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一个人孤独↘↘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画蛇》作者:树下野狐【卷一完结】 文案 南宋初年,天下动荡,道佛争锋,魔门逞凶。杭州药商之子许仙身不由己卷入江湖,被迫开始一场瑰奇多姿的仙魔之旅。血海深仇,情怨纠葛,他命中注定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 新古典主义神侠小说,树下野狐版白蛇传,带你进入大宋朝瑰丽雄奇的仙魔世界。 卷一 云海仙踪 楔子   峨眉山,九老峰。 明月如钩,清辉似水。山里云雾缭绕,深壑茫茫,隐隐传来阵阵鹤鸣猿啼。 陡绝斜凸的悬崖上,古木参天,青松傲岸,一座竹亭掩映于碧树虬枝之中。 亭内焚香袅袅,一个白衣人端然寂坐,低首垂眉,正悠悠地吹着一管洞箫。箫声悠远清旷,似有若无,宛如这寒山冷月,深谷迷雾。 桌上一壶绿茶,清香四溢,白汽飘忽弥散。 石桌之畔,坐了一个青衣老僧,白眉银须飘飘欲飞,闭目微笑,枯瘦的手指随着萧声韵律,轻轻地款扣桌沿。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沙弥怀抱着一具桐木古琴,静静地站在老僧旁侧,出神地聆听着萧声,衣裳猎猎翻卷,仿佛将欲随着飘渺的乐音乘风起舞。 亭外巨树参差,乱草起伏,一条石径迤俪南折,直通仙峰岩。 “嗤嗤”轻响,林间石隙钻出一条碧青色的长蛇,昂首盘旋了片刻,沿着石径,悄无声息地朝九老洞游去。 风声呼啸,漫漫箭竹起伏如海;壁立千仞,大雾飞扬弥漫,周围怪石嶙峋,隐约交错,如巨兽蛰伏。 那青蛇急速地滑过乱石丛林,穿过险崖磴道,到了九老洞口,蓦地昂首立身,“丝丝”吐信,一缕淡青色的烟雾喷扬开来。 洞口站着两个白衣道童,背剑握铃,正靠着山壁低声说笑。青烟过处,两人登时头晕目眩,连手中铃铛也不及摇响,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大风呼啸,白雾离合。 迷蒙中碧光一闪,那青蛇竟变作一个绿衣童子,秋水明眸,唇红齿白,妖丽无比;旋身自顾,吃吃一笑,低声道:“臭道士不知悔改。让这两个小笨蛋看门,还不如养两只狗呢。”飘然朝洞中走去。 洞内幽深湿冷,方甫迈入,一阵阴风呼啸倒卷,彻骨倾寒。那绿衣童子眯起秀眸,凝神察探,脚下越行越快。 石壁凹凸,幽火跳跃,光影朦胧变幻。绿衣童子似是对九老洞轻车熟路,幽灵似的急速飘掠。 成群的大蹄蝠、金丝燕迎面扑来,尚未靠近,立时怪叫迭声,惊惶避散。 她嘴角噙笑,衣袂翻飞,足下丝毫不停。转瞬间便掠过清幽龙泉、瑰丽仙桥,穿越幽深曲折的迷宫洞甬,到了葫芦洞中。 洞窟高深,四壁悬着夜明珠,亮如白昼。东角温泉汩汩,潺潺流出。正中立着一个巨大的八脚青铜炼丹炉,火焰跳跃,七彩幻光流离变幻,紫气腾腾,异香扑鼻。两个道童抱着藤扇蜷坐在地,睡得正熟。 洞口匍匐着一只银毛白虎,獠牙巨爪,长尾盘蜷。听见声响,白虎耳廓一动,蓦地张开碧眼,“嗷呜”怒吼,倏地跳将起来。 那两个道童吃了一惊,猛地翻身坐起,叫道:“师父?” 绿衣童子格格一笑:“大胆孽徒,叫你们扇火炼丹,你们竟敢偷懒!” “是你!”两道童定睛一看,勃然大怒,“妖女!师父放了你几回生路,竟还不知死活,三番五次前来捣乱!这回绝饶不了你!” 那白虎嘶声狂吼,钢尾倒竖,卷舞狂风,朝那绿衣童子猛扑而去。 绿衣童子嫣然道:“就凭你们和这只三脚猫么?好大的口气。”身如鬼魅,从白虎腹下一闪而过,顺势抓住斑斓巨尾,轻轻巧巧地拎了起来,摔飞到数丈开外。 “嘭!”那白虎重重撞落,登时晕迷。 两个道童未及站起,眼前一花,青烟扑面,瞬间头晕目眩,不醒人事。 绿衣童子拍了拍手,笑道:“这下你们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啦。”绕着那八脚炼丹炉走了几圈,素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柄弯弯曲曲的蛇形细剑,在夜明珠下闪耀着夺目的翠光。 “叮!”蛇剑刺在铜炉盖沿,火花四溅。 “哎呀!”她微微一颤,朝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盯着炼丹炉,眼珠滴溜溜直转。一咬牙,身影飞闪,剑光如银蛇乱舞。 “叮叮当当”脆响不绝,彩光交迸,霓虹四射,那铜炉却依旧纹丝不动。 绿衣童子蓦地凝身立住,一顿足,恨恨道:“臭牛鼻子!藏得这般结实,小心烂在炉里,发霉生蛆!” 话音未落,炉火摇曳,冷风轰然鼓舞,一道白影倏然闪过。 绿衣童子心中一沉,魂飞魄散,失声道:“谁?”蛇剑飞舞,银光万点,将自己团团护住。 “吃!”光芒四射,蛇剑陡然震飞,没入石壁,嗡嗡轻颤。 只听一个柔媚的声音冷冷道:“如果是葛老道,你早就没命啦!”香风顿止,一个白衣女子反握长剑,翩然而立。 轻纱蒙面,裳裙曳舞,如芙蕖摇水,烟柳扶风。虽瞧不清脸容,但那明澈秋水、楚楚风姿已足以令夜明珠黯然失色。 绿衣童子惊魂甫定,拍着胸脯,笑道:“好姐姐,你可吓死我啦!”纤指一勾,蛇剑“当”地一声,脱壁倒飞,重回手中。 白衣女子眉尖轻蹙,冷冷道:“你胆大包天,又有谁能吓得死你?葛老道放了你几回,你还不知进退。再这般胡闹,我可不管你啦。” “白姐姐,你放心吧。牛鼻子正和老和尚琴箫合奏呢,一时半刻绝舍不得回来。”绿衣童子顿了顿,笑道:“等我取了‘元婴金丹’,一定听你话,再不来这儿捣乱。” 白衣女子听到“元婴金丹”四字,花容微动,忍不住朝那炼丹炉瞟去。 绿衣童子柔声道:“姐姐,牛鼻子丹炉里至少有三颗金丹,只要服上一颗,就可以立即成仙,又何必再呆在这深山老林里修炼千年?难道你还想呆在峨眉山上,终日受那些贼秃的气么?”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妙目中闪过一丝愠色,似有所动。 绿衣童子心下暗喜,拉住她的手,软语央求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惦着那牛鼻子的好,不忍心断他仙路,大不了我们给留一颗便是。” 白衣女子秋波流转,沉吟不语。过了片刻,终于轻轻摇了摇头,道:“既然想要成仙,自当潜心修炼,何必盗人金丹?青妹,咱们还是回去罢……” 绿衣童子一甩手,顿足怒道:“你这般婆婆妈妈,何时才能成仙!我不管,你不要这金丹,我一人全吃了便是!”抢身斜冲,蛇剑碧光迸爆,径冲丹炉。 “当!”白衣女子如影随形,剑光电舞,将那蛇剑格挡开来。 绿衣童子气急反笑,格格道:“好!看看你能拦得住我么?”翠裳翻飞,蛇剑乱舞,与她游走激斗。 两人身影翩翩,婀娜多姿,犹如穿花舞蝶;洞窟内,青光白气纵横划错,气浪交叠迸炸,煞是缤纷好看。 火焰熊熊,丹炉幻光流离,紫气四溢,被剑气所激,时而发出嗡然长吟。 丹炉底下是一块巨大的八卦铁板,丹炉八脚所立,分别对应着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八卦。正中太极图案,黑白分明,泠光耀彩。 二女衣裳猎猎,绕着八卦炉翻飞追逐;足尖蜻蜓点水似的,在八卦之上来回飞踏。每踩一下,该卦位便蓦地闪耀起一层淡淡光彩。 两人越奔越快,八卦的光芒随之越闪越快,八道彩芒此起彼伏,映照着炉火、剑气,光怪陆离。 绿衣童子清叱一声,伏身低窜,突然在“离”卦上重重一踏,反弹高冲。 脚尖点处,“离”卦蓦地赤光大作,一道红艳彤光顺着炉脚环绕上冲。 “嘭!”丹炉光芒四射,剧烈摇震,二女吃了一惊,凝身停顿,面面相觑。 “格啦啦”脆响声中,炉底所对的太极图案突然飞速旋转七圈,凸起数寸,炉盖亦随之飞转,旋开寸许。浓香紫气轰然四溢。 绿衣童子又惊又喜,心底几乎要爆炸开来,失声道:“我知道啦!原来……原来这丹炉要这般开启!”阴差阳错,无意中竟误打误着。 思绪飞转,迅速回忆适才脚步,喃喃自语道:“坤、巽、震、坎、兑……”一面追忆,一面循序飞踏。 白衣女子想要阻挡,但闻见那金丹异香,脑中轰然,只觉醍醐灌顶,神清气爽,仿佛万千道涓涓蜜泉汇入心田,说不出的清凉舒畅,又如同无数火焰炙烤全身,暖洋洋、酥麻麻,骨骼、经脉仿佛都舒张开来…… 突然忖道:“只要吃了这金丹,便可立时修成元婴,成为长生不死、自由自在的散仙!”一念及此,登时意动神摇、芳心剧跳,再也挪不开脚步来。 绿衣童子试了几回,丹炉巍然不动,直到第七次,脚尖再次踏到“离”位时,红光大作,丹炉剧震,那太极图案才又急旋飞转,朝上拔了数寸。 绿衣童子心花怒放,俏脸飞霞晕红,格格笑道:“这便叫做‘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天意使然。好姐姐,多亏你啦,否则这丹炉到了天亮也打不开呢。” 当下依法炮制,越行越快,那太极图急速飞旋,丹炉顶盖也随之飞转,寸寸上拔。 白衣女子怔怔地望着丹炉,蹙眉凝眸,犹豫不决。蓦地顿了顿足,咬牙叹道:“罢啦!青妹,你给葛老道留一颗金丹便是,可别作得太绝了。” 绿衣童子大喜,格格笑道:“好姐姐,我晓得啦。” 突听“轰”的一声闷响,丹炉异彩纷呈,霞光四射,一道刺目的白光从炉底投射在太极图案上。 丹炉与八卦之间,莹光滚滚,如水银泄地,月华横流。 “叮!”龙吟脆响,太极图案倏地淡化,水纹荡漾,渐转透明。 朦胧之中,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幻影,白光越强,那幻影也越来越清晰分明,竟是一个丰神玉朗的年青男子。 那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笔直地躺在地底幽深处,仿佛正自酣睡;嘴角似笑非笑,象是嘲讽不屑,又象是悲苦愤怒。双膝尽断,胸膛钉了一枝玄冰铁箭,“璇玑”等七处要穴被一条淡青色的混金锁链穿透绞缠,牢牢锁缚。 二女对望一眼,惊诧莫名,心中均想:“不知这人是谁?为何被葛老道封在地底?葛老道为人宽宏厚道,恬淡无争,素以医术救人,何以对此人这般残忍?” 正自疑惑,光影迷离,那人突然一动,倏地睁开眼来! 二女大吃一惊,失声后退。 幻影中,那人眼珠一转,灼灼地盯着两人,嘴角那古怪的笑容缓缓地荡漾开来,宛如漩涡逆转,充满了魔魅之力。 二女意夺神摇,眼前陡然一亮,那男子影象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的翩翩佳公子,正微笑低语,示意自己靠近。芳心登时剧跳起来,只觉呼吸急促,脸颊火热,一种奇怪的情愫蚂蚁似的游走全身,麻痒难当。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身不由己地朝前走去。 那人目光闪动,笑纹越来越深,嘴唇翕张,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股无形的妖魅张力宛如绳索,拉着二女朝太极走去。 “摄心术!” 白衣女子蓦地一凛,凝神聚意,猛地一咬舌尖,娇叱道:“青妹小心!”翩然飞退。 绿衣童子陡然惊觉,倏地闭上眼睛,奋力踉跄后退。 幻影摇曳,那人目光一闪,微感诧异,哈哈笑道:“好妖精,果然有些门道。”声音沙哑低沉,从地底传出,嗡嗡回震。 两女修炼多年,自负道行颇深,想不到竟险些中了这残废囚人的妖术,一时又羞又恼,惊怒交织。 绿衣童子杀意陡起,格格一笑道:“你又是什么妖魔?奄奄一息,还敢大放厥词……”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来不过是只没道行的小蛇妖,连爷爷我都认不得,还妄想成仙得道。” 说到最后一句时,目中突然神光怒放,双拳紧握,振臂怒吼。 “砰”的一声,那枝玄冰铁箭倒射而出,激撞在太极图案上,登时金光爆舞,涟漪四散。整个八卦铁板轰然震动,丹炉摇摆,太极封印硬生生上拔寸许。 白衣女子吃了一惊,这八卦丹炉乃是道门圣宝,相传为上古赤帝所制,除了可以炼制神丹,更是封镇妖魔的神物。这人究竟是谁?竟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八卦神炉! 妙目扫处,瞥见那人腰上一块玉牌,赫然刻着“通真达灵”,灵光一闪,蓦地想起数十年前一个惊世骇俗的人物,失声道:“是你!” 此人当年闹得大宋天翻地覆,几近亡国,引得人神共愤,群起攻之,传闻早已被三界群雄围诛于九华山颠,想不到竟被困在此处。 绿衣童子花容陡变,心中那凛然杀意登时化为森冷惊惧,“啊”地惊呼,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那人灼灼地盯着二女,微笑道:“嘿嘿,认出来了么?总算不是全无见识。妖女,现在放我出来,可以饶你们不死,还可以将这丹炉里的金丹送与你们,让你们即刻登仙……”那沙哑磁性的声音,听来令人心神恍惚,难以抗拒。 绿衣童子心旌摇荡,忍不住又要踏步上前,却被白衣女子一把拉住,厉声道:“青妹,绝不能放他出来!否则天下大乱,我们也必死无疑!快快倒走卦位,将封印恢复!” 绿衣童子一凛,此人心狠手辣,神通广大,一旦脱身,必是一场浩世大劫。倘若放了他出来,自己便是罪魁祸首,即便不死于此人手中,也必定受三界追杀,万劫不复。 但这太极封印似乎与丹炉顶盖同诀,一旦封印归位,丹炉顶盖也重新密封,再难打开。自己煞费苦心,才觅此良机,可望一步登天,难道竟要功亏一篑,徒然放弃? 绿衣童子咬唇凝视着霓光闪耀的丹炉,恋恋不舍,心如乱麻。 眼见太极封印光芒四射,已拔起三寸有余,白衣女子心下大急,嗔道:“青丫头,你还等什么!”拉紧她的手,飞奔上卦。 绿衣童子一咬牙,顿足叫道:“罢啦罢啦!”倒诵封印诀,反身奔踏。 银光鼓舞,气旋飞转,那丹炉、太极封印轰然一体,急速倒旋,“咯啦啦”脆响叠声,太极封印寸寸下沉。 那人哈哈狂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等老子出来,把你们熬成一锅泥鳅汤!”双掌轰然怒拍。 “轰隆隆!”幻光怒爆,霓霞乱舞,四壁夜明珠倏地炸裂,土石迸飞,尘烟簌簌,整个山腹剧烈地震动起来。 二女脚下一空,身不由己跌飞飘荡,只觉万千巨力怒撞排击,汹汹不止;仿佛身处惊涛骇浪,随波沉浮。 “糟啦!”绿衣童子惊叫声中,那人哈哈狂笑,渐渐地坐起身来。太极封印再度飞旋拔起,金光耀目;八卦丹炉轰鸣不绝,火焰四冲。 两人惊骇焦急,想要冲前踏步八卦,恢复封印,奈何被层层翻涌的强猛气浪推送,丝毫不能靠近。 白衣女子清叱道:“青妹,驭剑封印!”长剑电光飞舞,脱手飞出,如蛟龙入海,霹雳横空。 “叮啷!”剑尖刺中“巽”位,火光激迸,太极封印转势登时一滞。 绿衣童子豁然醒悟,扬手飞甩蛇剑,以气驭兵,按照封印诀,循序冲撞八卦阵位。宝剑纤狭锐利,回转随心,那迸飞鼓舞的气浪固然强猛,也难以将其震飞。 “叮叮当当”双剑高低飞舞,光芒四射,太极封印忽顺忽逆,滞堵不旋。 那人眼中寒光大盛,蓦地纵声狂吼。 “轰!”二女眼前昏黑,气血翻涌,惊叫声中,真气登时岔乱,双剑倏地反弹抛飞。 洞中轰然巨响,天摇地动,一道炽烈紫光冲天飞舞,穿透丹炉,破壁而去。 当是时,一缕箫声乍然响起,清旷悠扬,既而琴声疏雅,寥落回荡。 二女又惊又喜,叫道:“牛鼻子和老贼秃来啦!”绿衣童子收回蛇剑,一拽白衣女子的手,道:“快走!这里就交给他们收拾罢!” 白衣女子眉尖一蹙,突然“嘤咛”一声,双手捧着腰肋,徐徐瘫坐在地,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洇渗流出。这一场激斗,已经震伤了她的脏腑、经脉,此刻眼看强援赶到,心中巨石落地,再也强撑不住。 “姐姐!”绿衣童子花容失色,颤声连唤。 “我不碍事,你……你快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啦。若让葛老道瞧见又是你捣乱,只怕再不能轻饶你了。” 白衣女子俏脸惨白,香汗涔涔,声音低若游丝,连摆手的气力也没有了。 “姐姐!”绿衣童子泪珠夺眶而出,想要弯腰背起白衣女子,却被她奋力推开。 情势紧急,不及多想,当下一抹眼泪,咬牙道:“你多保重,我回头便来救你!”转身飞奔而出。 她对九老洞极熟,七折八转,躲入迷宫似的甬道,屏息闭气,动也不动。 狂风卷舞,两道人影电也似的飞掠而过,朝着八卦丹炉冲去。 绿衣童子再不迟疑,倏地抢身朝洞外飞去。 远远地,身后传来轰隆震响,仿佛春雷滚滚,天塌地崩。隐隐听见那老和尚的骇然惊呼:“阿弥陀佛……怎么……怎么是他!” 月光清亮,寒风扑面,她终于冲出了九老洞。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1) 大宋绍兴十六年。 四月,黄昏,峨眉。 艳阳如豆,云海茫茫。数峰破云,参差傲立,在夕晖映照下,闪耀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海上仙山,壮丽而飘渺。 大峨山中,险崖峭壁如刀削斧砍,突兀嶙峋,桀然天半。一条栈道沿着山势,向上蜿蜒折转,直没云霞深处。 两侧苍松青翠,虬枝横斜,郁郁青青如绿云碧雾。空谷幽林,鸟鸣清廖,巨石青苔上洒落着斑斑光影,闪烁不定。 一个矮小的青衣老者戴着碧绿色的草笠,背着一口大铜锅,正蹲坐在林间岩石上,哼着小调,搭灶生火。 在他身旁端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石人似的一动不动,俏脸苍白,妙目焦急地眺望着下方山径,泪珠不住地打转儿,交杂着惊惶、恐惧、期待、紧张……种种神色,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出现。 “小丫头,你死心吧,牛鼻子缩着脑袋当乌龟,哪里还有胆子出来救你?留着你也没用啦,索性当老祖的晚饭吧。” 老叟瞟她一眼,干瘪的脸上绽开菊花似的笑容,又摇着头啧啧赞叹:“细皮嫩肉,一定很有清甜爽口。”一边说,一边狂吞馋涎,从背上取下那口大铜锅,架在石灶上。 山风鼓舞,枝叶间筛落的阳光灿灿闪耀,远远地,吹来一阵清亮的歌声。老头耳廓微动,抓头凝神倾听。 黄衣少女妙目一亮,迅即又转黯淡。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始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那声音清脆悦耳,但却似中气不足,一曲《蜀道难》尚未唱到一半,已自气竭,咳嗽不止。 只听一个汉子慌忙劝道:“公子爷,你悠着点,别再唱啦,岔着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少年咳嗽着笑道:“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 黄衣少女心下失望已极,听到“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更是秀眉轻蹙,眼珠转动,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经脉被封,想哭也哭不出声。 老者龇着黑黄的牙齿,怪笑道:“小丫头,别哭,再哭肉就发酸啦,那可就不好吃啦。” 说着指尖一弹,“哧!”一道清流从不远处的山泉里喷出,当空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顺着他手指所划,汩汩地浇入铜锅,登时蒸腾起丝丝白汽。 这时,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汉子穿过松林,沿着那石径走了上来。 当前那人葛巾布衣,青鞋白袜,腰间悬了一柄短剑,清俊轩昂,落落出尘。 第二个大汉身高九尺,魁伟如山,铜铃大眼炯炯有光,背着一个锦衣少年,步履稳健如飞。 那少年约莫十四岁,清秀瘦弱,大眼灵动,只是脸上罩了一重淡淡的黑气,浑无光彩。一边咳嗽,一边兀自笑嘻嘻、断断续续地唱着那首《蜀道难》。 最后一个蓝衣汉子挑着铁扁担,亦步亦趋,满脸焦急,不断地劝那少年缄口休息。 “骨骼修俊,细皮嫩肉,平时用来清蒸一定妙极。可惜眼下病入膏肓……唉唉,浪费了,浪费了。”草笠老叟偏过头,眯眼打量那少年,一边搅拌锅水,一边啧啧惋叹。 那布衣人耳廓一动,抬起头来,眼中光芒闪动,掠过一丝惊骇、警戒的神色,淡淡道:“原来是玄龟老祖,幸会了。” 另外两个大汉听见“玄龟老祖”四字,登时面色大变,止住脚步,惊怒厌憎地瞪着老叟,凝神戒备。 那少年“咦”了一声,止住歌声,笑道:“玄龟老祖?这名字好生熟悉。是了!舅舅,他就是你从前说过的专吃人肉的东海老怪物吗?背上那口大铜锅,果然象只老乌龟呢……” “宣儿!”布衣人蓦地截住他的话头,朝那老叟微一抱拳,淡然道,“少年无知,无心冒犯,还请见谅。” 草笠老叟长眉一挑,站起身,桀桀怪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少,看来都是阁下教的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呢。”笑声阴恻森冷,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老叟正是东海魔门四祖之一的玄龟老祖宋堇。魔门中人行迹诡秘,自称修道,却以妖邪之法修炼不死之身,恶名昭着,而这玄龟老祖又是其中声名至为狼籍的一位。 此人性情偏狭多疑,残忍好杀。独来独往,作恶多端,犹喜食童子肉,为官府、白道之公敌。但他妖法极强,每每从通缉围击中从容逃脱。 八年前,峨眉明空大师曾联合十八名佛门高手,远赴万里,在武夷山下伏击此獠,仍被他提前识破埋伏,以妖法遁走。此后杳无音讯,踪迹全无。 不知他今日为何竟敢孤身独上峨眉?又为何公然在这半山栈道烹煮童女?峨眉山群英荟萃,难道竟没有人出面管上一管? 一念及此,布衣人忽然想到今日一路上山,竟没有遇见一个佛门子弟,偌大峨眉竟似成了空山!心中陡然一沉:“难道传言不虚,峨眉当真发生了什么大事?”微一凝神,不动声色地道:“在下不过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老怪物,我二舅是怕说出名号来吓死了你!”少年胆子极大,对这凶魔老妖毫不畏惧,笑嘻嘻地抢道,“青城半尺铁,光寒十四州。‘太玄真人’程仲甫的名头你也没听过吗?” “程仲甫?原来你就是青城半尺太玄剑?”玄龟老祖目中凶光一闪,怪笑道,“青城、峨眉老死不相往来,你破戒上山,也不怕被赶出青城吗?” 峨眉山原为道教圣山,相传唐朝吕纯阳等人便曾在峨眉修炼得道。但唐朝中叶以后,道门势衰,佛教兴盛,峨眉逐渐被佛门所据,山中寺庙林立,两教怨隙随之越结越深。 唐玄宗时,朝廷为安抚两方矛盾,特将青城山辟为道教圣山,峨眉则继续为佛教所有。 到了大宋政和年间,道士林灵素横空出世,祈雷求雨无不灵验,名震天下,深得徽宗皇帝恩宠。 在他再三奏请之下,徽宗屡屡抑佛崇道,甚至于宣和元年下令改佛为道,焚灭佛经,佛门几遭灭顶之灾。 自此之后,道、佛两门更是形如水火,势不两立。 为免纷争,峨眉、青城山诸派严令各自弟子,若非生死攸关,绝不轻易踏入对方山门,违者轻则禁闭,重则逐出师门。 程仲甫虽是青城山中的成名人物,却也不能违禁行事。是以玄龟老祖如此发问。 程仲甫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武夷山一战,犹如昨日。老祖这么快就忘了?难道是亲上峨眉,向明空大师负荆请罪?” 玄龟老祖长眉一挑,哈哈大笑道:“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疯卖傻?明空老秃驴恶贯满盈,五天前就嗝屁啦!相识一场,老祖我岂能不来吊唁送终?” “什么?”众人纷纷失声。就连一向沉稳的程仲甫,也忍不住变色,愕然道:“明空大师……圆寂了?” 峨眉明空大师乃净土宗高僧,法力高强,嫉恶如仇,门徒广泛,德高望重,是大宋释教三大领袖之一,也是魔门妖类最为忌惮的人物。 难怪峨眉山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难以瞧见,想必这几日峨眉各寺都在闭门志哀,清诵超度。是以这老妖才这般猖狂,当道煮汤吃人。 玄龟老祖嘿嘿一笑,探出枯爪,捏住那黄衣少女尖尖的下巴:“奶奶的,老秃驴害得老祖我在东海呆了八年,顿顿鱼虾蚌蟹,嘴里差点长出海草来了。这次入川,老祖专门上峨眉吃几只两脚羊,过一过瘾,顺便祭奠老秃驴在天之灵。”纵声狂笑,声音在群山之间轰然回荡。 “汩汩汩!”锅水沸腾,蒸汽滚滚。 玄龟老祖笑道:“妙极!这就下锅吧。太玄散人想不想分一杯羹呢?”双手一扯,“哧哧”脆响,少女衣裳登时碎裂,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 黄衣少女羞怒恐惧,双颊通红,倏地又转为惨白,秀眸泪汪汪地望着程仲甫,又是哀怜,又是害怕,如雨荷风柳,惹人垂怜。 程仲甫心中不忍,微感犹豫。他素来谨慎,若无十分把握,绝不做冒险之事。玄龟老祖凶名甚着,自己多半不是他对手;峨眉山群僧又闭门不出,想要单独救下这少女,实比登天还难。 何况眼下要务在身,哪有闲暇与这老妖纠缠?但这无辜少女为老妖所擒,眼看便要成为他腹中之物,自己修道之人,又岂能见死不救? 正自踌躇,那少年“哎呀”一声,指着那少女笑道:“原来是你!舅舅,这位姐姐不是上个月到我仁济堂里抓药的那位么?她得了‘黑骨炎血毒’,孙大夫都说活不过三十天,想不到今日还这么活蹦乱跳,真是奇迹呀!”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2) 众人一愣,黄衣少女妙目朦胧,正自愕然,见那少年突然向自己眨了眨眼,心中咯噔一跳,桃腮泛红,更加迷茫不解。 程仲甫皱眉忖道:“这小子又在胡说些什么?” 仁济堂是临安城里至为着名的药铺,药材正宗,种类繁多,每年都要向宫里进贡三百八十一种珍稀药草。曾得宋高宗亲笔御书,号称天下第一。 除此之外,仁济堂的孙思廖更是南宋十大名医之一。故而民间有谚“昆仑远在天边,仁济近在眼前”,意指昆仑山的仙草神药,仁济堂应有尽有。 而这少年便是临安巨富药商、仁济堂主人许正亭的独子许宣,也是程仲甫的亲外甥,自幼体弱多病,若非仗着家中灵草妙药补济,早已夭折数次。 三日前,许府失盗,那伙强贼逃离时杀了几名家丁,无意间又将出来观望的许宣打成重伤,所幸孙思廖妙手回春,将他救活。 但他经脉断毁错位,伤势极重,虽然侥幸还生,却有瘫痪之虞,就连孙思廖也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许正亭才委托程仲甫带着他,远上峨眉,找一位隐居的故人相救。 玄龟老祖虽居东海,也知道“仁济堂”与孙思廖的名声,心下狐疑,眯起双眼,嘿然道:“小娃儿,你说什么?‘黑骨炎血毒’?那是什么狗屁怪病?” 许宣叹道:“你这海蛮子孤陋寡闻,自然不知道喽!得了这病的,外表鲜活水灵,毫无异状。但三十六日之内,必定骨髓尽黑,鲜血剧毒,全身溃烂而死。谁要是被她沾上一点,就算不死,也要烂骨掉肉。要不那天,我爹又怎会急急忙忙地将她赶出店去?” 程仲甫登时恍然,心中莞尔。这小子生性跳脱无赖,好打不平,竟杜撰怪病吓唬老妖。当下将计就计,故意喝道:“宣儿住口!谁让你多嘴?” 许宣吓了一跳,一捂嘴,后悔不迭地叹道:“傻了傻了!早知不告诉这老妖怪,等他吃了后再说不迟。” 玄龟老祖生性多疑,被程仲甫这么一截口,不由信了几分,忖道:“他奶奶的,难道这小兔崽子说的竟是真的?童言无欺,瞧他乳臭未干,又能想得出什么骗人的花招?” 口中却哈哈怪笑道:“小兔崽子想诓我?老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提起那少女,就要往锅中丢去。 程仲甫心中一紧,两个大汉失声惊呼,怒喝道:“住手!” 惟有许宣趴在大汉肩上,笑嘻嘻不说话,目光又是热切又是兴奋地盯着老妖,似乎盼着他快些煮食少女。 玄龟老祖哈哈一笑,倏地顿住。眼光一转,见那少女肌肤柔嫩,白里透红,毫无病态,心下狐疑更甚:“是了,这臭丫头多半得了绝症,否则过了这大半晌,那姓葛的老牛鼻子又怎会狠心不来相救?奶奶的,差点上了他的恶当!” 恼羞激愤,越想越怒,突然心中一动,哈哈笑道:“既然如此,这小丫头不要也罢。”蓦地挥臂甩手,将少女高高抛起,往山崖下丢落。 程仲甫见他怔然不语,脸色忽白忽青,咬牙切齿,已知不妙,叫道:“慢着!”飞身掠起,闪电似的横空踏步,朝那少女疾扑而去。 玄龟老祖狞笑道:“你奶奶的,果然是骗老子!想抢这丫头?滚你奶奶的蛋!”手指一勾,当空闪起一道淡淡的红光,那黄衣少女突然当空反弹回缩,瞬间摔回到他的脚下。 “东海泪蛛丝!”程仲甫失声道,脚尖一钩,御风回身,轻飘飘地落在树梢。 玄龟老祖手指间缠绕着淡不可辨的红丝,赫然是东海奇物泪蛛丝。 泪蛛凶狡剧毒,长近三丈,周身黑毛,蛰伏海底深处,以蛛泪凝丝织网,猎杀过往鱼群。蛛丝强韧黏粘,猎物一旦附住,绝难摆脱,再被泪蛛的毒牙轻轻一咬,即便是凶狂的鲨鱼,也立即乖乖受死。 玄龟老祖五指飞弹,红光闪烁,将黄衣少女旋身飞转,捆得结结实实,悬在树上;转身斜睨程仲甫,怪笑道:“正主儿没来,倒来了你们这些个小鬼。嘿嘿,正好,这臭丫头老祖舍不得吃,先拿你们填填肚子。”话音未落,阴风忽起,身形电闪,鬼魅似的朝许宣扑去。 程仲甫喝道:“铁九、王六,护住公子爷!”抄身斜冲,“呛!”的一声脆响,一道碧光破鞘飞舞,闪电似的朝老妖背心飞刺而去。翠光流丽,气浪激旋。 玄龟老祖头也不回,哈哈笑道:“这就是半尺青铁太玄剑吗?闻名不如见面!”大袖挥卷,一道黑光蓬然吞吐,“轰”地撞在剑光之上。 光芒刺目,气浪四射。 太玄剑“叮”地一声,龙吟不绝,冲天飞起。 程仲甫闷哼一声,脸色苍白,气血不畅,险些从树梢摔落。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老妖真气之强,竟远在自己预估之上! “过来罢!”玄龟老祖怪笑声中,枯干的手爪虚空抓探。“吃”地一声,狂风陡起,气浪涡旋。 许宣“哎呀”惊叫,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朝老妖掌心吸去,急忙抓紧铁九肩头。三人头发、衣裳轰然鼓舞,跌跌撞撞,险些离地冲起。 “咻!”上方碧光电舞,太玄剑怒射而至。 程仲甫御风追来,嘴唇翕张,手舞剑诀,短剑随着他指诀变化,不断迤俪飞舞,蛟龙似的朝玄龟老祖汹汹猛攻。 老妖怪啸一声,魅影飞闪,大袖鼓卷,将太玄剑接连震飞,左手涡旋气流稍稍减弱。 许宣被那狂风吸得睁不开眼,口中却犹自断断续续地笑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容东海老乌龟兮太猖狂!” 老妖狞笑道:“小兔崽子,死到临头还敢油嘴猾舌!”右袖忽然飞卷横扫,黑光喷吐。 “公子爷小心!”蓝衣大汉王六抢身挡在铁九身前,还来不及抽舞铁扁担,“嘭”地一声,双臂应声折断,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撞飞到十丈外的松树上,软绵绵地滑落在地,不再动弹。 许宣惊叫道:“老六……” 话音未落,老妖狞笑道:“别急,你们很快就可以相会了!”掌心一收,万千道弧形气浪离心飞旋,阴风狂舞,四周绿树倾摇。 只听“噼啦啦”一阵脆响,万千松枝、树叶断裂飞舞,涡流绿浪似的冲向老妖袖摆。 铁九面色紫红,头发乱舞,苦苦强撑,脚下却不听使唤地急速前滑。许宣“啊”地一声,再也支持不住,蓦地翻身飞跌,越过铁九头顶。 铁九心下大骇,大吼一声:“程真人,接住公子爷!”奋起全身之力,猛地将许宣双腿抓住,反身高高抛起。自己却因此失去平衡,陡然横空后飞,“呼”地撞到老妖掌心。 “嘭!”铁九惨叫一声,强壮的身躯陡然干瘪,仿佛被瞬间吸干。鲜血喷射,心脏破体冲出,被老妖的五指“格嚓”一声捏得粉碎。 “老九!”许宣惊怒骇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顷刻之间,与他亲如家人的两个伙计便被这东海妖魔接连残杀! 程仲甫喝道:“宣儿,快走!在中午休息的山洞等我……”左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托,稳稳地送落到九丈开外。旋身抄足,驭剑朝老妖冲去。 玄龟老祖狞笑道:“小兔崽子,留下和臭丫头做伴吧!”手指飞弹,隔空御气。 黄衣少女身上的泪蛛丝登时“嗖”地飞出一根,抛扬横卷,紧紧将许宣缠住。他还来不及动弹,已被那蛛丝陡然卷起,回收高悬,和那少女绑缚在一处。 程仲甫又惊又怒,喝道:“老妖怪,他不过黄毛儿郎,为难他作甚!也不怕传到江湖,令天下耻笑吗?” 玄龟老祖哈哈笑道:“牛鼻子这话说得好奇怪,老祖臭名昭着,还要什么名声?再说,只要将你们杀个精光,天下人又何从知晓?”双袖鼓舞,黑光气刀凌厉卷扫,顿时将程仲甫压得透不过气来。 程仲甫怒道:“老妖怪,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过带着外甥前来求医。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一再苦苦相逼?” 他脸上碧光笼罩,须眉皆绿,真气滔滔奔涌,剑芒锐气亦越来越盛。每次交手,都激撞出刺目光浪。 玄龟老祖气刀狂舞,扬眉嘿然道:“求医?这么说来,你来这峨眉山定是找葛老道喽?” 程仲甫一面飞退格挡,一面道:“不错。孙思廖说,宣儿的伤病,天下除了海琼子,再无人能医……” 玄龟老祖双眼一翻,桀桀狞笑道:“嘿嘿,真人面前又何必说假话?你当我是无知小儿吗?你找葛老道还不是为了‘他’么?牛鼻子,你来得太迟啦!” 程仲甫一怔,皱眉道:“你说什么?”心下分神,左臂登时被老妖气刀扫中,衣裳破裂,鲜血长流。 玄龟老祖狞笑不答,只是阴恻恻地道:“告诉你罢,峨眉山上上下下已经被我神门占据,就算你过得了老祖我这关,也绝上不了九老峰顶!” 卷一 云海仙 一、求药(3) 许宣在一旁听得云里雾中,悲怒交集,泪水早已迷蒙了眼睛。 他向来乐观开朗,胆大包天,即便是当日被盗贼重伤,凶多吉少之际,他也毫无半点害怕难过,反倒笑嘻嘻地安抚爹爹与娘亲。 但此刻目睹这凶狂老妖残杀王六、铁九,又对舅舅赶尽杀绝,心中之郁愤恨怒,竟远非言语所能描述。 一阵山风吹来,血腥味登时转淡,一缕处子幽香扑鼻而来。许宣突然想起正与那黄衣少女缠缚一起,心中莫名一荡,忍不住斜眼瞥去。 那少女妙目澄澈,正凝视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撞,少女吃了一惊,脸上烧烫,急忙别开头去。 那少女姿容秀丽,年纪虽轻,体态却已玲珑有致。此时青丝缭乱,衣裳撕裂,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衬着那满脸红霞、惊惶眼神,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许宣生长在富家之中,耳濡目染,已略知男女之事,惊鸿一瞥,见她衣不蔽体,春光外泄,心中一阵大跳,扭过头,不好意思多看。心里的悲怒惊惧少减,忖道:“她已如惊弓之鸟,我若在她面前慌张害怕,岂不是更吓坏了她?” 当下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别怕,我舅舅是青城山铁剑门的真人,武功法术比这老妖怪不知高了多少倍,他一定会宰了这老妖,救我们离开的。” 少女脸上一红,不敢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玄龟老祖哈哈笑道:“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让你见识见识老祖的手段!”右袖一翻,银光怒爆,蓦地幻化为三刃飞叉,“当”的一声,将太玄剑牢牢卡住。 “去死罢!”老妖狞笑声中,大袖挥舞,飞叉怒旋,登时将短剑绞得冲天飞起。 与此同时,老妖右手顺势一转,三刃飞叉忽然膨胀爆裂,再度幻化为三条银鳞巨虬,张牙舞爪,雷霆霹雳似的交叠扫落,霍然劈中太玄散人。 许宣心下一沉,失声惊呼。 程仲甫大叫一声,鲜血狂喷,断线风筝似的迤俪抛飞,重重滚落树林之中,也不知是生是死。 “什么青城十八真,原来不过尔尔!难怪被秃驴贼尼赶到青城山去。”玄龟老祖哈哈狂笑,徐徐落地。青衣、斗笠上满是斑斑鲜血,夕阳绚烂地照在他干瘪扭曲的笑脸上,丑恶狰狞,形如妖魔。 许宣悲怒空茫,仿佛身处梦魇,呼吸不得,动弹不能,直到此刻,方始感到一丝惧意。 黄衣少女轻轻地颤抖起来,惊恐害怕,忍不住往他身上贴去。 当是时,大风鼓舞,松涛呼啸,一道淡绿色的人影箭也似的从茫茫山壑中冲出,翩然飞掠,直奔许宣二人。 “哧!”人未至,剑已到。翠绿的剑光蜿蜒如蛇,破空似电,将悬吊的泪蛛丝瞬间斩断。 许宣二人身下一空,失声坠落。绿光飞舞,香气扑面,一条丝带轻轻巧巧地将他们拦腰缠住,蓦地朝外拖曳飞去。 “狂贼敢尔!”玄龟老祖厉声大喝,冲天飞起。 他与许宣二人相距甚远,适才又正自得意欢喜,未加防备。奇变突生,那人来势极快,此时再要追阻已然不及。 老妖惊怒咆哮,默念法诀,双手一拍,那口大铜锅“呼”地翻转飞撞,满锅沸水倒泻喷涌,“哧哧”激响,宛如万千银箭怒射飞舞。 许宣眼前一花,叫道:“小心!”下意识地翻身抱紧黄衣少女,将她护住。黄衣少女低吟一声,全身绵软,羞得双颊滚烫。 许宣微微一怔,突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啊”地一声,脸上一红。刚要撒手,却又生怕那水箭伤了少女,急忙重新搂住。 “轰!”眼前那条浅绿色的丝带突然鼓舞膨胀,碧云青霞似的飞散开来。滚沸水珠撞击其上,飞花溅玉似的四下抛扬,在阳光中缤纷闪耀,蔚为壮观。 仍有一颗水珠穿透丝带,其势未衰,“哧”地射在许宣的右手背上,登时青烟直冒。他痛吟一声,疼彻心扉,咬牙强忍,汗珠滚滚而下。 耳边听见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格格笑道:“臭小子年纪轻轻,就知道怎么怜香惜玉,讨女孩子欢心么?”绿影闪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将他与那少女兜入其中。 天旋地转,脚下空荡,许宣心中一紧,已被那人提携飞冲上天;耳畔依稀听见玄龟老祖气急败坏的吼声,越来越远,终于淡不可闻。 光影闪烁,风声呼啸,鹰鸣鹤啼由远及近,倏然擦耳掠过。 许宣与那少女兜于丝袋中,紧紧相贴,难以翻转动弹。身在万丈高空,如浮萍飞叶,跌宕飘忽。 隔着那丝袋的缝隙,隐隐可以看见巍巍险峰、茫茫云海。许宣长了这么大,从未有过乘风飞舞的经历,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又是新鲜,片刻前的悲怒惊骇不由得淡却了大半。 他生来体弱多病,又是大富人家的金玉公子,不能象其他孩童一般,随心所欲地奔窜玩耍。出行乘车,逛街坐轿,就连到郊外放纸鸢,也要王六等人一齐拽着线,生怕一阵风吹来,将他单薄的身体一齐刮上天去。 盖因如此,好强如他,自小格外慕仙羡道,渴望能象传说中的仙人那样自由自在地御风飞翔。 八岁那年,二舅程仲甫拗不过他的百般央求,偷偷带着他在自家宅院上空乘风遛了一圈,那次离地虽不过五丈,却已足足让他激动了好几个月。但比起此刻际遇,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并语。 “这人究竟是谁?难道是神仙吗?”许宣好奇心大起,眯着眼透视丝袋缝隙,朝斜上方凝神细探。但见那人绿衣飘飘,青丝鼓舞,皓腕欺霜胜雪,妖娆浓香阵阵扑鼻,当是女子无疑。 仁济堂名医云集,其中不乏看相高手。许宣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揣摩骨相的本事。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一个人的长相、体形大致可由他身上任何一处骨骼揣描而出。 这女子虽然碧纱蒙面,瞧不清脸容,但从她腕骨来看,骨骼修长纤丽,肌肤晶莹似玉,必是绝色美人无疑。 许宣心中怦怦乱跳,忖道:“不知这仙女为何要救我?难道……难道天帝听见我的祈祷,所以派她接我上天去当神仙?” 胡思乱想,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将适才的遭遇忘得一干二净,当下定了定神,道:“多谢仙女姐姐救命之恩!敢问仙女姐姐要带我去何处?是去天庭吗?” “仙女姐姐?”那蒙面女子低下头,瞥了丝囊一眼,格格脆笑道,“油嘴滑舌的小子,你别自作多情啦。我可不是救你,我救的是你身边的傻丫头。” “多谢仙子相救之恩。”黄衣少女的声音温柔悦耳,如清泉微风。适才这一场变故,老妖、神秘女子的真气交相激荡,已然震开了她的经脉。 许宣忽然记起佳人在侧,方一转头,嘴唇触到柔软滑腻之物,少女蓦地颤声惊呼。他吃了一惊,始知碰到她的耳垂,忙道:“哎呀,对不住!” 那少女极是害羞温婉,被他唐突碰触,登时脱口叫出声来,自觉失态,低下头,俏脸红透,长睫轻颤,一时不敢看他。原是美人胎子,合着这娇羞腼腆的姿态,更让人心驰神荡。 袋内空间极之狭小,许宣与这美貌少女咫尺相距,面面相对,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正值少年,情窦初开,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大跳,忖道:“原来她这么好看。府里的丫鬟娘姨,可没有一个及得上她。也不知那老妖怪怎舍得吃她?”一念及此,突然想起王六、铁九惨死老妖之手,二舅凶多吉少……心中又是一沉,惊喜欢悦之情荡然无存。 少女偷偷抬眼看他,见他瞠目结舌,惊怒懊悔地怔然出神,猜想他必是担心程仲甫生死,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低声道:“公……公子,多谢你们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我……” 秋波转处,忽地瞥见许宣右手背上血红的烧灼疤痕,吓了一跳,骇然道:“公子,你……你受伤了!” 许宣低头望去,只见手背红肿溃烂,竟被那道水箭灼穿了一个小洞,这才感到一阵锥心烧疼,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少女道:“公子,你别动。”罗袖翻卷,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轻轻倒出一颗桃红色的透明药丸,在掌心揉搓,均匀化开,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素手盖在他的手背,轻柔按摩。 许宣只觉异香扑鼻,清凉沁骨,宛如冰泉雪水流淌全身,疼痛大消。她的纤手冰凉滑腻,柔若无骨,摩挲触觉极是舒惬。 许宣心中一荡,隐隐约约地升起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饶他胆大无赖,也不禁莫名地有些忸怩,不自禁将手望回一缩。 少女脸上晕红,慌忙抽回手去,低声道:“公子,差不多好了,只是十二个时辰内不能触水,否则必定溃烂。” 许宣低头再望,手背红肿溃破的伤口迅疾愈合,转瞬间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疤痕,又惊又喜,笑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好生厉害!比起我们仁济堂的‘春泥丸’强得多啦。” 少女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外公自制的‘琼山桃丹’,和仁济堂的金创药可不能相比。” “琼山桃丹!”许宣心中一动,失声道,“葛长庚葛仙人是你外公?”又惊又喜,笑道:“这可真巧啦!我这次上峨眉,就是为了找你外公呢。”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4) 其时大宋崇道慕仙,天下尽是修道之人,派系林立。既有以符箓法术闻名四海的茅山、龙虎、阁皂三宗,又有以剑术着称的青城九大剑派,还有神霄、金丹各大新兴派别。可谓群英辈出,各领风骚。 其中龙虎山的张守真、峨眉山的葛长庚、青城山的司马浮云与蓬莱的王文卿声名最着,并称为“大宋四散仙”。 葛长庚据传为葛玄子孙,原为海南琼州人,故有别号“海琼子”。少为神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少年狂放,任侠杀人,亡命到武夷山后,拜翠虚真人陈楠为师,从此潜心修道炼仙,自号琼山道人。 他天资聪绝,博学强识,继承陈楠“翠虚金丹大法”,发扬光大,主张内外兼修,炼丹得道,开创“金丹派”。并以医术、神丹救人,云游天下,万众景仰,被誉为“妙手葛仙人”。 民间有谚:“灵芝仙草人参果,不如海琼一泥丸”。南宋初年,道佛之争颇为激烈,释、道两教门徒互为水火,势不两立,惟有葛长庚超然淡泊,德高望重,就连佛门各派对他也极为尊崇。 葛长庚因与峨眉山明空大师相交甚笃,便迁至峨眉山九老峰,建庵立院,医救四方病人,成为峨眉山上唯一的道门羽客。 许宣的祖父四十年前曾有恩于葛长庚,渊源颇深,是以许宣重伤、群医束手之际,许正亭福至心灵,委托程仲甫带着许宣前往峨眉求医。想不到阴差阳错,他们反倒先救了葛长庚的外孙女。 许宣笑道:“是了,我叫许宣,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他自小崇拜葛长庚,既知这少女是葛仙人的外孙女,莫名地增添了一分亲密之意,先前那些许尴尬忸怩的感觉登时烟消云散。 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少女俏脸又是一红,低下头,轻声道:“我……我叫李秋晴。原来许公子当真是仁济堂的少主,我……真是失敬啦。” 许宣摇头道:“仁济堂有什么了不起?那群木头木脑的老大夫,比起你外公不知差了多少万里。否则我也不必眼巴巴地跑到峨眉,求你外公救命啦。” 李秋晴“扑哧”一笑,红着脸道:“许公子说笑了。外公常常说,仁济堂高人云集,炼制的丹药比他高明多啦。” 见她笑靥嫣然,丽色倍增,许宣心中又是一跳,正待说话,忽听一人格格笑道:“海琼子的仙丹比不上仁济堂的俗药?果然女大不中留,小丫头见了少年郎,连外公也不要啦。不过现在老牛鼻子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小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声音清甜婉转,正是提着他们御风飞舞的神秘女子。 李秋晴娇躯一颤,俏脸登转黯然,眼圈微红,泪珠不断地打转。许宣疑窦丛生,仰头大声道:“仙女姐姐,你说葛仙人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你带着我们究竟去往哪里?” 那女子银铃似的脆笑数声,不再理会,只管提着丝囊急速飞掠。许宣暗觉不妙,大声呼问不止,却杳无应答。 李秋晴听得难过,忍不住哭出声来,颤声道:“许公子,我外公几日前受了重伤,踪影全无。适才那老妖怪抓了我,外公也一直未来相救,只怕……只怕他已经……”泪如泉涌,哽咽难言。 许宣大奇,常听舅舅说起,葛长庚真气卓绝,法术通天,当世几无对手,又有谁能将他打成重伤?他虽年少体弱,但生性侠义,素来好管闲事,忍不住询问其详。 李秋晴心中慌乱害怕,哽咽道:“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外公和明空大师象往常一样,一齐在九老亭里合奏琴箫。到了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九老峰上乱石迸飞,两人双双受了重伤。第二天明空大师就圆寂了,外公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几天山上来了好多凶神恶煞的怪人,四处搜找外公,茗烟、听松说不出外公下落,都被他们杀啦。所有寺庙都紧闭山门,不肯出来相救……” 许宣越听越奇,葛长庚与明空大师乃是天下超一流的高手,又有谁能将他们一齐重伤?难道竟是中了魔门众妖暗算? 但葛仙人与峨眉佛门关系极笃,魔门又怎敢上山挑衅生事?峨眉众派又为何闭门不出,坐视不理? 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毕竟只是个未见世面的少年,所有江湖常识也不过来自程仲甫等人的闲谈话资,一时哪能想通其中关窍?云里雾中,难以索解。 当是时,狂风呼卷,丝袋凹凸鼓舞,刮得他透不过气来。隐隐约约听见轰隆兽吼,一阵阵如海啸雷鸣,淡淡的腥气充盈鼻息,带来一种无可名状的不详预感。 “碧眼狼雕!”李秋晴花容微变,止住啜泣,低声道,“一定是狼雕老祖来啦!”许宣心下一凛,透过丝囊的孔缝,朝外凝神眺望。 只见残霞如血,暗天昏黑,巍峨险峻的山崖之间,一群黑压压的怪鸟正尖啼着飞来。万千双眼睛幽蓝如鬼火,在暮色里灼灼闪耀,远远望去又如同流星齐舞,诡异之极。 狼雕老祖安羽臣亦是东海魔门四祖之一,传说原为渔民之子,被仇家灭门之后抛入汪洋,却被东海凶鸟狼雕所救,因缘际会练成了妖法邪术,性情也变得阴毒暴戾。 十年后他卷土重来,将仇家所在的渔村三百八十七户人家杀得一干二净,从此驾御狼雕横行东海,以劫杀渔民为乐,成为海上巨害。朝廷曾七遣水师捉拿之,却屡屡全军覆没,无可奈何。 许宣素来喜欢听江湖掌故、仙谭怪闻,对这狼雕老祖自不陌生。 他自小多病,在常常被家中那高深院墙所困,寸步不出,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得道成仙,畅意游历江湖,见识那些奇人怪事。加上胆子极大,秉性豪侠狂放,迥异于寻常少年,今日虽然险些命丧老妖之手,却毫不懊悔后怕,此刻听说这么多妖魔毕集峨眉,心中兴奋竟远远甚于恐惧。 李秋晴深知这些魔门妖类的厉害,忍不住轻轻颤抖,贴靠在许宣身上,低声道:“狼雕嗅觉、眼力极其敏锐,嗜血贪婪,如果……如果被它们发觉,那就糟啦!” 软玉温香,咫尺鼻息。许宣呼吸一窒,喉咙象被什么堵住了,咳嗽一声,微笑道:“李姑娘不必太担心,仙女姐姐定有妙计甩脱这些妖鸟,我们只管静静呆着便是。” “臭小子倒挺会拍马屁。” 那神秘女子吃吃一笑,“既是如此,姐姐怎能让你失望?你快将这小丫头的衣裳里里外外剥个精光,一件也不能剩下……” “什么?”许宣与李秋晴齐齐失声。 李秋晴瞟了他一眼,脸蛋涨得通红,咬唇道:“仙子,你对我虽有救命大恩,却也不能……不能如此轻薄折辱……”声如蚊吟。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小丫头不识好歹。你身上的衣裳沾了玄龟老妖的‘青蚨子母香’,即使逃到千里之外,妖人也能循味追来。要不这些狼雕能来得这么快么?脱不脱衣服,你自己瞧着办吧。” 鸟啼凄厉,眼看着雕群越飞越近,李秋晴又羞又怕,樱唇颤动,想要应允,却发不出声,心中惶急,泪水忍不住簌簌掉落。 那神秘女子笑道:“小丫头,你的衣服撕裂了好几处口子,横竖也让这小子看过了,再让他饱饱眼福又有什么了不得?大不了我将他眼珠挖出来赔你便是。” 许宣吃了一惊,李秋晴失声道:“不要!仙子,你……你别伤了许公子,我脱便是……”飞快地瞟了许宣一眼,双颊酡红,别过头,颤抖着伸手去解纽扣。 许宣忙闭上眼,大声道:“李姑娘,你放心,我绝不会看上一眼。”只听得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幽香愈浓。 袋内逼仄狭小,两人原本便靠得甚近,肌肤相贴,冰凉滑腻,想到她赤身在侧,许宣心跳更剧。 又听“咻咻”连声,上方狂风鼓舞,将堆积脚畔的衣裳尽数席卷而出。那神秘女子传音格格笑道:“小丫头倒听话。可惜我是故意骗你的。那老乌龟若有‘青蚨子母香’,早就追上来了,还等得到这一刻么?” 李秋晴“啊”地一声,又羞又惊,许仙亦大出意外,想不出这神秘女子为何要如此戏弄他们。又听她格格笑道:“这就叫‘一桥过一桥,一报还一报’。老牛鼻子捉走我姐姐,害得我们成不了仙,你是他孙女,活该拿来出气。” 许宣微觉失望,心想,原来你不是仙女,是葛仙人的仇敌。当下闭着眼大声道:“你与葛仙人有什么仇怨,只管找他报去,如此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算得什么本事?” 那女子笑道:“臭小子,我就喜欢欺辱她,你管得着么?既然看不顺眼,就别搁这儿待着,省得你气炸了肝、愁伤了肺,何苦来哉?”话音刚落,丝袋口突然打开,大风扑面,许宣还来不及叫出声,背领一紧,便已被她霍然提起,腾云驾雾地抛了出去。 天旋地转,狂风刮得双眼酸刺难睁,衣衫鼓舞如球。 他又惊又怒,想不到那女子如此狠辣,一语不合,竟将自己丢下万丈高空,待要纵声大骂,口颚却热辣辣酥麻如痹,连气也透不过来。 四方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能依稀看见险崖环绕,尖石兀立,自己正如同断线风筝,朝着那深不见底的山壑急速坠落。 耳边风声呼呼,不断有鸟儿惊啼掠过,换作别的少年,多半早已被活活吓死,许宣虽然胆大包天,也骇得头皮如炸,肝胆尽寒,眼看着那乱石交错的崖底越来越近,一颗心几将从嗓子眼里蹦将而出。 左下方崖壁上有几株层叠相连的青松,如果能冲落在松盖上,或许能侥幸捡回一条小命,但他这般直落而下,与松树最靠外的枝桠少说也有两三丈的距离,就算他生龙活虎之时,也断难够着,何况此刻经脉俱断? 目光转处,忽然瞥见一条细丝在肩肘间飘摇飞舞,许宣心中一跳,泪蛛丝!生死攸关,来不及多想,急忙从从腰带中抽出一柄半尺来长的青黑匕首,将泪蛛丝一端缠缚其柄,另一端紧紧地绕在手掌上,奋起全力,朝崖壁上猛掷而去。 这柄匕首是许正亭花了三百两银子,从高丽国参商买来的利器,以北海玄冰铁制成,通体青黑薄韧,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故取名“龙牙”。原本是许正亭的防身宝物,此次许宣离京入川,为保独子平安,特将这匕首交与他使用。不想头遭出鞘,便派了这等用场。 “吃”地一声轻响,匕首直没岩壁,许宣手掌猛地被蛛丝勒紧,剧痛攻心,钟摆似的朝崖壁冲去。被他下坠的巨大冲势所拽,“龙牙”沿着岩壁势如破竹地朝下劈落,电光石火迸扬激溅。 云雾飞舞,崖壁上的松树迎面撞来。 许宣忍不住闭上双眼,纵声大叫,“劈啪”连声,松针枝桠不断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刺疼如裂,接着胸腹又重重地撞在一根横亘的粗大树枝上,五脏六腑颠得如同移了位,“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朝后凌空飞跌。 所幸“龙牙”卡在石隙中,蛛丝又坚韧无比,他虽然摔飞出松树的荫盖之外,却被蛛丝回扯,又手舞足蹈地荡了回来,余势未衰,接连撞断了十几根枝桠,这才被下方那株伸出的岩松堪堪托住,摇摆不定。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5) 许宣惊魂未消,睁开眼,上下左右都是纵横交错的松枝,狂风鼓荡,身下横木“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将断裂。 左侧岩壁高达百丈,乱石嶙峋,长满了青苔,看似滑不留手。即便自己能沿着这长达三丈的树干爬到崖壁上,也根本没法儿攀到顶峰。 暮色渐深,猿啼四起,山壑里黑漆漆一片,他悬坐半空,被寒风刮得瑟瑟发抖,又是惊骇又是懊恼,想要大声呼救,又怕招来魔门妖类。左思右想,惟有拼死一试了。 于是他左臂抱住树干,右手抓紧泪蛛丝,反复拉扯,将“龙牙”从石隙中夺拔而出,拽回手中。而后趴伏在横亘的树干上,小心翼翼地朝着岩壁爬去。 他经脉断毁,方才又被松树撞得气血郁结,疲乏虚弱已达极致,被狂风一吹,几次险些翻身摔落,所幸反应极快,急忙握刀插入树干,贴身紧伏。如此一寸挨着一寸,费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爬到崖边。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呀呀”怪叫声,两只狼雕似是发现了他,当空盘旋了片刻,一齐朝他俯冲而至。 许宣大凛,一手抓住岩石,一手握刀刺入岩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想挤到崖壁的石隙间,脚下一滑,顿时趔趄踏空,左手下意识地合握住刀柄,悬吊在岩壁边,双脚乱蹬。 狼雕尖啸声越来越近,他不敢抬头上望,左脚踩住石坎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往上一蹬,贴着岩石站在了一个凹入的浅罅中。 第一只狼雕尖叫着呼啸冲过,翅膀的长翎扫在他的衣袖上,竟“哧”地划开一道缝隙。 还不等躲闪,第二只狼雕又已迎面冲到,探爪朝他抓来。许宣侧身抵靠岩壁,拔出“龙牙”胡乱挥舞,狼雕被削去半截爪趾,吃痛尖啼,腾空飞去。 许宣松了口大气,周身冷汗浸透,几欲虚脱。低头望去,下面黑漆漆地也不知有几百丈深,双脚竟有一半踩在石沿之外,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急忙挥刀插在旁边的石壁上,稳住身形。 不料右手尖刀刚刚刺入,“嘭”地一声闷响,那块大石竟然塌裂开来,他肩膀失去依靠,顿时朝后翻身摔入。 许宣大吃一惊,来不及伸手抓住边上的石沿,便向后翻了几个滚,一屁股坐倒在乱石丛中。 尘土飞扬,四周竟是一个幽深的石洞,那两只狼雕呀呀怪叫,几次三番想要扑翅冲入,却被洞口的两块巨石挡住,只好盘旋了几圈,悻悻飞走。 许宣悬吊了半晌的心此刻才算放了下来,回头四望,洞窟高阔,右后方角落里有一条黑黝黝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再看洞口那迸裂的大石,每个重逾千斤,切面平整光滑,“龙牙”虽然锋利,也断不可能瞬间劈开。 他心中一动,难道早有人到过这里,劈裂了岩壁?倘若如此,洞角的甬道或许就是逃生之路了!精神大振,强撑着站起身,在洞口的树干上割了许多松脂,撕下衣袖,涂抹缠绕在枯枝上,而后用火石打着,举作火把,昂首走入那漆黑的甬洞之中。 甬洞迤逦向上,崎岖不平,稍有不慎便要绊上一跤。 许宣扶着石壁走了许久,仍不见尽头,偶有一阵阴风刮来,腥臭扑鼻,寒毛尽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免发怵,但既已走到这里,便已无法回头,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朝上走。 洞内越来越潮湿,火炬明灭,时时有水珠从头顶滴落。到了拐弯处,突听“仆仆”之声大作,许宣吓了一跳,来不及闪避,一大群蝙蝠业已迎面撞来,其中几只被火焰卷着,尖叫着四处扑撞。 他一边挥舞火把,驱逐蝙蝠,一边贴壁侧行。刚走了几步,脚下一绊,踉跄摔倒在地,抬头一看,“啊”地失声惊叫,急忙翻身避开。 几尺开外,赫然盘坐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衣衫破烂得只剩丝丝缕缕,颈骨上斜挂着一枚精巧碧绿的玉如意;右手骨上握着一柄青铁剑,锈迹斑斑,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奇异的蓝光。 许宣顺着剑尖望去,只见前方石壁上刻着几行秀丽的大字,低声念道: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地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他向来喜欢声色犬马,通擅音律,才念了两句,便记起这首词乃徽宗朝周邦彦所作的《西河》,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心中暗觉奇怪,不知这骷髅是谁?瞧其残破的红裳碧裙,似乎是烟花女子,为何竟死在这峨嵋甬洞之中?临死之际,又为何要将这首词刻写壁上? 许宣凝神端看那具骷髅,更觉讶异。骷髅所挂的玉如意圆润剔透,鲜绿如春水,别说风尘女子,就算是巨富显贵也未必能有。忍不住好奇,将那如意摘下把玩,只见底部刻了几个小字: 记去年、对着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这句词颇为陌生,一时想不起谁人所作。