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朝遗事BY羯墨(鱼团团) 第一章 吴邪十三岁那年,家里开始造园子了。 此地造园之风久矣。吴家祖上为避战乱,从北地迁至江南,根基本就不深,好在祖上勤勉,挣下了可观的祖产,无奈渊源不深,因此在地面上交际往来,总觉得低人一等。好在从吴邪的父辈开始,经济仕途上开始有了起色,吴家长子早年间中了进士,而此次吴家三子,四月间杏榜提名,高中会元,又经殿试,朝考,中了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终授翰林院庶吉士。 因此就有了造园的由头,也有了造园的兴致。 此地因了造园,生出许多土木生计,烧窑制瓦,淘沙筛土,种植苗木花草,专淘奇山异石。其中最重要的营生,当属木匠。 造园的木匠不是普通木匠。造园,或脱胎于山水,或引申于诗书,无不讲究一个意境。亭台皆邻水,屋宇不碍山,处处要有诗意。看那各色屋脊斗拱,飞檐翘角,雕花门窗,水榭曲廊,乃至湖中叠石,各色花草,其实全仰赖一人手笔。园子讲究师出天然,越是一派天籁,越是精心设计,景是诗景,意是画意,然而诗景画意,若是没有建筑穿插牵引,终是残画断诗,咏不成句。 吴家请的大木匠,姓汪,祖上给太祖皇帝修过花园,自是有一派传承。汪木匠读过书,也会画图,本身已是一代造园大师了,却还是以手艺人自居。看了吴家划出的地,就开始画园子图了。 其间,发生了一件奇事。 吴家三兄弟陪着汪师傅看地,这块地本是吴家老大中进士时早早圈下的,一直没有用,附近的佃户租来耕种,改成了菜地。吴家老大在菜畦中踢痛了脚趾,发现一块青石,上面隐有字迹。 着人挖出来一看,上面竟有四个大字“白鹤南翔”,字体古朴,再无落款。想到此地的白鹤传说,皆认为是大吉之兆,冥冥之中自有前缘注定,遂将园名定为白鹤园。 吴家老大今年放了外任,已经动身,老三也不日启程前往京城,家中只剩了吴家二爷做总管。吴邪刚刚取了童生,正是贪玩的年纪,家中父亲、叔父纷纷离家上任,又正在造园子,闹得他书院也不去了,反而天天在工地上点卯,自认为是监工一般。吴家二爷本就是个清淡的性子,自小又宠他,从来是镇不住吴邪的,少不了要拜托张起灵,多多看顾吴家的小祖宗。 张家与吴家几代交好,吴家如今走了仕途,但张家一直从商,外表上做些货物贩卖的生意,但内里一直以贩盐获利。两淮地区本就是天下最大的盐区,私盐屡禁不止,盐商富甲天下,但张起灵为人却很低调。 吴邪自小就是有些怕张起灵的。他不过长他七八岁,为人却古板,每日里不苟言笑,对他更是事无巨细,样样皆要管。他并不时常在家中,各地的生意总要照看,每逢他出门,吴邪便要疯玩几天。 吴邪的疯玩,无外乎上树掏个鸟蛋,下河捞几条鱼,用墨涂了二叔的书,拿布堵了灶房的烟囱,这对他来说就是淘得顶天了。张起灵知道他的斤两,也就这么大点儿出息了,心里虽然好笑,面上还是要板正了训一训的。谁知道吴邪尤其经不得收拾,每次被他说完都要蔫好几天,弄得他有时候还得买点小玩意哄一哄。吴邪偏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一得意,又嚣张起来了。弄得张起灵总是扶额兴叹,小儿难养。 如今,吴邪又多了一个玩伴——汪师傅的徒弟,唤做阿奴的。 阿奴比他长了几岁,整日里一身短打,卷起的袖口露出宽宽的白边,还未及弱冠,不包头巾,只是头顶用布带一束。脸上长着两片横肉,干活的时候脱了外面的蓝布衫,只穿一件短褂,胳膊那里鼓出一大块,一看就是非常有力气的。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并不妨碍和吴邪做朋友。 阿奴手极巧,给吴邪做了不少小玩意。他没读过多少书,唯独看过一本《山海经》,闲来刻了许多异兽送给吴邪,比如长着一张人脸却有四只眼睛的鸟,生着竖眼的小龙,还有一个小人,身后有豹子样的长尾。木雕全部都只有巴掌大,红木上了一层层清油,木头的本色沉沉泛了出来。吴邪得了,说不出的喜欢,如获至宝般收着,等张起灵来的时候一件件摆给他看。 张起灵自然认得出那都是什么。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又看见烛下吴邪殷殷的脸,晓得他爱这些新奇的玩意,叹了口气,终是没有收了,任由他自己留着玩去。 他总怕自己管得太严,四书五经又太过枯燥,让吴邪失了天真的性子。但是受人之托,又不可不尽心。若是真依他的意思,他是不想他活得那么枯索的。 第二日,他就给吴邪带了一本博南山人的《山海经补注》,一页页翻给他看。人面鸟原叫做颙,竖眼龙是烛阴,那豹尾小人竟是西王母。吴邪看了一遍书中的图,只觉得画得皆面目狰狞,远不及阿奴送他的好看,遂和阿奴更加地要好。 汪师傅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有过大见识,阿奴就是在襁褓中被他从极北之地带回来的。吴邪闲来无事,总喜欢凑在他跟前听他讲古。但汪师傅很忙,也就是吃饭的时候能坐下说两句话。吴邪就总赶着他吃饭的点来。 汪师傅吃饭很讲究,菜只吃最新鲜的芽尖,开水一焯便上桌。每日桌上必备一盘绿油油的芽菜,一把朝天椒,就着一碗酒。而阿奴,只吃面食,硕大的一只海碗,里面是下好的白面条,无论什么浇头均可。两个人同样吃得热火朝天,大汗淋漓。吴邪不知道这是怎样的路数,他曾经尝过汪师傅的酒,极辣喉咙,喝下一口,只觉得一条线从肚子里直烧到嗓子眼。那朝天椒自然更辣,喝多少水也不管用。阿奴便在一旁笑。 天渐渐热起来的时候,老太爷来园子里了。 池塘挖了半方,新栽下的花树也还未发芽,亭台水榭起了雏形,亮着白色的木茬。顺着河道游来一群野鸭,在新池塘里住下了,倒是有些生机。 老太爷走得乏了,坐在亭子里歇息。汪师傅拿来园子图,铺开让老太爷细细地看。看了半晌,老人家一抬头,问道:“怎么不见白鹤?” 老爷子还是孩童般的性子,一句话问得众人皆笑了。大家都知道是老人家的玩笑,唯独吴邪当了真,凑过去说:“爷爷,李峤曾有诗吟鹤,‘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可见鹤当真要高飞遁世的,远尘方是鹤意。若是长住我们家,才真真是埋没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收了脸色,唯独老爷子笑了。 吴邪偷偷看了一眼张起灵,见他面色尚好,还冲他点了点头,心知是没事。 老太爷问旁边的汪师傅:“大师看我这个孙儿如何?” 汪师傅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天资聪颖,自是不凡。” 老太爷得意得很,抚掌大笑。 在园子里用过饭,老太爷说汪师傅祖上是给太祖皇帝修过皇宫的,想必定有不少常人没有的见识,不如说几件佚事来听听。 汪师傅捻了捻胡子,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环视了众人一圈,才开口说:“见识谈不上,无非是听家里老人闲来说道说道。不知道老太爷想听什么?” 老爷子还没吭气,吴邪先坐不住了,一是和汪师傅熟了,二是他爷爷实在宠他,抢着问道:“太祖当初定都应天府,成祖如何就迁都北京了呢?” 张起灵情急之下喝了一声“吴邪!”才想起老爷子和二爷还在堂上,自然轮不到他开口。吴邪转脸看了看他,偷偷吐了下舌头。 汪师傅笑道:“无妨无妨,小少爷性子耿直,老朽也是很喜欢的。”老太爷也笑了,二叔狠狠地指了他一下。吴邪见状干脆躲在老爷子身后,又是揉肩又是捶背的。 汪师傅说:“诸位可知道,自古建都都要看什么?自然是看龙脉。龙兴之地,方可建都。久了不说,就说隋唐时期,建康是六朝故都,江南富甲天下,但帝都仍定在长安,又是为何?” 众人皆不答,唯有张起灵出声道:“自古贤君,皆是天子守边,偏安江南终是半壁江山。于志在天下归一的帝王来说,大不利。” 二爷也点点头:“自古南朝多是流寓,成不了大气候。” 汪师傅说道:“这些自然是道理,但我们手艺人看的是帝王之气。唐长安城,形状就似干卦的六爻。皇宫就是天上紫薇宫,以为天之中。皇城官署就是紫薇垣。城墙如同北供群星。这便是龙脉之地。再有建都要用到大量的石料木材,又从何处取?听老人讲,当年隋建皇宫,几乎砍掉秦岭山中一半的巨树。那时被官家号上的木料,树身都要钉入铜牌,刻记编号,私人不得随便砍伐。那巨树不知生长多少岁月,我祖上有幸见过一棵,其色如檀,其质如铁,纹理细密,几可铸鼎。诸位想想,要怎样的帝王,才用得了如此神物?” 众人皆不语,汪师傅喝了口茶,接着压低了声音,说:“当初太祖本意定都临濠。凤阳本是帝乡,又地处江淮,但凤阳此地贫瘠,民不堪命,终是不能成事。后建都应天府,应天却又有个‘偏安短命’的名声,”说到此,他声音更轻了,“现在看来,太祖对应天府做都城本就是不满意的,想想靖难之变,岂不就是印证。” 老爷子沉吟了半晌,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应天府果然王气不足。自永乐年间迁都北上以来,果真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爷也说:“三省写信来,说到北京,多有风沙,景色与江南迥异,民风也强悍。但北京通槽运海运,周围重峦复岭,林密地险,确实是一方宝地,承运兴王。” 众人听完,皆兴叹了一回。 晚上的时候,吴邪抱着个手炉,迈进张起灵的房间。 张起灵一见他就笑了,问他:“几月的天了,要手炉做甚?” 吴邪站在书桌前看他写字,半天才说:“我今晚睡这里好不好?” “为何?” 吴邪歪着头:“和你说说话,”尔后捧着手炉给他看,“我给你烤了几个荸荠。” 说是烤给他的,结果他也就吃了一个。吴邪穿着中衣坐在他床上,还非要拢着被子,剥完荸荠皮的一双黑手,就这么乱蹭了一气,嘴也是黑的。他实在看不过,干脆不看他,拿了本书靠在床头,其实也没看进去几页。 “今天汪师傅说的话,你做何想?”吴邪终于想起来自己跑来这里的事由,嘴里塞得满满的,口齿不清地问他。 “没什么想法。”他答道。 吴邪翻身而起,凑过来问他:“怎样叫没想法?你觉得他说得不对?” 他顾忌着吴邪的黑手,脸几乎要躲到帐子外面去了:“与其说龙脉保佑,不如说君主贤明,成祖从北京兴帝业,又有文才武略,自然天下太平。可不是人人都如成祖一般。远了不说,就说嘉靖二十九年,鞑靼部直入古北口,杀民无数,满朝文武无一人应战。君是昏君,臣是佞臣,终成庚戌之耻。可见帝业,实与龙气无关的。” 吴邪听完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过一会似是尤不放心地反过来叮嘱他:“这话你可千万不要给外人说。” 他看着他那花猫般的脸,偏又一本正经地装大人说话,心里头一抽一抽地想笑,最后憋出了几声咳嗽。 园子一造就是三年,吴邪也十六岁了。 白日里,园子里的人总是多些。劳役自然是忙碌的,挖好了池塘,叠起了奇石,遍植了花木,亭台楼阁几近完工,到处都散发着新漆的味道。汪师傅自然是忙的,楼阁的穿插布局,花草点缀,自然都要他上心。阿奴也自然是忙的,雕花的门窗、屏风、乃至屋中的摆设家具,都要一一配齐。吴邪必然也是忙的,只不过是个无事忙。汪师傅只得将池里的一群野鸭都交给他照看。 说是看顾鸭子,其实不过一句玩笑话。吴邪管了几日,便累得不想动弹,在家里歇了好几天,汪师傅和阿奴总算清净了。 这些年谁都没有他来园子来得勤,园中一草一木,他都早已烂熟于胸,整个园子图仿佛铺陈在他心中一般。就像看着一幅设色山水,白日看是工笔,夜里观是写意。先是墨色起稿,细细勾勒,再是一层层地积累颜色,疏密聚散,浓淡相宜。或是浓破淡,或是淡破浓,华润多变,充满意境。而那些建园子中灵光乍现的奇妙心思,一点一滴积累的各种感悟,却又无人可诉。于是天天地盼张起灵回来。 张起灵刚收货回来。这次一去就是小半年,路不好走,回来又赶上下雪,费了不少工夫才到家。吴邪巴巴地等着,终于等到他回来,甚至熬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要带他逛园子去。 张起灵看着眼前的人,个子比他走的时候又高了一截,眼看要赶上他了。眉目间稳重了不少,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让他有些惊讶。一直以来被他当作小孩子的人,居然悄悄地长大了。 月亮是极其好的,又下了雪,并不觉得暗。出门过桥,四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吴邪手里拿了盏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路上的雪还没有扫,踩上去嘎吱作响。 水面亮晶晶的。所有的飞檐上都积了一层薄雪,在夜幕下反着月华。虽然是冬日,空气是冷冽的,但其中又暗香浮动,不晓得是什么花香。想着园子东边新栽了几棵梅树,或许是白梅开了。 路中的枯枝,被吴邪踩碎了,“啪”的一声脆响,草丛里哗啦啦飞出一只禽鸟,细长的脖子,暗中也看不清是什么。两人皆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那鸟飞入黑夜。 张起灵想起吴邪当年的笑话,忍不住逗他:“如何?这园中怎么不见白鹤?” 两人皆笑了。 绕过湖面,又往东去。只见一片山峦,平地而起,原都是假山堆砌而成。奇峰罗列,人走在里面就如迷宫一般,但一走出来就有豁然开朗之感。面前一片广阔,原是遍植了各色花木,一直蔓延至河边,现在虽然还肃杀着,但是可以想见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会是怎样的盛景。 花圃旁就是竹林,这片竹林本就是造园前长在这里的,如今已经很成阵势,只是在中间留了一条夹道,竹叶在头顶聚拢,月光也照不进分毫。如今被大雪压弯了枝梢,更加森然了。吴邪不愿进去,从旁边绕开了。 眼看时间不早了,张起灵说要回去。 吴邪嘴里应着,却不原路返回,带着他从园子另外一边往回绕。路过湖边,见这一侧的岸边修着一座小楼,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白鹤楼。 白鹤楼邻水而建,形制小巧,飞檐高翘,如今又覆上了一层雪,真真如同白鹤振翅欲飞。檐角悬着铜铃,风过便响,在静谧中传得甚远。 吴邪冲着他说:“你要的白鹤,这不在这里。” 他看着他的脸,突然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没来由的慌乱。鱼潜在渊,或在于渚。这一刻,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那一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问他的心。 然而,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 雪又开始下了。 第二章 吴邪十四岁时入童试,二月里过了县试,四月里过了府试,在当年的院试中拔得头筹,取禀生。从此入泮读书,每月还有月钱。 县学里就是个样子,其实也学不了什么。家里造园子,父亲三叔上任去了,二叔诸事繁杂,张起灵又有生意,不能天天看顾他。这几年,吴邪读书的精神减了许多,唯独在岁考前努力一些。饶是如此,三年后的乡试,竟然被他中了举人。 这下议论声四起,人人都道吴邪是神童。又有人说是家学渊源,吴家大爷和三爷皆是进士出身,三爷更是中了庶吉士,如今做了翰林院编修,平步青云,前途无量。这样看来,吴邪距他叔父,差得还很远。 吴邪年轻气盛,听了这样的话,第二年的春闱便说什么也要去。 这下,她娘第一个不答应了。十几岁的孩子,身子骨还没长开,如何入得了会试?当下命人手书一封,捎去给他爹,然后是苦口婆心地劝:“这会试由礼部主持,三年才一考,你长途跋涉地去了,那全天下的读书人也都去了,先是那份挤,你都受不了。你知道考场在哪里?小小的一间屋子,和坐监一般!进去还要搜身,腿怕是也伸不直的,吃睡全在里面,一关就是三天。就那份腌臜,你都受不了……”吴邪听了,觉得娘的话难免言过其实。心想无论如何艰难,爹和叔父不都熬过来了。 他娘听了几乎要掉泪,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事,多苦多难还不是吴邪爹自己说出来的。如今儿子要走爹的路,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但入仕又是正途,最后只能说:“如今大明朝是读书人的天下,总不急于那一时,待你大些再考也来得及。” 二叔知道了只是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暗中叮嘱张起灵,若吴邪要钱,一定不能给他。反正家里是不会让他凑到盘缠的。 此时,两人正坐在园中喝茶,湖风习习,间杂着某种药香,一丝苦,两回甘。 张起灵拱手说道:“没有叔公的应允,自是不敢擅做主张的。” 二叔点了点头:“小邪这些年真是让你受累了。如今这孩子被管教得很好,当年三省中举,就曾轰动乡邻,现下小邪比他那时还小一岁,能有如此出息,我都看在眼里。多亏了你……”张起灵连说不敢,被二叔挥手止住了,“我和他爹的意思一样,都是不愿他去会试的。你又如何想?” “自然是听叔父们的。” 二叔喝了口茶,说道:“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张起灵沉吟了一会儿,回道:“吴邪自是聪颖不凡,但太过于年轻,又接连中举,难免骄狂。他如今锋芒正盛,内里却是孩子气,如今要入春闱,若不中还好,万一中了,我总担心……” “哦?”二叔笑了,“为何不中反而无事,中了偏要担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怕他一旦中第,自认为身负绝学,才华横溢,年少成名而得意洋洋,自己毁了自己。到头来只成了一个自认为是风流才子的平庸官员,那才是我最担心的。” 二叔点点头:“大哥也有书信给我,竟也是不愿吴邪走仕途之路。言语间难免消极。但大哥说的也是实情,他自己就在官场中煎熬,说天下唯有做官最最无聊。深恶痛绝此道。大哥说,若是早知道读书到最后落得个如此无趣下场,当初又何必苦读搏功名。” “可是这话……” “我知道,这话自然不可说给小邪听。大哥是爱子心切,难免急躁了些,要我看,读书不若为仕途,才有一番乐趣。” 张起灵点点头,他明白二叔的意思。不读书,自是不懂这世间万物,一花一草,一山一川,皆有情义。他见过不少老童生,过着枯燥的人生,一辈子死在功名上。他从心里不愿吴邪过那样的生活。他希望他是聪慧的,读书之外尚有自己的人生。哪怕荒唐些,却也是有趣的。他想起有一次看唐子畏的画,那些树,那些草,那些山川风景,画中的那些人,无不恣意洒脱。他看着看着,觉得自己仿佛就过完了这一生。 那时他想起了吴邪,人的一生多么短暂,圣人都言“朝闻道,夕可死”。然而那一天,他希望吴邪能过那样的生活,就像画里的人一样,生活在广袤的山川大地,像花像草,像石中青柏。 过最自由的生活。 第三章 夏天的时候,张起灵去乡下收茧,顺便带上了吴邪。 其实连他也是不必去的。这一行生意本是张海客在经营,只不过找个由头带吴邪散散心罢了。春闱的时候,吴邪硬是被拦住了,他虽然作罢,心里大概还是不甘心的。 张海客带着人早已先一日去了。两人也没带随从,一人一骑,顶着日头就出了门。 一匹红马,一匹黑马,马蹄踏在门口的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吴邪戴了顶勒眉纱帽,一身白色织锦长袍,暗绣着连绵的宝相花枝,端的是面如冠玉。张起灵偏是一身黑袍,乍一看无甚稀奇,但身形一动,便暗光流转,才觉得华贵异常。路边行人无不驻足张望,目送二人远去。 吴家人都是一样颀长的身形,如今吴邪似乎比他还高些了。眉目间又肖似他娘,既有天生的聪颖,又承袭了他爹的谨严之气。如今中了举人,便自觉地要少些孩子气,神色肃穆起来。但眉目间的锋芒,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待出了城,只见路边桑柘遍野。此地无人不习蚕事,每逢蚕月,无论男女老少贫富,皆彻夜搬箔摊桑。两人骑马跑了一会,此时景色宜人,便行得慢了些,刚好也能说说话。 张起灵问他:“可曾读过文定公的文章?” 吴邪道:“天子之师,自是读过的。” “那文定公之兄,庞眉生,可曾读过?” 吴邪思索片刻,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曾。” “文定公名满天下,然其兄才情远在其上,博物闳览,贯穿百家。先生十九岁入秋闱,官兵令士子解衣光脚,视如囚犯,先生大怒,从此不再入仕。你认为其志趣如何?” 吴邪低头不语。 “我倒不是让你学他,如此这般,只是意气用事罢了。庞眉生一生志在入世,少时随其父戎边。过关中时,见古秦汉陵墓宫阙,废墟一片,也曾悲歌洒泪。作了安边之策欲上之,当时无果而反。然而,乡试时见陈兵夹索,便愤而不入,如此,一生抱负皆成云烟,岂不是可惜可叹。” 他见吴邪低头不语,又接着说道:“定文公是三代帝师,官至礼部尚书,因国本之争被贬官十六年。从此自省当世得失,著作等身,留百卷文章传世,人称天下文章官。如此,又怎样讲?” 吴邪想了一会,道:“我懂你的意思,出世未必是出,入世未必是入,如同苦乐相生,但谁苦谁乐,怕是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张起灵本想开解他,断没料到吴邪自己悟出了道理,心里倒有些欣喜,颔首道:“你还年少,读书不单是为了作得八股文章。要知道功名之上,尚有妙意,非一朝一夕可得。如今多读些本朝贤达的文章,也可开拓眼界。” 吴邪一笑,对他说:“人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要真的开拓眼界,非得亲自游历不可。你之前出门,写给我的那些信,我都收着。那些江山湖海,何等苍茫,却只能在心中想想,也难得一见……”说到此,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是在等他回答。 他懂他的意思。一直以来,漫漫长路上,都是他一个人在独自行走。再好的景色也无心留恋,来去匆匆,一路蹉跎。只有回到了家,看见了他,那颗心才能放回原处。 只是不想这么快答应他,免得他太得意。最后,只是含混地答到:“还是要问下你叔父的意思。” 吴邪却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下子举人的端肃也不见了,兴奋地搓了搓手,嘴里还念叨着:“你答应了,你去同我二叔讲。”然后伏低了身子,扭头给他撂下一句“我先走,你快点跟来。”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他在原地看他跑远,许久才想起来,吴邪他,并不识得路。 养蚕诸多禁忌,蚕农家里家家供着嫘祖,村庙里祭着蚕神。每年清明还有大祭,听得张起灵一一道来,吴邪很是神往。蚕最要洁净,又要避一切气味,又忌讳吵闹。家家的蚕室门口都贴着“蚕月知礼”的红纸。如今蚕已经过了大眠,结出了茧。但张家只收最好的上茧,洁白无垢,极厚的独茧。如此捡下来,十只里留一二罢了。 “这样拣选,耗时耗力,又是为何?”吴邪不解地问。 一旁的张海客正忙着看下人拣选过秤,听到吴邪的话便笑了:“吴公子有所不知,这丝和人一样,都有高下之分。我们选的这种蚕茧出的丝格外细白,染色也容易,是丝中上品。只有这种丝,方可织成绫罗。而这些挑捡剩下的,便送去织绸,或是锦缎,正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虽是同根,造化不同罢了。” 吴邪像是有所触动,听完竟不言语了。下人牵来了马,他接过缰绳就那样站着,看着张起灵同张海客交代着什么。 张起灵心知吴邪的性子,知道他必是又想到了什么,回去的路上故意逗他,问:“可曾记得我第一次见你?” 吴邪一笑。 怎么能不记得。 那一年,张起灵十四岁,跟着叔公第一次去吴家。 吴邪不过总角,周身圆滚滚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比他还胖的,生得还像。本来以为是兄弟,后来才知道是奶妈的儿子。奶兄弟也是兄弟,两人好得什么似的。张起灵刚随叔公从乡间回来,叔公命他随身带回了张蚕纸,说是送给吴家小公子玩的。 吴邪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新奇得不行,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他简单说了一句,蚕种喜温,非要天暖了才能孵出来。 两人像得了圣旨一般,一脸凝重地走了。结果直到吃饭,遍寻不到人。最后在灶间后面找到了,两人正靠着灶间火墙坐着,表情肃穆得很,动也不动一下。吴邪身上还覆着蕉叶,姿势活像抱窝的母鸡。一问才知道,两人在这里孵蚕。 家人都掌不住大笑,他也觉得这小少爷有意思得紧。后来在饭桌上,吴邪他爷爷问他为何要躲在厨房后面,吴邪指指他,答得一本正经:“张兄告诉我,要温度适宜,蚕才出得来。” 他叔公笑得筷子都掉了:“小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蚕种,最忌讳油烟。你就算在那里孵出来了,也是长不活的。” 吴邪听完,一瘪嘴,竟是想哭了。他爹在座上咳了一声,立马就收住了,不过脸上还是戚戚的。 张起灵只得小声在他耳边说:“无妨,过了清明自然就出来了。” 吴邪转过来看看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囔的:“当真?” 他点点头,又点点头。 从那年春天起,他往吴家去得频繁了。吴邪把养蚕大业都托付给了他,因此他每次去总要叫下人担上一担桑叶。日子流水一般地过,那些蚕种最后吐丝结茧,因为少,任由它们破茧飞去了。 其间被鸟叼去了两只,吴邪护不住,当着他的面又大哭了一场。 曾经那个爱哭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持重的少年郎。眼见他做秀才,中举人,学问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他心里总是遗憾的。 这遗憾,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填满。 第四章 真正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初秋了。随行的还有王家公子,给家里说是和张兄出门学生意。家人无不应允的,其实心里都清楚,就是结伴出门游玩罢了。 走水路,一路向西南。走的那日端是个好天,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码头上人来人往,江上一片桅帆,挤挤挨挨的。别过了家人,船起了锚。一时浆橹声四起,吴邪心中雀跃,看向身旁的王公子。 王公子的胖脸上还挂着几颗汗滴。船行起来,有微风拂面。他与吴邪相视一笑。天上有成群的大雁飞过,一个天上,一个水中,都行无痕迹。 张起灵负手立在船头,转身过来。吴邪觉得他整个人也变得不同了。眉目间似有笑意。 他曾经一次次地从这个码头起航,但唯独今日,觉得开心。 吴邪陪着他,静静地看这山这水。两岸青山连绵,如同徐徐展开的画卷,人在舟上,才觉得渺小至斯。风光扑面而来,人也在画里了。 船是张家自己的,红漆的地板,泛着油光。桌椅板凳都是旧的,有一层温润的包浆。舱中点着红泥小炉,张家下人特意温上了一壶酒。舱里暖和得很。 王公子斜倚着,喝了杯酒,连连叫好,说是此情此景,若是有雪,那真是再妙不过了。他本就好酒,一连几杯喝下去,和没事人一样,只是喊热。 吴邪遥想,若是裹着大裘,和身边人赏雪品酒,实在是一大乐事。因此也笑了起来。 张起灵伏在他耳朵上问:“笑什么?” 吴邪摇了摇头,并不想答。奈何他离得太近,耳朵里痒痒的。再转过去,那人却又坐得远了,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吴邪的幻觉。 因是游玩,也就不拘于目的地何处。沿途的市镇,无论大小,三人总要上岸游历一番。那是书斋中所不及的见识,或是繁华街巷,或是幽静山野,风景民俗,各不相同。吴邪总能生出些感慨。 一日离船登岸,船老大说,此地有一古寺,香火极旺,而且今日正逢庙会。王公子和吴邪听了,都雀跃得很,着急去瞧大热闹。 热闹是真热闹,人群简直是摩肩接踵。远远望去半山上一座禅院,因隔得远,看不清具体形制,但总归是宏大的。一片香烟升腾而起,将整个寺庙笼罩得云里雾里。上山一条小路,早都挤得水泄不通,三个人被裹挟入人流,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吴邪开始觉得没趣,但王公子似乎来了兴致。再回头,一直跟在身后的张起灵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得没了踪影。人声鼎沸中,说话也是听不太清楚的,再一错神,眼看王公子的一角衣衫消失在人海里,再叫他也听不见。 看了大殿、经阁、钟楼,罗汉堂里的十八尊罗汉,个个形象各异,生龙活虎地或站或坐。他挨个看了过去,头顶的钟楼里钟声响起,清音绕梁不绝。真真是佛门人间。 吴邪有些百无聊赖,转出了寺门。别的没有太多印象,唯独后院一块残碑,字迹大部分已经湮没,年代已不可考,笔力不俗,似有唐风。他仔细看了许久。 张起灵果真在山下等他。一间茶铺,茅草棚子,用篱笆草席围了一圈。他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坐在里面,手里捧着一只粗瓷碗。 吴邪从山上跑下来,嗓子早都冒烟了。一见人,也顾不得重新添杯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水。水晾得刚好,却喝不出是什么茶,只觉得刚入口便苦得发涩。再看瓷碗里都是极粗的茶梗,没一丝嫩芽,冲出的水都泛着红绣色。 但是半晌后,嘴里又是一股回甘,这才品出了此茶的妙处。 “过几日闲了,带你去茶山瞧瞧。”张起灵说。 不一会儿,王公子也从山上下来了,却狼狈得很,头发松了,衣服乱了,后腰那里一块污渍,也不知是蹭到了什么。 一问,果不其然,是挤的。 