越过槽谷肩可见尽头立着一座山。山顶有冰川流水一路往下,在谷底汇聚成河流,夹着冰一直流到远方。 此时天际已经开始泛白,在黯淡天光的笼罩下,他们所站位置的下方显现出一些模糊的阴影。两边较为平直的谷壁上,立着无数的房屋。 吴邪看着这景象,少见地表现出一瞬间的惊讶。他说了一句藏语:“卡尔。” “卡尔”在藏语中指堡寨,这远离人境的荒谷之间,竟藏着百余栋藏式碉房。这些方形碉房由下往上依附山壁而建,多为两层结构,由石块和黄泥混合垒砌而成。粗石垒造的墙面上是成排的上大下小的梯形窗洞,窗洞上带有暗红的出檐。 碉房一栋挨着一栋,中间用简单的木头栈道连接,山壁最顶上那栋的屋顶就在他们下方不远处。 “有点奇怪。”吴邪说。碉房在藏区很常见,但极少会出现如此密集、且全部集中修建在山壁之上的。他看向谷底,那里有一大片空地,似乎是立着什么东西,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张起灵点头,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下去。吴邪从包里摸出绳索:“谨慎行事。” 两人下到离他们最近的那栋碉房的屋顶上,又顺着屋檐在门前的栈道上落脚。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但周围没有一个人出来活动。 房屋影影绰绰地立在山谷之中,四周静悄悄的,仿佛这里只有这些建筑,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一个活物。 但吴邪在栈道上站定后就知道并非如此,这些栈道上有人走动过的痕迹,并且痕迹很新。他抹了一把面前的窗框,没有什么灰尘。 吴邪抬头看向窗户里面。屋子里很黑,没有点灯,也没有人活动的声音。 “要不要敲门,说一声老乡扎西德勒,我们路过想借宿。” 吴邪开玩笑地说,但随后他就直接握住了门把手,用力一拉。 伴随着吱嘎一声,门被吴邪直接拉开。他打开手电筒:“叫人起床。” 如此直接的入侵行为,是个人都被吵醒了,但屋子里依旧一片死寂。吴邪扫视四周,屋内是很典型的藏式装饰,墙上挂着毛毡,地上铺着地毯。中间有个火坑,旁边放了一个黄铜水壶。 张起灵此时已经查看完里屋,他走回吴邪身边说:“没有人。” 吴邪在开门之前就知道屋里没人,他摸了一把那个铜壶。炭火才烧完不久,水壶还是温的。 他不再多看,转头缓步走到门外。两人又去了隔壁的屋子,也是同样的场景。 他们一直顺着栈道走到山壁靠下的位置,在一栋屋子前停住脚步。吴邪摸出烟盒,往外抖了根烟,又多看一眼数量,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最终他还是叼到了嘴上,只是没有点燃。 吴邪靠在墙上,叼着烟,声音有点含糊:“桃花源,死人国,你猜猜是哪个。” 所有屋子都有居住过的痕迹,这些痕迹非常新,仿佛在他们到来之前,屋子里都还有人活动。但他们一路下来,没有碰到过一个人。 吴邪看着对面的山壁,那里也有一片碉房。那些影子静悄悄地立在不远处,好似一片坟墓。 他又将视线投向山谷中央的平地。一条极细的河流从那里流过,中央立着一尊鸟型的石雕。 “可能这片的都去对面串门了。”吴邪站直了身体。这个村子给他的感觉非常奇怪,他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所有的陈设井井有条,却看不到一个人。 这里无处不透出一种怪异,只不过他这么多年来什么离奇事都见过,所以心情还算平静。他和张起灵交换了一个眼神,刚想下到最底部去对面的碉房确认情况,头顶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吴邪的动作顿住。那是人的说话声。 他抬起头,看到上面的栈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那人穿着当地人的服饰,此时正站在门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 伴随着她的声音,周围传来开门声。更多人的交谈声和走动声也在此时响起,有人站到了门口同邻居打招呼。 在一瞬间,这里从坟场变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村寨。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同刚刚睡醒一般,打开房门,从屋子里走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 吴邪定定地看着这个场景,用力咬住嘴里的烟,突然说:“活了。” 整个村子活了。 第十章 好人与坏人 吴邪坐在火坑旁边,炭火上架着一个铜壶,里面的水已经沸腾。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捡起一小块砖茶,捣碎之后丢入水里。 吴邪盯着水壶,砖茶在蒸腾的水汽中缓缓沉到壶底,最终将水染为栗色。 他直起身,冲男人行了一个礼。随着他的动作,衣袖往下滑落一截露出了手臂上的伤疤,他神色从容,并未抬手遮掩。 对面的男人显然是看到了,却没有多言,只是眼神中露出些许惊讶。这人身着藏式氆氇长袍,外披黑色套头坎肩,脖子上挂着黛青色珠链。他同样坐直身体,冲吴邪行了一礼。 吴邪开始用藏语和对方交谈。他用的词不算复杂,句式也很简单,但表达流利。他不紧不慢地说完,那人点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随后开始往变色的茶水中加盐和酥油。 吴邪塌下肩膀,将身体陷回厚实的地毯里。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村民忙碌,笑着说了四个字:“民风淳朴。” 他没有用藏语,这话是说给张起灵听的。刚才那一番交谈张起灵也听在耳里,吴邪简单地表述了他们因为意外在此迷路。 吴邪的说辞省略了很多细节,但对方却很快表示理解,并热情地欢迎两人在此处休整。 张起灵没有回答吴邪这句话,他不动声色地将观察周围环境的视线收回,重新聚集到对面的村长身上。相比较于吴邪现在的散漫,他一直都坐得很端正。 村长把酥油茶滤到了茶壶中,起身将两人面前的茶杯倒满。 吴邪道谢,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拿。张起灵抬手端起,动作自然地将杯子在鼻尖下停留一秒,喝了一口。 随后才把吴邪那杯往里推了推:“喝吧。” “喝,怎么不喝。”吴邪的语气轻松,他目不斜视,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这茶奶味醇厚,带着热度滚入食道,很快将身体的寒意驱散大半。 吴邪笑着抬起头,用藏语夸赞了几句,仿佛刚才没有立刻举杯的不是他一样。 这次会面可以说得上是宾主尽欢,村长最终把他们安排到靠下的一间空房里,和善地将两人送到门外。 那间落脚的碉房打扫得很干净,面积不大,但住两人绰绰有余,装潢和他们之前看到的没有太大区别。张起灵将两人的装备放好,在屋内环顾一周,随后将炭火生起。 吴邪随意地坐到床上,这床仿照火炕的搭建方法,床体四周糊着黄泥,面上铺着厚实的藏毯,人一坐上去,就陷进一片带有热度的柔软中。 但吴邪的表情没有松动。他的笑意在走出门的一刻就消失了,此时正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向外面。 窗外是活动的村民,太阳已经爬到半空,光照得周围一片暖色。有小孩在空地上追逐打闹,穿着民族服饰的女人正三三两两聚在水边洗衣服,带着笑大声交谈。 吴邪看着这景象,又吐出四个字:“气氛祥和。” 他半垂着眼,神色很懒散,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种气氛所影响,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外面。他在收集信息。 张起灵走到他旁边,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很轻地往下拉他的衣领。手触碰上的一瞬间,吴邪的肌肉条件反射地僵了一下,视线也在这一瞬间从窗外收回。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要查看他的伤口。这个流程一路上重复过无数次,所以吴邪不再有别的大动作。 张起灵顶着他的目光查看伤口,帮他换好药,才说:“休息。” 同时他指了一下枕头,意图很明显。 吴邪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好笑,说:“累了?” 张起灵很轻地点头,翻身坐到另一张床上,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两人赶了一宿的夜路,就是为了寻一个歇脚的地方。他知道吴邪在想什么,他也一直在注意这里的一切。 吴邪的神经崩得太紧。 张起灵虽然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呼吸也轻不可闻,但他一直在留意周围的动静。他听到吴邪沉默片刻后,窸窸窣窣地拉开了被子。待周围再次陷入安静,他睁开眼,吴邪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了。 张起灵起身,无声走到对方床边。吴邪朝着里面睡着,有一小束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到他的脸上。似乎是为了躲避这光,他抬着手臂将头埋到下面,让人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 张起灵抬手把窗帘拉严实,将对方的被子往上拉了一下,随后回到自己的床上。 因为警戒着周围的环境,张起灵的睡眠极浅。大概过去了五六个小时,日光开始下沉,屋外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张起灵在一片昏暗中睁开眼睛,他迅速翻身坐起,看向吴邪。 对方依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张起灵下床,走到门边。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无声地拉开了门。 外面站着一个穿着藏袍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背着一个大筐,此时正抬起手准备敲门。 张起灵冷不丁开门的动作把他吓了一跳,那人惊得咳嗽几声,缓过来后嘀咕了一句藏语,又过了几秒才好像刚反应过来,改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村长让我来的,说给你们送些东西。” 他将背筐取下来,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食水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套当地人的衣服。 张起灵点了下头,刚想抬手去接,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吴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此时也揣着手走到门边。他看起来很清醒,仿佛之前根本没有睡着。 吴邪伸头看了一眼筐里的东西,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那神色有些刻意,可以说得上是做作。随后他道了一声谢,抬头打量年轻人。 突然,他往里面侧身,让出一个位置,很随意地说:“进来坐坐。” 吴邪的一系列表情如同变脸一般收放自如,那年轻人“啊”了一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吴邪直接说成了陈述句。他又用大拇指往里点了点,年轻人才慢吞吞地背着东西走进屋子。 张起灵很轻地挑了一下眉,也不多言,关上门转身跟着回屋,同时将桌子上的灯点燃。吴邪在桌子边坐下,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又问道:“怎么称呼?” 对方正在边咳嗽边整理东西,闻言快速说了一句藏语。他声音很含糊,那个名字不短,混在杂音里,两人都没有听清。 年轻人抬起头,思考了一下如何翻译,又用蹩脚的汉语补充道:“叫我那达吧,我会一些汉语,村长怕你们不方便,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 “好的那达。”吴邪飞快地接话,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脸上甚至带着笑容,在暖色灯光的映衬下,显得非常平易近人。 他看着对方整理东西,并在对方交代里面有些什么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给予回应。他很耐心,等那年轻人说完后,抬手倒了一杯水,推到年轻人面前,说: “坐。” 吴邪的声音依旧是轻缓的,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强硬。那达有些发愣地坐下,吴邪又准备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水。 张起灵在此时抬手接过水壶,那水是他们睡觉前烧的,已经凉透了。 吴邪由着张起灵去烧水,继续对那达说:“你不是村里的。” 这依旧是个被说成陈述句的问句。那达面露惊讶之色,但很快又掩盖过去,故作镇定地说:“我怎么不是村里的。” 虽然他这么说着,但满脸都写着“你怎么知道”。吴邪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说:“因为你怕我们。” 那达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怕你们。” 吴邪敲了敲桌子,道:“这是好事,我在夸你,” 那达的视线随着吴邪的动作,凝在了他的手腕上。屋子里点着炭火,很暖和,吴邪就穿了几件单衣,此时袖口卷起来了一截。 他神色从容,并未抬手遮掩。 吴邪满意地看到对方的神色里有了一丝警惕:“年轻人,会害怕才是正确的。” 说完他停顿片刻,冲后面招了招手:“好了,现在被你发现我们的秘密了。老张,做掉他。” 那达一听,腾地站了起来,他惊恐地喊道:“你刚刚才说是好事。” 吴邪奇道:“是好事就代表你能活得久吗,不能。保持恐惧能够让你看清楚很多东西,但风险也是相对的。” 张起灵拿着水壶走回吴邪身边,闻言面露无奈之色。他把杯子递到吴邪手上,吴邪就势喝了一口,温度正好,他咂了一下嘴:“全是奶?” 张起灵说:“茶叶不利于睡眠。” 吴邪盯着他看了几秒,很快把视线移回似乎下一秒就要夺门而逃的那达。他把杯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冲对方招招手,又说:“坐,让你起来了吗。” 张起灵此时也配合地收敛了表情,冷着脸坐到吴邪旁边。那达在两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不情不愿地将屁股放回凳子上。 “先说说你知道的。” 吴邪说道。 “我知道什么?”那达瞪起眼。此时外面有村民放起了烟花,几声炸响后闪过几道光。他在屋内回荡起的闷响声中沉思良久,似乎是在脑子里进行了一番头脑风暴,最后道: “两位老板,我的确不是村子里的。我住在外村,今年那边水土不行,养的牛卖不出好价钱。我叔叔住在这里,说有活可干,我就干脆搬过来了。” “看,这不是答上了。”吴邪满意点头,他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冲那达笑了一下,“别怕,我们三个里面最菩萨心肠的就是他,不会做掉你。” 那达的视线在面无表情的张起灵脸上转了一圈,又回看向吴邪。他盯着眼前手臂上的疤,鼓起勇气问:“你们真的不是坏人?” 吴邪嗤笑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放茶叶的酥油茶:“我倒觉得,我们是一路人。分清楚好人和坏人,有这么重要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那达被他的动作吓得一僵,吴邪似乎是厌倦了这个话题,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你可以走了。我们会多叨扰几日,改日再聚。” 张起灵把年轻人送到了门外,吴邪的那句“改日再聚”把对方吓得不轻,就跟碰到恶鬼说“改日索命”一般,走到栈道下面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张起灵关好门,看到吴邪已经躺回了床上,他说:“你在试探他。” “这人的确和村民不同,可以从他嘴里套出很多东西,但今天差不多了。”吴邪仰面朝上,“区分好人和坏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站在你这边的是谁。” 他的眼皮朝后翻了翻,从斜下方往上看着张起灵,突然说:“老张,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 张起灵闻言停住了脚步。他还站在靠门处的暗色中,吴邪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很快干脆地“嗯”了一声。 吴邪勾起嘴角,这个答案他非常满意,而且并不意外。他继续说:“但如果对面全部都是好人呢。” “你相信能在现实中遇到菩萨吗,还是一卡车的菩萨。这些菩萨不害怕你的来历,提供一切你需要的。我不相信,除非我已经登入极乐世界。” 张起灵叹了一口气,他明白吴邪的意思,半晌说:“我会注意,但现在的环境适合你恢复。” “当然是适合的,简直他妈是人间仙境。”吴邪说道,“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好人。纯粹的恶人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人间自有真情在,大概是狗屁。” 他重复了一遍刚才和那达说过的话:“保持恐惧能够让你看清楚很多东西。与其遇到一卡车的菩萨,我宁愿遇到一卡车的恶鬼。” 第十一章 草偶 吴邪的那套理论在旁人看来大概如同鬼扯,不过发表完这些意见后,他却整个人放松下来,与这理论背道而驰。他似乎是放下了警惕,换上当地人的衣服,和村里人吃同样的食物,正常作息,没事就在周边闲逛。 在这种环境下,吴邪的伤势恢复得很快。他在村子里的移动范围开始变大,每天同各种村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村民都密集地居住在同一片地方,这些碉房实际上占地并不大,周边的平原面积非常广,多半被村里人用来放牧和种植。吴邪在周围转了一圈,顺着河流朝远处走去。今天村长让人过去拿东西,张起灵去了,此时没有跟着他。 他将手揣在藏袍宽大的袖口里,很放松地往外面走。很快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他踩着湿润的泥地,走进一片开阔的平原。 吴邪回头观望,这里离村子已经有一段距离。周围水汽很重,远处碉房的轮廓显得有点模糊。 他没有停留太久,继续迈步,周围的草只冒了极矮的一茬,很容易就能发现其间有一条人踩出来的痕迹。这条路从远处一直通到村子里面,吴邪一边走,一边想着早上发生的事情。早上他照旧坐在门前晒太阳,隔壁的邻居走出房门,同他打招呼:“晚上睡得好吗?” 吴邪闻言抬头笑道:“挺好。” 他停顿片刻,又问:“你呢。” 对方目光平和,面露微笑说了一句藏语,大意是做了一个好梦。吴邪没有接话,只比了一个应答的手势,目送对方走下栈道。那人腿似乎不太好,走路有些一瘸一拐。 第一天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依旧记得清楚,只不过要证实他的猜想有难度。在村子闲逛的几天里,所有村民毫无异状,仿佛第一天两人发现的奇怪现象只是错觉。 吴邪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做了个好梦”,又往前走了百来米,突然看到远处出现了两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四周一片荒芜,这两个影子出现得极其突兀,看起来像人,但足有两人多高。更奇怪的是,这两个影子的头是方的,手部位置立着什么直挺挺的东西。 说白了,很像两个中间有一横的“川”字。吴邪直视着这两个东西,慢慢将手摸向后腰,悄无声息地将刀拔了出来。 那两个影子没有动静,他压低重心继续朝那边靠拢,一边走一边觉得这影子有些眼熟,最后突然在心里“哦”了一声,想道,螳螂成精了。 不过等他看清这东西,发现只是两个异常高大的草人,头戴竹制帽,身佩弓箭,手执大刀和扎枪,两脚横跨在道路两边。吴邪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顺手翻了个刀花,将刀收回后腰。 草人没有穿衣服,身上附着有一些小块的褐色固体颗粒,吴邪抬手扣了扣,他闻不到,但直觉这是凝固的血液。 他绕着草人走了一圈,这草人没有五官,分不清正面反面,只能看到帽子上的螺旋花纹一面顺时针一面逆时针。脚下这条与村相通的小径此时已经到头,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荒芜得让人找不到去路。 吴邪抬头凝神观察,片刻之后,他确认自己记住了所有细节,转头开始原路返回。 他不再多看,两个草人很快又隐没到雾气中。然而没走多久,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从村子的方向,有个人正骑着马疾驰而来。那人同样穿着当地人的藏袍,距离太远,看不清脸。 但吴邪却已经知道了那是谁,或者说他的大脑已经构建出这张脸该是什么模样。他停下脚步,直视那人来的方向。 对方很快发现了吴邪,手臂大力后拉缰绳将马停下,同时利索地翻身下马,几步来到吴邪面前。 吴邪看着他,眯着眼笑道:“有事?” 张起灵迅速平复好呼吸,飞快地上下看了一眼吴邪,才说:“村里人说你往这个方向走了。” “没错,我发现了一些在我知识范围外的东西。”吴邪语气轻松,“你要再去看看吗。” 张起灵摇头,吴邪知道他这些日子同样观察过村里,也不勉强,绕过他想继续走,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漫不经心地问:“你紧张什么?” 张起灵抿嘴,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牵着马跟上吴邪,淡淡地说:“我回去没看到你在屋里。” 吴邪面露奇怪之色:“我也没说我会一直待在那里。” 说着他扫了一眼张起灵牵着的那匹马,把追问的话咽了回去,转移话题继续道:“村子的路到这里就没有了。” 他的视线落在张起灵的手腕上,对方配合地抬手,任由他将手腕扯过去。此时定位手表上面全是乱码,自从他们进入树海后就一直是这个情况。备用的常规指北针也一直在乱转,始终没办法准确定位。 张起灵看着他的动作,目光突然扫到他的指尖。吴邪将手凑到他脸附近:“是血吗?” 张起灵偏脸轻闻,很快点头。吴邪若有所思地收回手,继续道:“再往前找不到路,至少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这里太封闭了,所有人抱团缩在一个地方,自给自足。” “定位出现这种情况倒可以有很多原因,磁场,短路,元件受损,甚至外星人干扰。只不过还有一点,村里没一个人用手机。一夜回到解放前都比这发达。” “村长家里有电话。”张起灵说。 “我看到了。这只是一个方面,回到最开始我的观点。”说到这里,吴邪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关于年纪小的,我之前接触过两个,一个会骂别人神经病,一个是傻缺。” “但这些天我在外面,每一个人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甚至还有小孩塞东西给我。” 他指了一下自己:“还是那句话,你会和一个神经病分享零食吗。虽然我只是看上去稍微有点神经质。这不是一卡车的菩萨,这是十个足球队的如来佛祖。你可以和村长提议踢一场对抗赛,谁赢了就沾金粉供起来。” 这个地方藏在深山之中,远离城市,远离一切山外面的人烟。村民自给自足,勤劳朴实,每一个人都和善友好,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 吴邪又想:这里如果是死人国,陶渊明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张起灵安静地听着,他没有发表过多的意见。吴邪所说的东西他很早就有了一个认知,甚至他对周围环境的把握程度比对方还高得多。吴邪在警戒,他也在警戒。 但同样回到他最开始的观点。现在的情况对吴邪没有坏处,甚至非常有利于他的恢复。这里异常平和,没有一丝危险。至少从目前看来是这样。 吴邪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张起灵适时地打断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吴邪不再说话,只闷头走路,不过这里离村子毕竟有些距离,走了一阵,他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张起灵见状,拉了一把缰绳,示意吴邪上马。吴邪余光瞥一眼,刚想拒绝,却被张起灵一眼看透,一把捞起毫不费力地放到马上。 吴邪少见地出现几秒钟愣怔,但又马上收敛了情绪,条件反射地坐好。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吐出一个字。 第十二章 乐意 张起灵牵马带着吴邪回到村里时,有个年轻人正蹲在村口,见两人慢悠悠地回来,马上跑过去一脸哭笑不得:“老板,马可以还我了吗?” 等在那里的是那达。这年轻人在初次交谈后,对吴邪的警惕更盛,但几天相处下来,发现对方只是看起来流氓,实际上并不会做夜深人静拿麻袋把人套了沉河的事,也不再刻意避着。 吴邪居高临下,并不急着下马:“怎么,你的马?” “我的我的。”那达连点几个头,指着后面,“村子下午在赛马,我刚准备过去,这位老板就急匆匆地出来,抢……借了我的马就跑。” 那达说到一半,嘴里那个“抢”字绕了一圈,咳嗽几下,硬生生改了个词,然后上前想拉缰绳:“老板你先下来吧,我赶着去赛马。” 吴邪闻言往后一扯缰绳,动作熟练地将马扯得后退几步:“正好,我有事问你。” 同时他上下打量那达,语气里透着遗憾:“别去了,白搭。” 那达拉了个空,愣在原地,半晌才提高声音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吴邪见他瞪着自己一脸崩溃,反而面露轻松之色,嗤笑一声:“你第一天见流氓?” 他嘴里这么说着,动作上却是准备下马。张起灵站在旁边,见状伸手想接他。吴邪眼睛一扫,直接自己翻身下去,中途抬手啪的一声和张起灵击了个掌。 张起灵稍微愣了一下,听见他淡淡地说:“交棒。老张,你去帮他赢那个赛马。” 同时他绕过张起灵,一把勾住那达的脖子:“没意见了?我们边看边聊。” 那达有些愤怒地挣扎起来,吴邪看着瘦,勾着他脖子的那只手却非常有力。他拖着那达往前面走,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我看人很准。你跟我年轻那会儿就是半桶水和半瓶水的区别,这事交给别人更靠谱。” “你怎么知道别人乐不乐意。” 那达非常不服气,又不敢直说。 他话音刚落,眼角余光瞥到张起灵一个翻身上了马。他的动作很漂亮,同抢马时一样,踏马飞身上鞍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现在倒是一点也没有刚才急促的样子。 张起灵说:“前面等你。” 说完他一拉缰绳,那马低嘶一声,撒蹄就朝前疾驰而去。那达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扬起来的一点衣角,骑马之人就已经变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 吴邪看着那个背影,突然笑了一声。 “他乐意。”吴邪说。 两人随后也来到赛马的地方,这里其实就是周边一个村民放牧的平原,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呐喊声和锣鼓声混杂在一起,显得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热闹了不少。 村里的年轻人骑着马在赛道上驰骋,数匹骏马载着骑手飞奔而过,四蹄腾空,昂头向前,一时之间赛道上尘土飞扬,周围欢呼声响成一片。 现在就剩最后的骑射项目,吴邪扫了一眼等待的人群,寻到张起灵的背影便不再多看。他拖着那达在场边坐下,摸出烟盒抖一根叼到嘴里,稍加思量,又抖了一根伸到那达面前。 那达将注意力从赛场上收回来,看向那根烟。村里抽烟的人不少,不过大多都是抽的土烟。吴邪看到那达的神色明显一喜,但他还是纠结片刻,咳嗽几声后把烟推了回去。 吴邪在村里一直自称“关根”,那达拒绝道:“谢谢关老板,我不能抽烟。” 吴邪收回手,他立刻抓到对方话里的重点,那达说的是“不能”,不是“不抽”。不过这年轻人接触多了会发现他时常咳嗽,吴邪只当是私人原因,见对方拒绝也不太在意。 他把自己那根点上,吸了一口:“趁着年轻多享受。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没有一个盼头,很难有精力去做一些事。” 他近年黑瘦不少,但这些日子有人细心照看,再加上村里环境好,看着精神倒是好很多。见那达满眼写着“你年纪也不大”,他指向奔跑的马:“就像那些马一样,只有鞭子抽到身上,它们才朝着终点跑。这个终点是它们希望的吗,可能并不是。” “所以我学会了及时行乐,说不准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 吴邪说完,拍了拍一脸茫然的那达,道:“先说说你们村那两个草人是什么。” “你说利特?”那达略一思考,回答得很快,“我们珞巴族有一个说法,许多疾病都是利特和帮得两个乌佑鬼作祟,那个是村里的巫师放的,洒上牲畜血可以镇压。” 吴邪“哦”了一声,藏区山间民族多半存在原始信仰,巫教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认为巫师是唯一可以与鬼通话的人,很多祭祀活动都会由村里的巫师举办,一直到现在都还保存着这种习俗。 “那巫师有没有教过你们用手机。”吴邪又说,那达摇头,一脸无所谓:“我村很穷,这边的村里人也都忙着干活,村长那里有一个电话就足够了。” 吴邪点头,抽着烟,总觉得好像有一些细节是需要他抓的,但还没等他多想,就听到不远处哨声响起。 只见起点处的骑手纷纷飞身上马,一勒缰绳使得马头高高翘起。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嘶鸣之后便朝前奔去。 张起灵背了一把弓,猛地一挥马鞭就疾驰到前列。很快到达第一个靶子,他在移动中放开缰绳往后摸弓,随后利索地架上箭,手臂紧绷大力拉开。箭眨眼间就飞了出去,隔着这么远吴邪都能听到弓当时绷紧的声音,和箭破空的声音。 他的准头极好,那箭正中红心,引得周围人惊呼一片。张起灵射完一箭并不回头看,继续大力甩鞭奔驰。 到转弯处的一个靶子前,他双脚夹紧马身,身体突然朝着侧方倾倒,使得上半身和地面呈水平线。同时飞速架箭拉弓,箭再次唰的一声破空飞了出去。张起灵在疾驰中猛地一个转体,用腰部力量生生把自己翻回马上,继续目不斜视地朝着下一个靶子奔去。 这一系列动作迅速而又充满力量感,那达看傻了,半晌才喃喃道:“这小哥有一手啊。” 吴邪没有大反应,本来一边抽烟,一边勾着嘴看这些高难度动作看得津津有味,此时听见这话嘴角一僵,抬手就一巴掌招呼到对方头上: “不准乱叫,叫张哥。也不看看辈分,没大没小。” 那达冷不丁挨了一下,转头怒视吴邪。见他作势还要招呼,那达骂了句藏语缩到一边,不敢再多言。 吴邪哼了一声,放下手用力吸了口烟。张起灵此时已经吸引了场内人所有的视线,吴邪回看向对方的背影,咬着烟想:还好看不到脸。不然多少人想招了当上门女婿。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马背上的人已经飞速冲过终点,轻松拔得头筹。 周围瞬时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吴邪又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还没等他抬头,就感觉周围一暗。有什么人站到了他面前,随后有个东西被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吴邪微愣住,脖子上挂的是一串牦牛骨打磨成的项链,紧接着他听见面前人淡淡地开口道:“赢了。” 一片嘈杂声中,那声音极其模糊。吴邪抬头,对方逆着光站着,面容有些看不清楚。 他安静片刻,突然笑道:“你拿的头奖,乐意给我?” 张起灵没有一丝犹豫,点头,轻声说:“乐意。” 第十三章 梦醒 赛马大会结束后,村民并没有急着散去。他们从家里搬来青稞酒和食物,在平原上造起篝火堆。待夕阳下沉夜幕降临,村长带头点燃最大的篝火。光一下子窜起,驱散了平原之上黯淡的阴影。 村民围坐在篝火边,摆上大盆的炖牦牛肉和烤羊肉,打开封着青稞酒的泥罐。他们热情地发出邀请,吴邪没拒绝,走到中间坐下,自然地同周围人攀谈起来。 张起灵同样在篝火边坐定,他没有听吴邪的建议先回屋去,只是挨着对方坐到人群之中。他在骑射赛中十分惹眼,不少年轻人试图同他交谈。张起灵不愿搭理这些人,他们也不恼,乐呵呵地聚在附近自顾自地聊天。 两人作为外来的客人,自然受到了村长亲自敬酒的待遇,村长语气关切地询问住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缺的。吴邪毫不拘泥,流畅作答。有人热情地来敬酒,他就爽快喝下去。 这酒度数不算很高,张起灵由着他喝了一些,剩下的全都不动声色地帮他挡了下来。 酒过三巡,忽听一声竹口弦响,随后有人吹起了哨叶,各种乐器声也陆续响起。只见空地中央出现一位舞者,那人戴了副青面圆目的面具,色彩艳丽,红色描边,獠牙尽显。面具两边垂着长长的穗子,伴随着那人的动作如同头发般披散开来。 吴邪从酒碗后面抬眼,捅了一下右手边坐着的那达。这年轻人好强,对敬酒的来者不拒,被人灌了一肚子,此时脸红了大半,已经是上头了。 吴邪又给了他几肘,他才反应过来,眼神迷离地看向中间,大着舌头说:“是、是村里的巫师,巴姆面具。” 说着他咳嗽几声,打了一个酒嗝,忽地用力站起,跟着周围的村民往篝火边聚拢过去。 “巴姆藏语意为妖女。”张起灵补上那达说到一半的话,“据传巴姆吃人血肉,在藏区各地活动。跳神带其面具,取震慑祈福之意。” 此时神舞到达一个小高潮,篝火边的人越聚越多。他们跟随舞者比着祈福的手势,嘴里喃喃有声。吴邪依旧隔着人群坐在原地,突然看到戴着巴姆面具的人将脸转向了自己的方向。 面具将对方的脸遮得很严实,即使是面对面也无法看到其视线投向的具体位置,更何况这中间还隔着无数晃动的人影。 但吴邪看着那描绘有鲜艳线条的眼睛,莫名觉得对方就是在看自己。 这只不过是瞬间的光景,乐声骤然一转,变得欢快起来。剩下的人也纷纷起身,打着拍子放声歌唱。那歌非常简单,调子低缓,带着原始而庄重的味道。 他们相互拉起隔壁的人,加入到篝火边的舞蹈中去。很快所有人都往篝火边涌去,一时之间现场有些混乱。等吴邪回过神时已经被挤到了人群之中,张起灵也寻不到身影了。 随后肩膀被村民搭住,他愣怔一秒后笑笑,抄着手配合地跟着动了几步。周围嘈杂的声音更盛,歌声、笑声、乐器声,篝火炸裂的噼啪声。人们在拉长的曲调中踩着拍子,每一步都深深踏入草原的尘土中。橙黄色火焰跳动着,炸开的火花仿若飞虫散向夜空之中。 中途陆续有人递酒给吴邪,他依旧很爽快地仰头将碗喝空。无数人影被火光拉长,在眼前晃动,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喝醉了。但那柴火爆裂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大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每一声都击打在快要被麻痹的神经之上。 这牵扯出来无数久远的记忆,和一些不该出现的情绪。 我喝多了。吴邪在心中重复道。 伴随着这个念头,他有些茫然地抬头,隔着晃动的人群,穿透火光,看向更深处的地方。 下一秒,他看到了人群之中的一个人。那人静静地站在远处,面容隐没于人影之中,但他却觉得自己能够看到对方的那双眼睛。那种非常遥远,许久未曾遇见,却又熟悉的感觉。 