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非梦》作者:晓谕生 文案: 胤禛睁开眼:我怎么成了个宝宝…… 刚从皇宫被捞出来送人,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叫林如海? 四爷表面淡定内心懵逼。 所以,这是一个天上掉下个林哥哥的故事~ 简单来说就是四爷魂穿小皇子,阴差阳错变成黛玉的哥哥,凭借多年皇帝从业经验+红楼剧情早知道,一路畅行无阻,批木石因缘,砸太虚幻境,鄙视贾府凤凰蛋,打跑坏心三皇兄…… 你说林妹妹?据说今生的四爷是妹控一枚~虽然他还没有承认XD 非耽美,不刻意抹黑书中任何一个人,CP胤禛x黛玉,改变十二钗悲剧命运,文风努力往曹公原文靠拢。 P.S.穿的除了四爷还有两只,大家慢慢看就好~ 内容标签: 红楼梦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瑧玉,林黛玉 ┃ 配角:薛文起(薛蜨),薛宝钗,红楼众人等 ┃ 其它:红楼梦同人 一句话简介:胤禛穿红楼,宠妹妹,重掌天下 第1章 第一回 【第一回 】阴阳错君王留尘世·乾坤转雍正入红楼 此开卷第一回 也。尝见某石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一书,几易其名,成《红楼梦》矣。殊不知人间种种,似梦实非梦耳,盖梦中为虚,梦外为实;只有那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者,方强说此番经历原是梦幻,又言不忍佳人泯灭,故作此书。诸君且想:梦中所有,一为虚幻;即为虚幻,如何泯灭?分明知道此间非梦,不过自护己短,欲盖弥彰耳。今有一人得入此间,改天换地,却生出一篇新故事来;又有人名晓谕生者,见了这一段故事,大为称奇,乃从头至尾抄录回来,为此一文,亦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亦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惟愿昭之天下曰:切莫作茧自缚,避实就虚,人生虽若梦,终究非梦耳。故此书名《红楼非梦》。又为一诗曰: 浮生辛苦总奔忙,似梦却非梦一场。 有情自应成恩义,不肖何必笑荒唐。 莫言女儿皆命舛,应道男子有志长。 红楼一本说前事,悲欢离合尽寻常。 下见正文。 “皇上可曾醒了?”一雍容妇人走入房中,唤了几声,见无人应,上前轻轻撩起床帐,蓦地大惊,旋即嚎啕痛哭。 是时正是雍正十三年。爱新觉罗·胤禛崩于圆明园行宫,年五十九岁,举国缟素。 且不说宫中宫外如何忙乱。胤禛一缕魂魄离体,却并无鬼差来锁他,分明看见众人痛哭流涕,却无人能见自己,百呼不应,只得在这人间四处游荡。 一晃便是许多日子过去,胤禛听了众人许多褒贬,起初怒火填胸,痛骂那些文人只知笔尖乱动,不知自己这般不易,后来听得多了,倒有些心灰意冷起来,暗道:原本这世间就无四角周全之事,自己在位这一十三年,虽说杀戮太重,但四海清平国库充盈,倒也不愧对康熙帝一番苦心,至于那些酸腐文人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此事一朝想通,也便没了当时的恼怒,反倒存了些看戏的心思在里面。 转眼间又是许多年,那日胤禛偶然晃荡至一书房中,见一男子伏案疾书,好奇心起,不由过去看了几眼。谁知不看尚可,一看之下,不由大怒。 诸位道这人是谁?原来正是曹寅之孙,曹雪芹。雍正在世之时也曾对其有所耳闻,皆道此子顽劣异常,不学无术,只知在内帏厮混;雍正六年时,其父因制造亏空获罪,这曹雪芹倒渐渐通了些人情世故,于乾隆元年,入内务府做事,与一些宗室子弟交好,乾隆帝又宽免了曹家之罪,虽不及当日鼎盛,也可度日。 令胤禛大怒的便是曹雪芹正写的这书稿,名曰《石头记》,又名《红楼梦》的是也。此书中一人名为贾宝玉的,分明便是脱胎于曹雪芹自己,非但自己不求上进,更将其他致仕之人皆呼为“禄蠹”,一味只在脂粉堆中厮混,全然不顾女子名声,这倒还罢了;此书一出,又给民间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未免有些谰言在内,其中有人便道雍正帝昔时因贪图美色,强夺曹雪芹至爱之人进宫,最后竟是被那女子下药害死。胤禛听了这些只恨得牙痒,痛骂竖子不知世事,活活将自己掰成了个酒色昏君,正恨不能将书稿扯碎,再将眼前这人痛打一顿,忽觉眼前一黑,竟像是睡了过去。 及至胤禛再度醒来,四下打量,见此地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个所在,其富丽堂皇,倒和清宫殿有几分相似,暗想何人如此大胆,竟在此建了一个皇宫般的别院不成?一边心下敁掇,一边向内室竟去,忽听得里面有妇人哭声。 只听那人哭道:“皇儿原本就封了亲王,万岁爷器重得紧,何必干冒大险,做出这般天诛地灭之事来?说他造反,我是断断不信的!偏生领这差事的竟是老三,他素日便同他二哥有些嫌隙,如何能秉公查办!” 胤禛暗笑妇人愚见,自己那太子二哥当时不是也做出帐殿夜警的勾当,引得龙颜大怒?只叹这妇人怕也要遭些连累,想着站住了脚,听里面还有甚么动静,便听得一宫娥道:“皇后娘娘慎言,咱们万岁爷明察秋毫,自是不会冤枉了太子——”话音未落,只听那宫娥一声惊呼,砰然倒地,随即窗棂喀拉拉一响,有人飞身入内,床上卧着的小儿惊醒,大哭起来。 那皇后一惊,厉声叱道:“你是何人,胆敢夜闯行宫?” 来人不答,只桀桀怪笑道:“如今义忠亲王业已惧罪自尽,皇后娘娘惧怕圣上降罪,祸及娘家,鸩死小皇子后也自尽了。宫人们忠心殉主,放火烧了这清和殿,可怜上上下下竟无一人活命,皆义忠亲王之过耳。” 皇后只听得心胆俱裂,顾不得其他,哭道:“无罪之人如何惧罪自尽!三皇子狼子野心,弑了哥哥,还要逼死嫡母幼弟,本宫要到皇上面前辩个明白!” 胤禛听得古怪,心中暗忖大清朝自开朝皇帝以来,并未有何人得封“义忠”二字;想来此地已非生前所在之处了。一面心下纳罕,却眼见来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强灌入皇后口中,见皇后已无气息,提起床上婴儿,也依法灌入,又将房中如此这般布置一番后,方才离去。 胤禛忽觉一股怪力拉扯着自己,还未明白过来,便不由自主地往内室而去。待到那一阵晕眩过去,胤禛只觉和平日感觉不同,浑身酸痛起来,无意间抬手一看,竟是个婴儿的手臂,再举目一望,当下发现自己竟附到了那个已死的小皇子身上,不免心下惊骇,暗道这身子太过年幼,走也走不得,万一有人回来再补一杯鸩酒,只怕二度身死也未可知。正苦苦想着脱身之策,忽见窗外又翻进一人,忙闭目屏息起来。 来人见皇后倒在地上,口叫姑母不迭,上前见皇后已然身死,更是泪如雨下,捶胸顿足道:“姑母,侄儿竟来得迟了!” 胤禛眼前一亮,心知不可再犹豫,口中啊啊有声,拼力挥动手臂。那人听得声响,回身见胤禛睁着双眼看着自己,不由喜从天降,叫道:“老天有眼,竟让小皇子逃出命来!”当下解开衣襟,将胤禛放入怀中,向皇后尸身拜了一拜,将他腰间凤珮取下揣在怀里,起身四下环视,将桌上红烛扔至床榻间,飞奔出宫门,到得宫墙之处,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此人携着胤禛一路狂奔,直至城外方慢下来,奔入一间小院,顾不得喘息,忙将胤禛抱至手中,一叠声喊人。屋内几人听得声响,早都出来了,其中一个医士模样的便接过胤禛去到里间,余下几人同来人进了堂屋,听他将今晚宫中之事讲了一遍,皆面色沉重。一人便道:“如今三皇子弑了哥哥,又蒙蔽圣上,皇后娘娘这一脉只怕也艰难。如今只要保住小皇子,再做打算。”正说着,那医士抱着胤禛出来,讶然道:“这事当真古怪,小皇子明明已服了那鹤顶红,却并无甚么大碍。方才小弟已施针令小皇子吐出了那鸩酒,再吃些白粥,想来便无事了。当真是吉人天相,况小弟看小皇子龙气甚盛,将来卷土重来,也未可知。”方才说话的那人道:“既是张兄如此说了,可见无碍。如今只是将小皇子托与何人去?” 那姓张的医士便将胤禛放回房中,出来同几人商议。胤禛本欲听个仔细,奈何身子疲倦,又知此地已然没了甚么凶险,渐渐睡了过去,暂且不表。 【注:开篇诗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开篇。原诗如下: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文采比不得原作,平仄亦有不合格律之处,见谅。】 第2章 第二回 【第二回 】偷龙转凤林海收子·今世前缘绛珠转生 如今却说京中有一人家,家主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如今正任御史中丞一职,本贯姑苏人氏。其祖也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当今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及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三十有四,仅有一个四岁之子,名唤瑧玉,乃是其嫡妻贾敏所出,夫妇两人爱如珍宝。 那日正是盛夏,贾氏便携了幼子至庭中纳凉,将他抱至膝上,又教他背些诗词,倒也自在。这林瑧玉生的俊俏可爱,更兼聪明伶俐,直喜得贾氏满面是笑。却见这瑧玉从他母亲怀里抬起头来,眉眼清俊,不是那胤禛附身的小皇子又是那个? 原来当日几人商议之后,欲将小皇子暂且送与他人抚养。是日林如海之妻贾氏恰巧有孕,几人同他商议,便欲行那偷龙转凤之法,待孩儿出生之日便将小皇子暗中送至这林如海家中,权充作双生儿;谁知贾氏所诞下的竟是个死胎。林海便将一干知情人尽皆封口,对贾氏只道孩儿被这张医士救活了,就将这小皇子养在膝下,今已三年矣。 胤禛当日听闻此人名讳,又见这边男子并未剃去额前头发,已知自己入了这《红楼梦》中。却记得书中林如海并无子嗣,更未收养皇子,只有一女名唤黛玉,最后泪尽而亡的,便知定是自己来此,将此间世界改换了。只是不知自己来此之后,又将生出些甚么变故,当下只得装作天真不知事的幼童,幸喜贾氏对其疼爱异常,凡事均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倒比德妃当日同他亲近许多。 一晃便是三年过去,几月前瑧玉见贾府来人报喜,说道得了一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平日也听贾敏讲他外祖母家许多事情,暗自同前世所看书中比对,并无甚么不同之处。这三年贾氏膝下再无影响,虽是瑧玉聪慧,心中仍有不足;这日正带着他玩耍,忽觉胸间烦闷欲呕,忙将瑧玉放下,奔至亭外,俯身吐出些酸水来。 瑧玉见其情状,忙同丫鬟一起上前扶住贾氏,心下暗想:此时林海年三十有四,书中写他四十岁时,黛玉年已五岁,此时正为五月中,黛玉生日便是花朝节——他记心甚好,当日只是看了一遍,便能将其中事体记得清楚,心知这贾氏腹中胎儿就是那绛珠仙子转世了。一边想着,令人将贾氏扶至房中,使丫鬟去同门上小厮说知,请大夫来府中诊治,并命人去请林海回来。贾氏看他小儿作大人般发号施令,不由好笑道:“我不过是中了些暑气,那里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起来。快别去说与老爷,只煮一碗解暑汤与我便是。” 瑧玉道:“母亲且别笑我劳师动众。前日林管家娘子也如母亲这般,明箫姐姐说他是有了小孩子才这样难过,许是母亲也要给瑧儿添个弟弟妹妹也未可知。”一边说着,听得门上报说大夫已来了,便令明箫、浅笙两个丫鬟将帐子放下,拿一小枕垫了贾氏手腕,在一旁立着看那大夫诊脉。林海从外面进来,正听那大夫道:“夫人这是喜脉,已有一个月了。” 林海这一喜非同小可,忙忙命人给了诊金,送那大夫出去,自己坐到床边道:“夫人觉得身上怎么样?我这便请人寻太医来开个进补的方子,这屋里也热,多用些冰,——可有什么想吃的?”贾敏见他这样,笑道:“看你蝎蝎螫螫的,竟不如你儿子。好教你知道,若不是瑧哥儿,今日还要出事呢!” 林海忙问端的。明箫抿嘴而笑,将方才之事讲了,道:“多亏大爷心思细密,我们竟是赶不上的,可见大爷对太太真真是纯孝了。”林海听了也是后怕,心中感佩瑧玉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决断,见他看着贾敏,心下暗叹只恨此子并非是自己亲生,当日情急之下收其为子,已是上了宗谱的,如今贾氏却又有孕,若是生个男儿,这嫡长子的位子却已教他占了去;一时心内五味杂陈。 贾敏不知林海心中所想,见瑧玉微有异色,忽地想起一事,忙将他招至榻前道:“好孩子,你莫怕我以后有了你弟弟妹妹便不疼你了。一般都是自己骨肉,我只有一样疼的,况且有了弟妹,也好同你作伴。”瑧玉方才确是想起了前世,德妃偏疼十四,对他一直淡淡的,反倒是养母佟佳氏对自己颇为照顾,不想心事正被贾敏说中,当下便笑道:“母亲疼儿子,儿子心下知道。只是弟弟妹妹原比瑧玉要小上许多,母亲自然该多疼些,便是瑧玉也该疼弟弟妹妹的。”话未说完,贾敏便笑个不住,将他搂入怀中道:“我的儿,你那里学的这些大人做派?”说着见他额头汗湿,忙命浅笙带他去换衣服,同林海两人欢喜不已。 堪堪便是几个月过去。那厢甄家士隐果然见了那一僧一道,如前番说了那许多疯话,也同那贾雨村相交。瑧玉便一天天算着日子,知那绛珠仙子将要投生至此,心下做了无数打算。他前世曾有三个同母妹妹,两个未及成年便夭亡,余下那个长到二十岁,也一病死了。这一世贾敏待他甚好,虽无生身之恩,仍有养身之义,这将生的女儿到底是他同林海一点骨血;更兼痛恨贾宝玉荒唐行止,暗道决不能让自己今生这便宜妹妹再同书中一般,管他绛珠仙子还是神瑛侍者,木石因缘还是金玉良缘,一概不论。胤禛本是当惯了皇帝的,纵这些年下来已将性子磨了好些,仍是有那帝王性子在的,区区一个贾宝玉,又如何在他眼里。 如此到了第二年花朝节,贾敏费了一番气力,生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就随了瑧玉的“玉”字,起乳名叫做黛玉。这女儿却也古怪,见了其他人皆淡淡的,独独见了瑧玉脸上便露出笑来,张着手要他抱。瑧玉也不过四五岁年纪,短手短脚的模样,偏绷着一张小脸,被黛玉眼巴巴看了半日,只得在一群丫鬟团团护着下费力地把妹妹抱将起来,由着他在袍子上磨牙,只把贾敏看得好笑不已,林海见了也心下纳罕,暗道这小皇子当真是同自家有些缘分也未可知。 是年瑧玉开蒙,请了先生在家教导。瑧玉又同贾敏说愿学些武技,贾敏便说与林海,也请了师傅来。起初还道他小孩心性,不过几日便丢开了,谁知他竟有这般毅力,日日闻鸡而起,比那些七八岁的孩子进益尚快上许多,贾敏自是心下喜欢,林海却又添一层愁绪,又不忍拂爱妻之意,只得自己暗暗叹气。 【注:古时曾有“京官外放不允带家眷”的说法,但按照曹公原文中所写,林如海外放的时候贾敏是跟去了的(文中写“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因此沿用原文中设定。另,曹公原文的朝代本身就是虚构的,换句话说就是曹公写了一篇架空文,并且他自己也在文中说多有不合史实之处,不必过多考据,特此说明。 然后给大家科普个古人年龄的算法,如果是农历1-6月份出生的,则一生下来就算1岁,然后每年递加一岁,即虚岁比周岁大一岁;如果是农历7-12月份出生的,则一生下来就算1岁,到明年初又算一岁,然后每年递加一岁,即虚岁比周岁大二岁。瑧玉比黛玉约要大四年。】 第3章 第三回 【第三回 】癞头僧临门遭怒叱·贾雨村求馆受婉辞 却说瑧玉自开蒙入学,日日勤勉;贾敏自是心下大慰,见他聪颖异常,更兼见识过人,事事也都要同他商量。瑧玉虽年纪幼小,威势却比林海尤甚,那些奴才或有敢出神弄鬼的,皆被他一一整治了,如海其他姬妾见他如此威严,皆不敢生那些鬼魅心思,府中一时风气整肃。 不知为何,书中如海原有个比黛玉小一岁的儿子,也不知是嫡出是庶出,至三岁上夭亡的,如今并无一丝踪影,自黛玉之后,府中再无其他孩儿降生。不觉黛玉已长了三岁,同兄长亲厚异常,如今便跟着他学些读书识字,瑧玉也偷偷教些吐纳之法与他,并同林海多方寻访名医为他诊治,眼见那胎里的弱症比落草时好了许多,虽生得娇怯,却已无早夭之相。瑧玉心下大喜,知自己来此定是能改了黛玉命格,原书中道是他“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如今却见大好了,只是不知那癞头和尚何时来此,又说些甚么言语。 那日天气炎热,恰逢先生有事回家去了,瑧玉便自己在房中温书。忽见跟他的小厮洗砚从外面跑来,叫道:“大爷快出来,有个癞头和尚要将小姐化去出家呢!”他性子本来冷淡,跟的小厮无不规矩得很,今日慌张至此确是吓得狠了,——那贾敏本带着黛玉在园中玩耍,谁知门上忽地来了个癞头和尚,百般地打发不走,定要化了黛玉去出家,贾敏急得无法可想,一边命人去叫林海回来,身边丫鬟伶俐,早有一个小丫头一溜烟跑去说与瑧玉的小厮们。那些小厮一听之下也慌了神,那洗砚便忙不迭跑去了书房。 瑧玉暗道来得好,反正迟早有这一遭,不若今日就来个了结,丢了书本便往园子里飞跑。见妹子尚好好在母亲怀中,方长舒一口气,只听那和尚又道:“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瑧玉早已不耐,好容易听他说完,劈脸骂道:“这是那里来的疯和尚!你且睁眼看看,我妹子何尝有病来?外姓亲友见了又敢如何?他这一世平安自然在我身上,岂容他人说嘴!”那和尚吃了一惊,问贾敏道:“此子何人?”贾敏说了,那和尚啖指咬舌道:“乱了,乱了!”说着顿足不已,转身竟去了。 贾敏垂泪道:“幸得你在,不然若他真抢了你妹妹出家去,我也只是死了便了!”瑧玉冷笑道:“母亲不必担心。想来此人便是个疯子,何苦同他一般见识?”又见黛玉从贾敏怀里探出头来,恐那和尚吓着了他,忙将他抱了过来,在贾敏身畔坐下,哄他道:“妹妹吓到不曾?不妨事的,那和尚若再敢来,自有哥哥教训他。”正说着,见林海从外面急匆匆进来,连声问道:“甚么和尚?”贾敏收泪道:“不妨事,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行脚僧人,瑧哥儿将他撵了出去。白白惊了一场。”林海便不理论,看了一回黛玉,又同贾敏说了几句话,依旧出去了。 瑧玉见那癞头和尚行止,似是对自己颇为忌惮,想来自己帝王之威犹在,颇为自得。心想若他再来,定要再痛骂一顿,泼他一头泔水,谁知过了许久也未见人影,方把此事丢开。只是究竟放心不下黛玉身子,故在贾敏面前一意撺掇了,请了太医过来同黛玉号脉。却见那太医捻着胡须,将黛玉手腕反复地诊了几次,拱手对贾敏道:“贺喜夫人,方才听夫人道小姐原有不足之症,如今我看来却并非如此。小姐虽生的娇怯,这根基却尚稳,我且写个方子来,照着这上面的抓来吃了,不出三年便无碍了。” 闻听此言,不惟贾敏欢喜,瑧玉也放下心来,复又想起妹妹教养之事,便寻了日子在贾敏面前提起。贾敏想起自己幼时在家中,父母也曾悉心教管,如今得了这么一个花也似的女儿,身子也见大好了,便同林海说知,请了好的教养嬷嬷来府中,一应丫鬟仆妇无不齐全。待他大些,见其天资聪颖,便将家中账目也教他几分。林如海于去岁已升至兰台寺大夫,如今钦点为巡盐御史,便带了妻妾同一双儿女,赴扬州城上任去了。 瑧玉忆起贾敏便是在这扬州城去世的,又听得大夫说贾敏自从上次生产亏了身子,想是不能好的了,心下便有些郁郁不乐。却说那日贾敏同他商议要为黛玉觅一西席,又要选伴读丫鬟,忽想起这请的先生便是贾雨村,此人品行恶劣,忘恩负义,便不欲同他有所牵扯,故道:“这文采还在其次,第一要是人品。若失了品行,凭他再是才高八斗,也是不能让他教妹妹念书的。” 贾敏素知这个儿子有见识,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便同林海商议。林海也觉此话有理,此时恰有人荐了这贾雨村来,不免暗下察访一番,得知此人素有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竟是被参革职的,不由暗叫好险,便寻一由头婉辞了他去,只待另寻旁人。那贾雨村心下有些恼恨,也便无法从甄家辞馆,只得在他家待将下去。一日走在路上,却听有人叫他,回头见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甄家,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自去央甄家不提。 这贾雨村被辞之后如何形容,林家一概不知,且忙着理会黛玉开蒙之事。林海自辞了贾雨村,另寻了一个老学究来,却是他同年的父亲,现赋闲在家的。这先生为人学问又高,且喜并不因黛玉是女子而不肯用心教习,林海贾敏心下俱各满意。至选伴读丫鬟,林海言说黛玉也大了,故将府上年纪合适的家生子皆唤了来,令他自选。又有瑧玉在一旁看着,同黛玉商议之下选了两人,皆是七八岁的小丫头,黛玉自起了名字,一个叫紫鹃,一个叫雪雁。瑧玉闻之心下暗喜,他本就恼恨贾府那个原叫鹦哥的丫鬟一意撺掇宝黛二人,又是贾母的耳目,如今黛玉已有了个紫鹃,想来即使再去贾府,那个鹦哥也成不了他眼前惟一得用之人了。因年后便是童试,故打叠起精神来温书,专等明年入场。 第4章 第四回 【第四回 】绛珠子稚龄掌家事·真龙君少年入秋闱 堪堪又是几月过去。是年科试中瑧玉取了廪生,入了府学,拜在陈宗师门下,起字叫是“胤之”。因明年便是乡试之年,贾敏便令他不必每日前来问安,专一用功,其吃用等物皆亲为照管。黛玉那时已有五岁,先前所觅得的先生因年纪老迈,已于月前辞馆,尚未请新的来,便每日在贾敏身旁学些女红针黹等事,读书或有不明之处,便问贾敏,或是拿着书本去寻瑧玉。这瑧玉本是最用功不过的,读书时等闲无人敢扰,偏对黛玉宠爱异常,无论何时见他来自己院里,定要丢了手边功课,或同黛玉讲书,或兄妹二人顽笑。贾敏恐黛玉误了瑧玉攻书,每每嗔他不许去烦扰哥哥;偏二人好得异样,黛玉但凡得了甚么希奇之物,定要留着与他兄长,更时时去他院中顽,两人在房中一说便是半日。贾敏无法,又见瑧玉并未因此耽误功课,只得罢了。瑧玉因想起宝玉胡诌为黛玉起字之事,只觉“颦颦”二字大有不吉之意,暗道莫如先给妹妹把这字定下来,恰黛玉如今跟着他读书,便回了贾敏。贾敏原不忍扫瑧玉之兴,想黛玉年纪虽幼,然现时无甚讲究,女儿家未至及笄便起字的也甚多,故允了他所求,由他为黛玉起字“胤然”,重他一个“胤”字。林海闻听也不甚在意,况此字原是子孙延绵之意,便由他去了。 转眼便到了七月,眼见乡试日期将近,贾敏便吩咐家人为瑧玉打叠东西,以备科考。恰前日贾敏偶感风寒,已是卧床了五六日,如今强打精神起来看着丫鬟为瑧玉收拾,渐觉气力不支。瑧玉因劝他往房中歇息,只是贾敏究竟放心不下,便招了黛玉来,令他看着丫鬟们收拾:“我曾听你父亲说,这考试最是累人的。一考便是三场,每场要考整整一日,还需提前一天入号房,连吃饭睡觉都要在里面。别的尚可,若饿坏了可怎么好?这药材我已是打点好了,你且看着丫头们,这干粮务要收拾齐备,——我听说里面并无床铺,这被褥也要厚实些的,好少令你哥哥吃些苦头。”黛玉点头一一应了。 瑧玉见他二人一派正色,不由好笑道:“母亲不必慌张,妹妹也不必着急。你们且想:如今正是七月,我却要八月初八才下场;任凭准备了多少干粮,到时也吃不得了。再有这被褥,如今天气尚且炎热,若真个准备得厚厚的,只怕我还未考,先就中了暑气,到时不免一头栽倒,那才真是‘苦也’。”贾敏听他说得有理,失笑道:“我的儿,是我糊涂了,只怕你饿着冻着。”黛玉在一旁便道:“母亲何必着急,我心下已有计较了。”贾敏奇道:“你小小孩子,有甚么计较?且说出来我听听。” 黛玉道:“这干粮是不消准备的。咱们只嘱咐跟哥哥的小厮,令他在下场前去买些烧饼点心之类,专选这好克化的,教哥哥带着进场;这被褥我也想了,年上母亲给了我一床蚕丝絮的被子,又轻又软,我还好好儿的收着没用过呢,如今拿来给哥哥。垫着的不消说,自是要厚实的,从家里选一床新的来;哥哥怕热,再拿一领湘妃竹簟带上,——这倒是不用新的,还是哥哥平日用的方好。这八月中尚有蚊虫,咱们着人比着那号房做一顶帐子来,再有哥哥随身带的香囊,也过得去了;我听妈说这考试是隔两日一场的,中间便有一天得出场外,令小厮在客店里备好热水,出场便直奔客店沐浴,再饱饱吃上一顿,倒头便睡,养足了精神好去下一场的。” 贾敏听得又惊又笑,搂着他道:“我的儿,果然好计较。只可惜你是个女儿,不然同你哥哥一道下场,有多少考不中的。”瑧玉也大奇,心道这绛珠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心思细密,事事想得周到;那书中只道他会使小性儿,竟无一人见他这般妥帖之处。只听黛玉又得意道:“只怕小厮们笨,记不得这许多事体,莫如我扮成小厮,随哥哥去赶考,岂不比小子们妥帖得多?”不由笑道:“前面还在理,越说越不像了。你只同母亲在家住着,等我考中回来,给你带好东西。”黛玉红了脸,伏在贾敏怀中只是笑。贾敏见女儿说得头头是道,也便放手让他做主为瑧玉打点。如是到了临考之时,瑧玉带了两个小厮,自登车赴考去了。 至瑧玉返家之日,贾敏早早便带人在二门处候着,一见瑧玉便搂在怀里,直说瘦了,不免又滴下泪来。黛玉在一旁劝道:“这院里风大,母亲仔细冒了风,咱们却进屋去说岂不是好?也教哥哥歇息歇息。”贾敏忙道:“可是呢,一见你哥哥,甚么都糊涂了,他走了这半日,定是累的,快进去罢。”瑧玉便扶着贾敏往屋里去,一面回头向黛玉一笑。黛玉知道哥哥这是赞自己之意,也笑了,吩咐家人将瑧玉的东西抬进去,便往正房去讫。 瑧玉正同贾敏说笑,见黛玉进来,笑道:“管家姑奶奶来了!”黛玉脸上一红,啐道:“那里有这样的人,一回家便说嘴,教妈打了你出去。”贾敏拉黛玉于自己身畔坐了,笑道:“你哥哥不过同你顽笑,瞧你这般小家子气。令人传膳了不曾?”黛玉笑道:“听小厮报说今日到家,我早吩咐下预备着了。今儿做了哥哥平日爱吃的冬笋老鸭汤,再有几色利口小菜,煮几碗上进的银丝面,今日晚了,先胡乱用些,明日令他们好生治席同哥哥接风。恰咱们这园子里菊花开得好,就摆在园里亭子上,有下面庄子送上来的螃蟹,已着人在大缸里养着了,明儿咱们赏菊吃蟹,岂不是好?” 瑧玉听他一气说完,笑道:“嗳哟哟,如今我可不敢惹妹妹了。眼瞧着妹妹竟成了这府里的当家人,你哥哥方才言语唐突,好歹别同我一般见识,不然今后想讨口茶都没了。”说着便起身一揖到地。黛玉忙躲开,嗔道:“给我带的好东西呢?我巴巴儿张罗了半日,这一个揖且打发不了我呢。”贾敏笑道:“你哥哥自然备下许多好物事给你,连我都没给看呢,早连箱子抬到你屋里去了,待回去看罢。”一时有传饭的婆子来报说晚膳已备好了,便在花厅安席。 瑧玉看了黛玉这一番行止,心下暗想:原来这绛珠仙子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这一气吩咐下来桩桩件件俱各分明,恍惚竟有了几分府里当家人的模样,浑不似原书中那病怏怏一盏美人灯。又见黛玉如今精神爽朗,神采飞扬,并不一味伤春悲秋,更觉自己往日之功不曾白费;照现时看来,虽不指望黛玉日后能为自己助力,至少不必分心照顾,倒是自己来此处的第一件喜事,面上不免稍有得色。贾敏看他脸上带笑,只道他考得不错,心下也甚喜,见丫鬟摆了饭上来,便向瑧玉道:“你快尝尝这鸭子汤。前些日子庄子送来的冬笋,你妹妹拣了好的都给留下了,专等你回来吃,连我们都不曾吃着。”瑧玉知他顽笑,也笑道:“这可折煞儿子了。定是母亲疼我,才许妹妹留了好的下来,不然他焉敢如此。”黛玉笑道:“正是这话。哥哥且不必谢我,倒是谢母亲才是。”瑧玉一行笑,一行揭了面前盖盅,只闻得香气扑鼻,忙取调羹舀了一勺放到口中。贾敏同黛玉都笑了。一时饭毕,婆子们撤下碗盘去,娘儿三个坐着说笑。不时便有小厮隔门报说林海回来了,贾敏忙携了儿女出去,父子二人不免寒暄几句,因见天色已晚,便命他兄妹二人回房去了。 黛玉到得房中,只见偌大一个箱子在当地,唬了一跳道:“那里来的这个?”紫鹃道:“大爷令人送来的,说是给姑娘带的顽意儿,叫姑娘自看,我们还不曾打开哩。”黛玉闻言,便令紫鹃雪雁开了箱子,只见里面包裹整齐,却是厚厚一叠澄心堂纸,连同各色花笺,珊瑚、槟榔、蝉羽、云母等等,不一而足。又有大小湖笔一盒,李廷珪墨两块,另有各色布料同新巧顽意儿,满满摆了一地。黛玉心下甚喜,忙令雪雁去同瑧玉道谢,翌日又亲去谢过,不在话下。 【注:①瑧玉当时大约是十岁(虚岁),古代对考生的年龄没有特别的限制,历史上也有十岁中举者,故瑧玉在这个年龄考取举人功名完全可能,释“瑧玉当时年纪太小,如何中举”之疑。 ②古时男子二十取字,女子十五及笄取字,但《红楼梦》原书中薛蟠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表字(文起或文龙),黛玉刚入府宝玉就起字“颦颦”,因此瑧玉入了府学之后起字也是符合原著设定的。 捎带着说下瑧玉和黛玉表字的脑洞。胤有延续的意思,之和然都是虚字,个人感觉“胤之”的意思是“从这里就开始绵延下去”,“胤然”大约就是“就这样一直绵延下去”,两人起的字有承接关系,瑧玉起始黛玉延续这样……不过仅仅是我个人感觉啦XD后面有时候会用然卿代指黛玉,不过不太多,看到了知道是说黛玉就好了。】 第5章 第五回 【第五回 】林瑧玉亲赴鹿鸣宴·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却说自瑧玉考试回家已有数日,不觉已到放榜之时。那日瑧玉出门赴同窗会去了,独贾敏同黛玉在家中。却听得外面乱嚷,浅笙出去看了,因问何事,不时便回来同贾敏笑道:“好教太太知道一件大喜事,咱们家大爷高中了!”贾敏本正歪在榻上看黛玉的花样子,一听之下,忙支起身子问道:“此话当真?”浅笙道:“这岂能有假的!外面那锣儿敲得震天价响,大爷中了第三名经元,报录的都围了一片,正要喜钱呢!”说着福下去道:“给太太道喜!给大姑娘道喜。”众丫鬟听了这话,也都欢喜,皆走上来同贾敏黛玉行礼,又有外面的家人闻了这话,皆到院子里来同主人家道贺,一时正院热闹非常。 贾敏这一喜非同小可,忙命明箫开了床头的螺钿小柜子取几吊钱出来,交于外面那小厮,命他出去打发那些报喜人,一面又令人去请如海同瑧玉回来,同黛玉两个喜不自禁。于是又命下人张罗酒食,传话下去:凡家中下人者,每人多一个月的月钱;服侍瑧玉的丫鬟小厮另有赏赐。此时阖府上下欢声笑语,竟比过年尤甚。如海得了消息,便一头往家里来,进门只见院里大红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大爷林讳瑧玉高中扬州乡试第三名经元。京报连登黄甲。”进房只见贾敏拉着黛玉的手坐在榻上,一旁几个丫鬟立着,都是喜气盈腮,见如海进来,都站了起来。林海忙命坐了,道:“瑧哥儿那里去了?”贾敏道:“他早上出去了,原是赴同窗会的,已命人去请了。”一时外面又有人来贺喜,林海不免出去迎接。不多时瑧玉回来,先往屋里拜了母亲,贾敏便道:“外面有客,你且出去同他们说话罢。咱们娘儿到了晚间再说不迟,别冷待了客人。”瑧玉笑道:“凭他是谁,也不若母亲和妹妹要紧。”一边说着,禁不住贾敏连声催他,便出去了。 贾敏见他出去,对黛玉笑道:“你哥哥如今是实实在在的举人老爷了。明年便是会试之年,他定是要去京中赶考的,我想自你父亲外放,咱们便没回过京都,你外祖母有了春秋的人,想必对你们两个也甚是想念。你外祖母家有众多姊妹,皆与你年纪相仿,你常日里在家也没人同你顽,咱们且同你父亲说知,同你哥哥一道进京顽几日如何?”黛玉笑道:“自然全凭父亲母亲吩咐。只是母亲近日身上不爽,且将养几日,待大安了再去不迟。”却是贾敏于入秋之时偶感风寒,断断续续地病了几个月,前些日子又见重了,因怕儿女担心,故不曾说知,乃强笑道:“不妨事的。不过是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犯了旧疾,只怕有你哥哥这般喜事一冲,便好了也未可知。”黛玉尚待再说甚么,见林海同瑧玉进来,也就不再说了。 晚间贾敏同如海说知欲上京之事,如海度其心意,想是思念母亲兄长,便道:“此事大妙。瑧玉年纪尚小,你同他一道进京,恰好能照应他些;况岳丈家在京中根基深厚,瑧玉若到京中,少不得要倚仗外家些,有些话不好在信上说的,你若亲去,真是再好不过。你且安心养着,待身子壮健些再动身罢。”闻听此言,不独贾敏欢喜,黛玉也甚为高兴,本待立时收拾行装,只是此时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一桩喜事,又要赏赐家中服侍之人,又要回各家送来的礼,故这事务比平日分外繁杂些,母女两个只得将上京之事暂且搁下,商议着打点所需之物,不在话下。 瑧玉闻知贾敏欲上京之事,便知其中缘故。无非是贾府老太君同贾敏提及自家的宝贝凤凰蛋,意欲同林家结亲;如今自己又中了举人,贾府若不上赶着拉拢林家,也就不是贾府了。心下暗想道:贾敏并未亲眼得见宝玉如今是何情景,只听贾太君信上百般夸赞,却不知道他那诸般恶行,定然有些赞同亲事之意;只是究竟放心不下,故不曾说定此事,这次进京除了探亲,也有考查宝玉人品之意。他自然乐得让贾敏瞧瞧这贾太君口中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混账东西是何光景,因此绝不阻拦,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新近中举,自然多有迎来送往之事,又有些自己暗地中的事宜要分付,不在话下。 且说那贾敏一心想携了儿女入京,早写了书信命人带往贾府去,尚未出得九月,便一叠声令下人打点东西。奈何这病一直未好,因再兼近日劳累过了,渐渐地竟自卧床不起,只急得林海无法可想,四处寻医,瑧玉兄妹两个日夜侍汤奉药,前后折腾了半月有余;及至入了十月,更觉神思恍惚,连这每日的食水都进得少了。贾敏因念着瑧玉科考之事,只得暂且歇了入京的心思,催着他启程往京中去;然瑧玉见其情状凶险,断不肯弃之不顾,又暗中推算了下,《石头记》中贾敏便是在这一年去世的,心下惊疑,请了扬州诸多有名的医者来看,皆云其气弱血亏,已是成了劳怯之症,想来是不能好的了。待了些日子,便见骨立形销,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林海同瑧玉皆知其沉疴难愈,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唯瞒贾敏黛玉而已。 须知这人的身子,再无比自己更清楚的,林海同瑧玉虽不曾说,贾敏却也心下明白。那日黛玉出去料理事情了,独瑧玉侍于床前,贾敏见并无旁人,便招他过来道:“我儿,你惯是个好的。我有你同你妹妹这一双儿女,便是死了也闭得上眼;只是我如今若撒手去了,难免误了我儿前程。”说着也就垂下泪来。瑧玉知他说的是明年的会试,不免心酸,道:“母亲何出此言!这不过是受了风,眼见过了暑天也未添病,想来入秋就是能好的了。况父亲前日又请了名医,不日就将来府里为母亲诊治,兴许换个方子就好了也未可知。”贾敏微笑道:“好孩子,人各有命,那里是能随意改移的?你素日便是个有主意的,学识又好,就算为我误了明年这一科,将来也是有大出息的。我只担心你妹妹,这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日后又怎么样呢!”瑧玉心中大恸,正色道:“母亲且放心。咱们林家几世列侯,父亲是今上亲点的探花郎,儿子虽不肖,也有举人功名在身,——今日且说句夸口的话罢,妹妹这一生平安,只在我身上罢了。”贾敏得了他这句话,方觉心头大定,笑了一笑,便不再说话,只见那气越发出得浅,手便渐渐地冷了。 瑧玉见贾敏这光景有些不好了,忙拔步往院中去,令人去请林海同黛玉来。待几人凑至贾敏床前,见其已不能言语,唯望着林海流泪,又转向瑧玉兄妹两个,见瑧玉一手扶着黛玉,向自己点了点头,面上便渐渐转露笑意,阖目而逝了。 第6章 第六回 【第六回 】冯霭云入府说前事·林胤之定计上京都 却说前番贾敏撒手去了,林府上下举哀。瑧玉伤痛之余,又怕妹妹哀毁过度,又有守丧尽哀等事,如此忙乱了一个多月。又有贾家老太君闻知女儿殁了,日前便修书来此,言说外孙女无人依傍教育,不如送至京中贾府来,并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林海新近丧妻,又兼近日迎来送往,已是殚精竭虑,自是不如前番心思清明,难以决断;思及瑧玉虽非自己亲生,倒也同黛玉亲厚,女儿今后少不得还要依靠他,且此子秉性聪慧,颇有见地,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便欲将此事同他说知,也好讨个主意。那日便将瑧玉唤入房中,只将贾母遣人来接之事同他说了,问他有甚么主意。 瑧玉想了想,便道:“外祖母一番好意原不好推辞,只是妹妹年方六岁,自己一人入京,难道父亲放心得下?便是父亲放心,也要听妹妹自己的意思。莫如先进京见过外祖母,若父亲想念妹妹,便住些日子再接回来也使得。”林海叹道:“我如何没想到这些。只是怕去了容易,再回来就难了。”瑧玉道:“父亲何出此言!外祖母纵是疼爱妹妹,难道越过父亲去不成?况且咱们林家现有长男,纵是母亲如今不在,多多给妹妹请好的教养嬷嬷,谁敢小看了林家嫡女?”林海摇头道:“你此话虽有道理,到底是孩子心性,不知其中关窍。且先去看你妹妹罢,我这里再细想。”瑧玉辞了出来,反思林海脸色,倒像是有甚么重大事故在里面。他只看过书本,并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秘辛,也知林海终究对自己存有芥蒂,定不会将此间事宜告知自己,只得自己回房思索。 这些年来他苦心经营,已有了些势力,近日听闻京中传来消息道那三皇子已封做亲王,想来今上属意于他,料想林海烦恼定同此事有些关系。义忠亲王尚在之时,林海同其颇有些渊源,不想三皇子定下毒计弑长兄杀嫡母幼弟,皇后一脉自此而绝,林海因此惶恐不已,幸得他素日同太子也不过是私下的情分,明面上并未同他过往甚密,又深得圣意,然三皇子对其终有芥蒂,若他得登大宝,只怕林家祸在眼前。贾家却向来同三皇子交好,史太君又有同林家结亲之意,若是把黛玉送至荣国府,想来可保性命无忧。殊不知这荣国府面上光鲜,内里污秽,谋了林家家产不说,更使黛玉死于非命,可叹这林海原本一心为女,却落得如此下场。瑧玉本欲同妹妹一同进那荣国府,保他周全;却也知林海心中顾虑,故而苦思有何两全之策。 此事尚未得计,又有一事从天而降。那薨了的皇后有个亲侄儿名唤冯岚,表字霭云,就是当日救出瑧玉来的,几年未曾来这林府,却在这时不请自来,直将林海吓得魂不附体。冯岚也不同他多话,直冲冲说了来意,便是要瑧玉同黛玉一同进京,更欲将身世说与他知,好同当日那些人一起再商大计,扳倒三皇子,为皇后报仇。林海只暗暗叫苦,又怕女儿犯险,又不敢惹眼前这个煞星,只得命人唤了瑧玉来。 几人一番密谈足有两三个时辰,其间多少皇家阴私自不必说。待到掌灯时分冯岚方辞了出来,瑧玉过去掌上了灯,见林海面如金纸,笑道:“父亲何必如此?林家救我一命,我必保妹妹一世平安喜乐。若我真能坐到那个位子,妹妹就是长公主,谁敢欺负了他去?”他此时心中笃定,再不掩通身气派,林海吃他这威势一震,心下暗想这小小孩童竟隐隐已有帝王之气,便是那三皇子都未必有他这般龙章凤姿,忙道:“小皇子折煞我了。这些年多有得罪,望小皇子海涵。”说着站起来对瑧玉一揖到地。 瑧玉安坐受了他这一礼,见他起身,道:“你且坐下。我早知你不是我父亲,当日宫中之事我也都记得,这些年不过掩人耳目罢了。即使冯表哥今日不来,有些事我也终究要做的。”林海闻之更是心惊不已,见他俊秀脸儿上微微带笑,浑不似他这般年纪该有的形容,只觉得诡异万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他径自出去了。 瑧玉回得房中,只觉心间郁结一扫而空,恨不得大声叫嚷几句。他自转世以来,生怕别人看出端倪对他不利,又苦无人相助,只得暗中培植些势力,甚觉不便。如今冯岚来此,意欲助他一臂之力,连同义忠亲王当时的势力也可为他所用,如何不令他喜出望外。须知人皆是得寸进尺,他方来此地时只求自保,培植些势力也只做救命时用,现冯岚同他说知此事,那久违的帝王心思不免又动了起来。诸位且想:那雍正帝在位一十三年,只有别人顺着他的,那里有他顺着别人的?若真是命途不济,投在平民百姓肚里也就罢了,却依旧生成了个皇子,虽是阴差阳错出了皇宫,如今又有此机缘,怎不令他意动。况雍正前生未及花甲之年便溘然长逝,多少宏图壮志未曾施展,正欲借此机会一展拳脚,故而正如瞌睡遇枕,喜不自禁。正见黛玉使人送了晚饭来,胡乱用了些,整衣睡下,一夜无话。 却说那冯岚从林府出来,一头走一头想,又惊又喜。惊的是瑧玉早慧至此,喜的是他这通身气派竟比三皇子尤甚,可见是天命归依之人,冯家复起有望。他父亲和皇后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素来亲厚无比,皇后未嫁之时对他也颇为疼爱;当年他去晚一步,至今犹自毁痛不已,现见了这小表弟如此人物,少不得尽心为他谋划。当下连夜启程回京,对其父禀报不提。 如是商议已定,如海便同黛玉说知进京之事,黛玉原不忍弃父而往,如海便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今入京城,也可同外祖母及舅氏姊妹走动些。况汝兄如今已是举人,到得京中,也好做日后打算,为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沉吟良久,方垂泪应了。瑧玉便往京中传信,令人修整林家旧日府邸,又收拢铺子账目,以到时交予黛玉掌管;那跟去之人也一一拣择,又常与黛玉说笑,倒使黛玉满腹愁绪消去大半。林海见他确是一片真心为这妹妹,也放下些心来。下月初二日,瑧玉见诸事打点已毕,便携了妹子,带了两人奶娘,跟黛玉的两个大丫鬟紫鹃、雪雁,小丫鬟春纤、秋萦,跟瑧玉的大丫鬟紫竹、雪浪,小厮淡墨、洗砚,同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 第7章 第七回 【第七回 】薄命女逢时脱苦海·少年郎奉母探亲人 如今且说雨村,自从上次央了甄家,竟自复起了,补授了应天府。那日就有一件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一拐子拐走人家女儿,又卖于两家,被人识破了,如今就绑在那里,那两家的家主遣了小厮来报与官知。彼时雨村即传那小厮来,那头前的便道:“我家家主姓薛,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意欲买人使唤,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本欲买了就进京,谁晓得这丫头原不是那拐子亲生,他先卖于冯公子家,又偷卖与我家,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现来讨老爷示下。”另一个又道:“我家公子便姓冯,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两下一对方知这拐子如此可恨,先打了他一顿,他吃打不过,才招出这丫头是他拐来的,还请老爷明断。”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拐了好人家女儿,又卖于两家,着实该打死!”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那拐子拿来拷问,又令去将丫头领来,着夫人好生问他家在何处,如何被拐。待那丫头来时,雨村夫人往他面上一觑,吃了一惊,忙令人往前面请雨村过来,同他道:“你当这丫头是谁?原是我旧主人家的英莲小姐!”雨村罕然道:“如何又是他来!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可看准了?”夫人道:“别人看错罢了,我如何会看错!同他母亲年少时一模一样。况且他眉心中原有胎里带来的一点胭脂记,所以易认。”雨村闻夫人如此说,心知必有九分九准了,便令夫人好生安抚英莲,又遣人去甄家接甄娘子过来。 原来这夫人当日正是甄家娘子身边的大丫鬟,名唤娇杏的是也。雨村当日同他原有回顾之缘,方到任时又于街上巧遇,故寻至他家,方知甄家败落,士隐同女儿皆不见踪影,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遣人送了好些礼物,求了这娇杏回家作妾,日前又扶作了正室夫人。如今请了甄娘子过来,母女相认,两下里抱头痛哭,连雨村看着也甚伤惨,既知这丫头来历,便是他当日恩人之女,又有意显自己秉公直断,令人将那拐子痛打五十板子,街头枷号三日,又投进大牢拷问他往日拐卖人家儿女之事,一桩桩翻将出来,判了他一个斩罪,谁知那拐子未到秋后,便死在狱中,此为后话。 如今诸事已明,雨村便着甄氏将英莲领回家中,娇杏亲为主婚,就嫁于那冯渊公子做了正头妻室。那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七八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英莲,他便一眼看上了,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本道买他来做妾,谁知竟是正经人家小姐,又有府台夫人亲为做媒,更是意想不到之喜。那薛家公子道此二人姻缘天成,不惟不同他抢夺,倒把那英莲的身价银子与了他做贺礼,带了寡母同妹子,一径往京城去了。 且说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蜨,表字文起,生的人品风流,性情又甚聪慧,只是酷爱武艺,虽也中了秀才,倒更喜舞枪弄棒。他幼年丧父,寡母王氏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也不去管他。家中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子,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更兼性情伶俐,当日有他父亲在日,也曾同他兄长一道读书识字;自父亲死后,见寡母兄长甚是辛苦,他便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兄分忧解劳。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其母便同薛蜨商议道:“你妹妹如今也大了,不如命他京中待选去,也好光耀门楣。你再争气些,咱们家日后便似那鲜花着锦一般,岂不是好?”薛蜨闻听此言,便知其中缘故。他母亲有个嫡亲的姐姐,便是荣国府二太太,二人从小不差甚么,如今却似压了他家一头,王氏心中不忿,因出此言。只是不愿苟同,便道:“母亲这话说得差了。那个好人家要靠女儿去挣个前途来?咱们自有产业,何必苦了妹妹?纵使有这个才能,也不必受这个罪。进京去望亲戚也罢了,这等话再也休提。”王氏素知此子有主意,也不同他争辩,只是究竟未曾打消这个念头,道:“便不教你妹妹待选,也该去望你舅舅合姨母。我们姊妹多年未见,实在想念得紧,你若不去,我同你妹子自去。”薛蜨笑道:“我何尝说不去来。既然母亲如此说了,我将这边之事交付了,咱们择日启程便是。” 薛蜨知其母本无多少见识,定是还未息了心思,也不去管他,只一路往妹子院中来。宝钗正在屋中同丫鬟金莺儿描花样子,见薛蜨来了,忙起身让座,又命丫鬟倒茶来。薛蜨见莺儿奉上茶来,便道:“你且出去,我同姑娘说话。”莺儿知他兄妹两个有话要说,便放了茶盘,福了一福便掩门出去了。 薛蜨便将其母所说之事同他妹子讲了,道:“若你真有此志,我也不拦你。只是切不可为那劳什子光耀门楣委屈了自己,咱们家原不用这样,别人如此与咱们何干?自己过好日子才是正经。”宝钗素日便同他一气,深以为然道:“哥哥说得是。我原无此意,母亲年纪大了,有些话很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母亲想念姨母同舅舅,也是人之常情,不如竟往京城走一趟,哥哥也好入部销算旧帐,另整顿下京中产业。”薛蜨笑道:“正是这话。我知你早想京中去顽,说母亲思念姨娘舅舅不过借口。既然如此,咱们过几日便动身。”宝钗脸一红,方要啐他,只见薛蜨已起身出去了。 待及启程,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蜨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蜨道:“收拾房屋和招摇有何干系!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去,岂不没眼色。家里房舍尽有,何苦去讨人嫌?”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蜨见他如此说,只气了个倒仰,情知扭不过,只得暗地嘱咐了妹子几句,一面加紧命人收拾房屋,再做打算。他原本心思机敏,料想母亲约是息了令宝钗入宫的心思,却又兴起了要同贾家结亲之意,这可大大不妙,故而心下合计,欲寻一时机同妹子说知。 【注:古时确实有部分朝代规定商人之子不能科考,但并不是所有朝代都这样。这里为行文需要,没有选用这个规定,特释疑。】 第8章 第八回 【第八回 】薛文起寻机嘱亲妹·林黛玉进府仗义兄 那日眼看已至京中,只是天色已晚,一行人便至客栈安歇。薛蜨便至宝钗房中,遣了人出去道:“有件事好教妹妹知道。——妹妹听了别恼,也不是甚么大事,你心中有数便了。”宝钗笑道:“哥哥今日怎么蝎蝎螫螫起来!你我兄妹二人自小便在一起,甚么话儿不说?你有话瞒着我,我还要罚你呢。快说,再不说我真恼了。”薛蜨道:“这事确是我瞒了妹妹。”他兄妹二人本性都甚爽直,此时见屋里无人,薛蜨便也没甚顾忌,一边就将自己何时偷看了母亲同姨母的书信,姨母书中如何盛赞自己家的宝玉,又如何话里话外提着结亲的意思;自己知晓这事后,又如何命京中管事暗地查访,原原本本皆说与宝钗。又道:“我想我妹子何等样人,如何肯嫁与这个混账东西!京中之人皆说此子顽劣不肖,不惟不求上进,还将读书人皆骂作‘禄蠹’,另有种种不堪之语,告诉不得妹妹的。咱们那好姨母未尝不是欺负咱们孤儿寡母,要谋夺咱们薛家的家产呢!” 宝钗闻听这话,又羞又气,顾不得害臊,道:“母亲也糊涂了。这样的人家,咱们还来作甚么?快快离了这里回家才是正经!”薛蜨道:“也不是母亲糊涂。姨母那信中将宝玉说得一朵花也似,谁想到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且看那荣国府,咱们姨夫是弟弟,反倒占了正房去,哥哥倒去了偏院,可见是个没有规矩的,京中谁不笑话!他家子弟又没甚出息,好容易有个进学的,偏又死了,剩的都是些胡作非为的。这等亲戚只怕今后还带累咱们呢!”宝钗笑道:“哥哥也忒刻薄了。别人家如何,同咱们何干?如今不过母亲思念姊妹,去住些日子,等咱们家收拾了,自然回家去讫。至于他家那衔玉而生的表弟,我只以礼相待,他敢怎么样!”薛蜨叹道:“我知你明白,只是不得不防。若那混账东西欺负了你,你只同哥哥说,哥哥打他个臭死。”宝钗嗤的一笑,道:“你下手没轻重,仔细打出人命来。若是他真如那般绣花枕头,想来也是打不过我的。”话未说完,忽觉这话太过粗鲁,便红了脸,伏下身子笑个不住。薛蜨这才放心,又同他闲话几句,便往自己房里去了。 如今且说瑧玉兄妹二人,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瑧玉见黛玉面色微异,因笑道:“很不必如此。妹妹是林家嫡长女,金尊玉贵的人物,你哥哥身上现又有功名,该留心的是他们才是。”黛玉道:“母亲在时曾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最是重规矩。咱们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瑧玉冷笑道:“当真与别家不同。来接嫡亲的外孙子外孙女,竟只派了几个三等仆妇来呢!妹妹且放心,母亲在日也曾教导咱们,妹妹的教养嬷嬷更是宫中出来的,想来比他家也不差甚么。”黛玉听了兄长之言,方略略放下心来。二人自上了轿进入城中,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 林瑧玉心下恼怒,面上却不显,由那小厮抬进去,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瑧玉便下来亲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两个丫鬟扶住了,跟着婆子进了垂花门,转过一个大理石的插屏,见是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瑧玉便隐有怒色,看了几人一眼,又回头看了眼一身素服的紫鹃雪雁。黛玉何等伶俐,已知哥哥定是恼了那些丫鬟的装束,心下亦不快起来。只见那几个丫鬟争着打起帘笼,回话道:“林大爷同林姑娘到了。” 两人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便知是外祖母史太君了。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边一个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两人方拜见了外祖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他俩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们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待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瑧玉便起身道:“老太太,既然姐姐妹妹过来,我就不在这里了,倒是先去见舅舅们罢。”贾母笑道:“你这孩子也太小心了。古来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也并无这些,况且都是家中姊妹,你们年纪又小,很不用讲这些。”瑧玉方坐了,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瑧玉原知是迎探惜三人,忙同黛玉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说些贾敏生前之事,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两个,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又拉着黛玉问他家中之事,黛玉一一答应了。 众人见瑧玉气度沉稳,生得又俊俏,黛玉年貌虽小,却气质高华,两人言谈也自不俗,各各心中计较。正在闲话,只听有人报说:“琏二奶奶来了。”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却与众姑娘不同,头上戴着烧蓝银花攒珠髻,绾着根青玉钗子;裙边系着鼠灰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月白缎袄,外罩青缎灰鼠褂,下着黛蓝绵裙。瑧玉已知这便是王熙凤,却见他这身妆扮并不同书中那般金碧辉煌,心底诧异不已,面上却一丝不见,连忙同黛玉起身接见。贾母笑道:“这是你琏二嫂子。”两人便同他见了礼,依旧回贾母身边坐下。这熙凤便留神把他兄妹细看,只见瑧玉头上戴一顶束发白玉冠,穿一件月白底银流云纹织锦袍,外罩一领银狐皮斗篷,脚上青缎靴子;生得剑眉星目,玉面朱唇,端的是丰神俊朗,又有一般威严神色,自与别家王孙公子不同。又见黛玉亦着一身素色衣裙,披一领银狐鹤氅,其神态娴静,举止端庄,原胜一般官家小姐;若论其眉眼风流,倒似比他哥哥犹胜几分。熙凤看了一回,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方才正命人将弟弟妹妹的行李东西搬进来,赶着打扫了两间下房,让跟着的人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一时几人用过,贾母便命两个老嬷嬷带了二人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款款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同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老二家的也去罢,晚间都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遂带了两人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两辆车,邢夫人便携了黛玉上了前面的,瑧玉便坐后面那辆。一路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丫鬟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瑧玉随在一旁进入院中。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他兄妹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来了个中年儒士模样的,二人便知是贾赦,忙站起来上前见礼。彼此坐下了,贾赦便说些闲话,无非是劝二人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之话。邢夫人又道:“你这些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两人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知他二人要去拜会贾政,也不甚相留,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二人过去,亲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整理一下这一章时几个主要人物的简介(虚岁): 林瑧玉表字胤之,十岁,生日三月二十[假],十月三十[真] 林黛玉表字胤然,六岁,生日二月十二,花朝节 薛蜨表字文起,十岁,生日五月初三 薛宝钗表字文清(未在文中出现),八岁,生日正月二十一 贾宝玉七岁,生日四月二十六 贾迎春八岁,生日四月十五(私设,原书中未见) 贾探春六岁,生日三月初三 贾惜春五岁,生日十二月初六(私设,原书中未见) (注①瑧玉被抱来的时候已经快半岁了,假生日是贾敏生子的日期,真生日是小皇子的出生日期,今后所有岁数都按照假的来算) (注②红楼梦中很多人的年龄都是混乱的,这里为行文需要重新整理设定了一遍,如薛蜨的年龄就是重新设定的,原书中的薛蟠比王熙凤还要大) 还有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一点,曹公原文已经把这个模糊得很厉害了……还是那句话,红楼梦是一篇在清朝时写的架空文,里面的习俗和官职什么的简直是各朝代大杂烩,也许能找到背景和出处,但和任意一个朝代都无法完全对应起来……这篇文加了私设的地方基本都会在备注里面写出来的。】 第9章 第九回 【第九回 】王夫人危语警绛珠·贾二爷胡言恼瑧玉 瑧玉只觉这里也有些古怪,前世所见书中并未先见贾赦,况邢夫人同熙凤行止也自不同,故而更加留心。一时进了荣府,下了车,一个老嬷嬷引着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进入堂屋中向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瑧玉不见王夫人,因问道:“这位姐姐,敢问二舅母在何处?我们好去拜会的,没个主人家还没见到,做晚辈的先安坐在这里吃茶的道理。”那丫鬟面上便颇有些不自在,尚未说甚么,只见另一个穿红绫袄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大爷同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又引二人出来,往东廊三间小正房而去。 瑧玉只觉好笑,不曾想这一世有了自己这个举人哥哥,王夫人还敢如此给林家没脸,这下马威是做给谁看的?一行想着,同黛玉进了正房,见炕上横设一张炕桌,靠东壁面西设着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见二人来了,便往东让。两人只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二人上炕,黛玉方挨王夫人坐了,瑧玉只坐在炕沿上。王夫人因说:“你们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好教大姑娘知道: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便知这是那衔玉而诞的表兄了,因素听哥哥说他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更骂读书人皆为禄蠹;林海便是前科探花郎,自己哥哥也是举人,听了这话岂有喜他的?因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说起过,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有课业,想来见面时日也少些,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这就是孩子话了。你这二表哥如今不过七岁,尚未到进学的年纪——”一行说着,忽想起瑧玉也不过十岁,如今却已是举人,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转口道,“如今只在家中请了业师教授的。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只纳罕这二舅母缘何将这兄长说得如此不堪,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命先前那个老嬷嬷引二人去。二人辞了王夫人,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二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六张空椅,熙凤便拉了瑧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正欲将黛玉引至右边,黛玉笑道:“我同哥哥在一处罢。”二人告坐,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右第二,惜春便挨着黛玉。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黛玉在家中原是饭后过一时再吃茶的,因见哥哥接了,便也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净手毕,又捧上茶来,瑧玉只一沾便放下了,黛玉见他如此,也依样学他。贾母便说:“你们先吃饭去罢。”凤、李二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去了。 贾母因问二人念何书。瑧玉便看自己妹妹,黛玉知哥哥不惯同他人闲话,便代他道:“我哥哥读的书多,可算得上是博古通今了。我自小读的书多是哥哥所授,不过是《四书》《五经》之类。”贾母见黛玉面有得色,宛然便是“与有荣焉”的模样,不免笑道:“你哥哥是年少的举人,学问自然是好的。只是你姊妹们没有你这般好的福气,有这么一个哥哥教授,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黛玉闻言面色微异,料想外祖母是不喜女儿读书的;又疑自己方才言语轻狂,心下正不自在,只听瑧玉笑道:“老太太这话可是过谦了。母亲当日曾同我们说过,舅舅家几个姊妹学问上都是极好的,——我于这诗词上原也平常,每被妹妹比下去,不知听了他多少嘲笑。如今却好,有这些姐姐妹妹伴着,看他日后还怎么说嘴。”说得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瑧哥儿,你这话可要叫二丫头他们愧死了。小小年纪便是举人,这文采自然是一等一的,想来是你当哥哥的让着黛丫头罢了。”瑧玉只是笑,转头向黛玉一眨眼睛,见他已无异色,方回过头去同贾母说话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不自在,只道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生得倒甚是齐整,衣裳装饰鲜艳夺目。黛玉便心下不乐,想到母亲方去世,纵使不必为姑母守孝,穿这大红衣裳也不妥至极;见瑧玉脸上也隐有怒色,更觉得这表兄空有一副皮囊,便不想再多看他。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家常衣裳来,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哥哥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同一个哥儿,便料定是林姑妈那一双儿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仍是在黛玉面上打量,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瑧玉直气得眼前发黑,比那看书时恼怒又多增一层,见黛玉垂头不理他,方觉得气得好些,又见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不由怒火又生,恨不能立时将他痛打一顿。只听惜春笑道:“二哥哥,你只说见林姐姐面善,可也觉得林哥哥面善不曾?”宝玉闻言,又细细打量了瑧玉一番,见他生得不凡,虽非精致秀美,却也气度过人,便道:“我倒不曾觉得林表哥面善,——说来也怪,林表哥同妹妹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生得倒不像。”贾母道:“这也没甚么奇怪的,你妹妹生得同你姑母年轻时一般无二,想来你林哥哥像你姑父多些。”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方要开口,已被瑧玉抢先道:“常听母亲说,我这表弟是最聪颖不过的,想必于学问上多有进益,如今来了京中,也好请教。宝兄弟如今读些甚么书?”宝玉闻言皱眉道:“我素日并不爱读这些劳什子书的,白白把人熏得一身酸气。”探春笑道:“罢,罢,平日在我们面前说这些还可,如今在外客面前说起,不怕羞人。”宝玉只不理论,又问黛玉:“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笑道:“字是胤然,还是哥哥为我起的,重他一个胤字。”贾母闻之问道:“瑧哥儿表字是甚么?”瑧玉道:“回老太太,是‘胤之’二字。”宝玉摇头叹道:“可惜了的,我本欲送妹妹一妙字,谁知已起过了。”便按下不提此事。 【其实我觉得人的性格都是从小养成的。林黛玉从小没有个兄弟姐妹陪着,如今有个哥哥宠着,再加上四爷有意识的引导,性格自然和原书中不同,况黛玉当时才六岁(虚岁),还是小女孩,一时想夸夸自己哥哥也是正常的(反正夸的又不是自己),大约就是那种“我哥哥天下第一”的感觉……此外,瑧玉是那种很沉稳的性格,相貌上也是英气多于秀气,黛玉肯定是觉得自己亲哥哥什么都好,捎带着对贾宝玉那种精致相貌还有撒娇撒痴也看不惯了= = 再说瑧玉,他这辈子是从小同黛玉一起长起来的,两人感情不错,有时候也会被妹妹的幼稚(?)带偏一些,更接近真正的小孩子的样子,两个人是互相影响互相改变的;皇子从小接受的教育相当严苛,但林家就不一样了,虽然是诗书继世,但玩的时间肯定多了不少,这辈子四爷在林家过得应该是比上辈子舒坦多了,还有几十年的皇帝从业经验+红楼剧情早知道,所以在前期,林大爷的日子是很爽的XD】 第10章 第十回 【第十回 】见顽石绛珠徒生厌·会文起瑧玉却留心 正在说着,只见外面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林哥儿便住东厢房,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正一心想同黛玉亲近,闻言忙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黛玉听了便道:“我惯同哥哥在一处的,如今也一处才好,何必再令表哥挪动。何况哥哥平时一应之事皆由我照管,方进京来,只怕他一人忙乱,还是我帮着才好。”贾母见他小小女孩,面上一本正经,不由笑道:“也罢了,难道我强分开你兄妹不成!横竖那东厢房极大的,你同他一处也好。”瑧玉只听得心头大畅,心道不枉自己平日一番教导,又怕妹妹在此久了,同那贾宝玉亲厚,那可真真是悔之不及,心下便想早日寻去处搬出去是正经。见黛玉回头看自己,显是有询问之意,忙对他点头。黛玉见哥哥如此,心下稍定,便又转过去同贾母说话。 那宝玉坐一旁听奶娘回话,好容易见他出去了,忙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瑧玉却知这是要摔玉了,只见黛玉答道:“也有几块,母亲在时曾赐过一块,是老太太当日给的;我父亲哥哥平日也给些顽,这次来这里也给姐妹们同哥哥备下了些玉雕的小顽意,待会儿令他们拿上来就是了。”一边说着,自从身上把那块贾敏所遗的墨玉坠儿摸了出来。又有紫鹃捧上一个托盘,其中各色小玉雕,有扇坠子,有手把件,不一而足。瑧玉因笑道:“这不过是妹妹的心意。父亲另有表赠,我也有些顽意儿,却都是妹妹帮我打点的,待回房去收拾出来罢。”黛玉见哥哥看自己,便道:“我父亲教我们代问老太□□。这里是父亲的书信同礼单子,——”便从雪雁手里接过一个烫金信封,上前呈与贾母,又道:“父亲道我兄妹二人来此,免不了叨扰老太太,只是这日应花费还是林家自出,方是正理。”贾母因见单子上所列之物同女儿在时不差什么,又见黛玉同亡母形容极似,虽年纪幼小,说话行事一丝不差,不免心酸起来,叹道:“你母亲同你这般大时,原是在我面前娇养,如今你小小年纪便操持这些,却难为你了。你兄妹住我这里,就同回家一般,那里用得着这样。”瑧玉笑道:“外孙知道老太太疼我们,但礼不可废,若我们仗着老太太娇惯,在这里横行霸道起来,只怕老太太也要打了我们出去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玉好容易听几人说完,又问黛玉道:“妹妹可也有生来便带着的玉不曾?”黛玉笑道:“那个我没有。”谁知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自己颈上戴着的玉,望地上尽力一摔,骂道:“什么东西,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皆抢过去拾那玉,贾母急的连连顿足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我只道他有的,谁知竟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搂了他,哄道:“你有所不知。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过,见那玉并未摔碎方放下心来,又亲与他带上了。 闻听此言,不独瑧玉恼怒,黛玉也大大不快,便只冷笑了一下,低了头不作声。贾母见他兄妹神色淡淡的,只道是又想起贾敏来,便说乏了,令几人各自散了。两人便去了东厢房里,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两顶水墨白绫字画帐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便吩咐丫鬟们打点礼物,同各房送去,一时都去了,只留他兄妹二人在房中说话。 瑧玉见四下无外人,笑道:“妹妹如今大大进益了。”黛玉嗔道:“还说呢,我这心扑通扑通地跳,你不爱说话,只令我去说。”瑧玉笑道:“我知妹妹对我好,说罢,要什么顽意,哥哥去同你买。”兄妹二人说笑一阵,瑧玉又道:“你今日见了那蠢物,可知二舅母那话不假了。只休理他,若他罗唣,自有哥哥在。”说着,嗤的一笑。黛玉忙问他为何发笑,瑧玉便道:“没甚么,只是素日听人说过两首词,倒像是为他作的。”黛玉便催他说,只见瑧玉念道: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黛玉听得第一句便笑个不住,待他念完,道:“真真极切,只是促狭了些。只是你从何处听来?莫不是自己编了来骂他的。”瑧玉道:“我从见了他,除了生气还是生气,那里来工夫写这个!实是听来的。”黛玉便不理论,想想又笑起来。瑧玉只怕他恼了再哭一场,见已好了,便道:“我想咱们还是搬出去是正经。外祖母这里虽好,终不是长处,咱们京中自有房子,待收拾出来了去住岂不是好?况父亲一人在扬州,我也是担心的,说不得过些日子,等我中了会试,依旧是要回去看看。”黛玉道:“呸,你惯会说嘴。如何便知自己此次能中的?”瑧玉笑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你哥哥天资过人,只怕考个会元也未可知。”他兄妹说话素来没甚么遮拦,惯是互相打趣的,正在说笑,却听丫鬟道:“表少爷房中袭人姐姐来了。”两人便忙让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笑道:“我们二爷今儿发起痴狂病来,冒犯了林姑娘,我代他告个罪罢。”黛玉便道:“姐姐很不必如此。原是我惹出表哥的狂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照我们二爷的性子,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那日起来,省过贾母,黛玉因同迎春几个往王夫人处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黛玉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遂告了一声,同迎春惜春出来至自己房中来了。王夫人便忙带了女媳人等,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蜨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薛蜨只暗暗生气,又忙命人收拾房舍,又同妹妹再三说知不提。 黛玉回房中将此事同瑧玉说知。瑧玉便想原书中薛蟠是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故而避祸进京的,如今却也未有此事,连那薛家公子名字都和书中不同。贾母又引其同薛姨妈并薛家兄妹厮见。瑧玉甫看那薛蜨一眼,心中便暗叫一声好。只见他如何生得: 秋水为神,春山作骨。眉似远山,犹显几分洒落;目如寒潭,却生一段多情。虽神态间多有不羁之色,于礼上却并无不妥之处,活生生便是一个少年侠士,断不是那脑满肠肥无赖之辈,更仿佛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其妹宝钗姿容美丽自不必多说,却也未同书中一般身着旧衣,不加妆饰,穿着缃色缕金提花长袄,杨妃盘绣牡丹棉裙,头上不多几支珠翠,虽非奢靡,倒也华丽;不觉心下更疑,又不好同黛玉说的,只得暗自提防。 第11章 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闻闲言雪雁陡生忿·入幻境瑧玉怒焚书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便有人谓黛玉所不及。那日雪雁在外听得有人说这话,只气个倒仰,一头往院中来。方进了门,见紫鹃同跟瑧玉的紫竹坐在门外描花样子,见他来了便摆手,知是瑧玉正同黛玉在房中说话,只得将这话暂且忍了回去,待他二人说完再作计较。 瑧玉前世为雍正帝时,最是端肃不过的一个人,本不喜下人说长道短,然今世先是投生幼儿,此地规矩原也比大清朝稀松许多,被贾敏宠了这些年,又平白多了一个妹妹,免不了入乡随俗起来,性子已是改了好些。况林府又不是皇家,瑧玉怕拘紧了黛玉,反养成思虑过重的性子,在家时又没个年纪相仿的姐妹伴着,故跟他的丫鬟多是性格爽利的。这雪雁本是黛玉自幼的丫鬟,情分原不比别人,且为人粗中有细,最是忠心不二;今日一听那话那里还忍得,好容易待到他兄妹二人说罢了话叫人进去伏侍,便上前一五一十将这话学了。 瑧玉知黛玉如今并不是小性之人,倒也不怕他听了心下不快,反觉得令他见识下贾府中人的嘴脸也未尝不可。见雪雁气得一行说一行瞪眼,不由笑道:“你这性子也该改改。姑娘尚没说甚么,看你先气成了个茶壶,快喝杯茶降降火气。”说得众人都笑了,紫竹便倒了一杯茶交到雪雁手里,笑道:“你快喝,喝完了再说不迟。”雪雁忙道了谢,一气灌了下去,放下杯子道:“我听了这话,本想上去撕了他那嘴,好歹忍住了没去,又听那周瑞家的道:‘宝姑娘为人真真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瞧那林姑娘,见了谁都冷冷的。’那个小丫头子也道:‘可是呢,我们平日里也爱同宝姑娘去顽的,林姑娘瞧着倒让人有些不愿亲近的。不惟我们,连宝二爷也爱去宝姑娘那里。’我听他们两个说完了方才出去,见他们面上有些讪讪的,只装作没听见,取了果子回来了。”说着又啐了一口道:“甚么东西!这果子瞧着也不新鲜了,不知是多少人挑剩下的呢!千抱怨万抱怨的,倒像咱们吃穷了他家似的!” 黛玉到京中已有了些时日,林家在这里的产业皆由他和瑧玉打理,故对这京中物价也有些盘算,便冷笑道:“咱们来的时候,父亲给了五千两银子在这里,凭咱们都是净坛使者,也用不了这许多。不过是没舌根嚼了,搜肠刮肚找出些不是来说。”瑧玉闻言大笑道:“好妹妹,你若想作八戒,自己去作,我且不陪着你。”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紫鹃便凑趣道:“大爷不作,我可是要作的。虽没‘净坛’的本事,这‘净盘使者’还是作得。”众人听他这一说,更掌不住大笑起来,连雪雁也笑得直咳嗽,因推他道:“快去把这桌上的颜料盘子净了罢!瞧这里面好看的紧,一会子再吃些布料下去好染颜色的。”几人笑了一阵,紫竹便同秋萦去传膳不提。 一时饭毕,撤下盘子去,又有家人送上近日账目来,黛玉因怕误了瑧玉温书,便令人送至自己房中去了。不多时,只见瑧玉来了,笑嘻嘻地扳着门框道:“妹妹忙甚么呢?”黛玉忙放下笔起来让座,瑧玉见他桌上账本,笑叹道:“果然我得了一个好妹妹。我若中了状元,倒有一大半是妹妹的功劳。”黛玉听他这话,又想起甚么似的,道:“不是看外祖母面上,索性咱们搬出去一家一户地住着,免得那些蠢物自己不上进不说,还扰了哥哥用功。”瑧玉自知他说的是谁,道:“这温书倒也不必了,会试还有两年呢。——你猜那话是谁令他说的?”黛玉早已明白是王夫人的手笔,只是道:“理他呢,这里是咱们外家,咱们原本是客,还要上赶着讨奴才欢喜不成?”瑧玉冷笑道:“可是呢,捧一个踩一个的,须知这捧着的也未必感念他呢。”两人又看了一番账目,方各自安歇。 那日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荣国府一干人等等赏花。是日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瑧玉不知为何也觉头痛起来,贾母便命人带二人去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起身,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因看见一幅《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又见那幅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命出去。秦氏无法,便命丫鬟陪侍瑧玉在这里,引宝玉往自己房中去讫。及至将两人安顿罢,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瑧玉便知这秦氏就是义忠亲王之女,正是自己这一世的侄女,心中暗叹这般机缘,竟得令他叫了一声叔叔。