他收起玉如意,朝骷髅拱手作揖,道:“得罪了!他日许宣如果探听出姑娘身世,一定将这如意作为凭据,让你家人来此移葬。”绕过骷髅,继续朝上走去。 又走了三炷香的工夫,火炬光焰渐渐转小,甬洞越来越狭窄,却始终不见出口。许宣正觉焦急,忽然瞧见地上青苔成片,水洼蜿蜒;侧耳倾听,远处似乎有潺潺的水流之声。 他心下大喜,既然有水流入这里,必有出口无疑。当下追循水声,快步疾行。 往上走了两百多步,水流声越来越响,夹杂着隆隆轰鸣。又转过几个弯,突然狂风扑面,水珠乱舞,前方甬洞的尽头竟是一片天河奔泻似的瀑布。 其时明月在天,透过水帘,照得四壁银光摇动。 许宣还没奔到洞口,已被飞花碎玉似的水珠溅湿了半身。洞外青山环抱,夹着一湾碧湖,湖面距离他立身处仍有二十余丈高。瀑布从头顶怒吼着冲泄而下,撞击炸舞,震耳欲聋。 他死里逃生,激动难表,想要探头出去看个究竟,一时竟忘了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青苔,脚底蓦一打滑,顿时趔趄前冲,和着瀑布的飞流,凌空摔入碧湖之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摔得极为狼狈,加之他身体重伤未愈,被湖面迎胸拍打,只觉金星乱舞,腥甜喷涌,脏腑骨骼仿佛全都碎炸开来。冰凉的湖水从口鼻、耳朵一齐灌入,憋闷欲爆,双手胡乱划舞。 许宣不过略通水性,重伤之下,更没半点章法,慌乱惊惧,朝下急速沉落。正当他以为必死之际,手臂一紧,似是有人拽着他冲天飞起。水浪喷扬,夜空如洗,刹那间竟已冲起六七丈高。 那人在他胸腹上轻轻一按,许宣“哇”地喷出一大口水,想要感谢他救命之恩,却被大风刮得浑身发抖,牙关格格乱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头望去,那人光头皂衣,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和尚。 那和尚年纪虽轻,修为却极为高明,提着他御风飞行,轻飘飘地冲落岸边,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虽然经脉尽断,多有内伤,但也非绝无救治之方,又何苦自寻了断?” 许宣一愣,才知道他误将自己认为跳湖自杀之人,刚想大笑,五脏六腑一阵撕扯似的剧痛,“啊”地跌坐在地,冷汗涔涔冒出。 远处山坡上站了几个和尚,朝这里不住地张望,似是等得有些不耐,叫道:“法海师弟,再不快走,就要来不及啦。” 少年和尚微一迟疑,道:“施主,贫僧乃峨嵋莲社弟子,敝院白莲大师通晓医术,或可助施主康复。请随我来。”背起许宣,大步如飞,随着那几个和尚一齐朝山坡北边奔去。 许宣体内剧痛如绞,汗出如浆,迷迷糊糊地想:“莲社?那不是当今净土宗圣地、天下第一佛寺么?” 他听舅舅说过,峨嵋莲社的明空、明心两位大师与南海慧真师太、白云禅院的宗惠大师并称大宋四大名僧,尤其明空大师修为高绝,慈悲睿智,是释教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老。这小和尚是莲社弟子,难怪有如此菩萨心肠。 他伏在那少年和尚法海的背上,昏昏沉沉,也不知奔掠了多远,只觉得耳畔狂风呼啸,鸟鸣阵阵,夹杂着呼啸如浪的松涛。忽听“铿”地一声钟鸣,万籁俱寂,就连大风也瞬间止息。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1) 许宣心中一凛,勉力睁开眼,只见四周峭壁连天,险陡如井,月光照得西边峰顶白如霜雪。 前方湖平如镜,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着幽光。湖面上有一座钟亭,与岸边曲廊相连,刚才的钟声想必就是从彼处传来。 湖面上浮着数十朵莲花,每朵莲花上盘坐着一个僧人,个个敛首垂眉,双手合十,一动不动。遥遥望去,倍觉奇诡。 岸边与曲廊内站了数百名僧人,个个握刀持棍,如临大敌,瞧见法海背着个病恹恹的少年奔来,无不露出诧异之色。 一个黑面长须的和尚踏步上前,沉声道:“小师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师父要你带棋谱来,可不是带个……带个……”看了许宣一眼,忍住下半句,皱眉道:“你将棋谱给我,我交与师父,等棋局结束后,再请师父为他医治。” 法海稽首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命存一线,不可有片刻耽搁。师父心如明镜,无所挂碍,自不会为此分神。”顿了顿,又淡淡地道:“法源师兄请放心,棋谱存乎法海心中,历历分明。”便欲朝曲廊走去。 “站住!”法源面色一变,伸手拦阻,低声道,“如今满山妖魔,你怎知此人不是奸邪乔化,伺机前来作乱的?这局棋不仅关乎峨嵋,更关乎天下安宁,岂能因小失大,妄冒奇险?”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心中大怒,想要骂他贼秃,偏偏提不起半点气力。 法海年纪轻轻,性子却颇为执拗,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以大小相论?师兄,得罪了。”背着许宣,径直大步向前。 法源想要扣他肩膀,“嘭”地一声闷响,反被震退出几步开外,恼羞成怒,挥舞禅杖,狂风骤雨似的朝法海攻去,低喝道:“大胆法海!你平时自负妄为便也罢了,今天这等时节,竟敢以下欺上、犯我山规,眼里还有我这执法师兄么?再不将此人留下,从严论处!” 法海速度奇快,真气又极为强沛,或避或挡,刹那间便冲出了十七八丈。许宣呼吸窒堵,但觉周围气浪鼓舞,如在旋风中心,那些僧人接连上前拦阻,刚一挨近,便被震得踉跄跌退。 他又是惊奇又是艳羡,心想:“这小长老不过长我几岁,却有如此修为,和他一比,我可真是枉活了十几年啦。” 又听“当”地一声钟鸣,震得他气血乱涌。湖心亭内传来一个和蔼低柔的声音:“法源,让你小师弟过来。” 法源满脸怒气,极不情愿地收起禅杖,众僧人纷纷合十避退开去。法海向众僧行了一礼,背着许宣踏入曲廊,不过片刻,便奔到了钟亭中。 亭内立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檐角风铃叮叮当当,随风摇荡。 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侧,左手握着法杖,右手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低头凝视着石桌上的围棋盘,沉吟不决。他眉眼慈祥,瞧来和蔼可亲,却又让人无端地凛然敬畏。 对面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闭着双眼,三尺青须飘飘若舞,腰间别了一管青绿色的玉箫、悬了一个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玛瑙葫芦。 法海将许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师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视,淡淡道:“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来又接连遭受重创,经脉尽断,好在有高人灵药续命,暂无大碍。你先喂他一颗‘无色丸’,等贫僧下完此局,自当为他接脉输气。” 许宣见他连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将体内病症断得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由大为佩服。 正想张口吞服法海递来的药丸,那白衣人却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摇头道:“且慢!‘无色丸’虽是补气续命的神丹,却与这位公子体内积存的药性阴阳互克,寒热相冲,他现在体虚气弱,贸然吞服,不仅无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师父,你先喂他一颗‘既济丹’,再吃‘无色丸’无妨。”指尖轻轻一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犹豫着望向中年和尚,那中年和尚道:“真人悬壶济世,医术通天,识见远在为师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会有错。” 法海这才将“既济丹”、“无色丸”先后送入许宣口中。许宣刚一吞下,便觉暖流涌动,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绞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气力,又惊又喜,踉跄着朝三人拜倒,道:“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低头端看棋盘。 中年和尚却仿佛没有听见,捏着棋子,淡淡道:“这一局棋,掌门师兄与真人下整整了三年,可惜却没能见到收盘。贫僧棋力低浅,与掌门师兄相去甚远,岂敢不自量力?倒是我这小徒弟自幼学棋,颇得掌门师兄喜爱,如果葛真人应许,不如就由他来代替下完此局。” 白衣人道:“世事无常,何止于棋?能悟至道,方明棋理。这位小师父既能得明空大师垂青,他日必有大成。老夫能与如此少年高僧谈棋论道,幸何如哉!” 法海向他长揖稽首,站到中年和尚身后,嘴唇翕动,似是在传音说些什么。中年和尚眼中露出讶异之色,思索了片刻,缓缓将棋子落于棋盘。 白衣人捋须沉吟,手中棋子几番欲落,又屈指收起,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许宣的父亲许正亭酷爱围棋,重金聘请了许多高手在府中对弈,他聪明好胜,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看了不少名局,棋力已远胜寻常棋手,此时见有对局,忍不住凝神观望,一时间竟将先前发生的种种险事忘在了脑后。 棋盘左上方空空荡荡,仅由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与左下角则尽被黑子盘踞,双方的拼杀主要集中于右下角到中腹的大块区域。白子黑棋包围交错,争屠大龙,无论哪方被提子,则全盘告负。 他看了片刻,觉得棋局极为眼熟,似曾在哪里见过,再一算双方棋子,竟是白子先行,心中一动,差点惊呼出声。 遇仙图!两人所对弈的,赫然竟是大宋第一国手刘仲甫在骊山遇见仙姥所下的千古奇局。 刘仲甫是大宋开国以来公认的第一国手,哲宗、徽宗两朝独霸棋坛,无人可敌。传说他上骊山游玩时,邂逅一个无名老妪,按旧例持白子先行,与她对弈了一百一十二手,殚智竭虑,却仍被杀得大败,只得推盘认输。 刘仲甫生性骄傲,受此打击,呕血数升,几乎一蹶不振,下山后连京城也不回,就此隐居山林,对于其中细节更是闭口不谈。故而此事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天下皆知,却几乎无人见过这场弈局,除了许宣。 许宣能有此机缘,则全赖其父许正亭。 许正亭好棋之名闻达天下,许多未成名或穷困潦倒的棋手常常造访许府,一住便是三年五载。许正亭不管他们棋力好坏,全都好酒好菜地接待,并请人将他们对弈的棋局一一录画成图,收藏赏玩。 许宣自小多病,少有出门之机,在家里百无聊赖,除了看戏听曲、走狗斗鸡,就是看这些棋手对弈,时日一长,也萌发了浓厚的兴致,常常拉着别人下棋。 众棋手中,惟有一个青衣白发的老头儿不与任何人对弈,终日自闭屋中,反反复复地下同一局棋,也不管许宣如何滋扰,始终苦苦沉吟,自言自语。 许宣被他勾起好奇心,也陪着看他自己同自己对弈,看得越久,越是惊心动魄,不可自拔。 观棋千局,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凶险者。那老头儿每落一子,看似高明绝顶,却偏偏又都有更精妙的对招可以化解,宛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到黑棋行至一百一十二手,老头儿便再也无从落子。 如此过了整整半年,许宣从这半局棋中受益匪浅,棋力突飞猛进,府中的过半棋手竟然下不过他这黄毛小儿,均觉颜面大失,纷纷告退。许宣大为得意,对围棋的兴趣倍增倍涨,一时还盖过了学道求仙。 老头儿却一日比一日苦恼烦躁,常常在屋里反复徘徊,念念有词,就似快要发疯了一般。 一天夜里,他照常去老头儿屋中观棋,老头儿握着棋子呆呆地望着棋盘,面如死灰,突然手指颤抖,将白子落于盘上,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自己苦思三十载,居然还是破不了此局,就算死了也难以瞑目。哭到伤心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棋钵,重重地摔碎于地,说自己连一个山中老妪也下不过,还有什么脸面留存圣上御赐之物? 许宣听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才知他竟自称是消隐了几十年的大国手刘仲甫,又是惊疑又是骇异。再看那砸碎的碧玉棋钵,底部刻有徽宗御印,货真价实,除了刘仲甫,谁人能有?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2) 老头儿自顾自哭骂了一阵,又跳起身想将棋盘砸碎,目光刚瞥及棋盘,全身却突然僵硬,怔怔地呆望了片刻,纵声狂笑,涕泪交加,连称天机不可测。他说自己冥思苦想数十载,难解其妙,想不到居然在心如死灰之际,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破了这玲珑怪局。 许宣转头端看棋局,白子落在左面空白处,与其余各子毫无关联,更救不得受困的中腹大龙,为何他竟如此狂喜?左思右想,茫然不知其解。 老头儿精神大振,一边落子如飞,黑白对弈,一边得意洋洋地向许宣讲解此中奥妙。如此又走了十几手,局面柳暗花明,许宣渐渐看出端倪。 原来方才这一着,看似无凭无靠,弃舍大龙不顾,实则借助中腹之势,呼应渗透,不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着“打劫”之机,围追堵截,将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 这么一来,黑方虽然抢占了中腹,却被白方夺走了两角一边,以及上方的部分领地。粗略算来,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小胜了一二目。 老头儿喜不自胜,在屋里连翻了几个筋斗,大笑道:“空即是有,有即是空,可叹我一叶蔽目,为生死、胜负所困,却不知大千世界,更在空无之中!”挥手将棋盘扫乱,昂然推门而去。 许宣一个人瞠目结舌地站了许久,恍然如梦,后来又在屋里找出了五卷手写的棋经,名为《忘忧集》、《棋势》、《棋诀》、《造微》、《精理》,交与许正亭,许正亭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再派人四处追寻刘仲甫,早已不知所踪。 此事距今已三年有余,许正亭为了免生枝节,一直秘而不宣。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宣对于棋术的兴趣也逐渐被修仙学剑所替代,此刻看见这局棋,才突然记起当夜之事。 瞧棋局之势,双方已走到了一百零六手,白方中腹大龙被屠在即。许宣满心好奇,不知这中年和尚与白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在这深井似的壑谷湖亭中下刘仲甫与骊山仙姥所弈之棋? 他少年浮脱,又喜炫耀,要他观棋不语,简直比锦衣夜行还要难受。眼见白衣人眉头紧锁,握着棋子迟迟难以落下,他心中痒如猫爪抓挠,恨不得出声指点一二。但想到自己性命是法海所救,倘若反过来帮这白衣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转念又想,如果不是这白衣人及时施以“既济丹”,自己说不定也已经一命呜呼。厚此薄彼,又岂是英雄所为?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狂风呼啸,檐铃四撞,西面山谷外传来一阵铿锵悦耳的琵琶曲声,密如银珠落盘,急如怒河险滩,让人听了没来由地心生寒意。 法海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转头望去。 不知何时,那被月光镀得银白的石峰顶上,已是霞云密布,随着那琵琶曲乐急速翻滚推进,变幻出瑰丽诡谲的万千形状。 许宣心中嘭嘭大跳,莫名的恐惧之感越来越盛。 狂风呼啸,西边霞彩弥漫得飞快,不过片刻便遮住了上方的大半夜空,明月穿梭,湖面波光粼粼,映得亭中众人的脸容明暗不定。 中年和尚淡淡道:“大局已定,胜负可期,葛真人何苦执着于区区一子?难道真要一意孤行,眼睁睁看着满盘皆输,天下涂炭么?”左手挥舞法杖,撞得铜钟嗡然长鸣,许宣脑中如惊雷并奏,险些跌坐在地。 湖光潋滟,那坐于朵朵莲花上的数十名僧人突然齐声诵读《金刚经》。诵经声越来越响,与钟鸣声交相呼应,惊涛骇浪似的回荡在山壑中,很快便将琵琶声彻底盖过。 许宣抬头上望,只见一弧又一弧淡淡的金光自钟亭朝上空离心飞甩,陀螺似的回旋荡漾,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光罩,将整个山谷笼于其中。那些霓霞云彩撞在光轮上,无不迸飞离散,激射出刺目绚光,壮丽无匹。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惊异难表,隐隐猜出霞云与琵琶曲多半与魔门有关,而这中年和尚与七十余名湖上僧人必定是以声布阵,抵御强敌。 又听白衣人摇头说道:“这一子是取是舍,原不足虑,但偏偏千钧一发,关系到全局生死,岂能不慎之又慎?”双指夹着白子落于盘中,果然又是《遇仙图》中的第一百零七手。 法海口唇翕动,中年和尚跟着落子,点破白方大龙的“活眼”,说道:“守之死,弃之活,真人棋力高玄,焉不知其中厉害?那妖孽乱国殃民,十恶不赦,不仅和我佛门不两立,更是天下公敌,就连魔门邪类也必欲除之而后快。难道真人为如此一子,甘舍全局?” 白衣人捋须沉吟,想了好一会儿,才落子将中年和尚堵入活眼的黑子提走,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视同仁。老夫并非要袒护这妖孽,只是希望他思其过,改前非。大师既然知道魔门来此的目的,就当知道眼下即便弃子,也于事无补。今日之祸,无关私仇,而关乎天下苍生。明空大师既已圆寂,长老领袖七十二寺,自当以慈悲为怀,共渡此劫。” 两人一来一往,听得许宣稀里糊涂,不知他们口中的“妖孽”是谁,听其言下之意,这局棋的胜负竟似是以这“妖孽”为赌注……心中突然咯噔一跳,难道今日峨嵋山发生的种种奇怪之事,也都与此人有关么? 中年和尚眼里闪过愠怒之色,一边挥杖撞钟,一边又落下一子,将右侧大片白子包围,形成“叫吃”之势,淡淡道:“正因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所以才当降妖除魔,还天下以太平。真人既然执迷不悟,贫僧也只有言尽与此了。” 这一子落下,中腹白子大龙已无逃生之路,白衣人只有继续落子,将那被破的“眼儿”黏上。 中年和尚再落一子,彻底封堵白龙出路,握杖起身,缓缓道:“葛真人如果还有回天之力,峨嵋七十二寺愿既往不咎,唯你马首是瞻。如若不能,就请交出妖孽,由贫僧与他做个了断。” 棋局下到此处,正好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姥对弈的一百一十二着。当年以刘仲甫之力,尚且呕血认输,这白衣人纵有通天棋力,又怎能胜过大宋翰林院棋待诏三十年之功? 见白衣人低头凝望棋盘,苦笑不答,众僧纷纷叫道:“胜负已定,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快快交出妖孽,否则今日休想走出这‘梵音降魔阵’!” “牛鼻子!若不是你养虎为患,掌门方丈又怎会重伤枉死?山上又怎会引来这许多妖魔邪物?天下大劫,全都因你而起!护法真师慈悲为怀,才以棋代剑,望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倘若再执迷不悟,必将万劫不复!” 许宣自小好打不平,喜欢锄强扶弱,虽然尚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见这中年和尚句句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周围僧侣又对他气焰汹汹,颇有点以多欺少、仗势凌人的味道;就连这半局棋,中年和尚也是靠着法海的指点才将白衣人逼入绝境,实在有些胜之不武,非出家人所为,心中不免对白衣人有些偏倚。一时间热血上涌,脱口叫道:“谁说这局棋白子输定了?” 他声音虽小,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四周顿时肃然无声,千百双目光齐齐聚集到了他身上。 中年和尚眉梢一挑,淡淡道:“莫非这位小施主还有什么回春妙手么?”语气虽然平静如水,但说到“回春妙手”四字时,又仿佛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许宣一言既出,正觉后悔,闻言又不禁心中有气,索性大声道:“回春妙手可不敢当,但要想转败为胜却也不难。如果由我代下白棋,不消二十手,谁胜谁负便知分晓。” 众僧听他口出狂言,无不哄然,法源更忍不住怒笑嘲骂,中年和尚举杖示意安静,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既有如此造诣,贫僧自当拭目以待。只要葛真人没有什么意见,你尽可代他下完此局。” 白衣人哂然笑道:“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这位公子只管上前一试,无论是胜是负,葛某人全都愿赌服输。” 说话间,天上霞云层叠翻腾,越来越厚,南边山顶突然亮起一连串的闪电,轰雷滚滚。 有人银铃似的叫道:“老牛鼻子,我将你的乖乖小孙女带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许宣闻言大震,那声音清脆甜美,赫然是先前将他抛下半空的绿衣女子! 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山顶急冲而下,绿裙卷舞,转眼便飞到了湖上。闪电接连亮起,照得湖面蓝紫一片。 她碧纱蒙面,翩翩踏波而行,右手提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3) 众僧哗然,法源喝道:“大胆妖女,梵音谷乃佛门圣地,哪容你随便闯入!”踏波冲起,禅杖破风呼啸,抡起一道赤金色的长芒,朝那女子当头撞去。 他身为梵音寺执法堂主,脾性刚烈严厉,几日来连经变故,先前又在法海那儿吃了瘪,早已怒火郁积,这一记“回头是岸”势如狂飙,狂猛霸冽,受其所激,檐铃叮当乱撞,湖面“哗”地掀起两排巨浪。 许宣心中一沉,这女子虽然心狠手辣,终究也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看她命丧此处。 只听“嘭”地一声闷响,一颗白棋子冲天飞起,那绿意女郎依旧笑盈盈地朝钟亭踏浪而来,法源却莫名其妙地被震得连退十余丈,转头朝白衣人怒目而视。 众僧变色,一个坐于莲花上的白眉和尚冷冷道:“阿弥陀佛,原来有葛真人里应外合,难怪姑娘能突破我梵音阵。葛真人还请了什么朋友,不如全都一起叫进来吧。” 白衣人起身朝众僧揖礼,道:“小青姑娘不过是受我所托,救回葛某孙女,并无恶意,望请各位长老网开一面。” 许宣如被雷霆所震,失声道:“你……你是海琼子葛仙人!”暗骂自己愚蠢,除了他,峨嵋山上又哪来第二个葛姓道人,能让七十二寺僧人如临大敌,一齐结阵将他困于梵音谷中?自己听这些和尚左一个“葛真人”,右一个“葛真人”,居然还是没有领会,当真是春风过驴耳,有眼不识泰山。当下纳头拜倒,大声道:“仁济堂许宣,叩见葛仙人!” “仁济堂?”白衣人微微一怔,“是了,你一定是许正亭许员外的公子。”将他托扶起身,笑道:“我姓葛,叫葛长庚,但不是什么仙人。令尊与我相交匪浅,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 许宣正想说明自己上山的来意,那绿衣女郎已经飘掠到了亭外,格格笑道:“臭小子,那么高也摔你不死,你的命还真大,白白让这丫头担心了半天。”右手一抖,李秋晴顿时从丝袋中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葛长庚的脚下。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粉红的亵衣和葱绿的纱裙,抱臂低头,泪水滢滢,又是羞恼又是委屈,不住微微颤抖。 法海低声道:“阿弥陀佛。”急忙转过头去。 葛长庚将自己的白袍披在她身上,抚背温言安慰。李秋晴咬着唇,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瞥见许宣,双眸突然一亮,惊喜羞涩,脸颊晕红如染。 许宣见她安然无恙,也甚为欢喜,笑道:“李姑娘,想不到还是我先来一步。”佳人在侧,更是精神倍增,转头高声道:“在下临安许宣,蒙葛仙人不弃,代下这盘棋,倘若侥幸赢了,各位长老可别反口不认。”提起一枚白子,按照当年刘仲甫所下的棋路,落子盘中。 这一子落下,众人无不大出意外。 那中年和尚嘴角似笑非笑,似是在说你法螺吹得价天响,原来也不过如此。 葛长庚亦不免略感失望,但想到他年纪轻轻,又怎可能真想得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妙着来?摇头微微一笑。 唯独法海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才将黑子落下,这一子落下的位置与刘仲甫自行对弈的路数并不相符。 许宣胸有成竹,暗想:“刘仲甫苦思此局数十年,黑白双方的每一着必定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以这少年和尚的棋力,显然参透不出最妙的应对之招。不管他怎么下,我只需不变应万变,按照白棋的套路一步步地走下去便是。” 当下又按照棋路,再落一子。 双方如此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手,中年和尚的脸色大变,葛长庚更是惊讶不已。白方的中腹大龙虽然被屠,黑子的两角一边却被冲得溃不成军,略一估算,竟变成白子占了上风。 李秋晴虽不懂围棋,但见外公神色,也猜到大半,心中突突大跳,忍不住偷偷瞥望许宣俊秀的侧脸,惊喜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奇怪滋味。 绿衣女郎在一旁等得不耐,顿足道:“葛老道,你外孙女我已经找回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话音未落,狂风鼓荡,山谷传来呀呀的鸟叫声,似有若无,夹杂着琵琶、琴筝与笙管的阵阵曲乐,凄厉阴森,越来越响。 狼雕老祖! 许宣寒毛直乍,除了狼雕老祖之外,似乎还有许多魔门妖人追到了附近。也不知这“梵音降魔阵”还能撑得多久?但一想身边除了峨嵋七十二寺的长老,还有大宋四大散仙之一的葛长庚,遂又定下心来。 湖上众僧念念有词,诵经声与钟鸣声在群山间轰鸣回荡,将上空霞云激荡得翻腾鼓涌,变化不息。 许宣再下一子后,黑棋左边大龙的出路已被尽数封堵,左下角的黑子也陷入了包夹之中。 法海眉头紧锁,怔怔地端看了棋盘许久,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棋力远在贫僧之上。”转身朝那中年和尚稽首行礼,摇头道:“师父,这局棋法海输了。” 群僧哗然,法源怒道:“法海,这局棋明明是师父占尽优势,怎么好端端竟会输了?这小子是你带来的,谁知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故意来捣乱的!” 又有几个僧人跟着叫道:“不错!这局棋说好了明心大师和葛真人对弈的,别人比的岂能算数?重新比过!重新比过!” 许宣这才知道这中年和尚竟然是明心大师,扬眉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堂堂峨嵋高僧也会胡打诳语,传了出去,可叫天下人笑掉大……”笑得太急,肺部突然一阵憋闷剧痛,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秋晴刚想伸手帮他拍背,又急忙缩住。葛长庚握住他的脉门,绵绵传气,微笑道:“许公子放心,明心住持身为峨嵋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重信守诺,岂会自食其言?” 中年和尚握着法杖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葛真人既然执意包庇妖孽,与天下为敌,贫僧无话可说。只是峨嵋乃佛门圣地,容不得妖魔栖身,更与妖魔没有半点瓜葛。前途险恶,葛真人自多保重。”法杖一点,轻飘飘地凌空飞起。 诵经声齐齐顿止,盘坐在莲花上的七十二名长老纷纷随之踏波而起。法海朝葛长庚行了一礼,跟着众长老一起乘风朝南飘掠。法源等僧人虽然不忿,也只得悻悻离去。 转眼之间,梵音谷内变得说不出的冷清空旷,只留下那悠悠不绝的钟声,兀自在粼粼波光上回荡。 葛长庚叹了口气,道:“许公子,多谢你了。梵音阵既消,魔门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们快走吧。”一手拉起许宣,一手拽着李秋晴,朝北腾空飞起。 绿衣女郎叫道:“牛鼻子,等等我!” 许宣衣袖猎猎,随着他扶摇直上,呼吸如窒。 耳边狂风怒吼,鸟叫如潮,琵琶、琴筝之声节节高涨。漫天云霞急剧翻滚,如同倒悬的怒海,随时都将倾泻而下,将他们卷溺吞噬。 那绿衣女郎很快便从侧后方追了上来,大声道:“葛老道,山上山下到处都是魔门妖怪,你奇经八脉尚未痊愈,连我都跑不过,还想逃到哪儿去?快将姐姐还我,别害我们姐妹平白和你陪葬!”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青姑娘既知峨嵋山已是天罗地网,又打算与白姑娘躲到哪里?” 绿衣女郎小青道:“你管我们到哪里!峨嵋山大大小小三千六百个洞,总有一个能容我栖身躲过此劫。” 听到“山洞”,许宣心中一动,大声道:“葛仙人,在那边半山瀑布后,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或许我们可以到那儿暂且一避……” 还没说完,左边突然金锣大作,夹着琵琶激越破云之声,震得他眼前昏黑,“哇”地喷出一口淤血,就此晕迷不醒。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 (4)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焦急地呼唤:“许公子!许公子!” “李姑娘!”许宣一震,蓦地醒转。刚睁开双眼,李秋晴那秀丽的脸容便扑入眼帘,杏眼清澈,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地凝视着他,身上已换了一件橘黄色的衣裳,衬得越发俏丽动人。 许宣想起方才之事,心中一凛,起身抓住她的肩膀,叫道:“李姑娘,你没事吧?”李秋晴“啊”地低呼,娇靥晕红,轻轻朝后挣脱。 许宣这才意识到此举太过唐突,面上一红,急忙松手。刚要说话解嘲,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臭小子轻薄无赖,色胆包天,快死了还不忘占人便宜。 老牛鼻子,你还是让他死了算啦,免得祸害你孙女。“ 循声望去,小青举着一枝火炬,俏生生地站在一丈开外,火焰跳跃,照得四周昏黄一片。 前后都是幽黑的甬洞,隐隐可听见淙淙水声,果然又回到了他先前到过的瀑布秘洞中。 葛长庚正盘坐一旁,用双手烘烤青铜小鼎,炼烧丹丸,香气缭绕。瞧见许宣醒来,起身将丹丸喂他服下,微笑道:“许公子,我已经听秋晴说了。多谢你与程真人冒死救她性命。你年纪轻轻,豪侠机智,真是难得之至。程真人与许员外果然教导有方。” 许宣想起程仲甫,心中一沉,正想求葛长庚搜救,却见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老夫眼下风烛残躯,难以独对群魔,莫说打探程真人生死,就连这峨嵋山也下不去了。真是惭愧之至!” 许宣心里又是难过又是茫然,哈哈强笑道:“葛仙人不必担心,我舅舅修为高强,老妖怪决计伤不了他。” 葛长庚苦笑道:“但愿如此。”顿了顿,道:“许公子,你祖父四十年前曾救过我性命,今日你又救了我外孙女,替我赢了这局险棋,大恩大德,葛某今世不知当何以为报……” 许宣心中一动,忍痛伏身拜倒,大声道:“许宣有志方外,一心向仙,如果葛仙人真想助我,就恳请点拨一二!”这句话打从离家之际便酝酿在胸,此刻既得他此话,急忙顺杆上爬。 葛长庚微微一怔,哂然笑道:“老夫一介凡胎,修炼数十年尚未解脱,岂敢点化别人?许公子这话可大大折杀我啦,快快请起吧。”双袖轻挥,一股柔和充沛的真气扑面而来,许宣膝下一轻,身不由己翻身坐起。 听他口气,是绝不会教自己修仙之道了,许宣正觉失望,又听李秋晴柔声问道:“许公子,刚才那盘棋传说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媪对弈之局,明空大师只得了七十八手的残谱,和我外公琢磨了三年,也难索其妙,为何你片刻之间就能全部解出?” 许宣在这爷孙面前自无隐瞒,于是便将刘仲甫如何隐居许府,自己又如何陪看左右等等事由,全都说了一遍,摇头道:“否则以我这粗浅的棋力,岂能破得开呕血奇局?” 葛长庚又是惊讶又是悲喜,叹道:“天意,天意!若不是刘仲甫临老勘破生死,传了许公子这二十手妙棋,今日这场浩劫可真不知当如何化解!如此说来,许公子得上峨嵋,只怕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了。” 顿了顿,又道:“是了,许公子此行上山想必是寻医而来。你有仁济堂各种灵丹妙药护体,虽然先天元气不足,亦当无大碍。但体内经脉错位,五行相克,气血岔乱滞堵,似是新近所致,不知因何引起?” 许宣当下又将前几日家宅失盗,自己为贼人所伤之事一一道来。 葛长庚大感奇怪,沉吟道:“这盗贼既能将公子打得经脉五行错位而不至死,力道拿捏之准、修为之高,都不象是寻常之辈。难道……” 小青在一旁早等得不耐,道:“葛老道,你唠唠叨叨没个完啦?你的外孙女我给你救回来了,还顺便捎来故人之子,买一送一,两不相欠。我姐姐呢?你何时放了她?”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许公子,请少候。老朽必当竭力相救。”反手抽出玉箫,默念法诀,轻轻一吹。 一道白光闪耀鼓舞,从箫管蓬然冲出,倏地化为一个白衣女子,旋身飞转,款款而立,宛如冰雪精灵。 许宣惊咦一声,心道:“想必这便是舅舅所说的封印法术了!偌大的一个人,竟能被收入小小的玉箫,果然神奇之至。” 定睛望去,脑中轰然大震,目瞪口呆,全身僵硬,心底反反复复地响着一句话:“世上竟有这么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赤足如霜,肌肤胜雪,一双明眸流转顾盼,仿佛融冰春水,清澈、寒冷而又神秘莫测,令人望之意夺神摇。 白衣女子朝着葛长庚盈盈拜倒,淡淡道:“多谢葛仙人不杀之恩。”声音清柔悦耳,带着丝丝冰冷之意,也仿佛乍融春冰,跌宕成溪。 许宣听得心神俱醉,恍惚不定,视线如磁石附铁,再也移转不开。他对男女情事虽懵懵懂懂,却是一天生情种,此刻见了这白衣女子,竟如茅塞顿开、魂魄出窍,一颗心嘭嘭狂跳,几欲从嗓子眼里蹦将出来。 小青牵起白衣女子的手,瞟了失魂落魄的许宣一眼,格格笑道:“姐姐,快走罢,和他罗嗦什么?再不走,就算不被魔门妖人大卸八块,也要被这小色鬼生吞下肚啦!” 许宣脸上一红,回过神来,见那白衣女子只淡淡地瞥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心中顿时一阵郁堵刺痛。 他是富家独子,从小鲜衣美食,倍受宠眷,所到之处无不是视线之焦点,此刻对女子惊若天人,而她偏偏对自己视若虚空,不由大感失落。 白衣女子朝葛长庚再一行礼,淡然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葛仙人珍重。” 与绿衣女郎并肩朝外走去。 这时忽听一个沙哑磁性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小丫头,现在想走不嫌太迟了吗?寡人的徒子徒孙早已经将这峨眉山围得水泄不通,你们就算变作泥鳅,也逃不出去了!” 笑声低沉雄浑,如惊雷乍起,震得许宣头昏眼花,一跤坐倒在地,心中大惊:“这是哪里传出的声音?” 小青倏然回身,笑吟吟地啐道:“死妖怪,锅里的鸭子还敢笑落水的鸡?也不知是谁被困在葫芦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姐姐倒真想留在这儿,瞧瞧你怎么化为一汪脓水。” 那声音嘿然笑道:“臭丫头,倘若这破葫芦能杀得死我,葛老道又何必将寡人关在炉底二十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杀了葛老道,放老子出来,寡人不但饶你们不死,还封你们做神门仙真……” 许宣这次听得历历分明,那声音赫然是从葛长庚腰间的玛瑙葫芦传出,心下大奇。这人一会儿自称老子,一会儿自称寡人,不知是谁?难道竟是当今圣上? 葛长庚淡淡道:“妖孽,思过二十年,犹自不知悔改。”指尖在葫芦口轻轻一旋,银光离甩,那声音登时变形失调,转为凄厉的怒吼。 那声音变调厉笑道:“葛老道,我的乖子乖孙们就要来救爷爷了,等老子出了这葫芦,这二十年的折辱,必要让你加倍偿还!”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洞壁摇晃,尘土簌簌纷扬,一个阴森尖利的声音从甬洞的那头远远地传了进来:“葛神仙,这蝙蝠洞是十大洞天还是三十六小洞天?您老躲在洞里打算修炼到几年?” 众人心中大凛,小青顿足道:“狼雕老祖!怎么还是让他追来啦!” 又听一个暗哑的嗓音怪笑道:“臭丫头,你以为凭你那点道行,也能从老祖眼皮底下将人抢走吗?诸位爷爷就是等着你给带路呢!”那声音许宣永生难忘,正是玄龟老祖宋堇。 小青惊怒交集,妙目中闪过凌厉的杀意。白衣女子轻轻拽住她,嘴唇翕动,不知传音说些什么。 葫芦中人哈哈狂笑道:“安六、宋七,别来无恙?这些年,寡人可想念得你们紧哪!” 洞外玄龟老祖、狼雕老祖似是又惊又喜,高声大呼道:“帝尊!果然是帝尊! 属下救驾来迟,万请恕罪!“ 帝尊?许宣突然想起父辈们所说的江湖掌故,心中大震,失声道:“是了! 你是魔帝!“ 那人纵声狂笑道:“不错,寡人就是神门天帝!”声音如轰雷滚滚,玛瑙葫芦嗡嗡直震,幻光逸舞,洞内火炬陡然暗灭。 许宣曾听程仲甫说过,天下学道求仙的派系众多,大而分之,无非两种:其一,以修气、炼丹等途径,循序渐进,提升自身的元神真气,直至炼成纯正的道家元婴,飞升成仙。是为正道。 其二,以旁门左道之术迅速提升自己的元神,不择手段离体飞升,其元婴大多为邪神魔质所聚,阴邪不纯。是为魔道。 这两种方法虽然都可长生不老,但正邪殊途,天壤两别,修炼魔神者虽然进境神速,却再难修成道家元婴,终无法炼成正果。 然而修正道艰辛困苦,无慧根者往往至死无成。许多学道之人苦于修行,贪慕长生,为求捷径,往往不惜舍弃正途而沦堕魔道。为了获得更大更强真元、长生不死,必定在魔道上越行越远,直至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魔道中人大多出自正统道门,其中甚至不乏得道高人,只因修道停滞不前,而萌发邪念,误入歧途,或者为了提升自身真元,犯下累累罪行。 而正统道门中人,也以清理门户、剿灭魔神为要务,与之势成水火。在这一点上,道门与佛教毫无二致。 自唐朝以来,求仙之风大盛,修行魔道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人为了抵抗道门与佛教的两相剿灭,逐渐相互融合,秘密结社,拜蚩尤为祖,自称“神门”,世人皆谓之“魔门”。 魔门仿照上古之制,自设“神帝”、“天后”、“五行真神”等职,自上而下,统辖全门。也就是民间所谓的“魔帝”、“妖后”与“五魔神”。 魔门中人行迹隐秘,绝少公然现身,尤其帝、后、五魔神为了自身安全,大多戴着面具,或乔化成其他身份,颇为神秘。四百年来,只有一任魔帝被拆穿身份,被道、佛各派围诛剿杀,生死不明。他便是徽宗年间的第一道士、御封“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的林灵素。 此人身世诡秘,横空出世,自称受火师汪君与雷神电母的点化,与蓬莱真人王文卿一齐创立“神宵派”,短短两年间,以“五雷神法”横扫道门,接连击败龙虎山张继先天师、茅山辅教宗师元灵子,威震天下,成为倍受宋徽宗恩宠的金门羽客,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林灵素得势之后,蛊惑皇帝,大势打压佛教,抬高道门。起初,道门各派还以为他锐意振兴道教,都极为振奋,无不竭力拥戴。释老两教的纷争从此日趋激化,火并斗法。 大宋也因此内乱纷呈,国势更加衰弱。 宣和元年,林灵素与太子争道,触怒徽宗,被贬斥出京。而后天下哄传他是魔门之帝,茅山、龙虎、阁皂、青城……道门各宗高手赶到武夷山围讦问难,他竟傲然承认,连杀十七名真仙级高手,从容逃逸。 天下震惊,道、佛各派尽遣高手围诛狙击,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惨重代价,建炎元年终于在九华山颠将其挑断脚筋,震碎经脉。但他乘众人不备,以妖法血遁逃脱,从此不知所踪。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 (5) 难道葫芦中人竟是这搅得大宋翻天覆地、人神共怒的传奇魔帝林灵素?倘若真是他,又为何被葛长庚秘密囚困于峨眉? 一连串的疑问翻江倒海地在许宣心中扑腾,他屏息凝神,心跳如狂,说不出究竟是害怕、紧张,还是兴奋。 “魔帝”狂笑声越来越响,一道道气浪涟漪似的四逸冲出,在黑暗中闪耀着妖异的紫光,玛瑙葫芦“仆仆”直震,越来越大,彩光螺旋迸散。 洞内众人气血翻涌,站立不稳,心下惊骇无已:这厮被困在葛仙人“乾坤元炁壶”中尚且猖狂若此,一旦放出,其凶威又有谁人可挡! 葛长庚低喝一声,目中光芒大作,双手抱圆,虚空旋转,雄浑真气滔滔不绝地绕着葫芦飞舞,四周银光大盛。 “魔帝”狂笑道:“老牛鼻子,你被老子震伤了奇经八脉,不好好用功疗伤,还想镇住寡人?也好 ,你越是用力,死得越快。不等我的乖子乖孙冲进来,你就已经变成一具干尸了!” 葛长庚微笑不语,脸色渐渐苍白,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渗出,簌簌滚落。葫芦轻摇,彩芒收敛,“魔帝”的笑声也越来越模糊低沉。 葛长庚低声念道:“阴阳元炁,乾坤一定。”蓦地咬破手指,以鲜血在衣角龙飞凤舞地写下八字,“哧”地一声贴在葫芦塞口上。 青烟滚滚,葫芦陡然缩小,“魔帝”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洞内寂然,火炬重转光明,众人松了口气,背脊凉飕飕尽是冷汗。 许宣又是惊佩又是艳羡,心中嘭嘭直跳,忖道:“如果我这辈子能学得葛仙人一成的本事,那就别无所求了!” 这时,洞外轰隆巨震,鸟鸣兽吼如海啸奔腾,似有越来越多的魔门妖人从四面八方地赶来此处。嘈杂之中,听见无数声音此起彼伏地喊道:“帝尊千秋万岁,一统三界!” “葛老道,快放出帝尊,否则十万神兵踏平峨眉,叫你锉骨扬灰!” “他奶奶的,再不放出帝尊,老子让你变成葛断庚!” 万千呐喊轰雷似的在群山之间响彻回荡,细细辨听少说也有数千之众,声势之壮,许宣闻所未闻。 李秋晴心下害怕,俏脸苍白,紧紧依靠在葛长庚身旁。白衣女子与小青也不由自主地从前方甬道退了回来,仗剑倚壁而立。 只有许宣心下好奇,恨不能趋身探头,朝洞外看个究竟。奈何这里距离瀑布少说有一百来丈的距离,中间又弯了几道弯,根本不可能瞧见洞外景象。 葛长庚长袖挥卷,一个三棱石镜旋转飞舞,徐徐落在洞内。一道银光从他指尖弹出,撞在三棱石镜 上,折射于甬洞石壁,继而接连反射,朝洞外迤俪冲去。 “哧哧”脆响,三棱镜上冲起一道圆柱形的白光,在半空悠忽飘荡了片刻,如同微风下的湖水,渐渐平静,显现出清晰的图象。 但见明月当空,照得群山一片雪亮,瀑布飞泻,湖光波荡,成百上千奇装异服的怪人或乘鸟,或骑兽,密密麻麻地围聚在湖面上。 人头漫漫攒动,怒吼叫骂之声不绝于耳。狂风卷舞,将他们手中的火炬刮得明暗摇曳,映照着刀剑法宝,散射出各种奇丽的光芒。 许宣猜想这三棱镜多半是道门法宝,借助气光折射,影映出洞外情形。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壮观的场景,更何况这些人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妖魔,心里紧张兴奋,夹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小青拍手笑道:“这下好啦,四海妖魔全来齐了。咱们一出去就要被打成筛子……嗯,只怕连筛子都不如呢。” 白衣女子淡淡道:“既然出不去,待在这里便是。”眼波流转,凝视着葛长庚,低声道:“此次大祸全由我姐妹引起,却将葛仙人连累至此,实是……” “姐姐,”小青冷笑一声,道,“归根结底,这可不是由我们姐妹引起。如果当初葛老道早将那妖孽的元神剿灭,又怎会有今日后患?哼,故作慈悲,将他困在地底,现在养虎为患,自食其果了吧?” 白衣女子秀眉一蹙,嗔道:“小青!” “小青姑娘说得不错,”葛长庚脸色一黯,叹道,“只怪我当初念他有恩于我,不忍心灭他元神,只盼将他囚禁地底之后,他能面壁反省,重新为人。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祸乱的确由我而起,责无旁贷……” 小青抢道:“既是如此,你快些溟灭这妖孽元神,然后出洞自刎谢罪便是,可别连累了我们……”话音未落,又被白衣女子呵斥打住。 许宣在一旁听得不平,忍不住扬眉高声道:“葛仙人不必自责,都说‘大劫因天起,灾祸由人平’,就算不是你,就算不是这两位仙子姐姐,只怕也会有其他人放出魔帝。眼下最为紧要的,可不是推究责任,而是想想如何团结一致,亡羊补牢,将灾祸减至最小。” 他这话说得大大咧咧,老气横秋,却又入情入理,让众人无以相驳。白衣女子瞟了许宣一眼,象是第一次发觉他的存在。 许宣心中突地一跳,先前惊艳于白衣女子的绝色,起了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之感,现在终于引起她的注意,不免有些喜悦、得意。 葛长庚哂然一笑,道:“许公子所言极是。倒是老夫执着于一念了。” 小青“呸”了一声,冷笑道:“许公子想要如何亡羊补牢?出去荡平那几千妖魔么?” 许宣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倒想,可惜没这本事。”李秋晴低头微笑,被小青横了一眼,双颊红晕泛起。 葛长庚沉吟道:“这妖孽的元神极为强盛,那夜我和明空大师合力镇伏,各受重伤,才勉力将他封入‘乾坤元炁壶’。以‘乾坤元炁壶’的神力,加上我们的真气,恐怕也要再过七日才能将他化为虚烟,形神俱灭……” “七日?”小青气得笑了起来,“牛鼻子,你没瞧见洞外那几千妖魔么?只怕等不到七个时辰,我们就形神俱灭啦!” 话音未落,洞外又是一阵轰然巨震,山腹震动,火光暗灭,无数声音一齐呼啸呐喊,作势欲冲。 李秋晴“啊”地惊呼,下意识地躲到葛长庚身后。 葛长庚伸手将她护住,淡然道:“放心,这里毕竟是峨眉山,林灵素又在老夫手中。魔门胆子再大,也不敢立即胡来,现在不过是试探罢了。只要我们不出去,暂时便无大碍。” 小青听了更没好气,冷笑不语。 白衣女子蹙眉道:“葛仙人,峨眉各派究竟有什么打算,难道当真袖手旁观,坐看魔门肆虐山门么?” 葛长庚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苦笑道:“我与明空大师虽然私交甚笃,毕竟是道门中人,峨眉众派对我始终有些芥蒂。我当年私自救出林灵素,将他封印在峨眉山上,天下无一人知道。此次明空大师为镇伏魔帝而死,峨眉各派怪责于我,甚至认为老夫居心险恶,故意将魔帝藏在峨眉,就是为了挑拨生事,引魔门前来火并……” 小青对峨眉众僧素来有隙,“呸”了一声,怒道:“这群贼秃平时故作慈悲,其实心思恶毒,气量最是狭小不过。比输了棋就关闭寺门,装聋作哑,哼,定是嫉恨你的名声盖过了几大秃驴,所以乘机见死不救,借刀杀人!” 葛长庚道:“瓜田李下,这也怪不得他们。何况林灵素际遇奇特,也不知从来盗学了佛道各派失传的诸多秘法,不但是释教宿敌,更是天下各派都想得到的活宝典。当年九华山之战,各派就曾明争暗斗,所以才会让我趁隙救走。我将他封印藏起,虽无愧于心,却也不免落人嫌疑。” 许宣心想:“原来明心与葛仙人赌这局棋,是为了林灵素腹中的佛法秘典。”对那和尚更起了几分嫌恶之意,问道:“但若真的放出魔帝,天下大乱,对峨眉又有什么好处?” 葛长庚摇了摇头:“峨眉自然不会真的放虎归山。所以明心一面布阵将我困在梵音谷,迫我交出那妖孽,一边早已秘密通知道门各派,前来除魔……” 小青恨恨道:“这些贼秃倒打得好算盘。坚壁清野,坐山观虎斗,便宜全让他们占啦。” 许宣奇道:“既然早已通知,道门各派怎么还未到来?我和二舅一路走来,也没瞧见一个道友修真呢。”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峨眉乃佛门禁地,道门不得擅入。想必合宗各派现在都在山外候着吧。” 他这话说得虽然含糊,众人却听得再也明白不过。 道门诸宗一定也瞧出峨眉各寺的打算,不甘作鹬蚌之属,索性守在山外,对峙观望。峨眉、魔门、道门三派互相忌惮,两两相峙,彼此不敢轻言衅战,都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最有利时机。 只是苦了被困在山洞中的他们。只要他们一出洞,只要这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必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旷世血战。 许宣笑道:“这倒有趣,大家你推我让,这场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打得起来……”话音方落,“嘭”地一声巨响,霓光气浪滚滚奔腾,从洞口汹涌冲入,烟雾缭绕,暗香袭人,将众人围在其中。 许宣眼前一花,头重脚轻,顿时坐倒在地。 李秋晴惊叫道:“许公子!”抢身上前,正要将他拉起,异香入脑,身形一晃,也跟着软绵绵地瘫倒。 “七情魔香!小鬼头乌鸦嘴,他们攻进来啦!”小青惊怒交集,屏住呼吸,碧带迤俪飞舞,流云似的拖卷着许宣二人朝后退去。 许宣迷迷糊糊,心想:“乖乖隆个东,这回可真热闹啦!”奋力睁眼望去,只见四周魅影憧憧,气浪冲涌,无数怪叫怒吼之声充斥耳际,震得他气血乱涌,几欲作呕。 白衣女子剑光飞舞,银龙雪电似的纵横穿梭,“吃吃”连响,火星气浪接连飞迸溅射。几个妖魔惨声怪吼,朝外翻跌摔退。 又听“轰隆”连震,几道白光从葛长庚手中的三棱石镜飞射而出,光芒闪耀处,气浪炸舞,惨叫迭声,鲜血四冲飞溅,洞壁尽红。 葛长庚棱镜飞转,气光横扫,将冲涌进来的妖魔尽皆逼退,喝道:“张嘴!”几颗黑丹弹指飞射,倏地没入许宣等人口中。 众人喉中一凉,周身冰爽,神智大为清醒。当下依照他的指令,迅速退缩,围作一圈,剑气镜光交相纵错,密不透风地护挡在外。 “砰”的一声闷响,金锣齐奏,烟气袅袅,人影瞬间退散,洞中突然又恢复了静谧,惟有腥气恶臭 犹自挥散不去。 还不等许宣回过神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便已结束。 手中的火炬跳跃伸缩,渐转光亮。四周鲜血班驳,尸积如丘,其状惨烈无比。饶是许宣胆大包天,看了几眼,也忍不住心中烦恶,弯腰干呕起来。 小青惊魂未定,恨恨地瞪着葛长庚,冷笑道:“葛老道,你不是说他们暂时不会攻进来么?果然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洞外突然响起一个洪亮高亢的嗓音,如金石撞击,铿锵悦耳:“葛仙人,峨眉和道门各派都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你死呢。你又何必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只要你将帝尊放出来,我们决不难为你。否则必定踏平此山,让你尸骨无存。九鼎老祖说话向来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许宣心中一凛,曾听二舅说起,魔门十祖之中,凶焰最炽、修为最高、最阴狡多智的,便是“九鼎真人”楚柏元。 此人原本是茅山宗的道门高人,为了修仙,误入歧途,以童子元阴修炼“九鼎还阳法”,生平也不知杀了多少童男童女,可谓恶贯满盈。但他重信守诺,确是魔门少有。 葛长庚朗声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老夫说话也向来算数,绝不会将林灵素交给你们。古人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 这几句话淡淡说来,却是斩钉截铁,不容转圜,其中凛然正气,更是听得许宣热血如沸,肃然起敬。 他暗自反反复复地念着:“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大有所悟,心想:“舅舅常说的‘证心求道,才能超脱生死’,原来便是这个意思!”一时间心中激荡,豪情冲涌,恨不能如葛长庚、程仲甫等人一般,仗剑除魔,笑傲生死。 又听一个女子吃吃笑道:“葛仙人,你也一把年纪啦,怎么还象孩子似的耍性子?瞧你适才这几下子,真元大大不足,比起从前真是天壤之别。是不是被帝尊打散了经络?难不成连消散帝尊元神的气力也没有了么?”那声音阴柔婉转,如糖似蜜,让人听了耳根尽热。 葛长庚一震,全身仿佛僵住了,神情似悲似喜。 洞外群魔轰然附应,狼雕老祖尖声叫道:“神后说得不错,葛老道若不是被帝尊打得真元大散,又何必躲到这山洞里龟缩不出?神后说了,谁能救出帝尊,即刻封为五真神!” 许宣心道:“原来说话的女子竟然就是魔门妖后。葛仙人的神色这么奇怪,难道从前认得她么?” 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大吼道:“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一齐杀进去,宰了牛鼻子,救出帝尊!” 万千声音一齐狂呼大喊:“杀了牛鼻子,救出帝尊!”越来越响,随着狂风呼卷而入,甬洞内的尘土被掀得如大浪翻腾。 洞中众人心中大凛,先前魔门妖人投鼠忌器,是以再三试探,不敢贸然猛攻,现在他们既已笃定葛长庚无力消灭魔帝元神,必定再无顾忌,一涌而入。 “叮!”葛长庚的三棱神镜彩光折射,再度汇影成形。只见气光摇曳,几十个妖人率先鱼贯而入。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高壮凶恶的皂衣大汉,手握九尺青铜长刀,昂然阔步,右臂上缠了一条银环蛇,丝丝吐信。 其后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紫衣男子,长眉美髯,微笑不语,九个白铜小鼎在双手指间滴溜溜直转,银光乱耀。 第三个是一高瘦剽悍的褐衣男子,鼻如尖喙,双目凌厉如鹰,嘴上有一道斜长扭曲的疤痕,双手握着一对蛇形尖钩,青幽幽地闪光。 李秋晴花容惨白,紧靠着许宣,低声介绍。这三人依次是蛇刀老祖百里无忌、九鼎老祖楚柏元和狼雕老祖安羽臣。 第四个老叟青衣斗笠,身形矮小,背着一口铜锅,正是杀了王六、铁九,将程仲甫打得生死不知的玄龟老祖。 许宣屏息凝望,心跳加速。再往后看,个个奇容怪貌,凶神恶煞,有些名号虽未曾听说,但见李秋晴惊骇担忧的模样,便知必定都是魔门中极具分量的人物。 这么粗略一算,单只魔门十祖便已来了六个,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让人闻风丧胆,再加上其余诸多妖魔,势力之强猛,已足以和道、佛各派抗衡。 小青倒抽了一口凉气,格格笑道:“葛老道,这些都是你的贵客,你可得好好招待,千万别怠慢啦。姐姐,我们还是先避让避让,别打搅了他们宾主之欢。” 白衣女子俏脸冰冷,长剑低垂,仿佛没有听见,双眸默默凝视着神镜幻影,淡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葛长庚长眉一扬,眼中闪起一道凌厉的光芒,双手抱心,一道银光真气从丹田滚滚冲出,汇入双掌,气芒交迸,形成巨大的光球。 他微微一笑,朗声道:“小青姑娘说得不错,来者是客,老夫岂敢怠慢?贵客临门,蓬荜生辉,焉能不倒履相迎!” 说到最后一字时,双掌猛然推向三棱石镜。两道银白色气浪蛟龙似的盘旋飞舞,冲入石镜,晶光刺目,万千道彩线如金蛇狂舞,在镜内飞速折射交错,层层翻涌,猛地从前端棱尖鼓舞冲出。 “轰!”巨响声中,绚光迸爆怒舞,宛如一道巨大的霓光气剑电射飞扫! 小青低声道:“三才元炁剑!”脸上碧纱瞬间如透,在那彩光霓虹掩映之下,显得说不出的妖媚夺目。 “三才元炁剑”是葛长庚的独门气剑,与青城山司马浮云的“幻剑殊梦”、蓬莱王文卿的“五雷电剑”、龙虎山张守真的“太一神兵”并称“天下四大气剑”。以“三才真炁”结合法宝“照神棱镜”,形成威力奇强的气光飞剑,可随心变幻,五百丈内断人首级、摄人魂魄。 许宣对这气剑闻名久矣,一颗心陡然揪紧,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李秋晴的手掌,目不转睛地屏息凝视,兴奋紧张,掌心湿淋淋尽是汗水。 李秋晴身子一颤,如被电击,想要抽离甩脱,却偏偏酸软无力,芳心剧跳,又是羞臊又是张皇,所幸小青和白衣女子都凝视前方,未曾注意。 眼角瞥去,许宣俊秀的脸容在变幻不定的眩彩中光芒四射,双眸炯炯,那神情如此专注动人。 突然之间,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潮水似的涌上心头,她双颊滚烫,指尖轻轻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反握住他的手,温柔、害怕、甜蜜、紧张……象浓雾似的包拢围涌,压得她胸喉如堵,难以呼吸。 “轰隆隆!”绚光乱舞,气浪狂奔。 剑芒在蜿蜒的甬洞之中激撞折射,朝着洞外滚滚电冲。洞壁应声迸裂,碎石炸飞。宏声巨响,如同夏日暴雷,隆隆不绝于耳。 混乱之中,隐隐听见洞口传来群魔怒吼。那三棱宝镜折射出的影像炽白模糊,剧烈摇荡,恍惚可以瞧见数十道身影一齐朝洞内飞冲,法宝飞舞,气浪迸卷,惊涛狂潮似的撞向“三才元炁剑”。 许宣头晕目眩,意动神摇,睁大了眼睛,生怕错失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 却听葛长庚蓦然喝道:“快趴下!”