那人似乎也是在寻找什么,当吴邪将视线移过来时他已经注意到了,拨开人群大步走向吴邪。吴邪沉默地看着那个身影朝他靠近,闭了闭眼,仰头将最后一碗酒喝尽。 吴邪最终真的喝醉了。虽然从他脸上看不出明显的醉意,在被人从人群中拉出来后,很安静地自顾自找了个地方,盘腿坐在那里打拍子,但张起灵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已经开始飘忽。 村民开始在草原上放起自制的简易烟花,周围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张起灵不动声色地摸了一把他的耳根,对方脖子上的皮肤也开始泛红,温度的确高了一些,于是拍拍他,轻声说:“回去了?” 吴邪的反应也慢了几拍,停顿几秒,才缓慢将视线聚集到张起灵的方向。他眯起眼,仿佛是在努力辨认什么,最后重重点了一下头。 张起灵起身,想把吴邪架起来,但对方摆着手,并不太配合。最后张起灵无奈,让他站好,背过身去蹲了下来。 吴邪看着眼前的背影,突然笑出声:“你要背我?” 因为刀伤和近些年一直抽烟,他的声音依旧是沙哑的,但大概是因为酒过喉咙,这声音又清顺了一些,仿佛将时间往回倒退了几年。 “嗯。”张起灵应答道,同时他直接往后一捞,稳稳将吴邪背了起来。 吴邪这次没有拒绝。他很配合地趴在对方背上,半晌才缓慢地说道:“早就不指望有人背我回屋。” 张起灵的动作顿住,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说:“我会背你。” 不过他没有听到背上人的回应,吴邪似乎已经睡着了。张起灵将他往上抬了抬,径直穿过人群回到住所。 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吴邪醉酒的场合,在雨村的时候这人经常和胖子拼酒,两个人最后都是直接头磕桌子醉成一滩。胖子喝醉后非常不安静,嘴里流畅的词一串接一串,仿佛切换到相声频道,直到睡着。 吴邪大多数情况下倒是很安静,只会抱着酒瓶坐在那里嘿嘿笑,张起灵来抱他也很配合,甚至还会自己寻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偶尔扯着对方嘟嘟嚷嚷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张起灵向来耐心,等他全部说完,再帮他擦好脸盖好被子。 但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久之后,在此之前,酒精会带来何种反应。 张起灵进到屋里,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月色,准确寻到床的位置。他知道吴邪的匕首一直藏在枕头下面,于是将枕头调整好位置才拉开被子,把像是已经睡着的吴邪轻轻放到床上。 随后他俯身想去帮对方脱外衣,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原本闭着眼的人突然有了动作。 吴邪仿佛恢复了神智,他一把揪住张起灵近在咫尺的衣领,膝盖一勾翻身坐起,同时借着自己的体重将张起灵面朝上猛地按倒在床上。 两人的位置瞬间调转了方向。吴邪在暗色中嘁了一声,揪着对方的领子,腿一跨就坐到了他身上。 因为顾忌着吴邪的伤,张起灵并没有多的动作,直接顺着力道被压到下面。吴邪在此时直起身体,借着窗外那点光,张起灵发现他并没有清醒。他的眼神依旧是飘忽的,居高临下地坐在张起灵身上停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嘟囔了一句脏话,随后揪着张起灵的领子俯身,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屋内没有点灯,此时张起灵的脸完全浸在窗框下的黑暗中。他感到吴邪的呼吸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子酒气。 吴邪没有再靠近,他在黑暗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你说,人能有多少副面孔。” 同时,他松开了一只揪着衣领的手,手指开始顺着张起灵的脖子往上摸。他的指尖很凉,长着粗糙的茧,如同冰冷的沙,很轻地划过那里的皮肤。 张起灵仰面朝上,他注视着吴邪浸在黑暗中的脸,半晌过后闭了闭眼。他依旧没有其他的动作。 吴邪精准地摸到了人皮面具的接缝。但随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指尖就这么停在那里。 两人无声地在黑暗中僵持了好一阵,期间没有任何对话,周围异常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在屋里回荡。 最后,吴邪直起一点背,缓慢往后撤了撤。他主动收回了手。 察觉到吴邪的动作,张起灵看向他的脸。 在此之前,酒精会带来何种反应。这些东西会麻痹人的神经,同样会牵扯出埋在深处的感知。 张起灵说:“你在害怕。” 吴邪喃语般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含糊,抓着衣领的那只手也开始泄力,好像意识又开始恍惚起来。 他在黑暗中与张起灵对视,酒精带来的反应混入呼吸间的酒气中,和夜间清冷的味道融在一起。吴邪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微不可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但张起灵还是听见了,他说: “我怕梦醒。” 第十四章 巴姆面具 话毕,吴邪撑起身体,耷拉着头想离开,脚却踏了一个空朝侧边歪倒。张起灵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对方倒在他身上,头搭到他的颈窝里,呼吸平缓,已是直接睡死过去。 张起灵仰面抱着他,静静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酒气伴随着吴邪的呼吸,更加近的散发而出。 吴邪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在很早之前,张起灵就知道他看清楚了一切。不管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还是“人能有多少副面孔”,甚至于“总有一天要散伙”。 他看透这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往虚幻中踏出原计划没有的一步,会发生什么,又会得到什么结果。如今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两人之间的轨迹,这力量未知,且无法掌控,带来半真半假的交集,却随时可能会消失。 这使得吴邪需要面对的一切异常艰难。一些念头源于已知,一些寄托来自未知。 良久之后,张起灵在沉默中将手臂缓慢收紧,抱住对方骨骼分明的肩膀。 他就这么在黑暗中安静地贴着对方的鬓角,直到吴邪咳嗽几声,不太舒服般在张起灵怀里动了几下。 张起灵轻叹一口气,半抱着吴邪起身,让他躺好,又给对方擦了脸,帮他脱掉外袍盖上被子。 做完这些后他坐回吴邪的床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那只满是伤疤的手腕,在对方因为熟睡难得变沉的呼吸声中,陷入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非常细微的响动打破了这片沉默。 张起灵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将余光准确移到声音发出的方向。声音源头并不在两人的房间里,这里的碉房都是土墙,做工并不细致,墙体粗糙偏薄。 这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隔壁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两人面相老实,平日也打过不少照面。近日他发现那女人的腿似乎出了毛病,但对方依旧进进出出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张起灵依旧坐在原地,他轻轻将吴邪的手放进被子里,同时将自己的呼吸放到最轻。这个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传来,平日隔音不太好,倒也时常会听到隔壁夫妻走动的声响,但此时的响动异常古怪。 这个声音没有节奏可言,非常轻,是直接贴墙而响的,但又不像什么东西或人敲击墙面的声音。 声音无规律地响了一分多钟,安静一阵后,又重新回荡开来。在此期间隔壁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其他响动,好像屋主并未听到这个声音,又或者隔壁房间没有人在。 张起灵皱起眉,初日他和吴邪来到这里时也出现过“无人”的情况。这些日子里吴邪也尝试过进入其他人的房间,但那日之后所有人都正常生活着,没有任何异状,仿佛他们当时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他快速在大脑里做出决定,正起身准备出门,突觉眼前光线一变。 张起灵的夜视力极好,在当下这个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吴邪床边那扇灰蒙蒙的窗户。他察觉到这一丝非常细微的变化,迅速将视线转到窗前。 透过那块材质粗糙并不通透的玻璃,他看见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这人的站姿非常奇怪,对方没有露出身体,像是站在墙后,把头歪成了一个直角,此时将脸紧紧贴在窗户上,正在朝里窥探。 张起灵神色一凛,他转头离开房间,快速且无声地来到栈道上,却发现就这几秒钟的功夫,那里竟是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他飞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周围一片安静。走到窗边,他确定刚才这里的确有什么。栈道的木地板上印着两个泥脚印。 脚印有成年人大小,看花纹是村人常穿的鞋,但张起灵多看了一眼,突然发觉了异常。 方才那人是脸向着屋内窥视,这脚印却是贴着墙根,脚尖朝外。对方是背对着墙站的。 与此同时,隔壁的动静又轻响起来。张起灵站在窗外朝里看去,看到吴邪依旧躺在床上,于是轻轻拔出刀,猫下腰朝隔壁走去。 他无声地贴到窗边,隔壁同样没有点灯,但与他们那个房间构造不同的是,这个房间是这排开头的一栋,侧边多了一个窗户。 这户的玻璃似是新换的,再加上多了窗户,房间里不是很黑。张起灵迅速扫视一圈,很快发现了异动的来源。 靠墙的地方此时放了一张椅子,有个人正背对着椅子,垂着手立着。那似乎是一个女人,头发乱糟糟地遮住脸,正低着头站在那里。 她正以一种很轻微地频率来回摇晃,那个声音正是她的身体撞到椅子上发出来的。 但张起灵多看了一眼,很快就皱眉直起身体。门没有锁,他直接推门而入,一声刺耳的咯吱声在安静的夜晚中尤其突兀。 开门的一瞬间,冰冷的夜风猛地扑进房间,越过张起灵从他背后的门口刮走。那扇多出来的窗户此时大开着,山风不断地从外灌入。 面对外人破门而入的行为,那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身体依旧撞击着那张陈旧的木椅,发出一阵细微的啪嗒声。 女人并不是站在椅子前的,张起灵方才就察觉到了对方是一种悬空的姿态。这人此时被一根绳子吊起离地面十厘左右的高度,正被风吹得在椅子前来回晃动。 距离拉近,张起灵看清了对方乱糟糟头发下的脸,这人竟戴着一张巴姆面具,此时那面具双目大睁,青面獠牙,更显得鬼气森森。 张起灵很快收回视线,他抬起手臂,抡刀一个飞掷割断了对方脖子上的绳子。但在女人瘫软下来的瞬间,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这人并不是背对着椅子被挂上去的。 她的身体是正对着椅子的。那张带着面具的脸此时已经被扭了个一百八十度,使得她的后脑勺被换到了身体正面。 没救了。 张起灵心想,同时他四下打量了一圈。除了他和这个女人,房间里没有别人。他朝着瘫软在地上的女人走去,她的头耷拉着,身体瘫软成一个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先走到旁边捡刀,但就在他弯腰的瞬间,忽听一声异响。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原本耷拉着的头猛地一抬,暗色中,那张戴着鬼面具的脸就这么机械地转向了张起灵。 紧接着她的关节啪嗒脆响几声,四肢着地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爬起。她的正脸依旧朝向后背,如同一只奇怪的爬行动物,瞬间暴起,朝着张起灵扑去。 张起灵早有防备,他一把将刀握到手里,顺势翻滚躲过,再起身时已是贴地一个横扫,将对方直接踹飞出去。 女人砸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见一击不成,十指扣墙借力撑起,翻身摔到地板上,随后直接朝着门外飞速爬去。 她以面部朝上弓着背的姿势爬动,动作却出奇地快,转眼间便蹿到栈道上,顺着窗框往上层爬去。张起灵紧跟其后冲出房门,他扒着窗框同样飞身而上,很快追到对方身后,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踝将其从上面扯了下来。 女人被大力摔回栈道上,调转方向又朝着栈道下层跳去,张起灵却已是离开攀附着的落脚点高高跃起,卷着一阵风朝着下面飞身跃去。落过栈道时他扒住地板猛地一甩,调整好方向和速度,同时准确寻到下层那女人的位置,膝盖弯曲直直朝着对方的背上抵去。 这一下砸得极狠,对方还没爬出多远就被直接按倒在地。张起灵半跪着一个擒拿将那人的手反剪,伸手就去摘那个面具。 谁成想对方却在此时突然发狠,拼命扭身挣扎起来,力气极大,被张起灵擒住的手腕忽然咔哒一声,竟是没有痛觉一般直接折断了自己的手,然后趁着这一瞬间的松动,蛇一般挣脱出去。 张起灵站起身,看到那女人已经飞快地爬到了最底层。他正欲追赶,却突觉不对,抬头确认自己的所处位置后,果断放弃追赶,踩着山壁斜跳起一人多高,攀着地板边缘快速回到了上层。 他径直跑向自己的屋子,路过窗户时一瞥,心里瞬间一沉。 被子依旧隆起,仿佛床上之人还在酣睡,但那形状更似布料胡乱堆积出来的。 睡在窗边的吴邪从床上消失了。 张起灵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但待他来到床前,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另一幕匪夷所思的画面。 只见床上那被子动了几下,从缝隙处露出一只手,手腕上布满数道伤疤。手的主人翻了一个身,调转一个方向继续熟睡。 张起灵的动作停在那里,他脸上那股子杀气凛然的冷意甚至都还未来得及收回去。 刚才消失的吴邪又出现在了房间里。 张起灵皱起眉,神色有些复杂。随后他半蹲下来捉住吴邪的手,触及到上面的体温,又看到对方平静的脸,心底才松了松,神色也缓和几分。 他动作轻缓地把吴邪的手放进被子里,再转头看向屋内四周的暗色时,表情又冷了下来。 他确定自己刚才没有看错。吴邪消失了,随后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凭空出现。 第十五章 不可控的方向 翌日清晨,中年夫妻重新出现在隔壁。两人神色如常,女人走路都利索不少,像是腿病好了。村民服饰大多繁复,他们衣领袖口均将皮肤包裹得很严实,就如同昨晚带面具的人,让人看不出端倪。 吴邪同隔壁两人交谈完,若有所思地慢步走回门边。他醒来后听张起灵讲完昨晚隔壁发生的事,表示并不知道自己凭空消失了一阵。 他似乎是直接喝断片,对于晚上回屋后的其他事也只字不提,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 吴邪坐到椅子上,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烟:“他们说昨晚到对面房亲戚家串门去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如同听到张起灵描述的那个匪夷所思的场景后一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件。 大概是今天的太阳一如往日照得人舒服,再加上宿醉,吴邪的反应略有点迟钝,说完后恍神几秒,才将烟叼到嘴里,含糊道: “有时候很难分清楚哪边才是敌人。” 说完他将烟点燃,狠吸几口,在烟气中将自己陷到椅子里,开始调动脑子进行思维分析。半晌他察觉到张起灵的视线,停下吞云吐雾的动作,突然将烟从嘴里夹下来,漫不经心地笑道: “最后一根了,让给你?” 因为脖子上的伤,他抽烟时经常会察觉到身边这人的视线,但他熟视无睹,只当看不见。 这些年他烟瘾很大,思考的时候如果不抽烟,很难冷静下来。 他本就是说个玩笑话,却没想到对方听了,居然真的上前几步,俯身将烟从他指尖上拿走。 吴邪保持着递烟的动作愣住,紧接着就见对方靠回椅子边的墙上,将他抽到一半的烟叼到嘴里,直接吸了一口。 烟没得很快,张起灵面色不改地抽完剩下的,将烟头在旁边的窗沿上按灭。吴邪看着他的动作,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回过头去抖了抖空烟盒。 只不过还没等他多说几句,另一个人就紧接着找上门来。那达看样子也是才酒醒,爬上栈道时气喘如牛,面色铁青,站稳之后又是一阵咳嗽。 他看到吴邪就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冲到两人面前,声音都在抖:“闹、闹鬼了。” 像是经历了什么非常诡异的事情,那达神色异常慌张,描述得磕磕巴巴。好在他有一定叙事逻辑,整件事讲下来还算顺畅。 昨晚吴邪两人先行离去后,那达不久也觉得头晕脑胀,和同行的年轻人相互搀扶着往住处走去。 一群人喝了不少,好在都年轻,一路上还有闲情嬉闹。倒是那达撑到栈道第二层的时候,终于受不住了,趴到栏杆边就吐得昏天黑地。 栈道本就不宽,这群人都住在靠上层的地方,此时几人顺次按队列前行。那达走在前列,跟在后面的就笑他“酒量得多练练”。那达吐完倒是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抹了一把嘴,不好意思地冲同伴打了个手势。 只是他这一抬头看向人群,动作就僵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多看了几眼,随后瞬间吓得后背惊起一层白毛汗。 “人多了还是人少了?”吴邪问道。他丝毫不显意外,就跟在听街边小报上的花边新闻一样。 那达深吸一口气,抑制着恐惧继续说:“都不是。” 从他那个角度,整个队伍一览无遗。当时云刚好被夜风吹散,月色正好,队伍有多少人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那达吐这一出,所有人都停下来等他,此时齐刷刷地抬头望着,月光打得每个人的脸都泛起一层惨白的冷光。 “人没少也没多,但我看到后面有个人。”那达局促不安地抓着头,表情惶恐,“那个人明明正对着我,但我却……” “我却能看到那人的后脑勺。” 吴邪听到这里,很快理解了那达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地和张起灵交换一个眼神,随后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有人喝多了,中途把衣服背面正面反着穿。” 那达听出吴邪语气里的轻松,他简直要崩溃了,梗着脖子道:“那个人头发到肩膀,我们一群人都是男的,全剃的板寸!” 只见在转角处站了一个人,那人一声不吭地混在队伍中间,垂着手身体正对前方,此时正仰着头,和其他人一样,将脸转向那达的方向。 但那上面布满了头发,看不到五官,脑后骨突出,分明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那达看着那蓬乱的头发,酒瞬间醒了大半,冷汗直冒。周围人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旁边一个人笑着拿胳膊肘捅他:“怎么,吐得脚软了?” 他很重地吞咽一下口水,尽量使得声音平静:“你不觉得,队伍里面有什么不对?” 同行人抬起头,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半晌说:“没有啊,不都是刚刚一起的。” 那达愣住,他再次将视线投向那里,却惊讶地发现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已经不见了。队伍加上他就六个人,刚刚一时慌乱他只看清了人数,没注意后面都有谁。 此时他再一数,还是只有六个,每个人都是他认识的。 他陷入迷茫,难道真的是自己喝多了,出现了幻觉。旁边人又捅了他好几下,问能不能走,他才恍惚地应答几声,迈开步子继续往上爬。只是当他又走到一个栈道转角,与后面的人呈两条平行线的时候,他又看到了什么。 “队尾有个人,脸朝着后背,正在倒退着走。那人脸上,带着一张青得像死人的巴姆面具。” 那达此时终于崩溃了,直接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被吓了一跳,随后就喊着他的名字追赶。 那达本就喝得头晕脚软,没跑多远就被同行人扶住。再看围着自己的一圈人脸,加上他一共还是六个人,每个人他都认识。 “我吓得半死,酒都醒了,这时候什么都不敢多问,敷衍几句就连滚带爬地回家了。”那达最后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重重呼出一口气,将视线投向吴邪。 吴邪托着自己的下巴,并没有急着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你为什么找我。” 闻言,那达愣住了。他陷入沉默,半晌过后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几轮,豁出去似的说道:“我形容不出来,你们和村里人不一样。” “村里人很好,对我也很好。他们很能干,比我原来村子里的人都勤快,也很大方,好像永远不会为了钱的事情吵架。” “但就是不对劲,你知道吗,他们太好了。”那达的眼里全是焦虑,其中还夹着一丝恐惧,“当时同行的把我追回来,我看着那群人把我围住,每个人脸上都是关心的表情,都带着笑容,但我就是突然很害怕。” “我第二天问我叔叔,有没有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他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我是酒没醒。我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他来到这里后,脾气好了很多。以前他动不动就会骂人。” “现在村子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们两个不一样了。”那达说到这里,像是有了底气似的。他咳嗽几声,挺起背,朝前迈了一步:“我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吴邪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地,闻言他很轻地抿了下嘴,眼里飞快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随后他指节微弯,敲了一下椅子扶手,淡淡地说:“我说过,会害怕是件好事。” 说完,他站起来,朝着屋内走去:“但我再教你一件事,在没有把握,或者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一直沉默着在旁边倾听的张起灵此时也站直身,绕过愣在原地的年轻人,跟着吴邪进了屋子。他猜到了吴邪要做什么,径直走到挂着对方外袍的地方,将衣服摘下来递给他,说:“他没有撒谎。” “我当然知道,那小子哪怕自作聪明想藏什么,都藏不了几秒,看起来故作镇定,实际心里慌得一批。”吴邪嗤笑一声,随后放低音量,“自己没个几斤几两,什么都想知道。看得我火大。” 话虽如此,他却面色沉静地套上衣服,同时将枕头下的匕首拿出来,绑到腿上。 接触到张起灵的眼神,他说:“凑巧罢了。本就到该做这些事情的地步了。” “他的二流鬼故事也间接说明,一些事情已经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第十六章 烟花 说起来这还是吴邪第一次到村里巫师家中,虽然他之前一直在周边闲逛,大半人的家里都去过,但村巫一直是个异常神秘的人物,吴邪在篝火晚会上才确定了此人的存在。 他们一路打听到村巫的住处,这人上了年纪,却住得异常偏僻,两人顺着栈道一路爬到最顶端的山壁角落,才在一栋陈旧的碉房前停住脚。 门上挂着藏毯,上面画着无数繁复的花纹,其中一些是眼睛,另外的粗看像是各种人体的器官,画法极其原始。吴邪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这时忽听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客人,请进。” 吴邪正欲敲门的手顿住。他耸耸肩,道一句“打扰”,便直接推开了门。 屋内坐着一位老妇,盘着复杂的藏式发髻,衣着极为繁复,脖子上戴有数串彩珠。年纪约莫七八十,却很精神,此时端正地坐于火坑前。 吴邪行了一礼,张起灵跟在他后面,老妇却突然补充道:“只能进一位。” “两位需要加座位费?”吴邪摆出惊讶的表情,他知道对方的视线是集中在张起灵身上的。那眼神扫过去时一改平和,透出一点审视和警觉。 老妇说:“你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是你待的地方。” “来者都是客,老人家以何区分。” 吴邪嘴上如此说,手却轻轻按住张起灵的肩膀,随后绕过对方往屋内走去:“外面等我。” 张起灵皱起眉头,他冷冷地扫视一眼屋内的老妇,停顿片刻,转身朝门外走去:“我在门口。” 吴邪“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在老妇面前盘腿坐下。伴随着关门的声音,屋内的光线顿时一暗。老妇抬手拿起火棍拨弄炭火,火光晃动几下,越发映照得她脸上的皱纹痕迹深刻。 屋内只剩下吴邪一人后,她收起了刚才打量张起灵的那抹若有若无的戾气,缓声说:“客人何事。” 吴邪没有急着回答,缓慢扫视屋内的陈饰。这里的藏毯和铜器比其他碉房都多得多,放置着法器和色彩丰富的藏画,足以彰显此人在村里的地位。最终他将视线聚集在老妇身后,那里放着一排巴姆面具。 此时火光在这些面具上流动着,仿佛人面是活的一般。 吴邪收回视线,将目光聚集在老妇脸上,突然开口:“老人家有眼疾?” 老妇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端,目光祥和眼神清明,拿起水壶的动作也很流畅。只不过吴邪发觉她在看左边时会很细微地侧过一个角度。 村巫说:“若心无疾,一切皆为极乐。” “若思所往,所在即为留处。”老妇抬头,缓慢勾起一个笑容,“客人可曾住得习惯?” “极好。”吴邪直视着她,也慢慢扬起一个笑容,“活了几十年,除了一个地方和一个人身上,未曾见过如此淡泊之处。” “人人脱离世俗冗杂罢了。”老妇眯起眼,似是很满意他的答案,她一边说着一边倾身,试图往前拉近两人的距离,但触及到吴邪的笑容,不知为何又坐了回去。 她依旧语气和蔼:“客人可多住些时日,村里不惧人言,不起争斗,不驱利益,不疑彼此。” “客人若是倦了,此处便是你的留处。” “我还没说完。”吴邪依旧挂着笑,只不过他的语气逐渐有些吊儿郎当,“上一个地方是庙里,大家都出家了。那一个人在山里,其他人都说他被雪埋了,没救了,但我不信。” “和尚诵经,脱离不了衣食起居。而他……” 吴邪歪头,像是回忆着什么久远的事情,余光无意般扫了一眼身后的房门,很快淡淡地作答: “他也仅仅是个人。” 说完,他略显夸张地比了个合掌的手势:“本人是个俗人,暂且脱离不了这些。” 老妇听完,和蔼的表情未曾变化,只是目光略微一沉:“客人何苦,能来此处皆为缘。世俗冗杂,想必早已不堪重负。” 吴邪说:“起自一瞬荒唐,又何需继续。” 说完他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低头行礼后便起身准备离开。只是站起来时,他的视线在屋内又扫了一遍,定格在其中一个装饰品上,那是个竹制帽。 “老人家,这个可有正反之分。”吴邪漫不经心地问道,村巫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条件反射地回答:“顺花纹为正。” 吴邪点头,此时已经完全站直了身体。他越过老妇,看向她身后的一排巴姆面具,又说:“您这里面具数量可不少,本人世俗,可也见不得这种女鬼开会场景,恐怖如斯。” “巴姆为鬼,人世间的行尸走肉罢了。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祈福。” 村巫说道,她的笑容越来越大,柴火此时突然噼啪爆裂一声,火光猛然摇晃,使得她的脸浸入一小块阴影中。 吴邪居高临下地看着,沉默半晌,说: “告辞。” 临出门时,他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回头冲对方补充道: “另外不劳费心,命硬,受得住。” 吴邪在走出房门的瞬间表情就冷了下来。张起灵一直等在门口,此时循声看向他。 吴邪啧了一声,冷冷地说:“村子有问题,但老太婆不说人话。” 他往前走了一截,并不急着回去。吴邪如今伤已经好了大半,往周围扫视一圈后寻了个方向,就踩着碉房的窗框,身手利索地往高处爬去。 这里已经是栈道的尽头了,再往上只能徒手攀岩。张起灵紧跟在他后面,见他爬到屋顶上面一个凸出断层后,就不再继续,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 从这个高度整个村庄一览无遗,就如同他们站在树海后面的山顶,初入此地时看到的景象。眼下时间已经不早了,月亮正缓慢地从山后往上爬,被夜色笼罩的天空逐渐出现星点,村子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灯。 吴邪看了一会,原地坐下。张起灵也挨着他坐到山崖边。 “我现在确定了那种异常感的来源,这不仅仅是一种脱离常理的感觉。本身这里出现这些东西,就不是正常的。” 吴邪看着下面的景象,夜色渐暗,周围开始刮风。夜晚的风很冷,带着月色凌冽地刮过荒原,在周围穿行。他把手抄在衣服里,继续说: “打个比方,沙漠中可以出现绿洲。这里不能叫绿洲,好比你在沙漠走着走着,看到了一个游乐场。所有的设备都启动着,游客往来,音乐齐放,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腾出一只手,点了点自己和张起灵:“我和你除外,我们没有买票,翻墙进来的。正常来说,周围套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随时会把我们丢出去,但他们没有,还为我们的逃票行为热烈鼓掌。” 张起灵没有接话,他看着吴邪缩着肩膀说话,一块月光打在他的脖颈上。如玉的月色使得他那常年被日晒风吹的皮肤回归暂时的白皙,磨平了上面的棱角,更衬得他脖子线条优美。 但也衬得他那条缝着线的刀伤无比狰狞。 他在心间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吭地脱下身上的外袍搭到吴邪身上。对方的动作停顿一下,随后马上回归了正常。 吴邪继续说:“现在多了别的东西。套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中间,出现了反派。” “这些反派也套着服装,乍看没有区别,甚至他们在有一点上,都一样。” 张起灵也在此时开了口:“消失。” 吴邪垂着头“嗯”了一声,随后漫不经心地回道:“解决这个问题,其他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他把衣领往上拉了拉,裹住自己的半张脸,再次看向下面:“这种‘消失’不仅是一个现象,还有一定频率。首日我们只检查过少数碉房,我后来重复检查过,但全部确定完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时机。这个范围究竟有多大,而这种频率又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如果能找到这个规律,就能直接确定单一目标。” “在正常的村民中间,这是一种主动的行为。”张起灵说。 “没错。”吴邪说道,他的手往兜里掏了一下,想要摸烟,但随即想到白天已经抽完了最后一根,不由皱眉,有些焦躁起来。 他快速道:“有什么东西促成了这种‘消失’,同时有什么信号决定了这种频率。” “这些信号就藏在村里,不易察觉,但又能够让每个人都知道。”吴邪盯着下方的建筑阴影,继续低声道,“是什么?流水,建筑,日光?”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嘴里开始喃喃有词。在没有尼古丁帮助的情况下,吴邪觉得大脑陷入一种思维僵局。这使他越发地烦躁起来,但他又条件反射地继续在大脑里高速思考。 强迫思考,这是吴邪在环境压制下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存在于他清醒时的无时无刻,不需要他人的介入。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吴邪,半晌过后,他朝着对方伸出手。 伴随着他的手轻轻搭到吴邪肩膀上的动作,突然,不远处传来“啪”的一声闷响。 吴邪察觉到张起灵手的重量,停住念念有词,有些愣怔地转过头。 在这瞬间,又听到“啪”的一声。只见在村子上方的夜空中,猛地炸开一团微亮的光点。这光并不耀眼,橙黄色的细碎火花散开后,很快坠入风里消失不见。只不过以两人的高度,火花近在咫尺,就如同是在眼前炸开的一般。 瞬间亮起的光流动在两人脸上。吴邪侧头看着身边的人,对方正好坐在一块山壁投下的阴影里,这简易烟花在空中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光转瞬即逝,那张脸很快又重新没入阴影中。 张起灵也在暗色中静静与吴邪对视着。吴邪的表情很淡,但眼睛里有一瞬复杂的情绪。接连亮起的烟花不断改变他身上的色调,照亮他脸上的阴影。 烟花的光使得吴邪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张起灵看着他的脸,加大按着吴邪肩膀的手的力道,前倾身体想要将对方看得更清楚。 吴邪这时却如梦初醒一般,突然抬手按住他的手背,说:“别动。” 他最后看了眼浸在暗色中看不清面容的身边人,面无表情地将视线转向烟花炸开的夜空。 随后吴邪的眉渐渐皱起,手指开始敲击张起灵的手背。 村里时常会举办一些活动,这种简易的土制烟花更像是一种娱乐,每隔几天就会放一轮,包括篝火晚会当天也放过。此时烟花的声音已经渐远,似乎是从村里移动了出去,在空旷的平原上方响起。 吴邪紧紧盯着那个方向,他的手指敲击完一轮,又重复敲击,随后腾地一下站起。 “类似于摩尔斯电码。”吴邪快速说道,同时他直接顺着坡道,飞快地从断层边缘滑了下去。 “11,2,5,5。”在吴邪刚开始敲击的时候,张起灵就意识到这有一定规律,他反应也极快,紧跟着吴邪落到下方的屋顶,随后动作轻巧地跳到栈道之上,“十一点方向,右边,五层,正数五。” 吴邪点头,他扫视一圈碉房建筑群,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对面的一个窗口上。 第十七章 如何消失 在渐深的夜色中,外面看不到一个人,仿佛所有村民都在屋内酣睡。烟花的声音在此时也停止了,将这种信号隐藏在声音里,很难令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的人察觉,但同时,又可以让所有人都听到。 吴邪猫着腰,从面前的窗户往里看。里面有灯影在晃动,可以隐约听见人走动的声音。 他和张起灵使了一个眼色,站起身走到门前。张起灵悄无声息地贴到门侧,吴邪抬手推门,发现锁着,于是顺势上移,手指弯曲敲了几下门。 吴邪之前来过这户人家,但当时什么都没有发现。此时他直接表明身份,屋内的人似乎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随后一个男人缓慢地将门拉开一条缝。 在对方将门打开的瞬间,吴邪猛地抬手扣住门板,大力往外一拉,同时抬脚直接朝着对方肚子上踹去。 