又知此女不日将死于非命,倒叹了几声,随即昏昏睡去,却觉竟悠悠荡荡往外面而去,不觉至一所在,见这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正纳罕为何自己也得来此,又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不由将前世今生那些怨气都涌上心来,见并无人把守,抢进宫门,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将别处只不理,闯进“薄命司”中,见那十数个大厨,将写着“金陵十二钗”字样的厨一顿开了,其中所有册子一应倒出,起初欲拿笔改了,急寻不到,暗想:“若我改了,他依旧能改回来,不如毁了干净。”便将那册子翻了几下,又恐宝玉同那警幻仙姑撞进来,忙将那香炉倒个干净,将册子一应放入,往案上寻了蜡烛便烧。有道是: 薄情书册作香烧,情仇恩怨一笔销。 人间多少金陵女,莫问前世问今朝! 如此将书册烧尽,因又想起那警幻仙子演那《红楼梦》,便又进了内室,幸得无人,见案上银筝檀板等物,不管好歹,一应砸碎,又取了笔墨,复至那宫门口,将那副对联扯下,摔得粉碎,自在墙上题道: 海阔天高,莫道古今情不尽; 金尊玉贵,休说风月债难偿。 瑧玉一番大闹,方觉消了不少心头恶气,将笔掷下,依旧顺来时路去了。 按下瑧玉不表。那宝玉合眼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他至一极精致的所在。正在梦中欢喜,只见那边走出一个仙姑来,喜的忙来作揖,随他到了那“太虚幻境”,转过牌坊,见一地狼藉,墙上尚有字迹,不觉惊疑不定。那警幻仙姑也变了脸色,急急入那二层门内,便往“薄命司”而去,方一进门,只叫得苦,见厨开册毁,跌足道:“何人如此大胆!”正欲向灰烬中寻些残页,但见几个仙子慌慌张张走出来道:“姐姐,不好了,那银筝檀板皆不知被何人砸毁,如此怎生是好?” 警幻闻言面上惨然变色,叹道:“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却见他房里紫气缭绕,不得近前,只得罢了。正待回来,却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教诲他嫡孙宝玉。谁知今日竟如此,想是两府当真气数尽了。想来天意应当如此,岂是人力可为的?”一语未了,忽见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来道:“不好了,有个年少的公子提着剑往这边来了!”警幻大骇,转身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仗剑立在那里,满面怒容,不是瑧玉又是那个? 却说瑧玉将此间大闹一番,本待即时回去的,谁知兜兜转转又到了这附近;闻得警幻同宝玉说话,又想起原书中黛玉情形,料想都是受这甚么“警幻仙姑”摆布,不免大怒,往壁上摘下一把剑,便往内室直闯。见宝玉痴痴立在此地,只不理他,乃向警幻喝道:“我把你这播弄是非的贱人!那和尚是你命他往我林家去的不曾?说甚么一世不见外姓亲友,若当真不见,怎能如了你们之意!”警幻心下惊疑,乃勉强道:“真君且住,听我一句。此子本是神瑛侍者,与令妹前世有雨露之恩,少不得——”话犹未完,瑧玉早已不耐,厉声道:“甚么道理!那绛珠草原长于河畔,纵没有他来多此一举,难道就活不得?分明他自作多情,却要我妹子还他!纵退他一万步,既有木石前盟,何必金玉良缘?人道‘万事皆由天定’,你敢说你是替天行道么?” 这一番如当头棒喝,直教那警幻仙姑面如土色,瑧玉见状冷笑道:“你也不必说些冠冕堂皇之语来遮掩。我当日曾见有那夺人运道改自己前程的妖人,却不想这仙界也有这般污浊之事!若是我冤枉了你,你与我一桩桩辩来!”他本是将自己心下所疑说出,并非当真知道其间阴私;却见警幻不敢答言,知自己猜得不错,乃当啷一声拔出剑来,直指警幻道,“莫如我今日先斩了你,免教你又写那劳什子册子,害了人间多少好人!” 宝玉不知为何却并未认出瑧玉来,见他举剑便砍,大惊失色,正欲往前拦阻,却一脚踏空,方觉是南柯一梦,袭人闻他梦中大叫,忙上来看时,只见宝玉神色恍然,知是魇住了,一叠声唤他。见他回神,乃笑道:“你梦见甚么了?吓成这个样子。”宝玉此时只觉迷迷惑惑,梦中情形虽记不真切,犹自心悸,又不知说些甚么,便摇头道:“记不得了。”袭人便扶了他下床,却说瑧玉也在那房中醒来,两人便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了。宝玉因瑧玉这一场大闹,并不曾领那警幻所训之事,同袭人也只是素日相待。后回再见。 第12章 第十二回 【第十二回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王夫人复提结亲事 那日凤姐儿正从王夫人处回来,方到了自己院里,见大丫头平儿迎上来道:“周嫂子方才来了,带了个老妈妈子同他外孙来,说是咱们在那金陵家里的一门连宗亲戚,如今来这府上拜望呢。我听周嫂子说,当日二太太也是常会的,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现在这东屋里坐着呢,正要讨奶奶一个示下。”凤姐道:“且让他候一会子罢,——饭传了不曾?”平儿一行打帘子让凤姐,一行道:“算着奶奶这时辰好回来了,教他们在外面等着呢,这便摆饭罢。” 那边厢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半日方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同周瑞家的一齐过这边屋里来。凤姐儿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平儿站在炕沿边,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进来,便起身问好,见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忙令周瑞家的搀起来,说:“快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让刘姥姥在炕沿上坐了,问道:“周姐姐回了太太不曾?”周瑞家的道:“还不曾回,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便答应着去了,一晌回来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扭捏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见他这般情景,忙递眼色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刘姥姥此时只飞红了脸,不知说甚么是好,凤姐早已明白了,见他这般光景,便岔开道:“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令平儿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自告了一声,过东边房里来,叫过周瑞家的问他王夫人如何说。听周瑞家的一五一十讲了,心下暗道:虽原不是一家子,也是连了宗的。当时他们来一遭,也不曾空过,如今既来了,想来也是手头艰难,王夫人既令他裁度,少不得也要给他些银钱。见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道谢,便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今儿姥姥既老远的来了,少不得表示些心意;只是家里近日事务也繁杂,用钱的地方更多,我寻思着只有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尚且没动,姥姥若不嫌少,就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因未见王夫人,见凤姐儿年轻,不知能不能做得主,心里本有些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赶忙道谢。凤姐便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亲接了递过去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我还有些事儿,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替太太和我问好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仍带了板儿去了。 周瑞家的送了他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便一路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同薛姨妈的丫头同喜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他摆手。周瑞家的知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在屋里说话,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正歪在炕上,同丫鬟金莺儿看花样子,见他进来,宝钗便起身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好,一面往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不过是身上有些不舒服,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又闲话了一阵,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同贵捧了个小锦匣来,对王夫人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连上林姑娘,每人一对,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他的尽够了,他哥哥一时给他买这个,一时又买那个,还戴不了呢。”王夫人心知是薛姨妈要显示自家,对周瑞家的道:“你就拿了去罢。”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一一送与迎,探,惜三人,又往凤姐儿处来送了四支,这才往东厢房这边来。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瑧玉房中,瑧玉便在那边看书,黛玉拿着个荷包正绣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黛玉听说,便笑道:“多谢姨妈挂念着。”一面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见偌大一个盒子里只剩两支,冷笑了一下,便听周瑞家的又道:“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黛玉道:“宝姐姐在家作甚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黛玉听了,便和紫鹃说:“你去瞧瞧,只说哥哥与我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异日必亲自去看的。”说着,紫鹃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 黛玉见他走了,便冷笑道:“我说呢,别人不挑剩下的东西也到不了咱们这里。”瑧玉亦笑道:“我前些日子也去问着他们了,再无旁人,就是咱们那好二舅母令人说出去的。看这奴才尚且如此,这主子甚么模样,也可知三四分了。”黛玉道:“只怕薛家姨妈未必有这般思量。”瑧玉道:“我的好妹妹,你惯是个心好的,他二人是亲生姊妹,如何不一气?以后远着便是了。”黛玉想了一想,道:“也不是。我看宝姐姐这人甚好,倒不像有这般心思的。”他二人因房中并无别人,倒也自在说话,瑧玉便道:“你说的也是,就宝玉这般惫懒人物,想来薛大姑娘也是看他不上的。”黛玉道:“宝姐姐他哥哥一般也是个秀才,宝玉骂读书人是禄蠹,他焉能欢喜?”瑧玉拍掌大笑道:“可说漏了嘴了。我道你为何如此厌他,原来却从这上来!你自己的小心思,就想他也如你一般,可是好笑!”黛玉嗔道:“就你精明,全天下再没有能瞒过你的,成日里就知道打趣我,多早晚闪了舌头。” 林瑧玉从那日一闹,只道黛玉此生命格已改了个彻底,心间舒畅,同黛玉顽笑了一阵,又说到薛宝钗身上不爽,便命人打点些物事,意欲过几日去看他。 【这一段虽然不是更新,但是非常重要,所以放在正文中,方便大家梳理一下看文时的思路。 现在出现了哪些和原文中有不同的人物: ①薛蟠→薛蜨,原人物消失,直接换人,不是穿到薛蟠身上,而是转世过来就是薛蜨。 ②黛玉的丫鬟紫鹃、雪雁、春纤,名字未变,人是换了的。之所以沿用之前的名字是觉得不影响剧情,并且这几个名字应该都是原书中黛玉自己给起的,这里不欲更改。 ③薛蜨的丫鬟香菱儿、金桂儿,同样名字不换人换了。薛蜨之所以给自己丫鬟这样起名,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穿来的,不想太过改变原书中内容,怕剧情改太多了自己掌控不了。 ④邢夫人→邢夫人,这个不是穿来的,是本土居民。原书中的邢夫人是现在这个邢夫人的堂姊妹,为什么换了人后面有提到。 ⑤贾珍→贾珍。这个是魂穿,不是特别牛的人物,但是他知道红楼剧情,并且没打算干什么大事,只想改变东府乱七八糟的情况,起码保证最后别抄他家。 具体蝴蝶效应图如下: 荣国府正房: 邢家二房小姐代堂妹出嫁→邢夫人换人→认真照管贾琏迎春和贾琮→识破王夫人计策导致凤姐同姑母反目 效果: 1.贾琏比原书中要上进 2.凤姐儿收敛很多,同王夫人不再一条心;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女儿不是巧姐儿 3.迎春性格有部分转变,没有嫁给孙绍祖 4.平儿没有给贾琏做通房 宁国府: 贾珍穿越→贾珍换人→严格管理贾蓉,坚决不招惹二尤同秦氏→注意惜春的教养问题 效果: 1.秦氏没有同贾珍私通,最后不是天香楼自尽,而是难产而死 2.尤二姐虽然同张华退婚,但是没有嫁贾琏,嫁了个秀才 3.尤三姐嫁给了柳湘莲 4.惜春没有出家 薛家: 薛蜨穿越→努力掰正薛宝钗→坚决不抢甄英莲 效果: 1.英莲嫁给了冯渊 2.宝钗性格有部分转变,对贾宝玉没有好感,不会和他再有金玉良缘的说法 3.薛蜨肯定是不娶夏金桂的 4.薛蝌和宝琴命运有部分转变,性格和原书中没啥区别,可忽略 5.薛姨妈对宝钗嫁给宝玉并不看好 林家: 胤禛穿越为林瑧玉→木石前盟土崩瓦解 效果: 1.黛玉身边的丫鬟全部换人 2.黛玉对宝玉无意,木石前盟不复存在 3.……再说似乎就剧透太多了 P.S.发现蝴蝶效应中最惨的是宝玉,大家都不喜欢他了= =】 第13章 第十三回 【第十三回 】无心人偏遇有心事·留情者恰逢多情郎 却说薛蜨那边,见王夫人走了,便命自己身边的丫鬟金桂去问同喜,今日王夫人此行所为何事。金桂去了半日方回,同薛蜨说道王夫人话里话外只是夸自家的宝玉,又赞宝钗为人敦厚:“我只是心里爱得不行,好歹同宝玉一般,也长长久久地在我眼前才好。”直将薛蜨气得连连摇头,打发他去了,便往宝钗房里来。一至房中,先遣了莺儿等人出去,也不及喘气,便将王夫人之语一一说了。 宝钗近日冷眼观王夫人同宝玉行止,已知薛蜨当日所言非虚,况他兄妹二人素来厚密,薛蜨但凡知道了甚么,无有不同他讲的。自己又是心思细密之人,那里还想不到王夫人觊觎薛家产业之意?饶是宝钗生性豁达,也气得怔怔的,道:“好个嫡亲的姨妈!——母亲又说什么来?”薛蜨见他气得这样,倒担心起来,便道:“妈也并没应承。你自放心,一切有我。”宝钗冷笑道:“你也不必拿这话哄我。妈若不是有意,你如何就气成这样。只恨父亲去世得早,不然如何在这里受气!”说着便滚下泪来。 薛蜨见他哭了,忙又哄道:“我原当你是咱们家的当家姑奶奶,才把这事同你说知,不想惹出你这些眼泪来,倒是做哥哥的不是了,我这里同妹妹赔罪。”说着便作揖,宝钗忙扶住了道:“何曾怪哥哥来。我不过一时想起父亲,心里难过,又见母亲受这蒙骗,心下不忍罢了。”薛蜨道:“父亲如今虽不在了,我便是家主,要定此事,如何能越过我来?你既不想在这里住,改日咱们便找个由头搬了出去,一家一户的,岂不是好?”宝钗道:“我何尝不想搬出去,只是母亲未必肯,况也没甚么由头。”薛蜨见他不哭了,笑道:“你哥哥自然有本事寻一由头来。眼见你病了这几日,也未练功,今日既然大好了,当把之前拉下的功课都补上才好。”原来薛蜨素喜习武,宝钗年幼之时看着好顽,便也同他学些,倒也学了两套拳法在身,只是别人不知罢了。那身边的一应丫鬟也跟着他学,主仆一时比划起来,倒也热闹。宝钗闻听此言,方把那事丢开,方要回房换衣服,只听得外面文杏报说:“林姑娘房里紫鹃姐姐来了。” 宝钗道:“快请进来。”只见紫鹃进来,对二人行了礼道:“我们大爷和姑娘命我来问姨太太的安,问薛大爷薛姑娘安。方才听周嫂子说薛姑娘身上不爽,姑娘使了我来问,又说今儿天晚了,恐误了薛姑娘歇息,明儿自亲来望的。”宝钗原是懒待见宝玉,故说病了,见紫鹃如此说,笑道:“不过着了些寒气,不妨事的,又劳林哥哥同妹妹挂心。我闷了这些日子,正想要人来陪我说话儿;我哥哥也正想同林哥哥探讨学问。紫鹃姐姐回去替我谢你家大爷姑娘,说我这里扫榻相迎,明儿早些来罢!”说得众人都笑了,紫鹃便辞了出来,宝钗忙命莺儿送了出去。待莺儿回转来,宝钗笑道:“这紫鹃倒和你像是双生的姐妹两个,说话慢声细语的,教人听着急不得恼不得。”莺儿笑道:“名字听起来也像,若是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同林姑娘是一家子的——”正说着,忽觉自己失言,忙掩了口望向他兄妹二人。宝钗倒也不以为意,笑道:“偏你会顺杆儿爬。”薛蜨也便不理论,命丫鬟香菱儿去同薛姨妈说知林家兄妹要来之事,又令下人去自家庄子上取些物事,以备明天招待,暂且无话。 那日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邢夫人回话,道是尤氏今日来,请他明日过去逛逛。邢夫人便道:“你只管去,家里横竖无事,纵有事,也有我呢。”凤姐答应了,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邢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尤氏同贾蓉媳妇秦氏早领了丫鬟仆妇接出门来,见凤姐儿来了,先笑道:“我早起说甚么来?果然空着爪子就来了。那怕你拿根草来,也是孝敬我的心。”凤姐儿笑骂道:“呸,上赶着请了我来,原来是想东西了,既然如此,宝兄弟咱们这就回去。”尤氏忙一手携了宝玉道:“你这打秋风的且回去,我只请宝兄弟进来便了。”几人一行说笑着,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有事出去了。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因对秦氏道:“你兄弟今儿不是在?教他同宝玉去顽罢。”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 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尤氏笑道:“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你仔细唬着人家孩子。”一行说着,便命贾蓉去带他来。贾蓉应了,果然出去带进一个极齐整的小后生,怯怯羞羞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笑推宝玉道:“可被比下去了!”便命他坐了,问些闲话,秦钟一一答应了。那宝玉因见了秦钟风流俊俏,早已痴在那里,心中又起了呆意;恰秦钟也慕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二人竟一样的胡思乱想起来。一时吃过饭,尤氏便拉着凤姐同秦氏等抹骨牌,宝玉忙道:“我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同他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秦氏想了一想,便道:“也罢了,只令钟儿陪着宝叔罢。”一面令瑞珠看着下人摆酒果,亲引了二人到里间,又嘱了他兄弟两句,方出去去陪凤姐。 宝玉犹如瞌睡遇枕,见秦氏出去,便一探手拉了秦钟道:“咱们两个往炕上坐。”又携着秦钟的手问道:“你近日都读甚么书?”秦钟红了脸道:“不过刚看了《四书》。侄儿愚钝多有看不懂的,宝叔好歹可怜我,别考我学问罢!”宝玉见他温柔标致,心下早酥了一半,道:“我自己于这上尚且稀松,那里考问你来!你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不曾?平日在家都作甚么?”秦钟说:“家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说到这里,因想起来前父亲所嘱之事,便试探着道,“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见宝玉无鄙薄之意,更进一步道,“我因觉得读书一事,必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这一番话却正合了宝玉心意,不待他说完,便鼓掌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多是族中子弟们。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你今日回去,何不同尊翁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同我作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闻言欢喜无限,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也好常相谈聚,彼此不致荒废。”一行说着,便拿眼睛来瞟宝玉。宝玉满口答应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秦钟忙要起来同宝玉作揖,被宝玉扯住了不让,二人便如是计议已定。吃毕晚饭,凤姐同宝玉自回往荣府而来。 【刷一下现在出场了的各位妹妹的情况。 林妹妹:嫡长女,老爹是探花+高官,哥哥是举人且热爱学习,前途大好; 宝妹妹:嫡长女,没有老爹,哥哥现在是秀才,已经基本抱上林老大的大腿; 二妹妹:嫡长女(邢夫人已经抱养过去了,也算嫡女),老爹很坑,哥哥学习不好,弟弟暂时不知道咋样; 三妹妹:庶出次女,老爹不管,学习好的大哥死了,二哥的学习……不说大家也知道; 四妹妹:嫡长女,老爹整天炼丹随时会挂,哥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起码府里暂时还是清净的。 这样看一下就明白为啥宝姐姐要同林妹妹好了吧……宝钗又不傻,她同黛玉交好,对她哥哥有好处,同其他几个倒也不算差,但是讲真其他人帮不上她哥哥啥忙,别带坏自己哥哥就不错了= =】 第14章 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 】探宝钗双姝觉意洽·会文起二人竟情合 翌日早晨,瑧玉同黛玉吃毕早饭,省过贾母,便往梨香院来。来至院中,薛蜨早候在那里了,彼此施礼过,见宝钗也出来同瑧玉见礼,黛玉便道:“原是为望姐姐来的,还劳动姐姐出来。”宝钗笑道:“不妨事的,前些日子就好了。”一面携了黛玉的手,薛蜨便同瑧玉并肩往房里来,拜过薛姨妈,宝钗便要拉黛玉回自己房中说话,薛蜨道是要同瑧玉讨论些文章,两人便往书房去了。 进得里间,宝钗将黛玉让至炕上,莺儿奉上茶来。黛玉因笑道:“多谢姨妈同姐姐惦记着,送了这花儿来。我也有些小物事要与姐姐的,姐姐别嫌弃才好。”一边雪雁忙捧上一个盒子,内是上用纸笔等物,宝钗忙谢了,令银雀儿收好,见黛玉头上正戴了其中一支玉兰的,便悄声道:“我还留着好的与你呢,你且来。”黛玉正从身上荷包里摸出个帕子裹的小包,闻言笑道:“姐姐可偏了我了。”宝钗便开了自己妆奁,取了个小长盒子出来,开了盒子取出一支墨玉簪子来递与黛玉,道:“拧这尾端看看。”黛玉依言拧开,见簪子虽细巧,内里竟是中空的。宝钗笑道:“这簪子是我哥哥给的,统共得了两支,我自留那绛色的戴,这支给你,里面灌上香料,夏日蚊子也不近身的。”黛玉谢了,令雪雁收起,便将帕子递与宝钗道:“姐姐再看这个。原也是我哥哥寻来了的,如今正好拿来给姐姐顽。”宝钗打开帕子见是一对儿红玉坠子,触手温润可爱,便往镜中比了一比,笑道:“多谢妹妹。”此时已摆上茶果来,宝钗便令雀儿收了坠子,让黛玉吃茶,又拿出各色顽意来两人作耍,不在话下。 瑧玉便同薛蜨在书房说话,两人只觉似是认识多年的好友,相谈甚欢,各自心下纳罕。因叙了岁齿,原来瑧玉长薛蜨一月有余,薛蜨便以“兄”呼之。又通了表字,薛蜨闻他字是为“胤之”,倒怔了一下,瑧玉见他怔忪,心下也颇为生异,各自面上不显。薛蜨又说起王夫人来同他说入家塾读书之事,瑧玉想起今早在贾母处宝玉回说秦钟要上家塾,便道:“今早我且听宝兄弟说要往那里去进学呢。只是文起如今已是秀才功名,那里多是开蒙入学的,再同他们一道,未免不甚称意。不如同我一起往几位业师那里请教罢。”薛蜨正要寻机摆弄宝玉,闻言心下一转,暗想道:自己同瑧玉不过比宝玉大两三岁而已,瑧玉已是中了举的,自己也是秀才;以贾政的性子,少不了立逼着宝玉进学,这可正是个大好时机,故笑道:“那可全仗赖胤之兄了。我正想着年后入闱,少不得要同胤之兄请教些,还请兄长不要嫌小弟鲁钝。”瑧玉笑道:“那里就叫起兄长来。我不过比你略大些儿,只叫我胤之便了。”薛蜨半笑半正色道:“那里,纵只大一日,我心里也只当你是哥哥。我只得一个妹子,万事皆要让着她,正想个哥哥来让着我些儿。”瑧玉心下更疑,只得笑道:“照你这般说,我也只得一个妹子了,若天下人都想做弟弟,谁来做哥哥去?”薛蜨大笑道:“这就要看谁年纪更长了,长者为兄,可不就是防着天下人都想做弟弟的心?”瑧玉闻言也笑了。薛蜨便令人摆上细茶果来,又对瑧玉道:“我们家这边的庄子前日进上来些东西,不过是些山菌等物,赶着给老太太他们送了些去,胤之兄那里可有小厨房不曾?有的话带些子回去。”瑧玉道:“还未挪出来呢,只跟着老太太住罢了。若我想吃了,再来寻你吃就是。”薛蜨道:“也是这话。”正在说着,见跟薛蜨的小厮来回道:“贾二爷来了。”薛蜨道:“知道了,你且出去罢。”一边只顾和瑧玉说话,瑧玉见他如此,也不出去,两人自在房中说话。 却说宝玉进了梨香院房中,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道:“你林哥哥来了,他同你林哥哥在书房说话呢。林姑娘同你姐姐在屋里。”宝玉闻黛玉来了,忙道:“我去里间瞧姐姐。”薛姨妈道:“可是呢,那里比这里暖和,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同黛玉坐在炕上解九连环顽。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起身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椅子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因见宝玉项上挂着那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见上面篆书写是: 莫失莫忘 宝钗便心下生疑,当下只不理论,笑着同他两个说话儿,一面叠了黛玉的帕子递至他手中。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进来说道:“这天下雪了,也好早晚的了,二爷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太太那里正摆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一时薛蜨同瑧玉两个进来了,几人见过,各自归坐。薛姨妈拉宝玉在自己身畔坐了,宝钗同黛玉坐在一处,薛蜨便挨着瑧玉。 薛姨妈又问几人平日爱吃甚么。黛玉尚未说话,宝玉闻言便道:“前日在珍大嫂子那里吃的鹅掌鸭信甚好。”薛姨妈听了,忙道:“我的儿,我这里也有,教人取些来你尝尝。”又问瑧玉,瑧玉笑道:“我没甚么忌口,想来姨妈这里的多是好吃的。”薛姨妈便道:“你兄弟前日寻了些南边的果子来,一会子你几个尝尝。”一时丫鬟摆上一碟子鹅掌,一碟子鸭舌并两碟子果脯来,宝玉别的只不理论,先拈了一个鸭舌放到口中嚼着,又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 李嬷嬷闻言,忙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黛玉闻言险些儿笑出声来,忙低了头嗑瓜子。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宝钗因想瑧玉兄妹二人还在孝期,然母亲已令人去灌了酒,倒不好多说的,便问:“林妹妹吃些甚么不曾?这里有桂花露,若吃时,教他们取一瓶来。”宝玉闻言又吵着要吃这个,薛姨妈因想这桂花露原不是酒浆,纵多吃些也不怕醉的,也就命人去取了来。黛玉便知宝钗之意,向他笑了一笑,以表谢意。薛蜨往妹妹这厢看了一眼,依旧对瑧玉道:“胤之兄近日有些不便,待过些日子再出门罢。林姑父当日原是探花郎,所交之人必定是诗书大儒,小弟少不得要劳胤之兄带挈带挈。”瑧玉因觉薛蜨此人言谈爽利,性情又同自己相投,倒也愿意同他相交,便笑道:“带挈不敢当,只是相互扶持便了。”他平日对吃食上原不甚在意,不过略动了几样果品,便只同薛蜨说话。 宝玉听他二人所说不过是仕途经济之事,早觉不快,便不欲插言,只同宝黛姊妹二人说笑。他原是好奇之人,待那桂花露上来,略尝了一口,虽觉甜香满口,究竟不若酒味厚重,因丢了这个,依旧吃酒。不多时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那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容我再吃两钟。薛大哥哥也吃呢。”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薛蜨见宝钗黛玉都不做声,只得道:“且吃过这两杯就收了罢,这会子分付他们整治晚饭去了,待吃过晚饭再去也不迟。”薛姨妈一面也劝着,作好作歹的将酒收过了。一时摆上饭来,几人吃了,便辞了回去不提。 第15章 第十五回 【第十五回 】见通灵金女生疑窦·思风月情友入家学 一时众人都走了,宝钗回了房中,便使丫鬟银雀儿去请了薛蜨来,同他讲了那块宝玉上的字,道:“我因想那年癞头和尚来时所说之事,心里终是不自在。如今同他这玉上的字又相似,母亲若知晓,不免又生出些事来。”薛蜨笑道:“如今方知你哥哥深谋远虑。我当日就觉此事不对,将知晓这事的人都远远打发了,你那金锁也不过将字錾在里面,谁又知道这个来?焉知那和尚不是受那个的指使呢!况戴金锁的也极多,很不必担心这个。再有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有玉的也不止他一个呢。”说着便对宝钗挤眼而笑。宝钗闻言便红了脸啐道:“这是甚么话!我去和妈说了,看不打你的。”薛蜨忙告道:“好妹妹,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自己想差了,又来怪我。”宝钗上来要拧他的嘴,两人笑闹一阵,薛蜨方正色道:“我却有另一事和你讲:如今贾府里办那家学,母亲合我说知,教我也去其中温书。我想那贾代儒不过是个老秀才,也未见得比我强上许多,现有林妹妹他哥哥已是举人,我却同他一起,岂不便宜。”宝钗闻言也自欢喜,又听薛蜨道:“只是这家学一开,咱们便有由头搬出去了。”宝钗忙问端的,薛蜨摇头笑道:“任凭再是锦囊妙计,说出来也不灵了。你且看着便是。” 却说三人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几人吃了酒,遂命各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瑧玉便同妹妹至东厢房中,笑问道:“你觉得宝姑娘怎么样?”黛玉道:“宝姐姐倒和我脾气相投。说话作事且都是极好的,今儿送了我一支墨玉簪子呢。”说着便让雪雁拿来给瑧玉看了,瑧玉笑道:“我正觉你平日在家没个姐妹走动,这样也好,你多去找你宝姐姐说话,改日约上二妹妹他们,多在一处顽耍才是。”黛玉道:“你没见今日光景,只怕二表哥见了,也要凑过来顽呢。”瑧玉笑道:“你且放心,没听今儿早起他回老太太说要去读书了?这就如同马儿上了笼头——”尚未说完,听外面丫鬟叫是雪浪的报说:“贾二爷来了。”只见宝玉一脚踏了进来,笑道:“林妹妹,大哥哥,我这里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因想着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故留到现在,特特地送了来给林妹妹和大哥哥尝尝。”一面茜雪忙捧上一个托盘来,内里两个小钟儿。瑧玉笑道:“难为你想着,多谢多谢。”茜雪笑道:“方才李奶奶来了要吃,宝玉还没让呢。这茶只得了这三小钟,他吃着好,赶着让我端了给林大爷和林姑娘送来了。”雪雁忙接了托盘,又拉茜雪去坐,宝玉又道:“我写了三个字让他们贴在那门斗上了,来请林妹妹和大哥哥去看看,那一个写得好。”黛玉因觉这天冷了,见瑧玉已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恐他冻着,因道:“哥哥换了衣裳了,我同你去看罢。”瑧玉知宝玉只是想教黛玉去看,自己不过捎带,也知妹妹恐自己冷了,笑道:“那里就冷死了我。”一行说着,又见有人来回事,便道:“妹妹同宝兄弟去罢,我这边还有事情呢。”说着,黛玉自同宝玉去讫。 一时至那边门口,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倒有几分秀雅,只是风骨不足。黛玉不欲拂他兴致,只笑道:“个个都好,这云字写得更好些。”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醒了不曾?”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道:“还不曾呢。”宝玉忽又想起一事,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这不方才你去了,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收了茶钟和托盘回来,黛玉因道:“这早晚了的,我该回去了。”宝玉忙命晴雯送了出去。又往里间去,见袭人和衣睡着,便从头上拔了一根头发,正欲搔他鼻孔,见袭人一翻身坐起来握住他手腕,倒唬了一跳,笑道:“原来你装睡在这里!”袭人笑道:“我早知你要来作怪,专等着拿你呢。”两人又顽笑一阵,袭人见宝玉渐渐地酒意上来,便扶他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伏侍他睡下了。 瑧玉因见宝玉近日形容,暗道:此子虽于学业上平常,为人倒天真烂漫,不似那般心思深沉的;只是做个纨绔少爷,成日坐吃山空罢了。因他尚未犯到自己同妹妹头上,也便懒待同一个孩童计较,见黛玉回来了,笑问:“你觉得写得怎么样?”黛玉道:“差哥哥远矣。不愿扫他兴头罢了。”瑧玉见他面上淡淡的,料想对宝玉也无意,便不理论,各自回房歇了。殊不知却是黛玉见他对丫鬟也一般想得周到,更觉得他没个大家公子模样,令小丫鬟把茶拿去喝了,自换衣睡下无话。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秦钟来了,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又见王夫人等,择了后日一定上学。至是日一早,便出来见贾母,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说着便命他出去了。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来候着了,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冷笑道:“谁没有这么一遭,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还来辞上一辞!”便令紫鹃说自己身子不便,也不见他,宝玉只得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自此以后,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然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秦钟又下意地温存小意,便有些并非同窗之谊的情分生将出来。其他在学里的见他二人情状,各各心下明白,背地里不免风言风语起来,以致传扬至书房外去。谁知这学里更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生得娇俏可爱,恍若好女,又兼行事风流的,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虽不敢肆意,暗地里却不免多看几眼,又借些诗词讽喻,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早有几个看出形景来的,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走至后院说梯己话,偏又被金荣拿住了,笑嘲几句,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贾瑞心中早不自在,便说香怜多事,抢白了几句。金荣越发得了意,又说许多闲话,谁知早又触怒了那名唤贾蔷的,便唤来宝玉的小厮茗烟,挑唆他几句,自己竟走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便一头进来大骂,那金荣如何忍得,便骂道:“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又有宝玉另三个小厮,一齐乱嚷,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忽听门扇一响,却是贾政将门踹开,走了进来。 【这里瑧玉觉得之前把宝玉看得太严重了……两人大约相当于钻石对青铜……?不玩游戏搞不太懂级别,这个钻石青铜还是之前听家喵说的= =】 第16章 第十六回 【第十六回 】恨不肖宝玉承笞惩·闻征兰凤姐生怨心 宝玉正喝着茗烟令他打金荣,忽见他父亲进来,只唬得脸都黄了,忙垂手立在一旁。贾政也不理论,道:“先把这几个小厮捆了回去,你也同我回去。”那宝玉早知多凶少吉,苦无应对之策,只得随着回来,到得书房,贾政往椅子上坐定,方喝道:“不长进的孽障!原来你每日往学里去,竟是惹是生非去的!我不过去了一回,就见你如此,想来我不去的时候,还不知怎么样呢!”因喝令小厮:“取板子来,着实与我打!”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一二十下方扔了板子,只坐在一边出气。王夫人得了消息,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只见宝玉打得满眼是泪,犹伏在凳上不敢则声,不觉大哭起来。贾政见王夫人出来,将板子一摔,径自往外去了。王夫人忙命人寻太医来诊治,如此忙乱了好一阵子,又遣人同贾母缓缓说知。 薛蜨闻知宝玉被打,先自笑了一场,又使人去告诉林瑧玉,请他出来吃酒。原来这便是他作的法子,那日恰巧贾政唤他两人去,薛蜨三言两语便将贾政那心思引到了宝玉上学之事上,瑧玉知他之意,也不揭破,倒顺着他说了两句,故而他两人辞出来之后,贾政便起了考查宝玉功课之心,也是宝玉命途不济,恰巧在几人混闹之时,被他撞见了,故而遭了一顿痛打,好在贾政并未问他同秦钟之事,也算万幸了。待瑧玉来了,见薛蜨面上颇有得色,笑道:“有甚么喜事不曾?”薛蜨道:“那里有甚么喜事。不过是我们要搬出去了,先向你要贺礼来。”瑧玉想了一下便知他意思,道:“且待些日子再搬罢。宝玉方挨了打,你若现在搬出去,少不得有那一起子小人在背后嚼舌头呢,到时姨妈岂不难做。”薛蜨闻言,也觉自己过于心急了些,笑道:“胤之兄说得是,多谢你提醒我些儿。”瑧玉见他这样,笑道:“原是咱们两个好。若换了别人,少不得笑我多嘴了。”薛蜨道:“那日我妹妹同你家大姑娘顽了半日,回来同我说投契得了不得。大妹妹平日若无事,多来顽才好。”两人吃了一阵子酒,便回家去讫。 薛蜨虽未同宝钗说他在内做了甚么手脚,宝钗却心下明白,那日闻王夫人说了宝玉挨打之事,就知是薛蜨所为,回来便嗔他道:“你也太狠了些儿。我听姨妈说宝玉打了个动不得,若落个残疾,你岂不愧的?”薛蜨道:“我劝着姨夫打他了不曾?不过是那日姨夫叫我同林大哥去了,问我俩近日读甚么书,作甚么文章,又仗着是长辈,很是教训了几句。因又想起宝玉如今在那学里上学,不知甚么情状,故去了学里一看,宝玉正使小厮同人打架呢。他自己不中用,倒怪起我来。”宝钗道:“虽说不是你劝的,依旧是为你才挨的打。若他真打出个好歹来,姨妈岂不怨你?”薛蜨冷笑道:“这你且放心。林大哥不和他一同在老太太那里住着呢?我方才问了他,不过是伤了点皮肉罢了,偏咱们姨妈心疼,把这伤说得更重了十倍。不是我说嘴,他还该谢我呢!”宝钗忙问端的,薛蜨便笑道:“这不眼见就是科试了?依姨夫的意思,是要教宝玉去下场试试呢。如今挨了这一顿捶,这科试自然逃过了,他可不该谢我怎的?”宝钗虽觉薛蜨这番全是歪理,到底心里向着自己哥哥的,也就笑了,令莺儿去送了两丸子棒疮药给宝玉,便把这事丢开了。 黛玉那厢闻知此事,不免同姊妹们去看望一番,回来便对瑧玉道:“二表哥如今吃了这一顿打,今后可该改了罢。”瑧玉笑道:“他若能改,那里用得着吃这顿打?须知这人的上进只在自己身上,任凭别人又打又骂,也是不中用的。你看父亲甚么时候打过我来?”黛玉道:“也是这话。只是二舅舅也忒着急了些儿,看舅母哭得那样,万一打出个好歹来,岂不悔的。”瑧玉道:“他这般行止,就是打死了也不冤枉。我且告诉你,那日我见了他的伤,不过损些皮肉罢了,偏二舅母又夸大了十倍,不过是怕二舅舅再问他书罢了。”黛玉闻言深觉王夫人过于溺爱,因此虽也见宝玉打得可怜,倒也不甚同情于他了。 却说贾母闻宝玉挨打,只心疼得了不得,叫来贾政骂了一顿。偏宝玉恋着那秦钟,心心念念要去学里,贾母同王夫人听了只说他一心上进,那日之事不过一时糊涂。薛蜨同瑧玉两个却是知道其中关窍的,唯暗笑而已。 且说那日尤氏往这府里来拜,贾母因见他面上有喜色,又穿了吉庆衣裳,问说:“珍哥儿媳妇今儿瞧着满面生春的,难道有喜事不曾?”尤氏笑道:“可不是大喜事!好教老祖宗知道的,前些日子我见蓉儿媳妇有些恹恹的,便忙寻了太医来诊治,竟是有了身子,已是两个多月了。”贾母素日也甚疼秦氏,况有了年纪的人,皆喜欢多子多孙的,闻言道:“真真是大喜事,咱们贾家竟是要添玄孙了!这孩子也实在,有了身子也不说一声。”尤氏忙笑道:“他小孩子家那里知道这个。蓉儿显见也是个不经心的,已是被我骂了一顿,令他不许惹媳妇生气。”贾母道:“这孩子素日便七病八痛的,如今有了好消息,定要比往日更仔细些才是。这是咱们家第一个玄孙,你照应好了他,也是你的大功一件。”尤氏忙笑着应了。一面贾母另有赏赐等物,各房也有贺礼,不必细数。 如今单说熙凤。他同秦氏本来厚密,闻他有了喜信,虽也欢喜,难免思及自身,倒有些酸意起来。他原比秦氏大上几岁,成亲也比他早些,谁知头胎孩子便小产了,虽也多方调养,这葵水却一直无准信,问了太医,皆说伤了根本,难有子嗣。因此虽成亲几年,至今膝下尚无影响。今日闻得秦氏有了征兰之兆,邢夫人同贾琏虽未曾说甚么,他自己心下不乐,又思及自己当日小月是为何人所害,不免咬牙切齿起来,自回去哭了一场。次日邢夫人见他眼圈儿肿了,心下略想了想,便知他因何至此,因拉着他手儿解劝道:“我的儿,你如今同琏儿正是少年夫妻,只要调理好了身子,日后何愁没有子嗣?老太太又疼你,若自己先伤心起来,于这上也无益。”凤姐儿道:“老太太同太太疼我,我心里知道,如今却是这番光景,且愧得了不得呢。”邢夫人道:“好孩子,这且怪不得你。你只好生将养着,丫头若不好了,也只告诉我。”又抚慰了一番,方令回去了。 凤姐因最近月信未来,又怕是空欢喜一场,故而心下想了又想,也不敢同邢夫人说,想着背地里先请太医来看上一看。邢夫人见秦氏有孕,未免也触动这条心思,暗地将凤姐身边的丫头小宁叫过来问了几句,又打发贾琏去寻养身子的方子,不在话下。若要知当日凤姐儿因何小月,乃是几年前的一桩公案,故不曾说得,下回便表。 第17章 第十七回 【第十七回 】断兰音熙凤结深恨·知艰难贾琏立雄心 原来当日贾琏同熙凤成亲时,两人也是好得蜜里调油,不过一年便有了身孕,然太医诊说是这一胎多有不稳的,竟是以卧床休息为上。凤姐儿为人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彼时方揽了些当家的权力,为显自己能耐,便舍不得放手,因觉自己做姑娘时身子壮健,素来无病无痛的,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谁知胎儿未至两月便小月了,凤姐儿只哭得泪干肠断,悔之无及,贾琏也深觉伤痛,未免怪他不知保养,竟赌气往外歇了,一连几日皆不曾入房里来。 邢夫人见那熙凤本来身子壮健,却不知为何,头胎孩子便小产了,故而领了心腹丫鬟来他房中,将一应物事查验过一遍,果然有致人滑胎之香料药物在内。又密问其饮食,见凤姐平日吃的那些补品中,多有不利腹中胎儿的,令太医为其诊治,道是已伤了根本,今后也难有孕信。凤姐登时唬黄了脸,搂着邢夫人哭道:“太太救我!我年纪幼小不知事,竟不知得罪了谁,作下这等冤孽,倘有个什么差错,以致二爷今生无子,媳妇真是万死了!”邢夫人见他哭得可怜,倒也牵动了自家心事,叹道:“我何尝不知你的苦处。我是个没福的,幸得琏儿同迎丫头都是好的,琮哥儿虽小,也只当我是他亲娘一般。你细想想,自你进这家来,我可有不疼你的?可有不向着你的?老爷几次要往琏儿房里放人,我想着你们小夫妻正是新婚,没得碍眼,一直拦着,可你如今这样,只怕今后我也拦不得了。前儿陆姨娘又不知怎么惹了你,你罚她院里跪着,虽说也是她的本分,人来人往的,难道好看相不成?”一番话说得凤姐垂了头,良久方道:“太太教训的是,媳妇知错了。”邢夫人知他一时仍是难以回转,也不指望今日便能令他同王夫人分崩,只道:“我也不是教训你,不过咱们娘们儿说些体己话。你只放心,只要你身子养好,我必拘束着琏儿,不令他别移心思。”说着,又嘱咐平儿丰儿等好生伺候凤姐,径往外面去了。 凤姐本就是个心思重的,被邢夫人这一番话说得心里突突乱跳,严令身边的丫鬟对一应饮食皆防范起来。贾琏自小由邢夫人抚养长大,贾赦不甚理会他,故而虽不是邢夫人亲子,也实实地有几分敬重,自那日邢夫人同他讲了这事,贾琏便忙依母亲所说,寻了个识医药的丫鬟,唤作小宁,放在凤姐身边。不过几日,小宁便从凤姐日常吃的燕窝里看出不对,唤了大夫来看,也不知说了些甚么,凤姐便脸色焦黄地摔了盏子,跌跌撞撞领着平儿一干心腹,往邢夫人房中去了。 邢夫人见他满面泪痕从外面撞进来,也不及见礼,便扑到怀里大哭,吓得忙令身边丫鬟去外面守着,搂着他道:“好孩子,琏儿欺负你了不曾?你只管和我说,我只有替你做主的。”说着便令人去喊贾琏来。凤姐闻言哭道:“和二爷不相干,只恨我瞎了眼,竟被二太太害成这样!”便将那燕窝里有甚么物事,这燕窝从何处而来,又有前日邢夫人带人查验出的那些东西的来处一一说了,道:“我只道必是有旁人害我,万万疑不到自己亲姑母身上,前日太太查出那许多,我也并未觉得是二太太所为,幸得小宁今日从燕窝中瞧出不对,请了太医来一看,这里面的药竟是要断了我的子嗣!我不知道造了甚么孽,我亲姑母竟要置我于死地了!” 邢夫人见他情真,将他扶了坐下,将自己这些年所见所闻一一讲与他听,道:“大家子中多有这些的,你年纪小,心又好,如何想到这些。你看老爷居长,反被二老爷占了正堂,就足见老太太偏心了。如今老太太虽疼你,可最疼的依旧是宝玉,我也不欲同二房争甚么,只保住咱们子孙后代就是。” 正说着,贾琏从外一脚踏了进来,先同邢夫人见礼,见凤姐哭了,因问何事。邢夫人命他坐了,将这些事情讲了,道:“你虽心思良善,可有些事情,如今不得不争了。我原先只道咱们娘们长长久久在一起,其他一概不管,谁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竟差点害了凤丫头。”说着,也就哭了。贾琏见邢夫人同凤姐都哭了,恨得跺脚道:“好个吃斋念佛的二太太!你等着,我必去给你讨个公道!”说着径往外走,邢夫人喝道:“琏儿回来!你就是今日吵了出去,难道他们会认?少不得倒打一耙,说咱们平白诬陷!二太太千不好万不好,也是宝玉的亲娘,元丫头如今也入了宫,难道能把他怎么样不成?”贾琏闻言便泄了气,回来坐在椅上,长叹一声,也就滚下泪来。 邢夫人哭道:“我也是半辈子的人了,只有你兄弟两个同迎丫头。迎丫头性子又好,不是那等争锋之人,二房处处压着,我倒也罢了;琮哥儿年纪尚小,他姐姐指望不上他;你父亲又是这们个脾气,只有你自小聪明,眼见着娶了媳妇,我是享福的时候了,又被人算计了孙儿,可怜我操了这半世的心,又生出这许多事来。”说着越发哭的利害。 贾琏闻言又气又愧,乃拭泪咬牙道:“原是儿子不肖,不惟不曾为老爷太太争气,倒令太太为儿子悬心。宝玉原年纪小,又有那劳什子玉,老太太偏心他,我不敢说甚么,只恨二太太手伸得忒长了些!那二太太只下意算计,那里知道其中艰难来!这爵位也不过是今上的恩典,母亲尚在呢,那里便惦记上了!躺在祖宗功劳簿子上算甚么?凤姐儿自有我为他挣凤冠霞帔回来!” 这里却又作怪:原讲邢夫人秉性愚犟,如何有这般见识?要知其中缘故,须得从头说起了。原来邢家有个孤女,原是二房老爷所出,长至十岁上没了父母,就在他大伯家长大。他大伯家原有三女一儿,长者比他略大一月有余,及至二人到了成亲年纪,便为他堂姊寻了贾家这一头亲事,不想又听人说了贾赦行止,那夫人便在他大伯面前一意撺掇,使了个“李代桃僵”之计,将这二房所出的小姐嫁与贾赦做填房去了,想着日后为自家亲女再另觅好亲,不在话下。 邢家原先的二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对女儿教养也甚为精心,这邢家小姐又生来心思精巧,因自幼失怙失恃的,更是处处小心,时时在意。自进贾家,不消一月便将这上上下下冷眼看了清楚,心中暗想:贾母显是偏着二房的,自己身有隐疾,此生难有亲身子女,若想在此间立足,少不得要为自己找个依靠,故而同贾赦说知,将先室遗下的贾琏养在自己膝下,悉心照管。贾琏本来也是个聪明的,经这邢夫人几年教养,倒不似那一副纨绔模样。及至过了几年,迎春与贾琮之生母何姨娘染病下世,邢夫人将二人也养至身边,迎春本就老实本分,琮哥儿年纪尚小,全当邢夫人是他亲娘一般。及至贾琏及冠,贾母亲为选定了王夫人之内侄女王熙凤为妻,邢夫人虽觉不妥,然不敢违拗,待娶了凤姐儿过来,王夫人百般拉拢,哄得这凤姐儿和他一气,对正头婆婆不过面上情。谁知出了此事,凤姐儿先寒了心,方知只有贾琏才是自己今生所靠;贾琏因知此事,也生了上进的心,邢夫人又不是挑唆之人,贾赦是个不管事的,故大房如今倒上下一心起来。 前番因说秦氏有孕,凤姐儿闻言心下不乐;谁知这天下事多有巧的,那日邢夫人因身上不爽,请了太医来诊治,就令他也同凤姐儿诊一诊脉。只见那大夫捋着胡子诊了半日,道:“恭喜大太太,贵府上二奶奶这是喜脉了。”邢夫人闻之大喜,厚厚地封了诊金同那太医,又令人将熙凤房里一干物事再加查验一番,娘儿三个暗里合计,不知想些甚么主意,下回便表。 第18章 第十八回 【第十八回 】听箴言王熙凤辞势·思制衡史太君分权 却说邢夫人因知熙凤身怀有孕,便劝他将这管家之权交将出去:“二房那里尚且对咱们虎视眈眈,难保不出甚么虎狼心思。依我的意思,且放出口风去说你身子尚未将养好,将这家中之事一概不管。你只在咱们院中起坐,身边服侍之人也只用信得过的,且待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凤姐儿虽知邢夫人这话有理,然终是放不下那弄权的心思,故道:“太太说得是,但只怕二房大权独揽。”邢夫人笑道:“这个我已有主意了。老太太虽不令我插手家中之事,你妹妹这不也十几岁了?改日我便对老太太说,令咱们迎丫头和他们探丫头学着管家,无有不应的。等你生了孩儿,身子也壮健了,再慢慢地将这权力收拢过来,到时琏儿也出息了,岂不大妙?再有一事:如今这么混在一起,你每日累得可怜,尚不知是替谁辛苦了的。若今后咱们一家一户出去了,你才是正经当家奶奶呢。我又不同二太太,最是懒待管这些子事的,到时候且有你忙的。” 这话却实实在在戳中了凤姐心思,因又想起一事,忙命平儿等人出去了,低声对邢夫人道:“却有一事要教太太知道,如今咱们府里银钱上有些不措手的去处,二太太同我说了,要拿些银子放出去收利钱,我闻他说这话,心里便突突的,所以就没敢应下,今儿要一并讨太太个示下呢。”邢夫人闻言,直气得圆睁了眼睛,半晌方道:“愚妇焉敢欺心至此!自己黑心烂了肠子要做这伤天害理之事,竟拿你当这出头的鸟儿,其心可诛!”凤姐儿见邢夫人这样,唬了一跳,忍不住道:“二太太同我道,这事儿不惟不伤天害理,且是行善积德之事呢。那外面人倘有一时筹措不到银子,又无处借的,咱们放了出去,岂不是两便的事儿?况咱们又不放重利的,不过一月三分罢了,若人家当真还不上,难道还真逼着要不成?” 邢夫人叹道:“你小孩子家家的,那里知道其中利害。你虽是这样想,却难保下面人不做手脚,若有那一二个刁奴肆意妄为起来,将这利增了上去,到时逼出人命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咱们心里岂不愧的?官府若问,也是有个管束不严的罪名,那二太太且坐享了银钱,一朝事发,自然推到你头上!”凤姐儿闻知,悚然一惊道:“多亏太太教诲,媳妇儿无知,险些而酿成大祸!”邢夫人道:“那里是你无知,不过是你心实,自然疑不到自己亲姑母身上。如今说通了,幸得还未做,恰好借这机会一并躲开了,到时有甚么事情,与咱们不相干的。”凤姐儿便道:“全凭太太吩咐。”又沉吟了一下,道,“还要回太太一事。我如今有了身子,也不好总教二爷往我房里来的。依我看,不若把平儿给了二爷,也好替我伏侍着些。” 邢夫人闻言,早知他心思,不过是怕几个姨娘趁着他有孕夺了贾琏的宠爱,又要为自己妆几分贤惠出来;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又是陪嫁了他来的,对他最是忠心不二,故出此策。然邢夫人虽维护凤姐儿体面,却也不欲见他一人坐大,况平日闻下人暗中禀告,平儿也并无这般心思,便笑道:“你一心为琏儿好,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事却不甚妥当。须知这房里人不仅要温柔和顺,更要藏愚守拙——”说着便看了凤姐儿一眼,饶有深意道,“我冷眼看你那个丫头是个伶俐的,平日也是你的膀臂,若只是个丫头呢,倒是可用之人;若做了房里人,倒怕他心大了,再生出些事来。”凤姐儿闻言又是一惊,自己细想,贾琏房中如今有的姨娘不过两个,皆被自己弹压住了,想来也翻不出甚么大风浪来;若当真抬举了平儿,日后生事,自己可真真是自断膀臂,悔之不及了。邢夫人见他颜色,情知已听进去了,笑道:“我见平儿也不小了。你若真疼他,莫如趁这几年再养两个心腹丫头,到时或把身契与了他令他自行聘嫁,或在家中寻个能干的管事配了,做个体面的正头娘子,也算全了你们主仆的情分,岂不两妙?”凤姐心服口服,起身拜道:“多谢太太为媳妇考量这许多,原是我糊涂,如今方知太太疼我至此,今后我只听太太的便了。”邢夫人坐受了他这一礼,亲扶他起来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年纪长些,经的事多些;你于这管家之事上颇有天分,日后这府中上上下下,少不得交与琏儿和你手中呢。” 他娘儿计议一定,当晚邢夫人便叫了贾琏来同他说这事。贾琏方闻自己要有儿子了,正鼓着劲要上进呢,见母亲计较停当,当下无可不可,流水价应下了。 翌日邢夫人便带了凤姐儿往贾母那里去,同贾母说了凤姐儿有孕,果然贾母喜欢。因此邢夫人趁便道:“昨儿太医来诊了脉,说凤丫头身子有些亏虚,竟是卧床歇息几日方好。因此媳妇斗胆来讨老太太一个示下,替凤丫头告个假,说不得这段日子只得二太太多辛苦了。”贾母见凤姐儿站在一边,蜡黄着脸儿,委实可怜见的,便知邢夫人所说非虚,沉吟道:“也是这理,只是二太太那里未免忙乱些,你平日又是个不理事的,珠儿媳妇又寡妇失业的,每日还要照管兰儿。依我看来,你们也很该出个人来帮衬着,难道单累二太太一个人不成?”邢夫人知贾母也恐二房大权独揽,这便是要抬举迎春的意思了,忙笑道:“老太太说得是。迎丫头也十几岁了,外甥女比迎丫头还小着几岁,家中的事儿照管得有条有理,如今且不许他躲懒。探丫头也是个好的,虽年纪小些,倒不输他二姐姐的,不如索性教他们一道同老太太学着些儿。”贾母笑道:“正是这话。” 王夫人闻言,心下又气又喜。气的是因近日府中银钱多有不凑手的,未免左支右绌起来,这私房银子更是难以攒下,便听了周瑞家的献计,要放利钱银子攒梯己钱。自己又不愿出头,正要哄着凤姐儿做个先锋,谁知好巧不巧他有了身子,这差使自然派不出去了;喜的是如今正是收拢权柄的好时机,虽贾母又安了一个迎春进来,幸得邢夫人愚笨,连探春也拉扯上了,这样四个管家主子中却有三个是二房的,且迎春为人温柔沉默,料想也是不管事的。当下应了,别无他话。 至晚间迎春回了大房院中,终是心下不定,便往邢夫人房里来,对他母亲道:“太太有心抬举我,我是知道的,然我从未行过管家之事,若出了岔子,不免令太太失了面子。”邢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了,抚慰道:“你很不用怕这个。三丫头也未曾管过家,你同他是一样的,二太太吩咐甚么,你们便做甚么,有不懂的不便问的,回来或是问你二嫂子,或是问我都使得。眼见你也大了,若不学这些,将来怎么处?你看人家你林妹妹,六岁就照管他哥哥呢。我们贾家的女儿难道不如人家不成?”迎春闻言只得应了。邢夫人又嘱他许多事情,迎春一一记了,自回房中去讫。 原本凤姐儿在时,凡有出头露面的事体,王夫人皆派与他,如今他一卧床,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少不得自己去支应起来,难免忙乱,只得将家中琐碎之事都暂令李纨协理,迎春跟探春两个只跟着李纨管些小事,凡有大事,仍是自己主张,只说待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探春为人最是争强好胜不过的,生性又敏慧,正有这一机会令他一试身手,心下不免喜欢,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迎春为人虽老实,然有邢夫人替他撑腰,又暗地里同他说“不必气怯,万事有我”等语,倒也办得妥帖。 却说王夫人那厢回了房中,暗地思索了一番,便命人请了薛姨妈来,言说欲请宝钗来帮着照管。薛姨妈心中固也有些意动,然如今正是乡试之年,薛蜨正在家中备考,宝钗便将家中之事一应担起,实无精神再照管贾府之事,只得说了其中缘故,替他婉辞了。王夫人闻言也不好再强,只得罢了。 薛姨妈回得房中来,到底心下不平。便对着薛蜨抱怨道:“你要考举人老爷,虽也是好的,不想竟误了你妹妹。”薛蜨便问端的,薛姨妈便说了王夫人欲令宝钗协理荣国府之事,又道:“偌大一个国公府,你妹妹若管过,也是一场体面,如今你忙着考试,家中之事全要宝丫头照管,白白放了这个好差事。”薛蜨只气得笑了,不欲同他母亲再多说,便一头至宝钗房里,同他讲了这事,因说:“咱们薛家的姑娘上赶着领他贾家的差事,甚么道理!做得好时,也没甚趣儿;若不好时,那起子小人又该嚼舌头了。”宝钗笑道:“哥哥别恼,母亲若同我抱怨时,我便混过去罢了。别人家的事儿与咱们何干?你爱考只管考去,那怕你考个状元来,我也只是欢喜的。”薛蜨听了掌不住笑道:“好丫头,这状元是说考便考的?你当是吃烤兔子呢。”宝钗笑道:“如此说来,你快去中个状元,我好把你烤来吃的。”二人彼此笑嘲一番,薛蜨方消了心中郁气,便叫了小厮来,写了个帖子令他送去瑧玉之处,邀他明日同去庄子上,因对宝钗笑道:“你在家也闷得慌,不如带你去顽罢。”宝钗摇头道:“我不去,明日请林妹妹过来顽罢。你到庄子上多打几只兔子,我们好烤了吃的。”说得薛蜨又笑了。 至晚间,薛蜨便命小厮来同瑧玉下帖子,请他明日去城外庄子上演习骑射。宝钗也遣了莺儿来,言说近日迎春同探春忙于家事,因秦氏有孕,尤氏也禀了贾母将惜春接回去管家,好容易偷得几日闲,竟无人说话的,请黛玉明日过去作耍不提。 第19章 第十九回 【第十九回 】询市价宝钗授机宜·论诗词文起认兄长 翌日瑧玉起来,换了骑装,同黛玉一道省过贾母,便亲送了妹妹至梨香院,薛蜨已在那里候着了。因几人年纪尚幼,无甚避讳之说,故黛玉上前同薛蜨见了礼。宝钗闻二人来了,也忙迎将出来,一径携了黛玉的手进去了,瑧玉自同薛蜨出城不提。 至宝钗屋里,黛玉便往炕上坐了,因笑问道:“姨妈今儿怎么不在?”宝钗道:“往别人家里做客去了。那家又没有女孩儿,我懒待去的,不如在这里和你说话。”黛玉道:“可是呢,那里二姐姐同三妹妹忙得甚么似的,听说把几年前的账本子都搬出来了,四妹妹又被东府里接了回去,就剩咱们两个了。”宝钗道:“他们纵忙,也没有常日忙的道理。过些日子这天也暖和了,那几个也闲下来了,咱们再同他们去顽。”黛玉便叹了一声道:“虽如此说,只怕那几个闲下来了,你又搬出去了。”宝钗笑道:“我且舍不得你,不搬出去呢。”黛玉越性拉着宝钗袖子道:“这可是你说的。若他日背信弃义,我断然不饶你!”宝钗笑道:“才说你乖巧,这又作耗起来。如今方知你是个不可招惹的。”黛玉便上来呵他痒,两人笑闹一阵,忽闻丫鬟报说迎春同探春来了,忙起身相迎。只见他姊妹两个携着手儿笑嘻嘻地来了,彼此问过好,探春便道:“林姐姐,教我们好找,巴巴儿地去了老太太院里,却扑了一个空,听雪雁说才知道,原来是到宝姐姐这里顽来了。偏你们两个聪明的好得甚么似的,只不带我们这些愚笨的顽了。”宝钗笑着把探春脸上一戳,道:“瞧他这嘴。你同二妹妹近日忙着管家,我们去烦你们,岂不没眼色。”一面请进了屋里,各自归坐,迎春便正色道:“我们也不是为顽来的,乃是有一桩正事要同你们讲。”二人便问端的,探春笑道:“近日我同二姐姐管家,想着为太太分忧,见这府里用项似有过费的,我们两个又不知市价,故而来拜师父呢。”黛玉笑道:“你们不知道,难道我们就是知道的?”探春道:“纵姐姐不知道,薛大哥哥同林大哥哥难道不知道的?”宝钗见黛玉情状,也顺着他打趣道:“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了。你们舍不得劳烦自己哥哥,倒劳烦起亲戚家来。”探春红了脸道:“宝姐姐也打趣起人来!琏二哥哥近日在外面忙呢,要见一面也是不能的。宝二哥哥那里更不中用,就拿账册子给他,只怕他还倒着看呢!”说得薛、林二人都笑了,宝钗因道:“也不是我们不告诉你,只是一家有一家的法度,究竟甚么是费,谁也做不得准。你问你林姐姐,他是个积年管家的,我们两个尚且不说这些,不过各自处置罢了。到时候多了少了的,没得教人抱怨我们多管闲事。”迎春道:“宝姐姐且放心,我们再没有去和旁人说的理,不过来问个章程罢了。”宝钗同黛玉对视一眼,黛玉便道:“这也罢了,改日我同哥哥说,让我们这边采买的人写个单子来,悄悄地给你们送了去,你们只自己看了便了,只是别当真大刀阔斧整治起来。”探春便问端的,宝钗笑道:“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要过得去便罢了,若当真计较起来,谁还愿领差事呢。”二春忙笑着谢过,黛玉悄对宝钗笑道:“偏你说来就文绉绉的,要我说,竟是‘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宝钗亦悄笑道:“你少兴头些罢,这府里的厨子听了,少不得背地里骂你呢。”黛玉道:“你又不是厨子,我只说给你听便了。他们要知道了,只有你说出去的。”探春笑道:“你们两个说甚么体己话呢?”宝钗道:“你林姐姐这张嘴,能说出甚么好话来?不过是编排我呢。”探春闻言便不理论,几人又顽笑一阵,探春惦着家中事务,便暗拉迎春,二人告辞回去。 那厢薛蜨同瑧玉至了庄子上,早有一干家人牵来两匹好马。两人上马,纵马往前,至一片空地上,见前方立着几个箭靶,薛蜨往马上取了弓箭,打马飞驰起来。瑧玉勒马在一旁看了,见他在马上登定身形,拉弓如满月,驰马三趟,发箭九枝,箭箭不空,不由喝了一声彩,心下怪道:“此子之态何以似怡贤至此!”薛蜨一行收了弓,便往瑧玉这边来,笑道:“我是个粗人,于文字上平常,倒最爱弓马骑射的。”瑧玉闻言心下转了一转,便道:“贤弟天资高卓,颖悟绝伦。如礼乐射御书数之属,一经肄习,无不精妙入神,为人所莫及耳。”说罢,便细观他面上神色。 这话不是旁的,正是雍正帝当年评怡贤亲王胤祥之语。瑧玉当日见薛蜨行止不同书中所写,早就疑他也非此处之人;又同他相交一段时日,更觉熟悉非常,故今日出言试探。只见薛蜨神色一变,随即又复常色,道:“胤之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一边下了马,对瑧玉道:“这前面有一所书斋,咱们且到其中歇息罢。”瑧玉此时心中已有七八分准了,只面上不表,同他一道往前行去。 至那书斋中,薛蜨便道:“你们都散了罢。”跟着的人素知他性子,便行了礼下去,一时房中只留他二人。薛蜨便往案上取了笔道:“小弟近日读书之时偶得了几句,今儿默出来,少不得请兄长指教一番。”瑧玉闻言笑道:“指正不敢当,可巧我日前也写了一首,不如写出来大家看看。”便从笔筒中取了一支紫毫,同薛蜨对面坐下,二人自写不提。一时写完,见薛蜨的是: 紫燕穿帘西复东,一庭柳絮扬春风。 书开缃帙迎新绿,砚试端溪点落红。 雨霁霞光明户牖,日斜香篆出房栊。 分阴珍重攻文史,益信前贤蕴不穷。 再看瑧玉的是: 一片芳菲上苑东,昼长人坐落花风。 蒙茸细草侵阶绿,浓艳夭桃映阁红。 春惹游蜂窥几席,浓熏舞蝶傍帘栊。 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薛蜨见了面上一变,抬头见瑧玉拿着自己写的那张,含笑看着自己,嘴唇动了几动,蓦地起身抢至瑧玉面前拜了下去。瑧玉忙伸手来扶,薛蜨只不起,语声哽咽道:“四哥!”闻他这一声叫出,瑧玉也是心中激荡,忙手上使力将他拉了起来,道:“老十三,你因何也在此地?” 诸位看到这里,想必也明了了,这薛蜨不是旁人,正是康熙帝之十三子胤祥托生至此。他默出的那首诗正是昔年所写之《奉和兄雍亲王春园读书元韵》,而瑧玉所默正是《春园读书》,如今一见,自然再无不明的。他兄弟二人本来相知甚深,早已都疑上了对方,彼此试探,直至今日方相认了。当下二人便将来此之事一一尽述,又同《红楼梦》书中所写对将起来。原来胤祥与他不同,乃是生来便投身至薛蜨身上的。他本是性情淡泊之人,因今生并未生于皇家,更乐得悠闲自在,王氏又对其溺爱,不假约束,故这几年过得甚是称心遂意。瑧玉将自己身世一说,倒令薛蜨吃了一惊,情知他此生依旧艰难,倒悬心起来。瑧玉见他如此,笑道:“活过两世的人了,怎么比前世尚且蝎蝎螫螫起来。这一世尚且是老天垂怜,且走一步算一步罢。”薛蜨也不作声,乃暗中思索如何助他。两人又叙些别后之事,更觉亲近。直至暮色四合,二人方出了房中,薛蜨便令家人摆上宴席来,一时两人吃毕,薛蜨因又想起宝钗同他顽笑说要兔子之事,命家人拣肥的抓了几只来,又与了瑧玉两只,约了明日再叙,方一同往府中去了。 宝钗见薛蜨当真带了兔子回来,笑道:“哥哥不早些回来,我同林妹妹已是用了饭了。”薛蜨笑道:“就明日再请他来吃也使得。”一行将兔子丢与小厮,便对宝钗道,“我有一事情同你说。我正想同胤之结那金兰之好,不若明日摆一桌宴席来,请母亲也来坐了,岂不便宜?况我看你同林大妹妹也极好,不如一起认了姊妹罢。”宝钗笑道:“林妹妹为人自然是极好的。只怕人家觉得咱们攀附林家,倒没意思。”薛蜨道:“那起子人闲了就要胡唚,只要咱们同他们好了,那怕不认兄弟姐妹,也有许多话儿说出来呢,只休理他。”宝钗因见瑧玉人品家世皆不错,想来于薛蜨仕途是一大助力,又觉黛玉同自己脾气相投,两人素日比诸姊妹原好上几分,故点头称是。至薛姨妈回来,薛蜨便同薛姨妈说知要同瑧玉结拜之事,道:“林姑父当日是探花郎,林大哥哥又是举人,同姨妈府上军功起家的不同,原是书香门第。咱们家若想出人头地,从科举致仕才是正途。若同他认义了兄弟,对咱们只有好处的。”薛姨妈虽见识有限,这疼儿女之心倒是与天下母亲一般无二,况素来对薛蜨也甚溺爱,闻他如此说,便点头道:“也是这话。他家大姑娘也是个好的,可怜见的,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日后我多疼他些便了。”因令小厮准备香烛等物,又备了给林家兄妹的两分礼,把宝钗唤来同他说了此事,不在话下。 翌日瑧玉便携妹妹往这边来,院里设了香案,同薛蜨二人对天地叩了头,又拜了薛姨妈。黛玉也上来同薛姨妈见了礼,同宝钗直以姐妹呼之。自此瑧玉同薛蜨二人愈加亲近,薛姨妈也对黛玉加些照管,两家时常走动。贾母闻之倒也欢喜,只道黛玉年幼失母,恐无人教导的,薛姨妈肯为照应,自是好的,当下无话。 【关于商人地位问题,这个只要科举得中,也是能当官的。十三穿过来之后发现生在商人家,没有办法只能先考个功名,起码说出去还好听点……在遇到四爷之前,估计打算考个举人就差不多了,然后把妹妹教育好,嫁个好人家,这一辈子松快点过就好;然而四哥又穿成了个皇子,十三不得不帮他……】 第20章 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 】中乡试薛蜨登桂榜·庆寿辰宁府排家筵 眼见已近乡试之日,薛蜨本是随性洒落之人,倒不甚放在心上;薛姨妈却颇有些焦心,又不敢当面说薛蜨甚么,那日好容易寻了个空子,乃将瑧玉唤到房中,道:“林哥儿,你学问是极好的,又是积年的举人,好歹教导我们蜨儿些。他最爱出去作耍,你是个当哥哥的,帮我拘束着他些可好不好?”瑧玉最知自己这弟弟性子,乃笑道:“姨妈放心。蜨兄弟的学问也不比我差甚么,我看了他做的文章,都是不错的,想来此次必能一举得中。”薛姨妈闻言才有些欢喜,又念佛道:“只盼他能如你说的这般就好。”一时瑧玉出去了,薛姨妈自己思忖了一番,又叫宝钗进来道:“你哥哥这些日子要向学,我想着林家哥儿是个好的,同他在一处到好。我听林哥儿说,他当日会试便是林丫头替他打点的,无一不妥,你且多多同林丫头亲近,问问他都准备些甚么物事,好依样给你哥哥也备下的。” 宝钗闻言笑道:“不消妈嘱咐,林妹妹已是写了一张单子给我了。妈只看着人家好,我和哥哥都是笨的,甚么都要同人家学。难道我们就这么不如人?”薛姨妈叹道:“我的儿,你们原是极好的。只是林家那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父亲隔得又远,瞧着倒是老成些,好不可怜见的。林丫头不说了,那行事连多少有年纪的人看着都赞;他们家哥儿更是万中无一的人物,不是我背后说嘴,宝玉那儿及得上人家一分!幸得你姨妈没有得了这样的儿子,不然要赞到天上去了。”宝钗笑道:“许是宝玉年纪还小,待年纪长些就知道上进了。”薛姨妈摇头道:“常言道‘三岁看老’。况他这不也七八岁了?你哥哥纵淘气些,也比他懂事多着呢。” 正说着,闻丫鬟报说:“林姑娘来了。”就见黛玉笑吟吟地进来了,先同薛姨妈和宝钗问了好,笑道:“多谢姨妈和姐姐想着,送了那许多燕窝来。我哥哥说那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极好,已是吃了我好些去了。”薛姨妈忙道:“甚么稀罕物事,林哥儿既然爱吃,改日教人多送些去。”黛玉也不推辞,笑着谢了,道:“今儿我哥哥同薛大哥哥出去了,我想着在家也没趣儿,不如往姨妈这边来,必有好吃的。”说得薛姨妈同宝钗都笑了,宝钗把黛玉脸上一戳,笑道:“原来是来讨吃的,若不吃,想来也不来了。”正说着,见两个婆子提着食盒进了院子,香菱引着进来了,笑道:“大爷猜林姑娘今儿要来,说天气热,家里不必准备了,专往酒楼里定了菜。大爷同林家大爷在外面,不回来吃了。”同贵忙上前帮着揭了食盒,只见一个盒里是一品凤尾鱼翅,一品八宝野鸭,一品佛手金卷,一品绣球乾贝;另一个盒里是一笼金丝烧麦,四样小菜,又有两样点心:御膳豆黄、翠玉豆糕。薛姨妈便道:“这时节也该吃中饭了,就在这花厅里摆上罢,凉快些。同老太太说了不曾?”黛玉道:“已是说过往姨妈这里来了。”薛姨妈便叫同喜道:“去回老太太一声,说林丫头在我这边吃,不过去了。”同喜应声去了,几人用饭不提。 却说宝玉那边,因早上被贾政唤去问他书,至午间方回来,见黛玉不在,问了丫头方知去了宝钗处。本待也往梨香院去的,奈何贾政又给他出了一篇文章,限晚上便要交与他看,只得胡乱吃了中饭,坐在自己房中苦思冥想去了。 你道为何贾政忽然比往日更严厉了几分?不是别个,正是王夫人无意间同他说了薛蜨要考乡试之事,触动了他这条心思。宝玉原只比瑧玉薛蜨小三岁,如今瑧玉已是举人,薛蜨也正要考试,只有宝玉仍旧未有上进之意,不免越想越气,立时将宝玉提了过来,问其功课,答得倒三不着两,更是气得连呼蠢材,好歹忍着没有动手,却将他平日课业增了数倍,只把宝玉逼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贾母虽心疼宝玉,于此事上却也驳不得贾政,只得由他去了。 转眼已是九月,正是发榜之时。薛姨妈正同宝钗在家中,外面便有人报说薛蜨中了第十名,不免大喜,乃命厚赏报喜者,又有林家兄妹同贾家一干人等闻听薛蜨中了,都来贺喜,只把薛姨妈喜得满面生花,便向王夫人借了园子摆宴,请东西两府的人吃酒,又专摆席面请林家兄妹二人。贾政闻说薛蜨中举了,也觉自己面上有些光彩,然再一看宝玉,不由更是怒从心起,将他狠狠训斥了一番,盯得越发紧了。王夫人不觉自己儿子不上进,倒觉得薛蜨中举这事乍眼,口里虽不说,心下暗自埋怨不提。 那日正是贾敬的寿辰,荣府一干人等都过去贺寿。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说些闲话。凤姐因同秦氏交好,前些日子闻他身上不快,正要借今日之机来看看,因见秦氏不在,心下便知他定是十分支持不住,想着一会子去望他一望。恰邢夫人道:“前日听凤丫头说,蓉哥儿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蹙眉道:“想是劳累着了,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来问了脉道是卧床歇着才好,今日也令他在床上躺着呢。” 正说着,外头人回说贾家的爷们都来了,贾珍连忙出去了。凤姐儿便道:“我说呢,今日这样的日子,若他好一点,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我且看看他去。”尤氏道:“使不得,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万一冲撞了怎么是好?”凤姐儿道:“怕甚么!我就去看看他来。”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回了尤氏一干事体,正要出去时,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道:“也不妨事的,不过是倦怠些,瞧着没甚精神。”一行说着出去了。 不多一时,这里吃过了饭,尤氏因请众人过园子里坐着去。凤姐儿惦着秦氏,便说:“我回两位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闹的慌,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同他说说,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小孩子家家的,他身子又弱,没得冲撞了你侄儿媳妇。”宝玉闻言只得罢了,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凤姐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了。 二人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忙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于是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床边上。贾蓉便叫人倒茶来,凤姐儿道:“倒的甚么茶!你且别瞎张罗,我同你媳妇儿说体己话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同我却也是厮抬厮敬的,休说吵嚷,连红过脸儿都不曾。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病成这个光景,真是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只盼着这孩儿能踏踏实实落地,好代我孝顺的。”凤姐儿闻言便难过起来,因说道:“那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贾蓉在一边听得也甚是伤情,乃强忍着道:“这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婶子不知,他为人心思太细,但凡有甚么事儿,都要放心里掂量几十个过子才罢。前些日子钟儿挑唆着二叔同人合气,教他知道了,足足气得三天不曾好好吃饭。”凤姐儿道:“这值得甚么!自己的身子要紧,你兄弟小孩儿家不知事,淘气些也是有的,何必气坏了自个儿?好生养着才是正理。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闻言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不过是挨日子。”凤姐儿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这里正说着,尤氏已是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同贾蓉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及至席上,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一时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第二十一回 】秦可卿魂归太虚境·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如是到了十一月,尤氏见秦氏月份渐大,心下颇为忧虑,令丫鬟婆子日夜守着。贾母等人日日差人去看,回来皆道是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别人不知,贾母同邢王二位夫人便知秦氏这是不好了,尚不知能否平安产下胎儿,唯暗自担心而已。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因秦氏卧床,故而家中一应事体皆是尤氏支应,到得晚上,尤氏回了房中,方待睡下,只见丫鬟宝珠慌慌张张跑来,情知必是有事,忙命他快说。宝珠也不及行礼,一溜烟跪下道:“禀太太,大奶奶那里发动了!”尤氏闻言惊道:“太医不是说还要些日子么?怎么如今就发动了!”宝珠急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跟着的张妈妈说大奶奶虽是月份不足,瞧这光景却是要生的了!” 尤氏忙令丫鬟拿衣服来,也不及梳头,且胡乱挽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问道:“老爷和大爷知道不曾?”