话音未落,许宣耳边轰鸣巨震,眼前一花,天摇地动,一股狂猛得超乎想象的巨大气浪当面飞撞冲涌,登时将他连带着李秋晴一起掀飞,朝后翻滚飞跌。 刹那之间,一条白色丝绢横扫飞卷,陡然缠住他们的脚踝,回夺拉扯。 “轰隆隆!”昏天黑地,土石如雨,整个山洞仿佛瞬间崩塌! 卷一 云海仙踪 三 金丹(上) 黑暗中,万籁俱寂,许宣感觉一个柔软冰凉的身体紧紧地贴着自己。 许宣低声道:“李姑娘?”刚试探地伸出手,立即又缩了回去。指尖所触,竟然是一片光滑的肌肤。四周漆黑,腥臭弥散。他凝神四望,蒙蒙咙咙地瞧见一些黑影,似乎在轻轻摇动。侧耳倾听,听不见一丝声响,死寂中只有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来得清晰。 一阵阴冷的寒风仿佛从地狱里卷出,森然地拂面而过,汗毛乍起。刹那之间,他似乎听到几声鬼哭,隐隐约约,遥远得如同来自天际。 难道大家都死了么?许宣心下一沉,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大叫一声,坐起身来。“扑”的一声轻响,靠在他肩上的那人软软地滑落,柔顺的发丝微风似的拂过他的脸颊。 “李姑娘?”许宣一惊,急忙抄手将她抱住,不料怀中之人翻身跃起,疾风扑面,“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突如其来,势大力沉,打得他眼冒金星,灼痛如烧。许宣只觉脖学都似乎被打断了,重重地摔倒在地。 左边不远处响起李秋晴惊慌的声音:“许公子?许公子?”李秋晴既在彼处,那么这女子是……许宣捂着热辣的脸颊,一时不明所以。 右边又响起小青那银铃似的笑声:“小色鬼,死到临头,还想借机揩油。姐姐,你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心软,不干脆拧下他的脑袋?” 李秋晴“啊”的一声,道:“许公子,你……”许宣张口结舌,突然明白自己抱到的是谁了! “哧!”火星四溅,红光跳跃,洞中陡然变得明亮起来,小青举着火把,笑道:“姐姐,你没事吧?”白衣女子倚着洞壁,冷冷地凝视着许寅,素手紧紧地抓着胸襟,又羞又怒。许宣咳嗽一声,不敢直视,哑着嗓子道:“我……在下无意冒犯,仙子……可别见怪。” 小青道:“人小鬼大,色胆包天,连我姐姐的豆腐都敢吃,我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许宣被她这般挖苦,脸上火烧火燎,更觉尴尬,恨不能钻到地洞中去。忽听李秋晴惊道:“外公! ’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葛长庚躺在不远处,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色黑紫,白衣上沾染了一大片鲜血。“照神棱镜”翻落在数丈开外,晶体棱柱上进了几道缺口,幻光游离。 “葛仙人?”众人一齐围上前去,不断地低声呼唤。群魔环伺在外,情状凶险,倘若葛长庚遭遇不测,他们想要逃出生天更无可能。 白衣女子将双手抵住葛长庚的后背,源源不断地输送真气,双眉轻蹙,俏脸越来越凝重。李秋晴更加害怕,颤声道:“仙子,我、我外公怎么样了?” 白衣女子道:“经脉尽断,元神尚在。能不能恢复,就看他的造化了。” 那夜收伏林灵素时,葛长庚奇经八脉已震断大半,刚才又用了两伤法术,将真气强行调至最大,这一剑击出,虽然生生震退群魔,自身却也连受重创,经脉几乎尽数断毁。若非他修为极高,早已一命呜呼了。 “外公!”李秋晴情急之下忍不住哭出声来。 许宣心下黯然,低声道:“葛仙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李姑娘别太担心了。”话音未落,葛长庚突然一震,“哇”地喷出一大口淤血,乌黑的面庞渐渐转白。众人见状,齐齐松了口气。 葛长庚勉强一笑,低声道:“多谢白姑娘。”他慢慢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又道,“那些妖魔……不知怎样了?”指尖轻弹,一线真气微弱地投射在“照神棱镜”上,白光闪耀,渐渐投影成像。甬洞封堵,几乎没有光线能透人,影像比先前大为模糊。众人屏息凝望了一会儿,才勉强看了个大概。 却见洞口尸体堆积,看来刚才那记惊天动地的气剑震死了不少妖魔,但湖面上人影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人数竞比先前还要多了。想必不少妖人刚从山外赶来。九鼎老祖、玄龟老祖、狼雕老祖等凶魔虽已受伤,却并无大碍,正指挥着群魔,要发起第二轮进攻。唯有那蛇刀老祖伤势颇重,盘坐在山石上运气调息,脸如金纸。 许宣笑道:“葛仙人这一剑当真厉害,这些妖魔多半不敢再进来了。若再敢轻举妄动,再来这么几剑,定 教他们尸骨无存。” 小青等人却大为失望,原以为这一剑出其不意,雷霆万钧,必可斩杀几大凶魔,奈何葛长庚内伤严重,力 有不逮,只能将他们震伤逼退。 葛长庚苦笑道:“许公子高抬老夫了。这一剑几乎已耗尽了我所有真元,经脉俱断,哪有气力再使第二剑?所幸甬洞两端巨石垒积,堵得严实,这些妖魔想要再度攻进来,也要花费不少工夫。” 众人听他声音虚弱,中气不足,更觉恻然忧惧。李秋晴心下难过,抽泣着从玉瓶中倒出九颗“续脉保神丹”,喂他服下。 过了片刻,葛长庚面色稍转红润,闭目调息养神。 小青咬唇背手,踱步徘徊,眼珠转动,悄悄看了一眼葛长庚腰间的玛瑙葫芦,突然闪掠上前,探手疾抓。电光一闪,白衣女子抢先挡在她身前,长剑轻颤,气芒森森地抵住她的咽喉,冷冷道:“小青,你想干什么?” 小青道:“姐姐,他们既然索要这妖孽,将玛瑙葫芦送给他们便是……” 白衣女子淡淡道:“不行。” 小青脸色微变,道:“你这是何苦?本来就不关我们什么事,何必非要搅缠进来?”蓦地转身抢步,再次疾抓葫芦。 “哧!”剑光如雪划过。小青惊叱一声,倏然后退,雪白的脖子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线,几颗细小的血珠缓缓沁出。她又惊又怒,不敢置信地瞪着白衣女子,咬牙道:“你……你……你竟然真的出手!” 白衣女子妙目中闪过一丝歉意,声音却依旧冰冷:“小青,你别逼我。”小青气得直笑:“好!好!居然为了这臭牛鼻子伤我!今日我倒要瞧瞧你能不能阻得了我!”绿影飞舞,一道碧光如灵蛇飞蹿,纵横闪耀,狂风暴雨似的朝白衣女子疾攻而去。 人影交错,剑光缤纷,二女翩翩酣战,却始终有惊无险。白衣女子似是剑下留情,有几回剑芒距离小青要害不到寸许,却立时巧妙地避让开去。 葛长庚睁开眼,道:“二位罢手,听老夫一言,如何?”奋力弹指,气光撞击在“照神棱镜”上,折转电射,精确无误地劈在二女剑尖之间。“叮!”气浪迸飞,二女翩然飞退。 小青瞪视着白衣女子,突然顿足道:“罢了,要帮牛鼻子,你一个人帮,我不管了!” 白衣女子忍不住嫣然一笑。 许宣心下大宽,怔怔地看着白衣女子,暗想:这两个女人一会儿亲如姐妹,一会儿又势如仇敌,实在奇怪,难怪众人说‘女人心,海底针’。 葛长庚微笑道:“小青姑娘此言差矣。眼下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帮人就是帮己。道、佛、魔三教对林灵素势在必得,他落到任何一方手上,都会引起惊天浩劫。倘若你将他交给魔门……小青姑娘,你聪明伶俐,想必也能猜得出道佛各派今后将如何待你了?” 小青“哼”了一声:“那又怎样?他们现在对我也不见得多好呀?” 葛长庚道:“我倒有—个法子……”众人精神一振,唯有小青冷笑道:“如果真有妙计,为何等到现在才说?” 葛长庚脸色微转黯然,道:“壁虎断尾,金蝉脱壳,这法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 “壁虎断尾,金蝉脱壳?”小青忽然失声道,“你……你想用元神离体大法,尸遁逃生?” 葛长庚微笑道:“小青姑娘果然聪慧。”转头凝视许宣,正容道,“许公子,老夫有一个法子,既可救治你的内伤,又可让大家逃脱此地。只是风险颇大,稍有不慎,你我都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不知你愿否一试?? 许宣热血上涌,笑道:“许宣七魄早就去了六魄,横竖死路一条。既然有机会逃生,有什么不敢试的?葛仙人只管吩咐便是。” 葛长庚瞳孔微微收缩,微笑道:“好孩子,不愧是许家男儿。”从怀中取出一个藤木小盒,轻轻打开,三道红光冲天飞起,照得洞壁一片彤红。 “元婴金丹!”白衣女子与小青眼睛一亮,齐声低呼。 许宣心中大震,凝神细望,只见藤盒中并排放了三颗龙眼大小的赤金色丹丸,光焰吞吐,色泽鲜艳,隐隐如人胎状,闻之异香扑鼻,甘醇浓烈。当是传说中的元婴金丹无疑。、 葛长庚道:“许公子,你既想要修仙炼道,应当也听说我‘金丹派’与各道门的不同之处了。道门各宗各有其法,大致可分为‘炼丹’、‘服药’、‘修气’、‘斋醮’、‘积德’等修炼之道。 “恩师翠虚真人陈楠,独辟蹊径,将服药、修气、炼丹合而为一,讲究炼外丹、修内气,以外辅内,修炼内外金丹,修成脱体元婴。葛某得恩师传授‘翠虚金丹法’,又花费了数十年,搜集古往今来外丹诸派的秘笈,终于得以炼出前人未有的‘元婴金丹’……”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他早听舅舅说过,修道之人只要服了海琼子的“元婴金丹”,就可事半功倍,将修炼的真气化为内丹,打通泥丸宫,元婴脱窍,成为逍遥来去的散仙。就算不是学道之人,服了这丹药,也可自行打通任督二脉,气血活旺,长生不老。“元婴金丹”也因此被称为“道门第一药”,人人梦寐以求。想不到今日竟有福缘亲眼一睹。 葛长庚道:“这金丹炼制的过程极是艰难,需以三百六十五种罕见的金石药草一起在特制的丹炉中炼制整整八十一日,自始至终,炉火温度必须完全相同,稍有闪失,丹药即会迸碎熔化,前功尽弃。老夫修道六十年,前前后后也不过炼成了七颗元婴金丹。我服了两颗,秋晴服了一颗,还有一颗送了人,如今只剩下这三颗。”他顿了顿,招手道,“许公子,你过来。” 许宣定了定神,走到他身边。凝视着那神丹,仿佛做梦一般。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许公子,你们一家于我有莫大恩德,老夫原当竭尽全力为你复位经脉,修补真元。可惜老夫元气大伤,不能亲力而为了。无以为报,只能以这区区一颗金丹,聊作补偿,希望它能救治你的内伤。”指尖一弹,一颗元婴金丹从盒中飞弹而出,没入许宣口中。 许宣大吃一惊,未及反应,只觉一股辛烈热气汹汹入口,奇香贯脑,沿着咽喉滚滚冲下,在腹中轰然爆炸开来!眼前霞光喷舞,仿佛被万千团烈火吞噬焚烧,五脏六腑、经脉骨骼全都寸寸炸散,剧痛欲死……他大叫一声,身不由己地倒冲而起,陀螺似的抵着洞顶疾速飞转,周身赤光乱舞。 许宣发狂似的飞转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重重摔落在地,昏迷不醒。他瘦弱的身躯红光隐隐,渐转暗淡,肌肉却不断地跳动,迅速涨大,骨骼脆响不绝,片刻之间,竞似长大了数寸,那略显苍白的脸容也红晕暗生。 李秋晴骇然道:“外公,许公子……他没事吧?” 葛长庚道:“放心,他一觉醒来必定生龙活虎,再不是从前的许宣。” 卷一 云海仙踪 三 金丹(中) 小青突然醒悟,叫道:“我知道了,葛老道,你想打通这小子的任督二脉,附体到他身上?” 葛长庚道:“小青姑娘猜得不错。许公子虽然经脉错位,元气虚弱,但骨根颇佳,神识清明,五行属土,正好与我相生。只要打通经脉,增补元气,他就可以脱胎换骨,成为老夫绝佳的元神寄体……” 三女听了都是一凛。“元神离体寄体大法”传说是上古便有的高深法术,极为凶险。修得这种法术之人,可以将自己的元神分离出躯壳,暂时寄居在他人体内。只要两人肉身的五行属性相生,彼此便不会相斥,否则两人的元神便有双双湮灭的危险。 葛长庚经脉尽断,短期之内不能康复,寄居于许宣体内,则可以利用其完好的经脉,将自身的真元淋漓尽 致地发挥出来。 白衣女子蹙眉道:“那么葛仙人的真身呢?以‘尸遁’逃生,如果真身被魔门毁灭,仙人你岂不是……”葛长庚微微一笑,淡然道:“多谢仙子关心。葛某老朽之躯,油尽灯枯,必将不久人世。只要能带各位脱离此地,毁灭魔帝神识,避免浩劫,这具臭皮囊留不留得住,又有什么关系?” 众女才知他竟是抱着必死之信念,李秋晴颤声道:“外公!”悲从中来,再难自已。 元神寄体大法最危险之处,在于九天之内,如果元神回不到原身,又或者原身被毁,则无所依傍,只能沦为孤魂野鬼,游离于三界之外。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好孩子,别难过。外公修炼一世,生时不能飞天,死后总可以尸解成仙了。这是好事,你该高兴才是。” 李秋晴摇着头,早已泣不成声。葛长庚轻轻抚摩着她的秀发,眼中却忍不住湿润了,抬头道:“二位姑娘,我们比邻而居了十多年,也算是老朋友了。老夫有两件事相求,不知两位愿否相助?” 白衣女子道:“葛仙人请说。” 小青叹道:“算了算了,葛老道,这些年本姑娘偷吃了你不少丹药,你始终没怪罪,这次就当是报恩吧。” 葛长庚道:“那么老夫就先行谢过了。”托起藤盒,微笑道,“此身两袖请风,无以言谢,只剩这两颗元婴金丹,还请两位姑娘笑纳。” 白衣女子与小青齐齐一震,面面相觑,闪过惊喜而难以置信的神色她们对这金丹神往已久,梦寐以求想不到他竟如此慷慨,主动相赠。 小青眯起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他,道:“葛老道,无功不受禄,你究竟想要我们上天还是入地?” 葛长庚笑道:“姑娘多虑了。倘若老夫登天,还请你们将许宣公子安全送至临安许府,再将我这外孙女送至茅山,交托朱洞元朱真人照顾。另外,万万不可让林灵素的元神落入他人手中。只要熬过七日之限,他形神俱灭,天下便可保得几年太平。”指尖轻弹,将两颗金丹送入二女掌心。 李秋晴闻言越发难过,哭得梨花带雨。 二女始知他在临终托孤,怔怔地凝视着掌中金丹,心潮起伏,百感交集,齐声道:“多谢葛仙人赐丹。我们定竭尽心力,完成所托。” 许宣“啊”的一声,坐起身来,看见三棱镜中的自己,大吃一惊,失声道:“我……这是我么?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女转头望去,又惊又奇。李秋晴止住哭泣,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许宣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比之先前那病恹恹、苍白瘦弱的模样已有天壤之别,身体变得结实健壮,匀称修长。短短片刻,居然脱胎换骨,若非脸容未变,神情依旧,几乎认不出他来。葛长庚心下大为欣慰,笑道:“许公子闭目吸气,感觉如何?” 许宣吸了一口气,一股清流自丹田涌起,周转全身,顿觉神清气爽,全身上下似乎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使他恨不能纵声长呼。 葛长庚微笑道:“原先你的体格弱于常人,是因为令堂妊娠之时受了惊吓,使你奇经八脉扭曲封闭,先天胎气受困不出。现在周身经脉尽数打通复位,先天胎气也与金丹元气合而为一,今后气血顺畅,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许宣大喜,跪下叩首道:“多谢葛仙人再造之恩!” 葛长庚一把将他拉起,道:“许家恩德,我总算略报一二。只可惜时日无多,修行浅陋,传不了什么修仙之法,姑且授你一套口诀,能领会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许宣心花怒放,大声道:“徒儿许宣拜谢师父!”又朝他“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葛长庚摆手笑道:“许公子且慢。老夫六十岁后已发誓不收门徒,不可食言。你我有缘,门外授法,与师徒无干。”又望着白衣女子、小青微笑道,“两位若不嫌弃这套‘翠虚金丹大法’,也一齐听听吧。” 二女齐声低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丹派的“翠虚金丹大法”是当今天下道门的“内丹三大秘法”之一,炼气成丹,奥妙无穷,辅之以元婴金丹,更可内外齐炼,化繁为简,最多只需一甲子,便可修成散仙。金丹派中,除了陈楠、葛长庚外,只有葛长庚当年的门生留元长精通此法,秘不外传。葛长庚将金丹送与她们,已让她们大感意外,此刻又欲传授本门心法,更令她们惊喜不已。 小青咬着唇,低声道:“葛老道,我们常常惹是生非,对你不恭不敬,你、你为何还对我们姐妹这么好?”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你们虽然非我族类,但心地善良,自律修行,不走旁门偏道,殊为难得。除了尔调皮捣蛋,也算得上是同道中人。况且,上苍既让你们卷入此事,其中必有深意。金丹派人才凋零,少有大器,元长这些年又不知所踪,你们若能学成此法,发扬光大,多做些行善积德之事,也算是本门之幸,天下之福。” 白衣女子与小青盈盈拜倒叩谢。许宣暗想:非我族类?难道她们都是番女么? 当下葛长庚将翠虚金丹大法的要诀传音相授,择重解释。二女修炼已久,有许多难解的疑问,此刻得传妙法,有如醍醐灌顶,许多矛盾之处登时了悟。 许宣虽然从未修过半天功,好在聪明绝顶,从小遍阅道书,对于御气、炼丹等术早已耳熟能详,此时听来,也有些似懂非懂,兴奋不已。 这法诀虽然不过七百余字,却是奥妙艰深,一时无法尽数掌握。葛长庚讲解一遍后,便让许宣三人反复诵读,烂熟于胸,留待将来仔细揣摩。 传法既毕,二女吞服金丹,盘坐运气。经脉畅通,百骸俱轻,真气在体内J源源奔走,不断有紫色真气溢出体外,一时间云蒸霞蔚,彩光变幻,二女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宛如神仙。 许宣在一旁看得悠然神往,忖道:不知何时我才能修到这等境界? 忽听“嘭”的一声闷响,洞壁微震,隐隐传来怒吼厮杀之声。众人一凛,纷纷朝“照神棱镜”的影像望去。 只见洞外群魔乱作一团,人影憧憧,到处是刀光剑影,和漫天飞舞的法宝神兵,竞似有外来大军杀到,正 与妖魔激战。 许宣拍手道:“这下好了,一定是道门各派赶来相救了!” 小青冷笑道:“先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只是魔门故布疑阵,骗我们出去呢。”许宣一愕,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转念一想,也不无可能,不由大感沮丧。 葛长庚目光闪动,微笑道:“小青姑娘考虑得极是。但如果真是魔门设计诱我们出洞,我们正好将计就计,金蝉脱壳。”当下传音授秘,将他的计划讲述了一遍。他先附体许宣,劈开朝向瀑布的洞口,以“尸遁术”遥控原身冲出洞外,引开那些魔门群妖,调虎离山:而后再隐匿身形,以“太乙血遁大法”带领众人从洞口的另一端逃离。 李秋晴脸色苍白,如此一来,葛长庚的原身注定要被群魔诛灭了!此外,“尸遁术”与“太乙血遁大法”都是极伤真元的两伤法术,即便他们能借此逃脱,葛长庚的神识也必受重创,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但知外公决心已定,再难阻止,唯有咬唇噙泪,强忍悲痛。白衣女子与小青对望一眼,也颇为难过,然而除此之外,实无良策,一时黯然无言。 葛长庚拍拍许宣的肩膀,道:“许公子,准备好了么?万一有个不测,你我元神都将魂飞魄散。事关重大,你若想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许宜热血如沸,大声应诺。当下依照葛长庚所言,闭上双眼,全身放松,意守丹田。忽然掌心刺痛,一股热流轰然涌入,他全身一颤,险些站立不稳,只觉周身经脉仿佛被利刃猛地劈开,又如烈火焚烧,灼痛奔卷,一路直冲丹田。剧痛椎心,大汗滚滚而下。 他咬牙苦苦强撑,不哼一声。脑中又是一阵轰鸣,仿佛万千春雷齐声炸响,那道狂猛热浪在经脉间飞速回转,汇入任督二脉,直灌头顶髓海。 许宣眼花缭乱,神识似乎炸裂开来,再也承受不住,大叫一声,凭空飞起,闪电似的朝斜前方的一块凸石怒撞而去。风声呼啸,尖石迎面撞来,他心中大骇,暗呼糟糕。 李秋晴惊叫声中,白衣女子、小青齐齐挥手,白绢、碧带流云飞卷,向他脚踝缠去。奈何事0仓促,他去势又飞快如电,还不等缠卷回夺,许宣已撞到了那利石之上。 电光石火之间,许宣的双手突然不听使唤地朝前一拍,银光气浪怒爆,“砰”的一声,顿时将那岩壁打得 凹人半丈有余! 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身不由己地翻身飞起,轻飘飘地落定在地。有惊无险,只是洞壁上赫然多了两个深深的掌印。脑中忽然响起葛长庚的笑声:“许公子,让你受惊了。” 三女松了口气,许宣惊道:“葛仙人,你已经附到我体内了么?”低头探察,并无丝毫异处,转身再看葛长庚的肉身,兀自盘坐在地,垂眉微笑,只是双瞳之中少了些许光泽生气。 葛长庚道:“许公子,我已在你头顶‘泥丸宫’中。你只管放松,不必紧张,以免两相抵触,伤了神识。” 许宣刚张口应答,双脚又自行迈开大步,右手不听使唤地伸出,将那玛瑙葫芦从葛长庚腰间解下,塞人自己怀中。一时间,身体竞似乎完全不属于自己,这感觉新鲜而又诡异。 如此练习了片刻,许宣方才渐渐放松。 葛长庚又叮嘱道:“洞外凶险,步步皆有杀机,大家即便暂时逃脱,也绝对不能放松警惕。如果让妖人困住,你们中的一人便将‘乾坤元炁壶’吞入腹中,而后彼此抓住手掌,气脉相连。妖人投鼠忌器,必定不敢妄下杀手。”众人凛然应诺。 葛长庚所授的这一法术,叫做“玉石俱焚”。几人气脉相连,形成巨大的“焘炉”,一旦受激,便可连环爆发出巨大气浪,不但可与敌人同归于尽,还能将业已吞入腹中的“乾坤元炁壶”一举震碎,荡灭魔帝元神。 安排既定,葛长庚嘘了口气,淡淡道事不宜迟,咱们开始吧。”话音方落,许宣只觉一股浩然真气从丹田冲起,狂潮巨浪似的席卷全身,涌入右臂,猛地从右手指尖喷薄而出。 “哧!”真气冲人“照神棱镜”中,晶芒大作,霞光怒爆,“三才元霖剑”风雷激吼,如虹霓破空。 只听“轰隆”巨响,前方石壁应声炸裂,气剑宛如出海蛟龙,夭矫怒舞,刹那间便将填塞山洞的巨石劈开来! 尘土乱舞,光线倾泻而人,葛长庚喝道:“魔门妖类,挡我者死!”指尖点处,盘坐的“真身”突然抄足旋身,闪电似的冲出洞口,破空飞去。 与此同时,堆积洞内的妖魔尸体被他法力所激,也纷纷腾空而出,远远望去,手舞足蹈,栩栩如生,倒与常人毫无二致。洞外群魔呼叱,追杀之声震如雷鸣。果然如小青所言,先前的混战只是诱使葛长庚出逃的疑阵。 从那“照神棱镜”荡漾的幻光中望去,只见葛长庚的“真身”冲天飞掠,很快便逃入了东面的山谷。魔门众人争先恐后地围追堵截,法宝神兵漫空怒射,在夜空中划过道道异彩,将群山映照得光怪陆离。 刹那之间,葛长庚的真身便连受重创,顿了一顿,当空直坠而下。群魔欢呼,纷纷俯冲追去。 许宣等人心中揪紧,不忍目睹。李秋晴眼见外公肉身饱受摧残,更是心痛如绞,泪珠滚滚而下。葛长庚却 泰然自若,借许宣之手,将“照神棱镜”收入袖中,笑道:“他们中计了。大家手牵手,快走吧!” 许宣忽觉指尖锐痛,“哧哧”轻响,血箭破指飞扬,轻纱薄雾似的化散开来,洒落在四人身上。眼前一花,三女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头望去,自己也凭空消失。众人顿时明白这便是“道门九遁”中的“血遁大法”。 四人牵手飞冲,很快便从甬洞的另一端跃出了山崖。狂风鼓舞,月光雪亮晃眼,山崖上的松涛摇曳起伏。他们御风飞掠,穿过山壑,朝西边连绵不断的青山奔去,转瞬之间,便出了数里之外。 卷一 云海仙踪 三 金丹(下) 许宣衣裳猎猎,脚下生风。低头望去,峡谷幽深,山溪蜿蜒如带,在月色下水光潋滟。两侧层峦叠嶂,连绵起伏,仿佛凝固的海。几只仙鹤欢鸣展翅,盘旋着从他下边飞过。 逃出生天,自在飞翔,他心中激动,正想纵声大呼,突然听见一个阴柔的声音低笑道:“多年不见,葛仙人何时变成了黄毛小子?匆匆忙忙,想要赶去哪里?”声音飘忽,似乎近在耳畔,又似远在天边。 众人心中大凛,顿觉不妙。 左前方突然闪起一道夺目的金光,刺得许宣双眼酸痛难忍。脑中响起葛长庚的声音:“大家小心!”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三棱石镜纵横飞舞,气浪迸爆,化为凌厉无匹的银光气剑,朝那光源怒斩而去。 那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笑道:“葛仙人老眼昏花了么?我在这儿。 许宣两眼金星飞舞,仿佛一柄利刃当头刺入,将他劈裂两半!剧痛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爆裂喷薄。 难道是我的脑浆么?惊恐的念头一闪而过,许宣身子朝前一扑,疾速坠落。几在同时,他的右臂不由自主 地回舞挥扫,气浪怒卷,“砰”的闷声裂响,也不知击中了什么,那娇媚的女子声音忽地变调,朝后退去。 许宣耳边接连响起李秋晴的尖叫和白衣女子、小青的娇叱。腰上一紧,许宣已被两条丝带紧紧缠住,朝上拉去。他脖子一阵冰凉,幽香扑鼻,也不知被哪个女子提在了手中。 又听见葛长庚猛烈咳嗽,喘息着说道:“好一个‘幻镜魔音’!庐山一战,迄今已有十六年,神后别来无恙?”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神后”二字,心中一凛:为什么葛仙人的声音不是从我脑中传出,而是从远处传来?灵光一闪,突然明白头顶剧痛不是因为脑浆迸飞,而是葛长庚的元神被魔门妖后震出了体外! 葛长庚接连施放“尸遁”、“血遁”两大法术之后,元神耗损极大。妖后以“幻镜魔音”声东击西,使他判断失误,再趁隙偷袭许宣的“髓海”,将葛氏元神震出寄体。 所幸葛长庚及时醒觉反击,否则许宣早已头颅飞炸,救无可救。 那妖后远远地笑道:“已经有十六年了么?可怜我度日如年,还以为是上辈子的事呢!倒是葛仙人修为越 发精进,元神脱窍,发出的‘元婴一气斩’竞仍然一点儿也不输于‘三才元燕剑’,难怪林灵素会被你镇伏,二十年不得逃脱。” 葛长庚道:“老夫自以为‘尸遁’、‘血遁’并用,无人可以识破,没想到还是让你看穿。你的修为见识比起十六年前可强得多了。” 忽听小青笑道:“神后既然已经识破我们的行迹,为何不召回部属,偏偏独自追来?哎呀,莫非你想悄悄杀了林灵素,独霸魔门么?既是这样,我们索性将他放出来,让你亲手杀了他,岂不更好?” 白衣女子道:“小青说得不错。我们这就将那妖孽放出,交由她发落吧。”声音冰冷,从许宣正上方传出。 许宣方知自己在白衣女子手中,强忍剧痛,睁眼望去,只见她白衣鼓舞,月光照在她脸上,发出柔和的光晕,直如女神一般。 右后方又响起妖后的笑声:“小丫头,你以为这般挑拨离间,我就会怕了么?嘿嘿,想杀他的何独我一人!神门也好,道佛也罢,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将他碎户万段,挫骨扬灰!”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怨毒与愤恨。许宣转头望去,两侧险崖夹立,一株岩松上翩然立着一个黑袍女子,戴着天蚕丝斗笠和一张白纸似的人皮面具,一双明眸透出阴冷的杀机。 李秋晴和小青就站在她对面的山崖上,上方有一簇白光摇曳闪烁,时而变幻出人脸形状,想必就是葛长 庚的元神了。 许宣心中大凛,葛长庚元神既已出窍,他们四人加起来也挡不住妖后一击,更何况此时又两两分散,使不出“玉石俱焚大法”,想要荡灭魔帝元神也不可能了!当下悄悄从怀中掏出那小巧的玛瑙葫芦,紧紧攥在手里,暗自打定主意,如果妖后来争抢,就借她之力,和林灵素的魂魄同归于尽。 狂风鼓舞,葛长庚的元神左右摇荡,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初见他时,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物,却又为何如飞蛾扑火,因情人魔?既已知错,十六年来又为何不迷途知返,斩断心魔?清风明月,天地朗朗,难道你终此一生,都要戴着这张面具见人么?” 妖后笑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耶魔耶,由谁定论?普天之下,人人都戴着假面具、兜着臭皮囊,我又为什么要迷途知返?这十六年来我日思夜想,最为懊悔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当初没亲手剁下他的首级:其二是没能早点儿看穿你们这些道门中人的真面目。今天看你脱去皮囊,原来也不过是风烛萤火的可怜相!” 葛长庚淡然一笑:‘殇子寿,彭祖天,有生即有死,又有什么可怜的?修道非独为长生,而是为了人与道合。你心魔未消,一叶蔽目,别说十六年,就算你能活百年、千年,长生不老,又复如何?”.一,妖后仰头大笑:“你自居仁义,修炼百年,也不过落了如此下场,这种‘道’不修也罢!”猛地顿住笑声,黑袍鼓舞,周身散开一轮轮霓光霞彩,双手交叉,食指指向上天,厉声道,“你若交出乾坤元炁壶,瞧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否则,五雷轰顶,万劫不复。”说到最后一句时,狂风大作,浮云飞卷,夜空中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银蛇似的飞腾乱舞,直冲她的指尖! 天地骤白,雷声“隆隆”狂震。 白衣女子与小青脸色齐变,从未见过这等景象的许宣更是惊骇不已。 雷鸣声中,只听葛长庚沉声传音:“白姑娘,小青姑娘,等我说到‘去吧’时,你们立即带着许公子和秋晴,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能跑多远是多远,千万不要回头。” 李秋晴再也按捺不住,泪珠夺眶,朝着那妖后叫道:“妖女!你既然是想杀林灵素,又知道他被囚在乾坤元炁壶中,只需等上七日,他便会形神俱灭,为何非要逼死我外公?” 天昏地暗,岩松乱舞,妖后双眸灼灼如火,道:“外公?葛仙人,你倒是菩萨心肠,多子多孙。不知这位又是从哪儿捡来的野丫头?不如我们就先从她开始吧。”双手虚空合握,闪电乱舞。 “轰!”雷鸣如爆,一道霹雳突然朝着李秋晴当头劈落! 许宣心中一沉,只听葛长庚纵声大喝:“住手!她是你的女儿!”闪电天矫如狂龙,擦着李秋晴的身侧撞中崖壁,轰隆狂震,刹那间,山峰坍塌近半,万千巨石瀑布似的朝下崩泻。 众人全都怔住了。 妖后低声道:“女儿?我的女儿?”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泪水盈眶,突然摇头大笑,“葛长庚!我的女儿早在十六年前就被你杀死在了庐山之巅,从那一刻起,你我便已经恩断情绝,再无父女之义!再敢提‘女儿’二字,我定叫你魂飞魄散!” 闪电一道接一道将山谷映得蓝紫如昼,李秋晴脸色煞白,石人似的一动不动,许宣也稀里糊涂如在梦中,心想:李姑娘是妖后的女儿,妖后又是葛仙人的女儿……我听舅舅说了那么多江湖故事,怎么从未听说此节? 只听葛长庚沉声道:“秋晴,我从未告诉过你生母是谁,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当年庐山顶上,道佛各派都欲置你们母女子死地,我为了救你,假意用剑刺穿你的心口。你‘死’了,却又因此而重生。这十六年来,我传你元婴金丹,却不传你心法武学,就是要让你远离道门,平安快乐地度过此生,再不重蹈你母亲之覆辙……” “住口!”妖后指尖发抖,泪水从面具上倏然滑落,咬牙切齿地喝道,“死到临头,你还敢胡说?那日在庐山脚下,下着暴雨,遍地都是死人,是我亲手埋了她们的尸体,我的两个女儿……全都被你害死了!” 许宣更加讶异:原来李姑娘还有一个姐妹,不知她们父亲是谁?心中猛地一紧:难道……难道竟是林灵素? 雷声隆隆不绝,漆黑的云层随风在上空滚滚盘旋,迸涌出千万缕姹紫嫣红的霞光。 葛长庚的元神飘忽明灭,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疲惫:“秋晴,你可知道为什么你的左脚脚踝上有一个紫色的疤痕么?那是因为你出生时,你的左脚和你妹妹的右脚连在一起,是我亲手用刀将你们分开的。我这一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最后悔的,就是没能让你们姐妹重新团圆。可惜……可惜今日一别,即成永诀,这个心愿再也无法完成了。”顿了顿,道,“从今往后,你想再远离漩涡只怕不可能了。只盼 你记住,修道的根本在于清静无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千万不要 像你母亲,因情人魔,为恨所困。长路漫漫——去吧!”葛长庚话音未落,许宣的衣领便是一紧,已被白衣女子拉着冲天飞起,耳边只听见“轰隆”巨响和李秋晴的尖声哭喊。 许宣回头望去,漫天霓霞火山云般层叠怒爆,一股气浪如狂涛一般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许宣顿时眼前一黑,喉中腥甜舌涌,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黄昏时候,泼墨似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群山峰顶,滚滚翻腾,一道闪电陡然划过,天地陡亮。雷声不绝,暴雨倾盆。狂风呼啸,刮得雨线纵横飞舞,水珠朝洞内洒入,打在许宣的脸上、身上。 “葛仙人!”许宣大叫一声,蓦地惊醒坐起,环顾四周,失声叫道,“李姑娘?白仙子?小青姑娘?” 四周漆黑,无人应答。 他心中怦怦狂跳,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地。突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一沉:难道我是在阴曹地府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一道疤痕,扭曲浮凸,隐隐还有些疼痛。 他的心反倒定了一些,既然还有痛感,想来尚在人世。闪电又是一亮,洞内石壁登时一片蓝紫。只见那白衣女子正蹙眉闭目,盘坐于三尺之外,调息御气。她脸色煞白,香汗淋漓,在那稍纵即逝的电光照耀下,通体淡蓝、玲珑剔透,说不出的凄艳诡异。 许宣叫道:“仙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力气,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白衣女子睁开妙目,低声喝道:“住口!你……你想将妖魔招来么?”声音发颤,气息不继,似乎受了颇重的内伤。 许宣一凛,道:“是。”四下探扫,不见李秋晴与小青,心中又是一沉,忍不住低声问道,“仙子,她们人呢’?葛仙人在哪里?” 白衣女子冷冷道:“死了。” 许宣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葛仙人他……那……李姑娘?小青妣娘?难道全都……全都……”想起ln.夜之事,脑中混乱,语无伦次,热泪夺眶而出。 他生性坚强乐观,自小受了许多病痛苦楚,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但自从入蜀以来,连遭变故,亲如家人的王六、铁九齐齐惨死,最为敬重的二舅死生未卜;与李秋晴、小青相处虽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是患难与共,仿佛相识已久;葛长庚更是自己从小仰慕的高人,又蒙他传丹授艺,恩同再造,此刻听闻噩耗,郁积已久的悲伤顿时如决堤之水,再难遏止。 白衣女子蹙眉道:“生死有命,你哭什么?非亲非故,又何必惺惺作 态?”黑暗中瞧不见她的脸容,但那声音冰冷无情,听来格外刺耳。 许宣虽对她颇为钟情,听到这话 也不由怒气勃发,一抹泪水,冷冷道:“我哭我的,和你什么相干?像你这般冷血,又岂会明白……” “啪”的一声脆响,许宣一语未毕,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热辣剧痛,顿时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喝道:“你说谁冷血?”闪电一亮,将她脸庞照得分明,面罩寒霜,双眸凝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许宣素来吃软不吃硬,怒火上冲,正要出言相讥,她却“啊”的一声,蓦地弯下腰去,素手紧紧地捂着腰肋,面色惨白,珠汗滚滚。 “你怎么了?”许宣吃了一惊,抢身上前,将她肩头扶住。白衣女子叱道:“走开!”反手一推,许宣顿时朝后飞跌,后脑“咚”地磕在石壁上,疤痕似乎猛地震裂开来,剧痛欲死,忍不住“哎呀”一声大叫。 白衣女子冷冷道:“再碰我一下,我就剁断你的手指。” 许宣痛得发不出声,心中气苦,对她的倾慕之情登时浇灭,恨恨忖道:难怪孙老头儿常说‘脉象好诊,女人难断’,她瞧来像个清丽淡雅的仙女,不料却是个冷漠毒辣的魔头。哼,好心没好报,当我喜欢碰你么?当下强忍剧痛,踉踉跄跄地朝洞外走去。 白衣女子道:“你去哪里?” 许宣冷笑一声,道:“腿长在本少爷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管得着么?”只管大步往外走去,突然脚下一紧,重重绊倒在地,还不等爬起,又朝后横空飞撞,直摔得百骸如散,眼冒金星。 白衣女子素手一翻,收回丝带,冷笑道:“道、魔、佛三教正在漫山追缉,你以为就凭你也能逃得脱么?” 许宣撞得痛彻心肺,几欲晕厥,气极反笑道:“逃不脱大不了一死。生死有命,你和我非亲非故,何必惺惺作态?是了,你是怕本少爷被抓了之后,供出你的下落么?放心,许宣就算被千刀万剐,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白衣女子淡淡道:“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只是我既答应了葛仙人,将你活着送回临安许府,绝不容任何人阻挠。等你回到了临安,就算是立即跳入西湖也不干我事。在这之前,只管老老实实地呆着。”说话间,纤指轻弹,气箭飞舞。 许宣只觉双臂、双腿蓦地一麻,再也动弹不得,惊怒愤慨,大声道:“妖女,我又不是囚犯,你凭什么封我经脉……”话音未落,白光忽闪,咽喉一痛,顿时哑然失声。 许宣张大了嘴,直气得七窍生烟,却偏偏无可奈何。他从小倍受宠溺,胆大妄为,哪曾受过这等闷气?他咬牙切齿,大呼倒霉之余,唯有暗叹自己有眼无珠。 洞外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狂风挟着雨丝卷入,说不出的阴冷潮湿。许宣周身僵硬,动弹不得,但寒意却钻入骨髓,丝丝游走,叫人难受至极。他猛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接着牙关乱撞,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忽听“咕咕”几声,这才发觉肚内空空如也,竟足有十几个时辰未吃东西了。此念一起,顿觉饥肠辘辘。他向来暖衣饱食,不知何谓饥寒交迫,此时身处荒山野岭,饥饿难耐,冻彻骨髓,方才明白原来平时许多稀疏平常之事,竟已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眼前蓦地闪过府中王大厨所烧制的脆皮童羊腿,外皮酥黄薄脆,肉嫩骨酥,入口即化,脂香四溢……登时口水横流,吞下一大口馋涎。越想腹中越觉空乏酸苦,肚皮仿佛紧贴着脊梁骨,一齐震动。 他全身僵痹,手足冰凉,那白衣女子却始终不加理睬,只管盘坐于数尺之外,一言不发。 黑暗中,瞧不见她的身影。偶尔闪电亮起,方能瞥见她稍纵即逝的脸容。她蹙眉闭眼,俏脸雪白,似乎正自熟睡。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许宣全身一颤,忽觉丹田之中有一团热气缓缓升起,烘得五脏尽暖,极是舒服。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葛仙人所说的‘气丹’么?他出身药商世家,“仁济堂”中名医众多,耳濡目染,对于医药、人体经脉所知颇详;从小又慕仙崇道,钻研丹学已久。这团丹田热气,分明是修道之人必炼的“内丹”! 他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明白必定是那元婴金丹之功。神丹人体,化为“后天九转金丹”,打通了他的奇经八脉,将他封闭其中的“先天胎气”化融为一,沉淀于丹田气海。 他虽然尚不知如何修气炼丹,但受外寒所激,这团气丹便自动上升,沿着经脉缓缓运转。许宣惊喜交加,凝神细探,只觉那团热气徐徐上升,沿着“手阳明大肠经”慢慢游走,所过之处,如春风吹拂,寒意大消。 他想起葛长庚所传授的“翠虚金丹大法”,当下意守丹田,屏除杂念,默诵“翠虚金丹法”中最浅显的“御气诀”。过了片刻,气丹随着他的意念轻轻摇荡,转入“足阳明胃经”。许宣义是新鲜又是激动,一时间将生死、饥寒全都抛在脑后,一心御气运丹。不知不觉,丹田之中仿佛有一盆炉火熊熊烘烤,周身暖洋洋轻飘飘,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许宣一直梦想着炼气成丹、修仙得道,今日终于初窥道丹之妙,喜不自胜,当下也不停止,一遍又一遍回圜周转,浑然忘了身外之事。 卷一 云海仙踪 四 冷暖(上)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痛楚的呻吟,许宣一凛,听出正是白 衣女子的声音,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闪电接连划过,洞内雪亮,她盘蜷在地,黑发披散,皱着眉,大口大口 地喘着气,双手捂着腰肋,神情极是痛苦。 许宣吃了一惊,跳起身,叫道:“你没事吧?”方甫动身,突然又是一怔:我怎么可以动了?转念一想,必定是自己一遍遍地运转金丹真气,逐渐冲开了经脉,想到此处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当下不及多想,抢身到了白衣女子身旁,将她扶起。 也不知是否因为闪电的蓝光所映照,她的脸容竟泛着淡淡的青色,虚汗淋漓,连呵出的气也成了绿色。 许宣一阵焦急惊慌,心道:她必是昨夜突围时受了内伤,强撑到现在。想起往日“仁济堂”诸医所教,沉住气,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脉门,静心探察。脉象细微无力,似是中了剧毒。 许宣心中大凛,如果只是寻常伤势倒还罢了,当真中了剧毒,在这荒山野岭中,哪里去找解药?突然想起她似乎有个火折子,许宣当下探手入她袖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双指夹住一个丝囊,轻轻地抽了出来。 那丝囊柔软冰凉,与昨日小青装盛李秋晴与自己所用的丝袋一样,看似不过巴掌大,却可盛万千之物。他家中富可敌国,所见识的宝物不计其数,认得这丝袋就是舅舅所说的上古宝物“乾坤袋”。想起李秋睛,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也不知她此时究竟是生是死。虎毒不食子,如果她真是魔门天后的女儿,那妖后想必不至于取她性命。 许宣屏除杂念,探手入囊,果然摸到一个火折子,正要取出,竞又摸到一个光滑冰冷之物,拿出一看,赫然正是葛长庚的“乾坤元炁壶”。他一怔,摸了摸自己怀中,果然已经空空荡荡,想必是昏迷时叫她拿了去,暗想:葛仙人为了镇伏魔帝而死,我说什么也要完成他的遗愿,绝不让这葫芦落入他人之手。这妖女冷漠无情,葫芦留在她的手中大不可靠。当下将“乾坤元炁壶”塞回自己怀中,接着,擦着火折子,洞中顿时明亮起来。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许宣心中顿时一紧——白衣女子脸容淡青,眼圈桃红,左手捂在左肋,乌血正从指缝间溢出。果然是中毒之象。 他定一定神,伸手轻轻地拨开白衣女子的手掌。 衣裳破裂,肌肤晶莹如玉,伤口不及一寸长,皮肉朝外翻卷,黑色血液不断渗出,隐约还可瞧见一缕缕淡青色的气雾从伤口溢出。 许宣是仁济堂的少主人,一年见过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中毒的少说也有一两百号,但却从没见过伤口蒸腾出这等青烟绿雾的。他不知她中的乃是魔门妖后的“九转寒冰箭”。这种冰箭以九种剧毒益虫的浆汁制成,一旦破肤而入,冰箭与血液相融,迅速化为剧毒的脓水和碧雾,直攻心脑,伤者纵然不死,也会变成行尸走肉。 幸好白衣女子服了元婴金丹,有金丹真气护住心、脑、丹田,否则早已不测。她虽借助金丹真气,强行逼出了大半寒毒,奈何连番激战,受了内伤,真元耗损极大,强撑了许久,终于还是被残毒侵体,昏迷不醒。 情势紧急,不及多想,许宣伏下身,大口大口地吮吸毒血,吐在一旁。毒血洒落在地,登时化为绿雾,袅袅升腾,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腥臭。 许宣吸了十几口,只觉唇舌冰冷麻痹,头昏眼花,心下大凛,但身无良药仙丹,除此之外别无他策,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吮吸。不想吸了几十口之后,那麻痹的感觉反倒渐渐消散,精神重新一振。 原来他从小赢弱多病,又生在天下第一药商之家,十几年间也不知吃了多少奇草神药,血液中尽是各种药汁丹液,早已变得近乎百毒不侵,若非极之罕见的剧毒,绝难将他毒倒,也算得上因祸得福。就连这“九转寒冰箭”到了他的体内,也反被血液内的其他药毒渐渐消融克制。 又吸了片刻,吐出的血液重转鲜红,白衣女子肿胀的伤口也消退了许多。 白衣女子忽地一震,微微睁开眼睛,蓦地坐起,“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颤声喝道:“小色鬼,你做什么!”羞怒交集,奋力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却虚软无力。她重伤未愈,出手却依旧狠辣。 许宣抚着肿烫的脸颊,气得哈哈一笑,道:“放心,别说我不是小色鬼,就算是,也不会喜欢你这等冷.血僵尸。”白衣女子冷冷地盯着许宣,瞥见他嘴角的血丝,心中一震,蓦地明白他竟是为自己吸毒疗伤。柳眉舒展,眼中闪过一丝歉疚的神色。 许宣气呼呼地径直走到一旁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冷冰冰地问道:“你为什么帮我吸毒血?不怕 中毒么?” 许宣“哼”了一声,道:“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了许多?” 白衣女子眉尖一蹙,道:“人分好人坏人,难道你不分好坏,全都要救么?”许宣呆了一呆,心道:是了,倘若中毒的不是她,我当真也愿意冒死相救么?一下也想不明白,干脆大声道:“那是自然,你当天下人都像你一般冷漠无情么?” 白衣女子大怒,待要发话,突然觉得一股阴邪冷气陡然上冲,周身如浸寒冰,想要运气压制,气血却岔乱冲涌,寒热交迸,脑中嗡然一震,顿时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许宣见她忽然软绵绵地卧倒在地,叉着臂冷笑道:“又想赚我耳光?这回我可不上当了。”过了片刻,见她一动不动,似非做作,许宣连喊了几声,杳无应答,方感不妙。绕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摸她脉搏,旋又如释重负。知道她不过是体虚寒发,尚不致命。 许宣转身四顾,想要寻些干柴枯枝生火,偏偏大雨瓢泼,草木潮湿,无从生起。只好脱下自己的长衫,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蜷缩颤抖,似乎越来越冷。许宣心中焦急,蓦地一动:常言道‘两人抱着睡,胜盖十层被’,既无暖被,只有用体温烘暖了。 屈身坐下,正要将她抱在怀中,想起热辣肿痛的脸颊,怒气又升,哼了一声,缩回手,喃喃道:“许宣呀许宣’,你的耳光吃得还不够?当完了小色鬼,还想当棉被,被她噼里啪啦地弹棉花么?” 眼角瞥处,见她脸色雪白,蹙着眉尖,神态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剧跳,闪过一个念头:只要能抱她一抱,吃上几记耳光又有什么打紧? 当下定了定神,大声道:“妖女,你听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是为了救你,才不得已如此的。你若是反对,趁早说上一声,否则……”话音未落,白衣女子突然一颤,“嘤咛”一声。 许宣心里发虚,吓了一大跳,过了片刻,见她再无反应,方才松了口气,扬眉道:“哼,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醒来之后可别耍赖,弹我棉花。”屏住呼吸,将她轻轻抱起,斜靠在自己怀中。 白衣女子身段高挑,许宣服了元婴金丹后,虽然体格大变,增高了不少,但仍比她矮了不少,以小抱大,殊不顺手。他又是未历风情的少年,从未搂抱过女子,这般抱着她,姿势不免有些僵硬怪异。 白衣女子正自冻得发抖,昏昏沉沉中,依稀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便下意识地贴了上去。许宣正值情窦初开,血气方刚,此刻佳人在怀。他一颗心不禁“怦怦”狂跳。或许因为贴靠着他火热的身体,白衣女子的体温渐渐回暖,苍白的双颊也恢复了几分红晕,更添娇艳。 许宣心中又是一荡,不敢多瞧,急忙吹灭了火折子,闭起眼睛,意守丹田,重新开始御转金丹真气。 不知过了多久,气丹循环回转丹田,周身热暖,气力充沛。许宣徐徐睁开眼睛,神清气爽。 洞外电闪雷鸣,风雨依旧,而那白衣女子在他臂间蜷缩轻颤,体温竟又变得寒冷如冰。许宣心下一沉,暗想:不知她中的究竟什么毒?反反复复,忒也厉害。可惜我不知道如何输导真气,否则就可以帮她送气化寒,不必坐在这儿干瞪眼了。又想:是了,孙大夫常说“外寒好御,内冷难消”,她体内寒气多半是由寒毒引起。如果能找到些去寒清毒的草药,熬汤煎服,再来一锅热粥,她的病或许就能好上大半。但这荒山野岭,又上哪儿找药去?心中忽然“咯噔”一震,脱口道:“紫霞春!” 昨日与程仲甫等人进山时,瞧见峨眉山的一些山崖斜壁上长满了赤艳奇草,红似烈火,绚如晚霞,正是蜀中特有的“紫霞春”。此草暖血活脉、理气和中,是专治寒毒的良药。仁济堂每年都要采集许多这种药草,加上其他独门配料,做成药酒出售,在江北一带极受欢迎。只要采回此药,喂白衣女子服下,她的寒症多半能有所好转。 许宣精神大振,再不迟疑,将白衣女子轻轻地放在洞角,转身大步出洞。其时夜色正深,狂风暴雨扑面刮打,他周身登时湿透,一股热气却从丹田轰然涌起。 自从服了元婴金丹之后,他体内的先天胎气和元婴金丹交融并化,真元大转强盛,虽然还不知如何灵活运用金丹真气,但身轻体健,和两日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许宣深吸了一口空气,精神奕奕,转身四处眺望。 这山洞藏在峭壁凹陷之处,其外又有巨石遮挡,草木葱茏,颇为隐秘。战在洞口,朝西南方远眺,隐约瞧见险峰入云,峭壁高兀,应当是紫霞春喜于生长之地。于是他沿着山坡,小心翼翼地折转回绕,朝那片山崖走去。 山风狂猛,大雨滂沱,四周黑暗迷蒙,山势险陡难辨,脚下又极为湿滑,行走艰难。许宣胆子虽大,心里也不免如井中悬桶,‘起初每走一步,必再三凝视,脚尖试探几回方敢踩下。走了一阵之后,视野渐渐清明起来,原本混沌模糊的世界变得清晰有致,胆气大壮,越走越快。 突然“哗啦”一声,脚下一空,整片土坡应声坍塌!许宣心中一沉,陡然失衡,朝着右前方踉跄飞冲,脚下一绊,撞上一块岩石,“哎呀”一声,翻身飞起,朝下疾速滚落。天旋地转,黑影霍闪。许宣猛地撞几块巨石上,痛入骨髓,一时间连叫声也发不出来。电光石火之间,忽然瞥见前方山石横断,云雾茫茫,竟是万丈深渊,许宜心中大骇,伸手一抄,抓住崖边的松树。岂料雨势太大,山土塌方,松树根部早已松动,他下冲之势又快又猛,这般猛地一勾,松树竟连根断裂,和他一起冲下山崖。 许宣魂飞魄散,暗呼糟糕,下意识地想要翻身跃起。说也奇怪,意念方动,丹田中的金丹真气竟轰然倒卷,直冲脚底。“呼”的一声,他轻飘飘地翻身倒跃,蹿起两丈来高,手舞足蹈地冲上崖顶。 山壑幽深,云雾缭绕,泥土簌簌冲落。那株断折的松树撞在崖壁上,反弹抛起,又朝下坠去。 许宣跌跌撞撞退了几步,才站稳在崖边巨石上,风雨飘摇,他浑身泥泞,脑中一片空茫,一时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大风吹来,冷汗直流。过了片刻,许宣才明白,刚才干钧一发之际,自己无意间竞用了“御气诀”,气随意转,直冲涌泉,是以脚下生风,死里逃生。 许宣又是后怕,又是惊喜,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已非吴下阿蒙,心中激动难以言表。如果不是想起白衣女子所言,道魔佛三教仍在漫山追缉自己二人,早已大声啸歌,一抒快意。他像一个穷困潦倒之人发掘到宝藏,恨不得尽情挥霍。当下依样画葫芦,以意御气,将真气导向脚底,猛地朝前高高跃起,几个起落,便冲出二十来丈。 大雨扑面,双耳生风,许宣抄足飞奔,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真气圆转如意,渐渐纯熟。他虽然还不知道真正的御风飞掠之术,但天性颖悟,真气强沛,凭借着御气诀,竟也自行揣摩到了些窍门。眼看着两侧黑影倒掠如电,自己奔行如飞,胸膺中满是新奇、激动。如此奔行了一刻来钟,终于到了那西南险崖之下。 抬头望去,陡峭的山壁上隐约可见有一蓬蓬草木在风雨中起伏摇摆,瞧那形状,当是紫霞春无疑。许宣脚下一点,朝上飞起两丈来高,攀着凸石坚岩,灵猴似的腾挪跳跃,到了崖壁凹陷处站定。 许宣抽出那锋利无匹的“龙牙”匕首,寒光飞闪,只轻轻一划,整块大石便应声掉落,药草连根挖出。一连掘了数十棵紫霞春,脱下自己的销金裹肚,将药草捆缠结实,系在背后。 转头望去,又瞥见崖壁上长了几株灌木,野果摇曳,红彤彤、湿漉漉的,甚是可爱。他方觉肚饿难耐,便顺手摘下一个咬了一口,觉得滋味儿还不错,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想起白衣女子也未进食,于是又摘了十来个兜人袖中。正要离开,忽听崖上传来一个声音:“那小娘们儿带着兔崽子,不知藏到哪儿了?格老子,老天不作美,下了一天一夜暴雨,子母香的气味被冲得稀淡,找起来真他奶奶的费力。” 许宣一凛:“难道他说的是我们?”急忙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卷一 云海仙踪 四 冷暖(中) 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那娘们儿被妖后的‘九转寒冰箭’打伤,又中了掌门师伯的‘飞英剑影’,必定跑不远。山里山外都有咱们的眼线,她能藏得了几时?倒不怕她逃脱,只是别让魔门和其他白眼狼抢了先。” 许宣一惊,他曾听程仲甫说过,“飞英剑影”是青城山“飞英散人”廖若无的绝杀气剑。廖若无虽与程仲甫的师父许冠蝉并称“青城九剑仙”,剑术却在后者之上,在青城九大剑派中位列第四。 这两人呼之为“掌门师伯”,想必都是青城“飞剑门”的弟子了。但青城各派为何不解救自己一行,反要追杀白衣女子、置她于死地?难道真如葛长庚所暗示,道门诸派毫不顾及同门之谊、苍生之幸,为了抢得魔帝这个“活宝典”,便不惜头破血流、伤及无辜? 第一个声音嘿嘿笑道:“二师兄说得不错。这次最可恶的就是峨眉山的秃驴,他奶奶的,爪哇国的妖魔都跑来了,这帮孙子倒好,非但不斩妖除魔,还关起山门哭丧,装聋作哑,摆明了让我们和妖魔拼个两败俱伤。” 那“二师兄”冷笑道:“六师弟,你大错特错,咱们最要小心提防的不是峨眉秃驴,也不是魔门妖类,而是龙虎宗的龟儿子。魔门妖贼要救林灵素,情有可原;峨眉秃驴不修道法,得了魔帝,也没什么大用;倒是这群龙虎山的龟儿子,一心独吞,生怕被我们抢了先,居然和峨眉贼秃勾搭串通,害得我们迟到一步。格老子,否则近水楼台先得月,别说那臭娘们儿,就算是葛老头儿,还不是早就到了我们手中?” 那“六师弟”恨恨地啐了一口道:“这群杀千刀的龟儿子,就知道窝里斗!不过,二师兄,师父怎么笃定魔帝那龟儿子在白衣娘们儿身上?万一被绿衣服的小娘皮揣着跑了呢?咱们死守着这儿等那白衣娘们儿,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二师兄”道:“葛老头儿既然附体到那臭小子身上,乾坤元炁壶一定也由他带着。再说,那白衣娘们儿比绿衣服丫头厉害些,俗话说‘美人嫌胖,保镖挑壮’,错不了。” 许宣心中一跳,又惊又喜:难道小青姑娘和李姑娘也逃走了?不禁精神大振,继续聆听。过了半晌,终于清楚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青城山九大剑派虽与龙虎山、茅山、阁皂山并称天下道门四派,但彼此之间一直明争暗斗。这几十年来,茅山、阁皂两宗渐渐衰微,道门逐渐形成龙虎山天师道与青城九大派东西争霸的局面。 龙虎宗原为东汉张陵的五斗米道演变而来。当年由四川鹤鸣山席卷天下,相隔虽已千年,在巴蜀等地仍积有余威。为了压制青城派,龙虎天师张守真与峨眉佛门各派修好,并遣派大弟子张远庭在成都建立道观,广收门徒,直接将势力插入蜀地。 峨眉山的明空大师在与葛长庚联袂镇伏魔帝之后,真元大损,很快圆寂。峨眉各派一则迁怒葛长庚,二则觊觎林灵素所盗的道佛宝典,却又不敢忤逆明空遗愿公然与葛长庚对敌,抢取乾坤元炁壶。于是明心一面困住葛长庚,以棋为赌,一面故意走漏消息,将道魔各派引来火并。 张远庭早早就从峨眉各派那里得到线报,率领龙虎宗抢在第一时间赶到。与峨眉相隔不远的青城各派,反而是迟了一天才得闻风声。等到青城、茅山、阁皂各派赶来之时,龙虎宗早已抢得先机,占尽有利地形。 昨夜,魔门群妖围攻葛长庚,龙虎宗在主峰四周布下伏兵,只等魔门中人抢了魔帝之后,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青城、茅山各派既然失却先机,索性搅乱大局,浑水摸鱼,趁着魔门妖人追杀葛长庚肉身之际,突然横刀杀人,展开殊死血战。龙虎宗埋伏落空,生怕魔帝被抢,只好也加入混战。 道门各派、魔门群妖发现中计之后,立即折返追击葛长庚一行。 白衣女子带着许宣与乾坤元炁壶朝东突围,小青则领着李秋晴逃往北边。一夜潜逃,几番苦战,白衣女子连受重伤,终于护着许宣,躲过了魔门、道门的追截,逃入密洞。 魔门、道门寻人心切,暂罢干戈,各自划分地界仔细搜寻。而白衣女子与许宣藏匿的山洞,恰恰便处于青城各派抢据的山头。 许宣心想:原来她竟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了伤。若是她孤身逃走,只怕此刻早已出了峨眉了!顿时百感交集,怔怔地站在崖壁岩隙之中,风吹雨打,恍然不觉。 崖上二人脚步渐远,话语声也越来越小,终于微不可闻。 许宣定了定神,背负草药,挑了条幽暗隐秘的路线朝回奔去。这次既知有敌人潜伏四周,不敢大意,一边探察周围,一边小心疾奔。 他方向感极强,兼之真气强沛,夜视清晰,很快便到了那山洞之外。距离洞外尚有十丈,隐隐瞧见洞口大石倒映着淡淡的火光。 许宣甚是机灵,心中一动:自己出洞之前,明明早已捻灭了火折子,洞中又怎会有火光?隐隐觉得不妙,于是猫腰蹑步,朝着洞口左边绕去。 巨石斜立,与洞口丨交错重迭,露出一个细长的缝隙。许宣凑上前,往里探望,心中一沉,险些叫出声来,怒火轰然沸腾。 洞内站了两个黄袍道士,斜指长剑,剑尖抵在白衣女子的身上。 