那人被踹了个措手不及,闷哼一声后退几步,还没来得及多喊半个字,旁边的张起灵早已闪身到了他跟前,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刀将其放倒。 吴邪紧跟着进屋,将门合上锁好,低声说:“还差一个人。” 张起灵点头,两人进到里屋,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就好像他们第一天来这里时见到的那样。 “这次我们赶得早。”吴邪冷静地说道。 这里碉房每一户的格局都大同小异,房间内同样摆着两张火炕般糊着黄泥的床。他顺手拎起桌子上的风灯,径直走到靠墙的床边,往床与墙的接缝处一照。只见这床并没有完全贴墙,床体与墙之间露出一条半人宽的缝。 吴邪跳上床,蹲在缝边,将灯往下照去。 他说:“我搞错了,正常村民不是穿的玩偶服,都假扮的公主。” 张起灵站在旁边,淡淡地接道:“在一定时期,他们都不是活人。” 吴邪闻言抬起头,并不惊讶,眼里的神色很平静,仿佛很早就有了这个结论。他从藏袍缝隙中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点了点下面:“这村还挺关心睡美人的睡眠质量,配套设施齐全。” 灯光照亮缝隙里的景象,只见床底的地面往下凹陷出一个方坑,此时的床往侧边错开一个位置,露出这个方坑的部分开口。 透过这个缝隙,可以看到坑里放着的东西的一角。那是一口材质粗糙的木棺。 吴邪弯腰朝下方探去,棺材盖虚掩着,并未盖严,他使了点劲将其推开。 在微弱的灯光中,一张双眼紧闭的人脸出现在两人面前。那人脸色惨白,此时平静地和衣躺在棺材中,面容极其祥和,甚至还带着一点笑容。 “另一个就是他。门口那个还没来得及躺进去。”吴邪说道,伸手下去探了探此人的鼻息,又摸上对方的大动脉,“怪不得第一天没找到人,活人躺在床底下的棺材里都难发现,更别说没气的。那天屋里的确没人,没活人。” “是一种假死。”张起灵从他旁边挤过来,闻了一下里面的空气,“有一种很特别的藏香。” 同时他伸手将那块棺材盖从缝里拖了出来。这棺材很浅,并且非常窄,只够堪堪躺下一个人。棺盖质地轻薄,用料是最普通的杉木,面上简单刷了一层桐油。张起灵把棺盖翻了个面,有什么反光的东西在两人眼前晃了一下。 只见棺材盖背面一半的位置镶嵌着镜子,另一半则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那些像是字迹,又像是胡乱画的线条,黑色细小如虫一般爬满了半边棺材盖。吴邪正欲举灯仔细去看,张起灵却又将棺材盖放了回去:“会致幻。” 同时他站回床边,蹲下,掀开地上铺着的地毯,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两下:“和我们住的地方结构一样,下面有一个很窄的通道。” 昨晚张起灵就将他们居住的屋子彻底检查了一遍,床周围都严严实实糊着泥,但他敲过后发现床是一个整体,并不是中空的。同时房间内并不存在可以从外部打开的机关。 不过当时他很快发现了其他异样,床周边的地毯上出现了很轻微的摩擦痕迹和褶皱,同时他发觉在地层下藏着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这条通道直接从火坑下延伸到山壁,似乎是火道,或者说是起烟囱的作用。 此时再看,一切倒明朗了。床的确没有机关,硬要说更像是一个水平移动的滑盖,用于盖住床底下的那个坑。 房间里不存在外部能够打开的开关,每个屋子的床底下大抵都藏着一口棺材。开关可能要从其他地方才能开启。至于什么时候开启、在哪个屋子开启,则通过烟花的声音进行传递。 这样,为什么第一天屋里没有人就解释得通了。当时屋里的人全部处于假死状态,悄无声息地躺在床底下的棺材里,到达一个时间点后,滑盖又被统一打开,所有人若无其事地爬出来。 在往后的时间里,这种睡棺材的频率似乎因为信号的指挥而变少了,又或者产生这种行为的村民人数减少了。没有一个确定的时间点和目标,很难在短期内发现这种行为。 吴邪翻身坐到床边,他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张起灵,突然说:“你说我昨天消失了。我没有消失。” “有人从其他地方打开了我床底下的开口,就像现在一样,我掉到了下面。”他指了一下床与墙之间的那条半人宽的缝隙。 “但哪怕是从窗外的角度看,这条缝也不小。当时房间里大概不止我一个人,对方可能试图在你走后把我放到棺材里。”吴邪并掌倾斜出一个角度,“为了方便动作,棺材盖恰好被掀开放到了缝隙上方。” “棺盖背后半边是一块细长的镜子,平面镜原理。知道魔术箱吗,在盒子内壁贴上白纸,然后把平面镜斜放在盒子里,开口开在镜子背面那一侧。表演时将镜面对着观众,能看到的仅仅是半边盒子和成的像,投进箱子里的东西也会消失不见。” “当时估计也是非常凑巧的情况,角度、光线和反射刚好盖住了这个口子,晃眼一看还是一张完整的床。然后估计是你的动静惊到对方,我没来得及体验一把睡棺材,又被丢了回去。” 吴邪说完这些,直直地看向张起灵:“但哪怕是这个情况,这一切也只是一种粗糙的视觉错误,多看几眼就会发现。” “你当时在紧张什么?” 张起灵闻言,沉默地抬起头。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仿佛是默认了吴邪的话。 吴邪许久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再追问,从上面下来,走到另一张床前:“下面还有一条通道?” 那里的床也滑开了,下面同样是一个坑,里面放着口棺材,只不过要躺进去的人已经被放倒在了门口。两人合力将那口木棺拖出来,吴邪滑进坑里,朝着深处看去,一时语塞: “狗日的,什么通道。我看是推人进去火化的。” 只见坑壁上开了一个异常粗糙的洞,横向差不多一人宽,高度顶多三十厘米。风灯的光投不远,吴邪将举灯的手从洞口伸进去,里面黑漆漆的,无法看到尽头有什么。 他蹲在那里思量自己的体型。这洞虽窄,说是通道,更像夹层,但也刚好够一人躺着。 下一秒张起灵也跳了下来,他轻轻挤开吴邪,探头打量几眼,说:“我先进去。” 他从墙上取下一捆绳子,将头绑在自己身上,同时将一盏风灯挂到腰间。随后他扒着洞口仰面躺下:“拿好绳子。” 张起灵弯曲着的膝盖一踢墙面,借力贴着地就朝洞里爬去。 吴邪攥着绳子,见对方以一种仰面朝上、背部肌肉和关节肘用力的平躺姿势,飞速往黑暗中移动。这个姿势吴邪曾见解雨臣在四姑娘山用过,只不过现在不需要考虑承重问题,眼前人的动作更干脆,且爬行得更为迅速,仿佛并没有耗费太多力气。 那身上挂着的灯很快变成了远处黑暗中一个模糊的小点,不久光点停了下来,吴邪手中的绳子被扯动了两下。 对方的声音也在此时传来,在狭窄的空间里仿佛都被过滤了几层:“绑好。” 吴邪啧了一声,将绳子绑到腰上。只不过当他趴下来时,才意识到对方为什么要用仰面爬行的姿势。这个洞太窄了,他探进去时发现用匍匐爬行的姿势,反而更难移动。 于是他也只能仰面躺下,扒着洞口用力将自己送进去一段距离。这些年,吴邪有过无数次在狭窄黑暗的地方独自爬行的经历,但当人完全进入这个通道里时,那种在极其封闭环境下的压抑感,还是随着深度的推进,一层层涌了上来。 吴邪仰面爬了一段,这个动作看着简单,实际上对体力的消耗极大。此时入口的那一点点光源已经完全看不到了,照明仅靠他身上那一盏风灯。这一点光仅仅也只能照亮周围粗糙的墙壁,此处狭窄到人像是被泥土包裹着一般。 似乎再往深处去,空气都会消失,四周也会越来越狭窄,人会直接被困死在其中窒息而亡。 吴邪停住,稍微平复了一下因为体力消耗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当在一个黑暗且狭窄的地方时,人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他深知在这种环境下,想象力是最大的敌人。如今他已经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想法,此时只是稍微停了一秒,便准备继续爬。 只不过在他停顿的时候,绳子那头的人察觉到了,加大力道直接将他往里拖去。 吴邪发现后干脆不动了,他面无表情地仰面看着粗糙的断层,想道,但凡鼻子再挺一些,出去也就磨平了。 好在这个通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长,很快张起灵便在出口处将他拉了出来。吴邪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又被拉了一把:“小心。” 吴邪取下灯抬手一照,发现他们站在一个仅仅只够几人落脚的断层上,这里似乎已经通到碉房后面的山壁里,下方有个五六米宽的大洞,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抬头再一看,发现两人并不是在洞的顶端位置。头顶同样一片漆黑,这个洞似乎由上而下贯穿了整个山壁,此时的断层仅仅位于中间某个位置。 周边的山壁上,还开着其他的洞。这些洞的数量很多,和他们出来的那个口子相似,一个接一个遍布山体之上,仿佛蛀虫啃咬出来的痕迹。 吴邪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每个房间都有一个通道,可以通到这里。这里是中枢。” 这个空旷的地方,将所有的碉房连接在了一起。 同时,他发现没有开洞的空隙间,还立着些东西。在微弱的灯光下,这东西乍看像一个个贴墙放置的木头箱子,但仔细看去会发现并不是。 这是棺材头。在这个洞里,还镶嵌着无数棺材,棺体陷入山壁之内,只露出棺材头,悬空挂在那里,如同一颗颗被钉入墙体的钉子。 吴邪伸长手臂,将灯尽量往下面照去,发现下面同样横着无数影影绰绰的黑影。这些东西混杂在密密麻麻的孔洞中间,一层叠一层,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方。 第十八章 下坠 绳子是村里人鞣制的,不比专业登山绳,长度也不够。好在洞壁上布满孔洞和棺材,不缺落脚的地方。 两人很快滑到最近的一口棺材附近,这棺材不管是大小还是材质,都和碉房里的类似,只不过更显陈旧,上面满是灰尘和蛛网。棺材头上没有盖子,可能是在整个棺椁半开的状态下被镶嵌进去的,棺材盖在山体里。 吴邪往里一照,一些虫子在灯光下四散逃开。里面是空的,没有尸体,也没有陪葬品。 张起灵走在前面,他速度更快,此时已经看完了好几个棺材:“都是空的。” 吴邪说:“打这么多进去是个大工程。总不可能是方便我们落脚。” 他抬头看向头顶,现在他们来时的那个断层已经在五六米开外,两人悬空挂在洞壁中间。这里的棺材更为密集,光一照过去,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是走在一个空中的坟地里。 吴邪忽地开口说了一个词:“抽屉。” 前面的张起灵闻言抬头看向他,他继续踩着棺材往下爬,补充道:“跟档案室一样,都是存东西。只不过一个存档案,一个存死人。” 这个比喻有些惊悚,吴邪面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又说:“抽屉没有盖子,方便查看。这里看样子缺个归类的管理员,存的东西都找不到。” 一边说着他一边继续在路过某口棺材时,停下来查看。一连又是好几口空的,到后来查看的动作都变得有些机械化。 张起灵此时已经松开了绳子,他没有像吴邪一样绑活扣,攀岩的动作更灵活,错开一个角度检查别的地方。吴邪低头,看到对方如同一只敏捷的山猫,在陡峭的岩体之间攀爬,甚至跳到棺材上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吴邪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那人并不需要自己担心,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攀岩上。 路过孔洞时他也会条件反射地往里看一眼,的确与他们出来的那个一样,这些洞大同小异,极其狭窄,照不到底。吴邪若有所思,扫了一眼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孔洞,又往下滑了一截。 下面那口棺材镶嵌得不深,吴邪朝里看去,还是空棺,只不过这口棺材露在外面的部分较多,可以比较轻松地照到底。 正当他想要照得更进去一些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沙”的响动。 声音非常轻,但在此之前周围很安静,他确定自己是听到了。吴邪抬头看向刚刚路过的那个孔洞,也没吭声,收回照明的手,把灯挂到身上,随后不动声色地拔出匕首,一只脚踩住旁边的棺材,再次攀到那个孔洞附近。 在站直身体的过程中,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像什么,这仿佛是布料摩擦墙体的声音。 这么想着,他猛地扒住那个洞口,快速将视线重新投向里面。 但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吴邪眯起眼,将光又往里面照了一些,正想着对方是不是朝着深处缩了回去,突然听到旁边猛地传来一连串的“沙沙”声,期间还伴随着硬物刮在木头上的嘎啦声。 他一转头,就见隔壁的那口空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了一个人。那人将身体缩在棺材里面,只从狭窄的开口处露出一个头,此时正将脖子扭成九十度,无声无息地直视着他。 那张脸上青白一片,双目圆睁,赫然戴着一张巴姆面具。 吴邪啧了一声,他反应极快,见那人要从棺材里探出身来,握匕首的手快速翻了个花刀,改为握拳,猛地挥拳大力砸到那张面具上。这一记直拳挥得狠厉,直接把对方打到后仰,同时伴随着木质面具开裂的声音。 紧接着他扭腰抓紧绳子,准备拉远距离,突然又觉脚上一紧,随后就被一股力向下扯去。 他察觉到是有什么在大力拽自己踩着棺材的那只脚,低头就见一只惨白的手伸出棺材,正死死握着他的脚踝。此时手电再条件反射往棺材深处扫去,一张青白的大脸猛地出现在光里。那人同样也带着巴姆面具,竟是一直紧紧贴在棺材最底部的黑暗中。 对方将自己的其他手脚全部叠了起来,如同缩在暗处的软体动物,只余下一张脸对着外面。此时那手继续用力,似乎是想直接把吴邪拖下去。 吴邪见状快速把绳子在手上绕了几圈,转身抠住山壁,腰部腿部一齐用力往上一提,硬生生把本朝着下方使劲的面具人从棺材里拖出来大半。 此时他再扭腰一晃,直接将那人朝山壁上凌空甩去。但面具人被拍到墙上后,手依旧死死拽着没松。吴邪见状,被抓着的那只脚往上一收,整个人也顺势向下缩去。 同时他毫不犹豫屈起另一条腿的膝盖,腰部凌空用力转过一个角度,猛地大力碾踢过去,借着山体的硬度,咔的一声压断了对方的手腕,从其间挣脱出来。 吴邪没有丝毫停顿,紧接着纵身一跃就拉着绳子往下滑,喊道:“不是档案员不干活,是存的东西会自己跑。” 刚才那一下却已是惊动了其他藏在暗处的东西,他看向四周,只见无数孔洞中间探出一个个戴着面具的人头,粗略望去周围就有十几个。 这时又听下方传来一阵响动,吴邪下滑的速度猛地一滞,本来走在下面的张起灵已是循着声音飞快攀回他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带到怀里,同时顺势握住吴邪拿着匕首的手,狠狠割断了连接在一起的活扣绳: “绳子快到头了。抓紧!” 紧接着他带着吴邪直接跳到下方一个棺材上,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加上冲力一下子砸在上面,木板瞬间传来一阵刺耳的噼里啪啦开裂的声音。张起灵没有停留,脚下又是一蹬,朝着下一个落脚点跳去。 吴邪吸了口气,没出声,只是马上调整好配合往下跳的姿势。 两人身上的风灯随着自由落体的动作乱晃,周围的影子乱成一片,在这样杂乱的光线环境里,张起灵的落点却寻得极为精准,带着吴邪毫不犹豫地一层层往下跳,如同飞檐走壁一般。 好在这个洞并不是永无止境的,几分钟后终于到了底。底部是一块黄泥地,上面零零散散堆着些木棺的残骸。张起灵一眼看到墙壁上开着个半人多高的通道,站稳后就将吴邪往里一塞。 随后他猛地转身贴地奔跑,躲过一个飞扑下来的面具人,矮身的同时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大力朝斜上方甩去,一下子连带着将好几个扫倒在地。 他并不恋战,见逼退第一波后,脚下凌空勾起一块棺材板往入口旁边一踢,同时就朝着那边跑去。等到了入口,他贴地滑铲进洞的同时顺势捡起那板,一边朝里退去一边将棺材板卡在了入口处。 这木板和洞口并不完全契合,只能斜斜地勉强卡在那里,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这时就听吴邪低声喊道“这边”,他站在不远处一个暗门前,此时门已经被打开了。 张起灵跑过来后吴邪大力把他往里一推,随后自己也矮身钻了进去,同时拍机关关门。 门后依旧是一条半人多高的黄泥通道,两人站定后没有交谈,继续佝着腰往前小跑一截,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张起灵察觉到吴邪的呼吸开始变重,才拉住他停下。 吴邪很快调整好自己呼吸的频率,问:“你之前说的吊死鬼也是这种?” 张起灵沉默点头,吴邪道:“这些戴巴姆面具的人大概上辈子属章鱼的,哪里都钻。” 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不,已经不能说是人了,虽然他们好像还有一点体温。这些人没有痛觉,我刚才直接把一个人踩到手骨骨裂,那人也只是松了点劲儿。” “但他们穿的衣服和村民一样,他们是村民,还是别的东西?” 第十九章 迦陵频伽 吴邪并没有多做停留,他将疑问压回心底,很快又转身继续朝前走去。黄泥通道在山体中弯弯曲曲,一路顺着黑暗向下,不知道尽头是哪里。 又转过几个弯,远处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一点模糊的光。顺着光亮的方向往前再走,通道的高度逐渐增加,到最后两人不再需要佝着腰前进,可以直接站直身体。 通道尽头是个几十平米左右的空间,依旧是在山岩上粗糙开凿出来的,如同一个蚂蚁巢穴。这里呈现出一种倒立的树冠状,此时通过了狭窄的过道,到达一个面积较大的房间。 两人已经可以依靠风灯和这里原有的光源看清周围的景象,但这片微弱的光,不是来自于其间的照明物。 光是从中间的地上亮起的。 吴邪看向房间正中间,那里隐隐有光往上透出,仿佛正中间的地板上镶嵌了一整块巨大无比的发光板。 走入这个房间,他感到周围的温度下降了不少。此时是夜间,西藏山区本就低温,再加上一路往地下走,温度下降是正常的。只不过这个房间的温度下降得尤其明显,周围的石壁上隐隐结着冰霜。 吴邪裹着两件外袍,此时也不由把外面那件往上拉了拉。他抬头,发现对应着那片光,正中间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尊三四米高的石雕,正倒挂悬于天花板之上。雕像通体漆黑,身上极其细致地雕刻出鸟羽的形状,两爪抓岩,双翅展开,极长的尾翼盘旋环绕在周围。 这雕像生着鸟身,却长着人首。那人面相平静祥和,头戴冠,耳侧垂髫,羽翼之间还生出两只手,托着一个形似排箫的乐器。 吴邪轻声说:“迦陵频伽。” 迦陵频伽是一种佛教生物,出自雪山,也称“歌罗频伽鸟”,又意译为“妙音鸟”,《正法念经》中形容其“声音美妙,能颂佛经”。传说其音清婉,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类所不及。 吴邪说着又走近一些,表情平静不显意外,因为在此之前他曾经见过一样的石雕。那个雕像位于村子的正中央,刚来这的时候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后来细看发现是迦陵频伽鸟倒不觉得稀奇,因为这种生物虽然同为人首鸟身,但寓意和云顶天宫的人面鸟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佛教神鸟,《阿弥陀经》记载,此鸟和共命鸟同样住在极乐净土。 想不到在地下倒挂着一尊和地面上一模一样的迦陵频伽。吴邪想到这里,大概计算了一下他们此时的位置,发现现在很有可能是在村子中央的雕像正下方。 此时张起灵已经走到了正中央那片光源附近,低头面露凝重之色。吴邪见他停住,也几步上前,直到同样看清那东西,他才明白对方的神色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在此之前,这片光出现得极其突兀,所处位置十分古怪。吴邪猜测可能是地板上镶嵌了一块玉,或者其他发光体。再不抵可能会是一块液晶屏电视,用来给头顶上的迦陵频伽打发时间。 但都不是。光源体并不在他们所处的这个房间,而是在地下,又或者说是下一层。 只见在地上,出现了一片冰层。 冰层的面积并不大,三四平米左右,差不多一张办公桌的大小,不知是人工镶嵌进去的,还是本身就夹在岩层中,被砸开暴露出来的一块。那冰看起来不是很厚,非常通透,在粗糙的岩土地面中间如同凭空嵌入的一块玻璃,直到手摸上去,才会发现这是冰层。 光正是穿过这片冰层,从下方透上来的。吴邪趴下,压低重心将脸贴近,看到下层同样是一个房间,这块冰就像是在下方房间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天窗。下层比这层要大上一圈,点着灯一片敞亮,也清楚地让他看到了中间摆着的东西 那是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材。 棺材是木质的,不过用料比地洞山壁上的好很多,大致看去像是黑檀木,面料光滑木纹精细,面上还用颜料绘着繁复的花纹。这棺足有三人多宽,同地洞那边一样,盖子没有合上,露出棺头内部。 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有点意思。”吴邪说道。他哈出一口白气,从冰层上方直起身体,又看向头顶的雕像。此时距离拉近,才看清那雕像身上雕刻的细纹不全是羽毛。 上面满是狭长的一指宽方形孔洞,这些方槽布满雕像周身,仿佛是有什么将其戳成了筛子。张起灵扫了一圈周围,猛地一个助跑蹬墙,飞身跳到了正中雕像的位置。他扒住雕像的尾翼,抬腰将脚勾上去,把自己悬空固定在了那里。 张起灵不动声色地在雕像上摸索片刻,说:“每个方槽对应一个机关。” 他抬头看向天花板,只见从鸟爪的下方,竟是延伸出去无数藤条状的东西。这些东西和他们在树海看到的非常相似,如同密密麻麻的蛛网爬满整个洞壁顶端,一直延伸到未知的黑暗当中。 “海盗桶。”吴邪抬着头,突然开口。 他揣着手迎向张起灵往下投来的视线,继续说:“塑料玩具,啤酒桶中间放个海盗玩偶,一群人轮番往桶上的洞插刀,中奖了海盗会弹出来,每次刺中后孔洞都会随机再改变。”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尊雕像:“这个上了年代,大号的,一个槽对应一个碉房。信息用烟花传递,开关在这里。” 一边说着,他一边解下腿上的匕首,朝上方丢去。张起灵凌空稳稳接住,马上猜到了吴邪的想法,皱眉道:“孔洞是随机的,并且在变化。” “如果要去到下一层,开关也在其中。”吴邪淡淡地说,他走回中间的冰层,半蹲下来,定定地看着下方那口棺材。 棺材盖是敞开的,这让他感觉奇怪。奇怪的感觉并不是来源于“棺材开着”这一现象,而是棺盖打开的方式。棺材没合上可能是因为长年累月的侵蚀损坏,土夫子暴力起开,甚至是起尸。 但这个棺盖打开的方式和角度却有一种人为精准计算过的感觉。吴邪很快找到一个形容词,是刻意。 半晌,他突然发现了什么,径直走上了冰层。 张起灵见他没有一丝犹豫就走上了那层透明的冰,此时仿佛悬空一般,再次皱眉,马上翻身从雕像上跃了下来。 “没事。”吴邪没有回头,抬手阻止了张起灵,随后整个人趴下去,再次将脸贴到上面。 看了一会儿,他又冲张起灵招手:“你过来。” 张起灵谨慎地走上去,见冰层足以支撑两人的体重,才在吴邪旁边半蹲下来。吴邪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和自己一样趴下。 张起灵依言照做,这时听到旁边的吴邪说:“这种冰很特殊,并且年代久远,在当前的温度环境下,基本不会融化。” “但这里。”他指了指眼下两人所在的位置,“这里的冰层低于整块冰的水平线。” 下层的房间实际高度并不算高,从当前悬空的位置,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那口棺材。这个视角刚好正对棺材头,也就是棺盖打开的位置。 “这说明什么。”吴邪定定地看着棺材,那里空无一人,但如果有人躺到里面,正好会露出头部。 “说明有人和现在的我们一样,在非常长的时间里,一直趴在这个位置,从这个角度,观察下面棺材中躺着的人的脸。” 第二十章 记录一个梦 吴邪说完,飞快地直起身。他再次看向头顶的雕像,伸手去拿张起灵手中的匕首。 张起灵的手往后缩了一下,说:“孔洞一旦选错,会触发其他机关。” “现在没有时间让我们在这里算启动的规律,背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吴邪语气果断,再次伸手去拿匕首。 因为在冰面上趴了一段时间,吴邪的手此时很凉。张起灵叹了一口气,依旧没有把匕首交出去,而是站起身,顺手帮吴邪拉了一把袖口,随后开始打量房间里面的角落: “一会我上去。” 吴邪的动作一顿,他抬头触及到对方的眼神,轻松地笑了笑:“上去干什么,我这些年最喜欢不走常规路。” “还记得在树海时我说的吗,走迷宫最快的方法,是直接把墙推倒了出去。” 说完,他突然往前,一把拿过张起灵手里的匕首,迅速转身蹲回到冰层之上:“钢化玻璃中间最牢固,四角和边缘最薄弱。一旦有了裂痕,很容易将整块砸碎。” 话音未落,只见吴邪寻到一个位置,高高举起刀,猛地往下刺去。他动作迅猛,大概正好卡准了一条缝隙,伴随着他的动作,只听得“咔哒”一声脆响,一条裂缝飞速从他下刀的位置朝着四周蔓延。 张起灵见状,立马飞身上前抓住他。这时又是一阵噼啪的脆响,冰层不堪重负,一下子就碎裂开。他们脚下一空,随着裂开的冰层一齐朝着下方坠落。 两人和碎冰一路稀里哗啦落到房间里,好在下层不高,没受什么伤。 吴邪从张起灵的手臂之间抬起头,甩掉满头的冰渣子,飞快上下扫了对方一眼。他有些语塞,半晌才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张起灵摇头表示无碍,皱着眉放开护着吴邪的手,同样快速扫了一眼对方。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将人拉了起来。 吴邪借力站起身,表情有些复杂,不过很快就跟转移注意力一般,往前走了几步将视线扫向四周。 角落摆满铜制的藏式供佛灯,上宽下窄的金色杯型灯一层叠一层,橙黄色的火苗在灯油中燃烧,将四周照得一片敞亮。比起上层,这里修建得更加齐整,房间呈方形,地上铺着青砖,四壁上垒有平整的石板,顶上四角甚至还做了吊顶,上面刻着繁杂的浮雕。 墙上画满了壁画,吴邪走近细看,发现壁画保存得很好,在灯光下显得色彩更加鲜艳。 “和唐卡一样,藏区壁画颜料内会调入动物胶和牛胆汁,以保持颜色不褪。” 张起灵的手指轻抚过墙壁,淡淡地补充道:“年代不新,面上覆盖了很多层新颜料。不断有人在修缮这些壁画。” “下面的少说有百年。”吴邪直起腰,从近距离的观察上抬起头,“严格来说,这里不算一个斗,时常会有人进出,倒不奇怪。” 他往后退几步,拉远一些距离,整体仰视这些壁画。 藏画的特点是技法丰富多变,眼前的墙壁上画着很多人,有男有女,笔法古朴细腻,惟妙惟肖。这些人均穿着藏族的传统服饰,乍一看像是在描绘他们的日常生活,有人看起来是在劳作,有人在篝火边歌舞。 前面几幅同传统藏区风俗画没有太多出入,但继续看去,内容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先是画面中出现了云的纹路,壁画中的人躺于云烟之间,似是在虚空中安睡。再往后画面中出现了更多线条,简单数笔,勾勒出大片水和火的形态。 画中的内容也逐渐脱离日常。有人被放置在了水面之下,有人则站在火焰之中。 吴邪看着,渐渐皱起眉,他忽地开口:“这些人很奇怪,像是淹不死,也烧不死。” 他指着那些人的面部:“画法到这里集中在了刻画面部表情上,主人想表达这些人没有痛苦。” 细看之下,这每个人脸上居然都是挂着笑容的。前部分的日常生活,画中人简单描绘的五官中,也隐约透着笑意,但到了这里,这种笑意被着重表现了出来。 后面甚至出现刀砍鞭打的描绘,但这些人依旧是带着笑容,仿佛不痛不痒。 吴邪看着满墙的人面,这些诡异的笑容似乎深深刻在了墙上,此时全部朝向两个外来者。 “我想到一些东西。”半晌,吴邪轻声说道,“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 张起灵听到动作一顿,说:“《列子》,黄帝。” “黄帝某日白日做梦,梦到自己来到一个几千万里之外,名为华胥的国家。那里的百姓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 吴邪迈开步伐,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壁画上的人物,继续缓声道:“那里没有早夭的年轻人,不存在利害冲突,所有人没有嗜好欲望,没有爱憎情感,不懂偏爱,也不畏死亡。他们淹不死烧不坏,感觉不到伤痛酸痒。” “云雾遮挡不了他们的视线,雷霆不能扰乱他们的听觉,美恶迷惑不了他们的心绪,山谷不能阻碍他们的脚步。” 最后,他在房间最中间停下,扬起头,看向中央那幅壁画,冷冷地说: “因为所有人已经降服身体的欲望和外界杂乱的思想,一切不过是梦中的神游罢了。” 这幅画正对着最中央的那口棺材,上面画满了人。所有人呈现出一种跪拜的姿势,在壁画的顶端是一座祥云环绕的山,山顶的云层之间隐隐透出一个身影,那是一只鸟一般的生物。 吴邪定睛看着,发现在这幅画之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些文字方面的描述,虽然这些文字全部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色彩之中,并且是一种晦涩的变种古藏文。 他沉默着辨认了很久,神色突然发生变化,上下又看了一遍,才说:“那些人为什么要长时间趴在冰上,看下面棺材里的人脸。他们并不仅仅是在看人,他们在观察一种反应。” “这些人在试图记录棺中之人做的一个梦。” 第二十一章 声音 这是一种非常抽象的说法,因为梦境是无形的,它们存在于人的脑海中,是人的潜意识映射,并且随时都在变化。尝试记录梦境的人是如何将这些东西,转换成实际文字的。是使用了某种转换方法,还是仅仅为记录者自我意识下的表面解读。 “说‘记录’有点不准确,他们是在找一个梦。”吴邪的眉头拧起,飞快接道,“躺进棺材的人并不固定,碉房里的村民有睡棺材的习惯,想必有数不清的人来到过这里。” “记录者让一批批不同的人躺进棺材,在这里长时间观察睡在里面的人。他们把这些记录下来,同时尝试在数不清的梦境中找出一个梦。” “目的是什么?” 吴邪说话的时候,张起灵也在一直看着那幅壁画,此时,他的视线深深定在最顶端。他看着那只鸟,说了四个字:“迦陵频伽。” “离谱。”吴邪听到,笑了一声,“他们现在的状况已经够极乐了。” 说着,他转身走向最中间的那口棺材。棺材静静地立在那里,因为角度和阴影,开口此时黑漆漆的,好像一个未知的深渊,等待着将人吞噬殆尽。 吴邪若有所思地盯着,突然说:“躺进去不就知道了。” 张起灵闻言,迅速收回观察壁画的视线。他皱眉走到吴邪旁边,按住对方的肩膀。 吴邪表情轻松地转头,一咧嘴,说出一句听起来不着边际的话:“我发现你真的很有人情味。” “你这样又让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有类人做事很直接,因为他们只有一个纯粹的目的。这类人会执着于寻找,使得一直追随他们脚步的人跟得筋疲力尽。” “我想想,当时似乎是演了一部荒诞剧叫‘等待戈多’。现在的状况有点神奇,立场像是反过来了。”吴邪刻意露出一个有些夸张的表情,大拇指在两人之间点了个来回。 “对比起来,我反而变成了更没有人情味的那个。” 张起灵的眉越皱越深,按着吴邪肩膀的手停顿几秒,缓慢往下滑了一些。 只不过他的手还没有落下去太多,两人头顶上就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张起灵警觉,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那个洞。那里的冰层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片漆黑。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按照现在的情况分析,碉房后面的山壁里都存在着复杂交错的路径。两人现在处于村子中央的地下,村里的碉房对称分布在两边的山壁上,他们是从一侧的山壁里下来的,那么在另一侧,很大可能也有同样的通道。 张起灵分辨出声音在他们进来入口的对面,由远及近。他很快做出一个决定,深吸口气,转头看向吴邪: “我很快回来,待在这里。” 他加重了后半句话的语气,吴邪却并不在意他越来越严肃的神色,只是表情轻松地与他对视,也不作回答。 张起灵抿唇想再说些什么,但上面细微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杂乱。他最后深深凝视几秒,用力按了下对方的肩膀,转身踩上棺材一个大力起跳,眨眼间就快速爬回上层。 他循着声音,在墙上找到另一端的入口。那通道与两人进来时的无异,张起灵矮身在黑暗中前行,很快看到一个没有完全合拢的暗门。 门外聚集了很多戴着巴姆面具的人,那些人一齐朝门里挤去,此时正相互挤压着堆积在门口。他们无知无觉,沉默地朝里面爬行,从那个狭窄的方框向内挥舞着数只手臂。 张起灵速度不减,站直身体抠住顶上岩体间的裂缝,起跳甩腰一个前踢,直接把堵在那里的巴姆面具人踹回了通道里。 同时他翻身落到暗门边,拍打机关将暗门合上。门合上时外面的人还在试图伸手往里爬,张起灵侧身发力,大力用肩膀抵住门。只听到一阵骨骼被压断的脆响,门缝夹着几根断指,终于还是合上了。 见门关上,张起灵没有停顿,转身朝回跑去。他一路飞奔到迦陵频伽下方的洞前,俯身跳了下去。 这一来一回非常快,他只花了几分钟便将大批面具人堵在了洞口。然而到了下方的房间,却不见吴邪的身影。 张起灵皱起眉,神色一冷,快速站起身的同时将房间每个角落确认了一遍。 这个时候,张起灵突然理解了吴邪所说的“立场互换”,因为在很久之前,自己同样是头也不回走在前面的角色。 此时的吴邪是一个执拗的进攻者,比起个人,他会更注重达成某个目的。一切结束后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变,如今张起灵沾染了烟火,吴邪却扮演了他曾经的角色。 张起灵想起那晚吴邪的话,他不单单害怕梦醒,他还是在保持自己的这种不可控性。比起一些在他看来更加虚幻的东西,吴邪更需要这种不可控性。这可以让他保持时刻的自我清醒,不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稳住一瞬间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他径直走向那口棺材,吴邪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躺进去不就知道了。 棺材盖此时已经合上了,张起灵抬手想要整个掀开,却发现盖是定死的,只能前后水平移动。他用力将盖子往棺尾推去,探头朝里一照,看到吴邪正躺在棺材里。 吴邪面朝上躺着,很平静地闭着眼,如同那些棺中睡着的村民一般。张起灵俯下身,试图将他从里面抱出来,但在弯腰的瞬间,对方却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他的领子朝着棺材里面拖去。 这个姿势非常别扭,为了不压到吴邪身上,张起灵只能顺着那股不大的力,自己翻身进了棺材。 好在棺材非常大,足够两人的位置。他蹲在吴邪旁边,皱着眉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闭着眼睛的吴邪微微掀开一点眼皮,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我读到了一些东西。” 吴邪虽然有了动作,但意志并没有完全回归现实,他的大部分精神力还集中在其他地方。他又拉了张起灵一把,强硬地让他和自己一样躺下,随后推动棺材盖,将其合上。 吴邪没有带灯进来,摸索着熄灭了张起灵身上的风灯,周围瞬间一片漆黑。他躺回张起灵旁边,轻声说:“看。” 张起灵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仰面朝上看去,发现此时棺材盖的背面亮起了莹莹绿光。与碉房里棺材的背面一样,这些全是类似的字符,大概是使用了某种含有夜光成分的矿物质颜料。 这里的字符更加杂乱,还夹杂着图画,此时星星点点的在两人上方亮起,恍惚看去,竟如同星图一般。 张起灵无心多看这一幕奇异的景象,他意识到吴邪说的不是“发现”,而是“读到”。