宝珠道:“大爷已是过去了,老爷尚在外面,跟大爷的小厮去叫了。”尤氏胡乱穿了衣服,叫了银蝶等人跟着,见惜春也已起来了,道:“姑娘,你且别去了,这库房钥匙给你,丫鬟婆子们若来领什么,便来回你。”惜春点头应了,令入画收了钥匙,尤氏便忙忙地同宝珠一道往秦氏院中赶去。及至房中,只见丫鬟婆子来往穿梭,忙得不可开交;贾蓉在卧房门外团团直转,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尤氏定了定神,喝道:“蓉儿坐下!你媳妇在里面呢,你在这里慌脚鸡也似,难道帮得上甚么忙来!还不快去请了太医来呢!”一边拉住出来的婆子问里面的光景。那婆子踌躇道:“大奶奶气力不足,这孩子一时还生不下来。王姐姐同几个人在里面帮着呢,大奶奶这是头胎,都要费些工夫的。” 正说着,只见贾珍忙忙地从外面回来了,一叠声问尤氏可卿如何,尤氏将这情形说了。二人正在焦心,又闻小厮报说请的太医已至门口,尤氏便不好在这里,只得往厢房去了,命银蝶在这里待着,随时禀报。家下一干人等忙得不可开交,尤氏虽至偏房中坐了,心却还在这里,又断断续续听见可卿叫喊,更是提心吊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儿如今月份渐大,总觉身子倦怠渴睡,早同贾琏分房而居,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在将睡未睡之时,恍惚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凤姐闻他这话不祥,正在惊疑,又闻他道:“我虽是要回去,却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的。”凤姐听了忙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不晓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今我们家虽是赫赫扬扬,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枉自糟蹋了前人基业?” 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不过是尽人力听天命罢了。但如今若能将这基业保住,虽不能有当日极盛之时的风光,也可保一世平安无虞,我且有个主意在这里。”凤姐便问,秦氏便说了那置田舍、设家塾等语,又道:“这天下之事多有变的,尚不知今后如何。二叔如今又上进,婶子只将家中守好便是,其他人我也管不得了。只可怜我那孩儿没了母亲,幸得公公婆婆怜爱,料想也可保他平安无事。婶子若念我往日情分,替我多看着他罢。”凤姐闻之大恸,正欲伸手扯他袖子,忽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他惊醒,方知是南柯一梦,忽闻外面人回:“东府得了一个哥儿,蓉大奶奶却是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邢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秦氏死讯,无不叹息,皆想起他平日好处,不免伤心难过一场。又有宝玉闻得此事,忙忙赶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又是产房,那里不干净,实是去不得。”宝玉那里肯依,贾母见拗他不过,只得命人备车。瑧玉闻听也甚吃了一惊,自换了素色衣裳,便要同宝玉一道往东府中来。又有凤姐儿哭到贾母面前,定要去探视的,贾母知他二人平日交好,只得应了,令人好生跟他三人去了。 一直到了宁国府,尚未进门,便听得里面嚎啕哭声。尤氏已站在院中,面有戚色,见几人下了车,勉强说了几句话,便令丫鬟引他们往停灵之室去了。瑧玉虽心下有些难过,倒也罢了,只宝玉想起前番情景,再望这灵床,不免痛断肝肠,直哭得捶胸顿足。凤姐儿想起他素日为人,也大哭起来,一旁跟着的人作好作歹地劝住了。几人行过礼,然后又出来见贾珍。瑧玉留神看他神色,只见虽甚哀戚,倒不似原书中所说哭的泪人一般,只听得贾珍和贾代儒等说道:“我这媳妇原是最孝顺的,虽是媳妇,我同夫人也只视同自己亲女一般。如今生了长孙,却又去了,可不教人心疼死。”贾蓉立在一旁,闻他父亲所言,眼圈早红了,忙转向一侧拭泪。众人便乱纷纷解劝,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不免也到灵前哭上一场,别无他叙。 尤氏本是贾珍继室,原非贾蓉生母,秦氏在时对他甚是恭敬孝顺,尤氏本也不是刻薄之人,实是有几分疼爱;如今可卿逝世,尤氏心下哀痛,却也不得不出来支应,又有秦氏新生的孩儿要照料,幸得乳母都是提前请下的,免了许多忙乱。这小儿因未足月,生得原比其他孩子小些,尤氏看着忧心,便命几个得用的丫鬟婆子好生看顾着,惜春白日也守在那里,又寻太医诊治过,言说无甚大碍,方才放心。他这一房原本人丁单薄,只得尤氏惜春二人理事,幸得本族人等多有来的,贾珍便央了几个本家兄弟去陪客,一面又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又看了一副好板,将秦氏装殓了。贾珍因说秦氏少年而夭,不好太过奢靡,恐折了孩儿福气,便命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不得紊乱。贾蓉同秦氏少年夫妻,一向感情甚笃,本待将丧事办得体面些,闻父亲此言,也只得罢了。 这日已至伴宿之夕,尤氏守着过了一夜,至天明出殡之时,各家素日相交的皆遣了家中子弟前来,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起首便是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王的路祭。其中北静王名水溶,尚是未弱冠的少年,因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想当日先人相与之情,便亲换了素服来祭。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了。水溶便命长府官主祭代奠,因见贾政在此,想起素日传闻,便问他道:“那一位是衔宝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 宝玉素闻北静王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心下早有倾慕之意,只恨无缘得会;今见反来叫他,正趁他心意,忙同他父亲一道往这边来。走近只见北静王水溶打扮齐整,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端的是好秀丽人物;便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赞道:“果然名不虚传。”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见那玉虽有些文彩,倒也罢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笑问贾政道:“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也道了几句奇异,一面亲与宝玉带上了,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 水溶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心下颇有些自得,面上却忙陪笑谦让,水溶见状一笑,又邀宝玉常往府中谈会,见贾政躬身答应,便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是前日三皇兄送我的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水溶又寒暄几句,待滔滔然将殡过完,方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瑧玉因不是贾府中人,今日同薛蜨来祭过可卿之后,往房中探了一番贾蓉之子,便告辞出来,往薛蜨家下茶楼坐着。薛蜨因见北静王同宝玉说话,便对瑧玉努嘴。瑧玉往下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他。你对他做何看法?”薛蜨闻言沉吟了一下,摇头不语。瑧玉见状便明白了,心下想北静王此人在书中也甚是神秘,后人多方揣摩,却皆未有定论,倒不好妄加猜测的;自己也令人暗加查访,却也未曾有甚么进展,想着近日再去问冯岚可有消息不曾,便先将此事搁置一旁,同薛蜨说了几句闲话,见殡已过完,人将散去,便一同回贾府中来。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二回 】秦鲸卿命夭风流冢·尤小妹思嫁俊才郎 此间秦氏并非私情被人撞破而自尽,故其丧事皆为尤氏所理,同熙凤并无一毫干系,也只在铁槛寺下榻,并不曾去那水月庵里,故也未揽这那守备公子同张家女儿之事。秦钟却惦记着小尼智能儿,见此地离水月庵甚近,乃偷至其中,同他成了好事,偏宝玉见他行踪鬼祟,悄悄尾随过来拿住了二人,只羞的智能无法可想,秦钟便作好作歹地央告,不知又许了些甚么,方丢开了。本待多留两日,奈何此间事务已了,尤氏身上又不爽快,只得一同回去了。 秦钟本来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在秦氏丧期之时偷至水月庵中与智能儿绻缱风流,夜间着了风,回来时便也病了,只在家中养息。谁知智能儿因日日盼秦钟不至,多方打探之下方知是病了,究竟悬心,近日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 且说贾政近因事情繁忙,有几日不曾问宝玉的书,他心中是件畅事,因近日家中姊妹皆忙于家事,无暇同他顽,便惦记着秦钟,无奈他那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还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登车往那边去了。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命跟的人在外等候,自己便进了房中,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宝玉也顾不得许多,忙至床前看视。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那眼泪早簌簌地落了下来,近前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方才悠悠转醒,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此时心中千头万绪,想起两人昔日缱绻缠绵,虽是假凤虚凰一场,到底也有几分恩爱;又想起梦中所见贾家破败情景,究竟不忍,只恨自己已无时日,不得将其劝转,乃低声嘱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宝玉闻言一惊,正待再问他,只见秦钟似是有些安心了的模样,长长叹了一声,闭目而逝了。有道是: 始思风月方为友,今念恩情劝读书。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此时平日相交的柳湘莲等人也来了,一同哭了一场,又往东西二府中去报信。 却说那东府里,因秦氏之丧,故其子满月也不曾好生做得。如今秦氏丧事已完,贾珍方松了一口气,往房里看了孩儿,起了一个“栩”字,小字念郎,伏侍的一干人等都有赏赐。尤氏因前番劳烦,早觉气力不继,不过强撑而已;如今事一了便病卧在床煎汤用药。惜春前日已被贾母命人接了过去,贾蓉任上又繁忙,贾珍无法,只得命人将尤氏姊妹接到这府中来,同尤氏作伴。 尤氏因这两个妹子皆不是亲生,不过是他继母带过来的,素日也不如其他人家姊妹般亲近。又见二姐眼光流盼,虽素日言语不多,到底不像个安分模样,心下早已不快,幸得已许了人家,择日就要聘出去的。又有三姐生得十分颜色,性子又辣燥,更觉不喜,奈何他姐妹二人同尤老娘见贾府富贵,皆小意奉承,贾珍又常不在府中,故暂且容下了。那日好容易贾珍回来,尤氏见只他夫妻二人,便道:“我看三丫头如今年纪也大了,不若拣个相称的人家聘了罢。留在家里也不是长处。”贾珍虽见二姐三姐美色,却道这二人不过红颜祸水,闻言道:“你说得很是。待明日你同你母亲说,寻一门人家,不过费一分嫁妆罢了,值得甚么。”尤氏见贾珍并无纳三姐的心思,方放下心来,两人安歇不提。 却说那二姐,早先因嫌张华家贫,一意不去,尤氏又闻人说那张华着实不上进,倒不好不管的,乃与了他几两银子退了亲,后脚便聘与一个同贾珍素日相识的,此人已有秀才功名,家中倒也殷实,二姐曾偷偷看过一回,心下固也遂意。又闻尤氏密密劝他许多言语,道是此人学问是好的,日后还要进学,到时贾珍再帮着些儿,说不准还有诰命封赏。二姐虽是水性儿的人,倒也知道利害,如今心满意足,自然约束起来,每日只闭门在家绣嫁妆。三姐却是他亲妹子,二姐同他亲厚,少不得替他想些,便求了尤氏也为三姐寻一门亲事,不在话下。如今贾珍既同尤氏议定,翌日尤氏便唤了三姐来,同他说知此事。谁知尤三姐闻言,半晌不言语。尤氏同二姐再三问他,他才道:“这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尤氏知他性子执拗,非二姐可比,便道:“这也不难,你且说来我听。”尤三姐道:“二姐姐知道,不用我说。”尤氏闻言更是生疑,只恐他是看上了贾琏,便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尤氏这才放下心来,想三姐害羞不说,便令二姐盘问,自己丢开了,只教二姐问出来回他便是。 这里尤二姐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方往尤氏房里来,笑道:“姐姐不知他那扭手扭脚的模样,好歹教我问将出来了。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若不嫁这人,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尤氏便问是谁,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呢。”尤氏倒也想起来了,道:“我记得这们个人,蓉儿媳妇他兄弟同他有些交情,那府里的二叔也同他相知。待你姐夫回来了,我同他说。” 待到贾珍回家,尤氏便同他说了此事。贾珍闻言心下暗忖:原书中三姐儿嫁湘莲不成,落得个身死魂消,虽是他自己行事有亏,也有书中那贾珍之过,即“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其情可悯。况那里的湘莲见三姐自刎死了,悔之不及,抚尸大哭一场,更是随那疯癫道士出了家,亦算不得甚么好结果。如今三姐并未同自己有染,也未听说他有什么不堪的名声传将出来,或者今生能同湘莲在一处,也未可知。于是便道:“怪道呢!他原是生得标致,果然眼力不错。他最和宝玉同钟儿合的来,待钟儿好些,我教人去问他。”尤氏闻他如此说,便也将此事搁下了。 如今秦钟一死,往这东府里来报信的便是柳湘莲。尤氏自然是不便见的,命人出去回了,又使几个家人去帮着办了后事。那柳湘莲同了家人一行往外走,谁知无巧不巧,三姐本是有事情要回尤氏,正同了丫鬟往这边来,倒与湘莲走了个碰头,一时措手不及,呆在那里。湘莲本待出去,见了三姐模样,竟也痴住了,三姐见他望着这边,又听丫鬟在旁叫自己,便红了脸,忙不迭跑了。湘莲心中似有所失,又觉眼熟,只不知这是那一房的女眷,深悔自己唐突,只得去了。 贾珍因记得尤氏所说,待完了秦钟那事,又另外设席谢湘莲,待酒过三巡,便同他说了结亲一事。湘莲那日回去细想,早知遇见的女子便是三姐,二人小时曾会过一面,如今闻贾珍一说,心下大喜,便道:“如今既是贾公高谊,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只是小弟素系寒贫,只怕委屈了尤小姐。”贾珍笑道:“这也无妨,我这内娣原非嫌贫爱富之人,若柳公子有意,不如便定下来罢。”湘莲听了忙起身道:“多谢贾公。小弟如今回家去便择日备定礼过来,只是我并无高堂父母,若有不是之处,还望贾公见谅则个。”贾珍见他如此说,知此事已成,笑道:“既如此,也算了了我岳母一桩心事。”待湘莲走了,贾珍便同尤氏说了。尤氏闻言也欢喜,便请了尤老娘同二姐三姐来说了,别人尚可,只见那三姐闻言喜出望外,乃实心实意地拜了尤氏一拜,自此越发行事自持起来,真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有贾珍贾蓉在处,连一丝影响都不闻他的。究竟二人之事成之与否,尚待下回分解。 【看了八七版红楼之后对贾宝玉实在是讨厌不起来了。他虽然不爱学习,但到底是个多情公子,秦钟同他也是有真感情在的,不然也不会在临死之前嘱咐他要好好学习。虽然这篇文不是以耽美为主线的,但并不排斥同性相爱,原书中提到的情节这里有些也会提到,不会专门隐去。】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第二十三回 】情小妹知耻改前非·绛珠子望兄试春闱 上回说到贾珍,同那《石头记》中全然不同,恐看客存疑,此回便有分解。原来此人也并非贾珍,却和瑧玉一般,只不知从那一处来的。他也原无甚么雄心大志,不过前世看过两篇曹公文稿,对此间事宜略有所解。如今他自己成了那荣宁二府第一荒唐人,思及日后抄家情景,不免栗栗,自然约束起来。先是将贾蓉严加管教,暗地里教尤氏照管惜春可卿;又想这尤氏姐妹虽不是甚么紧要人物,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放置不管,恐生成大祸。于是心下暗自掂掇道:虽说前世贾珍好色贪花,又岂不是这姊妹两个不守为女之道所致的?二人原是风流性儿,富贵眼儿,素日又没甚么见识,母亲是个糊涂的,尤氏也不甚理会管教;最后皆得了横死的结果,虽说可恨,倒也可怜。因又想:虽说人之本性难改,然终有畏惧之事,也有羞耻之心,更兼还有争胜之意;故密密寻了心腹之人,暗中作定一计,以为二人之警。 恰那日尤老娘生辰,请了女先儿来说书。只见那女先儿不大年纪,生得瘦长身材,往上行了礼道:“老太太万福。”尤老娘因笑道:“近来可添了甚么新故事不曾?”那女先儿便道:“到得了一个新鲜话本,是那前朝的故事,唤作《梦非梦》。”尤老娘道:“这名字倒新奇,你且细细说来。”那女先儿闻言,便清了清嗓子,将这一回书慢慢说起。原来这书讲的乃是一个姓刘的,他家里两个女儿,大的唤作玉梅,小的唤作玉桃。姐姐玉梅为人端庄守正,妹妹却孟浪佻挞;后来玉梅嫁得一个秀才,玉桃瞧着姐夫一表人才,家中又富贵,每每下意勾引,其姐夫察知其意,将其逐出。谁知这玉桃回家之后不思悔改,又勾上别家有妇之夫,玉梅却一意相夫教子,每每规劝夫君,二人甚是相得。那玉桃使尽手段嫁至那人家中做了二房,谁知正妻悍妒,暗地里使尽手段凌虐,丈夫又有新欢,将玉桃丢在一旁。玉梅所嫁的夫君日后中举做官,玉梅得封诰命夫人;玉桃在家里闻听此信,悔之不迭,深恨自己当日德行有亏,乃悬梁自尽了。谁知将要咽气之时,闻得他姐姐玉梅叫他,猛然睁眼,方知是南柯一梦,再看自己,仍是少年之时。玉桃思及梦中情景,大哭一场,自此痛改前非,同他姐姐一般自持起来,此后姐妹二人皆为诰命,也成了一段佳话。 闻了这段书,众人也有叹的,也有说玉桃知错能改的,那二姐三姐听了却脸色青红交错,不知心下何想。原来贾珍令人写了这个话本来,正是给这姊妹二人听的:先讲那玉桃轻佻浪荡之祸,使之畏惧,兼生羞耻之心;又讲他改过自新之后诸般好处,动他二人争胜之意,也是引人向善的意思了。果然二人回房之后,心下细想,知道其中利害,虽本性难移,然多了一层约束,到底好些,贾珍又不下意招惹他姐妹,倒也可无虞了。 正是: 一着踏错堕泥坑,枉教他人笑骨轻。 今朝但听梦非梦,不劝风月劝忠贞。 如是二姐三姐终身已定,贾珍先放了一半的心。待过了几日,湘莲送了定礼来,贾珍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便作揖称老太太,哄得尤老娘眉花眼笑。二姐儿已于前日出阁,如今只三姐儿在家,在帘后闻得湘莲说话,甚喜终身有靠,又想起昔年所听那《梦非梦》的书,心下暗道:“我原来是个不知事的,也同那刘玉桃一般生了那些邪心出来,幸得未露行藏,不曾有别人知晓。如今痛改前非,发心向贤,皆是受他梦中情景所警,免了日后酿成大祸,悔之无及。今既同心上之人玉成好事,已是老天垂怜,少不得更要尊重起来,此生只守着他一人罢了。”一行想着,见湘莲往自己这厢望了两眼,自出去了,此时心甜意洽,不必再叙。于是定了下月完婚,待到了日子,湘莲便披红挂彩将三姐迎了进门,因说五年前钟情之事,愈觉亲近。三姐得嫁心上之人,自然满心喜欢;那湘莲因见三姐标致,又一片痴情对己,也甚为遂意。二人也算得是天生因缘,自此琴瑟和谐,别无他话。后来或见。 如今说这西府中。贾琏任上繁忙,总不得在家中,邢夫人便下意照管凤姐儿,见他月份渐大,越性将他每日请安免了,又将他身边一干人等严加查验。平儿因得了邢夫人的话,更兼本对凤姐儿忠心不二,也时时盯着,大房上下齐心协力,只为凤姐儿这一胎。贾母同王夫人也日日遣人来问,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近日因秦钟之死心下不快,忽闻湘莲亲事,倒高兴了一场。那日正往宝钗那里去,见黛玉也在,几人见了礼,坐下说话儿。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想了一想,笑道:“不是熏香,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黛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取来我们看看。”宝玉忙道:“给我一丸吃。”宝钗笑道:“药难道是混吃的?”一面命莺儿拿了一丸来,同他二人讲了制法。宝玉咬指道:“阿弥陀佛,头一次听说这么琐碎的药方!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黛玉笑道:“可见大哥哥疼姐姐了。这们琐碎的方子竟也配齐了,不知多少工夫呢。”宝钗因怕人说自己轻狂,便一笑不再说,命莺儿依旧将这丸药拿去了,又同他两个说话儿。一时贾母命人来唤,宝林两个便告辞回去。 及至从贾母处回来,宝玉因见了宝钗这冷香丸,又想起那北静王所赠香串来,忙回房取了往黛玉房里送去。黛玉便说:“外头别人送你的,如何又送我来?不仅辜负了人送你的意思,我拿着也没甚么趣儿。”遂放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晚间瑧玉同黛玉吃饭时,雪雁便当作笑话讲了出来,瑧玉情知妹妹必是对宝玉无意,且喜处事有度,进退得宜,故笑道:“妹妹说得是。他和你说了是谁给他的不曾?”黛玉便点头,道:“说了。这二表哥甚么道理,外头人拿过的东西又来送我,好没意思。”瑧玉道:“他无理的事多了,不差这一件。你休理他。”因又想起书中黛玉嗔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同他制香,便道,“不过那香珠子倒也有些意思,若妹妹喜欢,我自有好的寻来给你。”黛玉摇头道:“我的东西尽够了,不要这些。”瑧玉笑道:“我闻紫鹃说你觉得薛大妹妹的冷香丸有趣,不是他哥哥替他寻来花儿朵儿炮制的?你面上不说,背地里少不得怪我不如他哥哥体贴了。不过他原是胎里热毒,你却畏寒,故而他那方子你也用不得,改日我寻个其他章程来。” 黛玉忙道:“难道只有哥哥疼我的,没有我心疼哥哥的?匣子里这些尚且没戴呢,又费这个气力作甚么。”因又想起明年科举之事,便道,“我哥哥是有大出息的,那里能够同那位一般,每日里折花弄草的淘漉胭脂膏子。就连薛大哥哥,也不过是差了人去做,岂有自己做起来的道理。”正说着,见瑧玉掌不住笑,便飞红了脸,嗔道:“我说的那里不是?”瑧玉本是见他小小女孩儿如此一本正经批驳觉得有趣,见妹妹被他笑得羞了,忙道:“你说得很是。”黛玉闻言嗤地一笑,瑧玉见他笑得古怪,便问:“我说的又有那里不是?”黛玉笑道:“你方才那句‘很是’,明着赞我,实则赞你自己,好不谦逊。”瑧玉方知他说的是那句“有大出息的”,摇头笑道:“你也忒促狭了些儿,一发取笑起我来了。我若说自己没出息,难道你信?只许你说,不许我认不成?”黛玉笑道:“这我也是不信的。我哥哥自有本事,若谦逊过了头儿,那起没见识的少不得还当真呢。”瑧玉道:“正是这话。你平日这样就很好,并不用小心在意。纵有那起子小人背地嚼蛆,也碍不到咱们甚么。” 原来这绛珠仙子不同别个,最是心思细密的。当日他孤身在此,因见宝钗有哥哥,那怕是个混账行子,好歹也是手足,故而歆羡不已;如今薛蜨虽是好个人物,黛玉却已有了兄长,故绝不为此自叹。自来京中,他兄妹二人相互扶持,黛玉冷眼见贾府中情景,更知只有瑧玉才是自己今生所靠。如今贾敏孝期已过,眼见会试之期近了,说不得便要下场考试的。黛玉素知自己哥哥之才,生怕宝玉扰了他清净,宝玉若有三回来寻他,倒有两回称病不见。因薛蜨也已中了举人,故宝钗如今和黛玉是一样的心思,每日将家中事务理得井井有条,定要教他哥哥无牵无绊,一心只扑在学业上。瑧玉同薛蜨闻之又是好笑又是感佩,不在话下。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四回 】王熙凤得子延宗嗣·史太君念孙引愁肠 转眼便是新年,贾府中一干人等各自忙碌,不必多叙。初一当日晚间,凤姐儿自贾母那里回了自己房中,忽觉腰酸肚痛起来,知是要生了,平儿忙叫小宁同先请下的收生嬷嬷好生守着,自己同丰儿便往贾母等处告诉。大房众人闻之自不必说,邢夫人告了贾母一声,便忙忙地同丫鬟婆子们往院中来,一路上不知念了多少声佛,只盼这一胎是个男儿。贾琏此时正在外面支应,闻讯又喜又慌,贾赦见状忙命他不必在这里了,速速回房去讫。独王夫人闻知心中一跳,偷眼望了一眼贾母,只得随着说些喜悦之语,不在话下。 邢夫人回得房中,同几个素日服侍的丫头都在外间里坐等。那凤姐儿渐渐疼得紧了,邢夫人只听得悬心,到底命丫头春喜进去叫了小宁过来,拉着他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家是积年行医的,好歹替我看着你二奶奶身边这些人,别教他们弄鬼。待你二奶奶生了儿子,再过些日子,我就替你做主,教他们备一副厚厚的妆奁,同你平儿姐姐他们一般,聘出去做正头夫妻的。”小宁本不是家生子,因家里败落才卖进来,家中母亲哥哥都在庄子上,亦是依附贾琏的,闻言应了一声便进去了。邢夫人虽都分付下去,到底心中不定,见贾琏往房里来,乃将一干心思皆压下去,笑道:“果然你和凤丫头是有造化的。人皆道二房出的大姑娘是正月初一生日,福气原比别人大些,如今咱们也要得一个了。”贾琏固也欢喜,见邢夫人一应事体皆料理得当,心下感佩,乃作揖道:“太太这话折煞儿子了。原是我们借了老爷太太的福气,说不得待孩儿落草,我和凤丫头一同给太太磕头。”邢夫人笑道:“不拘是谁的福气,横竖是咱们家的。且坐着等罢。”正说了,迎春也过来了,邢夫人因他是未嫁女儿,不便在此的,同他说了几句话,便将自己房里钥匙交于他道:“迎丫头到我房里去候着,若有甚么要取的,我打发丫鬟去找你寻来,不拘拿甚么,勿要离了咱们的眼。这时节用的东西,少不得要从自己手里出来才放心呢。”迎春前日闻说凤姐儿有梦熊之兆,早觉欢喜,如今见邢夫人面色端肃,忙也肃容应了,道:“女儿素日身边的司棋同绣橘两个都是好的,我只领着他二人。朝外拿东西时,我亲手取了,再教绣橘同了取东西的一道来,再不经他人之手。”邢夫人闻言道:“我的儿,你果然明白,这便去罢。”迎春便同他母子行了礼,自领着丫鬟往邢夫人房中去讫。 邢夫人见迎春去了,笑对贾琏道:“琏儿见了?府里那些子奴才往日嚼舌根子,说你妹妹是个木头人,如今却怎么样?我看他不过是好性儿,这人却是最聪慧的。这才管了几日的家,口齿也伶俐了许多,虑事又周全,更难得性情柔顺,不比三丫头那般辣燥。”贾琏道:“可是呢,都是母亲教导有方。”正在说着,贾母等人又遣了人来问,贾琏一一回了,便同邢夫人在外间候着。不多时平儿出来,低声对邢夫人道:“小宁妹子在里面看着呢,我出来报一声儿,好教太太二爷放心。卢嬷嬷同小宁都说不相干的,幸得二奶奶养得不错,只是费些工夫,再有一炷香的时节就得了。”邢夫人闻言才觉放心些,见平儿进去了,暗里又许了无数的愿心,若凤姐所生为男,必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口中喃喃念佛不迭。 及至王夫人回房,暗自悬心。前日闻说凤姐胎象不稳,只道这孩儿保不住的,谁知到了如今竟也无事。当日元春降生之日,阖府皆说是祥瑞之兆,那想大房这小儿竟也挑了这们一个好日子落草,二房嫡长女虽也尊贵,如何比得长房嫡孙?如今送了宫里去,也不知何时方有出头之日。因又想起贾珠来,原是最上进的,偏又命夭;后来得了宝玉,生得聪明伶俐,于学业上却无甚进益,尚不知将来如何。少不得自己拼着损了阴德,用些手段,将这祖上爵位与他争将过来,好歹不至衰颓败落下去。然凤姐这一胎若是男儿,便是贾府长房长孙,这爵位少不得他袭的,百般筹划终不免付诸流水,因此越想越是心下焦躁,只恨不得这孩儿落地便死。方一生这念头,自己却又怕将起来,忙念了两声佛,暂且把这一干念想皆压了下去。可巧这时贾环进来,王夫人素日便看他不过,便道要为凤姐儿祝祷,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贾环便心下不乐,又不敢抱怨,只得往炕上坐了,虽不敢违王夫人的意思,且寻衅起丫鬟们来。彩霞素日原同他好,见众丫鬟们都不答理,王夫人又不在眼前,便借倒茶之机悄悄向贾环说:“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正一肚子闷气,闻言将笔一放,道:“都过了年还不教人安生,我是他的丫头小厮不成?你也别劝我,我知道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打量我看不出来呢。”彩霞怕王夫人听见,往外张了一眼,见未在意这厢动静,方放下心来,咬牙道:“我把你这个没良心的,素日我对你如何,难道你不知道的?如今还拿这话来怄我。” 两人正说着,只见宝玉也来了,进门同王夫人见了礼。王夫人眼见他来了,那脸上方露出笑来,看着他脱了袍服,把来搂在怀里说长道短的。因见宝玉吃了酒,恐他一会闹上酒来,便令他在炕上躺下,又叫了彩霞来替他拍着。贾环见了心下更是忿忿的,偏宝玉又拉着彩霞说笑,更是恨得了不得,只想个甚么法子教他吃一遭苦头才罢。一时李纨也来了,奶娘抱了贾兰来,王夫人便同李纨交代些事情。贾环见状,且喜王夫人不察,便故意装作失手,把桌上蜡灯一推,那蜡油往宝玉脸上只倒下来。谁知事有凑巧,宝玉闻李纨同王夫人说话,便欲起身问凤姐儿那边如何,这蜡烛往下一倒,正扣在炕席上,倒不曾沾了宝玉一点儿。只是将彩霞唬了一跳,见宝玉不曾烫着方松了口气,知是贾环弄鬼,乃暗中瞪了他一眼。贾环方才不过一时气急,如今也觉后怕起来,又见宝玉反问他烫了不曾,倒有些讪讪的,便道:“不曾烫了。”一面把炕桌移了过去,彩霞过来收拾了。正忙乱着,只听小丫鬟进来道:“琏二奶奶生了,是一位极好的哥儿!” 这话一出,别人方可,王夫人脸色却又是一变,乃强笑道:“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凤丫头怎么样了?”小丫鬟道:“琏二奶奶没事,正睡着呢。老太太喜欢得了不得,立时就要过去看呢。”王夫人闻言,便命人取衣服来换,领着李纨过去了。赵姨娘素日原同王夫人不睦,见王夫人脸色,心下不免暗喜,想道:“原来你也有今日。素日只看环儿不顺眼,谁知大房有了孙儿,你那如王夫人虽心下不喜,也不肯表露出来,待到了那里,不过同众人一道说几句场面上的话,又问了凤姐无恙,便往自己那里去了。各自无话。意算盘也要落空了!”因见宝玉也要去,忙忙地拉了贾环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大房院中来。 却说如今贾府正房得了嫡长孙,上上下下各怀心思。贾赦素日虽不管事,闻得了孙子也甚喜欢,依着辈分起了一个“若”字,流水价赏了许多古玩珍宝等物。邢夫人自不必说,往那小佛堂里烧了好几日的高香,又取出体己钱来舍粥与贫人食用,又往各处庙里去还愿。瑧玉闻知虽有些纳罕,倒也不曾说甚么,打发人送了一份厚礼过去,其余各人皆有礼物,不在话下。待到了贾若洗三的日子,一干亲眷尽皆到齐,奶妈将孩子抱将出来,只见生得玉雪可爱,也不怕生人,睁着眼睛四下里乱看,只把邢夫人喜得合不拢口,众人也交相称赞。 贾母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虽说长房得了嫡孙是一大桩喜事,然府上这爵位,却是实实在在落不到宝玉头上了。本来官职只荫袭长子的,当年代善临终时放不下幼子,故上了一本,皇上因恤先臣,除令长子贾赦袭官外,又额外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已是天大恩典;然贾政如今方升至员外郎,不过从五品罢了。眼见家中爵位日降,待贾琏袭爵,不过封个骑都尉也就到头了。贾政那官位又不世袭,宝玉若想出仕,只得走科举的路子。若长房一直无嗣,少不得求个恩典,令宝玉袭了爵位,纵科举不第,此生也可保衣食无忧,如今此计落空,不免郁郁;但这到底是西府里正经长房长孙,因此一忧一喜,乃命鸳鸯开了箱子,取了自己往日所存几件珍玩赐与贾若,又将那人参灵芝等物取了许多,命送与凤姐儿,不在话下。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 】闲取乐且作戏投壶·故生非须请君入瓮 过得几日便是元宵,因府中新添了人口,一派喜气洋洋,故这一年的元宵比往年分外热闹些,两府里都预备了好些彩灯,专等晚上点起;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瑧玉兄妹两个便往梨香院来顽,恰薛姨妈往贾母那边去了,只有薛蜨同宝钗在。几人相见,薛蜨便笑道:“成日里忙,好容易有这们个时候,咱们可顽些甚么呢?”宝钗道:“拿骰子来咱们赶围棋罢。”薛蜨摇头道:“这天怪冷的,不如动一动的好。”瑧玉想了一想,笑道:“把你那箭拿来,咱们投壶如何?”薛蜨拍手叫好,连忙命丫鬟香菱儿去把房里的箭囊拿来,又寻了铜壶来摆在院中,几人投壶作耍。 却说这投壶,原是从射箭变来的。顽的人站在离壶五步之处,轮番以无镞之箭矢向那壶中掷去,每人限掷四矢,多中者为胜,负方受罚。这箭矢入壶的叫法儿,又分“有初”(第一箭入壶者)、“连中”(第二箭连中)、“贯耳”(投入壶耳者) 、“散箭”(第一箭不入壶,第二箭起投入者)、“全壶”(箭箭都中者)、“有终”(未箭入壶者)、“骁箭”(投入壶中之箭反跃出来,接着又落入壶中者)几种,颇为有趣[注①]。一时见布置停当,薛蜨便道:“咱们两人一方罢,先抓阄。”黛玉忙道:“这抓阄不妥。若我同宝姐姐一方,只有我们两个输的,你们镇日里演习骑射,自然强于我们。”瑧玉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多不过四个人,我同你一方,文起同薛大妹妹一方,咱们一家一处,倒也便宜,到时不过把两个人中的箭数合到一处就得了。”几人闻言都称是,于是分了箭矢各自站定。 瑧玉知黛玉素日不顽这个的,乃笑道:“且不忙比,先试投几次,我们尚有兵法要讲呢。”便拉黛玉到一旁低声道,“你看着那壶不曾?投时身子往前探些,却要以这腕力去掷他,——我先投一支你看。”一边便往箭囊中挑了一支箭,往那划的线后站了,轻舒长臂,将手腕一抖,那箭枝便稳稳进了壶中,一旁立着看热闹的丫鬟们皆拍手叫好。瑧玉过去把那箭取了出来,递与黛玉道:“妹妹来试试罢。这支箭轻,容易投些。”黛玉接了箭,也往线后站了,便学着他的模样往壶中一掷,恰打在壶口上跳将出来,不免憾然。瑧玉见妹妹模样,又见宝钗抿着嘴儿笑,便笑问他道:“薛大妹妹想是顽过这个的了。”宝钗笑道:“小时候淘气,我哥哥顽过的我无有不顽,这个他也曾教过我的。那时候不知事,见了甚么都想往里掷,把我父亲书房的花瓶碰豁了一个口。我父亲心疼得了不得,又不舍得骂我,只批哥哥不该教我这些。”瑧玉大笑道:“薛大妹妹原来是高人,今日但请手下留情了。”一行说着,见黛玉又投一箭,这次却是稳稳掷入壶口中,宝钗因笑道:“这不林妹妹也掷得准?谁胜谁败尚且未定呢。”一边丫鬟过来将箭取了送至黛玉手中,几人各选了四支箭,依次往那壶中掷不提。 转眼一轮掷过,瑧玉薛蜨同掷了全壶,宝钗中三箭,黛玉中两箭,因此薛蜨他们多出一根筹来。眼见又是一轮,薛蜨先又是四箭全中,临宝钗掷时,已掷中了两箭,见黛玉在一旁绞着帕子看自己,恐他输了心下不快,后两箭便故意掷偏了。谁知黛玉投时,第一箭未中,第二第三箭方中了,及至第四箭时,那箭矢被前两支的箭翎儿一担,恰担在壶口上,仍是未中。薛蜨见状笑道:“哥哥也不用投了,眼见胜负已分,且乖乖领罚是正经。”瑧玉笑道:“谁说输了?”一边将手中箭矢用力一掷,正打在黛玉未中的那一箭尾上,丁的一声,两支箭尽落入壶口里,众人见了都喝起彩来。接着瑧玉又是连投三箭,箭箭皆中。瑧玉便对薛蜨笑道:“你们十三箭,我们也是十三箭,大家半斤八两,谁也罚不得谁。”薛蜨道:“你耍赖,那一箭是后来进去的。”瑧玉道:“起初讲的就是每人四支,我多投了不曾?再有咱们算的是入壶的数目,我们同你们一样,怎么算输了?” 几人正在说笑,忽见有人报说:“史大姑娘来了,老太太叫各位爷和姑娘去呢。”他四人听了,便往屋里穿了外面的衣裳,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同宝玉三春都在,湘云正大笑大说的,见他几个来,忙问好厮见。那宝玉本在湘云侧边坐着,见黛玉来了,忙换至他近前坐下,又问黛玉在那里来的,闻说方才顽投壶,便顿脚道怎么不叫上他,又赞黛玉今日气色好,唠唠叨叨说个不住,将众人皆丢在一旁。湘云见了便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听他咬字有趣,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也咬不清。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便哼了一声,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又见宝钗在侧,便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笑道:“我那里敢挑姐姐呢。长幼尊卑那个不知道?只有姐姐说妹妹的,妹妹反说起姐姐来,那可不乱了章程。”瑧玉明知黛玉讽刺湘云,也不说话,只坐着喝茶。宝钗笑看了黛玉一眼,道:“我有那些短处,凭你挑,我再不生气的。”宝玉知他两个素日交好,恐湘云不自在,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嘴上没占得机锋,究竟不甘心的,乃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罢怕黛玉起来赶他,忙起来转身要跑,谁知转得急了,被椅子绊了个趔趄,直扑在地上。众人见状更笑得了不得,贾母一行笑,一行又骂丫鬟们不搀起来。瑧玉觑着无人看他这边,乃低声对黛玉笑道:“阿弥陀佛,这就现在人眼里。”黛玉闻言忍笑忍个不住,忙假作咳嗽,用帕子掩着口偷笑。薛蜨同宝钗都听见了,亦不好笑的,忙低头的低头,转身的转身,聊作遮掩。独有宝玉忙过去同翠缕扶了湘云起来,回来往椅上坐了,他姊妹几个都上来往湘云脸上看了一看,幸得未曾磕破皮,才渐渐地止了笑。贾母因道:“阿弥陀佛,你也仔细着些儿,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顽个不住。”湘云因跌了这一下,自己倒愧起来,只坐在那里摆弄扇坠子,也不如方才兴头。 一时珍珠从外面进来,笑道:“老太太,这外面下雪了。”贾母忙道:“方才他们几个来时候就见这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的样儿,果然下了。如今可下得大不大?”珍珠道:“地上都下了二指厚了,飘得尽是鹅毛大的雪片子。”他姊妹几人的奶娘丫鬟闻了这话,忙上前告了一声,皆回去取斗篷。湘云便道:“老太太,我往外边顽去。”贾母道:“这外面雪大,你又没带雪褂子来,怎么出去?在屋里同你姐姐妹妹斯斯文文地说话才好。”湘云那里肯依,撒娇撒痴地缠贾母不住,贾母无法,只得道:“琥珀往屋里替云丫头找一件斗篷穿罢。”湘云闻言方欢喜起来,便同琥珀往里间去,宝玉忙道:“我也去。”贾母因觉乏上来,便命丫鬟们好生跟着,自往房里歇息去了。探春闻言也起了兴,便令翠墨回去拿那踏雪的木屐来,迎春推说天冷,只同惜春在暖阁里下棋,瑧玉因问黛玉:“你去不去顽?”黛玉笑道:“云儿这们野人似的,我不同他顽。我见这雪下得有趣,不如往外面逛逛去。”宝钗闻言也称是。薛蜨同瑧玉怕二人滑跌,待丫鬟取衣裳回来,便也跟了出去。 那边湘云随琥珀进了屋,琥珀让湘云在床上坐了,自己便往碧纱橱内去开箱子。湘云正四下里乱看,忽见椅上搭着贾母的一个大红猩猩毡斗篷,还是簇新的,便等不及琥珀寻出来,自己悄悄地披了,走得几步,见太长了些,又往床上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住,便往外跑了。琥珀回来时见没人,知他等不及先跑了,却不知他披了那斗篷出去,只恐他被雪淋了,忙抱着找得的斗篷,撑了伞往外寻他。 【注①投壶的解释引自百度,有小小修改~ 然后就是关于文中男女多大年纪需要避嫌的设定,根据曹公原文中的一些线索,暂且设定在十五岁。目前想的是几人起两次诗社之后就不会再有同处的内容了,时间在瑧玉和薛蜨殿试结束前后,差不多也是两家搬出贾府的时间。】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 】破旧谶见红楼非梦·为新谜知现世有缘 却说几人撑了伞往院中来,一路玩赏,但只见两旁树枝上落满白雪,如玉树琼花一般,煞是好看。瑧玉见黛玉出神,笑问道:“又看呆了,难不成正作诗呢?”宝钗笑道:“可是呢,常日家听说妹妹于这诗词上颇有造诣的,今日难道不作一首?”黛玉闻宝钗如此说,倒不好意思的,道:“甚么造诣,不过随手写着顽罢了。”薛蜨笑道:“自己作没趣儿。改日咱们起个社,一人作一首可好?”宝钗笑着称好,又道:“只是年后便是会试,你同林大哥哥都要下场的,爽性待这天暖了再自在顽罢。”黛玉笑道:“可是呢,若考中了才有心思顽,考不中的话,谁还有心思呢。”宝钗摇头道:“自然有人有心思的。”黛玉便知他说的是宝玉,不免失笑道:“果真如此。”一面见湘云同宝玉几个在雪地里跑,笑指与宝钗看道,“姐姐快看云丫头这身打扮,好不笑人的。琥珀姐姐也忒没算计,怎生寻了这们长的一件与他穿?仔细绊倒了,可不是顽的,快教他住下。”宝钗便命莺儿道:“去和云儿说,且住一会子,把我那件红羽纱的寻了来与他穿。”谁知莺儿去了不久便回来道:“史大姑娘说了不用,嗔我多事呢。”一行说着,见琥珀撑着伞往这边来了,手里捧着一件斗篷,黛玉因笑道:“是了,定是他等不及琥珀姐姐去寻来,自己不知那里寻了一件穿了。”宝钗定睛一看,道:“倒像是老太太的那件,想来是放在那里,就被他披了。”正说着,只见湘云脚下一滑,正踩到那领斗篷下摆,一跤栽到水沟跟前,直滚了一身泥水。众人见了都掌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琥珀忙上去扶了湘云,将那寻出来的斗篷与他换了。莺儿在一旁直笑,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年节已是要过了,还叩甚么头来!”宝钗笑道:“小蹄子,见他摔得那样,不说去扶罢,还说嘴起来。”莺儿辩道:“他方才嗔我多事,如今方知咱们好心。我便在这里说几句罢了,又不曾给他听去。”宝钗道:“幸得你林姑娘不是旁人,若教有心人听了去,少不得埋怨咱们呢。”黛玉闻言便一笑,几人又往别处去看,不在话下。 贾母午睡起来,问琥珀报说湘云偷披了自己斗篷出去摔了一身泥水,倒笑了一场,因素知湘云性子,并不曾怪责琥珀。因见天色渐暗,便分付将席摆到花厅上来,专等晚上,便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因如今是元宵,又令制了一架大围屏灯来摆在当中,好使家中子弟各作灯谜贴在其上,大家猜谜取乐。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一时众人聚齐,贾母便命他姊妹几个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也有作一个的,也有作几个的。这当儿有人报说:“二老爷来了。”一闻这话,别人尚可,唯独宝玉变了颜色,忙将自己所写揉了,交与身畔丫鬟令他悄悄收了去。瑧玉见他情状,便知他定是作了甚么不长进之物,恐他父亲看了恼,也不欲揭穿他,只一笑不肯说,乃偷说与薛蜨。薛蜨见了也笑得了不得,忙又敛了笑,自低头往纸上写去了。 原来是贾政朝罢往这里来,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一时拜过贾母,便在席上坐了。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因见他父亲在这里,不敢多说,只坐在那里。贾母因见宝玉神色惴惴,不似初时喜乐,便知缘故,酒过三巡,便对他道:“你入朝回来,尚未歇息便来我这里了,想来是累的,不如先回去罢。”贾政也知贾母之意,便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见他有兴,便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待会子他们姊妹作得了都粘在那屏上,你且猜一猜我听。”贾政应了,又见宝玉在侧,乃对他道:“你也作一个来我猜。”贾母因见众人所作多是诗谜,恐宝玉若做的不好,又要遭贾政训斥,便说:“不要弄这文绉绉的才好。不若作简易些,只出些字谜儿,大家都可猜的。你们作的那些诗好虽然好,我却看不懂的。”彼时黛玉同宝钗等人已得了一个诗谜,闻贾母所说这话,也把所作的放在一旁,另作新的来。瑧玉同薛蟠闻言,只得也各去寻思。 过了一阵子,珍珠上来道:“各位爷同姑娘们都做得了,正往围屏上粘呢。”贾母笑称好,道:“咱们都看看去。”贾政应了,一时众人都往那屏前去,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半垂绿丝入清江 贾政略一思忖,道:“这是个‘紅’字。”原来这正是瑧玉所作,当下笑道:“舅舅猜得是。”贾母因问何解,贾政便令宝玉解,宝玉想了一想道:“半边‘绿丝’是个‘系’,清江似无水,把这‘江’的‘水’去了,是个‘工’,合在一处可不是个‘紅’字?”瑧玉笑应道:“正是。”贾政又看道: 窗下伊人在柳旁 此为薛蜨所作。若宝玉作这个,贾政定然又批轻薄,只是如今为外甥所作,倒不曾说什么,便道:“是个‘樓’字。”薛蜨笑曰:“是。”贾政道:“此句甚妙,虽出得奇巧,倒也在情理之中。”贾母便问,贾政笑道:“这‘樓’字右边上头可不正像窗格子?”又往下看是: 篱落疏疏通一径 贾政虽知宝钗这句套的是“篱落疏疏一径深”,谜底倒一时想不出的,宝钗见状,便对自己哥哥使眼色。瑧玉已猜到了,笑道:“果然薛大妹妹同文起是亲兄妹两个,连作个谜的手法都一样。”贾政闻言茅塞顿开,道:“此也是个象形谜,是个‘非’字。”众人都懂了,乃笑称好,又往后看是: 几处青萝各生凉 瑧玉知这是黛玉所作,其意也浅,倒不为难猜,只是将四人谜底串将起来,倒心下一动。贾政道:“此是‘夢’字。”宝玉早已不耐,闻言道:“林妹妹这个做得也好。这‘几’处在‘萝’中,‘各生’作‘异形’讲,变‘几’为‘冖’,得一‘夢’字,夢醒犹凉,果然好个意思。”贾政皱眉斥道:“谁问你来!”唬得宝玉倒退,再不敢则声。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恐拘束了宝玉不得高兴顽耍,见尚未看到宝玉所作的,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挤至围屏灯前,指着道:“我方才就要说了,林妹妹宝姐姐同两个表哥作的恰好能连到一处。你们几个难道不是说定的?”一行便念道: “半垂绿丝入清江,窗下伊人在柳旁。篱落疏疏通一径,几处青萝各生凉。” 众人闻之都称妙,探春便道:“果然如此。不仅韵脚都一样,这景竟也是连起来的,纵专意去做,也不得这样的。”湘云在侧笑道:“不但谜面是一首诗,谜底还成一句话呢!可不就是‘紅樓非夢’么?”薛蜨闻之愕然。他几人原非说定,不过各自作了罢了,如今连成一首七言绝句,不过凑巧而已。一面探春早将这诗誊了出来,众人传看,不免称奇。瑧玉因想起原书中众人所作灯谜皆是自身谶语,或此谜也有些缘故在里面,面上倒不曾有异色,只看了一回便了。宝玉又道:“方才林妹妹同宝姐姐也作了两个诗谜,如今可拿出来大家看罢。”一时丫鬟取了来往屏上粘了,见黛玉的是: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又见旁边宝钗作的是: 踏碎章台晓月华,徐行按辔到谁家。车驰骑骤终不止,几时看罢长安花? 薛蜨便笑道:“这可闹到一处去了,倒应景。”原来他二人所做之谜是同一物事,正是那灯节所顽的走马灯。原来是瑧玉不日便要科考,黛玉有心的人,意欲在这节下取个吉利,又恐人说他,便作了这个谜,实则谜底又是一个新谜,取“走马观花”之意,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典故,不想正和宝钗想到一处,当下便对他一笑。 贾母看了笑道:“这个我也猜得了,宝丫头和林丫头作得是同一个,皆是走马灯。”宝钗同黛玉都笑应道:“是。”湘云笑道:“还说不是说好的呢!那一个就罢了,这个还一样起来!知道你们两个好罢了,偏要特意地剖白剖白。”说得众人又笑了。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便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服侍的下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顽罢。”且听下回分解。 【那四个字谜都是我自己写的= =谜底都是繁体字,韵脚是[七阳],但有些字的平仄实在顾不上了;还有宝钗作的谜语也是我写的,那个平仄和韵脚倒都没差,一三四句用典,单纯作为七言绝句来讲,格律大约比那个“红楼非梦”要严谨。然后就是人笨不要要求太高,我已经很认真很认真地去写了……qwq】 【给大家说个真实的四爷和十三之前的事儿~ 这哥俩真的是超级逗~是正史记载的,不是野史…… 背景:十三出差去了 四爷:(发短信)我怕你回来的时候,胖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十三:(回短信)我可能真的会胖,要是真胖了,你看着不爽怎么办= = 四爷:没事,你使劲胖,不要担心,开心就好~ 原文当然不是这样的,但基本就是这么个意思……看完了给我笑得不要不要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七回 】偶结社众姝会宁府·闲作谈兄妹批妄言 眼见过了灯节,天气却依旧冷的,那日恰府中无事,故姐妹几个都聚在迎春屋子里说话儿。探春便笑道:“咱们每日只坐着说话儿也没甚么趣儿,不如起个社罢。咱们这里一家轮一回,轮流做东,也能顽上好些日子呢。”众人都笑称有趣,探春又道:“只咱们几个顽,怪没意思的。莫如到时把薛大哥哥同林大哥哥连宝兄弟也叫来,岂不热闹?”因此间男女大防并不如清朝那般,他几人年纪也尚幼小,故不以为越礼,皆点头道:“很是。”宝钗因想他哥哥不日将赴春试,便道:“只怕他们忙着念书呢。况他们本是读圣贤书的,难道和咱们比起来,倒没得教人笑话。”黛玉也道:“只怕他两个未必来。——琮儿和环儿呢?”探春忙道:“这两个罢了,年纪太小,况如今正进学。兰儿也小,不如叫大嫂子来罢。”李纨笑道:“当着我的面说要起社,竟还不打算叫我不成?”说得众人都笑了。迎春一一在纸上写了,又道:“寻个日子人都齐了才好。”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丫头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难道那边不告你们不成?快休打哑谜,明明白白说来是正经。”一个丫头便笑道:“是大奶奶的婶娘带了两位姑娘来,还有一位爷同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兄弟合妹妹。”旁边那个婆子便拉他道:“咱们走罢,这会子还要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一屋子的人,正是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名李纹、李绮的,又有邢夫人之堂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薛蜨之从弟薛蝌同其胞妹宝琴,今日却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年老的人,多喜欢热闹的,况家中原不缺使用,见了这许多人,因欢喜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又叙些家常,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 王夫人便对李纨道:“你婶子难得来一次,又带了你两个妹子来,自然有许多话儿要说的。这家中的事儿且教你两个妹妹张罗着罢。”迎春探春两个闻言忙应了。因凤姐儿尚未出月,不得理事,故只得他二人张罗。李纨谢了王夫人,自去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宝钗也拉着他妹子的手问长问短的,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堂族亲眷,独自己没有,心下稍有些伤感,面上不免带出些来。宝钗见他模样,便知其情,乃拉着宝琴往他面前道:“这是你林家大姐姐,便是哥哥之义兄林大哥哥的妹子,你该特特地行个礼才是。”那宝琴本性聪敏,见他姐姐来时,虽同诸姊妹一道进来,却是同黛玉携着手来的,便知两人素日相契,又见黛玉品貌端庄,气质超群,在姊妹中尤为出类拔萃,况又有瑧玉那一层关系,忙过来同黛玉见礼,口称姐姐。黛玉也忙还礼,以“妹”呼之,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黛玉又暗地打量宝琴,见其生得眉眼爽利,更有一股英气在内,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儿;且喜行事有方,言谈有礼,先自在心中赞了一声。那厢薛蜨领着从弟薛蝌拜见了贾赦、贾政,又引其与瑧玉相见。薛蝌早知瑧玉便是薛蜨义兄,彼此行礼参见过了,也以兄长呼之,不必多叙。 一时几人各自回房,瑧玉便向黛玉笑道:“你看新来的这几个怎么样?”黛玉笑道:“个个都是好的,宝姐姐那妹子更好。”瑧玉因记得原书中说宝琴是个年轻心热之人,且又读书识字,生性伶俐,想来也堪为妹妹之伴,乃笑道:“他倒不像他姐姐的叔伯姊妹,竟如亲姊妹一般。他那兄弟我也见了,亦是好的,如今也要读书,文起正托我照应呢。”黛玉叹道:“见大嫂子同宝姐姐家里来了这些人,我原也是欢喜的。只是咱们家也没甚么亲戚往这里来,未免冷落了些。”瑧玉知他心思,乃笑道:“你也忒得陇望蜀了。有我这们个哥哥,还有甚么不足的?如今又见人家妹妹好,可知你是个贪心的了。”黛玉啐道:“你们听听,大爷今儿可疯了,自己赞起自己来,好不害臊的。”紫竹忙笑道:“大爷说得难道不是实情?不独姑娘得了这们个哥哥,应当欢喜;大爷还得了这们一个好妹妹呢!”瑧玉笑道:“正是这话。你见我甚么时候羡慕过别人家妹妹来?我家妹妹原是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我只要这一个,别的都不要了。”黛玉闻言一发红了脸,道:“了不得了,你镇日赞自己,如今连紫竹姐姐都学坏了。紫鹃雪雁,你两个日后可别同你紫竹姐姐一处,仔细砸着。”二人不解其意,雪雁便问道:“甚么砸着?”黛玉道:“天上吹起的牛掉下来砸着!”一行说着,自己掌不住笑了。众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瑧玉乃笑道:“我说真的呢,妹妹又批吹牛。这天上若掉下牛来,也先砸着宝玉,才轮到我呢。”雪雁见四下并无旁人,乃悄声道:“只怕宝玉也要往后捎,先砸在二太太院子里是正经!”众人闻言更笑得了不得,雪浪笑推他道:“小蹄子,你少兴头些罢。在咱们这里说罢了,教别人知道了,没得给姑娘惹是非。”正说着,探春往这里来了,却是会着黛玉往宝玉那边去,黛玉本是换了外面大衣裳的,见他有兴,不忍拂他,便又穿了衣裳同他去了。 却说宝玉见过这些人,忙忙来至自己房中向丫鬟们夸说。众人也有不信的,晴雯等便一齐去瞧了,回来也是赞不绝口。这时恰探春同黛玉进来,宝玉忙让座。他二人往椅上坐了,探春因说道:“这会子我们再要起诗社,可有人了。”宝玉忙问甚么诗社,探春笑道:“我们今天正在二姐姐屋里说话,我因见大家无事,就说起个社,好凑到一处顽的。谁知又来了这些人,自然更热闹了!”宝玉闻言笑道:“敢是你有这召将飞符的本事,才说要起社,就聚了这么些子人在这里。只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黛玉道:“三丫头方才略问了一问,虽是他们自谦,我看其光景,倒是没有不会的。”袭人笑问:“他们方才去见了,都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姑娘们看着怎么样?”黛玉笑道:“果然如此,我见了也爱得不得了呢。”探春也道:“若论品貌,据我看连宝姐姐尚不及他。”袭人听了诧道:“这也奇了,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你们还不知道呢。老太太方才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我们太太认了干女儿了,就留在咱们府里养活呢。”宝玉喜的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真真有了新的忘了旧的,如今我们可是都排到后面去了。”宝玉闻言恐黛玉不快,忙往他面上看时,却见黛玉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笑道:“这社甚么时候起呢?”探春道:“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也没来。越性等几天,待他们新来的混熟了,云丫头也接来了,我邀一满社。”黛玉闻言也称是。宝玉听了,直喜的眉开眼笑,道:“到底三妹妹如今当惯了家的,事事想得周全,比我原强上许多了。”黛玉笑道:“你们想得到好,若是邢家姐姐同大嫂子那两个姊妹不在这里住,岂不扑空?”宝玉道:“咱们几个如今越性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倘或他三个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就好了。” 说着,几人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本待留在自己房里住的,然瑧玉如今住在东厢房,有些不便,只得也往梨香院住了。薛蝌自向薛蜨书房中住下。宝玉又问其他姊妹,果然邢夫人因不喜他兄嫂行藏,意欲早些打发;李婶也十分推辞,只待在外另寻房舍。奈何贾母执意不从,邢夫人因见岫烟温厚可疼,竟不似他父母一点儿,况又觉他家贫命苦,乃谢了贾母,另在自己院中收拾一间房子同他住了,他父母自往外去居住。李婶只得带着李纹李绮住下,皆安置在王夫人院中。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日前湘云往这里来,见了这们多姊妹,更加欢喜。贾母知他原是最爱热闹的,在家中又无年纪相当之姊妹,故留他在此多住些日子,令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与他居住。一时府中之人多出了许多,虽说房舍尽有,也不免稍嫌拥挤。瑧玉同薛蜨见来了许多外姓姊妹,虽说如今年纪尚轻,暂且不必避讳,然他二人不日便要赴会试,与他同科之人尽有二十多岁的,未免有不知究竟的人说三道四;故而暗地商量,要寻房舍搬出去住。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第二十八回 】疑羡妒姊妹嘲快语·知冷暖姑嫂慰清贫 却说宝琴来了不几日,便是宝钗的生日。宝钗本不是张扬之人,又见黛玉往年那两个生日皆因在孝期不曾好好过得,如今自己也是客居,倒不欲惊动的,便同他母亲哥哥说了。薛蜨便道:“别人罢了,林大妹妹那里难道不请的?如今他显见的同你又比他人亲近,恰如今琴儿来了,若不请他,没得教他疑你有了妹子来,就把他丢开了。”宝钗闻言因想道:纵不请其他人只请黛玉,其情也可恕:一则瑧玉同薛蟠是结拜的兄弟,二则他二人孤身在此,于是点头称是。至生日那天,不过大家送了一回礼,又往贾母等人处拜过,午间同众人一道用了饭,晚间便往梨香院里设了两桌精致席面,专请林家兄妹二人。瑧玉同薛蜨薛蝌三个往外间坐了,他姊妹三个便同薛姨妈一桌。吃了不几杯酒,薛姨妈便推乏了,自往房内歇息,留他几个自在说话。 宝钗因指黛玉对宝琴笑道:“镇日价在家书里说你这姐姐,如今可见了。瞧瞧我夸大了不曾?”黛玉便笑推他道:“你又背后嚼我。妹妹快告诉我,姐姐都编排了我些甚么?”宝琴今在贾府住了些日子,大概人物已知,又见黛玉为人行事皆是极妥当的,且同姐姐最好,故而有心亲近,乃笑道:“我姐姐每每在信上赞姐姐呢,如今见了方知他说得竟不对,不曾把姐姐的好处说出三成来。”说得宝钗同黛玉都笑,宝钗道:“过不了几日便是你这姐姐的生日,到时咱们教他还席,我领了你去吃他的。”黛玉笑道:“那是自然。”一时黛玉又问宝琴平日爱吃甚么,爱顽甚么,宝琴一一答应了。宝钗又命丫鬟拿出骰子来,几人行令顽笑。 外边薛蝌听得里面动静,对瑧玉笑道:“小妹性子跳脱,教大哥哥见笑了。”薛蜨笑道:“这算甚么,我们素日都是见惯的。林大妹妹同你姐姐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了一处,二人能说上一个时辰。如今琴妹妹来了,更好了!”瑧玉见薛蝌同书中所说不差什么,果然是极好的一个少年公子,且应对敏捷,故起了怜才之意,便向薛蜨使眼色。薛蜨会意,乃暗拉薛蝌道:“你这大哥哥学问最好,若你读书之处有不明的,尽可请教。”薛蝌亦是伶俐之人,况日前也知林家家世清贵,又见瑧玉气度不凡,心下有意结交,闻言忙起身一揖到地,道:“日后还请大哥哥多多教导。”瑧玉忙起身扶了他道:“那里的话,咱们互相探讨才是正经。”几人又吃了一回酒,瑧玉同黛玉自回房中去讫。 那日晚间湘云往这里住下了,次日早起便往黛玉这边来。恰瑧玉同薛蜨薛蝌出去了,宝钗正在黛玉房中说话,见湘云来了,都起身笑让。湘云因不见宝琴,乃问道:“琴妹妹呢?”宝钗道:“老太太叫他,他往那边去了。”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灿灿生辉的斗篷,竟不知是何物。宝钗便问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外面这不下雪珠儿了,老太太找了给我的。”湘云便上来瞧道:“怪道这么闪闪的亮,原来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众人都看了。各自称奇。宝钗笑道:“果然你有福气,竟得入了老太太的眼,这么疼你。”湘云忙对宝琴道:“你方来这里,有件事要告诉你知道。你只在老太太这里顽罢了,或是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倒无妨,太太不在屋里,你千万别进去。”宝琴便问端的,湘云撇嘴道:“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宝钗闻他这话不像,忙笑着岔开。黛玉闻言因知湘云定是说王夫人的,却不叫二太太,直叫起太太来,竟不知将邢夫人放在何处,乃看了他一眼,见宝钗岔开话头,也不理论,只笑笑不肯说话。 这边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怪道老太太将衣服放了这们久,连宝玉也不舍得给的。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若穿了,实在不配。”黛玉闻言又好气又好笑,暗道:若说他有心说这话,倒也不是;然这话一出,却是将自己同宝钗都比得不如宝琴了。当下也不接话,只坐着喝茶。偏琥珀又走来,同几人问了好,笑向宝钗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往这里要去。”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倒去老太太那里住着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说话之间宝玉进来了,见几人都在,更加欢喜。湘云因见黛玉方才不言语,只道他果然羡妒宝琴,乃笑道:“宝姐姐虽是说顽话,有人却当真这样想呢。”黛玉见湘云尚未察知宝钗这话是揶揄他的,又不好提醒他,恐令宝钗不快,正在想怎么打岔过去,闻得琥珀指着宝玉笑道:“真心恼的,也就是他了。”湘云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那是那一个呢?这屋子里通共这几个人,难道是咱们林姑娘?”湘云便不则声。宝玉忙道:“定然不是林妹妹。他同宝姐姐原好,如今待琴妹妹自然如他自己的妹妹一样。你且别混说。”宝钗也笑道:“这话是了。林丫头见了琴儿,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黛玉因见湘云神色,显是说自己的,又想自己方才尚想着提醒他些儿,不想他竟如此,心下一哂,暗道:“云丫头虽也没甚么坏心思,到底心直口快些,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去。我若方才提点他,难免他不疑我,可见好人难做。”因此面上一丝不显,只拉着宝琴说话儿,又命雪雁取果子来与几人吃。宝玉原恐贾母疼宝琴令黛玉不自在,今却见他行为坦荡,又同宝琴亲近,方放心下来,因想:“他同宝姐姐素日原好,今看来更比他人好十倍。只不知我甚么地方不得入他的眼,对我总是淡淡的。”又见湘云在一旁有些不自在,恐冷落了他,忙又同他说笑。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春燕往这里来送斗篷与他,又说:“大奶奶才打发碧月姐姐来说,今儿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素云走来,见这许多人在这里,笑道:“阿弥陀佛,各位姑娘心疼我,省了我跑多少路。我们奶奶请几位过去商议起社的事呢。”几人闻言,便一同往李纨这边来。 却有邢夫人闻碧月来请迎春同岫烟,又见外面下雪了,忙对身边的丫鬟夏喜道:“去给你邢姑娘拿件斗篷来。想来他不曾备着雪褂子的,没得冻着。”夏喜闻言,便往箱子中寻了一件藏青面子的鹤氅出来,邢夫人看了道:“虽说厚实,到不是他们年轻女孩儿穿的。再找找我其他的衣裳罢。”一边说着,丰儿却又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件大红羽纱斗篷,向邢夫人道:“太太,我们奶奶见下雪了,恐邢姑娘没带得雪褂子来,先取自己的一件与邢姑娘穿的。奶奶说这衣服虽是旧年做的,却尚未上过身,请姑娘不要弃嫌,暂穿一下罢。”邢夫人闻言,且喜凤姐考虑周全,乃笑道:“我们凤丫头素日是个心思细的,如今在月子里,还这们操心劳神的。”岫烟也忙谢过了,又要亲去道谢,邢夫人笑道:“你二嫂子如今怕是歇着呢,没得劳他的神。若当真要谢他,你与若哥儿做些小衣裳罢。”岫烟针线上原是好的,闻言道:“姑妈说得是,丰儿姐姐帮我多谢二嫂子,问问若哥儿喜欢甚么花式,我同他做了来。”邢夫人笑道:“好痴丫头,若哥儿才多大,知道甚么?你问他母亲才是正经。”正说着,那边迎春却又找了自己一件斗篷同雪天穿的一双靴子,绣橘捧了过来。邢夫人见了笑道:“你二嫂子已是送了一件来了。难为你想着,只是你妹妹身量原高些,穿着你的也不合适。好孩子,你教丫头收了去罢。”迎春应了,道:“我怕妹妹也不曾带鞋子来,这雪瞧着大了,怕湿了鞋不好走的。这靴子也是新的,妹妹别笑我,能着穿罢,改日教人再做。”岫烟见迎春如此关切,又如此谦逊,忙谢了,令篆儿接过。邢夫人笑道:“你往我房里换了同你二姐姐一道去罢,别教你大嫂子等太久。”岫烟闻言,便往内室换了衣裳鞋子,同迎春一道也往这边来。 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湘云见人皆齐了,向李纨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是个最长的,自然第一社我来邀。我想近日皆没有正日子,可巧今日下雪了,越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几个凑个社,又替新来的几个接风,又可以作诗,如此一举两得,你们意下如何?”宝玉先道:“大嫂子说得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又恐这雪晴了,不如下雪有趣。”惜春便道:“这外面雪尚大,纵明儿停了,这一夜下得也够赏了。”众人闻言都称是,李纨因觉自己这里离王夫人住处甚近,恐不自在的,乃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咱们府里西北角上那几处轩馆好。那里地方原大,况本就是赏景的,如今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明儿拥炉作诗,岂不妙哉?”众人都笑称好,李纨又道:“既起社,咱们也该凑个分子。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咱们且自己顽去,你们每人六钱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他们几个新来的不算,总共四分子。再问问几个兄弟来不来,若来时,也交一分子,剩下的不论多少,都在我身上。”宝钗等一齐应了。湘云又问拟何题,李纨笑道:“我已想定了,等到了明日再讲,免得你这一夜睡不着觉的。”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 【讲真,湘云的情商有点儿低……不过还是有萌点的,曹公写的时候也是既写缺点又写优点来着~】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第二十九回 】聚众友争联即景诗·观诸句能伏日后情 却说黛玉回得房中,同瑧玉说了明日起社之事。瑧玉本不待去的,却闻宝玉要去,乃暗道:若只他一个男子在那里,倒也不好。况此间男女直至十五岁方须避讳,自己纵去了,也没甚么错处。便向紫竹道:“你去姨妈那里问问薛大姑娘,他哥哥合兄弟两个明天去不去的。若他两个去,我也一同去。”紫竹去了不一会子,便回来笑道:“我走到半道上,恰遇见莺儿妹子了,正是来问我们姑娘大爷明天去不去的,说道若大爷去,他们方去呢。”瑧玉闻言倒笑了,便令丫鬟称出一两二钱银子封好,二人各自歇下。 到了次日一早,瑧玉先起来了,见虽未开得门窗,房内却甚是明亮,自揭了窗屉往外面一张,乃笑道:“好大的雪!”原来这雪一夜都不曾停得,竟下了有一尺多厚,如今仍是下着。紫竹雪浪两个闻声也起来了,因瑧玉素日穿衣皆不用人伏侍的,故也不忙进去,紫竹便往外面取了铜壶回来倒洗脸水。一时黛玉也起来了,洗漱已毕,兄妹两个便往贾母这边来。 一时众姊妹同宝玉尽皆来了。瑧玉因不见薛蜨同薛蝌,便看黛玉,黛玉知他意思,乃偷拉宝琴笑问:“那两个那里去了?”宝琴亦悄声笑道:“他们在那里吃呢,吃罢了就过去。”于是皆在桌边坐定,宝玉因惦着作诗之事,便连声嚷饿,催着要吃饭。贾母笑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甚么事情了,急得这样。一会子有新鲜鹿肉,你们等吃过了再去顽。”众人应了。然宝玉如何等得,只拣桌上有的胡乱吃了些,就催往那边去。贾母见他这样,只得道:“你们先去顽罢,留着鹿肉晚上再吃。”李纨忙笑道:“还有呢。”贾母方罢了。一时几人吃过,辞了贾母出来,独史湘云听了有新鲜鹿肉,意欲自己要了来烧着吃,便悄拉宝玉道:“想来那边既笼了地炕,必是有火炉的。咱们如今找厨房要一块鹿肉来,往那边去自己烧了吃如何?”宝玉也是个淘气的,闻言正中下怀,正欲去找李纨,又恐他不让,便往贾母这边说了。贾母闻言笑道:“我当甚么事,巴巴地还来说一声儿。鸳鸯去同厨房说了,教人给他拿一块子过去。”鸳鸯应了,自到后面使了一个小丫头去往厨房说知。贾母又嘱咐不要烫了手,令丫鬟们好生跟着,宝玉一一应了,方同湘云往这边来。 大家散后,李纨同迎春探春回得自己院中,将事务料理已毕,料想今日无事了,方往这边来。见众人都到了,却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惜春便道:“这可怪了。他两个本来是最着紧的,如今却迟到,可忙甚么去了?”黛玉笑道:“我看见云儿出门时拉着二表哥咬耳朵说话呢,少不得出些故事。依我算的一卦,大约是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一个丫头走来笑道:“大奶奶快去看看罢,宝二爷和史大姑娘两人商议着要吃生肉呢!”李纨闻言忙道:“了不得,快拿了这两个来。”一行就往外走,宝琴笑道:“果然姐姐神机妙算,再没有不准的。”众人皆在嘲笑此事,独宝钗心下道:“常日里有那起子有心人说道这金玉良缘,偏我有个金锁,倒无趣,少不得更要远着他些儿。如今云儿来了,他又有个金麒麟,且喜又是个不拘小节的,同宝玉原好,或者这金玉良缘应在他两个身上也未可知。”一边想着,又觉自己此念不合礼法,脸上一红,忙将此事丢开,又同几人说笑。 这边李纨忙忙地寻着了他两个,问吃生肉之事。宝玉笑道:“没有的话,我们要了家伙来,自己烧着吃呢。”李纨闻言又见婆子们拿了烤肉的东西往这边来,知他二人所说非虚,才放下心来,乃道:“这还罢了。你们先吃着,我往里面去了。”一边往这里来,同探春议定题韵,探春便笑道:“怪道他两个出这主意,好香的,我也找他们吃去。”说着,也往那边去了。李纨见众人已来齐,恐教几人等着,便也随来道:“客已齐了,没得教人等。你们快些收了去罢。”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这鹿肉我若吃得不够,今儿也断不能作诗了。”一时众人见他几人不来,皆往这边来看。闻得湘云这话,黛玉同宝钗知他素日如此,倒不以为怪,李纹李绮几个深为罕异,然各自不表。湘云又邀几人来吃,也有说方吃过了不饿的,也有说怕吃了不消化的,皆摇头不去。湘云因觉无趣,乃笑道:“你们都是假清高的。瞧我们这会子吃了,回来定然比你们作得好。”宝玉笑道:“你要说作得好,只说你们罢,别扯上我。我纵吃得再多,也不如人的。” 说着几人吃毕,洗漱了一回,便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墙上已贴出一张纸来,众人看时,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笑道:“我不大会作诗,只起头三句罢,你们能的可尽力联起来。”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众人闻言也称是,于是迎春写了几个阄,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十四个人按次各各开出。瑧玉因记得原书中起首的是凤姐儿,如今见他未来,便留神看李纨写甚么。李纨便想了一想,往纸上写道: 一夜寒风卷,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 瑧玉见他这几句同文中并无大差,末句也不甚合平仄,只不作声。其下便是薛蝌,乃道: 盈手慕琨瑶。明光辉深院, 岫烟道: 皞色掩横桥。酒熟思君访, 李绮道: 茶新使客邀。葭动灰飞管, 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迎春道: 冷谷不闻嚣。飞花穿庭树, 湘云道: 落蕊漏园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惜春道: 旷溆复寥寥。谁家吹笙笛, 宝钗道: 几处作鼓箫。鳌愁坤轴陷, 下该宝玉,正在那里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接下去,湘云见他这样,乃悄悄拉他,教他如何说。众人都又催,宝玉忙联道: 龙斗阵云销。平芜尽枯草, 众人都笑道:“前一句倒好气势,后一句是那里来的?”探春摇头笑道:“你不中用,倒带累我的。”乃联道: 极浦依萎苕。行人惊野雀, 薛蜨道: 猎犬引金雕。弓鸣催騄骥, 瑧玉道: 箭响落鸱鸮。长川一色阔, 至此众人皆联过一次,又该李纨。李纨因笑道:“你们随意作,我替你们看热酒去。”宝钗便推宝琴,乃闻他联道: 远道向天遥。赐裘怜抚戍, 湘云忙抢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玉忙连声赞好,探春笑道:“只顾赞人家的,自己也不联起来。”便闻宝钗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道: 剪剪舞随腰。煮芋成新赏, 说毕向宝玉笑道:“你来续联。”宝玉闻言,方联道: 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 宝琴接着联道: 林斧或听樵。伏象千峰聚, 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径迢。花缘经冷结, 探春联道: 色岂畏霜凋。故堂闻残雁, 岫烟道: 空山泣老枭。阶墀随上下, 湘云方才正吃茶,怕人同他抢的,忙丢了茶杯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忙联道: 缤纷入永宵。 瑧玉在侧看他几人对抢,倒觉有趣。闻余下所作不过与书中相同,倒也罢了。探春一一写了,见湘云已笑软在那里,宝钗同黛玉都推他再命他作,笑道:“韵还不曾用完呢。”李纨笑道:“这也够了,余下的韵皆过险了些,若生扭起来倒不好了。”因又说:“只是这尾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便接过来道: 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 瑧玉因知书中之诗多有是谶语的,便又留神将几人所作想了一回,暗道:湘云那句“加絮念征徭”,或伏日后其夫戍边,不知尚灵验否;又有探春笑宝玉一句,只怕倒是伏未来之事。又见如今湘云对宝玉与别个不同,或许二人今后有甚么纠葛,也未可知。众人又论了一回,贾母那边便使了丫鬟来催中饭,于是又一齐往那边来。 【来一个年龄和生日的排序~ 这一段比原书中提前了,曹公所写之时,几人多半十五六岁,之后的时间线也会和原著有一定差异,勿套原文。 01.【李 纨】 02.【林瑧玉】十三岁 【生日三月二十】 03.【薛 蜨】十三岁 【生日五月初三】 04.【薛宝钗】十一岁 【生日正月廿一】 05.【贾迎春】十一岁 【生日四月十五(私设)】 06.【薛 蝌 】十一岁 07.【贾宝玉】十 岁 【生日四月廿五】 08.【林黛玉】九 岁 【生日二月十二】 09.【贾探春】九 岁 【生日三月初三】 10.【李 纹】九 岁 11.【邢岫烟】九 岁 【生日四月廿五】 12.