吴邪有些不相信:“我也上山了,确是人多,但何至于挤成这样,王兄你……” 王公子顾不上烫,匆匆喝了口店小二新填的茶,打断他:“你们有所不知,那山门东面,有一具黄铜铸的瑞兽像,我听当地人说,摸了兽首可保一年平安,财源广进,大吉大利。如此非要摸摸不可了。” 摸倒是摸到了,不过就是太贪心,摸得太久。被着急等待的乡民们群起而攻,不过这件事,他不想说出来。 “可是麒麟?”吴邪还是念念不忘。 王公子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他就记得人很多,兽首被摸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光。然后具体是什么,他还真没顾上看。 “大概……大概是的,”他含混地答了一句,“饿了!走!下山吃饭!” 山脚下的集市已经很成规模。正是午时,每家食肆门口都有个卖力吆喝的小二。三人顺着人流慢慢走,拣了家清净点的茶楼进去了。 上得二楼,清一色的黑漆方桌,很厚重的木料,疏散地摆在堂中,倒是显得宽敞。茶客三三两两的,说话也不大声。一应廊柱,扶手都是朱红色,颜色已经不鲜艳了,看样子是经过了很多年月。 先上了一道茶。白瓷杯子,胎极薄,形制也美。店主人品位不俗,茶是上品六安梅片,遇水即展,宝绿般的颜色,叶片微卷,当真是一颗芽也未见。 因是饮绿茶,所配的茶点都偏甜些,蜜枣、龙须酥、糯米虾仁卷、糖松仁。王公子着急问可有膳食,茶房微微一笑:“有汤团、包子、家常饼、春卷、锅贴、烧卖、银耳羹和面,客官可要用些?”胖子一听,肚里更饿了。 张起灵道:“各色都上一点吧。”茶房听完就下去了,走路悄没声息的。 吴邪还怕吃不完。张起灵说:“无妨。”然后指了指王公子。 待回到船上,已经是傍晚了,三人皆吃得有些撑。结果船老大连同两个下人在船上烧晚饭,暮色四合中炊烟袅袅,上得船才知道原来今日船老大捕到两条鲥鱼。 已经是初秋,正是鲥鱼降河入海之时。吴邪捧着肚子,面露难色,却又经受不住诱惑。鲥鱼本就娇嫩,出水即亡,若不是在船上,怕是难吃到活的鲥鱼。船上本就备着些干菜火腿,船老大将鱼收拾了,放了些香菇火腿笋片在鱼身上,上笼清蒸。又在出锅时往鱼身上洒了些细细的芫荽。 王公子早已经耐不住这香味了。待鱼上桌,一个人又吃了几乎半条,鲜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因舱里地方有限,三个人都睡在一处,舱板上铺了厚厚的毛毡隔潮。许是乏了,王公子早早睡了过去,吴邪却来了精神,翻了个身,凑到张起灵身边,用气声问他:“今日怎么不上山?” 张起灵果然是没有睡着的:“我走不动……你们玩得尽兴就好。” “你不来,也无甚意思,”吴邪知道他是玩笑话,“天底下的庙大概都是一样的。” “修行法门四万八千,但最后还是要见性见佛,既然法无二法。庙又怎会有所不同……你求了什么?” 吴邪有点走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摇了摇头:“什么也未求。” 两人皆沉默过了一会,吴邪又问:“你是否有什么心愿?” 他不知道该怎样答。心愿,他没有什么心愿。这些年他一直一个人,有时候他觉得,这世上所谓的幸福大概都是注定不能长久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习惯了这样安慰自己。若说求什么,那他向来是不愿的。 不,不是不愿,是不敢。他宁愿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不索取,也不失去。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不敢有什么心愿。 船舱的窗棂上嵌着琉璃,从里往外望出去,江面上渔火点点,水面也泛着银光,可以想见天上定是一轮皓月当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随风吹来断断续续的弦歌,曲调高洁。 “月从东方出照人,揽晖曾不盈把。酒将醒……” 第五章 船进了江西,行得慢了。三人闲来无事,窝在舱里闲聊。秋雨一落,到处都显得寒索。舱里的红泥炉上置了一只沙锅,小火咕嘟咕嘟地熬着白粥。 船老大捞了一尾鱼,将整肉剔下来做鱼片粥。粥底绵软,鱼肉入口既化,竟是一丝腥味都没有。王公子连连赞叹,这手艺,真真比我家的厨子强多了。 吴邪笑了,道:“都说隔家饭香,上次你在我家园子里,也是如此说的。” “非也非也,”王公子打着嗝说,“都说什么山珍海味,要我说,非要上山入海,身临其境,才能品出妙处。你看我原来端坐家中,厨子是变着花样地做吃食,但我总觉得没什么滋味。现在想来,只缘我离了那山那水。因此今天的粥,自然是上品,极好极好的。” 这一顿夸,船老大坐不住了,连连拱手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跑船的,吃得简陋,怎入得了诸位的法眼。” 吴邪喝完了一碗,张起灵又给他顺手盛了一碗,这才有工夫细细地品。听了王公子的话,连连点头。 “这味道真的极好,咦,小哥你为何不喝?” 船老大道:“少爷他,怕是早都喝腻了。” 张起灵未置可否,慢慢地搅着锅里的粥。 王公子挑着眉说:“有道是‘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都受不了。不过,”眼珠转了转,又叫船老大讲故事,“既然长年出门在外,不如讲两件见闻来听听?” 船老大说:“公子们都是读书人,自然都有大学问,天下事哪有不知道的。我这哪有什么见识,无非是些山野粗话。” 王公子道:“无妨,我偏爱听这些山野粗话。” 吴邪也笑:“读书毕竟是死的,耳目闭塞。哪及您老的亲身经历。但说无妨。” 船老大看了看自家少爷,见他颔首,才笑道:“那我就拣一件来说。话说有一年走船,行至洞庭上,天气极好,风也大,船行得极快。突然船侧传来水声,哗啦啦的声音极大,我们都拥去看,只见一尾大鱼,从水中高高跃起,正正就砸在我们船上。浑身的鳞片都有指甲大,遍体泛金,人扑过去抓它,你猜怎的?” “怎的?”吴邪问。 “那鱼竟从眼中流出眼泪。周围人开始议论,说是神鱼。也有贪心的,说神鱼难得一见,莫要放走了。就在此时,好好的天竟变了颜色,一时间乌云密布,风也停了,船竟定在水中一般。任你如何摇橹,就是不动。你说是不是奇事?” “然后呢?” “然后船主赶紧让人放了那条鱼,又扔了些活牲到湖里,船才能动了。” “可是遇到了河神?”王公子问。 船老大还未开口,吴邪先说:“洞庭湖底的神君,可不是柳毅。柳毅救了洞庭三公主,后来和公主成了亲……” 张起灵在一旁开口了:“哦?你还知道得清楚……” 吴邪迅速地看了一眼张起灵,不吭气了。 王公子顾不上这些,缠着船老大问:“尔后呢?尔后又如何了?” 张起灵反倒接了话茬:“尔后,自然是平安了。不过,说到柳毅……” 吴邪来了精神,迅速地望向他。 “柳毅后来做了龙王,因本是个凡人,书生气又浓,自然是镇不住水中的大小异兽。后来有人做了个面具呈给他,那面具极其狰狞骇人。戴上后水下各类水怪都被吓住,从此不敢作乱。但是面具戴得太久,最后竟然拿不下来,和脸长在一处。柳毅恼怒万分,心里也变得多疑起来。若是有人看他,就觉得是在嘲笑他的脸。从此,船行洞庭,船夫总要提醒,万不可朝着水里指点谈笑。否则,龙王大怒。必要掀翻船只,让一船人陪葬。” “这真是……真是……”王公子半天也没“真是”出下文。船老大拱了拱手,说前面还有事,笑着出去了。 “要不我也讲一个?”吴邪说。 两人都望着他,王公子自是不用说,张起灵也是第一次听到吴邪说要讲故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吴邪清了清嗓子,道:“我这故事也是听来的。说的是一个书生……”才讲了一句,张起灵就笑了。 吴邪停下来看看他,他摆了摆手:“无妨,你讲你的。” “话说有个穷书生,在乡试中中了秀才。这下同窗好友都来祝贺,有一个平日最不学无术的,见了人家中举,很是羡慕,巴巴地问到底有什么秘诀。作文章哪有什么秘诀,穷书生被缠得烦了,就说,考试那天他早上起来,吃了一口糕,结果他娘没蒸熟,他就喊了声‘糕生了!’结果就中了。现在想来,大概是中了好彩头。那学生听了,如获至宝般地回家了,以为得了秘诀。待到考试前一天,也嘱咐他娘给他蒸了块糕。特意嘱咐不要蒸熟,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吃了一口,脱口而出‘是枣糕!’……吴邪讲到这里就停住了,巴巴地看着两个人。 王公子还未反应过来,碰碰旁边的张起灵:“张兄你笑什么?” 张起灵道:“都糟糕了,还中什么举。” 王公子才恍然大悟,大笑捶地。笑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有书生的故事,要不要听? “从前有个书生,父母双亡,跟着哥哥嫂子生活。可惜哥哥又去世了,家里只剩他和嫂子相依为命,生活苦得很。于是奋发读书,一心要中个功名。但是人日渐消瘦,茶饭不思,他嫂子见了,着急得很……” 才讲到这里,就听见张起灵咳了一声。吴邪还不明所以,王公子倒是懂了,看了一眼吴邪,才对着他笑道:“张兄莫要担心,这故事好得很。” “嫂子有一日在湖中捕了一尾大草鱼,本要烧给小叔吃,结果小叔连连摇头,说鱼肉极腥,吃不下。嫂子愁得很,后来想,醋能开胃,家里正好也有自己磨的藕粉,于是用藕粉调了糖醋酱汁,浇在鱼身上烧出来,果然香味漫溢。小叔闻到了,连连说好,胃口大开。从此,身体也好了,终于取了功名,当了大官。这道菜也出名了,就是‘西湖醋鱼’。” 吴邪点头:“这故事果真好得很。” 王公子道:“这就好了?那我还有,这次不是书生了,是仙人。” 吴邪就催他快讲,张起灵斜斜靠着,笑着看他俩。秋雨千点万点地落下,舱顶的琉璃瓦也被打得叮当作响,江面上一片迷蒙,如梦似幻。? 第六章 船行至吉安,三人上了岸。张起灵在这里有货栈,一早便去打点生意了。吴邪和王公子两个,闲闲地在城里四处看看。 此地的永和窑口,有千年历史,至元末才终烧,影响深远。随处可见一种黑釉瓷盏,施以满釉,芒口矮足。胎质倒不甚细腻,因釉薄,颜色也不厚重,但是遇水后盏内却变得极亮。特别有一种木叶纹饰的,在盏底贴一片树叶,或是半边挂在盏边,在水中纤毫毕现,简直可以称奇。吴邪爱不释手。 看了几家的盏都不错,吴邪掏出银子就想买。却被王公子拦住。 王公子指着一溜瓷盏,拍了拍肚子,道:“这些个杯盏,年代各有不同,烧制各有优劣,你准备买哪个?” 吴邪哪里懂这些,只是觉得看着好看罢了。可王公子做的就是典当生意,虽然平日有掌柜照应,不过,每日耳濡目染的,见过无数宝物,对鉴识一途,也算是有些见地的。吴邪听他这样说,晓得他能看懂,当即便让王公子来挑选。 王公子是个好为人师的,也不矜持,当下就挨个品评了一番。 “永和本就是民窑,又烧了千年,这种盏产量极大。当朝风气精致纤细,因此你看那盏,胎质轻薄,品相规整的,都是新瓷。” 掌柜的在一旁听了,知道是遇到了行家,也就不再说话,任他俩自己看。 “这种又极笨重肥大的,是元瓷,你喜不喜欢?” 吴邪摇摇头,说:“倒是像你。” 王公子哈哈大笑道:“我还真的中意这元瓷,喝个茶,像你们一小口一小口的!简直急煞个人!” 吴邪但笑不语。 “你看这满釉的,都是南宋出产,而这半釉的,则是宋前了。天下万物,无非不是循环往复,沿袭变革,不仅永和窑,各个窑口都是如此。其实不难鉴别,多看多记罢了。” 吴邪看他的眼神已经是崇拜了,呼出口气,道:“原来还有这些学问,果然隔行如隔山。” 王公子挑来拣去,最后只选了一个瓷盏出来,才对吴邪说:“你莫要这样讲,要我说,读书才是大学问。你看书中,任你是哪一行当,都能说出道理,可不是什么都不隔?” 吴邪细看王公子挑出的碗,形制极规整,古朴大气,确实有北宋遗风。又听王公子说:“其实此地还有一种窑变出的兔豪盏,黑釉中透出细密的银丝,犹如兔毛一般。宋人斗茶,专用此盏。后来又御制专供宫中使用,因此传世极少。若是能碰上一二,也算不虚此行了。” 吴邪听了,就要拉着王公子继续寻觅。也为了今日只得了一个茶盏,而他想凑成一双,送予小哥一只。 王公子却道:“你我转了这大半天,眼看天已过午,就不乏了?这些心爱的物件,碰到了就是缘分,碰不到也不要强求。顺应天意就好。” 吴邪看他洒脱,心里也只好作罢。王公子自谦没有读过多少书,平日里极爱玩笑,说话也是清脆爽利。初一相识,只当他是小哥的朋友,到底隔了一层。如今相处了这么多日子,才真正体会到,王公子着实是个妙人。 他像是真正活在这红尘里的人,而吴邪自己,因读了太多书,反而觉得万事虚空起来。这样说来,又不知道读书是好还是不好了。因为书中太博大,反而觉得自己渺小至斯,人生命运又总反复无常。将来,将来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他一开始以为,要沿着父亲叔父的路,去读书,去科举,然后呢?做官?做官了又能如何?他也不知道了。 书中不会给他答案。“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是为真人。”书里的答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于他今日的所思所想,没有一点助益。而如今,他正在体会这种虚空无寂。 回到船上,张起灵竟然已经回来了。看见他俩,不知怎的,脸色竟十分不好。 吴邪刚要问他怎么了,只见他站起身,走到他旁边,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沉沉地唤了他一声:“吴邪。” 他从未这样叫过他,不知道为何,吴邪竟心生出一股寒意。果然,看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打开了递给他。 “你爷爷,怕是……”他说不下去了。 第七章 信上的日期,已经是半月前。三人随即打点行装,在当地换了大船,即刻就往回赶。回去的时候分明顺风顺水,吴邪还是觉得慢。张起灵少不了要天天劝慰他。 老太爷春天的时候犯了旧疾,有些咳嗽,精神也差了起来。请先生来诊脉,说是肺寒。配了几服药,倒是有些起色。吴邪走的时候,看着都大好了。谁知天气一转凉,说病就病了,而且一日重过一日。 先生来了几回了,药也喝了,实在不见效,又换了先生来看,说来说去,无非是体虚,或寒或热,也并没有结论。看先生吞吞吐吐的样子,吴二白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大概是年岁到了,寿数有限。但到底还是不愿信的。 吴邪回了家,刚进老太爷的屋子,人还未到跟前,泪先下来了。人人都道他爷爷宠他,刚开蒙那会,他年纪小,先生留的字写不完,不敢去学堂,就跑到爷爷面前哭。后来竟是连学堂也不用去了。爷爷让二叔亲自教他,真是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人都说他爷爷宠他太过,老太爷也就是一笑,该怎样还是怎样。 奶奶过世的时候,他还太小,已经在记忆中寻不见痕迹。其实,他今日还是懵懂的,并不真正明白死亡到底代表了什么。他只是害怕,这种害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现在,他隐隐感觉到了这种害怕,却又是最最无力的生死之事。 吴邪哭了一场,渐渐冷静了。每日衣不解带地陪在老太爷身边。张起灵看他的样子,知道是再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遂也就不再劝。毕竟有些事情,谁也替代不了。 但当吴邪二叔和他商量给吴邪娶亲的事时,他只觉得被当头喝棒,脚下站立不稳。 该来的,总是要来。 二叔说:“前几天问了大哥的意思,因赶不及回家,说是让我做主。可我想,总要问问小邪的意思。” 张起灵说不出话来,隔了很久,才问:“是谁家?” 二叔说:“其实这些年来,来攀亲的不少,更何况小邪新中了举人。家里只有这一个孩子,怎么看都觉得是小,总觉得不着急给他娶亲。不过我也曾留意,倒是有一家我看中的。本是世家望族,祖上都有功名。原是南宋后人,近年来虽然落魄了些,但诗书传家,渊源深远。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张起灵静静听着,也无话。 二叔叹了口气道:“只是小邪那孩子,看着和顺,内里却是个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犟脾气。要不,你去和他说说,他还听你的些。” 话他带到了,吴邪想也未想,一口回绝。 “我不娶。” 他还想着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却又敌不过自己的本心,只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都是如此,你年纪也不小了……” 他还未说完,吴邪反而驳他:“你又为何不成亲?” “我?”他苦笑一声。你说我又是为何? “你若不娶,我便也不娶。总之,我是要和你一处的,你怎样我就怎样。”吴邪简直是在耍赖了。 他皱起眉,喝了他一声:“莫要胡闹了,还不明白,让你娶亲是为了给你爷爷冲喜!” 吴邪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我真的不愿。我知道我不孝,我爹回来也不能放过我。若是我爷爷……”他看着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闭了闭眼说,“……怪我一个就好……” 他愣在当场,似乎是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他又是那样地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他不是不相信他,他几乎不相信一切。他觉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几乎要将他刮走。 他猛地一把拉住他,千言万语一下子涌在心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吴邪静静地让他拉着,也不抽手。 “要怪就怪我,是我的错……” “你我之间,何时变得如此生分?”吴邪抬头望着他,“我不愿,你也不愿。还有什么可说。”他今日冷静得几乎不像他,张起灵有些恍惚了。 二叔听说吴邪不愿,倒也未说什么。张起灵摊开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满手心里都是汗。 第八章 入冬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老太爷终究是熬不住了。 白鹤园里落了一层厚雪,漫天漫地的白。灯笼全部换掉了,朱红的柱子也包了帷帐。家人一应素缟,白烛从黑夜点到天明。吴邪的爹回来得早些,三叔直到头七才赶回来。一进灵堂便见青布幔下一具黑棺。上好的黑檀木在灯下泛着冷光。人一下子像是被抽掉了所有气力。 吴三省一顿痛哭。家里人又上来劝,本来是喜丧,莫要哭坏了身子,老人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说到这里,劝人的也跟着哭开了。 吴邪的表情始终木木的,大殓之日竟然一滴泪也未掉。他慢慢地有了些体会。庄子也说,“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本就是相对的,或许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这未必是一件坏事。这样想着,他心里也好受了些。 直到过三七,家里人在一桌吃饭。三兄弟难得齐聚,有些平日不敢讲的话,今天也可以说说了。讲了些官场见识,话题又讲到三人小时候的趣事。最后大家都笑了。 吴邪也伏在桌上,肩头一抽一抽的。众人皆以为他在笑,结果扶起来却看见满脸的泪。 他终于意识到爷爷永远也回不来了。 三十那天晚上,吴家惯例祭祖。 祠堂门口搁了一只大火盆,里面沿墙悬挂了两排祖宗像。画上的人一概没什么表情,衣饰也差不多,空洞地目视前方。正中间供着一列牌位,香炉中清烟袅袅,两侧点着一对红烛。 正中的桌子上摆着贡品。当中一个大猪头,两尾大鱼,一只鸡;祚肉都切成了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盘年糕,中间点着红印;五碗菜,豆腐,木耳,香菇,茭白,藕;五色点心,绿豆糕,柿饼,红枣糕,糯米团子,核桃酥。另外还有各色果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吴家算不得人丁兴旺,因此,宽阔的一间祠堂,只得他们四个跪在那里磕头,吴邪他娘看着这情景,难免又要想到给吴邪娶亲的事,愁上了眉头。 拜完了,又是烧纸钱。早早备下了各种纸扎,金银元宝,一并都扔进了火里。火苗“唰”地一下子腾起来。吴邪这会儿才高兴了一点。火烤着他的脸,热腾腾的。王盟早捧着炮仗等在一边,看他完了事,一窜老高地过来喊他去放炮。 两人出了大门,平日里这大门也是不经常开的,但今日百无禁忌。街上热闹得很,到处都是放炮仗的大人小孩,到处都在响。过了一会,三叔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炮仗,就让吴邪点。点燃之后手一甩,炮就飞出去了。 吴邪见了也要来,三叔越不准,他便越要,吆喝着王盟给他点信子。王盟哪里敢,躲得远远的。三叔见他不听,也就不再管他,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倒像是看笑话一般。吴邪的犟劲上来了,索性自己点。偏这个信子还短,香一挨上便“呲啦啦”地燃开了。他匆匆一扔,刚一离手炮仗在空中便响了。 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他身上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不管怎样,过年还是高兴的。除夕吃完饭,守岁,吴邪他爹和娘早早都睡了,二叔本来就是个没架子的人,三叔又刚回家,身边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吴邪窝在榻上,奶妈给他剥花生吃。也不用手接,闭着眼睛张着嘴要奶妈喂。王盟进来出去地拿果盘、摆瓜子、递点心,见自己亲娘宠吴邪,少不了也要上去分一杯羹,两个奶兄弟滚在一处,倒热闹了。 茶喝了几道,外面炮仗声不绝于耳,家人齐聚,谈古论今,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说了会儿话,就要听二叔讲古。 其实,这故事二叔年年都讲,讲的是吴家的来历。 吴家原籍河东,耕读传家,宋时入仕,入朝为官,家道十分兴旺。后来元军入主中原,对宋朝遗民赶尽杀绝。吴家人隐姓埋名,回祖籍隐居。但天有不测风云,终有一日被当朝得到消息,眼看官兵就要杀到,吴家人连夜出逃,路过城北,有一座巍峨寺院,寺边一颗汉槐,树身数围,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吴家族长跪倒在树前,求祖宗神灵保佑,吴家血脉传承不断。那树上密密匝匝全是老鹞,本是此地一景。若是老鹞群飞,遮天蔽日,必定引起追兵注意,然而那日,满树的鸟竟无一只惊动。 吴家人在树下抱头痛哭。分了几路各奔四方。千山万水,万水千山,从此天涯两茫茫,不知生死。这一支吴家,侥幸逃到江南,宋室原来还在这里偏安,然而也好景不长,终有一日元兵南下,崖山之后,南宋十万军民跳海自尽。但总算吴家人活了下来。扎下了根,枝繁叶茂,开花散叶。 三叔已经微醺,笑着说:“可见是祖宗保佑,天不亡我吴家。” 二叔摇了摇头道:“太平盛世自然无事,若是遇到乱世……”他想起今夜是除夕,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吴邪蹦跶了一天,又喝了酒,此时已经乏了,偏又觉得腹中饥饿,于是钻到灶间看奶妈给他做酒酿圆子。深夜里一碗热汤喝起来格外香甜,家人分食之后还剩了一碗,吴邪就非要给张起灵留着。 奶妈笑他,说明天做也是一样,张公子必不食这隔夜的饭的。他也不理。奶妈知道他醉了,也就不再拗着他。 窗外开始飘飘洒洒地落雪。吴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睁眼已经在自己床上,胡乱盖着被子,连衣裳也未脱。 初一早上要吃鱼,讲究连年有余。菜必食黄豆芽,因为豆芽状似如意。一碟桂花糖糕,为的是年年高。最重要的是一碗汤圆,取义事事如意,团圆美满。吃完了这些,亲友们也就该来拜年了。 结果,吴邪等来两个人,张起灵和王公子。 张起灵来得晚了,今年他先去了王家府上,王公子又和他一同来。三人围着桌子说了会儿话,基本上都是王公子说,他两个听。 王公子说,人都说荐福桥旁边的湖底下通着海眼。前几天湖里一夜之间开出了莲花,有人说是神迹有人说是妖风,因离得远,也看不太清。每日桥上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引来了小贩做买卖。这事让他听见了,从来看热闹哪里能落下他,自然也巴巴地跑去看了。 从桥上看的确是看不清,但远远地确实像朵荷花,王公子什么人呐,非要弄个清楚不可。着人雇了船,因湖里有冰,还一路凿着冰往里面划,岸上还有人叫好,好不热闹。结果费了大半天的劲,活生生出了一身的汗,才看到荷花的真容。 “是什么?”吴邪忍不住就要问。没想到,王公子还未说话,张起灵先笑了一声。 他笑得很短促,在吴邪看向他的时候就已经收住了,反而转头看向窗外。王公子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谁家小孩子玩的荷花灯,被冻在湖中了……” 王盟端着点心进来,刚好听了个尾巴,笑得手抖,一碗酒酿圆子差点洒在张起灵身上。 吴邪偏过头看了看,问王盟:“怎么只有他有这个,我们俩都没有?” 王盟糊涂了,摸摸头说:“这不是少爷你昨晚哭着喊着非要留一碗给张公子吃的?刚才厨房又热了一遍,珍珠都泡得有核桃大了,赶紧趁热吃罢。” 吴邪一听,伸手就要夺碗,张起灵偏按住了。他只得回头收拾王盟:“还站着干嘛!赶紧换一碗去!” 王盟应了一声,低头就往外跑。 “哭着喊着?”张起灵拿起了调羹,在碗里搅了搅,“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出。” 吴邪不吭气。王公子倒乐了:“张兄,你还当真要吃?一会儿重新端来的那碗又如何?” 张起灵吃了一口,圆子泡得时间长了,齿间软腻得很。“无妨,”他说,“总归是带了你来,再有多少碗都吃得下。” 说得吴邪又笑了。 临走的时候,吴邪送他俩到门口。路滑,两个人也没骑马,坐轿子来的。眼看王公子进了轿子,吴邪赶紧拉住张起灵。 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张起灵却开了口:“《孟子·尽心篇》里面有句话怎么讲?” 吴邪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呆呆地看着他。 张起灵整了整袖子,状似无意地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正所谓知而慎行……” 见吴邪还是摸不着头脑,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轿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第九章 万历十一年,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书弹劾张居正。洋洋洒洒列出十四条罪状。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朝廷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可怜曾经的内阁首辅,一品太师,连谥号都没能保住。家产尽没,子孙死散。 然而,这些风浪都掀不到江南。又是一年春早之时,鲜花着锦的江南,因着富甲天下,风光旖旎,又新添了那许许多多的园子,更显得烈火烹油一般热烈。街市巷陌,全都像草木新生,开枝散叶。那一砖一瓦构起的,才是真正的人间。 张起灵觅得一处废园,重新翻建之后,自己搬出了张家老宅。新宅旧日曾是城中最清冷之处,可如今已是繁华市井,园子的侧门一出来便是热闹街市,他如今倒也不嫌吵闹了。 吴邪笑他,大隐隐于市,他也不言语。就像早几年爱清静一样,他如今愿意活得热闹一些,而他曾经的那个家,如果那也可以称做“家”的话,又热闹得有些过头了。 “你倒是真舍得,”吴邪冲他挑了挑眉,“分家也不是你这么个分法,简直……” 他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有点好笑地问他:“简直什么?” 吴邪飞快地说了一句:“简直和被人扫地出门一般!” 他真的想笑了。 “无论如何,”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是张家族长。” 吴邪白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在说“谁稀罕”。 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树大招风,他该早点想好退路。 新宅子带了北地的风格,院落宽敞,广厦轩窗。正对大门便是影壁,绕过去是四方的天井,三面皆是宅子。侧面一座垂花门,进去后又是一进院子。再往后走,一进套着一进,后面的小楼均是二层,空中有长廊相接。虽然占地广,用工上却不追求糜费,纵然是气派宏大,也入不得某些人的眼。自从新宅子落成,宴请过宾客,就有传闻,说张家到底也是败落了。 也有些话传入到了吴邪耳朵里。如今他已经弱冠,人也稳重了不少,甚至有人当面问过他张家的事,他听到了也不置可否。王公子说他“越来越闷,也不知道像了谁”。他知道是玩笑话,也不知道王公子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有时候怕这些玩笑话,有时候又爱听,所以,几日不见王公子,反而想得很。 张起灵只带了几个家中老仆搬了过来。