吴邪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有些含糊,但还是在尽力控制自己吐出的字句:“华胥。” “没人知道村子是什么时候建的,村民来了无数,却没有一个从这里离开。他们有规律地轮流睡在棺材里,棺盖背面的文字对其产生影响。” 吴邪的音量不定,最初是正常的,后来逐渐变小,现在又提高:“人丧失了负面情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同化的过程,我们在同化失败的过程中丧失五感,如同巴姆,仅仅剩下一具皮囊。” 张起灵听到他的代称变成了“我们”,神色一凛,翻身摸上对方的脸,发现吴邪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眼皮下的眼珠急速颤动。 他继续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我们在百年之中,让这个村子远离一切痛苦。我们是快乐的,但这还不够。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梦。这个梦可以指引我们去往迦陵频伽所在的地方。” “在梦棺当中,可以梦到一切。” 张起灵心中一沉,他叫了一声“吴邪”,同时飞速思考如何安全地终止读取信息的行为。 吴邪的身体却突然僵了一下,随后翻身将面部朝向棺材壁,以一种背部朝外的姿势蜷缩起来。 在黑暗中,张起灵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再次摸上对方的脸,发现吴邪开始流鼻血。吴邪的鼻粘膜非常脆弱,此时粘稠温热的血已经爬满了他半张脸。 张起灵动作一停,意识到这里的空气里不单单有那种会让人陷入假死状态的藏香,还存在着类似费洛蒙的物质。吴邪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些东西只能他来读取,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读取。 张起灵不再犹豫,他俯身将吴邪拖到怀里,同时抬起手想要打开棺材,但就在这时,手腕被吴邪用极大的力气抓住,他不得不停下开棺的动作。张起灵低头贴上吴邪的脸,发现他依旧没有清醒。 但他似乎是看到了一些更具体的场景,此时愈发用力地咬紧牙关,深深拧起眉,呼吸也开始变得粗而急促。 他艰难且含糊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同时,吴邪的身体开始发抖,这种颤抖愈发剧烈,似乎很快就要转变为抽搐和痉挛。张起灵意识到不能再等了,他大力抽出手,再次想要打开棺材,这时却听到吴邪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咳嗽几声,把流进喉咙里的鼻血狠狠咳了出来。 他仿佛从那个梦境中硬生生抽离了出来,突然一个转身面朝向张起灵,再次阻止了对方打开棺材的行为。 张起灵皱眉扶住他,转而摸上他的脸,确认对方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才略微松掉那口气。 吴邪却在此时握住了他的手腕。在黑暗中,吴邪的身体因为后遗症状还在颤抖,但搭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却非常用力。 张起灵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吴邪是在摸自己的脉搏。 紧接着,吴邪往上摸向他的脸。他很仔细地摸过那张人皮面具,最后停在脖子的大动脉上。 他在黑暗中沉默地数着张起灵的脉搏,过了好一阵,吴邪仰起头,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僵硬着的身体才很缓慢地放松了下来。 张起灵感觉心脏猛地出现一瞬间的钝痛,他明白吴邪看到了什么。在打开青铜门之前,他知道吴邪重复过无数次读取的行为,也看到过数不清的幻境。 但吴邪从来不会提及自己看到过什么。 张起灵没有再去打开棺材,他沉默许久,在黑暗里慢慢抱紧吴邪,将头埋到他的肩膀上。 吴邪的身体再次僵住,张起灵闭着眼,半晌叫了一声: “吴邪。” 他没有再使用拟声。这两个字轻不可闻,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而来。 那个声音穿过山川河流,穿过无边的黑暗,穿过未来与重合的时间,如同一阵带着雪山味道的风,径直来到吴邪身边。 吴邪的动作顿住,他安静地低下头,将脸靠到张起灵的肩膀上,血逐渐浸染了上面的衣料。 最后,他笑了一声:“人们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他的声音。我以为这个场景要到很久以后,提前到现在,我也没有一丝陌生。” 第二十二章 逃离 两人最终是从棺材底下出去的,吴邪在读取信息的时候,看到了当时这个房间里的某些场景,他们很快在靠近棺材尾的位置发现一个暗门。 门下面是一条垂直向下的粗糙石道,吴邪随意地抹了一把脸,跟着张起灵跳了下去。 他动作很干脆,丝毫看不出来之前经历过非常大的心理波动。那些情绪已经恢复,就如同蹭到张起灵身上的血一般,被衣料吸收,最终藏于其中,直到下一次放进水里,才会再晕染出来。 那些在黑暗中爆发的情感,伴随着对方擦干净他脸的动作,缓慢收敛了回去。 当时吴邪沉默许久,最后主动从张起灵肩膀上抬起头。他拍了拍对方的背,咳嗽几下,低声道:“先出去。我们得走了。” 这并不单指从这个房间离开,在这里得知的一切让他明白了整个村子真正的面貌。两人顺着弯曲的通道一路往下,最后路逐渐开始向上倾斜,吴邪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条路的确是通往外面的。 张起灵在前面走得很慢,比进来时速度还放慢了几拍。吴邪跟了一会儿,察觉到对方在顾虑自己,于是拿灯照着他的背影,主动开口:“我猜到你也有原因,但没想到最后会是你主动跨出一步。” 张起灵侧头,用眼角余光看向吴邪。他的神色缓和了很多,问:“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吴邪摊手:“挺早的。你本身做得也不彻底,这马一开始就掉了。只不过后来的情况很复杂,出于我自己的一些考虑和猜想,这种不存在的面具,也没有必要去揭开。” 他用“没必要”掩盖了一些东西,又说:“你继续戴着,我们马上要回到村里了。不要节外生枝。” 同时他回忆了一阵,补充道:“在此之前,我的猜想非常不切实际,有很多次我觉得是自己认错人了,因为我印象里的那个人在很多方面不可能像你这样,至少我觉得他不会知道我放水杯的习惯。” “但我也知道,我没有认错。” 说着,他突然伸手,摸上张起灵的后脖颈。吴邪的手指很轻地穿过他的头发,张起灵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淡淡地看着他。 吴邪笑了一下:“因为你不防我。” “觉得是错觉,同样因为你不防我。” 张起灵感受着吴邪手指的温度,明白了他的意思。头部,心脏,包括脖颈,对于张家人来说,都是足以致命的位置。虽然之前他默许胖子吴邪勾肩膀,但一旦有人突然触碰自己的命门,他还是会条件反射地迸发出杀气。 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从青铜门出来后的前段日子。最开始,哪怕是吴邪在深夜无意识拂过他的后脑勺,他也会条件反射地僵住几秒。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习惯了日常的生活,读懂了枕边人的眼神,出现了对于张家人来说理应不存在的小动作,同样也适应了吴邪触摸自己的行为。 吴邪在两人坦白之后,变得很喜欢肢体上的接触,他发现自己同样也想要触碰对方。 这种行为是漫长的独行时间里所没有的,但其所带来的温度足够打消一切因陌生而产生的犹豫,如同上瘾一般,使得他无法再离开这个人。 那些因为生存而产生的条件反射,最终变成最为亲昵的无防备。他会在吴邪用手勾住自己脖子时,主动扣住对方的头,将自己倾向他,消除掉最后一分的距离。 这种习惯也延续到了现在。从前他并不是不想触碰这种温度,只不过当时复杂的命数和混乱的记忆,使得他最终还是决定站在一个可以注视到对方的位置,被命轮推着往前。 张起灵很快想明白,叹了一口气,说:“以前的我是这样的吗。” 吴邪听到这里,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会。半晌,他收回手,将灯往下挪了挪,淡淡地说: “大概吧。不过我也很久没见过你了。” 闻言,张起灵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但吴邪此时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将自己的脸隐没到暗色里,示意张起灵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在沉默中一路往上,最终掀开一块活板,从漫长的黑暗中爬了出去。 外面是一间碉房,他们在地底下待了一整晚,眼下刚好破晓。窗外下着雨,不断有雨滴砸到玻璃上,屋内光线昏暗,回荡着一阵沉闷的雨声。 吴邪环视屋内,发现这里竟是村长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此时房间里没人,床底打开着,下面的棺材也是空的。 他已经知道了如果长时间停留在梦村,会面临被同化的风险,现在也无心多看,简单扼要地下达了一个指令:“分头行动,我去找马,你回去拿我们的装备和食水。二十分钟后北边平原会合。” “住得够久了,现在演一场不告而别正是时候。” 吴邪说着走到门口,环视一周村落。此时外面非常安静,在模糊的雨幕中,看不到一个人。 吴邪的语气很果断,现在的确是抓紧时间离开的最好时机。张起灵犹豫几秒,最后说了句“小心”,随后翻身从栈道跳下,无声且迅速地消失在了雨幕里。 吴邪见他离开,转身准备前往另一边,但就在他的脚准备踏进雨幕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这声音本该非常熟悉,但在这里住了许久,如今听到耳里却有些陌生。吴邪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昏暗的屋内,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东西,声音正从那里发出。 那是一台电话。 此时那电话正在持续不停地响着,混在沉闷的雨声中,愈发显得刺耳。吴邪停住脚步,他看了一阵,转身走回屋里来到桌子前。电话款式非常老旧,是上个世纪家庭使用的座机,他低头看着,想起张起灵和那达的话。 只有村长家里有电话。这也是整个村子和外界的唯一连接点。 电话声还在继续响,站到屋中,那种响亮而尖利的铃声更加明显地在耳膜周边回荡,异常聒噪,仿佛一声一声响在人的脑子里。吴邪冷眼看着,随后抬手接起了电话。 在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周围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窗户外面朦胧的雨声。 半晌,吴邪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他听过好几次,温和,语调沉缓,如同一个熟知的和蔼长辈。 对方说:“客人,急着走?” 吴邪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未回答,紧接着伸手挂断了电话。 他转身面向门口。雨声渐大,雨点伴随着哗啦声,一下下砸在冰冷的玻璃上。吴邪看着那个方向,说:“村长,告别仪式未免太隆重。” 只见外面的栈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那些都是村民,他们直挺挺地立在模糊的雨幕中,在阴沉的天色里,如同一片随时会消失的黑影。 雨水把一张张长相各异的脸打得苍白,所有人无声地注视着吴邪的方向,嘴角上扬,脸上带着夸张的笑。 村长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的头发被打湿贴到脸上,却连雨水都不去抹一把,只是像刚见面时一样,带着笑容,关切地对吴邪说:“怎么要走,是有不周的地方?如果缺什么告诉我就是。” 吴邪仿若未闻,斜眼回看向电话。他俯身把桌子后面的电话线扯出来,看着线上的断口:“这电话太旧,得换了。” 刚才电话响个不停,但在接起来的瞬间,吴邪就察觉到这电话并没有接通,线是断掉的。村长的声音不是从听筒中响起,而是从屋外。 “无妨,村里不需要这个。”村长笑道,往前跨出一步,雨水顺着他的裤腿不住往下流,“啪嗒”在地板上染出一片深颜色的水渍。他背光径直走向吴邪,表情在阴影中逐渐变得僵硬,仿佛戴着一张面具。 “另一个人可以走,他不属于这里。”村长在吴邪面前站定,他看着对方不为所动的表情,语气依旧轻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因为你属于这个地方。你可以留在这里。” 吴邪闻言,突然露出一个笑容:“但我上年纪了,一听不得说教,二不喜欢别人命令我。” 说话间,他突然从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中切换,一把抓住对方试图伸到他胳膊上的手,朝后背一扭,同时抬脚往对方膝盖上踹去,一个擒拿将其按倒在地上。 他膝盖抵着村长的背,从自己的后腰掏出一把枪,提起对方的头,将枪口抵到男人的太阳穴上。 村民依旧站在门外,不为所动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村长被枪抵着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几声笑:“你没有子弹。” 吴邪低头看他,故作惊奇:“你们活得这么原始,还知道枪。” 说着,他的手往里用力压了几分,突然毫无征兆地扣动了扳机。 只听啪的一声扳机响动,同时吴邪嘴里配了一个音:“砰。” 村长连动都没动一下,他说:“看,我们并不畏惧这些。斗争、伤害、尔虞我诈,我们已经远离了这些,你也可以远离这一切痛苦。”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才似乎高涨了一些,往上竭力扬起头:“我们在找一个不一样的梦,这个梦可以让我们读懂更深层次的东西,但这么多年来,我们记录了无数个梦,却始终没有找到。” “你是独特的,我相信你的梦一定能指引我们到达迦陵频伽的世界。” 吴邪垂着眼安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腾出一只手往口袋里摸,直到村长说完,他开口:“怪不得那天晚上有人想请我睡棺材。哦,找到了。我以为在树海打完了,果然还是给自己留了一颗光荣弹。” 他松开擒住村长的手,啪嗒几声上好子弹。 吴邪说:“找错人了,老子从来不做这种梦。” 伴随着说话声,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头顶的天花板猛地炸开一片尘土。尖利的枪声瞬间穿透沉闷的雨声,在山谷里回荡开来。 村长这时才露出一个有些迷惑的表情,他趴在地上,看向依旧带着木然微笑站在原地的村民,说道:“没用的,他们不会害怕这些。” “我当然知道,毕竟有些人脖子错位了都不痛不痒。” 吴邪淡淡地说:“你们的洗脑同化不是绝对的,会有人失败,失败的会变成巴姆。我猜离彻底失败还有一个过渡期?过渡期内失败的村民晚上会变成巴姆,在山壁里面游荡搞女鬼聚会。” 村长听完,不由有些感叹,他看向天花板上那个弹孔:“你真的很聪明,但现在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在变成真正需要被我们杀死的巴姆之前,他们不害怕任何东西。” 吴邪奇道:“谁说我的光荣弹是拿来吓唬人的。” 他笑了一下,猛地俯身拉近和村长的距离,轻声说:“信号弹” 说完,他干脆地站了起来,这时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只见一个背包被猛地甩进了人群,直接将几个人砸倒在地。 同时一个人影跳到栈道上,落地后贴地一个大弧度扫腿,眨眼间就放倒近处几人,随后猛地弹起按住门边一人的头,大力砸到了墙上。 吴邪朝着门口跑去,他挥拳打倒一个村民,中途俯身捞起背包:“动作还挺快的,但这群狗日的把我堵了,我没找到马。” “先走。”张起灵皱眉说道,他跑到门边,拉住吴邪往外面推,同时回身一个飞踢,将几个再次爬起来的村民踹回人群中。 吴邪率先冲进雨幕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连续跳下几层栈道来到最底层,抬头就见张起灵直接从顶上飞身跳下,落地后打了个滚缓冲,随后顺势站起来拉住吴邪:“走。” “去马棚。”吴邪说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关老板!” 他抬头,看到竟是那达骑马站在那里,旁边还带着两匹马,正拼命朝他们挥手。 第二十三章 真正的出口 来不及多想,两人冲到跟前翻身上马,那达拉住缰绳,在哗啦的雨声中急促地喊道:“往哪儿走?” 吴邪说:“往外面走。”他喝了一声,大力一甩缰绳,马头高高扬起,随后撒开蹄子朝着雨幕中跑去。张起灵毫不犹豫紧跟其后,那达咬牙,也只能驾马跟上。 吴邪在疾驰中朝着背后看了一眼,却见村民并没有追上来。那些人木然地站在原地,隔着雨幕沉默注视三人离去的方向。 吴邪皱起眉头,但马带着他很快跑出一段距离,村民最后变成了雨中一片模糊的影子。那达加快速度跑到吴邪旁边,吴邪看了他一眼:“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达甩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在雨声中加大音量道:“我看到村长带了一大帮子人,又看到张老板收拾了行李出来。” 吴邪没理他,也没减速,那达只好又抽了一鞭子,再次跑到吴邪旁边:“关老板,我懂你的意思了!村里人真的不是正常人,你都不知道我后来看到了什么……” “知道怎么出去吗?”吴邪打断他的话,“认不认识从树海往外走的路。” “树海?”那达愣住,他想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奇道,“你们是从树海进来的?我们从不走那里,都是从村口进出,我叔叔说那里是坟场,是条死路。” 提到叔叔,他脸色一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难形容的事情。吴邪若有所思地斜了他一眼,说:“立着草人的地方才是村口?” “没错,我从利特那边进来的。”那达说道,“但那里的路很奇怪,我找不到方向,当时有人骑马带着我走。” 吴邪说:“你走不出去,鬼打墙,只能进不能出。树海没路,断了,反着走估计只能进死人。” 说着,他看了一眼当时一刀砍断桥的张起灵,那达急急地问:“那我们现在是往哪里走,关老板你知道出去的路?” “我不知道,瞎走。”吴邪漫不经心地说,但紧接着又猛地抽鞭,加速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张起灵见他独自冲得太远,马上也紧跟加速,跑到齐头并进的位置:“最后一幅壁画,所有人都在往高处走。” “的确,我也读到一些东西,不过看得很模糊。除了这个愣头青,没有一个人想要离开这里,剩下出村的都在往树海里送。”吴邪道。 张起灵往前方扫了一眼,又说:“一公里后往东,绕过槽谷肩。” 吴邪见他知道自己想往哪个方向去,勾了勾嘴角,扭头对面露茫然之色的那达提高音量:“想走就跟上,海拔够高,可能鬼就打不上来。” 三人骑马逆着河流走向,朝着旷野深处一路狂奔。雨势一直没有减缓,反而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砸到人身上,连带着天也愈发阴沉,平原逐渐被笼罩在一片暗色中。河水水位暴涨,岸边的泥层被湍急的水流冲垮,整个河变得无比浑浊。 吴邪把风灯挂到马身上,那点光仿佛变成了风雨摇曳中的唯一指示。三人拽着马头蹚过汹涌的河流,又朝东绕过一个山头,终于来到了平原尽头。 不远处有一座山,此时一条瀑布正从山顶奔腾而下。在村子高处也能看到这座山,只不过晴日看去,那从山顶一路往下的冰川流水如同一方奇景,如今水势变大混杂着泥水,到了近处那流水声震得人耳膜都在回响。 那达在雨幕中喘着气,看到山一愣,不由大声道:“老板,这山这么陡,现在路太滑,我们翻不过去的。” 吴邪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三个人都没有雨披,他身上早湿透了,越往深处走温度也开始下降,一旦入夜,将会是更坏的情况。他仰头看着那条瀑布,瀑布流到中段靠下的位置,往外凸出一部分,像是在途中形成了一个小水潭。 除此之外,周围皆是一片荒凉,仿佛永远都找不到出口。 还没由得吴邪多想,旁边同样凝神看山的张起灵突然说了句“往上走”,紧接着从包里掏出一捆绳子,翻身下马。 瀑布底端汇聚成一个略宽的河头,岸边全是嶙峋的乱石。张起灵快速来到瀑布侧面,脚下猛地发力跳上一块大石,紧接着又是一个起跳,斜踩着那块石头就朝着山壁而去。 那个方向有块突起,张起灵凌空猛地扒住,同时没有停顿地再次将自己往斜上方一甩。由于周边水流长期冲刷,现在又下雨,那山壁看起来滑得要命,但张起灵五指抠岩,抓得极稳,连续几下就翻身蹿上去老远。 这一串动作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比骑射赛时的离谱无数倍,那达看得目瞪口呆。吴邪明白张起灵这是发现了出路,他见怪不怪地翻身下马,来到瀑布附近时张起灵已经消失在了山崖上方,没一会就见一截绳子被甩了下来。 两人带上东西顺次爬上去,上面果然是一个很浅的水潭,张起灵此时正踩着水蹲在中间,他往水里摸索片刻,手臂用力朝上一拉,就见水面大幅度晃动几下,底下露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的洞。 张起灵解下背包丢给吴邪,屏息下水朝着那个洞里钻去,很快又探出水面,示意两人跟着他进去。 洞下面是一条水道,不长,很快就倾斜往上。水道尽头是一个石室,看样子是直接通到瀑布后面的山体中。到这里总算是脱离了雨水的冲刷,张起灵游在最前面,把两人的背包丢出水面,又转身把吴邪从水道里拖上来:“前面有一片很大的空间。” 吴邪爬起来,使劲咳嗽几声,站稳就掏出手电去看四周。石室不大,周围堆了很多杂物,有陶罐,也有木箱残骸,前方的墙上开了一条甬道。吴邪很快看完,余光瞥见那达也挣扎着冒出水面,他随意拧了一下衣服上的水,弯腰去捡地上的背包打算继续走。 张起灵却拦住他,皱着眉把吴邪手里的包拿过去。藏袍宽厚,浸了水出奇地重,此时吴邪身上不停滴着水,脸色也因为降温而开始泛白。 他拽着吴邪的手腕,感受了下上面的体温,随后一声不吭地把对方按到一个干燥的角落里坐下,转头捡起几块木板,曲腿大力在膝盖上掰断。 吴邪愣了下,那达喘着气趴在水道入口处,看到张起灵的动作,马上说:“对,歇歇,歇歇。” 火很快生了起来,那达麻利地脱下湿衣服,凑到火堆前,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吴邪也没坚持,抹了一把脸,脱下外袍使劲拧干,手伸到里衣上,又放了回去。 他用余光看了张起灵一眼,习惯性把袖口拉下去,不动声色地盖住手臂上的疤,坐到旁边。 张起灵也只脱了外袍,此时坐在稍远的地方。那达拧着水,看两人都面色凝重和衣坐在火堆边,疑惑道:“关老板,不脱了多烤烤?” “我青龙白虎刺太多,对年轻人影响不好。”吴邪垂着眼看火,淡淡地说道,“外人少看。” 说着,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张起灵。和火挨得近了,温度很快上升,张起灵看了看吴邪,又扫了眼那达,起身离开火堆整理背包里的物资,直到麒麟纹身与火烤的温度一同消退下去。 吴邪不动声色地挪了下位置,一屁股坐到那达视线的交汇处。那达愣了几秒,将视线集中到吴邪身上,迟疑片刻后再次发问:“关老板,这里真的能走出去?” “你可以回去树海试试。”吴邪咳嗽了一下, “或者回村里,乡里乡亲的,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不成。”那达一听,脸色铁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老板,你们真的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他们都不是正常人。我叔叔昨晚做饭把指头切了,那血一下子飙出来老高。我吓得半死,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还笑着劝我说不要怕,没什么,过段时间我也会变得一样。” “变成这样还叫正常人吗。”那达心有余悸,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而且之前好几次我睡醒都没看到他,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村里人都这样吗?” “切个手指头都没事,半夜出去吹下冷风又有什么问题。”吴邪抬手拨火,那达听到,又凑近几分,表情凝重地说:“我还发现一些事情。” 吴邪动作一顿,转头见年轻人佯装镇定地起了个话头,却故意停住不继续往下说,露出一个笑容:“就你,还想和我玩情报共享那套。” “这是等价交换,你们的马也是我找来的。”那达见一秒就被识破,眼里神色一动,但还是稳稳坐在那里,“所有人都瞒着不让我知道,这太难受了。关老板,你了解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痛苦吗?” 闻言,吴邪拨弄柴火的动作彻底停下。他陷入沉默之中,半晌抬起眼,没有去看那达,而是看向不远处张起灵的背影。 “我了解。”吴邪淡淡地说道,“但我现在不会像你这样,追着一个人要真相。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有些真相,也许是他无法承受的。” “最好的做法,是将自己变成执行者。”吴邪说到这里,突然把柴火棍一丢。那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震,吴邪咳嗽几声,看向他:“你一直给我一种眼熟感,老子看着你就火大。” 那达听到,立马警惕地站了起来,强装冷静地往后退几步,说:“你想做什么。” “我年纪大了,没这么好的耐心。”吴邪说道,“你可以选择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或者闭嘴。” 张起灵听到两人的动静,皱眉拎起包,转头走回到吴邪身边。那达来回看了两人一圈,不情不愿地把屁股放回去,似乎是在心里掂量了一阵,才继续开口道:“那天回去后,我从村巫那里偷听到,那些戴着巴姆面具的都是村里人。” 吴邪并不惊讶,他拉着张起灵坐下,从包里翻出一个不锈钢饭盒,架到火上开始煮水。那达说:“村里好像有个传统,就是有一部分人,村巫形容是失败者。他们会给这类人戴上巴姆面具,将其杀死。” “我那天晚上遇到的应该就是这部分人,但这明显杀一次也杀不死啊。”那达的语速加快,“我现在还很正常,我算是失败者吗?对了,你们隔壁住的夫妻一直在监视你们,之前隔壁吊着的那个估计也是中途出状况失败了。那个男的本来在窥视你们,途中也开始转变。” 吴邪听到这里,突然动作停了一下。但他只顿住一秒,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拿柴火棍夹起烧得滚烫冒白烟的饭盒,递到那达面前:“整个村子是个闭环,一直在重复这种同化行为增加同类。但放任巴姆游荡也不是一件好事,毕竟行尸走肉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打。他们会剔除掉五感成功退化,但没有思维的一部分人。” 那达“哦”了一声,抬手接过饭盒喝水。吴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端着饭盒,又在包里翻找一阵,突然挑眉,掏出一个防水袋。 他晃了一下那个袋子,对张起灵说:“我说这烟为什么抽得这么快。老张,减量就不厚道了。” 张起灵抬眸注视他,没有说话。吴邪冲他笑了一下,然后抽出两根烟,把其中一根递到那达面前。那达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接过,放到篝火边点燃,吸了一口。 吴邪定定地看着对方抽烟,把烟夹在手里,却没有点燃。 因为淋雨和一路奔波,此时他的状况不算很好。吴邪又咳嗽几声,补充道:“你说树海是村里的坟场对吧。我从那里进来的时候,发现那里的尸体右手都是断的。” “窝朗姆。”大概由于尼古丁的作用,那达的精神振奋不少,此时提高音量说,“我们族有个说法,认为灵魂是不死的,人死后灵魂就是‘窝朗姆’。但鬼魂有善恶之分,我们认为如果毁坏了尸体,窝朗姆就能丧失能力。所以为了使恶鬼不能报复,对被杀死的人要折去右手。” “原来是这么个驱法。”吴邪想起镜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达则像是又明白了什么,兴奋地说:“树海葬的是完全失败的村民。不对,不是葬,是关押,他们把最终杀死的失败者都镇压在树海里了。” “不错。”吴邪抬眼,朝那达微笑一下。此时他的神色缓和不少,像是在表扬对方这一系列分析。 同时他摸了一把衣服,觉得已经烤得半干了,站起身来套到身上,背起包往甬道走去。那达赶紧几口抽完烟跟上,吴邪走到入口处,却突然停下,问那达:“你确定要出去?” 那达一愣,觉得他现在问这个话莫名其妙。但吴邪却不再追问,看向走在前面的张起灵,转身跟上。 第二十四章 塔葬 甬道不长,三人很快走到底,手电往前一扫,光很快被吞没了。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吴邪抬头一看,只见整座山都被掏空了,面前是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十多层楼高的石洞。石洞呈倒扣半球形,四壁光滑,周遭空空荡荡。 唯有中间立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庞然大物,那东西周身淡色,白灰抹面,上窄下宽,外观粗看有一点像塔。从方形底座往上,是一整块光秃秃的弧形建筑,如同宝塔底座上托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水瓶。 上面还生出一个略小的塔形建筑,一路延伸往上挨到石洞顶端。顶端的石壁附近有一点非常模糊的亮光,仿佛开了一个口子。 “窣堵婆?”吴邪上下看完,露出一抹惊讶,那达则直接愣住,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圣的东西,直接跪下行了一个藏族的大礼。 张起灵看着这个巨大的建筑,神色逐渐凝重,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建筑下方。这座窣堵婆浑然一体,寻不到入口,在靠底的地方修有一条简陋的石阶,环旋盘绕着一直通往建筑的最上方。 塔的梵文音译为“窣堵婆”,意为坟墓。眼前的是一座藏传佛教塔样式的建筑,这类建筑通常由塔座、塔瓶、塔刹三部分组成,用于圆寂高僧的塔葬。 这类佛塔小者只有几十厘米,供于家庭祭坛上,大者可达三十多米,不过不太常见。吴邪走到他身边,感叹了一句:“这么大的窣堵婆,这大师看来功德无量。” 张起灵眯眼看向顶端,那里除了那个若隐若现的光点,好像还有其他影子。他往旁边光秃秃的山岩上扫视一周,最后说:“塔刹有东西。周围太平,很难徒手攀爬。” 吴邪跟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儿,最后指了指那条石梯。张起灵点头,说了句“跟在我后面”,就率先走了上去。 说是石阶,实际上也就是依附着墙壁粗糙砸出一条道路,插入一个个石板,蜿蜒向上极其陡峭,走到某段还会出现石与石间隔非常宽的情况,需要发力跳过去。等走过塔座,已经有十多米高了,台阶开始水平倾斜,变得极其狭窄,只够人一个悬空落脚的位置。 张起灵走在最前面,在暗色中攀爬轻松落脚极稳,不过走得并不快,走一段还会不动声色地放缓些速度。吴邪勉强能跟上他,那达落在最后面,爬得满头大汗。 三人爬到塔瓶中段,这里的墙壁外凸,极其光滑,使人寻不到下手点。吴邪掏出匕首,插到缝隙中借力,这时发现周边的墙壁上开始出现模糊的经文装饰。顺着石梯绕到背面,他抬手一照,就见阴影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洞。 塔瓶背面开满了一个个半米多高的佛龛,这些佛龛凿岩而建,每个里面都放着一具干尸。干尸以打坐的姿势坐于其间,已经完全风干收缩,衣料也大多腐烂,不过少数可见穿着喇嘛服。 张起灵在一个佛龛前停下,吴邪蹲到他旁边,顺着他手里的光看过去,只见干尸合着眼,面容平静,仿佛正在沉睡。藏传佛教的塔葬,也称“肉身之制”,遗体取出内脏后,用藏盐吸水,再用檀香粉和香料药物处理,最后进行装金装饰定型。眼前的遗体表面附着贴着一层薄金,保存极其完好。 佛龛后面的洞岩上还雕刻着佛像和经文。张起灵看过去,说:“佛陀三业。” “身业,语业,意业。”吴邪压低声音说。随后他仰头看向那些少说也有五六十个的佛龛,突然道:“这么多保存完好的活佛金身,胖子看到岂不是乐得找不到北。” 张起灵闻言,扭头见吴邪抬眼看着上方,眼中晃着灯光,带出一点笑意。此时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日常的事。 他也不由得缓和下神色,看着吴邪轻声说:“底部固死了,做了防盗处理,他很难完整搬走。” 吴邪嘁了一声,继续扫视着上方,又说:“就他那破脾气,越不让他拿越来劲,过一会儿就要上雷管了。” “不完整上不了价格。”张起灵淡淡地接道。 吴邪闻言动作停住,他看向张起灵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张教授说得对。” 说着他就从干尸前直起身,越过张起灵踩到下一层的台阶上,晃着手电继续往前。张起灵看着他的背影,抿唇站起,几步紧跟上。 石阶在佛龛中间弯弯绕绕,路变得更加难走,他们再往上爬了一截,前方出现一个小平台。平台大概宽七八米,向外伸出,后面的墙壁上同样有一个佛龛,不过比下面的更大更华丽,里面的坐化金身装饰也更繁复。 张起灵看向上方,那一点亮光还在远处的黑暗中,仿佛并没有拉近太多的距离,又仿佛那点光是虚幻的,并不存在。 这时那达也喘着气从平台下方翻了上来。虽然行进速度不快,但两人并没有刻意等他,他一路上爬得极其艰难,此时看起来累得够呛。 吴邪盘算了一下时间,从他们离开村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此时外面早就入夜了。高处攀爬对体力的消耗很大,张起灵虽然连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但看了一眼吴邪,主动提出休整。 吴邪没吭声,掏出炉子点上,递了一包干粮给张起灵,又丢给那达一包。他往炉子上架水,一边啃干粮一边看后面的路:“还剩一半?” 张起灵点头:“现在大概前进了一大半。” 那达撕开干粮,往炉子边一坐,一抬头见两人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具干尸前面,一边吃一边讨论接下来的路程,仿佛尸体是隐形的。他咂咂嘴,收回视线,感叹似的开口:“老板,你们真的不是一般人。” 吴邪停下话头,和张起灵一齐把头转过去,瞟了那达一眼,说:“我觉得你也挺厉害的。” 说完他几口啃完剩下的干粮,同张起灵确定了轮流守夜,手一揣眼一闭,就靠到那具干尸旁边的墙上小憩起来。 这些年吴邪的睡眠极浅,此时的环境也并不适合人完全放松下来。他合眼看似睡着了,实际上只要有一点动静,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在原地睡了非常久。周围很安静,旁边张起灵的呼吸声也轻不可闻。那达似乎坐在更远的地方,炉子没有灭,透过眼皮投下一片光影。 最后使得吴邪清醒过来的也是这片光影,不知什么时候周围一暗,炉子发出一声轻响,灭了。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闭眼靠在墙上的姿势,不动声色地将感官集中到听力上,只听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走动。他分辨了一下方向,发现声音来自他的右边。 吴邪悄无声息地睁开眼,他右边是那个佛龛。此时周围一片漆黑,他身边那种有人呼吸的感觉消失了。张起灵似乎是不见了踪影,此时周边空无一人。 右边的佛龛里又发出一阵唰啦声,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吴邪看向那里,凭借逐渐恢复的夜视力和本能的直觉,分辨出来前面好像是个人。