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显然已被封了经脉,冷冷地盯着两人,双颊飞红,羞怒愤恨。衣裳、长裙已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抹胸也被斜斜切开。 靠前的一个道士高高瘦瘦,细眼长鼻,颔下一绺黑须,宛如山羊,左手持着火折子,照着白衣女子的脸,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阴森森地笑道:“姑娘,何必作困兽之斗?只要你乖乖地将乾坤元炁壶交出来,道爷保证饶你一命。否则……”语调忽地拉长,手腕一抖,“哧”的一声,剑尖轻轻巧巧地将银丝罗带划断。 白衣女子冷冷道:“常听说龙虎道士如何厉害了得,原来只会欺侮弱女子。传将出去,倒要瞧瞧张天师怎么向天下人解释。” 许宣怒火如焚,凝神探察,果然发现两道士衣角绣了“正一”二字,心想:原来是龙虎山的牛鼻子。是了,他们必是躲过青城派的封锁.偷偷到这儿抢人来了。 另一个道士麻脸短须,矮壮黝黑,形容更为猥琐,色眯眯地盯着白衣女子,淫笑道:“小娘子,这里荒山野岭,人影儿也见不着一个,怎么传出去?你要是不老实,道爷快活完了,把你抛尸山野,旁人见了也当是峨眉山贼秃干的好事,关我们师君什么事?” 许宣越听越怒,恨不能冲将进去,将二人剁得稀烂。但自己根本不会武功法术,这般跳进去,不但救不了她,还会将乾坤元炁壶白白送人龙虎道士手中。他思绪飞转,突然有了主意。当下小心翼翼地将乾坤元炁壶塞入岩石缝隙,又俯身抓了一把烂泥涂在自己脸上,惊叫道:“道爷救命!”跌跌撞撞地往洞中冲去。 两道士吃了一惊,喝道:“是谁?”人影闪烁,双剑飞舞,一左一右将许宣夹在中间。 白衣女子听见他的声音,登时一颤,妙目冷冷凝视,神色古怪,也不知是恼怒、惊讶、担忧,还是喜悦。 许宣心中怦怦直跳,满脸都是惊慌害怕的神色,闭着眼叫道:“道爷饶命!道爷饶命!小的叫许三,是来峨眉采药的……” 四川境内奇山无数,药草繁多,每年都有大量的采药人拥入峨眉、青城等地。他浑身泥泞,满脸泥浆,原本华贵的锦衣罗裳已破不蔽体,丝毫瞧不出异样,又背负着一大捆药草,倒颇像采药的药童。 瘦道人低声喝道:“胡说八道!哪有下这般暴雨跑来采药的?”手腕微一用劲,剑气登时刺入许宣胸膛半 分,血珠沁出。 许宜脑筋转得极快,哭丧着脸道:“道爷有所不知,这峨眉山上的秃驴凶巴巴的,又抠门又奸刁,拔棵山上的药草比拔他们的毛还要难哩。要是被他们逮养了,不打断腿,也要揭层皮。小的没法子,才趁着这暴雨夜,偷偷跑来采药。” 龙虎宗虽与峨眉山私下结盟,毕竟是利益所需,心底对峨眉佛门仍是厌憎之极。这两道人听他诋毁峨眉和尚,登觉大爽,疑心消了几分,将长剑稍稍后撤。 他们虽然都已听说与白衣女子一道逃亡的,还有一个少年,初见许宣,心下也有些起疑。但一来听说那少年瘦小孱弱,与眼前这健硕的药童出入甚多;二来白衣女子一口咬定少年早已独自逃离,他们也不相信少年会自投罗网,因此未加多想。 麻脸道士嘿嘿笑道:“秃驴本来就不长毛,当然一毛不拔了。,小子,你刚才大呼小叫什么?”- 许宣回头往洞外瞥了一眼,压低了嗓子,战战兢兢道:“道爷,出祸事了!山上有……有妖怪!那妖怪吃了两个人,还说要吃我哩!” 瘦道士冷冷道:“胡说。峨眉山上哪来的妖怪!” 许宣急道:“小的怎敢胡说?那妖怪端个大铜锅烧汤煮人肉,一边撕咬大腿,一边说什么‘在东海吃惯了臭鱼烂虾,好久没吃这么香甜幼嫩的人肉’,还说‘等找到那个小娘们儿,把她炖烂了,吃个干净’……” 两道士对望一眼,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许宣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鄙夷:女人怕老,老鼠怕猫,你们这两个牛鼻子忒没出息,居然怕玄龟老妖。 瘦道士急忙吹灭火折子,定了定神,收回长剑,低声道:“小子,那妖怪长得什么模样?” 许宣挠着头道:“天色昏黑,瞧得不大清楚。好像……好像戴着大斗笠,穿着青色衣服,是个又矮又小的干瘪老头……” 麻脸道士失声道:“果然是他!” 许宣颤声道:“哎呀,道爷认得他?道爷和他是远亲,还是近戚?” 麻脸道士骂道:“你奶奶的才是他亲戚!”被瘦道士猛一瞪眼,突然觉得自己嗓门太高,急忙又压低了声音,喝道,“小子,那妖怪现在哪里?你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逃出来的?” 许宣指着洞外西南方,道:“小人在悬崖边采草药时,他就坐在那崖上吃人肉呢。他本来想吃了我,但听说我是药童,就打了个饱嗝儿,转而问我有没有瞧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和一个瘦小的少年。又说只要我帮他找到这两人,他就送我上好的灵芝、人参,否则就一口吞了我。小人害怕.假意说帮他找人,赶紧溜之大吉……” 两道士探头朝那悬崖张望,脸色越发难看。麻脸道士低声道:“师兄,玄龟老妖既然已到了这里,青城派多半已经凶多吉少。趁着魔门其他妖人还没赶到,咱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瘦道士沉吟道:“不成。我们带着这娘们儿一道走,目标太大,很难逃脱。这个山洞颇为隐秘,他们一时难以发觉。不如你留在这里看着她,我立即赶去给师君报信。只要师君赶来,就算是魔门十祖齐临,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麻脸道士听说要让自己留下,面色大变,却不敢反驳。 许宣正中下怀,拽着瘦道士的衣襟,苦苦央求道:“道爷,我对峨眉地形了如指掌,不如让小人带路,一同离开这里。万一有什么危险,道爷发慈悲,保我一条小命就是。” 瘦道士心道:这小子能从老妖手中逃脱,倒是个机灵人。眼下狂风暴雨,黑灯瞎火,到处都是魔门和青城派的人,有他带路,应该快捷得多。路上若当真遇到魔门妖人,正好拿他当替死鬼,助我脱身。当下点头应允。 瘦道士对着麻脸道士低声叮嘱了一番,带着许宣一齐出洞。 白衣女子忽然冷冷地道:“小心死在半道,没人给你收尸。”许宣心中一跳,知道她在警醒自己,紧张之意反倒大减,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 瘦道士冷笑一声:“多谢姑娘挂念。转头对那麻脸道土道,“师弟,如果妖魔发现此处,你先一剑结果了她,绝不能让她落到魔门手中。” 麻脸道士瞥了白衣女子一眼,嘴角露出一丝阴冷淫猥的笑容,嘿嘿道:“师兄放心,我理会得。” 出了山洞,凄风冷雨迎面扑打,乌云滚滚,弥漫在群峰半腰,四周越发昏黑。瘦道士生怕被玄龟老祖发现,不敢御风飞掠,屏息凝神,随着许宣绕折回转,朝东南峡谷摸黑走去。 许宣走了几步,眼看前方是一处泥泞斜坡,脚下故意一滑,“啊”的一声,翻滚摔落。 瘦道士吃了一惊,四下打量,见无甚动静,心下稍宽,纵身跃到他身前,低声喝道:“臭小子,快起来!” 许宣苦着脸呻吟不已,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他从小多病,装扮痛楚之态最为拿手。瘦道士只道他肚腹当真受了重伤,暗骂倒霉,无奈俯身查看。 许宣一边龇牙咧嘴地呼痛呻吟,一边眯着眼睛凝神察探,右手早已紧紧攥着“龙牙”刀柄,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蹦将出来。见瘦道士俯身弯腰,离自己不过咫尺,立即闪电似的拔出匕首,奋尽全力,猛地捅向他的心窝。, “哧!”鲜血喷了许宣一脸,连视野也变得一片血红。 瘦道人晃了一晃,惊怒骇惧地瞪着他,右手颤抖着想要拔剑,突然一颤,扑倒在他身上,再也动弹不得。 饶是许宣胆大包天,平生首次杀人,仍是说不出的紧张害怕,一刀刺入时,心脏也仿佛瞬间停止跳动。 雨水打在两人的身上,瘦道士 一动小动,鲜血汩汩流出,一道道地流过许宣的脖子,冰凉中夹着温热。许宣惊魂甫定,拔出龙牙猛地将他推开,踉跄起身,呆呆地看着尸体,又看了看手中那鲜血滴落的龙牙,惊骇、迷茫、恐惧、慌乱……潮水般涌上心头。原以为杀人不过是件极为简单之事,此时方知其中滋味。 过了片刻,许宣定下神来,想起白衣女子仍在洞中,急忙大步奔回。 还未到洞口,他便隐隐听见白衣女子冰冷的声音:“你若敢无礼,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又听那麻脸道士喘息道:“臭娘们儿,道爷横竖凶多吉少,倒不如先快活一把,做个风流鬼。你要再不识趣,老子索性来个先奸后杀……” 许宣大怒,刚才杀人后的悔疚登时荡然无存,握紧刀柄,急步奔入洞中,慌乱叫道:“道爷……道爷……不好了,那位瘦道爷出事了!” 洞中昏暗,火折子跳跃着幽光,白衣女子蜷在洞角,素丝白衣早被道士长剑挑落到了两丈开外,身上仅剁下罗绢抹胸和水红色的裙裳。那麻脸道士正急不可耐地脱去道袍,听见许宣的叫声,顿时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披起衣服,提了长剑奔将出来。见许宣浑身鲜血,他心下惊疑,“刷”地将剑架在许宣脖子上,喝道:“瓜娃子,你说什么?我师兄呢?” 许宣指着洞外,颤声道:“山坡坍塌,那位道爷摔到深沟里,流了好多血,昏迷不醒。小人力气小,搬他不动。道爷快去救他一救。” 麻脸道士听说只是摔倒,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还剑人鞘,骂道:“他奶奶的,他摔在哪儿了?快带我过去。” 许宣奔到洞口,随手一指,道:“喏,就在那儿。”右手长袖低垂,紧握刀柄。麻脸道士探头一看,黑漆漆灰蒙蒙一片,哪有半个人影?刚要开口叱骂,忽觉背心一凉,心下大骇,急忙飞步疾旋,朝右避让。 “扑哧!”龙牙刀寒光怒闪,麻脸道士后背衣裳破裂,鲜血喷涌,拉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口子。 他惊怒痛吼,反手就是一掌。黑光吞吐,气劲猛烈。 许宣一刀刺他不死,心中大慌,眼见他凶神恶煞地转身反击,左拳下意识地胡乱挥击,正好击中他的掌心。 “哗!”气浪迸爆,许宣眼前一黑,喉中腥甜,身不由己地朝后飞跌,滑出数丈之外,听见麻脸道士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许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爬起,定睛望去,却见麻脸道士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满脸惊惧,已然毙命。他右臂软绵绵地耷拉在胸前,骨骼碎,整个手掌都已扭曲变形,鲜血缓缓地从破裂的皮肤中渗了出来,死状极为惨烈。 卷一 云海仙踪 四 冷暖(下) 许宣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拳,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体内的金丹真气极为强沛,只是他尚不知如何调度使用,只有在情势极为危急之时,真气才会随着意念冲涌到身体的某一部分,爆发出畅快淋漓的惊人力量。 许宣正自惊喜得意,忽听白衣女子冷冷道:“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将我经脉解开?” 许宣转身正想上前,瞥见她衣不遮体,心中顿时一跳,道:“我可不会解穴通脉。”白衣女子眉尖一蹙,道:“你一拳便能将这畜生打死,还解不开我的经脉么?快些过来!” 许宣走了过去,笑道:“就算我解得开,也没这个胆啊。你不是说了么?我这小色鬼的手若是触碰到你,你就立即剁了我的手指。” , “你这胆大妄为、狡狯无赖的小色鬼,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么?” 许宣听她动辄称自己“小色鬼”,心中又不觉来气,暗想:既然你认定我是小色鬼,那我便不负你望便是。打定主意,扬眉道:“只要你答应我解开你的经脉之后,绝不伤我,我便勉为其难,姑且一试。”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道:“你若是敢胡来,我就算是经脉俱断,也要取你首级。” 许宣吐了吐舌头,道:“不是剁手指么?怎么一转眼就升级了?”边说边朝里走去。 火光跳跃,她软软地斜躺在角落,一动不动,衣裳凌乱,双眸冷冷地凝视着许宣,双颊晕红,姿势与神态形成极大的反差,反而显出种奇特的娇媚风情。 许宣心中剧跳,喉中仿佛堵了什么,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感受到他目光的炽热,白衣女子双靥酡红更甚,眼波却仿佛寒冰,冷冷道:“看什么?快闭上眼,给我解开‘赝窗’、‘不容’、‘天枢’、‘气冲’、‘足三里’、‘陷谷’……” 想起先前那一记耳光,许宣忽起捉弄之意,故意闭上眼睛,双手作势朝她身上胡乱摸索。 白衣女子“啊”了一声,又羞又怒,道:“你……你干什么?住手!” 许宣闭眼笑道:“你不是让我闭上眼睛,为你解穴么?既然瞧不见,当然只能摸索了。仙子要我睁开眼睛么?” 白衣女子知他耍无赖,虽然恼恨,却无计可施,脸颊烧烫,咬牙道:“你……你睁开眼睛吧。” 许宣笑嘻嘻道:“既然仙子有令,许宣就只有照办了。”睁开双眼,故意作出泰然自若的样子,放肆地打量着她。 白衣女子冷冷地盯着他,忍着气道:“请你将我经脉解开。” 许宣心想:反正已经得罪了她,给她解开穴道后必定要大吃苦头,倒不如趁着眼下好好地治她一治,也不 枉了我今晚吃的几个耳光。于是叹了口气,道:“仙子,我从没学过武,修过道,不知什么是经脉穴道,怎么帮你解开?不如这样,你说一个位置,我好歹在那儿试上一试。” 白衣女子无可奈何,只好点头示意。许宣道:“赝窗穴?是在这里么?”随手往她腰上一指。 白衣女子脸上一阵晕红,摇了摇头,蹙眉道:“不是。” 许宣从小看的修道之书也不知有多少,对于经脉位置早已烂熟于胸,此时故作不知,又乱点一通,见她羞怒交集,心中大感快意,先前的种种气恼全都烟消云散。心道:十渔九漏,见好就收。真把她惹怒了,说不定一剑杀了我也未可知。再说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当下往“赝窗穴”一摁,道:“这儿?” 白衣女子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解穴远比封脉简单,只需以强沛真气将封闭的经脉冲开即可。许宣虽然毫无经验,仗着充足真气,也颇有几分信心,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解开你的穴道后,你可不许反悔,出手伤人。”按照她所教导,以意御气,将真气毕集于指端,反复鼓捣。 许宣屏住呼吸,消除杂念,凝神御气。过了片刻,白衣女子肩头微微一震,“赝窗穴”已然解开。 许宣大喜,依法炮制,将剩佘几处穴道一一解开。刚解开最后一处“陷谷穴”,白衣女子立即翻身跃起,纤手挥舞,猛地朝他脸颊拍来。 许宣早有防备,见她身动,急忙翻身滚开,叫道:“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左脸还是吃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朝后飞跌,摔落在那麻脸道士身旁。 白衣女子冷冷道:“第一,我不是大丈夫;第二,我答应不伤你,可没答应不杀你。”翩翩飞转,散落在地的衣裳离地回旋,瞬间便一一穿戴整齐。她右袖挥舞,掌中赫然多了一柄长剑,剑光飞闪,扑面疾刺而来。 许宣惊怒交集,叫道:“妖女,我好心救你,你却要杀我……”“哧”的一声,剑光擦面而过,脸颊一凉,继而烧灼刺痛。眼角瞥处,血光飞舞,麻脸道士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出洞外。 白衣女子眸如寒冰,娇叱声中,剑光如银川飞瀑,瞬间将那道士的尸体剁得血肉模糊。 许宣惊魂甫定,明白她无意杀自己,不过戮尸泄愤。刚松口气,白衣女子身形一闪,剑尖又“咻”地指向他的眉心,冷冷道:“乾坤元炁壶呢?你不是带着它逃之天天了么?又回来作甚?” 许宣奇道:“谁说我要逃跑了?”旋即明白,她必是醒来之后瞧不见自己与那玛瑙葫芦,便以为自己先逃 了。当下哈哈一笑,道:“我是个胆大妄为的小色鬼,就算是逃跑,又怎舍得丢下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呢?” 白衣女子双眉一蹙,叱道:“死到临头,还敢油嘴滑舌!”剑芒微吐,顶在他的额上,却见到他背负的草药,冷冷地凝视着他,又道,“你背着那些草做什么?” 洞内昏暗,许宣瞧不清她的神情,但听她口风,知道态度已然软化,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笑嘻嘻道:“我听说这洞里有一美人受了寒毒,岂能不借机献献殷勤?这紫霞春暖血活脉,驱寒辟毒,是居家、远行必备之良品,你想不想试上一试?” 白衣女子微微一怔,方知他竟是顶着雷暴雨、冒着被人擒杀的危险,为自己采药去了,手中长剑不由垂了 下来。突然寒意袭骨,周身酸软,“啊”的一声,坐倒在地。她寒毒尚存,伤势未愈,全凭着意志才强撑下来,此刻恶敌已除,心中松懈,勉力强聚的真气登时崩散,再也支持不住。 许宣吃了一惊,知她寒毒发作,忙爬起身,卸下药草,挑丁十几株磨碎,捧在掌心,道:“这里不便熬药,就这么将就着吃吧,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后什么毛病都没了。” 许宣左手打亮火折子,右手捧着药草送到她嘴边,可是手指触到她唇角,又缩了回去。 白衣女子寒潭似的眸子怔怔地凝视着他,道:“你我素昧平生,我对你又不好,你……你为什么还三番几次地舍命救我?”声音低婉轻柔,与原来迥然不同。 许宣心中“怦怦”直跳,咳嗽一声,道:“咱们既在同一条船上,当然要同舟共济,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白衣女子蹙起眉尖,反反复复念了几遍,似是觉得有些歧义,两颊晕红泛起,却并未发怒。 许宣脸上莫名地烧烫起来,道:“你也不必多想了,好歹昨夜也救了我一命,咱们两相抵消,互不亏欠。”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低声道:“是么?”从他手中接过药草,仰头吞尽,闭上眼睛,斜斜地靠在石壁上,嘘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药草入腹,一股热力徐徐升起,说不出的舒服。她寒意大消,绷紧的心弦渐渐松弛,倍觉疲倦困乏。 许宣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乾坤元炁壶燕壶还在洞口石隙中,又想起瘦道士的尸体仍在洞外,万一被青城派的道士发现,只怕麻烦多多。于是悄然起身,取回玛瑙葫芦,塞入怀中,又冒着风雨,将那瘦道士的尸体拖回洞里。搬动道士尸体时,突然心念一动,想出一个大胆的脱身计划。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道士的道袍剥了下来,尸体则一起藏入山洞内的罅隙。 一切妥当之后,他松了口气,精疲力竭,饥肠辘辘,靠着石壁坐下,掏出野果,转头道:“你吃果子么……” 却见她斜倚石壁,低首垂眉,早已睡熟了。双眉弯弯,睫毛密长,发丝拂过脸容,随风轻轻飘动。在跳跃的火光里,她雪白的脸容如此清丽,再也瞧不见一丝的冷漠与强横。 许宣怔怔地凝视着她,心中泛起淡淡的温柔之意。 雷声滚滚,雨声哗哗。洞内火光跳跃,两人的影子忽长忽短,在壁上靠得甚近,一阵冷风吹入,光影摇曳,两人仿佛贴靠在了一起。 翌日清晨,许宣醒来时,风雨已止,阳光斜斜地照入洞中,树影在洞壁上轻轻地摇舞。身边空荡无人,只有一丝淡淡的幽香,缭绕鼻端。 许宣吃了一惊,翻身跳起,叫道:“白仙子!”奔出洞口,四下眺望。 阳光灿烂,大风呼啸鼓舞,远处云海茫茫,将原本苍翠连绵的群山隔断如万千岛屿,近处则是起伏摇摆的林涛碧浪,亮光万点,晃得他眼都花了,一时间哪瞧得见半个人影?耳畔忽然传来一个轻柔冰冷的声音:“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想让人逮着么?” 许宣大喜,扭头望去,却见她俏立于碧树红花之间,白衣飘飘,清丽如仙,正凝视着自己,春葱似的指尖夹着吃了一半的紫红野果。 许宣压低声音道:“白仙子,你的伤全好了么?” 白衣女子见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传音道:“比昨日好多了,谢谢你的草药。”顿了顿,又淡淡道,“我叫白素贞,不是什么‘妖女’,也不是什么‘白仙子’,你记住了。” 许宣见她愿将芳名相告,显然已对自己再无敌意,于是心花怒放地笑道:“这么好听的名字当然记住了。白姐姐,我也不是什么小色鬼……” 白素贞眉尖一蹙,冷冷道:“谁是你的白姐姐?”忽然轻飘飘地跃起,与他擦肩而过,穿人洞中。 许宣心中“怦怦”乱跳,忍不住笑道:“既然不是白姐姐,那我就叫你白妹妹……”见她脸色一沉,急忙吐了吐舌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免得这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又突然变回暴雨闪电。” 白素贞拿他没辙儿,只当没有听见,瞧见角落那堆道袍,蹙眉道:“你将这些脏东西留下来做什么?是想……是想也来个‘金蝉脱壳’?” 许宣道:“姐姐果然聪明!”当下用枯枝在沙土地上画了一个地图,将昨夜从青城派道士口中听来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自小就搜集天下各大洞天福地的地图,峨眉等名山大川如烙脑海,此刻画来,竟是丝毫不差。 许宣一边比画地图,一边扼要地说其计划,道:“现在山上山下尽是道魔各派,咱们乔装成龙虎道士,专走青城派占据之地。道门同枝,就算被那些青城派撞见,至多被他们驱逐下山,求之不得;若是不巧遇见天师道的牛鼻子,哼哼,龙虎山子弟众多,他们一时也分不出咱们是真是假,等有人察觉,咱们早就混下山了……” 白素贞凝神聆听,眉尖渐渐舒展开来,心中微感惊讶,想不到这轻浮少年竞如此胆大心细。正自思量,突听那玛瑙葫芦里传出林灵素的声音,哈哈笑道:“小妖精,这小子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便也罢了,你修炼了这么多年,怎么头脑还如此简单?凭你们这点儿伎俩,也能瞒天过海,逃得出道、佛、魔三教的天罗地网?” 他虽被困在壶内,笑声却仍震得许宣耳中嗡嗡作响。两人又惊又恼,想不到葛长庚以血封印,还是不能将这妖孽完全镇住,如果让附近的人听见,可真插翅也难飞了! 念头未已,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啸,南边云海茫茫,剑光闪动,几道细小的人影正沿着那道狭长险峻的岭脊,朝这里御风飞来。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上) 那几人来势极快,转眼间就冲上了南边的山岭,剑光点点刺目。 许宣大凛,忙将那瘦道人的道袍抛给白素贞,自己则穿上麻脸道士的衣裳,抓了些泥土胡乱抹在脸上。环顾四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藏匿乾坤元炁壶燕壶,又生怕林灵素突然发声,暴露了形迹,情急之下,索性将那玛瑙葫芦塞人口中,吞了下去。 白素贞提剑挑起那件又脏又臭、黑血斑斑的道袍,正蹙眉犹豫着是否穿上,只听“砰”的一声,一人全身火焰狂舞,彗星似的从天而落,嘶声惨叫,遍地打滚,瞬间便烧成了焦骨。 接着“咻咻”之声大作,剑气纵横,七道人影高掠低伏,直冲到洞外的树林里。五个道士脚踏罡步,手握双剑,绕着中央的一老一少疾速飞奔,穿梭交错,却不敢轻举妄动。 那几个道士青衣白袜,后心绣了太极图,应当是青城两仪剑派。两仪派掌门杜吹花与铁剑门的掌门许冠蝉交情极好,程仲甫身为许冠蝉的大弟子,曾在许府设宴接待过杜吹花,许宣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撞见这些道士,倒莫名地有些亲切。 他们所包围的一老一少看来极为奇怪,老者高大魁伟,披麻戴孝,双手横握哭丧棒,骑在他脖子上的女童约摸八九岁,却穿着红衣红鞋,笑嘻嘻地摇着拨浪鼓。仔细一看,才发觉那老头儿的双眼全瞎了,耳廓随着拨浪鼓声微微颤动。 一个老道士剑尖斜指,沉声道:“离火老祖,这里是蜀山地界,岂容你放肆!我们奉师尊之命巡山,敢动我们一根毫毛,青城九大剑派必将你碎尸万段!” 老头儿冷冷地一言不发,那女童摇着拨浪鼓,“咯咯”直笑:“哎呀,好怕人。可惜人都已经杀了,救也救不活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将你们全都火化了,好歹多几个人陪葬。” 麻衣老头儿耳廓随着拨浪鼓声一动,旋风似的挥棍横扫,“呼!”右侧的一个道士来不及闪避,浑身着火,惨叫着趔趄倒地。余下四个道士大骇,纷纷朝后退却。 许宣早听说离火老祖杀人如麻,所到之处必化焦土,暗想:听舅舅说离火老祖爷孙同行,孟不离焦,焦不 离孟,原来是因为他瞎眼的缘故。这几个道士好歹也是青城剑客,见了妖魔,居然吓成这样,实在差劲儿。 正寻思着如何躲逃,女童的双眼却已朝山洞远远地瞟了过来,笑道:“哎哟,难怪你们要跑到这儿来,原来已经设好了埋伏。老祖在此,全都出来吧。”话音未落,麻衣老头儿哭丧棒轰然怒扫,一团火浪朝他们破空卷来。 白素贞提着许宣俯身疾冲,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火焰熊熊高蹿。再慢上毫厘,他们就将被烧成焦炭。 那几个道士瞧见白素贞,脸色大变,其中一个指着她叫道:“冤有头债有主,离火老祖,你要找的人就是她!” 那女童脸色一变,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白素贞,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丫头,听说就是你差点儿放出了林灵素?乖乖儿地把乾坤元炁壶熏壶交出来,老祖收你做弟子,否则老祖就助你尸解成仙,和葛老道团圆。”魔门中人皆称林灵素为“帝尊”,唯有她老气横秋,直呼其名,听来颇为怪异。 白素贞冷冷道:“乾坤元炁壶熏壶早被你们神后抢走了,我如何交得出来?” 女童“咯咯”笑道:“是么?那就让老祖搜上一搜。” 麻衣老头儿大步上前,探手就朝她抓去。白素贞大怒,长剑银光如电,疾刺他面门。老头儿避也不避,剑芒未至,额前“呼”地鼓起一团红光,竞将她震得虎口酥麻,连退出三丈来远。还不等她站定,那只蒲扇大的手已闪电似的扣住她脉门。 许宣大凛,脱口叫道:“住手!我知道乾坤元炁壶在哪里!” 女童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似已察觉白素贞身上并无葫芦,转头笑道:“久闻张天师风流,果不其然。上行下效,连你这小道士都这么怜香惜玉,妙极妙极。”顿了顿,柔声道,“小道士,你若交得出来,我就把这丫头送给你做道姑。如果胆敢骗我,那就别怪老祖拿你当炭烧。” 许宣思绪如飞,一面想着如何救下白素贞,一面胡诌道:“贫道龙虎山贾仁,昨晚我和师兄奉师叔之命,到此地搜寻林灵素的下落,正好撞见这位白姑娘和一个病恹恹的小子在洞里争吵。白姑娘说峨眉山被三教所围,苍蝇也飞不出,再不尽快将林灵素炼化,后患无穷。那小子却说左右都是一死,不如将林灵素放出来,让他和三教各派拼个鱼死网破。 “师兄听了大喜,冲人洞中抓那小子。那小子见势不妙,竞将乾坤元炁壶吞入肚里。这位白姑娘受了伤,不是我师兄的对手,刚将他们二人擒住,却突然听见那小子的肚子里传来哈哈大笑,我师兄还没来得及防备,便被他挣断绳索,一掌打飞出十几丈外……” 女童的神色又是一变,笑道:“小道士,你是说林灵素附体到了病小子的身上?” 许宣道:“姑娘聪明绝顶,一猜就着。那小子本来病恹恹的,转瞬间却精神抖擞,像是换了一个人,左手一晃,便掐住了贫道的脖子,问我山上山下有多少龙虎、青城的道友。贫道抵受不住,只好一一对他说了。他听了大笑不止,说他最忌惮的无非葛长庚与明空大师二人,这两人已死,就算是全天下的和尚道士都来了,他也不怕……” 旁边那几个道士脸色煞白,面面相觑。林灵素臭名昭著,当年就曾屡屡大破道佛魔三教的合围,如果真让他附体脱困,那可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想再擒住他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女童原有些将信将疑,但听他将龙虎、青城各派在蛾眉山的势力分布说得大致不差,不由又信了几分,道:“他还说什么了?去了哪里?” 眼见麻衣老头儿将白素贞慢慢地放了下来,许宣松了口气,又信口说道:“林灵素问我有没有瞧见一个瞎老头儿带着一个女娃儿,他说这两人是他的大敌,他此次出来,最想要除掉的就是他们。他还交了一封信给我,说我要想活命,就设法将此信交给这对爷孙。想不到天下竞有这等巧事,才隔了四五个时辰,贫道竞果真……果真遇见了老祖。” 他察言观色,猜想离火老祖与林灵素必有仇隙,故意胡编了这么一段,女童脸色果然更为古怪,咬牙切齿地道:“信呢?拿过来给我瞧瞧。”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伸手从怀中取出程仲甫写与葛长庚的信笺,慢步上前,作势递给那麻衣老头儿,等那老头儿丢开白素贞,伸手来取时,突然啊呀一声,假意趔趄绊倒,顺势从腰间拔出龙牙,朝他肚腹奋力刺去。 “当!”刀尖如刺钢板,许宣虎口迸裂,半边身子瞬间酥麻,几在同时,一股狂猛无比的火浪当头袭来。他喉中一甜,被撞飞六七丈高,衣裳、头发全都着了火,心下大骇:我命休矣!念头刚起,“呼”的一声,身上突然鼓起万千道金光,腹内的玛瑙葫芦瞬间将火焰全都吸人丹田。 白素贞丝带飞卷,正想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他已陀螺似的连转了十几圈,轰然跌落在地。仅此刹那间,他的头发、衣服便已烧焦了大半,身体却毫发无伤。惊魂未定,又听林灵素的哈哈大笑声从腹内传了出来:“老虔婆,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越变越小,小得连步也走不了,只能骑在自己孙子的脖子上了!嘿嘿,凭你这点儿能耐,也想找寡人报仇?” 众道士闻声脸色大变,许宣吃了一惊,敢情这女童才是离火老祖! “原来是你!”那女童小脸涨红,双眼直欲喷出火来,仿照他的语气,森然大笑道,“姓林的,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胆子越来越小,小得变成了缩头乌龟,连露脸见人的胆子也没了!嘿嘿,你以为躲在这小道士的皮囊里,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么?” 麻衣老头儿挥棒怒扫,四周火焰狂飙,蹿起三丈来高。 众道士慌不迭地远远避开,白素贞抓起许宣,冲天飞掠,却被火浪兜头拍卷,迫得翻身退回,衣角顿时着起火来。反倒是许宣身上的火焰方一鼓起,又立即被吸人丹田,消得一千二净。 红日当空,火势越来越猛,白素贞接连几次冲突不出,俏脸映得晕红如霞,鼻尖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每一次气浪交击,许宣体内的乾坤元炁壶便转得快上几分,过不多时,气海内已如涡旋怒转。起初许宣还以为是元婴金丹使然,后来才明白这些火焰竟是被魔帝借势吸人壶中,心中陡然大凛。 葛长庚封印葫芦时,经脉重创,效力本来就大打折扣,给林灵素留了一丝逃脱之机;此时被离火老祖的气浪这般接连冲撞,葫芦封口不免要松动。这么下去,就算许宣与白素贞能‘侥幸活命,就算乾坤元炁壶不会落入离火老祖的手中,也难保不让魔帝借力逃出。 离火老祖似是也看穿了这点,“咯咯”笑道:“姓林的,原来你冲不脱葛老道的封印,想骗姥姥用离火帮你撞开。放心,等我杀了这小道士,自然会剖腹取出葫芦,炼烧上七天七夜,助你尸解成仙!”突然腾空冲起,鬼魅似的直扑许宣头顶,朝他颈上抓去。 许宣呼吸一窒,白素贞剑光如银河飞泻,抢身挡护。她真气本就远不及离火老祖,加之有伤在身,更加难以抵敌,不过片刻便已险象环生。若不是离火老祖有所顾虑,不敢贸然使用三昧离火,早已被烧为炭灰了。 那几个道士互使眼色,趁机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冲天飞逃。 离火老祖冷笑道:“赶着去给阎王爷报信么?”一边疾风骤雨似的朝白素贞猛攻,一边捏诀弹指,几道赤红的气箭凌空怒射,顿时将三个道士烧成火人,惨叫着跌落山崖。 余下那老道士吓得魂飞魄散,挥剑扫挡,奋力将气箭震散开来,不等聚气逃掠,又被两道紫火气箭撞中后心,火焰炸舞,当场毙命。 许宣目睹妖魔凶威,才知道自己这点儿修为实在不足道哉。一个离火老祖尚且招架不住,又如何能从漫山道魔高手的眼皮底下逃将出去?林灵素在他脑中笑道:“小子,现在相信了 么?你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寡人相助,你别说逃出峨眉山,就是走出百步也断无可能。要想活命,就乖乖地放老子出去。”话音未落,“叮”的一声,白素贞长剑被离火老祖弹断为两截,右肩又被一掌拍中,鼓起熊熊火焰。 许宣又惊又怒,正欲上前拼死相斗,却被她的丝带拽回。白素贞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冷冷道:“保住葫芦要紧……我来挡住她,你快走。”又听林灵素传音道:“好一对如胶似漆的痴情怨偶!小子,你不怕死,也不怕心上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许宣想起父亲平日的谆谆教诲,想起葛长庚以死相托,热血冲顶,高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死?老虔婆,葫芦在我这里,有本事只管来取!” 他既知无处可逃,索性一心求死,紧握龙牙,聚气丹田,只等离火老祖上前,便用葛长庚所传的“玉石俱焚大法”与她同归于尽。 离火老祖“咯咯”笑道:“你既要找死,姥姥成全你。” 她疑心极重,眼见许宣昂然受死,反倒怀疑林灵素假装受困神壶,实则早已附体其身,想杀自己个措手不及。当下摇动拨浪鼓,道:“乖孙子,还不快将这小道士的脑袋割下来?” 麻衣老头儿抡舞哭丧棒,大步上前,紫火光轮“呼呼”怒转,涟漪似的荡漾开来,迫得许宣呼吸如窒,衣衫鼓舞,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忽听林灵素叹了口气,传音道:“罢了罢了。你们不自救,寡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小丫头,你使出全力,刺他‘紫宫’,小子刺他‘命门’。” 两人一怔,紫宫穴在胸前,命门穴在后背,如何能同时刺到?但情势紧急,不容多想,白素贞断剑如电光飞舞,竞果真劈人离火光轮,直指麻衣老头儿的胸口。 几在同时,许宣大喝着拔刀刺出,老头儿旋身急转,“哧”的一声,后背恰好撞上龙牙尖刃。龙牙锋利无匹,许宣这一刀又使尽全力,登时直没人柄,鲜血飞溅。老头儿猛地弓身,痛吼着反手一拳打在许宣的脸上,火光冲舞,将许宣连人带刀撞飞六七丈远。 白素贞一击得手,不给那老头儿喘息之机,剑光接连刺中他七处大穴。 麻衣老头儿嘶声怪吼,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周身迅速被鲜血洇染。 这几下迅疾如闪电,连离火老祖也不及相救,她眯着双眼,森然笑道:“好一个‘阳奉阴违,水火交济’!可惜这几个两仪派的牛鼻子全死光了,否则看见师门剑法被妖孽使得这般顺手,只怕羞也羞死了。” 林灵素对道魔各派的秘技了如指掌.又对离火老祖知根知底,一眼就瞧出光轮破绽所在。他所传的这一招正是两仪派的独门绝学,原本是双剑同使,阴阳交济,换作两人配合,竟也天衣无缝,将麻衣老头儿杀得大败。 许宣爬起身,正自惊喜,忽听白素贞叫道:“小心!”眼前红光闪动,已被离火老祖一掌击中胸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翻身滚到山崖边上。 离火老祖摇着拨浪鼓,施施然地走到他身边,笑道:“姓林的,你还有什么奇招妙式,全都教他使出来吧。” 许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灼痛如烧,眼睁睁地看着白素贞挺剑冲来,被离火老祖反手一掌打飞;再看那妖女将小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作势欲插,心中又是惊怒又是骇惧,却避无可避。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对付你这等货色,一招便够了!”乾坤元炁壶呼呼旋转,突然将离火老祖的手掌朝许宣腹中吸去! 许宣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绞在了一起,冷汗遍体,那种诡异而恐怖的疼痛无法描摹,痛苦至极。 他的肚皮漩涡似的鼓动,离火老祖指掌紧贴其上,如磁石附铁,无论怎么奋力挣扎也无法甩脱,小脸惨白,颤声道:“盗丹大法!”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中) 许宣只觉玛瑙葫芦嗡嗡摇震,一股股强沛真气正如汹汹大河,透过离火老祖的掌心与自己的肚皮,源源不断地涌人壶里。想起舅舅所说,魔门中有一种传自上古蚩尤的妖法,能强行吸敛别人的真元,化为己有,心中不由大凛。 离火老祖惊怒更在许宣之上。她只道胜券在握,却没想这妖孽被困壶中,居然还能使出这魔门第一妖术。眼看着真元滔滔外泄,恐惧已达极点,猛一咬牙,夺过许宣的龙牙匕首,竟将自己的右手齐腕切断! 许宣脸上一热,被鲜血喷得星星点点,离火老祖嘶声惨叫,翻身冲天跃起,阳光刺眼,依稀瞧见她穿掠云海,朝东飞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白云飞舞,聚散离合。 许宣躺在崖边,周身火辣辣地烧痛,听着狂风呼掠,林涛阵阵,迷迷糊糊地如入梦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尖声长啸,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刃交击之声,他心中一紧,猛地清醒过来。 许宣踉跄起身,发觉腹中绞痛已然消失,只是胸口仍有点儿隐隐作痛。举头四顾,见云雾缭绕,太阳已近峰顶,白素贞依旧蜷卧在十几丈外的草丛中,他急忙奔过去将她扶起,低声道:“白姐姐!白姐姐!” 白素贞脸颊苍白,昏迷不醒,周身更冷如寒冰。许宣把脉探察,心下大凛。她气息脉象都极为微弱,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脏腑、经脉都有不小的损毁,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只怕早已毙命了。 许宣正焦急担忧时,肚子里传出了林灵素的声音:“小子,你的白姐姐中了李少微的‘九转寒冰箭’,又先后被‘飞英剑影’、‘离火气刀’重创,寒热交攻,经脉尽断,活不了多久了。嘿嘿,除非你打开葫芦,向老子叩头求请,老子一高兴,或许还能救她一条小命。” 许宣又是宽慰又是担忧,宽慰的是这妖孽仍困在壶中,并未走脱;担忧的是白素贞命悬一线,自己却偏偏束手无策。握着她冰凉柔软的手掌,想到她或许真要死了,心中一酸,泪水竞夺眶而出。泪珠接连滴在白素贞的脸上,她眉尖微微一蹙,蚊吟似的低声道:“你哭什么?” “白姐姐,你醒了!”许宣大喜,急忙抹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你……”看到她凝视着自己,剩下半句话便噎在喉中说不出来。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小丫头现在不死,也活不长久。你年纪轻轻,就要做个鳏夫,啧啧,可怜,可怜。” 白素贞冷冷道:“我就算要死,也死在你后面。”想要支肘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又跌落在许宣怀里。 许宣脸上如烧,咳嗽一声,笑道:“姐姐放心,我许家仁济堂虽不敢自称天下第一,好药总还是有的。只要我们能下得峨眉,你就绝对死不了。” 他俯身将白素贞背起,四下眺望,道:“白姐姐,离火老祖断腕逃走,说不定很快就有妖魔闻风赶来,咱们的计划需得变一变,尽早下山。” 山势陡峭,脚下即是万丈深渊,两侧雄岭巍峨,云横雾绕。他只朝下看了一眼,背脊便飕飕发凉。 白素贞想要起身,却没一丝气力,只好软绵绵地伏在他背上,低声道:“下边是‘鬼见愁’峡,直达龙门洞。如果昨夜你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山上追兵遍伏,只有这片峡谷恰好是道魔各派分界之地。倘若咱们能出得峡谷,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许宣初次上山,虽有地图在胸,对于山中的具体地形毕竟不熟,有她这久居峨眉的向导指点,顿时信心大增,当下沿着西边的斜坡小心翼翼地走去。 峨眉山群峰险峻,到处都是茫茫云海、悬崖峭壁。越往下走,云雾越浓,五步开外全是白茫茫一片。草坡湿滑,时有嶙峋尖石,稍不留神,就将失足坠落,死无葬身之所。 许宣昨夜初悟御风之术,喜悦得意,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摸黑飞掠毫无所惧;而此时背着白素贞,生怕撞见道魔中人,贴着这险峻的山壁行走,反倒有点儿紧张。 猿声不断,鸟鸣啾啾。白素贞贴在他背上,时睡时醒,气息细长微弱。 一阵大风刮来,云雾开合,眼角瞥处,突然瞧见前下方的云雾中浮动着一圈彩虹似的七色光环,中间夹着道模糊的身影。 许宣心中陡然一紧,呼吸停顿。再凝神细看,险些又笑出声来,那人影上驮着另一个人,赫然正是“自己”与“白素贞”。想必这就是传说中极为著名的“峨眉佛光”了。 想起父亲曾说过,能见峨眉佛光者,如受佛佑,他精神顿时一振。当下任凭林灵素在腹中喋喋不休地威逼利诱,一手托着白素贞,一手扶着峭壁,全神贯注地朝下攀行,每走一步,都不断有石块簌簌迸落。到了后来,云雾转薄,他对山形地势渐渐熟悉,速度便越来越快,将近傍晚时已到了峡谷中央。两侧峭壁连云,青天一线,一圈圈七彩的阳光在苍翠的松针间缤纷闪耀。凉风吹来,尘心尽涤,浑身疲惫也一扫而光。下方山壁上有个石洞,狭长幽深,许宣正想将白素贞放在洞口歇息,寻些野果充饥,忽听尖叫连声,几只猴子从上方树梢上扑冲而下,一把抓起他的冠巾,“吱吱”叫着往洞中蹿去。 白素贞一愕,嫣然而笑。 许宣笑道:“漫山强盗,连猢狲也敢拦路打劫。”正想去追,后方“咻咻”连声,几道细长的银光映在对面山壁上,疾速移动。 他急忙转身藏到岩石后侧,只见三个青衣道士脚踏长剑,正风驰电掣地朝此处飞来,瞧其装束打扮,应当是青城飞剑门。道门各派中,此门的修真最善于御剑而行,故有此称。 当先一个矮胖道士踏剑盘旋,掌中托着一只飞虫,左右扫望,沉声道:“一定就在这附近。大家仔细找找。”另外两人齐声应诺,一左一右,贴着两侧山崖御剑俯冲,来势极快。 许宣一凛,瞧那胖子手中的飞虫嗡嗡振翅,必是传说中的“青蚨”无疑。廖若无既能以“飞英剑影”重创白素贞,自然也能趁机在她衣裳上布洒“青蚨子母香”。昨夜暴雨,青蚨虫难以跟踪香气,这些道士想必费了不少周折才重新追来。 林灵素幸灾乐祸地传音笑道:“小子,这三个牛鼻子都有‘地灵’级的修为,你不要寡人相助,寡人倒要瞧瞧你如何以寡敌众,以弱胜强。” 道门各派的修炼级别各不相同,但大体上都可分为“仙、真、灵、修”四层境界。其中每层境界又分为三级,各自冠以“天、地、人”为别。比如“仙”中可分“天仙”、“地仙”、“人仙”。传说只有修成“天仙”境界后,才有可能打通泥丸宫,元婴脱窍,成为逍遥来去的散仙。 当今大宋,道门中公认已达“散仙”之境的只有葛长庚、司马浮云、王文卿、张天师四人。程仲甫号称“太玄真人”,其实也不过刚达“地真”。这三个道士能修成“地灵”之境,已经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高手了。 许宣心中“怦怦”大跳,正想背着白素贞藏入石洞,转念又想: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当下将她轻轻放在岩石后的草木里,轻声道:“白姐姐,借你衣裳一用。” 白素贞眉尖一蹙,旋即明白其意。但她从未被男子除过衣裳,见他双手轻轻地解开自己的对襟直领,脸上仍不免一阵烧烫。 许宣脱下她的素丝白衫,朝上方轻轻摇晃,树枝沙沙,顿时又有几只猴子疾冲而下,抢作一团。较大的一只白猿劈手夺过,披在身上,得意地翻了几个筋斗,冲入山洞。另外三只不甘,纷纷尖叫着追去。 许宣低声道:“白姐姐,你呆在这里别出声,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将她小心藏好,自己则握着那柄断剑跃了出来,喝道:“龙虎山贾仁在此,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那三名道士凝空踏剑,形成“品”字阵,矮胖道士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巡山小妖,原来是天师门下。此地距离龙虎山十万八千里,这位小道友服丹散步,走得可真够远的。” 许宣心想:这几人从山上来,说不定已经瞧见那些尸体了,姑且吓他一吓。高声道:“大家为何来此,心知肚明,道兑又何必挖苦?我奉师命捉拿妖孽,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离火老祖抢了乾坤元炁壶,躲到这峡谷里,我虽斗她不过,却也不能有辱师命,放虎归山……” 那三个道士听见“离火老祖”四字,脸色果然一变,四下扫望。 许宣剑指下方的石洞,道:“离火老祖虽杀了两仪派的七个道友,却也被我们师兄弟打成重伤,一路逃到这洞里,藏匿不出。我师兄已经回去报信,过不多久,张师叔就将率众来此擒他。三位道兄如果愿意帮我看守洞口,抓到那妖孽后,天师门必有重谢。” 正如他所料,这三个道士巡山时见过两仪门人的焦骨与那麻衣老头儿的尸体,都已猜到必与离火老祖有关,此时见许宣浑身血迹,握着断剑守在这荒僻的半山上,青蚨虫又嗡嗡地朝石洞振翅,顿时信了六七成。 矮胖道士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翻身握剑,跃落到洞口,笑嘻嘻地道:“小道友,你受伤不轻啊。天下道门同气连枝,我们焉能坐视不管?夜长梦多,万一魔门妖孽在你师叔之前赶到,那可就糟糕了。不如你来带路,我们一起进洞,同心协力,降妖除魔。” 道门各派都在追拿林灵素,谁能抢得乾坤元炁壶,就可立下不世奇功。这三人眼见肥肉就在眼前,贪念大起,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许宣身上,竟没察觉到不远处草丛中的白素贞。 许宣正中下怀,却装得又惊又怒,冷冷道:“三位道兄是想趁火打劫,来个先下手为强了?” 矮胖道士微笑道:“此言差矣。峨眉山处处洞天,四通八达。我们只是担心妖孽从洞里密道逃走,到时张天师来了,小道友你没法交差,岂不尴尬?”长剑只轻轻一抖,许宣的断剑便被震飞。 另外两个道士也跟着冲落岩壁,笑道:“刘师兄说得不错。这么大一份儿独食,小道友你可吞不下。你说的若是真的,等得了乾坤元炁壶,我们禀报师门,功劳自当算你一份。大不了到时你转投我飞剑门下便是。”长剑斜指许宣,将他一步步地迫到洞口。 许宣慢慢退入洞中,咬牙道:“师恩如山,岂能更移?就算你们拿得到乾坤元炁壶,也逃不脱天师的五指山。”左手捂着右肋,紧皱眉头,假装受伤颇重,强忍剧痛,实则已紧握龙牙刀柄。 矮胖道士笑嘻嘻地尾随而入,忽听“吱吱”尖叫声大作,十几只猴子飞也似的腾跃冲出,利爪飞舞,朝众人脸上抓挠。 许宣早有所备,立即翻身滚倒。那三个道士反应倒也迅疾,剑光纵横如电,顿时将那些猴子斩得血肉模糊。 混乱中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站在洞口的那瘦小道士忽然朝后飞起,脖子被白素贞那道丝带死死缠住,奋力挣扎。 两道士吃了一惊,转身奔出,许宣更不迟疑,翻身急滚,猛地一刀劈人那矮胖道士的脚踝。矮胖道士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许宣又是一刀朝他胸口刺去。 他昨夜杀了两人后,胆气大壮,动作利索了许多,对这阴狠歹毒的道士更没半点儿留情。这两刀虽然无招无式,却胜在真气充沛,简单直接。 矮胖道士仓促间不及闪避,只得挥剑格挡。“当”的一声,龙牙刀将青钢剑劈为两段,直贯入胸。矮胖道士惨叫着反手一掌打在许宣胸口,顿时将他连人带刀撞飞出几尺开外。 另外那名道士又惊又怒,喝道:“臭小子找死!”指诀捏舞,长剑在洞里亮起一道刺目的电光,朝许宣咽喉破空飞去。 许宣下意识地朝右一侧,“咻!”剑锋擦着脖子直没入壁,还不等起身,银光一闪,长剑竟又自行倒拔回旋,朝他当头劈下。正自大凛,只听林灵素喝道:“星飞天外!” 许宣一怔,这招乃是“铁剑门”剑法的起手式,从小到大也不知见程仲甫舞过多少次。不及多想,紧握龙牙向上斜撩,“叮”的一声,长剑顿时被磕得飞旋乱舞。 “臭小子,原来你是铁剑门下!”那道士夺回长剑,朝他疾冲而至。 又听林灵素传音喝道:“伸出左掌,气旋丹田。”许宣只觉气海内涡轮狂转,刚一探出左手,便觉真气如洪流滚滚,破掌喷涌而出,竟将那道士猛地凌空吸来。 “噗!”光芒大作,道士右肩紧紧贴在许宣的掌心,筛糠似的簌簌发抖,嘶声惨叫,体内的真气螺旋似的冲人许宣的手臂,朝其丹田内卷去。玛瑙葫芦随之疾速飞转。 盗丹大法!许宣心中一震,立即明白林灵素贼心未死,还想借外力震开乾坤元炁壶。待要收回手掌,五指却磁石附铁似的吸在那道士的肩头,只好咬牙挥刀,猛地将他右臂连肩斩断。 鲜血狂喷,道士惨叫着滚落在地,瑟瑟发抖,眼见是活不了了。 许宣刚松了口气,却见洞外剑光闪耀,那瘦小道士被白素贞的丝带悬吊在松树上,脸色涨红,双脚乱蹬,长剑随着他的手指凌空乱舞,“哧”的一声,将丝带劈断开来。 许宣暗呼不妙,不顾一切地冲出石洞。那道士刚踉跄爬起,便被他一刀刺人后心,猛地弓起身,张大了嘴,满脸尽是惊怒恐惧。 白素贞倚壁而坐,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脸颊潮红,微带惊讶之色,似是没想到他片刻之间竟能连杀三名飞剑门修真。 他心里兀自“怦怦”剧跳,又听林灵素笑道:“小子,你狡计多端,心狠手辣,很有寡人年轻时的风范。很好,很好。” 许宣一凛,拔出刀后退了两步。那道士身子一晃,扑倒在地,手中长剑却突然冲天飞起,犹如长虹贯日。白素贞失声道:“糟了!”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你可真不经夸。既是杀人,就当果决狠辣,哪能留个尾巴?现在牛鼻子飞剑传信,不消一会儿,全峨眉的牛鼻子全都要拥到这儿来。你杀了两个龙虎山的牛鼻子、三个飞剑门的贼道士,伤口全与’匕首吻合,其中一个还被寡人吸了犬半真气,赖也赖不掉了。再不将寡人放出,磕头求情,你和你的心上人就要被千刀万剐、形神俱灭。” 那道剑光直破青天,突然寸寸炸射开来,在夕阳下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光芒。许宣知他所言非虚,懊悔不迭,此处距离峡底少说也有千来丈,他背着白素贞,岂能在道门中人赶来前逃离? 岩壁树梢上的群猴东蹿西跃,吱吱尖叫,有几只胆大的扑落到洞口,试探似的触碰那些猴子尸体。 许宣眼角瞥处,并未发现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心中一动,背起白素贞,转身直奔入洞。洞深不过七丈,他仔细寻找,却始终没有瞧见那只白猿。林灵素笑道:“不用看了,这里青山绿水,悬壁半空,确是个风水极好的墓穴所在,你们合葬于……”忽然“咦”了一声,“小子,你摸摸左边的石壁,有没有一块六角形的凸起?” 许宣在洞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抓到一块六角凸石。洞中幽暗,石壁又凹凸不平,若不仔细摩挲,绝对察觉不出。 林灵素道:“你且将那凸石朝左旋转看看。”许宣刚一使力,只听“吱嘎”轻响,整面石壁竟徐徐朝里转去。两人齐声低呼。许宣虽已猜到洞内必有密道,故而那白猿才消失无踪,但亲眼所见,仍不免又惊又喜道:你怎么知道密洞在这里……”话刚出口,立即明白林灵素必然到过此处。 果然,只听林灵素哈哈大笑:“当年今日此洞中,猴腚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去,猴腚依旧笑春风。”笑声喜悦快慰,又夹杂着几丝愤懑与悲苦,“一别几十年,故地重游,老子竟差点儿没认将出来!”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下) 石壁缓缓旋转,眼看又要闭上,许宣不及多想,背着白素贞一个箭步冲入其中。甬道幽深,壁上悬有长明灯,照得前方阴森如鬼域。 林灵素道:“小子,你不是说寡人邪魔,出则天下大乱么?寡人今日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邪魔。”顿了顿,又道,“你沿着这密道走到尽头,有一个丁字路口,朝右拐,到下一个岔口时,再依样旋转右壁上的六角凸石。” 身后石壁紧紧闭拢,四周一片死寂。许宣背着白素贞走在密道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与二人的呼吸声。 甬道由青石板铺成,又有灯盏、机关,自然是人力修建而成。峨眉漫山都是佛寺,林灵素当年又曾从这里逃出,难道此处竟是释教镇伏妖魔的密狱?他所说的“邪魔”又是何方神圣? 许宣越想越是警惕,右手紧握刀柄,全是汗水。 到了第二个岔口时,右壁上果真又有一个六角凸石。刚旋开石壁暗门,腥风鼓舞,一阵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两人烦恶欲呕,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再一细看,心中更是大凛——灯光昏黄,洞内到处都是白骨,少说也有三四十具。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正坐在骷髅上,瞧见两人进来,吓得“吱吱”大叫,东蹿西跃,一个筋斗攀到远处的石壁上。 林灵素冷笑一声,道:“洞角也有一个六角石,打开后便是出口。” 许宣惊疑不定,捂着鼻子打开暗门,又是一条长长的密道。熏香弥漫,馥郁如醉,刚闻了片刻,便觉昏昏沉沉,莫名地涌起欢愉甜蜜之感。 两壁嵌着一片片磨得极为光洁的巨大铜镜,转眼瞥去,只见白素贞春藤绕树似的伏在自己背上,眼波流转地看着自己,脸颊绯红,说不出的娇媚,他脑中“嗡”地一响,心跳加速。白素贞脸上也是一阵莫名的烧烫,转过头,蹙眉道:“这熏香是什么淫邪之物?” 林灵素道:“丫头你久居深山,自然没闻过这‘欢喜销魂香’了。此香传自吐蕃密教,修‘欢喜佛’时点上一支,销魂得紧啊。” 许宣一凛,急忙屏住呼吸。他虽然没听说过什么“销魂香”,却知“欢喜佛”为何物。不知山洞里究竟藏着什么邪魔,竟然敢在佛祖脚下点此淫香,亵渎这清净的释教圣地。 两人屏息凝神,走到密道尽头,打开暗门,“啊”地齐声惊呼。 只见黄幔低垂,烛影摇红,两旁各有一长排雕花木榻。榻上衾被凌乱,或伏或躺,卧着几十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她们个个脸红如海棠,眼睫紧闭,都在昏昏沉睡。 许宣从未见过赤身女子,更别说一次撞着这许多,耳根如烧,几次想要闭眼不看,却受那淫香驱使,忍不住从眼缝里偷偷瞥望。 身侧一个女子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翻过身,伸手朝他拉来,软声道:“官人别走,快过来……”他吓了一跳,急忙退开。 林灵素在腹中哈哈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小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既到了这里,何不相逢一醉是前缘?” 许宣微微一怔,他虽不喜读书,却擅长音律,尤其喜欢苏轼的诗词,想不到这妖孽居然与自己同好,一句话中竞引了四句东坡的诗,不禁应道:“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林灵素“咦”了一声,对他立即回以东坡之词似乎也微感讶异,嘿然道:“‘晓云’是谁?是你背的这妖精么?” 白素贞又羞又恼,冷冷道:“少废话。邪魔在哪里?出口又在何处?” 话音未落,前方墙壁“吱嘎”一声轻响,徐徐旋转开来。许宣一凛,急忙转身藏到垂幔后,屏息敛气。 红光摇曳,两个沙弥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左边那个子稍高的沙弥眯起眼,左右打量,笑道:“阿弥陀佛,这么多女人,脱了衣服全都一个样儿,也不知大师兄说的是哪个?” 小个儿沙弥叹道:“蠢材!刘员外最喜欢烙字,既是刘府的姬妾,肩膀上定然有烙印。”提起灯笼,沿着木榻一个个照了过来。 许宣一震,难道这些女子竟是峨眉山的和尚虏藏在此的?他从小崇慕道佛,虽然听家中清客说过一些淫僧玷人妻女的故事,却只当是猎奇夸大之语,今日亲历亲闻,惊怒交加,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个儿沙弥随手在一个女子身上捏了一把,笑嘻嘻地道:“刘府的姬妾个个貌美,这么快就放走忒也可惜。刘员外求子心切,索性让大师兄编个理由,就说要想让观音送子,需让她在东厢斋戒诵经,多留些时日。等弄大了肚子,再送回刘府,岂不是皆大欢喜?” 小个儿沙弥“哼”了声,道:“自从明空大师圆寂后,连日来山上妖魔横行,刘员外听说了,早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多留?咱们白莲寺的善款刘府捐得最多,住持自然也不好忤他的意。你当是那些村姑民女,可以随便虏来,玩腻了便丢在洞里么?” 高个儿沙弥笑道:“那些是药渣,熬过就丢,自然没什么可惜。这小妞却好比福建的岩茶,需得反复泡上几泡方能尽兴。依我看,住持多半是怕那几个吐蕃的喇嘛瞧中刘府的女人,弄得不好收拾,所以才顺水推舟,送他们下山。”两人一边提灯寻找,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许宣在垂幔后听得来龙去脉,越发怒火如烧。 原来这些贼秃为了修炼妖术,与吐蕃淫僧勾结,将香客中稍有姿色的女子全都虏入这密室,用迷香熏倒。刚才所见的累累白骨,就是被他们杀死丢弃的女尸。又想起之前在水帘洞中所见的那具女子骷髅,以此推算,多半也是这些贼秃所为。 白莲寺虽非峨眉山的大寺院,好歹也是蜀中香火极旺的名寺,想不到却是个无恶不作的淫窟! 林灵素传音冷笑道:“小子,你现在知道谁是真正的邪魔了?这些贼秃打着佛祖的幌子,口口声声普度众生,暗地里骗人钱财,淫人妻女,也不知做了多少罪孽!从老子离开此地到今日,足足六十年,如果西天真有佛祖,为何不降下雷霆,将这些秃驴全都劈死?” 许宣天性好打抱不平,虽知林灵素对道佛各派恨之入骨,此话未免以偏概全,有挑拨之嫌,但目睹此状,仍不由心有戚戚,牙根痒痒。暗想:且不说白莲寺藏污纳垢这么久,无人察觉。单说葛仙人为镇伏魔帝,以身赴死,偌大的峨眉山,除了圆寂的明空大师和那法海小和尚,竞没有一人挺身而出,又如何配得上‘慈悲’二字!