院子大,人少,整日里连下人都看不见。只有在早上天刚亮时,听见窗外扫院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划过石板,这声音让他松了口气。他有时候在夜里醒了,就再也无法入睡,现在这声音提醒他,睁开眼睛就是天亮了。 他有时候想,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都是和他没有关联的。维系他和张家关系的已经不是那点淡漠的血缘,而是一份承诺。张家老宅里觊觎他那个位子的大有人在,总要闹出点事来,可又不敢明着和他作对。如今,他索性彻底离得远了些。好在他心里还住了个人,藏不住,也抹不去,让他觉得有些疼,却又痛快。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他记得吴邪曾念这两句诗给他,那时,他们并立船头,扑面而来又擦肩而去的,是从古吹到今延绵不绝的风。 如今想来,那景象又像是在梦里了。三十那天,他生气从张家出来,抛下一屋子的人,一个随从也未带。街上家家户户门口点着红灯笼,贴着红对子,映着一地的白雪。他本来想散散心,却不知怎么走到吴家门口。 他站在墙下的暗影处,远远地看着吴邪学吴三省的样子点炮仗,却差点炸了手。当时不知怎么地有点气的,可是一个人慢慢走回家,想起来又觉得好笑。 也就真的关起门来笑了一场。 第十章 吴三省自从报了丁忧,闲来便在家钻研起了书画金石。前朝出了几位书画大家,吴三省很中意的是倪瓒和黄公望,对赵子昂颇有微词,这点倒是和吴邪的看法有些相似。若论起本朝,除了唐寅,再无人能入他俩的法眼了。 两人英雄所见略同,竟还颇有些惺惺相惜。其实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吴三省少时没少带着吴邪上窜下跳,只是后来读书入仕,自觉得该做出大人的样子,总端着架子。而吴邪多了个张起灵,身后又跟屁虫般拖着个王盟,实在是插不下他了,只能作罢。 如今,他也算衣锦还乡,地面上总有些交际应酬请他去,就总带着吴邪。刚好张起灵去了外地收盐,一时半会地也回不来,吴邪也乐得有个消遣。 只是今日来的地方……吴邪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那一年他被同窗诓来这里,还好半路杀出个张起灵,才得以脱身。那时的他年纪小,又紧张,最后竟忘了问张起灵一声,为什么他也会来这种地方。 三叔见他在门口发呆,很是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 上得楼,格局也未大变,临街的窗户全都开着。站在窗边可以看到沿河挂着的一溜红灯笼,天还没黑透,最远处从黑底里泛出点沉甸甸的蓝。 三叔熟门熟路地走到走廊尽头,伸手便推开一间房门。吴邪跟在他身后,刚迈进屋子,一股香便兜头盖脸地扑了上来。屋内不知道燃了多少灯,只觉得恍如白昼。堂前挂的,桌上摆的,无一不是细致奢华,流转着珠光。纵然是锦绣堆里出来的吴邪,见此情景也难免觉得太过奢靡了。 正中圆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见他们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寒暄了几句。刚一落座,又听到一阵叮咚脆响,如同瀑布水珠乱溅。吴邪抬头去看,一侧的珠帘后面转出来个女子。他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了头,但瞧见了内室的一具花屏,上面绣着真人大小的簪花侍女图。 在座的几位与吴三省年纪相仿,且谈吐渊博有趣。慢慢地,吴邪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也敢大着胆子往那边看了看。只觉得那女子生得极白,衣服的颜色也比家中女眷鲜艳得多,见他看过来,竟笑了笑。眼眸亮晶晶的,倏地一闪。 吴邪收回了目光,心中的感觉,一时也说不清楚。那女子只是坐在那里,既不招呼,也不喝酒,如同一件摆设,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如同照亮席中的明珠一般。酒过几巡,座首的那位老爷便要听曲。 那女子微微偏头,身后立着的侍女便抱着琴上来了。开唱之后的声音也是极冷清的。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没有人说话,都静静地听着她唱,“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席间的气氛竟有些寂寂了。果然有人说:“莫要唱这些,唱个热闹的。”那女子脸上并未有什么表情,几个指头一轮,换了个曲调,唱道:“兴来时,正遇我乖亲过。心中喜,来得巧,这等着意哥。恨不得搂抱你在怀中坐,叫你怕人听见,扯你又人眼多。看定了冤家也,性急杀了我。” 唱毕,举座皆笑了起来。吴三省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吴邪。吴邪哪里敢跟着笑,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的杯盏,脸却渐渐红了。 第十一章 清明过后,张起灵果然带他们去了茶园,路不远,骑马半日便到。茶园依山势而走,道路两边都是高大乔木,遮天蔽日的。时不时有一股泉眼从山石缝隙中流下,平添几分意趣。 一路上也有几家茶摊,或是凉棚,或是竹亭,供人歇脚品茶,店主皆是附近的茶农。张起灵一路带着他们往山顶走,并不停留。 王公子看到眼前满顷的绿色,当下诗性大发,张口便吟:“茶。香叶,嫩芽。” 两人都不走了,站在那里看他如何往下接。 王公子在原地猛地摇了会儿扇子,眉头皱了皱,又往前边走边想了两句:“慕诗客,爱僧家。” 听到这里,张起灵点了点头,说道:“倒是有点意思了。”吴邪想了想,接了下去:“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王公子一听,可又没法接了,笑着说:“罢了罢了,待喝完茶再说。走了这大半日了,我可嗓子都要冒烟了。” 正说着,地方就到了。店主早已迎出了门外。 张起灵小声对吴邪说:“这是专给我家供茶的,刘大。”吴邪点了点头,过会儿又想起来问他:“既然是旧識,为何今日才带我来逛?” 他是真的没有想起来。上次出门,吴邪和王公子去了庙里,他一个人等在山下。其实并不是不愿陪他去,实在是人多,挤散了,他又失了兴致。后来答应带他来茶园看看,谁知又拖到现在。 水是劈开了竹管,打通了竹节,一段一段接起来从山里引来的泉水。茶壶茶碗均是陶的,红泥炉中火烧得正旺,火焰添着木炭噼啪作响,和着林间松涛阵阵,别有一番意趣。但这还不算,待茶喝到嘴里,才真的要叹一声,妙不可言。 吴邪放下茶杯,无不感慨地说:“果真是好山好水出好茶,这茶我在家也常吃,却没有今日的味道。” 那茶农拱手道:“公子家的茶和我这里并无二般,只是我这水确实是独一家,特别配上这种毛尖,才能出味。若是换了其他茶,再用这水,味道却平平了。” 王公子点点头,说:“看来竟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张起灵说:“江南绿茶多是清味,水质若是太硬,味道则全被压住,不能尽施其力。” 吴邪也道:“我听三叔说,北地人喝茶,专喝一种高沫,就是各种名茶的碎叶,掺在一起。那香味初是极浓的。但是喝过两遍,便索然无味了。” 王公子笑道:“那这样说来,且不论茶,酒也是一样的。” 吴邪来了兴趣,追问他:“此话怎讲?” 王公子来了劲,一口将盏中的茶灌下,抹抹嘴,又开始讲:“话说汾州地界,出一种酒……” 才讲到这里,吴邪便凑在张起灵耳边小声说:“听听,只要他说‘话说’,绝对是胡诌的。”张起灵没撑住,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王公子立马不说了,警觉地看着他们俩。 吴邪干脆拿袖子挡了脸,扭过头就笑。张起灵冲着王公子摆了摆手,嘴里艰难地蹦出几个字:“你,继续。” 王公子白了他俩一眼,接着说:“那酒名叫竹叶青。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他故意停在这里,看着那两个人。 刘大这时候冒出来一句:“对啊,怎么来的?”吴邪马上又想笑。 王公子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才接着说:“这里有个典故,话说有一间酒坊,酿的酒在当地总是味道最差的,卖得不好,那掌柜的也很头疼。那日,好不容易有个大生意,路远,很多酒家都不愿意送,才轮到他家。那两个小伙计,人小,力气也不大,合力抬着一只酒坛就上路了。结果走了一半,日上三竿,路过一片竹林,两人又渴又累,周围又没有水,最后决定喝酒解渴。可是又没有杯子,于是,那年纪小点的摘了两片竹叶,卷成两个酒盅。那做酒的人,喝酒就同喝水一般,眼看喝下去小半坛,再抬上往前走,可巧快出竹林的时候,看见一从竹子脚下有个泉眼,只有巴掌大小,往外冒着泉水。两人心道这下好,又卷了两只酒盅,将泉里的水加进了酒里。” 听到这里,吴邪犹豫地说:“这不就是给酒里掺水?” 张起灵摇摇头,看着王公子,话却是对吴邪说的:“你不懂,这种故事的特色往往就是无心插柳,你信不信?后面就要讲那酒居然变成美酒,想必是水的功劳,然后酒坊主人用了那泉水酿酒,从此名扬天下……” 王公子咳了一声:“张兄……虽然故事的确是这样……可是,你怎么给我讲完了!” 吴邪笑得快滚到桌下了。 第十二章 吴邪那日得了闲,去张起灵府上寻他。开门的是老仆,见是他,默默地让到了一边。 吴邪张口喊了声“李伯”。老人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侧院,说:“少爷在书房。” 侧院的天井里移了一只木槿,去年还没有动静,今年开了一树的花。树下一只大缸,养了几尾金鱼,已经喂熟了,看到人影便浮上水面觅食。有了这花这树,院子里显得热闹了许多。 但仍然是寂静的。吴邪推开书房的门,张起灵正立在书桌前,听见他进来也并未回头。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在写字。 那日在茶园吟的诗,被他又加了几句:“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张起灵收笔看了看,一伸手就要揉了。 吴邪慌忙将他按住。“你不要我要!写得好好的……”仔细吹了吹未干的墨,顺口问他,“我都来了半天了,你屋里怎么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张起灵看着他,说:“怕是厨房里水没烧开,再等等罢。” 吴邪奇怪地问他:“怎么现在连热水都不备着了?你这院子里人也太少了,何至于如此?” 吴家厨房里的炉火是终年不断的,灶上总是煨着几个大瓦罐,熬着高汤或者米粥。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饭吃的。他怎么也不能信,张起灵是为了省那点柴火。 果然等李伯上了茶后,张起灵才慢慢开口:“最近还是要收敛一点。”就这一句,又没下文了。吴邪也不急,兀自吃着茶等他继续说。 半天才又来了一句:“听说海大人被召为南京右佥都御史,如今怕是在路上了。” 吴邪一惊,问道:“海大人?可是人称‘海青天’的海瑞?” 张起灵点点头:“还能有谁?” 吴邪“嘿”了一声,凑近了问他:“可是海大人不是被革职十几年了?我还是听我爹讲过,说他曾经背着一口棺材上朝,奏疏皇上种种罪状,后被打入死牢。未待行刑,却传来先帝驾崩的消息。” 海瑞上次来江南赴任时,吴邪不过三岁,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传说。坊间盛传海大人清廉,母亲生日,也只买了两斤肉而已,说来几乎让人不信。 “当年海瑞上任应天府,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他的恩人徐家。强令退田不说,徐家两子皆被发配。可见耿直到不尽人情,也就不是耿直了……”张起灵道,过一会又说,“谁知道这次轮到谁家。” 他心里到底还是不快的。海大人甫一上任,便要拿他们这些江南大户做伐子。可若没了这些江南富户,赋税从何处收?年年疏浚,筑城,若是遇到灾年,少不了要开仓施米,这些钱又从何处取?更不要说这城里,今日修座石桥,明日盖个牌坊,还不是靠这些人捐。又怎可一网打尽,全收拾了去。 吴邪叹了口气,说:“怪不得三叔说从今日起一概不出门赴宴了,原来是为了这个。”说着从怀中掏出张纸,递给他看,“他说让我去,你看我是去还是不去?” 张起灵接过来看了看,倒是普通的宴请,地方也是寻常,便问他:“你愿不愿去?” 吴邪道:“你陪不陪我去?看看胖……王兄他去不去?” “你若问他,他自然是去的。” “我三叔怕是为避风头,要不我同王公子一道去,你还是别露面了。” “无妨,”张起灵道,“连你都说我被张家扫地出门了,还怕什么?” “……” 因着海瑞的关系,江南的声色似乎也敛了下来,笙歌夜宴全都改了地方。三人来到码头,果然见一艘画舫,舫上已经有客人先到了。早有小厮一旁候着,引着三人上了船。 大概是怕招摇,准备的船并不高大精美,只有一层,红漆的栏杆。也未装琉璃窗,因通透,行在水面上却也凉快。这点倒是很中王公子的意。 客人也陆续来齐了,倒是有很多认识张起灵的,没完没了地寒暄。吴邪冷眼看了一会儿,推了推一旁的王公子。 “你说他平时话那么少,这会儿倒爱说话了。” 王公子正吃瓜子,抬头瞅了瞅,偏头道:“你没见过他出门谈生意……算了,你就是没见过。” 吴邪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王公子道:“你看你那样子,唧唧歪歪的,和个老娘们一样,真是……”正说一半,张起灵远远地瞥过来一眼,他马上利索地闭了嘴。 请客的上次吴邪见过,倒是很风雅的一个人。一口美髯,穿戴也极为华丽,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手里抱着琴。 看到琴,吴邪心里一动。果然,三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兜头罩着一件大斗篷。进到舱中,才卸掉了帽子,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却大方得很,静静地环顾了一圈,真是顾盼生晖。一时间舱里都没人说话了。 她显然认出了吴邪,唯独对他一笑,道了个万福。吴邪登时一张脸变得通红。仿佛听见旁边的人冷哼了一声,但是转头去看,那人又没什么表情了。 王公子在一旁小声问他:“你识得这女子?”吴邪不敢大动,只得悄声说:“不识。”王公子哪里信,也冷哼了一声。 在座的都是当地名士,酒席也不算无聊。张起灵今日倒健谈得很,王公子反而沉默了。酒过三巡,谈性正浓,座首的主人拿出一幅卷轴。 那美髯公道:“近日得了一幅画,在下学艺不精,考据不实。今日宴请各位老爷,一是为叙旧,二就是请各位看看我这画。”说着,身边的两个丫鬟便徐徐展开了画轴。 画面正中一具卧榻,一位老爷,着一身燕服,半卧于榻前。右方两个侍女,一人捧袱,一人肩扇,姿态雍容。屋内陈设俱全,榻后一丛芭蕉,侧面一具山水屏风,小几上摆着案头清物,榻前一个冰盘。原是消夏之景。图上有题款:“至元十六年中山刘贯道写”。 虽是元画,却是宋风,其意不言自明。座上有人问:“可是真迹?”在座的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只听那美髯公身边的女子出了声。 “刘贯道是元御衣局使,下笔以细密工整著称。看这图中人物陈设,衣着表情,颇有古意,行笔细腻。工中寓意,意中寓工,浑然是院派画风。” 一女子能有如此见识,也算是不俗了。众人听完,皆不语沉吟,但也有人道:“但是此画画得又过于满了,似有堆砌之感。”是张起灵。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 美髯公大笑起来:“张公子真是好眼力,刘贯道原以传写御容而见赏于前朝,能有此等画作传世,老夫觉得难能可贵。” 张起灵点点头,道:“确实是气王而神完,严谨而不失韵度。” 吴邪在一旁听着,小声问旁边头几乎都没抬过的王公子:“你说呢?”那人凑近他耳边,轻吐出两个字:“赝品。” 吴邪一惊,他知道王公子做当铺生意,眼力本就不俗,却没想到已经是如此毒辣。他分明没看几眼!马上又追要问,只见王公子将手指竖在唇边,悄悄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果然,座上就有人问:“如此宝物,不知道兄台是否愿意割爱?” 吴邪这才会意,鉴宝是假,卖画才是真。那主家的推辞也像是作态般地不肯卖,可最后,到底还是出了个价:“那就一百五十两银子好了。” 这价格倒是公道,马上就有人加价了。十两二十两的,眼看一路叫了上去。吴邪碰碰张起灵,本意是想提醒他。结果他一转过来,便问:“你喜欢?”见他不答,脸上似乎有愠色,竟又问了一句“你喜欢那样的?” 任是吴邪再愚钝,也能听出来他另有所指了。当下既好气又好笑,不知怎么地就想气他,脱口而出:“就是中意那个!”还不解气,恶狠狠地也喊了个价,“二百五十两!” 王公子赶紧伸手拉他,却不好太大动作。结果拉住了这边,那厢张起灵又喊了。 “三百两。” 王公子生生出了一脸的胖汗,再要给张起灵使眼色,吴邪又蹦起来了:“三百二!”王公子彻底傻眼了,只见张起灵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静地报了个价。 “四百两。” 众人也不加价了,都看着他两个人,一个脸通红,一个脸煞白。旁边还有个抓耳挠腮的胖子。那美髯公脸上笑着,心里也犯了嘀咕,这两人分明是一起来的,怎么争上了。见没人再加,于是定夺了买卖。只等席散后,张公子付银交割。 众人齐齐端酒来贺,张起灵一概来者不拒,吴邪倒是蔫了。 王公子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一抬头只见对面的小娘子状似无意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猛地一拍大腿,悟了。 买卖虽然定下,因张起灵未带那些银子,于是待客人散后,两人说定了三日后还是此地,再开一宴,交割银两。 王公子边摇扇子,边摇头,叹道:“果真是千金买一笑,张兄,你……真是豪爽。” 吴邪接道:“你懂甚?分明是真……”他扭头又冲着张起灵,“你做什么非要买!” 结果,那人完全不理他。 王公子急了:“谁说我不懂!我清楚得很!你们俩还不是争风吃醋!你们以为谁买了画,那小娘子就能对谁青眼有加?我看未必。” 见他俩面面相觑,王公子又说:“要我说,何必为了这种事伤了和气,这女子虽然生得美,但也不是绝色,你俩何至于如此?” 吴邪第一个忍不住,又笑了。王公子认真道:“你还不要笑,看看今天,冤大头了吧。” 吴邪推推张起灵:“说你呢,冤大头。你识得真假吗?非要买。” “假的。”张起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吴邪和胖子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明知道是赝品,怎还一定要买!”吴邪抱怨道。 “你先喊的价。” “我……” 吴邪无语,又看了看王公子,问:“你怎知是假的?万一你们两个都看走了眼呢?若是真迹,咱们还不算亏……” 王公子嘴里嚷嚷:“谁跟你咱们!画是你俩买的,我拉都拉不住。实话给你说,那画当年被江西严家钤山堂所收,后来抄没家产的时候,此画流落民间,我有幸见过。上面盖着严家藏印,断不是这一幅。” 吴邪听闻到此,心底的那点小火苗,也倏地一下熄灭了。 待拿到了画,两人又在书房里细细看了一遍。吴邪样子似有不快。最后将画一卷,直直地递过来。 “你喜欢的,快快拿走。” 张起灵偏不接:“不要了。” “也罢,你不要了我就给三叔拿去。就说是你孝敬他的。” “吴邪。”他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吴邪竟兀自笑了一声。他抬头去看,只见吴邪看着窗外,并不回头,但话却是说给他的。 “你也莫要和我打哑迷了。你当我喜欢上了那家姑娘?真是……” 张起灵坐在桌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最后提起了笔,在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推过去给吴邪看。 吴邪绝没想到他会如此,低头看了一遍字,又抬头看了看那人一本正经的脸,也提笔在后面写了两行。张起灵一直看着他,只见吴邪写完之后,颇有豪气地将笔一掷,墨迹染了张起灵白衣的袖口,可他恍若未觉。 画后来吴三省也看了。吴邪自是不敢说清原委,只道是他喜欢。三叔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之后单独交代张起灵,不可再惯着吴邪了。 张起灵应下了,又说:“这画虽是仿品,但是笔下自成气度,功力不在真品之下,怕是当朝名士所做,这等价格也算合适。” 吴三省先笑了:“你也不用给小邪开脱,你们生意人自然精明得很。此话虽然不错,但是历来仿画,总是少了自然多了拘束。就算笔力超然,也被禁锢住了,无法施展。这样说来,画自然还是下品。” 张起灵低头称是。 吴三省又感慨道:“想来这世间,能书擅画者何止千万,真正成名者凤毛麟角。可见无人赏识,也是无用。” 张起灵明白吴三省指的是什么。眼看三年孝期将满,或许某日就来了一纸公文。吴三省总归是要继续在官海沉浮的,苦也好,乐也罢,如人饮水。这些和他张起灵并没有太大关系。 唯一刺痛他的,是三年。 如今吴邪年纪已经不小,再不成亲,真的不像话了。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虽然家中已无高堂,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却堵不住坊间的一张张嘴。论起私下里说他的那些话,他其实无甚在意。但是,有个吴邪在,又不得不谨慎。 他从未这么累过。又要对得起自己的心,也对得起他的心。 ——“簌簌无风花自堕,我思君处君思我。” 第十三章 这几年,吴邪在家里呆着,虽然依旧读书,却再未赴过考场。八股文早都生疏了,本乡贤达的文章倒看了不少。才慢慢体会到,生活是远远在功名之上的,尚有无数的意趣等着他。 齐先生就是张起灵带来吴家的。齐先生来自临江府,祖传的烧窑手艺,他专攻瓷塑。当朝的风气就是如此,一切都求个奢华精细,齐先生凭借一身好手艺,久负盛名。做出来的东西也往往千金难求,也成了手艺人争相效仿的对象。 但齐先生天性偏是个不拘束的人。眼见当地制瓷也发达,往往他做出个什么样子,不出半月便到处皆是,总归是心中不平顺。早年间便和张家打过交道,此次趁了张起灵来临江收货,收拾了家当,一并登船离岸而去,希望寻个新窑口,再做一番事业。 吴邪对齐先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想起当年造园子的汪大师,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但齐先生又比汪大师有趣。他和张起灵年纪差不多,张起灵叫他“齐兄”,他便还一礼,嘴里说“张兄”,可抬头又冲吴邪挤挤眼睛。 原来他眼睛是有疾的,自己说是患了雀目,夜里便看不太清东西。但是他的雕工又几乎天成,吴邪看了简直难以置信,心里便佩服得紧。加上他本身就爱这些东西,当下便要拜师傅,学做瓷。 齐先生哪里敢收他。且不说他本就没打算常住,吴邪这样的公子哥他也见过,兴致有了玩几天,从来是不当真的。但他低估了吴邪的倔劲,等到真的被缠得无法了,在张起灵面前诉苦。哪里想到,这个还向着那个说话。 齐先生无法,最后只好松口,教可以,但是不可四处去说。且只教些皮毛手艺。真正的雕刻技法,是密而不传的。 吴邪陪着笑,道:“够了够了,能烧出几只瓷盏就行。” 因不是正经拜师,也没行大礼。但总归是个礼,还是要正经拜一拜祖师爷。论起拜什么,齐先生说拜女娲。 吴邪和张起灵皆是一愣,问道:“何故要拜女娲?” 齐先生说:“当年女娲补天,用了三万五千块石头,炼出五色石,才平了天下大乱。你看我们烧窑,平常的土石进去,在炉中炼制,流光异彩的器物出来,可不是和女娲所做一般?” 两人第一次听到如此说法,竟不知如何驳他。 待拜起来,又真的像那么回事了。在张起灵家的侧院,中堂挂了幅女娲画像,也不知道从何处淘换来的。堂前红烛点了一双,供品摆了几样,无非是点心米糕什么的。齐先生因是师,坐了上首。 那两人却还在堂中戳着,齐先生看了便笑,嘴里打趣道:“你俩这架势,还准备拜个堂不成?” 谁知说者无意,听者却心惊。吴邪“唰”地便红了脸。张起灵倒是镇定,走到齐师傅下首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先是拜了拜女娲像,然后又拜了师傅。张起灵勉强算个长辈,也受了一拜。敬了师傅一杯茶,三人又将桌上的供品分吃了,也算是礼成。 吴邪吃完还念叨:“今日的糕忒粘牙,下次别买这家。田家巷口的那家就很好……” 齐先生就笑:“祖宗,你可不要难为我了,这一次就够了,万不要再有下次了。” 如此,师又不像师,徒又不像徒。 白鹤园里靠近竹林的地方,辟出了一个角,盖了座小小的窑炉。外间就地取材,两间竹棚,茅草苫顶,就算是完工了。 孝期过了没多久,朝廷一纸文书,吴三省回京上任。吴邪父亲年纪大了,索性辞官在家。因此,无事了也来园子里转转。 从竹林里出来,远远地就听见两个人在说话,说什么也听不清楚。待走近了,一个人迎上来,一开始没注意,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儿子。 头上包着布巾,穿件短褂,裤腿也是挽着的,难怪老爷子认不出来,乍一看来还以为是院中的杂役。人也黑了些,并不像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少爷。 后面跟出来一个人,随着吴邪拱手问安。吴老爷仔细一瞧,后面这人倒是一身长衫,容长的脸,想必是齐先生。看上去样貌比吴邪大不了多少,竟然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师了。 吴老爷由齐先生陪着,在窑场里四处看了看。疑惑地问齐先生:“如今制瓷已经半月有余,怎未见一件成品。” 齐先生笑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制瓷,从采石开始,直到入窑烧坯,先后有一十六道工序,如今所做的,才仅仅是淘练泥土而已。” “怎么,此地的土,不宜烧造吗?” “那倒也未必。一地一品,就如定窑出白瓷,汝窑釉里青,钧窑釉色带红,官窑又青中带粉。盖是土质不同,烧出的瓷器自然各有千秋。”齐先生答道。 吴老爷沉吟道:“如此,何不从产地运土来烧?” 齐先生说:“运土倒不是难事,但是水土水土,本就相得益彰,我只怕是运回了土,却离了当地的水调和,做出的东西,也必然是不像的。” 吴老爷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这样说来,如今这样用本地水土烧造,还未可知出来个什么结果,又不知是怎样的造化了。果真是天工开物,不可揣测。” 齐先生含笑称是。 吴老爷看了一圈,又叮嘱了吴邪几句,才出了窑场。正是午后,四下里都静悄悄的。因着快入秋,连蝉声都静了下去。他如今才觉得活得有滋味了些,当年一日日在官场中煎熬着,说不出的苦闷。皇上又久居深宫,渐渐地连朝都不上了。再想想那些做首辅的,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真真高处不胜寒!可这话又不可与外人道。 他也算老来得子。吴家人丁并不兴旺,老二是早都言明此生不娶的,三省早年间娶过一房,少年夫妻,鹣鲽情深,却偏是个苦命的,过门三年便撒手人寰,甚至未留下一男半女。吴三省深受打击,从此立誓此生不再娶亲,也是他如今投身宦海不愿回头的原因。 吴家或许只得这一个后人了。 他如今已没什么可求的,若是吴邪此生平安一世,便是他最大的安慰了。 第十四章 夏日里,塘里的荷花都开了。 绿伞一般的荷叶,中间高高擎着一朵朵的花。王公子来了园子几次,看了窑场,不知怎么对了齐先生的路数,其后便总能见那两人在一处斗嘴。 那还是知道热的,白日里两人都缩在凉亭中吃茶下棋聊天。齐先生本就瘦,却偏爱黑衣。那王公子,生得胖就罢了,却整日里一身白袍。两人坐在一处,那情景,煞是……好看。 此时的湖心,一丝风也没有。莲动之处,原是一艘采菱船。因小船吃水深,菱角又连汤带水的,吴邪和张起灵皆脱了鞋袜,却也凉快。 菱角还未熟透,极嫩。吴邪坐在船中,指挥着撑船的人。张起灵戴着一顶斗笠,果真如船工一般。 “你从哪里又寻来这个?都旧了。” 张起灵在船头撑篙,闻言转过来说:“不是你找来的?” 是他们少年时的玩笑。吴邪偏爱吃菱角,总说他日若落魄,守着半亩荷塘,夏吃菱角冬吃藕,更有清香伴入眠,真是人生乐事。 那时,建起了园子,菱角初熟之时两人便来摘过。那时年纪小,又爱玩,寻来了这顶斗笠,便偏要他戴上。 莲叶时不时划过吴邪的脸。他偏着头,说:“那时候的玩笑话,你莫要当真。”隔了一会儿,又说:“堂堂的张家族长,在这里撑船。传出去又不好听。你那个叔父,真是不好相与。” “那又如何?”张起灵熟练地转身,换了个方向,“盛极必衰,我张家总有败落一日。就做个摆渡人也不错。” “你又说什么……”吴邪猛地站起来,船身剧烈地摇了两下,他只好又坐下,才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还有我……们吴家。” 张起灵摇了摇头。 吴邪急了,恨不得一颗心剖出来给那人看。那人却还不信,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辨似的。 “前几日我娘叫我,又是提亲之事。你说我如何答!如今连守孝的借口都用不成了。你以为我日日躲在园子里是好玩?”吴邪倒豆子般说了一串,最后的声音逐渐低了,“我是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 张起灵手一抖。 