【史湘云】九 岁 13.【李 绮】八 岁 14.【薛宝琴】八 岁【生日四月廿五】 15.【贾惜春】八 岁 【生日腊月初六(私设)】】 第30章 第三十回 【第三十回 】为青履知手足厚谊·闻不肖破金玉良缘 且说那日众人一处用罢了饭,探春因邀几人去他房里看花样子。瑧玉几个闻言自然都不去的,独宝玉跟了去凑趣。及至探春房里,他姊妹几个先凑到一处看新描的几个,有的说这个好,有的说那个好,探春见宝玉伸着头看,乃笑道:“二哥哥,你瞧瞧喜欢那一个花样子,我与你做一双鞋可好不好?”宝玉闻言喜得连声应是,一边往册子里细细挑起来,一时问黛玉这个样子好看,一时又问宝钗这个配色好看,韶刀了半日。黛玉见他这般兴头,倒动了替瑧玉也做一双的心思,待几人散了,便回房里令紫鹃取了纸笔来,自向纸上描画。 一时瑧玉进来,只见秋萦在地下正吹熨斗,炕上雪雁同紫鹃两个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瑧玉进来笑道:“才吃了饭,又忙什么呢?仔细积食。”黛玉见他进来,忙放了剪子,见紫竹雪浪两个上来同他换衣裳,又令春纤倒茶来。瑧玉接了茶,因笑道:“你在三妹妹那里见了甚么好花样子?这们急着要做。”黛玉笑道:“告诉不得你,这原是我们女孩儿家的活计,说了也是白说。”瑧玉便不理论,又同黛玉说笑几句,便往自己房里去了。 雪雁笑道:“姑娘要给大爷做鞋子,还这们藏着掖着的,早说出来也好教大爷早些喜欢喜欢。”黛玉忙道:“你们几个都不许告诉他去。照你们大爷的性子,若知道了,这鞋子也不得了。”原是瑧玉恐他累着,故家中一应针线皆有专人的,原不用黛玉动手;只是黛玉想他哥哥不日便要会试,又见探春要与宝玉做,故而动了这条心思,又怕瑧玉知道了嗔他,故只自己偷着做将起来。因见雪雁取了几色布料出来,皆不合心意,乃想了一想,道:“年上哥哥拿了一块天青的缎子来,说教我裁衣服的,还不曾用得。如今可放在那里了?”紫鹃也想了一想,笑道:“在那个箱子里呢。大爷说那料子难得,我寻思着倒要好生做了方不糟蹋,可巧一直没得工夫,所以放在那里了。”黛玉忙命开了箱子取出来,比着照了一照,笑道:“正是这个颜色。”便命雪雁取样子来,自往炕上铺了。紫鹃同雪雁都笑道:“可惜了这们好料子,原是大爷给姑娘做衣裳穿的,只得这们一块,巴巴儿送了来。如今若为做鞋子裁了,只怕做衣服又不合式呢。”黛玉闻言倒踌躇起来,心道:自己虽不在意这个的,然哥哥专意送了来,若裁断了去,不免辜负他的意思。因此又细细用尺子量了半晌,笑道:“咱们从这边裁,到时便不费这料子。”一边取笔画了,又令春纤往那小茶炉上打了些浆糊,自去寻线配颜色,不在话下。 可巧宝钗来同黛玉送东西,因见他正在裁剪,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忙放了剪子让座,又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坐了,因笑道:“妈记得林大哥哥说那雪花洋糖好,如今铺子里正得了新的,教我拿些来呢。”黛玉知他必有事来寻自己的,乃笑道:“说罢,有甚么事儿。若素日送东西,不拘叫那个妈妈走一趟便了,还劳姐姐亲自来。”宝钗笑道:“偏你是个鬼灵精儿,那里的事都瞒不过你。这不云丫头白日里说了那些话,我恐你不自在的,特特地来看你。”黛玉闻言知他说顽话,便笑道:“你也忒把我瞧的小性儿了。难道我当真同他计较不成?也就是咱们两个好,你这们说我不恼,教人听见了,少不得觉得我是个刻薄人呢。”宝钗见黛玉神色,也知他并不在意,况两人素日原好,也笑道:“正是咱们两个好,我知道妹妹原不是个多心的,我才这么说呢。”黛玉又问宝琴那里去了,宝钗道:“他在老太太屋里。”又见炕上堆的东西,笑道:“怪道你忙着往房里来,一定是听了三丫头要同他哥哥做鞋,自己也要做起来了。”黛玉便拉他道:“真格的,你不同薛大哥哥做一双?二表哥那性子你还不知道,待三妹妹做得了,一定穿着去四处摆现。如今咱们也做,教他没得说嘴。”宝钗素日虽是最稳重的,到底年纪尚小,闻黛玉这话也笑称是。两人又商量了一回花样,宝钗方往自己院中去讫。 眼见待出正月,薛蜨已在外边寻定了房屋,那一处本是他家祖业,离这里也不算远的,只待寻几个匠人收拾了,再置些家具,就要搬出去住,便同薛姨妈和宝钗说了,只道自己不日将赴会试,若还在贾府上住着,倒不好看相。薛姨妈虽觉在此住得遂心,然闻薛蜨此言,心下掂掇道:“如今瞧着蜨儿每日同那林家哥儿一起,倒比以前上进许多,如今又要赴会试去了,若考得功名来还住在贾府上,这报喜的少不得要往这边来,没得替他家妆门面。”又想:“近日瞧我那姐姐话中多有酸意,未尝不是他家的宝玉于学业上没甚进益,便瞧蜨儿不过。况蜨儿素来聪明,日后定是有大出息的,宝儿瞧着也对宝玉无意,在这里住下去倒没意思。”因此倒也觉薛蜨此话不差。然宝钗自来了这里,同黛玉最好,舍不得离了他,乃道:“哥哥这话虽是正理,然琴儿刚来,咱们就搬出去,老太太这们爱他,想来是不肯的,即便不说,心里未免怪着咱们。再有,纵老太太这边不怪,又怕林妹妹多心,只道我见了琴儿,便不同他好了,岂不没意思的。” 薛姨妈闻他这话,倒踌躇起来。薛蜨闻言笑道:“妹妹越大越不爽快了。这些话虽说得有理,都不过是借口。我想你定是舍不得林大妹妹,故找了这一篇子的话来说。也罢了,母亲同你在这里住,我自搬出去如何?”宝钗闻言便红了脸,半晌道:“这也不好,哥哥若中了,家中少不得要人打理的。”薛蜨道:“我和你实说罢,他们也是要搬出去的。这边不过是他们外祖家,林大哥哥和林大妹妹却是姓林的,他如今和咱们是一样的心思。不若我跟胤之两个商议,把咱们两家房舍寻得近些,你素日若想寻林大妹妹去顽也便宜。平日闲着无事,再都往这府里住一阵子,岂不是好?”薛姨妈闻言笑道:“这话是了。林丫头原是个好的,我冷眼见这些人,再没一个及得上他。你既然同他好,越性今后做了邻居,更加亲近了。”宝钗听了这话也觉遂意,乃笑道:“只怕老太太不放我们出去呢。”薛蜨道:“你们罢了,我同胤之两个倒是要避嫌的。他们府中规矩忒也稀松,如今年纪尚小,没人说甚么;再过几年,不免生出闲话来呢。咱们家清清白白的,作甚么叫他们带累坏了!”宝钗见他如此说,知其中必有缘故,只是自己不好再听的,乃推去寻黛玉,自带着丫鬟出去了。 薛蜨见妹子出去,方对薛姨妈道:“母亲知道那死了的秦小相公不曾?”薛姨妈想了一想,道:“可是东府里殁了的蓉儿媳妇他弟弟?”薛蜨道:“正是他。”于是便将他同宝玉私下的首尾略说了些儿与薛姨妈听,又道:“那学里如今且看不得了,甚么人都进去,那里还是进学的样子!那些人都说宝玉同那秦小相公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只瞒了老太太等人罢了,别的谁不知晓!”薛姨妈闻这话,忙念佛连称罪过,道:“你姨妈想必还不知道这些子事,若知道了,不定哭得甚么样呢。”薛蜨冷笑道:“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有甚么好哭的?不过因果罢了。纵姨母知道了,也不过替他遮掩,定然狠不下心管教的。” 薛姨妈素知王夫人性子,知薛蜨此言非虚,又想起王夫人此前多次同自己明里暗里提宝钗之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见四下无人,乃悄声对薛蜨道:“我的儿,有一件事要教你知道。你姨妈年上曾在我跟前夸赞宝丫头,觑着倒像要同咱们家结亲的意思,只是也不曾明说,我混过去了。如今知道宝玉竟是这们个不入流的,你说说,他可怀得甚么心思呢!”薛蜨早知王夫人此意,乃佯惊道:“竟有这事!他不自己先拿镜子照照自家甚么模样,只管看了人家的女儿好,就要结亲事!”一边说着,便啐了一口。薛姨妈见他这样,倒笑了,乃道:“我又不曾应了他,这不老太太还在呢?我觑着老太太的意思,倒是想要把林丫头配与宝玉的光景。我看那孩子也好,没得糟蹋了人家。”薛蜨道:“他父亲尚在呢,老太太难道越过人家父亲做主不成?况咱们平日见他林胤之笑笑的,同那个都斯文有礼,我却知道他是最难相与的,这事儿且不成呢。”薛姨妈实则瞧中了黛玉,欲聘与薛蜨,只是不敢提得,闻薛蜨这话,暗道:“林哥儿同蜨儿原好,只怕将来此事能成也未可知。只是我这般心思却不可露出来,到时教人知道了,不但自己没趣,连林丫头脸上都挂不住的,就老太太同姐姐那里,也定然不欢喜,若传扬出去,反不可得。我只照素日里疼他便了。”一时无话。 【薛姨妈这个想法非常正常,就是看了人家姑娘好,觉得自己儿子也可以,想说来当儿媳妇~不过人家薛蜨木有这个意思,薛大哥哥另有别人要娶的~】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一回 】论亲疏知休戚一脉·同沐栉效竹马青梅 转眼入得二月,凤姐出了月子,邢夫人仍命他推身子不好,只在自己院中起坐。王夫人近日自己大权独揽,虽费些精神,然凡事只自己裁决,倒也趁意,见凤姐儿不出来理事,也不曾说甚么。贾母虽有些不快,然也不好说得,只得罢了。贾政却于前日点了学政,将于近日起身往外督查学官去,家中正忙乱着收拾行装。这于宝玉却是一大畅事,盖因他父亲不在,便无人问他书的,乃欢欣鼓舞,不在话下。那日恰探春做得了鞋子,把来与他看了,宝玉见那针线精巧,实胜自己每日穿的,喜之不尽,千妹妹万妹妹地道谢,忙不迭地换了。谁知又教贾政瞧见了,便不受用,着实地训斥了两句,却也不曾扫了他这兴,忙忙地往各处去摆现。瑧玉同薛蜨薛蝌倒不曾理他,独宝琴见了他这番光景,心下颇不以为然,待回了自己房中,乃对薛蝌道:“不过是双鞋子,有甚么得意处?我也替你们一人做一双来。”薛蝌笑道:“好妹妹,咱们自有针线上的人,何必累自己?”宝琴道:“你看他今日那模样,打量他父亲不日要往任上去,没人管教他,所以兴头。一个老子要出远门,倒欢喜成这样。”薛蜨闻言笑道:“你如今可算开眼了罢?比这稀奇的尽有呢,你且慢慢看罢。” 宝钗于昨日已将鞋子做好了,如今闻他几人在这里说话,乃出来笑道:“他摆现你让他摆现去。我却也替哥哥做了一双,来试试可不可脚的?”因见薛蝌宝琴在侧,又对薛蝌笑道:“你快些进学罢,待进了学去考试,琴儿好做鞋的。”几人便往宝钗房里看那鞋子,见是石青缎绒绣云纹的一双粉底朝靴,端的精细,都笑称赏了一回,薛蜨谢了宝钗,又笑道:“这次一定是要中的了,不然对不住妹妹这双靴子。”宝琴笑道:“我们每日也不曾见姐姐拿针线,甚么时候做出这们费工夫的一双靴子来!”宝钗因前日同黛玉商量了此事,每日晚间回来便做,至此约有二十日方得了,只是不愿令薛蜨说知,乃笑道:“我早就做了的,只是每日晚间闲了做几针,所以你们不曾见。难道非要拿着这靴子到处走去,显得自己做了活计不成?”宝琴闻言又笑,便不理论。独薛蜨猜出他是为自己会试赶的活计,乃向他一笑。 及至宝玉走了,黛玉见瑧玉面上不以为然,知他看不惯宝玉行藏,乃笑道:“你瞧他那鞋子好是不好?”瑧玉道:“也罢了,可见三妹妹是用了心的。只是看在二舅舅眼里,少不得又成了错处。还幸得他机灵,说是王家太太给的,不然连三妹妹也有不是。”黛玉笑道:“舅舅原也严厉些儿,饶是这样,他还不收敛呢。”一边令紫鹃从箱子里把同瑧玉做的那双靴子取了出来,道:“我每日闲着也无事,倒也替你做了一双的。你明日也穿出去,教他不敢在你面上说嘴。”瑧玉原不知他也同自己做鞋,如今见了,便知他那日裁剪是为的这个,乃道:“怪道我近日见你没甚么精神,原来熬夜做这个呢。”黛玉嗔道:“好容易替你做了一双,不说像二表哥那们欢喜,倒也罢了,反说教起我来。”一边从紫鹃手里拿过,便往他怀里一放道:“我也是白出力,大爷想必也不领我的情的。”瑧玉知黛玉如今并无小性儿,这话不过同自己顽,于是笑道:“是我的不是,姑娘不必跟我计较。”一面便看那靴子,见是天青缎子面的一双朝靴,靴头以青线绣了云头,又用银线掐边,靴口又是一溜祥云纹样,首尾相连,自然是取“青云直上”之意,其针脚细密,远胜于一般针线上人所做。黛玉见他神色,想来是喜欢的,心下颇为自得,乃笑道:“快去试试罢,我也不曾问你的尺寸,不知合式否。”瑧玉笑道:“你既然做得,自然是合适的。”一行说着,耐不住黛玉催他,便往房里换了出来,果然合式,黛玉方才放心。 翌日瑧玉穿了这鞋出去,恰逢薛蜨也穿了宝钗同他做的鞋出来,二人见了,大发一笑。却说他二人于前日复试之后,便将赴会试,此间会试于二月初九举行,恰与黛玉生日同期。那日黛玉正往书房里来同瑧玉看铺子中的账目,瑧玉便向他笑道:“这一回可不得同你做生日了,你自己在这里同姐妹们顽笑一日罢。”黛玉笑道:“生日便不替我做,难道也不送我甚么的?”瑧玉早知他要说甚么,乃笑道:“送你一个贡士哥哥如何?”黛玉闻言正中心底,乃笑道:“哥哥只管去考罢。这事儿那里是能说定的?所谓‘尽人力而听天命’,不过就是如此。况父亲对哥哥是最放心的,我若每日价说这些,倒显得我蝎蝎螫螫起来。”一面又令人替瑧玉打点考试的东西,隔着帘子嘱了跟着的人几句,到了日子,送瑧玉登车而去。 薛蜨早命人将贡院边一栋房屋打扫得干净,正在那里看着小厮往下搬箱子,忽闻人报说瑧玉来了,忙迎了出来。瑧玉下得车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儿,薛蜨便指瑧玉之房舍,紫竹忙带了人去那房里收拾,二人自往书房去讫。到得房里,瑧玉见四下无人,乃对薛蜨叹道:“你也很不必这么小心在意。想你我幼年之时晨夕聚处,何等亲近!及至后来我做了皇帝,为身份所累,虽为手足至亲,倒不敢肆意,每每想起,深为憾事。这一世独你我二人到得这里,可见咱们缘分之深了,少不得要将前世那些一一弥补起来。若依旧照前世那般,可还有甚么意思?”薛蜨闻他此言,显是真情流露,不免触动,乃暗想道:“我前世与他原就最为厚密,虽执君臣之礼,依旧有兄弟之情,也并非如他说的那般‘为身份所累’,‘不敢肆意’,他犹如此;可见我二人情谊,又知他这一世的性子倒改了许多。”乃点头答应了。紫竹往房里收拾停当,便又往荣府里来,将瑧玉那边光景同黛玉说了。黛玉闻言点头,这时外面便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 眼见那天又是掌灯时分,湘云因闻宝玉赞黛玉的花样子好,便要往他这里来看。宝玉送他姊妹二人到房,几人又在那里说话儿,袭人在房中久等不至,见已打二更了,只得往黛玉房中寻他,宝玉无法,方回自己房中来歇下了。湘云正同黛玉说得有兴,仍不肯走,笑道:“林大哥哥赴会试去了,你一个人自然冷清的,我在这里陪你住。”黛玉见他情状,笑道:“好丫头,自己想在这里住罢了,倒说同我作伴。”一面就命人取了铺盖来,两人又说笑了一阵,方歇下了。 次日天明时,宝玉因昨日未曾说得尽兴,便一早往黛玉房中来,见雪雁同翠缕两个已起来了,正在那里梳头。见宝玉来了,雪雁便笑道:“二爷来得早了,我们姑娘同史姑娘还不曾起来呢。”黛玉已醒了,闻外面说话,便问是谁,雪雁笑道:“是二爷来了。”黛玉道:“请候一会子,我们起来再说话。”一边叫醒了湘云,二人都换了衣服,唤人进来伏侍梳洗。宝玉闻言知二人起来了,又见紫鹃领着春纤捧了水进来,便笑道:“我也不曾梳洗了来,趁势洗了罢。”湘云闻言,便隔着门道:“好没意思的,来抢我们的水。真个的,你在这里等我们洗完了再洗罢。”一时湘云洗了面,翠缕便端了盆子出来,拿残水要泼,宝玉忙道:“且站一站,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过去费事。”一边便往盆里洗了两把。 翠缕本是跟贾母的,后来才跟了湘云,当日也曾见宝玉如此光景的,便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只不理,见紫鹃已泼了水回来,便要手巾。紫鹃自然不肯将黛玉素日所用与他,想了一想,便往房里取了一条新的出来递到他手里。宝玉洗漱完毕,黛玉湘云两个正梳完了头出来,要往贾母那边去。宝玉忙拉住湘云道:“好妹妹,你替我也梳上头罢。”原来他二人小时常一处顽笑,湘云也曾替他梳过头的,只是如今都大了,又见黛玉在侧,倒不好意思的,便夺手道:“我也忘了怎么梳的了,你回去教袭人姐姐替你梳。”宝玉笑着央道:“好妹妹,我知你最是个心灵手巧的,况今日我且不出门,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罢了。”湘云无法,只得道:“这里也没有你梳头的家伙,我同你过你房里去梳罢。——林姐姐同我们一起去不曾?”黛玉闻言笑道:“这天怪冷的,跑来跑去做甚么。我这里还有些事情,你们先请去,咱们往老太太那里会罢。”宝玉闻言,方同湘云出去了。 见二人走了,雪雁伸舌道:“原来这就是侯府同国公府的做派,也算开眼了。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还不知怎么想呢。”黛玉道:“理他呢,横竖不是咱们家。待哥哥考过了,咱们自然往自己家去的。”说毕,便往贾母房中去讫。有道是: 当时戏语称年少,此日教人笑无知。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二回 】度世情绛珠为兄计·通俗务贾琏作长谋 却说宝玉房中,袭人见宝玉同湘云来了,笑道:“出去得也早,快过来梳上头罢,教云姑娘等着你。”宝玉道:“不必了,云妹妹已许了今儿帮我梳头的,你且忙自己的去罢。”袭人闻言,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心下便有些不乐,乃暗想:“若说是兄妹间和气,也该有个分寸礼节。就是亲兄妹,也没有这样儿的。”便想着何时劝说宝玉一番。那边湘云正同宝玉编好了辫子,两人一起往贾母房中去了。袭人无法,只得待他回来再做理会。那日晚间宝玉回来,不过劝得两句,见他面上有些不耐烦,也只得作罢,各自归寝,并无别叙。 不几日便是黛玉的生日,黛玉因他哥哥科考之事未完,到底有些悬心,也不甚有兴,不过同姊妹们顽笑一回就罢了。待过了日中,雪浪却来同黛玉笑道:“大爷已在前日订了一桌席面,就往姨太太院子里摆去,教姑娘晚上去呢。”此时惜春因府中有事已接了回去,迎春探春两个忙着家中事务,独湘云无事。黛玉见他也在,乃笑道:“云儿同我去吃酒罢。”湘云闻黛玉生日,往自己那里翻箱倒柜找了一番,皆不得好的同黛玉做生辰礼,正在懊恼,闻言笑道:“我原不知姐姐是今儿生日,竟没备下礼来,待日后补上罢。”黛玉本不甚在意这个,闻言道:“这算甚么。你二姐姐三姐姐那里忙,咱们不去扰人家,只你同我去罢。”湘云笑道:“二姐姐三姐姐自然没空同咱们顽,二哥哥却是有闲空子的,等我叫他去来。”黛玉本不欲唤宝玉去的,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只得道:“咱们女儿家顽的,他来了只怕也觉得无趣。”湘云道:“原来林姐姐不知道,二哥哥是最爱同女孩儿顽的。如今我去叫他来,他定然欢喜。”一边说着,便出去了。黛玉没奈何,只得由他去了。 一时湘云同宝玉回来了,几人会齐,往梨香院而去。紫竹同雪浪先已到了,就在花厅里摆开,薛姨妈正在那里同宝钗姊妹两个坐着,见他几人来了,忙笑道:“你们来了,快进来。”一边又命倒茶,几人坐了。黛玉因自己哥哥不在,兼被湘云闹得有些着恼,面上便有些恹恹的。宝钗明知黛玉心中所想,也不好说得,惟拣些没要紧的话儿说来,几人顽笑。宝玉因见薛蝌不在,便问宝钗。宝钗原知因瑧玉同薛蜨都不在,故薛蝌觉得无趣,自避了出去的,又不好说得,恐臊了他,乃笑道:“铺子里有事,他自出去了。”宝玉便不理论,一时几人吃罢,黛玉便推天晚了,一径往自己房中来。 及至房中,紫鹃迎上来笑道:“姑娘可回来了。方才大爷使了人来同姑娘说,那边一切都好,那日的文章做得也顺,想来姑娘的生辰礼是有着落了的。”黛玉闻言先笑了,又想了一想,道:“他昨天可不就下场了?”雪雁在旁笑道:“想来是大爷前儿同小厮说了,专教今天来说的。”黛玉又掐指算了下日子,笑道:“再有四天就好出场了。咱们那边的房舍可收拾得如何了?”紫鹃道:“方才杜妈妈来回了,说这帐帘等物已是得了,家具一应都是现成的,已有几个小幺儿去打扫过了,只是屋里的陈设尚且要大爷姑娘掌眼。”黛玉半晌不言语,想了想道:“也罢了。当日来的时候,咱们的摆设顽意儿都在家里不曾带了来,前番给父亲家书上说了,已是教人送了些来,在那库房里放着呢;余下的想来过几日便也可得。我屋里罢了,只是哥哥那厢自然是有人来拜访的,少不得经心些。待那东西送来了,劳烦紫竹姐姐亲拿着单子去查点,好歹别落下甚么。”一面便从抽斗里将单子取出来,紫竹忙上前接了,见是: 绿地粉彩描金堆花纹六角形瓶一对 仿钧釉兽耳弦纹瓶一个 掐丝珐琅凤耳豆式盖罐一个 牛毛断大春雷琴一张 紫竹见了笑道:“姑娘好大手笔。这几件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上上品,老爷这许多年也就得了这些,就这们要来了。”黛玉笑道:“这京里不比扬州,正是皇城脚下,那个不是一双富贵眼睛。也不是我特特地要奢华起来,——自我来京里,也略去了几家拜会,心中也有些盘算了。况我们家只得哥哥这一个男儿,不给他可给谁?”一行又问雪雁前日教人去做的琴垫如何了,乃道:“这大春雷琴若配旧日那般琴垫,倒不衬。前日宝姐姐给了我一张西洋番花琴垫的画样,我瞧着倒好,如今也拿去教人做起来,比着这个绣二副鹅黄的来,拿咱们的鹿皮去做里子。”雪雁应了,自去分付。黛玉又看了一番账目,方觉困倦,自去安寝不提。 至凤姐儿出了月子,贾琏果然同他两个一起拜谢了贾赦同邢夫人。邢夫人知他夫妻二人如今方是真正同自己一心了的,心下暗自遂意,又打点东西赏当日伏侍的下人,那些老实本分的,惟自己是从的,一个个更有重赏。众人自不必说欢欣鼓舞,都称颂邢夫人不迭。凤姐儿又将可卿梦中所托同邢夫人讲过,邢夫人也深以为然,便自己同贾赦说知,贾赦虽不甚当一回事,见邢夫人连日操劳,却不好拂他这意思,乃从大房账上支了银子来交与他。邢夫人因觉太少,却知贾赦亦不肯多给,只得又添上自己几分私房,总凑了有三千两之数,交与贾琏,因道:“一时只得这些,若他日银钱凑手,我再拿来给你。”贾琏也知他父亲性子,感邢夫人助银之情,谢了接过。邢夫人见他收了,乃道:“我只将这事托与你了,好歹办得圆全,也见咱们守得祖宗基业。”贾琏躬身应了,自往房中去讫。 及至回房,贾琏同熙凤说了此事,自己心下又想道:“东府里珍大哥哥素日是个明白之人,他又是长房嫡子,如今敬大爷不理事,这祭祀之事一应由他掌管,少不得同他商量去来。”因此翌日便往东府里去,同贾珍一说,果然贾珍赞成,道:“兄弟此言深得我心。我素日也曾想,咱们这府里虽瞧着光鲜,内里却大不如往日了。旁人不知,我却是最明白的,少不得‘居安思危’起来。只是我父亲不理事,你们府上两位老爷又是长辈,故不好提得,没得教人说我败兴。今二弟既如此说了,索性往你们那里二老爷跟前问一声儿,看是个甚么意思。”贾琏见他同自己所想一样,心下畅快,笑道:“哥哥有言,兄弟无不从命的。”因贾政不日就将动身,故两人议定,便往荣府中来,寻着贾政,将此事禀告了。 却说贾政素日为人,倒也算得谦恭厚道,然总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的;今闻贾珍贾琏说了此事,也不放在心上,乃道:“你兄弟二人能有这般心思,自是好的,只是我这里并无长男,也无人操持掌管。你们也知我素日不管这些的,少不得你二人多费些心思,若要银子,往你二太太那里支去。”二人闻言只得出来,又往王夫人那里回了。王夫人却不知其中利害,只道是两人又寻个甚么法儿来向这里要钱的,全未将置田舍房屋等语略放心上;闻是从贾政那里来的,又不好直接驳回,只得令丫鬟开了匣子,取了一百两银子与他两个,又道:“这祭祀之事原是咱们族中的公事,各房皆应当料理的。只是你兄弟如今年纪尚小,于这些事上不通,我同珠儿媳妇又不好出头露面的,少不得只有你们费心了。今取这一百两银子出来,权作祖茔四时祭祀同家塾供给使用,若不够了,再向这里来要罢。” 二人见不是话头,只得告辞出来,自去暗中商议。贾琏毕竟年轻些,教王夫人这番言语气得涨红了脸,对贾珍道:“二太太毕竟夫人短见,这一百两银子竟是打发花子不成?绰他这口气,倒像咱们两个作法子来哄钱使了呢!可见这好人做不得。”贾珍笑道:“他自如此,关咱们何事?横竖咱们两个已告诉了他,日后若有不妥,也怪不得咱们的。咱们只保得住自己就罢了,那里救得了这许多人!”贾琏因闻他这话不祥,忙问端的。贾珍冷笑道:“我实告诉你罢,我们那府上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咱们两府同气连枝,可见你们那边如今定然也告艰难,不见二太太方才取了一百两银子出来,都肉疼成那般光景?说句大不敬的话罢,如今圣上年事渐高,到时候——”说到这里,便咽住了下半句话,转了话头道:“咱们总是要替自己打算的不是?如今既然议定了这个主意,自然就要做起来,二太太那一百两,咱们也给他们置些产业,到时也好说话。” 贾琏闻言不免悚然,回去又细细想了,心下掂了几个过子,终是往邢夫人那里说了这话。邢夫人闻言,也唬得变了颜色,道:“这话老太太知道不曾?”贾琏道:“瞧珍大哥哥那光景,是不知道的。”邢夫人半晌无话,良久叹道:“罢了,若当真说了,老太太定然又说你我说丧气话。待凤丫头将养好了,将这府里账目查对一番,瞧瞧到底是有多少亏空再做打算罢。横竖几年的光景还是有的,咱们娘儿们且暗中打点着。”如此无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第三十三回 】芥豆之时犹知恩浅·幽微尽处越见情长 倏忽四日已过,瑧玉薛蜨各各出场,于贡院门口会了,见彼此情状,大发一笑。瑧玉因道:“今日自己经了这些,方知当年士子不易,十年寒窗只为这一日,也是可怜。”薛蜨也叹道:“此言极是。当日我往那贡院门口去看,见一个个如鹌鹑也似,笑得不知怎么样的,果然一报还一报,今日落到自己身上。”瑧玉闻言更笑,道:“幸得这里比当日宽衍许多,况你我就算是鹌鹑,也比那些毛羽鲜亮些。”二人说说笑笑,离了贡院,家人早已备了马车在这里候着,二人上了车,往薛家房舍去了。及至房中沐浴更衣已毕,又用了饭,乃闻得往荣府去的家人来报道:“已是同太太合姑娘说了,太太合姑娘教来回‘不必忙着回来,且先歇息才是正经。’”原来薛姨妈同黛玉等人见家人来报,知二人无事,恐其连日下场疲累,故不教就来,先在那里歇息。因此瑧玉同薛蜨便各自往房中睡了中觉,待下午时分,方坐了车往荣府里来。及至府中,不免叙过一番,贾母又令设宴为二人洗尘,不在话下。 此时林家旧日房舍已收拾停当,往扬州家中要的东西也都运到,紫竹领着一一查验过了,登记在册,交与瑧玉同黛玉看了。瑧玉见诸物约已齐备,便同薛蜨商议道:“我们家的房舍如今也收拾得了,咱们且寻个时候,一齐往老太太那里告诉一声儿。”薛蜨笑道:“咱们两个搬出去容易,宝丫头却念着你家大妹妹,且舍不得出去呢。”瑧玉笑道:“这有何难!见老太太这番光景,想也是不愿教黛丫头搬出去的。二太太那里尚未得计,也断然不会教你母亲出去。他姊妹尚且年幼,又是女孩儿家,到也可不避嫌疑,就住着也无妨,只怕那凤凰蛋前来罗唣。”薛蜨便知他说的是宝玉,乃蹙眉道:“可是呢,偏生他父亲又点了学官,这下子更好,活成了没笼头的马,到时在内闱厮混起来,教旁人知道了,又是一桩公案。他贾家的女儿罢了,宝丫头几个却是外姓姊妹,到底不成个体统。”虽说这里须至十五岁方讲男女大防,他二人却原非此间之人,又恐带累自己妹子名声,故而越发觑着宝玉不过,只是一时尚未得计,乃各自心下计较。 谁知这世间之事多有巧的,贾政正于那里打点行装,却闻四皇子于日前薨逝,上头下了旨意,令其不必就去,且同礼部主事一道理会丧葬事宜。别人方可,独宝玉闻得贾政不往外去,犹似晴天霹雳一般,只得将那些奔马也似心思收将起来,虽贾政事务繁忙不得回家,然仍是在京中,究竟令他有几分忌惮,故也每日往学里去,倒瞧着勤谨起来,只是不知每日价学了些甚么罢了。 如今会试方过,殿试未至,又逢四皇子丧期,便有人上书道取消殿试。今上却怜士子十年寒窗之苦,故未准此事,只命发榜延迟一月,殿试之日亦往后顺延。众人闻之,都称颂不迭。四皇子虽尚未分封,然已成年,故仍依宗室之例办理,礼部皆有旧例可循的,故一干官员各领其职,一一秉着样式办理起来,不在话下。 前番因瑧玉尚未出孝,故不曾与京中子弟交游,亦不曾往各大世家拜会得。如今虽已出得孝期,考过会试,却因四皇子新丧,也不好就往各家拜会去,因此先将此事搁置,且理会搬出去之事,便问黛玉作何想法。黛玉闻言却摇头道:“我不好去得,府中并无长辈,只有咱们两个,况哥哥交游的多是年轻士子,也要避些嫌疑。过些日子我先往那府里去瞧着他们收拾,此后还依旧在这里住便了。”瑧玉闻他这话有理,况亦同他心下所想相合,便道:“改日先往老太太那里告诉一声儿,再作计较。” 于是翌日瑧玉会了薛蜨,一齐往贾母那里禀了,果见贾母沉吟了半晌,道:“你二人说得虽也是正理,然姨太太有了春秋的人,同这里二太太又向来亲近,想是舍不得就搬出去的。况宝丫头林丫头他姊妹几个年纪尚小,若搬出去住,也不当稳便。不若你二人先往外面住去,姨太太同几个丫头仍是在这里住着罢。”二人原已料到贾母必出此言,当下应了。瑧玉又回说黛玉欲往自家宅子里去看,贾母便令家下人套车好生送去,又嘱咐了几句,他几个便别了贾母,瑧玉兄妹两个自坐车往这里来。 及至门口,紫鹃雪雁两个扶着黛玉下了车,入得院里,家中一干人早已闻了消息在那里候着了,便都上前行礼笑道:“大爷同姑娘来了,快请进来歇歇。”黛玉一眼瞧见了明箫浅笙两个,忙笑道:“二位姐姐甚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哥哥也瞒着我。”他两个本是当日在贾敏身边伏侍的一等大丫头,原比其他人有些体面,瑧玉同黛玉素日都称姐姐的,只是自他兄妹进京以来,一直未曾见面。如今见瑧玉身量抽长许多,已是少年风姿,黛玉亦出落得越发超逸,不觉又悲又喜,不免又想起贾敏来,却恐招黛玉伤心不敢提得,只将些家常话儿说来。明箫便笑道:“姑娘可别错怪了大爷,我们原是昨日方到的。经久未见,姑娘越发比小时候生得标致了。”紫鹃雪雁两个忙也上前见过,一时他兄妹两个进了堂屋,各自归坐,明箫浅笙领着家人重又拜见了二人,又将单子呈了过去,令人开了库房门,黛玉自去查点。 却说这明箫浅笙二人,本是京中人氏,原是林海就任之日带了去扬州的。贾敏殁了之后,瑧玉问他二人心意,皆感林家之恩不愿就去,然因瑧玉兄妹两个自有幼时随身的丫鬟,恐带了太多人来不当稳便,故当日并不曾同他兄妹一道上京来,暂留于扬州府中。如今却因瑧玉意欲搬出去住,恐家中无人得用,故往扬州去信,接了明箫浅笙同当日得用的几个老家人上京来,昨日抵得京中,就往府中住了。一时黛玉将诸般物事查验完毕,便命家人将那几件日前择定的摆设拿将出来,自往瑧玉房中收拾。 瑧玉自同几个家人往院中看了一番,见皆同自己分付的一丝无差,方往屋里来。及至入了堂屋,见黛玉不在,只有紫鹃端了一杯茶来,便问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抿嘴而笑道:“姑娘领着人去给大爷收拾屋子了,说是恐我们不知大爷心意,总要亲自掌了眼才好。”瑧玉闻言倒笑了,因想:“前世之时,最知我心思之人莫过于十三了。盖因我二人原是一父所出的兄弟,幼时又同起同坐,故而亲近异于常人;如今这妹妹虽与我既非同父,亦非同母,然亲近之处,却不逊于当日十三同我。”一行想着,不免又暗自担忧道:“这一世十三托生薛氏子弟,同我并无一丝一毫干系,若他依旧如前世般痴心,不免到时被我牵连;黛丫头亦是个痴的,如今见他对宝玉全无在意,反倒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我;他日若知真相,不知又是个甚么光景。”因此心下一忧一喜,面上却不表,乃起身笑道:“我待要往那里看看,你们姑娘将我那房里收拾成甚么光景了?”紫鹃忙笑拦道:“大爷不知,姑娘教我在这里守着,不教大爷就去呢。待收拾好了,自然使人来请的。”瑧玉闻言又笑,道:“好丫头,都是姑娘素日惯得你们如此大胆,如今连我也拦起来。”紫鹃忙笑着请罪,又道:“原不是我们敢大胆,正是知大爷姑娘素日宽待,又奉了姑娘的令,不敢不听呢。” 正在说着,只见雪雁走来,笑道:“姑娘请大爷去呢,说是书房同卧房皆已收拾得了,教大爷来看看可合心意;若那里不合式好改的。”瑧玉闻言,便同他往那边来。先至书房,只见侧边书架子上已是磊了满满的书,窗下摆着一张大黄花梨翘头案,案头摆着一个小小石头盆景同自己素日常读的几卷书,设着笔砚。瑧玉因将那砚拿起来看了一看,笑道:“这不是当日父亲给他的?一直收着不曾用,如今放到这里来了。”又见窗屉子上新糊了雨过天青色罗纱,一侧紫檀架子上设着一个兽耳弦纹瓶;西面墙上一幅山水画,又有一副对联,写道是: 筠管垂珠沾晓露 蕙炉凝篆蔼祥烟 瑧玉见这副对联原是他前世所作,那日偶兴起写了,不想被黛玉收了起来,不知甚么时候令人裱了放着,今日方挂了出来,倒发一笑。画下面便摆着那张大春雷琴并一张方几,几上设着楸木棋盘;又是两张花梨木椅子,上面秋香色椅垫锦袱,青色引枕。瑧玉因笑道:“果然是我妹妹,色色想得周全。”便又往卧房里来。方一进门,见黛玉正在那里令人往上挂帐子,见他来了,乃笑道:“我也不知哥哥喜欢甚么,只凭自己猜度着收拾了。哥哥看那里不好,再教他们改过来。”瑧玉平素不喜奢华,所用之物皆是素净大方的;今见这书房同卧房的陈设无不合自己心思,乃笑道:“样样都好。妹妹敢是钻到我肚子里了不曾?”黛玉闻言却又恐他是哄自己欢喜的,乃再三问了,见他实是合意,方放下心来。此时天色渐晚,厨房已做得了饭,紫鹃雪雁两个摆了上来,他兄妹二人用了,便往荣府去讫。 【注:贾政在原文中是工部员外郎,然而后来又点了学政(属于礼部官职),还当了江西粮道(属于户部),表示被曹公搞得很懵圈,大约只能跳出清史来当架空看,所以先给他塞礼部里呆着,把四皇子的葬礼搞完= =对这一部分有研究的小伙伴可以给大家和懵圈的作者科普下~另,皇子死了不算国丧,最多就是大家一段时间内不要娱乐,这个时间大约也是随皇上心情而定的。这里四皇子不算受宠,所以葬礼规模不算很大,殿试也没有取消。】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 】鹡鸰喋血命绝恩断·棠棣芊绵义重情深 却说瑧玉如今已赴过春闱,若中得贡士,自然要往宫中去赴殿试,届时皇帝亲为查考。冯岚曾言他附身的这小皇子同皇后生得有五分相似,正不知皇帝能看出否,当下且先将此事放下不管,且将京中之势一一分辨,暗中作些计较。虽当日皇后宫中之人一应殒命,然冯家世代簪缨,在京里颇有些名望,又着意要与皇后报仇,自然少不了诸般耳目,连这宫中消息也略知一二。因前日瑧玉问北静王之事,冯岚便一一查问了,道是此人行为潇洒不羁,更兼年少风流,他父母皆早逝,素来无人管教的,倒不见偏向那一方去,便向瑧玉说了。瑧玉虽心下有异,也只得暂将疑惑之心按捺下来,暂理会四皇子之事。 原来四皇子于日前薨逝,京中知道些儿内情的人皆心下讶怪。四皇子此人天性纯良忠厚,本又有些愚钝,多半是与大位无缘的;及至成年,便早早地出宫分府,也并未有何封赏,只是个光头皇子罢了。他母亲便是程妃,亦是当日跟随今上的老人,素来无甚么恩宠,只因得了这一个儿子,母凭子贵,方封了妃位。今上子嗣不繁,成年的儿子只得这二个,另有一位公主,嫁与西宁郡王世子,于二十一岁上溘逝,亦不曾留下甚么子嗣,如今四皇子一朝殁了,便只余三皇子一人。 虽太医诊治四皇子之死因,道是“偶感风寒,病入内府,药石无医”,然瑧玉闻各处耳目所报,皆道四皇子向来并无大恙,惟独分府之后,便恹恹得了一病,太医皆诊治不出甚么所以然来,只说静养;谁知尚未出得三月便溘然去了,因向日无宠,连丧仪也办得稍嫌冷清。瑧玉知其中必有缘故的,乃同冯岚说了,自己亦暗地使人查问;这日冯岚特特往他府里送了信来,言说有要事相告,情知多半是为此事,于是只推往城外查看产业,自令人备马出城而去。 且说瑧玉一路径行至城外,见四下里无甚异样,乃打马往西驰去,不多时至一田庄前,自下了马往院内而去,果见冯岚在内,彼此见过,叙得几句,冯岚便问瑧玉对四皇子之事作何想法。瑧玉见冯岚作此问,知他应是已打听到了些甚么,不过是欲试自己见识之深浅、在京中耳目之多寡罢了。况皇后在时虽与娘家亲近,自己当日却只在襁褓之中,此后又只在林家长大,难说同冯家之人有甚么深厚情谊在里面,自然无法就此对自己披肝沥胆;冯家如此劳心费力,虽也有真心为自己谋划之意,终究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如今先来问他,到底也有个试探之意在里面。 瑧玉前世原是当惯了皇帝的,对这些倒也司空见惯,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是欲去冯岚疑心,以成自己之事,当下笑道:“表哥既考问我,胤之少不得便直说出来;可是三皇子的手段?”见冯岚微微颔首,又道:“我也曾使人去打探,倒不曾得甚么证据,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想来三皇子既然敢做下这般事,自然已是觉得有了个万全之策,又岂是轻易能查问出来的。” 冯岚闻了这话,便知他所言非虚,显也是信着自己的,方才放下一段心来,便道:“我同你所想却是一样。只是他何出此举?除咱们几人之外,再无人知你尚在人世,皆道圣上只有他同四皇子两个儿子。四皇子又是个没野心的,何必下此毒手?”瑧玉冷笑道:“只怕这事和我也有些干系呢!”冯岚闻言一惊,旋即明了瑧玉之意。三皇子当年加害皇后太子之事,虽业已得逞,却仍恐风声走漏;一旦事情败露,难保不生变故,到时臣子趁机拥戴四皇子,或假借他之名义起事,亦不免成了祸害,故而先下手为强,借他出宫分府之机,用手段将他除去,扫平自己登位之障碍;此人心思之毒辣,不可深思耳。 这厢冯岚想明此间关窍,愈发心惊,不由道:“若他得知你尚且活在人世,那可真真是险之又险了!”瑧玉道:“不独是我,连表兄同义父家中,只怕也难以幸免。况如今四皇子一死,京中各大世家不免震动,皆有些风声鹤唳起来;三皇子此时已成了惊弓之鸟,那怕止是捕风捉影,想来也是要斩草除根的。”冯岚蹙眉道:“此时若要教三皇子起疑,实乃容易之事;然教圣上相信你我,只怕难上加难。我当日虽将娘娘凤珮取出,以备将来你同圣上相认之时权作信物,却亦不足为铁证。一旦圣上稍假迟疑,三皇子便有了动手之机,咱们断然不可干冒大险。” 瑧玉闻他这话,便知此人并无多少幽深心思,也算得心思赤诚之人,眼前可信;乃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他若想将咱们连根拔起,也绝非易事。我母家之根基深厚暂且不讲,林家亦是侯门之后,我现还顶着林家嫡长子的名头,又是国公府的外孙,难道因我生得有几分像先皇后,就取我性命不成?天下生得相似之人也尽有的,况冯家原与林家祖上有亲,纵有人说此事,也无大碍。当下只是将我身份掩盖住了,便再无要紧之事。”这话却是有笼络冯岚之意。冯岚闻他道冯家是自己母家,更为放心,不免又想起先皇后来,想姑母老蚌生珠,好容易得了这们一个儿子,谁知又遭人谋害,险些儿丧了性命,更是心下暗恨三皇子不绝。两人又将京中各大世家之事说了一回,瑧玉方出门上马,自往城里去了。 眼见四皇子之丧期已过去了些日子,快至放榜之期,林海便往京中昔日相交的人家都写了信,瑧玉又递过帖子,言说不日便上门去拜望。各府中对瑧玉皆有耳闻,也知他当年十岁中举,如今业已入过春闱,料想名次自然不会差了;虽林海官位不得世袭,日后前途也是尽有的,又是贾家的嫡亲外孙,因此心下各有计较。到了日子,瑧玉便一一去府中拜望,又会了薛蟠同京中一干士子交游,起了几个文会,不过皆是谈古讽今舞文弄墨之事,不必赘述。 如此约过了一月有余,瑧玉已往各家皆拜会过,因又想黛玉往京中各家内帏拜见之事。眼见他如今年纪也长了些,毕竟要有个长辈带着往那些人家里去的;只是他二人并无母亲,此事只得倩他人而为。然观这里一干人等,薛姨妈虽对黛玉不差,然并无封诰,不足以为此选;王夫人素日行止自不必提得,况也只是个五品孺人,亦觉身份不够;贾母虽疼黛玉,却仍要排在宝玉之后的,且如今有了年纪,再无引着外孙女往别家去拜会的理。如此算来算去,却只剩了一个邢夫人。因又想宝钗比黛玉尚大两岁,约莫也是同京中世家贵女交游的年纪了;虽是商家之女,然此地对商贾之家倒也不甚鄙薄,况薛姨妈是王子腾之亲妹,如今又在贾府住着,同黛玉向来又亲厚;薛蜨又是十三托生至此,少不得也同他说一声的。如此寻思罢,便往薛家去寻他。 原来薛蜨日前也已搬出荣府,此时居处正与林家房舍挨着,瑧玉一径出门,便往他家中而来。薛家一干下人皆知他二人极好的,见了瑧玉也不必特特禀报,因此瑧玉径往房中而来,见薛蜨正在那里令几个小幺儿抬箱子,见了瑧玉,忙笑问好,道:“哥哥今日亲至,想必是有甚么事情分付。”瑧玉笑道:“甚么分付,不过是和你商议罢了。”薛蜨闻言,便令小幺自行收拾,自同他往书房而来。 及至书房,二人往榻上坐了,瑧玉便将自己方才所想之事说与薛蜨,又问他作何想。薛蜨闻言,倒沉吟了一会子,乃道:“我瞧着此处之邢夫人虽与原书中不同,然观其行止,素日言语不多,却是个心思深远的,既能将那熙凤从二太太手中笼络过来,显也是有些手段的;想来也并非是纯善之人,况往日又没甚么交情,却不知能当此任否。”瑧玉笑道:“大太太虽心思深重,倒也算个明理之人,况也没甚么害人心思,似这种人,只须诱之以利,再无不妥的。”薛蜨闻了这话,便知他心下已有计较,乃笑道:“哥哥自然是算无遗策。有这们一个哥哥,我只须依言而行,再无不妥的。况薛家身份着实不如林家清贵,若同林大妹妹一道去,却是宝丫头沾光了。”瑧玉闻言倒笑了,道:“你如今也同二太太学坏了,出门却要小心提防,仔细砸着。”薛蜨闻言正在不解,瑧玉便将黛玉那日笑嘲王夫人之语告诉了,二人笑了一回,又密密商议一番,不在话下。 【注】 1 .鹡鸰:一种鸟,古代代指兄弟。北静王曾赠宝玉鹡鸰香念珠,就是这两个字。 2.喋血:流血满地的样子,死亡的隐语。 3.棠棣:比喻兄弟。 4.芊绵:草木繁密茂盛。同棠棣连用,意表兄弟亲密。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 】断是非老将军定策·闲争竞恶子弟行凶 却说那日冯岚回得府中,便将今日之事同他父亲冯朝宗一一讲了。冯朝宗闻言,倒半晌不曾作声,良久乃道:“此子城府极深,全然不似他这般年纪应有的模样。那日他往咱们府上来拜望,我也曾见的。若他同咱们一心倒还罢了,若不然,只怕又是一个祸端。”冯岚道:“如今也别无他法,只得将宝押在他身上了。三皇子至今尚未沾手军权,显见今上也是信不着他的,若任由他即位,又如何能容得咱们家?说不得只得拼死一搏,或还有望。” 冯朝宗叹道:“咱们家世代皆是武将,战场上杀出来的功劳,然功高盖主,终是不妥。我也曾上书请辞,圣上只是不准,只命在京中镇守,又厚加封赏。圣意原是违逆不得,更不敢妄加揣测,只好惴惴罢了。想你祖父当年,同先皇正是龙虎风云,甚是相得;我虽比不得父亲,幸得今上圣明,倍加恩恤,却也不敢不尽心竭力。只是谁知将来又怎么样呢!”冯岚闻他父亲之言,不免伤情,乃黯然道:“父亲这些年藏愚守拙,虽是为家中所虑,只可惜了二弟,本该是往疆场建功立业去的,如今却囿于京中,便似那猛虎入栅一般。他虽不说,我却是知道他心下难过,只不令他人知道罢了。” 原来冯岚有一幼弟,名唤冯岩的,性子倒和薛蜨有几分相似,亦有些古怪之处:虽生性聪明伶俐,然其父令其读书之时,那些《四书》《五经》之类不过看过几眼就放下了,对《孙子兵法》等书却爱之如命;其父深以为怪,乃将兵书中各篇考问于他,其对答如流,实胜于一般军中将士。如今方长了十三岁,却已生得身材长挑,宽背窄腰,双臂有千斤之力,既精骑射,兼通刀斧,尤善使一杆银枪,更兼相貌俊美,风姿灼灼,京里人称“玉面小将军”的便是,多谓其有乃祖之风。其祖父便是当日先皇亲封的定北大将军冯长安,亦是平骠国之乱的功臣良将,及其逝世之日,圣上亲至吊唁。长安之女冯氏初为太子正妃,太子即位之日,封正宫皇后,便是冯岚之姑母了。 想当日冯家何等煊赫,如今却落得如此战战兢兢;冯岩虽有如此奇能,朝宗却不敢令其往军中去,生怕招了三皇子耳目,引火烧身;乃命其佯装无心向学,终日架鹰驱犬,同一干纨绔厮混。冯岩心下苦闷,然知老父之用心良苦,只得将满腹酸楚一应咽下,惟每日同那些世家子弟一道鬼混厮闹,聊以度日罢了。冯岚知其心下之意,每每不平,亦深为可惜可怜,只恐老父担心不曾说得;如今一时忘情脱口,自悔失言,乃垂头不语。冯朝宗闻他这话,却也触动了这条心思,乃叹道:“岩儿必是怪着我的。可怜他年纪尚幼,便被生生折了羽翼,心下定然不自在,却是我思虑不周之过了。” 冯岚闻言唬了一跳,忙跪下道:“父亲明鉴,二弟并不曾埋怨父亲半点。原是我一时失言,求父亲勿怪。”冯朝宗忙扶起他道:“我何曾怪你两个。你们是我亲生的儿子,难道我还不晓得你们心思不成?只是你这话却是点醒了我,三皇子此人心毒手狠,必不会因咱们恭顺而罢休;虽说君为臣纲,且不说他尚未做得皇上罢;便是观他行径,又如何当得起‘君’这一字!况你姑母是我亲生妹子,当日惨死宫中,连太子也被他所害;若此仇不报,枉为人兄。只是咱们务必谨言慎行,否则不但所谋之事不成,且会招致更大之灾祸。”冯岚闻言,知父亲已是拿定了主意,方才放下心来,道:“孩儿全凭父亲吩咐。” 却说因昨日锦乡伯之子韩奇来与瑧玉薛蟠两个下帖子,言说有事相商,故他两个早间起来,便往帖上所说那家茶楼而去。及至茶楼之中,韩奇已在那里候着了,几人见过,彼此归坐。韩奇便道:“今日请二位哥哥前来,乃是有事相烦。”二人便问何事,韩奇笑道:“前些日子吃了卫若兰的东道,下该我还席,正不知作何计较呢,又不敢往我父亲那里问去,少不得来向两位哥哥讨个主意,帮我拿个章程的。”瑧玉闻言,便知端的。原来韩奇虽是伯爵之后,然在家中原是庶出,素来不入人眼的;其家教又严,手头未免有些艰涩。他二人同韩奇素日也算得相熟,知他性子天真烂漫,并无多少鬼魅心思,乃笑道:“这算得甚么,也值得特特将我二人叫到这里来!你只交于我便了。”薛蜨亦笑道:“显见的晴方同我两个外道了。咱们素日皆是一气的,如今怎么这们扭扭捏捏起来!”这晴方便是韩奇之字;如今闻得二人这话,心下大快,忙起身笑道:“是小弟的不是,同二位哥哥赔礼了。”说着便作下揖去,二人忙起身扶了,又坐下说些闲话。 几人正在那里谈笑,忽闻得外面乱嚷,便起身往窗外看去,只见几个少年在那酒楼门口吵闹。其中一个便是那指挥使孙和之子,名唤孙绍祖的,另几个却不知是何人。原来是两边都要往那聚贤楼吃酒,谁知雅间只得一个,已是被人订下了的;原是孙绍祖几人后至,见有雅间空着,意欲包将下来;正在那里同酒楼主人计较,谁知原先订下此间的几人也来了,双方皆不相让,因此吵闹。其中一个少年口齿伶俐,这厢几人辩他不过,那孙绍祖又岂是忍得气的?于是也不顾甚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往那少年面门便是一拳,正打在鼻梁之上,鲜血迸出。那少年原生得文弱,吃了这一记重拳,只打得眼前金星乱迸,险些仰倒,幸得一旁之人扶住了。孙绍祖见状笑道:“如今且教你尝尝你孙大爷的利害!可还敢同我争竞了?”便要与同行几人往里而去。 瑧玉因记起书中所写,这孙家祖上乃系军官出身,当日便是宁荣府中之门生,亦不过是希慕贾家之势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这孙绍祖便是后来娶了迎春的,为人暴虐无度,在贾家事败之后更不曾问过一句,显是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之人;如今看他模样,虽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面上却尽是戾气,虽止是少年,已可预见今后之情。又见那扶住方才被打少年的人不忿,乃骂道:“你算甚么扯淡的孙大爷!充大爷充到我这里来了!你打了浩然,难道与你干休不成!”一面骂着,便欲上来打那对面之人,一旁众人作好作歹地扯着,那少年犹自不肯罢休,挣着要上去同对面人厮并;那孙绍祖亦嚷着要与他动手,一时乱作一团。 瑧玉因觉那少年有些眼熟,正不知在那里见过,却闻薛蜨笑道:“这人生得同哥哥到有几分像。”瑧玉闻言,便细细瞧了,果见那少年眉眼之处同自己有些相似,尚未开口,便听韩奇道:“原来二位哥哥不认得他?他便是神勇将军之二子,名唤冯岩的。这京里人都呼他作‘玉面小将军’,又叫‘玉面小霸王’的是。如今这两个霸王到了一处,只怕不得善了呢。”瑧玉讶然道:“原来是他!我同文起当日也曾往神勇将军府上拜望的,却不曾见他。”韩奇道:“他是个最淘气的,冯将军老来得子,对其宠爱非常,养成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这孙绍祖又岂是好相与的?”一面说着,见几人将要扯将不住,乃道:“咱们下去看看罢。这冯岩虽是暴躁之人,倒比那孙绍祖好上许多,休教他吃了亏,好歹解劝开罢。他两个都手重,万一打将起来,出了岔子,不好看相的。” 瑧玉同薛蜨对视一眼,皆知这韩奇本来心软,又爱管闲事,只得同他一道下楼来。那韩奇只恐二人打将起来,方出得茶楼,便一溜小跑至那厢,对二人笑道:“两位哥哥,这们热的天也不是切磋之时,且看我面上罢。况冯世伯同孙世伯又相熟,咱们好歹别伤了和气。”那孙绍祖见有人来劝,同韩奇等人又相识,纵正在气头之上,亦不好对着他发的,乃就坡下驴道:“既韩兄弟如此说,且饶他这一回。”那冯岩闻他这话越添了气,乃喝道:“那个要你饶!你且同我打一场来!”孙绍祖自恃强壮,乃冷笑道:“我只怕打死了你,到时再悔可不晚了?”一面往地上唾了一口,便同几人进去了。 那冯岩原生得身材修长,不似孙绍祖般狼犺,他父亲又严命他不可显示自己之力,故除他父亲兄长之外,竟无人知他之能;如今被孙绍祖羞辱,到底少年心性,直气得涨红了脸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瑧玉自知他是冯岚之弟,本就有些亲近之心;又见他生得剑眉星眼,面貌不俗,倒起了爱惜之意,乃笑道:“原来是霦琳兄弟。你瞧这位小兄弟被他打得这般模样,还是先去医馆诊治一番是正经。”冯岩见瑧玉知道自己字号,料想必是同自己父兄相识的;又见他同薛蜨两人皆生得气度不凡,先就起了好感,乃点头应了,自扶着那名叫浩然的少年往医馆处径寻;瑧玉三人亦尾随而去,众人便渐渐地散了。后回再见。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 】五陵子意气争长短·玉面郎神箭救死生 一时几人至了医馆,那郎中为少年诊治已毕,道是并无大碍,不过流了些鼻血,面上有些青紫罢了,上些药便无事。那少年坐着让郎中上了药,又讨水洗了手脸,将衣冠整理了,便向瑧玉等人见礼道:“多谢几位世兄。在下陈也俊,这位韩世兄是识得的,只不知这二位世兄如何称呼?”冯岩亦起身行礼,说了自己名字。瑧玉薛蜨忙还礼,两下通了名字,冯岩便向瑧玉笑道:“原来是兄长。咱们两家原是有亲的,那日兄长往我们那边去,我竟不在家,故而不曾见得。”薛蜨因笑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咱们且出去吃酒,我作东道。”众人闻言,都同他往外边来。 一时几人随薛蜨行至一家酒楼门口,抬头见牌匾上是“醉仙居”三字,一径进去,便有跑堂的来将五人引至楼上一间临窗的雅间,又问点何菜。薛蜨便让冯岩二人点,那唤作陈也俊的少年面薄,只推让众人;薛蜨因笑道:“原特特请你们的,又让起他两个来。若不为你二人,我也不请他们了。”说得瑧玉同韩奇都笑了,冯岩方点了两个,陈也俊也学样点了。薛蜨又将往日瑧玉同韩奇爱吃之菜加了几个,令去做来,几人暂坐着喝茶说话。 薛蜨因见冯岩生得不俗,料知他素日也是习武之人,便笑道:“今日咱们既会,则是有缘,此后常聚才好。我本待明日往射圃去的,若两位无事,便一道去可好?”韩奇闻言双手乱摇道:“要去你们去,我且不去的。”瑧玉知其向来荏弱,于骑射一事并不精通,乃笑道:“那个还笑你不成?不过闲时作耍罢了。”韩奇闻言,只得应了。冯岩素日也曾演习骑射的,闻这话便想:“若不去,只怕薛家公子面上不好看,疑我薄了他;况瞧着他也是任性洒落之人,倒堪为交结,林家兄长同他又亲近,如此想来,还是去的好。”于是笑道:“薛兄有令,在下莫敢不从。”几人又叙了岁齿,那陈也俊如今方十一岁,韩奇十二岁;冯岩与瑧玉薛蜨两个同年,只是生日略小些,当下各改换了称呼,一时菜已上来,于是又吃了一阵子酒,方各自拜别,不在话下。 翌日几人便往射圃而去。瑧玉同薛蜨各带了自己常日用的弓箭,及至约定那里,却见韩奇空手而来,乃问他之弓箭在何处。韩奇把头一扭,道:“我知你们要看我的笑话,特地不带来的。”二人闻言都笑,不好再强他的,乃一道往射圃而去。及至那边,见冯岩同陈也俊两个业已到了,二人身上皆挂着弓同箭囊,几人见过,便一道往圃中而去。 及至圃中,早有几个草靶支在那里,几人各自取了弓箭站定。瑧玉留神看时,见冯岩今日一身素银,腰间系一条天蓝鸾带,足登青缎小靴,越显得英姿飒飒,其搭箭弯弓之势驾轻就熟,竟不输与薛蜨的,乃心下暗自赞叹。盖因薛蜨前世便谙熟骑射,如今重生,亦勤加演习,故少有能同他比肩者,而冯岩小小年纪却有如此之能,着实令人可惊可叹。因见他往那箭囊里取了箭矢,便着意看他射得准否。 原来冯朝宗只令幼子不得显示其双臂神力,到不曾禁了他骑射之事,因此冯岩当下也不藏拙,拈弓搭箭便射,只听得一迭声破空之响。定睛看时,只见那箭矢尽扎在靶心之处,其中两支竟几透草靶;众人都拍掌叫好。韩奇见了,咋舌笑道:“这靶子可用不得了。”正在称赏,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好箭法!”众人回头看时,见是卫若兰同冯紫英及宝玉两个来了。彼此见礼过,宝玉见冯岩面生,乃笑道:“这位兄弟我却不认得的。”冯紫英便告诉了,薛蜨便对冯岩笑道:“这便是我姨父家的表弟,名唤宝玉的是。”冯岩早闻他素日行径,虽不以为然,倒也不曾现在面上,当下同宝玉两个行礼罢,冯紫英因笑道:“今日来得巧,竟遇见霦琳也在这里。常日里闻人说你是神射,竟未曾得见的,如今一睹,方知此言非虚。”冯岩忙笑谦道:“哥哥谬赞了,不过闲时的顽意,那里就称得上神射。” 那卫若兰闻言,顾自向冯紫英和宝玉两个笑道:“你们真个有趣,皆不同自家亲戚出来,反同外人混在一处的。”宝玉方可,冯紫英闻言,面上倒微微变色,显是有些不快。原来他父亲同冯朝宗两个是同宗的兄弟,虽未有甚么矛盾,关系却也原非紧密;及至他和冯岩这一辈,更无甚多来往。盖因当日冯长安圣眷正隆,冯紫英之祖父恐人言其攀附权贵,又恐其功高震主引得老圣人猜忌,故有意远着;前些年又出了皇后同太子之事,冯朝宗为去圣上疑心,乃将军权交出,回至京中;紫英之父却因平叛有功,擢升神武将军,为保自己仕途平顺,更不曾同朝宗有亲近之意。平日紫英亦极少同冯岩一道的,如今卫若兰直口说将出来,未免羞赧,乃不发一言。 陈也俊原同他和卫若兰相识,见状恐二人尴尬,便笑道:“亲戚自然常日见的,难道一定日日在一处不成?”宝玉闻言,也笑道:“此话有理。不说别的,且说我罢,我是个最懒待动的,若不是冯兄同卫兄两个要比箭,硬拉着我来同他作见证,我且不来呢。”韩奇闻他这话,便将他划作自己一党,乃道:“二世兄此言深得我心。原是他们几个内行的想显示自己,倒把我们外行的拉来作见证。”说得几人笑了,冯紫英乃正色道:“若兰于这箭法上颇有建树,我却是比不得。只是不知他同霦琳两个谁又强些?”原来紫英恼他方才那话,知其不如冯岩的,有意教他出丑;果然卫若兰道:“究竟谁强些,比试一番可不就知道了?”便往身上取下弓箭来,要与冯岩比试。 冯岩原不欲与人争竞,奈何见他这般情状,心下想道:“若我不同他比,少不得教他猜疑我怕了他。”便笑道:“还要请卫世兄手下留情了。”一面说着,卫若兰因见有人来换这草靶,乃道:“咱们且不比射靶子,瞧着没甚么趣儿,不若换个花式。”冯岩道:“愿闻其详。”卫若兰便道:“咱们便仿着先皇当日取武状元的光景儿,于这处吊一个环子,在其之后立一木板,在远处用箭去射;这箭要不偏不倚从那环中穿过,再入那板子上的方可。”韩奇同陈也俊闻言都咋舌,皆道:“过难了些。”冯岩笑道:“果然卫兄好计较,就是这样。”一边小僮闻言,自去布置不提。不多时挂起两个环子,二人分左右站了,其余人便皆退开,自站在一边看不提。 因冯岩在家中之时原也曾射过这个的,况其箭法原强,故而绝不怯阵,当下拈弓搭箭,望圆环竟射。转眼已是九箭射过,箭箭不空;转头却见卫若兰止射得六箭,自己远较他为快,况他只有四箭得中,另两箭却是打空了,乃暗想道:“不可教他输得太过难看,不如放慢些。”乃慢慢将一支箭取出搭在弦上,却不射出,只往圆环瞄去。 却说卫若兰又是一箭打空,不免心下焦躁,见冯岩有意容让,不惟不觉感谢,反更添了恼意;因知自己这般比不过他的,乃将弓一放,自将束发带子解下来系与眼睛之上,却是要盲射了。他在家中原着意练过的,料想冯岩于这上必不如他,故而心下微微得意,俯身捡起弓箭,搭上弦便射,忽闻身后几人齐齐惊呼,忙把发带扯下来看时,亦心下大惊,暗叫糟糕。原来他方才将弓放下,有一小僮只当他已射罢,便往前去收箭;谁知他又拉弓射来,听得众人惊呼之声回头看去,直吓得呆在原地,也忘了闪躲,眼见那箭望他直奔而来。谁知就在那箭头离他约有三步之处,只闻丁的一声,另一支箭斜刺里飞出,正撞在卫若兰所射之箭头上,两支箭双双落地。 原来却是冯岩见这边情状,忙将箭矢转向,望卫若兰所射之箭打去,正将那箭撞落,救了那小僮一命。那小僮早已吓得呆了,回过神来,忙跑到冯岩面前叩头,谢其救命之恩。卫若兰见此,不免又愧又气,乃将弓往地下一掷,转身径走。冯紫英同宝玉见此,亦不好再留的,乃向几人告了一声罪,转身去追卫若兰去了。冯岩见状,倒有些尴尬起来,乃后悔自己一时意气,应了同卫若兰比箭;谁知又招致这番事,想来已是得罪了他,心下便有些不自在起来。韩奇却犹自未觉,见几人走了,乃大笑道:“这卫公子常日目中无人,如今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霦琳,你可算将他这锐气打了下去,也替我出了往日之恶气!” 陈也俊见冯岩面上恹恹的,忙拉韩奇道:“你少说两句罢。”瑧玉同薛蜨便知冯岩心思,对视一眼,瑧玉便笑道:“霦琳不必如此。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日至少也是造了八极浮屠的功德,如何反不欢喜?”冯岩闻言,勉强笑道:“乃是我年轻不知事,若不同他比,也不致引出这番事来。”薛蜨笑道:“有的人便是如此,并不是你礼让他就能了结的。今日霦琳既胜了这场赌赛,又救了一条人命,我们原该贺你才是。”韩奇同陈也俊闻言皆称是,便令跟着的人收了箭囊,一道往酒楼而去。冯岩本不待去的,奈何韩奇作好作歹地扯住了,陈也俊又在一旁劝着,方同几人去了。却说自此一事,瑧玉薛蜨两个便觉冯岩此人赤诚可爱,堪为结交;冯岩亦觉他二人甚通情理,好感愈增,心下亦有计较。如此至了酒楼,几人又轮番敬过冯岩,便将此事暂为揭过。如此无话。 【注:冯家没让冯岩知道瑧玉的真实身份,也没让瑧玉知道冯岩的真实能力; 冯岩掩饰的是自己的军事指挥才能和力大无穷之事,不是他的单兵作战能力; 冯家和林家的亲戚关系是这样:冯长安的夫人姓林,和林海的父亲是本家兄妹;林家当时是列侯,也就是说,冯老夫人是林老侯爷的本家侄女。为避免行文啰嗦,正文中不再写出。】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七回 】论经济成鹦鹉学舌·争腐鼠效鸱鸮吓鹓 倏忽便是发榜之日。林薛两家之下人早至那张榜之处候着,专待放榜;瑧玉同薛蜨两个倒不在意的,恰韩奇设宴还席,便往那边去了。黛玉那日早上同贾母一道用过早膳,本待同宝钗往梨香院去顽,尚未出得门,便见金钏儿来对几人笑道:“二太太教几位姑娘去的,说是这天眼见着热了,给姑娘们做夏天的衣裳,如今先请去挑一挑料子。”黛玉同宝钗姊妹如今亦同三春一道领府中分例,况瑧玉薛蟠两个年年与贾家银子,以备他姊妹同薛姨妈使用的,闻言便一道往王夫人那里去了。李婶却觉面上过不去,恐教人说他母女是来打秋风的,乃令李纹李绮不得往这边来。李纨又不好强他的,只得自己过去了。 一时几人往王夫人房中会齐,正见彩霞玉钏儿两个在那里叠料子,探春亦在一旁看着,王夫人因见几人来了,乃笑道:“前日收拾之时,可巧寻出这们些料子来。你们姊妹瞧瞧,有可心的不曾?”又见李纹李绮不在,乃问李纨道:“你两个妹妹那里去了?”李纨只得笑道:“我婶娘说他两个自有带的衣服,不必再劳烦这里做了。”王夫人闻言,心下便有些不喜,乃道:“不过是顺手做了的,值得甚么?况如今天气也热,做些新衣裳好夏天穿的。这不快端午了?到时教他们赶了做出来,好穿了往人家去顽的。”李纨闻言,便知王夫人恼了,忙告了一声,又亲去叫他姊妹。 原来这端阳节之时,京里各家女眷都相互拜望,少不得各自见面的;王夫人惟恐到时几个女孩子穿着不甚光鲜,到时候折了贾家的体面,不好看相,故今日特特翻箱子寻出几匹纱罗来,教他几个自择。一时见李纨领着李纹李绮两个来了,王夫人便令李纨领着几人挑选,自往房里去讫。他姊妹正在那里看时,忽见宝钗的丫头文杏来了,笑嘻嘻地道:“给姑娘同林姑娘道喜,咱们大爷同林大爷都中了!”众人闻言,都上来同他几个道贺。宝琴忙拉文杏问道:“哥哥中在第几名内?”文杏笑道:“咱们大爷是第六名,林大爷是第二名。”诸姊妹听了,都笑道:“这可是一桩大喜事,我们且等着吃酒了。”宝钗此时满心欢喜,又恐人说他轻狂,便不肯过分在神色间显露出来,乃笑对黛玉道:“终是林大哥哥要胜一筹,怪道我哥哥除了他,再不伏旁人的。”黛玉笑道:“你平日替自己谦逊就罢了,如今又替薛大哥哥谦逊起来。” 几人笑说一阵,金钏儿便往里间向王夫人回了此事。王夫人闻得,倒不好不出来的,因往外间来同他姊妹道贺。方说了几句话,便见宝玉来了,同王夫人请了安,又同诸姊妹问好。王夫人便将此事丢开,只拉着宝玉问他今日学了甚么书,又问今日为何回得这般早。宝玉笑道:“今日先生有事,教提前散了。”又见榻上堆着许多纱罗,便问道:“这会子搬出这们多这劳什子做甚么?”王夫人道:“这不天热了,寻出些料子同你姐姐妹妹们做衣服的。待会子想着同你薛大哥哥同林大哥哥也说一声儿,与他们也做两件。如今方中了贡士,自然要扎裹得新鲜些。”宝玉闻言便不则声,乃暗叹道:“我素日瞧着他两个生得原是极好,谁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早被这功名利禄熏坏了;如今尚未弱冠,先学了那些禄蠹之辈的十分光景在这里,只可惜宝姐姐同林妹妹两个,好端端的女儿,偏摊上这们一等的哥哥。”因此面上便不甚喜欢。 王夫人见他模样,只疑他是见二人比他大不多少却已是贡士,因而心下不自在,倒有几分怨怼宝钗同黛玉两个起来,乃暗想:“不过中得个贡士,非要特特地跑到这里说出来,倒像没见过读书人似的。”因见宝玉往一边椅上坐了,忙道:“这边热,你往我屋里来罢。”一面便同宝玉进了里间,命彩云来替他打扇,又命取凉水里湃着的茶来,自拿了端阳下给各家的礼单子往贾母那边去回。 宝黛姊妹两个觑着他这般,知他素日如此,也不以为意,自拉了宝琴往那边看料子去了。湘云却不曾看出这边光景,见宝玉往里去了,乃跟过来凑趣笑道:“二哥哥,你怎么不去同林大哥哥他们顽?”宝玉闻言冷笑道:“我却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想来他们也并不愿同我在一处的,不如各自干各自的去。”湘云听得有些糊涂,却又想起黛玉同瑧玉顽笑时情景,昔时见他两个亲密,早有些歆羡之意,乃学样对宝玉笑道:“你如今也该常常的同那些人会会,或谈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难道终日只和我们顽不成?”宝玉听了愈发添了气,乃冷笑道:“姑娘快请别处去,同我在一处,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湘云见宝玉这样,方知他定是不爱听这话的,乃自悔失言,忙道:“二哥哥,你莫生我的气。原是我听林姐姐同林大哥哥说话儿时听来的,不过见他二人说得有趣,方学着说了,并不知甚么意思。你既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便了。”宝玉闻得这话,更如遭雷击一般,心下暗想道:“可见这仕途经济害人不浅;好端端的闺阁中女儿,竟也遭他荼毒了!”他原觉女儿是天下至灵至洁之物,虽闻得湘云如此说,倒不觉黛玉有甚么过错之处,只心下暗詈瑧玉不绝。湘云见他似是真恼了,以为仍是自己方才之语惹得他不快,忙又赔小心;宝玉见他这般,也不好再不说话的,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同他说笑。 原来这里外两间只隔得一道帘子,湘云声调又高,黛玉同宝钗几个在外间早听见了。宝琴闻言,先皱了眉头,便去看黛玉;黛玉却恍若未闻,自拿着一块料子向宝钗身上比了一比,笑道:“姐姐穿这个颜色好看的。”李纹姊妹两个及岫烟迎春等人自觉尴尬,便都渐渐地走了。黛玉因见人都散了,乃对宝钗宝琴笑道:“咱们也回去。”宝琴道:“叫上云姐姐不曾?”黛玉笑道:“人家哥哥妹妹的有体己话要讲,咱们这时把人叫去,岂不没眼色?”宝钗闻言便知黛玉恼了,他素日原同黛玉最好,如今眼见湘云惹了他不快,稍假思索,便笑道:“咱们回去罢,想来过一会子哥哥他们也该往这边来了,到时找不到人,未免说咱们几个不上心他们;巴巴考了个贡士回来,连迎都不迎一下的。”说得黛玉宝琴都笑了。宝钗便打发文杏去同小厮说黛玉同自己在一处,他姊妹自往梨香院而来。 及至房中,宝钗见薛姨妈不在,因问银雀儿。银雀儿道:“今日有人下帖子来请,太太便出去了。”宝钗便不理论,乃向黛玉笑道:“你怎么得罪云丫头了?我见他如今行动却只同你不自在,若有甚么缘故,到底说开了的是。”黛玉笑道:“是我得罪他,还是他得罪我?这缘故原该问他才是。”宝琴笑道:“云姐姐原也忒口无遮拦了些儿。”宝钗却猜中是为宝玉之缘故,未免有些好笑,道:“他同宝兄弟两个小时候是在一处顽大的,原比其他人亲近些。不见方才拌了嘴,这们快又好了?”黛玉亦知宝钗猜中,笑道:“他们原是最亲近的,咱们这些不亲近的在那里倒碍眼,不如自去顽。”正说着,便有人来报:“大爷同林大爷来了。”几人闻言,忙迎了出来,彼此见了,说笑一阵,瑧玉因见黛玉面色微异,便知必有缘故的,乃辞了薛家兄妹,自同黛玉往他房中来。薛蜨等人亦知他兄妹有话要说,也不甚留,由他二人去了。 及至黛玉房中,瑧玉往椅上坐了,乃笑道:“说罢,谁又惹了你心下不快的?”黛玉道:“谁惹了我?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你又从那里瞧得出来?”瑧玉见他不欲说,乃笑道:“你瞒别人罢了,难道瞒得过我不成?我且猜一猜,不是史家姑娘,便是宝玉,只在他两个身上。”见黛玉不言语,便知自己说的不差,道:“你说来我听听,他两个又弄甚么鬼?”黛玉闻言,知是瞒不过的,乃将方才之事一一同他讲了,又道:“这云丫头甚么道理,瞧那架势,倒像我抢了他的爱哥哥似的。我自有哥哥,谁稀罕那们个不成器的?他若爱,趁早拿了走,也免得我看了生气。”瑧玉瞧他这模样,倒笑了,乃道:“岂不闻‘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么?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只是也不必纵着他,一般都是往这府里来作客的,若你一意忍让起来,倒令人看着不像了,反觉咱们心虚。如今日这样就很好。”黛玉闻他将宝玉比作腐鼠,将湘云比作鸱鸮,忍不住又笑了,道:“只怕宝玉还当自己是鹓鶵呢!”瑧玉笑道:“他将自己比甚么,原不同咱们相干。那老鸮叫得难听,就不听也罢。”黛玉方将此事丢开,又问他会试之事,二人叙过一番,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自贾母处回来,至自己房中,见他姊妹都去了,乃问金钏儿道:“姑娘们都挑好了不曾?”金钏儿道:“都挑了,只史姑娘未选,如今尚在屋里同宝二爷说话儿呢。”王夫人闻言,便往自己房里来,见他二人正在那处说笑,那湘云披了宝玉换下的一件衣裳,正在那里对着镜子勒抹额呢;见王夫人来了,倒不好意思的,忙放下手来问好。王夫人因笑道:“你姐姐妹妹们都拣罢了,你怎么还不往外边去挑?都是宝玉不省事,只拉着你妹妹顽,也不教他往外面看料子去。”一边便令人替湘云梳上了头,看着换了外面的衣服,往外面去了。如此无话。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第三十八回 】庆生辰湘云赠寿仪·疑私意袭人作戏语 却说前日杏榜已出,瑧玉薛蜨皆中在十名之内。京中多有同他二人交好的子弟,闻了消息,都置酒贺他两个;如此闹了几日。看看将至五月,那日将交芒种节,又是宝玉的生日,恰与宝琴相同。宝琴虽年纪幼小,却是个最知事的,因见贾母对他与别个不同,自己又同宝玉一天生日,一发要避人口舌,故平日里亦同他姐姐一般自持;若到贾母这里来了,更不往宝玉那边去,只往黛玉这边说话。黛玉见他同自己亲近,亦看得他同别个不同,只如亲姐妹一般。宝钗见他二人亲近,也不生妒,反心下欢喜,情知黛玉同他厚密,连宝琴也喜欢起来,故三人每日多在一处的。如今见宝琴过生辰,黛玉便早早备了礼,皆是京中女儿所用等新奇物事,今儿一早送了去。岫烟生日却也是今儿,故会了宝琴往各处去让的。一时二人回来,又会了诸姊妹,一同往宝玉那边去。 彼时贾环贾琮同贾兰几个方往宝玉这里来过,奶子亦抱了贾若过来,不过略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道:“年年生日都要走这们一遭的,如今方才完事。我也乏了,且歪一歪罢。”便歪在床上。晴雯便倒茶来与他吃,正在吃着,只听外面笑声,原来是他姊妹同丫头们来了。宝玉闻声,忙丢了茶杯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又彼此行礼过,方大家归坐。湘云因见袭人捧过茶来,乃笑道:“姐姐前日教我做的,我已得了,如今正好带了来。”一边便往翠缕手里接过一个小包,递与袭人,悄悄在他手上一捻。袭人会意,乃笑道:“你同我往房里来,还有一桩事要烦你呢。”湘云闻言,便起身同他往房中去讫。 及至房中,袭人让湘云往椅上坐了,乃笑道:“你又弄甚么鬼?”湘云闻言,便飞红了脸笑道:“你打开这个看看。”袭人不解,便打开了,见是前日烦他做的十条蝴蝶结子,又有一个扇袋,乃明白了八分,故意笑道:“这扇袋子是送我的?”湘云忙道:“好姐姐,我改日另寻好东西送你。这原是我替二哥哥做的,烦劳姐姐稍与他罢。”袭人闻言乃笑道:“这又奇了。你自送他的生辰礼,作甚么教我转交?自己送了他岂不更好的。”湘云闻言便急了,乃笑央道:“好姐姐,别混我了。你只送与他便了,好歹别告诉别人。” 原来湘云那日见黛玉替瑧玉做了个极精巧的香囊,因在这里住着无事,亦觉意动,乃有心替宝玉做个平日带的物事。恰如今又逢他生辰,本欲直接送了来,但见异姓姊妹中如黛玉宝钗者不过送些诗画扇字等物,乃暗想道:“若独我送这个,岂不没意思。林姐姐素日又是个嘴里尖刻的,若教他瞧见了,不免嘲笑。”因此思来想去,便想到袭人这里。因袭人是宝玉身边的第一得意之人,他幼时又在贾母处住着,同袭人也相处了一段时日,恃着两人原比其他人亲近些,自以为此计大妙,乃假借将前日袭人烦他所作之结子送来之机,将扇套一并交与他。 袭人见状,虽心下不喜,面上却不曾显出来的,想了一想,乃笑道:“我替你给他,你可怎么谢我呢?”湘云闻言忙笑道:“凭姐姐今后有甚么活计,只管交与我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我是甚么名牌上的人物儿,就烦起你来了。真个的,我到时将这扇套子送与他去,且先哄他一下,只说是外面一个做活的女孩子做的,扎得出奇的花儿,教他看看可好不好。”湘云笑道:“这话说的是,且混他一下子。”一面说着,恐久了外面人生疑,乃道:“我先往外面去了,姐姐好歹别忘了这事儿。”一面说着,自往外去了。 那边袭人收了扇套子,自己怔了一会子,闻得他姊妹要走,忙出来同晴雯等送了出去。一时几人从外面回来,袭人便将各人支走,乃悄对宝玉笑道:“你往房里来,有个好东西给你看的。”宝玉闻言,便跟着他往房里来,袭人便从抽斗里取了那个扇套,笑递与他道:“你瞧着这个怎么样?”宝玉忙拿到手里看时,见做得十分精致,并不输与前日见瑧玉所佩的那个香囊,乃笑道:“好精细东西!你甚么时候做的?”袭人笑道:“那里是我做的。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有人说他扎得花儿好,我拿了个扇套子教你看看的。如今见比我做的又如何?”宝玉因见这扇套做得精细,却也不好说比袭人做得好,乃笑道:“瞧着便知也不过是费些工夫罢了。我前日见林妹妹也正做扇套子,如今恰好拿去同他的比一比。”说罢,便拿着出去了。 那袭人见他出去,自又在房中暗下思忖:如今宝玉年纪也大些了,过不得几年便要议亲。贾母既将自己与了宝玉,想来今后必是要给他做姨娘的,宝玉素日对女孩儿皆是温柔体贴,同自己又是从小的情分,想来自己也笼络得过他,这一点可以无虞;只恐日后主母不好相处得。这几年冷眼见府中几个主子的心思,贾母似是取中黛玉的,然黛玉父亲尚在,不知能做得主否,故约也有个取湘云的意思;然观王夫人素日言行,却是取中了宝钗。袭人因见宝钗为人平和,料想日后也好相待,更兼王夫人对自己也算得倚重,故而心中也更重宝钗。如今见几个姑娘情景,宝钗黛玉两个皆淡淡的,对宝玉不过平常相待;湘云却是同宝玉亲近,王夫人因此不喜。一面却又想起前日金钏儿同他讲的湘云穿宝玉衣服之事,乃又思及正月里湘云同他梳头,将这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不免心下更为不快,乃暗想道:“若说兄妹亲近,也不曾见宝姑娘林姑娘两个像他这般。如今他两个年纪也大了,万一当真弄出些甚么事来,太太定然怪罪与我们这些服侍的,不若寻个机会,缓缓地先同太太露个口风出来,到时便怪不得我。”于是又暗中思忖如何往王夫人那边去回,不在话下。 那边宝玉拿着扇套,一径行至黛玉房里。黛玉正在看书,见他来了,便将书放下,闻得宝玉笑道:“林妹妹,你看这个扇套子可好不好?”黛玉见那扇套子上的花眼熟,略略一想,便知是在何处见的了,便笑道:“果然不错的。”宝玉便问道:“比你做得那个又如何?好妹妹,我前日也曾见你做的,已是有了大半,想来今日也该得了。且拿出来给我瞧瞧罢。”黛玉便不好推却得,只得令雪雁拿了来,乃笑道:“我原于这上平常,不过我哥哥不嫌弃,胡乱做个给他罢了。” 宝玉从雪雁手里将那扇套子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只见颜色清雅可爱,上面绣的花样也甚是别致,乃笑央道:“好妹妹,我拿这个同你换了罢。”黛玉笑道:“人家特特的做了给你的,又拿来换,岂不辜负人的心?况我哥哥已见了这扇套子的,原是同他那扇坠子配成一套。若换了你这个,倒不配。”宝玉忙道:“甚么辜负不辜负的?不过外面得的,改日再教人出去让他做。”黛玉闻得这话不对,便问道:“你从那里得的这个?”宝玉却错会黛玉之意,只当他以为是袭人之类为他生辰所作,乃道:“外面一个女孩子做的,因有人说他扎的花好,我特特拿来给你瞧瞧。你既说好,我如今把这个给你,好妹妹,你另替我作一个罢。” 黛玉闻言蹙眉道:“表哥这话甚么道理!拿着外头人做的同我做的来换不成?”宝玉笑道:“也不是同你比,只是看你替林大哥哥做的这个好,要同你讨一个回去的。”黛玉道:“你自有姐姐妹妹,我却也自有哥哥。不过各家管各家的事儿罢了,那有找着亲戚家作活计的?想来是你见我在你家住着,嗔我吃了你家的饭食。既这样,我明日回了老太太,往家去。” 宝玉闻黛玉说要家去,便急了,乃口不择言道:“自你来了,便只在这里住着,你又那里来的家里?我也不曾得罪了你。好端端的为甚么不在这里住了呢!”黛玉闻言,便放下脸来道:“表哥这话甚么意思!我姓林,你自姓贾,难不成欺我林家无人了?咱们且到舅舅面前评理去。”一面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宝玉慌了,忙拦住黛玉道:“好妹妹,原是我嘴上没个遮拦,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且饶我这一遭罢。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黛玉原也不是当真要去告诉贾政,见他唬得这样,倒笑了。宝玉见状才放下心来,乃道:“这个扇套子给你顽罢。”黛玉瞧了一眼,忽地促狭心起,乃笑问:“真个送我了?”宝玉道:“这岂有假的!”黛玉笑道:“多谢。”一边接过那扇套子来,往桌上取了剪子便铰。宝玉见状忙来拦,已是剪了两段,不免顿足道:“你这又是何苦!” 黛玉笑道:“你既送了我,我自然领你的情;只是既然与了我,便是我的东西,你管我是剪了还是烧了呢!”宝玉闻言也笑了,见黛玉面上似嗔还喜,愈觉可爱,乃心想古人尚掷千金只为红颜一笑,况如今只一扇套乎;便道:“也是这话。不值甚么,待我回去再教人寻他做罢。”只是究竟不知湘云若见又是何光景,下回再表。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第三十九回 】投桃李邢氏示好意·报琼瑶胤之笼人心 却说宝玉一路往房中来,见了袭人便笑道:“你再去教那个做活的女孩子给我做一个扇套子罢。”袭人便问那一个那里去了,宝玉道:“原是我拿着去同林妹妹做的比,惹了他不快,就把那个铰了两段,我又不好说他甚么。再做的时候,多给他些银子,教他就依着这一个做来。”袭人闻言只叫得苦,道:“那里是甚么外头女孩子做的?原是史大姑娘做了给你的。我两个商议着哄你顽,故说是外头人做的。如今可怎么处呢!”宝玉闻言,乃悔之不迭,道:“这可怎么说!白辜负了他的心思。”乃顿足不迭,又想如何同湘云解释。 偏那日湘云去寻黛玉顽,正见桌边丢着那两半截扇套子,拿起来一看,见同自己做的一般无二,乃唬了一跳,问黛玉道:“这是那里来的?”黛玉笑道:“二表哥从外面得的,说是有个扎花扎得好的女孩子,烦他做了一个,拿来送我,又有的没的说了那们些子话。我不耐烦,故铰了。”原来黛玉闻宝玉那话,便想若是湘云所赠,他岂有拿来送自己的;故只道自己错记了,为同宝玉赌气铰了两段,若知是湘云所做,断然不至如此的。湘云却本要避人耳目,见黛玉如此说,虽心下不快,亦知黛玉不曾说谎,定然是宝玉听信了袭人的顽话,故有些怏怏的,更不敢将其中原委同黛玉说知,又勉强说了几句话,便回房了。恰他家中使人往这边来接他,乃赌气回了贾母,自回家去讫。宝玉闻湘云回去,知是恼了,只得寻思日后如何赔礼,好歹令他回转。暂且无话。 却说如今端阳将近,瑧玉便又想起托邢夫人引着黛玉往各家拜会之事。因见素日情景,乃暗忖道:“如今看来,邢氏心下最重的乃是这新生的若哥儿。偏他又是正月初一的生日,邢氏自觉压过了二房,未免心下欢喜。如今却冷眼瞧这贾琏,也不是有甚么大出息的,只好指着祖上爵位罢;然此事若招了皇家的眼,削官夺爵亦是眼下之事,可叹他们如今尚且不知。照这们看来,倒是从此处下手才是正经。”如是又暗自计划一番,不在话下。 谁知这世间之事多有巧的。那日黛玉往贾母这边省过,正同宝钗在那里说话儿,忽见邢夫人的丫头春喜来了,对几人笑道:“我们太太请几位姑娘过去有话说的。”他姊妹闻言,便往邢夫人院中而去。邢夫人见几人来了,忙命看座,说了几句家常话儿,乃笑道:“你们姊妹平日只在府里,可也不闷得慌么?前日我同老太太说了,如今将至端阳,这京里的人家多有走动的。你们如今也都大了,不若过几日就同我往其他人家里顽去。”又对宝钗黛玉几个笑道:“我且托个大,三位甥女儿也同我们这里的几位姑娘一道去罢,人多也好热闹些。”他姊妹闻言忙欠身告谢,邢夫人留神看几人神色,见并无不愿的,方放下心来道:“谢甚么!原是我跟着沾光了。瞧着你们姊妹一个个生得花朵儿也似,可不是往我这脸上贴金么?”说着,几人笑了一阵,方告辞出来。 一时黛玉回得自己房中,瑧玉正在那处坐着,见他来乃笑道:“大太太教你们几个去作甚么?”黛玉便将邢夫人之语说了。瑧玉闻言,乃暗笑道:“当真‘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太太如此知情识趣,少不得日后带挈大房些儿。”原来邢夫人见瑧玉二人中得贡士,心下早起了拉拢之意,只是二人素日同贾琏并无深交,若乍教贾琏示好,未免不好看相,思前想后,乃想到宝钗同黛玉身上来。恰如今端阳将近,便忖道:“如今几个丫头都大了,必是要往其他人家拜会的,日后寻亲之时方便宜些;林丫头如今没了母亲,薛太太身份又低,料想也没有其他人带着去的,此事大有可为。我如今且送个顺水人情,又使他两个感我之意,又不必多费力气,连老太太也不能多说一句甚么;他日琏儿若有事求他两个,也好说话。此乃是一石二鸟之美事。”如此想罢,便于翌日唤了他姊妹来说此事。果然此举正中瑧玉下怀,就如送了一张投名状与他的一般,便暗中想日后定要寻机提点贾琏几句,不在话下。 却说邢夫人送了他姊妹出去,因见凤姐儿往这边来,后面乳母抱着贾若,便往他手里接了孩儿,抱到自己手上,因笑道:“倒比前日沉了好些。”凤姐儿笑道:“快给我罢,仔细累着太太。”邢夫人笑道:“那里就累着我了!须知这累不累的,也要看是抱着甚么。我如今抱着咱们家嫡亲的金孙,纵抱上一天,也是不累的。”于是又同凤姐儿逗弄了他一会子,乃对乳母道:“你先带着哥儿下去罢。”凤姐儿闻言,便知邢夫人有话同他说,见丫鬟们都出去了,方闻邢夫人道:“我今日同他几个说了,无有不愿的。你如今身子也将养得好了,那日老太太还问我呢,想来是欲教你再出来理事。日后咱们且不可薄了他们,到时琏儿若想往高处走,少不得要些助力;你叔父那里也需说一声儿。” 凤姐儿闻邢夫人说起王子腾,显见也是重着自己娘家的,心下亦有些得意,又闻邢夫人笑道:“咱们这府里如今也不像了,那日你二妹妹同我来说这节礼,瞧着竟不如往年时七分的光景。我想着俭省也不在这上的,岂不是得罪亲戚家?咱们自然还如先前那般,另治一分礼送去,更要比往年厚些才是,已是取了银子给琏儿去办了;若银钱不凑手,只管再往我那里要。”原来邢夫人虽也重这财货,倒深知个“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眼前使这些银钱皆是为贾琏铺路;况贾琏日后若有出息,迎春也可寻一门好亲,连贾琮都得益,便可使自家势力壮大,更不必说惠及贾若了;故绝不吝惜银钱使用,又下意同林家薛家交好。 