那人正蹲在佛龛的口子上,仿佛是里面那具一动不动的干尸不知何时爬出来了。 吴邪眯了眯眼,又看到眼前忽地就是一亮,只见一个人一下子出现在吴邪面前。那人正弓着背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蹲在佛龛前面,光正从那人手里发出。 那人停了一阵,似乎是在拿光照佛龛,半晌过后收回手,一声不吭地抬起头。 吴邪看到了那达的脸。他正拿着炉子,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烟。此时的光从下方明晃晃地打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脸浸在大块阴影中。 他蹲了好一阵,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到吴邪已经睁开眼,正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那达愣怔几秒,随后笑了一下,说:“张老板探路去了,我刚刚好像听到这里有动静,过来看看。” 吴邪“哦”了一声,依旧坐在那里没动,视线扫过佛龛里面那具干尸,最后落到年轻人嘴里那根已经抽了大半的烟上。 那达又说:“干坐着走神,拿了你一根烟。” 吴邪还是没有回复,只是咳嗽几声,半晌过后将目光下移。他盯着对方手里捧着的炉子,突然感叹似的开口:“之前在水道那边生火的时候,我就想问了。” “不烫手吗?” 第二十五章 行走的影子 那达闻言一愣,顺着吴邪的视线缓慢下移,只见自己的手指正靠在离热源很近的位置,此时已经燎出了水泡。这些水泡覆盖在一层烫伤之上,那层烫伤同样很新。 吴邪又说:“刚从火上下来烧着滚水的饭盒,也是伸手就接。我是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得拿东西夹。” 那达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他木然地听吴邪说话,保持着看炉子的动作。此时的烫伤加重,被火燎得发出吱吱声,表层的皮肉都开始发黑,他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 吴邪看着他的反应,突然伸手过去,夹走了对方嘴里那根烟。他将烟在旁边的地上按灭,漫不经心地说:“要抽烟,不用偷偷摸摸。我不是什么小气的人,村里骑马赛的时候不也给过你,还一起抽过。” 说到这里,他又咳了一声,突然做出一个恍然的表情:“不对,只有我抽过。你当时怎么拒绝我来着?” 吴邪刻意的表情下一秒就收了回去,他看着那达,淡淡地问: “不咳嗽了?” 随着吴邪这句话落下,那达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他很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吴邪。那表情很奇怪,并不是面无表情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笑,和他平日里的似乎没有差别。 但在此时,他的面孔显得异常僵硬,仿佛做出这个表情不是出自他本身的意志,而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强迫他的脸摆成这样。 那达木讷地和吴邪对视片刻,突然手一松,那个炉子就这么摔到了地上。火花飞溅开来,一下子熄灭了。 吴邪安静地坐在原地,在周围陷入暗色的瞬间,就听头顶传来破空声,只见一个人影敏捷地从上层跳了下来,膝盖压到那达背上,猛地将他按倒在地。 吴邪这时才慢慢站起来,走到炉子掉落的位置,将炉子捡起重新点燃。 在火光里,他看到刚才消失的张起灵正面无表情地蹲在那里,牢牢按着那达。吴邪不显意外,他走近几步,蹲下,拿火照着那达的脸:“你讲鬼故事那天,我们没有提过隔壁的吊死鬼。” 随后,吴邪语气平平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确定要出去?”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那达趴在那里,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他的脸往下埋着,吴邪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听到那达发出了声音。吴邪弯下腰,听到对方在用藏语喃喃自语。年轻人的声音非常含糊,细碎地回荡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分辨不出具体内容。 吴邪面无表情地蹲在那里听着,半晌,那达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渐大,像是重新找回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那达清晰且缓慢地反问道:“你想出去吗?” 吴邪闻言,扬了一下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骑马过平原的时候,我还在思考一个问题。村里人如今在寻找一个虚幻的东西,但在此之前,是什么让他们走不出这个村子。传销组织留人,也总得有个诱饵。” “直到后来我看到你的变化,突然就想明白了。虽然我并不确定所有人都是这样,但树海的尸体和我接触过的一些村民,如今再想都有各不相同,但却普遍存在的病理现象。” 他将炉子放到那达跟前,站了起来:“利特作祟,会带来天花、麻疹、猩红热、痢疾和流感等各不相同的疾病。草人的作用,是将这些或表现明显、或潜伏隐晦的东西挡在外面。我以为草人看不出正反,但从村巫嘴里,我知道了顺花纹为正。” “我后来一想,那你们村巫可以辞职了。你们村这不是摆反了。” 人抛弃一些东西,能带来什么好处。麻木不仅仅存在于思维中,还存在于身体的感知。 吴邪走到张起灵旁边,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张起灵定定地和他对视,微皱起眉,吴邪又拉了他一把,他才慢慢放开那达,站到吴邪身边。 “不咳嗽了,挺好。只不过土方子能够撑多久?就和植物一样,根部病变,腐烂会一直在地下进行。” 吴邪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达,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确定要出去?” 那达这时才有了比较明显的反应。他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低着头缓慢爬起。他说道:“出去或者不出去,这个选择不在于我。” “刚开始我也仅仅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那达翻身坐好,没有看吴邪,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仿佛在自言自语,“但偏偏所有人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想了很久这是为什么,大概如你所说,我们是一路人。” “后来我想逃开,这一切的真相太恐怖了,我不是一个可以承受住这些东西的人。但不管我怎么逃,这些东西都会一直跟在我后面。”他往衣服口袋摸出一根烟,伸到摇曳着的炉火上点燃,叼到嘴里,“这些东西很可怕,不仅仅存在于感官,还存在于脑子里。它们一直在告诉我,这是我的命。” 吴邪闻言,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复杂。那达深深吸了一大口烟:“我直面过,也想过很多办法。但到了后来我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太痛苦了。在和命抗争的过程中,你就像是一个在沙尘暴里行走的人。在那里的每一秒,任何松懈都是致命的。” “所以我想出去吗?我大概是想的吧。但留下来,我就可以不再面对那些东西。我可以不在意病情尽情抽烟,我可以放松下来。到最后我也不会再在意那些什么狗屁真相。” 说到这里,那达站起来面向吴邪。他的表情显得有些麻木,但大概是因为火光的映衬,眼睛依旧带着点亮色,好像初见时这年轻人带给人的感觉并没有消失。他说: “大概所有人都疯了。一些疯子会追求他们执着的东西,一些疯子会逃避。但疯子也是普通人变来的。” 那达笑了一声,说:“你了解这种痛苦吗?” 吴邪定定地看着对方。他在那达开口后,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只是默默地听着。 此时闻言,他也笑了一声:“我了解。因为我也曾经是普通人。” 吴邪顺着那达的视线望过去,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吴邪说:“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提问。” 那达又露出一个笑容:“你说过我们是一路人。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些都是因为你本身的想法。你可以留在这里,忘掉所有。” 听到这里,吴邪将视线重新聚集到那达脸上:“我的回答很简单。”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年轻人,笑了笑,回了四个字:“去你妈的。” 说完,他像是觉得在原地站得太久,活动了一下脖子,拍了拍一直都默默站在他旁边的张起灵:“休息够了,继续走。” 一转头,他看到那达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想了想,又朝着对方走了几步:“人为什么往沙尘暴中走,是主动的,还是被驱使的。我和你是一类人吗?我现在觉得可能我说错了。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成全自己,还是为了找一个人。”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感觉旁边张起灵的呼吸也顿住了几秒。他却并没有回头,走到那个风炉前,将其捡起。 那达定定地看着他,说:“你随时会死在路上。” “我命硬,阎王爷不敢收我。”吴邪轻松道,“这一切其实很简单,我只要在风沙中找回那个迷路的人就可以了。” 他将那个发光的风炉放到那达手上,轻声说:“那个人本身就是绿洲。” 那达最终一个人顺着石梯,又爬回到了下层。吴邪站在高处,看着那个年轻人站在下方地面上的黑暗中。对方提了一盏微弱的风灯,周围是一大片浓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他吞噬殆尽。 年轻人在黑暗中站了很久,他似乎也在和吴邪对视。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往来的方向走去。 吴邪看着那一点光消失在了黑暗里。对方的身影已经融入到了黑暗中,但吴邪知道他还在走,往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方向,就如同一个行走的影子。 突然,他感到手上传来了温度。吴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张起灵覆上了他的手。张起灵的动作非常轻,他扣住吴邪的手,将手指伸到对方的指缝之间,摩挲了几下,把吴邪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慢慢放松开。 吴邪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手指甲已经刺到了掌心里。他笑了一下,没有侧头去看张起灵,依旧注视着那片黑暗,说了一句藏语:“རྣམ་དག་ཟོལ་མེད།。” 吴邪说:“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个年轻人的全名,可能我当时听到了,但没在意。你知道那达苏明是什么意思吗?” 张起灵也看向那片黑暗。他没有松开拉着吴邪的手,反而手掌又往里贴近一些,安静片刻后,淡淡地说: “天真无邪。” 第二十六章 无畏 吴邪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的同时顺势拍了拍张起灵的肩,一声不吭地回到墙边整理起装备。 张起灵轻叹一声,也转身准备去拿背包,这时就听蹲在墙边的吴邪发出一个语气词。 他的语气是上扬的,张起灵几步走到他旁边,见他正拿着灯照那个佛龛。 张起灵刚才突然消失是和吴邪暗中计划好的,目的是观察已经被同化的那达。吴邪闭口不提刚刚发生过的事,只是看着那个佛龛道:“他刚才一直在看这个佛龛。” 张起灵闻言也蹲下,他探进佛龛里面,在周围摸索片刻,说:“退后。” 吴邪将旁边的装备拎起来,退到一边。张起灵摸到干尸斜后方的经文上,那里有个不易察觉的突起,他一拳砸到上面。 周围传来啪嗒几声,干尸猛地一震,随后连带着整个佛龛和背后的山壁,缓缓朝着一边转过去。 这是一个暗门。张起灵朝里探头,里面是一个很空旷的空间,像是通往塔瓶的内部。 吴邪仰头,拿手电扫向外墙的上方。石梯到这里已经变得越来越破败,越往上台阶的数量越少。到后面如果落脚的佛龛都没有了,这路基本也就断了。 吴邪把装备从口子里丢进去:“进去看看。最高点的塔刹也在中心位置。” 两人顺次爬入,里面很宽敞,内部的面积大概占塔瓶的大半,墙面呈弧形,下宽上窄,整个空间如同一个倒扣的深碗。手电光一扫进去,房间里竟泛起了光泽。只见墙壁上铺着琉璃砖,拱形吊顶上绘有莲花和佛教八宝,同时装饰了镀金的云头,整个房间流光溢彩。 墙上和外壁一样,同样镶嵌满了佛龛,方框一直堆砌到天花板。人走到中间,仿佛被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形墙包围了一般。所有干尸都静坐在佛龛中,面朝着中央。 数张干瘪的脸无声地注视着外来者,好似这些人还活着。 吴邪一边扫视着周围一边往里走,这里除了墙上那些干尸,其余地方空无一物。忽然走在前面的张起灵停下了脚步,手电光照去,只见在房间中间的位置,盘旋着一尊雕像。 那是一条石头雕刻的龙,足有几人粗,技法极其简单,多用线条装饰,但却栩栩如生。只见那龙尾部垂地,身姿舒展,勾爪朝上,腾云驾雾仿佛凌空而起,正在朝着上方飞去。龙头一直伸往最高点天花板的中心,只不过这里的垂直高度过大,看不清黑暗中具体有什么。 张起灵绕着龙走了一圈,他的手电光又照向旁边的干尸,突然说道:“这不是普通的龙。” “是伏藏龙。”吴邪朝着周围张望,不由奇道,“不过看这里坐化金身的数量,舍利子都能烧出来一桶,的确该派个守卫。。” 《渊鉴类函》里记载龙有四种,一天龙,二神龙,三地龙,四伏藏龙,守王大福人藏者。伏藏是指苯教和藏传佛教徒在他们信仰的宗教受到劫难时藏匿起来、日后重新挖掘出来的经典。伏藏龙照字面意思是守护伏藏的龙。 吴邪语气平静,神色却并没有放松。他走近龙身,往上看去,忽地又道:“但这守卫看起来不太尽责,活佛肉身在旁边,它却只顾着往上走。” 张起灵闻言不由皱起眉,他仰头看向头顶的黑暗,突然一踩龙尾,连续几个跳步就唰唰踩着龙身爬到半空。抬手往顶端一照,他发现这龙比想象中的还要长,龙头径直触到最顶端,甚至还没入到了天花板里面。 “顶上不是封死的。”张起灵说道,“龙头部分有个缺口。” “是出口,走对了,缺口通到上一层。”吴邪一听飞快地说,又仰头提高音量,“顺着这条龙往上爬,这是个梯子。” 张起灵低头看吴邪,见对方也开始往龙身上爬,于是松手往下滑去。但他刚下落了几米,忽然感觉手上扒着的石雕动了一下。 这一下极其细微,但张起灵察觉到了。他立刻警觉地将手电照过去,却见石龙依旧是石龙,眼前只有一片冰冷的石面。 吴邪并未察觉上方的异动,这龙很宽,运用了大量粗糙线条装饰,有很多缝隙,倾斜的角度也不是垂直的,还算好爬。 张起灵却在这时反应过来,暗道“不好”,往前方一照,就见那些隐蔽的缝隙中,快速钻出来几条蛇一般的东西。 “树海的藤蔓!” 张起灵提高音量冲吴邪喊道,再往上看去,以顶端的裂口为中心,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地爬出无数藤蔓。这些藤蔓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裂缝里,如今倾巢而出,转眼间便爬满了整个天花板,并顺着龙身飞速往下爬。 吴邪这时爬到张起灵附近的位置,看清后骂了声“靠”,唰地拔出刀,下一秒却见张起灵迅速下滑到身边,紧接着感觉衣领一紧,被对方使了个巧劲丢到靠下的一只龙爪上。 抓住吴邪的同时张起灵拿走了他手里的刀,定住身体后毫不犹豫地往手心里狠狠一划,顺势将血甩了过去。 这些藤蔓同树海里的一样,中部填满了虫子,被血甩中之后如同被烫到一般往后退去。但此时的数量太多,它们从顶部看不到的缝隙中蜂拥而至,很快填补了那点空缺。 张起灵挥刀斩断迎面而来的几根,同时再次扭身握拳,将血液朝前甩去。见伤口血液流速开始变缓,他这才往下拉开一点距离,举起刀准备在创口上再补一下。 这时他却突然感到衣领紧了紧,只听耳边传来吴邪一句恶狠狠的脏话,随后就被对方硬扯着往下滑了几步。吴邪一边拉着张起灵往下滑,一边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突然骂道: “狗日的,这是个防盗机制。” 紧接着他松开张起灵,直接从龙身上跳了下去。这些藤蔓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吊顶和墙壁,却好像是畏惧什么一般,精准避开了佛龛。吴邪落地后朝着最近的一个佛龛跑去,回旋就是一脚,直接把那干尸的头给踢飞出去。 伴随着他的动作,干尸摇晃几下朝前倒去。吴邪一把抱住,从创口看到这干尸是中空的,里面满是灰白色的粉末,和在树海吊桥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吴邪知道猜对了,他抓了一把粉末迅速拍到脸上身上,随后拎着那具无头干尸跑回石龙旁边,喊了一声“接着”,直接把尸体朝上甩去。 粉末洒向半空逼退了大批藤蔓,张起灵伸手凌空捞住,刀口划开干尸的肚子,接力一般将更多尸体内部的粉末抛向藤蔓。 吴邪飞快地爬回张起灵身边,他抱着那个干尸的头,手头还攥着把粉末,对着张起灵脸上就是一拍。见刚才那一通狂轰滥炸已是把藤蔓逼退了,吴邪顺手又把那个头砸向远处的藤蔓潮。 张起灵拉了他一把:“走!” 两人没有一秒停留,顺着龙身一路加速往上爬。好在藤蔓没有再跟上来,最后张起灵几步顺着龙头跳到了上一层,又立马回身将吴邪拉了上去。 吴邪翻身上去,连喘几口气稳住呼吸,抬头一看发现此时已经来到了塔刹的底端,这里也是一个中空的区域,直径有十多米,比下面的塔瓶部分小上一圈。 塔刹本身也如一座小覆钵塔,从刹座朝上看去,刹身垂直向上更显幽长。那一点光就在刹顶,此时静静地沉在远方的黑暗中。 吴邪看着那点模糊到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的光亮,突然意识到伏藏龙或许并不是为下层设置的。龙头一直朝着上方,它看守的一直都是上面的东西。下层的防盗机制是为了不让人上来。 尽头到底有什么,是伏藏龙需要守护的东西,还是出口。吴邪心想。 下层的藤蔓又开始朝着裂口处聚集起来,两人来不及多做停留,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就顺着塔刹继续往上爬。 塔刹壁上刻满了经文,花纹呈螺旋状向上。吴邪跟在张起灵后面,他越过对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那点越来越近的光亮。大概爬了十多分钟,随着刹顶的接近,他看到了黑暗中立着的庞然大物。 只见在靠近顶端的墙壁上,镶嵌了一尊巨大的佛像。 佛像右手上举至胸前,掌心向外,五指自然伸展,结成一个手印。周围一片安静,吴邪只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喘气声,以及回荡在耳膜中的心跳声。 佛像低垂着头,阖着眼静默无语。 吴邪抠住墙壁,停在了佛像的脸前。在黑暗中,他与那张阖着眼的祥和面容平视,突然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 但下一秒,他感到有更明亮的光朝着自己靠近。他意识到是张起灵转身回到了自己旁边,对方身上挂着的灯驱散了周围大部分黑暗。 吴邪没有转头,半晌,他轻轻说出一句话: “这是渡我。” 这句话他来时也说过,但此时他的声音却非常平静。张起灵停在斜上方,闻言在暗色中闭了闭眼。他沉默地朝着吴邪伸出手。 吴邪最后看了一眼佛像的手印,不再停留,转身毫不犹豫地拉住张起灵的手,借力继续朝着上方爬去。 佛掌朝外,施无畏印。 那点光越来越近,吴邪终于爬到了最顶端。顶端是一层半米多宽的冰面。这层冰非常光滑,半透明,如同一面模糊的镜子。 此时隐隐有光从外面透进来,吴邪定定地看着冰面。上面倒映出了自己的脸。 他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抬起手,狠狠打破了这层冰。 第二十七章 会再见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不远处一条夹着碎冰的河流正哗啦流过,从山顶奔流而下。吴邪掏出指北针,所有指向已经回归正常。这里就是正确的出口,他们从那个村子里出来了。 吴邪这才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呼出一口白气,抬起头看向天空。夜色还未散去,启明星在远空中闪着光。他知道不久之后就要天亮。 两人没有完全松懈,又在茫茫夜色中朝着旷野尽头前行一阵,才在靠近树林的空地上停下休整。 张起灵很快生起一簇篝火,转身想再去找柴,衣袖却被人一把抓住。 吴邪拉着他在火堆边坐下,手顺势往前,改为托住他的手背。 吴邪低下头,看向托着的掌心。那掌间遍布老茧,有着数条伤疤,此时一条新伤口正横于中央。手的主人下刀时异常干脆,伤口外翻,创口处的血已经流干了。 他紧了紧自己同样横着刀伤的掌心,没说话,从背包里翻出急救箱开始处理伤口。 张起灵也没有说话,配合地伸着手,任由对方动作。他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借着篝火的光,看到吴邪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神色认真,包扎的动作也放得很轻。 张起灵目光专注,看着那层极淡的暖色光打到吴邪脸上,透过对方的睫毛,磨平了些许棱角。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眼里的神色早已发生变化,此时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柔和。 吴邪察觉到视线。他抬起头,看向张起灵的眼睛,对视片刻后突然眼睛一扫,将头倾斜一个角度,似乎在看什么,半晌笑了笑。 他的神色极其放松,大概因为光的原因,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几分。 “出村出得赶,一路得防村民和那达。下面又黑,逃命都来不及。”吴邪看着那个接缝,“我都差点忘了这层面具。” 张起灵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吴邪打断:“你变了很多。” 他很快垂下头去继续包扎,问道:“原因是什么?” 伴随着吴邪的声音,篝火里的柴火炸裂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细碎的火花飞散开来,朝着夜空飞去。 周围陷入短暂的安静中,吴邪没有抬头,只能感觉到眼前人的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脸上。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张起灵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缓很轻,混在夜间清冷的风里,却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因为你。” 吴邪闻言动作顿住,脸上少见地露出一瞬间错愕。他猛地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见那双眼眸依旧是淡然的黑色,但此时其中透着温度,如同清冷夜色中的这一点篝火。 这时又听张起灵轻声说:“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会回答。” 吴邪闻言,眼里的神色复杂地变化几下,却没有作声,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在这一刻,他的心底翻涌起无数情感。吴邪看着对方的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想道:我应该问什么。我能够问什么。 他这么想着,收回处理完伤口的手,点上一根烟放进嘴里,第一口吸进去却像是被狠狠呛到一般,咳嗽几声。这一下激得他鼻头一酸,眼睛似乎也酸涩了一下。 他马上抬手阻止张起灵试图靠近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上方,好像在缓和这突如其来的呛咳。他看着满目星辰,这些光点悬挂在遥远的夜空中,如同银色的细沙,倒映在眼里却始终看不真切,而且开始逐渐模糊。 他直直地看着,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才压抑着声音,控制着情绪强装冷静地开了口: “小哥。” 当这两个字发出来时,他仿佛回到了地底那个黑暗的棺材中。如同对方当时在一片浓不见底的黑暗中叫出自己的名字,这两个字夹杂着无数的记忆和时间碎片,从无比遥远的地方而来。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发涩,又使劲眨了眨眼,才继续问道: “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他一个人朝着风沙中走了很远,这是他主动选择的,也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做出了无数在旁人看来无法理解的决定,因为他必须要完成那个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这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其他人。他理智上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也不会放弃继续前进。 吴邪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他想要看到的人,也一定能够回来。如今眼前人的出现,便证明了一切。 只不过这注定不是一场轻松的旅程。如同在沙漠中行走时喝光了最后一滴水,烈日和干渴持续将人灼烤到窒息。他知道不能停下,依旧坚定地朝着目的地走去。因为他很清楚,停下来就无法找到迷路的人,也无法找到绿洲。 但在很多时候,人会产生无数无法控制的本能。恐惧、犹豫、怀疑,以及因为这种本能的情绪,出现的一瞬间的逃避。 这一切,太痛苦了。 他继续仰着头,试图看清楚那些变得模糊的星点。然后他听到了张起灵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含着一抹温情,却又仿佛沉在了没有边际的夜色当中,拥有将人推向前方的力量。 张起灵轻声说:“你没有做错。” 你做到了,做得很好。 吴邪听着,非常用力地闭了闭眼。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那些杂乱的声音,依旧在脑海中回响,但这句话,却让他听得无比清晰,甚至于盖过了那些声音。 半晌,他低下头,对上那双黑墨一般的眼睛。 他看到对方的目光深沉,带着一些柔和下来的欣慰。同时那目光非常专注,如同在整个世界里,仅仅剩下了他们两人。 那双眼睛熟悉,却发生了一些吴邪觉得算是奢望的变化。这些变化跨过时间,提前展示到他的面前。按理说,他已经有非常长的时间没有见过这双眼,这一切理应让他陌生。 他却在这一瞬间,心底忽地升上来一股子热度。 这种温热的感觉甚至很快压过那些无比复杂的情绪,一层层涌上心头,在这一瞬间,吴邪突然就明白了他最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他一直以来都在想象这种变化,有些东西无需多问,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想到这里,吴邪深吸一口气,神色缓慢放松下来,想了想,又开口问道:“胖子怎么样?” “结婚了。”张起灵淡淡地说,思考几秒又补充道,“他过得很好。” “挺好。”吴邪说道,“我生怕喝不上他的喜酒。” 说着他笑了起来,将身体往后一仰,再次看向星空。这一刻他似乎放下了很多东西,跟随着张起灵提前展示给他的变化,将自己短暂从风沙中脱离了出去,回归最初。 这个问题之后,吴邪没有再继续发问。张起灵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那双带上了光亮的眼睛,同样很轻地勾了下嘴角。 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中,但这次却并不让人觉得难捱,反而带来一种平静。 直到在不知不觉中,周围渐渐起了一片雾气。这片雾气像是从树林中升腾起来的,若有若无,如同白色的鬼魅一般,渐渐包围在四周。 与此同时,两人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同一个想法。这就好像是突如其来的直觉,但他们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念头的产生是因为某种未知力量的推动。伴随着这个想法的强行产生,他们无比清晰地知道了接下来的走向,也没有办法去抵抗这种力量。 吴邪看向一个方向,随后低头拖过背包,开始分配装备。 张起灵皱起眉,抬手拿过吴邪手里的包。他把食水全部转移到了另一个包里:“我不需要这些。” 吴邪再次拖回去,没理他,依旧按照两人份分配,说道:“开始因为这些,没想到结束还是一样的套路。” 他很快整理好,站了起来,将背包递给张起灵:“时间到了。” 张起灵站起身,却没有其他动作。吴邪见状,主动将背包塞到他的手里,张起灵却在这一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吴邪愣了一下,见对方执着他的手,手心覆着手背往回收,最后放到了侧脸和脖颈的交界处。 张起灵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吴邪。 吴邪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这是吴邪第三次触摸这个分界线,但在此时,他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吴邪静静地与其对视片刻,突然说:“这玩意儿跟个透明的似的,有或者没有,没什么意义。想见一个人,只关乎本身。” “足够了。”吴邪说道,他干脆地收回手,语气无比坦然,“真正的见面留到下次的正式场合。” 同时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几秒,又伸了过去。吴邪握住张起灵的手,将两人的手掌交叠垂在中间,做了一个告别的握手。 他的目光坦荡而坚定,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谢谢”,随后笑道:“再见。” 说完,他主动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篝火后面。吴邪将视线投向远方,想了想,又说:“你先走,当年后悔在长白山上没最后送你一程。” 他的语气有些强硬,仿佛在故意耍赖:“为了这一趟回去睡个安稳觉,这次我得看着你走。” 最终,张起灵在吴邪的注视下,转过了身。他停顿片刻,朝着那个既定的方向缓慢走去。 他知道如今时间已经到了,梦境将醒,就如同最开始突然来到这里一般,他们无法抗拒这种结果。他也知道现在吴邪已经可以再次去面对一切,他们在未来,一定会再相见。 但他却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回了头。 张起灵看到吴邪依旧站在篝火边,他揣着手看着这个方向,似乎因为自己的突然转头愣了下,随后笑了笑,抬手比出一个再见的手势。 张起灵沉默良久,他在远处注视吴邪,似乎是想要记住这个身影的每一处细节。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再次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 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听到吴邪叫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顿住脚步,他再次回过头,看到吴邪在原地踌躇几秒,最后越过那片火光,穿过眼前的夜色,径直朝着他跑来。 吴邪在他跟前停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仿佛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摸了下脖子,把身上那件外袍脱了下来。 他身上一直套着张起灵的外袍,脱下后把衣服递到对方面前:“小哥,忘了还你,这一路上也挺冷。” 说完他抿着嘴讷讷地笑了笑,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道:“要不还是叫老张吧,怪不习惯的。” 张起灵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袍子。吴邪顶着对方的视线,将袍子往前递了递,自己却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最后说: “一路顺……” 他的话没有说完。 张起灵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了动作,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抱住了吴邪。 吴邪的话头一下子止住。他感觉张起灵的手臂在很缓慢地收紧,逐渐加大力道,最后将头深深地埋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开始加重,同时感知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听到了对方放大在耳边的呼吸声。 张起灵闭着眼,用力地把吴邪抱在怀中,沉默片刻,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到以后来找我。 吴邪闻言,同样用力闭了闭眼。他抬起头,越过那片黑压压的树林,看到此时的夜空散去了最后的云雾,无边的深色天幕上,散落的星点汇聚成无数条长河,径直流向远方。 他看到了漫天的星辰,如同落雨一般。 吴邪垂下头,抬起手臂,同样用力抱住了张起灵。 他说,一定。 第二十八章 一枕华胥 吴邪坐在床边,透过陈旧的窗框往外面看。远处是一片连绵的深色山峰,山顶落了一层薄雪,在环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他看了一会儿,拿起床头柜上的烟,抖出一根点燃。只不过还没吸几口,就听房门唰的一声被拉开,随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吴先生,我们这里是禁烟病房,请您配合一下,别难为我们这些小护士。” 胖子拎着保温桶走进房间,他捏着鼻子故意尖声尖气,手一抬,麻利地把吴邪病床上的桌子架起来。 胖子拧开保温桶,见吴邪没理他,依旧坐在那里抽烟看窗外,哼了一声:“抽,继续抽。昨儿医生找家属训话,你那……” “王护士,来一根,我不告诉你们领导。”吴邪打断他的话,丢了一根烟过去。 胖子利索地凌空接住,他定定地看着吴邪,最后一屁股坐到了旁边。吴邪吐出一大口白烟,胖子看着他在烟雾中面无表情的脸,把烟夹到手里,没有点燃。 胖子问:“还是没想起怎么到那儿的?” “想不起来。”