他又如何不知道。 所有对他日生活风花雪月的想象,其实背后都是痛苦。而他在其中已经挣扎得太久了。 等划至湖心亭附近,只见亭中刚才还高谈阔论的两人,正昏昏欲睡。吴邪手一扬,将一串菱角“哗啦啦”地抛进亭中。 两人唬了一大跳。王公子趴在栏杆上唤他:“贤弟,你上来,换我下去。” 旁边的齐师傅咂了咂嘴。 “你下去就不是捞菱角了,是捞你。” “啧,”王公子猛地一收扇子,摇头说道,“齐先生您这口才,怎不去京中做个言官?” 齐先生一拱手:“王公子真是抬举在下了,骂人的行当岂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两人正斗嘴,一边远远地王盟跑来了,进到亭中,话都说不利索了。 “张……张公子,有人……寻你,在前厅等……等。” 吴邪奇道:“谁寻你?怎么都找到这里来了?”张起灵却面色一凛,答了句“知道了”。回身竹竿一点,船便换了个方向。回头交待王盟:“你让他在园外等我,我从那边过去快些。” 王盟忙不迭地点头,扭身又往回跑。 吴邪好奇地问他:“你府上的人?李伯?” 张起灵点了点头。他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能让李伯亲自出来寻他的,定不是寻常之事。 “是否有急事找你?铺子里的事?”吴邪问道。 他摇了摇头。 吴邪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低头剥菱角。 “你最近可是没正经读书……”他顺口说道,“小心你爹查你功课。” 吴邪面色一凛。 眼看船划过半个湖,张起灵上了岸,回身叮嘱吴邪:“去寻你师傅和王公子,莫要在园子里乱跑。” 吴邪心说,你这叮嘱得好没道理,我在自家园子里还能丢了不成。嘴上只说:“晓得的,你快去。” 见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 “斗笠!斗笠没摘。” 张起灵真的折了回来,摘下斗笠递给他。 吴邪瞅着他的脸,小心地问:“真的没事?” 张起灵摇了摇头,将他的手背拍了拍:“放心。” 第十五章 万历十三年八月,定陵开挖地宫。谁知在放棺椁的地方,居然挖出了石头。 而当年陵寝的风水,正是吴三省看的。 翰林院向来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庶吉士本就是人中精粹,如今又凑在一处,表面八风不动,暗中风起云涌。不过苦熬几年,只要不犯大错,官总是有得升的。或入阁,或是做个地方大员,并不是难事。 因此,庶吉士历来便是朝中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吴三省为人素来谨慎些,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找一个靠山。但这些年,朝廷党争越发惨烈。内阁走马灯似的换人,斗得你死我活,你方唱罢我登场,实在没有个稳固的所在。 冷眼旁观了几年,吴三省最后跟了张阁老。张阁老倒也待他不薄,几年之内官升了几级。夺情事件之后,张居正完胜,在朝中势焰滔天,吴三省也坐实了张党的名声。然而世事难料,张居正一死,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反攻张党。局势眼看急转之下,清洗开始之时,吴三省恰报了丁忧。 回家的路上,他痛哭了一场。没想到最后又是老父救他于水火之中。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刚刚上位的张四维,尚未清算完张党残余,便也死了父亲,只得丁忧回乡。同在家丁忧的吴三省,尚未想好三年后何去何从,不久便得到消息,张四维居然在家突发急病,撒手而去。接替张四维上任的,正是当年张居正的左右手,并且与吴三省私交甚好的,申时行。 申时行在翰林院时,也曾做过天子之师,万历对他很是欣赏。他甫一上位,便一纸公文,召回了吴三省,入京任刑部侍郎,后又升礼部尚书。陵寝选址,也是两人一起看的。申老认为,昌平大峪山“山势尊严,水星行龙,金星站穴,左右四辅,拱顾周旋,明堂端正,砂水有情。”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上报皇帝御批。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如今棺椁之位下挖出石头,简直是要掉脑袋的事。 吴老爷穿了件葛布夏衫,正在屋里转圈。面红目赤的,差人去寻张起灵,半日也未见人回来,惹得他心头一团焦躁,坐立不安。时不时便要冲屋外问上一声。待张起灵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副模样。 张起灵一看,便知道是急火攻心了。刚叫了声叔父,吴老爷顾不上寒暄,颓然便往椅子上一坐,先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没有劝过,朝廷水深,向来有几个能全身而退的。你这个叔父,就是不听……上次已经是万幸,少不了靠祖宗保佑,如今这次……又该如何是好……” 张起灵上前小声说道:“叔父先莫要心焦,此事事关重大,怕是对方也在等着……”他顿了顿,手指朝上指了指,“若真有人发难,针对的也是申阁老,此事或许还有回圜余地。” 吴老爷愁眉不展,哑声道:“朝中那些言官,哪里有好相与的!如今出了这等事,怕是人人都等着三省落难,再踩上一脚,永世不得翻身……”说到这里,难免悲从中来,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冲着门口喊道,“小邪干吗去了?” 门口有候着的,进来回道:“公子天不亮就去给夫人请安了,说是今日城东青冥山上有法会,他上山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玩!”吴老爷陡然就怒了,大力拍了一下面前小几,起身冲门外喊,“人呢!把他给我叫回来!”接着猛一通咳嗽。 张起灵见状正要上前,只见吴老爷艰难地冲他摆了摆手,半晌后气喘匀了,才道:“罢了……罢了。” 张起灵站在那里,不知他所指为何。 只见吴老爷从身上摸出几张纸,递给他。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地契。 “早上办事的人回来了,说今年大水,河塘塌了,周围百十里的地都淹了。如今水也没退,地自然也赁不出去了。好在还有这些茶山竹林,如今事出紧急,无论贵贱,一并卖掉罢了。” 张起灵哪里敢接,吴老爷接着道:“我知道卖地是下策,可眼看吴家如今这情势,留着这些死物已无意义,若是能救下三省一命,总有来日可待……我看着你长大,你自小和小邪亲厚。当年张家对吴家有大恩,今日又少不了再托付一次……” 张起灵急急上前一步几乎跪倒,撑住吴老爷的双肘道:“叔父莫要如此。吴家这些年待我如何,我又岂敢忘记分毫。今日之事,叔父不说,我也要拼力一搏的……” 吴老爷却缓缓摇了摇头,慢慢坐回椅子上:“吴家若是逃不过此劫,白白搭上一个张家又有何用?你二叔出门云游,如今也不知在哪座山哪个观里……” “可用我差人去寻?” “何必寻他回来,如今这火坑,能跳出一个是一个……此事先不要告诉小邪,你把他带走吧。” “……” 张起灵从书房出来,天竟然阴了下来。蝉鸣声拔得更高了。吴邪一身月牙白长衫,从长廊那头急急地往这边走,满脸的汗。 吴邪跑到跟前,皱着眉看着他,还未开口,他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吴邪一个踉跄,被拽得转了个身,便被拖着往来路走了。 “哎……”他在后面叫他,“我爹寻我呢,你莫要害我又挨板子。” “你爹睡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睡了?”吴邪紧走了两步跟上他,“刚我进门他们便告诉我了,说是在书房发脾气,要我仔细点。”说着又看了看他的脸,“我爹是不是冲你发火了?” 他只说:“一会儿去寻些莲子,给你爹冲茶吃。” “你怎么惹他了?”吴邪小声嘟囔了一句,接着说,“我爹也是你爹,你也莫要太气着他了……” 张起灵站住了,定定地看着他。“是的,”他点点头,说,“你爹也是我爹。”低头看吴邪的腕子上,不知道何时戴了串数珠,顺势便向下一抹。 上手一掂,果然是砗磲的。吴邪一脸肉疼地看着他。 “这是又捐了多少香火钱?” 吴邪劈手夺过,嘴里道:“你莫要想得太龌龊了,这是法师赠予我结缘的,我拿来孝敬我娘……” 此话不过是个玩笑,但今日听来格外惊心。张起灵心下一沉,抬步便朝外走。 送到大门口,吴邪尤不放心,问他:“我爹那里……真的没我事了?” 张起灵点点头,说:“晚上收拾东西,我带你出门几日。” 吴邪一听出门便来了精神,急着追问去哪里。 张起灵却不肯再说了。 第十六章 如今,只有先哄走了吴邪再说。 正所谓天恩难测,这朝中有的是前车之鉴。远了不说,就说十一年张江陵死后被弹劾,皇上的抄家令还未到,当地官员倒先提前封了张家大门,如此落井下石,竟将一家老小几十口人饿死大半。 张起灵懂吴邪他爹怕的是什么,正因为懂,才要带走吴邪。可是他日若真有不测,又该如何交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如今就像一个赌局。 申阁老本是张江陵旧部,这本是人尽皆知之事。但此人又素有忠义之名,当年正是他上书朝廷,痛陈张家抄家惨案,也正是他力压众议,张江陵才未被挖坟鞭尸。皇上顾念旧情,也默许了。可见对申阁老还是信任的。 如今出事,言官们还在暂时观望,罪名虽有,但要把申阁老扳倒,还得罗织证据。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只有一赌了。 消息是随着邸报一起送来的,张家在京城暗中经营多年,向来朝中一有风吹草动,江南便能收到消息。免得一时耳聋,万年永夜——这话还是当年叔公对他说的。这些年,在这些上面花费不菲,然而一切毕竟都是值得的。 张起灵的目的地,是京城。 走的水路北上,船老大还是上次那位,吴邪见到熟人,高兴得很,还要吃上次的鱼粥。船老大嘴上应着,眼却不住地往张起灵那里瞟。吴邪早上起得早,兴奋劲一过便犯困,好歹还念着问一句,这是要去哪里。 谁知道张起灵面色凝重,再问都不开言。渐渐地,吴邪也觉得不安起来。回想这次出行,怎么都透着古怪,他娘早上送他眼睛都是红的,他爹更是没露面。越想越是不对劲。待船行了半日,张起灵才将原委和盘托出。吴邪当时便心中一凉,望着脚下的一江碧水,几乎就要落泪。再后来索性锁了舱门,一日也未见出来。 晚饭时,下人去请了几次,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无奈回来复命,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公子怎么都不开门……” “可说了什么?” 那下人挠了挠头:“公子说……说……什么出发?发狂?不告诉他?然后……不顾行遁?” 张起灵愈听眉头皱得愈紧,直到听见最后四个字才明白吴邪说的是什么。挥了挥手让下人下去了。 在舱中又枯坐了半个时辰,直到船老大过来说粥煮好了,张起灵才起身去敲吴邪的舱门。屋内没有回应,他知道必是如此,只是冲着门道:“你把自己比微启,可吴家不是即将丧灭的殷商,我也不愿当商太师,津涯尚在之时,还需你奋力一搏,怎可此时说这些丧气话?” 他仔细听着房内动静,果然,他话音刚落,舱内“嗵”地一声,紧接着一阵细碎响动,门闩被猛地拉开。舱门后的吴邪一脸痛苦模样,揉着膝盖。 “粥吃不吃?”张起灵问他。 吴邪盯着他,口中只道:“你先说转机何在。” 张起灵并不多话,转身朝厨间走。直到看着吴邪喝下两碗鱼粥,他才开口道:“那解家公子,你可还记得?” 吴邪疑惑地问:“解雨臣?当然记得,我只知道他去了京城,还曾托人捎信给我,如今已有三四年了。” 张起灵点点头:“你可知他滞留京中,所为何事?” 吴邪摇了摇头。“这个……他却未曾详说,”想了想,吴邪又说,“你好端端问他做甚?” 张起灵想了想,说:“你可知当年太祖皇帝曾召昆山艺人入京,传唱昆山腔。据传当年的《琵琶记》太祖每日下朝必看,甚是喜欢。昆山腔也由此传承……” “你所说这些,又与雨臣有何相干?”吴邪打断他道。 张起灵也不恼,接着道:“宫中御用优伶,地位自是不凡。当年殿前侍奉的,便有解公子的师祖,如今南曲曲风多有混杂,唯有解家一支,传习的是正统昆山腔,此番入京,也是奉了上谕,入宫献戏。” 吴邪摇了摇头,面色似乎更不好了。 张起灵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接着道:“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如今朝中大臣仕子争相追捧昆山调,蓄养戏班成风,其中最有名的你可知是何人?” 吴邪摇了摇头。 “礼部尚书,王太仓。” “可是王文肃公?可我记得当年夺情,他面斥张江陵谋位忘亲、贪权不孝,后被夺官在家。算起来他也是张党的老对头了……”说到这里,吴邪又摇了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今朝中言官,网罗罪名,弹劾官员,无非是投机之举,有利可途才趋之若鹜。但言官终究没有实权,动辄弹劾一品大员,也要掂量下是否能一击必中。因此免不了拉帮结派,或是寻一个靠山。” “王公可是这个靠山?”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但过了一会儿,又说:“但你记得,此番王公无论如何选择,做给皇上看,给申阁老看,或为给天下看,独独不会考虑吴家死活。” “这个我自然……晓得。”吴邪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船到徐州夏镇,转入会通河,然后沿水道一路向北,进济南府入卫河。过了天津卫,便来到了京畿之地,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最后一段的通惠河上,紧紧挨挨的全是运粮船,积水潭前百船聚泊,景象蔚为壮观。吴邪嫌船行得慢,难免抱怨几句。 待终于赶到吴三省府上,太阳已经落山。看门的正是吴家旧仆,唤做大潘的。陡见是他俩,大吃一惊,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吴三省在书房,听闻动静出门来见。如今已是八月,京城正逢酷热之时,吴三省身上却还披着件旧袍,形容枯槁,完全没了往日神采。一问才知,他如今称病在家,前路未卜。整个人如悬在半空,处处煎熬。 吴邪此时,少不了要宽慰几句,并说家里一切都好,不必牵挂。 吴三省长叹一声:“我一命并不足惜,只怕连累吴家上下,如此,我又有何颜面见泉下高堂……”说着竟欲落泪,又道,“我吴三省少年得志,入官场数十载,未尝一败。自以为官运通达,竟洋洋自得。回想起来,前番张四维弹劾之时,便是个预兆。我却尤不自醒。如今铸下大错,我自知在劫难逃,只望老天垂怜,莫要让家人连坐,便是万幸,万幸了……” 一番话说得吴邪也哽咽住了。 一直没开口的张起灵此时问:“但小侄仍有一事不明,从事发到如今已经过去快十日,怎么朝中还未有动静呢?” “怕是还都在看风向。”吴三省苦笑一声。 “折子呢?” “督造官的折子在申阁老手中,暂时留中不发。皇上只批了个‘知道了’,才更是要命。” 张起灵点了点头。 吴三省擦了擦眼睛,又接着说道:“今年京畿大旱,从四月起便未曾下雨。前段日子礼部上书请旨祈雨,皇上也准了,连着几日在后宫沐浴斋戒,准备吉日之时去天坛亲自求雨。因此一概不见臣工,怕是申阁老也摸不准皇上此时的心思。” 吴邪似乎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来时,沿途遇着那些运粮船。” 张起灵点点头:“这却是个机会……”又扭头看了吴邪一眼,淡淡地道,“你如今又不抱怨了?” 吴邪装聋,全做没听到。 大潘进来,说是饭已经备好了。三人匆匆用了些饭食,因心事重重,皆吃得不多。吃完张起灵便要出门。吴三省欲言又止,最后也还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第十八章 两人出了门,大潘去胡同口雇轿子。吴邪问:“可是去找解公子?你知他府邸在何处?” 张起灵点了点头。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吴邪心中感慨,不由地说了出来:“这世间可有你不知道的事?” 那人不语,仍是点了点头。 待上了轿,才说:“解家宅子是皇上赐的,这城里谁人不知?”说完对轿夫报了个地名。果然轿夫颔首,并无二话。 解家宅子门口站着几个仆役模样的人,虽然天色已晚,但门口仍有访客。两人下了轿,还未开口,便有一个仆役迎上来说公子闭门谢客,来人一概不见,两位大爷还是请回。 吴邪少不了要陪着笑,报上名字。说是曾经杭城旧友,还望通传。那人似乎早都听腻了这种说法,一脸的不以为然,虽点头应着,脚下却丝毫未动,不见有通传的意思。一旁张起灵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那人见了银票,果然态度大变,一溜烟跑进去了。 少顷,只见刚才的仆役从门内飞奔而出,嘴里只喊着公子说要见客。刚才的倨傲也不见了,恭谦地弯腰低头,在前面掌灯引路。 吴邪少不了要在心中腹诽几句。 刚才在院外就能看出来,这宅子建制颇有南韵。进去第一只觉得极深,第一进为厅堂,左右又各有侧厅,正厅前楼上挂着匾,上书两个大字“凝紫”。穿过之后又是一重院子,连着建了一排屋子,此刻轩窗紧闭,也无灯光。绕过去便是个小花园,虽然小,却五脏俱全。凿了池子,引了活水,遍植奇珍异草,池中奇石叠障。远处是重叠错落的山墙,眼前一道九曲回廊,通向院子更深之处。因点着灯笼,满目都晃着红光。 吴邪不由咋舌,说道:“这院子,比起解家老宅,也不逊色了。” 张起灵只是不语。 解雨臣站在屋外迎着他们,远远看他二人过来,急走了两步,待到面前,深深作了个揖,口中唤了一声“哥哥。” 吴邪下意识地便上去扶他。这一声“哥哥”,让他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如今眼前的人,个子高了,眉眼也长开了。想到当年两小无猜,如今相见却又是如此情景,不由得悲从中来。 待到张起灵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指着张起灵对解雨臣道:“贤弟,这位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是张公子。” 解雨臣同样行了个礼:“张兄,可是应天府张家?” 张起灵点了点头。 解雨臣心下了然,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 三人进了屋子,屋内陈设倒也简单,临窗一张大桌,旁边摆着书柜,满满当当放着册子,也无匣子收着,想来是戏本子。桌上也摊着一本,吴邪瞅了瞅书皮,上书三个大字——《牡丹亭》。 待几人坐下,便有女子上来上茶,因穿得艳丽,生得又极美,大方端重,让人辩不出是仆是妾。吴邪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接了。解雨臣交代了两句,女子偏头一笑,头上珠翠“叮”的一声脆响,然后冲两人道了个万福,便悄声退下了。此时再反观解雨臣,周身气息又肃杀得有些过了,仿佛这铺天盖地的花团锦簇、暖玉生香,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看他的眉眼,也是淡淡的,但人却挺拔清朗,无一丝萎靡之态。 解雨臣欠了欠身,对两人说:“哥哥们勿怪,只因每日总有人递拜帖,雨臣不胜其扰。所以吩咐下人一概不见。没想到怠慢了哥哥。” 吴邪连忙摆手道:“你如此说便生分了,你我兄弟一场,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解雨臣点了点头:“今日见到哥哥,才觉得做梦一般,本是想都不敢想的。雨臣身在此处,外人看风光无比,实则真如同坐地成牢,身不由己。每日常常苦闷,却又无人可诉。如今哥哥来了,可要同我多说一会话。” 吴邪心底泛酸,半晌才道:“那是自然。” 解雨臣却一笑:“哥哥莫要瞒我了,若无急事,又怎会此时来访。你刚还说莫要讲客套话,此时不妨直说。” 吴邪还未开口,一旁的张起灵问道:“解公子可识得王大人?” “可是礼部尚书王大人?” “正是。” 解雨臣点了点头:“自然是识得的。王大人家里养了支昆剧班子,在京城也算数一数二了。如今正排新戏,”他指了指书案,“便是汤公的《牡丹亭》。近日我常去王家府上,也是为排演此剧。不知哥哥问此事何意?” 吴邪叹了一声,这才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又道:“小哥推测,如今言官若要以此事弹劾申阁老和我三叔,总要拉个内阁大员撑腰。如今阁内只有王公当年不是张党,他们若要起事,定会拉拢王公,因此不得不防。” 张起灵接着说:“此时情形不明,敌我难辨,虽看着是一步死棋,但仍有活路,就看王公是如何打算了。” 吴邪又道:“但贤弟你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我又怕……连累于你。”说完看了张起灵一眼。 解雨臣听完,低头想了一想,抬头竟又是一笑。 “此等紧要之事,哥哥竟现在才说,你我三人还在这里吃茶聊天。我真的要怨哥哥了,”说完,起身掸了掸袖袍,才拱手道,“哥哥刚才说生分,雨臣如今便有几句心里话要讲。 “当年在杭城,你我少年相识一场,雨臣把哥哥当知音一般。哥哥也知伯牙子期、管仲鲍叔牙,我待哥哥,便是如此之心。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断琴舍命自是不足惜,雨臣尚且不怕,哥哥又怕什么呢?” 吴邪胸中一热,久久不能言语。 出了解宅,正起风,卷着一地的土腥。吴邪看着解家大门,长叹一声。 “你怕什么?”张起灵问他。 “我怕情太重,无处可还……” 第十九章 待两人回到吴府门口,天色早已黑透了。吴家门廊上悬一盏灯笼,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合着吴邪此时的心境,更觉得心下发凉。两人正欲上前叩门,一旁的阴影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吴邪被唬了一跳,只见那人一身布衣短打,样貌也无甚特色,也不开口,只上前作了个揖,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交给了张起灵。 张起灵略一颔首,那人转身又消失在黑暗中。 吴三省还在屋内等着,眼见他们回来了,赶紧叫下人去厨间热菜。就着烛火,张起灵看完了刚收到的纸条,顺手便烧掉了。吴邪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行字。 待两人又进了些饭食,上了一道茶,才说起话来。 张起灵突然问:“叔父可记得一十二年的科场舞弊案?” 吴三省道:“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御史丁此吕突然上书弹劾张公之子张嗣修科场舞弊,此案连累甚广,或许丁御史本人都想不到,区区一封奏疏,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 吴邪疑惑地问:“十二年时,张公子早已经被发配充军了,就算是真有舞弊之事,不过罪加一等罢了,何必独独翻出此事?” 吴三省苦笑一声:“揣度圣意本是大忌,但帝仇张公甚之,只要是弹劾张氏一族,皇上竟是必准的,更何况当年的主考正是申阁老。这一招明着是冲张家,实际针对的还是申公。这幕后主使一箭双雕,如此心思,断然不是常人。” 张起灵听完此话,似是若有所思。 吴三省又道:“不过,皇上驳回了丁此吕,将他调任外职。但紧接着,更多言官联名弹劾申公,皇上似有动摇之意。申公上书请辞,皇上最后发出谕令,不受辞呈。此事才告一段落。” “可见皇上还是信任申公。”吴邪道。 张起灵摇了摇头:“科场舞弊案之后,参与弹劾的言官都升了官,皇上的态度由此可见,”又问吴三省,“御史李植,所任是何官职?” “太仆寺少卿,正四品。” 吴邪笑了一声:“弄了半天,不过是个养马的。” 张起灵却道:“你可不要小看这养马的,这个李植只用了区区一封奏疏,便将刑部尚书潘季驯拉下了马,这手段又如何?” 吴三省皱了皱眉道:“正是此人,当年勘定大峪山风水之时,也曾扈行阅视。因向来与申公不和,我也曾风闻李植说过此地非善之言。如今这种情形,我怕他也要以此为据,再兴事端。” 吴邪听得他三叔如此说,便默然不语。只听耳边张起灵问道:“此人在朝中风评如何?” “确实是朝臣忌惮之人。一直多有御史弹劾。今年春夏大旱,便有人上书言说‘朝有权臣,狱有冤囚,天下则旱。刑部尚书之枉先不得雪,今日之旱,实由于植。’李植与其党羽江东之请辞,皇上不准,而后所有弹劾,一概不阅。” “申公又是如何反应?” 吴三省沉吟半晌,才又开口:“我也曾与申公谈到此事。李植一党处处针对申公,可阁老既不为自己申辩,也从未上书弹劾那几人,不知道到底是何打算。”说着摇了摇头。 张起灵淡淡地接道:“时候未到罢了。” 吴三省像是猛然省悟了什么,疑惑地说:“你的意思……难道是……” 张起灵点了点头:“我刚刚得到消息,叔父今夜可以安睡了。” 吴三省惊得站起:“何种消息如此重要,莫不是……莫不是……”他无法再说下去,此事又怎敢深想,只看见张起灵冲他点了点头。 吴邪自然是不明所以,疑惑地问:“你们所言何事?” 两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却都不答他。他三叔只道:“小邪莫要再问了,眼看已经三更,今日奔波劳苦,还是快去歇息吧。” 吴邪哪里愿意,但也是无用,那两人打定了主意不告诉他,他又能有何办法。只见张起灵站起来冲着吴三省拱了拱手,吴三省急忙起身回礼,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也只得一声叹息。 因来得仓促,吴府只收拾了一间客房。好在两人一处挤惯了,并不觉得什么。吴邪心里仍不痛快,去了外衣便爬上了床,翻身冲里,也不说话。 张起灵在另一头躺下,知道他生气,也不去招惹他,自顾自睡了。 没有半炷香的时间,吴邪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掀被而起,似有怒气滔天。而他动也未动,一是真觉得有些乏,二是知道吴邪闹不出什么样子。毕竟都这么大了。 果然没一会儿,睡在那头的人又气恼地躺下了。仍是气不过,脚在被中没头没脑地冲他蹬来,正踢在他腰眼处,一阵酸麻,他也未做计较。吴邪偏更恼了,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瞒我。出门的时候你就瞒我,如今又是这样,那时侯我就不该理你!” 他听了只觉好笑,多少年,吴邪没有这样与他发过脾气了。他翻了个身,说道:“你可知,有些事不与你说,其实是为了你好。” 吴邪听完冷笑一声:“我若是不承你这个好呢?” “承与不承在你,我只求问心无愧。” 不说还好,说完之后,本来已经慢慢平静的吴邪像是真的怒了,猛地从那头扑过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 “这是我吴家的事!你牵扯进来做什么!”他双眼发红,宛如一头小狮子般咆哮,“他日是生是死,也是我吴家的命数,谁要你的心!愧与不愧!又与我何干!” 他突然懂了吴邪的意思,双臂一把抱住他,紧紧按住不让他乱动。 “我也不是三岁小儿了,你那消息,除了从内廷出来,还能有何处!此事若是败露,没有吴家牵连你也是死罪!你又何必如此……如此……”吴邪已经哽咽,无法成言。 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背。“此事我若能做,必有十分把握。你莫要乱操心,”见他不语,又道,“你不要想着如何还我,也不是你能还得起的。“ “我怎能不想……若纯是花银子便罢了,如今我又怕你担上干系……” 那我也是愿意的。他在心里说,嘴里只道:“睡吧。” 他想过所有糟糕的可能。若是他日救不下吴家上下,也要救一个吴邪。 吴邪终于平静下来,想起刚才那一脚,撑起上身仔细看了看他,却又马上将脸别过一边,嘴里道:“刚才踢到哪里了?我给你揉揉。” 他摇了摇头。“不妨事,”见吴邪一脸不信的样子,只好又说,“我乏了,你莫要乱动,安静陪我睡一会儿。” 吴邪难得乖顺一次,点了点头,真的不说话了。他直等到耳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时才小心地抽出了手臂。吴邪在梦里也皱着眉,眼下两团黑青。 若是连吴邪也救不下——那便也随他去了,世间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想。 第二十章 第二日,天还未全亮,便远远听见一阵鼓乐之声从街上传来。想来是皇上的大驾卤簿过去了。 潘子从外头回来的时候直咋舌。皇上此番天坛祈雨,竟连车驾也未乘,徒步走去的。文武百官自然也跟着走,沿途全部由骑兵步甲清街封路。他站得远,只能看见挤挤挨挨的旗幡一摆就是半条街。 这天,未到午时天色便大变,霎时间飞沙走石,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泥土的腥气沉渣泛起。三人站在廊下,都望着天空。 “十几里地真的不是白走的。”吴邪叹道。 张起灵摇头道:“你当钦天监的人是吃素的?今日若不落雨,怕是又要有人人头落地。” “如今朝中有个西洋和尚,对天文气象皆有研究,如今看来,是有真本事的。”吴三省说。 “哦?居然有此事?”吴邪来了兴趣,追着他三叔问,“什么样的西洋和尚?他念的什么?” 吴三省笑了:“什么念的什么?自然和我们不同。长得也怪异,皇上不喜欢他,成天这教那教的,不过却喜欢他带来的东西。” “又是怎样的东西?” 他三叔挥了挥手道:“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我看没什么大用处,”过了会儿,又说,“不过他写了本书,叫做《空际格致》,便是讲天象的,倒是可以一看。” 