凤姐儿见邢夫人如此尽心,也甚为感戴,因又笑道:“我前日闻人说,二太太有些话儿要说似的,倒像不太愿教几个妹妹出去呢。”邢夫人因冷笑道:“他忒也昏愦得不像了。京中各家女眷皆如此,他只恐丢了自己体面,难道教几个丫头都耽误了不成?他自家养的姑娘原是送往宫里去了,就不管旁人的事儿了!”原来王夫人因只是个五品恭人,同其他世家女眷相会之时常恨自己身份不够,故向来不曾领着几个女孩子往别人家去的。邢夫人却觉这般不是长法,于是一意往贾母那里禀了。贾母素日虽待邢夫人淡淡的,然也觉他此话有理不好驳得,只得允了,直把王夫人气了个倒仰,又不敢说得,只得自回房生气。一时他婆媳两个说罢,凤姐方出来往自己房中去讫。 瑧玉那日回去,便将此事同薛蜨说了。两人商议已定,翌日便请贾琏出来吃酒。及至酒过三巡,瑧玉便笑向贾琏道:“前日同东府里珍大哥哥吃酒,说起你们府上往那祖茔附近买田舍之事,又说二表哥也要买的;方知那处原是我父亲一个门人家下的产业,他有些执古性子,珍大哥哥同他说了半日,只是不肯。改日我同二表哥去问他一声罢。”贾琏亦听贾珍说过此事的,见瑧玉肯为帮忙,乃心下大喜,忙举杯道:“多谢表弟之情。”说着,一饮而尽。瑧玉同薛蜨亦饮了,又吃了一阵子,见贾琏已有了三分酒,二人对视一眼,薛蜨乃道:“表哥常日在京里走动,听到过甚么你们府上的话儿不曾?”贾琏闻言便知里面有些缘故,乃道:“愿闻其详。”薛蜨笑道:“原也不是甚么大事情,往日也曾听的。不过是有人道你们府上福气甚大,二老爷先得了一个命中带贵气的女儿,又得了一个衔玉而生的哥儿,连圣上都有耳闻;如今你家侄儿又是元月初一的生日,大家未免又想起之前的事儿来,故有这话。” 贾琏闻言,却直惊出一身冷汗来。当日生贾若之时只顾着欢喜,竟忘了这事戳了人的眼;二房的元春本是正月初一生日,当日闹了个赫赫扬扬,想必早已招人耳目;如今贾若又是元日降生,万一有心人在今上面前着意提上两句,那心下自然不自在的。故而越想越是后怕,幸得如今已知此事,自然有法去处;乃起身一揖道:“多谢表弟。”瑧玉同薛蜨忙起来扶他,薛蜨因笑道:“这是怎么说!不过咱们是至亲,所以白说这们一句,我原是知道表哥不是那们等的糊涂人,方直说出来的。表哥如今这样,却是折杀我了。”贾琏精明之处虽不如他二人,却也不是个不通世务的,况近两年来也曾在官场上周旋,自然知他是好意,于是心下暗感二人之德,又想着要回去同邢夫人说知,不在话下。 第40章 第四十回(倒V) 【第四十回 】狗仗人势奴大欺主·鸠占鹊巢宾喧夺人 转眼入了五月,外面寻的裁缝已于前日将衣服送了来,一一送至各人房内。邢夫人便往迎春房里去,看着他换了新衣,赞了几句,又笑道:“到咱们往人家去的那日,倒是把你那支海棠花的簪子戴上罢,也好衬这衣服。”迎春闻言,面上却有些难色,邢夫人见状便知有异,尚未待迎春开口,便问司棋道:“你们姑娘的那支簪子到那里去了?”司棋闻言便看迎春,邢夫人见了,乃冷笑道:“你不必瞧姑娘。你们原是为伏侍姑娘的,如今要一支簪子都寻不着,留着你们在房里作甚么?”司棋本是个伶俐的,见邢夫人恼了,忙跪下道:“太太明鉴,我们原不敢欺心的。姑娘这簪子却是被王妈妈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说是过些日子就送了来。” 邢夫人素日便知这些奶妈子可恶,只是一直未曾理会得,如今闻得这事,乃冷笑道:“想来他这也不是头一遭了,如今方才被我知道。你们姑娘好性儿,故也不曾和我说得,一发纵了他。”迎春闻言,只得道:“想来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待些日子,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原是我的不是,又惹得母亲生气。” 邢夫人闻言,乃恨铁不成钢,道:“我的儿,和你又有甚么相干,你替他担罪过!我素日怎么和你说的来?你如今是正经的长房嫡女,凭谁也辖制不到你去!若这些人不好了,你只管拿出小姐的款来说他。”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方答道:“我也说过他两次,他不听却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那里有我说他的道理。”邢夫人听了更怒,便道:“都是那好二太太寻来的甚么好奶妈子,忒也惫懒,连姑娘也欺压起来了!你作甚么说不得他?他原是家中的奴才,称他一声妈妈,不过你小时候吃过他几天奶罢了。如今却在这里横行霸道起来,是仗了谁的势!”一行说着,因见迎春面色红涨,又恐说重了教他心下不快,乃放柔了声音道:“我的儿,我素日待你如何,你也是见了的。为何有这等事,反不同我说去?纵不同我说,也该告诉你哥哥嫂子去。通共只得这一个妹子,再不照管些儿,天理也不容了。”迎春闻言忙道:“原不干哥哥嫂子的事。我因想母亲素日诸事繁杂,不敢再用这些小事扰了母亲心神的;嫂子又新得了小侄儿,原该静养;哥哥更是有差的人,我纵不知事,也不好总去说这些的。” 邢夫人素知迎春性子柔和,最是个与世无争的,自己虽多方教导,依旧不曾改了他这性子,故暗想道:“原是我想得差了,只觉他是女儿家,原该娇养些才是,甚么事情都把着手儿教了他,不想却令他不安起来,恐我厌烦,故有此举,倒非我起初之意了。”如此心下一转,故意叹道:“傻孩子,说甚么扰不扰的?想来是你同我见外了,只道你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故不肯同其他女儿对自己母亲一般。”迎春闻得此话便白了脸,忙起身跪下哭道:“太太此话,教女儿如何当得起!素日太太对我如何,我心里原也知道,只是嘴拙口笨不曾说得,这心下孺慕之情原比他人更胜几分。太太今日这话,真真是教女儿无立足之地了!” 邢夫人原不是当真恼了他,不过意欲唬他一下子,好将这后来之话引出来的;如今见他哭了,忙扶起来道:“我不过赌气随口一说,又唬得你这样。只是咱们原是母女,那里有当娘的不疼女儿,不为女儿出头的?你恐我劳烦,我却也看不得你受这些闲气。只恨我来的晚了两年,你如今又大了,若立时撵了他出去,倒瞧着像咱们忘恩负义似的。如今且收了眼泪,待日后我替你出气。”又令绣橘往外打水来替他洗脸,看着迎春重梳洗罢,乃道:“这簪子暂且也不去要,夏喜领着司棋往我房里去,把我那根百蝶穿花的簪子拿来与二丫头戴。且等过了这个节,慢慢再作计较。”夏喜应了一声,便同司棋出去了,不多时取了簪子回来,邢夫人亲接了插到迎春头上,笑道:“好俊的孩子。那些没天理的每日里只赞旁人去,我们家姑娘那里不如他们?你娘是三品的诰命,你是我的女儿,原比他们不差。”迎春闻言,只飞红了脸,乃低头不语。邢夫人又拉着他的手儿嘱了些事体,又笑道:“你且宽心。届日我自领了你们姊妹去,万事有我。”一时有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闻言,方起身往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看着邢夫人去了方回。 一时几人回房,绣橘方笑道:“如何,我说咱们太太明白。好歹甚么时候将那起子人都远远地打发了,咱们这里才清净。他是试准了姑娘好性儿,方敢如此。”迎春蹙眉道:“他原是二太太寻来的人,同他家又有些渊源。我若当真回了母亲,母亲问着他,未免二太太脸上又不好看的,没得给母亲添是非。”司棋闻言道:“姑娘这话差了。不见太太方才闻姑娘受了委屈,气得甚么模样?况咱们同那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迟早吵嚷出来的。姑娘一味容让,他们得了意,都要踩在姑娘头上了!只顾着他们的脸面,谁来顾咱们的呢!”迎春闻言便不言语,心下暗想道:“今日见母亲这般光景,想来对我是着紧的。我原是记在了母亲名下,自然要惟母亲是从;若我依旧忍让起来,不惟自己不好,也损了母亲的面子,倒有负母亲素日待我之情了。”因此心下又有盘算,不在话下。 及至初一那日,邢夫人早早起了身,看着迎春梳洗了,又领了岫烟,一同往贾母那里来,不多时便见其他人都到了,连湘云也同黛玉一道进来。原来贾母前日因闻邢夫人要带他姊妹往人家拜会,知湘云是个最好热闹的,他两个婶娘素日又不太往人家去,便令人接了他来,言说也带他往人家逛逛。湘云闻言,自然巴不得一声儿,也顾不得同宝玉生气,便一径往这府里来。宝玉见他来了,又想起前日之事来,意欲同他说话,又见这里人多,不好说得,只得罢了,不住往湘云这边看来。湘云只作不见,顾自同人说话。 一时邢夫人欲领着他姊妹往人家去,宝玉本也待跟了去,又恐他父亲训斥,只得罢了,见湘云已同众人站了起来,乃凑过去笑道:“云妹妹,今日同大娘往人家府里去顽,回来好歹同我说说罢。”湘云尚在生气,闻言横了他一眼,乃装作不曾听见,转头去与宝琴说话了。宝玉无法,乃偷拉探春道:“三妹妹,我去不得,你回来同我说说那里的光景罢。”探春亦悄笑道:“别人家内宅女眷之事,岂是同你说得的?你好生念你的书去罢。”宝玉那里肯依,扭股糖似的扯着探春央告;探春无法,只得胡乱应了,乃同邢夫人及众姊妹去讫。于是几人坐了车子,往街上而来。 却说那京中原有一个叫赵鹏宇的,官拜三品将军,娶的便是理国公柳彪之女柳氏,素日亦同贾赦相知,如今正是往他家去。那赵家只有一个嫡女,小字唤作佳音,如今方十三岁,却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他父母爱若珍宝;如今他见贾家来了这许多女孩子,心下倒也欢喜,乃同他母亲一道往前面相迎。一时彼此见礼罢,坐着说了几句话儿,柳夫人因笑道:“我知道你们年纪轻的女孩子,同我们这些老天拔地的在一处,未免拘束着。你且带着这些妹妹去后面顽罢。”佳音闻言便起身,又同两位夫人行了礼,方引几人去了。邢夫人见他几人去了,乃对柳夫人笑道:“果然柳夫人教出的女儿是极好的,我们二丫头却是比不上了。”柳夫人笑道:“不是这话。贵府二姑娘瞧着便性情稳重,不似我们音儿,这般跳脱。”二人又叙些家常,不在话下。 几人因同佳音行至后花园内,一路上说笑,行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忽见前面有一小亭。佳音便笑道:“妹妹们也该走得累了,不如往这亭里歇一歇罢。”说着,几人往里面坐了,立时有丫鬟捧上茶来,他姊妹坐着说笑。宝钗黛玉等因是做客,又见那佳音为人健谈,自然不好喧宾夺主的,故多听他说;独湘云不在意这个,乃任意谈笑。宝钗觑得不过,见佳音往那里分付丫头们,乃悄对湘云道:“你少兴头些罢,这是在人家作客,又不是在自己家里。”湘云笑道:“好容易出来逛逛,若下意约束起来,还有甚么趣儿?”宝钗见说他不听,乃一哂不再提起,自同黛玉说话。 第41章 第四十一回(倒V) 【第四十一回 】识品性佳音择亲嫂·笑争持湘云嗔表兄 一时佳音分付了丫头回来,往石凳上坐了,乃对几人笑道:“常听母亲说,几位妹妹于这才学上都是极好的。咱们今日也学他们男儿家‘联诗会友’罢,也好教我开眼。”几人闻言,不免谦让一阵,便有丫鬟取来纸笔等物,又说拟题限韵之事。几人先已论过,原是佳音年纪最长,乃笑道:“我托个大罢。咱们就联即景诗一首,依座次联将下去,限七阳韵如何?”湘云原是个好用险韵的,自以为如此方显诗词新巧,闻言便道:“这韵也泛了些,不若换一个罢。”宝钗几个闻他此言,皆不作声。那佳音便顿了一顿,乃笑道:“咱们是联诗顽,自然选个容易些的。难不成还要往那里考状元去?”众人闻言皆称是。于是限七阳韵,起始便是佳音,见他写道: 初五临中夏,时清日复长。 梅霖初歇罢, 下是迎春,乃联道: 绛蕊始生芳。轻衫裁艾虎, 岫烟道: 雀扇唤风凉。红丝双结臂, 探春道: 小符斜挂梁。当轩知槿茂, 惜春道: 向水觉芦香。龙舟争竞赛, 李纹道: 画鼓闹相妨。酒美知蒲艾, 李绮道: 食嘉羡稉粱。对竹能忘暑, 湘云道: 观波犹见霜。盐梅已佐鼎, 宝钗道: 曲糵且传觞。旧物仍荆楚, 黛玉道: 今情尚潇湘。事古人留迹, 宝琴道: 年深缕积长。应知今聚乐, 如是众人皆联过一次,佳音便收道: 信手赋端阳。 如是联毕,早有人将诗写出,几人笑称赏了一番,佳音因笑道:“众位妹妹皆是有大才的,倒是我献丑了。”湘云见了如今这许多人,倒发了诗兴,因只联了一句,因觉不尽兴的,乃对佳音笑道:“好姐姐,咱们每人再赋一首罢。”佳音笑道:“若作起来,只怕这一天也作不完了。我原知道妹妹是个才高的,且收着下回作罢。”因又道:“这里热上来了,妹妹们倒是同我往屋里去坐坐。”湘云闻言,只得罢了,便同众人往佳音房里去讫。及至房中,不过看了一回针线,又赏了一阵子书画,柳夫人便使了丫鬟来道:“饭已摆下了,教姑娘们往花厅上来。”佳音闻言,便引着几人往前面来。一时吃罢了饭,邢夫人便带他姊妹告辞回去。 却说佳音同他姊妹处了这半日,见各人如此,虽面上不见甚么,心下亦有计较。待几人散去,他母亲便问他道:“你觉得史姑娘如何?”佳音闻言,便知他母亲意思。原来他家有一庶出长子,名唤佳言的,因其母早逝,就认在柳氏膝下,权充嫡长子的;如今长了十五岁,见有秀才功名,为人倒也忠厚。柳氏意欲为他寻亲,故今日邀邢夫人带家下女儿来此,也有个相看之意。因又想道:“言哥儿虽养在我膝下,到底不是我亲生,虽挂了个嫡长子的名号,原比正经嫡子低着些儿;只是那史家姑娘虽出身不差,如今却已无了父母,同言哥儿倒也相当,况他两个叔父皆是侯爷,也抵得这无父无母之处了。素日闻得他两个婶娘对他倒也平常,想来多半不是个要强的,又没个亲哥哥弟弟,虽有几个堂族兄弟,亦不足为虑。” 原来柳氏素日觑得佳言倒也平常,乃是其夫当日一意要将他认于自己膝下,柳氏因自己只有一女,并无男儿,故不好驳得,又要得个贤惠名声在那里,乃应承了,然心下终究不快。如今佳言到了寻亲的年纪,柳氏因恐别人闲话,故而也下意相看,只欲寻一个又瞧着相配又不难拿捏的罢了。因湘云乃是侯爷之嫡孙女,虽其父在时并无爵位,其叔父却皆有爵位,若成了这门亲事,却教人说不出甚么来。故而将别人皆不管,且先问湘云。 佳音心下明知其母所想,乃对他母亲笑道:“这史家姑娘却也是个奇人。”柳氏闻他女儿这话,便知必有缘故,便问端的;佳音因撇嘴道:“若说年纪小不懂事罢,尽有比他小的,显见的自小无了父母,没甚么人教养。”柳氏闻女儿这话说得刻薄,乃笑斥道:“你也罢了,他不过一个小女儿家,如何这般说他。”佳音道:“他到也不怕生人,只是这言语也过于爽利了些。若哥哥娶得他来咱们家里,未免合气。趁着不曾说这事,快些丢开手是正经。”柳氏因见女儿不喜,料知湘云定是有不入他眼之处的,又知女儿素日便有主意,乃笑道:“你觑着那个好些?”佳音道:“那几个到都是好的。两位李家姑娘同邢家姑娘家世薄些,暂且不提,况贾家也做不得主。薛家姊妹两个生得固然是极标致,性情也好,只可惜是商贾之家,同咱们家原不配。贾家的三位姑娘,四姑娘岁数原小,三姑娘瞧着有些不好相与;只有二姑娘瞧着倒是温柔可亲的模样,还有林家姑娘也罢了。母亲若要为哥哥择一嫂子,便从二姑娘同林姑娘中选一个罢。” 柳氏闻他说了这半日,乃笑道:“你也不怕臊,就这们直口说将出来。这泼皮破落户儿模样若教人看去,还笑死了呢!”佳音道:“我也不过在妈跟前说说罢了,况咱们是为哥哥好,有甚么臊的?”他家原是将门之后,佳音幼时也曾同他父亲学些弓马骑射的,同他哥哥性情全然不同,最是直爽之人。柳氏虽笑他,却也知佳音此话不假,乃道:“我同你想的一样。只是林姑娘小些,同你哥哥岁属不配,他父亲又不在京里,倒是二姑娘好些。况他家大太太同我原好,若说得一声,想来此事可为。”原来柳氏本是好弄权之人,佳言又不是他亲子,并不愿娶一个千伶百俐的媳妇来同自己争管家之位的,因见迎春性情温厚,家世原也相当,故已有七八分取中他;待赵鹏宇回到家中,便同他说了。赵鹏宇闻言,倒也遂意,乃择日往贾赦那里说知。 贾赦素日觑着这个女儿原也平常,如今闻赵家来提,素日同赵鹏宇又有些交情,又觉人品家当都相称合,故而满口答应。邢夫人却有些悬心,故又命贾琏暗地里去打听了,回来说众人皆道这赵佳言为人不错,方才放下心来,便又往贾母那里禀了。贾母闻得此事,虽觉赵家身份平常,然见贾赦业已定了主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也便胡乱应了。于是赵家便择了好日子,请人往贾家换了庚帖,待过得三日,排了八字,一应周全后,便只待议亲了。却说他姊妹几人闻得这事,都往那里去贺迎春,只把迎春羞得无处可藏。独宝玉闻言不欢喜,乃发痴话道:“好歹这些姊妹都长长久久地在这里才好,为甚又要往别处去?须知女儿嫁了人,便如那珠子失了光彩宝色,倒为可惜。”如此疯疯张张说了这些,也不曾有人理他,一时无话。 却说湘云那日从赵家回来,少不得家去告一声的,翌日方又往这里来。一时进入房中,都见过了。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湘云之奶娘便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往四下里看了,众姐妹都在,独不见宝玉的,乃问道:“二哥哥不在家么?”刚只说着,只见宝玉从外面来了,贾母因笑道:“你妹妹方才还念叨呢,可巧就来了。”宝玉闻言,见湘云如今面上并不同那日,猜他不恼了,乃笑同他问好。湘云因又说同袭人几个带了绛纹石的戒指儿,要亲送去的;宝玉因觉前日得罪了他,正要寻机回转,乃同他一道去了。 一时至宝玉房中,袭人见湘云来了,忙斟了茶来与他吃,湘云又拿出戒指送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难为今儿你亲自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的。”湘云笑道:“阿弥陀佛,我那里敢忘了姐姐。这么大热天,我来了,也必定赶来先瞧瞧你的。”宝玉见他两人说话儿,倒不好就提那扇套子的事,乃道:“只顾说话儿,你早上还同我说有事要烦他呢,教我替你记着些儿,如今果然忘了。”袭人闻言笑道:“可是呢,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湘云便问何事,袭人道:“原是一个穗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偏过两日又要用的,故而求到大姑娘这里来了。” 湘云闻言笑道:“这值得甚么。只是一件,我只做你的东西,别人的我却不管。”袭人已知是前日之事,只不作声,果然闻湘云忍不住的,自己又道:“其中自然有原故的,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闻这话,笑道:“果然我不知道。”湘云冷笑道:“我前儿就听见了,拿着我做的扇套子给人看去,倒教人铰了两段。这会子又教我做,怎么不叫那会剪的做去?”宝玉忙笑道:“我本不知是你做的,是你袭人姐姐哄我,说是外头一个做活最好的女孩子做来的。”湘云闻他赞自己活计,心下方有几分欢喜,乃道:“也罢了,除了我谁肯让你们这么使唤的。只是再不可同人到处去说了。”宝玉见他回嗔作喜,方放下心来,自然满口应承,不在话下。 一时袭人从里屋取了那穗子的线出来交与湘云,湘云接了,因向宝玉笑道:“我也不是白效力的,却要你依我一件事。”宝玉便问何事,湘云想了一想,乃笑道:“一时想不起,暂且放着罢。待我想起来告诉你的。”因又要往贾母等处同鸳鸯几个送戒指,便别了两人出来,袭人同宝玉送至门外方回。 【注:联诗有一半多是套用了唐玄宗的《端午》一诗,有增删改换。】 第42章 第四十二回(倒V) 【第四十二回 】逢良人迎春感母意·赴廷对胤之得圣心 却说宝钗那日往赵府回来,薛姨妈便问他其间事体。宝钗因见佳音待自己几人情景,虽礼数周全,然面上神色却是哄不得人的;不过是觑着自家原是皇商,李纹几人家世寒薄,就有些轻慢神气露将出来,独对迎春、惜春同黛玉几个有些亲近之意,因而心下不快;又恐说了令他母亲不愉,乃笑道:“合素日在这里同姐妹们顽的并没甚么不同。那赵家小姐是个爱说笑的,倒是性情爽利之人。”薛姨妈闻言,便不在意,乃笑道:“你日后也多往人家顽去。待你哥哥考了殿试,咱们往外面住,也可邀他们往咱们这里来的。” 一时宝钗自回了房中,因想道:“这赵家小姐虽看似性情直爽,却是个利害角色,更兼眼高于顶,其实难处。殊不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家又能世世代代显赫下去呢!”因又想起薛蜨来,方觉得了些安慰,暗想道:“幸得我哥哥是个明白的,才学又好。如今正待殿试,好歹得个极好的名次,也好教那起子小人看看。” 原来薛姨妈知他姊妹往赵府中去,也知邢夫人之意,乃自想道:“这赵家的哥儿如今也有功名,虽是庶出,也假充嫡子教养的;宝丫头却是嫡出长女,纵如今咱们家身份低些,蜨儿尚比他家哥儿小着两岁,如今已是贡士,眼前又要考会试,日后前程是尽有的。若他家相中宝丫头,倒也成得。”如此想了一番,谁知不几日便闻得赵家往贾赦那里提了亲事,未免心下不平道:“二姑娘那里及得上宝丫头一些儿。不过如今养在大太太名下,倒替他抬了些身份的;倒教他有了这般造化。只是家中原无官爵,倒教人瞧得小了。”因此又想起薛蜨殿试之事,恨不能立时教他中个状元回来;又知薛蜨素日脾性,不敢过分说得,惟自己暗中祝告,不在话下。 众人闻得迎春婚事皆作何想法,邢夫人一概不知,且先忙着教导迎春之事。那日便唤了他来,将这其间事体一一讲与他道:“我皆令你哥哥打听过了,此子为人忠厚,又同你一般光景,最是好性儿的。况他家中原只一子,——纵有个妹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不过费得一分嫁妆,——日后这家中所有皆属他的。他母亲我原也相熟,不过有些好弄权,你却是最不在意这个的,同他无害。况柳夫人身子不好,说句造孽的话,尚不晓得能有几年的日子呢!你日后若嫁过去,他觑着我的面上,也不至太过严苛。他家那女儿瞧着倒是个辣燥的,你只休理他,多不过一两年,也要往别人家去讫。况你父母哥哥都在的,日后若有甚么事,只管往家里来说,千万不可只顾着脸面,委屈了自个儿。” 迎春闻邢夫人这话,不免红了眼圈,道:“女儿不孝,不惟不曾孝顺得老爷太太,反教老爷太太为女儿这般打算,可教我怎么是好。”邢夫人笑道:“傻丫头,你再说这话我就恼了。那有当娘的疼女儿是希图得济的?不过瞧着你过得好,我也就够了。你父亲素日原不管这些,少不得我趁着自己如今还有力,将你们几个的事完了。”迎春闻言更是感戴,乃哽咽道:“女儿若不得太太照拂,如今竟不知在何处了!”邢夫人忙道:“你这孩子又说糊涂话。如今有了这们一件大喜事,不说欢喜,倒哭起来。还不快把眼泪擦了呢!”于是又嘱他些琐碎事体,不必多叙。 诸位见了:迎春又不是他亲女,为何用心至此?原来此正是邢夫人精明之处;他自知此生不得再有亲生儿女,贾赦为人又有些倒三不着两的,故而下意笼络起这家中的其他人来。贾琏熙凤自不必说,迎春虽是女儿,若嫁得好人家,对他自然是有益无害的。况京里人闻得他待儿女这般,定然赞他贤良,也可博得一个好名儿,如此百利无一害之事,自然任意行来,倒也误打误撞,使迎春得了一个好夫婿,不必落到那孙绍祖手里的。故邢夫人虽是为自己日后打算,倒也做了几桩好事,况人与人相处得久了,未免生出些情分,几人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故而弄假成真,倒实实地同贾琏几人亲近起来,此后亦得了他几人之酬报;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倏忽便是十四日,明日便是殿试之期,诸贡士皆要往那大殿上去的,届时圣上亲至监考。瑧玉早于数日前便将自己想得的几个题目同薛蜨说了,二人议过,只待明日上殿。薛蜨因知瑧玉身份,倒有些悬心,又不好说得;瑧玉见他面色有异,亦知为何,却只作不见,只将些无关紧要之语同他说了一回,方各自往房中去。 及至瑧玉回房,乃想道:“这却是我头一回见这皇帝了。只不知他尚能留意到我否;在京里这些年,也曾略闻得他暗中查问当年太子谋反之事,却不知他如今查到了多少。”因又想道:“如今方是迈出这头一步了。林海同今皇原是有些渊源的,只要这殿试得中,日后便容易许多。”他对书中之事原就知晓,况为人又聪明,将这几年所闻之事整合起来,大约也将皇帝的性子猜得了几分,故而早有计较,乃顾自睡去。 翌日瑧玉同薛蜨一早便起身往宫中而去。及至殿前,见已有人等着了,中有相识之人,不免彼此见过,便各自站着等候。一时众人入殿,点罢了名,散卷、赞拜、行礼之事一一走过,便将策题发至各人手中。瑧玉看时,见正是自己猜到的一道时务策,所询之事也相差无几,乃暗笑道:“果然如我所想。可见我来此并未将此间世界全番改换,依旧可将书中所写作一参照。”于是定下心神,自往纸上落笔。 今上初时坐在上面,看座中学子皆在那里苦想,忽见一人已往纸上写将起来,倒有些讶异,乃暗想道:“此子若非大才,定是轻浮之人。”故而走将下来,一一看过,至瑧玉面前,便下意多看了两眼。因他只管埋头书写,到不曾瞧得清楚的,却见那字写得骨气洞达,观之历历,先就在心里赞了一声,暗道:“只怕他倒有些才学。”待要多看,又恐他拘束,乃暗将他起始几句记了,又往别人处行来。瑧玉自然知道他往这里看自己的,只作未觉,乃专心往卷上下笔。 却说薛蜨拿得考卷,倒吃了一惊,乃想道:“果然神妙,这题目竟是教他押中了的。”他二人之前亦论过,两人所用之切入点并不相同,故而也不怕重了瑧玉。只是薛蜨见其他人尚未写得,不肯招了人的眼,乃又装作看了一阵子,方才往纸上写起来。忽见今上从上面下来,一一行过众考生面前;瑧玉原坐在他前面些,今上亦从他跟前走过,却不知留意到他也无。正在思索,见今上已将行至他面前,忙收敛心思,顾自对付面前考题。 又过了些时辰,陆陆续续便有考生上去呈自己的考卷。瑧玉也将策论写毕,缓缓吹干墨迹,又看了一遍,方起身往上去。今上对他业已留意,见他上来,乃上下打量了两眼,见他品貌非凡,举止有度,这神态之间又似有些熟悉,这好感不免更添三分;瑧玉也不多停,依规矩往上呈罢,见薛蜨也已起身往上来,便退了下去,至外面等他。一时薛蜨出来,瑧玉见他面上带笑,便知缘故,乃笑道:“可怎么谢我?”薛蜨笑道:“我原觉同你已是最好,不必谢得;只是一想,我这位次许是要高于你了,倒教我愧不敢当。”瑧玉笑道:“少说嘴。若你不如我,又该如何自处?”二人一行说笑,便上了车往家中而来。 原来他二人于这策论上,自是再精通不过的,况瑧玉已猜得今上脾性,料想二人位次皆不会差了;只是林海本是探花郎,瑧玉纵有高才,亦无子越过父的道理,故不知取何名次了。他二人对此原不甚在意,不过是计划中之事,因此不过嘲笑几句,并不放在心上的。宝钗同黛玉却不知其间究竟,初时倒有些悬心;及至见他二人回来之时谈笑如故,心下便有了底,不免欢喜。瑧玉因此事已了,自觉尚算得顺利,心下也自遂意。薛姨妈却仍是不放心,乃旁敲侧击往瑧玉这里询问;瑧玉见这光景,虽觉好笑,倒也可体会得为母之心,乃道:“这却是要看文起所作能否入得圣上的眼了,我说的那里能听得。只是他素日原擅于此,这次自然也是不差的。”薛姨妈闻了这话,虽稍为安心,然终是未见结果如何,只得暂且丢开,且待发榜之日。 【原书中的皇帝原型一时没有定论,不过有相当数量的意见认为是康雍乾三代皇帝其中的一位或几位……四爷在猜皇帝心思时完全等于带了一个超级作弊器啊……】 第43章 第四十三回(倒V) 【第四十三回 】试策问兄弟双进士·知家学父子两探花 至阅卷日,今上亲简之八名读卷官便往内阁去了。贾政于前科钦点为读卷官,如今却要避嫌,故不曾来得。一时几人至堂中坐定,分了卷子,各各翻读。却说那读卷官中有个叫赵鹏海的,与赵鹏宇是堂族兄弟,原是科举出身,现为殿阁大学士,见是满腹经纶、博古通今之人,连任数届读卷,更兼行事铁面无私,多有那钻营之人嘲其迂腐。林海当日在京中同他原也有些交情,故瑧玉同薛蜨两个也曾来他府中拜望过。鹏海性子虽端肃,却极是爱才之人,见瑧玉薛蜨两个岁属尚少,却应对敏捷,心下自然欢喜;且并不为薛家是皇商而小觑了薛蜨去,乃将二人都收于门下,行了拜师之仪。只是如今殿试乃是圣上亲自命题,鹏海恐他二人阅历尚浅,于这策论上不能,早于前日便劝道:“你二人年纪幼小,能有这般成就,已是罕见了。圣上却是偏重干练纯熟之人,不若经些世事再考,或可更佳。”二人早知这进士便是功名尽处,无论中得甚么名次,皆不可再考;故也知鹏海好意,然心下已有计较,并不曾听得,乃一意要入场的。及至考前,不过往赵家去了一回,便自行在家,直至开场,便往殿上而来。 鹏海原觉他两个少年意气,况一路考将过来皆是顺风顺水的,只怕一朝未曾登得一甲二甲,取在三甲之中,到时得个同进士,不免可惜,本欲令他两人下科再考;然如今三皇子已对皇位虎视眈眈,到得三年之后,尚不知又是何光景,只得罢了,乃暗自叹息道:“若此二子多些时日磨炼,自然是人中之人。如今虽也不差,终恐过于年幼,空有文才,于策论上却有些不足之处。”又见他二人赴考之心愈坚,只道他两个因会试皆在十名之内,对这殿试亦觉手到擒来,不好深劝,心下略有些不喜,亦因避嫌之故,不曾与他二人多说。如是至阅卷之日,便往这边来了。 如今鹏海便将桌上之卷一一看来,及看到一篇时,面色为之一变,又急急看完,回味一番,不免失声赞道:“好文采!”众人闻之都往这边来看,先见字体庄雅,洋洋洒洒一篇下来,竟无一处涂改;再留神看内容时,只见条分缕析,极尽精详,更兼行文老道,不让积年之臣。一时看罢,皆惊异道:“此子却不知是何家的,竟有如此见识。”鹏海笑道:“既诸位同我之意相同,少不得将他拣将出来。”几人皆称是,都取笔往上画了圈子,放在一旁,又各自看其他的。 不多时又有一人笑道:“这一回竟出了这们多奇人。想来这一篇也可同那一个同列耳。”众人又传阅过,皆看一句惊奇一句,乃拍案叫绝道:“先前那篇原是将题解到尽处,虽同其他人立意相近,却显是胜出一筹的。这篇却是剑走偏锋,然其言之有理,竟似在那篇之上。”于是又将这一篇取出。至全部卷子读罢,几人又议了一回,将这两篇之外又选出八份来,总计十人,待明日便呈上去的。鹏海素日也曾见他二人所书,将十名中看了一番,却见并无同两人字迹相似者,倒暗自叹了一场,于是令人将弥封拆开,以查对姓名籍贯;众人亦都要看那两个是谁,皆凑将过来。谁知看了,皆吃了一惊,其中尤以鹏海之惊为甚,只恐自己眼花看错,又细细瞧了一番,方知是真,乃回惊作喜,暗道:“原来他两个果然有过人之处,倒是我小觑了他。” 原来那二人不是旁人,先前所看之卷正是薛蜨的,此后那篇却出于瑧玉之手。他二人本有此能,不愿教人说徇私舞弊,乃下意改换字迹,故鹏海也不曾看出。如今鹏海见了,乃对几人道:“不瞒各位,此二子虽是我门生,却因年纪尚幼,并不曾多教导甚么。他二人又下意将字迹变化了,故如今方知得。”众人皆知他素日刚正,闻言皆称是,又有人笑道:“当真‘雏凤清于老凤声’了。闻说此二子皆未至弱冠年纪,是这一场中年岁最小的;却写出这般锦绣文章来,教他人愧死。”读卷官中也有不知道的,闻言更甚为诧异,又看了他二人籍贯,乃笑道:“原来这林瑧玉是林大人的公子。林大人当日便是探花郎,果然父子一脉,皆是高才之人。”如是又议过一阵,及至明日,便将这十篇一并呈将上去。 却说今上看了几人所作,亦觉瑧玉薛蜨两个有过人之能,为其余八人所不及。又看了瑧玉的卷子,记起来是谁的,况其所言虽与众人不同,却同自己心下所想不谋而合,本欲就取作状元的;却又闻知他是林海之子,倒踌躇起来,乃想道:“自古以来,未见有子高于父者。故此子虽有状元之才,却不得取状元之位了。”因此只得将瑧玉点作探花郎,又点薛蜨作了状元,又有一唤作梅信芳的,乃是梅翰林之长子,今年方二十一岁,今上喜其所作循规蹈矩,并无一丝逾越之处,乃点作榜眼。然终惜瑧玉之才,乃暗自记了,意欲另行封赏。一时钦定御批已毕,填榜官填了金榜发出,又令即时传三甲进宫面见。 瑧玉同薛蜨此时亦同众人一道在发榜处候着,忽见快行宣来唤三甲之人觐见,瑧玉闻得薛蜨取中状元,乃向他一笑。又闻自己取了探花,倒不出所料的,也未见面上如何喜不自禁,乃谢了皇恩,自整了衣冠同薛蜨梅信芳两个随来人而去。众人见几人皆为年少,有心下不平的,有艳羡不已的,各自想了一番,又交头接耳一阵,方又去看其他人所录名次。 及至上殿,几人叩谢过了,皇上便命赐座,一一问其三代乡贯年甲等事。及至瑧玉上来,今上对他本留了心,当日只看了一眼,未及看清,如今细细打量,乃恍然大悟,暗道:“我只疑当日见他眼熟,今日方看清楚了,可不生得像宛宛么!”因又想道:“他父亲原是同冯家有亲,或者因此相似,也未可知。”因此愈看愈是喜欢,乃温声道:“你父亲便是林爱卿么?果真家学渊源,只可惜林爱卿当是便是探花郎,你取不得状元。” 瑧玉如今方才见了自己这身体的亲父,见他面色间有些酸楚,心下一转,便猜知他看出自己同皇后相似,又见其神色温和,倒想起当日康熙圣祖来,料知这血脉亲情果然冥冥之中自有牵引,一时心下也有些惨然,忙收敛心神回道:“臣父同臣皆多蒙圣上青眼,世代沐浴皇恩,感戴不尽。况文起同梅兄皆是高才之人,臣能得同列三甲,已是圣上恩典。”今上闻他直呼薛蜨之字,乃笑道:“你同薛文起原是亲戚,如今二人皆列三甲,到也是一番佳话。我闻得赵爱卿说你二人又是结义兄弟,如此更好,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瑧玉忙又行礼,一时今上询罢,方才同薛蜨二人退了出去。 原来圣上所道之宛宛,便是皇后小字。其父行伍出身,先上皇曾赐一宝剑,名曰“宛冯”,因此取了这个名字。其自幼与皇上相识,先皇亲定的亲事,成亲之后也甚是鱼水相得,所出之子方至三岁,便封太子。只是日后出了太子谋逆一事,正值南越国来犯,又见三皇子将证据呈来,其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即便如此,皇上也不曾立时下令诛杀,只令将其擒下,听候发落。谁知不几日,乃闻得太子事败自尽,皇后焚宫,乃怔了半晌,令人将皇后以礼殡葬,幼年而夭的小皇子追封亲王,待冯家也只如从前一般,并未降罪。朝中有人参冯家同太子一道谋反,也因未得实证搁置一旁,况冯朝宗平南越之乱有功,故将此事只不提起,此后待冯家仍是如旧。 原来当年南越来犯,今上御驾亲征,恐宫中生事,便令皇后秘密往行宫去,太子往江南镇守,募集军粮;三皇子留在京中驻守。三皇子却早在太子身旁埋下眼线,平日便暗中在他面前说逼宫自立之事;又道如今京中无君,乃是大好机会。太子闻之倒也有些蠢蠢欲动,只是尚思君父之恩,不敢造次。三皇子见他久久不肯上钩,恐放过如今之机,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诬太子造反,并偷得其印鉴,伪造证据呈至君前;却不想今上虽为震怒,倒不曾乱了心神,只令将他拿来听候发落,因此令太子身边之人寻机下手,对外诡称其畏罪自刎;又令人弑了皇后同小皇子,只道皇后恐降祸娘家,自行了断,以为掩人耳目。 三皇子自以为此事做得周密,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上对太子谋反一事心内存疑,太子此人虽性情暴躁,行事鲁莽,却暂且不讲,更知皇后虽性情刚烈,却不至狠心如此,依他往日性子,若说焚宫,倒也罢了;只是使小皇子一道殒命,倒为可疑。况当日擒拿太子之事,原是不令皇后知晓的,定然有人走漏风声,令皇后得知太子死讯。因此暗里令心腹去彻查此事,几年下来,也将其间秘辛查出了□□分,不免心灰意冷,却冷眼再瞧之时,大皇子少年便殁了,二皇子便是太子,也被他设计害死;四皇子生性愚钝,五皇子便是皇后之小儿,当日皇后焚宫,小皇子亦死于非命,再无人同他争锋,若当真剪了他去,自己后继无人,朝中不免大乱,故而只得将这些事体一概压在心间。三皇子却羽翼已丰,对他不过面上恭敬,宛然已将自己当做了这储君人选,等不及老圣人下世,便在朝中大肆收拢起人马来。今上观三皇子全无手足之情,早已心冷;及至四皇子出宫分府不到一年便薨逝,明知是他所为,更是对他厌憎到了极处,故而一直未立太子。即虽再无旁人,却也不愿令此人继位;如此自欺欺人罢了。如今见了瑧玉生得有几分像皇后,又深知三皇子性子,倒起了怜才之意,乃想道:“若老三做了皇帝,依着他性子,自然看着此子不过,好歹寻个法儿保全他才是。”如是又想了一回,不在话下。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倒V) 【第四十四回 】九五尊钦点探花使·老学士严教不肖儿 却说今上将三甲点罢,至二十五日,便于殿上行传胪典礼,将制书宣读了;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前三甲便请入状元侍班处,换了袍靴出来;又颁布上谕,薛蜨同瑧玉授翰林院修撰,梅信芳授翰林院编修。众人闻之,皆知瑧玉原是因其父是探花之故,方点的第三名;又见圣上格外加恩于他,便都称颂圣明不迭。一时行礼已毕,薛蜨、梅信芳、林瑧玉三人便从御路出去,至东门外,早有人在此备得马匹,三人各自上马,乃一道往街上而来;其前呼后拥,又有专人开路,其热闹之处,不必多说。 这京中之人闻说进士于今日骑马游街,皆涌到街上来看。又有各大世家意欲选婿的,亦使了人往这边来,一时摩肩接踵,皆争相往这边来看三甲是何人。此届三甲却皆不同与往年,皆是年少之人,生得又俊俏;其中梅信芳年纪最长,虽也是风华少年,倒还罢了,瑧玉薛蜨两个却皆只得十三岁,却双双入得三甲,见者皆称奇道妙。又闻说二人是义兄义弟,更以为奇事。时人有好事者闻得,便作一口号曰: 两家兄弟双鼎甲,一门父子两探花。 如是跨马游街三日,今上又于皇家园中设恩荣宴,诸进士皆往园中来。一时众人到齐,今上将他人只不管,且看瑧玉;见他今日白袍银带,越显得秀色夺人,乃笑道:“胤之今日不枉做了探花郎,果然风姿卓越。”瑧玉忙笑谢恩,却见三皇子在一旁面色微异,心下料知他见了自己生得像皇后,又见君父移情,未免不自在,当下只作不见,同众人一道归坐。今上因笑道:“前朝曾有探花使一说,如今虽不是例,倒也可行来。况这园中原多有花开的,不如教文起同胤之两个一道去折些花来,岂不是好?”众臣闻之皆赞妙,于是瑧玉同薛蜨两个起身告了一声,自往园中而去。 那赵大学士今日也在座,见瑧玉薛蜨两个入得圣人眼,也觉面上有光。梅翰林今日亦在座中,见三甲独自己儿子不曾去得,倒不曾觉得甚么,乃暗道:“那日我也见了他几人的卷子,芳儿原不如他两个,如今取了榜眼,也算侥幸。况他二人年纪尚小,这探花郎本就是选年纪最轻之人,不过凑巧罢了。”因此绝不怀怨。信芳却是自幼由他父亲教管,为人亦甚为豁达,见有人幸灾乐祸,意欲瞧他笑话的,只作不知,乃正襟危坐。今上却也留意到他,见信芳老成持重,亦不同与他人,乃对梅翰林笑道:“梅爱卿果然家学渊源。馥卿这般年纪,竟自持如此,将来必定也是国之能臣。”梅翰林闻言,忙起身行礼道:“皇上如此赞他,小臣愧领。”今上素知他小心谨慎,便一笑不再多说,乃见瑧玉薛蜨两个皆折了花来,便命人取瓶将花插上,就摆在案中,即命开宴。又令众人吟诗作对,至夜方罢。 及至赵学士回府,夫人蒋氏见他今日神色不同往日,乃笑问道:“老爷今日怎么喜得这样起来?敢是御酒喝多了不曾?”赵学士笑道:“告诉不得你。我素日原是把那两个小儿瞧得小了,谁知他两个竟有这般缘法,入得圣人眼里;况见他两个行事落落大方,竟是大家子的气派。”蒋氏闻言,便知他说的是瑧玉同薛蜨两个,乃笑道:“你且别喜。林大人家的公子罢了,薛家的小公子只怕艰难些儿。——世人多有那一等轻狂的,只不理你有没有真才实学,且看出身;你且看罢,不出几日,京里便有话儿说出来了。” 这蒋氏原是平原侯家女儿,未嫁之时在各世家女眷中亦是有些才名的,自嫁赵鹏海后,亦算得琴瑟相谐;这赵学士并无其他姬妾,虽家中只得一嫡女,夫妇二人却依旧同新婚时一般,在京中亦为一桩奇事。如今赵学士闻妻子这话,乃笑道:“管他们作甚么?今上亲点的状元,谁敢说个不字?纵有人说,若文起计较起来,我也不重他了。”蒋氏笑道:“罢罢罢,你说甚么就是甚么罢。如今且说正经事儿,他两个虽不曾同你学得甚么,好歹也是出你门下,甚么时候请他二人来家里一趟才好。他两人又都有妹子,皆同佳语差不多年纪;那日闻弟妹同佳音说,都生得跟花儿似的。咱们家平日也嫌冷清,正好一并叫了来,也好同佳语说话儿。” 原来那佳语便是赵学士之爱女,比佳音小上一岁,却同他堂姊性儿不同,最是谦逊自持的;每每瞧他堂姊不过,便不甚同他在一处。因如今也长了十几岁,蒋氏意欲教他同京中各家女孩子去顽,谁知佳语素日喜静不喜动,又最爱谈书论道,故往人家家里去了几次,也说无趣,只在家不愿出门。如今蒋氏闻得薛家姊妹同黛玉皆能为诗文,又是好个人物,同他女儿讲了,佳语先就生了慕意。于是蒋氏又同鹏海商议甚么时候请几人往家里来,不在话下。 黛玉早于前日便闻得自己哥哥点得探花,自然欢喜了一场,又写了家书往林海处送去。只是林海闻得此信,不惟不喜,反生出愁肠来,乃暗道:“若当真是我亲子,自然只有欢喜的;只是如今这般光景,尚不知是福是祸。”故而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写了几句喜悦之语,又嘱女儿许多事体,令人送去了。黛玉却不知其间究竟,乃觉心下舒畅,连觑着宝玉都没有旁日厌烦了。贾政闻得两个外甥皆登三甲,倒实实有些欢喜;因又想起宝玉,自己不日便将往外去,只恐他疏于学业,肆意妄为起来,乃暗中打算令其同自己一道往外去,也免得贾母溺爱;只是知贾母定然不准,因此便想如何说服母亲,然尚未得计,只同王夫人略提了几句,又严令其不许说与贾母去。 王夫人虽素日溺爱宝玉,然见了瑧玉薛蜨两个中得三甲,难免羡慕,闻贾政此言,亦觉有理,只道:“恐老太太舍不得放他呢。”贾政道:“老太太虽疼他,然宝玉如今也不小了;两个外甥比他只长三四岁,如今都点做翰林院修撰,咱们虽也欢喜,却终不是咱们家的人。甚么时候宝玉同兰儿也考中了,方才是咱们家的脸面。”王夫人听了,心下便暗想道:“老爷说得却也是正理。宝玉最是个聪明的,况他平时一般也爱作诗,只是略闲散些,若用功起来,定然也差不到那里去。”因此倒也意动,闻贾政不令其同贾母先说,知是恐其阻拦,便点头应了,如是无话。 如今儿子高中状元,薛姨妈喜得满面生花,在王夫人面前亦觉扬眉吐气,乃在家中置了酒戏,请贾府一干人等过去赴宴不提。宝钗亦觉出了一口气,面上虽不甚显,心下却极是欢喜。黛玉亦同其他姊妹一道来了,见了宝钗笑道:“恭喜恭喜,姐姐如今可遂了素日的心了。”宝钗知黛玉原不是心思深沉、两面三刀之人,平日又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今见他如此光景,知黛玉并不因自己哥哥取得探花而疏了他,更为喜悦,乃想道:“果然我不曾看错了人,黛丫头原是个心胸豁达的。若换了旁人,少不得心下不自在;他却真心贺我。”当下亦笑道:“惭愧惭愧,同喜同喜。”黛玉知他所说为何,乃一笑往里去,薛姨妈见他来了,忙笑往座中让,黛玉便挨宝琴坐了。一时众人都来了,宝钗进来,依旧往黛玉身边坐下,两人又唧唧哝哝,不知说些甚么。至点戏之时,黛玉随意指了一出,便只和宝钗说话。 湘云见他二人说得有兴,乃笑道:“也理我们理儿。一个状元妹妹,一个探花妹妹,显见得欺负我们这些不通文墨的了。”王夫人闻言笑道:“傻孩子,你二个姐姐新近逢了这们一桩大喜事,自然有许多话儿要说的。”湘云却未听出王夫人话中之意,况本就是随口说了,乃转头去同探春说话。黛玉亦不以为意,乃向宝钗笑道:“大哥哥一朝得了官职,想来你是要往外头住的了。”宝钗道:“说是说,我实是舍不得你。不若你也来我家住如何?”黛玉闻他这话,乃笑道:“你看宝丫头疯了。平白无故的就去了不成?”宝钗亦知其中关窍,乃叹道:“或是你来,或是我常往这边看你罢。”黛玉便不言语,心下暗想:“若是母亲尚在,那里用得着在这里住!父亲如今又在扬州,山高路远,纵哥哥中了探花,也不能亲自来瞧;不比姨妈就在这里,又能帮着张罗些事体,又见了这眼前的欢喜。”因此微有些神伤,忙一笑掩了,又同宝钗说些闲话。及至席散,薛姨妈便留在自家府中打理,宝琴因薛蝌要同他说事情,也就留下了;独宝钗想道:“若日后搬来了,不知甚么时候又往那边去,同黛丫头顽的日子倒少些。”因此便回了他母亲,同黛玉坐了同一辆车子,依旧往荣府去讫。 第45章 第四十五回(倒V) 【第四十五回 】闻恶语宝钗触心事·择才郎凤姐献良谋 及至府中,宝钗因同黛玉往他房中而去。两人却也无甚正事可说,不过看一回书,又下两局棋,宝钗见天色已晚,乃同他说了一声,便往梨香院去了。因莺儿先已回去同银雀儿说整理床铺之事,故宝钗也不曾教人跟着,乃自己循着路慢慢往那边走,一行想道:“哥哥如今高中状元,日后前途是尽有的,也省得教人小瞧了去。”又想:“姨妈素日原觉得比我们强些儿,虽我们在这儿住着,一应供给皆由自出,仍有些人觉得我们是来打秋风的,不晓得仗了这府里的多少势;想来这‘富’竟不如‘贵’了。”如此渐渐走至贾母院外,到了府中一处小亭旁边,却闻得一边山子石后面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宝钗闻得那二人口里带出“薛家”字样来,不免便煞住脚往里细听。 只听那厢一个丫头说道:“如今姨太太可得意起来了。要照我说,还是咱们太太心善,觑着薛家孤儿寡母可怜,才教住在咱们这里。现在中了个状元,少不得连咱们太太都不瞧在眼里了!”又一个道:“可是呢,白住着这府里的房子,使着这府里的人,倒住得适意,只顾赖在这里不走了!教那个不知道似的,若林家大爷不是为了那个缘故儿,且轮不着他做状元呢!”前一个便道:“他们家大姑娘倒会做人,等闲待人也和气,又常常地给些东西。”那后一个便冷笑了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不过是觉得咱们府里势大,上赶着巴结罢了。还有一桩事儿你不知道呢——”说着,便停了一停,才道,“他自然日下就拉拢起人心来。当那个不知道似的,他家大姑娘瞧上了咱们的宝二爷,要嫁进府里做二奶奶呢!他不现在挣个好名儿,图甚么来?” 宝钗闻言如五雷轰顶,心下想道:“我自问不曾得罪了谁去;对人也不曾轻慢过,那里传出的这番话来!”一面不免滚下泪来,待要问着他两个,又觉无趣,反怕他两个一时出来瞧见自己,乃强撑着往房中去了,幸得薛姨妈不在,并不曾见他异状;如此一路行至房中,莺儿同雀儿见他哭了,都唬了一跳,只道同黛玉闹了不快;宝钗便勉强笑道:“不干林妹妹事。我自想起了父亲,所以伤心。”如此命他两个出去了,自躺在床上,心下又想道:“可见这人心也未必换得人心的。林妹妹是那一等明白人,我与他好,他自然不疑我;那起子糊涂人却只当我是有所图,真真教人好气又好笑。一个个奴才家,难道有甚么值得我图的?只恨父亲不在了,不然如何在他家受这气!”因又想起宝玉,乃咬牙暗自发狠道:“休说我并无这个念头,纵我有,也当不起这些奴才一声奶奶。如此看来,还是搬出去干净。”如此满心委屈气忿,在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因要去贾母那边省,只得胡乱整理整理,便往这边来。 及至贾母院中,先见黛玉在那里,瞧他这般光景,倒唬了一跳,乃问道:“这是怎么说?昨晚上回去好好儿的,如何今早就这般了!敢是我得罪了你不成?”宝钗忙拉他道:“好妹妹,你低声些儿。到时见了老太太,只说我因这天气热,有些火气上冲罢了。”黛玉闻言便知有缘故,只得应下,一时往贾母房中来,果然贾母问他,宝钗便照前话回了。黛玉也笑替他遮掩了几句,贾母便不理论。一时吃罢饭出来,黛玉惦记着问宝钗何事,便同他往梨香院去。湘云待要跟着,谁知宝玉正要同他说事儿,只得罢了。 他姊妹二人一径行至梨香院中,宝钗便唤莺儿倒茶来。一时莺儿捧了茶钟送与黛玉,乃道:“林姑娘快解劝解劝我们姑娘罢。昨儿直哭了一夜,问甚么也不说,把我们唬得甚么似的。”说罢,便拉了一把雀儿,二人往外径去,将门掩上了。黛玉见状,便移到他身畔坐了,拉着他笑道:“我的姐姐,这是谁得罪了你?咱们也好了这些年,甚么时候见你这样过来?”宝钗见他这样,不免又心酸起来,良久方道:“这里却只有你一个知我心的。二丫头三丫头他们虽好,终究差着些甚么;咱们虽没什么血缘,我却只拿你当亲妹妹一般,原同琴儿是一样的。”黛玉闻他这话,也知是肺腑之言,笑道:“有甚么话儿直说罢,说这些肉麻话作甚么?若是谁给了姐姐不快,我替你骂他。谁不知我最是嘴里刻薄不饶人的?” 宝钗听了这话,倒笑了,想了一会子,越性将那两个丫头的话都同他讲了,只是隐去了说自己欲嫁宝玉一事,又叹道:“这却是我自误了。我只想着对那个都好,却不料他人竟是这般想的。”黛玉笑道:“他们道你心里藏奸,难道你就真的心里藏奸不成?我闻你那日还劝邢姐姐不要理那起子人,谁知今日自己遇上了,依旧放不下。可见劝人容易,劝自己难。”宝钗道:“正是这话。我虽原知是这个道理,却依旧是难过的。幸得你还同我好,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 黛玉闻言,便知是薛蜨取状元之事,乃笑道:“这原是圣上点的,况薛大哥哥本就有文采,不然为何是他,不是旁人?那起子小人说嘴的,也教他去考一个来。自然是他们考不得,所以觉得大哥哥刺了他们的眼;心下气不过,因有这些话说出来。他们愈是妒你,你愈不肯生气,依旧该怎样怎样。过得久了,也就没趣儿了。”宝钗叹道:“若是我劝旁人,也有这些话儿。只是到了自己,只管心下难过起来,纵有千万好话,也是听不进去的。”黛玉见他这样,又知他素日自持,不肯同薛姨妈同薛蜨等人说这话,除了同自己,倒也无旁人可说的,乃又想起当日下人说自己不如宝钗之语,心下暗叹道:“可见这起子小人是见不得人好的,无论那个,都要说上几句。我尚且能有哥哥同我排解,他却只管自己闷在心里。”因此倒也不好再劝,只将其他事儿同他说来;宝钗明知黛玉好意,又同他说笑一阵,方渐渐地好了,因又想起一事,乃道:“我们不日就要搬出去了,到时可常来寻我顽罢。”黛玉闻言,笑点头应了。两人又说了一阵子,黛玉方往贾母院中回去。 如今且说大房院中。迎春因新近定了亲,故邢夫人央人寻了个好的教养嬷嬷在家里教他,那日看着迎春去了,恰凤姐儿来省,乃笑道:“凤丫头坐。咱们娘们儿好些日子没说话儿了。”凤姐忙笑谢了座,乃笑道:“是媳妇儿不孝,不曾来同太太解闷。”邢夫人道:“快收了这话,你近日忙着搭理二丫头之事,已是累得很了。况也没有甚么事,不过咱们说些闲话。”因又问贾琏置田宅之事,凤姐儿一一回了。邢夫人听了,乃叹道:“若迎丫头这性子及得你一半,我也不至操心至此。他原是个最柔顺的,我只恐他嫁过去被人磋磨,到时候咱们有心无力,——那有娘家替嫁出去的女儿出头的?”凤姐儿闻言,也道:“正是这话。那里能谁都同太太这们善心,待媳妇儿如自己亲女一般的?” 邢夫人闻他奉承,倒笑了,道:“猴儿,你少赞我两句罢。我如今却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的;这不岫烟也大了?他老子娘是不中用的,少不得着落在我身上。我如今却取中了一个,不知成之与否。”凤姐儿听了,心下约也猜中,笑道:“太太瞧中的,自然是好的。”邢夫人道:“成与不成尚且难说呢。他们家家世原薄着些,老子娘又是那们等的人,每每想起来,心里怪可惜儿的。”凤姐儿素日冷眼见了,也知岫烟为人不错,乃道:“真真太太心善。不是我说,舅爷也有些瞧着不像。太太满心为他,他却只顾抱怨太太不照管。” 邢夫人因平日也同凤姐说的,闻得这话也不恼,乃道:“你知我取中那一个?”凤姐儿笑道:“我就斗胆猜一猜,——可是咱们东北院儿先前那一个?”一行说着,将两个手指头一比。邢夫人便知他猜中,笑道:“果然你是个地里鬼儿。只是咱们是女孩儿,上赶着去说,瞧着倒不像。”凤姐儿便想了一想,献计道:“这却是用得着二爷之时。改日教他去探探薛大哥儿的话,若成最好;纵不成,也没什么妨害。”邢夫人正是要教贾琏去问,闻得他这话,正中下怀,乃笑道:“我就将此事交与你了。” 原来邢夫人心下想了几番,明知岫烟家世寒薄,配不得高门,挑来拣去,却是选中了薛蝌;见他虽不若薛蜨瑧玉两个聪颖,倒也灵透,为人处事皆挑不出错儿,家世约也同岫烟相配。只恐自己去问薛姨妈不妥,如今凤姐儿自告奋勇替贾琏应下,却是称了自己之心。因此又同凤姐儿商议一阵,方打发他去了。后回再见。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倒V) 【第四十六回 】论因缘贾母牵红线·知情谊岫烟感贤德 却说那日凤姐儿回房,待贾琏回来,便将邢夫人所说之事讲了。贾琏闻言也称是,便对凤姐儿道:“母亲所虑虽极是,只是这话不好开口得。一则薛家老大如今还不曾定亲,倒先给他兄弟定下,怕有些尴尬;二则咱们究竟是女家,到时教人说上赶着男家,岂不没意思?”凤姐儿笑道:“你这话太太早已同我说了。这其一,只不过是定亲,又不是娶亲,原也不碍的甚么;人家不是还有定孩儿亲的?这其二却就要瞧你的本事,怎么把这一桩事儿办圆全才好。”贾琏因觉邢夫人于日前之事上出力甚多,也想投报;况正想在邢夫人前显示才干,好教他放心的,闻言道:“说不得我去试一试罢了。只是要细细思量了,女儿家的名声可不是顽的。你也替我想着些儿,咱们集二人之智,将此事办妥,也教太太觑着咱们是办事的人。”于是两人又商议了一阵,方才睡下。 谁知此事更巧,薛姨妈素日冷眼见这家中女孩子,独觉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为人又温柔可亲,只可惜家世不丰,配薛蜨似是少了些甚么;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因同薛蜨几人商议。薛蜨因知原书中岫烟便是嫁与了薛蝌,也觉不错,况知二人也算得各自遂意,便笑称好;宝钗宝琴两个同岫烟也曾在一处的,皆觉合式。宝钗便偷向他母亲道:“若给蝌儿说此事,还要去找凤姐姐,教他同老太太说才是正经。”薛姨妈闻言也称是,便想道:“若直直地去寻大太太,未免碰头卡脸的不好;不若教凤丫头做个中人儿。”一时议定,便寻着凤姐儿,将此事同他说了。 凤姐儿闻言,自是喜从天降,乃笑道:“姑妈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我先悄悄地回了我们太太,再往老太太那里说,无有不应的。”原来他二人那日议了半晌,也未得计,谁知今日薛姨妈竟来寻他,只如瞌睡遇枕,当下送了薛姨妈回去,连歇也不歇,便令奶娘抱着贾若,往邢夫人房里去;见了邢夫人,乃笑道:“给太太贺喜,当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了!”邢夫人便问何事,凤姐儿一一将薛姨妈之语说了,乃笑道:“原来他们家也早取中了岫烟妹子,只是不好同太太说得,方从我这儿递话的。”邢夫人闻言,也喜欢道:“果然他二人有缘。”因又同凤姐儿说了两句,凤姐儿便同奶娘往贾母处来。 及至贾母房中,却见贾母正在那里带着眼镜子看花样儿呢。见了凤姐儿同贾若来,乃笑道:“这们热的天,你怎么来了?”凤姐儿笑道:“若哥儿前些日子有些伤风,一直未曾往老太太这边请安。如今见大好了,可不来教老祖宗看看?”一行说着,便往奶娘手里接了贾若,往贾母面前送道:“快给老祖宗磕头。你前些日子身上不好,老祖宗疼得甚么似的;你同老祖宗说,‘教老祖宗操心了,是重孙儿的不是。’”谁知这孩儿也怪,见了这们多人,并不哭泣,只扎着手儿要贾母抱。贾母见了也甚喜欢,乃抱到手中逗弄了一番,笑道:“小哥儿,你母亲是这们伶俐的,也养出你这们个伶俐哥儿来。”凤姐忙道:“那里是同我学的?也不见是谁的重孙儿呢。”说得贾母笑了。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乃趁便道:“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薛姨妈意欲为薛蝌求娶岫烟一事说了,笑道:“姑妈想了又想,道此事只得求老太太,再不能求第二个的。”贾母闻言想了一回,亦觉合式,乃笑道:“这是极好的事,有什么不好启齿?等我和你婆婆说了,自然依从。”因对鸳鸯道:“你去请了大太太来,说我有话。”一时邢夫人过来,贾母便将此事说了,笑道:“我见他二人也是极相称的。你侄女儿原是最温柔和平的,他家的哥儿却也是个好的,生得又俊;正好作成一对。”邢夫人早知此事,便笑起身道:“老太太看着好的事儿,无有不好的。”如此应了下来。贾母十分喜欢,忙又命琥珀请了薛姨妈来。 却说薛姨妈见凤姐儿去了,虽瞧着他满口大包大揽,却知府中大房二房不过面上和气,暗地里却时常斗法的,终究怕邢夫人不应;如今见琥珀笑吟吟来请,情知此事成了,忙随他往这边来。及至见了邢夫人,二人不免又彼此谦逊一阵,邢夫人便命人立时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多仗赖邢夫人,闻了这话,那有不应的?如此将这事议定。贾母欢喜无限,因又笑道:“我原爱管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忙笑道:“这是自然的。只是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改日我齐整治酒,请老太太同两位太太吃酒,务必赏我这脸。”贾母闻言笑道:“教薛太太瞧着我们要嘴吃了。没话说,我们可不替你俭省这个。”一面众人都笑了。因又命人请了尤氏来,委他做个主事;尤氏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薛蝌岫烟二人于前番也曾有几面之缘,大约彼此心中也皆如意。邢夫人先又问过他,知他心下暗许,方一力成了此事的。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侄媳,合宅皆知;邢夫人因恐岫烟拘谨,便同贾母商议,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此事不妨。他家哥儿现在外住着,两个孩子又不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怕甚么来?况他几人素日又好,日后更加亲近了。”邢夫人闻言只得称是,便把此事不提。 众姊妹闻得此事,不免往岫烟那里贺上一回。湘云见宝钗宝琴皆在,乃笑道:“邢姐姐如今可不必怕恶姑子了。宝姐姐同琴妹妹原是极好的,素日又都在一处顽笑,自然只有更好的。”岫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见湘云取戏,只红了脸垂头不语。黛玉见了,恐羞了他,乃悄向宝钗道:“怪道你对他这们好,原来存着这个心思。”宝钗亦笑道:“这丫头不知羞,你只见我待他好,难道我待你不好不成?我可是存着甚么心思?”黛玉闻言面上一红,便要来拧宝钗的嘴,笑道:“你越说越没天理了,我告诉姨妈打你。”宝钗忙笑躲开,道:“你自己多心,倒恶人先告状。我只想着——”说到这里,乃抿嘴一笑,见黛玉住了手看着他,方悄声道:“我只想着自己若是个男人,就娶你过来呢!” 宝琴在一旁听见了,掌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黛玉红了脸,起身要赶他;宝钗忙跑到李纨身后扯着,笑道:“大嫂子帮我拦着妹妹,他要打我呢!”李纨忙笑将二人分开,道:“你们斯文些儿罢。当着邢妹妹面上还这们等的,教人笑话。”如此方渐渐地住了。一时几人坐下,黛玉又见宝钗方才因同自己顽闹,将鬓上发丝落了一缕下来,乃伸手替他拢上去,道:“你一般也是个姐姐,只管这们胡说。再有下次,我可不依你了。”宝钗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丫头,怨不得众人爱你,如今连我也怪爱你的了。”如此又说笑一阵,方渐渐地散了。 却说黛玉见岫烟性子恬淡,是个可交之人,故同他交好;如今闻得他做了宝钗的弟媳,倒也欢喜。宝钗平日亦见他虽家中贫寒,父母又韶刀得不像,原有些怜惜之意;又见岫烟为人雅重,知书达理的,又添了些敬重之心,故对他原比其他人又好些。如今却作成了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固也遂意。此后几人虽一切如旧,只是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些,又恐湘云再次取笑,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恰迎春如今也于家中待嫁,邢夫人便令他同嬷嬷一道学这管家之事。二人如今心思约也相同,况性子也有些相似之处,每日一道习学,倒比先前亲近了许多。邢夫人因迎春并无同父姊妹,倒也乐得令他二人交好;又密密嘱两人道:“你们如今是有了亲事的,虽尚未至及笄之年,也要庄重些儿。旁人倒还无碍,只是宝玉那里,他最是爱同姊妹们顽笑的;迎丫头是他姐姐,还可说得;烟丫头却要留心。”二人闻言忙应了,于是岫烟便一意同嬷嬷学起规矩,等闲不往外头去的;偶尔出去,也不过同宝钗黛玉等人说话。宝玉见此,不免又触动那条呆心思,只叹天下女儿为何皆要作亲出嫁;众人闻他这话,亦知他素有这个呆根子的,也都不去惹他。暂且无话。 第47章 第四十七回(倒V) 【第四十七回 】论得失林胤之露意·晓利害冯霭云惊心 却说瑧玉虽早于前日便搬了出去,也时时往荣府来瞧黛玉,故当时尚未觉得甚么;如今中得三甲,入了朝堂,自然无法常往这里瞧他,黛玉便觉有些想念起来。薛姨妈同宝钗姊妹也与贾母说知,将梨香院腾空了,搬至自己府中去讫;宝钗同宝琴虽也往这府里来寻黛玉顽,亦不过同他住上两日便回去了。其余姊妹虽在,终究不若自己哥哥及薛氏姊妹亲厚,况迎春岫烟两个近日皆不出门,探春忙于管家,惜春虽同他好些,偏又教接了回去,只有湘云每日在这里,倒比先前冷落好些,故而略有些悒郁之色。 幸得当今治国有方,如今四方邦国皆不敢擅动;故朝中亦不似前些年紧迫,十日方歇得一日的,已改作五日一休沐。瑧玉得了闲时,或是来瞧黛玉,或是薛姨妈接了他去,在府上住得两日,便又送过来。宝玉如今却被贾政禁束在书房之中,倒少了些工夫过来罗唣,因此倒也自在,暂且不说;此外却又有一桩令黛玉欢喜之事:原来今上日前下了一道诏书,言道林如海在这鹾政上业已领了这许多年,其兢兢业业,政绩卓著;其子又是少年才俊,十三岁中得探花郎,可见其教子有方。因其已在扬州这许多年,竟未曾往京中来的,恰又逢今年述职之时,往年皆是副职往京中来,地方主事不得擅离职守;如今却格外加恩,令如海入京陛见,也好同子女会上一会。黛玉闻言,不免欢悦,早早便令人往府中收拾了,只待父亲前来。 瑧玉闻得圣上旨意,心下暗想道:林海于那鹾政任上一领便是几年,四处的官吏换了不少,偏他没动;如今又召他入京陛见,想来是有密事要嘱的,显见的是今上之近臣。冯岚那日也闻得此事,见京中情势,早已焦心;便寻了个日子专意来寻瑧玉,对他道:“如今林伯父入京述职,却是一个大好机会。圣上对你又甚是眷顾,想来是见你同娘娘生得相似,有些儿移情;若将此事挑破,到有好大胜算。”瑧玉闻他这话,便笑问道:“此话何解?”冯岚早在来前便思量过了,闻他有此问,便道:“我整想了几夜,却是有这些缘故。圣上当日同娘娘情深意重,自出事后便暗中令人查办,约也知道是三皇子的手脚;况如今三皇子行事越发放肆,圣上早已瞧他不过,只见他至今未封太子,就知其间事故,此其一。林伯父是圣上心腹之人,圣宠是尽有的;我们家虽说同娘娘在时比不得,于这军中却也有些威信,此其二;你如今点得探花,圣上显是高看着你的,况友士那日起得一卦,推得你龙气正旺,是个九五之尊之相,此其三。如是三桩,皆加了胜算;况三皇子如今虎视眈眈,有个□□之意,若教他抢先一步,落到口里的肉,再吐出来就难了。是以务必要早作打算。” 瑧玉听他说罢,乃笑道:“表哥,此话是你之盘算,还是老将军之盘算?”冯岚闻他这话,自知冒撞了,乃道:“不过是我想的,尚不曾同父亲说知呢。可是有甚么不妥么?”瑧玉道:“表哥忒也心急了些儿。这‘好大胜算’,约有几成?虽今上圣明,咱们这根基难道比得上三皇子不成?若将此事说将出去,难保他不反咬一口,说咱们冒充皇子,到时诬咱们一个谋反之罪,这多方计较,不免皆付诸流水了。”冯岚闻言一凛,又听瑧玉道:“这狐狸尾巴藏久了,也是要露将出来的。况三皇子这些年苦心经营,好容易如今自己一家独大,未免张狂些儿;今上又是圣明之人,迟早也是要查出他当日的首尾。须知别人说的,不如自己见的;到时圣上自己查明了,对他寒了心,咱们再将此事上告天听,岂不更有把握些儿?” 一番话说得冯岚垂下头去,半晌方道:“是我鲁莽了。”瑧玉便敛了笑道:“咱们也不是全然只坐等消息。圣上令人查问,三皇子却也令人掩藏;如今他有些松懈,咱们却将这风声略略放出去些儿,先令圣上知晓他当日所为;到此事有些眉目之时,再慢慢地教圣上疑我之身份,此时三皇子约也猜到些端倪,自然向我下手;他一旦沉不住气要对付与我,可不就在圣上面前又坐实了么?”冯岚见他收了笑意,面上竟露出几分肃杀之色来,不由心下一惊,方想起眼前之人保不准就是日后圣上,思及自己方才所说,不由又惊又悔,乃躬身行礼应是。 瑧玉方才虽是有意施威,却也并非是要教他惧怕,不过是恐他见自己年少,心下轻慢;如今见他敬畏,知其已明白过来,乃笑道:“表哥不必如此。我原知表哥是一心为我的,也不肯因我之事带累了冯家,故而只得小心又小心。”他这边笑得和气,冯岚却尚未从方才那一惊中回过神来,见他面上神色转变之快,不免更是讶异,故将之前那些随意之色皆收了起来,道:“此话极是。我原是个直性子的,于这计策上平常;日后只凭你调遣,无有不从的。”瑧玉见此,已称自己之意,便不再多说,只将下一步之谋算同他说了,冯岚便告辞去讫。 一时冯岚走了,薛蜨从房里绕出来,笑嘻嘻地道:“哥哥好大威风,几句话便将人唬住了。”瑧玉亦笑道:“别人尚可,那里唬得住你。”薛蜨便往他对面坐了,笑道:“你唬我作甚?其他人不知你底细,我却知道。”瑧玉闻言,不笑反叹道:“我知你底细,别人却不知道。”原来几人入朝已有了些日子,便是往那翰林院中去的;其间多有那一起自命清高之文人,见薛蜨是商家之子,未免有个“不屑为伍”之态,虽不曾说得,神色之间免不了带出些儿来;瑧玉同薛蜨都是精明之人,那有看不出的?故而瑧玉便为他弟弟心下不平,乃暗道:“那起子人不过是仗着祖上余荫,自己本事也平常,却自觉高出他一等来;若是前世,谁又敢作此神色?况文起原有过人之能;今上亦非薄待商贾之人,不过是那些轻狂人自己作酸罢了。” 薛蜨见他如此,乃笑道:“罢了,我尚且没说甚么,你倒先恼了。他们自说,碍着咱们甚么来?日后你做了皇帝,我便有了天下第一等的靠山;到时候谁还说我不成?”瑧玉闻言道:“你说的是。便是为了教你有靠山,我也要去争上一争的。”两人说笑一回,薛蜨便问他林海之事。瑧玉便将自己所知之事略同他说了些儿,道:“此人圆滑老道,城府颇深,又同今上有些渊源。只是他并不全然信着我,当日不过是教冯家逼着,方行了这瞒天过海之事;不过想来也不至坏我。待他来这京内,自然要问我同妹妹贾府中事,若他得知贾家是这般光景,断了将妹妹交与他们的念想,或将为我助力,也未可知。我每日只觉奇怪,这们个人,如何生出然丫头这等的女儿来。” 薛蜨笑道:“说起你家大妹妹,倒有一场好笑。琴儿同他姐姐前些日子方往那里住了两天回来,如今又催着母亲去接他林姐姐,说甚么联句未完;恰我们下边庄子又送了些新鲜瓜果来,又有那种少见的粗长鲜藕,同极大的西瓜;我因想只请大妹妹来也不好,不若后日请那里老太太同太太都往这边来乐上一日,也是我们迁了新居的意思。”因后日便是休沐,瑧玉闻言也称是,又笑道:“你如今可瞧着宝玉顺眼些了?”薛蜨笑道:“我虽依旧瞧他不上,却是想瞧他笑话的。不闻近日二老爷将他押在书房之中令他做文章之事?二太太早往我们家说了多少次,明着抱怨,实则夸耀。可见他府上也没甚么值得夸的了,连二老爷一日少骂了他两句,都当成喜事来讲。这不也好久不曾见了?倒要瞧瞧他被这圣人之书荼毒成了个甚么光景。” 瑧玉闻言笑个不住,因知薛蜨素日最是瞧着宝玉不过的,如今见宝玉被他父亲关进书房念书,自然幸灾乐祸,乃笑问:“你为何只觑着他不过?”薛蜨把头一摆,哼道:“我最是瞧不起这们等的人家。儿子一面说着怜惜姊妹们,一面自己不上进;父亲日后竟要靠着女儿挣前程;一个做母亲的,每日里尽想着算计别人家去,虽也是为儿子的过,也不可恕。”瑧玉知他自投生薛家,已是将他母亲同妹妹的性子改了好些,如今薛家出了一个状元郎,更不曾将宝玉放在眼里;王夫人初时觉得自己嫁进了国公府,原比他妹子强些;谁知到了儿孙辈时,宝玉同薛蜨差之千里,未免心下不忿,生些妒意,乃笑道:“不过跳梁小丑而已。待后日往你那里瞧瞧他如今光景,或可发一笑。”二人将事议定,薛蜨方从林家出来。 第48章 第四十八回(倒V) 【第四十八回 】冯霦琳漫言说纨绔·林如海奉旨进京都 及至后日,贾母便同家中子媳等人往这边来。薛蜨因设了两处酒席,家中女眷皆在后面,薛姨妈同宝钗姊妹出来,将几人接了进去;外面便是贾府中男丁同平日相交好友等。薛蜨自在亲戚那一席上相陪,薛蝌便同那起子年少公子在一处,因素日皆是见过的,也不甚拘谨,彼此说笑了一阵,吃了半日。贾母因说乏了,便同邢王二位夫人回家去讫;他们年轻姊妹素日便好一同顽笑的,便说了留下,待吃了晚饭再回。宝玉原想留在这处同他姊妹们顽,见他父亲在此,不敢说这话,只得怏怏的随着回去了。薛蜨送了贾赦贾政等人出去,也便回来同诸子弟谈笑。 在座之人皆是各世家王孙公子中素日同瑧玉薛蜨熟识的,韩奇冯岩陈也俊几个今日也在其中,见薛蜨回来,韩奇便向他笑道:“老薛,你同胤之如今领了差事,把我们只不答理。”薛蜨笑道:“圣上隆恩赐了修撰,难道止领钱粮不成?这不逢了休沐,咱们几个聚上一聚。”韩奇道:“还说呢,我父亲见了你两个这般年纪,有这般才能,恨得将我骂了一顿,道:‘每日同人家在一处,也不学些好处,只顾作耍。’如此将我教训了一番,令我明年也往那里考去呢!”众人闻言都笑,薛蜨因见宝玉今日蔫蔫的,料知也是贾政之故,乃笑道:“如此说来,是我和胤之之过,不曾带着你向学。该罚,该罚!”说着,便斟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一时又有人笑道:“如今京中各家皆将你二人当做榜样,皆下意约束起自家子弟来,现时连先生的束脩只怕都涨了。”冯岩笑道:“瞧你们这些子有才的,苦得这般光景,我父亲却并不如此。他知我原不是读书材料,故而再不骂我的。”众人知他素日性子,亦知冯将军行止,乃道:“你原是将军的人才,说不得日后可堪大用呢!”冯岩往椅上一靠,道:“甚么人才不人才?也不过是咱们好,你们赞我几句,我心下却有计较的。我不过在这些弓马顽意上有些小聪明;况如今四海清平,那里用得着?还是当个纨绔子弟是正经。”众人闻得他这话不像,唯恐教他失了兴致,忙又一番猜拳行令,方岔开了。如此足闹了半日,至晚间方散。 转眼过得六月。那日黛玉正在房中看书,雪雁一溜烟跑进来道:“姑娘快些换了衣服往家去罢,大爷已是使了车来门上接,老爷今日便到了!”黛玉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是说还有几日么?如何今日便到了!”一面便命紫鹃取衣服来换,往贾母那边告了一声,便往林府去讫。原来今上已知林海今日便将抵京,知其舟车劳顿,特命其不必就进宫,先往家中歇息;贾母闻得圣上如此,也知林海不好就往自己这边来的,故只嘱了黛玉几句,令人好生跟着,一径往那边来。 及至府中下车,黛玉见瑧玉已在那边候着了,忙问道:“父亲甚么时候到?”瑧玉笑道:“你莫着紧,父亲已是下船了;方才小厮快马来报,道是再有半炷香的工夫,也就来了。”因见家中下人皆往院中站定,又问了诸事皆已齐备,过了不知几时,闻得门上小厮道:“老爷进府了。”瑧玉忙率人出去接了进来,黛玉便在二门中等候;一时林海进来,黛玉见了他父亲,忙抢上去行礼,不免那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林海见了爱女,也甚伤情,仔细打量时,见黛玉身量抽长许多,虽面容犹似幼时,又去了些稚气,同亡妻越发相似;不免又喜又悲,乃替他拭泪道:“好好的哭些甚么!你在你外祖母家可好?”黛玉道:“一切都好,素日一应之事又有哥哥照管,父亲放心。” 瑧玉见他二人情状,也觉触动;又见众人皆已上来拜见过,便道:“这外面天热,父亲请进屋里说话罢。”黛玉闻言,忙拭了泪,同瑧玉两个扶着他父亲进得房里。他父女多年未见,自然有许多别离之情要叙;只是黛玉恐他父亲劳累,说不得几句,便问道:“父亲可觉疲累?这卧房已是收拾下了的,不若先往那里歇息,待起来再说罢。”林海闻言笑道:“不妨事的。我见了你两个,纵有再多疲累也不觉了。我儿幼年离我身边,如今见了,却已长得这么高了。”黛玉闻言却又红了眼圈,又恐他父亲瞧着伤心,乃笑道:“父亲前日闻得哥哥点了探花,可欢喜不欢喜?”林海笑道:“那里有不欢喜的。你哥哥幼时便有才名,如今得入圣人眼中,也是造化。” 黛玉听他父亲这话,却又想起贾敏来,乃暗想道:“只是母亲如今业已去了。若母亲尚在,不知道多欢喜。”因此心下难过,又不敢提得,恐教他父亲合兄长伤心,乃勉强笑道:“这早晚也该用饭了。我教厨下做了些父亲当日所爱吃的,却不知合意否;若饿了,就在这花厅摆上罢。”林海见如今黛玉处事有条不紊,宛然便是这内宅中当家之人,乃笑道:“我儿如今越发老成了。就依你所说便是。”黛玉闻言抿嘴而笑,便令雪雁往厨下去传膳;一时摆上来,他兄妹两个陪着用了饭,林海便对黛玉道:“我儿,你去歇息罢,整累了这们一日。我同你哥哥说话。”黛玉闻言,虽不舍就去,然知父亲必是同兄长有事要说,便起身告了一声,自往房中去了。瑧玉便同林海往书房去讫。 一时入得房中,林海见四下无人,方同瑧玉行礼。瑧玉忙扶住了,依旧以“父”呼之;二人便往椅上坐定,将这几年之事一一说来。林海便道:“冯家已是同我送了信去,我心下约也有些计较。黛玉这些年却是多承你照管,感戴不尽。”瑧玉正色道:“父亲不必悬心妹妹。我只当他是我亲妹子,说甚么照管不照管的?只是这荣国府中之事,妹妹瞧在史太君是亲外祖母面上不好说得,我却有些话儿,尚要同父亲禀告一番。” 林海忙问端的,瑧玉便将他兄妹二人从进府之日,众人如何作为一一说与他,又道:“外祖母对我二人虽好,也越不过宝玉去。母亲尚在之时,我曾看过府里书信,老太君一意想撮合我妹妹同宝玉,只是我往京中去打听,又冷眼看了些日子,那宝玉终非妹妹良配。终日只知女儿堆里厮混,又全无担当,不求上进,更又和他侄儿媳妇的弟弟有些首尾,这种人如何做我林家女婿!况二舅母并不喜我二人,又令人说些闲话,暗地里踩我妹妹,抬高那薛家姑娘,这等人家不嫁也罢!若父亲要将妹妹许与他家,我也是不能从命的!” 林海此次来京,虽是圣上下旨,也要将此间之事料理一番;其中一桩便是黛玉之婚事了。贾敏在时曾同他说过贾母欲为宝玉求娶黛玉之意,林海思及贾家便是黛玉之外祖,又同三皇子交好,约也定了五六分的主意;如今听瑧玉这一番言语,倒悚然一惊,情知他此话非假,乃暗中思忖道:“这小皇子原无必要在此事上哄我;况他素日同玉儿原好,未尝不是真心替他着想。幸得当日从了冯家,将他匿于府中;若不得他这们个哥哥护着,玉儿岂不是要教那府中之人生吞了么!如此看来,贾府也非玉儿容身之地;若圣上退位,三皇子定然不会放过我;贾府亦不堪为一靠山,倒只有助这小皇子一臂之力更似是光明大道。只是此事那里有这么容易!”因此心中举棋不定,也便不肯将自己同圣上之间事体同他说知,只对瑧玉叹道:“我此生同他母亲只得这一个女儿,如今年纪又老迈,着实是有心无力。万望小皇子看亡妻昔日之情,在我百年之后照管他些儿。” 瑧玉闻言笑道:“父亲这话差了。不必说昔日母亲待我之情;就这些年来,我同妹妹在这京中相依为命;他只知有我一个哥哥,我又如何会薄了他?因此不消嘱我,自然保他无恙。”林海闻言又恐瑧玉疑心,乃拱手道:“原是我一时忘情,胤之勿怪。只是我本想假此次入京之机,将玉儿亲事定下来的;如此看来,可有其他人选?”瑧玉想了一想,道:“妹妹如今年纪尚小,便再过些年也不迟。况若他日事成,妹妹之尊贵便与现在不同,何愁没有好亲?我又舍不得他去和亲,自然在京中寻一门极好的人家;若事不成,妹妹嫁在京中,不免受我牵累;不若单身一人,也好教他往别处去的。”林海闻他此话有理,只得应了。二人说罢,林海便往房中歇下,只待明日往宫中觐见。 第49章 第四十九回(倒V) 【第四十九回 】伤别离绛珠子抛泪·得懿旨探花郎称心 翌日早上起来,瑧玉同黛玉两个伴着林海用罢早饭,又坐着说了一阵子,宫中便有人来宣旨,令林海入宫觐见。林海跪接了旨意,自随内相而去。瑧玉兄妹两个送了林海出门,自回房中坐了,瑧玉便向他妹妹笑道:“昨儿晚上回去是不是又哭了?”黛玉闻哥哥这话,倒不好意思的,啐了一口,只不答言。瑧玉见他这样,又笑道:“这们大姑娘了,还同小时候一般。把眼睛哭肿了,不是顽的。”黛玉辩道:“谁说肿了?我也不曾狠哭。”瑧玉闻言更笑,又不好再取戏他,便道:“父亲这次回京,倒可多盘桓些日子。今上是宽厚之人,闻得父亲来了,亦下旨准了我的假,这几日皆可在家里了。”黛玉闻言大喜,道:“我前日还想你如今领了差事,每日里往那边去,我也觉冷清,又恐丫鬟们有不到之处;如今既奉了这恩典,咱们同父亲倒可多待些时候。只是父亲终是要回去的;你亦不能总是在家里。”一行说着,不免又怅然起来。 瑧玉闻他这话,便道:“你这又是孩子话了。你是女儿家,那里能够同父亲哥哥长远在一处的?不过几年,自然也有别处去。虽说父亲不过是外放作官,过得几年便要回来,却只怕到时候你也去了。”黛玉闻言便怔住了。原来这绛珠仙子虽性情聪慧,却也是一等的痴人;自他投身至此,几近日日同瑧玉在一处,至来京中,更是只有他一个人伴着,竟从未想过分别之事。前些日子虽见迎春同岫烟两个都订了亲,也并未想至自己身上;如今闻得他哥哥这话,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乃自想道:“我自出生,便日日同哥哥在一处。他原比我大着几岁,真真的是长兄如父,不惟有照管之情,且又充教导之任;自来京里,更是生怕我受了一点儿委屈。旁人家哥哥纵同妹妹亲近,也不曾有他待我这般厚密。如今五日一见,尚且思念;若将来分别,我又如何能忍心得!”一面想着,不免这眼泪又如断线珠儿一般落了下来。 瑧玉本是同他顽笑,见他哭了,忙道:“好端端的哭甚么?我说的是实情,又招你哭了。”因见黛玉抽抽噎噎哭个不住,乃无奈作揖道:“好妹妹,原是我说错了,以后再不说可好?”黛玉正在用帕子拭泪,闻他这话道:“不与哥哥相干。哥哥说得原是正理,只是我从未想到这一节;如今乍一听这话,略有些儿闪得苦。”一行说着,又想将来要同瑧玉分别,不免更是惨伤,哭道:“人有聚就有散,若从未聚在一处也就罢了,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瑧玉闻得他这话不祥,忙止他道:“你越发说得不像了。甚么聚散不聚散的?你若当真往人家去,难道就不见我同父亲,也不回来的不成?越大越添了小孩子脾气。”黛玉见他急了,也便赌气道:“想是你多嫌着我了,觉我碍眼;我且不教你如意,偏不往人家去!” 瑧玉闻言哭笑不得,乃想道:“平日里见他行事也算得老成,如何今日这般起来;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恼了,这小性子又要使出来。”因见这天气炎热,恐他哭坏了身子,乃哄道:“我何曾多嫌你?你自己多心,反来说我。既然不愿去,便不去了,难道林家养不起一个女儿不成?”黛玉闻言便追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瑧玉因觉他是小女孩儿家心思,到长几岁自然回转过来的;便又哄道:“自然是真的。你快休哭了,一会子父亲回来,见你哭得这样,还当我欺负了你呢。”黛玉闻言,如得了纶旨一般,乃破涕为笑道:“这才是我哥哥。”瑧玉见他好了,方才松了口气,心下暗道:“果然女儿家是要娇养的。当日老十三也是我手底下长大的,何曾这样哄过。”如此见黛玉不哭了,方命春纤等人取水来,看着他重新梳洗。 二人在这里候了半日,直至午间,宫里有人来报说:“圣上在宫中赐宴,教林老爷在那里用午膳。太妃娘娘赐了几样菜出来,给林大爷和林姑娘吃的。”瑧玉兄妹两个谢恩罢,厚厚地给了使者红封儿,送了人出去,几个丫鬟将这菜摆上来,都称奇笑道:“果然咱们老爷得圣意,连我们也跟着开眼了,得见这宫中之物。”瑧玉笑道:“这算得甚么,当日……”方要出口,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转话头道:“当日闻父亲说,这赏赐之事也不是头一遭了。”一面便向黛玉悄笑道:“这宫中的菜也未必比咱们的好吃,不过是个脸面。你试试若是不合胃口,就不吃也使得。”两人知林海不来,便不必再等,乃令下人将饭摆上,自行用饭不提。 及至他兄妹用罢了饭,又下了一阵子棋,林海尚未回来。瑧玉便心下诧异道:“纵有多少事情,也该说罢了。敢是出了甚么差错不成?”一行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在那里暗自思忖。不过多时,却又闻报说宫里来人;此番却是那六宫都太监贺传信来降旨,幸得瑧玉早已有准备,二人此时也不用换衣服,便令人启了中门迎接。一时贺太监到得院中,见了二人,面上笑吟吟地道:“万岁爷同太妃娘娘教咱家来传林大爷同林小姐入宫觐见呐。二位快些换了衣服,同我往宫里去见主上。”瑧玉先已料到此事,故一早便嘱过黛玉,如今见是贺传信来,乃笑道:“还要多承公公带挈。”一面上前将一个荷包塞至他袖中,道:“劳烦公公在此稍候片刻,我同舍妹不时便来。”贺传信本就同他相识,闻言笑道:“不妨事的,咱家在此恭候。”瑧玉便同黛玉往后去,因先前已嘱过他,不必再多说,乃各自往房中去了。一时二人更衣出来,贺传信引着各自上轿,自往宫里去讫。 一时到了宫门前,有宫人上来揭了轿门,请二人下轿。黛玉惟恐自己言行有失,故而不肯多说一言,多走一步;只随着来人往殿中去。一时行至殿里,二人拜见过了,太妃便笑道:“我看这女孩子极好,正是大家子的做派。你同我往后面说话儿,教他们在外面。”黛玉忙应是,起身随太妃往后面去了。今上乃笑道:“当日只见林卿之子,已是风姿卓越之人物;那成想尚有这们一个好女儿。”林海忙谢恩,口称不敢。今上又对瑧玉道:“你于这时政上之见解实是有过人之处;在翰林院这些日子,众人也都交口称赞。朕方才已是同你父亲说了,待你假满,就往中书省里去就职罢,也好替朕分忧。”瑧玉闻言,便上前叩头谢恩。今上见他面色从容,更添了喜爱,乃笑道:“林卿教子有方,果然‘青出于蓝’了!”林海见皇上爱重瑧玉,更添惶恐,忙又口称不敢,谢恩不迭。 一时见太妃携着黛玉的手出来,向皇上道:“我方才同他说话儿,果然是个好孩子。只可怜幼时便无了母亲,倒教人心疼的;如今又在他外祖母家住着,也多有不便。照我看来,不若将宫里积年的老嬷嬷往他家去一个,也好照管教导的。”