吴邪咬着烟淡淡地说,他摸了下自己已经长出毛茬的头,“大概老天爷被我的自我牺牲感动了。” 这里是挨着墨脱的一个偏远山区,整个村子只有不到百户人家。眼下这里说是病房,其实只是当地一个非常简陋,勉强说得上是黑诊所的地方。 吴邪是在离坠崖地点几十多公里外的地方被发现的。那里有个当地人废弃的土屋,当胖子赶到的时候,吴邪一个人躺在里面,后来又昏迷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恢复意识。 胖子说:“老天爷会刺绣?你这针缝得不熟练,但还算凑合,长好了回去立威效果拔群。” 吴邪闻言,夹着烟的手一顿。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听胖子说:“要我说还是咱们找的白衣天使靠谱,专业,再远都给你拖着飞过去了。只不过这人现在都还没寻到踪迹,要不胖爷我怎么火急火燎地就启动了B计划。” 胖子把保温桶里的东西摆出来:“京城那地儿不好出,我都累瘦了,你得补偿我。” 吴邪嗤笑一声,伸手过去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肚子。胖子骂了句“怎么跟护士动手动脚,流氓”,又道: “不过这事真就奇了怪了,人救到了,自己却没了,钱都不要了,还留下一个脑子坏了的。这里民风彪悍,说不准是被当地老乡看上了,绑了留下当上门女婿。” 说着他瞟了一眼吴邪,撇嘴嘀咕了一句“人越长越偏,连脑子不好使都和那位越来越像”。 吴邪由着胖子在旁边嘴巴没把门似的长篇大论,许久才又说出一句:“查下那人的账,过段时间把尾款打过去。” “所以你想起来了?”胖子一愣。 “没有。言出必行,吴家不差这点钱。”吴邪说道。 他掐了烟,不知为何叹出一口气,低头看向面前的汤碗,最后捧起来灌进肚里。 吴邪的确是想不起来。他直觉在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这所有的记忆都非常模糊,就好像隔着一层东西,始终让人看不真切。 好在发展到现在,虽然多走了几个弯路,所有的轨迹都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运行。 他顺利活下来了。 胖子观察着吴邪的表情,欲言又止。吴邪这些年吸取过大量蛇毒,接触过无数幻境,胖子知道很多时候他的记忆都是模糊的,甚至会出现分辨不出幻境和现实的情况。 于是他也不再多问,转移话题般说道:“那就当睡了一觉,做了个梦。不过老天爷是不是安排你除草去了。” “什么意思。”吴邪放下碗,轻飘飘地拿余光瞥了他一眼。胖子指了指他的手指,比划了一下:“我们找到你时,你就一个人睡在那里,伤都处理好了,衣服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手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抓了一大把草。” 吴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缝,泥和血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只不过深处有些泛红,好像被什么染色了一般。胖子又说:“那玩意儿长得跟蒲草似的,红得要命。” 这时有个伙计进来收碗,闻言插嘴:“您说的是怀梦草?《洞冥记》里说有梦草,似蒲,色红,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怀着这草,晚上就梦到了。” 胖子一听,咂了咂嘴:“这么神?” 伙计拿了碗,笑着往外走:“传说罢了,如果是真的,那‘怀之能梦所思’,岂不是拿着就可以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 “那怎么办,听起来值不少钱。”胖子转头看向吴邪,“你抓得太死,把你手掰开还废了胖爷我不少力气,当时累得牙痒痒,直接丢火堆里烧了。” 吴邪在两人对话的时候一直很安静,若有所思地又点了一根烟,看着窗外好像在思考什么。此时听到胖子这么说,他动作顿住,突然笑了一下,淡淡地说: “没了就没了。” 胖子看着他的神色,也咧开嘴笑道:“怎么,做了个白日好梦?梦到什么了?” 吴邪轻松地往床上一靠,随口道:“梦到个几千里外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所有人无欲无求,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 胖子嘁了一声:“别以为胖爷我没文化,做梦就做梦,你还夺舍黄帝了,华胥酒店的大床房多少钱一晚?” “我是高级梦游会员,不要钱。” 吴邪说完,突然就觉得这一切的确如同一枕华胥。他仿佛真的做了一个没有办法回忆起来的梦,到达过一个非常遥远、他无法想象的地方,与什么人,共同走过了一段时间。 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他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心脏依旧在跳动,坚定而有力。 他似乎在那片黑暗中触及过什么,还看到了一座佛。那个地方有一种非常久违的感觉,好像只是一种主动靠近自己的温度,又好像只是一阵从远方而来的风。 “那天真高级会员,享受到什么额外服务没有。”胖子揶揄道。 吴邪睁开眼,看着对方挤眉弄眼,也挑眉道:“多着呢。” 说完,他转过头,定定地看向远处的雪山。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慢慢收起了那种玩笑表情,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吴邪却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突然又开了口: “快收网了。” 他转过头,对上胖子的表情,勾了勾嘴角:“紧张什么,想输都难,我信的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就平静了下来。他再次看向那片雪山,感觉那些梦里触及的东西都在转换成一种力量。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握住了一只手,丧失嗅觉的鼻腔里闻到了雪山的味道。那温度熟悉而带着暖意,那阵风清冷又透出温柔。 吴邪这么想着,低下头将烟按灭,随后从床上下来,在窗前站定。 他伸了一个极大极其放松的懒腰,最后看了一眼雪山,转过头径直走向胖子:“休息好了,再上路吧。” “再过些日子,我们去个凉爽的地方过夏天。” 十年无比漫长,但长夜终会破晓。 我们一定,会再见。 (完) 番外一 驾照 (一) 墙壁上的老旧电风扇来回摆动,转动的声音极大,呼呼地把风送到狭窄的房间里。但现在是八月份,这点风可以说是杯水车薪。我坐在一张一看就上了年纪的办公桌前,感觉裤子都黏在了下面那张破烂的塑料板凳上,额头上的血也被汗稀释了。 我拒绝了桌子对面的小民警试图帮我处理伤口的行为,拖过医药箱,开始往破口涂双氧水。 桌子另一侧的长椅上,排排坐着五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每个人都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其中一个鼻血止不住,只好一直仰着头看天花板。 我感觉那些视线还一直黏在我背后,放下棉签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人目光异常凶狠,正冲着我竖中指,见我转头手立马僵住,装模作样地一揣往椅子深处缩了缩,扭头冲剩下几个骂道: “热死了,给老子坐远点!” “老实点!”正在敲着电脑的老民警大力一拍桌,操着方言骂了一句。那台电脑的年纪估计和他差不多,这一巴掌拍得屏幕都闪了几下。老头骂完转过脸去,扶了扶老花眼镜,继续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缓慢敲键盘: “姓吴是吧。” 我应了一声,面上不显,心里却还是提了起来。见对方嘀嘀咕咕地打完字把身份证还回来,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把“怎么联系到小花捞人”的念头按了回去。 从良快两年了,把吴家盘口交出去的时候,那些陈年旧案自然是消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倒斗的那些营生随便拎一件出来,估计都能就地枪毙,进局子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哪怕这里就是雨村附近一个偏远小镇上的破烂派出所。 大概我的脸看起来比较不具备攻击性,老头对我的态度还算和蔼,倒是坐在长椅上的几个人按捺不住,为首那个又开始嚷嚷:“他娘的,是他先动的手!这王八蛋一脚就上来了,你看我们那车!还有这伤,你看!你看!” 那人伸着脖子给老头看他肿得老高的脸,我眉头一扬,马上把满是刀疤的手臂往桌子下一藏,随后调动了一下情绪,做出一副冤枉的良民表情: “您老别听他瞎逼逼,他们五个,我一个,您看看这合理吗。是他们先来别停我的车,我一脚刹不住,才撞上去的。” 说着我指了指外面的空地:“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不信您去看。” 老头点头,派那个年轻的去拿,挥手让我到一边去,叫下一个坐过来。我依言离开凳子,揣着手走到长椅边上。为首那人本来叫嚣得厉害,对上我的眼睛又立马噤声,缩着头绕了个圈,去那边答话了。 我并不在意,一屁股坐到那人刚才的位置上。这个方向正对那台老电风扇,风一吹倒是凉快了很多。我摸出口袋里的烟叼到嘴里,侧头见剩下四人跟叠罗汉似的挤在长椅边缘,表情严肃大气不敢出,硬是在中间多隔开了一个人的位置,不由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冲那边伸了伸手。 旁边那人像是惊了一下,梗着脖子道:“你、你不要乱来。” 我有点好笑,咬着烟啧了一声,说:“借个火。” 那人战战兢兢地把打火机凌空丢过来,我把烟点燃,这才眯起眼往椅背上一靠。 年轻的那个小民警很快回来了,他看向我说:“你那村离我们镇老远,车头撞得不轻,需不需要通知家属过来?” 我瞟向外面,的确是快到傍晚了,也不知道眼下要耗多久,掏出手机一看,却发现已经裂屏死机了,大概是干架的时候牺牲的。 小民警看到,走到座机旁边拿起听筒:“报个你家属的电话号码。” 那风扇正好转到正面,我满头汗被风一吹,此时正觉得又凉又热,大脑发空,闻言也没多想,条件反射地就报了一个瞬间蹦到脑子里的手机号。 年轻人拨了过去,那头接得非常快。小民警按照程序表明了一下身份来意和派出所的位置,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随后又补充道:“你家属的车撞得非常严重,可能会产生赔偿金额,建议……” 对方似乎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年轻人愣了愣,转头看向我:“啊,对,受伤了,血流了不少。” 我闻言也愣了一下,扭头见那小民警正拿着电话一脸懵逼,看样子是对方直接把他电话挂断了。 我这个时候突然也清醒了过来,腾地站起来问道:“你通知的哪位家属?” “我怎么知道是你哪位家属。”大概是我的表情有点吓人,那小年轻也唬了一跳。他后退一步,憋了几秒钟,这才继续说道: “那人说他姓张。” 我一听,太阳穴就是狠狠一跳,嘴里骂了句脏话,同时脑子里回荡起两个字,完蛋。 (二)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我和闷油瓶冷战说起。细说起来这也算不上是冷战,因为闷油瓶一切如常,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只是我单方面的行为。 要说往常,我们两个鲜少会吵架,主要就闷油瓶那性格,吵也吵不起来。我拿他没办法,气了一阵子只能转头自个儿想通大半,他再主动凑过来,我这气也就消了。胖子还在旁边阴阳怪气“床头吵架床尾和,不叫吵架叫情趣”。 只不过这次持续的时间比较长,所有的源头来自一个梦。具体时间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上个周,我直接在熟睡中被惊醒了。 在那十年间,因为吸取蛇毒和接触幻境,我经常出现记忆紊乱的情况。各种梦境让我的睡眠质量变得异常糟糕,时刻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包括刚接到闷油瓶那阵,虽然那口气是放下了,但这状况还是没怎么变。只不过我当时避开了他,没让他发现太多。 现在所有事情都平稳了,闷油瓶睡我旁边快两年,我以为这毛病早就治好了,没想到当天那个梦让我冷汗直冒,睁开眼就惊得一下子弹了起来。 外面才蒙蒙亮,我觉得头痛得厉害,脑子里也一阵嗡鸣。我扶着额头,马上去回想我梦到了什么,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因为我并不觉得这个梦让人恐惧,只是突然间,我就梦到了什么,而且梦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本人参与过的。 就比如你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逐渐就淡了。但在某个时刻突然做梦回到小时候,就跟重新过了一遍童年似的,会觉得很熟悉。 我很快放弃了回忆,无意识地摸了一把脖子上的疤,开始警觉是不是有什么因素造成了这种奇怪的影响。这时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随后一只手环到了我的腰上。 我头皮立马一炸,背脊瞬间条件反射地绷紧,翻身就准备去扭那只手,顺带加一个腿部绞杀。 只不过一摸到那手上我就愣了几秒,很快反应了过来,用力的动作也开始缓和。同时我一转头,就看到闷油瓶坐在旁边,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见我回过神来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也不在意我刚才突然试图用力去反剪他的手臂,稍微用了点力把我抱过去,另一只手抹了把我满脑门的冷汗。 我靠在他身上有点发怔,只觉得那种脊梁骨发僵的感觉依旧没有缓和下来。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伴随着那个模糊的梦境,我在那十年间产生的所有习惯和条件反射,又回来了。 胖子今年五月的时候和村里理发店的老板娘结了婚,已经搬出去了好几个月。但他是那十年间离我最近的人,第二天过来串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我不对劲。 我当时正阴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蹲在门口喝粥。胖子搬出去后,家里是我和闷油瓶轮流做饭,今天按理说应该是我的早班,但他没让。 胖子只看了我一眼,那咧着的嘴角就垮了下去。他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到了跟前又谨慎地退回一步,左看右看,打量了半晌,冒出一句: “我操,不应该啊。这都两年了,就小哥那治病又养心的过法,老中医都没他靠谱,怎么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一听,觉得他这话在理,但心里那股子烦躁就是压不下去,此时瞪了他一眼,也没理他,起身回去放碗。 胖子好像非常不放心,跟在我屁股后面进了屋。他看着我刷碗,半晌突然“哦”了一声挤到旁边,一巴掌拍到我肩膀上:“胖爷我知道了,你这是间歇性更年期。” 我心里更烦了,啧了一声:“给爷爬。” 他满不在意:“不爬,挤死你这缺心眼。就你现在这小样儿,还想吓唬我,那十年里你什么神经病模样老子没见过。” 说完,他仿佛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略微松了一口气,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天真同志,更年期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不管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到了年纪,十有八九,都会抽风。” “组织相信你能克服,克服不了你就去找你对象,他乐意听你逼逼。”胖子说着,一扭头看到闷油瓶拎着水桶从门外回来,马上掐着嗓子抖着肥肉跑过去,“小吴那口子,你过来你过来。科学治疗,健康生活,你不要慌张,本妇女协会主任和你科普一下。” 我看他拉着闷油瓶就是一通嘀咕,闷油瓶看了我一眼,居然真的停下脚步,很认真地听了起来。我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那股子焦躁感也缓和了下去。 同时我有点郁闷,心里嘀咕道,靠,难道真的是更年期了。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不适,虽然我面上不显老,但现在这么一想,我看着闷油瓶那张白净的脸,越发冒出一种“我在老牛吃嫩草”的感觉,虽然他才是上了年纪的那个。 但这个想法也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那十年间发生的一些事情,我是尽量避免展现在闷油瓶面前的,这其中也包括我本身的某些面孔。好在这次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没有出现记忆紊乱,也没有走回那片风沙之中。 我现在是在雨村,和胖子、闷油瓶一起。 我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精神影响,按胖子说的,过一阵子就舒服了。 只不过我没预料到,这种影响持续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要长。那些习惯伴随着每晚都发生的模糊梦境,更多地回归到了我身上。 同时我发现,闷油瓶好像知道什么。 在第一天做那个梦时,我就隐隐察觉到了。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张家人习惯控制自己的体温,我们房里又开着空调,他睡觉汗都没一点。那天我醒了他来抱我,我习惯性一搭他的脖子,发现居然也是满脖子冷汗。 这不正常。我皱着眉想道,随后突然得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难道闷油瓶也和我一样,在做一个会影响精神的梦? 这个想法让我心里瞬间警铃大作,想这事儿的时候我刚洗完澡,一下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鞋也不穿就往外面冲。 闷油瓶刚从浴室出来,正搭着毛巾擦头发。他上衣还没来得及穿,浴室的热气蒸得他下颚都还在滴水,半个胸口上爬满了张牙舞爪的黑色麒麟纹身。 见我光着脚从里屋出来,他皱了皱眉,把毛巾一放,俯身就伸手从我腿后面环过,毫不费力地单手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他这个单手环在我大腿后面的姿势跟抱孩子似的,我倒不是很在意,屁股一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居高临下就掰着他的脸往上抬。 闷油瓶的头发还是半干的,贴在额头上滴着水。我啧了一声,直接给他把刘海往头顶一顺搞了个大背头。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他倒是很淡定,贴在我胸口的位置仰着头,由着我看。我盯着他完全露出来的脸看了一会,确定了这人没有回归十年前的状态,没有失忆,也没有再次被那个狗屁命运影响,这才心底松了松。 但我的表情还是没有松动,我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话一出,我发现我的语气习惯性地变得很冷,但这段时间我没办法控制住。闷油瓶闻言动作一顿,但他也没吭声,抱着我开始往房间走。 我抱着他的肩膀,不知怎地有点来气,等他走到床边了,突然腰部用力,双腿往他腰上一勾,就带着他往床上倒。 他皱了皱眉,条件反射地抬手垫在了我脑袋后面,同时也朝着侧面侧身,让我不变成后脑勺磕到床上的那个。我顺势一个扭身,直接把他按到床上,腿一抬就一屁股坐到了他身上。 我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不过我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当前的情况上,说道:“你也做梦了。” 这话被我说成了一个陈述句。梦这东西非常虚,我连自己的都记不清,更别说看到别人的梦。但我就是隐隐有一种感觉,好像因为什么我们的精神产生了某种共鸣。 闷油瓶仰面看着我,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住我的腰,让我坐稳一些,淡淡地说:“我跟你一样,想不起具体的内容。”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又轻声说:“吴邪,一些事情的发生是因为某种特定的规律,我现在只能确定,这并不会伤害到你,你不用深追。” “不行,这些内容很重要。”我听了,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焦躁,“它对我产生了一种影响,我……” 我说到这里,猛地顿住,闷油瓶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撑起上半身,拉近了与我对视的距离,说: “已经不会再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安抚,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确定了他从第一天开始,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只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就如同现在这样,只是沉默地将所有看在眼里,给予我一个支撑。 想到这里,我抿了抿嘴。胖子说我克服不了就去找闷油瓶,闷油瓶不怕我唠叨,但这种事情就和吵架一样,前脚骂完爽了,后脚就会觉得心里磕磕绊绊的,我并不觉得刻意这样做会有用。 但眼下看着他的眼睛,我把心里那股子邪火压了又压,突然就想道,算了,不压了。 这么想着,我直接朝前一俯身,狠狠亲到了他嘴上。 闷油瓶又不是庙里的菩萨,一起睡了快两年,该干的都干过了。今年年后我的肺病完全痊愈,都不用我主动招惹,该干正事的时候他绝不会跑偏。只不过这些天我情绪不对,他似乎是有意避着这些。 论我主动招惹的场合,不是没有,就是人毕竟年纪大了,也谈不上次次都玩得这么开。我暗自在心底骂了几句脏话,心想躲什么躲,更年期又不是瘫痪,老子还睡不到你了。 现在借着这股子邪火,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主动,卡着他的下巴亲了一阵,听到他呼吸开始变粗,放在我腰上的手也开始用力,但依旧没有挪到其他地方。 我啧了一声,将两人分开,又一把把他按了回去,居高临下地坐在他身上开始扯自己的衣领。 闷油瓶仰面看着我,没有说话,此时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眸色深得吓人。往常到这时候,我都会知道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这是要下力气办我的意思。 但此时我却并不像往日那样,稍微担心一下自己的老腰,只是停下解扣子的手头动作,坐在上面冲他勾了勾嘴,突然拿屁股加大力道磨了几下。 他轻微皱眉,有些警告意味地掐住我的腰,不过呼吸不太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这时也发现下面某个部位早已发生变化,嘁的笑了一声,手撑到他胸口的纹身上,俯身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假正经。” (三) 主动招惹的后果一向比较严重,更别提当天我又一直想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他倒是由着我掌握了一阵子主动权,这也使得我第二天连抬一根手指头都嫌累。 唯一的好处是当天晚上我们两个人都没做梦,大概是没有闲工夫做梦。第二天醒来闷油瓶叹了一口气,我意识还有点恍惚,但听到了本能有些不爽,攒了点劲儿上前就啃他一嘴,说,怎么,被我睡了有意见。 闷油瓶闻言好像有点无奈,在我头上摸了几把,倒是顺势也亲了过来。 搞了这一出,我感觉我好像是爽了,但心里依旧静不下来。按胖子的说法,我这段时间就是半个神经病,连隔壁的大妈都不敢骂我了,看到还会绕道走。 日子倒还算是安生的又过了一阵,闷油瓶有一天突然提出来要进山。他在山里溜达这事本身就比护林员还干得熟练,近期他光在我旁边,反而很久没去山里。我看他似乎有事要做,想了想,最后还是故作淡然地让他出去了。 只不过他一走,那种焦躁的感觉就越发明显起来。我暗骂一句,失策了,没事找事地把家里的活都干了一遍,然后蹲到院子里开始一根根抽烟。 抽了一会儿,我意识到那种烦躁始终平息不下来,也不想去找胖子,又站起来在屋子里晃了一圈。这一圈我发现洗手盆的水龙头有点问题,出水不太顺畅,于是快速决定上镇子的五金店一趟,顺便当兜风散心。 我计划着买了东西就回来,没和其他人说,也没留字条。现在是八月,外面烈日高悬,出雨村上大路后,日头更是烧得地面滚烫。 那辆二手尼桑皮卡车本就破烂,此时送风口跟破风箱一样响个不停,虽然不间断地往里吹着冷气,车内却始终凉快不下来。开了一阵子我心烦意乱,干脆把车窗摇下来,点了一根烟。 只不过还没抽几口,侧后方就传来一阵引擎轰鸣的声音,紧接着一辆面包车猛地加速从我左边擦了过去,一个甩头变道到了我前面。 对方这一下开得极野,我要是方向盘没把稳,两辆车能直接发生擦碰。那车蹿到我前面之后,并不急着开走,中速压了我一阵,才加速朝前继续开,颇有几分挑衅的嚣张。 乡下土路没这么多条条框框,很多人开车没规矩惯了,我和胖子经常遇到,多半也就骂几句。但如今正好撞到我火头上,我直直盯了一会儿,咬着烟就抬手挂挡,同时猛地一脚油门下去。 这时刚好到一个弯道,前车正好减速,我一脚加速到那车侧边,等弯道一过就猛打方向盘,变道超车到了前面。 这时也听到里面传来几句脏话,我没理,继续挂挡加速往前开,一路飙到了通往镇子的水泥路上。 到这里分岔路开始变多,我连过几个路口后,往后视镜里一瞥,发现那车还跟在我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跟我耗上了。 我摇摇头,正准备甩掉那辆面包车,却见那车突然开始加速,直接冲到与我平行的位置,车尾还没完全甩过来,就朝着我这边缩小距离。 我知道这人是想逼停我,但脚下油门没松,面不改色地在原道上继续往前开。 对方一见,似乎是急了,我又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骂声,看样子人还不少。两辆车在路上你追我赶地僵持一阵,对方终于彻底怒了,突然加速,硬生生加塞甩进我前方的车道,随后车身一横,不提速反而减速,看样子是想彻底逼停我。 我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车,心里骂道“玩野的是吧,老子这破车不值钱”,余光快速一瞥右边,脚下油门也没松,直接朝着那车屁股狠狠撞了上去。 发生碰撞的瞬间我猛地朝右边连打方向盘,把车头甩到了路边的栏杆上,这时才猛踩刹车,在哐的一声撞击声中将车堪堪停住。 虽然撞这几下我心里有底,但整个人还是随着惯性朝前狠狠甩去,被安全带拉着才没撞到挡风玻璃上。我骂了一句脏话,很快坐稳,抬头扫了一眼行车记录仪,见摄像头现在只能照到路侧边,于是挂挡拉上手刹,解开安全带熄火下车。 我下车的时候,前面那辆面包车上也呼啦啦下来一帮子人。对方的车屁股被我撞塌了,几人正站在车前破口大骂。我一数有五个,都穿得流里流气的,为首那个一看我下来,呸了一口冲到我前面,上来就想揪我的领子。 我偏头躲过,揪住他的手臂狠狠往他背后一扭,同时一脚踢中他的后膝将他踹翻在地。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剩余四人皆是一愣,大概没料到这战况上来就变成如今的局面。 我这时才低头去看那人,一眼下去突然“嚯”了一声,说:“冤家路窄。” 对方这时也看向我的脸,愣了几秒后面色唰地一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声“操”,开始大力挣扎。 我又一脚踹到他背上,把他按得死死的,继续道:“说说吧,怎么赔。年轻人开车这么野,赶着开灵车送你哥几个去火化?” 县城就这么大,来来往往,我和胖子跟不少人打过交道。这人我的确认识,只不过会面的场合不太愉快。刚搬来雨村那阵我们三个去镇里赶集,遇到这人来偷我手机,后来和对方带的人直接在路边打了一场群架。 打架时这人直接被闷油瓶摔飞出去,还磕掉了几颗牙。他似乎也是回忆起了那段不太好的记忆,猛吞几下口水,才跟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冲着其他人大叫:“愣着干什么,揍他狗日的!他这次就一个人!” 说着他突然大力挣脱出去,翻身挥拳朝着我脸上打来。我侧头一躲,再回位时也是猛地挥出一记直拳,径直狠狠揍到了他脸上。 这一拳用了力,只听一声拳头砸到肉上的闷响,那人嚎了一嗓子,直接被打到后仰。我伸手把烟丢了,抬脚在地上踩灭,看着剩下的人,冷冷地说:“你们运气太差,就我一个。”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四)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换到平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肯定不会做得这么极端。但当天这帮人正好撞到枪口上,双方就这么直接干了一架。 只不过后来这帮人被我揍得狠了,居然恶人先告状,找着时机一个电话打到了派出所,直嚷嚷着“要被杀了”。然后也就有了最开始发生的一幕。 闷油瓶的速度比我想象得快。知道这一通知就通知到了张姓家属身上,我整个人变得非常烦躁。领头那个看我这样,还以为是自己人找到了外援一会儿有我好看。 当派出所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的时候,我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为首那人在旁边嘴里不干不净,心里寻思外面哪个巷子人少适合打人。这砰的一声把屋里人都惊了一下,我转头,就见闷油瓶站在那里。 他穿着今天出门时的那套衣服,连背包都还在背上,眼睛往屋内一扫,直接定格在我身上,随后就大步径直朝着我走来。 等他走近一些我才发现他头发都贴在了皮肤上,脸上竟全是汗。直到皱着眉在我面前站定,又上下快速把我扫了一遍,他才稍微缓和一些神色,同时吸了一口气,将呼吸频率稳下来。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他,闷油瓶朝我伸手,撩开我的头发看那个擦伤,同时很轻地抹了一把旁边凝固的血渍。我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为首那人也反应过来,转向闷油瓶,继续嚷嚷:“他娘的,还真是冤家路窄。来得正好,你就说这事怎么办……” 我闻言啧了一声,知道这人仗着在局子里,没人敢动手,正想开口,却见闷油瓶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并没有说话,对方却像是被这个眼神惊到一般,直接后退一步,彻底噤了声。 闷油瓶再次转向我,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个人,紧抿着嘴压了半晌,才把那种被抓包的莫名心虚感压下去,憋出一句:“太热,恍神,追尾了。” 说完,我思考几秒,又指了指头上那个口子,补充道:“干了一架。” 最终这事还是按照普通矛盾处理,双方和解。那帮人出了局子就一通狂奔,转眼溜得无影无踪,好像背后有什么人在拿刀追着他们似的。 我走到院子里,看向我们那辆皮卡。车头凹进去一大块,虽然还能动,但也得拖去修。 在我看车的时候,我感觉闷油瓶的视线也一直凝在我背上。和解过程中他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我旁边,那帮子人大气也不敢出,彻底认怂老实了下来。 此时我再回头,他早已收敛了那种锐气,对上我的视线,叹了口气,走过来牵我的手。 我此时心情有点复杂,直觉他心里可能也不是很畅快。闷油瓶拉了我也没多说,一声不吭地往镇子深处走。我见他直接走过马路,到了做餐饮生意的那条街上,才回过神来。虽然闷油瓶到得很快,但经过这一通折腾,晚饭点都快过了。 我随便找了一家还开着的面馆,闷油瓶把包放下,转头去了马路对面,又很快从那间小药房出来。 派出所的医药箱种类不太全,我也就随手消了个毒。他再次侧头看我的伤,撕开纱布的包装袋:“过来。” 我停顿几秒,挪了挪屁股,把板凳拖到他旁边坐下。他把我的头按下去,随后抬起脸,开始专心帮我处理伤口。 我垂着头没吭声,只感觉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扫到我的额角。这时我也看到他的裤腿背后全是泥,再一扫他的背包,拉链口处露出一些药材。种类我挺熟悉的,刚到雨村和治疗肺病那段时间,他常从山里带,多用于安神。 看到这里,我越发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我鲜少见他赶路赶成这样,电话打过去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山里,一路顶着烈日,就这么急匆匆地从山上赶到了镇子里。小民警的话不清不楚,那满脑门的汗大抵并不全是因为天气。 此时我也想通了这段时间我到底在焦躁什么。这种精神影响使我在很多时候,没办法控制住那十年间的习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的行为会连带影响闷油瓶。 我叹了一口气,半晌闷闷地说:“都是意外,我没事,你不用这么急着过来。” 闷油瓶闻言,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放心。” 说完他继续处理,直到把纱布的最后一个角贴好,才低下头,对上我的视线:“吴邪,已经不会再发生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说过的话,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此时也明白了,他并不在意我的影响。 闷油瓶看着我的表情,眼里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摩挲几下,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又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我觉得我应该再多说些什么,比如检讨下我这次的出格行为,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 “咱家水龙头坏了,我到镇子上来买,现在还没买着。” 闷油瓶也“嗯”了一声,这时牛肉面上来了,他把自己碗里最大那块肉夹到我这边,又将筷子塞到我手中: “一会儿我去买。” (五) 闷油瓶回去之后,第二天主动提出一个事:他想去考驾照。 胖子并不知道我们在镇子上发生的事情,只当我没留神追尾了。听到闷油瓶想考驾照,他连咂几下嘴,最后道:“改革春风吹满地,张家文盲要上进。小张你可算有觉悟了,我们家可以再出一个文化人。” 我斜了他一眼:“谁文盲,我们家最大的文盲就是你。” 胖子闻言摆摆手:“我前天上镇子,看到那个破驾校也快招新了,明儿就把小哥送进去上学?” 说完他哼起了“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闷油瓶点头,我也“嗯”了一声,不过还是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刚开始他和我提这事儿的时候,我愣住几秒,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想起考驾照?” 