吴邪点点头,暗暗记在心里。 几人正看雨说话,突然潘子跑进来,称院外有人求见,说着递上名帖。几人一看,来人竟是解雨臣。 解雨臣身上湿了一半,白色的袍角蹭上了一大片污渍,脸似乎也是湿的。吴邪一见便急得跳起来,催他去换衣服。解公子只道无妨,又说:“跟我来的那几个下人,还劳烦给他们寻个去处烤烤衣服。” 潘子点头应了,吴邪又叮嘱他吩咐厨房再熬些姜汤。 “出门时还未落雨,谁知半路便遇上了。淋都淋了,再折回去也无用了,”解公子顺手拧了一把袍子上的水,笑得云淡风轻,“让诸位见笑了。” 吴家下人重新上了茶,解雨臣喝了两口,说道:“我昨日住在王公府上,听下人说他今日寅时未到便进宫陪皇上祈雨去了。申公应该也去了。”说完,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何故叔父竟没去?” 吴三省似面有愧色:“自从定陵回来,便告病在家。几日都未去上朝了。” 解雨臣皱眉道:“王公浸淫官场多年,心思缜密又身居高位,说话无不在打机锋,更何况雨臣人微言轻,并不敢直言叔父之事。只是随王公闲聊,说到当年张首辅的案子,王公道‘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少护以存国体’。” 吴三省问:“王公真的如此说?当年翰林编修吴中行弹劾张江陵夺情,被夺职廷杖。王公曾为他向皇上和张首辅求情,均未果。后来他亲自设宴为吴充军饯行,人人都坐实了他是倒张一党……” “他虽然不是张党,却也不是张公的敌人,”张起灵接着说,“王公果然性格刚直,或不屑与小人同流。” 吴邪并未开口,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听解雨臣又说:“说起申首辅,他和王公两人本是同乡,又同是嘉靖四十一年入的春闱,王公是会元,申公是第二。殿试时,申公是状元,王公是榜眼。如今两府都养了昆曲班子。申家班名气还要大些,尤其是演一部《鲛绡记》,名满京城,人称“申鲛绡”。王公此次着我排演《牡丹亭》,也是存了和申府一决高下的意思。要我看,这两人的关系,并不真如外界所传的那般水火不容,倒是……”未说完,先笑了。 “倒是如何?” 解雨臣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才接着说:“倒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张起灵听完,良久不语,似在思索着什么。果然没一会儿,只见他起身道:“我出门一趟……”话音未落,吴邪猛地扭头看向他,一个“你”字刚从嘴里说出来,又掐住了。 吴三省紧皱着眉,随意点了点头。 张起灵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后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吴邪。 “要去……哪里?”吴邪追上了他,扶着柱子喘着粗气问他。 他并不想答,嘴里只说:“莫要问了。” “我说最后一次,你若是以身犯险,我这条命你就是白救了。”吴邪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烧一般。 张起灵摇了摇头,之后点了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 第二十一章 解公子最后还是随吴邪去换了衣服。吴邪一路都在唠叨:“你也太不上心了,若是染了风寒,你的嗓子可还能唱。莫要说什么无妨无妨的鬼话,你看你那身子骨,当年看着还好,如今愈发的清减了……” 解雨臣穿着他的旧袍从屏风后面出来,他俩身量相当,只是解公子还要偏瘦些。吴邪看着他摇了摇头。 “昨日太匆忙,也未曾问你过得好不好,如今看来真的是不好了。怎能瘦成这样?” 解雨臣笑了笑,表情却天真得很:“我今日就很好,听你唠叨也不觉得烦了,你且多和我说说。” 吴邪看着他的样子,心头就是一苦。 太平坊的赵家上个月娶亲,抬新娘的是一顶十二抬花轿,轿子四面是层层烛台,总有几百支红烛,齐齐燃烧,像是点亮半边天空。祥瑞巷里的木槿开出了一面花墙,紫是淡紫,白是玉白,如同织锦一样铺陈。春秋桥下的一片桐树,春日里万花齐放,远望去一片锦绣,说不出好看。骡马市口新换了石板路,柳巷中那棵柳树还好好地在那里,柳树下新开了间茶铺。打绳巷里的一郑姓人家,今年出了个武举。华严镇的牡丹开了,菜地里也开的是…… 吴邪毫无章法,想到便说。解公子偏听得很高兴,又问他:“白马巷的福饼园可还在,我从小爱吃他家的蜜饼。如今身在京城,再难吃到了。” “待我回去……”吴邪道,“回去便托人给你多捎些来。”话一出口,又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回乡,难免苦笑一声。 解雨臣见他的脸色,摆了摆手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有那么贪嘴。”说完又笑了,“先生说我忧思太重,宜多进些饮食。但只怕这饼送来,我也吃不下了。” 吴邪皱着眉望向他:“你这……又是何苦来。” 解雨臣叹了叹:“我少时读宋儒的文章,治怒为难,治惧亦难。若是想治怒治惧,唯有克己明理。总归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可是道理易懂,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过一会儿又说,“如今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说说心里话了。” 吴邪默默地点了点头,道:“我懂的。” 解雨臣又苦笑一声:“就如今日,我以为我忘了旧事,此番你一提起,才知道心思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一旦萌动,便复如初……罢了……罢了……” 吴邪不由得想到那几句偈子,轻轻地念了出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他对你好不好?”解雨臣突然发问,面容异常严肃。 吴邪愣住,僵硬地点了点头。 解雨臣却一声冷笑:“果然是张家人,真真是会算计。如今算计到我解雨臣头上……” 吴邪大惊,一下站起:“贤弟你何出此言?小哥他……” “你莫要替他辩白。当我解雨臣是何人?” 吴邪不语,过一会儿才说:“我们对不起你……” “我巴巴地跑来,难道是为了听你讲这句话?” “你信我,小哥他断不会让你身处险境的,他也许真的算计过你,但也是算好了王公那里必然事成,总之……总之……” 他正语无伦次,解雨臣又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你莫要着急,既然是为了你,纵然是被算计,我也认了。” 一句话说得吴邪竟无言以对。只听解雨臣接着道:“救你,于我是义,于他则是情。我唱了这么多年戏,戏里面的真情假意见得太多,连带着对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也死了心。最近排练那《牡丹亭》,汤公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还只道不信……” 如今,便信了。 第二十二章 万历十三年八月,太仆寺少卿李植、光禄寺少卿江东之、尚宝司少卿羊可立,联名上书弹劾申时行玩忽职守,用人不当;吴三省考察不实,选地不利。其奏疏有言:“地果吉则不宜有石,有石则宜奏请改图。乃吴三省以私意主其议,申于吴有私,故赞其成。今凿石以安寿宫者,非大臣谋国之忠。” 申时行即刻奏辩:“车驾初阅时,植、东之见臣直庐,并未言此地有石,如今已经二年,忽创此议,其借事倾臣明甚。” 神宗阅后下文回复:“阁臣乃辅政之臣,岂可责以堪舆!当日随扈,均无一言。今已兴工,言地有石,辄敢诬构!”当即下令李植、江东之、羊立可夺俸半年,以观后效。 三人见一击不中,遂以明习葬法荐侍郎张岳、太常何源,重新堪舆风水。然奏疏送上却被内阁扣下,并未上达天听。三人于是举荐大学士王锡爵,接替申公首辅之职。三人本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想来这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是天下读书人的功名之极,却断然没有料到,就在此时,王锡爵将一封《因事抗言求去疏》,送上了皇帝的案头。 李植原是王锡爵的教习门生,江东之,羊可立也曾是他上书举荐的弟子。在外人看来,王公做为这几人的师长,必定会因势利导,接替首辅。可如今这《求去疏》上,直言他耻为植三人所引,义不可留。其疏曰:“臣见人言籍籍,皆指目前御史李植、江东之、羊可立怙宠骄狂之状。悠悠世情谁无知己之感。乃本月初一日,乘大学士申时行往寿宫动土行礼,投疏追论尚书吴三省主张之不当,而语次并伤时行。如此踪迹,如此构陷,何事不为?臣于此时断乎不为复为诸臣解矣。至此,目不忍见,耳不忍闻,言轻力驽,不能有所匡正,唯有去耳。” 奏疏一上,无疑是反戈一击,举朝一片哗然。马上便有大臣相继上书,交相攻击三人。神宗大怒。第二日圣旨便下了,言:李植等先因言事有功,不次超擢。本该奉公守职,图报国恩。乃敢诬构排挤、骄横生事。即日起将李植三人连降三级,发配外地。 然神宗毕竟担心,寿宫选址不吉。朝中也有风言风语,言大峪山寿宫有石数丈,如屏风。其下皆石,恐将宝座置于石上。帝似有动摇,三日后再阅寿宫于大峪山。随行的还有当年为穆宗皇帝主持修建昭陵的堪舆大师汪本立。然而此行证明大峪山为大吉之地,地无石。帝龙心大悦。还朝后赐阁臣衣带等物。另赐吴三省罗衣二袭。 至此,一场滔天大祸,就此消弭。 经此一役,吴三省彻底对仕途心灰意冷。本欲上书请去,可此时朝中仍有动荡,多位官员为李植三人鸣不平,其中就有当年被廷杖的吴中行。此次中行上疏求去,皇上准了。其后又有多人请求谢职归里,帝均不准。右善赞赵用贤更是言辞激烈,上疏直言朋党之说,小人以之去君子、空人国,皇上不听其去。但党论之风,由此开始。 如此身不由己,为免再引起帝怒,吴三省只得复入朝堂。而吴邪因解公子相邀,与张起灵在京中多盘桓了些日子。此事既然已了,两人心中也卸下重石,在京城四处转了转,权且散心。九月初三,妙峰山上落成一座喜神殿。供奉的正是梨园界祖师——唐皇李隆基。并就在此日,王锡爵府上正式上演清远道人的《牡丹亭还魂记》。 此剧原是坊间话本,被汤公多加更改润色成为戏本,此番上演还是首次。王家高朋满座,只可惜张起灵并不愿前往。 “他不来也好,”解雨臣端着茶道,“如今府上人多眼杂,他少露面为上。” 吴邪不语。来时他想了几番借口,怕解雨臣多心,如今看来用不上了。 “你今日为何不唱?” 他俩在房中说话,园子里喧闹声远远传来,想来是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 解雨臣慢慢放下了茶盏,轻轻磕了一下,道:“如今在这京中,能听我唱戏的,也没有几人了。”说罢看了一眼吴邪,“不过,若回了杭城,我定要给你唱的。” 吴邪轻叹一声,道:“你也着实不易。” 解雨臣轻轻摇了摇头。“你怎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如今劫后余生,可有何所想所得?”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道,“罢了,你还是别说与我听。时辰差不多了,先随我去看戏,莫要搅得我也失了兴致。今日的戏,可好看得很……” 那是怎样的一出戏?吴邪无数次地回想那一日,却总觉得无法尽诉。他甚至无法完整地向张起灵讲述他所看到的故事。其实情节并不难以复述,但是情呢?情又如何讲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锦屏人感怀春事,小庭深院中的一场幽梦。不在梅边在柳边。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可叹颜色如花,命如一叶。从此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只是这人间,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原来这世上,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天下岂少梦中人?然而就如丽娘,梦其人而病,手画形容,传于世后而死。死去三年,复能溟莫中求其所梦者而生。天下之情,唯此为至。 一出全本戏直演到月上中天。最后一折,杜家不信丽娘还魂,拒不承认与柳家的婚事,一直闹到大殿之上。皇上命人从镜中观影,证实丽娘并非魂魄。从此二人终成眷属。 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 解雨臣笑着问他:“如何?可还入得了你的法眼?” 吴邪良久不语。 半晌才说:“三生三世,如一梦耳。” “要我说来,这不是梦。是缘。”解雨臣道。 “缘又何解?”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如同水流湿,火就燥。这天地间自有造化,加之周围人因有所感悟,出力撮合,才最终成就一番好事,这才是缘。若是全推做一梦,倒是有些怪力乱神了。” 吴邪听完,笑道:“你研习程朱理学,如今竟变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本是句玩笑话,但看解雨臣渐渐变了脸色,便马上截住了话头。 解雨臣看他那样,颓然一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恨自己活得太明白,又不敢不活得明白。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我如今纵有这韶华之年,又有何用?” 接着又笑了笑,“待他日这戏传遍天下,不知还要有多少人感怀心事,或是忿惋而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吴邪细细地看了看他,才道:“你如今这样,才真是……走火入魔了。” 解雨臣道:“你这句说得反倒在理了,我如今真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吴邪摇了摇头,叹了句:“痴儿。” 解雨臣反倒笑得更甚:“我若是痴,那人算什么?我看他不仅痴,都有些傻了。” 吴邪哑然,接着自嘲地笑了笑:“你们莫要妄自菲薄了,什么痴啊傻的,我说我才是最糊涂的那个。如今这形势,我竟看不分明了。” 解雨臣道:“你哪里是糊涂,你不过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 “既然如此,”吴邪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接着压低了声音道,“你倒是与我说说,这局是如何解的……” “我又不是解局之人,何故问我。”解雨臣并不愿答他。 “可我如今又能问谁?小哥他是一句不说,这几天真真急煞我也。” “当初命悬一线,也没见你如此沉不住气。如今没事了,你反倒急了?” 吴邪叹了一声,道:“当初祸事一出,反倒心里轻松,至多不过一死罢了。若落个充军发配什么的,我吴邪也算七尺男儿,并不足惧,总归是我吴家一门。可是如今,我不知你们牵连多深,此事若真是就此了结,皆大欢喜,若将来又横生枝节,我万死也难辞其咎。”说到最后,他竟有些急了。 解雨臣摇了摇头:“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还说什么以后。”见他仍面色凄惶,只得宽慰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过……” 解雨臣正欲细说,眼看前面假山后面转出个皂色衣衫的小厮,小跑了几步来到进前,口中称老爷寻吴公子堂中一叙。 “吴公子?”解雨臣挑了挑眉,“老爷怎么差遣的,细细说来。” 那小厮躬着身子,道:“老爷只吩咐说‘去园里看看,吴公子可回府了’……”还未等说完,解雨臣又问:“只请了吴公子一人?” 小厮点头称是,又回说:“小的仔细听了,确未曾提起公子您。” 解雨臣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带吴公子过去。” 吴邪在一旁早忍不住,问道:“可是王公要见我?可是这次的事?” 解雨臣缓缓摇了摇头:“罢了,你且先去,我回房中等你。” 第二十三章 这是吴邪第一次见到大学士王锡爵。王公此时已是知命之年,人虽然消瘦,但精神矍铄,而且蓄了一口美髯。早在万历五年,还是翰林院詹事的王锡爵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名满天下。本人更是诗书双绝,家中所藏古籍字画无数。客堂中高悬一幅中堂,为王公亲笔所书,竟是仿褚遂良的《伊阙佛龛碑》,王公风骨,由此可见。吴邪今日一见,便已经深深折服。 解雨臣一直等在屋中,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吴邪推门进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坐定了,不待解雨臣问,自顾自先说了:“王公为人实在谦和,并不像我曾想的那样。” 解雨臣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你想的又是怎样?” 吴邪却又不答了,只说:“倒是问了我年岁,可曾参加科举,家中高堂可还安好,倒像是拉家常。” 解雨臣听得心头一跳。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吴邪道:“方才你话也未说完,如今无事了,你我好好说会儿话。” 解雨臣低头喝了口茶,才说:“时辰也不早了,你怎不回府?莫非还等着谁来接你不成……”话还未说完,便被吴邪笑着打断了:“你如今也莫要赶我走,刚才王公也说了,你在这府上如同半个主子一般,要你好生待我。左右已经这会儿了,倒不如吃了宵夜再回去。” 解雨臣听他说得诙谐,不由得也一笑,想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先说件事与你听。 “万历十年,我奉旨进宫,演出铜陵畲翘所作《赐环记》。讲的是宋宁宗时,华岳上书请诛权相韩侂胄,反被下狱。那时张江陵刚刚去世,宫内竟下旨点了此剧,着实令人不解。然而圣命难违,明知此事不妥,也不得不演。当日在戏中扮演宁宗的,正是我。” 吴邪皱着眉,紧紧盯着解雨臣。 “那戏中,宁宗有一句唱词,乃出自《左传》,‘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此句一出,圣上脸色大变,几乎是拍案而起。那日陪同看戏的还有郑嫔及宫中宦臣,一同乌泱泱跪了一地,我那时眼前便是一黑,心中只道今日怕是人头不保。” “然后呢?” 解雨臣轻笑了一声:“你见我好好坐在这里,便知道是无事了,皇上虽然震怒,但迁怒于我们这等人,到底有违圣德。最后皇上拂袖而去,我等也战战兢兢地捡回一条命。只是从此此剧再不可再演。” 吴邪叹了一声,道:“皇上对张江陵竟已至此。” 解雨臣接着说:“太史公早就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官场上,蝇营狗苟,无非是为了一己私利。真正干干净净的,能有几人?” 吴邪道:“你这样说,未免有些偏颇了,也不至于都是如此。” 解雨臣看了看他,没说话。 吴邪沉默了半晌,才说:“早年我考了秀才,又中了举人,乡邻都来贺,弄得我也飘飘然,一心要上京搏个功名。我娘第一个不愿意,我爷爷那时还在,也不让我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爹,我二叔,甚至小哥,竟都是不愿让我去的。 “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小哥来劝我,其实他说的那些我都懂,也知道他是为我好,但心里到底还是不甘的。如今,我算是真的懂了。” “既然懂了,”解雨臣道,“就莫要辜负。” 吴邪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说:“不过朝中仍有刚正之人,就如王公。” 解雨臣一声冷笑,道:“赌对了罢了。”想了想又说,“那我再问你,你可知那‘酒色财气疏’?” 吴邪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天下奇书,谁人不知。” “圣上偏宠郑氏,皇后一直无所出。雒于仁写下奇文,引起惊天风波,皇上被他骂得一无是处,然后又如何?此人一没挨板子,二没掉脑袋,反倒青史留名。你可知是为何?” 吴邪皱了皱眉,盯着手中的杯盏出神。半晌才是一叹。 “我……明白了。” “你早该明白了,”解雨臣抢白一句,接着道,“你且稍坐片刻,我吩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吴邪点了点头。 是的,他早该懂了,可一直以来骨子里的正直与善良让他对此视而不见。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反思自己是否天真得太过了。从小读四书五经,朱子家训。施政出于仁民爱物之心;科举不为发迹,只为用所学报效国家;为官者不可悖于圣贤之道。然而今日,他残酷地看清了自己的可笑之处。原来理想与现实间尚隔着巨大的鸿沟。 反观如今之官场,讪君卖直竟已成风气。文官们找到了名留青史的捷径。多少人直言进谏,几十年得来的进士之身也可不要了,甚至付出血肉之躯也毫无畏惧。今日御前不敬,他日便可得忠臣烈士的美誉。更有甚者,罗织罪名,陷害同僚,只为自己加官进爵。而这一切,始作俑者,无非是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 皇上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终于有一日养虎为患。哪怕是一个七品官员,如今也有了敢于正面指责圣上的道德权威。且无法任意处置。否则会有更多官员,前仆后继,冒死进谏。最后皇帝坐实了昏君,上书者皆成忠臣。真是可笑可叹。 吴邪在房中枯坐了半个时辰,解雨臣终于回来了,手中却没拿食盒。 吴邪见状,起身掸了掸袍子。“怎的没有吃的,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讨你口饭吃竟如此难。”他说笑着,拱手欲别。 解雨臣却面色严肃,似乎有心事。吴邪都走到门口了,他也未出一声。 两人出了府门,轿夫都候得快睡着了。吴邪道了别,轿帘刚刚落下,只听解雨臣在外面唤了他一声。 “吴邪。” 吴邪心中奇怪,不知他又有何事,掀开帘子看他。解雨臣站在朱漆大门之下,灯笼照亮了他站的那一小块地方。风吹起他的袍角,眼中分明是满满的担忧,似乎有什么话,不可不说。 第二十四章 张起灵在房中等了一夜,也未见吴邪回来。想是随解公子出去的,总不会有什么不妥,太晚了随解公子歇在王家府上也不奇怪。只是天亮之后,左等右等,还不见人。 遂差了潘子去王家问一问,结果潘子回来后脸色大变,报称王家下人说,昨日看着吴公子出了府,好好地上了轿子,一路往南去了。 吴三省一早上朝去了,此刻也还未归。他只好一人来到王公府上,也没有备拜帖,单说求见解公子。 结果门人回说,解公子昨夜也回府了,并未宿在王家。 再赶到解府,此次门人并未刁难,见他来便恭敬地在前引路。他心中着急,张口便问门人昨夜可有客人留宿。 那门子虽疑豫他的贸然,但还是答他“未曾”。 张起灵此刻才觉得大事不妙。 解雨臣正在园中练功,一把软剑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寒气逼人。张起灵原不知道他还会这个,但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果然,解公子听到吴邪不见了之后,宝剑“咣啷啷”坠了地。 解雨臣沉默良久,最后一声叹息。 此事还要从昨夜说起。 昨日王府出演新戏,本是平常。但是戏散后,王公着人请吴邪前去,说的却是家常话,却有些不同寻常了。解雨臣本就是玲珑心思,你做一分他便猜出七分,一听便存了疑心。后来哄吴邪说给他拿些吃食,其实去问了王府中的管家。 那管家本就承过他的情,况且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就照实说了。 六年的时候,皇上大婚,册封了王氏为皇后。但后一直无所出,今年年初便有风声,说太后授意皇上选妃,着各地即刻挑选适龄女子,进宫备选。最近几月,凡相貌端正的女子,无不在定亲过门,就怕一朝被选入宫,生死不相见。王公本就在内廷,得到消息也并不奇怪,若是王公也有动作,此事定是真的了。 管家道:“老爷确实和夫人说起过选妃之事,也曾提起吴尚书家的公子,”说到这里,又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老爷请吴公子说话,夫人和小姐也在内室。想来要不了多久,吴公子便能做了咱家女婿了。”说完,又是一笑。 解雨臣思前想后,此事还是要告知吴邪一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可他这几日,亲见那两人感情笃深,实在不忍不说。他只想着,若是真无法回旋,告于吴邪,两人若有憾,还可想方设法弥补一二。 他怎知吴邪竟如此决绝。 张起灵不待解公子说完,便“嚯”地起身,拂袖欲走。 “张公子,”解雨臣在他身后唤道,“还请留步,听我一言。” 张起灵却似乎并不想听。他回身朝解公子拱了拱手,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告辞”。 轿夫是雇下的。不到晌午,潘子便在街头寻到了,带回了吴府。恰好吴三省散朝回来,得知吴邪走失,大吃一惊。官服尚来不及换,便先盘问起了轿夫。 那两个轿夫抖得筛糠一般,话都说不利索。只说当日离了王府,公子先说回这边府上,眼看都快到门口了,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说往城外去…… 吴三省登时大怒:“他说去便去!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怎可由着他胡闹!” 那年长点的轿夫到底见过些世面,渐渐地镇定下来,欠了欠身子道:“老爷莫怪,干我们这行本就由人差遣,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不过我看那少爷说话沉稳,面色平和,倒不像是意气冲动之人。” 张起灵此时开口问道:“你们将他送至何处?” 轿夫答:“公子出了城门便下了轿,打发我俩回去。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张起灵听罢,挥了挥手,潘子便将人带下去了。 吴三省问:“小邪不是昨日还去王公府上听戏,好端端的,怎么就……” 张起灵只得将从解雨臣那里听来的事告知吴三省。 吴三省听完,神色倒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又问吴邪随身可带了银两。张起灵答吴邪随身荷包里应该有些散碎银子,虽不多,但应该可保一时无虞。吴三省点了点头,遂去后室洗脸,更衣,出来后喝了一道茶,才说:“小邪那孩子,就是那样个干干净净的人,倒是难为他了。” 张起灵本就是强忍着,又听吴三省如此说,险些撑不住。那“干干净净”四个字,直直戳来,真如利刃割心。 又听吴三省叹了句:“这孩子……”竟似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即刻手书一封,找人带回杭城。但如今……” 寻与不寻,吴三省也犯了难。 王家有意结亲,看吴邪的意思,必然是不愿意了。本来不愿也没什么,只是这次是王家,不但是刚刚帮了他们的王家,还是已经辞官的王家。殊不知王公此次上书请辞,皇上虽然不准,但王公去意已决,民间声望更是又上一层。 如此进退两难,竟逼得吴邪不得不走了。 沉吟一会儿,吴三省道:“既然如此,对外只说吴邪出门游历,归期未定。总归先拖过这阵子,再做打算。只是这孩子从小在家锦衣玉食养大的,此番免不了要吃些苦头了。我就是有一事不解……”他看了看张起灵,道,“若说我,为了仕途关系,斟酌一二,或还劝劝他成了这门亲事,为何连你都不告知一声呢?” 张起灵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若说这世上有谁最了解他,莫过于一个吴邪。 所以他心里清楚,若是他来问他,是否愿意同他一起走。 他的答案,一定是—— 不。 第二十五章 吴邪离京那日,正是十五。天上一轮明月高悬,他甚至能看清脚下的每一块石子。大概已经是三更天,官道上一个人也未见。他走得乏了,又怕有人来寻他。因此不敢歇息。 但又或许是没有的。不知为何,他心中偏升腾起隐秘的兴奋与希望。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干脆歪在路边树下歇了一会儿。虽不冷,但蚊虫却让他心烦。就是这样,仍然睡着了。 似乎是做了梦,梦见那年冬天,他领他去园子里。但仿佛是瞬息之间,季节轮换,湖中到处是落樱。他手中还拎着个灯笼照路,但是分明是白天。却也觉得没什么不妥的。那人跟在他身后,刚收盐回来,衣服都来不及换便来找他。他心里明白,高兴得紧,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他送的印,印泥蹭了他一手,通红通红的。 醒来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吴邪打开了荷包,印章好好地在那。他拿出来看了看,才小心地又收了回去。他朝大路张望,没有人来找他。似乎他的“逃亡”,变得很没有意义。 晌午的时候,他等到了一只商队,同意捎他一程。 一路就这样过来了。还好他带了些钱,也是当初上京之时,张起灵要他带着的,只为一时不测。