原来先时林海既去了要同贾家结亲的心思,便欲使黛玉从荣府移出来;又恐黛玉无母,教人说嘴,便在今上面前求了这一个恩典。如今当朝太后已逝,太妃虽不是今上生母,却亦是看着他自幼长大的,故今上便同太妃说知,与黛玉一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当日也曾教导公主郡主的;如此便可搬到家中去住。瑧玉闻言便知是林海之力,心下甚喜,暗道:“他每日只想往自己家里住,只苦无长辈,不得已而往那贾家住了;如今太妃亲赐了教养嬷嬷,谁敢说他的不是?况妹妹又不是那们一等轻狂人,自然入得人眼。”如此又叩谢罢了,父子三人方出宫去讫。 及至家中,众丫鬟都来问讯,闻得赐了教养嬷嬷,要从贾府搬出来住,乃皆欢欣鼓舞。雪雁笑道:“不是我说,那里我早待得不耐烦也!好歹如今搬将出来,往咱们自己家住了,才是扬眉吐气呢!”黛玉笑道:“你少兴头些儿罢。到时嬷嬷来了,那宫里规矩自然比咱们家又不同;仔细罚你。”雪雁闻言,伸了一伸舌头,方不作声了。及至明日,宫里便将那位嬷嬷送了来,瑧玉兄妹两个叩谢了皇恩,将嬷嬷迎进府中,家中上下人等皆来见过。因他原姓张,合家皆呼为“张嬷嬷”“张奶奶”。张嬷嬷当日亦是在皇后身边伏侍过的,见了瑧玉,乃叹了两声,倒也不曾说甚么;及见黛玉生得仙姿玉貌的,先就添了喜欢。如此过了几日,家中人也见张嬷嬷此人性情温良,并不是苛刻之人;又见他对众人也不甚拘束,并非那一等骄矜自大的,各自放下心来。后回又见。 第50章 第五十回(倒V) 【第五十回 】思亡妻圣上赐恩典·扶弱女老姆感前情 却说林海自同儿女入宫回来,过了一夜,翌日便往贾府中去。贾母早间闻人来报,忙命开了中门相迎;贾赦贾政皆在家中等待。一时林海携了瑧玉兄妹进府,拜见过贾母,又同贾赦贾政厮见了;贾母便又想起贾敏来,倒伤心了一阵,觑着林海也有些拘束,不若贾敏在时那般亲近。贾赦见了林海,却亦想起他妹子来,暗想道:“当日敏儿出门之时,乃是我背了他出去的,那番情景如今想起,尚且历历;如今妹夫也是要往五十里数的人了。”他虽平日荒唐,贾敏却是他嫡亲的妹子,此时触景伤情,倒也有些黯然。贾政同林海亦是多年未见,况往日深慕林海之才,如今见了,也有些话儿要叙,因此皆往堂中坐了。 贾母因向林海笑道:“姑老爷此次来京,约住几日?”林海笑道:“承蒙圣上恩典赐了半月之期,不过七月中,便要往扬州去讫。两个玉儿在此这许多年,多蒙老太太同二位兄长照应。”贾母笑道:“这是甚么话。他二人是我嫡亲的外孙,不疼他们可疼谁去?”瑧玉闻言,却把贾母看了一眼,心下冷笑道:“虽说是在这里住着,你们贾家又何曾教导过妹妹来?况他父亲年年往这边送的银子,难道是他一个小女儿用得尽的?如今却腆着脸受他这话,不过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只是今朝不灵了。”果然林海闻言也不曾接话,只笑道:“他两个在此叨扰多日,前些日子瑧玉领了差,往外边去住了;偏黛丫头放不下他哥哥,早要往家中去,只是他二人年纪幼小,恐老太太担心,不当稳便。如今太妃娘娘怜他二人年幼失恃,特发懿旨从宫中赐了教养嬷嬷出来,教他自往家去呢。” 贾母闻得此话,却好一阵子作声不得。当日贾敏殁了,贾母一意将黛玉接来,虽有怜其孤苦之意,却是抱了个欲将他配与宝玉的心思。林家家世本来清贵,家底又丰厚;若将黛玉嫁来,少不得一份厚厚的陪送,这还在次;况贾母虽疼爱宝玉,对王夫人却并不甚喜,若将一个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嫡亲外孙女儿作了孙媳,到时管家之权,自然又回了自己手里的。再有林海在京中人脉之广,原胜于贾赦贾政两个,到时宝玉若要出仕,自然要仰仗林海之功;若林家作了宝玉的岳家,必定更为尽心。如此定了九分九的主意;谁知这几年看来,宝玉虽是极重黛玉,却不知为何,黛玉只对他淡淡的,只道是他自有兄长的缘故;如今瑧玉领了官差,只留黛玉自己在这里住着,正在称心之时,偏太妃又下了这们一道懿旨,如何不令贾母气恼。 却说贾母暗自生气了一阵,究竟不敢有怨言,况其他有些人家也有赐出的教养嬷嬷,倒也不为希奇;乃勉强笑道:“果然林丫头是个有福气的。既然如此,改日便教丫头们收拾了搬过去罢。”贾赦素日不着意于此的,并不曾听出其间利害;贾政是那等书呆子气十足的,也未觉圣上此举究竟何意。几人又说了一时,贾母便令人摆宴,一干人分内外坐了;众人吃过,林海便告了一声,自同儿女回家去讫。 晚间王夫人便闻知黛玉要搬出去之事,乃暗自称愿,想道:“此是天助我也,将这们一个让宝玉终日里挂怀的祸胎请了走;如今林丫头不在这里,他自然用心向学的。”他却不觉自己儿子不上进,乃怪这些姊妹令他分神;因又想起湘云来,暗詈:“自己一般也有叔父,只顾往这里住起来。每日价来了便淌眼抹泪,说家里累得很,倒像他婶子苛待了他似的;哄得老太太心疼,教他成十天半个月的住着。如何想个法子,将这个也发脱了的好。”因此又自己暗中思索,不在话下。 不觉林海入京已有半月,将至回程之期。那日行时,瑧玉兄妹二人直送至水边;黛玉自不必说离情难忍;连林海也甚是悬心,虽见瑧玉待他不差,然究竟是不在自己眼前,难以割舍。一行却又想道:“圣上虽不知小皇子身份,显见的却是看出了他生得像皇后,故而格外加恩,有个‘爱屋及乌’的意思。这虽是太妃下的懿旨,未尝不是圣上授意的。玉儿能得太妃青眼,如何不是借了小皇子的光儿。如此看来,我收他做儿子,不是他倚仗我,倒是我仗赖他了。”因此苦笑了一回,乃暗道:“罢了,如今却也是跨上了老虎背;且看日后如何光景,再作定夺罢。”于是又往车中嘱了黛玉,无非是抚慰他不要哭泣,又道:“你好好地同你哥哥在京里,如今圣上隆恩,说不得明年也可回京;待得外放期满,自然回来团圆的。”如此劝了两句,见时辰不早,只得忍心登舟去讫。正是: 人人皆恨团圆短,一别两地各茫茫。 瑧玉立在岸边,见船去得远了,方往车中来看黛玉。见他正用帕子拭泪,乃劝道:“妹妹休这们等的,这天气热,仔细中暑。咱们往家中去罢。”一旁紫鹃雪雁两个也解劝着,作好作歹地,黛玉方收了泪,自同瑧玉及众人往家中去了。 林府中前日已收拾齐备,黛玉的东西也都送了来;紫鹃雪雁两个亲检了一遍,见无脱漏之物,便向瑧玉回了。张嬷嬷已在府中住了约有半月,瑧玉同黛玉皆尊重不已,张嬷嬷也并不托大,故府上之人多道他贤德。如今见黛玉回来了,乃对他笑道:“姑娘敢是为老爷离了这里难过?”一行拉着黛玉的手儿坐下,笑道:“不是我说嘴,这些年也见了许多哥儿姐儿,再无第二个同大爷这般的。姑娘虽如今没有父亲在身边,有这们个哥哥,就比他人强了。”黛玉闻言,心下方欢喜起来,乃道:“嬷嬷说的是。我哥哥待我实是长兄如父,若不是他,我也不知在何处了。闻得母亲说,我幼时险些教一个癞头和尚化了去出家,一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又不在的;哥哥那年只得七岁,闻讯来了将那和尚一通训斥,将他吓得连连咬指,忙不迭地走了。” 张嬷嬷听了笑道:“这是怎么说?深宅大院的,那里跑进的和尚来呢?”黛玉道:“也为古怪。本是众人拦着不许进的,谁知那和尚不知怎么地,将人皆闪在身后,就这们撞进院子来。幸得哥哥胆大,将他喝了出去。”张嬷嬷闻言顿了一顿,方叹道:“也是奇事。想来你兄妹自然是比旁人又有些缘分的。”如此又说了些闲话,见黛玉不哭了,方令人传膳,又往瑧玉那里去。 及至房中,瑧玉正在那里看书;张嬷嬷不敢就进去,乃在门上叩了几下。瑧玉闻声抬头,见他笑道:“嬷嬷快进来,请坐。”张嬷嬷进得房中,先将房门掩了,蓦地跪地叩首道:“老奴见过小皇子。”瑧玉见他这样也不诧异,便将书放下,起身走至他面前,伸手去扶,道:“你是娘娘面前人么?”张嬷嬷只跪着不起,乃泪流满面道:“当日娘娘殒身,老奴却因未曾同娘娘一道往行宫去,幸得逃出一命;此后又闻人说此事,早知是三皇子的首尾。只恨人微身贱,不得报娘娘当日之恩;乃苟延残喘至今日,那知还能见得小皇子一面!” 原来张嬷嬷当日曾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老人;皇后为人心善,对下人又宽厚,宫人多承其恩典;当日出了义忠亲王之事,皇后一脉几乎就此而绝,众人死的死,散的散;留在宫中的也不知有几个。瑧玉也曾闻冯岚提过,略知一二;如今见张嬷嬷这般情景,乃扶起他道:“嬷嬷请起。此事日后不消提得;只请照管好我妹妹便了。”张嬷嬷在宫中多年,原是人老成精;如今见瑧玉如此说,忙道:“老奴知道,自当尽心竭力。”瑧玉闻言点头,便同他一道往外面去。 原来冯家这些年多方活动,已是将当日宫中之人寻得了许多;这张嬷嬷本是张友士之本家姑母,因此早在几年之前,便已成了他们这一起人在宫中的眼线。如今阴差阳错被太后赐了出来,张嬷嬷自己固然遂意,冯岚等人却可惜折了一个钉子;瑧玉闻得此事,却不以为意,乃暗想道:“如此更好。我原恐上面赐下一个旁人的眼线来;如今是自己这边的人,于妹妹倒是一桩极大好事。”只是究竟不肯全然信他,乃暗令秋萦将这张嬷嬷一干行事皆报知自己;只是这张嬷嬷原是忠心之人,自闻得瑧玉此语,待黛玉颇为尽心竭力;数年之后,乾坤转换,瑧玉感他昔日照管黛玉之情,又有封赏;此是张嬷嬷忠心向主之善果,暂且不表。 第51章 第五十一回(倒V) 【第五十一回 】诉苦处难塞蛇蝎口·施巧计专防虎狼心 如今却说这荣府大房之中,邢夫人闻听黛玉要搬出去住,乃向凤姐儿笑道:“瞧瞧,林丫头究竟还是要靠他父亲作主的。他哥哥虽是个利害人物,却是个晚辈,不好同老太太争竞得;如今借了他父亲回京之机搬出去,显见的是瞧不上宝玉了。”凤姐儿笑道:“也只得二太太觑着宝玉如宝似玉;看林妹妹平日行止,那里将他放在眼里。况他亲哥哥这般人物,等闲人皆入不得他眼的,何况宝玉?且不说林丫头,连薛家姑妈也不曾瞧中他的。”邢夫人道:“老太太取中林丫头,二太太却取中宝丫头。如今此二人都不成,只怕老太太又动了求娶云丫头那条心思。” 凤姐儿闻得邢夫人提起湘云,倒想起了一件事,乃道:“我却有件事要请教太太的。不是说赵家当日意欲定下云丫头么?因何又定下妹妹来?”邢夫人叹道:“他家原也不算得好亲;只是迎丫头身份有限,再要嫁更好的,恐也不可得。我令琏儿去打听了,闻得他家哥儿是个省事的,因此应下。云丫头这事却是影影绰绰闻人说了的,道是他年幼失怙失恃,无人教养;入在五不娶之内,因此罢了。”凤姐闻言奇道:“这又怪了,他纵是无了父母,难道没有两个侯爷夫人作婶娘么?如何又传出这等话来!” 邢夫人闻了这话,乃道:“不是我说,云丫头的名声生是教他自己弄坏了的。每日往这里来,便说在家里累得很,这不就是说他们府上两位夫人待他不好么?常言道,‘丧妇长女不娶,无教也’。本身两位叔父都是侯爷,两个侯爷夫人教导,谁敢说嘴?偏生云丫头又出来说人家勒掯他。先不说此事真假,就是真的,说出来难道好听不成?于他自己又有甚么好处?此话咱们听了,不过烂在肚里,偏有那一起子有心人听了,有意渲染,故有今天这话。老太太每日待在家中,又因年纪大了,不往各家去的,尚且不知此事。若知道了,又有一场气生。” 邢夫人年少之时原也是父母双亡,在其伯父家寄住的。其伯娘自有女儿,待他也不过如此,他却心下明白,绝不同外人讲说;知晓若此事传扬出去,定然于自己名声有碍。凤姐儿也料到这一层,对邢夫人之见识更为敬服;忽又想起自己家中之事,暗道:“我父亲原本平常,独伯父是个利害的;我母亲去世得早,伯母当日将我接至家中住着,也是为了提一提我的身份,将来好寻亲事。我却年幼不知事,倒负了伯父伯母这等好意。”因此倒愧起来,乃暗自想如何补报他大伯家;因又想起王夫人来,忽地变了颜色,乃低声向邢夫人道:“妈,云丫头此事可是二太太所为?” 他素日原只称邢夫人为太太,如今一时忘情,脱口而出,自己倒不曾注意得;邢夫人闻得这一声儿,心下倒欢喜起来,知他如今同自己亲近,乃笑道:“你说是也不是?”凤姐儿又细细想了一回,愈想愈是惊心,道:“我再想不出有第二个人能为此事的。只是二太太忒也狠辣,只为了自己儿子,便将人家女儿的名声都毁了。” 凤姐儿此话却是猜对了一半。王夫人闻得湘云抱怨,自然想到他在家教养之事;又见湘云行事跳脱,深恐贾母将其定与宝玉,乃同贾政讲了此事,素日也同心腹丫头婆子抱怨几句的;然而此间人多口杂,未免便有些影像传扬出去。那起子市井闲人,无事尚且要生事的;如今略闻了几句,不免捕风捉影起来,又添油加醋,致成今日之果。那些世家闻了此语,心下自然有计较;况京中与他同龄之女儿也多,因而皆不往他家求娶。可怜湘云每日只在家中,又如何知得? 邢夫人却也不甚知其中缘故,见凤姐如此说,乃道:“咱们也只是猜,并未有人见了就是他说的。不过自己娘儿说说罢了,这话连琏儿也休提起。”凤姐儿却是自经了上次小产一事,对王夫人恨之入骨,虽闻邢夫人如此说,依旧认定了是王夫人所为,只是不好再说得,便胡乱应了。邢夫人瞧他神色,知凤姐儿已是将此事扣在了王夫人头上;只是同自己本来无关,况素日同二房又不睦,故而绝不替他辩解,乃转开话头道:“如今闲了下来,却该整顿迎丫头的奶妈子了。这们可恶,连姑娘的首饰都要拿去当了;不过是欺着迎丫头好性儿,就敢作反起来。”凤姐儿正要在邢夫人面前显示,闻言忙道:“他原是仗了二太太的势,方敢这样。妹妹好性儿,我却忍不得!我如今也将养好了,日前方出来重新管这家事,前日就闻平儿说了,气了我一场好的,正要寻趁他;太太只将此事交与我,必定同妹妹出气。” 邢夫人见他如此义愤,倒笑了,乃抚慰道:“我的儿,你休生气。为这起子狗奴才气坏了身子,可不教我心疼么?我知你疼妹妹,只是此事你也不好出得头;二太太原是你姑母,你若打了他脸面,他岂干休?依我看来,不若寻一个治得了他的;咱们在背后且不出头,到时坐享其成,不是更好?”凤姐儿忙问何人,邢夫人笑道:“咱们家里最大的是谁?”凤姐儿闻言便明白了,只是不知邢夫人意欲何为,乃道:“求太太明示。”邢夫人便示意他附耳过来,小声说了几句;凤姐儿听了心服口服,笑道:“到底是太太,我们要学的尚多呢。”于是两人议定,凤姐儿自往房中去讫。 及至午时,王夫人因唤凤姐儿去商量中秋节之事。凤姐儿一一回了,乃笑道:“这些日子太太受累了,偏生我又一直未养好,教太太操这一大家子的心。”王夫人却不知凤姐儿已晓得自己害他之事,依旧当他同自己一心,闻言乃笑道:“这算得甚么,怎么说起这外道的话来。老太太有了年纪;你婆婆是个不管事儿的,二丫头三丫头又小,可不就得咱们娘儿忙么?如今你大好了,倒是令我松快好些。”凤姐忙又陪笑,道:“我在院中这些日子,难免松疏;如今天又长,只怕这府中赌钱吃酒之事又盛了起来。不若我夜间令几个婆子跟着往各处巡查一番,也好敲打敲打他们。”王夫人闻言,因觉自己这厢多无夜聚饮博之人,只有大房院中几个婆子这样;此正是削大房脸面之时,如何不应?便道:“你说的极是。这些奴才瞧着也不像了,是该整治一番。”凤姐儿闻言,便答应了,自往院中而来。 及至夜间,凤姐儿便令□□抱着若哥儿,自往各处巡查。果然至王夫人院中,无一人如此;及至迎春院中,却正正拿住了迎春奶母同几个婆子,连贾母外院几个上夜的婆子媳妇。一时凤姐儿便往王夫人这边来报说:“已是拿得了两伙子在那里。老太太那边外院有一伙,还有我们那边一伙。皆押在那里,等太太发落的。可要同老太太说一声儿?”王夫人道:“既然查出来,想必也是瞒不了老太太的。待明日起来便去回罢。”凤姐儿应了;如此过了一夜,及至明日,便往贾母那里去回。贾母闻言却也震怒,乃道:“我早就料到必有此事的。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罢了;却一味赌钱吃酒,这还了得!”便令将人带上来。 一时几人带到,皆跪在地下磕头求饶。贾母问时,原是厨上柳家媳妇之妹同迎春之乳母为首,便道:“这骰子牌等劳什子一概烧了去。为头儿的两个,每人四十大板,撵了出去;余者每人也打二十板子,革了两个月的银米。若有再犯,一并撵了出去!”迎春昨日已得了信儿,况邢夫人也嘱过他,今日虽在坐,倒也坐着不曾作声。探春却见迎春的乳母如此,恐他面上不好看相,遂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过这一遭儿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一回罢。”贾母闻言只是不肯,况往日听了宝玉告状,深恶这些乳母所为,便道:“这些奶娘们,一个个仗着哥儿姐儿小时吃过他几天奶的,原觉比旁人高了一头,倒更为可恶,没得带坏了哥儿姐儿。我一早便想整治起来,恰好如今就遇见了一个。你们都别管。”探春闻言默然无语,只得往座上坐了。 王夫人因见大房那个是自己往日拨过去的奶娘,倒为后悔,暗想:“早知如此,便不教凤丫头同老太太讲了。”一边却又见邢夫人面上神色不虞,迎春也垂着头,却又觉损了大房的体面,乃想:“这也不是全然对这里不好。如此一来,大太太少不得有个驭下不严的罪名儿;况二丫头本就是个老实的,又有了人家,不日便将出阁,不足为虑的。”因此也不作声。几个管家媳妇得了信,自去处置那一干人等不提。经此一事,邢夫人却将二房的耳目除去了好些,又发脱了迎春之乳母,心下也觉畅快;竟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情。只是究竟谁得谁失,尚要看今后,此时不表。 第52章 第五十二回(倒V) 【第五十二回 】感恩情贾迎春垂泪·正家法邢夫人施威 一时下人来回说处置罢了,贾母自去歇晌,大家散出。邢夫人往王夫人处坐了一回,心下惦记迎春,恐他今日臊了,心中不自在,便告辞出来,又往他房中去。迎春闻得人报母亲来了,忙接了进来,司棋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们下去,我同姑娘说话。”众人见邢夫人沉着脸,只道今日恼了,忙不迭出去将门闭上了。邢夫人见人皆出去了,方拉着迎春道:“我的儿,今儿委曲了你。你那妈妈子不像,如今可是打发出去了;到时我令你哥哥嫂子严加申斥这家中之人,必不令他们往外去坏你名声;那妈妈也送到咱们庄子上教人看着,定然不教生事。”迎春闻言,忙道:“我不曾委曲得。母亲满心疼我,为着我这事也不怕得罪了二太太,更顶了个驭下不严的名儿,我只有感戴不尽的。”邢夫人听了,叹了几声,拉着他的手道:“你这性子是极好的,只是太温厚了些儿;我先时尚未来这府里,你院中的下人都是那起子黑心人弄的牙尖嘴利的一起子来,竟敢辖制起小姐了。” 迎春闻他母亲这般说,只垂着头不应声;邢夫人知他素日便寡言少语的,也不为怪,乃道:“你身边的人,司棋同绣橘两个倒罢了,是咱们的家生子儿;我日前将他二人身契拿了过来,家里人也皆弄在咱们庄子上,不怕他翻出天去。况他二人同你是从小的情常,我也敲打过几次,倒算得忠心,也罢了;只是司棋也大了些儿,恐不好做陪嫁丫头的,到时看他自己主意罢。若依旧愿意跟着你,便配个人,作一房家人娘子同你过那边去,你也好有个膀臂;若想往外去,问问他老子娘的意思,不过备一分妆奁送他出门,也是他伏侍你一场。再有其他的丫头,我自替你掌眼。” 迎春闻得邢夫人这般为他着想,乃红了眼圈儿,只是说不出话来。邢夫人便搂他至怀中,笑道:“养了这们多年的女儿,一朝要往人家去,倒热辣辣地闪得人了不得。我只想着你在这儿住上一日,便少一日了;还不曾疼得够了,就要成别人家的人了。”迎春听得这话,更是触动,乃伏在他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起来。邢夫人慌得忙抚他后背,道:“这是怎么说!原是我不该说这些,倒招你哭起来;这炎天暑热的,仔细中暑。”迎春虽听了这话,却依旧难忍,只抽抽噎噎哭个不住;邢夫人见他这样,只得又哄了好一阵子,方止了眼泪,见他母亲衣服教他哭湿了好大一块子,倒不好意思的;邢夫人见他好了,方才放心,又劝了几句,便道:“我往自己房里换衣服,过会子再来瞧你,尚有话要说呢。”因此便出来了,又令司棋跟着,道:“你往我屋里来,有些事情交代的。” 一时绣橘等人进去,见迎春哭了,只道是因他乳母之故,莲花儿便往外去教人倒洗脸水来。绣橘因趁便道:“还有一件事儿要回姑娘。昨儿太太令我们查点姑娘的东西,除那簪子外,竟还有一个攒珠累丝金凤不知那里去了。同司棋姐姐说,他说他并没收起来,因觉八月十五便要戴的,便在那书架上匣子内暂放着。依我看,定是同那簪子一处去了。如今只要问姑娘一个令下,我便去问着他。姑娘脸软怕人恼,我却是个没皮没脸的。况这不眼见就要到中秋了?若再不拿来,到时候怎么处!”迎春闻他这话,倒笑了,尚未曾说得甚么,便见莲花儿嘴鼓得高高地进来了。绣橘见了便骂道:“这小蹄子!教你去打水,你却空着爪子回来?姑娘现等着洗脸,要你是作甚么的?” 莲花儿正憋了一肚子没好气,闻得绣橘骂他,乃道:“我如何敢空着手回来?方至门上,王嫂子便夺了我的盆,要自己送来;泼了我一裙子的水,我说他,他反骂我。”绣橘闻言,便知他说的是迎春之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便更添了恼意,道:“你不会照他脸上给个嘴巴子?这里也是他进得的!”一行便令他去换裙子。谁知那媳妇正端着水到了门口,闻得这话,乃将盆放于地上,进来陪笑先向绣橘道:“姑娘,不是我不知规矩,原是今日着慌起来。一个娘母子在那里押着要打,教谁不慌?如今只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 绣橘闻言乃道:“你还有脸往这里说!我且问着你,姑娘那金凤那里去了?”那媳妇讪讪笑道:“若说那凤,原是我们老奶奶一时输了钱手头紧,暂借了去当;只是到底是主子的东西,我们也终久是要赎的。现时却求姑娘想个法儿,先将人救出来才好。”绣橘便说:“你休将这两桩事儿绞在一处。难道还拿这凤要挟姑娘去讨情不成?”便向小丫头道:“将这水泼了,另寻干净盆儿来!瞧不见姑娘要梳洗,只管死站着作甚么?” 王住儿家的闻得绣橘指桑骂槐,一时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又欺迎春素日和顺,乃向绣橘冷笑道:“姑娘也太仗势了。你瞧瞧,满家子的妈妈□□,谁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若说咱们不得益也就罢了;自从邢姑娘来了,这里又添了一位姑娘的使费,我们也不知背地赔补了多少呢!这账儿却怎么算?”绣橘不待说完,便照着他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道:“放你的屁!姑娘何曾找你们要甚么?我同你算上一算!”那媳妇见绣橘啐他,也自急了,嚷道:“算便算!那个怕算不成?当着姑娘的面儿,咱们且好生算一回;就是到太太面上,我也不怕!” 这媳妇儿原是料迎春不是邢夫人亲生,不过是面上情儿,定然不敢去那里聒噪的;正在那里得意乱说,忽闻丫头报说邢夫人来了,先自颜色一变。邢夫人却早同春喜夏喜往这边房里来,后面司棋捧着一碟果子;闻得屋里吵嚷,先不忙进去,且摇手止住人不教往里报。及至听了这话,方令人传了一声,自领着丫头们进来,见众人忙行礼,乃向司棋道:“你们姑娘在这里教人吵得这般,你是他跟前第一人,就这们站着?”司棋原已站在院中听了半晌,早已不忿;邢夫人方才又叫他过去嘱了,他本是下意要跟着迎春的,自然万事以迎春为先;如今得了邢夫人的话,乃应了一声,将盘子往桌上放了,上去照着那媳妇面上就是一掌。邢夫人见了,冷笑道:“如今这里也大不像了,甚么人都敢来吵嚷!你们姑娘好性儿,伏侍的就该替主子教训着,难道等姑娘亲自动手不成?” 一时小丫头打了水来,邢夫人便命春喜同绣橘往房里去伏侍迎春梳洗,自往椅上坐了道:“我竟不知道,有个奴才对着主子大嚷大叫的规矩!你说要往我跟前辩,我如今来了,你可说罢!”那媳妇教司棋一掌打的红胀了半边脸,又闻邢夫人如此说,忙跪在地上,只是一句话也不敢说。邢夫人冷笑道:“你如今倒不说了?方才的那气焰那里去了?”一面令人将他拖了下去,又分付底下人处置,将王住儿同他媳妇一概撵至庄子上不用,着落将他拿去的首饰追回;另将自己身边一个嬷嬷拨来与迎春。一时邢夫人见迎春梳洗了出来,乃对众人道:“你们都仔细着,若谁怠慢姑娘,这便是样子!”众人闻言皆齐声答应,邢夫人又抚慰迎春一番,方带着丫鬟去了。 几人送出邢夫人回来,绣橘因见司棋只顾揉那手,乃问道:“姐姐怎么了?”司棋道:“皆因方才使得力气大了,这手倒疼起来。”众人看时,见他那手打得红了,皆笑道:“你也忒实诚。”司棋道:“我早瞧着他不过,如今又奉了太太的令,可不替姑娘出口气?”一时邢夫人教夏喜同那拨的骆嬷嬷过来,又道是司棋同绣橘两个是忠心为主的,每人赏了五百钱;夏喜又对司棋笑道:“太太教我问你那手如何了。在这里见你揉那手,一定是使力大了。”司棋闻言,自觉面上有了光辉,乃道:“我是甚么名牌上的人,还教太太问着。不妨事的,多拜上太太,谢姐姐跑这们一趟。”一行便将夏喜送了出去,司棋瞧见桌上的盘子,又对迎春笑道:“这是太太教我拿的鲜果子,用冰镇着的,道是这天热,教我打发姑娘吃了解暑。”因往四下里张了一眼,悄声对迎春道:“我瞧着咱们太太待姑娘实是比那亲的热的更好;每日里道二太太贤德,他待三姑娘那里及得上咱们太太待姑娘。”迎春明知司棋此话是真,只是恐教他人听去,乃摇手令他不必再说。经此一事,这院中下人皆知邢夫人利害,对迎春也不敢怠慢;那骆嬷嬷来后,因得了邢夫人嘱咐,对迎春也颇为用心。暂且无话。 第53章 第五十三回(倒V) 【第五十三回 】疑旧事设计行查考·争光辉借机显才能 不觉此时已至七月末,天气转凉;黛玉自搬出贾府,日日只在家中,或请众姊妹来顽一日,或往宝钗家里去,倒觉自在。瑧玉自往中书省内任职,亦不过每日点卯,因近日政务不繁,也不曾有甚多事体,不过见皇上比往日多些。今上日前因知瑧玉岁属,见同小皇子不差许多,又见他生得同皇后神似,心下却也生疑,乃暗自命人查考,也用言语试探于他。瑧玉却自觉时机未到,并不敢露出一丝痕迹,面上却是一派从容,只作不知。 原来瑧玉早已同冯岚等人约定好的:只待皇上自己查考,决不先行告诉。便是日后真相大白,瑧玉也只作不知此事;为的便是恐今上心下生疑,猜忌几人心思,到时事反不成耳。如今各下里耳目均有消息传来,今上已是对瑧玉身份存疑,只是未曾有定论,毕竟冯家同林家祖上有亲,若说他同皇后相似,倒也可说;然究竟对当年之事心存一丝企盼,故依旧令人查考起来,又严令不准教三皇子知晓此事。 冯岚闻探子报得这话,乃心下大喜,对他父亲道:“果然圣上对娘娘情深义重的。如今已是过了这些年,只是见了胤之生得有几分像娘娘,就又下意着人查问起来。”冯朝宗叹道:“这也不是第一遭儿了。只是查了几个均不是,圣上也冷了心,倒有几年不曾过问;如今却不知为甚又查将起来,果然这父子天性,无人能解的。”冯岚道:“胤之乃是真正的凤子龙孙,怕人查考不成?况圣上如今对他甚是喜爱,若一朝知晓,少不得拿下三皇子,立他为帝。” 冯朝宗闻言,乃摇头叹道:“你也是这们大的人了,如何依旧把事情想得这般容易!圣上如今爱他,不过是见他生得像宛宛,有个移情的意思在里面,况他生得又好,又是年少才子,应对机敏,处事有度;这们一个臣子,谁能不爱?若当真知道他是小皇子,还不知是甚么光景呢!臣子一朝变成了儿子,若今上无嗣,或者欢喜;然如今三皇子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又是权倾朝野的,今上尚且要让他几分;这忽然又多了一个儿子,难道今上就不为江山社稷想一想么?或者为了守得祖宗基业,就舍了这幼子也是有的!” 冯岚闻言脸色大变,又听他父亲道:“这还是今上信他的说法。若今上不信,只管说他冒充皇家血脉,这又将如何?连咱们也少不得受牵累。再退一步说,今上信了咱们的说辞,又有意令胤之继位,三皇子又岂是能善罢甘休的?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谁胜谁负尚且难说;你只见日前顺利,日后之事竟一概没有想过么!故而还需小心谨慎,不到时机,决不可将此事露出一分一毫。” 冯岚听了他父亲这话,只觉背上都被冷汗浸透了,良久才道:“孩儿受教。昨日胤之教我不可轻举妄动,我虽应了,究竟心里不以为然;如今闻父亲所说,方知其中利害。显见的大家都明白,只有我一个糊涂人了。”一行说着,终究忍不住,又对他父亲道:“只是不是我说嘴,胤之之能委实在三皇子之上。若说守得祖宗基业,也是看他,并不是看三皇子。”朝宗闻言,倒气得笑了,乃道:“你也醒醒儿罢!他如今才多大?就是他看事情原比一般人透彻,难道就当得起这九五之尊么?况此事也不是咱们所能置喙的,尚要见皇上作何想。”因此便将此事放下了。 却说这众人心里所作何想,瑧玉大约也知晓。如今入了中书省,却也不刻意藏拙,今上时有问询,皆对答如流,令今上诧异不已;更见他许多想法同自己不谋而合,更是喜爱;平日亦不曾叫他“林卿”,乃直呼其字,更显亲切。那日正议罢一事,今上便向瑧玉笑道:“朕不日或往江南出巡,胤之随我一道去可好?”瑧玉闻言,乃笑拱手道:“圣上所命,无敢不从。”今上笑道:“这次咱们往外去,也好瞧一瞧各地风土人情;除你之外,再带几个年少的小子,不要那些老天拔地的,瞧着扫兴。平日闻你那义弟最擅弓马骑射,不若教他也一道去罢。” 瑧玉闻了这话,便笑替薛蜨谢恩,乃又道:“若说弓马骑射,倒是冯老将军家的二公子更胜一筹,臣不敢替文起夸口。”圣上听了,笑道:“是那个玉面小将军么?朕也闻人说起过,既然胤之也赞他,自然是有些能耐的;老冯素日也不管教他这儿子,成日里自由散漫,大不像话。如今且给他套个笼头,教他一道去罢。”瑧玉忙起身口称不敢,圣上见了笑道:“你也忒小心。是朕教他去的,你怕甚么?快坐下。”瑧玉自谢了座,心下暗想道:出巡乃是机密之事;今上将此事告知他,料想是要趁着往外去之时再行查问自己身份;况圣上若不在京中,三皇子倒要懈怠些,届时查考起来,更为容易。出行之人中皆是同自己交好的,显见也是信着自己,或是尚有后手,不怕再行生变。正在想时,见今上又问他些事体,忙收回心神一一作答。今上见他面色自若,并不为得了圣宠而面有得色,更是重他,乃笑道:“虽说要往江南去,却也要过些日子。如今这不将要是中秋了?总要进了九月,方才出门的。”于是又同瑧玉说些别的事情,不在话下。 及至瑧玉回来,先将此事同薛蜨讲了。薛蜨闻言,也大略猜出其中缘故,乃笑道:“又沾了哥哥的光。”瑧玉笑道:“这算甚么?日后尽有呢。只是我不想圣上却因我那无心一句,也要带冯岩去;不知他家作何想法,或者怪我算计他,也未可知。”薛蜨道:“要是此事放到一般人家头上,感戴你还来不及呢!他家却素来是个不爱出风头的,闻得这话,也未必欢喜。只是明面上瞧着,到底是个荣耀;他们也不是糊涂之人,自然有计较的。”如此无话。 原来今上自猜测瑧玉便是五皇子,便想:若此事为真,自然不能教皇后这一点骨血流落在外,毕竟是要认回来的;只是一旦自己百年之后,三皇子难免发难,届时少不得寻趁瑧玉,倒害了他。瑧玉若想在此间立足,必定要有人相帮;冯家便是不二之人选。往日见冯朝宗行明哲保身之事,看在皇后情分上,倒也罢了;如今却是为瑧玉着想,断不可再教他这般下去,此时将冯岩带去,也有这一层意思在内。如此想过,又唤心腹来分付几桩事情,暂且不表。 却说冯家闻得此事,冯朝宗自不必说,心下暗自愁闷;冯岚却道此是今上依旧看中冯家,也为好事。独冯岩闻得此事,乃心下大喜,想道:“父亲虽教我韬光养晦,难道不是为了日后出人头地么?况我祖上战功赫赫,原是好个人家;若到我手里败了家中名声,将来如何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此时圣上取中我,却是一绝好机会,纵不曾教人知晓我有甚能力,也不可教人小觑了。”因圣上并不曾明说教他随驾,不过教各子弟往演武场去比试,想必到时择优而录;故在家中下意演练起来,一心要将众人压倒。 不出几日,果然各世家子弟都往演武场聚了,其中瑧玉、薛蜨都在,宝玉却因前日病了不曾来得。今上亦亲至场中,见众人都在,乃笑道:“今日虽不是拔武状元,也要看看大家的骑射。你们祖辈多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如今且瞧你们;也不必人人都去,自觉会的往那边去便可。有往日不长于这些的便罢了。君子有六艺,能精于一两种的,亦是可用之材,不必勉强。”众人垂手听了,其中有擅弓马骑射的便往那边去,今上便招瑧玉到自己身侧,笑道:“胤之不必去了,在这里帮他们计数。我日前瞧过你的骑射,也算得极好的;只是你已是天下士子文章之冠,再同人争这个,朕也不许了。”瑧玉知圣上瞧过他的弓马,乃一笑应是,便往那边站了。 今上见薛蜨在内,乃又笑道:“文起也过来罢。朕虽未亲见你骑射,却早有耳闻;如今也同你义兄这样,别同人家比。”薛蜨躬身应是,乃笑道:“皆是众人谬赞,幸得今上怜恤,不教我献丑的。”今上也甚惜薛蜨之才,以为能臣;见他并无不悦之色,反倒如此谦逊,倒不觉他此话造次,乃笑道:“你同胤之虽只是义兄义弟,这性子倒像是亲生的兄弟两个。”瑧玉闻言不免好笑,乃看了薛蜨一眼,见他同自己挤眼,乃回之一笑,见各世家子弟已各自上马,方回过头去留神细看。司场官得了圣上号令,便一声令下,各人自显本领,不必多说。 一时场上尘埃方定。司场官先同瑧玉对了各人所中箭矢数目,两下无误,方呈与圣上。圣上见时,果然冯岩高居首位,其余如卫若兰、冯紫英等人皆列前茅,乃笑道:“冯岩过来。”那冯岩早已下马,此时正立在人群之中,闻圣上唤他,便走至前面行礼。今上见他生得不凡,又同瑧玉有些相似,乃笑道:“你就是霦琳?常日未曾细看,如今这们大了。你生得却同你姑母有几分像。”冯岩闻言不敢回得,乃躬身不语。今上又勉励了几句,令人将彩头一一与了前几名之人,乃笑道:“皆是好的,果然不曾堕了祖上威风。”众人又行礼谢恩,见今上排驾去了,方各自散去。 待冯岩回家,朝宗忙问他今日之事,闻他说了,难免怪他太出风头。只是此事已成,无可奈何,便向冯岚道:“你兄弟两个皆是这般执古性子,百劝不听的。”冯岩虽吃他父亲说了一顿,却并不曾扫了兴致,乃自至房中看兵书去了。一时无话。 第54章 第五十四回(倒V) 【第五十四回 】王熙凤易知艰难事·贾探春难救沉疴疾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将至中秋佳节。贾政本应于近日便往任上去的,然今上怜恤,特命其在家过了中秋再行动身。贾母之寿辰便是八月初三,如今府里正忙着这两桩事,迎春近日因随着嬷嬷学规矩,轻易不出来的;李纨又要教导贾兰,也不大管事,故而只有王夫人带着凤姐儿同探春两个支应。 因凤姐儿说产后身子虚弱,故一直不曾出来理事,王夫人便觉有些精神不济;道是李纨不如凤姐儿中用,探春又是个年轻小姐,许多事儿不好出头的。日前瞧着贾若已满了六个月,故而一意向贾母面前回了,要教凤姐儿出来;贾母本也不欲二房独掌大权,见他有此意,便也顺水推舟应了,故凤姐儿不好再推病,只得应承。然王夫人未过几日,便觉凤姐儿之精神先时比减了好些,况乳母常常来回,道是若哥儿哭着哄不好,只得请凤姐回去,故而竟比往日所管之事少了许多;偏贾母又教凤姐儿“事事以长房嫡孙为先,其他事一概靠后”,王夫人不好说得他,只得罢了。凤姐儿却因得了邢夫人的教导,又有贾母之令,平日不过来一阵子,便又回去了;王夫人虽心下有些微词,却也不曾说甚么。 如今将入八月,各处皆为忙乱,又是两件事凑到一起;贾府最近又少了些进项,未免捉襟见肘起来。凤姐儿甫一上任,便觉出账上亏空,乃暗自地记了,那日便往邢夫人这里来告诉。邢夫人因见凤姐儿如今日里不在房中,恐有人趁机对贾若不利的,便令人抱至自己这里看护,现正拿着拨浪鼓哄他顽,见凤姐儿来了,知是有事要回,便令乳母抱了贾若下去换衣服,自问凤姐儿道:“有甚么事不曾?”凤姐儿便道:“我这几日留神瞧了下账本子,咱们家竟是有些入不敷出的光景儿。若说是这两个日子多使了些钱,可往年也这们等的,并不曾有如今艰难,只是不知这钱往那里去了?” 邢夫人闻言,想了一想,乃道:“照理来说,中秋节后宫里的主子或者有一次晋位的;元丫头不是在宫中么?或许拿钱去打点这个也未可知。只是也用不着这许多,许是府中如今进项当真少了。”凤姐儿闻言便心下不平,道:“为着二房的女儿,难道把整个家底都赔上不成?元丫头在宫中这些年,不知塞了多少银子钱进去,也不曾有甚么起色;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上如今也是有了春秋的人了,难道还能封元丫头一个贵妃?” 邢夫人闻言正色道:“凤哥儿,你这话也只可同我说,就连琏儿也说不得的。皇家之事,那里是咱们可以猜度的?”凤姐儿忙陪笑道:“媳妇儿知道,不过一时说顺了嘴,太太勿怪。只是我真真气不过,当日生了元丫头,只道是正月初一的生日,就是个凤凰命了;我们若哥儿是长房嫡孙,却尚不敢这们想呢。”邢夫人闻言便知他心下不忿,乃道:“咱们也不必太争先儿了。瞧着这光景,并不是咱们同二房争个谁强谁弱;却是整个府里都一日不如一日了。有这门心思,不若教琏儿好生寻个出路,日后纵没有如今的富贵,好歹度日无虞,再过得几年,若是好生教导,咱们若哥儿又起来了,岂不比二太太那般靠女儿挣前途来得踏实?” 如此说了一番,凤姐儿方才平了气,邢夫人见他好了,笑道:“你还是这们等的脾气,多时才能改。也是当娘的人了,自己不好生保重些儿,气出个好歹来怎么是好。”凤姐儿自觉不好意思,乃笑道:“太太时常教导着我才好。”邢夫人笑道:“你说得原也在理,只是咱们又管不得这些,只好干生气罢了。不若将此事丢开,好生看顾自己才是正经;还有你娘家的节礼,还不自己好生过一过眼?你伯父原是对你极好的,如今虽是嫁了过来,依旧要同娘家联络着,也是个不忘恩的意思。保不齐日后若哥儿也要得你伯父家带挈呢。”凤姐儿闻言便称是,二人又说了一阵,恰乳母抱着贾若来了,邢夫人又逗弄了一回,方令乳母抱着他同凤姐儿去了。 这边探春在自己房中翻账簿,却也瞧出艰难来,乃暗想道:“如今府中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何想个法儿,将这花销减了去;或是寻一主意,能教这进项多些。”因又寻思道:“这庄子上的出息皆是有人管的,我每日坐在家中,定然也无甚么主意,眼见这‘开源’不得,只有从‘节流’上想。”一面自己又取了笔来往纸上勾画,至晚间便向王夫人那里回了;王夫人闻探春将这话说了,自想了一想,便对他道:“你此话也有道理,不若改日问问你宝姐姐去;他管家的日子也长,到底知道的多些,瞧瞧有甚么章程。”探春闻言应了出来,回去自想了一回,便往宝钗处下了帖子,意欲明日去看他。 及至明日,探春便坐了轿子往薛府去,恰黛玉正在那里同宝钗姊妹说话儿,见他来了忙问好,宝钗便让探春坐,笑道:“三妹妹可是稀客了。昨儿还巴巴地下了个帖子来,显见的同我们生疏了。”探春忙笑道:“那里敢生疏,不过是家中事忙罢了。过几日老太太生辰,还要请姨妈同两位大哥哥、宝姐姐、林姐姐合琴妹妹去吃酒听戏呢。”一时几人坐了,说些闲话。探春因觉黛玉亦不是外人,乃笑道:“今日林姐姐也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太太原教我来向姐姐取这管家经的,如今倒省得我再往林姐姐家去了。”因此便将府中之事说了,又道:“我因觉‘开源’不易,‘节流’倒使得;往日就觉我们府上有些不像了,多有奢靡浪费之事,乃至今日捉襟见肘;不知姐姐们于这事上可有甚么好计策?” 宝钗闻是王夫人教他来的,先就明白了其间关窍;不过是如今贾府银钱不凑手,意欲同薛家借些,只是不好说得,故而先教探春来同自己说,名为取经,实则打个前站,日后好开口借钱的。因见黛玉也在,只恐王夫人也有向林家借钱的意思,乃对他偷使个眼色,笑道:“如今各家都是如此,若想开源,委实难办,皆因各地庄子上收成不好,有些亏空,收不上钱粮来;你们府上又人口众多,花费自然也多,不比我们家同你林姐姐家人口简单。”探春却是不曾料到王夫人这话中意思,闻宝钗此语,乃灵光一闪,笑道:“姐姐可是点醒我了。我们那里原是人口冗杂,未免有些‘尾大不掉’;若想省钱,还是要先将这人整顿起来才是正经。” 黛玉见宝钗同他使眼色,便知他有缘故,故而只不作声;闻二人这话,约也猜中其间缘故了,便抿嘴而笑,自同宝琴去说话。探春一朝想明白此事,心下约也畅快,乃暗想道:“如今且先将老太太的寿诞应承过去,再过了中秋,便可将这事一一整顿起来;回去我自己先拿个章程,再往太太那里报。”他本是个雷厉风行的,生性又敏慧,一点便透;于是又同他姊妹说了一回,便起身告辞。 一时探春走了,黛玉同宝钗姊妹顽笑一阵,也便往家里去。宝琴便对他姐姐笑道:“可惜了三姑娘。”宝钗便知他这话意思,乃道:“可是呢,生在甚么样的家里,难道是谁能定的?他也算个聪明人了,只可惜生不逢时。”一时薛姨妈回来,宝钗便将今日之事说了。薛姨妈闻言,却道:“若是你姨妈当真来找咱们借银子,难道好不给的?况这日下不是老太太寿诞,若礼轻了,瞧着不像;礼重了,未免教人觑着咱们家不缺钱使,倒为难办。”宝钗笑道:“妈也不必为此事操心,只教哥哥同林大哥哥商量便了。他们家如何,咱们也如何。”薛姨妈闻言称是,到得晚上薛蜨回来,便同他说知。 薛蜨闻言,乃暗想道:“果然如今贾府中告艰难了。只是如今尚未盖那园子,并未至入不敷出的境地,不过一时有些局促;况又算计薛家不得,林家又搬了出来,没了这两项添补,倒告艰难了。自己往日没个算计,反向人家要钱来,二太太也是好厚的脸皮,难道还当宝丫头心心念念要嫁宝玉不成?”因此便向他母亲妹妹道:“蝌儿不日便要往江南去打理生意,届时自然要带本钱走的;难道为着他们,咱们的生意就不做了不成?这寿礼同节礼,咱们便比着林家来。他们一个正经的外孙家如何,咱们一个儿媳妇的妹妹家也如何,谁也挑不出理来。”几人闻言都称是,薛蜨又嘱了他母亲同宝钗宝琴几句,方才回房。如是无话。 第55章 第五十五回(倒V) 【第五十五回 】教继女且循循善诱·劝表兄致落落寡欢 转眼便入了八月,因初三便是贾母生日,故初一贾母便教接了黛玉宝钗等人往这府里住了,道是过了初三再教回去。薛蜨日前便同瑧玉商议过了,各自送了寿礼来,却皆不是金玉等物,林家所送是一副十六扇的缨络,一色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乃是坊间传说的“慧纹”真迹;薛家却是送了一架小巧的百寿字的围屏,亦是出自那慧娘之手,见者皆啧啧称奇。原来这真“慧纹”之物,甚为难得,若有一件,价则无限;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以贾府之荣,原也只有一架小桌屏;如今贾母见了这两件“慧纹”,心下甚喜,乃同他两人道:“你们也太破费了。这们贵重的东西,那里当得起?”瑧玉笑道:“寻常之物定然入不得老太太的眼的,若送银子钱来,倒教人瞧着我们俗气了。”薛蜨亦笑道:“正是这话。此物还是父亲在时存下的,如今孝敬老太太,也算这物件的福气。”贾母闻言,忙又谦逊一番,教二人回去谢林海同薛姨妈,又留二人在此用饭。 原来他二人此前商议此事,瑧玉便说了自己的主意,正是要将这“慧纹”之物送与贾母去,道:“我想这慧娘也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倒觉这东西不吉利,年轻女儿留着无益。况且值得甚么,不过那一干酸腐文人将这物事捧将起来罢了,我们玉儿也绣得;如今倒成了无价之宝。你家里不是也有一件?如今就将这个送去罢。”薛蜨闻言深以为然,乃笑道:“正是。咱们觑着平常,或许别人看重,还觉得咱们大方呢。”于是二人议定,各自回去同家中说知;黛玉于这些上本不在意,况他自己也绣得,闻言道:“哥哥既然说了,便只管送与外祖母去。若你爱这个,我自然给你做来。”瑧玉笑道:“何苦来,虚耗人力,做这样东西?你有做这个的,不如顽去。”因此便将此物入在贾母寿辰之礼中。薛蜨同薛姨妈说时,薛姨妈倒有些不舍,薛蜨便将瑧玉此前之语同他母亲说了,又道:“若不如此,又指望那一项去?倒不如这个好看些,老太太又喜欢。”薛姨妈闻言,只得应了。于是二人便一齐送了过来,果然贾母欢喜。暂且无话。 却说宝钗往贾府来,因心下惦记岫烟,便同宝琴会了黛玉,往邢夫人这里看他和迎春两个。邢夫人见他两个来了,也自欢喜,忙命夏喜道:“去同他们说,今日教两位姑娘不必学了,有客来此。”又命丫鬟倒茶来。一时他姊妹两个来了,年轻姊妹多日不见,一朝会面,自然亲热的;迎春便向他几个笑道:“你们往家里去了,倒这们久不来望我。”宝钗见他二人气色比先前原不同,多了些气度在内,情知便是邢夫人寻的教养嬷嬷之功,乃笑道:“你们原忙,我们不敢打扰的。”一时有丫鬟来寻邢夫人,道是外面有人来见,邢夫人方往外去了,迎春便邀他姊妹往自己房中说话。 至得房中,黛玉知宝钗此番前来,定是有话要同岫烟讲的,乃自拉着宝琴同迎春说话,又去瞧他新近绣的东西;宝钗见他三人往那边去,乃拉着岫烟的手,悄对他笑道:“我瞧着大太太对你也极好的,你如今这气色也见好了;这不还有几年,你千万耐些烦儿,我得闲便来瞧你。”岫烟同宝钗原好,闻他这言却红了脸,只得答应着;宝钗见他臊了,也不再多说,只同他说些闲话,又道:“大太太忒也着紧你。这才甚么时候,就请教养嬷嬷来了。”岫烟笑道:“不过是请来教二姐姐的,捎带上我罢了。这个嬷嬷人也极好,不似那般一味严苛的。”宝钗情知他这话不假,也自放心下来。 一时黛玉等人看了一回,也都往这里落座,迎春便令丫鬟换新茶来,笑道:“可巧太太给的极大的石榴,我同妹妹吃不了,又恐破开就不新鲜,正在发愁;如今宝姐姐同林妹妹琴妹妹来了,可拿了来吃罢。”一行说着,司棋早连盘捧了来,绣橘取银刀破开,送至几人跟前。黛玉因见这石榴红得可爱,笑道:“二姐姐偏了我们了。”迎春笑道:“唯有你们来了,才值当一吃呢。”一时各人都往盘里取了,迎春又令丫鬟预备洗手的东西来,一时色色周全,宛然便是此间主人的模样;宝钗等人瞧着,也暗暗地纳罕。 一时三人告辞出来,回得房中,黛玉便向宝钗笑道:“如今二姐姐神气却同往日大不相同了,直似换了一个人仿佛。”宝琴闻言笑道:“正是呢,我还是觉得他如今这样更好,也有主子姑娘的派头。”黛玉道:“他家的人忒也没天理,往日那些瞧着他好性儿,就欺压起来;你们不见他伏侍的人都换了许多?如今连那几个丫头也都谦恭起来,这才像话。”宝钗笑道:“此皆是大太太之功耳。你们不见邢丫头如今也变了?方来之时虽也是好的,到底缺些气度;如今却是有了些大家小姐模样了。”两人闻言都称是,黛玉笑道:“宝姐姐却是要谢大太太了。”宝钗便问何解,黛玉笑道:“大舅母这是替你家教儿媳妇,如何不谢?”宝琴闻言掌不住笑起来,宝钗也忍俊不禁,道:“偏你这一张嘴,教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黛玉将手一摊,道:“我说的是实情,你又说我。” 各位:须知这人之性格,虽是天生如此,却也同他父母之教导有些干系;往日迎春母亲早逝,无人教导,贾赦又是荒唐之人,他为人又不爱争强好胜,故养成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邢夫人下意地要将他回转,又待他比亲生女儿更为疼爱;纵迎春真的是节木头,也教他雕琢出了个大略模样;何况他本性并不愚笨,不过有些羞怯罢了。如今解开心结,又对邢夫人甚是感戴,心下也暗暗地不欲教他母亲折了体面,故而这行事也大为改换,虽依旧是个温厚的女儿,倒去了往日的许多怯懦。邢夫人又引着他发落了几个不伏使唤的婆子,更替他壮了胆气,故而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后文又见,暂且不表。 却说他姊妹三人又说笑一阵,黛玉忽地想起了甚么似的,道:“云丫头那里去了?这半日都不曾见他的。”宝钗闻言也道:“可是呢,竟不曾见他,敢是往家去了?”宝琴道:“老太太生日,便是咱们都来了,他反倒往家去了,不是这话。”几人便都心下诧异,过了一阵子,雪雁便来回说:“果然云姑娘回家去了,说是前些日子又同表少爷闹了不快,如今老太太已是命人去接了,想来午后便过来的。”几人闻言都笑道:“这话是了。”于是便将此事丢开。一时贾母那边又来人请去吃饭,几人便随来人去了。 及至午后,果见湘云来了,同几人问过好,各自坐了。贾母便问他家中之事,湘云又垂了头,半晌方道:“也没甚么不好处,只是想念老太太同姐妹们。”贾母见状便向他乳母道:“你回家去告一声,云丫头在我这里住几日,这不他姊妹都到了?也好一处顽笑的。”他乳母欠身应了。湘云闻言方欢喜起来,又同宝钗黛玉等人说话。 一时宝玉下学,往贾母这边来省,见众姊妹都在,也甚是欢喜。独湘云见了他,便把脸往外一扭,只不作声。岫烟见宝玉来了,倒不自在的,同迎春两个告了一声,便同二人之乳母丫鬟回房去讫。宝钗见宝玉如今瘦了,便料知他是近日被贾政逼着向学,乃暗自发笑,不过同众人一般问过好,便依旧往那里坐了。几人又说了一阵子,见贾母乏了,便都退了出来。 宝玉因近日未见宝钗等人,本欲同他几个多说几句;却又惦记着湘云前日恼了之事,见他往房中去,只得跟过来道:“好妹妹,前日原是我说话造次了,你别恼。”湘云见他跟来,心下实则已经回转了,面上却道:“你还是找你的林妹妹去罢,他从来不说我这等的混账话的。”原来前日湘云一时兴起,又劝起宝玉读书来;谁知宝玉正挨了贾政一通训斥,心下本就不快,乃道:“为何你们都说这些,林妹妹就从不说这一等的混账话的。”湘云同宝玉原是自小便在一处的,贾母也甚为疼爱;不想后来黛玉来此,贾母对他原比对自己好些,因此心下略有些不自在;此时却又闻宝玉赞黛玉,乃气白了脸,道:“他自然不同你说,人家自有哥哥,只同他哥哥说罢了!我好意说你,你反这们说我。”因此赌气收拾了东西,同贾母说了一声,往家里去了。宝玉当日见他赌气回去了,本就后悔;如今又闻他这话,生恐他因此同黛玉生出芥蒂,忙陪笑道:“同林妹妹不相干,原是我信口混说,妹妹好歹别同我一般见识。”湘云道:“你只顾护着他罢。”待再说两句,又恐宝玉到时真的恼了,方渐渐收了声势,两人仍复如旧。 第56章 第五十六回(倒V) 【第五十六回 】作戏语是真意假意·思亡亲却有心无心 及至初三,贾母便往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家下一干人尽皆往这里来;宝玉因是贾母生日,特特同贾政说了教他往这边来的,故也往这厢凑趣,就在贾母下手坐了。又就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一时吃了饭点戏时,贾母自点了一出,又命众姊妹点;几人都推让一番,方才点了。黛玉便坐在宝钗旁边,见他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乃笑道:“你爱看这个?”宝钗悄笑道:“老太太有了年纪的,想必爱热闹些。况这个也有一场好顽,排场原自不差的。你看过不曾?”黛玉闻说,乃笑道:“我不曾听得,好姐姐,你先说我听。”宝钗便将其中大略讲与他;宝玉见他二人说得有兴,也便凑趣道:“原来你们爱看这些,我却是从来怕这般热闹的。”宝钗笑道:“热闹不热闹的,也不是谁说。这其中却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听了就知道了。”宝玉闻言便央道:“好姐姐,你先念与我听听。”宝钗道:“这不台上就唱了?下一出便是。先说了也没趣儿,你且听着罢。”宝玉无法,只得自去看戏。 一时众人看了一回,至晚散时,贾母便向鸳鸯道:“方才作小丑的那一个孩子,同唱小旦的那个,瞧着倒可怜见儿的,唱得又好。不若教人带进来看看罢。”鸳鸯闻言,忙命人去同他师父说了,将人带进来。贾母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二人年纪,倒叹了一回,便令人取点心与他两个吃,又另外赏些钱;湘云留神往那小旦脸上看了一回,乃向宝玉笑道:“你瞧这个唱小旦的扮相,倒活像一个人。”宝玉闻言,也打量了几眼,倒瞧出像谁,只是不敢说;众姊妹听了都看时,皆已瞧出缘故;宝钗心下便一跳,暗道:“云儿忒没算计。这小旦瞧着活像是林妹妹;那里有拿官家女儿比戏子的道理?”因此只不作声,又想着如何掩饰过去,心道湘云若不说出来也就罢了;谁知湘云接着笑道:“你们瞧不出来么?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儿。” 此话一出,宝钗倒吃了一惊,忙看黛玉脸色;见他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自己又不好说甚么,只得也不作声。宝玉听了恐黛玉恼,忙暗暗把湘云扯了一扯,同他使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邢王二位夫人同薛姨妈只做未闻,迎春岫烟两个坐在邢夫人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儿也不闻。其余如凤姐李纨三春等,皆各自说笑,恍若湘云这句话不曾说过的一般。湘云此时也觉局促,又见宝玉方才同他使眼色,自觉面上无光,乃暗想道:“我不过一时口快,如何就这们等起来。前日他铰了我做的扇套子,也不曾见宝玉恼;如今不过说他这们一句,就杀鸡抹脖地使眼色。一般都是往这里住的,也忒偏向了些儿。”于是也不作声了。贾母也听得了湘云那句话,见黛玉不提,自不好说湘云甚么;恰如今戏已看完,便令众人散了。 是时已至晚间,湘云一径回得房里,便对翠缕道:“把衣裳都包起来,咱们明儿就家去。”翠缕正不解何意,便道:“姑娘这是忙甚么?老太太喜喜欢欢地接了来,原是要教在这里过了中秋再去的,如今急着回去,像甚么呢!”湘云道:“在这里作什么?教人觑着眉眼高低的,倒不如自己家里的好!”恰宝玉恐湘云不快,正往他屋里来寻他,意欲解劝一番,闻得这话忙赶近前拉他道:“好妹妹,你这话却是错怪了我。别人分明知道那个像林妹妹,却都不肯说出来的;如今只有你说出来,他岂不恼你?我原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那样;若是别人,我也不费这个心思了。” 湘云闻言,便将手一夺道:“你也不必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宝姐姐常日里和他磕牙拌嘴,也不见你说一声儿,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宝玉闻言直急得跺脚,道:“你这话又是那里说起!我倒是一片心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话音未了,只听外面有人冷笑道:“史大姑娘说话也要说明白些儿。谁拿我们姑娘取笑儿?谁敢同史大姑娘这般,拿我们姑娘取这们个笑儿!”两人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张嬷嬷同紫鹃站在门外;见他两个这般,冷笑了几声,便对湘云之乳母道:“周家妹妹,你且出来。老姐姐有几句话要同你说道说道。” 那张嬷嬷本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又在宫里这许多年,自然同一般老嬷嬷气势不同;周嬷嬷见他这般,倒打了个寒噤,况也隐约知道张嬷嬷身份,不敢怠慢,忙陪笑出来道:“老姐姐请说。”张嬷嬷瞧了他一眼,笑道:“倒没甚么说的。只是咱们这些跟着姑娘的人,也该时常提点着姑娘些儿;若有甚么,别人自然是说不得姑娘的;少不得说咱们糊涂,不像是府上出身了。”周嬷嬷本来也是侯府中人,况今儿约略也听湘云说了缘故,闻得这话,那有不明白的?不免又羞又愧,道:“老姐姐教训的是。”张嬷嬷笑道:“那里当得起教训二字。不过我年纪稍长些儿,也略略见了些世面;姑娘们的名声要紧,少不得厚着脸皮同周妹妹说上一声了。”周嬷嬷只顾答应着,又喊小丫头倒茶,张嬷嬷也不坐,便领着紫鹃自往黛玉房中去了。 一时至黛玉房里,宝钗宝琴两个都在,正拉着黛玉解劝,无非是说湘云常日里便是这个性子,教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这时见张嬷嬷回来,便知是同黛玉出气去了;宝钗心下有数,也不问他,只顾向黛玉道:“咱们明日都往家里去罢。我新得了一个好顽的物事,是人送给我哥哥的,我哥哥又给了我;妙就妙在又能顽,又能做可吃之物。如今天气尚热,恰好做来咱们吃,可好不好?”黛玉闻言笑道:“你这又是顽的,又是吃的,倒把我当小孩子哄了。也不过就比我大两岁,恰似大了多少似的。”宝钗见他笑了,乃道:“谁有你这样费心?琴儿比你小,我也不曾这们哄过他。”黛玉忙拉宝琴笑道:“瞧你姐姐这话。他不疼你,我疼你。你以后只要我,别理他。”几人又顽笑一阵,宝钗姊妹见他好了,方才告辞出去,自回房中安歇。 黛玉送了他姊妹出去,正要安寝,忽闻雪雁道:“大爷来了。”黛玉听了,便忙又从房中出来,见了瑧玉道:“这们晚了,你还不往家里去,又来这里作甚么?”瑧玉见他面色如常,笑道:“你明知道我作甚么,还来问我。”原来雪雁气不忿,回来便告诉了张嬷嬷;谁知又教秋萦听了去,一径往紫竹那里说了;故而传到了瑧玉耳中。黛玉见他知道了,只得无奈笑道:“好快的耳报神!只是也不算甚么,况张嬷嬷已是去说了他了。”瑧玉闻言便不说话,半晌叹道:“你这样却也为不错。只是我恐你受了委屈,又管不得那起子人的嘴;原想着离了这里就罢了,谁知终有这们一遭的。可见人之性子难改。” 黛玉闻他这话,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曾留心,便道:“我何曾受委屈。他那嘴谁不知道的?那里有他不说的人。”心下却又想道:“云丫头小时同宝玉原好,如今我同宝姐姐来了,宝玉一般也同我们说话,却是令他不快了;他又无了父母,也不曾有兄弟姐妹,我自有父亲兄长,原比他强些儿,何必同他争这口舌之气。”因此倒也不恼,见他哥哥神色有些黯然,反劝他道:“哥哥不必这们等的。我实是不曾放在心上,况这事若传开去,也不为好听。”张嬷嬷听了这话,便对二人行礼道:“大爷姑娘容我说一句罢。姑娘说得原是正理;只是史家姑娘这话,委实过了。如今我已是同他乳母说了此事,想来必是要往家里去同他家两位夫人讲的,到时自然要有说法。” 黛玉闻了这话,便摇头道:“有甚么说法也无趣了。就算此事揭过不提,各人心里也同往日不一样的。”瑧玉道:“一样不一样的,谁管他?不过过几年,各人皆要往各人的去处去的。本来就无趣,何必硬要有趣起来?”黛玉听了,乃叹道:“正是这话。谁也原不指望着谁去过日子的;只是若因此只管闹起来,也忒寒了人的心。”瑧玉冷笑道:“妹妹愿意同那个好,就同那个好。纵是原先好的,一时觉得不好了,也只管丢开;做哥哥的没有别的能耐,‘林家’这两个字,料也撑得起。”黛玉闻言却觉难过上来,因道:“虽是这话,我心里依旧过不去,——倒也不是为他,只说不上为甚么,竟是心里只管酸痛起来。要是母亲尚在,——”一语未了,忽觉自己失言,又恐招了他哥哥伤心,忙煞住话尾,那眼泪却已是一滴一滴地落将下来。 瑧玉见他这样,忽地怔住了,心道:“原是我想错了。我往日只见他聪明,却总未想到他尚不满十岁,只是个小女儿罢了;又不是皇家中人,正是要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纪,偏生又是如今这们个境地;这般看来,他倒不是恼,乃是觉得自己委屈,想娘亲了。”他虽将此间事情想透,却不知如何抚慰黛玉,忽又想起自己前世之憾,呆了半晌,忽地道:“我也想母亲了。” 此话一出,先就将黛玉唬了一跳,又见瑧玉神色有些惨然,忙道:“皆是我的不是,说错了话,引得哥哥伤心。我不过是一时心里不快,过阵子就好了;哥哥每日价事务繁杂,原是比我更加不易,倒还要费心来劝我,我岂不愧的。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了。”瑧玉分明有话要说,却只不知说甚么是好;旁边丫鬟见他二人情状,皆上来解劝。黛玉忙擦了泪道:“这早晚的,哥哥也该回去了。明日教人来接我罢。”瑧玉闻言,又见天色晚了,恐耽误他歇息,只得辞了他回去,说了明儿一早来接,黛玉送至门外方回。 第57章 第五十七回(倒V) 【第五十七回 】居绮罗何人知娇养·互扶持一意望时飞 及至次日,黛玉便回了贾母,言说往家去。贾母便知定是湘云那话令他恼了,只得道:“这不眼见就是仲秋了?索性住到那时候罢。”黛玉笑道:“如今舅舅正要往外省就任,家里自然忙乱着收拾起身的;这时候在这里住着,岂不没眼色。况我们家里也有些事情,不如先往那边去,待中秋节再往这里来望老太太的是。”贾母见黛玉意下已定,不好再劝得,只得罢了。一时用过了早膳,瑧玉便亲自坐了车来,将黛玉接回家中去了。 却说湘云那边也收拾了衣服,往家里说要回去,谁知他婶子打发了人来对他道:“老太太前日说了,教过了中秋再往家里来呢。如今才住了这几天就回去,倒辜负老太太的意思,况往日在这里也是住过久的,不若待几天再回去罢。”湘云闻听家里这话,自然心下不快,又见瑧玉往这里来接了黛玉回去,更是歆羡不已;只得往宝钗那里去,却见他也在那里收拾东西,是个要走的模样,忙道:“宝姐姐这是也要家去不成?”宝钗见是湘云,乃笑道:“正是。这不要中秋了?家里有节礼要打点,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和琴儿自然不敢在老太太这里躲懒,少不得要回去的。”湘云闻言,乃默默无声,自往房中去了。及至躺到床上,便又想起昨日之事,暗悔自己一时口快;一时又慕宝钗黛玉二人有父母兄长;如此自己想了一回,贾母又使人来唤他吃饭,只得去了。 却说宝玉见黛玉宝钗都往家里去了,便知是湘云昨日那话之故:“他拿戏子比了林妹妹,林大哥哥自然忍不得的,因此立时接了林妹妹回去;宝姐姐因往日同林妹妹好,自然是个‘同进同出’,便也往家去了,——皆是云妹妹那一句话惹出来的。”他虽想透其间缘故,却也不忍苛责湘云,彼时正在贾母处等着吃饭,见湘云同人来了,忙过去同他说话。湘云见他如此,况又当着贾母面上,倒不好再不理他的,便道:“二哥哥,你不必同我赔小心。我知道你原是好意,昨儿不过我一时气上来,说了两句。咱们只把此事不提罢了。”贾母闻得这话,乃笑道:“这样才好。你们从小儿就在一处顽的,那有为拌了几句嘴就不说话儿的?”一时摆上饭来,几人吃了不提。 却说周嬷嬷那日吃张嬷嬷说了几句,心下有些惊惧,恐史家两位夫人怪责自己管束不严之事;如今见家里不来接湘云,便推回去取衣服,一径往史家来,将此事同两位夫人一五一十讲了。史鼎夫人陈氏听了这话,乃气得双眉倒竖,道:“这也是侯府出来的女儿!你们觑着他家如今没了祖上爵位,就不见他家大哥儿是今上亲点的探花郎么!如今连他也说起来,这可是替家里做幌子呢!”史鼐夫人卢氏闻弟媳这话,乃笑道:“你也平平气儿。林家这般人家,想来是知礼的;断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况对他家姑娘也无益。只是云儿这性子要好生改一改;不然今后做了亲,才真是替家里妆幌子呢。” 陈夫人叹道:“前日往卫家探了探他们的意思,瞧着竟是不愿意的了。当日两家先人也算交好,本想着如此完了云丫头这事,谁知竟不成了。”卢夫人笑道:“这其间缘故,咱们难道猜不出来的?往日我见他之性子过于跳脱,想着拘在家里做些针黹,磨磨脾气,谁知就成了咱们苛待孤女;咱们是当长辈的,难道好去同人辩这个不成?只得不管他了。咱们老姑奶奶又怜惜他年幼孤苦,三天两头的来接去,住着就不肯回来;若有那一日他自己要往家来,定然是同那边又闹了不自在。只是不管怎么样,云丫头也是咱们瞧着长起来的,到底不能撒手不管。待同老爷商议商议,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到时候陪送一份像样子的妆奁,再给他些私房银子傍身,好歹也是令他终身有靠,别教人瞧着咱们不像。” 陈夫人闻言一发添了气,乃冷笑道:“我瞧着咱们也是白劳心力。咱们难道克扣他妆奁不成?他父亲同二老爷三老爷是同胞兄弟,当日过世了,又没留下个男儿,家中一应自然该由兄弟接管;如今却有那一起子没天理的说咱们谋夺家产,欺负孤女;幸得咱们没女儿,不然更有话说出来了!如此也干净,免得教云丫头带累了名声!”卢夫人见他如此,乃笑道:“你这性子也忒急些儿。咱们不过对得起自己心里就罢了;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陈夫人闻言便不好再说,只得道:“只是林家那边怎么是好?如今白得罪了人家,岂有这样就算了的?” 卢夫人想了一想,笑道:“这也无碍。此事往小处说,不过是小孩儿家不懂事拌嘴,那里就成两家子结仇了?若改日林家姑娘往咱们这里来,咱们再想辙挽回不迟。如今若大张旗鼓地去赔不是,倒教人恼了。”陈夫人原知他素日有主意,闻得这话,只得罢了。于是又申饬了周嬷嬷一番,交代了几句,方令他回去了。如是无话。 却说那日瑧玉亲往府里接了黛玉回家,二人来至林府,往房中坐了,瑧玉便笑道:“妹妹如今趁意了不曾?”黛玉闻言笑道:“委实是往自己家来才好。在那里住着,终究有些寄人篱下之感,不若在家里自在。”瑧玉笑道:“你这就是多心了。咱们往他们那边去,他们只有欢喜的;父亲年年往他们家送的银子能养得起半个贾家,咱们如今出来,他们那里想来是要告艰难了。”黛玉笑道:“说起这里,我尚有一件事要问你。他们是咱们外祖家,咱们送这些礼,也就罢了;宝姐姐家为何要比着咱们家来?他们不过是二太太的亲戚,很不必要这些的。” 瑧玉闻言大笑道:“你此话倒有理,只是老太太同二太太并不这样想。”黛玉便问端的,瑧玉笑道:“金陵有四大家;其他三家皆是‘贵’,唯独薛家是‘富’。你瞧着贾府面上赫赫扬扬,如今却不过是虚张声势;暗地里也不知道从薛家借了多少银子,想必是比咱们家多出数倍的。暗地里这们多都给了,难道差明面上这些么?倒不如索性多给些。他们如今又搬了出来,往日在那里住着时,还可从他们与的日间花用中落些钱,现时可从那里寻这们一宗?故而都指着这节礼呢。谁知文起同我学了,将这劳什子绣品送了给他们,瞧着贵重,却不能掰下一块子当钱花的。” 黛玉听他哥哥这话,乃笑个不住,道:“这那里是探花郎的风格,竟成了坊间商贾议价了。”瑧玉笑道:“我不过是和你说这些,难道还要拿腔作势来不成?况不管我是甚么人,总脱不了是你哥哥。”黛玉闻言更是笑将起来,好容易渐渐地止住了,方正色道:“很是,很是。横竖我这一辈子是甩不脱你的了;惟有盼着你日后青云直上,好跟着你沾光的。如此看来,我还要多烧几炷香,求佛菩萨保佑我哥哥好好的,日后好带挈我。”瑧玉闻他这话,倒笑了,乃暗想道:“我见他如今这样倒好;也愿意同人顽笑,也不将那些着恼之事总是挂在心上。可见他原本就是个爱说笑的性子,书中那般情景不过是因他无了家人,独身一人住在那里,又没个仰仗;想来此时所见才是他本应当有的样子。”因此将前事丢开,只同黛玉说笑。 一时却见雀儿往这里来了,送了两个盖碗来,瞧着盖得严实,到不知是甚么,说是宝钗送与二人吃的,又说请黛玉明日过去,与他看好顽的。黛玉正不知是甚么物事,瑧玉却猜到了,见雪雁送了雀儿出去,便向黛玉笑道:“定然是文起前日弄来的那劳什子,说是外国人拿来做暑日吃食的,将那冰同牛乳搁进去搅了,出来的便同咱们这儿的冰酪差不许多,再加些鲜果子便可吃,倒也省事,你们小孩子家想来是爱这个的。”原来这物是那一起子西方商贾弄来的,是外国人制了用来做一种名唤“冰淇淋”的吃食,同冰酪相似;薛蜨见了觉得好顽,便弄了一个回来。谁知宝钗宝琴等人都瞧着有趣,连薛蝌也喜欢得甚么似的,险些吃坏肚子,故而被薛蜨申斥了一顿,严令每人皆不可吃多。 如今宝钗想着黛玉前日不快,正要同他顽笑,便令人做了两碗送来,又邀他明日前去;一时雪雁将碗揭开,只见白气腾腾,正是两碗冰酪般物事;黛玉便取了小银匙往里舀了一勺,递与瑧玉道:“哥哥先尝尝罢。”瑧玉笑道:“我前日吃过了,你自吃罢。只是切不可多吃,仔细肚子疼。”黛玉如何依他,作好作歹地令他吃了几匙,方才罢了。 一时两人吃罢,黛玉笑道:“这人也太会想了。怎么有这们等的吃法?外祖母府上也算是会吃的,也不见想出这们个法子来。”瑧玉笑道:“洋人原是与咱们不同,有个新鲜法子也不为怪。我日前瞧书上说,他们还有吃生肉的呢。那书甚是有趣,改日拿来你看。”黛玉本就是爱看书的,闻言连声称好,道:“我正觉得近日无书可看,哥哥还有这样的书,多多拿来与我。”瑧玉知他这般性子,笑叹道:“咱们家出了个女秀才,若你是男儿家,少不得入朝拜相的。今儿晚了,明日我教几个小厮把书搬出来交与紫鹃,你闲来无事,也好消遣。”两人又说了一回,方各自安寝。 第58章 第五十八回(倒V) 【第五十八回 】遣婢子借机除异己·斥仆妇顺势黜刁奴 此际正至八月之中,金风荐爽,玉露生凉。前日贾政虽得了圣旨,要月底方才动身的,如今却也忙着在家中收拾往任上去之物;又寻了时机往贾母面前说了,要令宝玉一同前去。贾母起初不愿,却当不住贾政苦求,道是“往那里去寻名师教导,日后好出仕的”,故而有些松动;因又想如今长房已有嫡孙,宝玉不得袭爵,若为日后所计,自然是要走科举的路子;况如今宝玉也大了,正是进学的年纪。如此一番思量下来,终是点头应了,随即唤了王夫人同宝玉来千叮万嘱的,又命将自己身边一个名唤鹦哥的丫鬟拨与宝玉去。宝玉闻得要随他父亲往外任上去,虽有万般不情愿,然见贾母已是应下了,情知此事无可改移,况又当着他父亲面上,不敢说甚么,只得听了一番出来,往自己房里去了,不免又同众人哀叹一番。 却说宝玉房中众人闻知宝玉也要随贾政去之事,心下各各计较。其中或有父母兄弟在本处的,便不愿随同而行;有那一起孤身在此的,素日有些志向的,自然下意地要跟了去。袭人素日原是宝玉面前第一人,自知必是要随了去的,故也不为着忙,乃安抚众丫鬟道:“咱们如今想也无益,届时太太自然分付,不过也就是这几天的光景,且都耐着性儿等一等罢。”因又见鹦哥来了,忙接了进来,寻了住处安顿;又对宝玉笑道:“这大节下的,只顾拉着脸,成甚么样子。眼见必是要去的了,不若喜喜欢欢的,一则教老太太瞧着放心,二则也不惹老爷生气。”宝玉闻言,知袭人所说有理,只得收了不快之色,又同几人说要带去之物,不在话下。 且说王夫人那厢,自前日贾政同他说知要带了宝玉去,料想自己也必是要随着去的,便暗自思忖要令那些人跟了去。素日冷眼瞧自己使着的几个丫鬟,其中彩云、金钏儿两个是得用的;玉钏儿年纪虽小,倒也老实。惟独彩霞同赵姨娘投契,早早便想发脱了,恰如今有这们一个机会,当下便唤了他老子娘来道:“如今老爷要往任上去,打点跟着的人;彩霞也跟了我这些年,素来是个好的,然我瞧着他这几日病了,恐受不得劳碌,况如今也大了,不若就留在这里,你们自行聘嫁罢。”他父母闻言,只得谢恩,自去打点彩霞的东西,说定了后日来接。 却说这家中有个小子名唤富儿的,原是凤姐的陪房来旺儿之子,是个大不成材的,不惟每日里酗酒赌博,且又生得丑陋,一技不知,家下人皆瞧他不上的。只是这小厮却瞧中了彩霞模样人品,早有个慕心,只因他在王夫人房中听用,未知主子何意,故不敢讨;如今闻得他要放出来,便往他母亲面前道:“我是定要娶他的了,母亲且替我往他家里去说一声儿罢。”旺儿媳妇也是见过彩霞的,心下约也遂意,又仗着自己是凤姐儿的陪房,自觉比旁人有些体面的,故而径往彩霞家里去说了。谁知他家里原也知道富儿那些混账行径,故而他母亲只是不肯;旺儿媳妇无法,又觉失了体面,只得忿忿地往这边来,一行走一行想道:“他们家两个老东西忒也心高,难道我们家不比他们强上十倍的?既如此,不若我去同二奶奶说一声儿,教二奶奶同他说了,无有不成的。”一时想罢,便往凤姐儿院中来。 彼时凤姐儿正吃了中饭,歪在那里同平儿逗贾若顽,见旺儿媳妇来了,因问何事。旺儿媳妇便陪笑向凤姐儿道:“如今却有一件事要求奶奶,别人俱是不中用的。”凤姐儿正在哄贾若,见他笑得裂着口儿,正觉有趣,谁知旺儿媳妇一来,他便闭了嘴,倒像是个被唬住的模样,心下便有些不喜,又闻他这话,便道:“你这话一发没天理了。这房里见有老爷太太,往上还有老太太。我可担不起你这们一句。”旺儿媳妇闻这话不是,忙陪笑道:“原是我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勿怪。只是这件事委实要求奶奶作主的。”如此便将他儿子欲求娶彩霞之事说了。 凤姐儿素日约也听说富儿行径,闻言只把贾若抱在怀里哄着,头也不抬道:“若只管拿这些事来寻我,我也没有旁的事情了。你不同他老子娘说去,只管缠我作甚么?”旺儿媳妇道:“也曾同他说过的,只是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正在说时,只见贾琏进来,赶忙问好。贾琏听了一个话尾,便问:“是什么事?”旺儿媳妇见凤姐不答言,只得自己又把前番之语说了一遍。贾琏闻言蹙眉道:“甚么大不了的事,也来劳烦你们姑娘。如今不比往日,每日又要照管哥儿;不说替主子分忧罢,只顾将这些没要紧的事来烦他。他既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难道不会另寻别人么?”旺儿媳妇见贾琏恼了,先就有个惧意,半晌方讪讪地道:“我素日也同那孩子略说了几句,瞧他的意思,再无不应的,只是他爹娘可恶。况他们若瞧不上我们,别人又如何瞧得上呢。” 凤姐闻了此话,先就变了脸色,令平儿将贾若抱下去,便向旺儿媳妇道:“若要教人看得上,你也做出些看得入眼的事来!你家小子往日甚么行径,打量我不知道不曾?如今人家不愿意,自然寻别人去,那里有借着我们的脸面逼人家的道理?”贾琏因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初时倒不好说得甚么,却早觑见凤姐儿神色不对,又闻他如此说,便道:“你回去罢。这般事乃是要两厢情愿才好;你姑娘这话也是正理。况自家若约束好了,何愁没有人愿意?”旺儿媳妇见凤姐恼了,不敢再造次,闻得贾琏这话,便唯唯地去了。 凤姐儿见他走了,乃向贾琏道:“原是我每日价粗心,竟不知这起子奴才们欺心至此。那日咱们太太叫了我去,同我说他们做的这些事,教我愧得了不得;这家下谁不知他们是我带来的?如今这般没脸,教人说着甚么意思,没得堕了咱们的名声。”贾琏笑道:“难不成你每日瞧着他们?这奴才如何,是他们自己的事。如今既然知道了,那里还给他老婆?教人好生打他一顿才是。”凤姐儿道:“且不忙,待他日后犯了错处,一道向他算账。” 原来凤姐儿自得了贾若以后,倒颇信了那因果报应一说,如今又闻贾政要往外去,王夫人同宝玉都要跟了去的,料想这家中之事日后便要落到自己身上,故而下意地要做个好名声出来,惟恐不能服人。前番闻得自家陪房如此行径,倒恼了一场,心下暗道:“也不是只有他们可以使用,自然可往外另买好的来。且先申斥一番;若不好,直接打发出去。”心下已是定了九分九的主意。此时旺儿媳妇来回此事,正是撞在他的头口上,少不得“借题发挥”起来,着实训斥了几句,又要寻机摆布他们,不在话下。 此时贾琏闻得凤姐这话,倒正合己意,乃笑道:“就依你这话。”一行说着,偏林之孝家的又来回事,因又说起家道艰难来,便趁势说了家中人口过重之事,又说要将家中女孩子放出去配人等语。凤姐儿闻言,便笑将旺儿媳妇欲替富儿求娶彩霞之事说了,林之孝家的察其颜色,料知凤姐儿亦是不准的,乃笑道:“果然咱们奶奶明白。旺儿的那小儿子瞧着倒是不甚成器的光景;前日奶奶使了旁人办事,他却背地里听了,只道奶奶不使他,咕唧了一场,也没人理他的。虽说都是底下奴才们,到底也是一辈子的事,幸得二爷同奶奶明断,没应他这话。”凤姐闻言忙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且搁着他的,日后二爷自有道理。”贾琏听了也应是。一时又说了几句,林之孝家的方才出去。 那富儿在家眼巴巴等着他母亲回来,谁知半晌方见旺儿媳妇没颜落色地来了,自知此事不成,先自懊恼了一场;不过几日,因吃了酒和人合气,打了一架,教二门上拿住了,报于贾琏。贾琏同熙凤议了一回,将这小厮打了二十板子,同旺儿一道迁往城外庄子上去,不准再往府中来;又将素日得用的一房家人媳妇提将上来。这一家的男人原叫王成,亦是凤姐儿陪房,只因有些嘴拙,故而久久未得入他眼中的;日前贾琏派了他几趟差事,却见此人极是老实可靠,连他女人亦是忠厚之辈,故就将他补了旺儿的缺。此却是意想不到之喜;因此王成甚是感戴,此后亦尽心竭力。后回或见。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因心下尚惦念贾环,故而始终恹恹的;又见旺儿媳妇前来求亲,更加懊恼,只恐旺儿仗凤姐之势,逼迫成亲;谁知待了几日,并不曾见他前来寻趁,又过些时日,闻得旺儿全家往庄子上去了,方才放下心来,连赵姨娘闻言,也觉称愿。他素日原同彩霞一气,巴不得与了贾环,也好相互扶持的;每每同贾环说知,贾环却始终不以为意,如今王夫人又放了他出去,赵姨娘却舍不得丢开,是晚得空,便试探着向贾政道:“老爷此次前去,要多少日子才能往家来?”贾政道:“不过三五年罢了。横竖你也是要随了去的,又管这个作甚么。”赵姨娘闻言,乃心下大喜,又故意道:“原是老爷施恩,只是我舍不得环儿。他如今年纪尚小,热辣辣地离了父母,怎么是好?”贾政闻言道:“你原来不知道,我这里也是教环儿一道去的。他同宝玉差不几岁,恰好一道向学;兰儿年纪尚小,况他母亲孀居,不好随了去的,就留在家中,自有老太太照管;三丫头如今也大了,就一道留在京中,也好照管家中之事的。”赵姨娘闻言更喜,乃暗想道:“三丫头同我原不亲近,每日只在太太面前献勤儿;如今留在家中,且看他再如何奉承太太。”因此绝不同贾政争竞,连要讨彩霞之事也绝口不再提起,自伏侍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如今却说彩霞。他因前日赵姨娘许了要同贾政讨自己与贾环去,故而日日在家中盼望;谁知一直过了许久,也不曾有动静,又不好再去问他,自忖此事约是不成的了,乃暗自哭了一场,心下便也冷了。此后他父母再来问他意思,便只说凭他们作主。后来果然寻了一个可靠之人,又求了恩典,脱了奴籍,自成一家过活去了。此正是彩霞之事结果,虽不曾同贾环成事,却也得了一世安稳;往后不表。 第59章 第五十九回(倒V) 【第五十九回 】闲谈书胤之说学问·笑论非黛玉道人心 不觉黛玉往自己家中来已有两月,家中之事已一一理得明白;瑧玉又拨了两房得用的家人来,却是嫡亲的兄弟二人,也不是别个,便是当日跟瑧玉的淡墨洗砚两个,瑧玉因见他二人忠心耿耿,意欲留下使用,仍命复其本姓,淡墨起名韩义,洗砚起名韩诚,如今两人年岁已长,各各成亲了;韩义娘子便是当日贾敏身边的丫鬟明箫,韩诚娘子便是浅笙,家下皆呼作韩大娘子、韩二娘子的是。韩义韩诚两个当日作小厮之时,同明箫浅笙也算熟络,瑧玉又暗里命人问过四人意思,各自也算遂意,故成了这两桩亲事,皆留于家中使用;又从庄子上选了几个粗使的丫鬟小厮,如今府里眼见着却也热闹起来。 那日黛玉往宝钗家里去顽,恰瑧玉无事,便同他一道往薛家去了,自往书房同薛氏兄弟说话。薛蜨见他来了,因笑道:“教你林大哥哥同你说罢。”瑧玉忙笑问何事,薛蜨便将薛蝌意欲往外省去之事说了,道:“他自觉不是读书材料,却又见你为他费心寻门路入学,过意不去的。我说这有何妨,胤之原不是外人;你既然自有主意,他那里会说甚么。”瑧玉闻言亦笑道:“我当是甚么,原来竟是这话。文端既然有此想法,那里需要想这些?须知只有自己愿做的,才是能做将起来的;何必一意只同圣人书较劲?你若日后作了巨商大贾,连我们都要找你借银子使呢。”说得几人都笑了。薛蝌见瑧玉同他顽笑,知他不恼,才放下心来,又同他二人说往外省去之事。 瑧玉见薛蜨于这生意上颇有见地,倒为奇异,想了一想便道:“我如今却有一桩事要相烦二弟。”薛蝌忙问何事,瑧玉笑道:“你往近海去做生意,自然能见到洋人的。你且帮我瞧瞧他们有甚么稀奇物事,我回去写个单子,教人连银子一道送与你,你只管替我带了来。”薛蝌道:“值什么,要哥哥出银子!”薛蜨因知瑧玉性子,便向他笑道:“你只管拿着。你林大□□后自然还有烦咱们的时候;若如今不收,今后倒不好说话了。”薛蝌闻言,又见瑧玉也向他含笑点头,只得应了。一时用罢饭,他兄妹别了薛姨妈等人,自往家中去讫。 及至二人回房,瑧玉便向黛玉笑道:“你在家中可闷么?”未等黛玉答言,便道:“且耐烦些日子;待过了这个节,就可往外祖母家去顽;或赵学士家也可去的。赵夫人前日还同我说,教你同薛家两位妹妹往他家去呢。”黛玉因知宝玉不久便将同贾政一道往外去,乃笑叹道:“果然万般宠爱都抵不过家里的前程来得实在。外祖母这们疼他,此事却依旧是要依着二舅舅的。”瑧玉笑道:“外祖母摊上这们一个孙儿,也算是无可奈何了;瞧着倒聪明,只是心思皆不用在读书上。如今又得了多番触动,就算再过溺爱,也要为他以后想想。不惟是家中前程;就只为他自己,也不可再同现时一般了。” 黛玉听了他这话,乃道:“不是我背后说嘴,二表哥如今也十几岁了,却只顾和个小孩子一样。兰儿每日还读书呢;他纵是不喜欢读书,也要想想老太太同舅舅舅母;每日价却只顾淘气,不惟冷了疼他的这些人的心,也误了自己。”瑧玉因知原书中黛玉从未劝过宝玉读书的,闻言却深以为异,便笑问道:“若我不爱读书,你又将作何想?”黛玉笑道:“自然是要搬一张椅子坐在你书房里,每日瞧着你读上两个时辰方罢;再不然,我就只管对了你哭。哥哥自小就是怕我哭的,一旦我哭了,自然甚么都依我。”瑧玉闻言大笑,道:“原来妹妹竟有这们一个锦囊妙计在。只是你这一计也只有对我才灵;换了另外一人,也是无用的了。” 黛玉闻言,乃自想了一阵子,乃笑道:“虽说不是人人都爱读书,却是人人都要读书的。二表哥自有父母姐妹,那里轮得到我去劝他?哥哥与我是同胞兄妹,自然比他不同;我若劝哥哥几句,哥哥定然知我意思;我若劝他几句,他又要恼,届时旁人也怪我多事,何苦去惹这不是?况我哥哥是有担当之男儿,他如何比得。”瑧玉道:“你这话是了。实与你说罢,那些书本子我却也懒待看;谁不爱看些闲书的?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如今好容易领了差使,总算能将那些书丢开,我心下正喜欢呢。” 黛玉听他这话,便笑道:“你这话若教宝玉听见,也要把你引为知己了。”瑧玉道:“我虽不爱读书,却晓得要读书;他是既不爱读,更不晓得要读。因此人皆觉得我是爱读书的,他是不爱读书的。”一行说着,自己掌不住笑道:“还要与你说一句实话;薛文起也是个不爱读书的。”黛玉闻言一怔,乃笑将起来,道:“此话若教天下读书人听了,可不愧死?现放着一个状元,一个探花,竟都是不爱读书的;若是被那些落第者听了,少不得道只有不爱读书者方能中榜了。” 二人笑了一回,瑧玉便问黛玉道:“妹妹是爱读书的,还是不爱读书的?”黛玉仔细想了一回,笑道:“我或比你还爱读书些儿。只是我也不必去考试,不过顽时看一回,故而读成甚么样子都可;若当真下场考试,想来也一早便厌了。如此看来,天下竟无真正爱读书之人。”瑧玉笑道:“这话不是。