在我的记忆里,闷油瓶应该会开车,只不过他黑户都当了这么多年,上路肯定是无证驾驶。我和胖子开车是老油条了,家里不缺司机,一起出去时他都是缩在后座睡觉。 当时闷油瓶也没多说,只是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吐出两个字:“有用。” 说完他就面不改色地转身回房间,我盯着他的背影,直觉这事肯定和我进局子有关,但又不好追问,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 隔天我和胖子带他去镇上唯一的驾校报名,这镇子是真的破,但说起来也是周边十里八村的中枢,该有的还是有。虽然那驾校看起来非常不正规,也就盖了几栋平房,中间圈出一块训练场。此时上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台破车,在烈日下开得有气无力。 我带闷油瓶去体检和办手续,给他报了一个C1。今年报名的不多,前台的女员工本来正在打瞌睡,看到我们几个过来精神一震,听说是闷油瓶要报名更是热情。 胖子偷偷和我咬耳朵:“瓶仔这进去了是要上优等生表彰墙的节奏。” “上个屁,问过监护人要肖像权了吗。”我冷笑一声,一屁股挤开胖子,让他带闷油瓶去旁边填表,同时隔开了前台小妹的视线。 因为人少,当天下午就安排同期的人去熟悉场地和操作。镇子离村太远,我和胖子也没回去,就把车停在路边,等着闷油瓶下课。 胖子去买了两根盐水棒冰,见我还盯着闷油瓶跟着队伍走远的背影,把冰棍往我脖子上一戳:“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你这像送孩子第一天上学的老父亲。” 我冷不丁被冰了一下,缩起脖子就骂了一句。我的脏话对于他来说大概都等于问好,他没有反应,把冰棍咬在嘴里开始团巴包装袋:“不过天真,胖爷我还是那句话,克服不了,你就去找小哥。” “胖爷我不知道你俩发生了什么,但就我这脾气都能忍你,你也别觉得你那神经病样儿会在小哥面前丢人。”胖子把冰棍咬得咯吱作响,见我还拿着没动,啧了一声,接过来撕开包装袋,“有句话叫什么,过去的都他娘的过去了,人肯在一个地方扎根就他妈是一辈子的事。” 他把冰棍塞到我手里,我没吭声地盯了他一会,直到感觉有冰水开始往我手上流,才拿起来啃了一口:“这事不好说,我形容不出来,好像是过去的一些事,多了一个人的参与。” 我回想起了那些将我十年间习惯带回来的梦。这些梦依旧不清晰,但随着时间增加和场景变化,我开始有了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我跟随着这些梦境,回到了那十年间的某个节点。但我不是一个人回去的。 胖子闻言,随着我的视线看向场地中央,突然就乐了:“这他妈不是天大的好事。” 风扇还在持续朝里送风,在车内回响起一片嗡嗡声。胖子在这阵噪音中咬着冰棍,看着外面的烈日,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天知道,老子当年多想他能来拉你这个缺心眼一把。” (六) 闷油瓶的驾校生涯很顺利,他开过车,本身学习能力也极强,教练还和我放话,不出一个月就能让他拿到本儿。 难度最大的反而变成了科一和科四,我按照教练说的,给闷油瓶的手机里下了刷考题的软件。胖子见闷油瓶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看题,也挤过来凑热闹。只不过我和胖子驾照考得早,那会儿没这么多条条框框。胖子连错几道,越做越暴躁。 我知道这题数量非常多,其中有些着实奇葩,但看胖子这样也觉得好笑,故意又指着其中一道:“老司机再来一题?” “选A,撞飞这些狗日的。”胖子骂道。 闷油瓶两根奇长的手指在选项上滑过,淡淡地说:“错了,选D。” 事实证明,闷油瓶的确是我们家的优等生苗子,按胖子的说法,倒斗生涯耽误了孩子上清华北大。后来我又紧急给他培训了一通电脑操作,这科一总算没掉链子。 接下来就是练车和路考,当前是酷暑,天气太热,来回坐镇上的小汽车太折腾人。我近期没什么事,每天开车去接送闷油瓶。 这天到得早了,他还没下课,我把车开到场地旁边停下,一边抽烟一边等他。驾校小得可以,车就那几辆,好些人围在一起练倒车入库,轮着开一辆破皮卡。 闷油瓶上去开了一轮,他的操作基本完美复制教练教的,左右两把下来稳稳当当。教练指着他,对着其他学员恨铁不成钢:“都来学学,你们都跟小张一样我还至于血压这么高?方向盘上挂块肉,狗都开得比你们好!” 闷油瓶没理他,走到一旁的树荫下开始发呆。我听着教练骂人觉得好笑,但没多看一会儿,就收回视线,低头在车里环视一圈,从后座摸出几瓶矿泉水。 一下车,一股热浪就迎面而来。我三步并作两步,顶着烈日夹着水走到场地里,教练跟我很熟,看到就和我打招呼。 我递水给教练,又抖出两根烟。他掏出打火机想帮我点,我摆摆手,把自己那根夹到耳朵上,这时听到他说:“担心小张呢,放宽心,他过不了,我带的这帮傻子就没人能过。” 我笑了笑,拧开水喝了几口,也没回答什么,只是看向闷油瓶那边,说了句:“今儿有点事,人我直接接走了?” “成,他课时够了,保持住,这几天不来练了都行。”教练一挥手,我又客套几句,然后朝着树荫那边走去。 因为车的数量不多,人都是扎堆练车,此时就见树荫下聚集了七八个排队等着练车的人,性别年龄不一,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此时就听一姑娘说:“张师兄,你教教我呗,我才来,怎么都倒不好。” 那姑娘很年轻,看起来像是个大学生,放暑假回老家考个驾照。我在人堆外站定,没再过去,倒是本来闭着眼一言不发的闷油瓶好像察觉到什么,睁开眼睛透过人缝看向我这边。 我这才比了个手势,见他站起身朝我走来,把手里的矿泉水丢给他:“还练吗?” 天气太热,附近的小卖部跳闸了,存货刚好卖空,眼下就丢给他那瓶冻过。他凌空稳稳接住,拧开瓶盖却不急着喝,走到我旁边,摸了一把我手里那瓶常温的,不动声色地换了过去。 闷油瓶拧开我那瓶喝了几口,抬头看了下天气,拍拍我的肩说:“回家。” 我也没多说,和剩下的人扯了几句场面话,快步跟上他。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什么:“教练说你出师了,可以不用来练了。” 同时我抬起眉,补充了一句:“张师兄。” 说着我摸出打火机,准备去拿夹在耳边的那只烟。这时却见闷油瓶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我准备去摸烟的那只手,一抬一捏,又让我手里的打火机落回了兜里。 做完这些他没有松开,手指穿过我的指缝一扣,拉着我继续朝停车的地方走。 一来一回,我被烈日烤了一路,此时交握的掌心说不上干爽。我一只手满是汗,被他握在掌里,一只手拎着那瓶冻过的矿泉水,沉默半晌,嘀咕了一句: “热死了。” 闷油瓶暂时中断了他的驾校每日打卡,胖子得知后,兴冲冲跑上门来,说要检查作业,看看学习成果。不过我看他那样,总觉得他是想显摆显摆,挽回他在答题时丢的脸。 于是三人上了村口大路停车的地方,找了块人少的空地。胖子从附近的林子里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又撅着屁股画了几条歪歪扭扭的线,圈了个车库出来。 我看了一眼,又把树枝往里插了插:“你以为现在倒车入库的场地都和你体型差不多?” 胖子不屑一笑:“这有什么难的,就学校那开法,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闪开,胖爷我给你们露一手。” 只不过胖子这么多年开车野惯了,要不是小花兜着,他那驾照早就不知道被吊销多少回了。眼下要按照考试的标准不碰线一把倒进去,还真有点难为他这个开野路子的。 胖子试了几次都算不得太成功,见我在旁边看热闹,一脚把车停下,喊道:“你是高材生,你来,你肯定不在小哥这种新手面前丢人。” 我哼了一声:“激将法没用。” 但胖子铁了心要拖我一起下水,减少他的丢脸程度,甚至还搬出了“给小哥看看什么是教科书”的说辞。这说法我不认同,因为说白了我和胖子一样,这么多年开野车开惯了,规矩程度也就比他好一点。按我在驾校看到的场景,闷油瓶开车大概才叫教科书。 但横竖不会少块肉,我为了让胖子闭嘴,最后还是坐上了驾驶座。闷油瓶坐在副驾驶座,胖子站到车后面,清了清嗓子,嘴里开始哔哔哔地模仿倒车提示语音。 我把座位往前拉,又调整好左右后视镜,熟练地挂挡起步,打着方向盘开始往后倒车。 之前被撞歪的车头已经被修好了,不过还是留下了几个印子。我缓速倒了一阵,瞟了一眼旁边的闷油瓶,突然说: “小哥,如果这把我倒进去了,你就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去考驾照。” 闷油瓶听到动作一顿,随后转头看向我。 他并未回答,我这话也是突然冒出来的,不指望他会答应,不在意地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倒车上。这次角度卡对了,应该能顺利倒进去。 谁成想在这时,闷油瓶突然往我这边凑了凑。他抬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同时说: “可以。” 我感觉他粗糙的指腹从我侧脸的皮肤上滑过,顺带抹走了脸上的几滴汗,当下一愣。这时突然就听后面的胖子发出一连串哔啵声,掐着嗓子喊道: “请注意,请注意,你他娘的压线了。” 我把头伸出窗外一看,见那车屁股已经冒出线,差点辗到边上的树枝,忍不住骂了一句,又转回副驾驶,不服气道:“你干扰司机,不算数。” 闷油瓶闻言挑眉,抬手给我看,只见上面有一根睫毛,大概是刚刚从我脸上抹下来的。 胖子这时又在后面提高声音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不掉面。吴师傅,再来一把?” 我没理胖子,坐在那里和闷油瓶直直地对视。看着他满脸的不明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没意思,嘁了一声,抬手就去解安全带准备下车。只不过安全带好像卡住了,我第一下没能解得开。 这时闷油瓶的神色才稍微动了动,他离开椅背,俯身过来帮我解安全带,同时淡淡地说道:“按你说的,倒进去了,我告诉你。” 他的声音几乎就是在我耳边响起来的,此时整个人半压在我身上,脸就贴在我脖子那里,头发扫到我脸上,有点痒。 胖子又在后面问了一句,我感觉周围无比闷热,汗液在封闭的空间里变得有些黏腻。我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放弃挣扎般地回道:“不倒了。” “热死了。” (七) 闷油瓶在一个多月后顺利拿到驾照,在此期间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出了一趟远门,见了几个旧人。那个漫长又奇异的梦一路往前走,最终在某个时间段落下了尾声。 我一算时间,突然发现梦开始的时间,刚好是轮转一年的节点。这个时候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梦的产生,很可能是因为青铜门。 去年因为某些原因,我和闷油瓶一起进过一次青铜门,在里面完成了一种反推,如今出现这种关联般的影响反而是正常的情况。这个梦仿佛将我和他一起连接到了一个很久远的时间点,但又真实得不似一个梦。 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在此不一一赘述。只是通过这件事,我意识到青铜门对于我和他来说,将我们的命轮一起推向了一个新的方向,这个改变可能不单单发生在我身上。 当闷油瓶拿到驾照的时候,梦带来的影响已经很淡了,一切都恢复了常态。我们在这些年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局面,生活渐渐回归正常,我也渐渐将这些事情放下。 为了庆祝闷油瓶顺利拿本,胖子在镇子上找了个大排档,叫了一桌子烧烤,又扛了一箱啤酒。说是帮别人庆祝,结果喝得最多的反而是胖子,我被他拉着拼酒,也灌了不少。 最后还是唯一清醒的闷油瓶买单走人,他一点没喝,先把我架到副驾驶上坐好,随后又把胖子扛到了后座。 我上车后就晕晕乎乎的,直接睡了过去,等迷迷瞪瞪地再睁开眼,车已经驶离镇子,开到了外面的大路上。 我歪在座位上,身上搭着闷油瓶那件连帽衫。现在晚上天气已经转凉,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时不时有一点风从外面吹进来,让人不觉得闷,也不会觉得凉。 我缓了缓神,转头看向驾驶座。只见闷油瓶坐在那里把着方向盘,表情淡淡地直视前方。他开得很稳,车子匀速前进着,几乎没有出现大幅度的颠簸。 车内一片暗色,外面时不时闪过几盏昏暗的路灯,将光流动着投到他的脸上。 他很快察觉到我醒了,抬手帮我拉了一下搭在身上的外套,把那个兜帽盖到我脸上,挡住了车窗外流动着的光,同时低声说: “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他的衣服一下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周围陷入一片黑暗。我的嗅觉年后已经恢复,此时感觉他的味道混杂着我自己的酒气,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将我包裹住,非常让人安心。 我抓住身上那件衣服,又往下面缩了缩。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想明白了他考驾照的原因。 黑暗中,我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听了一阵后座胖子的呼噜声,突然低声开口: “以后找个时间再买一辆车。” 闷油瓶的声音很快从旁边传来: “好。” 车还在继续朝前开,我不再多言,合着眼平稳睡去。 番外二 戈壁 (一) 前面提到过,今年下半年的时候,我和闷油瓶出现了一些状况。这一年是我和他因为一些事情再次进到青铜门后,一起出来的第二年。 我们在门里一起改变了某种规律,出门后住院期间,我曾经想过会不会出现什么后遗症,但不管是我还是他,身体指标都一切正常。 只是这种状况在我们回到雨村过后发生了,我一算时间,刚好是轮转一年的节点。我和他仿佛做了一场非常长又非常奇怪的梦,这个梦将我们的时间连接到过去,又异常真实,并且在醒来后对我产生了一段时间的影响。 这并不是身体上发生什么变故,简单说来更类似于一种精神方面的影响。好在如今已经恢复了常态。 那段时间闷油瓶去报了驾校,胖子大概看出来我因为梦境影响,情绪不佳,将生意也停了很多。只不过他最近老背着我偷偷摸摸在手机上捣鼓什么,我问他干什么,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网购。 闻言我也懒得管,这期间很清闲,每天的任务就是去接送闷油瓶。 只不过一日把闷油瓶送到镇子上后,我接到了一个人的电话。看到名字的瞬间我还略微有些惊讶,因为这虽然是个熟人,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对方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来意,他需要我帮个忙。虽然他的口气非常不客气,仿佛不是来找我帮忙,而是来找我要债的。 我点起一根烟,沉默地听完,最后说:“时间,地点。” “明天上午,我的人会过来。”他说道,停顿几秒,提出了一个在旁人听来非常奇怪的要求。 “带上你所有的相机和储存卡。” 在雨村定居之后,我就决定了要金盆洗手。但我还是应下了这次行动,不知道是为了还那十年间欠下的东西,还是因为那种精神影响,让我直觉这事是我应该去做的。 我本意打算一个人去,只不过这事瞒不了闷油瓶。他并没有阻止我,当天晚上收拾好两人的行李,把同行的意图表达得很明显。 不只闷油瓶,胖子也加入到了行程中,按他的说法,铁三角没了他这个角可不行。 地点在西藏阿里地区,从狮泉河沿日阿公路往南,行两百多公里进入象泉河谷,抵达阿里扎达县。随后脱离旅游景区,一路朝着荒原深处开去。 当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满目刺眼的日光,黄沙被无边戈壁上干燥的风吹得四散飞舞,粗糙地刮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这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恍惚,面对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土林山丘,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古潼京。 “老地形,这活我们擅长。那边得加钱,我们是技术顾问。” 胖子的声音很快从旁边响起,闷油瓶掏出一个护目镜,套到我头上。 我这时回过神来,看向两人,直起身调整了一下护目镜的位置:“走。” 跟着带路的人,我们翻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了山体后面的避风口。下面的空地上物资散落一地,不少人在帐篷里进进出出。 我顺着坡滑下去,其中一人很快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他是这里面的领头人,虽然在这一堆伙计之中显得非常年轻。 “东西带来了吗?”对方朝着我走来,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我的脸,表情有些古怪,像是觉得拘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抬眼看向黎簇,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突然拎起手里的背包朝着他丢了过去。 “我操。”黎簇骂了一句脏话,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包,“吴邪你他妈神经病啊!” “都在里面了。”我说道,随后朝着营地走去,一边走一边环视周围,“我们住哪个?” 胖子勾着闷油瓶的肩膀跟在我后面,接着说:“我们三个上年纪了,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哪个最好?” “露天最好,死胖子你上戈壁睡去。” 黎簇嘴里发出啧声,同时转头看到闷油瓶。他的视线停顿片刻,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打开背包看了一眼,冲我做了个手势:“你跟我过来。” “能耐啊小子,还指使起我来了。”我嗤笑一声,黎簇这次倒是沉住了气,点起一根烟咬到嘴里,不耐烦地说道:“你以为老子想找你。” 这么说着,他凌空丢了一根烟过来,我抬手接住。 过去多年,我和黎簇许久未见,但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还是略有耳闻。围剿结束后,在小花的提点下,他在北京勉强站稳了脚,分到几个盘口,已经可以独立组织一些小的行动。 这个年轻人没有将自己从那场刺激的人生历险中脱离出来,他选择了朝着风沙深处继续前进。只不过我很清楚,他更多是被我推进去的。 此时我看着他抽烟,觉得他如今变了不少,但带给人的感觉却无比熟悉。最终我也没有多说,把那根烟点燃,和闷油瓶胖子使了个眼色,跟着他走向最大的那个帐篷。 (二) 帐篷里堆着大量装备,多是无线电之类的电子仪器。七八个人聚集在桌子前看电子屏幕,听到帐篷被掀开的声音齐刷刷抬起头。我心里生出一些惊讶,这里面大半的人都是熟面孔,是当时长沙吴家盘口的老伙计。 “东家。”坎肩也面露惊讶,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您老重出江湖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旁边的闷油瓶,麻溜地从旁边拖出一个凳子,又给他拿水:“姑爷也来了,好家伙,这次准稳当。” 我看着他那狗腿的样子,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老子教你的规矩忘干净了?” 坎肩挨了我一脚,嘀咕一句“我这也没叫错”,但一转头看到我的表情,又缩了缩脖子。胖子拍拍他的肩膀:“你东家这段时间更年期,别惹他。不然后果和当年一样严重,就地直接把你挂外面晒成咸鱼干。” 坎肩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刚刚那几眼就已经看出来了,此时方向一转,又利索地把凳子拖到我后面:“您坐。” 我没理他,一屁股坐上去,闷油瓶把那瓶水放到我面前,和胖子在我身后站定。剩余几个生面孔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个不太确定地开口:“吴邪?” 其他几个伙计都跟过我一段时间,相互交换几个眼神,其中一人还算给面子,带头叫了声:“吴小佛爷。” 这个称呼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闻言不由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只不过很快就被我压了下去,面上并未显露出来。 那个伙计的声音刻意提高了些,方才直呼我名字那人面露不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黎簇直接走到我旁边坐下,把那个背包放到桌子上,吩咐道:“干活。” 那人看着黎簇,眼里的神色一沉。黎簇并不畏惧他,冷冷地和他对视,最终这人拿了包,骂了句脏话,和那几个生面孔转身走向旁边的桌子。 剩余的伙计围到我们旁边,这时我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请你出山可不容易。” 声音是从桌子上的电脑里传出来的,我看向那个屏幕,小花的脸出现在了视频连线里。我看着他,也勾了勾嘴角:“花儿爷一句话的事儿,还用得着使唤年轻人。” 黎簇抽着烟,冷笑道:“使唤你妈,老子是筷子头。” 我充耳不闻,小花也笑了一声:“吴邪你他妈拉倒吧,之前找你借哑巴张,你看你那抠门儿的样。我不使唤,你肯这么干脆地拖家带口过来?” 话落,他收了音,笑着冲我无声做出两个口型。我辨认出来他在说“债主”,用眼角余光斜了一眼黎簇,心里暗骂,狗日的,两个债主。 我很快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详细说说。” 小花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声音很从容:“放心,不打扰你继续当良民。两队人凑的,伙计够使,你只需要做个技术顾问。” 这话我并不意外,看到吴家伙计的一刻我已经知道了,这一趟有小花一份。而他肯让黎簇来当领头人,自己退在二线,也说明这次行动不算棘手。 不过我还摸不透我参与在其中的具体作用,小花也没直说,只是抬起脸,朝着我背后扬了一下:“你出去看看。” 我和闷油瓶走出帐篷,胖子还在那里和小花讨价还价,觍着脸要三份工钱。小花回他“搬砖工地什么价你什么价,哑巴张倒是可以领两份,直接还到利息里”。 我站到边缘,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莽莽土林。远处的土林山丘被日光照得发黄,方圆近几百平方公里内满是高低错落的“林木”。 土林说白了,就是土堆积塑造成群的柱状地形,扎达土林因湖盆和河床的地址变迁而成,我听闻多年前扎达到普兰之间是个五百多公里的大湖,受附近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被数十万年的风雨冲磨,风化剥蚀,形成如今土林错落的景象。 我知道这里同很多地方的无人区一样,藏着无数房屋建筑、佛塔和洞窟,古格王国的遗址也在境内,他们在此行动并不奇怪。 我看了一阵,周围都是大同小异的地形,没有异样的地方,不由皱起眉。闷油瓶此时站在我旁边,突然在风声中淡淡地开口:“这里很眼熟。” 我闻言转头:“你来过?” 他摇头,我不知道是他没来过,还是不记得了的意思。他这时却看向我,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我沉思片刻,突然明白了小花让我来的意思,以及黎簇让我带上那些东西的原因。 “这一趟我的确是个技术顾问。”我飞快地说道,拉了闷油瓶回帐篷。 这个地方我来过。 (三) 在以“关根”身份活动的那几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藏区境内。只不过这种漫天风沙的地方,地形变化很大,一年一个样。闷油瓶所谓的眼熟,是他在我的照相机里看到过。 我回到帐篷里,黎簇的伙计已经把我的相机和储存卡全部摆到了桌子上。我挤开电脑前的人,直接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被我挤开的人似乎颇有微词,我没理他,开始一张张翻看我拍的那些照片。黎簇他们也围到我旁边,那人也就彻底闭了嘴。 我的照片大多存在卡里,数量巨大。小花看我们大海捞针,突然在后面开口,提示了一个日期。 我顺着那个时间往回翻,同时道:“有说头?” 小花说:“探路的人发现入口一直在变化。这其间有一种规律,随着时间和地形在改变。” “那还真是刚好,情报在自己人手上。”我说道,点着鼠标的手也停下来。在这个时间点附近,拍摄的照片全部是荒原和戈壁,一眼望去,所有照片都是大同小异的内容。 “这怎么认。”坎肩抓了一把头发,“按照花爷的说法,现在外面都大变样了。” 我一言不发,回忆着外面的山脉走向,眼睛飞快地在照片上浏览。闷油瓶的反应比我更快,他突然俯下身按住我的手,压着我的手指拉大其中一张。 胖子也一只手压到我肩膀上,探头眯着眼看去:“不都一样,胖爷我看不出区别。” “对照外面看山脉走向。”我说道,“不牢靠的土林会在短时间内被风沙消磨,山的走势的改变却需要非常久的时间。” 这里远处靠着喜马拉雅山脉,从部分角度还能看到加梅德峰,那座山圆顶,最高峰海拔有七千多米,特征很明显。只不过话虽如此,在数量如此巨大的照片中找出对应当前环境的,也不是一件易事。 这活能做的人没几个,照片是我拍的,我肯定要上,又挑了几个熟悉地形的伙计。闷油瓶眼睛比我尖,主动从我这里分担走大半。 筛选工作持续了一整天,我们是早上到的,等大概筛选出来一部分,已经到了傍晚。黎簇把照片打印出来,趁着天没黑,安排人出去实地对照一部分。 我此时稍微泄了一口气,靠到椅背上。闷油瓶站在我后面,见状抬手摘下我的眼镜,顺手帮我按了几下太阳穴。 不远处另一个帐篷开始放饭,胖子在外面喊“到点儿开饭了”。我不太想动,闷油瓶拍拍我的肩膀,走出去一起拿我那份。 我闭着眼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闷,也走到外面去透气。我走到帐篷后面的峭壁边缘,看到黎簇蹲在那里,他正拿着打印出来的照片,一边抽烟一边拧着眉对照远处的土林。 我也点起一根烟,看到远处的土林山丘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金黄色。这种颜色覆盖在嶙峋起伏的岩层面上,如同金黄色的波浪,一层层不断推到远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夕阳逐渐下沉,最终使得一半的金黄色被阴影所覆盖,在大地上划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晚风不断从戈壁上吹起,卷起一片沙土,也连带着打散我们两人之间的烟气。 黎簇早就察觉到我站在他背后,只是一直没说话。此时他突然侧了侧身,抬手拿下嘴里的烟,说:“我第一眼看你的时候,还以为你这神经病没变化,活多少年就还能继续犯病多少年。” “哦,我更年期而已。”我不以为然,咬着烟笑道。 黎簇切了一声:“看你后面拍的那些东西,我都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你这不叫更年期,叫精神分裂,说白了还是神经病。” 我奇道:“怎么,退休的不能有点业余爱好?” 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近几年轻松后,我又时不时当回摄影师,拍拍风景,拍拍小满哥,拍拍院子里养的鸡。当然身边有个免费模特,我更多的是拍闷油瓶。 我也教过他怎么用相机,照片里还有一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抓拍的我,有我喂鸡,有我遛狗,有我在河边钓鱼,或者我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瞌睡。 刚刚挑照片的时候也被伙计看到了,我脸皮厚,面无表情只当没这回事。其他人也不敢多说,几下就划到需要的部分。 我继续淡淡道:“怎么,羡慕?回头我也给你拍几张,裱起来寄给苏万那小子,让他看看你现在有多牛逼。” “滚蛋,老子出发前才见过那傻逼,不用你告诉也知道我现在多牛逼。”黎簇骂道。 我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个人就不再说话,站在那里各自抽各自的烟,直到闷油瓶在后面叫了一声“吴邪”。 我回过头,看到他拎着饭,于是把烟丢到地上踩灭,说:“下班了,走了。” 黎簇没搭理我,我转过身,停顿一下,又突然道:“如今其实也没多大变化,等更年期过了,就能变回你说的‘以前那个傻逼’。” 黎簇依旧没有说话,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他又把烟叼到嘴上,此时烟雾正在逐渐变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 半晌,我叹出一口气,想再说些什么,黎簇却突然站了起来。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闷油瓶。闷油瓶并没有走过来,正靠在帐篷边等着,对上他的视线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黎簇看着闷油瓶,却突然笑了一下:“还是第一次见真人,你当时通过那条蛇传递给我信息时,那感觉直让我起鸡皮疙瘩。现在再看,倒是明白了为什么。” 说完,他也把烟丢了,朝着另一个帐篷走去,但迈了几步又停住,突然开口:“不管是那些年还是现在,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你的确是个王八蛋。” 他再次转头,冲我比了个中指,扬起眉:“不过老子现在选择走的路,和你这王八蛋没关系。” 我愣了一下,见他比完就收,揣着手脚下抹油很快走远,不由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骂道: “小兔崽子。” (四) 第二日,天一亮一群人继续干活,在土林群里找入口。只不过按照小花说的,那个规律很复杂,如今是在大自然中寻找那点微不可见的时间的痕迹。一旦对到点上,接下来的一切会变得很轻松,在此之前这个过程非常难熬。 我尽量回忆当时是站在哪个角度拍摄的,带着伙计也走了几趟。论在极端环境下勘察,闷油瓶不用说,我勉强跟得上,倒是胖子这些年跟着我在雨村养着,干热环境本就不适合他这种体型的人,一圈下来流汗跟下雨似的,脖子上都晒脱皮了。 所有人顶着烈日找了大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灰头土面。与我们形成鲜明对比的,也只有视频那头的小花。在我们混着风沙啃饭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喝茶,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看样子房间里还开了空调。 胖子头上盖着毛巾,嚼着饭口齿不清:“解总,你这趟真的得加钱,搬砖工都还有高温补贴。” 小花没理他,瞥了我一眼:“吴邪,时间不多了。再过两天入口会变化,我们只能再去找别的时间点的参照图。” “急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回道,抠了一大坨防晒霜给胖子糊上,又顺手把手心剩下的抹到闷油瓶脸上,“我找到走势了,今天能出结果。” 果然,按照我所预料的,当天下午的时候另一队人回来报道,说找到了可能存在入口的土林遗迹,就在三公里外。 我确认无误,黎簇指挥伙计,一群人直接把营地搬到那片土林群里。土林群非常大,一眼望不到头。人行走在其间,仿佛走到了一片沙土堆砌形成的树林里,周围全是高大的模模糊糊的黑影,戈壁上的风在土林间穿梭,好像鬼哭狼嚎一般。 这里很像柴达木的魔鬼城,只不过流水侵蚀使得土林的沟壑更加层次分明,山脊上满是一条一条的皱褶,如同人皮肤上的皱纹。 胖子看着周围满是皱褶的风化墙壁,突然咂了咂嘴:“想涮火锅了,这像不像猪脑。” 我骂道:“你他娘的恶不恶心。” 黎簇不赞同,说:“我觉得像人脸,那种快作古断气的,满脸都是皱纹。” 坎肩吸了一口气,指着旁边几个一脸菜色的伙计:“几位老板行行好,别人过来先巩固军心,您几个一人一嘴天灵盖都能给吓飞。” 闷油瓶一向不参与我们的插科打诨,趁着日头还没落下,走到大概圈出来有入口的那片区域,两根奇长的手指缓慢划过粗糙的岩壁,一寸寸仔细看过去。 胖子走到黎簇旁边,语气里满是炫耀:“小子,给你见识一下道上最贵的那位爷,等会别惊掉裤子。” 黎簇拍开他的手,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却突然见闷油瓶抬头,皱起眉后退一步。 我一看,立马警觉,提高音量道:“坎肩。” 坎肩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知道闷油瓶的段位,精神一震把弹弓抓到手里。闷油瓶抬手对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紧接着脚一蹬,弓着腰就顺着面前的墙壁,唰唰几下蹿了上去。 虽然山体上沟壑纵横,但这墙壁几乎是垂直的,闷油瓶没借助一点外力,速度极快,几乎是转眼间就爬到顶端。 纵使黎簇见识过黑眼镜同样不似正常人的身手,此时也不由愣了一下。胖子见状更得意,刚走到下面想抖两句机灵,就听到闷油瓶在上面喊道:“让开。” “得嘞!”胖子立马收住表情,顺手一胳膊肘一个,把附近的两个伙计给拖走了。 他把下方的场子清空后,也不知道闷油瓶在上面按到什么机关,面前的土林突然抖动一下,随后整片山壁开始剧烈震动,无数碎石和沙土从上方往下落,劈头盖脸糊了所有人一身。 胖子把我拽远些,喊道:“我操,小哥带雷管上去了?有这等好事怎么不让我来。” 我皱着眉看上面,刚想喊闷油瓶一声,就见他从上面跳了下来。我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快速说道“没事”,手一伸把我的头往下按了按,挡住那些碎石尘土,半压着我继续往后退。 这一下震动持续了近十分钟,仿佛连锁反应,一阵阵轰鸣直朝着土林深处荡过去。等到所有的震动停止,众人边咳嗽边扇眼前的土尘,再次聚集到刚才的位置,朝山壁上看去,皆是一愣。 半晌,坎肩憋出一句:“张爷,您这不是摸出一个暗门,是直接给开了个……” 说到这里,他停住,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胖子接话道:“得,直接给开了个隧道出来。小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愚公移山徒手掏墙。” 只见那土壁上,直接塌出一个五六米见宽,七八米高的拱形大洞。这洞的边缘非常齐整,此时开在土林壁上,仿佛不是塌出来的,而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胖子形容这个是“隧道”,也不是没有原因,因为除了面前墙壁上这个大洞,后面的其他土林壁上同样被震出一个个拱形洞。这些洞顺次连接成一片,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如同一条笔直的隧道。 (五) 此时日头已经下沉,土林群逐渐被黑暗吞没,那些空洞被风一吹,回荡起一片怪异的呜呜声。隧道里黑洞洞的,径直延伸到土林群深处,不知道是通到什么地方。 黎簇回到营地那边,和小花交换了一下情报,很快拿着一张地图回到隧道口。他挑了几个伙计,一队人精简好装备,准备朝隧道尽头行进。他们要找的入口大抵就在这粗糙隧道的尽头。 我眼睛在人群中一扫,叫出来几个熟悉的长沙盘口老伙计。闷油瓶在装备中挑拣,丢了一个头灯给胖子。黎簇的伙计见此情景,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人喊道:“吴小佛爷,路都探到了,接下来就不麻烦您下去了。” 