如今,也算是某种不测了,他想。 吴邪心里清楚,他不会随他走。族长,是身份也是负累。他知道他幼年丧母,合族的人将他养大。前路漫漫而修远,他曾讲过张家的发迹史,因战乱避祸的先祖,赁地耕种,赤贫起家。一代又一代自奉简约,积铢累寸,惨淡经营了几代,才有了积蓄。之后读书应试,做官做商,才成为今日的张家。张起灵这个名字,代表的不是他自己,是他身后的百余口族人。休戚与共,不外如此。 因此,他时常后怕,若是此次将他也卷进事端,又该如何是好。 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 有时候天气很好,他坐船过江,阳光下的水面泛着金光,远处几只白鹭,高低盘旋,只是不落。然后倏忽之间,又齐齐振翅高飞,看不见踪影了。雁向南行,他却没有目的地。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他忍不住回想往事,仿佛迟暮老人。其实往事并没有走多远。那人的音容,如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历历在目,却又如脚下流水般无影无踪。 那夜是他的生辰。心绪低落地租了条船在湖中喝闷酒,远远地看前面开来一条画舫。 那画舫装饰得极为华丽,灯火辉煌中丝竹之声四溢。他有了醉意,也就大着胆子一看。两船交错之际,先闻到一股香粉的甜腻味道,他掩了掩鼻子,正欲唤船夫调头,却听见有人大声唤他。 “那船上坐着的,可是杭城吴公子?” 那声音脆生生的,吴邪抬眼去寻,那画舫尾上站了个总角的丫鬟,笑吟吟地看着他。 吴邪以为遇到旧友,本欲遁走,却又着实寂寞,特别是今夜,他想找人说说话。便弃舟登船。然而那画舫之上,哪里有一个男子!吴邪只见一群莺莺燕燕,顿时头“哄”的一声,扭身便要走。 结果,舱门口有人拦了他一拦,指着另一边弦舱说:“我们姑娘请你,随我这边走。” 吴邪浑浑噩噩地跟着她,从另一侧上了画舫的二层。这里要高不少,湖风一吹,人也清明了些。那舱中坐着的女子,竟然真是旧识。 看到她,吴邪又马上想起了张起灵。当年他为赌气,买了那张明明是赝品的画,又被王公子取笑许久。想到这里,吴邪自己也笑了。 那女子亲手煮茶与他喝,说到当年旧事,两人皆有些赧然。那女子道:“官人莫怪,奴家这种身份,本就身不由己。当日也未曾看出那画有假。知道也晚了……” 吴邪连忙打断她说:“往事莫要再提,再说……本就和你无关。是他自己喜欢。” 这个“他”虽语焉不详,那女子却懂了,点头叹道:“那公子却真是个明白人。” 吴邪苦笑一声。明白也好,糊涂也罢。此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寒暄几句,吴邪见天色已晚,欲回小舟。那女子微微一笑,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官人且慢些走,奴家为你歌上一曲。” 吴邪颔首。那女子的丫鬟抱来了琴。这琴声原先听过,如今在这里听到,才觉得原来往事那么遥远又不可追寻,此刻陪伴他的只有江中的流水。 他弯腰出了舱门,因站得高,周围的一切都缥缈起来。湖中起了雾气,缭绕如临仙境。 宿昔梦颜色,咫尺思言偃。 他想,自己离家到底有多远呢?他如今又该如何?会不会又出门收盐,此刻也正宿在某条船上,听着枕下的涛声无法入眠。 何况杳来期,各在天一面。 他想起解雨臣说的缘。如果真能求到,该有多好。 青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 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 第二十六章 秋末的时候,南京都察院右御史海瑞在任上与世长辞。 当朝名臣,除过张江陵,便是海青天了。宦海沉浮,冷暖自知。与鬼神相比,人心又是另一种可畏了。 如今,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讲开了海青天的佚事,几文钱便可听一段。吴邪闲来听了一会儿,却不是“背棺死谏”、“死囚升官”这种故事,而说的是当日湖广总督胡总宪的儿子道经淳安,随行大批仆从行李,百般挑剔,作威作福。当地驿丞无法负担如此大的开销,苦不堪言。海瑞时任淳安县令,随即命衙役拘捕了这位胡公子,一路押送至总督衙门,同时没收了胡公子随身携带的全部银两。 海大人随后了一纸公文呈报胡总督。上面写道:胡大人一向清廉,声望又高,断不会有如此的不肖子,也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银子,此人定是冒名顶替,坏大人名节。如今已经将人拿下,押送回总督府,听候大人发落。 吴邪听到这里便笑了,摇头正欲离开,只听前面“啪”的一声,像是有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他扭头去看,但见一人站起,指着那说书的先生道:“上个月在青溪镇的茶楼,你讲的三国志上,那督邮大喝刘玄德诈称皇亲时,也是这样说的!不过改个名,换个姓,竟成了海青天的故事。今日这段断不能算!” 那人身形一动,吴邪便认出了——除了那杭城惯爱凑热闹的王公子,还能有谁?那说书先生果真被戳到痛处,脸色尴尬得很。还未开口,只听那王公子又是一掌,拍得比惊堂木还响,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退钱!” 他一喊,周围的看客也都坐不住了,纷纷喊着退钱。那王公子得意地四处看了看,一回头便看到了吴邪,瞬间瞪大了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滴个乖乖……”王公子似乎不敢相信,往前走一步,却又退了半步,“我的祖宗,你怎么在这儿!” 吴邪正欲说话,便听周围又乱了起来,被围攻的说书先生大喊:“诸位,方才算白送,我重新说段‘海青天智断杀夫案’!如何!” 王公子一听,马上回身说道:“不可再拿以往说过的搪塞!否则还要退钱!” 说书先生拱了拱手,陪笑道:“一定一定。” 王公子这才转过来,一把拽住吴邪的袖袍道:“你我先听完这段书,再好好说话。” 在吴邪听来,这段“杀夫案”确实有些离奇。说书先生因刚才的事,此时万分卖力,眼睛时不时地往王公子的脸上瞟,生怕又被听出端倪。王公子显然已经入戏,听到那女子被判了通奸,论典应被凌迟,其他一众被牵连的亲友不是斩首,便是绞刑,不由得攥紧双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说书的。虽是隆冬,脸上俨然已有汗迹,顺手便用吴邪的袖袍擦了擦。 那先生着实讲得精彩。被判凌迟的夫人,三堂会审的时候哭诉喊冤,异常凄惨。吴邪听得也揪心。后来经过六审,海瑞终于令真相大白,沉冤得雪。最后,那先生的惊堂木拍得格外响亮,还沉浸在故事里的王公子吓得一个激灵。 吴邪叹道:“普天之下畏刑招供,恍惚成狱的,谁知有多少人。此案本是一人之祸,但刑法严岢,不可通融,导致隐匿不报终成大祸。多亏了海青天明辨。” 王公子一身的汗,仰头一口喝完了手边的茶,抹了抹嘴才说:“你这话说的……故事听听就好,怎可尽信。海大人上任南京,上任的第一篇条陈便是值此乱世应用重典,官员贪赃八十贯便要剥皮,如此重刑,朝堂尽怒……”眼珠一转,又道,“就是上个月,太平巷的刘御史家请了戏班,在家排戏。被海大人知道了,说按照洪武祖制,刘御史按律该被廷杖,戏班子也要遣散了去……” 吴邪听到此处,着急问他:“何处的戏班?可是解家的?” 王公子白了他一眼,摇头道:“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解家都是什么人物!他家的伶人从不在外排戏的,谁知道哪里的班子……”说完又摇了摇头。 吴邪勉强一笑,只听王公子又道:“海大人确实清廉,但难免矫枉过正。如今皇上不也在金銮殿里看戏听曲,既然已经俗成,却偏要用旧典苛责,难免迂腐得不尽人情了。” “你如今说话的口气,倒和小哥有几分像了。” 王公子听完,反叹了一叹:“我等了许久,你终于提起他了。” 第二十七章 神宗万历十五年,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年份。 三月初三日,中原腹地河南地震。其声如雷,开封府城堤尽毁,屋宇倒塌无数。数十州府同俱震,祸及京师,宿鸟齐飞。四月京畿大旱,六月却连降大雨,终成涝灾。官民房屋俱毁,被压死溺死者不计其数。七月初九,河决开封,河南境内府州大雨不止,人畜漂没。初十,通州大风雨,漕运船只尽毁,所载粮食八千一百七十三石,尽沉河底。二十一日,江北蝗灾,陕西大旱,江南大雨。黄河饥民食草木,关中诸县甚至食土石为生。神宗有感于天下之祸,在宫中做牙牌子,上书十二事示警:“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悬于座右,时刻警醒,以期以修身而治天下。然而,十月初三夜,苏州、松江等府,东风怒卷,大风拔木仆屋,田禾尽毁。太湖水高三丈有余,湖上行船无一幸免。 吴邪低下头。棉袍的袖口针脚稀松,有一根线吊了出来,怎么也扯不断,反勒进他的皮肉。 王公子道:“松江一线,本就是他亲自经营着,出事的时候具体情形我也不知。好在最后人没事,正应了那句话——吉人自有天象。况且张家家大业大,也不至于为了几船货物便伤筋动骨……”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却折损了家中几名伙计,还有我们上次一同出游,那撑船的船老大,也一并葬身湖底,唉。” 吴邪只觉得口舌发干,却又四肢冰冷,无法动弹,愣愣地看着王公子。 王公子道:“老话也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们惯走水路的,总逃不过个命数。而且都是张家老仆,定会有人抚恤他们一家老小,你莫要太记怀了。” 吴邪点了点头,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句“小哥他……他如今如何了?” 王公子皱了皱眉:“听张家人说,人救起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多亏怀里抱着块木板,在湖上漂了一夜。如今,也应该大好了,我出门的时候,听说已经可以下床了。” 已经入冬,屋内也不十分暖和,吴邪却汗湿了一背。刚才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心如死灰了。如今听说他没事,四肢百骸似乎才慢慢有了知觉。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一点儿,看向王公子,道:“如今湖广皆不太平,你又为何独自出门?也是你我有缘,今日竟在这里遇到。” 王公子却谨慎起来,四处看了看,才凑近了说:“我听说黄州有变……” 吴邪乍一听,大惊失色。王公子冲他使劲地挤眼睛,他才没喊出来,不由得也凑近了,低声问道:“你可是说那蕲州作乱的刘汝国?” 王公子点了点头。 吴邪怒道:“你莫不是疯魔了!好好的,寻他做甚!” 王公子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出来游历一番,怎知道天下有哪些挣钱的门道……” 吴邪匆匆打断他:“还是疯话!你可知刘汝国为何来黄州,正是蕲州梅堂被官府绞杀,这是时时要掉脑袋的事,你竟然,竟然如此糊涂!” 王公子见他真的动了怒气,低眉顺目地不敢再造次。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是没找到……” 吴邪猛地一拍桌子:“找到了就没你了!”周围茶客纷纷侧目。王公子吓得一个激灵,半天不敢言语。 但到底还是耐不住,一会儿又小声说:“当日你二人去的京城,回来却只有张兄一人。我问你去了何处,人人都道你出门游历去了。我着实羡慕得很,总想着你既然能去得,我也能去……” 吴邪听到这里,便觉得有些不对,试探着问:“你也是从家里不辞而别?” 王公子点了点头,脑筋却又突然灵光了,反问道:“你说‘也’是何意?难不成你是偷着跑的?”说完,搓着手,不住地念叨,“原来如此……” 吴邪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王公子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叨叨了一会儿,又问:“可是连张兄也不知情?怪不得他从京城回来,脾气就差得很……”说着看了看吴邪,又是一笑,“原来是在你这里触了霉头。” 见吴邪不答,他又上下扫了他几眼,才道:“你何故连他也不说?你俩不是好得很?”说完又是一笑。 吴邪无法,只得将离家原委照实说了一遍,王公子听完,却又不言语了。 两人相顾沉默许久,王公子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自小便读书不多,圣人之书也未读过几本,唯独一本《庄子》,也因为写得奇幻怪诞,才多看过几遍。《逍遥游》上讲,‘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这种人,世间可能寻得?定是圣人的玩笑话。后来我结识了张兄,才知道世上原是有这种人的,是我未遇到罢了。” 吴邪看着他,只是不语。 “人若是真的无欲无求,合着就该归隐山林出世去了。但张兄到底不是隐士,他偏要求他求不到的,如此,真如庄子所说‘犹有未树’了。” 吴邪清清楚楚他的意思,然而正因为懂,才更无法开口。 王公子又道:“且不说我,你也是读书人,正如朱子说,‘孝悌忠信,皆是天理。’我知道你心中苦闷,你自小学的都是那些存天理,去人欲的狗屁东西。” 吴邪本低头静静听着,谁想到他竟说出如此的混账话,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王公子。 “要我说来,天理本应是良知,良知便是知善知恶的心。除却人心,不见天理。人心真诚恻怛地求生,那生便是天理。若求爱,那爱便是天理。那一番求生求爱的心,自然明觉,便是良知。若真的弃掉良知,你说的天理难道不是个笑话?” 见吴邪无法做答,王公子不禁有些得意,接着说道:“所谓忠孝悌信,不过是人心真性情的流露,只因为人心就是如此,所以特意造了那些好词,其实只是因为人的心是好的,是良知的。四书五经不过说的是这心体。若没有领悟,单读那些四书五经,终究不得其法。” 吴邪道:“那照你说,我应如何得法?” “你读了这些书,如今却要问我?”王公子拍了拍肚子,见他神色恳切,便不好再逗趣,正正经经地答道,“正因良知是心之本体,所以你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妇孺入井自然生恻隐之心。这本就是一派天然。如今你与小哥……”王公子顿了顿,仔细看了看吴邪的神色,又道,“你也不必瞒我,我也不是眼盲,只是这求爱之心,本就同孝悌人伦一般无二,何故你因孝废爱,厚此薄彼。如今你且说说,你可对得起自己的心,又可对得起他的心?” 吴邪静静听完,感慨良多,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正沉默间,只听楼下突然一阵嘈杂,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楼上众人皆面面相觑,只见店小二飞奔上楼,一面高喊:“大事不妙……” 王公子坐得近,又仗着人高马大,站起来一把掳住店小二的衣领,厉声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那人抖得筛糠一般,话也不会说了,缩着脖子指了指窗外。 吴邪这才看到,北方的天空已经红了一片。只听那店小二哆哆嗦嗦地道:“那……顺天王……打进城里来了……” 那顺天王,可不正是刘汝国。王公子一听,“嘿”了一声松开了手,便要起身。吴邪深知他的性子,也慌忙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拉住了他。 “你听我说,”吴邪着急道,“自从入秋以来,官兵便在围剿刘汝国,一直未能成事,如今反被破了城池。此事非同儿戏,你莫要冲动。” 王公子自小生在富贵乡,心中却一直有个英雄梦。唐传奇话本看了不少,便是那水浒,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此刻站在茶馆二楼,看着乱做一团的街市,已经开始想象如何持剑扶危主,事了拂衣去了。但见楼下飞驰而过一队人马,马背上的人个个明火执仗,而系在马尾在地上拖拽翻滚的,赫然是一个个人头。 王公子看到人头,先是一惊,接着便听到街上到处有人大喊“县太爷被人杀了”,王公子这才觉得心惊肉跳。此时,已经有一队人,行至茶馆楼下,打扮皆很怪异,武器也各有不同,甚至还有持着镰刀锄头的,一并抬头往上看。 王公子一个激灵,将头缩了回来,刚一转身便看见吴邪向他冲来,上手便解他的外袍。王公子尚不明所以,正欲遮挡,吴邪低声吼了一句“想活命就快脱!”他才反应过来,又除尽了身上的饰物,和衣服包在一起便从后窗扔了下去。吴邪还嫌他里衣太白,又让他在地上滚了几滚。 饶是如此,那一身的肉是如何也藏不住的。果真义军上楼以后,环视了众人一圈,唯独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黑脸大汉,腰里别着把斧头,虽是那做木工的小斧,仍是一脸杀气。指着王公子问:“这个人又是哪里的?为何如此大饥之年,偏生得如此胖!定是官绅家的公子!给我捆了!” 周围人一拥而上。王公子此时的匪劲却也出来了,抡圆了膀子左支右挡了几下,一梗脖,嘴里嚷道:“老子分明是……”他还未说完,只见吴邪一步挡在他身前,道:“他分明是得了消渴症,才会如此胖!” 周围人皆是一愣,有人问:“那你又是何人?看你的样子,也不像穷苦百姓!” 吴邪却不慌不忙道:“我本就是穷书生,日日在这茶馆楼下摆摊鬻字,若是不信……”他四处看了看。掌柜的和店小二躲在楼梯口,大气不敢出,见吴邪看他们,眼睛一闭,胡乱点了点头。 事后,王公子也问过吴邪,如何就能肯定那掌柜的会帮忙。 吴邪笑了笑,道:“总归是生意人,不愿意看我们的血脏了他的地方罢了。” 王公子听罢,只觉得后脖梗一凉。这才晓得后怕。 第二十八章 那一晚,两人在茶馆的茶房躲过一夜,第二日便寻机出城。自从刘汝国因抗粮起事,家中妻女皆被株连下狱,因此对官府恨之入骨。十月底在长溪山上同投奔义民歃血为盟,誓要顺天安民,铲富济贫,自封顺天王。不出一个月,便攻下数座城池,开仓放粮,以接济贫苦百姓。这时又有传闻官兵马上要来围剿,城里城外乱成一团,两人衣衫不整地混在出城的人群中。王公子因饿了一夜,也没了精神,此刻倒真像是得了消渴症。 却仍是闲不住嘴,在吴邪耳边念叨:“如今你我皆是赤贫,那顺天王怎也不来接济一二?看昨日那黑脸汉子,腰中别的斧子,倒像是个木匠。你在此处逗留许久,果真是鬻字为生?唉,真真可惜了我那钱袋,上面的花样子还是……” “还是什么?” 吴邪不理他,他便说个不停,待真的问他,他又支支吾吾怎么都不肯说了。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待到了杭州府地界,王公子几乎瘦了一圈。两人形迹皆如乞丐一般,但好在是平安回来了。后来才得知,就在他们回杭后不久,义军兵败,刘汝国被俘,终不屑荣华富贵,引颈就戮。 在城外,王公子便问吴邪到底做何打算,若是不便回家,去他家府上也行。虽然他是偷跑的,但如今狼狈成这样回来,家人定不会苛责。 吴邪想了想,道:“无妨,我还是先去看看他,再做打算。” 他不是没有害怕过。 在遇到王公子之前,他身上的银两本就所剩无几,再不回家便要真想些营生了。他也去城隍庙看过,鬻字或是代写诉状,总有他能做的。后来和王公子一道逃出来,官道上皆是流民,食物短缺得厉害,粮食比金子还贵。最后将王公子贴身的玉都换了吃食。 那玉吴邪也看了,上好的于阗羊脂。王家做典当生意,什么好的没见过?能被王公子如此看重的,定不是凡品。饶是这样,也不过换了两个巴掌大的烧饼。王公子倒是洒脱,反弄得吴邪心中不忍,只得在心中默默记下,待来日定要寻件相似的予他。 一旦动了回去的念头,便恨不得即刻见到那个人。但路阻且长,会面又未可知。他想他应该也是过得不舒心的,死里逃生,又大病一场。而他呢?与他相隔天涯,自己又落魄至此。这甚至有些相似的凄凉竟让吴邪心里觉得好过了些。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张起灵却不在府上。 开门的是个生面孔,并不识得吴邪,只说公子出门办事,也未交代何时能归。吴邪不得门入,向那门人讨碗水喝。好在那下人心善,见他面色凄惶,顺带去灶间寻了块馍干与他。吴邪狼吞虎咽吃下馍干,有了点精神,反正闲来无事,同看门的说了会儿话。 偏那人操的是吴淞乡下的口音,说话快,年纪也小,问起府中公子去向,一概不知。问起最近有何人来府上拜访,也说不清楚。再问到你家公子每日起居作息,那门人简直要赶人了。 好在这个时候门口来了轿子。轿帘一掀,张起灵从轿里下来,周身裹了一袭白貂氅衣,脸色仍是不大好的样子。一抬头看见门人正和人闲话,眉头便是一皱。那门人脖子一缩,俯身行了一礼,指着吴邪,却又着急,半天说不出话。 张起灵扫了一眼,也无甚表情。低头迈步上台阶,才一步,脚却又收了回来,慢慢抬起头。那一刻的目光中夹杂了太多难以名状的东西,恍如初见。 吴邪没来由地心头一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望着他,嘴张了张,还不如那门人,甚至连个“啊”都无法发声。 张起灵却又摇了摇头,像是笑了,低头揉了揉眉心,才抬头道:“不错,比走时瞧着还胖些了。”未待吴邪答话,便疾步入了门,竟连头也未回。 那门人也愣了,好在脑筋转得快,凑近对吴邪说:“要我说,您身上这分明是饿肿了,我家公子哪里知道这个……” 吴邪望着他的背影,眼底一酸,又把泪生生逼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木槿花谢了,院子里再没有应季的花树,显得萧瑟得很。缸里的鱼倒还在,冷天沉在水底不愿游上来。张起灵进了书房,便没出来过。好在这屋里还有李伯管事,吴邪在灶间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倚着门看李伯烧洗澡水。 “这院子里怎么像是许久没人住了?”吴邪问。 李伯看他一眼,道:“前一阵少爷养病,回老宅去了。那边人多,到底照顾得妥当些。” “既如此,又回来做甚?我刚才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大好了……” 李伯摇了摇头,道:“我们少爷那脾气,您还不清楚?那边倒是想留,可他说什么也要回来。还是我说,天凉了,他病又没好,这边宅子也没烧地龙,屋里寒气重得很。这才又住了几日。” “既然没大好,怎不在屋里歇着,今日又出什么门?” 李伯正要开口,回头一见张起灵正站在吴邪身后,马上便噤声了。 吴邪转脸一看,见是他,先躲开了点,嘴里道:“我身上腌臜得很,你且离远点。” 张起灵神色似乎好些了,也真的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话却是说给李伯的:“我饿了,可有饭食?” 李伯一脸茫然。“我们方才不是……”好在是在少爷身边呆得久了,马上便反应过来,“家中现成的没有,我马上差人去买。” 张起灵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连日来担惊受怕,忍饥挨饿,在此刻似乎都可以消散了。一个热水澡洗得吴邪几乎要直接睡过去。吃饭的时候都不想张嘴。待吃好了去瞧张起灵,人正半倚在榻上,笼了被子,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书,装模做样地看。 吴邪毫不客气,见状立马蹬掉鞋爬了上去。 屋里烧着地龙,被子又轻又干,张起灵见他上来,一点要挪的意思也没有,吴邪只好把自己挤在他身后。深吸一口气,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那一瞬间,吴邪眼眶一热,胸口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似乎连呼吸都不得法了。 吴邪缩在那里安静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搭在他身上。见他没有反应,胆子也大了些,干脆整个人往他身上一贴,胳膊将人死死搂住。 “我在这里住几天好不好?”他声音很轻,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张起灵偏笑了,笑到最后竟咳了起来,书也拿不住掉在地上。吴邪拍了拍他的背,眼见咳得愈来愈厉害,慌了神,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奔去茶几前倒水给他。 看见那茶盏,吴邪手又是一抖,水洒了一前襟。待张起灵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气慢慢缓过来了,盯着吴邪胸前的那团水渍,嘴里说:“你想住便住,想走便走,何必问我。” 吴邪看着手里的杯子,那还是他在白鹤园里烧的第一批茶盏。因是首次试烧,并不算成功,几乎被他师傅砸完了,唯独剩了两个,是他自己非要留下的。 现在却在他这里。 吴邪低下头:“我知道你生气,”顿了顿又说,“当年你带我去江西,王公子陪我买了一只茶盏,却是个孤品,一直也找不到相同的配做一对。后来请了我师傅来,照着那盏的样子烧,才出来两只像的……” 张起灵点了点头:“是你师傅拿给我的。” 说完这些,两人竟相顾无言了。最后还是张起灵开口问:“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吴邪未待他说完,立刻蹿了上去。 这榻毕竟不是床,睡两个人便要紧紧挤在一起。吴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又将那人的袍袖拽住,才说:“你既然让我住,就且让我先睡一会儿,真的乏了。” 过一会又加了一句“要杀要剐,也等我睡起来再说罢。” 张起灵似乎是点了点头。 吴邪就这样睡了过去。中间他醒了一次,借着院子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张起灵也正熟睡着,眉目舒展,一呼一吸皆在耳侧。他突然觉得此刻便是今生最好的梦了,宁愿就此长睡不醒,也了无遗憾。 第三十章 吴邪半夜再次渴得醒过来,一翻身却扑了个空,抬头一看,那人坐在书案前不知道正翻看什么。只点了一根蜡,许是怕打扰他睡觉。 走过去一看,看的竟然是账本,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张起灵见他醒了,顺手便将案上的灯点着了,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吴邪连喝了两茶杯的水,才说:“好端端的看那劳什子做甚?现在什么时辰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道:“无妨。”见他仍站在那里,又问,“你饿了?” 吴邪奇道:“我若是饿了,你可有吃食?” 张起灵低下头,账本翻得“哗啦啦”地响:“没有。” 吴邪俯在案前,一边瞧他的账本,一边随口答道:“就知道你没有,还不如去王公子家住,他家可是随时都备着……”正说着,一回头看到那人的脸色,马上闭了嘴。 张起灵瞟他一眼,状似漫不经心,道:“你可以回家。” 吴邪脸上的笑僵住了,随手抄起桌上的书扇了扇:“我看这屋里忒热,你也火气大得很。”说着又倒了一杯水,硬递到他手里。想一想,还是心里过不去,半自嘲地说,“我如今狼狈成如此模样,你不要……” 张起灵却偏不要他好过,打断了他:“能做王大学士的女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说完冷笑一声,“真是好。” 吴邪乍一听,只觉得血全都涌去了头顶,胸口气得要炸开了,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是!我是不识抬举!不知道躲了这么久,抛家舍命的到底是为了谁!” 今夜的张起灵不知为何,完全失了往日的冷静,竟冷笑着答他:“抛家舍命?笑话。你一走便干净了,谁替你侍奉双亲,谁又要你的命做甚!”说完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那杯子应声而碎,水洒得满桌都是。账本氤湿一角,而张起灵浑然不觉。 吴邪的理智瞬间消失殆尽,气得转身拂袖而去。他脑中一片空白,二十年了,小哥第一次与他说如此重话,而自己连月来吃的苦,受的罪,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既然如此,何必还呆在这里? 屋门一开,冷风汹涌地倒灌进来。他望着无边夜色,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冷风吹得他慢慢冷静下来,回身望去,果然看见张起灵颓然靠着椅背,眼睛一直紧盯着他看,那目光中的悲伤,似乎再也无法掩饰。风在屋里打着旋,案上的纸张皆在“哗哗”作响。那一刻,他突然醍醐灌顶。 他顶着这目光走过去,任由那穿堂风在屋里去了又回来。他直直地冲进那人怀里,不给他一丝推开他的机会。他的鬓角,他的耳后,他的眼角眉梢,所有那些他在梦里亲吻过无数次的地方,此刻就真实地在怀中。 “我真傻,”吴邪抵着他的额头说,“我怎么能又一次信了你。”紧接着他堵住了他的嘴,狠狠地碾过一遍。张起灵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反而一时愣住了。吴邪伸手捧住他的脸,状似恶狠狠地说:“我今天若是走了,还不如那夜被义军砍了,倒省了我路上花费的这些力气,”说得他有些激动,气息也不平顺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任由你糊弄了,从今天起,我不会离开一步,”他为了强调这一点,又着重重复了一遍,“离开哪怕一步。” 