同我们一道中榜的信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书痴;每日价嗜书如命,一天不给他看书,比一天不给他吃饭还难过的。可见各人不同;宝玉若同人家这般,二老爷也不至恨他如此了。”黛玉笑道:“要他如此,只好下辈子罢。宝姐姐那日不过略说了一句,你没见他那日光景,一声也不作,便起身往一旁去;倒弄得宝姐姐讪讪的,日后再不说了。宝姐姐还不是好意的?只是他‘朽木不可雕也’,听不过耳。” 瑧玉闻得又笑,道:“薛大妹妹原本就是个爱管事儿的,谁都要劝上两句;如今我瞧他倒渐渐地改了。”黛玉道:“有那一起子人,见他对人好了,便只道他心里藏奸;只是不见他们有甚么可以令他希图的?咱们家倒罢了,哥哥同薛大哥哥原是认义的兄弟,他自然同我较别人亲近些。饶是这样,还有人道他是见咱们家好了,上赶着攀附呢。”瑧玉笑道:“你怎知他就没有这番意思?皆因你为人太好,人对咱们好些儿,你就对人推心置腹。虽是你们两个好,也不可只管好起来。” 黛玉闻得他这话,却默了一阵子,忽地笑道:“人之想法,那里有全无功利的。纵我不如此,也耐不住他人如此;宝姐姐便有这般想法,也碍不着咱们甚么。况人与人之间,皆是以心换心的,他同我既无利益相争,又同我脾气相投,如此也顽了这些年,就说比不得亲姊妹,也差不太多。我自己心里有分寸,有些事情除哥哥之外,连父亲也不说的。”瑧玉闻得他这一番见识,倒不作声,心下乃想道:“他这番话听着倒是个明白的,可见他甚么都心下清楚,那书中想必也是如此,只是竟无一人可交心,故而从不曾将这番话说与人去。有人道这绛珠仙子清高自傲,殊不知这人间之事,那里能有几个比他看得透彻的。”因此愈觉其可怜可爱。又待要试探着问他若自己同他并非兄妹,他将作何想;只是想了一回,终究不忍,况自己所历之事实在太过离奇,便又将此事咽了回去,向黛玉笑道:“你也莫只管把心放在我身上。如今这们大了,教人瞧着笑话。” 此话一出,先就触动了黛玉心思,因又想起前日瑧玉所说自己要往别人家去之事,便见面上神色黯淡下来;又恐他哥哥瞧着忧心,乃强笑道:“谁敢笑我?若有别个笑我,哥哥难道不替我出头的?”瑧玉笑道:“那是自然。只是——”话未曾出口,忙又咽了回去,暗道:“我若再说他是要往人家去的,难免又招他哭。也罢,横竖妹妹如今还小,我尚且能留他几年;待他大了,便寻一个如意郎君,届时我得登大宝,封了妹妹公主,那个敢苛待了他去?”如此想罢,方觉心下稍安,又同黛玉说笑两句,方自己回房去讫。 一时黛玉送了他哥哥出来,换了衣服往床上睡了,心下却犹想道:“他方才那句话咽住了不说,后面定又是教我往别人家去等话。我虽不曾见他人家中兄妹素日如何相处,料想也没有几个能较他同我更好的了。虽他说的皆是正理,然我却不愿去想,愈想愈是难过。不若将此事丢开,能同哥哥在一起待一日,便是我一日的欢喜。”如此想了一回,方才朦胧睡去。 第60章 第六十回 【第六十回 】无心之语偶救人命·有意所为能保至亲 如今荣宁两府各处皆知贾政要带了家眷往任上去之事。邢夫人闻得这话,心下却一忧一喜:喜的是王夫人不在,竟不必防备他的,日后倒可松快好些;忧的是这家中如今账目错乱,王夫人如今一走,自然所有事情皆落到大房头上,日后万一出事,不好分辨,虽自己常日不管,却也不肯将凤姐儿同贾琏两个赔在里头,故而苦思有何计策。待要同贾赦商量,又知他素日脾性:于这酒色之上最为精通,一旦要拿个正经主意,却只好干瞪眼罢了。只是此事若要为将起来,必然要同他说一声儿的;只得想着待他回来先提上一提,察其心意,届时再作定夺。 一时晚间贾赦回来,邢夫人见他来了,忙站了起来,令丫鬟伏侍着换了衣服,笑问道:“老爷近日辛苦?”贾赦笑道:“不过是同那起子人见见,辛苦甚么。倒是你每日在家中事务繁杂,却也受累。”邢夫人知贾赦同自己情分原也淡薄,如今陡然说起这话来,定是有事情要说,因此只不作声,且听他往后之言语;果见贾赦自己想了一回,乃同邢夫人道:“老太太房里有个丫头叫鸳鸯的,你素日见么?”邢夫人闻得这话,约已猜中了几分,便点头道:“可不见的?老太太爱得和宝贝一样,极是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那日老太太还说,比二丫头几个原强呢。” 贾赦笑道:“正是。如今却有个事儿要你去办:前日我想了一回,意欲纳个新姨娘进门;本想着买一个,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又不知底细,到时不好退送的,还是往府里挑个家生女儿才是。我冷眼选了一番,就取中这丫头,你替我和他说一声,就向老太太讨了他来收在屋里,岂不便宜。”如此说了,又捻须而笑道:“你若将此事办成了,我必重重谢你。” 邢夫人闻言,便知不妥,又不好直接驳回,乃觑着贾赦脸色道:“鸳鸯这丫头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用的人儿,只怕老太太未必肯呢。”贾赦冷笑道:“我也是半辈子的人了,难道要这们个丫头做房里人也不得?况我也不是就瞧中他颜色。那丫头生得也不过中上,然老太太那些私房,那一件不是过了他的手的?我冷眼瞧着,将来老太太必是要赏他与宝玉去做姨娘的。到那时候那些东西,咱们可去那里寻摸!要是之前我也罢了,如今琏儿得了儿子,难道我不为自己孙子想不成!恰好如今二房要往外去,待他们走了,可趁机要了这丫头来;若将他娶了来,自然由咱们摆布,届时东西都是咱们的。” 邢夫人闻得贾赦这话,竟是已定准了主意的,然终觉此事不可,自己想了一回,便陪笑道:“老太太平日待咱们原不如二房,他在老太太跟前得意,自然觑着咱们轻些。”一时说着,忽地灵光一现,乃低声道:“况这东西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纵将他娶了来,到时他若怀恨,再吃里扒外起来,同二房做个内应,可不是防不胜防了?恰如今他们往外去,也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咱们借着这段日子,将这府里光景皆弄得明白,却不比弄一个人来更容易些?有费这工夫的,不若从外买个标致的回来,也省得淘气。”贾赦初时不过一时性子上来,如今渐渐去了热度,又闻邢夫人这话在理,况自己想了一回,不免失了底气,也恐在贾母面前没脸,故而装模作样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也是。倒不是我怕了老太太;只是懒待同人合气罢了。”邢夫人见自己所说已是起了效,便放下心来笑道:“那个又说老爷怕老太太呢。一般都是亲母子两个,甚么怕不怕的?咱们只要图清净罢了。”二人说了一回,便往房里安寝。 却说邢夫人虽将此事搪塞过去,倒也看清了贾赦行止,料想也是不能有甚么好主意的;故而翌日早上起身,往贾母那边省了回房,便令春喜去寻了贾琏来,将贾赦昨日所说欲娶鸳鸯之事同他说了,又道:“幸得支吾过去了,不然在老太太面前又是一场没脸。老太太如今身子骨还硬朗,脑筋也清楚,难道不知老爷何意的?不惟不准,反倒要生气。”贾琏闻言深以为然,乃笑道:“幸得咱们太太明白。不然到时候老爷做的事,又要推到我同太太头上。”邢夫人笑道:“你同我说就罢了,别教别人听去;到时学与老爷听,仔细捶你。”贾琏便笑应是,又道:“如今正有一桩事,要向母亲讨个主意呢。” 邢夫人闻言,便猜到是贾赦又教他作甚么了,因问何事;贾琏笑道:“老爷前些日子见一个人家有几把好扇子,便起了兴,也同人学着要顽起扇子来,便令我四下里去寻摸,却一直未寻着好的。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穷鬼,诨名唤作石呆子,家中有一二十把旧扇,死也不肯拿将出来的。若说他不肯与人,自己在家抱着也就罢了,偏生又四处去说,不知那个说与老爷知道了,立逼着我去寻了来。我好容易烦了多少情,往他家里瞧了那些扇子,却当真是好东西,正要买他的,谁知他必咬牙不肯,说甚么‘要扇子,先要了他的命!’因此正在犯愁,却不知如何是好。” 邢夫人听他说完,笑问道:“你同老爷说了不曾?”贾琏道:“还不曾,因母亲叫我,就先往这里来了。”邢夫人想了一回,笑道:“这便好说了。你只同老爷讲他那扇子平常,虽是旧物,却不值几个钱;老爷闻得这话,自然丢开了。听你所说,此人果然是个呆子,认定之事那里改移得了;若强买了来,咱们家大业大的,教人说出去,现成就是个‘仗势欺人’,你又是个做官的,难道好听不成?”贾琏闻言豁然开朗,笑道:“多谢母亲。我原是一时糊涂了,竟忘了这法子。” 邢夫人道:“这孝道也不可太过了。眼见着老爷糊涂,难道咱们也跟着糊涂起来?你若告诉他,他自然抓心挠肝地想着,必要逼着你去弄来与他。若弄不来,少不得派一通不是,又要教他人去作法。那起子人多有心狠手辣的,定然不像你这般同他商量,少不得巧取豪夺;咱们说句不好听的话罢:若闹出人命来,咱们可怎么处?”贾琏闻言更是悚然,道:“那里就如此了。”邢夫人正色道:“不可不防。凡事若离了咱们的眼,就不是咱们所能为的了。” 贾琏听他母亲这话,十分敬畏,乃道:“母亲实乃贤人也!他日若我有甚么事情,还要多多向母亲请教,还望母亲不要嫌儿子韶刀。”邢夫人笑道:“三天两头说这外道话,我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且不说这些虚的;我尚有一件事要教你去办。”贾琏忙问何事,邢夫人便将查对家中账目亏空一事说了,道:“此事却是要你同凤丫头二人齐心合力。我瞧着家中这些年一发不像,只恐有事;你两口儿务必将此事里里外外查明了去,就不说为我和你老爷,只为若哥儿想罢!” 贾琏听罢忙答应了,又同他母亲说了几句,方往自己房中去。及至房中,见凤姐儿正在那里同平儿几个翻布料,便道:“且先住一阵子,我有话同你奶奶说。”平儿见状,便领着丫头们出去了,将门带上,自坐在台阶上不令人进去。贾琏见只余他二人,方将邢夫人今日之语原原本本向他说了,道:“咱们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有这们一个明白的太太;我是自愧不如的了。”凤姐儿闻言也称奇,道:“太太此人实是世间希有。你同二妹妹原不是他亲身儿女,尚且为你们想得如此;虽说也是为自己今后铺路,也为难得了。”贾琏道:“且不说这些罢。你如今重又管家了,这账目之事还要你多费些心;我到时往各处田庄上去看一回,好歹心里有些计较。” 二人如是议定,贾琏便出来往贾赦那边去了。及至见了贾赦,便照邢夫人所说回了,又道:“不过是那起子闲人以讹传讹,信嘴胡说罢了。改日我再往外去寻,定然寻得好的来孝敬老爷。”贾赦闻言,虽大失所望,只得罢了,如此将此事支吾过去,一时无话。 且说邢夫人几句无心之语,却救了鸳鸯的终身,并免了石呆子的杀身之祸,乃是胜造七级浮屠之举;凡人虽不知其间关窍,然天理昭彰,自然将此功果归于邢夫人头上。日后见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却不想竟从这些事上来,此时不见;只说贾琏深感邢夫人之德,又想起他所授之事,乃暗地教心腹查访,不在话下。 第61章 第六十一回 【第六十一回 】开家筵诚邀见佳谊·行旧令雅谑有余香 转眼又过得几日。那日恰是八月十四,因将至中秋,官中放了假;瑧玉回得家来,因向黛玉道:“明日老太太必是要教去的。我因想他家里那们多人,虽然热闹,却未必尽兴,不若咱们今晚先自在赏月。”黛玉闻言,乃深以为然,笑道:“还请宝姐姐他们来不曾?”瑧玉笑道:“这全凭你心意,若想同他们顽,就教人去问一声儿,看他们有事也无;若不想,就咱们两个也可。”黛玉闻言,便使春纤往那里去问了,一时回来笑道:“宝姑娘说,务必要扰姑娘这雅兴,届时他们都往这里来的。”黛玉听了,便教人去准备果品菜蔬等物,预备晚上开席。 一时莺儿却也往这里来了,引着两个婆子抬了一个篓子来,先向黛玉行礼问了好,笑道:“这里是我们那边一个伙计送来的螃蟹,大爷教送了来,煮了晚上吃的。”一边亲揭了篓子上的荷叶,瑧玉同黛玉看时,见是满满一篓极肥极大的螃蟹。瑧玉瞧了一会,仍命盖上,笑道:“文起这是恐我们没甚么给他吃不成?巴巴地教人抬了这些来。”众人闻言都笑。一面黛玉便教请莺儿几个往屋里去吃茶,莺儿连声推却,笑道:“晚上自然要往这里来的,先多谢林大爷同林姑娘美意,我立等着回去复命呢。”黛玉闻言,忙令人取了两串钱来与那两个抬篓子的婆子,又令雪雁递了个荷包与莺儿,笑道:“回去多谢薛大哥哥。”莺儿素日同黛玉也相熟,如今知是节下欲求吉利的,并不十分推让,笑嘻嘻地收了,又谢过二人,方回去了。 及至晚间,果然薛姨妈同薛蜨宝钗两个往这里来了,却不见薛蝌同宝琴。黛玉问时,薛姨妈道是他两个往他舅母家去了。一时众人往里面来,黛玉早命厨下备了两桌精致席面,就在后园堂中设席;本待隔屏风而坐的,张嬷嬷便道:“如今大家伙儿年纪尚少,不为越礼,况此间更无外人,薛家大爷同咱们大爷是认义的兄弟,也就如亲兄弟一般的,姨太太又在。不过节下偶尔顽一回,凭谁也说不得嘴。”瑧玉同薛蜨也知此间规矩原与前世不同,闻得倒也无话。于是各自入席。一时吃罢,薛姨妈恐自己在此拘束了他几个,便推乏了,自往房中休息。 几人送了薛姨妈回来,依旧往座中坐了。此时已将一更时分,真个是秋高气爽,月朗风清;他几个吃了一回酒,因又要行令作耍。宝钗因向他哥哥笑道:“咱们射覆顽罢。”薛蜨笑道:“只咱们几个人,这骰子掷到多早晚去?”宝钗道:“谁耐烦掷骰子。我同妹妹一处,你同林大哥哥一处;一对一射,三射不中的罚酒一杯。”黛玉笑道:“这令也忒难了些儿,只好咱们两个商议。”薛蜨道:“咱们只好室内生春。若往外面说去,也太泛了,如何猜得中?”几人闻言皆为称是,于是宝黛姊妹先覆;二人商议一阵,便覆了一个“匡”字,向瑧玉薛蜨笑道:“此是容易的,你们先猜来。” 瑧玉见了此字,稍加思索,便知他二人覆的是这席上之“蟹”,取“蟹匡”之典,意为螃蟹背壳,故而不为难猜。薛蜨也已想出所覆之字,见瑧玉笑看他,便说了一个“虎”字。宝钗和黛玉知他射中,用的是“晚稻初香蟹如虎”之典,乃会意而笑,又催他二人覆。瑧玉手中正剥着一个石榴,便说了一个“海”字。黛玉初时觉此字有些宽泛,然见他正掰那石榴,便猜他定是覆的“榴”字,用“海榴世所稀”一句,乃向宝钗说了。二人商议一回,射了个“山”字。薛蜨知他二人用的乃是杜牧诗中“似火山榴映小山”一典,便笑道:“这个中了。”于是各饮一口门杯。 谁知瑧玉闻得他二人用这一典,促狭心起,乃悄声向薛蜨笑道:“你再往下念两句看。”薛蜨初时不解,依言往下默念两句,乃笑道:“真个巧了。”原来此诗第三句便是“一朵佳人玉钗上”,恰合他姊妹名字;因此瑧玉觉得有趣,便要同他二人取笑。因又射了几回,便向薛蜨使眼色,笑道:“咱们射个多字的罢,总射一字的有何趣味?一猜就中了的。”宝钗同黛玉两个闻得这话,并不知他心下作何想法,自恃比别人敏捷,乃双双笑道:“你且说来。”瑧玉一笑,便说了个“一朵”。黛玉闻言,先就红了脸,道:“你耍赖,说是此间之物,又混说起来。这用时事却使不得,快罚三杯。”瑧玉笑道:“你既说这话,想来是猜着了。难不成不是此间之物么?况旧诗之中原有这点的,你自己乱令,还不罚一杯呢。”黛玉无话,只得饮了。彼时都有了几分酒,便不耐烦行这令,要换一令来行的;又教丫鬟嬷嬷等也往另一席上坐了,言说不必服侍,只各人自在吃酒。 瑧玉笑道:“如今正是中秋之际,我嫌自己作诗费气力,不若咱们‘顶真绩麻’罢。顶真最好,亦许绩麻;上上之选便是应景之诗,纵不得,也无伤大雅。”几人称是,瑧玉便说道:“如今我先起,‘不知秋思落谁家’。”其下便是薛蜨,道:“家在月明生处住。”宝钗想了一想,道:“住个溪山好处。”黛玉闻得笑道:“宝姐姐尚怀出世之心不成?”自寻思了一回,道:“处得生来不解愁。”下又该瑧玉,乃笑道:“你这倒不是出世之心,竟是向佛之心了。”本待说个“愁黛颦成月浅”同他作戏,终又觉有些颓丧,转念一想,便道:“我接个‘愁落千山月’。”薛蜨便道:“月涌大江流。”宝钗接道:“流光冉冉为谁忙。”黛玉忙笑道:“忙趁东风放纸鸢。”言毕向他哥哥笑道:“你来接。” 瑧玉笑道:“然丫头促狭鬼,专拣个难说的来,只是难不倒我。”因此想了一番,道:“鸢飞杳杳青云里。”薛蜨忙赞好,道:“总算是把这声调壮将起来了。你们女儿家只爱温八叉李商隐那一等的句子,我却觉这一句更好。”因续道:“里闲人户外闲。”宝钗笑道:“好个‘闲人’,你这一句声调倒壮。”便续道:“闲敲棋子落灯花。”黛玉方才闻瑧玉那句,正在沉吟,闻得宝钗这句,便随口道:“花落知多少。”瑧玉大笑道:“好个懒丫头!你姐姐说个‘花’字与你,你竟只管敷衍。这应景之诗原有许多,你又说春日去了,罚酒一杯。”黛玉辩道:“可不是你说的‘纵不得,也无伤大雅’?如今只管挑起我来,原是你乱令,当罚你才是。”宝钗见他二人这般,自然是要助着黛玉的,乃笑道:“妹妹说的是。林大哥哥原说了随意的,如今又挑起妹妹来,果然乱了令,当罚一杯。”那厢薛蜨早斟了一杯酒递过来;瑧玉无奈,只得笑道:“显见的我成了孤家寡人了。”说着接过酒杯,一口饮干,笑道:“咱们再来。” 如是几人相互讥嘲取笑,不觉已是三更天气;张嬷嬷因见晚了,便上来劝道:“也顽得够了,且待今后再顽罢。起来还要往那边府里去,若把眼睛眍了,不好看相;况明日定要闹到老晚的,还不早去歇了呢。”几人闻言便问是几更了,雪雁回道:“已是打过三更了。”他几个闻言,倒唬了一跳,皆道:“如何就这个时候了。”张嬷嬷笑道:“两位爷同姑娘年纪都轻,也不觉乏;姨太太却早说图不得,教人跟了回去了。”瑧玉便道:“都这早晚了,文起同薛大妹妹也别往回去了,就在我们这里歇了罢。料想姨妈如今也睡了,明日不过早上起来教人早早儿地去回一声,免得姨妈挂怀;越性用了早膳再回去换衣服,咱们会齐了一道往老太太那边去。”薛蜨此时也觉酒意上来,恐冷风吹了头疼,便道:“多承美意。我如今却有些酒冲上来,竟是依了哥哥这话方好。”黛玉闻言,便携了宝钗的手,往自己房中而去。回得房中,便命紫鹃雪雁拿出一床新被来与宝钗盖,又寻了枕头与他,教人打水来洗漱了,又令雪雁将莺儿等人带往厢房中安寝,他姊妹二人便往床上睡下,不免又说了一阵子话,及至快四更时,方朦胧睡去。 翌日早上起来,黛玉先起身教人打了水来,同宝钗梳洗了,笑道:“姐姐也不曾有衣服在我这里,且先能着穿我的罢。早知如此,教人放几套你的衣服在我这里。”宝钗笑道:“很是,还是你想得周到。改日你也拿几套衣服往我那里放着,咱们日后一道住的日子想来还多着呢。”二人说说笑笑,一行梳上了头,换了衣服,便往前厅里来,却不见瑧玉同薛蜨两个,乃怪道:“难不成他两个还睡着?”此时紫竹进来,笑道:“两位爷已是起来了,在院里练拳脚呢。雪浪往姨太太那里去说了,宝姑娘同薛大爷在我们这儿住了一宿,今早上吃了饭再回去的。”一时瑧玉同薛蜨两个进来,底下人摆上了饭,几人用了,又约定过一会子一道往贾府中去,薛蜨同宝钗方向他兄妹告辞,不在话下。 第62章 第六十二回 【第六十二回 】赋诗文学士见心喜·伴圣驾少年逸兴飞 此日已至中秋。晚间荣府排过家宴,众人且不忙散,皆往房中坐了说话儿,待薛家母子同瑧玉兄妹等人往这边来,好一道赏月的。贾母因想起宝玉不时要往外去,倒为不舍,况如今又逢团圆之节,面上便有些恹恹;众人皆知是何故,只得将些其他话儿说来凑趣。贾珍那厢亦自早早在家中摆了一席小宴,同众人吃了,至晚饭后便与尤氏过荣府来。只见众人都在,贾赦贾政坐于贾母身侧说些闲话取笑,其余小辈皆在地下侍立。贾珍一一见过,贾母命他坐了,笑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倒好。”贾珍笑道:“新近寻了个厨子,做得好点心,故而拿了来孝敬老祖宗的。”几人又说了一阵,贾母往外瞧了瞧天色,便笑问身旁人道:“他们几个甚么时候过来?”鸳鸯笑回道:“已是教人来报过了,他们要会齐了一道来呢,待一会子就好来了。” 正说着,只见瑧玉同薛蜨薛蝌两个来了,同贾母及众人见了礼,贾母因问薛姨妈黛玉等人在何处。薛蜨便笑向贾母道:“母亲同妹妹已是往后面去了,想来是同姨妈合大太太他们在一处。”贾母闻言,便道:“咱们且去上香罢。”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众人跟着,往院中而去。 一时众人至得院中,见堂前月台上各色供品皆已齐备,地下设了拜毯锦褥,邢夫人等一干女眷已是在里面候着了。于是便有丫鬟上来伏侍贾母盥手,贾母拈香拜了,一时大家皆拜过,就往那楼上而去。那厅前平台业已列下桌椅,中间隔了一扇屏风,贾母往外坐了,家中儿孙皆依次团坐下。瑧玉三个略坐了一回,便起身告辞,贾母知他几个在此有些不便,也不多留;于是令人往里面同薛姨妈黛玉等说了,几人自回去。 此时不过宁荣二府之人在座,贾母看了一回,因觉有些冷清,便道:“如今倒不如当年了。族里众人都不往这里来,今日人也太少了些。”贾珍却知众人不来之缘故,闻言只不作声;贾母想了一回,便又令琥珀往女客那桌去,教请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出来坐。一时几人坐定,贾母方觉好些,乃笑道:“咱们也行个令罢,只不要那些文绉绉的。如今且击鼓传花,到谁手中,便要说一个笑话,罚酒一杯。”众人皆称是,于是命了一个媳妇在屏后击鼓,又取了一枝桂花来,行此“击鼓传花令”。 黛玉在里间同宝钗挨坐,闻得外间击鼓,悄声向他笑道:“你想听那一个的笑话?”宝钗抿嘴而笑,尚未答言,只听得鼓声顿住,竟恰是在贾政手中住了。贾母因笑道:“快饮了酒,说一个笑话来。若是说得我们不笑,还要罚的。”贾政只得应了,寻思一回,依旧是说那个怕老婆的笑话,谁知方说了一句,众人先就笑将起来。黛玉因含笑向宝钗道:“二舅舅素日端方严肃,如今却说起笑话来,这本身就可发一笑,老太太今日罚不得了。”果然贾政说完,众人都笑了;于是又击鼓,此次却是到宝玉手中止了。宝玉便心下为难,知他父亲素日脾性,便一力推辞,只求再限别的。于是贾政限了一个“秋”字,令他即景作诗。宝玉想了一回,得了四句,便往纸上写道: 莫道蓬莱仙客远,如今座上是神仙。 此生不独承此夜,明月依旧向明年。 如是写罢,便呈与贾政看。贾母初时见贾政令他作诗,原自担心,如今见他面色尚可,便知宝玉所作无甚不好的,乃问如何。贾政因见并无不妥之处,况也是吉利的意思,便道:“倒也难为他。只是究竟读书少了些,倒觉词句不雅。”贾母方放下心来,又嗔贾政往日过于严苛;贾政要讨贾母喜欢,倒难得和颜悦色地勉励了宝玉两句,又命取东西赏他。宝玉见他父亲如此,倒也心下畅快,暗想道:“原来读书写字竟也有这般好处。”一时拜谢了他父亲,依旧归座行令。又吃了一阵子,贾母问人时,见是二更多了,便说:“外头尚有人候着,虽咱们自家人说笑,倒也不可轻忽了他们的,你们自去罢。我再同这里太太姑娘们顽笑一阵,也好歇息了。”众人听了,又共敬贾母一杯,方往外去了。 一时贾母又同家中女媳人等赏了一回月;湘云满心想要联诗,只是贾母在此,不好就去的,只得同众人在座中说话。因又要寻宝玉,谁知宝玉见贾政回去,亦不敢再向里来的,因此也一同回去了。湘云等宝玉不至,因觉无趣;及至散时,天色已晚,众姊妹皆要回去歇息,瑧玉薛蜨两个也使了车来接薛姨妈等人回去,故而竟无人一道,只得罢了。 如此中秋已过,贾政便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引了宝玉贾环等拜过宗祠及贾母,便起程去了,贾琏等一径送至洒泪亭。贾母纵有诸般不舍,也只得忍心别了各人,回得房中,便有些郁郁不乐。鸳鸯深知贾母心思,便悄向迎春等人道:“姑娘们无事之时,多来同老太太说话儿。这天渐渐短了,人也倦怠,还是多顽笑些儿是正经。”几人闻言,都应了。 却说贾母自宝玉去后,一发觉得冷落。史家又于前日接了湘云回去,黛玉同宝钗姊妹亦不常过来,虽有三春,倒觉得较往日冷清好些。那日因迎春身子不适,宝钗几个来这里望他,贾母见了,便向他几个道:“如今二太太他们都去了,你们也不往这里来顽,每日里无趣;不若你姊妹过些日子还是往这里来住罢。”因又笑向薛姨妈道:“姨太太切莫觉得你姐姐往外去了,就不往我们这边来的。一般都是亲戚,况宝丫头琴丫头两个极好,我觑着也只同自己的孙女儿一般,还是常往这里来住些日子,大家亲香些。”薛姨妈闻言,只得答应了。 那日黛玉回去,因同他哥哥说贾母欲教他几个往这边住之事。瑧玉想了一回,笑道:“如此也好。恰圣上不日便要出巡,我正恐你在家冷落,自己住着害怕,要教你同宝姐姐作伴去;如今文起也要一道出去,文端又要往外照管他家的生意,不若都往外祖母家里住着,我也放心些儿。”黛玉道:“虽是如此,我却从来不曾离了哥哥的。这番同圣上出巡,又不知甚么日子才得回来,我心下定然惦记。”瑧玉笑道:“惦记也无法,难道不去不成?你且在他们家住些日子,每日或同姊妹们顽,或去与老太太解闷便是。待我回来了,自然接你回家的。” 黛玉闻他这话,又想了一回,方道:“我待你走了再去罢。既是要出门,少不得要打点东西;小厮们或有想不到之处,竟是我亲看着他们收拾了才好。”瑧玉闻言,知他定是想同自己多待几日的,乃笑道:“我还回来呢。届时你往那边住了,自然老太太疼你,姨妈也可照应一二;又有姊妹们作伴,倒比在自家待着要好些。”因又将伏侍黛玉的几个丫鬟唤了来,一一嘱咐过,命他几个替黛玉打叠衣服;家中留了明箫和浅笙二人看家。黛玉又往房中写了单子,看着人替瑧玉打点行装,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因薛蜨也要伴驾去的,故而家中也在收拾;薛姨妈自觉面上生光,十分欢喜,倒将这离愁冲淡好些。宝钗却终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向他哥哥道:“哥哥千万小心,自己保重。我们替你打点的东西都在这上,你自己先瞧一瞧;只恐有我们想不到的,好赶着教他们添了来。”又向他兄弟道:“往日走商皆是你同哥哥一道,如今只有自己去,幸得有几个老家人跟着,倒也罢了;一路千万小心些儿。”二人见他如此,皆笑应了,各自去忙碌不提。 转眼已至启程之日;瑧玉薛蜨两个因要先往宫中去的,故而往家门口坐了车马,教几人不必再送。黛玉心下不舍,又恐他哥哥瞧着挂心,乃强笑道:“我们就不送了。早知道该将哥哥上秤称上一称,回来时只许重不许轻;若还轻了,我要不依的。”说得众人都笑了。瑧玉知他是要宽自己心,故意说顽话,乃笑道:“如今也晚了。待往后再出门,你可先备下秤罢。”几人又说了几句,瑧玉同薛蜨便登车而去,一径往宫中而来。 及至宫里,冯岩已是在那厢候着了,见二人前来,忙上来见礼。瑧玉因见冯朝宗也在,便同薛蜨上前施礼,冯朝宗忙扶住了,向二人道:“我这个小儿生性跳脱,不及胤之同文起稳重,说不得只得拜托二位贤侄照应他些儿。”他两个闻言,不免又笑谦一番;一时闻得今上已至,忙肃容迎接,又说了几句,便各自登了车马,一行人往城外去讫。究竟此番出巡又将有甚么变故,于瑧玉几人是喜是忧,尚不知如何,后回便表。 第63章 第六十三回 【第六十三回 】昨事今情回嗔作喜·此生前世似假还真 却说黛玉自他哥哥去后,便收拾了东西,要往荣府里来暂住。宝钗亦将同他母亲合宝琴往这里来的,薛姨妈因素习也甚怜爱黛玉,便想着教他也往梨香院来,只是恐贾母不肯,踌躇了一回,便向宝钗说了。宝钗听他母亲这话,乃笑道:“妈纵有十分疼林丫头的心,也不可越过老太太去。若要照管他,那里照管不得的?”薛姨妈道:“虽是这话,到底挪过来便宜些。那日我略问了问他,也是愿意同咱们一处住的。”宝钗闻言,乃暗想道:“如今姨妈往外去了,府中只得一个主子,少不得要将这牌打乱重洗,此时来此,倒不为稳妥。只是老太太之盛情难却,况如今这府中也有些亏空的光景,少不得要往别处去寻趁的;再有姨妈临行前的那话,想来是要在这里久住了。”因此心下苦思有何好计。 原来王夫人临行之时,特特往薛家来向薛姨妈道:“我如今不在这里,妹妹好歹替我照应着些儿。老太太素日又疼宝丫头和琴丫头,自然也是要教来住的;我同老爷都往外去了,独留三丫头一人在此,却也可怜见的,教他姊妹多往这里来寻他说话儿。”薛姨妈答应了,一时送了王夫人回去,便将此语同薛蜨几个说知。薛蜨闻言,乃笑向他妹子道:“如何,我说不错。果然咱们姨妈放心不下,要教咱们替他作个耳目呢。”宝钗本就将王夫人之意猜得九成,又闻他哥哥这话,那有不明白的?因此想了一回,便问薛蜨道:“依哥哥之计,我们却应当如何?”薛蜨笑道:“你爱如何就如何,不必刻意做甚么。他们都往外去了,还管得着这里的事不成?况这是他们贾家的事,同咱们薛家有甚么关系?没得教人嚼舌根子。”宝钗闻言,却又想起当日偶然听来的那两个丫头之语,不由生了忿意,乃道:“正是。他们自他们,咱们自咱们。”薛蜨知他心下明白,也便不再多说,不几日便往外伴驾去了。 如是宝钗自想了一回,却终是未曾得计。隔日恰黛玉收拾罢了东西来这里寻他顽,说了一回子话,又商议何时往荣府去。宝钗便笑向黛玉道:“妈那日还说呢,教你往梨香院住着,咱们姊妹三个在一处。只恐老太太舍不得放你。”黛玉闻宝钗这话,便暗想道:“宝姐姐此话虽是说着顽,细想却有极大好处的。我同他和琴妹妹原比其他人好,脾性又相投,住在一处倒便宜;况云儿或不久便要往荣府来,定然要在老太太院中住的,我却是懒待见他,若依旧往老太太那里住着,少不得碰面,竟是同姨妈住的清净。”因向宝钗笑道:“真格的,我就去那里住着,只怕姨妈嫌我烦了。”薛姨妈忙笑道:“瞧你这话。我疼你还不够的,那里嫌你。只怕老太太不肯。” 几人正在说着,贾府使了一个婆子往这里来,见黛玉亦在,乃笑道:“这可真是巧了,省得我再往林姑娘那里去走。老太太教我来问姨太太同姑娘们何时过去;又教同姨太太说,林姑娘年纪小,还要多仗赖姨太太照看。老太太那里正在整修屋子,不好教林姑娘住过去的,只得同姨太太一道往梨香院里暂挤一挤。”薛姨妈闻言,正合心意,忙道:“不消老太太嘱咐,我自然照看林家甥女儿的。如今这东西也收拾得了,待吃罢中饭就过去。”婆子得了这话,便告了一声,自回去向贾母禀报不提。 宝钗见那婆子走了,忙拉着黛玉笑道:“如何?果然‘有福之人不用忙’。我正想怎生教你住过来,谁知天助咱们,不用费心想辙,轻轻巧巧就住过来了。到时就算房屋整修罢了,你只说懒待搬,可不就一直同我们住在一处了?”黛玉得了此信也自喜欢,便向薛姨妈笑道:“说不得,又要劳碌姨妈了。”便起身向薛姨妈福下去。薛姨妈慌得扶住他道:“我的儿,好端端的,作甚么行起礼来!若只管这们说,我就恼了。我素日常和你姐姐妹妹说,当时在府里住那些时日,虽心里极疼你,面上却不好带出来;只恐那起小人瞧我们同你亲近,却说我们见老太太疼你,林哥儿又是个好的,故而上赶着巴结。”一行说着,却又想起当日影影绰绰听得的那些言语,倒为伤心起来,乃道:“这些暂不说罢;日前连你哥哥同宝丫头他哥哥好,尚且有人说呢。那些没天理的倒不说你兄妹两个为人作人配人疼,且编排这些。” 黛玉见薛姨妈神色有异,也知是为那些风言风语之故,乃笑道:“姨妈也不必难过;同他们一般见识作甚么?他编排教他编排去,咱们只管好咱们的。”一行说着,便揽着宝钗笑道:“姐姐也不必伤心。若那个说你,只管告诉我。做妹妹的别的不会,这嘴上尖刺还是有的。”几人闻言都笑了。恰宝琴收拾罢了东西往这边来,见几人笑作一堆,乃笑道:“大娘同姐姐们笑甚么呢?快也说来教我乐一乐。”薛姨妈便将黛玉这话学与他听了,宝琴闻言,也掌不住笑,道:“姐姐原来有这般本事?我却是不知道的。”黛玉笑道:“妹妹又不曾说了宝姐姐,自然领教不得我这手段。”宝钗笑道:“改日你林姐姐施手段时,可教你来看个景儿罢。”娘儿几个又说笑一阵,便令摆上饭来,几人吃了,一同往贾府去讫。 如今单说瑧玉等人。今上此次出巡,却是往江南而去,又命各处“不可太过靡费,务必俭省为要”。只是所经之地官员同各大世家闻讯,各自又有准备,皆想着要在圣上面前露得脸去;又见瑧玉几人皆是少年,深得今上器重,自然要动些心思,暗地里多方打探几人所好。瑧玉同薛蜨两个前世便是皇子,对此等之事皆已司空见惯,并不诧异;冯岩却实实是个未弱冠的少年,未过几日便觉浑身不自在,乃向瑧玉两个抱怨道:“这些人甚么道理!我爱甚么东西,自然自己会去寻来,与他们有何相干?只管罗唣我!若将这番心思花到正地方去,何愁不得好前程?” 瑧玉闻言乃大笑道:“霦琳所言甚是。只是有人偏不爱走正途,专喜歪门邪道;这走歪门邪道的一旦多起来,竟将歪门愈走愈阔,邪道愈走愈宽,教人猛一瞧上去,也瞧不出那里歪斜。”冯岩将头一扭,道:“待他们走到头了,自然知道歪斜!真真是教人开了眼界;若做官的都是这们等的人,如何是好!”薛蜨见他这义愤填膺模样,笑道:“你也低声些儿。实同你讲罢,有些人做官前,也不是这们等的;只是入了官场,见周围人都这般光景,自己若不学着如此,不免成了异类;待你日后领了差事,自然明白。” 冯岩听得这话,怔了一阵子,却道:“我不想明白,也明白不来,更加学不来;若教我如此,还不如甚么都不干来得自在。”瑧玉闻他这话,忙道:“你同我们说罢了,可别同别人也说去。不愿就不愿罢了,谁逼着你不曾?”冯岩冷笑道:“我又岂是愿意甚么都不做的!”待要再说,又觉自己失言,乃住了口,半晌道:“我往后面练拳去。”话音未落,便起身往外去了。 薛蜨见他出去,乃向瑧玉笑道:“此子心中定有大志。”瑧玉亦笑叹道:“霦琳之为人自然是极好,只是年纪尚轻,有些莽撞;若假以时日,或可为栋梁之才。”薛蜨笑道:“他如今亲眼见了这些污浊之事,难免受些震动;我当年也是这们过来的。不必管他,若他连这些都受不得,也不足为栋梁了。”瑧玉闻言更不作声,却是想起了他前世幼时之模样,倒为叹息,默了良久方道:“我瞧着他如今这样就很好,极似你当年的光景。”薛蜨闻言便知瑧玉所想为何,乃道:“那有一辈子这样的?总是要变的。你几时也这们蝎蝎螫螫起来?”瑧玉听了这话,倒想了一回,笑道:“许是这一世不曾生在皇家罢。前世自记事起,便不曾将自己放松了一分一毫;此生却很是过了几年松快日子。如今虽又有这们一桩事,却又与前世不同;成便成,不成也没甚么。况这一世能再得见你,已是意想不到之喜,故而只想你此生平安喜乐,并不愿你再为我所累。你如今只是薛文起,不是老十三;我也只是林瑧玉,不是胤禛了。” 薛蜨闻他这话,倒为一惊,随即心下惨伤起来,暗道:“他如今这话,倒是怕连累与我,要同我撇清的光景;只是我又如何忍得?”因此强笑道:“哥哥这话,是要不认兄弟的了。”瑧玉笑道:“你分明知我意思,却非要断章取义;咱们一起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你的不成?”薛蜨道:“你既知我,也不该有此话了。”瑧玉闻言,知他心意已决,却也无法,乃自想道:“他既已痴心如此,此事更是只可成,不可败了。一旦此事不成,却不害了他?”因又想起黛玉来,乃想道:“不独十三如此,玉儿也是个痴心的。说不得就为了他两个,也要搏上一搏才是。”如此想定,便向薛蜨笑道:“我不过一说,你又急了;以后不说便是了,咱们往后面看霦琳去罢。”于是便同薛蜨也往后面去。一时无话。 第64章 第六十四回 【第六十四回 】待宾客见闲云野鹤·赐女婢说气傲心高 却说黛玉自往荣府来住,每日间不过在贾母面前凑一回趣,又同众姊妹顽笑一阵,别无他事。那日赵学士夫人往这里送了帖子,邀他姊妹明日往这边来作耍,三人便向贾母处禀了。贾母因见只邀他几个,不曾邀三春姊妹,倒为不快,只是面上不好说得,胡乱应了。他几个皆是聪明之人,见贾母神色,那有不知的?只是贾母不提,几人便做不见,自辞了贾母出来,隔日便坐了车往赵家而去。 及至赵家,蒋氏早同佳语在那里候着了,见三人来此,便笑道:“一早便要请你姊妹来顽,只是一直未曾得空。恰前日有人送了这南来的新鲜果子,我便想着教你姊妹来尝尝的。”宝钗等人闻言,不免又笑谦一阵,主客方往房中坐了,丫鬟捧上几碟鲜果来。蒋氏因向几人笑道:“不必拘束,只当在自己家一样。我只得语儿一个女儿,瞧着你们个个都是好的,恨不能是自家的呢。”又令丫鬟换茶,问几人素日爱吃之物,其亲热原胜一般亲戚。宝钗姊妹同黛玉见蒋夫人如此,也觉其和蔼可亲,故而渐渐也去了拘谨,同赵家母女说笑。 蒋夫人见他几人品貌,愈看愈爱,心下想道:“可惜我没得儿子,不得定下一个来家;如今看来,他几个都是好的,堪为语儿之伴。我正恐语儿在家气闷,如今见他同他姊妹说笑,倒也投机,照此看来,日后多多接他几个来顽才是。”因又想道:“他几个如今正在贾家住着,若只管接他们,不接贾府的姑娘,瞧着不好。不若改日也教一起来罢。”如此想定,便笑道:“语儿同你几位妹妹往后面去顽罢,也领着逛逛咱们家园子;约到吃饭的时候,便往这里来就是。”佳语闻言答应了,他姊妹也起身告了一声,便往后园中而来。 几人一径行至园门口,只见正门上悬着匾额,题的是“隐园”二字。佳语笑道:“此是家父亲笔。”众人都驻足看那匾,笑称赏一回。于是又往里而去,只见一色粉墙,别无涂饰,各色花草掩映,不落俗套。黛玉乃笑道:“果然书香世家,连这院子都是书卷之气。”佳语笑道:“班门弄斧,惭愧惭愧。”一面又往里而去,迎面便是一道堆叠的假山,便知是抑景之法,果然转过假山,便是一条小径,直往园中通去,只见绿萝袅烟,嘉树翳晴;再往内去,渐见开阔,又见两旁曲廊邃宇,不可尽述。佳语便向几人笑道:“咱们往前面去坐船顽罢。这时节恰好吃莲蓬的,咱们令人往这湖心去摘。湖心处有个亭子,四面来风,最是凉爽;届时咱们坐在里面剥新鲜莲蓬吃,岂不妙哉?”几人皆是年少女儿,闻得这话,那有不听的?一时有仆妇撑了一只小船往岸边来,佳语令丫鬟先扶了他姊妹上去,自己方上来,便教人撑船,往湖中而去。 船行不多时,便影影绰绰望见湖心小岛,上有一亭。佳语令仆妇拢船靠岸,同他姊妹上了亭子,倚栏坐了。不时跟的丫鬟便也上来,忙着扇炉烹茶,又有几个船娘送了新摘莲蓬菱角来。佳语笑道:“这一处看雪最妙。待下雪之日,定要再请几位妹妹来作耍。”宝钗见其言语温柔,行事周到,却又洒落飘逸,不免暗自称奇,心道:“这赵小姐大有隐士之风,果然赵学士也是有趣之人,生得这们一个‘闲云野鹤’般女儿;只是将来若配了个俗人,岂不可惜?”因又暗想:“他这性子竟是极好,连我或也有不及他之处,同哥哥倒可合在一道的。”想到这里,忽觉自己造次了,脸上一红,便自低了头剥莲子。 黛玉见此间景象,笑向佳语道:“姐姐端的好风雅人物。早前便闻大舅母说姐姐是妙人,今日见了,果然不俗。”佳语笑道:“惭愧。我不过在家闲着无趣,便琢磨这些风物;今日想了这里教人改了,明日又想了那里教人去添了。这们多年的工夫,方成了如今光景,我父亲也懒待管,只由着我折腾的。”众人闻言,方知这园子布置竟是多出他手,皆赞叹一回。宝琴便笑道:“原来这园子是姐姐的手笔,却是我不曾想到的,怪道比其他园子少些匠气,又细致许多。”佳语笑道:“不过顽意,打发时间罢了。”一时见丫鬟剥了两碟莲子同红菱上来,便笑道:“也不是甚么希奇东西,略用些儿罢了。他们厨下倒有了一个新法儿,做的甜羹甚好,过会子教做来咱们吃。” 几人又坐了一阵,佳语估着快到午膳时分,便请几人出来,依旧登了船,往岸上去讫。及至上岸,佳语便向丫鬟道:“去请了妈来,说咱们今儿就摆在园子里罢。几位妹妹走了这们久,想来也累的,不消再往前面去了。”丫鬟闻言,便往前面去寻蒋夫人;佳语便引着他姊妹至园中一处轩馆中坐了,笑道:“也不知妹妹们爱吃甚么,教厨下胡乱做了些;若有爱吃的,便说与我,下次再来时,教他们做。”一时蒋夫人也来了,各自坐定,两个媳妇提了食盒来摆上,不过是几样时令小菜,做得极为清爽;又有几品点心,瞧着也不甚花哨,食之却觉余香满口。一时饭毕,又往佳语房中去了一回,三人方告辞回去。 及至回房,黛玉便向宝钗笑道:“姐姐今日想些甚么?我只见你出神,待要问你,又不好问的。”宝钗那里肯说自己所想为何事,只得笑道:“我见那赵家小姐为人甚好,倒为感叹。他同我们原又不一样,自有一种天生的闲散恬淡在里面,瞧着竟如山中高士一般。”黛玉笑道:“那里寻这般有人间烟火气的高士去?这赵小姐虽行事高雅,却毫不见孤傲,更兼诸事周全;我是自愧不如的了。”宝琴笑道:“林姐姐又自谦了。赵家小姐固然极好,难道林姐姐就不好的?只不过好处不同耳。”宝钗笑道:“咱们今日往人家去,改日也要还席才好。只是如今住在这里,自然不好往这里借园子的,说不得只得待回家去了再请他。如今家里却也没甚么顽的,不过略收拾了下,能着住罢了;待哥哥回来,定是要好生收拾一番的。” 黛玉闻他这话,不免想起瑧玉来,便道:“说起来,竟不知道他们往外去的如何了。这伴驾随行又不能够带人伏侍,自然有多方不便,尚不知何时回来呢。别人皆道是脸面,要我说,就不去也罢。”宝钗笑道:“傻丫头,也只有你这般想罢了。我每日里便觉古怪;我同哥哥虽好,也并不如你合林大哥哥这们好;蝌儿同我们琴儿虽也亲近,终究比不得你两个。都这们大的人了,一时不见林大哥哥就想,好不羞人的。”黛玉笑道:“你就不想薛大哥哥的?待哥哥回来,我同他说,教他讲与薛大哥哥听,看他不说你的。”宝钗摇头笑道:“他素来不说我的,你这一招并不灵。” 正在说时,林之孝家的从外面来了,见几人皆在,乃笑道:“姑娘们好容易回来了。二太太日前便知几位姑娘要往这里来住的,恐伏侍的人不够,特向老太太说了,要拨几个人过来。如今老太太便教我领了晴雯同小红往这里来,说是暂放在这院里给姑娘们使唤;若有针线上的活计,只管分付。”黛玉知他两个原是宝玉房中的丫头,素日也曾听紫鹃莺儿等人闲聊,知晴雯原有些心高气傲的;这小红却是林之孝亲女,素日里并未说过话儿,尚不知品性如何。贾政带了妻儿往任上去时,选了袭人、鹦哥、麝月、茜雪四个跟着,并不曾教他二人跟去,故而晴雯仍回贾母那里听差,小红便只留在王夫人院中。如今林之孝家的带了他两个往这里来,便都笑谢了,令雪雁同雀儿带二人往房中去,又要亲至贾母处谢过;林之孝家的忙拦阻道:“老太太教几位姑娘不必特特去的,天也这早晚了,倒是歇下是正经。”他姊妹闻言,只得应了,自送了林之孝家的出去。 一时黛玉回房,紫鹃便向雪雁笑道:“瞧瞧,来了同咱们抢位置的了。二太太好算计,都往外去了,还不教咱们省心。”雪雁亦笑道:“也要他抢的去。他生得固然比咱们好;只是咱们伏侍的是姑娘,又不是爷,难道姑娘为了他薄我们不成?”黛玉闻他两个这话,便知说的是晴雯,乃笑道:“两个小蹄子,尽说些没要紧的话。甚么抢不抢的?咱们自小便在一处,如今也这些年了,岂有为他薄你们的道理。”雪雁笑道:“姑娘别恼,我们不过说一句顽话。只是教他来作甚么?姑娘针线上的活计,咱们自有人做;我们两个同春纤秋萦虽粗手笨脚的,也做得过。谁要这们个巧的来?又惯会咬群,没得淘气。” 黛玉笑道:“你若不喜他,也不必理他,有活便教他做也可,他做不做,你也由他。到底是老太太给的人,咱们放着就是了。”紫鹃雪雁两个虽如此说,却并不是恐晴雯来此同他二人争宠,乃是见晴雯生得同黛玉有些相似,不免想起当日湘云说黛玉之语,更疑王夫人有意为之;往日在贾母处住着时,也曾数次见过晴雯骂宝玉房中小丫头,便觉他有些轻狂,如今偏又遣他往这里来,心下难免不自在。只是黛玉不提此事,二人也不敢说得,只得伏侍黛玉睡下,方各自安寝。如此无话。 第65章 第六十五回 【第六十五回 】将机就机借机定策·无巧不巧见巧生疑 且说瑧玉等人一路奉驾而行,在途已有数日;那日弃车登舟,经海河往新乡一道而来。今上因见瑧玉在侧,便向他笑道:“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往扬州去。你父亲就领的是那里鹾政,倒可见上一面,也全了父子情分。”瑧玉忙笑行礼道:“多谢圣上加恩怜恤。当日往京中来,因父亲公务在身,妹妹又年幼,竟有几年未见,谁知今年方才见过,如今又得相会,皆拜圣上所赐。”今上微笑不语,过了一阵子,方道:“朕在位这些年,竟不曾往外去的;非是不愿,实不能耳。如今四海清平,方可稍假喘息,却又闻人报说江南一带多生水祸;须知计民生之最要,莫如河工海防,故而终究是放心不下,要亲来看上一看的。当日见你所写策论,于这治水上颇有见地,如今教你往这里来亲见一番,也好拿出个章程来。” 瑧玉在京中原就闻得此事,暗中令人查问一番,见恰同自己前世治黄河水患之事暗合,故而心下笃定。当年康熙圣祖在位之时,黄河前后决口四次,洪水经海河而上,直逼京畿;且当年河道淤堵,运粮救灾船只难以通行,故而天灾又致人祸,又有贪官污吏借机敛财,致得民不聊生。胤禛当日尚为皇子,奉君父之命亲至武陟,严惩治河不力之贪官,于邙山脚下开挖引河,变堵为疏,又择地修筑大坝,至此黄河再无水患,为人称颂。如今闻得圣上问询,也不虚谦,乃道:“不瞒圣上,臣日前已听得几位大人说了此事,又翻阅了卷宗,心下却已有了些主意;只是不知成否,尚要到当地见了,才敢禀告。” 今上见瑧玉说得胸有成竹,虽道“不知成否”,却是个已有了成算的光景。若是别人为此语,定然教人觉得是夸夸奇谈,纸上谈兵罢了;只是不知为何,瞧得他神情,却令人不生疑窦,乃笑道:“胤之原不是夸口之人,如今作此语,定然已是有了妙计。若你能治得了这水患,朕自有封赏。”瑧玉忙笑谢恩,又道:“只是臣还要同文起商议一回,再来禀报。”今上笑道:“随你。只要你能治得这黄河,这里一干人等随你调用。”因往案上铺纸,写了一道手谕与他道:“口说无凭,这一道手谕与你作信物。若他人不服,只管与他看来。”瑧玉忙拜谢了,收了手谕不提。 及至晚间回房,瑧玉便向薛蜨说了此事,乃道:“这一回却是便宜了我。你还记得当日教人筑那‘御坝’么?前日我暗中查问了,同前世黄河决口之景一般无二。如今就照那样做起来,定然可治,只是未免投机取巧些。”薛蜨笑道:“这算得甚么?此为国计民生之大事;早一日修起来,黎民百姓便少受一日的苦。又省了人力,又救民于水火,何乐而不为?”瑧玉道:“正是这话。只是我今生身份不同,虽得了圣上手谕,他们却也未必怕惧,少不得敷衍起来;况如今此地之官员同当日却是全然不同,并不知道那一个是贪官,那一个是清官;尚且要将这一干人等理清,才好行事。” 薛蜨听了笑道:“这却难办,少不得暗中查访起来。况圣上在此,咱们断然不可越过去的;还要先请了明旨才是。”瑧玉笑道:“这却不怕。圣上既然委了咱们,定然要发旨意下去;待我想个法儿,将霦琳也拉进来,教他得一功劳,日后好用他的。”薛蜨闻言,乃笑道:“哥哥这还没回去,就带挈起母家的人了。”瑧玉笑道:“你休说嘴,我难道少带挈你了不成?还不打叠精神等着办差呢。”两人又议了一阵,拟了几条计策,方才安寝。 过不几日便至河南境内,果然圣上颁下一道旨意,令瑧玉薛蜨二人专领治水之事,同当地官员一道整治水患。中有见他二人年少者,少不得有些轻慢之心,面上却不敢违拗圣意,只得口称万岁,接了圣旨。又有那一起奸猾之人,欺二人皆是未弱冠之少年,料想也容易瞒哄,因此额手称庆。一时瑧玉二人侍从圣上至安顿之处,往室中说了一回,便往外面来,一径往当地官员平日议事之处而去,不过是谈论往日所用何法,日后将有何计,不必赘述。 及至晚间,瑧玉同薛蜨用罢了饭,便往房中而来。薛蜨见瑧玉面有喜色,因笑问道:“可是有甚么好计策了?”瑧玉笑道:“此乃天助我也!”便将前世之景大略与他讲了,又道:“你道如何?此间之人竟只是换了姓名,所说之语同前世一般无二,料想所为之事也差不许多。如今就将咱们猜度的写将下来,暗暗地教人去查;盖因我虽已有八分成算,却不敢咬定便是同前世一样的,少不得求证一回,免得冤屈好人。”薛蜨闻之,也甚是欢喜,乃笑道:“竟有这般容易的事;先要恭喜哥哥立一大功了。若前世也得如此,岂不妙哉?”瑧玉笑道:“果然人皆是‘得寸进尺’,今世有这们个巧宗儿,却又想前世为何不得;只是若无前世那般艰难,今世又如何能这般容易?”于是便将前世所见默了出来,拣要紧之事往纸上写了,又向薛蜨道:“这惩治贪官污吏之事倒可暂缓。咱们方来了这一日,若立时查得明白,难免教人疑心;且先将治水之法禀了罢。” 薛蜨闻言深以为然,便道:“也是,先教他们快活几日不迟。这治水却是一刻都不能再等的;况咱们一早便着手此事,就是现在拿出章程来,也不为惹眼,还可教人觉得咱们勤力。”瑧玉听他之前几句,原觉有理;闻得最后一句,倒笑了,乃道:“咱们本就勤力,你这话说来,倒像咱们平日偷懒似的。”薛蜨闻言,掌不住大笑道:“果然是哥哥,我再不如你的。”两人又商议一回,定下明日往决口处查看,便各自睡下,别无他话。 过得几日,二人已是往决口处看罢,又顺着意欲开引水渠之处走了一回,几经推敲商议,又向此处治水之能人询问了,方定下治水之计。瑧玉便寻纸笔恭谨誊写了,同薛蜨往圣上那里面见。是时已至晚上,圣上正在房中看折子,闻人报说瑧玉二人来了,便命进来。一时瑧玉将折呈上,圣上看了一回,笑道:“你们这几日都去看了?”瑧玉道:“正是。臣同文起往决口之处看了,又一路行至邙山脚下,意欲将水引至此地,再行筑建堤坝,便可将水患消弭。”今上见他二人面色笃定,忽地沉下脸道:“你们可是看清楚了?”瑧玉肃容道:“不敢欺瞒圣上。若我二人此计有失,甘受惩罚。”薛蜨亦正色应道:“臣亦同胤之所想。” 圣上闻言,忽地哈哈大笑,连声赞道:“好,好!果然是少年人的意气风骨!若天下之少年皆同你二人一般,我大成何愁不兴?”如此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你二人只管放手去做,是朕教你们去做的;纵有差池,也不必畏惧。”原来今上前日闻得暗探来报,当日曾有人见一条人影从行宫墙里跃出,只是不知往何处而去;或许小皇子未死,乃是教此人救了出去,也未可知。今上闻得此言,又见瑧玉之见识心胸远胜一般少年,更兼模样生得有似皇后,早有狐疑之意;那日太妃见了瑧玉,却同今上说他生得像先皇年轻时面貌,更是动了圣上这条心思,乃暗想道:“若说他生得像宛宛,倒也罢了,两家原是有亲;只是母妃又说他同先皇生得相似,可不怪哉?”于是便留心起来,又寻了先皇画像来看,愈看愈觉可疑,日间细看瑧玉,却不见其面色有异,便料想他是不知道的,便想此次定要去同林海求证此事。 如今今上闻得瑧玉同薛蜨说下这话,却恐他二人此计不成,到时无可收拾,乃出此言,以宽瑧玉之心,也为他做个退路;一时见他二人告退,便又往案上拿了那折子看,心下暗道:“若此子当真是臻儿,就令他坐了皇位也使得。老三为人虽也有些能耐,却太过心狠手辣,难为明主。纵他不是臻儿,亦是奇缘一桩,乃是老天怜我,故赐此子至身旁,聊慰当时之憾,竟是料想不到之缘分。”一时想起皇后来,不免伤惨,因又想道:“倒也为凑巧,他名字中也有一个‘瑧’字;只是五儿这小字除我和宛宛之外,并无旁人得知,他如何便叫了这字?或是天意竟如此,不绝宛宛之骨血。”因此又喜又悲,又叹又疑;胡乱想了一回,方丢了折子,唤人进来铺床,自睡下不提。 第66章 第六十六回 【第六十六回 】察辛秘闻欺君罔上·问欲求见意切情真 及至次日,瑧玉同薛蜨领了今上手谕,乃往决口处而去。见一干官员皆在那里,少不得彼此行礼一回,瑧玉也不及多叙,便正色道:“下官蒙圣上委以重任,自然不敢不尽心竭力;前几日我两个却也往这里来看了,于昨日拟出这一则章程来,已是往圣上那里禀过了。陛下道是诸位大人皆长日在此地治水,原比我等所见多上许多,教我们将此章程拿将过来,烦请各位大人修正一番。”一时便有侍从将先前誊写的几份分发至各人手中,瑧玉又笑道:“我二人新来乍到,难免生疏;少不得要请诸公多多指教。” 且不说众人闻得他这一番话,心下各作何想;一时皆将瑧玉拟定的治水章程拿至手中,各自翻看,心下皆为惊疑。其中有一名唤钱江川的官员,同身旁之人对视一眼,乃对瑧玉拱手道:“在下看这上面所写,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林小公子不吝赐教。”他不称“林大人”,却称“林小公子”,显见地并未将瑧玉当作同自己一般的官员;瑧玉闻言倒也不恼,乃道:“钱世叔请说。”钱江川道:“开渠引水,却不失为好计。只是为何要取道邙山?须知此举乃舍近求远;不若沿着这泄洪而下的口子,将水引至定河,如此两河相并,岂不大大省却人力?” 众人闻得他这话,倒多有点头的。瑧玉见如此情景,乃笑道:“钱世叔不妨在这图上将你所想之路线画将出来。”一面就有人送上笔墨,钱江川接了,微一沉吟,便在地图之上勾画起来,不多时便放下笔道:“如此就是了。”瑧玉示意侍从将地图取来与自己,看了一回,笑道:“委实比我们所画要近些。只是不知钱世叔将如何开这河道?”说罢,不容他想,便冷笑道:“这一带地下皆是花岗岩石,坚硬异常;即便是能挖开,也要花上三年两载。只怕钱世叔还不曾往那里看过罢!”众人闻言哗然,皆窃窃私语;钱江川面皮通红,良久方道:“是我忘记了。”瑧玉笑道:“钱世叔此计原也不差,只是圣上令咱们的是‘愈快愈好’,故而瞧着有些行不通了。还请诸位大人再将这章程细细看上一回,若无异议,倒是尽早行事为上。” 众人闻言,乃打叠精神细看一番;中有懂的,也觉此计可行;或有不懂的,见钱江川方才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再为逞强,只是其中却有心下不以为然的,难免面上带出一二分来。瑧玉同薛蜨看了,也不作声,乃暗自记下几人情状,同自己所记当年之事比对。一时尽皆看罢,再无异议,便各自领了差事,一面将各处民工调将过来,开渠引水;另一面便令人往择定的筑坝之地去。众人各司其责,倒也井然有序。瑧玉和薛蜨便分头往各处去巡视一回,至夜方回。 及至晚间,二人回得房中,彼此说了此日自己所见,薛蜨乃道:“我往那边去看时,见他们所备之物虽数目不足,倒诸般齐全,可见是早有准备的。如此看来,他们分明有计策,却并不拿将出来;如今见咱们有法子,延误不得了,方渐渐将东西取出来些,却只对咱们道筹措艰难,一味阳奉阴违起来,乃是下意拖延。”瑧玉道:“你所说却同我见的一般无二。可见他们一早便有了计策,却为何不早早拿出来邀功请赏,只顾藏愚守拙起来?”薛蜨笑道:“你自己知道,却又问我。不过是他们想要往那里去邀功之处不是今上面前罢了;古往今来,多有借着这天灾做文章的;或是说如今的圣上不贤明,或是编造些故事,说自己才是天命归依之人,又有甚么希奇?” 他这话可算得大逆不道,瑧玉听了,乃笑叹道:“我活了这两世,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这们说话。此话不假,定然又是三皇子的手笔。”原来三皇子一早便网罗诸般人才,其中便有这善治水之人;水患方兴,圣上虽不曾遣他办理此事,他却暗暗令人往这里来查考,多方商议之下定出一条治水巧计,却并不拿将出来,乃私下里命心腹在水患之处囤积居奇,敛财之余,弄得个怨声载道,又暗中命人散播诸如帝王行事有亏,上天降罪等语,以愚黎民,兼堕今上声名;到时若自己登位,便立时令人治理,到时立见成效,自然树立威望,也教人信自己方是真龙天子之命。 三皇子如此打定如意算盘,便有意不令人好生治理,虽见水祸泛滥,却并不将这一干黎民百姓之性命放于眼里,致得众人卖儿鬻女,流离失所,然无一丝怜悯之心。今上闻得密报,知水患之严重远过于当地官员折中所上,故而忧心如焚,又见瑧玉同薛蜨前日所写策论中恰提到治水之法,乃暗想道:“那一起子人如今也有了些年纪,多有个‘无功无过’的想法,倒不如年轻士子有些少年风骨,或可有奇计遏这水患,也未可知。”如是想罢,便令人准备南巡之事,要亲往河南等地看视一番,直至亲见水患皆平,方可放心。及至当地,先见瑧玉薛蜨等人往决口处去看,又连夜拟出章程,细看时,其严谨之处令人叫绝;故而已是放下一半心来;于是又令心腹之人严加查考此地官员素日行径,不在话下。 转眼已过得十几日去。这几日瑧玉同薛蜨两个每日间亲至开挖河渠之处监工,又令圣上所派心腹之人严加盯守,眼见这一工程进展平稳,倒松了一口气,那日因往这里来寻冯岩。今上因喜冯岩身手了得,乃令其统领五六人,做个侍卫长;每日早晚便在住处巡查,别无他事。恰那日冯岩无事,正在自己房中看书,见瑧玉二人来了,忙放下书起身笑道:“二位哥哥向来辛苦。如今怎么有工夫来寻我了?”瑧玉笑道:“正是有一桩事要烦你。”冯岩忙问何事,瑧玉教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冯岩闻言惊愕不已,又见瑧玉笑道:“你只管放手去做,此事已是得了圣上首肯的。”一面将手谕取出与他看了,冯岩才放下心来,点头应了;薛蜨又密密嘱他些事体,究竟不知是何语,此后或见,此时不表。 过了两日,瑧玉见各处运转皆已入正途,又将四处皆巡视一番,暗地同冯岩说了一回,心下掂掇一番,见同前世所历一般无二,方往圣上下榻处觐见。今上见他面色冷肃,倒不知为何的,乃笑道:“可是治水之事有些难处?不妨事的,此事原就难为,朕并不曾怪你。”瑧玉从怀中取出折子呈上,立在一旁默然不语。圣上便知他定然是有要紧事相告,将折子展开看时,脸色却一变再变;一时看罢,却半晌沉默不语,良久方道:“你却是从何处得知的?” 瑧玉往上一拜,从容道:“臣惶恐,不过是凑巧而已。那日在路上遇见一群饥民议论此事,恰臣并未穿官服,闻得这话,便上前询问;听得此语,不免心下生疑,却又恐是有人下意诽谤朝廷命官,便暗地里向霦琳说了,使他查问;他倒也快,不几日便得了这些消息。臣因觉此事不小,不敢自专,乃往这里来禀告的。”今上见他面色如常,先就去了些疑心,又想了一回,乃叹道:“若三皇子能有你这般,我也不必每日间操心这许多了。” 瑧玉闻言,心下颇异;因见圣上并未称“朕”,乃是称“我”,又将自己同三皇子相较,显然是心下疑了自己身份,乃拜道:“臣并不敢同三皇子比肩;不过是有些微末见识,恐有人心怀叵测,有意为之,一时心下惶恐,因而造次,圣上勿怪。”今上此时面色已复常时,闻他这话,乃笑道:“你又何必自谦。——你也曾见过霦琳他父亲的,他却不曾与你说过你生得像谁么?”瑧玉闻言摇头道:“并不曾闻冯世伯说过。”今上便不言语,良久方笑道:“你同林卿生得却是一毫不像。此次治理水患,你是头功一件;待此间事了,到得京中,却要些甚么赏赐?”瑧玉笑道:“为圣上分忧是臣之幸,那里敢再要赏赐。” 今上摇头道:“长者赐,不敢辞。朕比你父亲尚且年长些,素日觑着你也只同自己的子侄一般;你只管说罢。”瑧玉闻言,乃再拜道:“如此说来,臣斗胆替臣之幼妹求一恩典。”今上闻言倒也诧异,便问何故;乃闻得他道:“臣之母亲早年逝世,当日妹妹尚且年幼;如今年岁渐长,自然要有议亲之事。有道是‘丧妇长女不娶,盖其无教也’;虽太妃加恩赐了教养嬷嬷下来,仍有那一起子小人说嘴。臣是男子,倒也罢了;只是妹妹一介弱女,倒为可怜,故而冒昧求圣上赐一恩典,臣感戴不尽。” 圣上闻得他说自己母亲早逝,却恰触动那条心思,又见瑧玉面上情真意切,倒为感叹,乃亲扶了他起来道:“胤之这话朕记得了,待回京之后,自然有个说法;那事你也不必再管,只作不知罢了,且全心理会治水之事罢。”瑧玉闻言,便躬身应了;因见圣上面有倦色,知其疲惫,便告了一声,自往外面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回 【第六十七回 】逢闲时聚友难开社·至秋日传席易成欢 转眼已至九月。如今府中之事多为凤姐所理,探春得以稍假喘息,是日将自己手中之事理罢,偷得几日闲暇,便思同众姊妹顽上一回;自想了一番,便令丫鬟取纸笔来写了几个帖子,教人往各处送了。待书拿着花笺往梨香院来时,见黛玉正同薛姨妈宝钗等人一处说话,忙笑行礼,道:“请姨太□□。我们姑娘教我同宝姑娘合林姑娘来下帖子呢。”因前日宝琴家中有些事,故教人来接了他回去,如今只得宝钗同黛玉在此;闻得这话,宝钗便从他手里接了帖子,展开来同黛玉两个一看,乃笑道:“你们姑娘倒是个风雅人物;既是如此,请先去告诉三姑娘一声儿,说我和妹妹随后便到。” 一时待书出去,他姊妹两个向薛姨妈告了一声,回房换了衣服,便往探春处而来,只见迎春,惜春同李纨已都在那里了;见他两个进来,探春乃笑道:“果然我这个主意再不差的。因这几日无事,故而起了念头,写下几个帖子请你们,竟都来了;既如此,咱们就将这诗社起了来罢。”李纨原不擅诗词,见探春有兴,却不好拂他,只得笑道:“果见三妹妹的高雅。只是我于这诗词之上却是不能的;不若替你们张罗起来,作个掌坛罢。你们有能作的,可尽力作起来。” 迎春惜春两个素日也不爱作的,况自忖难同薛林二人争衡,皆笑道:“我们也是不能的,且别算上我们两个。”李纨见状,恐扫了探春之兴,乃道:“就是这样。但序齿我大,少不得大家听我一句;咱们几个起社,却得让出我们三个不会诗的去,到时替你们品评一番;若有容易些的题目,我们再作来不迟。”迎春惜春闻李纨这话,深合己意,皆为称是。探春见此也不好再强,见宝钗黛玉皆无话,乃笑道:“如此只我们三个,还有甚么趣儿。偏那几个又都回家去了,连云儿也不在,不若索性等人齐了再作。”于是几人说笑一回,便各自散了。 如此隔几日便是重阳;贾母自宝玉走后,便有些恹恹的,如今恰逢佳节,乃打叠精神,又令往四处去将人接来;只是岫烟他母亲病了,李纹李绮两个又往他舅母家去作客;宝琴家中亦有事,不好来得,只有湘云来了。探春前日因提作诗,见众人皆无甚兴头,也冷下心思来,又见他四个皆不往这里来,便将起社之事丢开了,只照平日说笑。因此那日不过家中摆了几桌宴席,众人吃了,别无他叙。 及至回房,宝钗便向黛玉笑道:“你瞧云丫头,果然是个心大的。今日见了你,又和甚么事没有一样了。”黛玉笑道:“他那日之语原是无心,我倒也知他性子,只是不该这们说我。我究竟不记得曾有何处得罪了他;这优伶可是用来比人的?我也不是恼他,只是懒待同他说话,若再听他几句无心之语,没得给自己惹不痛快。”宝钗闻言不好再说,心下却暗想道:“云儿如今既说林丫头,难保日后不说旁人;虽说是个直性子,然也算不得甚么好处。林丫头一般也是‘喜怒形于色’的,却不曾同他这般说话教人不自在。”正在想时,又闻黛玉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前日我哥哥同我讲的一桩事来。他说有一朝的皇帝当日爱听戏,那优伶中有一个扮作常州刺史的,演得甚好,圣上看得喜欢,就教他前来问话。谁知那优伶忘情,便问那前朝皇帝,如今常州刺史是谁?惹得皇帝勃然大怒,道是他轻慢命官,立时命人将他杖毙。虽是前朝轶事,未知真假,却也见这话是不可乱说的。” 宝钗闻言,倒为慨叹,乃道:“果然祸从口出耳。可见有的话是说不得的。”他既同黛玉好,见黛玉不喜湘云,自然不会多说甚么,乃有意岔开话道:“我如今有个章程要和你商议。妈前日才说要向老太太借这府中地方,请这里的人吃螃蟹的,教我张罗;你帮我拿个主意可好?” 黛玉闻宝钗这话,乃笑道:“你是个办老了事的,只管问起我来。我甚么也不知道,就等着你请我吃呢。”说得宝钗笑了,因推他道:“好容易想偷个懒,谁知你比我更懒。真个的,咱们好生商议一番,过几日便要摆席的,到时挑最大的与你吃。”黛玉笑道:“我若是不同你商议,你难道不给我吃不成?”二人又相互笑嘲一回,方于灯下拟定了主意,翌日便向薛姨妈说了,教人往田庄上要几篓极大螃蟹来,明日饭后便请贾母同邢夫人等赏桂花。一时无话。 及至明日,宝钗往贾母那里请了,众人闻言,皆道叨扰,于是皆往后园而来,就在一处亭子上坐了,只见诸般摆设齐全,贾母笑道:“果然是宝丫头想的到,再无不周全的。”宝钗笑道:“我不敢居功,这是林妹妹的主意,帮着我预备的。”一时薛姨妈来了,同邢夫人皆在贾母身侧坐下,说些家常之语;凤姐同李纨两个忙着教人摆桌子杯盘,宝钗同黛玉两个也要起身过来帮着让人,凤姐笑道:“你们快坐罢,有我同大嫂子呢。”二人闻言,却也不肯就坐,便往众姊妹那桌来让。 贾母见宝钗同黛玉情状,乃向薛姨妈笑道:“瞧他两个,不知道的只当是亲的姊妹俩;我们林丫头竟成了你们家的人了。”薛姨妈笑道:“宝儿同他林妹妹原好,昨晚上巴巴地请了来,说琴儿不在,他一人忙乱,说不得要教林丫头跟着受累了。”贾母道:“那儿的话。你素日原疼他;宝丫头又同他投契,教他帮你们张罗一回,怕甚么?”邢夫人在一旁笑道:“正是呢,往日瞧着外甥女儿安安静静的,如今看来,却也干练。”凤姐儿正令人拿了蒸好的螃蟹来,闻言凑趣笑道:“听听,我们是没人疼的了。一般也服侍老太太,我同大嫂子就这们不如人?”贾母闻他这话,笑道:“你也是好的,只是不如你这两个妹妹罢了。”凤姐笑道:“我却有自知之明,原不敢比两个妹妹;只求老太太瞧我服侍得好,过会子赏我点螃蟹腿子吃罢!” 此话一出,众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贾母也掌不住笑,因道:“都是你婆婆惯的你这猴儿,惯会说嘴,如今又讨起吃来。”薛姨妈笑道:“他原是仗着老太太同大太太疼他才敢如此;若是我,连螃蟹壳子都不与他吃的。”一面说笑,早见人拿了两盘子螃蟹来,凤姐儿便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薛姨妈见他这样,道:“你只替老太太剥罢,我最爱自己掰着吃的。”邢夫人也笑道:“正是,你只伺候老太太便是。瞧着你伺候得好了,我这里的腿子也留与你的。”说得贾母更笑。一时凤姐儿剥得了,便奉与贾母;又有人烫了菊花酒送上来,便与众人把盏。 那边宝钗同黛玉在姊妹席上挨肩坐了。宝钗得空向黛玉悄笑道:“这东西性寒,你少吃些儿,仔细胃肠不舒服的。”又令小丫鬟烫了烧酒来,道:“你多放些姜醋再吃;一会子吃罢了,好歹喝两杯酒,将这寒性压过去才是。”黛玉笑道:“你如今也和姨妈学会了,行动就要管我。”宝钗笑道:“既如此,我明日就不管你了。”黛玉忙笑道:“我又不曾说你管得不好。你说甚么,我只听就是了。”一面说着,便将手里的夹子掰开,小心将外面的壳去了,见其肉完整,乃笑道:“这一个好。”一面便递与宝钗,宝钗一笑,就他手吃了,又往盘中挑了一个团脐的与他道:“这个好,你掰这一个看。”黛玉依言掰开,果见是个满黄的,笑道:“到底是姐姐,隔着壳子就能瞧出来的。”宝钗笑道:“你少说些儿罢,吃都不曾堵上嘴。仔细灌了风,到时肚子疼。” 那厢薛姨妈往这边看来,见他二人神色亲密,倒为一笑。恰贾母也往这边瞧,见状便向薛姨妈笑道:“果然这两个孩子较旁人又好,只可惜皆是女儿,不然定是要作这一桩亲的。”凤姐儿闻言笑道:“老太太素日只爱做媒,如今却作到宝妹妹和林妹妹头上了。”贾母笑道:“虽是顽话,也见这两个孩子皆是极好的;咱们家的女儿是比不得了。”薛姨妈忙笑道:“老太太这是那里话。二姑娘他们几个皆是好的;宝儿不过在人前如此,在家里也淘气着呢,倒不如他几个妹妹。”一时说着,贾母吃罢,教人取水来洗了手,令撤了残席,摆上些酒果来,众人又坐着说笑一回,方各自散去。 邢夫人见贾母去了,乃悄向薛姨妈笑道:“姨太太那边不知道还有螃蟹不曾?我见凤丫头方才不曾好生吃得,他又是爱吃这个的;若有的话,我拿几个回去,留着他一会子吃。”薛姨妈闻言,忙命人挑了两碟子极大的,教人替邢夫人拿着,一径送回房去。于是看着人收拾了残桌,各自散了,别无他叙。 第68章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八回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林胤之一救洪水情 却说凤姐儿张罗一回,方回得房里,乃向平儿笑道:“我看姨妈拿来的螃蟹极好,方才却不曾好生吃得;你去问问还有没有,拿几个回来,咱们好吃的。”平儿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见邢夫人的丫头夏喜来了,引着一个婆子提着食盒,向凤姐笑道:“太太见奶奶方才只顾伏侍老太太,不曾吃甚么,悄悄地向姨太太要了这些螃蟹过来,说教二奶奶在家里关起门同平姑娘好生吃罢。”凤姐儿闻言,便向平儿笑道:“可见太太疼咱们了。我最爱吃这个的;你方才也未吃尽兴便随我来了,如今咱们可尽情吃一回。”于是便对夏喜谢了邢夫人,又教打叠几样点心带过去;夏喜便令那婆子放下食盒,捧了装点心的攒盒,往邢夫人那里去了。 平儿送了夏喜回来,往桌上揭了食盒,向里一张,笑道:“这们多,咱们吃不完。”凤姐儿心下欢喜,向平儿道:“留几个你二爷回来吃。——到底是太太记得我,做婆婆的能为到这分上,也为难得了。”便令人烫上酒来,又向小宁笑道:“你也过来。横竖无人,同你平姐姐一道陪我吃饭罢。”小宁不敢就坐,便看平儿;平儿笑道:“快坐下,不必装假。也这们久了,你还不知咱们奶奶性儿的?”小宁闻言,方屈一膝往榻上坐了。凤姐又教拿几个出去同伏侍的人吃,一面有丫鬟送了酒上来,三人吃了一回。 一时几人吃过,平儿教人进来,看着收拾桌子,见王成家的进来回道:“有个叫刘姥姥的来了,带了两个大口袋子,说多拜上二奶奶同平姑娘的。”平儿闻言,便又往外去,见刘姥姥正坐在那里,一边几个丫头解了袋子口往外倒里面的果菜等物,见了平儿忙下地来问好,寒暄几句,又指地上瓜果笑道:“上次多承姑奶奶助力,一家人都感戴得甚么似的,一早便要往这里来望姑奶奶同姑娘,只是忙得脱不开,好容易今年得了个好收成,摘了头茬瓜果来孝敬姑奶奶同姑娘的;姑娘别嫌我们穷,能着用些儿,也是我们的心意了。”平儿忙道多谢,一面让座,又问他见过凤姐儿不曾;刘姥姥道:“已是见过了,只是姑奶奶忙,教我们且等一会子呢。” 平儿便命人抓果子同板儿吃,又笑留道:“在这里吃过饭再去。”刘姥姥往外张了一眼,乃道:“已是这时候了,不如我们去罢,别到时候城门闭了,出不去的。”平儿闻言,便教王成家的去回凤姐一声。谁知凤姐儿正在邢夫人面前说话,闻得他来回,邢夫人便问刘姥姥是何人,闻得王成家的说了,乃道:“这家子倒是知恩的。既是晚了,就留他住一夜又何妨?”凤姐儿闻言,便教王成家的去打发刘姥姥住下,又闻邢夫人笑道:“这几日老太太瞧着有些闷了,不若教这姥姥往那边去同老太太说几句话儿,也好解闷;他也可在此逛几日,算是来咱们这儿一趟。”凤姐闻言,便也称是。 待吃晚饭时,邢夫人便往贾母那里说了,果然贾母喜欢,教引了刘姥姥来;平儿又恐他怯上,便亲同王成家的来了,果然刘姥姥惶恐;平儿又安抚他一回,乃拉着板儿,引着刘姥姥往这边来。一时至贾母房中,薛姨妈同众姊妹皆在那里凑趣,彼此见过了,贾母忙命端过椅子来教刘姥姥坐,自己坐着同他说话儿,又教人领了板儿去顽;一时说得有兴,便极力留他住几日。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笑道:“姥姥就多住些日子罢,也好同我们老太太说说话儿,讲些你们那里的故事。”刘姥姥闻言,一面不好推辞,另一面却也见这里景色,有个留恋之意,倒也半推半就应了。 一时至吃饭时节,各人用罢了饭,便又都往贾母这边来,坐着听刘姥姥说话儿。黛玉同宝钗坐在一处,闻得他说些农家之事,倒为新奇;及至听到他说家中诸般事体,同那灾荒年间艰难,倒为叹息,乃向宝钗道:“怪道哥哥每日价说农家辛苦,咱们每日只在高门大院中住着,却并不知这些。”宝钗笑叹道:“世人多为不易,岂止农人?不过各有各的难处罢了。只是你见刘姥姥,竟不以为苦,反倒每日价喜喜欢欢的;或那一年收成好些,便欣喜异常;若那一年不好了,还可来打一回秋风。可见人人皆有自己的一套活法。”黛玉闻言,乃沉思了一回,笑道:“你说的是,瞧刘姥姥这般光景,倒似比咱们还适意些的。”宝钗笑道:“正是。可见书读多了,是会教人心下不快活的。” 那边刘姥姥口沫横飞,舞舞爪爪地说了半日方住。贾母十分喜悦,就令在自己院中收拾两间房子教他住下;翌日又摆席还请薛姨妈,依旧教众人作陪,刘姥姥亦跟着吃了一回,又盘桓两日,方才告辞回去。贾母同邢夫人、凤姐等人均有表赠,不在话下;刘姥姥甚为感戴,乃千恩万谢地领了板儿去了。暂且无话。 如今却说瑧玉这厢。前日圣上颁了明旨下来,就教众人都依瑧玉所说行事;若有不从,定罚不饶。各官员虽有心下不满的,却皆不敢违抗得,况瑧玉行事又甚雷厉风行,不惜力气;故而当下聚集了一大起民工,未过多久,便将这引水渠开挖已毕。那边薛蜨亦领了一群人,乃是在瑧玉择定之处修筑堤坝;不日也已完工。二人又分别往对方所视之处查验一回,见无差错,方才放下心来。及至落成之日,瑧玉先令人开闸放水,果见那河水不复往日奔腾之势,一径沿水渠流将下来,直至邙山脚下;及至筑坝之处,便将水蓄起,皆是依照两人之设想为之,不曾有差。 却说众人在一旁看了,不免欢声雷动。瑧玉同薛蜨二人前番虽心下有数,到底未曾亲见,仍是有些忧心,唯恐那里虑之不周;如今至放水之时,乃留神细看,见那河中之水不复往两侧蔓延,乃是顺着排水渠而下,治水之事大功告成。于是一边看的众人,各个欢欣鼓舞,便有人上马往圣上那里飞奔而去报信;瑧玉同薛蜨两个却不敢懈怠,忙又领着人沿长堤一路巡视,生怕那里出了纰漏。方巡视过了上来,便有人飞马报说圣上亲至,忙又整衣冠,一道上来拜见。 今上已是闻得他人将此事说了来听,如今见他二人上来,乃笑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二人于此事上却是极大的一场功劳;只是如今出门在外,倒不好就封赏的,待咱们回京,朕定然重重有赏。”二人闻言,忙叩谢了。今上因见他二人面有倦容,又道:“你二人近日却是累得很了,暂教霦琳领着人往这里巡查罢。且回去歇息一回,待后日还要将此地官员皆召集起来,听你二人传授这治水之法。”瑧玉笑辞道:“不敢。臣于前日便同文起商议过了,将这法子誊录出来,又比着我二人近日见的此地情景作了些批注,过会子回去,便交与陛下过目,到时令人写了给他们,岂不又比说的清楚明白。”薛蜨亦笑道:“回陛下,臣自幼最怕同人讲说的;倒不如依胤之所说,两下便宜,求圣上恩准。”今上见瑧玉同薛蜨二人推辞,一发喜欢,自然不会再强;乃令人备车来,也不教他两个骑马,只教坐了马车,径往住处而来。 及至二人进房,方要坐下,见圣上又命一小侍前来传口谕道:“你二人先行休息,有甚么想吃的,只管告诉厨房去做;到得明日,额外摆宴。”二人忙谢了恩,薛蜨便递了那小侍一个荷包,那小侍固辞道:“二位大人不必如此。前些日子二位大人为这国计民生多加操劳,圣上怜恤,故教来宣旨的;并不敢无功受禄。”薛蜨笑道:“虽是如此,只是规矩使然,不可不收的。”一面又将荷包塞至他手中,那小侍方将荷包袖了,笑道:“二位大人有事只管分付,我们几个闻得这治水之事,皆佩服得了不得;我若得为二位大人效劳,也是脸面。”一行说着,便往外去了。 瑧玉见他走了,乃向薛蜨笑道:“这却是你我来此作的第一件大事了。”薛蜨笑道:“正是呢。这如今水患约已平了,瞧着百姓脱了苦楚,心下究竟是欢喜的,只是那传播谣言,贪污钱粮等事尚未查处,又将如何?”瑧玉笑道:“想来今上心下已有计较。他不提,咱们便也只作忘却便是,想必后来自然是有说法的。”薛蜨闻言,便也不再提起;一时见床帐已是打叠齐备,始觉困倦,便各自除了衣服,往床上睡下,暂且无话。 第69章 第六十九回 【第六十九回 】闻良言如醍醐灌顶·进金鲤却茅塞顿开 却说瑧玉等人至此已有数日。原先此地治水之官员见他两个如今深受宠信,又甚有办事之能,故而皆将那小觑之心收了起来,反要下意地拉拢他二人,如此便每日价想法教人前来打探。只是他二人原年少,那些官员自觉同他二人说不一处去的;待要教家中子弟同他两个亲近,却又知自家小辈胸中无甚文墨,恐二人看轻,故而一直未曾得计。恰那日圣上面前无事,瑧玉同薛蜨两个告了一声,约着出门闲逛。今上因对冯岩笑道:“你也在这里拘了好些日子,不若同他二人一道出去转转。”冯岩闻言,便谢了恩,自同瑧玉薛蜨两个一道往外去讫。 几人行至路上,薛蜨乃向冯岩笑道:“霦琳这几日辛苦。”冯岩道:“那有甚么辛苦的?不过在书房附近巡视,防着有人进来偷看折子罢了。”瑧玉闻言,便问他道:“圣上同你这们说的?”冯岩道:“正是。陛下教‘好生巡视着,休教他人趁着夜间进来偷瞧’;翌日又令我亲去将那香炉倒了,务必教里面不见残纸的。”瑧玉听了,同薛蜨对视一眼,便不复提此事,乃向冯岩笑道:“虽是小事,却也劳神。今日我做东,可有甚么想吃的不曾?”冯岩也不同他虚让,自想了一回,笑道:“我闻这里有一种司马怀府鸡极好,只是一直不曾吃得;哥哥就请我吃这个如何?” 瑧玉见他不与自己外道,倒也喜欢,乃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吃这个。却不知这处那一家做得最好?”薛蜨道:“那日闻人说,这里有一家名叫聚仙居的酒家,里面厨子最擅做这个的。咱们如今却往那里吃来,岂不好?”瑧玉听了,便笑道:“咱们就往那聚仙居去。”一时三人往街边寻人问了那聚仙居在何处,便一径往那边行去。 及至酒家,三人往楼上坐了,伙计见他几人坐下,忙送了一壶茶来,又问几人吃何菜;瑧玉便道:“你们这里却有甚么招牌菜?”伙计见几人年纪虽轻,行止却与众人不同,更兼生得形容俊俏,料知不是常人,忙笑道:“各位公子想来也听人说了,小店却是以这‘司马怀府鸡’出名。此外还有一味熘鱼焙面,倒还可吃;其他诸如牡丹燕菜,葱扒羊肉、扒广肚,也还罢了。”薛蜨闻言笑道:“这‘熘鱼焙面’却是何物?”伙计忙笑道:“听几位小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士。这是我们这里一道名菜,将新出水的金鲤收拾了,划了花刀,使那料汁细细腌上一回,再入油锅里炸得酥脆,方捞出来盛盘,再浇上咱们店里大师傅特特做的糖醋汁子;又将余下的汁子上火一回,将那切得精细的面丝儿炸酥,只往那汁子里一放,可谓是甜中透酸,酸中透咸;其妙处一言难尽,还是要几位公子亲尝了方知。” 几人听他说了这半日,倒起了兴,瑧玉便笑道:“既如此说,就将这司马怀府鸡和熘鱼焙面皆做一盘上来。”伙计应了,便跑往后厨去传菜。不多时送将上来,尚未吃时,便闻得香气扑鼻;及至动箸,只觉鲜香满口,各自称赞不迭。瑧玉吃了几筷,心下暗想道:“只可惜玉儿不在,若尝了时,定然也爱吃的。”如此倒颇为抱憾。 一时几人吃罢,瑧玉取银子会账时,忽地心下一动,道:“这菜若做了我带回去,或就不如现时酥脆了,倒为可惜;不然倒可教后厨做了带将回去的。”伙计忙笑道:“不妨事。也有客官往我们这里定了菜,教送了家去的;后厨自然有法子令这鱼如刚出锅的一般酥脆。”瑧玉闻言,便又教他做了一道熘鱼焙面,定了一个时辰后来取;与了他银子,便同薛蜨冯岩两个往外去了。 一时出得酒楼,冯岩笑道:“他家的菜果然不错。只是这水患年间,却那里有这许多人来吃?可不是要蚀本了么?”瑧玉道:“自然是有人来吃的。你方才不闻那伙计说常有人教做好了往家里送去?无论这年成如何,总是有人不缺银子。”冯岩闻这话,倒叹了一回,乃道:“路上瞧见的那些饥民,连一饭也不能够得;如此想来,倒觉惭愧。”薛蜨见他如此,乃宽慰道:“又不是你之过错,霦琳何必自责。你纵不吃这鱼,将银子都给了他们,也无甚用处,倒不如将这差事办妥帖,便是助他们了。”冯岩闻之茅塞顿开,笑道:“多谢兄长,竟是我矫揉造作了。”瑧玉笑道:“也不是矫揉造作;只是天下之事,却都要从大出着眼的;霦琳是个有大志向的,很不必将自己囿于这些琐事。”冯岩听了这话,倒不作声,不知想些甚么;瑧玉同薛蜨见他沉思,也不再说此事,几人往街上游玩一番,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便往那聚仙居取了鱼,一径往回而来。 及至门口,瑧玉便向他二人笑道:“咱们一道去,将这鱼进给陛下;再将今日所见说上一回。”冯岩闻言犹在怔忡,薛蜨忙笑推了他一下,方才回神,便整了整衣冠,同瑧玉一道进去了。 彼时今上正负手在房中,看一干侍从在那里摆饭,见他几人来了,笑道:“吃饭了不曾?朕这里正在排膳,不若一道吃罢。”瑧玉笑道:“多谢圣上。我三人已是在外面吃过了来的;见那聚仙居的一味熘鱼焙面甚好,斗胆拿来进于陛下的。”今上闻言,方见他手中提了一个食盒,乃令人接过了取出,笑道:“到底是你们少年人有趣。胤之向来于这吃食上不甚在意的,如今既这们说,想来这鱼极好。”一面侍从用银针试过,见并无异样,乃往桌上摆了。 今上看时,笑道:“这却是个新奇想头,京里不见的。”于是便取了银箸,拈了一点放入口中,赞道:“果然不错,是那一个厨子做的?”瑧玉笑道:“是那聚仙居的厨子。今日去时,还闻那伙计说常有人往那里定了教送去家里呢。”今上听了这话,倒为沉吟了一回;及至饭毕,便向冯岩道:“你教人出去往四下酒肆里问,自这水患之后,都是那些人家常往酒家来的;只是不可露了行藏。”见冯岩唯唯应了,又笑道:“你不必惶恐;此亦不是甚么大事,不过证我心下之猜测耳。”冯岩闻得这话,乃躬身应是;便同瑧玉薛蜨等人从房里出来。 瑧玉见今上如此情状,便知他对当地一干官员贪污之事早有怀疑,此事不过由小见大;况知今上为人宽和,必不至连累无辜之人的,倒也不为惶惑。他今日进这鱼,原就为的再触一回圣上心事,如今见已达所愿,便知自己先前所想不差,心下安定;及至同薛蜨回房,便笑道:“霦琳此人实是教人不愿不信。只须同他处得两日,便知他为人赤诚,再无一点歪心思的;连圣上也有心用他。只是此事恐有些难处,没得教人恨他;少不得仍是要助他一番的。”薛蜨闻言也称是,两人又各自看了一回书,便熄灯睡下,别无他话。 却说今上于新乡一带已是盘桓数日,各处官员也不敢掉以轻心,皆日夜巡查;眼见此地水患已是渐渐地被遏住了,今上便惦着往其他去处巡看,于是命一心腹之臣名唤何平者留在此地监守后续之事,令人打点行装,意欲过几日往南去。原先治水之官员见今上并不曾问此地贪污钱粮、囤积居奇之事,乃放下一半心来,面上却依旧勤谨,只恐圣上查问。瑧玉薛蜨几人近日却无甚事,乃往附近各处去闲逛;众官员道是二人终是少年心性,如今无事,自然是要好生顽一回的。况今上也不曾怪责几人,故各人皆无话,反倒暗令家中子弟同他几个交好,又引着往各处去游玩。瑧玉几个也不复办差之时端肃模样,亦不曾卖弄自己才能,只同众人说说笑笑,又往各处去顽,不几日便熟了。 如今那些子弟闻得几人不日便将动身,竟有个恋恋不舍之光景,乃每日轮流做东请他几个,言定日后再会。那日眼见将至起身之时,瑧玉便同薛蜨笑道:“好容易来一遭,毕竟要稍些东西与家里人去的。只是此间伴驾,倒不好带太多东西。”薛蜨笑道:“哥哥可是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此处难道没有驿站的?届时往圣上那里告一声儿,就将这些顽意装了箱子,教人送将回去,岂不便宜。”瑧玉道:“好固然是好,只恐教人说嘴;万一有个甚么事故,不好说清楚的。如今只拣些轻省东西带着罢,若他日有了空闲,自带他们来顽岂不是好?”薛蜨闻言,便也称是。于是二人只拣精巧新奇之物买了些,打在自己行囊之中;过得两日,便随驾乘船顺运河南下,往扬州城而去。 第70章 第七十回 【第七十回 】疑团重重计中有计·计谋层层疑上生疑 如此船行数日。那日夜间,今上自在房中翻阅书册,忽闻有人叩门,乃教进来,见是随身太监名唤戴功的是;及至戴功走至近前行礼罢,今上便令他起身,问道:“日前林胤之都买了些甚么东西?”戴功道:“不过是些顽意,别无他物的。那日他还同薛大人说,不好买太多物事,为的是避嫌;不过拣轻巧之物买了些许,要带于他妹妹去的。”今上闻言,笑道:“他同他妹妹倒好。”便又自寻思一回,暗想道:“前日说要赏他,他却是为他妹妹求一恩典,然不知是恐我疑他心大,还是恐他人瞧着他恩宠太过,不欲张扬;虽是如此,却也瞧出他兄妹二人亲近。他此次平定水祸功劳原大,其父林海又是股肱之臣,既是说定要赏他,这恩典却不可轻了。”如是想了一阵子,便向戴功道:“那边消息传来了不曾?” 戴功闻言,便知圣上问的是令人查问瑧玉身世之事,乃道:“尚不曾有准信。只是寻得了林家当日一个伏侍的人,问他当年之事,道是林夫人身子病弱,小林大人是未至产期便落草的;却生得并不比足月之婴儿小,更兼聪慧得异样,自幼读书识字,远胜于旁人。”今上尚未听罢,便不耐道:“依旧是这些。”戴功闻言忙告罪道:“奴才等无能。”