那人说话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我头也没抬,面无表情地说:“这不是入口。” 闷油瓶丢过来一个整理好的包,我接住背到背上,打起手电照向入口处的黎簇:“送佛送到西。” 黎簇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带头朝着里面走去,对其他人说道:“不用管他。” 有人不满地嘀咕几句,最终还是闭嘴不言。一队人打起手电,朝着洞口深处走去。 这一连串的土林壁十分厚实,且头尾紧挨看不到接缝,真就好似一条完整的隧道。我往上扫视着高处的洞顶,周围的墙体非常平整光滑,人工开凿的痕迹很明显。 “爬惯盗洞,走这么宽敞的还有点不习惯。”胖子在我旁边说道。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到深处,带起一阵回音。 坎肩闻言,插话道:“这里这么高,怕不是墓主人修的大道,直接通到主室?” 我说:“屁话说对一半,这是条‘官道’。” 倒斗又分官盗和私盗,所谓官盗,就是王侯组织军队,明目张胆地来盗取,曹操和鲁殇王就是这种。这类挖盗洞,就跟挖自家祖坟似的,很多财大气粗的恨不得修一条高速公路,把冢全部移出去。 这时在前面探路的闷油瓶折返回来,落后几步走到我旁边:“上一批人在这里进出过很多次,持续时间非常长。” “靠,那我们怕不是来晚了,没得捞?” 另一个伙计说。 前面的黎簇骂了一嘴:“姓解的闲得慌会来探一个空穴?” 我耸了下肩:“说不准这趟是为了锻炼你这个后生仔。”话虽如此,我却也知道黎簇说得没错,小花告诉过我这附近的情况,这一趟如果我们能找到入口,就不会走空。 胖子说:“那空手来来回回这么多次,修个隧道方便微信晒步行数?” “他们在找入口。”闷油瓶微皱起眉。我点头,补充道:“你们解老板说过,入口在变化。” 此时一行人已经深入到了通道里面,入口处的那点光亮只剩下一个看不清的小点。周围一片漆黑,渐渐地没有人再说话,但因为环境空旷,所有人脚步声都被无限放大,啪嗒的声音传出去,又被墙壁反射回来。 我看到路边开始出现一些杂物,有挖掘工具的残骸,也有破陶片。随后出现了更多低矮的黑影,全是卵石堆,上窄下宽呈圆锥形,半人多高,由无数石头严丝合缝地堆砌而成。 到后面数量越来越多,往前方的黑暗中一扫,入目所及之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石头堆,一个个堆砌在路中央,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什么玩意儿,坟堆?”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随后被黎簇狠狠瞪了一眼。 闷油瓶在一个卵石堆前蹲下,摸索几下后夹出一块石头,用手电往那个缺口里照了照,突然伸出手朝卵石堆里探去。 我也在他旁边蹲下,见他很快将手缩回,两根奇长的手指夹出一片破布。布上写着很多藏文,内容很杂,有六字真言,也有神像造像。 闷油瓶看向我,说了两个字:“朵帮。” 这是一句藏语,胖子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嘿,不就是玛尼堆。” 藏语“朵帮”,就是垒起来的石头之意。这些石堆也叫做玛尼堆,在藏区路边很常见。藏族人认为石头是有灵性的,所以会在路口、湖边或者山上堆玛尼石堆,有祈福的意思。 “不太对。”我皱着眉站起来,“数量太多了,朵帮有两种,这些规模较小,不是常见的阻秽禳灾朵帮。” “那是哪种?”坎肩闻言,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唾沫。 “镇邪朵帮。”黎簇插话,看着这些数量巨大的石头堆啧了一声,随后照着前方说道,“尽快穿过这里。” “直接前进走不出去。”闷油瓶此时也站起来,他将手里那张镇邪咒文丢掉,淡淡地说:“上一批人在寻找变化的入口时发现了什么,这些朵帮是他们所造。” “迷魂阵?”胖子接话,“这他娘的是迷那东西,还是迷我们这些人。”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听到他这么说,突然开口:“都有。” “这是指路的。他们把入口变化的规律记录在了石堆里。” 闷油瓶对上我的视线,点了下头。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扫视一圈,走到最初那个石堆后面,以那个为起点,开始重新朝里走。只见他路过石堆时,顺时针绕一圈,把手里的石头填在了石堆上面。 我看着他的动作,拍了下胖子。胖子没问,毫不犹豫地就跟上了我。坎肩在原地停顿几秒,也跟着我走了。 闷油瓶的动作是当地人遇到朵帮时,必然会做的一种行为,顺时针绕圈再填石,意为祈福,所以时间越久玛尼堆规模会越大。 剩余的人看着我们几个跟着闷油瓶,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在玛尼堆里绕来绕去,傻了眼,片刻之后一人讷讷地说:“鬼遮眼了?” 黎簇却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推了几下那些伙计:“跟上这些神经病。” 说着他带头走到了我们原来的路径上,开始跟着我们绕圈。剩余几人相互对视几眼,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我跟在闷油瓶后面,发现我们虽然全部都在顺时针绕圈,但却是一直在朝着某个方向,逐渐往隧道里面深入。众人动作机械地在石堆阵中绕了快半个小时,期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微弱的手电光线中,人影在密密麻麻的石堆中乱晃,这场景非常诡异,就好像一群人鬼打墙了一般,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胖子走了一阵,突然在我背后开口:“他娘的,到了没,老子头都快绕晕了。这路他妈怎么开始往上走了。” 我这时也感觉路开始往上倾斜,回过神来,看到玛尼堆的数量开始减少,路面收窄不少,墙上砌着土砖,整个通道已是发生了变化。 虽然这条通道看起来直来直去,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竟是被引到了另一条看不见的通道里。 闷油瓶说:“中途有连续的暗槽,会改变路线。必须按照这种走法。” 这条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小门,里面又是条一人宽的狭窄通道。脚下也出现台阶,一路往上延伸。 (六) 一群人顺次进去,台阶十分陡峭,像是一直朝着土林里某个山壁的内部深入。两边的墙壁上画满了壁画,保存完好,色泽鲜艳。身着华丽服饰的舞女在翩翩起舞,旁边有人击鼓吹号,整幅壁画栩栩如生。 台阶尽头又出现一个石门,里面是个拱形洞窟,大约有几十平。墙上同样画满壁画,胖子举起手电往周围一照,不由“嚯”了一声,冲着我挤眉弄眼:“好家伙,活春宫啊,这一趟可来得值了。” 我抬起头,只见那墙上画满了密宗男女双修佛,色彩艳丽画风大胆,对比十分强烈,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一队里面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见此场景其余人也是嘿嘿一笑,还有人吹了一声流里流气的口哨。 这种内容和技法在阿里地区很常见,我一路看过去,没太大反应。倒是黎簇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很快收回视线,径直朝着最里面走去。 那里的墙前面修了一个石台,上面并排放满彩绘神像,全是裸身的人形空行母。空行母又叫“荼吉尼”,意为在空中行走之人,是一位女性神祇。她有大力,可于空中飞行,故得此名。在藏传佛教的密宗中,空行母是代表智慧与慈悲的女神。 此时那五尊空行母并排坐在台子上,活灵活现,姿态优雅,又显出万种妩媚。坎肩跟着黎簇凑上前,感叹道:“这他娘的,还有立体的,雕得跟真的一样。” 我闻言啧了一声,说:“找门。” 一边说着我一边再次扭头去看壁画,看了一阵却突然意识到闷油瓶和胖子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我一转头,先看到了旁边的胖子,只见他背对着我,正仰着头站在一幅壁画前,一动也不动。 我顿生警觉,手条件反射摸到刀上。这时却突然见胖子肩膀抖动一下,嘴里发出嘿嘿几声笑。 我动作一顿,拔刀的手稍微松了松,走向胖子,骂道:“看看看,看片呢,还他娘的看。” 然而当我手搭到胖子肩膀上的时候,却发现他肌肉非常僵硬,整个人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我心里跳了跳,暗叫不好,抬起手电就去照胖子的脸,见他双眼放空,直直地盯着那壁画,面色发红满脸怪笑,已是中了招。 “别看壁画!”我反应过来喊道,同时抡起拳头就想直接给胖子来一拳。 但我手还没挥过去,突然感觉头发晕,差点没站稳,同时有种燥热感如同浪潮一般,瞬间涌上脑门。 我心骂狗日的中招了,一把扶住墙勉强站稳,却感觉眼前的景象一阵摇晃。墙上色彩艳丽的佛像开始在我眼前出现重影,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身形如同鲜艳的毒蛇,带笑的面容无限放大,让我眼前发花。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也开始爬升,不用看也知道和胖子一样。大脑在这一瞬间闪过很多景象,倒不是幻觉,都是我的记忆,其中还有闷油瓶。这反而让我清醒了一些,使劲晃了下头,试图甩掉耳根燥热的感觉,同时伸手就去摸刀。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一下子把我拽了过去。 手的主人力气极大,直接把我拽到了门边。我撞到那人身上,条件反射想去扭那只手,就感觉对方一把箍住我的腰把我拖到怀里,同时在我耳边低声说:“别动。”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刚刚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的闷油瓶。我连喘几口气,感觉那种眩晕感退去一些,这时又听闷油瓶低低地说:“别看,过一会就好了。” 此时我被他按在门后面的阴影中,只感觉周围一片黑暗,的确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那种一开始的天旋地转和燥热感,混杂着因为中招而在脑子里闪回的画面,又往上涌了几分。 我揪住他的衣领往前一贴,突然发现他的心跳也跳得比往常快了很多,皮肤发烫,连带着呼吸声也加重了。 我意识到什么,喘着气低笑几声,朝着他耳边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你刚才也中招了?看到什么了?” 闷油瓶闻言呼吸一滞,突然抬手拽住我的领子,很轻地往后拉了拉,将我从他耳边分开,同时吐出一个字:“你。” 说完,我就感觉他把我往墙上一按,整个人往前贴进几分。我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扯着他的衣领也没犹豫,迎着就亲了上去。 此时周围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我们两个的呼吸声,其他人估计是全部中招了。闷油瓶在我亲上去的瞬间只停顿了一秒,随后就加大按着我的力道,侧头加深了这个吻。 我抱住他的背,感觉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黏腻。他熟门熟路地顶开我的牙齿,把舌头滑进来,和我缠在了一起。 我心道,妈的,还直奔主题。这一瞬间我觉得我还是得考虑一下当前的环境,只不过对象是闷油瓶,再加上壁画的影响,我很快决定抛掉那点理智。 但下一秒,我就感觉有什么带着铁锈味道的东西滑进我的口腔。我一愣,条件反射往后缩了缩。但闷油瓶很坚决,按住我的头把我拉回去,把他舌尖上那点血搅到了我的嘴里。 那种眩晕感在这一瞬间消散,异常的热度也开始缓慢退去。闷油瓶察觉到我恢复正常,这才离远一些将我们两个分开,说:“壁画会致幻,空行母有问题。”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把我拽到门口,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看不到壁画,离空行母也远远的。 只不过我现在还是能听到两人之间变重的呼吸声,以及加快的心跳,这倒不是因为中招了。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好笑,一勾他的脖子又把他拉过来,在他嘴里扫了一圈,把他破口上那点血给舔了个干净。 “止血。”我在黑暗中无声地吞下那口混着血的唾液,说道。 他的手刚好放在我的脖子上,闻言手指停住,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几秒,才松开按着我的那股力道。 闷油瓶把我从门后面拉出来,我直起身,这时才感叹一句,还在斗里,的确不妥。 (七) 我们回到洞窟中央,看到其他人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眼神木然地或盯着壁画,或盯着空行母,显然都中招了。胖子还在那里嘿嘿嘿怪笑,我照了一下他的脸,和闷油瓶对视一眼。 闷油瓶表情倒是很淡定,看样子情况并不严重。他拔出匕首,准备在手上划一刀,我立刻按住他的手,翻了个刀花把匕首又给他插了回去。 闷油瓶皱起眉,似乎想说些什么。我看着他,想了想,把自己拔出来一半的刀也插回去。在周围扫视一圈,我突然发现了一些东西,径直走到空行母旁边。 黎簇和坎肩立在空行母前面,我越过这两人,俯下身看向空行母的脸。神像仪态万千,颜料绘制的五官惟妙惟肖,此时正勾着鲜红的嘴唇,直直注视着外来者。 闷油瓶也发现了,我和他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拔出长刀,抡起来狠狠朝着神像的脖子砍去。 这神像是泥塑的,中间是空心的。我一刀把面前那个的头打飞,看到空行母的躯干被掏空,中间竟是放着一个小香炉,上面插着三根香。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那香竟是燃着的,微不可见的青烟向上升腾,透过空行母的裂缝飘到外面。 这香无色无味,大抵是致幻的主要元凶。闷油瓶见状,大幅度挥出一刀,干脆利落地把剩余几个空行母的头全部砍飞。我把香浇灭,将香炉堆到一起,随后转头把黎簇的外套扒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这些香炉。 做完这些,我走到最近的坎肩面前,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起来干活了。” 没有了香的影响,其他人醒得非常快。闷油瓶叫醒人的效率比我高得多,也不知道在对方脖子上哪里按了一下,那人就猛地清醒过来。 我看着他的动作,啧了几声,又加大力度猛掐胖子几下。胖子这才一个抽搐,悠悠醒来,看着我还咂吧一下嘴。 我踢了他一脚,让他清醒点,别做春梦了。胖子爬起来,怒道“我梦到我老婆有错吗”。 一群人醒来后表情各异,有人愣怔有人尴尬,也不知道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我没管他们,又走回之前放着空行母的地方。石台上刚才并排摆着空行母,把后面的墙壁遮得严严实实,现在空行母被我和闷油瓶砸得七倒八歪,反而将后面的场景显露出来。 那后面也有一幅壁画,只不过和周围的景象不同,壁画上绘制了很多受刑之人,粗略看去是在描绘地府之苦,各式刑罚惨不忍睹。 在这其中似乎还画了一扇门,只不过被石台挡到后面,只露出来顶端几笔。闷油瓶蹲下,手指摸向底部,说石台是活动的。坎肩和另外一个伙计立刻上前,两人一齐用力,将石台拖出。 后面剩余的景象全部展现出来,只见在那寥寥几笔的门框装饰线条下,竟真的有一个门。就是这门非常矮,需要人蹲下来才能勉强钻过去。 我凑到门边,感觉里面有风刮过来。胖子蹲在我旁边,说:“不会真是阴曹地府的大门?不对,这个大小,顶多算狗洞。” “我看你等会得卡这狗洞里。” 我没好气道。 胖子骂我乌鸦嘴,我懒得理他,见闷油瓶带头钻进去,马上紧跟其后。这后面的通道并不长,没一会就爬到尽头。闷油瓶伸手把我拉出去,我站定一看发现外面是个很空旷的拱形洞窟,体积是刚才那个的十多倍,天花板上竟是有光的。 粗糙的岩层上裂了一个口子,隐隐透出外面的夜空,将一些星光漏了进来。 胖子的声音此时从后面传来,语气里透出惊讶:“这土林还内部杂交?怎么长这儿来了。” 我神色有些凝重,此时也定定地注视着洞窟最中间的那个东西。顶上出现裂口原因不是别的,这中央生出了一根直径足有三四米的粗糙土林柱,我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是它的底端,这东西一路往上直接穿破顶上的土层。 周围画满了壁画,只不过这里画的全是极乐之地,祥云环绕,飞鸟在莲花池上振翅,各类佛教神尊立于其间,乐器齐奏,一派歌舞升平。 在土林柱后面的墙上,同样绘制着极其矮小的门。但这里的门遍布三面墙壁,足有十多扇,且后面都有石板抵着,看样子全被封死了。 我定睛看着那些门,突然听到黎簇在喊:“吴邪,你他妈别干站着,拉一下这个死胖子!” 我回过神来,一转头看到胖子还卡在洞口那里。黎簇他们似乎是被堵在了后面,此时一片骂声。 但这一转头,我又愣住了。这面墙上也画着无数佛教圣物,与我们进来时的那面墙形成鲜明对比。其中有一种人首鸟身的生物,此时正举着乐器在云间高歌。 迦陵频伽。 这个词在一瞬间蹦到我的脑子里。我直直地看着那面墙,直到胖子又喊了一声,闷油瓶走到我旁边,掐了下我的肩膀,我才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和他一起把胖子从洞口拖出来。 剩下的人鱼贯而入,看着这情景皆发出惊叹。一个伙计看向后面的墙壁:“怎么这么多门?” “是真正的入口。”我说道,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烦躁,忍不住拿出一根烟。坎肩凑过来给我点燃,同时问:“那这数量也太多了,该走哪个?” 我没回答,皱眉打量着周围。这个房间除了土林柱、壁画和数不清的门,还在角落堆积着大量铁质古兵器残骸,有盾牌、盔甲和大刀,最多的是长剑。 其余伙计开始在屋内走动,这些兵器虽然保持完好,但锈迹斑斑,他们很快转移注意力,有人试图去剥墙上反光的经文部分。古来阿里地区盛产金银白银,在托林寺、札不让、皮央东嘎都发现过一种用金银汁书写的经书。 “什么都别动。”我看着那人的动作,冷冷地说。 那人动作一顿,刀口倒是停下,转头看向我:“我现在还给你点面子,叫你一声吴小佛爷。” 说着他呸了一口:“一路上哄得那个青芽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悠,地儿都到了,还想坐瓢把子?劝您差不多可以回了,别逼哥几个鼓了盘儿。” “李老五,你要造反?”黎簇闻言,表情也冷了下来。 “我可不敢,大家伙都是攒儿亮的,谁敢拦了解当家的财路。”这人哼笑一声,“只不过吴小佛爷,做人得簧点清。如今不管是地头还是别的,既然退下来了,就没有再坐上去的道理。” 他走到一扇门前,抬起手,使劲敲了敲那块石板:“这板儿比老子的脚盆还脆,就这十多个,老子几下全废了。” 一边说就见他眼睛往旁边一扫,寻了个废弃的铁铲,抡起来就想砸门。 我没动,依旧站在那里抽烟,此时只是冷声道:“坎肩,废他手。” 坎肩反应极快,没有犹豫就架起弹弓,猛拉皮筋一珠子打到那人手上。只听咔的一声,对方捂着手腕一声惨叫,手上的家伙哐一声落到地上。 “打门缝。”我把烟夹下来吸了一口,头也不抬地又说。 坎肩再次抬手,弹珠又是飞快打了过去。这次他品出我语气的不同,用了点力。铁弹直接贴着那人的脸飞过去,啪地一声打到门板上,砸裂出一条很小的缝隙。 伴随着裂开的声音,门缝里突然开始往外漏像沙一样的东西,非常细碎,颜色发黑。只不过坎肩力道控制得刚好,这裂缝开得极小,那点流沙漏得非常慢。 “毒流沙!”那人刚好倒在门边,沙差点流他一脸。见此情景他脸色发白,也顾不上手疼,一骨碌就爬起来,连滚带爬地离那扇门远远的。 “堵上。”我吩咐道,这时才走到其他门边,环视一周,“门一开错,谁都走不了。” 我说完之后,看向胖子和闷油瓶。两人会意,走到我旁边和我一起看门。这时周围变得很安静,只有坎肩堵流沙的动静。我一回头,见其他人还傻站在原地一脸紧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干活。” 长沙盘口的几个这时才反应过来,开始在周围找隐藏的开门机关。剩余几人像是被我的语气惊到一般,犹豫着看向黎簇。黎簇拧着眉看了我一眼,最后说:“听他的。” 一群人开始在洞窟里到处摸索,手电光乱晃成一片。我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四周的壁画,突然发现这其中的某些花纹,似乎是可以连成一片的。比如迦陵频伽的尾翼多出来那一笔,对应另一面墙上经文部分的边框。这有点像拼图,被打碎拆分到无数地方。 我意识到可能藏着某种信息,只不过所有门周围都寻不到一个开关,这些信息是用在哪里的。 直到闷油瓶似乎发现了什么,抬着头观察一阵,突然一个蹬墙爬到了中间的土林柱上。 我和胖子跟着他来到下面,见他爬到中段后,抠着岩缝连续踩墙,绕着土林柱转了一圈,随后掏出匕首扎进土壁,停在了一个位置。 闷油瓶说:“再上来一个人。” 胖子蹲下去,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爬到他背上,他慢慢站起来把我顶了上去。 闷油瓶爬得并不高,我往上爬出几米,就被他一把抓住,单手拎到身边。我顺手搂住他的腰把自己也定在那里,问:“怎么?” 他下巴朝前方扬了扬,我发现那里有一条几十厘米宽的大缝,大抵是处在一个视觉死角的位置,只有上来了才看得到。我举起手电往里一照,里面并不是空的,这与其说是缝,倒不如说是外面的大块土层脱落,露出了下面的东西。 土层下的石头表面发黑,上面满是狭长的一指宽方形孔洞,我一愣,想也没想就松开闷油瓶的衣服,另一只手去掏匕首。 闷油瓶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抱住,我也不在意刚才差点掉下去,开始用刀刮那些土层。只见下面都是这种布满狭长孔洞的石壁,方槽布满柱子周身,仿佛是有什么将其戳成了一个筛子。 我猛地明白了什么,看向闷油瓶,他也冲我点头。下面的胖子似乎是等得不耐烦,叫道:“你俩别高空调情了,怎么回事。” 我低下头,喊道:“扔把剑上来。” 胖子啧了一声,对围观的伙计嚷嚷了几句“闪开”,去武器堆那边挑了一把出来,刚想指使黎簇,发现他外套已经没了,转头又对坎肩说:“衣服脱了。” 坎肩不敢多问,麻溜扒下外套。胖子把剑在衣服里面裹严实,这才抡起膀子,大幅度甩了几个圈,吼道:“当心点刀口,走你!” 胖子准头很好,闷油瓶拉着我,我往下一捞就接住了。随后我把长剑举起,刀尖对准其中一个方槽。 我并没有插进去,但只比了一个头,就知道这玩意儿严丝合缝。 我转过头,对上闷油瓶的眼睛,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一个词:“海盗桶。” 黑话(切口)注解:芽:年轻人。瓢把子:领袖。鼓了盘儿:翻脸。攒儿亮:懂江湖规矩。 簧点清:识时务。 (八) 找入口最难的是找到位置,和破解规律。一旦确定这两样东西,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问题。 那根土林柱刚好顶破岩层,我们直接从顶上的裂缝爬了出去,发现这里是在土林群非常中央的一个位置。裂口周围全是黄沙和遮掩的岩层,混在各种形状的土林中,如果不是从里面出来,根本发现不了。 黎簇拿出对讲机,让营地的人迁到这边来。接下来的事情也用不着我管了,小花队里有人比我更擅长做后续的工作。 他们的效率很高,人和仪器凑齐后,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打开了入口,没折一个人。 现在已经是隔日的半夜,黎簇指挥了两天没合眼,他捧着冷水洗了把脸,很快挑好一队人,安排跟着他下去。 我站在入口,看着他表情严肃地蹲在那里收拾装备,也没说话,丢过去一根烟。 黎簇头都没抬,伸手接住,随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看了我几秒,把烟点燃叼到嘴里。 最终他转身,背对着我抬手挥了一下,领着伙计走向那个黑洞洞的门。 “搞得跟交接棒似的。”旁边的胖子感叹似的说道,“他娘的,时间真的过去了。” 我拍拍他,转身往上面爬:“你还想早退,上去值夜班。” 胖子“嘿”了一声,跟在我屁股后面:“你这是送佛送到西,还债还到底,胖爷我奉陪。回头找阿花要加班费。” 胖子嘴上这么说着,没坐几小时就倒在帐篷口呼噜震天。我摇摇头,走过去想把他拖到帐篷里,蹲下的时候看到他攥着的手机亮了一下,一个微信消息框弹了出来。 备注名是张大伯,对方说:给你买到了,港货,明天寄,按批发价算。 我心说,怎么和张海客搭上伙了,这时又见消息框一弹,张海客说:你确定吴邪需要好太太口服液?是他脑子有毛病还是你脑子有毛病。 我的动作顿住,这时也回忆起之前胖子说他在网购。沉默半晌后,我面无表情地拿胖子的手解开锁屏,给张海客发过去一句话:寄你妈,老子不需要。 张海客那边沉默许久,才给了一句回复:吴邪,做生意不能言而无信。 我冷笑一声,噼里啪啦打出一行字:你敢寄,我就让你们族长把亲笔遣送回乡信塞进去一起退货。 发完,我把张海客在胖子微信里的备注改成“傻逼”,把他屏蔽了。随后我关上胖子的手机,低头看胖子一边咂吧嘴一边抓肚子,差点给他来一脚,最后还是忍住了,骂骂咧咧把他拖进帐篷。 我回到篝火边,闷油瓶还坐在那里,看到我面色难看地过来,问怎么了。我憋了又憋,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只说:“回去后要是张海客寄东西过来,拒收。” 闷油瓶有些不解地扬起眉,我抬眼看向他,自暴自弃地补充道:“我更年期,犯病。” 他闻言,眼里露出一种无奈,见我还在那里嘀嘀咕咕,伸手把我拽过去一些,起身和我换了个位置,还顺手把他的外套搭到我身上。 我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动作一停,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闷油瓶没吭声,只是抬手把篝火拨得更旺。他直接坐到了风口的位置,此时戈壁上已经入夜,温度猛降,周围刮着一阵阵冰冷的风。我偏头看了眼他在火光里的侧脸,又转回头去,把那件外套裹紧一些,埋进去半张脸。 闷油瓶也偏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当时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闻言,垂下眼看火堆,想了很久,才回答道:“记不清了,摄影师不就是要走遍大江南北。” 我其实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明白,当我成为“关根”的时候,我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变成“关根”,是否就可以短暂从当时的“吴邪”中脱离出来。我拿着相机走了很多地方,我踏上这些土地是因为什么去往那里,当时又在想些什么。 身上的衣服带着闷油瓶的体温,我闻着戈壁上冰冷的空气,感觉那种熟悉的味道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继续道:“大概是顺路来体验一把朝圣,提前演练一下。” 说着,我看向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扎达土林在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山之间,这附近有一座山叫冈仁波齐,那座峰横贯高原,峰顶终年积雪,当地人称其为神山。 我其实还去过其他的所谓神山,只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信徒。每当去到这些地方的时候,我都知道我只是在借此为接下来的一些事做准备。 那里是我的终点,也是我一定要去的地方。 好在这个终点早就走完了。想到这里,我很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到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去,伴随着那些沉重的往事。 闷油瓶安静地听完,随后突然开口道:“藏传佛教认为冈仁波齐是胜乐金刚的住所,代表着无量幸福。” 我转过头,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神色在暖黄的火光中显出一丝柔和。我不由笑了笑,说:“那挺好,下班了我们再去转转。” 闷油瓶“嗯”了一声,我感到一阵放松,伸了个很大的懒腰,身体一歪直接靠到他身上。他动作自然地抬起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们接下来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坐在那里,透过暖色的光和飞舞着的火花,看戈壁的夜空。无边的深色天幕上,散落的星点汇聚成无数条长河,径直流向远方。 我看到了漫天的星辰,如同落雨一般。 闷油瓶的手刚好搭在我脖子旁边,我这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一阵子那个梦,我好像梦到你做针线活不太行。” 闷油瓶闻言,手指很轻地拂过我脖子上那条疤,半晌过后淡淡地说:“以后永远都用不上了。” 我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这时也意识到,那个终点我早就走完了,同时我也完成了某个一定要完成的约定。 而与我约定的人,如今就在我身边。 坐到后半夜,我直接在篝火边睡着了,后来被闷油瓶搬进帐篷里,睡到第二天日头高升才出去。闷油瓶坐在帐篷口,见我出来递了一瓶水给我。 我抹了一把脸,听到他问我休息得怎么样。 我看着远处漫天飞舞的黄沙,然后转头,轻松地笑道: “做了一个天大的好梦。” 杂七杂八碎碎念补充 1、一些自身写作思路和人物理解的概括 《一枕》的伏笔略细且需要对当地民俗有一些理解,不管是迦陵频伽还是利特等等。比如两次出现的佛,第一次为逃避的映射,第二次为前路的指引。这里特意描写了佛的手势,为无畏印。这一手印表示了佛为救济众生的大慈心愿,据说能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所以称为施无畏。佛的产生可以说是幻觉,可以说是吴邪内心的映射,无畏印暗指吴邪在这段旅程中因为张起灵的陪伴,从中获得的力量,以及更加坚定的奔向十年之后。 而梦村的设定,存在着表和里两层。表为一群人为了逃避身体上或者心理上的疾病,通过一些转化使得人丧失五感。他们戴上巴姆面具,不断寻找着一个梦境,试图到达迦陵频伽(极乐)的世界。 里为吴邪的内心。梦村因逃避而生,也因吴邪本心而生。在那十年间,吴邪会想要放弃吗?我的理解是不会,为了救自己,救被自己拉下水的朋友,为了到达张起灵的身边,他不会放弃。所以在面对张起灵的透明马甲,他会考虑计划本身因此会不会产生变动,他会更加谨慎。但同时,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想要见到的人。所梦所求,更害怕梦醒。 而在十年沙海的过程中,他是足够坚定的,不会放弃的,但很多不可抗力会带来痛苦、恐惧,和逃避。梦村就是这一切的映射,村民放弃了承受痛苦,他们认为吴邪是一类人,他们在要求他留下。但吴邪不会留下。这里虽然因他而生,但在张起灵的陪伴下,这里也成为了一个暂时休息松了口气的地方。休息好了,继续上路。 那达的设计为刻意。在设计那达之前,专门去查询了“天真无邪”的藏语,并托朋友询问了藏族的同学。那达苏明是藏语“天真无邪”的一个转换谐音,这里参考了《钓王》中的一些手法。《钓王》借雷本昌表达吴邪的一些想法,那达同样。我将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尽量靠向本传邪,包括肺部疾病的暗喻。那达的所有痛苦,那达的所有逃避,都是吴邪的代指。借那达的口,表达吴邪这些年内心的挣扎。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影子,让吴邪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他也仅仅是一个影子,吴邪直视他,不会逃避,会继续走下去。 关于最后吴邪是否记起来这段经历,在番外二中有比较明显的解释,不过对于本人来说这更像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一枕华胥》接的《年轮》时间线,大概发生在两人一起进入青铜门后的第二年八月。或许因为张起灵的所想,青铜门使得两人同时经历了这场宛如真实发生过的梦境。而实际上这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是个梦境,个人认为并不太重要。这一本从本质上来说,也是我的圆梦向,在吴邪最艰难的时期,张起灵陪伴了他。 他从中获得了力量,不管是否想起,这已经足够了。 ——十年无比漫长,长夜终会破晓。他们一定,会再见。 3、一些写作时用到的补充资料 迦陵频伽 (梵语:कलविङ्क,IAST:Kalaviṅka),意译“妙音鸟”、“好声鸟”、“逸音鸟”、“妙声鸟”,又称作“歌罗频伽鸟”、“羯逻频迦鸟”、“迦兰频伽鸟”、“迦陵毘伽鸟”,佛教传说生物,外型为人首鸟身,有很长的尾巴,在佛经中说他声音美妙,能颂佛经。迦陵频伽又可解释为飞天中的一员。‘阿弥陀经’记载,和共命鸟同样住在极乐净土。 传说中此鸟产自印度,本来出自雪山,山谷旷野中亦多。迦陵频伽外形颜色黑似雀,喙部呈红色,羽毛十分华美,上身为人,下身为鸟,有翼故能飞。在卵壳中即能鸣叫,声音清婉。其声音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类所不及。 西夏用作垂兽,放在屋顶垂脊最前端。 利特 流传于西藏珞渝珞巴族。指一种原始信仰。珞巴族认为发生天花、麻疹、猩红热、痢疾和流感等传染病,是利特和帮得两个乌佑(鬼)作祟所致。当流行病在邻村或本村发生时,全村集体在村口扎制两个草人偶像,其中利特乌佑偶像高大,头戴鲜花竹制帽,身佩弓箭,手执大刀、扎枪,两脚横跨大道两边,巨大的生殖器悬于通道上方;帮得乌佑偶像立于其右。巫师边念咒,边杀公牛、公狗、公鸡各一,将血酒于两偶像上。 窝朗姆 鬼名。流传于西藏珞渝地区珞巴族。指一种原始信仰,意为死者的鬼魂。珞巴人认为灵魂是不死的,人死后,人的灵魂脱离肉体而继续存在,这就是“窝朗姆”,即鬼魂。鬼魂有善恶之分,祖先的鬼魂是善良的,会庇护他们的子孙。仇敌的鬼魂则凶恶,会对活人进行报复。珞巴人认为如果毁坏了尸体,鬼魂就失去了某种活动的能力,不能进行报复。因此,他们在复仇时。对被杀死的人要砍去其右手,肢解其尸体,使恶鬼不能报复。 针口虫 梵語 nyavkuta 或 nyatkuta。又作娘矩吒、螂矩吒、攘鸠多。意译为粪尿虫、针口虫、针口虫。系指住于十六游增地狱中尸粪泥内之虫。其口如针般锐利,身白头黑,能钻穿众生之皮,破其骨,食其骨髓。 巴姆 巴姆又写作巴嫫,(vcagmo)藏语意为妖女,据传经常活动在西藏各地,是吃人血肉的女鬼,后被萨迦法王收服,成为萨迦寺护法神。 据说其形象为青面獠牙、披头散发,长舌头垂在胸前,乳房扛在肩上(也有说平时垂在地上,走时扛在肩上),长有利爪。白天与常人无异,到夜间则外出聚集,吃人肉、牲畜、吸血。 冬季时萨迦寺的跳神会有带着巴姆面具的舞者出场。 伏藏龙 伏藏是指苯教和藏传佛教徒在他们信仰的宗教受到劫难时藏匿起来,日后重新挖掘出来的经典。分为书藏、圣物藏和识藏。 伏藏龙照字面意思是守护伏藏的龙。 怀梦草 怀梦草,神话传说中的异草,据传怀之可以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 《洞冥记》: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莫。懷其葉,則知夢之吉凶,立驗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獻一枝,帝懷之,夜果夢夫人。因改曰懷夢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