对峨眉上下不由起了厌憎之意。 那两个沙弥提灯走到垂幔前,小个儿沙弥道:“是她了!”将一个蜷卧着的女子从榻上拉了起来。白素贞听了这么久,早已杀机大作,那沙弥刚弯腰时,她立即从许宣背上一跃而起,丝带流云似的卷住沙弥的脖子,“咔嚓”一声,将其颈骨勒断。 高个儿沙弥大吃一惊,还不等转身,脖子已被许宣那寒森森的龙牙刀抵住,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灵素笑道:“这个秃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这首《踏莎行》原是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时,审灵隐寺了然和尚奸杀娟妓一案时所写的判词,被他用在这里,倒也合适。 许宣正想一刀结果那沙弥的性命,眼见那刘府女眷的身材与白素贞相若,那毙命的小沙弥个头儿又与自己差不多,心中一动,低声喝道:“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否则我把你剁为肉泥,拿去喂狗。” 那沙弥面如土色,连连点头。 许宣道:“刘员外现在何处?你们寺打算派多少人护送刘员外下山?” 沙弥颤声道:“刘员外已在寺里住了七日,马车就在东厢房外候着。现在山上山下全是妖魔和道门各派,住持派我大师兄茅子元,带领八个师兄弟护送他回成都府……” 成都?许宣大喜,仁济堂在成都设有分号,又与当地官府交情极深,到了那里,就如同到了家。现在道门各派都被吸引到了“鬼见愁”峡谷,正是逃脱的好时机!想到此处,当即勒令沙弥闭上眼睛,从地上捉来一只蟑螂,逼他吞下。那沙弥料想多半是什么毒蛊,骇得魂飞魄散,许宣刚一松开手,急忙又是抠挖,又是干呕,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许宣笑道:“放心,这只‘七毒绝命蛊’乖巧得很,没我的吩咐,不会吃你的心肝肠子的。但如果你不听话,动什么歪脑筋,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宣剥除那小个儿沙弥的僧衣,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僧帽,转身稽首道:“这位女施主,贫僧护送你回成都刘府,意下何如?”灯光昏暗,乍一看去,果然与那小个儿沙弥有几分相似。 白素贞这才明白他意欲何为,忍不住嫣然一笑。 地道蜿蜒,石阶回旋向上,走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到顶处。那沙弥战战兢兢地推开暗门,爬了上去。许宣与白素贞跟着一跃而出。 烛光如豆,布幔低垂,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木榻,一卷薄被。密道出口设在佛龛前的蒲团下。 三人方甫跃出,便听有人轻叩厢门,低声道:“觉明,觉知,好了没?”许宣将龙牙刀往那沙弥腰上一顶,那沙弥急忙应道:“来了,来了。”紧张之下,声音不免微微打颤。 好在那人也没留意,接道:“马车就在后院里候着,大师兄很快就陪刘员外来了,你们收拾好了,可别露出马脚。”说完便匆匆离去。 沙弥推开房门,领着两人穿过东厢长廊,朝后院走去。许宣二人服了那沙弥给的“欢喜销魂香”解药,又被凉风扑面吹拂,体内燥热大消。 天上乌云初开,月光如水,映得四周檐瓦银白似雪。寺墙外青崖连天,一阵狂风刮来,云雾飞掠,传来若有若无的叱喝声,也不知是否道门各派在山岭的另一侧搜寻他们的下落。 那沙弥恐惧至极,汗水涔涔,一路上双腿不住地发抖,几次险些绊倒。 许宣暗想:白莲寺的住持既叫他大师兄护送刘员外,那什么‘茅子元’必定不会是个简单角色,瞧见他这副样子,哪能不起疑心?需得想个法子浑水摸鱼。待他瞥见院角的厨房,心中一动,道:“白姐姐,你和他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翻过栏杆,猫着腰掠人厨房。 厨房内漆黑无人,他取出墙角的绳圈,放在酒瓮里浸湿了,拉伸出二十几丈远,一直绵延到后侧柴房的干草堆里。然后打着火折子,将厨房内的绳子那端点着,又若无其事地掠回长廊,用沾满黄酒的手掌拍了拍沙弥的后背,微笑道:“你们倒是酒色财气样样不离,很好,很好。走吧。” 沙弥瞟了眼厨房内隐隐闪烁的红光,满心狐疑,却不敢多嘴,哆哆嗦嗦地领着他们拐人后院。 院内巨松参天,树下停着一辆乌漆马车,几个和尚牵着马守在旁侧,见他们过来,纷纷稽首行礼。 他们刚一低头,许宣立即打开火折子,将那沙弥的后背僧衣点着,顺势给了他后心一刀,同时抓起白素贞的手腕,踉跄狂奔,嘶声大叫:“离火老祖!离火老祖来了!” 那沙弥浑身着火,不断地翻滚拍打,大声惨叫。那几个和尚脸色大变,正欲上前相救,“呼”的一声,隔院的柴房又冲起熊熊大火,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众马惊嘶踢蹄,周围顿时大乱。 众和尚纷纷拉住马缰,拔刀握棍,叫道:“觉知,快护送刘夫人上车!” 白素贞蒙着面纱,在许宣搀扶下低头疾行,上了马车。 “轰!”厨房内的酒瓮迸炸,青紫色的火焰直冲起三四丈高,照得院内通红一片。 许宣狠狠地拍了马臀一掌,叫道:“快走!快走!”趁乱钻入车厢,翻身滚入座椅底下。 黑马吃痛长嘶,不顾马夫叱喝,拉着车子便朝院外冲去。那几个和尚急忙翻身上马,紧随在后。 车厢内极为宽敞,许宣虽蜷身卧于椅下,也不觉局促。他屏息凝神,随着车身颠簸起伏,透过白素贞那飘动的裙角,朝车门外望去,只见灯火闪烁,围墙倒掠,马车转瞬间便已冲出了寺院后门,往山下飞驰。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小子,想不到你乳臭未干,却是一肚子坏水,寡人倒是小瞧你了。” 马车左转疾驰,远远地瞧见白莲寺火光冲天,越烧越猛,映得半边山壁一片通红。许宣想起困于地底的那些女子,心中一凛,只盼她们能逃过此劫,挨到他向成都官府报案之时。 那几个和尚纵马疾驰,夹护两侧,不住地叫道:“慢些!慢些!等大师兄和刘员外赶上来再说。”马夫勒缰叱喝,又往下奔了十余里,那两匹受惊的黑马才逐渐放慢速度。 过不多久,后方又有几人骑马疾速追来。林灵素“咦”了一声,传音道:“小子,难缠的角色来了。来人中有一个真气强猛,不在明心那小贼秃之下。以你的修为,要想躲在裙底瞒过他的耳目……嘿嘿。” 两人心头俱是一震,明心号称峨眉山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修为仅次于明空。来人是谁,竟能得这妖孽如此推许?念头未已,只听两侧和尚齐声欢呼,叫道:“大师兄来了!” 来者想必就是那什么“茅子元”了。 骏马长嘶,车轮辘辘,马车正好朝左急拐,将斜后方众人的视线挡在了山崖之外。许宣蓦一咬牙,拉起白素贞的手,一齐纵跃而出,顺着草坡朝下疾速翻滚。这一下速度极快,众和尚又忙着回头呼喊,竟无一人察觉。 大风呼啸,猎猎扑面,两人翻身跃起,又朝下冲了八九里才稳住身形。 满天乌云,月色昏黄,四处山峦连绵,草浪起伏,一条山溪迤逦东流,也不知身在何地。但从山势判断,应当已接近峨眉山脚。 凉风拂面,惬意难言。许宣吐了口长气,笑道:“女施主,将出山门,可惜没有马车代步,咱们只好走着去成都了。” 白素贞亦如释重负,微微一笑,想要说话,却觉头重脚轻,蓦地坐在草丛中。她伤势颇重,又一日未曾进食,强行聚气奔行了这么远,再也支撑不住。两人又累又饿,索性在溪边稍作歇息。山谷里草木丰茂,野果极多。许宣采了几大捧,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白素贞吃了片刻,便盘坐调息运气。 满天乌云翻卷,渐渐又挡住了月亮。一阵狂风刮来,松涛如浪,黑暗的山谷里突然浮起几十点绿色的光团,接着越来越多,仿佛万千飞萤随风流舞,又仿佛群星闪耀,银河蜿蜒。 白素贞睁开双眼,带着一丝恍惚迷醉的神色,低声道:“这是峨眉‘佛灯’。都说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月黑风高的夜晚,山谷里常常有这‘万盏圣灯朝普贤’的景象。” 许宣从未见过这等壮丽奇观,只觉悲喜莫名。想起连日来的经历……更觉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怅惘。 道耶魔耶,是耶非耶,为何佛灯万盏,却仍照不亮这世间的沉沉昏暗? 卷一 云海仙踪 六 生死(上) 山上火光点点,星辰似的慢慢移动,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追寻他们的下落,许宣二人不敢多做停留,歇息了小半时辰,便又涉溪而下。 大风骤起,河畔长草呼啸如浪,乌云滚滚,月色若隐若现,山谷里的万千“佛灯”随之忽明忽暗。传掠其中,真有如飞行于河汉之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白素贞真气不继,强撑了一会,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眼见徐宣停下,做出又要背自己的样子,脸上一热,摇头道:“前边山脚有个村庄,我们歇歇再走。” 绕过河谷,距离村庄还有十余里。远远的便瞧见火光冲天,两人心中一凛,莫非道魔各派已经知道他们的去路?但这时退无可退,也只有见招拆招,硬着头皮上了。 将至村庄时,他们凝神倾听,除了“呼呼”的风声与火焰,不见任何异响。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田野,朝村里走去。 到处是未熄的火焰和残垣断壁,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就如同经受了战火焚劫,惨不忍睹。 许宣屏着呼吸,俯身杳看一个死者的伤口,发现此人不是死于奇门兵器下,就是被“椎心掌”、“灭魂指”之类的魔门邪功所杀。再放眼其他的死者,有姓甚至被剥皮剜肉,掏出肝肠,悬挂在村稍上,横梁上,触目惊心。 两人忽听左边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儿哭声,循声望去,只见土墙坍塌,大梁和四柱都被烧成了昙炭,一个布衣汉子被竹竿贯穿在地,俯卧在血泊中,右手仍紧紧的握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被压在墙下,已死了几个时辰,臂弯里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女婴。女婴奄奄一息,蜷在母亲的怀中,满脸都是血污泥土。 白素贞挥柚拨开断梁,将她抱了起来。她修炼这么久,从没有像最近几日这般,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愤怒与哀伤。此刻抱着这垂危的婴儿,心中一阵酸楚,眼眶里竟隐隐有此湿热的感觉,就如同那日目睹葛长庚的死。 许宣在一旁更是看得胸膺如堵,骇怒难言。 魔门样妖为了迫使峨眉七十二寺交出林灵素,谜杀无辜,自不出意杵。可恨的是那此佛道中人,为了一己之私,要么闭门不出,放任生灵涂炭;要么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峨眉圣地,竟变成人闸地狱,他们所做所为和那此邪魔有什么区别? 他越想越怒,拳头捏的“咔咔”作响,咬牙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我就不信大宋没有王法了,等我到成都报了官,别说这姓妖魔,连同这此秃驴、牛鼻子全都抓起来,替所有枉死的村民报仇雪恨。”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大宋?大宋的狗官连金国鞋子都挡不住,还能降住这此凶魔?就算狗官真来了,贼秃和牛鼻子满口慈悲仁义,一定会将此事算到老予头上,至于你们么,嘿嘿,包庇妖魔,与正教为敌,导激无辜村民受此劫难,想要脱离开来可就难得很了。”他顿了顿,悠然道:“我的徒子徒孙一日找不找我,便一日不会罢休。覆摹之下,焉有完卯?白而为所赐,别说这小女娃儿,峨眉方圆几百里的人畜只怕都要死绝。” 两人正自恨怒,听他这幸灾乐祸的话语,更如火上浇油。 白素贞蹙着眉头,冷冷道:“再过几天你就化为了一滩腴水,我们逃不逃得脱又何须劳你费心?”张开右掌,道:“许公子,得罪了。”在许宣丹田处轻轻一拍。 许宣“哇”的一声,顿时将乾坤元嚣壶吐了出来。她咬破指尖,默念法诀,照着当日葛长庚所为,用鲜血在衣柚上写了“阴阳元燕,乾坤一定”八字,撕下封住葫芦赛口。 玛瑙葫芦不住地摇动,林灵素断断续续地笑道:“臭丫头,你真以为这破葫芦能困住老子么?识相的就快快放我出来,寡人不但可助你们逃出生天,还能教你们修成称霸三界的神功秘籍……”声音搂于越来越小,细不可闻。 “血封印”极耗真元,白素贞本就伤重虚弱,这么一来更是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了。 许宣将乾坤元蒸壶纳入怀中,抚着她盘坐在地,抵手于背,帮她运气调息,过了好一会她的呼吸才渐转悠长均匀,面色也稍复红润。 当是时,南边山林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刚一响起,旋即断绝,似乎被什么人捂住了口鼻,隐隐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呜咽。 两人一凛,循声掠去。越过那片低矮的丘峦,只见狂风呼啸,草浪起伏,十个老弱妇祜正相互搀扶着奔向北边的慎答。一个青衣女子跪坐在草丛里,抱着个婴儿哭得浑身颤抖,边上两个妇人捂着她的嘴,连拉带找地轻声劝解。 从众人惊慌的神色来看,想必都是侥幸存活的难民。 许宣心中一动,低声道:“白姐姐,这此村民必是出山投奔官府的,我们混在中闸,以来没那么显眼,二来这女婴也不至于饿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朝着青衣女子努了努嘴。 白素贞微一迟疑,四下环顾,从不远处的女尸身上挑了件干净的青布衣裳,披穿在身,又抓了此稀泥,轻轻地涂在额头、脸颊。 她极爱整洁,即便是涂抹污泥,也如搽胭脂、匀粉末般小心翼翼,看得许宣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赤辈既毕,抱着女婴踉踉跄跄地奔到人样里。众人顾着逃命,只道是附近敢来的难民,也不以为意。纠是几个大娘、大婶瞥见女婴粉嫩可爱,纷纷上前询问年纪,还有多嘴的,说更像父亲一此。 许宣一怔,才知道她们将自己二人当成了夫妻,见白素贞又羞又恼,更觉好笑,不由起了捉弄之意,于是故意叹气道:“可惜孩儿他娘奶木不够,娃儿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白素贞双颊绯红,眼角眉稽尽是娇嗔薄怒,看得他心中师然一跳,方才的悲郁很怒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旁边那大娘浑然不觉,瞄了青衣女子一眼,低声道:“这位小哥儿,婉娘的孩子刚被恶人害死,等她缓过神,我帮你家娃儿讨此奶木喝。”许宣就等他这句话,忙道:“那就多谢了。” 朝北奔了十几里,溪谷渐转宽阔。月光照着河木,肃光闪闪,两侧的丘陵草地也仿佛盖了一层白霜。回头望去,远处冀青色的样牛参差连绵,依然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两人舒了口气,上上山下宛如隔世,虽然还未脱险,但好歹快出峨眉山。道魔各派此刽应当还在“鬼见愁峡”里遍地地拨寻自己,但愿他们狗咬狗,互相恶斗,山上形势越乱,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便越大。 众村民都已累得气喘吁吁,零零落落地在河边坐下歇息。那大娘果不食言,从白素贞怀中抱过女婴,走到青衣女子身边低声耳语。 青衣女子双眼红肿,神色木然,接过女婴,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有禁不住浑身颤抖,放声恸哭起来。 四周林鸟惊飞,“呀呀”叫着漫天盘旋,众人大骇,生怕招来妖魔,又纷纷上前安慰。混乱间,忽听马蹄如潮,夹杂着叱喝挥鞭声,不过片刺,百余骑风尘卷舞,声势浩荡地从南边科坡疾驰而下。当先几十骑铁盔皮甲,手持长枪,正是驻守蜀境的禁平骑兵。 那此百姓瞧见是官兵,无不欢呼,仿佛悬崖边上抓住了救命稻草,潮木似的拥了上去。 众马长嘶踢蹄,险姓捶成一团,那姓官兵大怒,不断地挥鞭抽打难民,叫道“滚开!滚开!别挡了官爷地道!”几个老人闪避不及,顿时被打得满头鲜血,参叫着滚落山坡。 许宣又惊又怒,正想冲上前去,白素贞一把将他拉住,冷冷道:“是白莲寺的和尚。”他心中一凛,转头望去,才发现把队骑兵中还有十几个和尚,正簇拥着那辆自己选出白莲寺时所搭乘的马车! 冤家路窄,想不到转了一困,竟又在这里狭路相逢。许宣趁众人不备,又将那乾坤元蒸壶吞如肚中。 几个难民不顾一切地跪倒在路中央,朝着官兵“咚咚”磕头,哭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峨眉山妖魔横行,几个村予全被烧光了,求求各位官爷,带我们出山吧,小的们情愿做牛做马来报答官爷的恩德!” 一个将官纵马奔出,骂道:“你奶奶的,大宋朝天下太平,哪儿来的妖魔?再敢妖言惑众,啸聚作乱,老子拿你下狱!都给我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滚回去!”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子,打得那几个人参叫不迭。 众僧视若无睹,一个身居士服、头裁方巾的儒雅男子策马到了车前,合十道:“刘员外,朝北再出五里就是山门了,有赵将苹护驾,必当平安无事。寺中大火未熄,恐有奸人作乱,茅某人就不远送了。” 马车内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道:“多谢居士这几天来的细心关照,刘某感激不尽。来日烧香还愿时,再行谢过。” 许宣听了更是义愤填膺,那姓茅的想必就是白莲寺样僧口中的大师兄了。林灵素说得没错,这姓贼秃也罢,官兵也好,眼里只有权贵巨富,老百姓在他们看来贱如草芥。那姓赵的狗官宁肯千里迢迢从成都府赶来给刘员外接驾,也不愿顺道护送惨遭横祸的难民。 众僧一齐向马车稽首行礼,而后纷纷掉转马头,随着茅子元朝山上疾驰。赵将官则骂骂喇喇地挥鞭劈打,指挥将士驱散众人,继续朝山外冲去。 如果以许宣平时的脾气,他自当挺身而出,好好收拾一顿那姓赵的将官,但此时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不但自己生死难杵,说不定还会搭上乾坤元嘉壶,带来更大的浩劫,只有强忍愤怒。他转念又想,这姓官兵飞扬跋扈,道门中人见了多半也不敢为难,作为“保镖”纠是再好不过。而魔门之所以谜杀无辜,不过是给道佛各派施压,逼迫他们交出林灵素。众村名既已逃出峨眉,当无大碍,那女婴又有失去孩子的母亲照杵,也算是得其所哉。 当下抓起白灵素的手,低声道:“白姐姐,刘员外体恤辛劳,专程给我们送马夫来了。正所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聪明不如要命?”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沿着溪答御风疾奔。 白素贞知其心思,却忍不住回头朝那女婴望去。只见青衣女子蜷身,忍受雨点般的鞭挞,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有如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心中一酸。虽只与那婴儿相处了一会儿工夫,去仿佛也体现到了身为人母的悲喜与温柔。 许宣拉着她抢在众官兵前冲到了山坡下的官道旁。转头四顾,路边乱石磷崎,六七林大村苍劲挺拔,顿时有了主意。 他拔出龙牙匕首,刺入村干,绕着村身旋转了大半周,又从怀里掏出那备长长地泪珠丝,迅速缠绕在村上,左幸右拉。而后找紧妹丝。俯身藏在乱石堆后。 那官兵风驰电掣,疾冲而至。许宣猛地一拉蛛丝,那几株大村顿时“咔啦啦”的断折,朝着众官兵纵横扫捏。 样马惊嘶,昂首踢蹄。当先的几名骑兵猝不及防,顿时被甩的翻落马下。随后冲来的官兵或收势不住彼此践踏相撞,或被村木扫中惨叫连声,挥飞在地。一时闸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有埋伏!有埋伏!”后面的官兵惊叫怒吼,纷纷策马回旋。那辆马车半身侧倾,咕噜空转,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衣男子差点儿从窗口滚了出来,一头握在横栏上,痛的龇牙喇嘴。 路边村木繁茂,月光斑驳,原本就昏暗莫测,再加上这滚滚烟尘,混乱情势,更加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许宣更不迟疑,拉着白素贞冲上马车,一把揪下那赶车的汉子的斗笠与外衣,将他高高地抛了出去。 车厢内除了那刘员外,还有两个丫环,不等她们惊叫出声,白素贞早已翻入车厢,将她们经脉尽皆封住。 四周马嘶人吼只听那赵将官纵声大喝:“哪儿来的狂徒,竟敢当路拦截大宋禁军,他奶奶的活的不纣烦了7”话音未落,突然惨叫一声,被许宣拆出的卯石击中头盔,翻身滚落马下。 众骑大乱,上前扶救的扶救,拔刀戒备的戒备,更没人留意马车内的动静。 许宣钻入车内,匕首在那刘员外的眼前轻轻一晃,低声道:“山人好久没开荤了,你敢叫上一声,就刮下你的肥肉涮了吃。” 那两个丫环只道他是打劫的强盗,惊骇地瞪着他,眼白一翻,双双昏倒。 刘员外面如土色,牙关乱撞,话也说得含糊不清:“小……小人……进峨眉烧…烧香,只带了……黄金百……百两,婢女两……两名,大王若……若有雅兴,……只管拿……拿……啊呀!赫赫……”说到一半,许宣突然弹了一只小甲虫飞入他的口中,直滑入肚。刘员外双手握住脖子,脸色涨红,想呕却又呕不出来。 许宣故伎重施,笑嘻嘻地道:“刘员外放心,这只苗疆盅虫乖巧得很,我让它咬你的心绝不会吃你的肝儿。山人是得道高人,岂会禽财好色?黄金、女人你都收好。山人云游天下,腿脚发酸,不过想为你赶赶车,做做车把式而已。” 那刘员外又是惊恐又是茫然,呆呆地瞪着两人,心道。天下竟有拦路打劫禁军,只为做做车把式的强蓝?这两个盗匪究竟是何方怪胎? 车外喧嚷嘈杂,那此官兵依旧草不皆兵,风声鹤唳。 许宣披上那赶车汉子的斗笠与外衣,又从丫环的行李里找出一件衣裳,抛与白素贞穿上。刘员外见白素贞擦去脸上的污泥,不由一怔,想不到山贼中竟有如此绝色,被她冷冰冰地一瞥,又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多看。 许宣掐了掐那两个丫环的人中,将她们弄醒,依样画葫芦喂了两只“盅虫”,道:“山人只是借车代步,到了成都咱们就各走各路。半路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也别胡乱说话,否则这三只苗盅钻入你们脑子,神仙也难救。” 刘员外与那两个婢女见他们不伤性命、不枪财色,已然连呼万幸,不住感谢普贤菩萨保佑,哪里还敢再升起师逆之心?果然老老实实地呆在马车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卷一 云海仙踪 六 生死(下) 那此官兵吵嚷了片刻,见不再有异响,便下马推开横木,继续朝北赶路。两名护卫的官兵掀开车帘,见刘员外无恙,也就不在多想。在他们眼里,丫环与赶车的人全是无足轻重的下人,就连车厢内多了一个婢女也不曾察觉。 “得儿驾”!许宣挥舞长鞭,凌空虚劈了几记,那两匹骏马变立即奔跑起来,随着他的呼喝鞭势,骏马忽快忽慢,转弯绕折,极为听话。 白素贞微感诧异。相见之初,这少年给她的感觉不过是个轻浮狂放的公子哥儿,但相处越久,越觉得他不同寻常,无论是胆略、机智,还是随机应变的能力,都让人刮目相看。就连这驾车的把式,居然也似模似样。她从不知许宣从小体弱吗,出行时每每以马车代步,又喜欢喝马夫闲聊,久而久之,谱熟马性,俨然成了驾车敢马的个中老手。眼下真气充沛,驾脑起来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众官兵沿着官道一路北行,奔驰极快。途中摇连遇见几挑难民,都是从魔门爪牙下劫后余生,选亡县城与成都府的,见到官兵,无不如逢救星,却又无一例外地被官兵挥鞭驱散,苦骂不绝。不出两个人意杵,龙虎山与青城各派的道士沿途设了不少关卡,每过十几里就能瞧见几十个道士昂然站在路旁,呵斥叫唤,拦截拨杳。其中不乏真、灵级的高手。 皇帝崇信道教,王文卿、张天师等人全是常常出入宫廷的金门羽客,这此道士倨傲惯了,瞧见官兵竟然也不放行,只说逃脱了叛徒,要辑拿归山,清理门户。说话闸,已有人将车马困住,探入车中,盘问那个刘员外。 赵将官等人虽然骂骂喇喇极是气恼,却也不敢真与他们顶捶。看得许宣又是鄙厌又是好笑,心想这此横行霸道的丘八遇见狗仗人势的神棍,冲天气焰也馁了大半,这就叫狗拿猫,猫拿耗子,一物降一物。 刘员外战战乾洗地坐在车内,偶被白素贞冷冷地扫上一眼,越发心惊胆战,汗流浃背,任那姓道士如何询问,只自称是成都刘氏,烧香归来,不敢多话。 他是成都巨富,声名颇响,经常给道观建蘸捐款,众道士都认得他,对他反倒比对那此官兵恭敬得多,只盘问了几句,便客客气气地挥手放行。 这此道士对赶车的许宣与婢女打扮的白素贞全都未加留意,只是凝神杳看官兵与马车上的行李,偶有细心盘问的,见许宣驾车姿势熟练老到,毫无破绽,也就作罢。 一路有惊无险,拦截的道士渐渐转少。持近黎明时,已将峨眉样牛遥遥抛到了百里之外。太阳出来后,朝霞如火,前方地势转为平坦,沃野良田一碧万顷,远处山峦叠嶂,起伏似海。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泥土与青草的香气,混合着阳光煦暖的芬芳,极是好闻。 许宣得脱樊笼,激动无已。回头望去,白素贞侧脸望着窗外,被阳光镀照,肌肤光莹如瓷,更觉心旌摇荡。青山隐隐,绿木迢迢,如果能和她永远这么并驰同行,此乐何及? 如此又奔行了四五个时辰,将近黄昏时,终于到了成都郊外。举目远眺,只见科阳残照,印得巍巍城墙一片金黄。 赵讧官勒马回缰,朝车内抱拳行礼,道:“刘员外,托菩萨保佑,一路平安。城门在望,末将还得领军赶回兵营复命,就不送最后一程了。待明日收拾干净,再登门造访。” 刘员外受了一夜惊吓,说话都不利索了,眼睁睁看着众官兵策马扬鞭,朝南郊疾驰,满嘴全是苦木,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如坐针毡。所幸身边的“压寨夫人”似乎并无杀他之意,而是移身做到了“山贼”身畔,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风徐徐,幽香扑鼻,许宣与白素贞并肩驾马,说不出的轻松喜忧,扬眉笑道:“白姐姐,‘仁济堂’在成都城里设有分号,你将我送到那儿,也就算是到了我家啦……”话刚出口,心中便大转懊悔,自骂不迭:“蠢材,蠢材!她明明说好了送你回临安,你却自作聪明,说什么到成都就算数?他奶奶的,‘仁济堂’在成都有分号,了不起得很么?要你这般耍宝?”越想越是组丧,恨不得掌自己一个耳光,急忙又改口道:“不过我瞧你伤势未愈,不如修养几日,先让店里大夫为你抓上几副药,调理好身子再走不迟。” 白素贞摇了摇头,淡淡道:“多谢许公子!我调息了一日一夜,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等荡灭了那妖孽的元神,我便立即赶回峨眉,寻找小青。” 晚霞如荼,清风依旧,想到很快便要与地分别,许宣心下黯然,当下故意放慢鞭子,驾车缓行。 成都西通吐蕃,南接大理,北临金、夏,是大宋西南重镇,又是商业之都,三教九流云集,即为热闹,繁华殷富不在临安府之下。 盖因此故“仁济堂”在成都设立的分号也是除了临安本部之外,觇模最大的铺子。其分堂堂主南宝棠是许正亭极为信任的心腹,精明强干,威望极高。 每个月末,成都的“仁济堂”都会将当月的李瑞换结为“会子”,连同最新的药材一齐运往临安本部。两边往来即为密切,是以许宣虽然从没到过成都,却对其风土人情早有耳闻,颇为向往。 将近城门,四周车马如流,人语喧哗。许宣勒住马缰,望着城门上的金子巨匾,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怅惘,叹了口气,道:“终于到了。” 白素贞微微一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也该分道扬镇了。”他展颜而笑时,如云开雪弃,此时在夕阳下咫尺相望,更是清理不可方物。 许宣心中越发不舍,忖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想起这几日来和她的种肿情状,更如同做了一场大梦,悲喜交加。深吸了一口气,挥鞭叱马,径直冲过吊桥,朝城中奔去。 进了城,车马如流,喧闹如沸,两人在衙角将马车停下,正要离开,那刘员外急忙找住许宣的衣角,颤声道:“大王,那虫子……虫子”…… 许宣心情不佳,又叹了口气,到:“放心,山人给你一颗仙药,吃了后包管连肚内的归虫都一并杀死。”顺手从怀中搓了三颗垢丸,抛了给他。几日未曾洗澡,泥丸果然分大量足。 刘员外摇着那几颗泥丸,如获至宝心道。良药苦口,这药丸这般难闻,想来定是真的了。忙不迭地和丫鬟一起吞了下去,连声道谢。 白素贞忍不住坞然一笑,跳下车去。 许宣也随之却下,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样中。等到那刘员外再揭开宵帘眺望时,早已瞧不见他们的身影。 人群拥挤,车如流水马如龙。青石板铺成的大街笔直干净,两侧高楼连绵,酒楼茶馆,鳞次栉比,牌幡步幅随着晚风猎猎鼓舞。 成群美女正绮在窗边挥柚揽客,“咯咯”娇笑,媚眼横飞,引得路人引颈观望,留恋不去,煞是缤纷热闹。 耳边喧哗不觉。忽听铃锋连响,一行波斯商贾骑着骆骇缓缓走来,兴致勃勃的朝上方的歌姬挥手,其中一个年轻的波斯男子索性取出胡笛,悠然地吹起来。 白素贞从小在峨眉山修道,极少下山,更别说到过成都这样的繁华城市,见过这许多形形色色的男女番客了,此刻与许宣并肩而行,边走边看,颇感新鲜。 许宣不愿与她太早分别,当下也不询问路人“仁济堂”地址,只是放慢脚步,同她一道信步闲逛,指指点点。 成都府的蜀锦闻名天下,除了食肆,酒楼,最多的便是绸缎庄了。每走几步,便能瞧见大卷大卷的锦缎堆积在窗口,在夕晖斜照下,闪耀入霞彩。白素贞从未见过如此殉丽的布匹,忍不住驻足,伸手轻轻抚摩。 许宣见她这么喜欢,便想为她买下,偏偏身上分文全无。摸到怀中的碧玉如意,左右环顾,瞧见一闸当铺,便想到这是别人的遗物,又只得作罢。 两人随着人群上了一座廊桥,那廊桥长十余丈,宽近三丈,十几间楼观连绵交叠,处处雕栏画栋,极其雅伟壮丽。桥上两侧店铺罗列,极为喧闹,与其说是桥,侧不如说是集市。 凭栏望去,晚霞如火,河两岸柳村密如绿烟,河面上波光激滟,游船了渣舟往来穿棱,丝竹声声,随着暖风传来,更觉得旖旎如醉。 两人并立桥上,衣裳鼓舞,尘心尽涤,看着眼前美景,连日来的惊险苦楚全都荡然而空,一时都不愿再挪动脚步。 忽听“哗哗”连声,桥下连声迭起,有人接连落水。原来几艘蓬船行经此处,船上众人瞧见白素贞,无不仰头争望,就连舶公也忘乎所以,顿时与桥洞里迎面而来的游船撞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丫环的装束穿在白素贞的身上,别有一番风致,映染着这灿灿霞光,更添丽色。许宣呼吸又不由得一窒,心道。难怪古人说沉鱼落雁,就算我将成都府最好的蜀锦全都买来,又怎能与她相配? 忽然想起苏东坡的那首《虞美人》:“……日长帘幕望黄昏,及至黄昏时候。转销魂。君还知道相思苦,怎忍抛奴去。不辞迢递过关山,只恐别郎容易,见郎难。”心里更是刺痛如扎,大感黯然。 两人绮着桥栏直站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河畔的酒楼,茶馆灯火一盏盏亮起来,璀璨如银河,但闻处处笙歌,声声笑语,比起白天,发到更觉热闹。 两人趁着游兴,继续混在人流里,七折八转,又不知穿过了多少街道。许宣腹中“咕咕”叫唤,正想提议找一个酒楼吃饭,记在仁沛堂账上,白素贞忽然顿住,凝望着街对面的一快横匾,道:“仁沛堂。许公子,你到了。” 高墙大宅,铜门紧闭,两尊石狮怒目龇牙,威风凛凛,横匾上“仁济堂”三个镀金大字在紫红灯笼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烦为醒目。 许宣心中惘怅,勉强一下,其实黄昏时他们已经路过此处,当时他装作没有瞧见,此刮却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忽见街上人群骚动,一列青袍道人迎面走来。有男有女,个个头戴七星黑冠,斜背长创,衣角上绣着北斗图纹,瞧其服饰装扮,应该是茅上上清派的道士。 当先那道人高高瘦瘦,身穿五色云霞帔,长眉入鬓,细眼似闭非闭,似醒非醒,顾盼之间,偶有精光电扫,令人凛然生畏。 许宣再往后望去,心中陡然一跳,险此惊呼出声。那道人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窈寇的黄衣少女,姿容秀丽,眼波流转,惊慌了羞怯而又凄伤赫然竟是葛长庚的外孙女李秋睛! 白素贞与他对望一眼,又惊又喜,这道士多半就是茅山上清派的护教宗师朱洞元了。李秋睛既已与他相遇,是否意味着小青已逃过妖后的追击,完成葛长庚临终所拖了呢? 白素贞低声道:“许公子,这里人多眼杂,你在此处等我,我去问问就来。”不等许宣回答,便已翩然闪入人样,随着那此道人朝南边的长巷走去。 他正想一同追去,又听有人高声道:“让开!让开!”十数骑飞驰而来,在“仁济堂”大门前倏然停住。八九个官兵翻身下马,大步朝宅门走去,“咚咚”地大力叩门,高声喝叫。 周围行人纷纷绕行,许宣一凛,暗觉不妙,这此官兵气势汹汹,难道“仁济堂”出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官府? 身边众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他凝神聆听了片刻,却没一人知道原因,都在胡乱猜测。目光瞥处,忽然瞧见斜对街的茶楼窗栏上,绮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紫衣男子,长眉美髯,正婪眯眯的凝视着仁沛常的大门~ 许宣心里猛地一沉,想起他是谁了。 九鼎老祖楚柏元! 这妖孽明明应在峨眉山上,为何竟会到了成都府?难办……难道……他突然记起当日曾在玄龟老祖与梵音寺众僧面前自报家门,逃生时又被魔门妖后撞见……他脑中“嗡”的一响,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心道。许宣啊许宣,你以为逃出了峨眉,就万事大吉了?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诸葛仙人将乾坤元蒸壶交给了你,跑得了和尚,你还能跑得了庙么?这两日疲于奔命,竟然未曾想到这一节,此时悔之晚矣! 许宣目光四扫,很快便又发觉街角,巷口站着的几人颇为眼熟,果然全是那夜在“照神棱镜”中瞧见的魔门妖众。 再转身仔细环顾,街口牌楼下,布店门口,酒楼长廊,茶肆窗口……站了许多人,或僧,或道,或丐,或书生……虽然形容不一,姿态各异,但目光全部森冷地凝视着“仁沛堂”门口。 刹那之间,他明白,自己已经处于道,佛,魔三教重围的陷阱边缘! 许宣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慢慢退出人样,找到白素贞加以提醒,忽听“嘎”的一声,仁沛堂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奴婢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朝众官兵作揖道:“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声音极之熟悉,许宣徒然一震,回头望去,那人身着丝冠罗衣,高大微胖,面如重枣,长眉星目,神荣沉静而颇有威仪赫然正是他的父亲,大宋第一药商许正亭! 许正亭刚一踏出门槛,那几个官兵变虎狼似的扑了上去,不容分说,将他按到在地,喝道:“姓许的,有人告你勾结妖魔,意图谋反,跟我们走一趟!” 众人哗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许宣更是又惊有怒,一头雾水,心想:爹爹必定是听说了峨眉之变,心急如焚,所以亲自赶来找我,只是不早不迟,偏偏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但这此官兵说的“谋反”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那几个官兵将父亲五花大绑,推了出去,他怒火上涌,恨不得立即上前对他们饱以老拳。但再一看那此混迹人群的魔门妖人,僧侣道士,他又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心道。眼下三教虎视肮眈,摩拳擦掌,只要我一现身,必定爆发一场惊天血战。到时别说我们父子,只怕整个成都府都会惨遭浩劫。但我如果再不现身,爹爹即便不叫官兵折辱,也极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被三教抢夺,作为迫我就范的诱饵,再想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思忖闸,那几名官兵已将许正亭绑上了马背,叫喝着往北城奔去。 大风吹拂,满街彩灯摇曳,这条长街商铺林立,酒楼茶肆毗邻连绵,最为繁华。听说仁沛堂出了大事,看热闹的百姓无不哄然如沸,潮水似的尾随,三教中人也不动声色地夹在其中。 许宣站在人群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宛如激流中的一块礁石,心如乱麻。成都如此,临安多半更加凶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难道我一辈子再不能回家么?但就算从今往后,我永不现身,这此人便会放过爹爹和娘亲么?他们若是挟持爹爹,娘亲,逼我交出林灵素,我又该如何是好?利那之间,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浑身冰冷,呼吸不得。直到此刻,他才鲜明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果真已成了道,佛,魔三教的众矢之的。自己死不足惜,但若因此连累父母家人情何以堪? 他虽然胆大包天,机变百出,却终究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到了这等绝境,也不免惊慌失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想就此彻底放弃,交出‘乾坤元蒸壶’,与父亲,家人远离凶险,继续过从前那逍遥快乐的日子。 但想到葛长庚的嘱托,想到父母的教诲,想到峨眉山下目睹的那种种惨心……顿时又是一凛,醒过神来。 林灵素有句话说得不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自己将他交出来,到时惨遭横祸的,又何止是自己一家? 他一咬牙,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再撑上几日,等林灵素形神俱灭后,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出父亲。当下低头随着人流一起朝北走去,见机行事。 人潮茫茫,左右张望,始终没有瞧见白素贞,也不知她是否暴露了行踪。正自心焦如焚,身后忽然有人将他肩膀往下一按。 许宣心中陡沉,正想转身狰脱,却见一个葛巾布衣的男子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清俊轩昂,正是舅舅程仲甫。 几日不见,直如隔世,尤其在这孤身无依的紧要关头,更让他喜得心花怒放,差点叫出声来。 程仲甫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拉着他拐入小巷,见两边无人,这才扳住他肩膀,颤声道:“好孩子,我以为你……你……”眼眶一红,险此涌出泪来。 许宣抹了抹眼泪,笑道:“我没事儿。我还担心舅舅有什么事儿呢。是了,刚才我……” 正想询问父亲之事,程仲甫却忽然沉着声音,截口道:“宣儿,那此魔门妖人说得可是真的?葛仙人真的将林灵素收入乾坤元蒸壶,交给了你?现在那葫芦还在你身上吗?” 除了父母,许宣最敬重的便是这个舅舅了,若换了从前,定然想也不想地和盘托出。但此时父亲刚被官兵当中抓走,舅舅居然只字不提,一心只想着乾坤元燕壶,让他错愕之余,不免有此气恼。 他问得越急,许宣越是反感,当下故意与他捣乱,摇了摇头,道:“乾坤元燕壶不在我这儿,被葛真人藏在峨眉山上了。” 程仲甫神色微变,皱眉道:“他藏在哪儿了?你还记得么?是不是还在九老洞里?” 到最后一句时,指力不由自主地加大起来,掐的开宣一阵疼痛。在巷口昏暗的月光里,咫尺相对,他双眼灼灼,脸色阴睛不定,显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许宣又想起了峨眉山上的那此道士,心中一凛,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虚空似的恐惧,隐隐里竟觉得不能将葫芦交付与他。定了定神,道:“葛仙人只说藏在了一个至为隐秘的地方,我哪儿能知道?舅舅你放心,再过两天,那妖孽形神俱灭,魔门就算找到也没什么用了。” 程仲甫喃喃道:“形神俱灭……形神俱灭?”他眯着双眼,像是在做什么困难的决定,慢慢的松开手指,道,“宣儿,此事相关重大,你再仔细想想。乾坤元燕壶真的不在你身上?又或者,你想不起葛仙人将它藏在了哪里?”语气转为和缓,神色凝重,又恢复了平时那熟悉的模样。 许宣心中一软。或许舅舅只是担心林灵素落入魔门手里,所以才这般焦急。要他相信自己至亲的舅窘与那此牛鼻子同属一类,实在难以接受;但若万一……万一……喉咙像被掐住了,难以呼吸。他摇了摇头,还不等说话,后脑忽然被重物猛击,金星乱舞,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昏迷前的那一刹那,依稀看见长巷旋转地灯笼,闪烁的人影,以及程仲甫那双寒冷如冰的眼睛…… “哗!”冷水浇头,刺骨冰凉。 许宣猛地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四周石壁环绕,森然如井,几盏昏黄的油灯明暗摇曳。 他双臂被铁链锁扣,悬吊在半口,腰腹一下则浸在冷水里,稍一摇晃,便觉全身刺痛难忍。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醒。他忽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凛,叫道:“舅舅……” “救救救,救你个头!”一个青衣汉子将木桶往地上“咚”地一掷,大踏步从他身后转了出来,“瓜娃子,到了老子这里,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从石壁上取下一备棘刺长鞭,猛地抽劈在许宣头上。 许宣眼前一黑,头颅都仿佛要炸将开来了,热乎乎的鲜血顿时流了一脸。还不等吸气,脸上,身上又是一连挨了八九鞭,剧痛如裂,忍不住纵声大吼。 那人喝道:“叫天王老子也没用!瓜娃子,叫老子一声‘爷爷’老子或许还能给你留一寸皮。”一边骂,一边鞭鞭入骨,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许宣从小养尊处优,何尝受过这等罪?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早就昏死过去了。 他脾气桀骜,非但不讨饶,反而被激起熊熊怒火,也不管此人是谁,哈哈大笑。“乖孙子,知道爷爷皮痒,给爷爷挠痒来了。再来再来,往上一寸……啊!如……是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那人抽得越狠,他笑得越响,狂风暴雨似的吃了数十鞭,纵是石头也被打开花了,他却片刻也不服软。 那人“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竟如此倔强,冷笑道:“仙人板板,你侧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抛下鞭子,转身从墙角另起一根铁棍,道:“瓜娃子,既然你这么喜欢笑,老子就让你开口笑到底!” 许宣一凛,他曾听家中的食客说过,牢里有一种酷刑叫做“开口笑”,乃是用铁棍插入犯人口中,直穿胃肠,叫人痛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人既会此法,莫非竟是狱率酷吏?那这……这儿难道是官府牢狱? 他想起被官兵抓走的父亲,想起程仲甫那冰冷古怪的表情,一时间更加如堕冰窟,遍休森寒。 青衣汉子捏开他的口,握住铁棍就欲朝里插去,却听一人叫道:“慢着!”许宣转头望去,如遭电击,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应验了。 右边的铁耕门打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吏背着手,满脸微笑,从石阶上缓缓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个男子,前面一个葛巾布衣,神色凝素,正是程仲甫。 那官吏摇头道:“郑节级,许公子好歹是程真人的外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么能如此莽撞。”口中斥责,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青衣汉子急忙行礼,道:“小的郑虎,参见李提刑李大人。”又朝程仲甫拱了拱手,淡淡道:“程真人,郑某职务虽轻,却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有什么冒犯的,你多包涵。” 程仲甫回礼道:“岂敢。郑节级刚正严明,有口皆碑,成都府人人皆知。许家勾结妖人,谋逆作乱,自当从严审问,别说区区鞭刑,就算灌铿,炮烙,也在情理之中。” 许宣惊怒交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郑虎既是管牢狱的节级,姓李的应当就是成都府路的提刑官了。父亲被官府以谋反之罪抓走,自己又稀里糊涂的深陷囡圆,平素视为至亲的舅窘,非但不设法营救,反侧落井下石,说出这等恶毒冷酷的话来! 革提刑点头微笑鲨!“程真人深明大艾,举报详贼,又亲手将这小反贼擒拿归案,我们都甚为钦佩。等铲平逆党,报与官家,朝廷必有嘉奖。” 程仲甫道:“李大人过誉了。在下修道之人,行善积德乃本分之事。大义灭亲,不吐荣华富贵,只盼天下太平”…… 两人一唱一合,惺惺作态,听得许宣的心更如沉到谷底,悲怒得即将爆炸开来,截口喝道:“程仲甫!我们许家如何亏待你了?你居然如此……如此谤讥诬陷!我爹忠君爱国,广行善事,每年捐助朝廷的钱粮药材车载斗量,叛的什么逆?谋的什么反?” 李提刑排了拂下摆,施施然地坐在正前的椅子上,微笑道:“程真人,南掌柜,看来许公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跟随在他身后的另一个锦衣男子徐步上前,朗声道:“许正亭自比孟尝,食客三千,府上的妖人术士不可计数,终日谴论大逆不道之事,我们这此伙计平日看了,多有不满,人人都可为证。此次许正亭勾结魔门,为了劫出被道佛各派镇于牛顶的逆贼林灵素,不惜让独子装病,求药峨眉……这其中的种种细则,程真人与南某最是清楚不过。铁证如山,岂容狡赖?” 许宣怒极反笑,这此人果然是为了林灵素而来! 李提刑称此人为南掌柜,想必就是父亲最为绮重的成都南宝棠了。父亲一生坦荡无私,宽厚仁义,想不到末了却被一个至亲,一个至信联手出卖,无妄受此灭顶之灾! 郑虎喝道:“青钩子娃娃,死到临头还敢笑!”挥起铁棍便欲当头劈打。 李提刑摆了摆手,道:“本朝刑法多行宽贷之策,就算是反贼,也当给他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许公子如实交代逆贼林灵素的下落,本提刑自当奏请官家,免去许家满门抄折之罪,流放岭南,以观后效。” 许宣道:“李大人你也太看得起小子了,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临安府,知道什么魔门道门?侧是我窘舅天天想着修炼得道,无所不用其极,这次借我生病之机,主动请偻,上了峨眉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有可疑。大人如果想问什么妖人的下落,不如给他一百记杀威棒,以观后效。” 程仲甫淡淡道:“宣儿,李大人念你年纪尚幼,给你反省自新的机会,你莫不识抬举。你与葛长庚勾结妖魔。盗多林灵素,害的峨眉山方圆百里惨遭涂炭,道佛各门均可为证。再者说了。几日之前你尚且面黄肌瘦,奄奄一息,除了林灵素的‘百衲之身’,又有什么妖术能让你有这等脱胎换骨的变化?”灯火映照在他的眼睛里,灼灼如鬼火,他一字字地道:“蜻康之耻,那妖孽难辞其咎实乃大宋第一逆贼。和他沾边,便数死罪。你若想保全开家上下几百各人命,就赶紧说出乾坤元燕壶的下落。” 许宣想起父母,想起仁济堂,想起家中的老老少少,顿觉锥心刺骨的悲痛,胸口如被巨石垒堵,无法呼吸。想要狠狠地啐他一口唾沫。泪木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是什么样的贪婪与邪念,可以让一个人泯灭良知,丧心病狂若此?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全父母,保全普天下如父母般无辜的百姓?如果两者不能并全,他真的要牺牲许家上下几百备人命么? 那几人见他突然流下泪来,只道起了求生之念,互相使了个眼色,程仲甫又叹了口气,道:“宣儿,你当我真的如此狠心?你娘是我的姐姐,从小到大,我更当你是儿子一般。但你可曾想过,个人生死事小,天下为大。那妖孽险此害我大宋亡国,若不将他交付朝廷,又怎对得起狂死的千千万万百姓?万一让他逃脱,浩劫再起,你也罢,我也罢,岂不都成了千古罪心——…” 他不提这话侧也罢了,一提许宣怒火更如熔岩喷薄,“呸”的一声朝他唾去,咬牙喝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狗贼,少来惺惺作态!有肿就立即将我杀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终有一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盛怒之下,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程仲甫脸色微变,李提刑摇头道:“许公子,你襟刑在即,却想着剐窘舅的肉,污泥犯上,死不改悔,神仙也救不了你。”站起身,道:“郑节级,这里就交给你了。本朝刑法虽然,宽,字当头,但对于那此执迷不悟的反贼,却只好用用重典了。” 郑虎冷笑一声,道:“李大人放心,在校的手里,还没有撬不开的嘴。”李提刑三人方一走出木牢,便猛地一提铁索,将许宣高高拉起,铁棍旋风似的扫击在他的左膝上。 许宣痛得泪水交迸,还不等叫出声,右膝,脊背又被连环猛击,骨头仿佛全都碎成了音粉。 郑虎凶残狠辣,远近闻名,犯人见了他,无需用刑,便哆哆嗦嗦地画押招供。成都的百姓常常拿“郑老虎”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有人甚至呼之为“郑太岁”。 他跤扈惯了,见开宣在他面前如此强倔,早就火冒三丈,得了李提刑的准许,更无半点忌惮,什么毒辣的招数全都使了出来。 铁棍,棘鞭,烙铁,钢针,老虎凳……半个时辰里,刑架上的种种工具一一用遍。许宣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指骨,肋骨,腿骨……也不知道碎断了多少,几次晕雁,几次又被冷水浇醒,忍无可忍,恨不能立时死了。 好几回近乎崩溃,险壮便要吐露实情,但他一想到葛长庚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顿时又耳根烧烫,热血上涌,咬紧牙关苦苦强挨。实在难熬了,便纵声怒吼,或大笑唾骂,到了后来,嗓子都喊哑了,垂着头,奄奄一息,却始终不肯求饶。 郁庭怨月只刃他见如,碘独,又走心月、走汹毖,稼然道:“你个瓜娃子死鸭子嘴硬,不上架烤烤不行。”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嗷”地抵在他的小腹上。 许宣大叫一声,焦臭四溢,顿时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再次醒来时,水牢里空空荡荡,昏黑一片,郑虎已经不知去向。他全身浸在冰冷浑油的水里,仅有头颅露在水外,没吸一口气,心肿便热辣辣的一阵灼痛。所幸奇经八脉并无大碍,筋骨虽伤,仍能动弹。 许宣正想用“翠虚金丹法”驱寒取暖,腹中的乾坤元燕壶突然一动,脑海里又传来林灵素细弱的笑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小子,你若早听寡人的话,又何须受这等鸟气,吃着等苦头?” 许宣一凛,必定是刚才郑虎烙灼腹部,震动了葫芦赛口,又让这妖孽找到了意思缺漏,能够再次传音入密。 好在乾坤元蒸壶是上古神器,隔绝阴阳,只要封印未除,林灵素便逃脱不出,别人也难以杳探到任何异动。 这是有听林灵素说道:“我早就说过了,你我现在是一备绳子上的蚂炸,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老子纵横天下几十年,快意恩仇,什么本都赚回来啦,就算立刻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可是小子你就不同了,父母双全,拖家带口还有几百备人命,嘿嘿,等那狗皇帝一下诏令,稀里哗啦全掉了脑袋,那可热闹得很啊!” 许宣知他煽风点火,不过是故意激自己放他出来,当下闭着眼睛运气调息,只当没有听见。 林灵素笑道:“小子,你刚才昏迷时,没听见那两个牢子说话么?许家勾结妖人谋反,十恶不赦,满门抄折就这两天的事儿了。明日你爹就将被押解进京,和你娘一起凌迟处死。啧啧,你看了一场病,害死一家人,算不上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了”…… “住口!”许宣心中一颤,再也按捺不住悲怒,哑声道:“上有神明,下有朝廷,就算老天不开眼,我爹也有赵官家御赐的牌匾,大理寺也绝不会任这此奸贼胡来!”这句话说的虚软无力,与其说是驳斥林灵素,侧不如说在安慰自己。 林灵素哈哈笑道:“提点刑狱司都来审你的罪了,你还以为能够翻供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罪名莫须有。别说你区区一个临安府的药商,就算是耿直如苏东坡忠义如岳少保狗皇帝还不是要贬就贬要杀便杀?更母论这此狗官和道士了,个个道貌岸然心肠却狠毒如蛇蝎在他们手里洼百姓轻贱得如同蚂蚁生死予东不过在覆掌之间。你既已落到他们手里,交出老子也罢厂样被捏死灭口涂家陪葬。”他顿了顿悠然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小子,只要你现在吐出葫芦揭开封印,寡人不但帮你报仇杀了这此狗贼正保证救出你许家大大小小所有性介一个也不少。” 许宣咬着牙闭目不答。他虽然早已横下一备心抱着必死之念但想到自己一意为救天下苍生,到头来却累得全家抱屈枉见仍不免悲怒难忍。脑海里闪过父母将被凌迟的画面更是呼吸如窒,痛如刀绞。 林灵素道“小子你不肯放我出来是怕我作乱杀了狗皇帝呢还是怕我宰了那此假惺惺的秃驴和贼道士?又或者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祸害了大宋的百姓?嘿嘿波有老子这此百姓被狗皇帝压榨得还不够么?终日欺侮他们的,究竟是被镇在峨眉几十年的寡人还是那此敲骨吸髓的,父母官,?” 他每一句话都如钉子似的钉入许宣心底沂的他心烦意乱。 林灵素又道“试问天底下除了父母还有谁真的待你好?就算你为了那此百姓着想,那此百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究竟是那此素不相识的人性命重要还是你的骨肉至亲重要?” 他没说这句话之前许宣原已有此动摇,听了这些话,眼前突然闪过峨眉山下的残垣断壁,那此惨死的乡民和那匍匐在母亲尸体身上许宣嘤嘤哭泣的女婴,心底又是一震。 正自心乱如麻,“当”的一声,牢门突然打开都虎领着两个如狼似虎的狱率奔跃而下湘上招手喝道:“快点儿,快点儿!” 这是,又有几个皂衣大汉抬着楠木棺材,东碰西撞地穿过牢门拾级而下枢材显是刚刚漆过油光可鉴气味刺鼻。 棺材都已抬来滩道这此人当真要在这里杀死自己?许宣虽不畏见事到临头仍不免一阵银心的森寒恐惧。 那几个狱率大步上前,将他从水里抽拔而起七手八脚的卸下铁索,带上几十斤重的枷锁和脚猪,用铁皮罩封住其口鼻,只留了鼻孔呼吸而后抓起双肩队足济声大喝,将他丢入楠木棺材。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众狱率又嵌上棺盖,用铁钉钉得严严实实,霎时间四周一片昙暗,只听见林灵素在脑中嗡嗡笑道:“妙极妙极爹娘被千刀万剐儿子被活埋棺材,这就叫‘青衫就黄壤讧海永相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卷一 云海仙踪 七 脱困(上) 棺材封盖的严严实实。许宣戴着枷锁,动弹不得棺盖四周边缘虽留了一排气孔仍觉说不出的逼反烦闷。 棺材摇摇晃晃似是被那此狱率重新抬起又碰碰撞撞地走了一会儿隐隐听见“哗哗”的水声瑞急如河流。 许宣心中一沉滩道这此人要将他抛入锦江之中?转念又想加果真要将他溺见又何苦封入棺材,多此一举?再说成都府的牢狱应当在衙门附近,怎会这么快就到了锦江河边?正自狐疑那几个狱率齐声低喝,将棺材抛起“咚”的一声重重砸落左右摇晃颠得他骨骸如裂剧痛难忍。 接着又听到摇椅之声“。吱呀”不绝仿佛到了一艘船上。许宣脸颊贴着棺木恰好与一个气孔挨得很近眯起眼想要看个究竟择只瞧见一片黝黑混沌。 林灵素笑道“葛老道将,翠虚金丹法,都传了给你,却连最为简单的,隔垣洞见,也没教会忒也差劲儿。嘿嘿就你这点儿本事连爹娘也保不住还想解救天下苍生?” 许宣心道你神通广犬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葫芦里,求我放你出韦奈何被铁皮罩封住口鼻,无法反唇相讥。此时恐惧渐消暗觉奇怪不知这此人以船载棺要将自己送到哪里去? 他凝神聆听,除了桨椅水声与察落空洞的回音竟没有一丝其他声响不像在江中航行,侧像是在地河里行进,心中更感讶异滩道水牢竟有密道连至地底暗河? 正自好奇,又听有人轻轻拍了拍棺盖,叹道:“宣儿识时务者为俊杰,窘窘也是不得已。怪只能怪你爹与葛真人交情深厚,才引来此劫。