过了许久,张起灵反手抱住了他,双臂缓慢而坚决地收紧,牢牢锁住:“我害怕。很害怕。”他开始的声音很小,以至于吴邪差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落水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他在他耳边说,“可是我活下来了,直到你回来。我都以为我是在做梦。有一天,我醒了,你也不在了。” 吴邪心中一阵绞痛,真的是边哭边笑着说:“你肯定不会梦见王公子,明天让他来,你就信这一切不是梦了。” 张起灵却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是怕这个,我怕……没有时间了。” “什么?”吴邪没有听懂,身子向后退了退,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你说什么?”他马上升腾起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不可能,李伯说……大夫……不可能!”他已经语无伦次,却想起了什么,从他身上跳下来便要往门口跑,被张起灵一把拽住。 “我没事,”他说,“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吴邪半信半疑地站住了,张起灵指指门口,道:“先把门关上,这风吹得我头疼。” 吴邪站着没动,又问了一句:“你头疼又是为何?是不是瞒我什么?” 张起灵几乎被气笑:“本来没事,你再不关门便真的又要病了。” 第三十一章 王公子一早便来了张起灵府上,进门的时候李伯告诉他少爷正在吃饭。王公子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走,结果推开门一看,果然两人正喝着粥。 听见门响,两人齐齐往门口看去,王公子站的地方好,一眼便扫到这两人皆是面色不佳,眼下泛青。他心里一笑,嘴上却偏要逗逗吴邪,假装吃惊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两个才吃早饭……”边说边兀自拖开凳子坐下。张起灵又抬头看他一眼,居然什么也没说。王公子从不客气,桌上没他的筷子,他也毫不在乎,直接拿手拣了块糟鹅吃。 吴邪又看了他一眼,还未说话,只听张起灵没头没尾答了一句:“睡得晚了。”王公子一脸了然的样子,冲着两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吴邪这才回过神来,辩白道:“昨晚分明没睡……”却见王公子戏谑的表情更甚,恨恨地闭了嘴。 李伯送来了碗筷,王公子放开了肚子,将桌上一扫而空,又连喝了两碗粥。吴邪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回府可是被罚不许吃饭?” 王公子抹了抹嘴,一脸痛心地看着他,道:“为兄这不是担心你,早上连饭都来不及吃便过来看看。” 吴邪一脸错愕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问道:“你担心我……?”王公子正要点头,只听旁边张起灵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马上改口道:“正是!担心你……饿得太久,容易吃坏了身子,为兄过来分担分担……” 张起灵此时又咳了一声。 吴邪疑惑地转头问他:“你可是昨晚被风吹得嗓子不甚爽利,怎地一直在咳?” 张起灵眼睛盯着王公子,话却是对吴邪说的:“无妨,许是昨夜你折腾太久,着凉了。” 吴邪闻言便不吭气了。 王公子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想笑又无法,忍得很辛苦。还好这时候下人送茶上来了。 昨夜,两人确实未再睡过,张起灵说的第一句话便让他震惊不已。 “当日在京城,你问我从宫内买了句什么话,可还记得?” 吴邪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 张起灵向后靠了靠,一只手指朝天上指了指,吴邪会意。 “他说,‘昔秦皇筑陵骊山,可曾有风水之说’。” “就这一句?”吴邪不敢相信,跳起来问他。 张起灵点了点头。眼见吴邪面色越来越凝重,俨然一副上当的表情,只好又说:“这一句至关重要,并且……” “怎样?” “我并未花钱。”张起灵说完这一句,吴邪简直是隔着榻桌扑过来的。他慌忙招架住,忙道:“这是我要给你说的另一件事,你稍安毋躁,听我讲完。” 吴邪闻言,才又回身坐好,嘴里还说:“今日便把话说清楚,莫要再瞒着我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 吴邪不是没想过这其中的关节。吴家侥幸逃过一劫,诚然是朝堂各方势力掣肘的结果,然而归根结底,还是皇帝不愿深究。想来从古至今,各代帝王陵寝,端的是讲究堪舆风水,然土下无石之地,又能有几何?此事一开始变得棘手,归根到底还是吴三省先被人盯上,然后借机打压他身后的申时行。皇帝又怎会不懂。李植是剥皮见骨的个中高手,之前数次揣测圣意,知道皇上对张居正恨意正浓,押对了宝,一路加官进爵。然而身为臣子,恪守本分便是第一要职,若有一天骂得自己也昏了头,招惹到皇帝身上,那结局便可想而知了。 总归一句话,天恩难测。作为言官来说,从来是富贵险中求,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 然而今日,那说起来云淡风清一笑而过的,在那时便是血雨腥风下辗转反侧的心。皇上在那种时候说出那样的话,怕是也有着更多不可与人道的无奈吧。 但张起灵的下一句话,仍是让他大吃一惊。 那人隔着榻桌看了看他,垂下眼,道:“你先把嘴闭上。” 诚然,吴邪现在的表情确实可以用惊呆来形容,但仍然无法描述他此刻内心的震撼。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宫中的掌印太监冯保,是你的舅舅?” 张起灵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道:“已经不是了。” 见吴邪不解地看着他,他这才想到话中歧义,又开口道:“本月初八,江西道弹劾冯公十二大罪,皇帝御批,虽有欺君蠹国之罪,但念系竽考托付,效劳日久,故从宽处罚。如今已经去职,着发配应天府孝陵种菜。” 吴邪大惊之后,便是彻骨的寒。他从进门时候就看见李伯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起灵又喜怒不定。换做平常,见惯了他一直四平八稳的模样,甚至连之前在京城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过。吴邪在心中,马上有了一个最坏的预感。 窥探圣意,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了。且不论他这么多年居然隐藏了这么个舅舅,甚至连他都不曾知晓。现在的重中之重,是皇上到底查到了冯保多少事。若是再加上窥测圣意这一条,只怕冯公连种菜都是奢望,更要连累张家。 思及此,他也无论如何不能无视,让张起灵惹上这样一个天大麻烦的,正是自己,正是自己身后的吴家。马上,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又想起方才他说过,没有时间了。 吴邪面色一变,跳下榻便准备往外跑。如今他脑子一团乱麻,和王家联姻的烦恼简直如浮云一般了,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回家搬救兵。 张起灵老神在在,看着吴邪的表情,从吃惊到诧异,再蹙眉沉思,然后浮起愧疚之色,端的是一个精彩。他许久未见他,知道他如今也算是有了历练,又从兵乱中逃了回来,果然沉稳了不少,然而今夜,他知道了他从未变过,某些时刻还同儿时一般。 然而,眼见面前的人神色变了几变,最后竟突然跳下榻要跑。饶是他眼疾手快,也不过扑过去捉住了他的一方衣角。吴邪被人拽住,回身看他,一面着急一面跺脚道:“你快点放开我,让我回家与我爹商量一下对策。” 张起灵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哑然失笑,开口问道:“现在?商量什么对策?” 吴邪手也拽住衣袍,寸步不让,道:“如今事情如此紧急,你竟还有心思顾左右而言他!”想到这里,又想起那一夜,在吴三省府上,那人信誓旦旦说事情绝对无虞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不由得也生气了。遂拔高了声音道,“你可曾记得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能做,便是有十分的把握。如今连那掌印太监都获了罪,轮到你还不是早晚的事!” 无论如何,他还是不能立刻接受他那突然冒出来的舅舅。 两人之前本是一人一边半卧在榻上,中间搁了个榻桌。如今吴邪还是赤着脚,站在地上,张起灵隔着桌子拽住他,终究是无法使力,也下了地。又听他如此说了一通,才知道吴邪的心思早已经不知飘到何处,初一下是想笑,但细思却又悲从中来。 他明知道他在他心中的分量,这分量也压在自己心里,只会比吴邪多。然而饶是这样,吴邪还是被那还没影的婚约吓得躲了小半年,还差一点命丧乱军之手。想到这里,他猛地将他拽进怀里,紧紧箍住,不留一丝空隙。 “怪我。”他搂着他轻声说。吴邪不知为何,身体有一丝颤抖。他知道他很害怕,怕失去的心情,他也曾感同身受。 “你知道我曾许下何愿?” 那日他落水,九死一生,闭眼的时候,眼前浮现的,还是吴邪的脸。那时,他便许下重誓,若是今日能活下来,便是天意不要他死,从此他和吴邪之间,再不会被什么分开。 今日,也不会。 “你说得对,我说过,我若能做,必然是有十分的把握。”吴邪将头闷在他怀里,以为他又在让自己宽心,遂也不做声,摆明了不信。 张起灵无奈地笑了笑,道:“你也不想想,如今已然月末,若我真是被此事牵连,还能活到今日?” 吴邪果然抬头,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 张起灵又点了点头,道:“我刚才说没有时间了,实在是另外一件事。太过棘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吴邪半信半疑地追问:“那方才黑灯瞎火的,你又看什么账本?难不成是在料理……” 后面两个字被他紧紧关在了肚子里。事到如今,不管他说什么,他还是要存个心眼的,以防又要被骗。就在那一瞬,他甚至做好了打算,既然他能为自己赴死,他吴邪七尺男儿,又何俱一死?想到这里,反而又坦然了。 结果张起灵却接着他的话道:“的确是在料理后事,看看账上还有多少钱,够不够带着你离开。” 吴邪这下真的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你要……去哪?”吴邪实在不明白,如果他以为的那件事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大事需要眼前这个人放下家族使命,一走了之。 “舅父他被贬至应天府,家产尽没。然而有一幅画,一直被他藏在身边,并没被官府查去。如今,此画就在我手上。” “什么画?”吴邪问道。想来那冯公身居高位十余年,天下宝物有什么没见过的,何以对一幅画如此上心。 张起灵看了看他,接着长出了一口气,道:“清明上河图。” 吴邪眼前一黑。 那冯保从皇上登基起,便是掌印太监,皇上平日都唤他作“大伴”,兼总内外,权倾朝野。然而相比前朝坐在此位上的宦臣,冯保却也担得起一代贤宦之名。善书法,通乐理,甚至亲自造琴,世上千金难求,并与张江陵关系极好。四年的时候,也曾会同三法司全国大审,平反了不少冤狱,因此在百姓中极有口碑。 两人又挪到榻上,吴邪不解地问:“不是说这画已经毁于内廷?怎么又重现于世?” 由于这画太过有名,连带着这故事都无人不知。都说在隆庆年间,成国公想得到藏于大内的《清明上河图》,隆庆帝请人估价,准备用成国公的薪俸相抵。有一个小太监得知此图估价如此之高,于是私开仓库将此画偷到手,正要往宫外走,遇到管事太监,于是将画藏进水沟的石罅之中。结果当夜天降大雨,水涨过石罅。待小太监去取画之时,此画已经被浸泡得无法修复了。 一代珍宝,就此被毁。世人都说此图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张起灵言之凿凿,竟然就在他手中。吴邪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这一夜,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张起灵看他的表情,未再说话,穿好鞋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木匣。 吴邪此时不信也得信了。如今桌案上摊着的,可不就是那不二至宝——高头巨帙的《清明上河图》。吴邪伏案细细看了一遍,经过上次买画的事,他对于自己的眼力已经不抱希望,遂又将卷首图后题跋细细研究了一番,然而确是传承有续,最后有冯保的题跋,自署称“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御用司礼监太监”。 署名署成这样,也只有冯公自己敢这么写了。吴邪皱着眉看向张起灵,还未开口,张起灵似乎便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倒是大方,直接承认了。 “没错,是从大内盗得的。” “……” 他今日才算是懂了,张起灵那通天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人都说外甥肖舅,果不其然。偷来的画,还大张旗鼓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怎样的胆色。而他如今也很想问问,到底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张起灵不敢做的。 吴邪一着急,口气也不甚好了,直接就道:“你可是疯魔了?这画本是大内御宝,私偷出宫就罢了,莫不是此画已毁的传闻也是你舅父编的?”见张起灵没有否认,吴邪更是怒火中烧,“那就又加一条欺君罔上的罪名!你是有几个脑袋!” 一反常态地,张起灵竟认真地听他发了一通火,并且还倒了杯茶与他,自己转身收画去了。 吴邪说得口干舌燥,也不知道那人听了几句。只见他细细将画收进匣中,才说:“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是此画对我意义重大,不到万不得已……”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吴邪第一次听张起灵说起他的母亲。 第三十二章 王公子昨日归家,自是好一通忙乱。当日他也算是偷跑出来的,全家上下,除了他娘,都存了要好好收拾他一顿的心思。可乍一见人回来,落魄得仿佛乞丐一般,连随身的玉都没了,再加上王公子那一张嘴,路途中的艰辛七分也说成了十二分,端是把一家老小唬得就差跪下来感谢神明保佑了,就这样,竟逃了一顿打。 可他心里惦记着这边,再辛苦也要一早爬起来看热闹。如今看来,这辛苦也是值得的,尽管张兄一直在咳。 王公子用了饭,喝了会儿茶,很是说了些废话,待自己都觉无趣了才拱手告辞。到底还是忍不住,走到门口又倒了回来,看着吴邪,未开口自己先笑了。 吴邪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回头看了看张起灵。 张公子负手而立,抬头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听说半月前扬州府的徐家娶亲,新娘子坐一顶四角出檐的宝塔花轿,四面都有雕花,贴金错银的,煞是好看。这还不算,嫁妆直摆满一条街,抬箱足有二十多个……”王公子道。 吴邪不明所以,只是看着他,也未接话。 王公子又道:“也是,太仓王家嫁女,合该有如此排场。只是徐家老爷不过是个二品,他儿子如今只是在兵部领了个闲职,怎么算都是王家亏了。”说罢还摇了摇头。 吴邪闻言便笑了,随口道:“人家夫妻过日子,你在这算什么亏不亏……”话刚一出口,心中闪过“太仓王家”几个字,马上明白了王公子真正的意思,不由得愣了一愣。 王公子一早巴巴地跑来,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吴邪想到此,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伸手便要赶人。王公子见好戏开场,哪里肯走,脚下顿时稳如磐石。抬头向后一看,张起灵与他对视一眼,竟未置一词,抖了抖袖子进屋去了。 当下,王公子便压低了声音在吴邪耳边道:“如何?此事他竟未告知你?” 吴邪含混地答他:“昨夜事多,他忘说了也不一定。” 王公子却又正色起来,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不说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过你心里也要清楚,今日没了那王家小姐,他日也会有李家小姐、赵家小姐,躲也不是办法……” 吴邪点了点头。 张起灵的确早知此事。王家本属意吴邪,不多时便有媒人登门,吴邪却又失了踪迹。王家碰了个软钉子,却又不好发作。如今王大人算是赋闲在家,但太仓王家百年根基,东山再起不过是旦夕之间,平心而论,这算是一桩好姻缘。 他不说,不过是存了私心,想让吴邪多在这里住几日罢了。人生无常,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被命运从一个死局逼向另一个死局,不同的是,有些他能破解,有些他或许已经无能为力。然而,吴邪在这里。 放弃从来都是容易的事情,唯有坚持,才是最艰辛的。他在那些身不由己中,加上了某些无法妥协的东西。如今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计划,在放弃与坚持中找到新的平衡。 吴邪见过他最脆弱不堪的模样。前提是他愿意,愿意将柔软放至他面前,其实那没说出的话只有一句——任君予取予夺。 吴邪不会不懂。 张起灵的母亲萧氏,祖籍昆山,自西晋永嘉年间先祖率族南渡,世居江东。唐宋时期这一脉迁居昆山,是以儒传家的诗书望族,历朝历代都有出世名臣。到了张起灵母亲这一支,也是人才辈出,张起灵的曾祖,曾任兵都右侍郎,以谨厚称。祖父为嘉靖十七年进士,才学通敏,为时所重,授行人,迁御史。二十三年巡按湖广,二十七年巡按顺天。二十九年,鞑靼部首领俺答进犯大同,总兵官与副总兵皆战死沙场,宣府总兵接任大同兵事,但因此人并无真才实学,完全是靠贿赂严嵩而得来的官职,因此惶惧无策,最后竟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因此,祸水东引,俺答移兵古北口,杀掠怀柔、顺义之吏民无数。长驱直入如无人之境,大营离京师外防只有二十余里。萧公以顺天府御史巡按疾驰御之,然而朝中严氏把持朝政,授意兵部言道,京郊打仗,败则无法掩饰,命诸将坚壁清野,不发一矢。萧公兵败,俺答在城外焚掠八日才去。 事后,严嵩为塞责,又因之前恩怨,以俺答进犯,顺天府防御不力为名,将萧公下狱冤杀。这恩怨,便是那《清明上河图》。 此图从靖康之变之后,在皇家与民间几进几出。当年萧家曾祖得到此画,也曾提写长跋于图后。待到嘉靖朝,严家在朝中只手遮天,搜尽天下宝物,听闻萧家藏有此图,强行索要无果,因此大恨,终于寻机将萧公斩于西市,将图占为己有。 说起旧事,张起灵也无法平静,吴邪的表情就如多年前他听见此事时的情形无二。他母亲那时刚嫁入张家,陡然遭此变故,又恰逢孕中,硬是没有熬过去,刚生下他竟撒手人寰。他母亲本还有一胞弟,按律当充军边远,因张家上下打点,路上倒没受什么苦,然而到了那屯种之地,竟传来消息,说是人也没了。 如此,萧家这一支血脉,竟只剩了他张起灵一人。 后来才知道,他舅舅没有死在那苦寒之地,到底是逃了回来。因报仇无门,最后自己去了势,改名换姓进了宫。从一个负责扫洒的低级宦臣,一步步走到今天。 后来的事,便是世人皆知了。严嵩与严世蕃接连入狱,严世蕃以通倭罪被斩,严嵩被削籍为民,家产尽抄,潦倒病死于家庙之中。家中所抄没财产全部登记造册,名曰《天水冰山录》,严家几十年大肆搜刮的珍宝全部列于其上,特别是书画藏品,件件上乘,尽入宫廷。其中便有《清明上河图》。 吴邪心中一叹,十年之后再见此画,却已经是物是人非了。无怪冯保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盗画于内廷。张起灵似乎看出他所想,道:“此画于我意义深重,已经不止搭上我萧家性命,还有蓝家的。” “蓝家?”吴邪默念了一句,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你是说……蓝道行?” 张起灵点了点头。 旧朝秘辛,终有一日会随着时间湮没于历史长河。史书中无法尽诉那些流血与牺牲,但真相永不会消散,因为它们不再被记录于笔端,而存于人心。 世宗笃信道教,三十四年的时候,当时天下闻名的道士蓝道行来到京城,很快被推荐给皇帝,并深得皇帝信任。 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吴邪也略知一二。坊间传说某日皇上召蓝道行入禁中扶乩,蓝道行降神仙语,上书“今日有奸臣奏事”。正在此时,内侍送来了严嵩的密轧。 一生信奉神仙、渴望羽化登极的世宗,此时终于对朝堂上第一权臣的是忠是奸产生了疑问,这才有了之后的抄家彻查。然而听张起灵的意思,此事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嘉靖皇帝敏感多疑,刚愎自用,对臣下也是多有防范,唯独对道士存有信任。当年那次著名的扶乩事件中,作法向神仙传递问题的固然是蓝道行,但负责在沙盘中画出神仙批语的,正是冯保。原来冯保与蓝道行为扳倒严嵩,早有所计划,当日冯保事先知道宫外送进来了严嵩密轧,提前告知了蓝道行。在神仙做出“奸臣奏事”的批语后,皇上又连着问了几个问题,蓝道行偷看了皇上的密封旨问,再密告与冯保。两人联手,所得回答皆直指严嵩不肖。 整件事,虽假托神仙之名,却给了严嵩以致命打击。当日皇帝虽得了神仙批示,仍是将信将疑。此时御史邹应龙因雨大难行,正在内侍处避雨,“机缘巧合”下听闻此事,当夜便写成一封奏疏,弹劾严世蕃凭籍父权,专利无厌,罪行滔天,不斩首悬与世,不能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皇帝震怒,于四十四年将严世蕃斩决。 严嵩在朝堂经营二十年,一朝倾覆,对蓝道行恨之入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仍有能力指示孙子将蓝道行捏造名目打入大狱,并百般威逼利诱,试图让蓝道行承认扶乩之事乃是受人指使,供出背后主使之人,便可出狱。 然而蓝道行终于还是一字未说,慷慨赴死。 第三十三章 两人一夜无眠,也不知道添了多少回茶水。直谈到东方发白,才草草滚到一处睡了过去。吴邪纵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奈何实在太过疲惫。早上起来饭还未用完,王公子又来了,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位,他才有工夫细细地问他。 “昨夜你说……要……去何处?” 张起灵看了看吴邪,一双眼睛仍布满了血丝,脸上也无甚光彩。他并未回答,反而先打发他去补眠。 吴邪如今竟从善如流,真的爬上床去了,还不忘回头叫他。 “我左右是睡不着,你坐这里,我们说说话。” 张起灵点了点头,起身往香炉里投了块沉香屑。再转回来吴邪已经躺好了,被子直拉到下巴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一刻,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迅速与吴邪对视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吴邪看他坐下,又往外挪了挪,才接着刚才的话头道:“你昨晚莫不是逗我呢?” 他看着床头的幔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做张家族长了。” 他以为吴邪会吃惊,结果那人只是稍微坐起来了一点,手撑着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哦?当真?” 他知道他不信,便重重点了下头。便听见吴邪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接着道:“那劳什子的族长,不做也好。”顿了顿,又问了他一句“当真是不做了?是你不愿?还是他们不给你做?” 他哑然失笑,这两者,可有区别? 没想到吴邪却偏偏一本正经:“是你不愿便罢了,要是他们不许,那我可要去讨个说法,到底是凭什么。” 吴邪心里自然是不忿,但也不敢太外露,免得张起灵心里难过。守业本就不易,又加上是张家如此的家族,如今世道艰难,张家又树大招风。远了不说,就说万历十年,海瑞在应天府好一顿折腾,多少高官大户都落了马,张家韬光养晦,才得以全身而退。结果在那之后,怎见张起灵自己的日子过得越发凄楚了,房中甚至连丫鬟都没了。 更不要说这几年的事必躬亲、亲力亲为。若是这样这族长之位都坐不得,那张家便无人可坐了。这样想着,竟越想越恼,越想越觉得他家小哥吃了大亏,偏又说不出口。再抬头看看他的脸,越看越是一副委屈模样,当下便从床里往外爬,恨不得现在就奔去张家老宅找麻烦。 张起灵靠在那,先是看吴邪的脸色变了几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好好的人“嚯”地一下就坐了起来,面色凛然地就要下床,心知他是哪根筋又不对了,赶紧一把按住,轻叱道:“又闹什么!”想到吴邪刚才说的话,心知他定是会错了意,又说,“是我自己不愿。上次落水后大病一场,难免力不从心,不如卸了干净。” 此话一出,吴邪果然安宁了,嘴动了动,却未出声。他看着好笑,往里把人推了推,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诚然“落水”是个托词,内里的原因他和长老们心知肚明。 当年他娘生他便是难产,不出三岁父亲竟也亡故,身世多舛。族中多视他为不祥,全靠叔公将他护在身边。他本就早慧,人情冷暖因此更加伤人,从小便存了那心思,定要做那一族之长,给父母、给叔公一个交代。后来他舅舅成了事,辗转从宫内出来了密信,因此他才能未及弱冠而掌领一族事务。可如今宫中之人已经失势,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他若还在张家,难保他日不会引来祸患。 张家是他亲族,张起灵无法做到用全族之力保他一个。否则这些年的苦心,才真真是被辜负了。 吴邪侧身向里躺着,也不动,唯有耳朵泛红,想来是气的。他也未再多言,除了鞋袜也躺了上去,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如此,此生只负他一个,便罢了。 吴邪心里是隐隐明白的。冯公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隆庆六年穆宗驾崩之时,冯保便是托孤大臣。早些年张江陵还在的时候,张是首辅,冯乃内相,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然而从张江陵一案之后,皇上日渐掌权,哪里还留得了此等权臣,发配孝陵都是轻的,若他日…… 他转身看了看张起灵,闭合的双眼下明显的两团淡青色,呼吸绵长像是真的睡着了。这画对于他来说,确实是意义重大,交出去且不要说他不会甘愿,光是图上的题跋便坐实了冯保盗画之罪,皇上看见了难免会更加震怒。可若不交……思及此,吴邪不由得心下一沉,如今冯保遭弹劾而为帝所不喜,虽未下狱,但若有心人上两道折子,难免皇帝不会被触及逆鳞。别的且不提,单说这盗画一事,摆明了的欺君之罪。当年冯保在宫中只手遮天,无甚关系,可如今但凡有人提起旧事,张家就难逃干系。 交与不交,便又成一个死局。 吴邪心中烦躁起来,怪不得熬夜看账本,也不知道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不由得又有些郁结,若是自己没回来呢?若是回来得晚了人出了什么事呢?越想越后怕,在床上翻烧饼一般来回折腾。终于将张起灵折腾得不耐烦了,闭着眼,嘴里只吐出一个字“睡”。 吴邪小心翼翼地又翻了个身,盯着床顶的帐子发呆,心中的念头此起彼伏,突然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稳住心神,将这个主意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才伸手又推了推身边的人。 那人果然没再睡着,他一动便睁开了眼睛。吴邪赶紧问道:“你可曾想过仿一幅赝品?” 张起灵看了看他,垂下了眼帘道:“自然是想过的。” “为何不画?”吴邪追问道。 张起灵仿佛听到了笑话,竟有了点笑意。为何不画?此图本就巨帙,不同于山水画卷,人物众多,无所不包,兼又画工精美,本就非一般凡品。放眼天下,到底能有几人能将此画临到难辨真伪?更不要说这临画之人,一旦画了此画,必定身担干系。这样的人,又哪里去寻? 吴邪见他的表情,犹豫地开口了。 “你可记得……去年……” “……” “你买的那画?” 见张起灵不解,吴邪又加了一句:“就是那幅……《消夏图》。” 第三十四章 是夜,两人站在吴家大宅后墙,齐齐地抬头往上看。 吴邪指着墙角的那棵歪脖子树,冲张起灵道:“就是那里,爬上去就是白鹤楼后面,守夜的不从那过的。” 黑暗中只听见张起灵的一声轻笑。 