你若早此交代林灵素的下落,窘窘或许还能打点上下教你爹娘性分现在……现在已经太迟了。” 听见他的声音并宣怒火登时又直冲头顶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匹手猛然一振“(咔”的一声,那厚重坚实的木枷锁竟然被他震出了一道裂纹。 他心中一班又惊又喜随即又觉得一阵彻骨的剧痛,汗水涔涔而出。被郑虎折磨了许久,虽然未曾伤及经脉但肋骨,臂骨皆有断折莫般使劲滩免牵扯到多处伤口。 程仲甫浑然不觉,又叹了口气道:“那妖孽是天下公敌即便赵官家不拿你你迟早也要落入道佛魔某一派的手里屹的苦头可就不止这此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取你腹中的乾坤无燕壶,别说是开膛破肚就算将你片剐下锅,那此人一样做得出来。窘窘这么做也是让你少受此苦楚。” 许宣脑中“嗡”的一响,原来这厮早已知道葫芦在自己腹中但他为何不径直剖肚夺取?突然想起离火姥姥的惨状顿即恍然。这奸贼必是惧怕林灵素的“盗丹大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里又是惊怒又是鄙夷继续侧耳聆听程仲甫却再无话语。四周寂寂一片,只有韵律轻缓的瑶椅声。 过了好一会儿“咚”的一声船身像是碰在了什么坚岩石礁上,回旋停顿。接着又听几人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枢材前端猛的朝上倾斜似是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地朝上走去。 气孔里斜射入丝丝微弱光线,隐隐还能闻见此香火的气息。越往上走,香烟的味道越浓烈伴着似有若无的诵经声。 许宣一凛,看来此地不是佛寺就是道观。程仲甫是铁剑门的打的字,当然不会将自己交给释教。青城山与成都府相距咫尺城内城外均有不少青城派的道观这此牛鼻子想要勾结官府与牢狱暗通密道自非难事。 棺材左摇右晃走了半柱香的工犬诵经声越来越响,那经文听起来极为古怪不像是什么道教典籍,侧像是什么咒语~许宣才凝神听了片割,便觉午血翻涌,说不出的烦恶闷窒。 “我当是谁原来是这狗贼!”林灵素忽然冷笑一声,森然道“小子你窘窘不仅出卖了你们一家涟他师父也一并给卖了。” 林灵素嚣狂桀骜玩世不恭,即便被困在壶中,亦始终谜笑风生椰持调侃。许宣自“遇见”他一来从未见他有如此刻这般愤怒心中惊奇不知这妖孽所说的狗贼是谁。竟让他如此怨恨? 经咒声越来越响枢材随之剧烈摇晃起来。抬棺的几人似是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地朝前冲了几步便忙不迭地将木棺放在地上。 棺盖连震,泪开一圆圆银光,刺得许宣几乎难以睁眼,凝神再看时,猛吃一惊,原本厚实漆黑的棺盖竟变得透明如玻璃,水波似的微微荡漾;朝上观望,直如置身于湖底。 四周朱梁红柱,香烟袅袅,站着数十名皂衣道士,果然是一座颇为雅伟的宫观大殿。 棺边立了个紫衣玉冠的道人,背负长剑,斜持拂尘,左手按在棺盖上,光波荡漾。那人两鬓如霜,肌肤却光洁如玉,如果不是眉心有一道紫红色的疽痕,看起来简直秀美如女子。 紫衣道人双眸炯炯地凝视着他,微笑道:“灵蔫兄,你我当年初识与白鹿崖下,今日又重逢于青羊宫中”乘彼白鹿,手翳芝草凝是青羊老“不知这算不算天意?”左手忽然朝下一压。 许宣胸肺如堵,铁面具猛地迸裂开来,呼吸大畅,又惊又奇。原来这里竟是南邻青羊宫。此人能隔着棺盖将铁面具震开,真气忒也强猛,听他口气,似乎和林灵素那老妖怪是旧相识了,却不知是谁? 念头未已,丹田内突然嗡嗡震动,只听林灵素哈哈笑道:“狗屁天意!王文卿,老子正准备出了峨眉,就上蓬莱度你尸解成仙,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妙极,妙极!” 许宣大吃一惊,才知道此人竟是和林灵素齐名的“冲和子”王文卿!此人与林灵素同创“神霄牌”,其“五雷电剑”更被誉为“天下四大气剑”之一难怪这一掌拍下,不但震碎了他脸上的铁罩,就连乾坤元燕壶的封印也一起撞开。 王文卿微笑道:“二十年没见,灵蔫兄还是舌利如枪,风采依然。可惜这里不是九华顶,也不是武夷山。贫道费十年之功,采东海扶桑木,制成这镇魂棺,为的就是今日。”说着,右手夹起一楼四寸来长的青铜钉,猛地拍入棺盖。许宣一震,像被千钧巨力当头倾轧。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王文卿啊王文卿,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要老子的《神霄五雷谱》么?可惜二十年前,九华山下,那秘笈早就被老子连同各派心法一起烧成了灰烬!要想知道怎么五雷合一,度过天劫,就乖乖地放我出来,自断双脚,磕头请罪”…… “咄咄”连声,王文卿又将十二支铜钉拍入棺沿,道:“灵善兄,既然你都记在心底,那最好不过。等我将这一百零八支,拨神钉,全部钉入,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贫道自然有法子知道。” 林灵素嘿然道:“很好,很好,我侧想见识见识你的新本事。可惜三教各派的龟儿子正满城拨寻老子,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不等老子魂魄出窍,那此牛鬼蛇神就全都找上门来了。” 王文卿摇头道:“放心,这具镇魂棺以扶桑神木,海底混金沙,外加上古一十三种神器瑕烧三年二成,阴阳双隔,神鬼难逃。那此人就算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也看不见,听不着。” 他双手越拍越快,钉钉入木,四周众道士的咒语声也越来越响,棺材随之急剧摇震,惊涛骇浪似的从四面汹汹桥压。 许赏煮孪哗吸,却骨得心肿憋涨欲爆,体内的每一根血管了每一条经脉都仿佛要炸将开来。想到自己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棺材里,就连父母最后一面也无法见着,惊怒悲沮,恨不能纵声狂吼。 “生风,炼火!”王文卿双掌飞旋,猛地往棺盖上一拍,那一百零八支“拨神钉”顿时窜起青紫色的簇簇火焰。 四周道士齐声念咒,拔剑绕棺飞奔。数十道剑光闪电似的缤纷乱舞,刺得他双眼酸痛,无法睁开。 火焰越来越猛,镇魂棺虽然纹丝未损,却如鼎锅似的烧得滚烫,刹那之间,许宣的背部了双肩了臀股等与棺木交贴处的皮肉就如被灼焦了一般,青烟直冒,痛得他嘶声大叫。 也不知是否被他体内反弹的真气所激,那玛瑙葫芦在丹田内“呼呼”飞转起来,与身外的气流逆向,麻花似的绞扭,越发痛不可当。 林灵素传音喝到。“小子,要想活着救你爹娘,就意守丹田,跟我念诀。” 到了这等境地,许宣已别无选择,只有忍痛强聚意念,跟着他一字一句地诵道:“意如混沌,气似太虚,炼气化神,炼神化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奇经八脉,息息归挑——…” 林灵素的声音在脑中“嗡嗡”回震,逐渐与他的声音融合而一,乾坤元煮壶在丹田内越转越快,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涡轮,带着他硬生生地掀卷转动。四周炽热狂爆的压力猛地往外退缩,逼反狭窄的棺材内竟似宽敞了许多。 渐渐的,意念沉沉,那此火烧火燎的剧痛,憋胀的惊惧与愤怒……全都感觉不到了,心中兀自跟着念道。玄窍元始,无孔之笛,风火云雷,五气聚顶,三十三天,神霄太一…… 迷迷糊糊中,忽听林灵素大笑道:“想炼老子的魂魄,哪有那么容易!你就是叫上一千个牛鼻子钉上一万支拨神钉,也奈何不了你爷爷!” 许宣头顶一麻,只觉得遍体真气狂涛骇浪似的冲上了泥丸宫,“咔啦啦”脆响,枷锁竟然接连迸裂,神智陡然一清。凝神望去,上方波漪荡漾,光影闪烁,王文卿等人有如水中侧影,急剧晃动摇曳。 狂风骤起,布幔横飞,大殿外突然亮起数十道闪电,如银蛇乱舞,将青羊宫照得一片蓝紫。 还不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殿屋顶突然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炫光,“轰隆隆!”惊雷叠爆,隔着镇魂棺,仍觉得震耳欲聋。 雕梁画栋尽皆碎断飞炸,尘土弥漫,雅伟壮丽的三清殿竟瞬间轰然坍塌。神像了铜鹤,石蜘——…纵横乱舞,两个年轻的道士避闪不及,顿时被撞得口喷献血,翻身飞跌。 众道士大惊,纷纷挥剑抵挡,咒阵大乱。几根梁木重重地落在镇魂棺上,应声断裂,又被火舌卷着,窜起熊熊火焰。 王文卿脸色微变喝道:“归位布阵”反手拔出背后的长剑,银光如龙看,直破夜空,高声道:“三十六天罡剑,破风避雷”……话音刚落,黑漆漆的夜空中又串起百十道闪电,交错狂舞,林灵素大笑道:“朱粒之珠,也放光华!” 许宣脑中嗡的一声,但觉丹田了玄窍了脊柱,泥丸宫……豁然贯通,真气如爆,全都由头顶炸用而出…… 天地聚白,雷声滚滚了夜空中突然荡开一重重殉丽无比的霓霞彩虹,漫天霹雳会成一道巨大的炽光,是如银河奔泻,朝着大殿呼啸劈落。 众人哗然奔散,就连王文卿也被那银光气波迫的衣裳乱舞,硬生生朝外飘出十来丈远。 许宣心里剧震,突然想起峨眉山上,妖后那惊天动地的雷霆一击。情景仿佛,但这一次闪电之密集,威力之狂伍,丑一旺日有苏、刁古。 念头未己,那道苍龙似的霹雳已经夹卷飓风,猛然撞击在棺材上。 “轰!”他眼前一黑,天摇地动,周身如被历电穿透,从里到外层层跌爆,每一寸皮肉了每一处骨髅,每一条筋脉,都仿佛随着枷锁,铁链,镇魂——炸碎成了万千碎片! 电闪雷鸣,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众道士争先恐后的飞掠逃散,回头望去,但见烟尘滚滚,烈火熊熊,四周殿宇尽化顾垣。 众人惊魂未定,忽见霞光喷吐,棺木横飞,一道人影破空冲出,包头怒吼,遍体鼓起一轮虹霓似地刺目光芒。照的夜空光怪陆离,赫然正是许宣。 众人大海,程钟浦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想不到林灵素受困神壶,又被封于镇魂棺内,尽然能引借天雷,一举破关脱身! 王文卿喝道:“结飞刷阵,决不能让那个魔头出来”众道士如梦初醒,纷纷布阵掐诀,御剑围攻。 林灵素的笑声在道观中嗡嗡回荡。“太迟了!‘王娘子’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 剑光密集如流星,射在许宣周围的光轮,银华暴涨,激撞期万千朵银花白点,四下反弹抛飞,蔚为壮观。 许宣仰头狂笑,痛苦至极,“呼”,一个精致的玛瑙葫芦从口中悠悠飞升,缓缓旋转,在眩光与霹雳的交相辉映下,越发显得别透玲珑,闪耀着耀眼而奇持的光芒。 王文卿眯起眼,也不知是惊是怒,叹道:“好,好!好一个‘五雷轰顶’!没想到我为你持意炼制的棺材,反侧成了你救命的挡箭牌。”他大柚一挥,长剑冲天怒射,闪电接二连三的譬入其中,鼓起一团的幻光,淡淡道:“我倒要瞧瞧你究竟还有什么通天本领,能从这青阳宫逃上九霄。” 玛瑙葫芦越转越快,突然“砰”的一声,光芒四射,冲出一道人影,哈哈大笑道:“逃走?王娘子,这么多年没见,我对你朝思暮想,叙旧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逃走?” 闪电乱舞,照的那人脸白如纸,双目灼灼如星,嘴角桂着讥笑,俊朗之中有带着几分桀骜不驯与英霸之气。若不是双膝具断,两鬓又略有斑白,简直就是颠侧花丛的翩翩佳公子。 被让德目光一扫,众人毛骨悚然,不知不觉的朝后退了几步。 王文卿双目又复平静如谭,微笑道:“想不到灵素兄受困峨眉二十年,双膝俱断,琵琶骨尽废,脾气却还是一点没有改变。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很好,很好,和你的先人可是大相径庭啊!”捏起法诀,长刷连着闪电,在空中“嗡嗡”狂震,就像一条暴怒的白龙,张牙舞爪,随时会猛扑而下。 “老子帝胄之身,堂堂七尺大丈夫,自然做不出像你那么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无耻之事。”林灵素翻身抄起乾坤元煮壶,轻轻巧巧的骑在许宣的脖子上,招手笑道:“来来来,小别胜新婚‘王娘子’咱们这么久没有见面了,不如先亲热亲热。” 王文卿外贸秀美,冲淡宁静,故称“冲和子”。而门下弟子最恨的便是外人讥讽其为女子,此刻听他口口声声的虐称师尊为‘王娘子’众道士无不面露怒色。 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到人他不上前,喝道:“大胆妖孽!事到临头,还敢对国师不敬!要想死个痛快,就老老实实的说出《神霄五雷谱》的下落。否则这回断的课就不是你的双腿了……” 话音未落“叮”的一声,他手中妇人青钢剑竟无端端地碎炸成数十截,接着双膝鲜血激射,惨叫着抱腿摔滚在地。 众道士大哗,骇怒交迸。这受伤的道士年纪虽轻,却是王文卿最为宠爱的三大弟子之一,名叫凌猎,剑术超绝,真气更是修至真人级最高境界。除了王文卿之外,竟无人看出林灵素如何动的手脚。 许宣自被雷霆轰顶后,浑身火烧火燎,浑浑噩噩如在梦里,听见众人的惊呼与说话声,心中一凛,猜到林灵素已经逃出神壶,又是惊怒又是懊丧。 又听林灵素哈哈哈大笑道:“龙传龙,凤传凤,老鼠的土地会打洞。‘王娘子’你收了这么多的酒囊饭袋,白白糟践了我‘神霄派’的威名。嘿嘿,老子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五雷大法。” 话音刚落,闪电乱舞,漫天纵横如阵陌的蓝光从天而降,冲入他的头顶,有汇入其双掌,再透过乾坤元煮壶没入许宣的天灵盖。 许宣头顶如炸,从声狂吼,混身真气再度如火山爆发,两人陀螺似的冲天飞旋,鼓起羊角风似的霓光气浪。 雷声轰鸣,众道士喉咙一甜,还不等醒来,便被那狂飙似的气浪撞得口喷献血,惨叫着拔地飞起。 几在同时,空中光芒暴涨,王文卿所御飞剑化若长虹,尖啸着猛撞在林灵素的后心,轰的一声,炸涌起巨大的七彩光波。 气浪所及,摧枯拉朽,四周草木惊蛰,沙石碎炸,就连二十余丈的铜塔,围墙也轰然崩塌! 许宣天旋地转,酥麻如痹,仿佛腾云驾雾似的冲上云霄,又仿佛无旁无依似的坠入了渊底,混乱中,听见林灵素哈哈大笑:“‘王娘子’再过片剔,满城僧道必定追寻这闪电的而来,见不到老子,不知道你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笑声和着雷鸣,在许宣耳边不住的嗡嗡回荡,他气血翻涌,周身如裂,眼前急速旋转的逆光虹彩,殉丽的如同夕阳下璀璨的蜀锦,如同白素贞那嫣然俏丽的笑容…… 卷一 云海仙踪 七 脱困(中) 他想要凝神看个清楚,却突然感到一阵死干裂费的剧痛,接着“哗”的一声,冰冷刺骨,口鼻喉耳接连灌入冷水,胸肺憋闷欲爆,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短短几日之内,他也不知道昏迷了多少次,这一回更如做了场无边无际的梦,昏昏沉沉里,听到了许多噪杂的声音,看见了一此模糊的身影,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剧痛,几次想醒来,胸口却如压了巨石,眼皮更沉郁千钧。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肠胃突然剧痛如绞,许宣“啊”的一声,猛然坐起身来,睁开眼睛望去,骇得魂飞魄散,还不等大叫,已被身旁那人紧紧捂住了口鼻,那人脖子上带着枷锁,蓬头乱发,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正从他破开的肚子里拉出血林佛的肠子来! 许宣有骇又怒,刚想奋力挣扎,肚子便被牵制的钻心疼痛,冷汗遍体冒出。那人右手猛然的一揪,将他的场子指断,低声道:“小子,想要活命,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 许宣眼前一黑,痛得几乎晕厥。 那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团肠子,塞入他的腹中,又抓起针线,飞速穿缝,嘿然道:“他奶奶的,五雷连环轰顶,又挨了那个狗贼一击,你小子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道儿的金丹果然有点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部还清了。”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赫然便是林灵素。 许宣惊疑骇异,不知道林灵素究竟在做什么,忍痛环顾,四周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铁栅栏外事漆黑阴森的走道,一盏昏黄的油灯明灭摇曳。 低头望去,自己双手了双脚都冀着镣镝,身穿粗麻闪衣,上身袒露,胸膛了肚腹上有着一横一斜两道长近一尺的新疤,全都以黑线穿隆,稍一动弹,便参出点点鲜血,痛不可当。 林灵素手指穿楼,正捏着针线缝合他小腹上的创口,身边丢了几团黑手手了血淋淋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心脏了肝肺之属。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禁寒毛直乍,骇俱难言。 “好了,大功告成”,林灵素丢掉针线,拍了拍手,“牢里没你这等年纪的小孩子,这此内脏未必完全匹配,你且将就着用吧。” 牢里?许宣心中一沉,大感沮丧。这里铁窗石壁,除了大牢又会是哪里?看来他们终究未能逃脱,还是被王文卿等人擒住,囚禁狱中。 再一细想他话中之意,忽然寒意钻心。难道他将自己开膛破肚,竟是为了将碎裂的脏肥一一替换?那么这地上的内脏,岂不如——…岂不是从自己体内剜出来的? 林灵素见他瞪目结舌,骇讶恐惧地瞪着自己,似是觉得有趣,哂然道:“小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坏了,自然要用新的更换。”从地上抓起那团内脏,丢在他怀里,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你舍不得丢。还你便是。” 仁济堂中名医济济,许宣从小见过的奇妙医术也不知有多少,却从未听说心肝脏腑也能“以新换旧”。一时间脑中空茫,心中震撼难以言表。突然又想,自己体内的心肝肠脏既然都是换来的,“来源”又是何处? 林灵素似知他所思,往石壁一靠,舒舒服服的翘起二郎腿,嘿然道:“放心吧,这大牢里关押的全是秋后问折的死囚,我杀了两个无关紧要的,给我俩腾出位置,顺便取此脏器换给你,一举两得,真是便宜了你小子!” 你双腿明明已齐膝二断,此时竟似完好无损。凝神细看,才能瞧出两道极细微的浅红疤线。想必也是他“借”其他囚犯的双脚,给自己续接上的了! 这魔头杀人如麻,在他眼里芸芸众生都不过是草芥蝼蚁,更何况这此注定一死的囚犯。 但此地既是死牢,守卫森严,铁栅栏根根粗如婴臂,他又如何来去自如,取人脏腑手足?既能来去自如,又为什么不逃出大牢,反倒施施然赖在这里?许宣疑惑不解的时候,走道里传来“咣当”一声,火光摇曳,影子闪动,有人骂骂刷喇地走了进来。 许宣一凛,急忙将兜在怀中的心肺肝肠全都塞到乱草堆下。还不等坐好,三个狱辛已拖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囚犯大踏步走了过来,打开斜对面的空牢,一脚将他蹬了进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牢子又上前踢了几脚,骂道:“你个仙人板板,主子都被送到京城问斩了,还充什么忠肝义胆。下贱的奴才!” 旁边那个干瘦的牢子啐了一口,道:“死鸭子还嘴硬,活该被千刀万副!明天再不招供,牢子挖了你的,忠肝义胆,当下酒菜!” 矮胖狱率将他们拽开,道:“三哥了六哥,和这快死的废物来计么气?走走走,咱们喝酒去,明天他再不招,打死拉倒。”转身将铁栅门锁上。 那两人兀自叱骂不已,瞥见许宣冷冷地瞪着他们,更加大怒,指着他喝到。“瓜娃子,再看老子打死你!” 许宣捏着拳微微发抖,心想横竖一死,只要这厮敢进来,拼着伤口迸裂,也要将他一拳打死。林灵素却笑嘻嘻地坐着一言不发,双手不知何时已套到了枷锁之中。 那两狱卒骂骂刷刷了一针,才由矮胖来自拽着出去。 林灵素伸了个懒腰,摧揉肚子,自言自语道:“古人云,食色性也,。肚子饿了,去弄点儿吃的。” 他站起身,双手将铁栅栏一拽,竟无声无息地拉出一个宽近三尺的空隙来,一闪身,便轻轻松松地跨了出去。 许宣又惊又喜,正想起身尾随,林灵素却反手将铁栅栏拉拢,恢复原状,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大摇大摆地穿过走道,消失在黑暗中。 许宣一愕,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撇下自己,心中大急,握着铁栏,大叫道:“放我出去……” 话刚出口,牢内便“咣当”之声大作,引起一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的呐喊。 从那嘈杂响彻的喊声判断,大牢内关押的死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声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头痛如裂。这才定眼朝四周看去,原来这儿是座地牢,空间极大,每个牢房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想必是为了防止犯人之间串通。 许宣转念心想,那魔头被镇在壶中之时,也曾三番五次地求自己放他出来,自己这般求他,他岂会答应?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但想起父母,心中登时焦躁如焚,双手使力,纵声大吼,想要学那魔头将铁栏朝两天扯开。不了方一用劲,胸腹内又是一针撕裂般的疼痛,力气尽消,软绵绵地滑坐在地。 许宣又是恼恨又是懊沮,眼前闪过母亲那温柔慈祥的笑容,泪水更忍不住夺眶而出,猛地将头重重地装载铁栅上,心道:爹!娘!孩儿不孝,没能服侍你们半日,反倒……反倒害了你们…… 他握着铁栏,十指颤抖,悲恸难抑,无声地哭泣起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峨眉山上就将那魔头放出,或许还能救父母一命。然而一想到葛仙人那丑清澈诚擎的眼睛,便又觉得此念未免太过自私了。 他又想:是了,现在不过四月中旬,既是秋后问斩,爹娘也罢,我也罢,都还有四五个月的光景,只要抓紧时间修炼葛仙人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便有机会逃出牢狱,去京城救出爹娘! 当下精神大振,再不去理会大牢内的嘈杂呐喊,意守丹田,按照葛长庚所授的经诀,炼转气丹。 过了一会儿,神识空明澄澈,四周的呐喊声全都小了下去。丹田内升起一小团热气,在经脉内徐徐循环流转,所到之处如暖流潺潺,体内剧痛果然大为减轻。 忽听衣袂患翠,风过耳梢,许宣睁眼一看,林灵素竟然又戴着枷锁回到了牢房中,正倚着石壁,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啃着一个脆皮鸡大腿。 许宣“咦”了一声,又惊又喜,他回到狱中,难道竟是改变注意想救自己出去? 林灵素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一边自顾自地大撕大嚼,一边还眯着眼,摇头啧啧称赞。“好吃!真他奶奶的好吃!二十年没开荤,差点儿连鸡屁股什么味道都记不起来了。” 许宣被勾起偻诞,顿时觉得饥肠糖辘,但要这魔头分自己一杯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当下只好闭上眼,假装没有看见。奈何昏迷已久,早已饿得脊背贴肚皮,听着林灵素越嚼越大声,闻着烤鸡的香味丝丝入鼻,肚中越发“咕咕”作响。 林灵素吃完一个鸡腿,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抓出一个油汪汪的红烧蹄膀、一个青瓷酒瓶,咕咚咚地连灌了几口酒,打了一个响嗝,赞道:“好酒!濯锦江外锦江春,果然名不虚传!” 许宣素喜饮酒,问到那浓郁扑鼻的香味,忍不住睁眼道:“这酒据说是用唐朝薛涛的井水酿造而成,又叫‘薛涛酒’清冽绵甜,喝上一口,颊齿留香三日。你拿这油腻腻的蹄膀佐酒,已是糟践,再这么牛饮,简直就是暴珍天物。”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懂酒。不过老子就喜欢这么吃,你管得着吗?”咬了两口蹄膀,又仰头猛灌。片刻间便将一瓶酒喝得精光,随手抛到墙角,撞得粉碎。 酒瓶既碎,芳香四处弥漫,闻之欲醉。大佬内的其他囚犯嗅着,纷纷敲打铁栏,纵声大叫。 林灵素置若罔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酒瓶。 刚拔开木塞,许宣便闻着一股极为熟悉的醇馥酒香,脱口道:“荔枝绿!这酒是从唐朝的,重碧酒,变化而来,由五种杂粮精酿而成,甘洌醇厚,配蹄膀倒是最合适不过。” 林灵素笑道:“喝酒就喝酒,哪来这么多讲究。”吞了两口,又赞道:“难怪黄山客称此酒戎州第一,妙极!” 许正亭最喜欢喝四…的荔枝绿和鹅黄酒,许宣在家里也不知偷喝过多少,闻此酒香,不免又想起父亲,心中一酸。 林灵素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抖落在地,尽是烧鹅了烤猪片皮了油炸花生朱等下酒菜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睨着他,含糊不清地笑道:“小子,你的肠子刚接上,吃得了这此油腻之物么?再说,你是葛神仙的弟子,又岂能向我这大宋第一魔头乞食?是不是?” 许宣知他故意逗弄自己,怒气上涌,“哼”了一声,道:“这此酒肉不过是你偷抢来的,本来就是大宋百姓的东西,你吃得,我为什么就吃不得?”起身踏步上前,便欲伸手去取。刚一出手,突然觉得一股无形巨力扑面冲来,顿时觉得呼吸窒堵,朝后平飞出数尺,重重地撞在铁栅栏上,痛得百骸如裂,泪水交迸。 林灵素捡起一块熏鱼,笑道:“既到了老子手中,自然就是我的。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也想虎口夺食?嘿嘿,这块熏鱼市值十钱,你要有银子,就掏出来买吧。” 许宣想起怀中的碧玉如意,刚要探手去取,忽然想到既己身已身陷囡固,衣衫都被换成了粗麻囚服,又怎还会有那贵重之物? 不料林灵素左手一晃,竟施施然地托起那只精巧碧绿的玉如意,嘿然道:“小子,你是在找这个么?这如意的确值点钱,可惜已经到了老子的手中。你想要换点酒肉,就告诉我这如意是在哪捡到的。” 许宣灵光一闪,恍然醒悟。原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让我打探这如意的来历!看来洞中的那具女尸,多半是你这魔头的老相好了,难怪会死在峨眉山上。你救我性命,去而复返,想必都是为了这个缘故,当下哈哈笑道:“这只如意价值连城,区区一点酒肉,你就想拿来打发?”许宣走到他对面坐下,抓起鸡腿,放口大嚼,又举起酒瓶,连喝了几口,才抹嘴道:“这玉如意是峨眉山下,一个身穿红裳绿裙的美貌姑娘送给我的。她背着一柄青铁剑,受了重伤,我用家传的妙药帮她疗……” “你说什么?”林灵素果然脸色骤变,猛一伸手将他揪了过来,脱口喝道:“她在峨眉山?受了什么伤?” 许宣道:“是啊,她被几个和尚、道士围攻,掉下山崖,如果不是我,仁济堂,的灵药,早就归西了,所以才送了这玉如意给我,作为答谢。她还说,这玉如意本就是负心人所送的负心之物,人既已不在,再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他狡黠机变,察言观色,料想林灵素多半与那女子有什么情孽讲葛,所以见此玉如意,才有如此激动反应;既然这般激动,则必定不知道那女子早已香消玉殒。越发有恃无恐,一边信口胡诌,一边抓起烧鹅撕扯了吃。 林灵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神色古怪,慢慢松开手,道:“小子,你说的都是真的?” 许宣道:“那美貌姑娘还说,我此行上山,凶多吉少,要是遇到杀身大祸,就拿出这支如意,或许能逃过一劫。倘若如此,也就算报了我的救命之恩。” 林晏素把打,暑苏如意,嘴角冷誓,似某存揣摩他所言真假,过了片刻,才又说道:“很好,那你告诉我,那姑娘后来上哪儿去了?” 许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热气冲顶,道:“你猜得不错,我的确知道她的下落,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非……”话音未落,突然被重重的抽了一耳光,猛的飞撞到墙角,金星乱舞,头颈都似手要断裂开来。 还不等爬起身,又被林灵素一把抓起,摁在墙上,眼前一花,寒光闪动,那柄救国自己几回性命的龙牙匕首已抵住了他的胸膛。 林灵素双眸凶光闪动,从未有过的狰狞,冷冷道;“小子,我借你之力从壶中出来,又救了你一命,彼此已经两两抵消了。你若不老实说出那女子的下落,或者胆敢骗我,老子这就剜出你的心肝来下酒。” 大牢内的中囚犯与他们隔得很远,又在拐角的那一头,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但断断续续的听见他们说话,无不起哄叫喊。 “杀了他!杀了他!” “快把他剁了,把心肝丢给老子吃!” 许宣心中巨跳,目光却毫不退缩地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托你的福,许家上下都将遭受杀身之祸,我早就不想独活了。反正这心肝也不是我的,你要拿,只管拿去……” 林灵素手腕猛地朝前一挺,刀剑顿时刺入寸许,剧痛攻心。许宣双手紧握,青筋俱已暴起,却抿嘴冷笑,不吭一声。 林灵素眯起眼,森然道:“小子,你以为我真不敢宰了你?” 许宣淡淡道:“你连官家朝廷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反正我横竖都是一死,不妨实话告诉你,仁济堂的药虽然灵验,但那个美貌姑娘受伤太重,如果没有高人相救,也只能延百日之命。大宋万里江山,亿万百姓,你神通广大,却不知多久能找着?” 林灵素双眉舒展,突然大笑起来,将短刀朝后一撤,塞到他的手里,道:“小免崽子,你有胆有识,老子小看你了。嘿嘿,你想要老子帮你救出爹娘,是不是?” 许宣虽然料定他不会下手,背上仍不免冷汗涔涔,暗自松了口气,道:“你是魔门天帝,呼风唤雨,救几个人又有什么困难?再说那美貌姑娘的命这般金贵,抵我们许家上下几百口人,也不算冤枉。” 林灵素嘿然道:“几百口人?小子,你倒是狮子大开口”……话音永落,走道那头又是咣当一响,火光闪耀,似是有人进来了。 许宣急忙将龙牙贴着小腿收好,又将满地的酒菜收拢墙角,塞到乱草下,和林灵素一起倚墙而坐。林灵素也略施法术,驱散了空气中的酒菜香。 先前那三个狱辛高举火把,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许宣瞧见当中那青衣汉子,脑中“嗡”的一响,怒火直贯头顶。那人鹰鼻细眼,正是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郑虎郑节级。 再看他身后那人,身材高大,锦衣皂靴,赫然是仁济堂成都分堂的南宝棠掌柜。此人栽赃父亲,卖主求荣,比郑虎更加可恨百倍。他来这里,想必是陪同郑虎继续审讯自己。 许宣右手悄悄伸向龙牙刀柄,只等他们开门进来,便扑上前拼死相斗。却听林灵素传音道:“小子,他们不是来找你的,这么紧张干吗?” 那行人果然视若不见地从铁栅前走过,到了斜对面的牢房前停下,那干瘦的狱率打开牢门,喝道:“青沟娃子,滚出来!” 那名囚犯软绵绵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络腮胡子的狱辛骂道:“龟儿子装死,给老子站起来!”大步抢入,一把将他抓了起来,提拎着往门口摔去。 那人翻了几个滚,撞在郑虎脚边,刚发出一声呻吟,又被郑虎一脚踩住胸口,森然道:“瓜娃子,你有胆子冒充许家的小崽子,怎么没本事挨打?偷走的东西藏到哪去了?老子没耐性陪你玩,再不说,现在就把你副了。” 火把明晃晃地照在那人脸上,虽然鼻青脸肿,尽是血污脏泥,仍可看出大致轮廓,许宣心中一震,险此叫出声来,那人居然是自己的书童洗琴! 南宝掌叹道:“这位小哥儿,许正亭父子勾结魔门妖人谋反,大逆不道,你何苦自寻死路?把盗走的东西交出来,郑节级自会禀明上面,放你一条生路……” 卷一 云海仙踪 七 脱困(下) 洗琴呸了一口血痰,断断续续地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狗贼,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却……却做出这种丧心……丧心病狂的勾当……老子就算到了地狱,也绝不会放,…啊!”话未说完,又被郑虎兜心猛踹一脚,喷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许宣悲怒交迸,洗琴比自己年长一岁,五官略有此相似,平时随他到处厮混,时不时还冒充他做此偷鸡摸狗之事,想不到大难领头,尽然有如此义气。 他想要上前相救,奈何被林灵素的手指隔空封住筋脉,别说动弹,就连声音也发布出来。 郑虎低声道:“南掌柜,李提刑再三交代,明天朝廷要派人将他提走,今晚如果再审不出来,那东西可就拿不到手了。这瓜娃子牙根紧,不如请程真人来,动点儿法术,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儿名堂?” 南宝掌摇头道:“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分一份儿,程真人要知道了,那可就全没有我们的的份儿了,既然这小崽子抵死不说,那就给他灌上几碗迷魂汤,过上一个时辰再来问问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葫芦,拧开洗琴的口夹,径直灌了进去。 那三个狱卒抬起洗琴抛入牢里,转身锁门,簇拥着两人出去了。 等四周没有动静,林灵素才松开指尖真气,许宣跃起怒道:“魔头,他也是我许家人,你既然答应我们全家,刚才为何不出手杀了那此狗贼?”说完时自己却是一愣,也不知林灵素使了计么法术,自己明明在喊叫,声音却极小。 林灵素摇头道:“小子,他们才刚走,你想将它们再喊回来吗?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也是糊涂蛋一个。杀了那几个人,就和捏死蚂蚁般容易。但这此人一死,我们还能这般舒舒服服的在牢里歇息养伤吗?” “歇息养伤?”许宣一愣,道,“你是说……我们不是被囚在这里的,而是你故意躲在死牢里……”突然暗骂自己忒蠢,如果是被囚禁在此,楠宝掌和郑虎有怎么会对自己置若罔闻。 林灵素眉毛一挑,传音道:“小子,你以为就凭那‘王娘子’和一干饭桶也能擒住老子?镇魂棺?什么狗屁玩意儿!如果不是老子当时两腿俱断,十个王文卿也被老子杂,了!嘿嘿,这狗贼居然用当年唐朝皇帝逃生的暗道,连接百花潭与成都南城,自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漫过天下人耳目,收服老子,没想到最后被瞒过的偏偏是他自己!哈哈,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 许宣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的闪过许多模糊的画面,这才断断续续地拼凑起自己昏迷时的情景。 敢情当时林灵素可动天雷,撞开镇魂棺后,又凭借与王文卿对决的惊天气浪,冲入青羊宫南边的百花潭,顺着来时的暗道,逃回了城中。 唐朝天宝十五年,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逃到成都,为了以防万一,又在居住的民宅地下挖了一个密道,直达南郊百花潭与青羊宫的连接处,后来唐偻宗躲避黄巢之乱时,便曾借此暗道,藏身于青羊宫内。 郑虎严刑逼供自己的“水牢”并非衙门的监狱,而是刑狱司的绝密囚室,设在当年唐玄宗临幸的民宅地底。林灵素从彼处冲出地面,便到了成都府内最为热闹的街坊之中。 其时满城的僧人了道士瞧见青羊宫冲起的闪电,无不倾巢而动,直奔道观,城内反倒暂时成了安全之地。 然而林灵素毕竟双腿俱断,又带着昏迷不醒的许宣,要想逃出众人的围追堵截,谜何容易。 他胆大心细,竟一不做二不休,闯入城北大牢假扮死囚。一则可以“借用”老中囚犯的身体,为许宣和自己移植脏腑了双腿;二则还能安安静静地养伤调气,伺机逃走。 朝廷官兵也罢,道了佛了魔三教中人也罢,又怎能料到他逃出生天后,非但没有远逍,反倒赖在众人眼皮底下。 许宣想明来龙去脉,对他不由佩服,忖道。难怪这厮从前三番五次逃出重因。如今葛仙人和空明大师都已死了,他双腿又已接好,天下只怕再没人能将他制住了!想到自己受托将这魔头消灭,淋到末了,偏偏成了助他逃脱的帮凶,更是满心酸苦,好不是滋味。 事已至此,再想也没什么用了,倒不如先借这妖魔之力,救出全家后,再想想如何亡羊补牢,将他骗入三教手中。当下强忍悲怒,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胆马难追,你既答应我救出许家上下,就要想办法抱住洗琴的性介”“” 林灵素翘起二郎腿,嘿然道:“谁说老子答应救你全家了?你若是老老实实说出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我或许还能善心大发,救你父母。至于其他人么,嘿嘿,下不忍则乱大谋,活不活得了,旧的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许宣正想说话,忽听洗琴一声低呤,似已醒转,急忙连声呼唤他的名字。这时他的声音已恢复正常。洗琴一颤,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泪水顿时顺着脸颊滞了下来,喃喃道:“公子爷,你……你怎么也被抓起来了?” 牢里哗声四起,其他犯人纷纷骂道:“还有完没完了?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你奶奶的鬼叫!” 许宣只当听不见,大声道:“洗琴,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洗琴摇了摇头,惨笑道:“公子爷,我活不长久了,你不用管我,还是想着如何自己逃命吧。老爷已经被押到京城去了,听说夫人以及府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被下狱了,这次的大祸,只怕是难逃过了。” 他脸颊泛红,精神微挣,说话也顺溜了许多,许宣心里却越发苦楚,知道他已是回光返照,强撑不了多久了。 洗琴挣扎着坐起身,到。“公子爷,老爷被官兵抓走前,让我去分堂的书房里取一件东西,说那东西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我假扮成你,骗过首位,将那物拐了出来,可信没能来得及逃走,官兵就追来了。我将那物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你如果逃得出去,切切记得去取出来。那地方……那地方……” 他说得太急,脸色涨红,张大了嘴,似是一口气接不上来。许宣大凛,叫道:“洗琴!洗琴!” 洗琴脸色又转为惨白,按着自己的胸口,喘气道:“公子爷,你……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给我……给我出的灯谜么?东西就——…就藏在谜底里……”声音越来越小,手掌忽然往下一滑,动也不动了。 许宣张着嘴,泪水热辣辣地烧过脸颊,脑中空白一片,洗琴活着时,常常被他取笑打骂,死的时候,却叫他如此伤心。而从前值勤至敬的舅舅,最后偏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许宣怔怔地坐倒在铁栅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洗琴所说的话来。不知父亲托他去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竟弓得南宝掌与李提刑等人如此垂诞,又生怕让程仲甫知晓?思绪淆乱,一时间也记不起去年元宵节自己所出的灯谜。 他接连经历了严刑拷打、雷电轰顶,又被王文卿气浪重创,“捶”过肺腑,早已元气大伤,想了片刻,便觉头痛欲裂,疲乏之极,不知不觉中又倚着铁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洗琴的尸体已被拖走,那干瘦狱辛正骂骂创刷地翻找着斜对面的牢房,想从干草堆里找出此线索。 林灵素依旧带着枷锁,干眯着眼打盹儿。许宣知道这魔头喜怒无常,心机又极深,自己再开口求他也是无益,自己越是表现得急切,就越难在与这磨头的对峙中取得上风,一不留神让他察觉那玉如意的主人早已归西,反倒连救父母的希望也没有了,当下绝口不提救人之事,只管盘坐调息,按照葛长庚所传的经诀炼气养神。 又过了一个时辰,走道里响起脚步声,那络腮胡子的狱辛喝道:“开饭了!你们这此死鬼全都给我起来!”提着麻袋边走边骂,将那四个又干又硬的冷馊头丢到牢里。 馊头虽然远不如昨夜的酒肴可口,却也聊胜于无。许宣细嚼慢咽,吃了个半饱,又继续调气用功。 如此醒了又吃,吃了炼气,循环反复,一连过了六天,许宣的精神大为恢复,伤口也没有那么疼痛了,丹田内又能感到那团暖洋洋气丹,如小耗子似的在经脉内周转飞窜。林灵素似手也不着急询问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每天气定神闲地坐在牢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调息,偶尔又消失得全无踪影,回来时每每带上不少的好酒好菜,自顾自吃的不亦乐手。 许宣也不跟他客气,大大刷喇地去了来吃,吃完则继续盘坐练功。两人各行其是,彼此间不说一句话。 牢里冰冷黑暗,虽有那魔头作伴,却觉得不胜孤单。有时他夜半醒来,想起父母命悬一线,难免呼吸窒堵,恨不能跳起来纵声大吼。有时想起白素贞,想起她那双冰冷而又娇媚的眼睛,心头酸甜苦楚,胸口有如堵了一块大石。 这天夜里,他炼毕气丹,迷迷糊糊地倚墙而睡,正梦见峨眉上云海茫茫,红日如轮,他与白素贞并肩驻风而飞,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有人连声惨叫,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器交碰之声。 刚一睁眼,只见那络腮胡子的狱隼“呼”地从眼前横飞而过,猛撞在石壁上,当场毙命。继而一道白影翩然疾撩,连声叫道:“许宣,许宣!” 许宣一震,那声音好生熟悉!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提剑四顾,昏黄的灯火摇摆不定地照在她的身上,秋波如水,素衣胜雪,肌肤则彷佛比那衣裳还要白上几分。 霎时间,他只觉天旋地转,周身血液都彷佛涌上了头顶,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梦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梦呓似的声音。“白姐姐!” 白素贞转过身,又惊又喜地凝视着他,送了一口长气,长剑一扫,将牢门的铁锁劈成两段。 许宣喜不自胜,一脚将铁门踢开,跃了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直到自己在此,她又挥剑将他手上了脚上的铁镣尽数折断。 其余那此囚犯听见,纷纷敲打铁栏,此起彼伏地大叫。“这位仙子,快将我们一起放了!” “好姐姐,亲姐姐,你的乖弟弟在这里!” 白素贞脸上眉尖一皱,杀机大作,左手丝带如云飞舞,那口出不逊之言的犯人登时被缠住脖子,瞬间损命。 众人骇然大哗,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林灵素双手一分,将枷锁震得粉碎,哈哈笑道:“他奶奶的,老子在这儿好吃好睡,过的正自在,全被你这小妖精搅黄,罢了罢了,这就走吧!” 许宣脑中轰得一震,险此跌坐在地,林灵素的笑声在这狭窄的地牢里回荡,更似放大了十倍,直震得他气血乱涌,伤口都似要迸裂开来。 白素贞亦脸色雪白,衣裳鼓舞,贴着石壁摇摇欲倒。 那此犯人更是捂着耳朵嘶声惨叫,有的蜷缩翻滚,有的用头撞墙,片刻之间,竟几手全被那笑声生生震死;偶有几个芶活的,也全都疯魔,抱头蜷在角落,哆哆嗦嗦地胡言乱语。 许宣慢慢地站起身,骇怒交集。骇的是想不到这魔头竟如此凶狠,单凭笑声,便能杀死这么多人;怒的是虽然说这里都是犯了重罪的死囚,但难保其中没有想自己父母一样受了冤枉的好人,他竟不问青红皂白,全都震毙,等到了牢外,芸芸众生更不知该遭受何等浩劫! 林灵素掸了掸衣裳,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子,既然开了杀戒,就得全都杀光,否则留下活口,你还想逃脱,还想救你父母么?” 白素贞这是才认出他来,脸色微变,横剑退了几步,冷冷地盯着许宣。道:“许公子,原来你还是将他放出来了。”声音冰冷,像是骤然变作了另一个人。 许宣大急,道:“白姐姐,不是我放他出……”话音未落,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如果没与我合念‘神霄诀’老子又怎能引来天雷,冲破樊笼?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从你遇见老子的那一日起,就注定要被千夫所指,万世唾弃!” 许宣脑中又是“嗡”的一响,气血翻腾,还不等站稳,早已被他封住筋脉,连同白素贞一起提在手中,旋风似的朝外冲去。 “轰轰”连声,石壁炸裂,烟尘滚滚,月光如流水似的徜入。 凉风扑面,星辰漫天,下方屋瓦、桥梁连锦掠过。转瞬间,他们便已越过银光粼粼的锦江河,御风直上云霄。 卷一 云海仙踪 八 重逢(上) 狂风呼啸,舌得许宣周身寒透,眼睛也难以睁开。 林灵素一手提着一人,如大鹏横空,飞掠了一个多时辰,直剩将近黎明时,才俯冲而下,将他们抛在山顶的乱草从中。 许宣打了几个滚,撞在岩石上,气血乱涌,伤口几欲迸裂开来。他经脉被封,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四下扫望。这儿长草起伏,青松傲岸,也不知是何地。东边黑沉沉的天际,露出几道霞光。 白素贞伏在几叉开外,青丝乱舞,双眸正似嗔似恼地凝视着他,在这晨曦里,显得格外娇媚。 他心中一跳,知道她在为林灵素逃脱出乾坤元杰壶之事百怪自己,忙道:“白姐姐,你别听那魔头胡说,…”话音永落,就被林灵素一把提了起来,抛甄她身边。 林灵素拔出白素贞的长剑,轻轻一弹,嘿然道:“好剑!十年磨一剑,霜刃永曾试,今日把示君,大好头颅谁矿之?”剑锋一划,抵在白素贞雪白的颈上,笑嘻嘻地朝许宣道:“小子,那玉如意的主人现在在哪里,现在想起来了么?” 许宣又惊又怒道:“你好歹也是堂堂魔门天帝,居然拿一个弱女子来威胁我这黄毛小子,羞也不羞?” 林灵素笑道:“老子本来就卑鄙无耻,你现在才知道么?这小妖精修炼这么久,不想求仙,却学此俗世凡人的爱恨情仇,和你这黄毛小子讲缠不清。不如老子帮她慧友,斩情丝,直接尸解登仙。” 许宣高声道:“男子汉大叉夫可以无耻,却不能无信。姓林的,你我既已说定,只要救出我父母,就告诉你匝,如意主人的下落,又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若敢伤她半根毫毛,我就算死在这里,也绝不吐半个字儿!” 林灵素笑道:“老子一诺千金,说的话自然不会改悔。但我怎么知道你小子是不是胡诌?你先告诉我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老子见了她,自然会去救你爹娘。你如果敢骗老子,那就带着这小妖精和他们刹阴间团圆好了。老子可没什么耐心,数刹三下,你再不老实交代,嘿嘿。”一边数数,剑尖一边沿着白素贞的脖子轻划。 许宣大凛,这魔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永必是吓唬自己,脱口道:“好,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 见他抽回长剑,许宣才吸了一口气,道:“玉如意的主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我们与葛仙人一起藏身的峨眉山洞中……” “叮”的一声,林灵秀的长剑竟被寸寸震屉,他握着剑柄,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此时东方经云流舞,霞光乍破,山顶岩石被朝晖映得通红一片,林灵素那俊朗的脸容却冷如寒冰,双眸更阴森如鬼火。 许宣被他盯得寒毛竖起,但话已出口,只有硬着头皮说到底了。当下将他如何被小青抛下山谷,阴差阳错地进了一个岩洞,在洞中发现女子尸体之事一一道来。 林灵素脸色越来越阴沉,听他说刹孰在洞壁上的周邦彦那首《西河》时,嘴角勾起一丝森冷扭曲地笑,嘿然道:“很好,很好,没想毙她对那小子竟然至死不忘。” 许宣不知他说的“那小子”是谁,但听他咬牙切齿,一字字从牙间迸出来,显然对其恨入骨髓。 和他相处这么多天,除了遇见王文卿时,还未见他如此愤恨的样子,许宣怕他盛怒之下伤了白轰贞性命,连忙又大声道:“你说只要我交代她的下落,便救出我爹娘与白姑娘,可没说她是死是活。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快放了白姑娘,去救……” “啪”的一声,还不等说完,他的脸上挨了一记耳光,顿时旋身横飞,朝山崖下摔去。 在白素贞的惊叫声中,许宣腰带一紧,又被林灵素用丝带勾住,悬在崖沿。霞光刺眼,天旋地转,只要那魔头手指一松,许宣便会立即坠入深不可测的山墨,万劫不复。 大风吹来,许宣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强抑恐惧,高声道:“魔头!你要杀我只管杀,但答应了的事情可不能反悔!你若不救我父母,或者敢与白姑娘为难,那就是出尔反尔,猪狗不如!” 林灵素冷笑道:“小兔崽子,死刹临头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嘿嘿,你十句话里九句倒是假的,你不仁我不义,老子和你这狡栓油滑的小子还用讲什么信义?”只丝带猛地一松,许宣顿时又朝下疾坠。 这时却听白素贞叫道:“慢着!我见过这玉如意的主人,她的嘴角有一颗红痣,她根本没……”丝帝陡然又是一紧,将许宣重新悬吊半空。 大风在许宣耳边呼啸,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崖壁上传来林灵素的声音。“小妖精,你说什么?” 又听白素贞说道:“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有天傍晚,小青拉着我刹紫霞洞里盗取葛仙人的金丹,才刚到‘忘我亭’,便瞧见一个女子朝山下冲来,身后跟着一群和尚。我们姐妹与那此和尚仇隙甚深,狭路相逢,急忙变了……变了模样,躲在草丛中。那女子一边飞掠,一边与四面八方冲来的和尚激斗,我们见他凭着一人之力,居然打得众僧人落花流水,都大为佩服,心想,如果能学刹她的本事,就再不用受这此和尚的气了。于是一路悄悄地尾随她下山……” “一群没用的秃驴,就算是明空那老和尚亲自来拿,也未必降得住。” 白素贞续道:“她打退那此僧人后,左折右拐,重下山崖,钻入山崖上一个极为隐蔽的洞中。我们跟着剩了洞口,却见洞内还坐了一个女子,穿着和她一样的红裳绿裙,就连相貌、身段也有几分相似。” “那坐着的女子瞧见她,苦苦哀求,却被她一掌拍中后心,立即死了。我们吃了一惊,不敢入洞,遥遥观望。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碧玉如意,挂在女子的脖子上,又用青铁剑在石壁上匆了一首诗词,然后将青铁剑塞到女尸的手中。接着她又取出一个玉燕,背淡蓝色的汁水浇淋在女尸的身上,青烟直冒,那好好的尸体瞬间便腐烂了。”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找好了替死鬼,就算那此和尚找剩这里,也必当她已死了。” “布置妥当后,她穿上僧衣、布鞋,扮作一个小沙弥,又跃出洞口,朝山崖下飞掠而来。我们不敢再尾随,也不愿多作停留,惹祸上身,就急急忙忙回了九老峰,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而且竟是为了自己,许宣心里不禁“怦怦”直跳。 又听林灵素冷笑道:“看不出你这妖精竟也如此刁滑,把那小子的话圆的严丝合缝。他奶奶的,你当老子这么好骗么?你们早就串通一气,编好了谎话等老子发问,是也不是?”话虽如此,语气却已大为和缓,似已信了大半。 白素贞道:“我若是胡编的,又怎知道她嘴角有颗红痣?相隔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听许公子说起,我已经全然忘了,就连那日随葛仙人避入那洞中时,也丝毫未曾想起”。 林灵素“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片刻,许宣腰上忽然又是一紧,冲天飞起,摔回草丛中。 林灵素叉着腰,看着他,道:“小子,老子既能让你起死回生,自然也能把你屉尸万段。再敢诓我,可就没这次的好运气了。” 这魔头听说玉如意主人没死,神采飞扬,与先前迥异,转头四下眺望了片旋,道:“你们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呆着,老子去去就来。如果老子发现你们说的是假的,嘿嘿。”说罢飘然飞起,沿着连绵不绝的山脊朝南掠去。 许宣一凛,听他言下之意,似是要回峨眉山验证虚实,此去峨眉不知多远,等他回来,自己二人就算不被野兽吞吃,也要被山顶寒风生生冻毙!许宣急忙高声叫道:“魔头,先放了我们!你答应的事可别耍赖!” 林灵素御风疾掠,并不应答,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云海之中。 白素贞淡淡道:“不用再叫了。他用的只是普通的封脉术,过上六七个小时,经脉自然会解开的。” 许宣这才松了口气。两人相隔数叉,动弹不得,彼此视线方一交接,都觉得有此尴尬,双双转过眼去。 红日丹丹,山顶上金灿灿一片。 大风吹来,草浪起伏,几只白鹤鸣叫着从他们头狈越过,在那株苍劲的青松上盘旋了片刻,又朝崖下展翅翱翔。 四周云海茫茫,群峰如黛,远处横隔着一道彩虹般的绚丽霞寅,那景象明净辽阔,壮丽如画,望之尘心尽涤。 许宣咳嗽一声,笑道:“白姐姐,你又救了我一命,多请!是了,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成都的死牢里?莫非你收剩了我所托之梦?” 白素贞双靥微微一红,若在从前,对他这等轻浮口吻必已着恼,但连日来共同经历了数次生死大劫,听来竟颇觉亲切;但一想到这小子稀里糊涂地帮助魔头脱身,仍不免愠怒,冷冷道:“那夜找不着你,我猜想多半是让官兵抓去了。我打听了几日,听说你因潜入仁济堂被捕,于是便抓了个狱宜,让他领着去了地牢……” 许宣一愣,忽然明白她说的被捕的‘许宣’乃是洗琴,苦笑道:“这可真叫误打误撞,天意使然了!”当下将这几日发生之事简要道来。 白秀贞听说他脏膀尽被换过,“啊”的一声,凝视着他,又是担忧又是惊讶,道:“你……你没事吧?” 许宣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大喜,差点儿就想说“见到白姐姐,就算肝肠寸断、魂飞魄散,也立刻就活转过来了”,但知她脸皮薄,一不小心唐突佳人可就大煞风景了,便又吞下冲剩嘴边的话,笑道:“白姐姐放心。那魔头说就算是掉了脑袋,有他的‘百纳大法’也能起死回生。我现在除了偶尔心跳加速时有此难受,其他并无大碍。” 白素贞低声道:“百纳大法?百纳大法?”她修行多年,从永听说过如此诡异的妖术,沉鸣了一会儿,蹙眉道:“那魔头既是借你体内的金丹元气,才可乘天雷,得以脱身,黄帝也罢,道佛各派业报,更加绕你不得。要想救你全家,就得设法杀了那魔头,将功补过,岂能求他相助。” 许宣又是一凛,她说得不错,许家上下被程仲甫等人陷害,原已奇冤难洗,自己又当着王文卿等人之面,与林灵素破棺逃离。众目睽睽,纵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那魔头神通广大,葛长庚只明空大师联手也才勉强将他制住,就凭自己二人,要想杀了他,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除非借其仇家之手。 他心中一动,想起那个对林灵秀恨之入骨的魔门妖后,忙道:“白姐姐,那日你追寻李秋睛姑娘,可曾问道小青的下落?” 白素贞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道:“李姑娘是被那此茅山道士救下的,小青还在那妖后的手里,也不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那日妖后擒住了小青与李秋睛,在峨眉山脚追踪他们下落时,恰好撞见了从茅山赶来的朱洞元等人。 妖后弓天雷大战葛长庚后,真元损耗了不少,不愿与众道士缠斗,又或者是相信了葛长庚临终所言,终于没杰李秋睛下毒手,而将她丢给了茅山道士,只虏着小青杀出重困,不知所踪。 许宣大为失望。原想那妖后既然也能弓来天雷,修为应当不在那魔头之下,如果知道她的行踪,索性以那玉如意主人为饵,将林灵素诱剩彼处,让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无论这二人死哪一个,对于天下苍生,都是一件幸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将他们全都杀了,用这两个妖人的头颅,来换回许家上下的性命。 许宣当下只好安慰道:“白姐姐不用担心,妖后抓着小青不放,不过是想用她为饵来可我们,一旦听说那魔头与我破棺逃脱的消息,自然会将她放走。再说小青聪明机变,说不定早已寻机逃走了。” 许宣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仍有此忐忑,以妖后那狠辣的性子,杰自己的父亲葛长庚都下得了毒手,更何况那亲非故的小青? 忽听空中传来“呀呀”之声,许宣抬头看去,便见两只巨大的红色怪鸟从南边俯冲而下。那两只鸟似雕非雕,一只仅有左翼、左爪,一只仅有右翼只右爪,身体似被连在一起,羽毛稀疏,极为丑陋诡异。 那两只怪鸟速度极快,猛地探爪朝许宣抓来,还不等他惊呼出声,便已被他凌空拎起,接着又闪电似的从白素贞上方掠过,顺势抓起她的手臂,尖啸着朝南边山些飞去。 狂风扑面,云腾雾绕,不时有奇峰怪石从身畔擦掠而过。这两只怪鸟少说有一叉来长,双翼张开逾四叉,翎毛虽然稀疏,却根根尖利如刀,两侧树木被其扫及,竟无不应声切断。 两人又惊又怒,偏偏林灵秀的封脉术极为独特,就连用两伤法术也无法冲开经脉,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它们摆布。 越往下飞,雾气越浓,原本湛蓝高阔的天空已被茫茫雾雳遮盖,偶尔一阵大风吹来,隐约可以瞧见下方尽是深崖险壑,也不知有几万叉高,只要怪鸟松开脚爪,他们必定摔成肉泥。 许宣想起家中食客所说,鹰鱼吃乌龟时,必先将它抓至半空,高高摔匹硬壳,而后再尽情享用,不由得满嘴全是苦味。想不剩自己兜了一大圈,终究还是成了鸟食。早知如此,当日在成都撞见父亲时,就当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就算被道佛各派困攻击毙,好歹也死得其所。 然而又飞了一会儿,这两只猛禽始终永曾松开脚爪,想来是打算将他们带回巢中,哺喂雏鸟。 忽然大风鼓舞,也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蓬水点,劈头盖脸地浇得两人汪身湿透,寒凉刺骨。 大雨来的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就转化为牛毛细针,随着流云飘散而去。阳光透过云层、险峰,金灿灿地照在山窖里,视野顿转清晰。 只见左侧崇山峻岭,怪石参差,一道瀑布从山顶飞泻而下,水雾弥散,彩虹横跨。 右侧则是一片高陡的斜坡,怪石星罗棋布,荒草中失杂着小丛的杜鹃花与枯死的箭竹。更远处则是一片冰,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穿过山谷,前方是一个更深更陡的山墨,如此层层递下,也不知飞了多远。云雾尽散,碧空如洗,连绵不绝的山岭,深翠浅绿的密林,姹紫嫣红的野七花,犹如斑搁织锦,尽收眼底。 两人被这奇丽壮阔的景象所慑,一时竟忘了恐惧,怪鸟呀呀啼鸣,突然朝东折转,沿着陛棺如削的崖壁,直冲谷底。 这片峡谷极为陡窄,背面尽是冰川乱石,显然是从前崩塌倾泻而成。狂风呼啸舌来,阴冷入骨。 南面照得见阳光的山岭,草木密集,繁华摇曳,阴影处则翼盖着斑斑点点的冰雪。 至少有几十道瀑布从两侧山岭冲泻而下,在谷底汇成溪流,蜿蜒缭绕,朝东奔流。 怪鸟抓着他们紧贴着山溪冲过山谷,又朝东飞了几百叉,两侧山崖越来越窄,那此憾殉交错的巨石就像是蓄势待发的凶禽猛兽,随时都将俯冲而下。 忽听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右上方传来,哈哈笑道:“乖鸟儿,我的好乖鸟儿,爸爸在这里,快快飞上来!” 怪鸟齐声欢鸣,提着两人展翅直冲,落在一块突出的崖石上。两人翻身疾滚,险此坠落。 那人颤声叫道:“妙极!妙极!天天吃此鸟雀蛇鼠,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这等细皮嫩肉的两脚羊,清蒸了吃一定最为甘甜爽口。” 许宣抬头望去,猛吃一惊,崖壁洞穴里坐了一人,双腿、双臂都已被砍断,蓬头垢面。身边堆放着各科腐烂的禽鸟、野兽的尸体,秽臭难言,即使相隔几叉,许宣二人也被熏得烦闷欲呕。 那人嘿嘿笑道:“小妖精放心,我要吃的是这支两脚羊,你嘛,就给我的乖鸟儿当点心好了。” 那连体怪鸟似是听懂他的话,“呀呀”叫着踏步上前,双双朝白素贞啄去。 许宣大凛,正欲喝止,“砰”的一声,气浪炸舞,连体怪鸟突然怪叫着张翼横飞,断羽缤纷掉落。 只听一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可没这等口福,还是老老实实地吃你的死耗子吧。”这人冲落在洞口,青衣猎猎飘舞,正是林灵素。 卷一 云海仙踪 八 重逢(中) 许宣又惊又喜,想不到他这么快便找剩了这里,心中又觉得有此奇怪,此处沟墨从横,宛如迷宫,连体怪鸟又飞得奇快,就算这魔头当时去而复返,发现他们消失不见,又怎会来的如此迅疾。 还不及多想,边听洞中那人狂骂道:“你奶奶的,原来是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共科!老子要拔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那人瞪着林灵素,须发乱舞,仿佛快气疯了,如果双腿双臂俱在,必定已一跃而起,大打出手。 林灵素笑道:“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嘴依旧那么丑。老怪物,老子救你一命,你却出言不逊,这才叫忘恩负义”…… 那人骂道:“你奶奶的,你朵了老子双手双脚,害得老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个狗屁恩!有科把老子脑袋一并砍了,老子化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脸色涨得紫红,越骂越激动,竟像皮球似的在地上接连跳动。 林灵素充耳不闻,四下打量,道:“老怪物,怎么只刑下你一人?那老虔婆和牛鼻子呢?难不成见刹老子,全吓成缩头乌龟了么?” 许宣越听越奇,原来这两人早已认识,却不知魔头口中的“老虔婆”与“牛鼻子”又是谁?这怪人又是何方神圣?为何竟会被林灵素砍去手足? 洞中人咆哮道:“小杂种,你装什么蒜?”咬牙切齿地瞪着林灵素,忽然又歇斯底里地喘气狂笑起来,“你问那牛鼻子?哈哈,那牛鼻子……那牛鼻子……哈哈!那牛鼻子早就被老子吃了!” 连体怪鸟尖叫盘旋,张翼冲落在杰面的崖壁上。 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岩壁势隙里盘坐着一具骷髅,骷髅旁边放了一个铁葫芦和一柄黝黑的短剑。 洞中人哈哈狂笑道:“牛鼻子啊牛鼻子,你和老子斗了一辈子的法,最后还不是被老子吃个精光?嘿嘿,就连肠肚也成了比翼鸟的腹中之物!可惜这里没有野狗,否则连骨头也不给你剂下!” 那怪鸟啄了啄骷髅的头骨,扬颈尖叫,似是在跟着示威炫耀。许宣与白素贞悲望一眼,又是吃惊又是恶心。 林灵素道:“老怪物,你不是专吃童男童女的么?怎么越活越回去,连这样的老骨头都生吃活啃了?”一把将许宣提了起来,“要吃也得吃这等皮嫩肉甜的小崽子,是不是?” 那“比翼鸟”拍翅弓颈,齐声欢鸣,许宣惊怒交集,心中一动,突然明白这魔头为什么将他与白素贞丢在山狈了,喝道:“姓林的,原来你拿我们当诱饵,弓这怪鸟上钩!” 林灵素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神农狈附近荒无人烟,就算有活人,早就被这老怪物和双头鸟吃光了,不让你们当祭品,又怎么找得到他?” 神农狈?许宣一惊,小时便曾听父亲说过,天下奇草灵药最多的,莫过于昆仑山和神农狈。 神农狈山势雄伟,地形复杂多变,方圆数百里漳气弥布也不知有多少凶禽猛兽。采药人一入此山,归者宝寥,侥幸回来的,也必定沾染怪病,活不了多久。这魔头将他们带甄这里,自然是不安好心了。 洞中人双眼灼灼地盯着许宣,似乎怒火渐消,喉结滚动了一会儿,哑声道:“小杂种,秘籍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你只需告诉我,当年是谁将你从神农狈下的冰,里挖出来的?她取出你们肚子里的宝贝后,又剩哪里去了?这小子我就交由你处置。” 洞中人脸色微变,怒吼道:“小杂种,原来那妖女是你叫来的!你害得老子半死还不够,还要唆使她害死老太婆,老子要你偿命!”狂怒之下竟猛地飞弹起来,咆哮着朝林灵秀喉咙张口咬去。 林灵素一伸手将他按倒在地,笑道:“老怪物,要怪只能怪你们咎由自取。当初早点儿交代清楚,又怎会再受一番苦头?”指上微微运动,道:“看来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要舒舒筋,活活血,才能想起一此事情。” 洞中人脸色急转惨白,身体筛糠似的簧簌发扛,口中兀自大骂不绝。那“比翼鸟”扑翅尖叫,几次想要游冲而下,被林灵素目光一扫,又畏缩回去。 林灵素微笑道:“老怪物,人都死了十多年了,生气又有什么用?与其无端受此苦头,倒不如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她的下落,你也好改善改善伙食,多活个三年五载,你说是不是?” 他指上劲力越来越大,洞中人脸色涨紫,双眼渐渐凸了出来,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将爆炸开去,再过了片孰,终于抵受不住!嘶声道:“你奶奶的!建康……那贱人去了……去了建康!” “建康?”林灵素眯起双眼,喃喃道:“不错不错,我可真是傻了!她孰在壁上,写得再明白不过。”嘴角勾起一丝森冷地笑,神色古怪,也不知是喜悦悲伤还是怨恨。 他猛一甩手,将那人抛回洞中,又弹指将许宣和白秀贞的经脉尽数解开,笑嘻嘻地道:“老怪物,别说老子不讲情义,这俩丫头小子可是那牛鼻子的正宗徒孙,人我帮你带来了,吃不吃得下肚,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洞中人一愣,喝道:“你说什么?” 林灵素翻身跃上洞边的岩石,以臂为枕,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悠然道:“许小子,你知道这没手没脚的怪物是谁,对面的那具骷髅又是谁么?这怪物是老子之前的魔门天帝陆成仇,那骷髅是他的老杰头,也就是葛老道的师傅。” 许宣、白素贞大吃一惊,魔门天帝想来行踪诡秘,不以真面目示人,陆成仇这个名字自然事闻所永闻,但陈楠可就是如雷贯耳,人尽皆知了。 陈楠号翠虚子,是“金丹派”的创门人,不仅真气雄旺,剑法高绝,更精通巫医之术,常以泥土掺和符水,捏成小丸为人治病,因此又称“陈泥丸”。 此人衣衫褴褛,尘垢遍体,终日喝得烂醉,咖此莫名其妙的诗歌,性情狂放、疯疯癫癫,自称“杀天下该杀之人,医世间难医之病”,被视为道门中的另类。六十年前,他传葛长庚金丹大法之后,云游四海,行踪难觅,据说早已在昆仑山飞升成仙,没想到竟是死在神农狈下,被魔帝吃得只剂一具白骨! 林灵秀笑道:“小子,你和这小妖精虽然没柯葛老道行拜师之礼,却有授业之实,陈泥丸好歹耶算是你师祖了。师祖被人吃了,你们这此做徒子徒孙的,又该如何?” 陆成仇咆哮道:“你奶奶的,小杂种出尔反尔,想借刀杀人!我先吃了着小崽子,再和你算账!”箭也似的疾射而起,向许宣脖子咬来。 他刚一闪动,白素贞的丝带便将他卷住,朝后拖拽,许宣趁势拔出龙牙匕首,朝他胸口刺去。 “比翼鸟”尖啸猛扑,巨翼狂风席卷,横扫在许宣肩膀上,登时将他榻得翻身飞跌,重重地撞向崖壁,喉中一阵腥甜。 “老怪物,我当年只说不取你性命,可没说不让别人取你性命”林灵秀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看着他们激斗,笑道,“再说,着丫头小子是我好心送来给你开胃的,你自己牙口不好,怪谁来哉?” 陆成仇怒极反笑,发疯似的飞旋弹跳,挣脱丝带,反身朝白素贞咬去。他虽然手足俱断,真气也所刑无几,但毕竟是曾经的魔帝,动作迅疾如鬼魅,竟逼得白素贞连连后退,几次险此被其咬中。 这块凸出的巨岩长不过四叉,宽仅两叉,一脚踏空便会摔下几百叉深的谷底。 许宣想要上前相助,奈何被那怪鸟的巨翼接连横扫,左臂、右腿瞬间便鲜血淋漓,别说冲刹白素贞身边,就连腾挪转身都颇为吃紧。 眼角瞥处,见那山洞仅宽叉许,许宣灵机一动,转身避过怪鸟的巨翼扫击,抢入洞中。 双头怪鸟尖叫着大步追入,继续张翼横扫,“咯啦”一声,尖刀似的翎毛擦过他的头顶劈入岩石,翅膀顿时被左侧的洞壁卡住,一时难以拔出。 许宣趁机从它左翼下冲出洞口,转身跃起,一刀朵在那怪鸟的左颈上,献血激射,鸟头横飞。 怪鸟厉声惨叫,左头猛地回转啄向他的眼睛,许宣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挥掌扫荡,“砰!”怪鸟脖子应声断折,他也被那反撞巨力震得翻了一个筋斗,趔趄着朝山崖下落去。 白素贞急忙甩出丝帝,将他拦腰缠住。陆成仇速度却比她更快,狂吼着反弹飞转,一口咬在许宣后颈上。 许宣剧痛攻心,奋起全身之力,一刀刺入他的脸颊,登时将那怪物杀死。 陆成仇纵声咆哮,半边头颅直坠山谷,余下的半边头颅犹自连着婶子,咬着许宣的脖子,腥热的鲜血喷得他汪身尽是,一时耶分不清哪此是他的,哪此是陆成仇的。 这几下免起鹘落,疾如闪电,等到许宣回过神时,已被白素贞拉上巨岩,想起方才之凶险,冷汗不由涔涔遍体,有如虚脱。 林灵素从崖石上一跃而下,抬掌笑道:“妙极妙极!金丹派传人终于怒斩宿敌,为师祖报仇,陈老头儿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伸手夺过陆成仇的尸体,十指错分,猛地将其肚腹撕裂开来。 白秀贞一阵烦恶,急忙转过头去,饶是许宣胆大,也看得毛骨悚然。 林灵素伸手再尸体内搅了片刻,又扯出血淋淋的肠子,寸寸捏握,似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转头笑道:“很好,很好,你们果然没有骗我。否则这里就要成为两位殉情之所了。” 白秀贞脸上一红,冷冷道:“你胡说什么!” “小妖精不好意思了!只林灵素拍手起身,哈哈大笑道”,你修炼了那么久,总算知道有点儿人味儿,算是道有初成了。不过等将来你修炼得更久了,就会发觉这世上最为歹毒险恶、薄情寡义的,莫过于人。你为了这么个小子舍生忘死,不划算得很啊。, 许宣知道白素贞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说,只怕又要与自己生分,忙高声喝到。“魔头,不要以你之心,度别人之腹。白姐姐与我同仇敌忾,自当患难与共,义之所至,又有什么刮算不刮算的?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这般冷酷绝情吗?” 林灵素摇头道:“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可惜这里穷山恶火,不是谴情说爱的所在,不如我们找个烟花之地只金粉之都,让你们尽情花前月下。”身形一闪,便又抓起两人,冲天飞去。 桨椿摇曳,月光洒在秦淮河上,碎成帮帮银光。画船穿过浮石桥洞,再往前航行片前,便可听到丝竹声声,笑语频传,渐渐被热闹取代。 灯影摇动,白素贞侍着舷宵,好奇地四下眺望。两岸歌楼舞谢,彩灯连绵,映照得河木瑰丽如虹。 或许因为明日便是端午的缘故,河上画船穿棱,萧鼓不绝。许宣放眼望去,灯光璀璨,舟行水上,如置身银河。清风徐徐拂面,让人心神欲醉不知今夕何夕。 几艘画船迎面驶来,船中众人砒筹交错,欢声笑语。 再往前行,游人更多,除了船船,河上还有众多见所未见的杂耍演出。几艘长船沿岸排开,船头架着求签,七八个少年正前后抛荡,突然借势腾空飞起,连续翻了几个花哨的筋斗,轻盈跃入水中,可得两岸喝彩不绝。 岸边有人舞狮,有人舞龙,还有人在表演爬杆入踏索。别说白素贞,连许宣也极少见到如此热闹景象。 他早就听说过“十里秦淮甲天下”,建康是南唐故都,数朝金粉,繁华更在临安之上,今日亲眼目睹,才知果不其然。一时间也看得目眩神迷。 忽听有人叫道:“送瘟船就快开啦!”人流顿时汹涌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不远处的朱雀桥挤去。 朱雀桥下泊着一艘无人的五彩木舟,船上放着五瘟神像,堆满了各种纸糊的男女,牲畜。 众人拥到桥上,将写了祈愿的叠纸纷纷抛入船中。不过片剔,锣鼓齐奏,爆竹大作,送瘟船徐徐顺流而行。 众人欢呼着将灯笼梆入船中,蹿起几道火苗,被大风鼓卷,整艘船顷刻燃烧起来,火光熊熊,朝城外驶去。 林灵素嘿然道:“祸来不能挡,福去不可留。区区一艘木船,便想打发瘟神,简直是痴人说梦。”转头瞟了眼船中众人,扬眉道,“你们说是不是?” 画船里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两个船夫,一个华服公子和五个乐伎。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都朝那华服公子望去。华服公子脸色入土,连连点头。 那华服公子姓王,本是建康城中的富伸,这艘船是他租来游河的,就连那几个女子也是他府中家伎。 佳节前夕,王公子正依红偎翠,在秦淮河上游得快活,这三个瘟神却突然从天而降,手下几个家丁稍有反抗,立即便被林灵素丢下河去。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龟缩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此时听瘟神发问,又哪敢再有二话? 林灵素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拍案道:“好酒!如此美酒,又逢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没有歌舞助兴?来,唱几首应景的小曲儿给老子听听。” 几个乐伎又相互对望一眼,一个紫衣歌姬清了清嗓子,拨弄琵琶,怯生生地唱到。“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困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宾打孤城,风楠遥度天际……” 许宣一愣,想不到这么巧,竟是周邦彦的这首《西河》。 那歌姬声音低柔,唱的那句“山困故国绕清江”尤为哀婉。林灵素“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许宣心中一震,这才醒悟林灵素在神农顶上诱供陆成仇所说的,“逃往建康”的神秘女子便是那玉如意的主人! 周邦彦曾任漂水知县,这首《西河》又名《金陵怀古》,唱的便是建康兴亡的感叹。那女子借尸装死,在洞壁上剔下这首词,自是在暗示林灵素航的下落~ 林灵素带着他们前往神农顶,也是想从陆成仇口中加以证实,所以才会说出那句“你们果然没有骗我,否则这里就要成为两位殉情之所了”的话来。 这几日许宣被林灵素带着辗转千里,疲于奔命,只顾想着如何脱身,救出父母,竟未曾想明此节。又想,那女子不知与林灵素有什么亲密关系,当年上峨眉,多半与此魔头有关。她从陆成仇与前妖后的肚中取走的又是什么?林灵素追到建康,所要找的究竟是人呢,还是陆成仇腹中之物? 思忖间,又听那歌姬唱道:“断崖衬,犹侧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了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白素贞虽不太明白词中意思,但听那曲调苍凉悲惋,也不由得一阵莫名的难过,船外的种种热闹景象,反侧变得遥远了隔阂起来。 林灵素自斟自饮,连喝了十几杯酒,神色变得更为古怪,冷笑道:“姓周的小子空负词名,一辈子也没出几首像样的词,也配和苏东坡相提并论?他奶奶的,一首词里化了别人三首诗,了不起么?” 周邦彦的词名气极大,这首《西河》更是脍炙人口,许宣听他如此贬低,忍不住起了反感之心,他记性极佳,顿时想起从前在家中所听到的食客论瓣,脱口道:“化用别人诗词,常有之事,化用得浑然一体,就算本事。照你这么说,晏几道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岂不是成了文贼?李煜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化自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依愁,……” “住口!”林灵素突然大怒,许宣眼前一黑,顿时被他的气波震飞两丈来外。“嗡”的一声,琵琶弦断。众乐伎吓得面无人色,缩成一团。 许宣爬起身,哈哈笑道:“瓣论不过,边恼羞成怒,了不起么?你能用什么”百纳大发“截人肢体,去人脏腑,重塑身体,就不许别人借化前人的诗词?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服,坦然会座。 林灵素瞪了他片剔,一拍桌子,大笑道:“说得有理!”又斟了酒杯,一饮而尽,道,“小子,你胆大包天,很合老子的胃口。如果你弃暗投明,和那迂道士,伪君子划清界限,老子一高兴,别说救你爹娘,说不定就收你做徒弟了。” 卷一 云海仙踪 八 重逢(下) 经过这几日相处,白素贞知道这魔头喜怒无常,却恪守恩仇必报的原则,所以才一直未对许宣痛下杀手,听他突出此言,心里便“咯噔”一响。生怕许宣为了为了救出父母,当真被他诱入歧途,摇头道:“他已经受了葛仙人的衣钵啦,不会做你徒弟的。” 林灵素也斜她一眼,嘿然笑道:“小妖精,老子最喜欢逆天而行,和别人对着干,你若想让老子不起这个念头,就赶紧让这小子磕头哀求,拜我为师。” 许宣正想出言讽刺,忽听“哗”的一声,河上水浪喷涌,有人惊叫道:“妖怪!有妖怪!”继而惊呼四起,两岸一片大乱。 他转头朝舷窗外望去,大吃一惊,只见一条巨大的碧青怪物从河心冲天飞起,飞旋甩尾,在月光下划出刺目的弧光,又狂飙似的朝这里冲来。 白素贞脸色骤变,失声道:“小……”语音未落,那怪物已冲落在两丈外,“轰!”惊涛炸涌,大浪如暴雨倾盆。 众人尖叫着东摇西侧,还不等扶稳,那怪物的青鳞巨尾又重重地砸在湖面上,整艘画船顿时被掀得飞起四五丈高,桌案乱舞,乐伎,船夫全都手舞足蹈地飞了出去,坠入水中。 许宣翻了几个滚,瞥见白素贞抒身飞旋,从舷窗翩然掠出,直朝那怪物追去,心下大凛,叫道:“白姐姐小心!”眼前一花,横杆扑面撞来,他下意识地挥手一挡,顿时将木杆连着舱板打得粉碎。 林灵素一把拎起他的衣领,破舱冲出,踏波几个起伏,便已追上白素贞,又将她封住经脉,抓着冲落岸边。 那条巨蟒似的青碧怪物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在远处河面上几个翻腾,便又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漩涡,滚滚飞转,将周围的游船画船尽皆掀翻。 岸上人潮汹涌,惊呼不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了那倏忽而来,有倏忽而去的怪物身上,加之林灵素方才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鬼魅,混乱中,竟无一人注意到他们。 林灵素扣住白素贞的脉门,森然传音道:“小妖精,你再敢乱来,老子就震碎你的经脉,让你现出原形!”见她点了点头,这才解开她的经脉。 四周人流越来越多,摩肩接韪,喧杂无比。有的想要到那怪物消失的河岸边看个究竟,有的则想速速回家,远离危险。 林灵素领着二人上了朱雀桥,分花排柳似的朝桥的对岸桥去。只听有人高声叫道:“让开!让开!妖怪到哪去了?”十几个官员领着六个皂衣道士推推搡搡地冲了过来。 众人纷纷避开,七嘴八舌地朝东比划。那六个道士二话不说,立剔冲天飞起,齐刷刷地沿着秦淮河,踏剑朝东掠去。两岸顿时又是一阵惊呼。 许宣心中“怦怦”直跳,从那六个道士的装扮来看,当是灵宝派的修真。灵宝派素以降魔除妖为己任,符篆咒术闻名天下,这此道士突临此地,难道是已猜到林灵素将至建康?又或者,城中聚集了其他魔门妖类? 喧哗声中,又听白素贞细弱蚊吟似的传音道:“许公子,我看见小青了,她就在附近。” 许宣急忙转头四顾,但夜色混沌,人海茫茫,一时间哪能分辨得出谁是谁来?他心中暗想。是了!小青既然到了这里,妖后必然就在附近。这此道士多半是为了追辑妖后而来。倘若能设法将妖后引来与林灵素火并,便可吸引道士各派,斗个鱼死网破! 两人对让一眼,心领神会。此时若大声喊叫,一则周围太过喧闹,别人未必听得见,二则不等喊出声来,只怕便被这魔头一掌震碎心脉了。只有暂且按捺,见机行事。 林灵素拽着他二人穿入街对面的小巷,七转八拐,人声渐寂,到了一个破旧的宅子前停下。 那宅子似乎久无人住。挖檐上衰草丛生,檐下妹网密布。宅门红漆录落,对联上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不过,凭着余下的痕迹仍可以依稀猜出写的是杜甫的一首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林灵素怔怔地望了片剔,神色奇怪,正欲举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骇背的瞎眼老者哆哆嗦嗦地提着灯笼走了出来,仿佛能看见林灵素似的,顿时悲喜交织,颤声道:“公子爷!你……你……你终于来了!” 林灵素拍了拍他的肩膀,嗓子也像噎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跨入门中,低声道:“她呢?在么?” 骇背老叟摇了摇头,抹着眼角,道:“小姐十六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老奴将去哪里,何时归返,只说公子爷有一天定会回返”,似是察觉到林灵素身边还有两个人,稍一迟疑,将他们让进院内,摸索着将门闩上,嘴唇翕动,也不知和他传音说此什么。 庭院里整洁干净,衬木亭亭如盖,就连悬桂的灯笼也鲜艳如新,显然是时常拾掇打扫,浑然不似门外的破败景象。 许宣随着林灵素朝厅堂走去,东张西望,心想:这里想必就是玉如意主人的居所了,能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是个普通人家。目光一扫,瞧见照壁上题着一首词,字迹秀丽,与峨眉山洞中的那首《西河》果然同出一人之手。 这首词也是周邦彦所作,词牌名为《瑞龙吟》,传唱甚广。“章台路,还见视粉梅梢,试花桃衬。惜惜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柚,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客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偻。归骑晚了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窜风絮。” 穿过厅堂,沿着廊屋走入后院,花香扑鼻,草木更为葱芜。假山重叠,流水综添,池塘边绿竹森森,曲径通幽,亭台楼谢掩映其中,在月色里望去,直如仙境。 林灵素似是对此地极为熟悉,无需那骇背曹叟领路,便穿堂过院,径直上了二楼的琴阁。 琴阁内空荡荡,除了四把交椅了一备放着古琴的长案了一个漆木圆凳外,就只有墙角的四个青铜瑞兽香炉。 月光从窗格倾泻而入,香烟袅袅,案上的琴谱半卷半舒,仿佛弹琴之人只是刚刚离去。 林灵素坐在长案前的圆凳上,低头怔怔地端看了片剔,指尖轻扫琴弦,叮叮咚咚,空察幽远如山涧清泉。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神色恍惚,说不出的萧索落寞,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骇背曹叟提着灯笼,站在他旁边,静默如石,仿佛全然忘记了站在角落阴影中的许宣二人。 许宣悄悄抓起白素贞的手掌,正想写字示意,岂料她却陡然往回一缩,似是想要挣脱,却又怕惊扰了林灵素,只得装作没有察觉。 许宣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但觉所握柔荑滑腻冰凉,心中不由“怦怦”乱跳,将她手掌轻轻一捏,屏住呼吸,用手指在她掌心比划写字。 白素贞不知他到底想做此什么。想起当日在峨眉山洞时,他趁着自己经脉被封,故意戏弄轻薄,耳根更是烧烫如火。换作从前,早已一刷刺下,但此时不知为何,心乱如麻,一时竟什么也没做。 许宣反反复复写了几遍“快走,去找小青”,见她始终咬唇不语,不由大感焦急。此刻远处人声渐稀,魔头又自顾抚琴沉吟,正是脱身寻找妖后,或引来注意的良机。奈何自己又不懂传音之术,再这般掏腾下去,机会可就稍纵即逝了。 他当下一横心,便想拉着白素贞一起破瓦冲出屋顶,念头刚动,突听“咔嚓”一声,那古琴竟被林灵素折断成两截,露出一卷青色的皮轴。 两人一凛,想不到其中竟另藏乾坤,这魔头此行的目的多半便在于此了!只见林灵素取出皮轴,在案上徐徐展开,双眼半眯,精光闪动,又是惊喜又是得意,嘿然道:“原来如此!水火既济,阴阳错谐,妙极,妙极!” 当时是,大风吹来,异风缭绕,老叟提着的灯笼明灭摇曳,琴阁里顿时一片昏暗,庭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姐姐,快走!” 小青! 许宣,白素贞心中大震,还不等循声望去,又听楼样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妖媚阴柔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茔。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只是少人行。” 许宣又惊又怒又喜,这可真叫“说曹操,曹操到”,想不到无需行动,妖后便自行找上门来了! 她所吟的这首诗也是周邦彦所作,据说也是影射宗王,李师师的隐秘情事,那旖旎温柔的语句,此刻听来,实在有此不伦不类。 骇背老叟神色大变,猛然朝后退了一步,林灵素却若无其事地收起那青皮卷轴,哈哈一笑,道:“琴弦一断,还调个屁茔?君不闻‘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样’。” 妖后柔声应道:“我只听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说话间她已近上了琴阁,黑袍鼓舞,双眸如冰,天蚕丝斗笠下依旧是那张雪白的人皮面具。左手拽着一个妖娆俏丽的绿衣女郎,正是多日不见的小青。 小青脸色雪白,半身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嗔道:“姐姐!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你怎么还是往这里和…”瞥见白素贞与许宣紧握着的手,“咦”了一声,妙目滴溜溜地转动,颇为讶异。 白素贞脸上一阵烧烫,急忙挣开手。许宣也被她盯得心里有此发虚,咳嗽一声,右手紧握龙牙刀柄,大声道:“妖后,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快将小青姑娘放了。” 妖后置若罔闻,朝着林灵素款款而行,叹息。“李郎,李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可是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七天。” 林灵素扬眉笑道:“区区七天,何足道哉?我可是等了你二十年。”刚想起身,脸上忽然一变,撑在长案的手掌竟微微发起抖来。 妖后“咯咯”笑道:“你总是这般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秋波流转,柔声道,“是了,李郎,这香味好不好闻?这是我从昆仑山上采来的‘消魂断魄草’。再加上南海的,沉香火花,研磨混合而成。有人说,吸了之后,便会肝肠寸断,心火如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风刮来,满室的香味越发浓烈。许宣还在奇怪妖后为何称林灵素为“李郎”,此时才觉得那炉香果然有此奇怪,闻之飘忽如堕云中。 白素贞更是一阵头重脚轻,想要扶着栏杆站稳,却似连直起腰的力气也没有了,惊怒之余,却又仿佛松了口气,原来先前的酸软无力,是缘于中毒,并非因为被他握住手掌的缘故。 林灵素起身哈哈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凭这么点儿迷香,也想放倒老子么?” 妖后微笑道:“单凭此香或许无法奏效,但是再加上灯笼里的,蛇蜒香烛,琴弦上的‘若冰尘’以及涂在卷轴上的,长相思,看,可就难说了。李郎,你行事素来谨慎,如不是此次太过得意忘形,有对这职奴万分地相信,想要让你中计,原也没这般容易……” 语音为了,“砰”的一声,那职背老叟,被林灵素一掌打得鲜血狂喷,破窗撞飞在数十丈外的假山上,再没动弹。 妖后“咯咯”笑道:“李郎呀李郎,你这多疑狠辣的脾气可真一点儿也没改。可惜那驼奴对你忠心耿耿,毫不知情,我是骗你的。李师师写在洞壁上的《西河》你能瞧见,我自然能瞧见。你我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么?” 李师师?许宣大吃一惊,难道那玉如意的主人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美人李师师?忽然想到剔在玉如意上的那句词,更是大骂自己愚蠢。 李师棹与赵官家、周邦彦的风流情事天下皆知。“记去年了对着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正是源自徽宗那首传唱甚广的《摇素令》,再说,那玉如意翠绿通透,价值连城,除了王公贵卿,谁认可有?更勿论她所提留的诗词,句句出自周邦彦之笔。为何如此简单之事,自己竟然想不出来? 微宗被金兵掳走后,李师师的下落也因此成谜。想不到相隔数十年,竟让自己得窦其秘。 却不知她与林灵素究竟有何瓜葛,为何她要远上峨眉,装死留信?又为何要从神农顶下的冰挖出魔帝,藏身金陵?如今又去了哪里? 许宣正自疑窦丛生,又听妖后柔声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见那驻奴日夜打扫,将宅前宅后收拾了个遍,唯独这把琴碰也不碰,灰尘堆积,我就想,李师师一定将那秘图藏在琴里。所以我就悄悄地换过炉香和蜡烛,在琴弦和秘图上抹了毒药,日思夜盼,等着你登门。李郎,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灯火摇曳,林灵素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摇摇晃晃地将卷轴塞入怀中,笑道:“你待我情深意重,几十年前我便知道了。可惜我这人就是这般贱,待我越好的女人,我越是瞧她不起,对我不理不睬的女人,我反倒魂牵梦系。你若早点儿给我下此毒药,我说不定就不会离开你……”话音未落,突然掀卷狂飙,朝妖后一掌拍去。 卷一 云海仙踪 九 同舟(上) “嘭!”气浪飙舞,窗子尽皆炸碎。 许宣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撞在楼梯的扶栏上,眼冒金星,险些滚下楼去。睁眼再看时,白素贞、小青也被那气浪推飞出丈许,一个靠墙而坐,一个俯卧在地,所幸并无大碍。 妖后原地翩然凝立,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林灵素却软绵绵地倚坐在瑞兽香炉旁,脸色惨青,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显然中毒颇深,一击不成,反被妖后重创,封住了经脉。 许宣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原想引来这妖女,与林灵素斗个两败俱伤,岂料这魔头竟会着了她的道;而自己三人又或中迷毒,或被封脉,无力动弹,只能做俎上鱼肉,眼睁睁地任她宰割了。 妖后款款上前,伸手擦去林灵素嘴角的鲜血,柔声道:“李郎,你还是乖乖地坐着,不要妄想冲开经络。真气越是运转,这四种毒流速便越快,等到了心、脑、玄窍,神仙也难救啦。” 林灵素喘着气笑道:“你不是说要……要将我千刀万剐,寝皮食肉么?中了这剧毒,可……可不好下口。” 妖后格格笑道:“你的‘百纳大法’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如今你身上还有多少骨肉是你自己的?我吃了作什么?当初你甜言蜜语,骗我将什么都给了你,就连秘不外传的‘上清微雷法’也一五一十教了你。想必你的那些‘百派秘籍’全是这般骗来的吧?”顿了顿,柔声道:“所以即便要吃,我也当切下你的舌头来下酒,其他那些皮肉,就由它腐烂生蛆好了。” “上清微雷法?”许宣一凛,恍然醒悟,失声道,“是了,你是茅山前嗣法宗师李少微!” 茅山上清派奉道教女神碧霞元君为掌门,掌门之外,另立女弟子为“嗣法宗师”,统领教中大事,男弟子最高也只能担任“辅教宗师”一职,即便徽宗朝大名鼎鼎的刘混康亦不例外。 李少微本是孤儿,经葛长庚引荐,被朱洞元收为弟子。她天资聪颖,十八岁时便修成“上清微雷法”,能感应天地阴阳,化气为雷,名动天下,所居处屡现祥瑞,故被立为茅山“嗣法宗师”,甚至被传为“碧霞元君转世”。可惜后来不知何故,竟因情失身,犯了上清第一禁例,被逐出师门,从此不知所踪。 此事可谓茅山派百年来的最大丑闻,道门各派常以此相讥,许宣便曾听铁剑门的道士说过几次。李秋晴既是李少微的女儿,这便难怪葛长庚临终时嘱咐将她交托给朱洞元。只是不知这妖女为何会在魔道中越堕越深,成了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后? 林灵素哈哈笑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的名气还是这般响,连这黄毛小子也都知晓。难怪世人说,‘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这么说来,你岂不得感谢我?否则时至今日,你还是那干巴巴、冷冰冰,一点活人味儿也没有的老姑婆,哪能活得这么惊天动地、有滋有味?” 妖后柔声道:“是啊,我感谢你感谢得紧,所以定要投桃报李,让你也尝尝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滋味。” 莲步轻移,绕到林灵素身后,右手举起一根三寸来长的青色骨针,道:“这根针用灵犀骨制成,淬了八十一种剧毒,扎入你的泥丸宫,一来可以让你僵而不死,痛不欲生;二来可以用‘灵犀照神法’感应你的所思所想,就算你不开口,我也能一字不差地洞悉‘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你说是不是妙得很呢?” “灵犀照神法?”林灵素一怔,笑道,“胡说八道。这法术失传了几百年,你又从哪里学会?” 妖后叹了口气,道:“李郎,只许你盗墓,就不许别人掘尸么?这法子既是唐朝失传的,哀家难道不能去挖唐朝之前的古墓?” 许宣在一旁听得心头大凛,掘人祖墓乃是斩立决的大罪,这妖女为了报仇,竟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等为人不齿的下三滥之事也做得出来,难怪当初会被上清派逐出师门。 妖后夹起骨针,刚欲朝林灵素头顶拍下,林灵素突然转身,闪电似的一掌击在她的肩头。 “嘭”地一声,绚光爆舞,妖后大叫一声,骨针脱手没入横梁,右手亦猛击在林灵素的胸口。 两人猛地一震,鲜血齐喷,彼此却像磁石附铁,紧紧粘在了一起,四周气浪滚滚涡旋,陡然朝外一鼓。 “嘭嘭”连声,琴阁的屋瓦、窗棂顿时炸飞。许宣三人亦被那无形巨力拔地掀起,齐齐猛撞在墙上,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霞光闪耀,映得四壁光怪陆离,林灵素与妖后四掌交贴,陀螺似的越转越快,又猛地朝下一挫,盘腿落定。 妖后的斗笠、人皮面具俱已震碎,黑发披散,脸白如雪,五官与李秋晴果然有几分相似。只是双眸寒冷如冰,衬着脖颈上的那几滴殷红的鲜血,显得说不出的凄厉冷艳。 林灵素咳嗽着笑道:“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儿也没老,反倒出落得越发标致啦。可惜岁月痴长,马齿徒增,怎么就没变得更机灵些呢?你当老子真的中了你的诡计,半点反击之力也没有了么?” 妖后格格笑道:“你若真有反击之力,刚才这一掌即便没震断我的心脉,也早就吸光我的真气啦。连‘盗丹大法’也使不出来,还敢嘴硬?” 她笑起来时,嘴角虽然上扬,眉眼却无一丝笑意,倒像是仍带着张人皮面具,颇为诡异。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我的嘴是硬还是软,你还不清楚么?你说得没错,老子进这琴阁时,的确得意忘形,没察觉到‘蛇涎香蜡’和那‘销魂断魄草’的怪味儿。但涂在琴弦上的‘若冰尘’还能瞧不出来么?如果不是老子将计就计,故意捱了你一掌,装作被你封住经脉,你又怎会忘乎所以,连我戴了冰蚕丝手套也没察觉?”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他手掌上闪着一丝冰霜似的光泽。 妖后微笑道:“是呀,我一时大意,没将你剁成肉酱,那又如何?你我同使‘盗丹大法’,真气循环对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便是赢家。可惜你现在中了剧毒,督脉又已震断,过不上半个时辰,不是被我吸光真气,就是被我震碎周身经脉而死。多活上一时半刻,也让你这般神气么?”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现在如胶似漆,敢先提分手者,必心碎肠断而死。所以我才需要留下一个帮手,好派上用场。”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那驼背瞽叟竟提着灯笼重新跃入琴阁,眼白翻动,淡淡道:“驼奴跟了小姐几十年,忠心耿耿,李姑娘,你以为单凭那一句话,公子爷就会对我痛下杀手么?” 妖后脸色微变,许宣三人也吃了一惊。换做别人,知道中了迷香剧毒,多半立即拼死逃脱,林灵素却遇变不惊,不动声色地和驼奴合演了这出苦肉计,以图反击。心机之隐忍深狡,果然远胜常人。 林灵素嘿然笑道:“驼奴,她现在只要稍敢动弹,就会立即被我吸干真气,震碎经脉。你取下那根骨针,刺入她的天灵盖,让她自己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妖后冷笑道:“好啊,你有胆子只管扎来。我和你主公的真气循环交吸,就像个无坚不摧的大漩涡,你这一针扎下,包管叫你瘪成人干。” 林灵素道:“你别听她吓唬,泥丸宫一旦被刺,她体内气旋瞬即告破,还能吸个狗屁人干。快快动手!” 那驼奴却提着灯笼一动不动,道:“公子之命,驼奴原当谨遵立行,但小姐说过了,李姑娘是她的仇人,老奴擒住她后,必当交给小姐亲手处置。小姐是驼奴的救命恩人,小姐的话,驼奴不敢不听。” 林灵素奇道:“你说什么?师师早就安排好了?” 驼奴恭恭敬敬地道:“正是。小姐当初离开这里时,便已嘱托老奴,说有朝一日,李姑娘定会找到这里,发现藏在琴中的秘图,图上早已涂了‘冰魄花粉’,只要她稍一触摸,便无法动弹……” “冰魄花粉?”林灵素眯起眼,闪过一丝惊怒之色,忽然哈哈大笑:“这么说来,如果今天来的只有老子一人,一样要着你的道了?老贼奴,你家小姐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我?是不是让你将老子的头砍下来,送给赵官家?” 驼奴一怔,急忙朝他伏身拜倒,道:“老奴岂敢!小姐只说不管是公子爷,还是李姑娘,一旦到了这里,便由老奴设法留住,送到她那里去。老奴在这儿等了十六年,没想到却将李姑娘和公子爷一起等来啦。更没想到的是,李姑娘机关算尽,还是为公子爷所制,早知如此,老奴……老奴就不必费这些周章。” 许宣越听越感意外。林灵素与妖后一个是魔帝,一个是妖后,联起手来天下无人能敌,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让这驼背的老瞎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个现成便宜。想到那李师师算计之深,筹谋之远,心中更是凛然。 忽听大门“咚咚”连声,有人喝道:“开门!开门!”院墙外火光闪烁,显然是方才的动响太大,招来了巡夜的官兵。 许宣大喜,妖后格格笑道:“老瞎子,外面到处都是牛鼻子和官兵,你没了招子,哀家倒要瞧瞧你如何能冲得出去。” 驼奴又朝林灵素叩了一叩头,道:“公子爷,恕老奴冒犯了。”站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灰色的麻袋,迎风抖鼓,将两人兜头罩入其中。 小青吐了吐舌,笑道:“老妖婆,恕不远送。”正自快意,却见那驼奴用绳子将麻袋口扎紧,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灰色麻袋,转身朝他们走来,顿觉不妙,笑道:“喂,老驼子,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就不劳你驾带我们走啦……”话音未落,已被那驼奴拎小鸡似的一把提起,丢入袋中。 许宣周身麻痹,挣扎不得,索性纵声大叫道:“林灵素在……”话音刚起,眼前一花,寒风凛冽,已被兜入袋中。接着幽香扑鼻,软语满怀,白素贞也被抛了进来,双双挤作一团。 当初在峨眉山上,许宣便曾连同李秋晴被小青装入乾坤袋中,孰料相隔不足一月,又遭此际遇。只是这次的麻袋不知用何物制成,触之如冰,袋里更是森冷如冰窖,他陡地打了个寒噤,虽然与二女紧紧相贴,仍然冻得浑身颤抖。 驼奴迅速扎紧麻袋,取出一根扁担,将两个麻袋穿起挑肩,跃出琴阁,朝后院的高墙掠去。 许宣大急,牙关格格乱撞,颤声连叫:“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 小青“哼”了一声,恨恨道:“不用再叫啦!这袋子是冰蛛丝制成的,叫破了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着、看不见。” 麻袋东摇西晃,从那丝麻间的孔隙朝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的情景。左边长巷中,十几个官兵正举着火把,猛踹宅门,对他的叫声果然浑无反应。 许宣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要拔出龙牙刀,将麻袋豁开一道口子,奈何手指僵直颤抖,连刀柄都无法攥紧。 驼奴双眼虽瞎,却仿佛对周遭一切了然于胸,几个起落,便已飞过院墙,到了邻居的亭阁屋顶上。接着又鬼魅似的穿街过巷,越过下水门城墙,出了城,沿着秦淮河朝大江方向掠去。 此时刚过初更,明月当空,河水粼粼,左岸漆黑一片,蛙声遍野。到了横塘,岸边才隐约可见几点寥落的灯火。 碧波万顷,荷叶连天,月光透过缝隙,照得袋里银亮如雪。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偎在一起,口中呵着白汽,脸色都已冻得发青。 许宣心乱如麻,暗想:“这驼奴若要杀人灭口,又何须将我们带走?既要带走我们,不知有什么盘算?”他虽然聪慧机变,但到了这等境地,也只有听天由命,伺机而动了。 驼奴在岸边立定,耳廓转动,朝西边吹了几声口哨。大风刮来,芦苇摇曳,过不片刻,一艘长约三丈的破旧江船从湖面幽深处吱吱呀呀地摇了出来。 驼奴跃上船,将两个麻袋丢在后舱,那船又摇摇晃晃地朝前驶去。船上除了他们,便只有一个黑瘦艄公,和一个青衣男子。两人似是早与驼奴约好,只管摇橹划桨,一言不发。 江船驶出横塘,顺着河水拐入大江。江水遄急,狂风鼓舞,刮得帆布猎猎作响,船速顿时转快。 许宣抖抖索索地蜷在袋中,每个毛孔都仿佛被寒风刮入,二女的肌肤贴在身上,更凉得像冰。船板跌宕,江浪声声,他又困又冷,迷迷糊糊地默念着“金丹诀”,强撑了小半时辰,终于还是沉沉睡着了。 梦中忽听鼓声如雷,号角破云,许宣心中一震,顿时醒转。但见江上红日如轮,薄雾如纱,鸥鸟三五成群,欢鸣着穿掠而过,远处白帆点点,若隐若现。不知不觉中竟已睡了一宿。 或许是因为阳 照耀,袋内的温度略有回暖,四肢虽然仍有些僵冷麻痹,脖颈、十指却已经能微微活动了,比起昨夜已有如天壤之别。 却不知他自幼在各种药汤里泡大,近乎百毒不侵,“销魂断魄香”与“蛇涎香蜡”虽然霸道,对他也只能逞一时之效,过了这三四个时辰,已经消抵了小半;再加上他体内的金丹真气不断循环流转,又散掉了小半,体内积存的寒毒只剩下了十之三四。 白素贞可就没有这等耐受能力了,依旧和小青蜷在一起,衣裳冻结,眉睫、脸颊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唯有双唇湿润依旧,相隔咫尺,吐气如兰,在晨晖里鲜艳如花瓣。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恨不能偷偷地亲上一亲。念头方起,忽听鼓声连奏,夹着呐喊与号角声,似是从后方传来。二女也被那声音惊醒,刚一睁眼,睫毛上的霜屑顿时簌簌而落。 “那是什么?”小青眯起妙目,又惊又疑。 许宣也是一凛,才知方才不是做梦,凝神听了片刻,擂鼓声排山倒海,犹如千军万马在战场冲杀,幡然醒悟,脱口道:“是端午赛龙舟!” 卷一 云海仙踪 九 同舟(中) 呐喊如潮,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果见一艘龙船箭也似的从左侧疾冲而过。 船头站着一个赤眉大汉,身挂楮钱,摇动着长近两丈的红旗,高吹号角。在他指挥下,数十个大汉扎着红巾,打着赤膊,整齐划一地摇动长桨,发出雷鸣似的呐喊。船尾则坐着六个大汉,雨点似的急速敲打皮鼓。 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近百艘描金绘彩的龙舟次第从旁侧江面疾驶而过,号角凌云,鼓声震耳欲聋。 眼看最先的那艘龙舟即将被右侧的赛船赶上,那扮演“龙头”的大汉突然紧握红旗,大吼着转身横扫,“嘭”地一声,顿时将追赶者船头的汉子打落江中。 群龙无首,船上众汉子顿时乱成一片,有的伸手去拉落水呼救的汉子,有的则干脆跃入江水。很快便被其他龙舟超过。 鼓声越来越急,众龙舟争相恐后,一面呐喊赶超,一面相互挥旗殴击,不过片刻,又有六七个“龙头”被扫落水中,其中一人被当头打中,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鲜血飞溅,当即晕迷 白素贞二女在峨眉山上修行,几乎从未下山,未曾见过这等壮观激烈的场面,大觉有趣。 许宣生性最喜热闹,赛龙舟乃是每年端午节他必看的节目,此时虽然前途难料,仍被吸引得目不转睛。当下一面透过麻袋空隙紧张观望,一边将端午节的典故、习俗向她们大致介绍了一遍。 小青听得津津有味,格格笑道:“原来山下还有这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做人可比作神仙好玩多啦。姐姐,不如我们……”瞟了许宣一眼,嘴唇翕动,笑吟吟地也不知传音说了什么,白素贞的脸颊登时飞红如霞,白了她一眼,微露愠色。 右侧风帆猎猎,喧哗阵阵,又有一艘舫船超过了他们,舷舱的窗口里探出许多人头,正兴奋地朝着众龙舟指指点点,议论那艘船能夺得第一。 只听有人高声叫道:“我赌那艘红角龙舟!你们不认得那艘船的‘龙头’是谁吧?嘿嘿,他是赵官家钦点的禁军总教头朱勇。” 众人齐声惊呼,那人更加得意,又道:“这次端午赛龙舟是赵官家下旨举办的。我听说官家巡行完扬州,昨天便到了金山寺为天下百姓祈福,现在正好在金山寺上看千帆竞渡。朱教头如果赢不下红旗,官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许宣心中更是咯噔一响,又惊又喜。 金山寺是当朝佛门重地,从前的佛印禅师精通禅理,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名震天下,与苏东坡交情更被传为佳话。如今的住持一苇大师庄严睿智,深得赵官家信赖,弟子高手辈出,被称为“西峨眉,东金山”。能以偌大一寺,与峨眉并列,可见一斑。 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此刻金山寺里必定守备森严,除了这些和尚、禁军,说不定还有道门高手护驾。自己若能在赵官家的眼皮底下,冲脱驼奴的掌控,大声疾呼,不仅可以借力一举除掉魔帝、妖后,还有望洗脱冤情,救出全家。 当下精神大振,将计划与二女说了一遍。小青得知他已能略微动弹,又惊又喜,笑道:“小色鬼,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姐姐,我们一起联手输气,只要有一人能冲开经脉,就有机会脱身啦。” 许宣更不迟疑,握住二女的柔荑,念诀输气。白素贞被他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心中莫名地一跳,眼见小青似笑非笑地凝视自己,耳根又是一阵滚烫,闭上双眼装作没有瞧见。 不知为什么,自从成都牢狱内重逢以来,对这少年便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不同于小青的姐妹情谊,也不同于葛长庚的亦师亦友,在她简单而寂寞的修炼生涯里,显得如此古怪而又复杂,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曾听葛长庚说过,由人修仙,除了炼成气丹、元婴来去自如之外,最为紧要的是斩断七情六欲,淡泊明净,与天地同化。但她修炼了这么久,却始终不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是否就是这种失散时的牵肠挂肚,相见时的喜悦填膺,还有那动辄心跳耳热、酸涩掺甜的懵懂滋味呢? 她从前也曾听其他的修真说过,欲成仙者必先为人,但既然做神仙要无情无欲,又为什么要先堕入尘世,去体验这不知所谓的凡人情感? 胡思乱想间,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已从许宣的掌心透入她的经脉,徐徐向气海内流去,她微微一颤,丹田里沉埋的元婴金丹仿佛被激活了,当下摒除杂念,导气循环周转。 三人手掌相抵,真气绵绵流转,有如春水融冰,冲迸破涧,虽然无法驱尽二女体内的寒毒,但僵痹的经脉渐渐活络,肌肤上的冰霜也一点点消融开来。许宣恢复更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奇经八脉已贯通近半,心中大喜。 雾霭逐渐散去,晴空一碧万顷。江风猛烈,帆布鼓舞,船速越来越快,渐渐又超过了众龙舟。 透过麻袋空隙,朝前方远眺,隐隐可见江上绿岛横隔,双塔高矗,在阳光下闪着一片灿灿金光,想来就是着名的金山寺了。 龙舟百舸争流,竞斗更剧,江岸边传来阵阵欢呼呐喊声,锣鼓喧天,显是附近的百姓闻讯纷纷赶来观望。 眼看金山寺越来越近,许宣一颗心也渐渐悬至嗓子眼,仿佛随时都将迸跳而出。正凝神冲开最后一道带脉,忽听有人尖声长啸,由远而近,接着岸上、江上惊呼四起,鼓声大乱。 只见上空银光交错,数十个皂衣乌冠的灵宝道士踏剑疾飞,并肩冲掠而下,齐声喝道:“妖孽现形!”长剑如流星并舞,怒射入前方的江水之中。 “轰!”大浪炸吐,长剑冲天纷飞。许宣三人猛地一震,连着那江船被抛起三丈来高。 右前方的那艘舫船更被掀得凌空翻滚,重重地砸在江面上,桅杆、舷舱应声断裂。几艘龙舟避之不及,顿时与之接连相撞,惊呼迭起,也不知有多少人抛飞落水,江水泛起一片殷红。 “嘭”的一声,江船飞旋着急落而下,震得险些散架。 还不等许宣三人坐稳,又听众道齐声叱呵,剑光乱舞,江面猛地朝下一沉,急流汹涌,形成一道长达百来丈的涡旋水沟,接着又传来一声奇异沉闷的怒吼,霎时间惊涛狂喷,整个江面都似沸腾炸将开来了! “轰轰”连声,气浪四炸,江船登时被撞得粉碎,艄公、青衣汉子双双落水。驼奴挑起两个麻袋,踏波急冲而出,朝后方的大船掠去。 被这般一颠,许宣的经脉反倒全被冲开了,当下顾不上摇晃,握刀奋力刺划麻袋。但那冰蛛丝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坚韧,戳捅了数十下,才勉强豁开一个指头大小的口子。 百来丈外突然冲天拔起一道擎天柱似的银光,夭矫飞腾,重重地撞击在大江上。“呜——”怒浪扶摇,漫天都是水雾,那怪吼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所有的惊呼与惨叫。 许宣心中一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阳光耀眼,照得那怪物遍体鳞甲银光灿灿。但见它身如巨蟒,鹿角狮鬃,在半空张牙舞爪,狂暴咆哮。灵宝众道士的长剑一次次攒集怒射,被它巨尾飞卷横扫,无不四下抛扬。 龙! 竟然真的是一条龙! 许宣从小听家中食客说了许多奇谭怪事,却从没有一个人能确切描摹龙的样子。原以为所谓龙者,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古编造出来的凶兽,被官家用以自标,吓唬百姓而已。 谁想今日竟会在这长江之上、光天化日之下,亲眼目睹! 锣鼓、号角尽皆停止,除了那些灵宝道士,几乎江上、岸上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后方那艘大船上的旅客个个张口结舌,只顾着仰头观望,就连驼奴挑着担子冲落甲板,也毫未察觉。 白龙咆哮飞腾,猛地冲落江面,漩涡滚滚,形成一道狭长的白浪,朝着远处的金山寺急速延伸。 一个长须高瘦的灵宝道士喝道:“布阵截堵,切不可让这妖孽惊动圣驾!”众道士齐声呼应,交错飞掠,数十柄长剑“叮叮当当”地结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旋怒转,不断沿江追击。 满船的旅客才似醒过神来,哄然大哗,有的说这巨龙如此凶狂,必是不祥妖孽,天下只怕又要大乱了;有的说赵官家正在金山寺祈福,这白龙就突然现身,足见是祥瑞,是应天子之命布威显灵;还有的则索性朝西边跪拜磕头,不住地念南无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 许宣蓦地想起昨夜秦淮河上的情景,心中一动,难道当时那六个灵宝道士追击的不是妖后,也不是巨蟒,而是这条白龙?建康与镇江相隔不远,赵官家巡幸金山寺,方圆百里自然都在戒备范围之内。只是不知这条巨龙是何方神圣,为何偏偏在这等关头现身镇江? 岸边锣鼓重奏,呐喊震天价响,也不知是在给那些道士助威呢,还是为那数十条龙舟鼓劲。 那苍龙被众道士剑阵所迫,时而冲天飞卷,时而潜江破浪。许宣所乘的大船与它相隔虽有数里之遥,仍被那惊涛骇浪颠得剧烈摇晃,几次险些掀翻,引得众人尖叫不绝,惊险万状。 江风越来越猛,船帆鼓舞,顺流疾驶,此时距离金山寺已不过十二、三里,岛上那金碧辉煌、连绵参差的殿宇清晰可见。 小青不住地叠声催促,许宣无暇多想,奋力戳刺麻袋,“吃”地一声,袋子终于被割开一个半尺来长的口子,心中一紧,又惊又喜。 四周喧哗吵闹,驼奴倚着船舷,面无表情地朝着大江下游,似乎没有听见。许宣松了口气,正待继续,忽听远处金山寺上有人运足真气,遥遥叫道:“官家有旨,重午龙日,天降瑞兽,乃我大宋昌隆吉兆。能降此神龙者,可封为国师,赐号‘降龙尊者’……” 话音方落,苍龙突然飞腾咆哮,巨尾掀卷狂飙,将剑阵轰然撞散。当先的长须道士“哇”地一声,口喷鲜血,翻身直坠江中,身后的十几个道士亦如断线风筝,飘摇飞跌。 众人惊呼声中,又听“咻咻”破风疾响,二十几道人影从金山寺的慈寿双塔上飞掠而下,朝着苍龙冲来。 山上、岸边欢呼四起,鼓声更急。 船上众旅客大感好奇,都在七嘴八舌地争论来者何人,有人得意道:“你们这也认不得么?你看那黄袍道长,不是龙虎山的张天师么?还有那位禅师,一看便知是金山寺的苦慧大师……” 他每说一个名字,众人便发出一阵惊哗,当他说到“峨眉明心大师”时,许宣心中亦是一震,不知是惊是怒是喜。 果如所料,峨眉、青城、龙虎、茅山……几乎当今道佛各派的所有顶尖高手俱已汇集金山寺! 遥遥望去,江上人影穿梭,大浪喷涌,绚彩气浪如霞光似的变幻闪耀。苍龙啸吼着冲入江里,又被迫得破浪飞出,扭舞飞卷,躁怒已极。 那些人中,除了明心大师、朱洞元、许冠蝉三人许宣曾见过外,其他的全是生面孔,但从他们的装扮来看,也能隐约猜出各自的身份。 龙虎张天师、峨眉三大长老、青城九大剑派的掌门、茅山辅教、灵宝上人、金山寺四大护法弟子……几乎每个人都有降龙伏虎的通天本事,合在一起,更是足可惊天动地,倒海翻江。