吴邪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改口道:“我不知道这些事,都是王盟说与我听的。” 张起灵沉默地点了点头,低头将袍角别在腰间,一伸手已经攀上了树干,两步便登了上去,一个翻身就跃上了墙头。吴邪在下面仰脖看着,心中一叹。 果然是从小练的功夫,那些年的鸟蛋没白掏。 园子里静得很,因是冬天,连一丝虫鸣声也无。吴邪落地时扭了脚,一声低呼在暗夜中格外地响。他当即僵住,不敢再动,随即又觉得自己如临大敌一般实在可笑。张起灵早就走远,光明正大得犹如从正门进来的一般。 吴邪苦笑一声,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诚然他此番是来做贼,到底还是在他自己家。 当年阴差阳错买下那《消夏图》,张起灵扫了两眼便兴趣缺缺,倒是在吴邪屋中一直挂着。他也是无意中发现,那画中右侧的持扇侍女,握着扇柄的右手,翘起了一只小指。 他发现此处,当下便是一惊,这持扇的动作,端是好生眼熟。 在他的父辈里,他爹和三叔皆是入世之人,固然是出将入相,但于诗书字画造诣上,还是首推吴家二爷。吴邪少时,没少跟在二叔身侧,看他写字画画。二叔善画人物山水、花鸟楼阁,师承南宋院体。在吴邪看来,已经与当世名家不分高下,但二叔一向不太看重名利,能有幸见他墨宝之人少之又少。自从吴邪他爹辞官回乡,他便出门云游去了,至今未归。 他记得曾在二叔书房内见过一张仕女图,图中的女子执团扇,也是这般翘起了一根小指。因从未见过《消夏图》真迹,只当是巧合。但如今想来,这两张画的行笔上,确实多有相似之处。 他将此事讲与张起灵,果然那人沉吟了半晌。《清明上河图》要想临得像,非要有如此功力之人不可。若真的能临出此画,起码可以保一个张家。如今他们走投无路,就如俗语说的“死马还当活马医”,权且一试。 只是吴邪怎么都不愿回家,巴巴地拉着他半夜来爬墙。他心里清楚,却也没有立场点破,只好由着他。园子里还是老样子,绕到白鹤楼前,湖面上的残荷还未收拾,看着竟然有些萧瑟。绕过竹林,前面便是他曾经的窑厂,吴邪想到他师傅如今也不知云游到何方,难免心下戚戚。当日临走之时,这园子里还是一片繁花胜景,不过半年时间,竟有了沧海桑田之感。 一路走到内宅,张起灵终于忍不住问他:“当真不进去?” 吴邪摇了摇头。王公子说的对,没有了王家小姐,也会有别家小姐,这仿佛是隔在他与爹娘之间的巨大鸿沟,无法跨越。 唯有不见。 二叔虽然人没在,屋子看来是经常打扫透气的。两人进了屋,吴邪摸黑在书桌上找到了瓷灯,却是个灯油耗尽的。身后却亮了,转头一看,张起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蜡,点上了。 因怕落灰,书架和博古架上都苫了一层布,画也都卷起来收好了。如今堆在一处,数量也是不少,吴邪乍一看便头疼起来,如此找下去,怕是天亮也寻不到要找的。无奈,两人商量了一下,且不管是什么画,先带走几幅再说。 草草卷了几幅画,吴邪又想到挂在自己房中的《消夏图》,便又要取来。两人顺着回廊往宅子深处走。二叔因喜静,书房也靠近园子这边,平时走动的人少,但吴邪住的地方是内院,两人怕惊动了旁人,更加小心。 转过回廊,又是一道角门。这次周围连树都没有了。吴邪爬过墙头,无奈地冲着墙下的张起灵道:“戏文上都说,那公子与佳人月下相会,才这般爬墙……” “你看的戏倒多。” “那是自然,”吴邪接了一句,马上想起了什么,连忙改口,“哪里……哪里,听旁人讲的……” 没想到张起灵这次竟然意外地没有冷脸,反而道:“哦?那也讲与我听听。” 吴邪明智地闭上了嘴。 眼看到了自己屋子,吴邪一边回头对张起灵道“等我便好”,一边推开了门。屋门轻轻的“吱呀”了一声,他皱了皱眉,才往屋内踏了一步,外室靠窗的床上突然弹起了一个黑影,颤抖地冲他喊了一句“什么……” 第三个字还未喊出口,那人的嘴便被瞬间冲上来的张起灵堵住了,只剩下呜咽声。吴邪生生被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咣”地撞到门上,痛得他又是一声低呼。然后只听那头,张起灵低声问了一句“王盟?” 吴邪一个箭步蹿了上来,仔细一看,那被张起灵捂到差点憋死的倒霉鬼,可不正是王盟。 王盟方才受的惊吓也不小,以为是遇到了打家劫舍的匪徒,刚喊了一声嘴便被匪徒捂住,差点背过气去。好在那人松了手,一说话他便听出来了,竟然是张公子和自家少爷。不由得马上腹诽起来,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半夜溜进来吓人。 几月不见,少爷脾气倒是见长,一上来便质问他:“你为何住在这!唬得我好大一跳!” 王盟翻了个白眼,委屈道:“少爷你忘了?我一直住这的。” “我知道,可我都不在府上,你住这里做什么!” 王盟更委屈了:“太太让我住这里的,说是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搬来搬去的麻烦……” 吴邪胡乱摆了摆手,道:“少动不动就搬太太出来!你半夜吓人,就是你的错!” 王盟彻底无语了,哭丧着脸转向一旁的张起灵:“张公子,你看看我家少爷,有他这么不讲理的吗?” 张公子袖手旁观,一句话都未说。 吴邪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道:“你最近胆子越发大了啊,还会搬救兵了……好得很,我一会儿再收拾你……”说着,顺手将王盟床前的灯点着了。 屋内一亮,只见张起灵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正看着他。他摸摸脸,低头往内室走,就听身后王盟在嘀咕:“这不是以往张公子教训你的话……” 吴邪一个眼刀杀回来,王盟立马噤声。 这边王盟还未套好鞋,他家公子便又旋风一样地冲了回来,扯住他的袖子便问:“我屋里的画呢?” “什么画?”王盟尚摸不着头脑。 吴邪一拍大腿:“《消夏图》啊!东边墙上挂着的!” 王盟撇嘴道:“少爷你好生糊涂,如今是隆冬,还消什么夏!自然是收起来了。” “收去哪里了?”张起灵问。 王盟低头想了一想,道:“可能是收在库房了……啊……少爷你掐我做甚!” 吴邪收了手,恨恨地说:“我都想掐死你。没事折腾那画干吗!去给我找来。” 王盟真的要哭了:“我的祖宗,你瞅瞅这会儿什么时辰了,我又没钥匙,这不是为难我……” 吴邪默然了一会儿,道:“钥匙是不是在你爹那?你明天给我开了库房取画,送到小哥府上。记住了?” 王盟似乎此时才意识到了什么,吃惊得有点语无伦次:“少爷你不是回家……这么晚你跑回来……不是回来睡觉?” 吴邪沉默地点了点头。半晌才道:“今夜这个事不要给任何人说,我现在有要紧事,回不了家,事情完了我自然回来。那画我着急要用,你明天无论如何给我取来。你爹那里你自己想主意,”顿了顿又说,“特别是我爹我娘,还有你娘,也不可说。” 王盟看他突然收了玩笑,一脸严肃地说这些话,虽不懂,也只能点头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少爷你……如今住张公子府上?” 吴邪点了点头。 王盟将两人看了看,什么也未说。 说是要走,结果吴邪又和王盟絮絮叨叨了半天,把家里上上下下全都问了个遍,上到他爹一到冬天便犯的腿疾,下到园子里他养的绿毛龟,弄得最后还是王盟说再不走天就亮了,吴邪才起身。 好在王盟身边带着角门钥匙,两人不必再爬墙回去。 不过半年未见,王盟办事却明显利落了。第二日天还未黑,王盟便来到了张府,除了那《消夏图》之外,还卷了个包袱。 吴邪乍一见,便问:“你带着包袱卷,莫非是来投奔我不成?” 王盟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痛心表情看着他,道:“我这不是给你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你放在家里当宝贝的那些零碎玩意,你不要我拿回去便是。” 吴邪一听,立马扑上去,死死抱住。 张起灵接过画来,展在桌子上细细地又看了一遍。王盟看他面色凝重,也不敢乱讲话,便也站在一旁跟着看,却看不出有什么门道,很快觉得索然无味起来。眼见吴邪缩在角落摆弄他的东西,也慢慢挪了过去。 阿奴当年给他雕的小人,三叔给他的一张唐碑拓片,齐师傅留给他的一只小瓶,据说是北宋官窑出来的珍品。剩下的都是小哥这些年出门回来顺手买给他的东西,一具小巧的远镜,几块带皮的玉石,一把扇子,文征明画的兰竹扇面……吴邪摩挲了一遍,从怀里取出那枚冻石印,郑重地放在中间。想想又觉得不妥,把印章又收回怀里了。 王盟在一旁说:“东西交给你了,如今自己收着吧。” 吴邪听他话里有话,不禁抬头便问:“那你做什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王盟还未做答,脸先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要娶亲了。” 吴邪一下便乐了:“你……要娶谁家的姑娘,怎么不提前与我说说……”再想想,声音便低了下去,“你确实该娶亲了……” “少爷……”王盟一肚子的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我是吴家的家生子,落地就在吴家,虽然是个下人身份,可从小和少爷玩在一处,确实未受过一丝委屈。如今夫人又是菩萨心肠,说念我爹娘在吴家做了一辈子,喜事要好好操办,特意在东街那里辟出个院子,让我成亲后一家搬去住,如此,我怕是再也不能在少爷身边服侍了……”一席话说完,竟有了泪意。 这边吴邪想到两人打小在一处长大,自己还抢了人家娘的奶,闯了祸一块挨打跪祠堂是常有的事,贪玩没做功课的时候也有,手心挨了板子能肿两尺高,字写不完还是王盟帮着写的,结果被先生发现又是一顿打,就连小哥也没少收拾他俩。如今,王盟就要成亲了。心里一下子又感动又遗憾的,塞得满满当当的。当下站起来先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可惜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拿得出手送他的贺礼。 结果张起灵将随身的玉佩解下递了过来。 王盟吃了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张公子……这……太贵重了,”又看了看吴邪,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不能收……少爷……” 张起灵往前又递了递,道:“一点心意。” 吴邪接过便往王盟怀里塞,道:“贵不贵重的总是个念想,你若不收,才真是不认我这个奶兄弟。” 王盟看他的样子,只得收在怀里。想一想又说:“少爷你也别怪我啰嗦,若是忙完了紧要事便回家吧,夫人天天惦记着呢……” 吴邪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五章 王盟走前又交代了一些有的没的,直把吴邪听得不耐烦要赶他,偏张起灵一本正经的,就差拿笔记下来了。吴邪心里还惦记着画的事,待王盟走后急急地问:“如何?” 他们昨夜带回来的画中,并没有他记得曾经看过二叔所画的仕女,现在唯有考究笔墨运行上的变化。张起灵又看了看,嘴里吐出一个字“像”。 吴邪胸中一块大石,算是落下来了。 一会儿他又道:“你有几成把握?王公子上次说他见过《消夏图》真迹,要不让他来看看?” 张起灵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张起灵和吴邪抵达黄州府。听王盟讲,刚入冬时二爷曾托人捎来家书,人应该是在黄州境内,但具体地址语焉不详。老爷也曾派人于黄州境内寻找,最终无果而返。此番在来的路上,张起灵又收到消息,说是他舅舅在孝陵守陵期间受了风寒,大病一场,旬日也未见起色。 由此,两人心中更加焦急起来,遍访黄州境内仙山道观,却也无甚眉目,急得吴邪冬日里灌绿豆汤下火,却也是无用。张起灵心知若是那人的病熬不过去,再撒手人寰,皇上必然不会再顾念旧情,若是下旨彻查,张家便危如累卵了,眉头便皱得更深。直到他们来到沧县。 沧县这里,三面环山,有一条沧水河,从城中流过,风景秀美。虽是冬季,却不显得萧索。两人初来此地,大略逛过一圈,便坐在客栈里,听店老板讲讲此地的情况。 那店主也是个爽利人,见两位客官银子给的多,又衣着谈吐不俗,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这沧县最有名的便是那九都山,九都山上一座九佛院,建于山巅,气势宏大,脚下便是那滔滔沧水,端的是钟灵毓秀的一方宝地。 可这九佛院却是个私人佛院,甚至从未向衙门报备,因此官府既未拨款筹建,也没收过一文钱的税金,又无从属宗派,完全是个“三不管”的寺院。但信众众多,那僧众时不时地会下山化缘,却又非僧非俗的。 听店主说到这里,吴邪便笑了:“非僧非俗?可又是何模样?难不成像那水浒里的鲁智深?” 那店主捻了捻胡子,摇头道:“也非那样的粗人,特别是那领头的,僧人本都内敛,他却锋芒外露。不过也许是小的眼拙,识不得真人,也不一定。” 两人正说着,突然门外一阵喧嚣,听不清有人喊了句什么,一下子满大堂的人都“呼啦啦”涌到了门口。吴邪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只从门口堵着的那一堆人的缝隙中看见了几个光头从门口过去了。 看热闹的显然意犹未尽,只听有人问门口经过的路人:“这不是九都山上的人?今日又怎么了?” 那被问的显然是个话多的,猛地一拍大腿道:“可不得了了!这次听说是去城南竹芭巷的李寡妇家化缘去了!李寡妇……” 马上便有人接话:“李寡妇的儿子今年中了举,听说还打算给他娘向朝廷请一座贞节牌坊,九佛院这么一闹,牌坊怕是不可得了……” 另一个痛心疾首地道:“你不要说,九佛院的人向来是不拘礼数的,衙门老爷怎么就能放任他们的人如此罔故纲常?李寡妇的儿子此番还不得打上山去!” 这个便笑了:“衙门老爷怎会不知,怕是惹不起那山上的人罢了。你们可知上次……” 吴邪听了一会儿壁脚,又坐了回来。张起灵抬手往他杯中又添了些茶水,闲闲地问:“可听到什么有趣的……” 吴邪仿佛没听见,皱着眉瞪着前方的一团空气,猛地拍了下桌子,嘴里吐出两个字。 “上山!” 佛寺门口扫洒的童子不过总角,穿的也是平常人家的衣服,并不像佛门弟子。饶是如此,吴邪还是双手合十,喊了声“小师傅”。 那童子转身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公子有何事?” 说话也不像是出家人。吴邪回头看了一眼张起灵,才道:“我们想求见住持,还望小师傅通传一声。” 那童子人虽不大,却丝毫没有怯意,一板一眼地答道:“本院并无住持,公子还是请回吧。” 吴邪没料到听到这么个回答,一时有些傻眼。正愣神间只见张起灵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个什么东西,塞进那童子手里,才说:“那你们这院中总有管事的大师傅,我们见他便好。” 那童子将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原来是只泥哨,脸上马上便有了笑意,先放进嘴里吹了吹,果真能响。一张嘴几乎咧到了耳根,扭身便跑进了院门。吴邪好生奇怪,不知道他身上何时藏了这哄小孩的玩意,转头看向张起灵。 只见张公子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袍角,道:“在街上看着有趣就买了,本想给你的。” “……” 刚跑进门的小童又跑出来了,气喘吁吁地问他俩:“你们还未曾告诉我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师傅问我,我可怎么说?” 张起灵看了一眼吴邪,对小童笑了笑,道:“你只说是顺天府吴家来的,便好。” 那小童使劲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记住了。 路上张起灵问过吴邪,可有几分把握。吴邪刚听完那寡妇的事,脸上冷得能掉冰渣,过了好一会儿才气冲冲道:“五成!”他心里有了底,吴邪说有五成,那估计便有八成了。 怪不得无人找得到吴家二老爷,人人都道他必然是隐居仙山羽化登极去了,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削发为僧。吴邪说他看见的那几个光头,领头的便好生像他二叔。但以他二叔的为人修养,又怎会大庭广众去招惹寡妇?他便是又纠结又气恼,一会儿恨不得立刻上山,一会儿又不愿上山了。 两人在门口说了两句闲话,只见山门里,远远地,那童子领了个人过来,说是僧人,可又未着僧衣,宽袍广袖的反而像个道士,说是道士吧,却剃了个光头。待再走近一些,三人便皆愣住了,那山门里站着的,不正是吴家二老爷,吴二白。 吴二白见他俩怔忪,打趣道:“臭小子,还傻站着干吗?还不过来见礼。” 张起灵倒是先反应过来,恭敬地作了揖,喊了声“二叔”。又碰了碰身侧的吴邪。 吴邪简单拱了拱手,敷衍地也喊了一声。他二叔只是一笑,并未计较,转身引二人往寺内走去。 路上吴邪再也忍不住,气鼓鼓地问他二叔:“好端端的,出的什么家……你真把我们都舍了?” 吴二白回头,看吴邪一脸委屈模样,不由得半嗔半笑道:“哪个说我出家了?你看我头上可有戒疤?”说着还把头抵过来硬让两人看,“我这是夏天耐不住热,剃光了发罢了。” 吴邪道:“如今已经是冬月,你还耐不住热?” 他二叔一笑,摸了摸头道:“如今惯了,也觉出无发的妙处来,三千烦恼丝,此话果真一点不差。” 吴二白的精舍在后山。两人跟着他一路朝后走,便可看出这的确不是正规寺院,而是间私人的佛堂。院中有正经受过戒的和尚,也有布衣蓄发的居士,还有些身着长衫的读书人。见他三人过来,无不双手合十,冲着吴二白唤一声“二师父”。 吴邪听了奇怪,免不了要问:“这‘二师父’叫得好生奇怪,非僧非俗的,倒是何意。” 他二叔捻须一笑:“这寺内管事的自然是方丈,我又不是出家人,当然是二师父。”说完又摇了摇头,像是怪他少见多怪。 待三人坐定,吴二白问道:“你们怎么寻到此处来了?家中可是有事?” 不提倒罢,提起来吴邪心中五味陈杂,既觉得委屈,又觉得万幸。再看看二叔如今的吃穿住用,皆简朴得有些粗陋了,和家中简直天壤之别,可见人生也是处处不能两全的。吴邪如今到底沉稳了许多,心里慢慢地也就平复了。他这厢有些出神,那边张起灵先开口了。 “叔父可记得那《消夏图》?” 吴二白正等着吴邪回话,想着两人千里找来,必定是有些要紧事的,没想到张起灵有此一问,一时倒怔住了。不过毕竟老练,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名字里带《消夏图》的画有的是,不知道你指哪一幅?” 吴邪和他二叔之间却没那些个顾忌,当下便直说道:“还能是什么?刘贯道的那张!” 吴二白早年仿此画全是兴趣,本无意做赝品鱼目混珠,那画被他赠与友人,后得到消息,那画被倒卖不知转了多少手,仿的也弄得像真画了。他自知遇人不淑,不愿旧事重提,哪里知道之后的枝节。只是如今在这两人面前,隐瞒也无意义了,索性大方承认,点头道:“眼力不错,是我仿的。” 本以为吴邪是兴师问罪来了,没想到那两人对视一眼,竟大喜过望。 吴二白彻底糊涂了。 待张起灵将事情原委讲完一遍,从吴三省落难开始,到如今被逼到如此进退皆难的境地。吴邪又在一旁添油加醋,听得吴二白不胜唏嘘。三人从晌午直聊到太阳落山,饭也未顾上去吃,还是那小童特意送来房中的。 吴二白听到《清明上河图》,连饭也不顾上吃了,连着追问此图如今在何处。 吴邪嘴里塞得满满的,口齿不清地道:“没在……身上……” “随身携带多有不便,暂时寄存在镇上镖局里。” “可稳妥?” 张起灵放下筷子点了点头:“放心。” 吴二白便着急赶人下山,夺过吴邪的碗说:“这白菜萝卜的,想你也吃不惯,赶紧下山把画取回来才是正经。这一来一回还要不少时辰,快走快走。” 吴邪眼睁睁看着自己吃了一半的饭,哭笑不得:“二叔你也忒小气……” “我给你留着,回来吃一样的……” 第三十六章 谁知道二人回来之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吴邪和张起灵下山之后,并不敢耽误,先去取了画,又回客栈结账取行李。等再准备上山之时天早已经黑了。好在月色不错,两人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因心里轻松了许多,身上也不觉得疲惫了,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上到半山腰,便有细碎的嘈杂人声随风传来,张起灵便觉得不对,脚下不由得紧走了几步。待转过一个弯,才让人大吃一惊。只见山顶的九佛院一片火光,将半边的天几乎染红。 九佛院山门大开,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哭喊之声不绝于耳,也有人持桶泼水试图救火,但寺院本就建于山巅,距水源甚远,更加上火势越来越大,到底是杯水车薪。两人万分焦急,更何况听见寺内僧人说火是从后山烧起来的。 后山俨然已是一片火海,二叔的屋子已经全部烧起来了,连带着引燃山火,人根本无法靠前。吴邪几乎一口气背过去,当下不管不顾地便要冲进去寻人,被张起灵死死拦腰抱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走!”吴邪眼睛通红,因喊得太用力而声音嘶哑,胡乱拍着张起灵勒住他的胳膊,仍是不愿离去。只听“轰”的一声,屋内的横梁被火烧断,整间屋子彻底颓塌了。一股热浪猛地袭来,张起灵慌忙护住怀里的人,赶紧向大门口退去。 人群如今都退到了门外的一片空地上,也有不少被烧伤的僧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吴邪细细地一个个看过去,却都不是他二叔,心里几乎已经绝望。那一瞬间脑海里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中一阵钝痛,让他站立不稳。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抱住张起灵的腿,先是默默无声,最后竟大哭起来。 张起灵心中也是难过万分,但还要安抚吴邪,只得一口气强撑着。两人正陷入悲伤中无法自拔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邪?” 吴邪闻声抬头,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二叔?” 吴二白平日的作息非常规律,出家人讲究过午不食,但他算不得正经出家,因此晚饭还是要用的,晚课也是要做的,然后便是上床歇息了。但今日不比寻常,因吴邪他们来,又说了那些话,让他晚饭也没有十分吃饱,打坐的时候也无法入定。肚子饿是一方面,惦记着画又是一方面,因此该就寝的时候并没有呆在屋里,而是跑到山门口等着吴邪他们上山。 在山门口冷风一吹,只觉得更饿了,便去斋堂里寻吃的。翻箱倒柜地不过只找到几块锅巴,正吃着,便听人喊着火了。 他人在斋堂,自然第一反应是拎了水桶去救火,冲到院子里才发现起火的方向正是自己的精舍,心里便先凉了一截。 这火起得莫名其妙,若是他此时在房中歇息,此刻怕是早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仿佛一念之间,生死便擦肩而过。 如今三人的形容皆狼狈得狠。寺内的管事清点了人数,让能动弹的全去后山扑救山火。情势紧迫也来不急多说什么,张起灵将身后背着的画匣解下,交到了吴二白手里,留他在原地看画,自己和吴邪上后山救火了。 直到天明,火势才控制住。后半夜下山报信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不少村民。山只烧去半座,但九佛院却被烧得四大皆空了。 如此,吴二白又失了安身之所,只得随两人下山安置去了。 在客栈住了几日,张起灵便在镇上租了一处僻静院子,置办了些日常用具,雇了个腿脚利索的老妈子做饭,三人便搬了过去。客栈里毕竟人多眼杂,画都不敢拿出来,更不要说仿。并且吴二白是清静惯了的,在客栈总是夜不能寐,更不要提什么静气安神了。 渐渐地,关于九佛院的蹊跷大火,有了不少传闻,众说纷纭的。更有甚者,说那火是李寡妇的儿子放的。吴邪本就对此事心存芥蒂,再听到此种说法,当下便坐不住了,非要从他二叔那里问个明白。 吴二白端坐书案之后,听完竟也不恼,提笔的手丝毫不抖,一气勾完了一笔之后,才笑着说:“坊间传闻,你也信?” “可那些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李寡妇的儿子恨你败坏他娘的名节,几乎到手的贞节牌坊也丢了,自感颜面扫地,于是雇了当地无赖,一把火烧了九佛院。” “既是如此,官府怎还不去抓人?那城门上的悬赏告示又不是看着好看。” 吴邪气道:“不管如何,那李寡妇的事你总脱不了干系。好好的,何必招惹寡妇……” 吴二白也不辩白,只是一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李寡妇辛苦养儿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他儿子做了官,却为了一座牌坊打算让自己亲娘守一辈子寡,你说,这是何道理。” 吴邪哪里知道这些背后隐情,便听他二叔继续讲。 “李寡妇早有再嫁的意思,看中的正是他儿子的先生。那先生丧妻多年,本也属意李寡妇。可是这儿子却如何都不愿意,觉得女人便要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改嫁便是有伤风化,于自己颜面无光,说什么都不同意,并且请旨朝廷要贞节牌坊……” 吴邪听到此处,不由得问:“可这些事,你又是从何知晓?” “那李寡妇逢会便来九佛院烧香,她说给菩萨听,被我听见了。” 吴邪一声冷笑,道:“那李寡妇倒是求仁得仁了。” 吴二白听了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计较。 第三十七章 九佛院的大火虽然被认定是人为,官府却一直没有捉拿到纵火者,反而有些不了了之的意思。这点本身就很反常,张起灵对官府存了疑心,又得到别的消息,少不了要将吴二白问上一问。 谁知他刚一提起,吴二白便是一阵大笑:“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问我。” 张起灵得知是官府雇人纵火后,并不能确信,但如今听吴二白自己说来,却又由不得他不信了。 “如今我大明律法如此严岢,一方父母官又何必以身犯险?” 吴二白扭头看向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正下得纷纷扬扬。这雪若是早下半个月,九佛院也许不会被彻底烧成一片焦土,他如今也不会坐在这里。然而正因为吴邪来寻他,他那晚才没有呆在房中,从而躲过一劫,此刻才可以坐在这里。 这世间的因果,谁又能说清。 他从离家到定居九都山,前后差不多有五年了。当初九佛院刚刚筹建,当地的道台便想将他驱逐,只因为顾忌他身后的背景才未动手。九佛院在兴建之初便是私人佛堂,靠的是十方布施,他自己也捐了全部身家。其实他心里清楚,当地官员容不得他,不是因为这一座未经朝廷批准的佛堂,而是因为自己。 在当地官员看来,他或许是个“异端”。剃头却不受戒,身入空门却犹在红尘,他不信道不信仙,唯独信奉王阳明,更视程朱理学为伪道学,最深恶痛绝的便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卫道士。他在九佛山上开堂授业,竟也来了不少追随者,他的学说自成一派,有着王学的唯心,又有儒家的教条,他对世俗的善恶标准嗤之以鼻,就如去寡妇家里化缘那件事一般,他内心认为这不过是某种无善无恶的境界。他本就未存恶念,因此不会见恶闻恶。 这是吴二白的正直无邪,这世间却没有几个人能懂。 就在那个下午,吴二白捧着茶盏,看着窗外的大雪微微出神。良久,他对张起灵道:“他们如此行径虽卑劣下作,也不过是卫道罢了。” 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显贵。那些道学家们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借道学欺世获利,反不如市井小民活得实在。 他当初不愿吴邪做官,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希望吴家能出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希望吴邪真能活得如他的名字那样,天真无邪。 吴二白看着案前展开的画卷,如今《清明上河图》已经仿完三分之一,几百年前的市井风流如在眼前。可如今的开封府早已不复当年模样,旧朝遗事,去芜存菁。昔日王谢堂前雁,如今已然飞入寻常百姓家。他想起那一个个兴盛而后又被湮没的王朝,那些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最后变成一个个坊间的传说。真正能永垂不朽的,又是什么。 那天,他想到了很多,世界的渺小与广阔,人生的短暂与漫长,如同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有着永无穷尽的辩证关系。他想起他这些年所追求的东西,如同王学倡导的格物致知,他想试图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理。 然而,一切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但他又如此清楚地悟到了一件事。 吾心既是吾路。 如何度过这一生,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思及此,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张起灵。这些年他全都看在眼里,这两个人之间的情份愈加深厚,连他也要唏嘘不已。 是该为他做点什么了。 吴二白心中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