那苍龙纵然凶暴,也只能做困兽之斗。 小青“哼”了一声,道:“以多欺少,了不起得很么?”许宣心有戚戚,对这巨龙虽有些恐惧,但看着它在众道佛高手的围追堵截下悲怒狂吼,仍不免生出义愤同情之感。 正想继续割开麻袋,手腕突然一紧,被那驼奴铁箍似的抓住,一把扯了出来。许宣大凛,下意识地挥掌拍去,又被他扣住脉门。 驼奴眼白翻动,冷冷地道:“小子,这么久还钻不出来?”既已败露,许宣索性大叫道:“救……”刚一张口,便又被他按住嘴巴。周围旅客个个只顾踮高脚尖,朝前方张望,全没听见。 驼奴冷冷道:“许正亭网罗妖人异士,勾结魔帝;假道新罗采药,里通外敌。谋逆叛乱已经是铁证如山、铁板钉钉。官兵与道佛各派正在四处搜捕漏网之鱼。你以为这么一叫,就可以将功折罪?嘿嘿。” 许宣又惊又怒,金国是本朝第一大患,通敌叛乱者满门抄斩,绝无赦免之机。说他勾结魔帝便也罢了,里通金国又是哪里来的罪名? 正自心乱如麻,江上“轰隆”连声,怒浪迭爆,苍龙也不知被谁击中,发出痛苦愤怒的狂吼,当空搅扭一团,猛地飞甩横扫,将众人逼退,转身朝这里飞来。 船上惊哗大作,众旅客顾不上张望,纷纷推搡奔跑,抢着往底舱冲去。几个人步履踉跄,被猛一推挤,顿时尖叫着翻落船舷,坠入江中。 驼奴半蹲着巍然如石,冷冷道:“小子,你也罢,公子爷也罢,现在都坐在同一条船上,要活俱活,要沉俱沉。想要保住小命,救你全家,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动。” 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喜的古怪表情,缓缓道:“我是个又瞎又不中用的老驼子,虽然侥幸不负小姐所托,将公子爷与李姑娘带出海去,但我可瞧不见你如何用刀划破冰蛛丝袋,又如何解开袋子,放出公子爷。现在我要去救那冰甲苍龙,是生是死,由天定断,以后发生的事情,更加与我无关。” 许宣一怔,听他弦外之音,竟似故意放自己脱身。还不等细想,驼奴已猛地站起身,昂首长啸,从后背抽出一个链锤,朝那苍龙冲天掠去。 卷一 云海仙踪 九 同舟(下) 苍龙听见他的啸声,亦飞旋狂吼,像在交相呼应一般,陡然回转下冲,将众人甩脱开来。 驼奴翻身跃上龙背,与苍龙齐声啸吼,声音慷慨悲壮,激烈破云。许宣听在耳中,只觉脸颊一阵热辣辣的烧烫,血液仿佛都已冲上头顶。 船上众人被这奇特的场面所慑,纷纷驻足仰望。白素贞与小青也从麻袋中翻身钻出,又惊又奇,不知这驼奴因何与苍龙相识,又为什么要将他们放出? 那二十余人御风冲到,或高或低,或前或后,将驼奴、苍龙重重围在中央。 只听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火云雷神郭动天。三十年不见,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话之人是一个黄袍中年道士,脸如冠玉,青须垂胸,形容清雅俊逸,宛如神仙。右手捏一剑诀,食指遥遥对着驼奴的胸口,嘴角含笑,双眸却精光闪烁。正是被御封为“正应先生”的张守真张天师。 听到“火云雷神”四字,许宣心中一震,惊讶无已,想不到这又驼又瞎的老头儿竟是从前威震天下的魔门五大真神之一! 魔门中的帝、后、五魔神为了自身安全,向来不露真身,颇为神秘。五魔神中,唯有“火云雷神”因迷恋慈航静斋的慧真师太,独闯南海,百般纠缠,而被佛门联手制服,暴露了身份,后来又不知如何逃脱,行踪不定。 此人姓郭名动天,原是江西望族,富甲一方,与龙虎山天师教还有些渊源。事发后,家族尽受牵连,满朝震动。 龙虎宗的道士为示清白,更将他列为本教大敌,上天入地四处搜捕。也难怪张守真见了他,会如此惊怒。 只是曾听程仲甫说过,此人身高八尺,英霸挺秀,为何竟会变成如今这等形貌?他自甘为奴,对林灵素和李师师毕恭毕敬,不知是否与当初南海之事有关? 却听那驼奴淡淡道:“区区臭皮囊,何足张天师挂齿?倒是当年龙虎山下的那些累累白骨,不知天师还记不记得?” 他面无表情,双手紧握链锤,骑在龙背上,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逼人气势,比起昨夜提着灯笼的佝偻老态,简直判若两人。 张天师双眸寒光闪烁,不等说话,那长眉细眼的苦慧大师又凌空合十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既知皮囊空相,又为何如此执着,不肯看破?苦海无边,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郭动天冷冷道:“郭某杀人如麻,若能成佛,那西天岂不全是妖魔?我既敢造孽,就做好准备受业火焚身,可不像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无耻之辈,作恶多端,还掩耳盗铃,为自己涂抹金身。” 道佛各派掌门脸色齐变。许宣想起峨眉山上那些和尚、道士的所作所为,听他这般冷嘲热讽,竟大觉快意。 又听他一字字地道:“冰甲苍龙乃我神门瑞兽,不是狗皇帝的玩宠。火云雷神郭动天在此,有谁敢动它片鳞,就先取我项上头颅!” 声如金钟,在大江上遥遥传了出去,嗡嗡回荡。那苍龙随之纵声怒吼,滚滚如雷,震得众人心头发颤。 风帆鼓舞,大船正好从那巨龙下方驶过,小青猛地一拽许宣,低声道:“臭小子,你疯了么?快低头!”她生怕被明心等峨眉僧人认出,与白素贞夹坐在人群中,连眼角也不往上抬。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此刻只要自己大声一喊,麻袋中的林灵素与李少微便必死无疑,但不知为何,看着这驼奴孤身骑龙,视死如归,心底竟油然生出敬佩之意,隐隐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有失英雄气概。 念头又是一动,忽然明白郭动天为什么要这么做了。这厮对林灵素忠心耿耿,又不敢忤逆李师师的嘱托,将自己三人一同掳来,便是为了睁一眼闭一眼,给他造成脱身之机,带走林灵素。 如此一来,他既没有违抗李师师之命,又没有对不住林灵素,两全其美。至于他自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所以才大造声势,独挡道佛群雄,以引开众人的注意。 但是自己真要纵虎归山,任由魔帝再次从道佛各派的眼皮底下逃走么?真的要放弃立功救赎家人的大好机会?心乱如麻,脑海中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洗琴临死的面孔,闪过舅舅与那李提刑、郑节级的种种言行,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声也发不出来。 正自犹豫不决,忽听远处龙舟上有人大声叫道:“各位法师、道长,何必和这妖人废话?快快降伏苍龙,将这厮切碎了喂鱼!”一言既出,江上、岸上呼应四起,鼓声大作。 明心大师微微一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郭施主,领教了。”袈裟鼓舞,周身突然金光怒放,“轰”地一声,禅杖冲出一道三丈来长的龙形黄光,朝着郭动天当胸撞去。 郭动天耳廓一动,链锤红光爆舞,狂飙似的飞出十余丈远,与那禅杖接连相撞。轰隆连声,空中荡开一轮轮橘黄赤红的气波,震得江波如沸。大船上众人纷纷抱头蹲下,惊叫不绝。 环立半空的道佛各派掌门原本都有些矜持,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围攻一个瞎子,惹人笑话,但见明心既已动手,皇帝又在远处金山寺上观战,便纷纷跟进。霎时间,漫天霞光闪耀,气浪四炸。 许宣气血翻腾,又是震骇又是惊喜,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如此壮观的大战,一时间将林灵素全然忘在了脑后,屏息观望。 郭动天号称“火云雷神”,每一锤挥出,果然都如霞涌雷鸣,气势惊人。再加上苍龙的狂暴威力,真可谓惊天裂地。张天师等二十余人穿梭交错,一时间竟也无法强攻而入。 狂风鼓舞,大船顺流疾驶,很快便冲出了一里。又听“轰”地一声震天巨响,众人回头望去,空中层层叠叠地冲爆开紫红色的光浪,苍龙咆哮翻腾,陡然被撞飞起十余丈高。 一个矮胖老道抄空疾掠,喝道:“心有灵犀,九窍连珠!”指尖连弹,“砰砰”连声,几道淡淡的碧光闪电似的破空怒射,将链锤打得迸裂开来。 那人银发白眉,眼小如豆,目光却凌厉如电。其紫色道袍质地考究,华丽精美,道冠更以黄金镶丝,珍珠缀嵌,在阳光下灿灿生辉。应当就是灵宝阁皂宗的掌教温宝山了。 灵宝派分“阁皂”、“东华”两支,都源自上清,融合佛学,以“伏魔积德”为修炼得根本。温宝山声望虽不如张守真,但他的真元修为却与之伯仲难分,除了符箓剑咒称绝宇内,其“惊神指”更是号称天下第一神指。 郭动天的修为虽不在他之下,但接连与张天师、明心等绝顶高手硬碰硬地对撞强攻,真气早已涣散,被他神指这般连击,再也抵受不住,身子一晃,被抛飞的链锤带着翻身摔出。 “咻”地一声,青光电舞,廖若无的飞英剑趁势从他左肩贯穿而过,险些将他整只臂膀卸了下来。 江上欢呼四起,许宣心头却是一紧,怒火上冲。这些人枉称名门正派,所作所为还不如一个隐姓埋名的魔门妖人来得光明正大。 苍龙似是愤怒已极,咆哮着盘旋飞卷,口中“呼”地喷出一大团烈火,将众人逼退开来。 郭动天翻身骑落龙背,咬牙撕下衣袖,将左肩连臂紧紧缠好,耳廓转动,继续奋力死战。链锤火云掀卷,飞旋狂舞,“当”地一声,将许冠蝉的“半尺铁”撞得破空飞起,火焰猎猎。 众人见他如此发狂,反倒不敢贸然欺近。苦慧大师叹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我们只是奉旨降龙,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远处江面上忽然“轰轰”连声,火光怒舞,有人尖声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护驾!快快护驾!” 众人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两艘龙舟已遥遥冲至金山寺下方。龙舟船头的红旗竟已换作了金国的战旗,那些划船的大汉更不知从哪里变出数十筒长近五尺的铳炮,一字排开,火舌吞吐,正对着金山寺猛烈轰射。 这些铳炮也不晓得用什么神铁制成,威力远胜大宋的火炮与抛石机,射程可达十余里,道道火光呼啸破空,在山上接连炸开。沿山而建的楼阁殿宇、碧翠树林……顷刻间陷入熊熊火海。 山顶的存寿塔被火弹击中,轰然坍塌,江上、岸上惊哗一片,夹杂着几声尖利的哭喊。想必赵官家就在那塔上观看赛龙舟。 船上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许宣亦张大了嘴,脑中空茫一片,只听郭动天纵声哈哈大笑道:“重午龙日,天降瑞兽,乃我大宋昌隆吉兆!嘿嘿,乃我大宋昌隆吉兆!” 苍龙咆哮飞甩,随着那纵横飞扫的链锤,一起怒卷狂飙,猛然击断金山寺二僧的铁棍,打得那俩和尚鲜血狂喷,跌入滔滔江水。 张天师、温宝山等人这才明白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惊怒交迸,喝道:“大胆魔头,竟敢勾结金贼,行刺官家!”“反贼受死!”神兵四射,霓光纵横,全都朝那一人一龙汹汹猛攻。 他们先前投鼠忌器,只想奉旨活捉苍龙,又不愿当真和郭动天搏命,此刻杀心既起,再无半点保留。 气浪狂涌,鳞甲纷飞,苍龙悲吼飞腾,猛地卷起长尾,在空中顿了刹那,和郭动天一起,朝着江面重重撞落。 张天师等人顾不上理会,纷纷御风回冲,朝金山寺掠去。 “轰”地一声,江波如沸,碧浪尽紫,龙尾不偏不倚地擦过大船侧舷,砸落水中。碎木四炸,船身剧晃,数十人尖叫着翻身滚落。 白素贞一把抓住许宣,待要伸手去夺那麻袋,却绵软无力,“吃!”手指恰好够着系口的绳子,登时将活结拉扯开来。 麻袋猛地一鼓,霜风扑面,林灵素和李少微双双滚出,两人依旧四掌交贴,面对面盘坐着,姿势丝毫不变,只是浑身上下都已结满淡青色的冰霜。 几在同时,郭动天重重地撞在桅杆上,翻弹急滚,冲落甲板,被混乱的人群接连践踏,口中喷出几道乌血,再不动弹了。双眼圆睁,恰好一动不动地瞪着林灵素,嘴角凝固着一丝笑容。 林灵素对视着他,眼中泪水盈凝,似悲似怒似喜,全身却被寒冰冻结,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时两艘龙舟上的火炮轰鸣声虽然渐渐转稀,但江风狂猛,山上的火势蔓延极快,浓烟滚滚,不断有楼阁坍塌陷落。远远望去,还能瞧见十几人浑身着火,惨叫着直奔山崖,不顾一切地跃落江中。 山上忽然传来欢呼,存慈塔上有人高声叫道:“官家在这里,官家无恙!官家无恙!” 话音未落,龙舟上的众金国刺客又接连冲天飞起,啸呼着朝半山存慈塔掠去。火光熊熊,刀光闪烁,留守在金山寺中的僧道、官兵潮水似的涌上南半山,与那些刺客交相激斗。 大船顺流直下,距离金山寺只有三四里了,许宣站在甲板上,衣裳猎猎,看着漫山火焰,听着厮杀呐喊,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如在梦魇。忽听林灵素咳嗽了几声,从牙缝里迸出几丝笑声:“好驼奴,老子错怪你啦!你放心,老子定会为你报仇,将这些混账王八蛋斩尽杀绝!” 许宣心头一凛,这才醒过神来,又是骇怒,又是懊悔。当初被程仲甫设计陷害,全家遭难,如今又阴差阳错地上了郭动天的贼船,莫名其妙地卷入刺杀官家的阴谋之中…… 枉他自作聪明,到了这时才知江湖诡谲,世事险恶,一步踏错,全盘皆输。和这些老谋深算之辈相比,自己完全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被人耍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最可笑的,是自己明明有几次绝好的机会交出林灵素,挽救全家,却偏偏自诩侠义,意气用事,就连对郭动天这等妖人也滥施同情。现在环环相扣,众目睽睽,自己若敢喊上一声,就算跳进这大江也洗不清了! 风声凛冽,厮杀声震天彻耳,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山上翻滚摔落,水花四溅。大船穿过那两艘空空荡荡的龙舟,绕过金山,继续朝东疾驶。 许宣紧握船舷,青筋暴起,望着后方那渐行渐远的山顶火光,心潮汹涌,恨不能纵声大吼,一泄悲郁懊怒。白素贞虽知他的心思,却不知当如何劝慰,唯有与他并肩而立,默默不语。 小青却似心情大佳,撩了撩耳鬓飞屋的青丝,嫣然道:“小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从几次三番死里逃生,还怕救不出你爹你娘么?”伸脚往妖后身上一踢,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拿到那什么‘销魂断魄草’和‘龙涎香’的解药。”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想要解药还不容易?这贱人谨小慎微,给人下毒之前,自己必先服解药。你们只需将她宰了,喝上几口热血,包管什么毒都消了。” 妖后格格笑道:“这两种药草只是迷香,需得混上‘若冰尘’或‘长相思’,才会变成无药可解的剧毒。小丫头,你运气调息,过上一天半日,自然就没事啦。” 小青脸色一沉,道:“既是如此,还要你们这两个累赘干嘛?姐姐,把他们剐成片肉,丢到江底喂鱼!”她报复心本就极重,被妖后挟持一路,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反客为主,岂能轻饶? 妖后从容自若,道:“江底有屈原就够啦,我又岂敢喧宾夺主?”眼波流转,往林灵素怀中一瞟,微笑道:“再说他怀中的那卷图轴,藏着当今世上最大的一件宝藏,把我们沉到江底,不嫌可惜么?” 小青“呸”了一声,道:“你当我们是傻子么?图上有毒,还自寻死路?再说我要宝藏有什么用?想要金银珠宝,遍地都是。” 林灵素嘿然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妖精,谅你也想不出什么宝藏来。嘿嘿,你不是想要修炼成仙么?有了这宝藏,可比吃一千颗‘元婴金丹’强得多啦。” 他与李少微依旧盘腿对坐,四掌黏贴,谁也不能抽身分开。众旅客都集聚在船尾、两舷,惊魂未定地指点着远处金山上的情景,偶有经过瞧见的,经历了这连串凶险奇事,也都见怪不怪了。 小青听说可以修炼成仙,顿时俏脸放光,正想说话,忽听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好一个调虎离山、瞒天过海!想不到魔帝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竟然还有火云雷神这样的忠心老奴,甘愿舍身救你。” 笑声如平地惊雷,许宣等人一震,转头望去,只见桅杆上坐了一个青衣羽冠的道人,背负双剑,清秀白净的脸上挂着一丝森冷的笑容,赫然是刚才与郭动天激斗的青城九仙之一、“天罡剑”白璧。 正觉不妙,又听一人淡淡道:“青城九派同气连枝,共进共退。白掌门既已发觉,为何不与愚兄说上一声?难道端午佳节,想独吞粽子么?”那人青衣玉簪,道袍上画着九宫八卦图,正是青城山“九宫剑派”的掌门易水寒。 许宣心中一沉,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再想要否认自己与魔帝的关系,天下也没人相信了。却不知这两人如何察觉,悄无声息地追踪到此? 林灵素哈哈笑道:“两位来得正好,这姓许的小子和这两个妖精有眼无珠,竟然不知道‘炼天石图’的好处。你们一个是两仪,一个是九宫,不如你们来说上一说?” 白璧失声道:“炼天石图?”易水寒的脸色也陡然一变,冷冷道:“你说什么?你知道石图的下落?” 林灵素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哪儿学来的‘百派秘籍’和‘阴阳五雷法’?混沌分两仪,两仪生五行,五行化八卦,天下各门各派的修行秘法,都是从伏羲、女娲派生而来。女娲补天之后,将天地的根本妙法全都刻在了剩余的五色石上,五色石藏在哪里,如今除了老子,再没人知道。” 许宣见白璧二人眼中惊疑不定,又带着贪婪、狂喜之色,更起了鄙薄厌憎之意,暗想:“这两个牛鼻子偷偷跟来,自是为了吞此独食。晏子二桃杀三士,如果这图轴真有魔头说得这么宝贵,他们更加不会平分。” 当下大声道:“两位道长,这魔头与妖女两败俱伤,无法动弹,炼天石图就在魔头怀里,你们只管取去。” 白璧从桅杆上疾掠而下,正想抢身去夺,突然又顿住身形,微笑道:“易师兄,你长我七岁,见多识广,这图轴还是当由你来鉴别真假。等你看过之后,再让小弟观阅便是。” 易水寒也不应答,冷冷地盯着林灵素与李少微,道:“既有这么便宜的好事,这姓许的小子为什么不动手?敢问二位,这图轴上涂的是‘蚩尤花’,还是‘神农草’?” 众人一怔,想不到这两人竟如此刁滑,林灵素哈哈笑道:“对你这等货色,老子还用耍什么心计么?想吃羊肉,又怕惹一身骚。就这么点胆子,还想学什么‘炼天石谱’?” 白璧笑道:“关羽大意失荆州,小心驶得万年船。”背后天罡双剑突然自行破空飞出,长了眼睛似的架在白素贞与小青的颈子上,微笑道:“许公子,劳你大驾,将他怀里的图轴展开来,给我们瞧一瞧。” 许宣无法,只得慢慢地朝林灵素走去,思忖着应对之策。忽听林灵素传音道:“小子,驼奴怀中有一根‘苍龙筋’,要想保存小命,救你爹娘和心上人,就将那龙筋一端缠在你的手上,一端缠在我身上。” 许宣见他双眸灼灼地凝视着自己,莫测高深。咬牙暗想,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且看他还能变出什么名堂来。故意脚下一绊,趔趄摔倒在郭动天的尸体上,半身侧挡,飞快地从其怀中摸出一团透明柔韧的筋索,藏入袖中。 白璧笑道:“许公子,别耍什么花样。”船尾众人听见声响,纷纷转过身来,惊呼退却。 许宣爬起身,慢慢地走到林灵素身边,假意在他胸口东拍西摸地找寻,将那龙筋神不知鬼不觉地缠在他的肩膀上。 林灵素笑嘻嘻地一动不动,腹中传音道:“很好,我再教你一个至为简单的法决,你按照口诀,凝神聚念,就可以将我们二人的真气导入你的体内……”许宣一凛,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还不及细想,又听有人高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光普照,慈度众生。”声如洪钟,震得他气血翻涌,脑中嗡嗡作响。船上旅客更是脸色惨白,纷纷抱头摔倒。 循声望去,阳光灿烂,江水粼粼,三个和尚僧衣鼓舞,从上游踏波飞掠而至,当先那人方面大耳,手握禅杖,正是明心大师。 卷一 云海仙踪 十 浮沉(一) 明心的狮子吼遥遥传来,震得众人面如土色,纷纷摔倒。 许宣亦是一阵头晕目眩,几难站稳,只听林灵素传音笑道:“小子,这贼秃气量狭窄,面慈心黑,最是歹毒不过。当日你搅了他的好局,他对你必是恨之入骨。若是被他拿住,嘿嘿,你和你的白姐姐可就有得苦头吃啦。”心中更是大凛。 青城派的两个牛鼻子伸出一根手指,便可将自己如蚂蚁般摁死,再加上这三个和尚,今日要想全身而退,实是难如登天! 当下顾不得多想,按照那魔头所传法决,凝神运气。苍龙筋顿时一紧,将他双臂牢牢缚住,两股真气随之如潮涌入。 又听小青高声叫道:“臭和尚好不要脸,竟敢劝青城两大剑仙回头是岸!明知魔帝、妖后已被两位道长拿住,你现在却来抢功,羞也不羞?” 白璧、易水寒脸色微变。青城、峨眉本就宿怨极深,这些年因为林灵素之故,又磕磕碰碰结了不少梁子,彼此势同水火,若非应官家之召,今日绝不会聚首金山寺。是以虽明知这妖女恶意挑拨,仍不免敌意大生。 明心声如洪钟,道:“妖女,你们在峨眉为孽久矣,若不是住持师兄慈悲为怀,早已被贫僧降灭。你们恩将仇报,放出魔帝,害死我住持师兄犹嫌不足,竟然勾结金国妖人,行刺大宋皇帝,实是罪大恶极!” 他来势极快,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一句时,许宣只觉面前气浪一鼓,他已冲上艉舱。再看他身后二人,左首那少年和尚眉清目秀,赫然正是当初在峨眉山上救过自己的法海。 明心是当代高僧,曾在各地讲道布法,旅客中有不少人认得,纵有不认识的,方才那场屠龙大战也曾目睹其威,见他转眼间便飞掠上船,无不战战兢兢地拜伏在地,口呼南无。 小青笑道:“什么金国妖人、大宋皇帝,我可全不认识,他们谁死谁活,与我何干?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们谁死谁活,又与你何干?” 明心持杖走来,森然道:“天下无主,苍生必受劫乱之苦,怎与我出家人无关?若不是你们这两个妖女放出林灵素这魔头,又怎会引来这场浩劫?我佛道各派齐心协力,在金山寺设围布局,就是为了擒拿魔头,造福苍生,你们却故意引来妖人,刺杀皇帝,妄图瞒天过海。若真叫你们逃了出去,贫僧又如何对得起住持师兄与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 易水寒踏步上前,有意无意地挡住来路,冷冷道:“白莲大师既知齐心联手,那就再好不过。这些妖人已被我与白掌门制住,不劳大师费心了。若有闲暇,倒不如去捉拿金国刺客。” 明心道:“贫僧正是追拿刺客到此,难道两位道长不是么?”顿住脚步,双目厉电似的从他脸上扫过,淡淡道:“天下好不容易平静了二十年,又突生浩劫,我住持师兄为李灵萼这魔头所害,一苇大师今日为救圣驾,又被水魔神所杀,眼看群魔乱舞,生灵涂炭,我辈若再不尽弃前嫌、齐心联手,还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性命!” 听到“水魔神”三字时,许宣左臂上的龙筋突然箍紧,隐隐能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怒,正随着涌入的真气急剧波动。 他又惊又奇,转眼望去,但见李少微面朝着他、背对众人而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中燃烧着炽烈的怒火,江风鼓卷,鬓丝飞舞,阳光照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仿佛凝成了冰霜。 许宣暗觉奇怪,心想:“原来这龙筋不但能传输真气,还能感应意念。却不知这妖女与水魔神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她口口声声叫林灵素‘李郎’,明心又称那魔头为‘李灵萼’,难道‘李灵萼’才是那魔头的真名?” 忽听白璧传音道:“许公子,还不快将图轴给我?”小青与白素贞齐声低呼,天罡双剑已在二女的脖子上沁出淡淡的血痕。 许宣大凛,又听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小子,你只需意守丹田,念我所授的‘镜神诀’,其余之事就交给老子。”但觉真气滔滔,透过龙筋直冲入自己“手少阳三焦经”,毕集右手无名指尖。 手指突然一颤,“叮”地一声,架在白素贞颈子上的天罡阳剑登时反向怒旋,将架在小青脖上的天罡阴剑撞飞开来。白璧“啊”了一声,猛地朝后退了半步,又惊又怒,不明所以。 林灵素哈哈笑道:“天罡剑派的御剑法门在于一个‘黏’字。气随意转,剑随指黏,则无往而不达。就凭你这点念力,想要驾驭天罡北斗,岂不可笑?” 许宣的手指像是不听自己使唤,接连捏弹变幻,天罡阳剑随之朝白璧汹汹疾攻。白璧仓促间竟被逼得难以应对,“当当”连声,指尖酥麻,阴剑冲天震飞,接连朝后退去。 众旅客惊呼迭起,明心、易水寒等人亦大感意外。 白素贞二女又惊又喜,跃到许宣身后,小青笑道:“白掌门,你有什么本事快快使出来。否则堂堂青城天罡剑,连一个黄毛小子也斗不过,传扬出去,耻笑你的可就不止峨眉山的秃驴啦!” 白璧大怒,咬破指尖,将鲜血弹在天罡阳剑上,急念口诀。阳剑“嗡嗡”剧震,仿佛被两股无形巨力在半空拉扯,猛地破空飞起,与阴剑螺旋并舞,飓风似的朝着许宣当头撞来。 “轰!”剑芒未至,甲板已被气浪震得迸裂飞炸,许宣脚下一空,趔趄后退,只听妖后柔声道:“阴阳双剑,自然要有阴阳真气交相驾驭,白掌门又不是阴阳人,勉为其难,也不怕走火入魔么?” 话音未落,许宣左臂上的龙筋又是一紧,真气汹涌贯入指尖。“嘭!”左右双手不由自主地合掌相击,天罡双剑顿时凌空转向,狂飙似的擦着他的头顶冲过。轰隆一声,右舷被撞得粉碎,大浪滔天,船身剧晃。 众人惊呼着趴伏在地。 白璧身子一晃,脸色煞白如纸,此时才看出缚在许宣双臂上的透明龙筋,怒极反笑道:“许公子,你既迷途不返,甘心做这两大妖魔的牵线傀儡,就休怪白某不客气了!”双手接住天罡剑,银光爆舞,合并如一个巨大的北斗气芒,破空怒旋,朝他接连呼啸劈斫。 他的修为在青城九仙虽排于下游,但毕竟是“地仙”级的人物,方才不明究底,太过托大,才被逼得这般狼狈,一旦凝神对付,威力顿时暴增数倍,转眼便反守为攻。 林灵素与李少微二人虽能透过苍龙筋,为许宣传导意念,输送真气,但终究受了重伤,彼此又勾心斗角,相持不下,难以全力以赴。加之白璧紧握剑柄,无法再以念力夺控其天罡双剑,只能用龙筋操纵许宣,东躲西掠。 满船惊哗四起,明心三人顿住脚步,持杖观望。白素贞与小青更是看得心惊胆跳,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咻”地一声,许宣衣裳破裂,右肋被阴剑气芒划得鲜血飞溅,惊呼声中,左肩又被阳剑扫过,剧痛如灼。 双臂龙筋一紧,顿时将他拉得趔趄飞起,风筝似的当空绕了一个大圈,又冲落甲板。还不等喘息,双剑又霹雳似的交攻而至,眼花缭乱,几次差点被刺中,凶险万状。 混乱中,只听林灵素喋喋不休地传音道:“小子,天罡剑派原有七剑,仿照上古的北斗神兵炼成,唐朝时被神门天帝震断五剑,被迫改弦易辙,用阳剑做斗柄,阴剑做斗勺。‘斗柄朝东,天下皆春’,要想预先判断他的路数,只需看他阳剑的走向……”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白璧双剑的招式总是一前一后,连环相扣。每次左手阴剑所划出的气芒,恰好总是紧随右手阳剑,呼应成一个斗勺形状。 林灵素传音道:“他脚踏七星罡步,每一步跨出,也必与手上的‘北斗七剑’相应和。脚踏在什么位置,剑必攻向什么位置。你看仔细了,等他脚踏‘天机’时,阳剑必攻其位……” 话音未落,寒光怒卷,天罡双剑果然斜地里连环刺来。许宣被那龙筋拉拽,顿时又如风筝似的腾空飘飞。 岂料狂风凛冽,大帆鼓卷,船头突然朝左折转,他这一下飞得太急,龙筋竟猛地缠绕在前桅上,“哧”地一声,帆布被他手指撕裂开一条长缝。 众人哄然,白璧喝道:“天地摇光!”御风急冲,双剑如银河飞泻。 许宣双臂连着龙筋,被紧紧缠绕在桅杆上,眼见剑光森森扑面,情急之下竟挣脱不得,心下大骇,忽听林灵素传音道:“记住看他脚步,判断剑招后路!”龙筋突然齐齐松开。 许宣顿时往下急坠,抬眼望去,见白璧转身下冲,左脚踏向“天权位”,更不迟疑,探手抓住蓬帆,脚尖在桅杆上猛地一踩,向左前方弹冲而出。 几在同时,白璧的天罡阳剑光芒如电,堪堪擦着他后背扫过,“嘭”地一声,将桅杆劈成两段。白素贞心中一紧,差点叫出声来。只要再慢上毫厘,他便已身首异处。 卷一 云海仙踪 十 浮沉(二) 断桅连着前蓬轰然塌落,大船又是一阵剧烈摇晃,众人惊叫声中,许宣又抓住飞扬的龙筋,陡然朝上翻身抛荡,避过了白璧风吼雷鸣的第二剑。 许宣手舞足蹈地抄空踏步,沿着中桅滑落舱顶,双腿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这几下迅疾如闪电,只是凭借着本能反应与下意识的判断,才侥幸逃脱,背上凉浸浸的全是冷汗。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你倒也机灵,只是这‘狗爬式’未免也忒难看了。”龙筋飞卷,将他双臂重新缠住。许宣不由自主地抓起断桅,转身横扫,将如影随形的天罡双剑轰然荡开。 众人生怕殃及池鱼,纷纷惊哗后退。白素贞松了口气,凝视着他那被阳光照得灿灿生辉的脸,心底涌起淡淡的温柔与欣悦,又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 江水滔滔,两岸青山连绵,大船风帆鼓舞,转眼间又驶出了十余里。 许宣双臂缠卷龙筋,有如操线之傀儡,又如回翔的纸鸢,时而上冲下伏,穿梭于剑光气浪之间;时而左冲右突,挥舞断桅将白璧的凌厉攻势化解开来。饶是那白璧剑法超绝,一时间竟也不能奈他何,有时步法变老,被许宣截断抢攻,反倒有些手忙脚乱。 许宣越斗越是放松,心中的紧张之意渐渐消散,听着四周的阵阵惊呼,想到自己竟能和天下闻名的青城剑仙周旋如此之久,更忍不住生出些许得意。 虽说功劳不在于己,而在于操线之人,但好歹身临其境,亲历了见所未见的种种凶险;又得从魔帝指点,不时有醍醐灌顶似的领悟,这种振奋与喜悦,实是从未有过,先前那沉冤难洗的种种骇怒、懊丧亦为之冲淡了不少。 两人激斗良久,易水寒始终冷冷地负手而立,作壁上观。 他心底波澜起伏,几次想要上前劫夺林灵素,但一则以自己的掌门身份,若与白璧同战这黄毛小儿,未免遭天下人耻笑;二则那魔头与妖后看似无法动弹,却不知究底深浅,加之明心又持杖站在艉舱,磐石似的岿然不动,自己此刻若贸然上前,指不定被如何暗算。当下只有强捺心焦,静观其变。 这时大船转过河湾,急剧摇晃,浪花溅得甲板上湿淋淋一片,林灵素与妖后随之滑转了半圈。 易水寒眼角瞥去,正好瞧见妖后的侧脸,呼吸一窒,像被人当胸猛捶,突然认出她是谁来了!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怒火如岩浆般直灌头顶,森然大笑道:“我以为谁能做得魔门妖后,原来是你这冰清玉洁的‘碧霞元君转世’!”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就连明心等人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泰山老母碧霞元君是道教大神,天子慕道,百姓自然也耳熟能详。徽宗朝时,茅山的辅教宗师刘混康极受宠幸,御赐上清玉剑与九老仙都君玉印,与林灵素、王文卿、张继先并称大宋四大国师。 靖康之乱后,山东落入金人之手,茅山教的影响力虽然大不如前,但仍是符箓三山之一。当年朱洞元为中兴上清派,称李少微为“碧霞元君转世”,更曾轰动天下,引来信徒无数。时隔多年,听来仍是如雷贯耳。 妖后淡淡道:“我以为谁能做得九宫剑派的掌门,原来是你这虚伪好色的卑鄙小人。当年你对我百般纠缠,什么脸面都不要,被自己师弟撞破后,又气急败坏地杀他灭口……” “住口!”易水寒脸色涨红,大喝道,“无耻妖女,分明是你与这魔头幽会,被刘师弟撞见后,杀人灭口,居然还想嫁祸于我!今日不取你项上头颅,又怎对得起刘师弟的在天冤魂!” 他狂怒难遏,所有的顾忌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人带剑如旋风鼓卷,朝李少微猛冲而去。 许宣左臂龙筋一紧,身不由己地挥舞断桅,朝他拦腰横扫,“轰”地一声,断桅被撞碎成数截,双臂酥麻,朝后连退数步,脚下的甲板急速迸裂。心中大凛,想不到这牛鼻子真气竟然如此强猛。 易水寒只微微一晃,便又大喝着扑来。 白璧生怕被他夺走图轴,抢身斜掠,天罡双剑螺旋怒舞,顿时将那迸裂的甲板激得四下飞炸。 林灵素哈哈笑道:“好没廉耻的东西!老子实在看不下去啦。娘子,咱们攘外而后安内!” 许宣只觉体内那两股真气如春江澎湃,双手猛然合握,虚空疾扫,“呼!”拳心里冲出一道三丈来长的青紫色光芒,吞吐闪耀,刺得眼睛几难睁开。轰鸣狂震,虎口又是一阵酥痹,顿时被气浪反撞得凌空冲起,甩出六七丈远。 当空绚光怒放,易水寒、白璧翻身飞跌,桅杆、舱板、蓬帆……全都如被飓风席卷,“格啦啦”地爆裂开来,偌大的商船竟硬生生地在大浪里飞转了几圈,险些侧翻覆没。 众人惊叫不绝,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地抓住船舷,双脚几已腾空。“噗通”连声,六七人接连滚入水中,被法海二僧一一抄接救起。 “两仪炁刀!” 易水寒、白璧喉中腥甜翻涌,直飞退出十几丈远才勉强稳住身形,惊怒交迸。 传说只有将真气修炼至化境,才能合握阴阳二炁,化作无坚不摧的气刀。男女有别,要想以一己之身齐备阴阳之气,何其困难。除了葛长庚这样的散仙之外,道门中也只有两仪剑派的杜吹花、太乙气剑百里长歌等寥寥几人勉强能够达到。白璧的天罡双剑修的也是阴阳双炁,但与魔帝、妖后这合力一击的威力相比,有如云泥。 许宣被龙筋拽舞着冲落舱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惊又喜。可惜这身本领并非自己所有,否则纵有千军万马横挡于前,救出父母又复何难? 李少微淡淡道:“难怪青城剑派威名日堕,选出的掌门卑鄙无耻便也罢了,还一个赛似一个饭桶,连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打不过。再这么下去,索性全都剃光脑袋,加入峨眉当和尚吧。” 易水寒、白璧大怒,原以为这两魔头重伤对峙,无法动弹,已是瓮中之鳖,没想到凭借着一根苍龙筋和这药店小子,竟仍如此难缠。当下穿空飞掠,双双向许宣扑去,但这回不再与他硬碰硬地比拼真气,而是不断地交错游斗,寻隙斩断龙筋,让他成为断线木偶。 好在林灵素通晓百派秘籍,对这二人的路数了如指掌,在其操纵下,许宣合握气刀,纵横飞舞,始终将他们迫得无法近身。 三人穿梭激斗,气浪交撞得越来越猛,桅杆、蓬帆全都被震得七零八落,大船在风浪中剧烈摇荡,随时都像要散架一般。 众旅客惊惶失措,纷纷向舱里挤去,唯有明心依旧持杖而立,磐石似的一动不动,高声道:“小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被这两个妖精所迷,引来浩劫;又甘为这两大妖魔所用,谋逆作乱。再不迷途知返,必受业火煎熬,万世不得超脱……” 他观望良久,知道林灵素与李少微是以龙筋为介,感应许宣念力,来控制其体内的真气流向。一旦许宣意念分散,则效力必大打折扣。当下运足真气,以“狮子吼”来干扰许宣心神。 被他这般一震,许宣脑中嗡嗡作响,果然有些走神,气刀光焰顿时收缩一尺有余,“突”地一声,龙筋被易水寒剑芒挑中,险些断裂。 白素贞二女大凛,小青叫道:“小色鬼,集中精神,别听那秃驴胡说八道。” 明心持杖缓缓走来,又道:“红粉骷髅,尽皆幻象,牛鬼蛇神,存乎一心。你为她们所迷,却不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诸多烦恼,都由心魔而起。放下屠刀,斩断心魔,即可立地成佛……” 许宣气血翻涌,心绪越来越乱,“噗噗”连声,臂上的龙筋接连松弹开来,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和尚,就你懂得佛法么?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小子,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只管涤除杂念,无挂无碍,自有老子度你升天!” 明心合十道:“阿弥陀佛,邪魔外道一知半解,也敢妄言度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欲降魔者,必先识魔相,而后舍身无畏……”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钵,突然朝白素贞二女头上抛去。 “呼!”金钵飞旋,狂风骤起,万千道金光散射而出,罩在二女头顶。 小青尖叫一声,抱着白素贞软绵绵地坐倒在地,衣裳猎猎鼓卷,俏脸苍白,妙目中满是惊骇羞愤。 许宣大凛,念力稍一分散,闪避的速度顿时转慢,“嘭!”肩头剧痛,被易水寒一掌击中,飞撞在甲板上,冲弹而起,险些又被白璧的双剑刺中。 明心喝道:“妖孽还不现形!”右手五指渐渐收紧,金钵越转越快,“砰砰”连声,甲板碎炸纷飞,小青猛地蜷成一团,长发、绿衣朝上螺旋飞卷,将她一寸寸地朝上拔去。 白素贞又惊又急,奋力抱住她的腰,叫道:“小青!小青!”想要将她拉将下来,却被那金钵的狂猛涡旋吸得摇晃不定,也一点一点地朝上浮起。 许宣想要上前相救,却偏偏身不由己,焦怒如焚,大声叫道:“白莲大师,放出魔帝的人不是她们,是我,你要抓便来抓我好了!欺侮两个受伤中毒的弱女子,算得上什么得道高僧?” 心神缭乱,“镜神诀”威力立时大减,顷刻间被易水寒与白璧杀得连连飞退,背上、肩上鲜血淋漓。 明心摇头道:“阿弥陀佛,外魔易退,内魔难降。”嘴唇翕动,默念经诀,金钵的光芒滚滚怒卷,狂风越来越加猛烈,断裂的舱板不断被搅扭吸入。众人相隔近十丈,仍觉目眩神迷,身飘如叶。 小青脸色惨白,嘴唇青紫,蜷身簌簌发抖,手背、额头现出淡淡的青色鳞光。白素贞眼看再也拉拽不住,蓦一咬牙,拔起旁边那剧烈摇晃的断桅,奋力朝上空金钵冲去。 “当!”断桅撞在金钵上,碎炸如齑粉,她猛地弓身尖叫,急速飞旋。小青却似骤然失去了引力,软绵绵地滚落在甲板上。 明心持杖缓行,念念有词,金钵光芒怒舞。 众人惊呼连声,许宣转眼望去,心中大凛,只见白素贞紧蹙眉尖,香汗淋漓,神情痛苦已极,湿漉漉的衣裳紧贴着肌肤,隐隐可以瞧见鳞甲状的白光,片片如水波闪耀。 又听“当当”连声,金钵狂震,白素贞发出一声凄烈无比的尖喊,周身光芒爆放,刹那间竟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当空盘旋飞舞,嘶嘶吐信! 卷一 云海仙踪 十 浮沉(三) 许宣脑中嗡然一响,如被雷电当头击中。众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惊哗奔退,仓促间,几人被推搡摔倒,践踏惨叫。 明心道:“阿弥陀佛,现在你可看清了?这两妖女原是峨眉山上的蛇精,一白一青,各自经历了一千年、五百载,才修炼为人形。住持师兄慈悲为怀,念她们未作大恶,一直不肯将她们收伏。一念之差,始有今日之祸。小施主,你为色所惑,执迷不悟,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最终也必葬身其腹。” 许宣骇怒交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大喝道:“你胡说!她不是妖怪,是你使的障眼法……” 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乱舞,“吃”地一声,右臂被易水寒的剑芒刺中,两仪炁刀登时光焰大敛。林灵素喝道:“小子,别中了秃驴的奸计,专心念诀感应!”龙筋一紧,将他拽着冲天掠起。 法海朗声道:“许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父降妖伏魔何止千数,这金钵叫做‘镇妖钵’,无论什么妖孽被金钵光芒罩住,必现原形。若非明空方丈与葛道人一再担保,这两条妖蛇早已被师父收入钵中,形神俱灭……” 许宣对峨眉众僧虽无好感,对这救过自己性命的少年和尚却有种莫名的信任。听闻此言,心乱如麻,突然明白为什么白素贞的肌肤总是那么冰凉,为什么她听到自己骂其冷血时会那么生气,为什么林灵素口口声声呼其小妖精,那夜在秦淮河上,她又为什么告诉自己看见小青了。 金光闪耀,白蛇蜷曲飞舞,众人喧哗惊叫全都听不见了,许宣胸膺如堵,脑中空茫一片,任由那龙筋拉拽,行尸走肉似的在剑光气浪里穿梭闪避。眼前一幕幕地掠过与她相识以来的种种情景…… 他仿佛看见她旋身飞转,从箫管中徐徐落地;看见她蹙眉闭目,在闪电的蓝光里盘坐调息;看见她眼如春冰,满脸飞霞,嗔怒中带着难言的娇媚;看见她软绵绵地伏在自己的背上,如春藤绕树,发丝在清风里飞扬…… 看见她站在桥上,衣裳鼓舞,夕阳与晚霞全都失去了颜色;看见她持剑冲入狱中,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看见她侧卧在起伏的长草里,似嗔似喜,脸颊映染着彤红的晨光…… 所有那些纷乱的景象,连同着悲伤、震惊、愤怒、恐惧……犹如春江怒潮般涌上心头,从四面八方汹汹挤压,让他窒闷得几欲爆炸开来。 小青悠悠醒转,瞧见斜上方的金钵与白蛇,脸色大变,叫道:“臭和尚,快把我姐姐放了!”想要起身上冲,被那金光一撞,顿时又跌出两丈来远。 许宣一震,虽然已相信这二女是蛇妖所化,但想到法海所言,想到白素贞将被金钵消荡得形神俱灭,仍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蓦地大吼一声,挥舞两仪炁刀,轰然猛劈在金钵上。 “当”地一声巨响,龙筋飞扬抛散,他眼前一黑,周身酥痹,体内的三股真气火山般喷涌怒炸,顿时平移倒飞,将尾桅、舱板接连撞得粉碎,接着骨碌碌地滚落舱底,晕迷不醒。 漫天金光炸散,旋风陡消。白蛇长尾抛扬,喷出一大口紫红的血箭,重重地砸落大江,巨浪掀涌。 小青大叫道:“姐姐!”扑到船舷,想要伸手拖救,却被陡然翻转的大船掀得仰身摔倒。眼睁睁地看着那银白的蛇尾消失于茫茫波涛,就像被人当胸剜了一刀,惊怒绞痛,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甲板上众人尖叫迭声,接连推挤撞倒,滚落江中。法海不断地抄掠拉扯,也救之不及。 林灵素、李少微四掌交贴,急速飞旋,被那金钵冲天吸去。易水寒、白璧双双急冲而下,想要夺扯林灵素,却与金钵光浪撞个正着,“轰!”绚光炸舞,顿时喷血翻飞,直落到数十丈外。 这一下相撞,不啻于道、佛、魔五大顶尖高手的真气正面对冲,不只这二道抵受不住,就连明心也喉中腥甜狂涌,金钵、禅杖双双脱手。魔帝、妖后周身剧震,彼此黏贴的左手与右掌顿时错分开来。 这两魔头以“盗丹大法”对峙了一昼夜,体内的真气循环一被打破,松开的两掌立时形成狂猛无匹的涡旋气浪,“呼”地一声,断木碎片螺旋飞舞,明心收势不住,翻身急冲而入,双掌不偏不倚地与二人对个正着。 “嘭!”又是一声轰隆狂震,气浪层叠爆舞,摧枯拉朽,竟比方才更加强猛十倍。刹那间,大船的艉舱、舵楼、断桅、蓬帆……所有甲板以上的部分全都被夷为碎片,四炸纷扬。 小青磕磕碰碰地滚入底舱,与许宣一头撞在一起。只见上方天旋地转,人影纷飞,几乎所有的旅客都被掀入惊涌的波涛,就连法海也被震得冲起十几丈高,连着那闪闪发亮的金钵,坠向极远的江面。 “嗵嗵”连声,林灵素、李少微、明心三人将甲板撞得粉碎,滚落在她周围,个个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显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盗丹大法”是魔门中至为隐秘的妖术,相传为远古苗帝蚩尤所创,能强行攫取他人辛苦修炼的内丹真元,化为己用,千百年来修成者寥寥无几。除了此法过于繁复玄秘,难以习成之外,更为紧要的原因,是其修炼与施展的过程中蕴藏的巨大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两败俱伤,甚至经脉俱断而死。 林灵素与李少微的修为虽比明心略胜一筹,但经过昨夜一战,真气都已耗得不足六成。与明心对掌相撞后,每人的真气都不足与之匹敌,非但不能吸走明心的真元,反被其撞断奇经八脉。 相形之下,明心的伤势更加惨重。他误入“盗丹气旋”,虽侥幸没被吸去真气,但捱了两大魔头的合力猛击,经脉、骨骼寸寸碎断,几已成了一介废人。 小青凝神探听,风声猎猎,除了他们五人,船上再无其他幸存者。朝西望去,大江上游更是人影全无,无论是青城二道也罢,法海也罢,都未曾追来,想来全被这惊天动地的气浪撞成重伤,自救不暇了。 她松了一口气,恨恨地瞪着明心三人,想到他们害得自己与姐姐吃尽了苦头,却也最终落到这等田地,悲楚恨怒之中,又觉得说不出的快慰,强撑着站起身,格格大笑道:“眼前报,来得快!姐姐,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奈何寒毒未清,又被金钵、气浪接连震伤了经脉,全身软绵绵地毫无气力,方一用劲,气血翻腾,顿时又一跤仆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呵着白汽。只好转而摇晃许宣,叫道:“小色鬼,快醒醒!”岂料推搡半晌,全无反应。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快意恩仇,无所不为,又从全天下人的眼皮底逃了出来,早已不枉此生了。就算今日死在这江海之上,有屈原和你们这么多人陪葬,那也妙得很哪。” 李少微嘴角冷笑,闭目调息,只不理会。明心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然盘坐,神色惨然,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人之间仇隙极深,虽然现在伤重的伤重,昏迷的昏迷,没一人能聚气起身,但每个人心底都明白,只要有一人能够动弹,其他各人便大限临期了。当下各自凝神运气,都想抢在别人之前恢复伤势。 江水滔滔,大船飘摇跌宕,顺流直下。小青调气逼毒了小半时辰,被大风吹拂,浑身打颤,越来越冷,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竟如冰霜敷面,到了后来,终于掌不住靠在许宣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惨叫,她猛地一惊,坐起身来,江风呼啸,日头已过中天,林灵素三人依旧动也不动地盘坐着,许宣亦昏迷未醒。 又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右边传来,转头望去,只见江面上漂着几艘残破的帆船,黑烟袅袅,横斜的蓬杆上仍有些未灭的火苗。船上横七竖八地卧了不少尸体,几人垂伏在船舷,双臂血肉模糊。 发出惨叫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右手握刀,左臂齐肩而断,半边衣衫尽是鲜血,摇摇晃晃的坐在一大片浮板上,浑身发抖。瞧见小青等人,嘶声大叫道:“救命!救命!金鞑子放炮杀人,金鞑子放炮杀人!” 那人显是惊吓过度, 得歇斯底里,语无伦次。看那些船上的狼藉惨状,众人猜出多半与早晨金山寺的金国刺客有关。 金国鞑子既能假借赛龙舟之机,炮轰金山寺,自然也能在大江下游布设炮船。鞑子的骑兵锐不可当,水师却向来差劲已极。大宋的官兵拍破脑袋也想到鞑子会从水路偷袭。 况且此处距离大江入海口已然不远,鞑子的炮船完全可以趁夜经由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逆江而上,封堵赵官家的水上退路,最不济也能接应那些刺客,从海上从容撤退。 以金鞑子凶暴贪婪的秉性,撤离时撞见大宋的商旅客船,自难免炮火乱轰,趁机劫掠一空。 周围断板沉浮,江水尽染,不断有鳄鱼浮出水面,打转儿撕扯着浮尸,激得浪花四起。 那中年汉子嘶声大叫,挥刀朝江水里一阵乱砍,叫道:“救命!救命!快救救我!”浮板突然一晃,顿时翻身栽入水中,鳄鱼四面冲来。他尖叫着想要爬上板去,却被两条鳄鱼闪电似的咬住小腿,猛地拖入水中。 卷一 云海仙踪 十 浮沉(四) 明心皱眉道:“阿弥陀佛!”林灵素却笑道:“贼秃驴,有了这么多没头没腿的死鬼,你不分我,我不分你,就算有官兵追来,也只当我们死在了鳄鱼的肚子里。妙极,妙极!” 小青闻言心有戚戚。她最担忧的便是白璧、法海等道佛高手追来,这么久未见追兵,心中大定,当下强打精神,聚气驱毒。但她越是运气,却越觉得忽寒忽暖,如冰火交攻,过不多时,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等到再度醒来时,已是暮色沉沉。大风呼啸,船身在波涛中急剧地跌宕起伏。四周水天一线,苍茫无边,竟似已到了海上。 一阵大浪兜头打来,她身子剧晃,肘子打在了许宣的额头上。许宣皱眉呻吟,慢慢睁开双眼,小青大喜,叫道:“小色鬼,你醒啦!” 许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如尖刀剜绞,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转身环顾,喃喃道:“白姐姐!白姐姐!” 明心面色微变,林灵素亦有些讶异,笑道:“好小子,这一下居然没将你奇经八脉震断,不枉了葛老道送你金丹。可惜同人不同命,你的白姐姐可就没你这般命大了。”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失声道:“你说什么?她……她死了?” 小青怒从心起,指着明心喝道:“小色鬼,我姐姐被这秃驴害死啦!你快将他杀了,为姐姐报仇雪恨!” 明心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施主,你既已知道那妖女乃白蛇所变,就当知道贫僧为何要将她降灭。你要杀了贫僧为她报仇,只管动手便是。只是你须记得,善恶循环,必有报应。一念之差,就可能误入歧途,永受阿鼻狱火煎熬之苦……”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秃驴,想不到你这等看破生死的得道高僧也会如此怕死!要死便死,要求饶便求饶,说出这等狗屁不通的话来,羞也不羞?” 小青咬牙道:“你也别幸灾乐祸,若不是你这魔头,就没这场祸事,明空老和尚和葛仙人也不会平白枉死,我姐姐更不会为了护送这小子,无端葬送了千年的修行!” 林灵素笑道:“照这么说,害死那小妖精的元凶便是你。若不是你贪图‘元婴金丹’,妄闯九老洞,解开老子的太极封印,又怎会有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要想为你姐姐报仇,赶紧抹脖子自尽吧。” 她死了!她死了!许宣心中淆乱如堵,怔怔地站着,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浑然不觉他们在说些什么。海上狂风呼号,大浪澎湃,全都化成了白素贞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热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明知她是蛇妖,却为什么依旧心痛如绞? 又是一阵大浪扑来,船身摇晃,小青喝道:“臭小子,你还等什么?快杀了秃驴和这俩魔头,为我姐姐报仇!” 许宣一震,怒火倏地涌上头顶,拔出龙牙刃,大步朝明心走去。 明心道:“阿弥陀佛,贫僧得登西天,喜乐之至。只是施主杀了我,便等于断绝退路,葬送了许家上下几百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未杀生,杀孽却因我而起,善哉,善哉!” 小青冷笑道:“小色鬼,别听这贼秃蛊惑。等结果了他的狗命,再将两个魔头一并宰了。有了他们的脑袋,还愁换不回这你全家老小的性命?” 大浪倾摇,船身飘荡如叶,许宣一阵晕眩,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两步。李少微格格笑道:“万里汪洋,风波险恶,这小子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去换全家老小?” 浪花打在身上,冰寒彻骨。想起父母,许宣更是悲怒填膺,紧握刀柄,冷冷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爹我娘乐善好施,老天爷自会庇护,就不劳你费这心了……” 话音刚落,漫天乌云中突然划过几道闪电,遍海蓝紫,“轰隆隆!”雷声叠震,狂风挟卷着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舱板上“咄咄”连声。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善恶如有报,天下又怎会有这么多狗屁不公之事?贼老天若有眼,又怎么会有千里赤地,万里河决?在贼老天眼里,什么芸芸苍生,全都是狗屁不如的蝼蚁!” 船身剧晃,许宣衣衫猎猎鼓舞,几难站稳,昏暗中,只听明心叹了口气,道:“孽海孤舟,迷途不返,你们既无心向善,贫僧只有舍身以救天下了。”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得他的脸青白如鬼,双眸中尽是凌厉狰狞的杀机。 许宣一凛,正觉不妙,只听雷声轰鸣,明心突然咬破舌尖,冲天喷了一口血雨,大喝着跃起身来,双掌鼓起两团刺目无比的光轮,猛地朝下拍去。 “轰!”气浪四炸,舱板横飞,大船顿时被震得离散瓦解。小青尖叫声中,几个巨浪兜头卷来,将众人全都腾空抛入漆黑汹涌的汪洋之中。 惊涛狂涌,电闪雷鸣,许宣呼吸一窒,冰凉咸涩的海水从口鼻间直灌而入,憋闷欲爆,顿时往下沉去。 他自小经常瞒着父母在西湖里游泳,水性颇佳,但毕竟头一遭下海,又遇上这等狂风暴雨,一时难以适应。在灰蒙蒙的海水里扑腾了片刻,才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咳嗽、大口呼吸。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映得漫天黑云时而彤红,时而蓝紫。 雹雨纵横乱舞,密集如箭。四面都是掀涌的波涛,不住地翻腾起伏,散落着片片舱板,跌宕摇曳。 轰鸣声中,依稀可以听见小青的尖叫与林灵素的狂笑声,许宣大凛,暗想:“白姐姐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几番救我,恩情已无法报答。小青与她亲如姐妹,我绝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当下抓住一大块浮板,喘了几口气,猛地聚气双足,高高跃起,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去。 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充足,但要想在这等雷风暴中穿空飞掠何其困难,更别说他不过是初学御风之术。被狂风与大浪迎面扑打,顿时又跌入海里,几起几落,东摇西摆呛了一肚子水,才渐渐掌握了些许窍门。等到终于瞧见沉浮于波涛中的小青时,他已有些精疲力竭。 林灵素则坐在稍远些的一块浮板上,随着大浪起伏,时而哈哈大笑,吟诵苏东坡的诗词,时而破口大骂,从贼老天到赵官家,全都数了个遍。 距离他不远的一块舱板上,贴伏着一个人影,仔细查看,正是李少微。四下扫望,唯独不见明心身影。 小青寒毒未消,沉浸在这冰冷的波涛里,早已冻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见就要沉下水去。许宣冲落在一块长条浮板上,双手刨划,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拉了上来。 闪电迭起,四周亮如白昼。 小青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胸脯上,剧烈起伏。从这角度望去,她与白素贞竟有几分相似,肩头颤抖,更带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之态。 许宣心中一酸,左手抱住她的肩膀,右手抵住她的手掌,为她传气驱除寒意。 林灵素哈哈笑道:“难怪这妖精呼你‘小色鬼’,死到临头,还有闲情雅致占人便宜,佩服,佩……”话音未落,左边一排巨浪层层叠叠地卷了下来,登时将他连人带板掀飞起六七丈高。 小青大急,生怕他怀中的补天石图就此同埋海底,忙道:“小色鬼,那俩魔头的脑袋能……能换取你们全……全家性命,可别让他死不见尸。”牙关格格打颤,口中直呵寒气。 漫天白箭似的雹雨中,隐隐可见一道淡淡的晶光,随着林灵素飞扬抛舞,正是那条苍龙筋。 许宣心中一动,背起小青,踏板直冲而起,几个起落,便已冲到了林灵素附近。他一把抓住龙筋,将小青与自己紧紧捆住,又猛地拽紧龙筋,将那魔头腾空拽了过来。 大浪冲天,将身下浮板推出十来丈远。许宣一个趔趄,险些摔入波涛。刚稳住身形,忽听一人雷霆般喝道:“孽障受死!”红光鼓舞,两道刚猛无匹的气浪朝他当胸撞来。 明心! 他心中一沉,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嘭”地一声,左肩剧痛,纸鸢似的飞旋腾空,手中的龙筋被另一端的林灵素拖拽,顿时绷得笔直。 “噗!”龙筋嗡嗡剧震,又听一声惨叫,闪电乱舞,只见明心捂着脖子,又惊又怒地瞪着自己,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晃了一晃,翻身摔入海中。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秃驴假慈悲,害人终害己!贼老天啊贼老天,你终于开了一次眼!” 原来明心受了魔帝、妖后“盗丹气旋”的重击后,奇经八脉都已断裂,先前自忖必死,横下一条心,不惜以两伤之术强聚真气,震散大船,要与众人同归于尽。眼见许宣救起小青与林灵素,便凭借着最后一股未散的真气,突施猛袭。 岂料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真切,又收势不住,竟然迎面撞在了那绷紧的龙筋上。若换了平时,那龙筋纵再过强韧,也势必被他瞬间撞断,但此时经脉俱碎,真气又如强弩之末,竟几被这小小一根龙筋割断喉咙。 巨波涌动,白沫纷扬,明心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抓住浮板,随波逐流。突然,他的身子往下一沉,痉挛似的猛烈抖动,鲜血不断地在水中洇散开来,张大了嘴,双目圆睁,又是恨怒又是恐惧地望着他们,好一会儿,才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嘶哑凄烈的惨叫。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一个人孤独↘↘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