又偷眼看圣上之神色,乃低声道:“还有一桩事要同圣上禀明,——他们打探了这们一个消息来,当日小林大人降生之时,眼见已是不活了的;谁知有个医士去了,施针救活转来,如此方养大了。” 今上闻言,面色倒有一丝松动;戴功观其神色,不敢再多言,只一旁垂手默侍。良久方闻今上道:“是那一个医士?”戴功唯唯道:“这却并不知晓了。听那些人说,此前并不曾见过的,竟似是一个游方医士,不知是那里来的,亦不知其名姓;”今上闻言,微点了一点头,道:“你先下去罢。若有消息,依旧来告朕。”戴功闻言忙应是,乃跪安了出去,自去令查问之人继续四下里打探,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瑧玉这厢。他早知今上已然着手查那当年之事,乃暗想道:“若背后做些事体,到时教人查将出来,倒为不妙,不若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经。”于是并不曾理会得此事,只每日往圣上那里省时,暗观其神色;见其凝视自己之时愈来愈多,便知已是查出了些端倪,只是不知林海将作何想,故而依旧若无其事,见已将至扬州,面上少不得露出些欢喜神色来,盖为将见父亲之故。那边冯岚等人却也不敢多传消息,不过偶令他人送些物事与冯岩,又令他转交瑧玉薛蜨两个,以掩人耳目。瑧玉在各处也有些探子,如今亦教都收敛起来,务必小心谨慎,不可引人注目。 不觉已至淮扬地面,一行人弃舟登岸,早见有地方官员前来迎候。瑧玉见林海也在内,忙上去拜见了;今上留神见林海神色,却不见有多少亲热,反倒是疏离敬重多些,更证自己心下所想。然此事虽已想了许久,如今实情就在眼前,反不敢向他问证;又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故而心下暗道:“此事暂放一放罢。虽说已有五六分准,依旧不能作定;若真是五儿,自然是不可多得之大喜;然此子若非五儿,便定然有人作一惊天阴谋密计在内。故而此事只可自行查问,其他之人所言皆当不得准的;纵问林海,他说与不说,皆没有甚么打紧,也不过空口无凭罢了,或又打草惊蛇耳。” 原来今上当日乍闻知瑧玉或是五皇子,先为大喜,后为狐疑;待渐渐冷下来,却又恐是人有意为之,以动大位。须知他虽不满于三皇子,却更不欲这江山落与他姓之手;故而虽也略知三皇子所为,却只得隐忍不发。近日观瑧玉行止,因心下想道:“此子之能远胜常人,更兼气度恢宏,若当真是五儿,倒不失为一桩好事;只是不可令老三知晓。老四原是最忠厚不过的,他尚且容不得;若见他这般能耐,定要想尽千方百计将他除了去。且待我再看上一回,若他当真是宛宛之幼子,届时少不得先行将老三之羽翼剪除,再下密旨同那些心腹之臣,扶此子继位,以慰宛宛在天之灵。若他不是五儿,却也不可多留了;纵他并无反心,难保有心之人不拿他作文章,到时假借五儿之名起事,可不把这江山社稷葬送了?”是以想定,又严令众人查考,宁可将已有之线索断了去,也不可捕风捉影。如今见林海同众官员来迎,便将所有心思收敛起来,往前接受众人拜见。 瑧玉约也知今上心下所想,然他此身确是五皇子,故而并不担忧。前日又接了冯岚消息,言说最近圣上乃加紧命人查问当年之事,前日又闻得手下之人来报,言道已是寻得了林家当年服侍之人,料想不日或将知晓自己之身份,届时却不知有何举动;如今且将这些暂且放在一旁,只同往常一般神色,随着今上见了来接驾之一干官员,又往驿站而去。 及至晚间,今上在驿处安顿下来,正要安寝,忽闻得戴功在外叩门,知是有事要回,便令他进来;只见戴功往里间来了,面有喜色;尚未及问何事,便见他叩了头起来,道:“方才才得了那边的消息,原是又寻到了几个林家旧仆,道是当年于小林大人降生之后,林大人便将贾夫人身边服侍之人皆打发了去;连之前寻下的奶娘也换了好几个。如今的这个奶娘,乃是林家家生子,并不是当日奶小林大人的那一个。”说着迟疑了一回,方又道:“去查问的人又问他们小林大人身上有甚么记号时,倒有一个丫鬟隐约记得,似是身上有一处红痣;只是过去的日子太久,记不得是在何处了。” 原来当日林海封口时,终是不忍伤人害命,况一干服侍之人并不知其中真正缘故,只是恐有人瞧出端倪,方将众人遣散了去。如今却教人查问了出来,虽止闻得只言片语,却已足教人生疑,况今上心下本就有一揣测,又听了这些言语,自然更证了自己所想;如今闻得戴功这话,前面那些倒还罢了;及至闻得最后几句,乃为之面色一变。原来当日五皇子心口之处便有一红痣,今上亦曾对皇后戏说其必有大能的,所以记得清楚;若瑧玉身上也有,便可将此事更砸实一分。只是却不好看得,更恐其他人闻得,再为作些文章出来;故而并不作声,乃沉吟了一回,向戴功道:“朕知道了。——只是你看,胤之生得果然像宛宛么?” 戴功闻得这话,乃拜伏在地,不敢则声;今上见他如此,乃道:“恕你无罪,你照实说便是。”戴功叩了个头,方战战兢兢道:“依奴才看来,果然是像的。况见过贾夫人之人皆说,小林大人同贾夫人并无一丝相似;适才也见了林大人,倒也并不十分像,却有些先皇的品格。”言毕,便偷眼瞧今上神色,见瞧不出喜怒,心里不免有些惶恐,忙又低头屏息,不敢再说。谁知今上听了,却又是半晌不曾作声;戴功不敢抬头,许久方听得头上叹了一声,令他起来了,又道:“你且出去罢。若得了消息,务必立即来报。”戴功闻言忙叩头应了,退将出去。 如是今上往榻上睡了,心下却依旧想着此事,乃暗忖道:“如今看来,竟是此事为真的光景大些,已是有七八分作准了的;只是此事大为离奇,更处处皆是疑点;老三既设毒计弑兄杀母,如何会放过五儿?他当日尚不满周岁,如何逃得性命?又是被何人救将出来的?”如此疑虑重重,却不知何人能解;又细想瑧玉素日行事,暗道:“凭他再怎么心机深沉,终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罢了;况这面上神情是最骗不了人的,想来他并不知此事。由此又见他为人精忠纯孝,原比老三强上许多。我日前也猜他便是五儿,却只道其在民间长大,未曾受皇家之教导,少不得有些局促,恐不明这为君之道的;如今看来,却并非是如此。此子既有满腹经纶,更喜办事干练,况为人温和,绝无骄矜之气,深有先帝之风;只可惜宛宛已逝,终不得见了。”一时想起皇后,不免又思及当日诸般温柔缱绻,倒为伤痛,乃暗祝道:“宛宛倘或芳灵有知,千万助我寻得五儿,届时将这江山社稷交与他手中,以慰你生前之憾;也好教那害你之人罪有应得,免教这大位落与那逆子手中。”如此想了一回,方才朦胧睡去。 第71章 第七十一回 【第七十一回 】品茶食如残云风卷归故里又旧地重游 却说这扬州一处,自古便是繁华之地。今上也知几人少年心性,不欲拘住了他几个,那日安顿已罢,便向几人笑道:“朕自有事要同这地官员相商,你几个很不用只管在这里,倒为无趣。闲暇之时,也不用特特地前来禀报,只管出去走走,将此地风土人情见识些儿,有甚么趣事,回来讲与朕听一回。胤之往年更曾在此的,就作个主人,领着文起和霦琳四下走走,岂不是好?改日待朕有了闲暇,亦是要到林卿家中去扰上一天的。”瑧玉便知这是要林家预备接驾之意;因今上素来不喜奢华靡费,故而亦不必过分忙乱,此事却是一桩大大的体面,少不得要立时回去同林海说知的,故而同薛蜨冯岩两个一道谢恩应了,便同他两个往外面去。 一时出来,薛蜨见冯岩已往前去了,乃悄向瑧玉笑道:“我上一世虽得来此,却并不曾好生顽过;这一世却有这般机缘,恰哥哥又是此地东道主人,还是好生顽一回罢。若今后哥哥再坐了那位子,又不能四处顽了。”瑧玉闻言,便知薛蜨因恐他近日忧心,故而要替他宽解,乃笑道:“正是如此。既圣上开恩,咱们便往外面去顽几日;我幼时也曾在此的,却是个地头蛇了;少不得带你们四下逛逛。若有爱吃的爱顽的,只管告诉我。”两人一行说笑,便赶上冯岩,言定先往外面逛一回,寻一酒楼用了中饭,过午后便往林家去。一时议定,知今上此时正有事要召见各官员,便同侍从官告了一声,一道往外面去了。 及至下午时分,几人用罢饭,便往林家而去。家中之人先已得了消息,早在家中迎候;见几人来了,忙上来拜见。中有当日的老家人,见了瑧玉,不免又悲又喜,少不得寒暄一番,又见过了薛蜨冯岩二人,知是小主人之好友,自然恭敬非常。一时将他几人请进房中,奉茶已毕,便有老管家林和上来问安排晚膳之事。瑧玉因向他二人笑道:“既是来此,少不得尝尝这淮扬菜。我当日在时,这府中的李嫂子做菜极好,只不知如今还是他不是了。”林和笑道:“李娘子如今不管事了,却是他儿媳妇在灶上。方才李娘子还同我说,如今大爷回来一趟,少不得自己又要亲去做呢。薛公子同冯公子爱吃些甚么,也只管说出来教人做去。老爷今晚不在这里吃,只预备几位爷的便是了。” 瑧玉笑道:“他两个不忌口。教李嫂子做一个三套鸭来,再做一个煮干丝,一个蟹粉狮子头;其他点心诸如鸡丝卷子、千层油糕等,大大地做上两盘,再将桂花糖藕粉羹煮三碗来。我同文起平常,吃的少些;霦琳如今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冯世伯来前便教我照应他些,一路却苦无甚机会;如今来咱们家里,断不可饿着了他。”林管家闻言记了,忙命人去同厨下说知,又令下人换茶。瑧玉又笑道:“先取些点心来同他垫垫。这中午吃得早,又走了这半日,也好饿了的;只是不到用饭的时候。多取些咸的来,霦琳不爱吃甜的;我和文起却随意,他饭量又大,只将就他一个罢了。” 一时林管家去了。冯岩虽是初次来林家,却因同瑧玉熟识,也不曾觉得局促;况他生性又颇豪气,见瑧玉如此待他,倒为欢喜,笑道:“多谢林大哥哥。还未曾拜见世叔,却领了这许多赐,倒像是专来要嘴吃的了。”薛蜨笑道:“你怕甚么!我也吃呢。好容易来他家一次,难道连饭都不吃就去?到改日咱们若往金陵去,自然是我做东。如今且教他安排便了。”瑧玉闻言笑道:“很是。况我两个本比你大些,素日承你一声哥哥,难道连一顿饭都请不起你?”冯岩听他二人这话更笑,乃道:“原来年纪小竟有这般便宜,我日后只同年纪比自己大的顽才好。” 几人说笑一回,不时便见丫鬟送了点心上来,乃是一碟笋肉锅贴,一碟姜埝酥饼,一笼翡翠烧麦,一笼蟹黄蒸饺;并三碗赤豆元宵。瑧玉见了笑道:“这都可当饭吃了。且胡乱用些儿,晚上再吃。”于是同薛蜨不过应个景儿。冯岩却早觉饿了,见摆上这些来,乃向他二人笑道:“两位哥哥别笑我。我素日饭量原大,况这扬州的饭食忒也秀气,皆是小小巧巧一个碟子;这些只怕都吃得了的。”瑧玉笑道:“做来可不就是吃的?你在家如何,在这里便也如何。若不够,教他们再添。”冯岩闻言应了一声,便只顾低头吃将起来。 瑧玉见他吃的香甜,倒觉有趣,乃暗同薛蜨交换了一下眼色。原来他两个往日见冯岩饭量,便觉奇异;薛蜨前世却见过一人,饭量也极大的,双臂天生神力,如今见冯岩也如此,便猜他定也有过人之处。一时见他吃罢,瑧玉便笑问道:“可还能再吃?”冯岩笑道:“不吃也可。如今方觉不似方才那般饥火烧心了。”瑧玉道:“既是‘不吃也可’,想来再吃也可。教厨下煮一碗笋肉馄饨如何?”说毕,不等冯岩出声,便向一旁家人道:“下一碗馄饨来。”家人应了下去。 薛蜨见他如此,便笑问冯岩道:“你素日吃这些,冯世伯不说甚么?”冯岩摇头道:“他初时见我吃这许多,倒觉担忧,谁知寻太医诊治了,却说并不是病。况素日在家中吃饭,只吃饱就罢了,不过多煮些饭,并多做些菜而已,并不曾吃这许多花样,还是吃得起的;家父后来又见我力大,倒也不为奇异了。” 他此话却是说漏了嘴;因其父恐招致祸事,故而绝不教他显示的,竟无一人得知他天生神力之事,连瑧玉同薛蜨两个也不曾告诉。如今薛蜨闻得他这话,却正是证了自己心下猜想,面上却一丝不显,见冯岩尚未觉自己失口,忙笑道:“你何必同胤之客气。若你只顾自持起来,咱们几个就白好了;既然吃得这许多,难道饿着自己不成?”正在说时,早见丫鬟端了托盘过来,上面三碗馄饨;两只小碗,一只极大的碗。瑧玉笑道:“混闹,怎么将这碗也拿将上来了。”冯岩忙道:“这碗就很好,正合我意。”他二人闻言都忍俊不禁,连端碗的丫鬟都抿唇而笑,将碗放下,乃福了一福下去了。 一时几人吃罢,又往府中四下看了一回;及至晚膳时分,便早早用了,意欲再往驿站去。谁知今上遣了人来向他三个道:“陛下闻林大人带了薛大人同冯公子往家中来,道是林大人也许久不曾往家中来,今晚便不必回去了;索性便连薛大人同冯公子也一道留与家中住着,待明日再回去罢。”三人闻言,便谢了恩,瑧玉又要留来人吃茶,那人笑道:“小人立等着回去复命呢。多谢林大人美意,小的心领了。”于是别了三人,出门上马而去。 三人送了来使回来,又往房中说笑了一回。早有林和知几人要在此住下,忙命人将客房打扫干净,换了新被褥,又目估了几人身量,急取了新衣来,向几人笑道:“老奴斗胆,不曾请大爷的示下,便教人比着几位爷的身量取了衣裳来,一会子沐浴过,且能着换罢。命他们将几位爷的衣裳浆洗了去,拿炉子烤干,明日依旧换上的。”瑧玉见他如此周到,乃笑道:“到底是林管家,多少年了,依旧这们周全。”林和忙笑谢罪道:“老奴却是愧领这话了。不曾往大爷这里禀报,就擅自做主,大爷不罪已是感戴;如今卧房已是铺设毕了,浴桶也备下了,几位爷何时安歇,只管分付小幺儿便是。”一面又行了个礼,方才退下去了。 薛蜨见他如此,乃向瑧玉笑道:“这位林管家乃是妙人。”瑧玉道:“可是呢,当年我母亲尚在时,他便是最得用的;如今上了年纪,一发周全了。”因又想起贾敏来,不免有些黯然;忙一笑掩了,向他二人道:“也这早晚的了,早些歇息罢。明儿起来还要回去呢。”二人听了,便各自随了引路的小厮,往客房中去讫。 瑧玉见他二人去了,忽地想起一事,便问身旁丫鬟道:“我旧日住的屋子收拾了不曾?”丫鬟笑道:“林管家令奴婢们收拾了,教我待大爷要安寝时问一声儿;是往客房边上住着,还是回原先住着的那处去;两边都收拾得了,大爷愿意去那边,就去那边的。”瑧玉闻言便道:“我往旧日住着那里歇息。你也不必管我,叫个小幺儿候着就罢了;待会子我要往家里四下走走,你们各自去忙,不必管我。”丫鬟闻言,乃行了一礼下去了。瑧玉自坐在那里出了一回神,方起身往自己当日所住之处去。 正是:重回故处情依旧,却见物是人已非。 第72章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二回 】祝亡母暗思今后事·教长子明示眼前情 及至瑧玉回了住处,见诸般皆已齐备,乃自沐浴了一回,取椅上的衣裳穿了,唤小幺儿将浴桶抬了出去,在房里转了一圈,见所设之物皆同自己当日在时一般无二,那架上尚磊着满满的书,案头仍有笔墨,倒为慨叹。因又往纱橱中去,见犹放着昔时所用的几个衣箱,其上锁头皆开着,拭得干干净净;便随手将那衣箱开了看时,见里面犹放着旧日衣物,皆叠得整整齐齐,闻不见一丝陈年霉腐之气。 瑧玉见状,便知家中之人定是常常拿出去晒的,乃笑叹了一回,又开另一个看时,见其中又有几套新置下的各色衣裳,抖开来却见是比着十三四岁少年身量做的,乃暗想道:“果然林管家是有心之人。我离了这里恍然间已三载有余,难为他却将这处房舍收拾得同旧日一毫不差。”一边想着,便又想起贾敏来,倒失神了一会子,自往衣箱里拣了一套素服穿上,自往后面小佛堂去讫。 贾敏如今已过世了三四年,其灵早入了姑苏林家祠堂之中,故并未在此又设;瑧玉一径行至小佛堂中,见四下无人,那门却是虚掩着的,乃推门进去,自取了香点上,往那昔日设灵位之处恭敬拜了几拜,暗祝道:“胤之不肖,过了这许多年方才回来望夫人。如今因是奉驾南巡,也不得专来拜祭,望夫人恕胤之不孝之过。夫人生前虽不知胤之不是亲子,然慈爱之处,犹胜当年德妃娘娘待我,至今忆起,犹自感戴。如今尚要请夫人保佑一事:妹妹他日若得知我非他亲生兄长,却不要怪我;须知我虽同他更无血缘,这些年相扶相持,倒犹胜一般手足的。他一片痴心为我,我也不敢怠慢与他;待他日胤之得登大宝,必亲携了妹子往姑苏拜祭夫人,届时亦将有追封;妹妹此生之事,也只在我身上。” 瑧玉如此祝毕,倒少觉安心,乃心下暗道:“妹妹昔日最听母亲的话的。如今我祝了这些,若贾夫人地下之灵有知,定然暗中护佑;况妹妹同我原亲近,届时即便知我非他兄长,亦不至同我反目。”于是又拜了三拜,方将香插于香炉中,起身退出,将门依旧掩了,又往黛玉当日所住之处来。 黛玉当日原住在贾敏院中厢房,自贾敏去后,那院便不曾住人;然众家人日日打扫,却也不见颓丧。如今瑧玉趁着月色往那里而去,见一路上门皆未曾上锁,便料是林和特意教人开了的,心下暗感他周到;一时进得院中,见花木扶疏,倒似比当日更繁茂些似的;其中两棵枇杷树,已是比先前粗了一圈,不免暗想道:“果然是‘今已亭亭如盖矣’。当日植这树时,玉儿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却也亭亭起来,可见流光容易;若今日他与我同来,少不得又要哭一场了。”因又想起黛玉幼时形容,不免失笑;如此将院中各处看了一回,出门见月已中天,方往房中去了,自收拾了歇下,一夜无梦。 及至翌日,薛蜨同冯岩两个梳洗了出来,彼此问讯过,瑧玉因问林海在何处。林和笑道:“大人昨夜却是不曾回来,教长随回来道:‘闻得两位世侄来此,只是公务在身,不好接待得,多有怠慢。’又教大爷好生照应薛大爷同冯二爷的。”薛蜨冯岩两个闻言,不免又谦让一回;林和早又命人摆上早膳来;他三个随意用了些儿,瑧玉便笑道:“咱们往那边去罢。只恐父亲也在那处了。”那两个闻言,便向林和告了一声,同瑧玉往驿处来。 及至那边,果见林海已在那处候着了,薛蜨同冯岩两个忙上前行礼。彼此见过了,瑧玉因拉林海,悄向他说了今上欲往林家去之事;林海闻言,倒为一惊,乃道:“甚么时候的事?”瑧玉道:“陛下昨日同我说的,也不曾说甚么时候去,只道要往家中来一日,想来也不是专一排驾。”林海闻言,却不知心下作何计较,面上只得应了,又向薛蜨冯岩二人笑道:“胤之在京里,一向多承二位世侄照应。如今来了这里,少不得教他做个东道主人,领着二位世侄往各处去一回的。”他二人闻言忙笑谦道:“那里,倒是我们多承林世兄照应才是。”几人又说了一回,果然今上传召林海;林海忙整衣进去了。 君臣二人见面,不免又有些密事要谈论;如此说了小半个时辰,今上便说起瑧玉治水之事,乃赞不绝口,又道:“朕那日问他要何赏赐,胤之却不为自己讨,乃求朕赐他妹子一恩典。朕整想了几日,却也不曾有甚么好计;如今恰好问问林卿的。” 林海闻言,只暗中叫得苦。那瑧玉若是他亲子,倒也罢了;只是他原是小皇子,那里敢替他谦逊?只得回道:“臣替胤之多谢圣上隆恩。他如今年纪尚轻,尚需磨炼,蒙圣上厚爱,感激不尽。”今上见林海面色有异,约也知是为何故,乃笑道:“你也不必惶恐。朕见你这一双儿女,都是极好的;胤之更是国之大才,日后前程不可估量。你忘了朕当日同你所说之语么?”林海闻得这话,只得谢恩,又说了几句,方才告退出来。 及至明日,今上却又颁下一道旨意,乃是教林海兼管这一带修理海塘之事;又命瑧玉将这章程写将出来交与林海。虽前日说要往林家去,却见林海近日公务繁杂,今上又每日间接见各来回事的官员,故而一直不曾成行;眼见在扬州已是驻了数日,此地事体约也处置完毕,便要择日动身往镇江而去,又额外开恩,教瑧玉往家去住上一日。 林海见瑧玉圣眷之盛,不喜反愁,只得勉强同他说了两句;瑧玉只作不见,乃笑道:“父亲就不给妹妹稍些东西去么?”林海闻他说起黛玉,方松了眉头,道:“要稍东西,平日也可稍的,那里用你带着,这们沉甸甸的;依我看,不若你将买与他的东西交与我这里,令人送将过去。薛家同冯家两位世侄若要往京里带东西,也只管交与咱们这里。” 瑧玉闻言道:“且不忙往京里送。如今正是圣上往外出巡,咱们这时候送东西,没得教人说咱们私传了消息出去;且待动身几日后再送不迟。”林海听他这话,倒像是有话在内的,乃惊问道:“你这话是何意?”瑧玉笑道:“不过是教父亲避嫌,那里有甚么意思?父亲休要多想。”林海闻他这话,那里信得;只是不好再问,只得罢了。过了一夜,瑧玉依旧回了驿处;明日便随驾起身,往镇江而去。 如今且将圣驾一行人等不表,暂说这京中之事。冯岚自瑧玉同他兄弟两个随驾往江南去,便日日悬心;又略闻得些儿圣上教人重查当年之事的风声,乃暗想道:“这‘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迟早是要露出来的。观今上如今光景,倒似是要认了胤之的光景;想来日后便容易行事了。”他如此想罢,便同他父亲说知;谁知朝宗听了,面上却并不见喜色,乃道:“咱们都能听到这风声,难道三皇子是听不到的?只怕不久将有所动作;他为人极是狠毒,却不知又将作出何事,还是小心提防才是正经。” 冯岚闻他父亲这话,忙道:“如此说来,可要将这事告诉胤之一声儿?”朝宗喝道:“你当他是你!自然一早便想到了。即便他想不到这一处,你如今给他传消息,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么?”冯岚吃他父亲一喝,方想透其中之事,便垂了头不则声;冯朝宗见他这样,又叹道:“你如今也这们大了,如何还是这般莽撞。如今我尚在,还可提点你一二;若他日我有个好歹,你却又同谁去商量?”冯岚闻言忙道:“父亲何作此语耶!我此后定然小心谨慎;万望父亲不可再说这话了!” 冯朝宗听得冯岚这话,倒不言语,自默了一回,方向他道:“并不是我要说这丧气话。只是这世间之事,并非人力所能全定的;如今不过说一句,你便这们等的;若他日——”说到这里,终是将后半句咽了下去,转口道:“前日分付你做的事可做好了?”冯岚道:“已是都依父亲所说,将将打点毕了;只是有些小处之物尚未曾得。”朝宗道:“你如今且先去办此事,务必你亲自过眼;不可转交人手。” 冯岚见他父亲面色凝重,便知其中利害,乃正色道:“父亲放心。”朝宗便点头,又道:“如今你二弟随驾在外,家中之事只好你去打点。待得圣上起驾回京,只怕此间天地又将为之一变;务要在此之前将我交代你之事办妥。”冯岚应了,方往外去讫。 第73章 第七十三回 【第七十三回 】挫骄矜老姆正颜色全颜面少艾怜孤寒 却说如今业已十月,这天较夏日自然是短的;贾母年老之人,日间不免困倦,况天气又冷,乃命他姊妹不必总往自己这边来,只管自去。黛玉因有些畏寒,便也不甚出门,每日间只在梨香院同宝钗顽笑,或作些针线,不过打发时候而已;紫鹃莺儿等一干人瞧着这天气渐冷,也便将这冬日所需之物一一想了做将起来,于是各自忙碌不提。 如今晴雯往这梨香院里来已有一月有余,因同莺儿等人素日也见的,故早已熟识起来。初时未免有些拘谨,如今熟了,宝钗黛玉又皆不曾管他,乃渐渐又将往日那些脾气露将出来;虽不敢寻趁林家和薛家的丫鬟,却又似在宝玉房中的一般,小丫头们或有不合心之处,也要骂上两句的;紫鹃雪雁两个闻了都皱眉,几次要说,皆忍了回去,暗地里却不免议论;小丫头们也各自怀怨,不在话下。 那日雪雁觑了个空子,见黛玉不在眼前,便向张嬷嬷抱怨道:“皆是二太太弄鬼,将这们一个丫头放进来,把咱们这里搅得乌烟瘴气;明着欺咱们姑娘同薛姑娘好性儿,若是大爷在,那里有他张狂的份!早撵出去了。”张嬷嬷闻言,乃笑道:“他难道还敢惹你不成?”雪雁道:“虽不曾惹到我,我却实实地看他不过。那日就在院子里吵闹起来,骂了许多话,教人听不入耳的;一般都是奴才,他却又是仗谁的势?当日表少爷在时,他仗了是老太太给的,表少爷又用他,惯得撒娇撒痴,倒罢了;如今到了咱们这里,狼号鬼叫的,吵着姑娘怎么好?” 张嬷嬷见他一行说,一行气得瞪眼,乃笑道:“你也歇歇气儿。小小女孩,那里来这们大的气性?你见你紫鹃姐姐便不生气。”雪雁笑道:“原来嬷嬷不知道,他那里是不生气?不过他忍得住不说罢了。我在姑娘面前已是忍了这们些日子,却活活闷杀我;好容易寻了这们的空子同嬷嬷说说,嬷嬷可别告诉姑娘去。” 张嬷嬷闻言倒也好笑,乃安抚他道:“嬷嬷晓得,你快休生气了。他就是这们个人;难道你还同他计较不成?”紫鹃笑道:“我们不同他计较,便自有计较的。他今日不病了?依我看,还是教他挪出去是正经。仔细过了病气,不是顽的;咱们倒也平常,这还有姑娘们呢;若教大爷知道了,我们定然是要讨不自在。” 张嬷嬷闻言,便问道:“他是怎么病的?”雪雁道:“闻小红说,是昨晚起夜没披衣服,故而冒了风。也不是甚么大病,不过教他家去养息几日,咱们也清净几日。”张嬷嬷闻言,便唤了一个小丫头进来,向他道:“你去同你晴雯姐姐说一声儿,如今他病着,要去往大奶奶那处回一声儿,请大夫来与他瞧瞧;将这话说了,便往大奶奶那里去回罢。” 一时见那小丫头去了,张嬷嬷便自往晴雯房里来,问了他一回,又见先前去的小丫头来回说:“已是同大奶奶说了。大奶奶的意思,先待过几日看看;若好了最好,若不见好,还是教晴雯姐姐家去养病才是。如今这个时令最易伤风,届时若沾带了别人倒罢了,自己的身子却要紧的。”晴雯本自睡着,闻得这话,气得坐起身道:“我害了瘟病不曾?谁不曾有个头疼脑热的,只怕沾带了旁人!既如此说,我回去便是。”一行便起身来,又骂小丫头道:“只顾站着作甚么?还不帮我来叠衣服呢!” 张嬷嬷见他如此,乃望了那小丫头一眼;那丫头平日本是领教过张嬷嬷手段的,见他如此神色,便站着不敢动。晴雯自开了衣箱,见无人来帮他,乃骂道:“你是死的不成?还不过来!”那丫头依旧不敢动,只不住地望张嬷嬷;晴雯方觉势头不对,见张嬷嬷冷着脸,心下一跳,乃勉强笑道:“教嬷嬷见笑了。我原性子不好,如今病着,肝火自然盛些的。” 张嬷嬷闻得他这话,乃挥挥手教小丫头出去了,笑道:“也没甚么可笑的。你既素日如此,难道我每日见了都笑一回?只是你方才那话,是冲大奶奶,是冲青儿,还是冲我?倒要问问。”晴雯闻言,方悔自己失言,只得道:“那里敢冲大奶奶?况此事同嬷嬷也无关,不过是听了青儿这话,一时气上来罢了。” 张嬷嬷冷笑道:“青儿不过是传大奶奶的话;况大奶奶那话,难道不是正理?我原知你家去也无人照应,况那里又冷,不如在这里的好;本也无人一定教你出去,偏做出那样儿来,是和自己身子赌气不成?”一面便将他的被角掖了一掖,道:“生得这们好的女孩儿,却那里来的这般性子!我们姑娘不计较,你自己心下也要有些算计。姑娘从不曾骂一个人的,你如今却将这里的小丫头皆骂了一个遍;是显得你比主子能耐,还是认真不想在这里?” 这一番话说得晴雯垂了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张嬷嬷见他不做声,便知已是听进去了,乃笑道:“你是个聪明的,何必教人将这话说出来。日后自己还要有些算计才是;若不然,再招了人的眼,却不是今日这般了。”一行又教人去寻大夫来同他诊治,点了一个小丫头照应他,自出去了。 这里晴雯见张嬷嬷出去,心下犹自突突的;又自想了一回,倒有些惊疑起来,虽不能立时改了性子,却也收敛了好些。紫鹃雪雁见他如此,便知是张嬷嬷之功,皆称颂不迭。 那日却是上午,黛玉正在宝钗处说话,不过是说瑧玉薛蜨二人此时约至了何处,又猜他二人此时在做甚么的;忽闻人报说:“邢姑娘来了。”他姊妹闻言,忙迎将出来,果见是岫烟笑吟吟地站在那里,问他二人好;忙携了他的手进得房中,又教人倒热茶来。 一时岫烟往椅上坐了,乃向他二人笑道:“宝姐姐,林姐姐,一向不见,我可是想念得紧了。”黛玉对岫烟原有好感,见他来此,正在欢喜,笑道:“我当你把我们忘了,只顾在家中住起来。”岫烟笑道:“岂敢,实是家中有事,不得来的。”原来他自前日他母亲生病,便回家去侍疾的。待他母亲好了,又说家中无钱使用,教他往家里做些女红,故而一直未曾得空往这边来;偏他父亲又于前日赌输了钱,无处寻得,便又打起主意来,乃同他母亲领了岫烟往这边来,意欲打一回秋风,弄些银钱回去还赌账。 岫烟明知他父亲是为要钱而来的,不免惭愧,却又不好不来的;况又思念迎春等人,也便随了来府中。恰邢夫人今日不在,乃是带了迎春探春往人家拜望;邢大舅却又遇见了往日相识的一干纨绔,相跟着往外吃酒去了,岫烟瞧了这个空子,闻得如今黛玉同宝钗在梨香院住着,便一径往这厢来。 宝钗见了岫烟,也自欢喜;一时却见他身上衣衫单薄,乃问道:“这天已是冷了,你怎么倒还穿这个?仔细着了凉。”岫烟闻言,乃勉强笑道:“我不冷。”宝钗便知其中定有原故,乃摸了一摸他的手,道:“还说不冷呢,这手冻得冰凉的。”黛玉见说,忙向雪雁道:“先取我一件衣服来,同邢妹妹换上。”一面便携他往炕上坐了,问道:“可是家中有甚么事?” 岫烟见他二人如此,料也大略猜到的,因他父母所为众人皆知道,故也不好再遮掩,只得拣些不甚紧要的同他二人说了,又笑道:“我因想往这里来,总要有些钱在手里使的,难道总向姑妈要不成?故而先教人把我那衣裳当了些钱,好歹盘缠一回。”宝钗听了,却半晌不言语,良久叹道:“只是还要你多耐烦些日子。今后若短了甚么,只管找我要;你若见外,咱们两个就白好了。” 黛玉听了这话,那里还有不明白的?因见雪雁取了衣服来,便接过了,令雪雁下去,乃悄笑道:“我这件也未曾穿过,如今却嫌不合身了些儿,妹妹先能着穿罢。只是不知那衣服当在那一家去了?”宝钗道:“正是呢,你将当在那一家的告诉我,回去教丫头悄悄拿了当票子来送与我们莺儿,届时取了出来,再悄悄送与你去就是了。” 岫烟见他两个盛情,只得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闻得,乃同黛玉对视一眼,方要笑说甚么,黛玉忙使眼色;宝钗见了,乃将方才欲说之话咽了回去,又想了一回,道:“今晚就送了来罢,早些取出来,你也好穿的。”几人又说笑了一回,岫烟方告辞出去。 他二人送了岫烟回来,宝钗便向黛玉笑道:“这算是甚么?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黛玉掌不住笑道:“我早知那个是咱们两家的本钱。若是我不在面前,你们大姑子同弟媳说这个,本也没甚么;只是我也在的,你若说了,岂不教他面上不好看?况他素来面皮又薄,不好打趣的。”宝钗闻得黛玉这话,乃笑道:“偏你对旁人的事想得便周到,怎生不见你替我想?”黛玉道:“若臊了他,你岂不也面上无光。我实是替你想,你又说我。”宝钗笑道:“也是,如此看来,妹妹还是同我好的。”一面说时,闻人来报说薛姨妈回来了,二人便起来往那边去讫。 第74章 第七十四回 【第七十四回 】擅做主张宝钗生异·巧为遮掩黛玉解围 薛姨妈方才却是往外面去了,才往这里来,便见他姊妹两个来了,笑道:“刚去望了你婶娘一回,见也将大好了,改日却接琴丫头来同你们两个住几天罢。蝌儿过些日子也是要回来了的,只不知他两个甚么时候往这里来。”黛玉知是说自己哥哥,乃笑道:“姨妈想大哥哥不想?”薛姨妈叹道:“一般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里有不想的。初时只道是体面,如今却觉苦处。这天也渐冷了,却不知他两个能照应好自个儿否。” 几人正在说时,忽见湘云走了来,手里正拿着一张纸,向他几个笑道:“你们瞧这个是甚么?”黛玉往他手里看时,见是一张当票,方要笑说,忽地想起方才岫烟所说,便疑是他教人送来的,只不知如何到了湘云手里;方要再看,已是被宝钗一把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忙折了攥在手里,尚未说甚么,薛姨妈便道:“敢是那个的当票子失落了?快四下去问问,别教他们到时找。”一面又问湘云是那里拾的。 宝钗因见是岫烟教人送来的当票,却也同黛玉一般心下奇异,不知湘云从何处得来;又恐他直口说出来,这房里许多丫鬟婆子,届时听了去,少不得看轻岫烟;因此正想着如何遮掩。黛玉却已是瞧出其间关窍,乃往宝钗手里拿了,笑道:“我看看。” 他原坐在宝钗身侧,同薛姨妈合湘云皆隔着一段,因此也不怕他两个瞧见,一面便展开看了一眼,见正如自己心下所猜,便依旧折了起来递还宝钗,先笑问湘云道:“可是篆儿给你,教你拿过来的?”湘云笑道:“并不是。原是我见篆儿拿了这个,悄悄递与莺儿,莺儿随手便夹在书里,恰教我来时瞧见了。待他们出去了,我偷着拿出来瞧了一眼,见这上面字也潦草,文意也不通,正不知是何物,料定你们都在的,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宝钗闻言,乃气不打一处来,心下便暗想道:“竟未见过这样的人;别人家的东西放在那里,只管混翻起来。”只是不好发作得。又见黛玉方才替自己遮掩,便知他已猜到自己所想;因见黛玉笑道:“方才姨妈不是说了?是个当票子。要知原故,还是要姨妈讲你听的。” 薛姨妈闻言,便将原故讲与湘云听了;湘云便笑道:“原来如此,这人也太会想钱了。”薛姨妈闻得这话,心下亦有些不悦;须知他家便开的有当铺,湘云此语却无异于指着和尚骂秃驴,乃岔开道:“篆儿却作甚么拿这个来给莺儿的?” 因黛玉方才打了一打岔,宝钗如今约也想出如何将话遮饰过去,闻言笑道:“原来妈不知道的。邢妹妹家旁边原住着个老妈妈子,日前在咱们家当铺当了件子首饰,如今儿子要娶亲,又想赎回来;当时却原说的是死当的,因此不知怎么打听了,辗转央烦到莺儿这里来。莺儿同我说了,我因觉是邢妹妹家的邻舍,故而教他将这当票拿来,改日教人去拿回来交与他就完了。那日莺儿来回时,林妹妹也在,所以他知道。”莺儿也是个机变的,闻言忙上来笑道:“姑娘与了我罢,如今恰咱们这里陈妈妈要往外边去,教他送去就完了。”宝钗闻言,便将当票递与他,莺儿自接了下去。 薛姨妈见他几人所说皆合在一处,只道是真的,便放心道:“如此很好。虽说是死当,打甚么不紧?此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湘云在一边听了半晌,忙又笑道:“姨妈家的当铺竟也有这个不曾?”薛姨妈笑道:“天下当铺皆如此的。若不然,届时人家如何来取?不过作个凭信。”正在说时,便见一个婆子来道有人相请薛姨妈过去说话,薛姨妈便起身去了。宝钗只将方才之事按下不说,又同黛玉湘云说笑。 不一时湘云回去了,黛玉方向宝钗笑道:“说罢,如今怎么谢我?教我也同你一道撒谎。”宝钗笑道:“原是你先说起来的,如今又赖我,我不过顺着你说罢了。”随即又正色道:“却当真要多谢你遮掩,好歹将这事揭过了;若嚷出去,邢丫头面上如何过得?”黛玉笑道:“我当日原也在的,故而记得。只是云儿可厌,三不知的又将这个翻出来,不然那里用得费这番口舌。” 莺儿已是回来了,闻言忙上来请罪,道:“原是我不曾将这当票放好,致得此事;多谢林姑娘周全。”一面便同黛玉行礼。黛玉起身避了,笑道:“折杀我!咱们平日原好,你若只顾这样,倒教我不安的。”宝钗便向莺儿道:“你也不必自责的;只记着日后务必将东西放好才是。”莺儿闻言忙应了,又对他二人行了半礼方罢。 宝钗又向黛玉笑道:“你若不领他的谢,到教他心下不安的。我们莺儿是最擅打络子的,不若就教他与你做些甚么来可好?”黛玉闻言,又见莺儿应是,乃自想了一回,笑道:“前儿我见你替三丫头打的那个倒好,如今便替我打个香坠儿的络子罢,也要那般的花样。”莺儿闻言笑道:“姑娘只管交与我,不过两日便得了。”黛玉笑道:“也不必这们着紧,甚么时候做得了给我便是。”莺儿又问要何颜色式样,黛玉一一想了,于是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一时黛玉回房,便见紫鹃满面喜色,上来回道:“方才紫竹姐姐来了,问姑娘好,又送了日前做的针线过来。”一面看了黛玉一眼,乃笑续道:“还有一桩好事要教姑娘知晓;紫竹姐姐来时,却道是咱们大爷同薛大爷在那新乡一带治水有方,众人皆称颂的,如今京里都传开了。”黛玉闻言果然喜欢,乃道:“这样却好。哥哥原是个心系天下的性子,如今治好了这水患,不知救了多少人呢。” 伏侍的众人闻得,也都纷纷地称瑧玉之能,又向黛玉道喜。雪雁便悄向黛玉道:“咱们大爷是随驾去的,这一回少不得入了圣上的眼了!”黛玉忙道:“你慎言。天家之事,那里是咱们能说的?若教有心人听去了,又是一场不是。”雪雁自知造次了,忙道:“我原是一时欢喜得风了,今后再不说的。”黛玉又自想了一回,笑道:“姨妈同宝姐姐知道了不曾?”紫鹃道:“如今这京城里都传开了,想是知道的。”黛玉便不言语,心下想道:“那起子人多有见宝姐姐同薛大哥哥出身商家,因而看轻他两个;如今薛大哥哥也治水有功,想来宝姐姐日后也可扬眉吐气起来。”如是自想了一回,方命人取水来洗漱,自歇下了。 那厢宝钗见黛玉回去了,方至自己房中;一时见他母亲回来了,乃将当票之实情向他母亲讲了,又道:“我同林妹妹见这里许多丫鬟婆子,恐传扬出去,损了邢妹妹的体面,到时连咱们都不好看的;故而撒了谎,妈却不要怪我们。”薛姨妈听了,半晌方叹道:“邢女儿却是个可疼的。他本是极好的孩子,偏生摊上这们一对混账的父母,倒为可怜;这府中的人却皆是一双富贵眼睛,若将此事传扬开去,少不得教他面上难堪。”如此一厢说时,却又想起湘云方才所说,乃又好气又好笑道:“云丫头也是个直性子的。偷偷拿了不说,还这们直冲冲地说将出来。” 宝钗笑道:“理他作甚。如今莺儿已是使人将这衣服取了来,就教人趁黑与他送了去罢。”薛姨妈忙道:“且住一住,咱们再打叠些东西送与他才好。咱们原不难于此,瞧着他这们清苦,我心下也不忍的。”薛宝钗笑道:“也不必打点甚么与他。邢丫头虽然穷,却是个有志气的;更兼他又是咱们家未过门的媳妇,若如今领了咱们这些东西,倒教他不自在。”于是只取了一个装着碎银的荷包来,教叠在衣服里,就令雀儿悄悄地往邢岫烟那里送去了。 薛姨妈见女儿如此,倒叹了两声,道:“偏蝌儿如今又出去了。况他两个年纪原小,不好就嫁娶的;少不得要令他再待两年,只是又恐他熬煎出病来。瞧着他在家中如受罪的一般,甚么是忍心的。”一行说着,倒黯然起来。宝钗见他母亲如此,只得用话宽慰,又道:“原是因大太太近日忙乱,邢妹妹之母亲又病了,才不曾接他来住着的。我见大太太却也想接他进来,如今来了,少不得要多住些日子;既在这里,咱们照管他也容易些儿,况二妹妹同二嫂子他们自然也要照应的。” 他娘儿两个正在说时,见雀儿回来了,言说已是将衣服送了去;于是又将其他事说了一回,方回房歇息,并无别述。 第75章 第七十五回 【第七十五回 】林胤之有心露行迹·冯霦琳无意显才能 如今单说瑧玉这厢;自前日乘船一路南下,已至镇江地界。那日登得岸上,已是有当地官员闻得消息,前来接驾;于是一行人便往驿处,直至天色向晚,方才安顿下来。 因今上为人节俭,故而并不命各处另行修建房舍,连那一切应用车船食物等项,亦教专人一一备办,绝不取自地方的。又严令地方大小官员不许馈送礼物,若有犯者,乃从重治罪。及至一地方,不过令人往当地去采办些土仪,以回宫之时与太妃及众嫔妃等;又严命采办者不得借端需索,一律按市价购买,不在话下。 瑧玉见今上如此,却正与他前世所为暗合,不免暗自笑道:“此地的皇帝竟与我前世有这们多相似之处;想必为此书者写作之时,也将我做了他的一个蓝本。如此看来,却不是我与自己做了儿子么?”如此想来,自笑了一回,又想道:“如此却教我讨了一个大大的便宜。若说这皇帝同我当日有五分相似,另五分却是像了圣祖爷,因此论起揣度今上心思,我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的。”正在想时,忽闻今上令人来唤他去,忙整了衣裳随来人去了。 却说自瑧玉见得今上以来,时时度其心思,早知今上对他身份隐约有期待之意,亦知也曾教人多方盘查去的;这些日子又见今上瞧他时的神色与往日不同,便知定是又查出了些甚么,只是尚待一个确凿证据罢了。因见如今之势,乃是三皇子一人独大,自以为不时便将登位;若一朝得登大宝,届时必多方辖制太上皇,到那时候想从他手里再得势力,必是难上加难,如此便将这揭开身份实情之事暗暗准备起来。 他此举虽瞧着冒险,却是多番深思熟虑后方作的定夺。当年皇后在时,同皇上感情甚笃,未免有个“爱屋及乌”的念头在里面,皇上念及皇后同太子当年冤死,纵不传位于瑧玉,也将保他一世平安,故而并不畏惧;况今上对三皇子之作为原厌恶至极,因而只需令他知晓瑧玉之能,这皇位易主之事,便有三分准;如此桩桩件件算下来,令皇上知晓此事,对他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了。因在外不便传信,恐教人察觉的,乃并不将此消息传与冯岚去,只自己暗地筹划。如此不多时日,瑧玉便已将这事体尽皆安排下去,只待时机,便将这窗户纸一捅而破;届时或直接认回宗祠,或再行寻良机,皆依今上之意,暂且无话。 镇江此地却与新乡不同,早前便有引河修塘之工程,朝廷又年年往这里拨银两,以为岁修之用,故而虽今年雨水极大,这一片倒不曾受甚么影响。连带着瑧玉同薛蜨二人也得了闲空,不过往海塘边瞧上一回,又看了他们所编写的治水章程,增删修改一回,也便无其他事情要做,瞧着竟比原先在河南时清闲许多。此地各大家中皆有年轻子弟的,见他二人年少,也便前来结交;今上也不加责问。或有几个年长之官员参他几个懈怠的,递了折子上去;今上不过看一回便压了下来,亦不曾说他两个甚么。 此地官员早知瑧玉等人正是今上宠臣,如今又见今上对他二人有心庇护,自然心下又有计较的;中有那为人机变的,乃想尽办法同他二人接近,见他二人爱往各处去逛,便有人争着领了去;因今上严令不许收受礼物,乃每日请他二人前去赴席,或唤了当地名伎前来相陪吃酒,如此日日笙歌,不可多述。 诸位听了;若依前文所写,这圣上倒算得一个明君,如何至了这里,却变得昏愦起来?其中却有原故;今上如今往南来,一面是要亲至河南查问水患,另一面却是要查这江南一带官吏贪酷弊病等事。日前因接到密折,道是朝廷拨来的岁修银两有人挪用了去,致得河工日日辛苦,却领不到血汗钱;又道督管水利之官员暗中教人偷工减料,将余下的银两皆入了自己私囊。今上见此折上所写有理有据,料知定有此事,却只恐其间更有人暗中操纵,因此一意要往这边来看个究竟。及至此地,也不迭休整,便教此地官员皆前来觐见,又命瑧玉同薛蜨两个四处巡查,明松实紧,暗中将此事查问明白。 如今瑧玉同薛蜨如此行事,正是奉了今上之命,以迷惑他人耳目;只是前日说时,冯岩却一意不肯,乃双手乱摇道:“此事我断断做不来。我是那们个直性子,不如两位哥哥机变;又不会说话,到时若坏了事,却是大罪。万望圣上怜恤,臣实是没有这般能耐,求圣上另派一差事。”他初时虽甚是敬畏圣上,如今却随驾得久了,见今上对他几个少年人都甚慈和,倒不似前日那们拘谨;况皇后又是他亲姑母,他生得同皇后也有几分相似,故今上对他又另眼相看。如今听了派他这个差事,心下一急,便直冲冲地说了出来。 今上听他这话,乃又好气又好笑,却知他说的是实情,倒也不好强他,乃道:“好个呆小厮,朕派了这们轻省差事与你,反倒往外推却。你只跟着他两个;有人请你,便低头吃去,有话只教他二人说;待吃罢了饭,抹抹嘴跟着走了便是。这活计那个做不来?”冯岩闻了这话,却一发急了,乃道:“臣实是做不来;须知这吃饭也吃不安生,却有两个女人坐在身畔,吃不多时,便劝喝酒。” 今上闻言,掌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道:“冯家果然家风如此,人人皆是这们直白的性子。”又见冯岩自知失言,红了脸坐在那里,乃笑道:“你既不去,就不去便了。本想将这个吃得多的推出去,省些饭食,谁知又不去;说不得教你继续留在这处给朕做个侍卫官了!”冯岩闻言大喜,忙又谢恩;今上乃笑向瑧玉薛蜨二人道:“你们往外去吃时,可记得稍些回来与他。”二人忙起身笑应了。 及至出来时,瑧玉乃悄向冯岩笑道:“你也糊涂了,怎么就将那话说了?幸得今日圣上不曾怪罪;若不然,瞧你怎么是好。”冯岩讪笑道:“原是我一时急了,尚未想好,便将心下所想说了出来。今后再不说了。”他原先因他父亲叮嘱之故,乃将自己本性皆压抑起来;如今圣上有意用他,瑧玉薛蜨两个又同他交好,况又没有他父亲每日在耳边分付,却又渐渐地复了本性。前日又办了些差事,办得甚为妥当,今上赞了他几句,又言入京后将为封赏,故心下欢喜,行事也较原先自在许多,不似先时拘谨。 瑧玉见他如此,心下便想道:“霦琳为人固然算得极好;前日又见他指挥那些侍卫,倒也纯熟,竟似经过战场的一般,虽不曾领了几个人,竟是面面俱到,又可相互呼应,若有人想夜探这里,定然是要被拿下的。可见此子是个将才;他日我若登位,必然重用。”因向他笑道:“我前日见你操练那些子人,倒为有趣;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从那里看来的?” 冯岩见问,不免得意,乃笑道:“原是我自己想的。我因见这些人不多,却要巡查这们大一片地方,若照旧时的法子,自然捉襟见肘。如今我使的这法子,却教各处都呼应起来,一旦有甚么事,立时都可赶到。”方说道这里,又觉自己过于张扬了,乃笑道:“也不过是我自己想的罢了。况这里尚有他人,皆是比我老道的;要学的尚多呢。” 薛蜨笑道:“你何必自谦。常言道:‘由小见大’。冯将军家学渊源,你于此事上自然是精通的。”说着,见冯岩不欲再说,便笑道:“你不是要晚上才巡查么?如今且同我和胤之出去罢。再没有旁的人,只咱们三个,定然不教人来扰你吃饭。” 冯岩闻这话,乃笑道:“我做东罢。每日只吃你们的,心下很是过意不去。”薛蜨笑道:“那里就吃穷了我两个!我们原比你大,吃几顿饭怕甚么?你若请,待咱们回京之后再请不迟;只怕你到时不请,我们可是不依的。”说着,便向瑧玉一笑。 瑧玉听了薛蜨这话,便知他说的是回京之后今上将封赏冯岩之事。此亦是今上意欲为自己培植势力,届时若自己真为五皇子,冯岩自然将被人划为自己一党,连带冯家也将为自己所用;因如今并未显露此意,故而纵不是也无妨的。只是冯岩分明不知,闻得这话,乃笑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咱们兄弟几个当日便一见如故;哥哥们不嫌小弟鲁钝,我也不敢怠慢了哥哥去。不止回京之后,纵再过多少日子,咱们也只是好的。”几人又笑了一回,乃往外去讫。 第76章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六回 】假成真何人知真假·真作假有意辨假真 转眼圣驾一行在镇江已有数日,如今却要打叠起身,往苏杭而去。谁知那日竟有一个和尚,领了一个少年,直往这驿处而来;彼时当班之人正是冯岩,见他如此,乃止住二人,上前查问,那和尚却也不说甚么,只道有密事要禀报。冯岩自然不肯教他进去,定是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偏那和尚也是个执拗的,只道:“要见了圣上,我才敢说话。”冯岩便喝道:“你是个甚么人?圣上也是你说见就见的么!”那和尚瞟了他一眼,乃冷笑道:“你就是冯老将军家二子么?还是快些让开为好,仔细误了大事。” 几人正在那里争持不下,偏薛蜨同瑧玉两个从外面来了,见几人如此,便问端的;那和尚依旧咬定不肯说,只道:“必要见了皇上,才可说此事。劳烦几位进去禀报一声。”一边那少年立在那里,却只凭他几个争执,自沉默不语。 薛蜨眼尖,早见那少年同冯岩有些相似,心下一转,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来,乃悄拉瑧玉,向他二人努嘴示意。瑧玉同他熟稔至极,见他如此作势,立时明了,于是细细将他两个打量了一番,乃向冯岩道:“霦琳,你先将这两位带到那处歇息罢。我同文起先去同戴总管说知一声儿。”于是便拉了薛蜨一把,二人往后去了。 及至后面,瑧玉见四下无人,便问薛蜨道:“你却如何看这事?”薛蜨闻言,便反问他道:“你见那少年生得像谁?”瑧玉笑道:“像霦琳。”薛蜨沉吟道:“正是。如今我且大胆作一猜测;这和尚定然是有些来路,或是来向圣上认亲的。” 瑧玉方才见那少年同他几人岁属相近,又同冯岩生得相似,故也有此一猜,闻薛蜨所想与他相同,乃道:“那和尚坚称要面见圣上才肯说,想必多半就是此事了。既然敢这们大摇大摆来了,定是做足了功课的;你不见那少年方才光景,瞧着倒也像那们一回事。”薛蜨笑道:“凭他再怎么像,终究也是是个冒牌货,就不怕被揭穿了么?” 瑧玉摇头道:“这事若不是咱们,却也难为揭穿的。你且想:这五皇子当日却是真的死了,那三皇子所派之人明见他断气,方才出去的;我却是魂魄附到他身上,只是占了这们个躯壳,也不能算是真的五皇子。他们若将这功课作定,却又有那个能出来佐证?三皇子虽明知小皇子已死,此人是为冒充的,也不敢就说将出来。” 薛蜨闻言颔首,乃道:“只是不知这和尚又是那一路人?”瑧玉道:“这却并不好说。当日太子余党虽教冯霭云笼络了许多去,却仍有散落各处的;四皇子那厢却也未必无人,因此不敢妄加猜测。”又想了一回,乃道:“咱们且往里面去罢,将这事同戴公公说一声儿,他自然要同皇上禀报的。”如此便同薛蜨往里面去,寻着戴功,将此事说了;戴功听了这话,自然不敢怠慢,忙进去禀报。 今上闻得戴功所言,倒为疑惑,乃教瑧玉薛蜨两个进来,问他二人道:“是甚么样的一个和尚同少年人?”薛蜨想了一想,便道:“那和尚四五十岁年纪,生得不高,有些胖。那少年人却同臣等年纪仿佛,比胤之矮些,生得颇为白净。”他心下有数,并不将那人生得像冯岩之事说出,只略略描述,便不再多说;果见今上沉吟了一回,道:“既是如此,且教他两个进来罢。你二人不必出去,只在此便是。”一行便教他二人坐了,乃向戴功道:“教霦琳引了他两个来。”戴功应了,便往外去。 一时冯岩将他二人身上搜罢,见并无甚可疑之物,方领了他两个进来,自往今上身畔站了。那和尚便同少年上来行礼,口称万岁;今上令他二人起身,往那少年面上瞧了几眼,便问和尚道:“你有何事?” 那和尚复又跪下道:“请皇上屏退左右。”今上闻言道:“此几人皆是朕近臣,有甚么不能讲的不曾?你且将你要说之事道来。”那和尚闻言往他几人面上看了一回,乃叩首道:“小僧果然有事要禀。”一行说着,便回身望那少年一眼,复回头道:“小僧给陛下道喜!原来当年五皇子未死,乃是教宫人悄悄带出行宫去,就交于小僧抚养,长成之后,便一直随小僧四处云游,如今已十四岁矣;因恐奸人暗害,故一直不敢引了他往京里相认。如今闻陛下出宫南巡,故而同他一径往这边寻来,好教陛下同五皇子团聚。”言毕,那少年也跪下,乃俯首不语。 今上闻他这般说了,面上却不曾有甚么表情;待他说完,乃道:“你说他是朕之五皇子,却有何凭据?”那和尚便道:“小僧却留有当日五皇子所带裹肚一件,方才教冯公子拿去的便是。” 冯岩方才听得这僧人所言,面上便有些惊异;如今见他指自己,乃躬身向今上道:“回皇上,方才臣搜身之时,确见有一件绣花裹肚;恐其中有异,乃取出了交于戴总管下去检查,若无事,这时节却好送来了。”今上颔首,不多时果然闻得戴功叩门,乃教他进来,见手里用托盘捧着那裹肚,乃命他拿将上来,展开看了一回,仍命收了,道:“那宫人名唤甚么?现在何处?” 那僧人见今上如此,竟是个不信的光景,心下便有些慌乱,乃道:“那宫人道自己名唤雪云,当日将五皇子交与小僧时,也曾略讲了些宫中之事与小僧听。只是前些年小僧回去寻他时,他已是殁了。”今上闻言,便招手令瑧玉上来,附耳同他说了几句。瑧玉听了点头,乃向僧人问道:“那宫人雪云当日同你讲了何事?” 僧人嗽了两声,便将一些当日宫中摆设之事讲来,连同皇后当时所喜何物,皆一一说得分明。瑧玉见今上神色,却知他说得不假,心下更知其间有诈;如此听他说完,方又问道:“还有甚么凭据不曾?”僧人见今上不言语,情知自己方才所说皆是真的,心下更有了底气,乃道:“当日五皇子抱来时,小僧验他身上,见胸口有一红痣。” 瑧玉闻得,却将面上神色微微一变。今上听到这里,不去看那少年,却留神看瑧玉;见他面色有异,乃出言道:“既如此,胤之且带他下去查验。”瑧玉闻言躬身应是,便带了少年往后面房中去了;一时出来,乃禀道:“果然有一红痣,约有米粒大小,擦之不去。” 今上闻言便不再问,乃教戴功引他二人下去;那少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施了礼便下去了。他三个见了,便也起身告退;今上见了乃道:“胤之留下,朕尚有事要问你的。”薛蜨同冯岩闻得,便也行礼出去,将门闭了。 如此只余瑧玉,今上见他立在当地,乃将他招至面前,温声问道:“胤之对此事却有何看法?”瑧玉躬身道:“臣并不知此事,不敢妄议。”今上便笑道:“朕教你说的,打甚么不紧?你且看他生得像谁?朕恕你无罪,只管说来。”瑧玉乃又告罪,道:“依臣所见,却有些像霦琳。” 今上笑道:“也罢了。只是方才那和尚说他胸口有红痣时,你为何面上有异?”瑧玉闻言,乃佯作局促之色,起身告了一回罪,方道:“臣之胸口自幼却也生有一红痣,故而闻得他这话,面上带了些儿出来。”今上闻言,却心下一动,随即笑道:“这算得甚么?你很不必惶恐。如今朕且告诉你,那和尚带来的人是个假冒的,并非朕之皇子;如今便将此事交与你,且去将此事查验出来,务必问出他两个背后主使。” 瑧玉闻言乃施礼道:“果然陛下圣明。臣见那两个贼子如此笃定,倒一时被唬住;幸得主上明鉴。”今上笑道:“这又有何难。定然是那起子有邪心的人作的法子;那裹肚是小皇子的不假,只是他却不曾带过;因当日皇后嫌这布料粗糙,故而一直丢在那里,不晓得教那个拣了去。况这些人定然不曾见过皇后,只闻得人说霦琳生得像他姑母,便找了个像他的来,然同皇后当日却并不像的。况你说那红痣只有米粒般大;小皇子当日尚在襁褓中,红痣便已有豆般大小,那里有年纪长了,红痣反小了的道理?只有更大的。” 却说今上一边说时,又向瑧玉面上看去;见他面色并无异状,乃进一步道:“胤之身上的红痣,如今却有多大了?”瑧玉便道:“臣幼时这红痣约有小指顶般大,如今却也不曾长,仍旧那们大小。”今上见他犹似未觉,也不欲再说,乃道:“你且去罢。暂不需将他两个揭穿,且瞧他二人近日做派;若有异动,立时拿下。”瑧玉应了,便自往外面去。 第77章 第七十七回 【第七十七回 】少年子度势观虎斗·玉面郎见情辨鱼珠 那日瑧玉回房,便将今上方才之情状一一同薛蜨说了。薛蜨闻言,虽料知今上已大略猜出瑧玉身份,却有些忧心起来,乃道:“你心下有几分作准?”瑧玉道:“依如今看来,至少也有八九成了;只是今上尚且犹豫,似是差了些甚么似的。倒也是常理,这天家血统之事,向来是不可轻忽的;若无确凿证据,也不可就认了。只怕过些日子就将查问到林家和冯家去;届时必要好生布置一番,以防不测。” 二人说了一回,瑧玉乃笑道:“如今且将此事放下不管,先理会那冒牌货之事;如今却成了咱们几个人的活计了。”便又将今上令他几人查问此事之话讲与薛蜨听了,又道:“依我看来,却是今上查问当年皇后焚宫之事走了风声。有人见重又翻起此事,不免起了心思,闻风而动;倒也难为他们,造得有模有样。” 薛蜨闻言,却又想起另外一事来,乃蹙眉道:“他们既听到风声,三皇子自然也是知道的;今上想也是料到这一层,故不立时就将你认回去。”瑧玉点头道:“此话不假,定然有这一层意思在内。今上虽教咱们查问,却并不教此事揭穿他,未尝不是要拿他试三皇子同我的。若我情知自己是真的小皇子,定然要露出些破绽来;三皇子若知有人冒名顶替,自然也能想到此人是冲着他来的,若今上再露出些要相信的意思,他定然也坐不住了。” 薛蜨笑道:“如此看来,咱们倒可‘坐山观虎斗’;三皇子明知此人是假,却恐今上弄假成真,定是要千方百计寻出他的漏洞来呈至君前的。然愈寻他之漏洞,愈可能露出自己的马脚;可不正将咱们隐在了暗处?”瑧玉笑道:“不止如此,他们相斗之间,或又能将当日皇后同太子之案疑云揭开些儿。咱们只装作甚么都不知道,只管照常查去;若查出甚么来,一并呈上便是。” 薛蜨道:“此计虽妙,只恐霦琳不知,倒为坏事。”瑧玉一怔,乃问端的;薛蜨便道:“他若查出当年秘辛,见同你有些干系,难道不替你隐藏的?我这些日子同他相交,见此子委实是义气深重之人;若觉所查出之事于你不利,少不得瞒将下来;假使有心之人刻意将这些消息传与他知晓,他却瞒了不说,定然要生事端。” 瑧玉听到这里,那里还有不明白的?原来圣上若当真不知其间究竟,倒也瞒得过;只是今上分明知晓,如今不过故作糊涂罢了;如冯岩当真将此事瞒下,不免教今上疑他有异心,连冯家都将受其牵累,届时若疑冯家有甚阴谋,倒教人百口莫辩。只是如今又不能将其间真相告诉他去;况今上令他三人合力彻查此事,也有个要试探冯岩的意思。如此一想,倒有些踌躇起来,乃道:“这却为难办。依霦琳的性子,却难说会不会如此;若当真这般,咱们不同他说知,可不害了他?”薛蜨叹道:“纵狠得下心不管他,届时只怕连咱们也要牵涉进去的。况他为人实是极好,难道当真不管不成?” 瑧玉闻言称是,然一时却也想不出甚么好主意来,乃笑叹道:“我原以为自己重生一世,又看过这书中所写,自然事事都可一手掌握;如今却见这书中世界之广博,并不比前世差的,方知自己竟是狂妄了。如此看来,还是小心谨慎为上,断不可仗着自己看过此书,就将这其中之人看轻了去。那三皇子现放着就是个利害角色,虽不曾正面交手,却也见他心思细密狠辣;况他多年苦心经营,就是为的这大位,到时若正面迎上了,少不得有一场恶战。” 薛蜨听他这话,乃宽慰道:“哥哥也不必妄自菲薄了。前世那一番事体,难道又比这一世容易么?况如今咱们在暗处,他在明处;因他当日知小皇子必死,定然不会疑到咱们身上,又有这们一个人来做出头鸟,咱们却恰好借此机会探一探三皇子之深浅,再作打算。”瑧玉笑道:“你也不必虚宽我的心。咱们且理会眼前之事罢;怎生先将霦琳保住,不教他落入套中才好。”薛蜨闻言,乃点头称是,自低头思索起来。 瑧玉见他如此,心下暗想道:“前一世我累十三良多,终致他英年早逝,以致我之余生皆悔痛无及;这一世天赐良机,乃是教我补报于他的。”一行想着,却又想起黛玉来,不免暗自犯愁道:“虽如今今上不欲将我身份揭破,却终究是要露将出来的;届时却如何同玉儿解释?我当日只道届时封他公主,尊贵无比,便可塞得天下攸攸之口,免教人诟病与他;只是素日瞧他之心思,却并不是在意这个的,只恐到时闻得我不是他亲兄长,又要多心的。若他只是哭闹一回,倒也罢了;只恐他面上虽不说,心下却始终不自在,这可真真没趣了。”一时心下纷乱,乃强自按下,自同薛蜨合计如何查问那僧人同少年,不在话下。 一时两人合计已毕,已是午饭时分,便从房中出来,往那边去寻冯岩;方进得门,却见冯岩依旧坐在那房中同僧人同少年大眼瞪小眼,瑧玉不免好笑,乃唤他道:“霦琳,出来同我们吃饭罢。也教人传一桌素斋来同这位师父吃;这位公子是随师父吃斋,还是同我们一道吃?若有爱吃的,教厨下做来。” 那位少年闻言,向他看了一眼,面上却有几分倨傲,道:“多谢林公子,我同师父一道吃便了。”戴功此时却也进来了,闻言乃向少年笑道:“这位公子,林大人是朝廷命官,原同冯公子不同的,如何也称他作公子来?还是要称一声大人才是。” 那少年闻言,乃冷笑一声,更不多说;那僧人却双手合十道:“施主勿怪,小皇子自幼随贫僧四下云游,并不知此间规矩。”瑧玉同薛蜨听了,也不多说甚么,乃笑拉冯岩道:“别只顾杵在这里了,咱们出去吃饭。”一面见人提了两个食盒往这里来,见戴功在此,便知是今上教他来换冯岩吃饭去的,于是笑同他说了几句,便往外间去了。 戴功见他几人出去,便命侍从将饭食取出布上’一时摆好,乃闻那少年对他道:“你且下去罢。”戴功闻言也不恼,乃笑嘻嘻地道:“公子见谅,原是圣上教咱家在此伺候二位用膳的;咱家奉命行事,还请公子海涵。”那少年闻言,便看僧人;见僧人向自己使眼色,便不再说话,只低头吃饭。 一时三人出来,往后面坐了。瑧玉见四下无人,乃悄将今上所语同冯岩说了;冯岩闻言,面上却并不见惊异之色,乃道:“我早知他不是真的。”薛蜨笑道:“你如何得知?若他是小皇子,他出生之时还不曾有你呢。”冯岩笑道:“何必要亲眼见了才知?”一行说着,见已摆上饭来,忙往桌上取了一块酥饼,道:“我可是饿坏了;方才守了他们这半日,水都不曾喝一口的。如今且先吃饱了再作计较。”二人见他如此,皆摇头而笑,于是也各自往桌上取了筷子,自吃饭不提。 不多时几人吃罢,冯岩便起身道:“咱们快去换班罢。冯总管还不曾用饭呢。”瑧玉笑道:“急甚么,他二人如今尚不知自己已露了马脚,定然不会跑的。”冯岩摇头道:“不是这话。咱们要时时盯着他,以防这二人见咱们面上神气,再行串通;届时若再审问,定有许多麻烦。” 瑧玉闻他说得有理,乃含笑问道:“你还有何想,索性一并说出来,也好教我们知道的。”冯岩也不藏私,便道:“照我看,那少年做派定然是和尚教他的,如今且盯紧了他,不教他两个私底下再说话;那少年一定心虚,少不得露出破绽来。到时再唬他两句,可不甚么都说了?只恐他并不知道其间关窍,只有先瞧他做派,再行揣摩,将他二人稳住,再顺藤摸瓜,便可得了。” 薛蜨闻言却也称奇,乃笑道:“你如何知道是和尚教他的?”冯岩道:“他也算是学得乖了。常人若是教出来的,每次开口之前便多会看那教自己之人一眼;他虽不如此,却在说完之后,不自觉地瞟那僧人神色,就如同问他自己说得对不对一般,可不露馅了么?” 瑧玉闻言奇道:“你是如何瞧出的?我也曾留神看他,却并不曾见他这们等的。”薛蜨也甚是奇异,然知冯岩向来不会说谎的,乃笑道:“霦琳果然有过人之处,我也不曾见的。”冯岩笑道:“他装得可谓极像,只是有些细微之处能瞧出来罢了;况也不止这些,尚有别的呢。” 瑧玉听了他这话,好奇心起,乃笑道:“你且一一说来,也教我们长长见识如何?”——只不知冯岩又将说出些甚么来,下回便表。 第78章 第七十八回 【第七十八回 】知实情笑装腔作势·解关窍教李代桃僵 却说冯岩闻得瑧玉问他,乃笑道:“纵那人真是五皇子,却也在这民间长了十三四岁,那里知晓这许多规矩?然瞧他做派,于这规矩之上竟颇为纯熟,竟似多方演练过一般,这先就可疑。况他面圣之时,虽面上一派泰然,那手却不自觉地掐自己手心,可见他惶恐,乃是怕人拆穿于他。这些倒还罢了,惟独他方才瞧那和尚一眼,却教我认定了他是假冒的。” 薛蜨笑道:“愿闻其详。”冯岩道:“他先时看那和尚,不过偷眼用余光去瞟;然方才我在门外张了一眼,他教戴公公下去,想来先前并未料到戴公公竟不应,故而有些慌乱,乃直眼去瞧和尚,见和尚摇头,方才不作声了。若他所说为真,为何见了戴公公不下去便惊慌起来?或是对自己方才举止心下无把握,又见圣上不曾就认他,故而心下慌乱,要同那和尚商议,故而急着教戴公公下去的。” 瑧玉闻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倒也叹服,又不免暗道:“此子有如此之识人奇能,却不知我在他面前露了破绽也不?”因而心下有些惊疑,然转念一想,却又放下心来,暗想:“他既不吝在我面前显露此能,显是信着我的。况他若素来并不疑我,也便不会下意观我之举止;纵退一步讲,他知晓我是五皇子,却也无碍。”如此想罢,乃笑道:“往日咱们皆在一处顽的,不想你竟有这般能耐,却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冯岩笑道:“这也不过是顽罢了。只是如今却将他二人怎么办?” 瑧玉闻言便看薛蜨,薛蜨会意,乃道:“依陛下之意,是要先将他两个看住了,再往四下里去查问同他二人接近之人;届时若查出些甚么,且先禀报上去,再等今上定夺。”冯岩闻言叹道:“我实是不耐烦去盯着人的;况那人装模作样,瞧着可厌,若我忍不住与他动起手来,届时手下无甚轻重,怎生是好。”瑧玉知他说笑,乃道:“你不盯着,难道要我两个去盯着?我二人又没有你这般本事,却是甚么也瞧不出来的。” 三人一行说笑,便往那边来,见僧人同少年已是吃罢了饭,坐在那里,戴功侍立一旁,见他几个来了,方告了一声下去。瑧玉便留神看那少年,见其相貌端正,神情泰然,倒颇有贵气,乃暗想道:“不知他们是从那一处寻来的,倒也可唬人。”因同薛蜨冯岩两个往椅上坐了,笑问那少年道:“公子这些年却是一直同这位师父在一处么?” 那少年闻言,却横了瑧玉一眼,并不言语。瑧玉却并不再说下去,只含笑直视那少年眼睛;果然少年不多时便觉不自在起来,乃斥道:“凭你也是问得我的?”瑧玉闻言也不恼,乃笑道:“这话可奇了。我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问询的,公子今说这话,却是甚么意思?”少年闻言一震,便以眼角偷瞟僧人;见其微微点头,乃又冷笑道:“竖子无知,不过仗着陛下移情罢了。尔等既为天子近臣,难道连这点眼力都不曾有么?” 瑧玉约也猜出这一干人心下所想:不过是见今上格外宠爱于他,便猜是因他生得像皇后之故,乃想假的尚且如此,何况真的耶?故而不知在何处寻了一个少年来,意欲冒充皇子,以图富贵权势。如今闻他此言,不免好笑,乃颔首道:“公子勿怪。我等皆是为陛下做事,不过依陛下所说而行问询罢了;这掌眼之事,实是不敢越俎代庖。公子若有话说,我等洗耳恭听,届时自当一字不差报与圣上。” 少年听了,尚不曾说甚么,便见那和尚合眼念道:“阿弥陀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天理昭彰,善恶有报。”如此念了一回,方睁开眼对几人道:“各位施主请回,只管四下里去查问便是。如今我们纵说甚么,也无其他凭据;不若在此静候。”少年见他如此,便也学着他双手合十坐定,不再作声。 瑧玉见他二人如此作势,虽觉好笑,却也料知此事定是经过多方谋划的,故他二人并不怕自己等人前去查问。当下便向薛蜨笑道:“咱们且去罢,教霦琳一个人在此便是,待吃晚饭时分,再来不迟。”薛蜨也笑起身,向冯岩拱了拱手,便同瑧玉往外去讫。 一时两人出来,薛蜨笑道:“倒也像是那们回事。”瑧玉冷笑道:“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他们如此做派,乃是笃定真的小皇子已死,死无对证;如此看来,多半是知道些三皇子的底细的。”薛蜨道:“咱们也不用查问旁的,只将他二人近日行踪问一问便了。余下之事,今上自有暗探的,横竖不用咱们操心。若查问出太多,倒教人觉咱们手伸得太长了。”瑧玉含笑点头,便同薛蜨下去分付,不在话下。 果然今上那厢暗自教人前去查问。因此前那些人便在暗中查处当年太子一案,故一接到此信,便将其同当年之事连将起来;不过数日便已有了眉目,那日便将一封密信呈至君前。一时今上看了一回,便知究竟;却自沉吟起来。 原来当年太子谋逆一案,其中疑点甚多,故今上并不欲牵涉众人,太子死后,亦不曾教人查惩其同党,只将此事封存起来,不过暗中教人四下打探罢了。当时同太子联系紧密者多作鸟兽散,或沉默不语,明哲保身;然有一起有野心的,便转依附四皇子,意欲同三皇子分庭抗礼,届时今上百年之后趁机夺权,将其扶上大位。 如此这些人暗中又替四皇子作些谋划,且不消说得。谁知三皇子提前下手,致四皇子暴死,这一起人便失了主心骨,难免惶惶起来;况见这些年三皇子加紧笼络朝中重臣,又将当年之旧账翻将出来;那些人见他下意查问,不免悬心;又见其连亲生手足尚且忍心下手,便知三皇子若他日就位,定然不放过自己的,于是各自思索有何保命之策。 却说其中几个素日里有些机变的,也知今上对三皇子不满,又见今上如今宠爱瑧玉,便以为奇货可居,乃暗自商议道:“如今只是五皇子早夭了。若他如今还在,可不有益?林家小子不过是生得有几分像了皇后,今上就格外高看他一眼;殿试时点做探花,又破例点了翰林院编修,不过几日,又擢升进中书省做事,足见今上对皇后同小皇子念念不忘。如此看来,此事却大有可为。”因又合计道:“那小皇子当年十有八九是被三皇子所害,然民间却有流言道其未死,不若咱们假借此事作一文章,寻一人前来,只说便是那小皇子,那里有对证的?纵三皇子知其必死,然因是他下手,定不敢凿凿言之;只要今上认将回去,就好行事。”因此暗地里寻得一个小儿冒充小皇子,意欲寻机将他送至君前,意欲教圣上先认了回去,再行计较。 如今圣上南巡,三皇子并未跟随,那些人因觉是绝好时机,就教那和尚带了少年往这里来。一行心下却已是打算定了的:若今上认了少年,三皇子如今正不在此处,倒可暂为喘息;不日就回得京中,今上也定然是要庇护的,纵教三皇子即位,今上在时,也不敢动手;正可暗自培植势力。况三皇子又不得人心,或可拉拢许多人的,今上百年之后,也可同其分庭抗礼。少年明知自己为假,有此一大把柄抓在他们手中,自然翻不出天去;不过作一傀儡,届时这江山社稷,可不都在他们手中了?如此想罢,便将此事暗地操持起来,不在话下。 今上看罢,乃暗自叹了一回,又在思索如何处置此事;虽见这冒牌之人所为教人不齿,却也想教他为瑧玉作一替身,以淆三皇子视听。于是想了一番,便唤戴功进来,分付了几句;戴功闻言躬身应是,自往外去了。 三皇子虽在京中,却依旧在各处都有耳目的;如今既有这一桩事出来,不几日便有人将其送至他之案头上,并那少年之影像也画将来。三皇子翻看一回,乃自冷笑道:“此人定是个冒牌货。依我看来,他生得还不如那林胤之像些;况五弟早在十四年前便死了,那里有个死而复生的道理?只是君父不知,尚且有个侥幸的想法。” 其心腹听着,乃诺诺连声,不敢答应;三皇子也不以为意,又笑道:“他纵是真的,我也有法子教他变成假的;何况本就是个西贝货,不足为虑。只恐父亲年老昏聩,万一先行认了下来,届时再拆穿了去,岂不有损皇家体面的?少不得我助他一臂之力罢。”于是便往纸上写了两句,交与下人,又附耳说了一回;那人点头会意,自叩首去了。下回便表。 第79章 第七十九回 【第七十九回 】明知情作当头棒喝·暗解意须抬手留人 如今这僧人同少年在此已有数日,因此事已将行程往后延了两回;随驾侍从同此地官员约也听到些风声,心下各有猜测,只是面上不敢表露出来。过得几日,瑧玉同薛蜨二人四下查问已毕,便将那和尚与少年前些日子攀谈过的人皆整理出来,写成折子呈上;今上看时,见也不过是些市井闲杂之人,并无可疑之处,乃笑道:“只有这些么?”瑧玉告罪道:“臣等鲁钝,却只查到这些的。”今上先前便闻得暗探来报,知他同薛蜨两个也曾下意寻访,只是那二人狡猾,并不曾露出端倪,便知他所言不假,乃道:“也罢了。你且将此事丢开罢,朕再教其他人理会此事。” 原来今上此番南巡,随驾者除瑧玉几人外,尚有两位军机大臣,一位是理国公柳彪之子柳昀,一位是大学士卢斌,皆是平日常侍皇帝左右的;于是今上便教唤了他二人来,又教瑧玉同薛蜨两个来此,先命他两个将近日所查到的事体与柳昀合卢斌说了,乃道:“天家血脉之事原不可混淆;朕素日便知两位卿家见识过人,如今且来辨别一番。”他二人忙起身应了,一时出来,便往那和尚同少年住处而去。 二人一行走着,卢斌因悄问柳昀道:“柳大人对此事却作何想法?”柳昀摇头道:“尚未曾见那二人,不可下定论的。只是观圣上神色,却是有个似信非信的光景;少不得要好生看一番。若无确切证据,宁可说不曾看出究竟,也不敢说是或不是的。”卢斌闻言,便也点头称是。 于是二人一径至那边院中,尚未进去,却见瑧玉同薛蜨两个早在那里候着了。薛蜨便向二人笑道:“我两个原不才,连日查问之下,尚且无果;故陛下教我们来瞧二位大人如何问讯,也好学习一番。”他二人闻言,不免笑谦几句,于是四人一道往房中来,见冯岩犹在那里坐着,瞧他几个来了,忙起身见礼。那和尚也起身,双手合十;惟独少年坐在那里纹风不动。 瑧玉见状,便向笑道:“小公子,这二位便是军机处的柳大人同卢大人了。”那少年闻言,不过不过向几人点了点头而已,也不曾起身见礼;柳昀便同卢斌向椅上坐了,两人对视一眼,卢斌便先开口问道:“敢问公子,这些年却都在何处?” 少年闻言,乃微微冷笑道:“不过乡野之间耳。”卢斌道:“并不是问公子这个,却是要问公子是在那一省那一乡;在下同柳大人乃是奉皇命而来,还请公子不要隐瞒,直说便是。”那少年听了这话,方才略略将那骄矜之色收了些许,卢斌一一问他许多事体,皆一一回答,不见丝毫慌乱。 却说卢斌见少年生得颇有雍容之气,先就有些忌惮;如今又见他对答如流,倒有八分信了的;却见柳昀一直冷笑不语,乃回头望他使眼色,示意他同自己往外去。谁知柳昀佯佯不睬,乃起身走到少年面前,盯着他眼睛,嗤笑道:“你当真是小皇子么?” 那少年闻言怒道:“你此话何意?尔身为国之重臣,难道竟敢眼见皇室之人流离草野不成!”卢斌见状一惊,因知柳昀素日脾气火爆,恐其冲动为之,届时不好看相,正待出言拦阻,乃闻柳昀向自己道:“卢兄,你且将这和尚去那一房中;就劳烦冯世侄随同一道去。”卢斌闻言虽有踌躇,然见其面上笃定,乃暗想道:“我若同这和尚往那厢去,此间之事便与我无关,不如凭他折腾去罢。”于是便起身道:“既如此,师父且请移步罢。”冯岩早起身至那和尚身畔,便同卢斌一左一右,夹着那和尚往厢房去了。 柳昀见几人离开,乃向那少年喝道:“大胆小贼,竟敢冒充皇子,还不速速招来!”少年听他这话,却依旧强作镇定,冷笑道:“你休要空口胡说。不若咱们到圣上面前辩上一回如何?” 薛蜨见柳昀如此,倒为称奇,只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竟如此笃定;然瑧玉心下转了一回,却恍然大悟,暗道:“是了,这两人在此已有数日,足以教此地之人将消息传与三皇子知道的。他如今胸有成竹,定然是得了三皇子之言语,要将此人揭破,免教今上当真认了下来的。”一时想透此事,却又暗暗惊心道:“今上明知他为假冒,却不先行揭破的;我初时只道是要引出他背后之人,谁知竟是要引三皇子动手,以令他那些在暗处的鹰犬现身。如此看来,今上之心思深沉,原非一般人可及;日后更要小心谨慎,免出差错。” 却说柳昀闻少年这话,更不多言,乃上前一步,向他脸上便是一掌,直打得少年一个趔趄,又厉声斥道:“何方鼠辈,竟敢往天子面前行骗!究竟是何人教你的这些话?你不知冒充皇室之人,是要千刀万剐的么!” 少年不防柳昀这一下,当下便唬得白了脸;柳昀见他如此,又向他脸上一掌,喝道:“还不快招,免遭皮肉之苦!”一面又转向瑧玉,道:“林大人,劳烦去唤两个人来,将这小子拖到刑房,严加拷问,不怕他不招的。” 那少年闻言,乃吓得心胆俱裂,忙从椅上下来跪在地上道:“我实是不知,皆是师父教我的。”柳昀闻言冷笑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少年此时魂不附体,一一招供;原来是个乞儿,十岁上被一人将了去,每日教他规矩做派;及至十二岁上,便由这和尚带了他往四处去。那背后之人因恐他当真以为自己是小皇子,届时不好控制的,故而也时时提点他之身份,又恐吓他说“不可露出行藏,或有杀头之祸”等,故而少年虽面上一派坦然,心下却早已惊恐,又见柳昀这番凶狠模样,早吓得丢魂丧魄,忙不迭地招供了。 柳昀见他已认了,乃向瑧玉同薛蜨笑道:“林大人,薛大人,如今此贼子已露了真面目,还请二位同我合卢兄一道面圣去;就将他和那贼秃暂且收押,听候圣上发落。”瑧玉二人闻言,不免又称赞柳昀一回,于是薛蜨往那厢寻了卢斌同冯岩说知,将此二人关入牢房,着人严加看管;方一道往那边去面见。 今上闻几人报了,倒有好一阵子沉默不语,良久方向柳昀笑道:“果然柳爱卿慧眼如电,得辨真伪。”柳昀心下得意,忙行礼道:“臣不敢。不过是那贼子神色慌张,教人瞧着怪异,故而斗胆一试,竟歪打正着的。”今上便令人提了那二人上来,痛斥一番,赐那和尚鸩死;因少年是为人所胁迫,故而并不曾赐死,乃判其流刑千里。一时众人各听命下去,将那和尚灌了一杯毒酒,拉到乱葬岗草草埋了;少年便押在狱中,待过几日同其他犯人一道流配,不在话下。 一时瑧玉同薛蜨回得房中,薛蜨乃向他笑道:“那柳大人果然胆识过人。”瑧玉笑道:“那里是胆识过人?他也同咱们一般,是知道原故的。”于是便将自己心下所推测的同他说了,薛蜨闻言,不免叹道:“天家之事,各朝皆是如此。那三皇子也算得是个能耐的;只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你投身至此;想来也是老天瞧他不过,要假你之手教他受惩戒的。”瑧玉也叹道:“今上如今业已瞧出三皇子面目,可叹他尚自以为万事皆在掌控之下,可以高枕无忧了;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日后也需多加小心才好。” 薛蜨闻言,忽又想起一事,乃道:“今见三皇子势力之大,竟已深入今上身侧;不知圣上如今知晓此事,又当何为。”瑧玉摇头道:“此不过一隅之见,尚不知还有多少;瞧今上这光景,却是要大加扫除了。”薛蜨道:“虽是如此,三皇子那里肯轻易干休的?”瑧玉笑叹道:“你又痴了。竟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他以为自己一家独大,难免松懈;况他日后若当真继位,难道还会留着这些人么?只怕今上出手清除,却正称他心意了。” 薛蜨闻言,默然不语。瑧玉知他原心思良善,闻得此话,定然有些怏怏之意,乃又道:“你且放心。观今上如今行事,倒比我当日慈和得多;不见那少年都未曾获死罪么?如今不过丢官丢爵,并不算甚么;若三皇子即位,这些人却是要丢性命的。” 薛蜨叹道:“我仍是这们的性子。虽也知‘成者王侯败者寇’,却依旧不忍见此光景;况他们之家人乃是无辜的,何苦教他们带累了去?”瑧玉见他如此,却又想起前生之事来,乃道:“你且放心。我如今重活一世,却有许多事情皆是想开了的;得饶人处,也就饶了。我窃据这小皇子身子,少不得要为他合他母亲兄长报仇雪恨;虽如此,却究竟是老天恩怜方又得此一世,故而也要积些阴骘的。” 二人说了一回,瑧玉见天色已晚,乃笑道:“咱们且歇下罢。如今此事完了,想来不久便要动身南下的;明日早些起来打叠行李才是正经。”于是各自歇下,别无旁述。 第80章 第八十回 【第八十回 】少年何见人情世故·老来应明世道人心 果然翌日今上下令,教打叠行装往南而去。谁知午间闻得狱卒来报,道是那少年惧罪,又恐流放路途遥远,受不得苦楚,乃在狱中自尽身亡;今上闻言倒不曾说甚么,只说“知道了”三个字,便将此事丢开了。瑧玉同薛蜨两个闻得此信,却皆猜是三皇子恐日后生变,故而教人暗害了那少年的;只是今上既不提,只得装作甚么都不知道;过不得两日,一行人等便启程,向苏杭一带而行。 如今已将入冬月,天气转凉;虽江南之地较京中天气少暖,却依旧有了些萧瑟之意。此番一行人却是沿陆路而行;今上自在马车中,众人各乘车马跟随。 却说瑧玉骑在马上一行走着,见秋色四合,乃想道:“以如今光景,想来是不能回京中过年去的了。往日皇帝出巡,皆要过了年后再往外来的;如今偏逢河南大水,又有人参这些地方官员贪赃枉法,故而忙忙地往这边来了。只不知玉儿如今在京中又是甚么光景?”一行想着,不免暗笑自己道:“如今我也同他学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他在京中自然有人照应的,我又何必挂怀。” 只是瑧玉虽如此想了,心中却终究是放不下的,又想道:“他向来不曾离了我;如今乍一分离,却又是这许多时日。旧诗有云‘每逢佳节倍思亲’,待得过年时,他瞧着人家皆团圆在一处,我同他父亲却都不在身侧,少不得又心下伤感起来。其他姊妹纵好,也不是亲生手足,终觉得又隔了一层;定然有些话是不能同他们说的了。”如此想了一回,不觉又把心思转到了那日日压在胸间之事上,乃自心下苦笑道:“我同他原也不是亲兄妹,倒比那些亲戚又不知远着多少层去了。此时千好万好,却迟早要将此事与他说知的,届时又不知怎生收场。如今只因此事尚不在眼前,故而一直不愿提及;实是未曾想出一个万全之计,然见如今之事,过不得多少日子,便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届时他却不怪我瞒了他么?” 是以瑧玉又自想了一回,终是无果,待要同往常一般将此事暂且丢开,却不似先时般能压住心下所想,一时颇有些急躁之意。因恐他人瞧出异状,忙自收敛心神,方欲转头同薛蜨同冯岩二人说几句话,抬眼却见他两个已是往前去了,忙催马赶上二人,笑道:“你二人说甚么呢?”薛蜨见问,乃笑道:“霦琳想家了。”冯岩闻言面色微红,便道:“却也算不得是想家;只是我初次离家这们久的,恐父亲在家中惦记,故而有些悬心罢了。” 瑧玉笑道:“就是想了又有何妨。你在家中原是最小的,想来你父亲兄长定然也惦念;此是人之常情,何苦遮掩?”薛蜨道:“他如今年纪尚小,待大了些,自然知道了。”冯岩听了不服,便道:“你二人难道比我大许多不成?不过一岁罢了,却这们老气横秋作甚?” 却说他弟兄两个皆为重活一世的,自知若将前世年纪算上,只怕比冯朝宗都大些;故而素日只将冯岩当个晚辈子弟一般,如今闻得这话,瑧玉不免大笑道:“你说得是。只是我二人并不曾老气横秋起来,不过是你与我们不同罢了。”薛蜨便知瑧玉所说为何,也笑道:“正是。原是你小,方衬得我两个老了。” 几人一行说笑,往前并辔而行。不多时,却见圣上教戴功来道:“请林大人、薛大人、冯公子往车里说话。”三人闻言,便下了马,自往马车中去。 及至车中,三人方要行礼,今上便命免了,笑道:“出门不比在家,不必如此的。这时朕教你们来,却也没有甚么事情,——左右在车上闲着也是无聊,不如一道说笑,倒还热闹些。”于是命三人坐了,乃笑道:“先前去的几处,不是闹水患,便是有人出来扫兴;如今可将那些事都完了,好容易来此一回,且往南行一段,也看看江南景色。只是累得你几个也不得回京中过年了。” 几人闻言皆道不敢,今上也便不再提起,乃笑向瑧玉问道:“胤之年少时却是在江南的;可也往姑苏一片来过不曾?”瑧玉闻言,乃回道:“臣虽是姑苏人氏,却因臣父在扬州为官,并不曾往故乡来过的。”今上闻言点头不语,良久又笑叹道:“先皇在时,却是常往各处去的。朕自知事事不如皇考,因恐难以辖制各地之官员,以教出巡之事劳民伤财,故而在位这许多年,却并不曾往外看看。如今有了年纪,自想若不来一回,只怕也是来不了的了。” 瑧玉闻得这话,倒颇合自己心下所想,乃暗自点头;却又闻得他后面所说甚是颓丧,倒又暗自叹息一回。冯岩闻得这话不祥,暗自心下惊疑,忙同瑧玉薛蜨两个用话解劝,不过是说今上如今春秋正盛等语;今上见状,却摇手笑止住几人,又道:“这事原也难为。若不往这一处来,只听那起子人说,自然同实情又有许多出入;如今往这里来了,亲眼见了这些事,又觉尚不如不见的好。”见几人皆默然,乃转了话头笑道:“且不说这些扫兴之语了。——你几个正是风华少年,原同老臣不同,自有一番意气在其中,却教人瞧着欢喜;霦琳往日只在京中同那些子弟一道顽,如今出来一回,所见之事定与往日不同的。” 瑧玉同薛蜨听得这话,虽明知今上用话试冯岩,却也不好开口得,只不作声;却闻得冯岩朗声回道:“回陛下,正是如此。古人尝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番随陛下出巡,实是开了眼界,也长了见识的。” 今上听得这话,却看了他一回,笑道:“你却说说,长了甚么见识?”冯岩正色道:“一是略知了民间疾苦;二却是见了这世道人心。”今上闻得这话,也不再深问,乃赞道:“好个‘世道人心’!你父亲也太谦逊了些儿,每日只说你除了顽笑不会旁的,朕却每每不信。若不是此番带你往南来,竟不知你有这般见识,果然‘后生可畏’了。”一行说着,因见冯岩欠身谢恩,乃笑道:“且先别忙。你此番随驾有功,回得京中,必定要赏;朕便有心多赏些甚么,却恐人有不伏的,思来想去,却记起前些日子见你于这弓马骑射之上甚为出色,京中呼作个‘玉面小将军’;待明年或要开复武举,届时你若摘得头名,朕当真封你一个将军如何?” 冯岩闻得,忙起身叩谢。今上命瑧玉扶住了,笑道:“你先不要忙着拜谢;朕只说你若摘得头名,才有封赏的。你瞧胤之同文起两个,若不曾中得鼎甲,朕也不封赏他们了。”因又向他几个笑道:“你们这样就极好;那起子老古板只说要依着旧例,一级一级升将上来,待得升上来,却也都老了。朕如今且不听他们聒噪,待入京中,便行擢升——” 一时尚未说罢,忽闻得外面马嘶之声;冯岩面色一凛,道:“陛下,臣出去瞧个究竟。”见今上点头,便一撩车帘出去;正见车夫手忙脚乱勒住那马,乃问道:“出了甚么事?” 那车夫见是冯岩,忙道:“冯公子,这马似是扭伤了蹄子,待小人下去看视一番。”冯岩闻言,往四处一打量,却见此地正是山坡之上,眉头一皱,便道:“你先将这马扯住。”见几个侍卫也往这边来了,乃回身掀起车帘禀道:“陛下请先换一架车,好教他们检查的。”瑧玉同薛蜨闻得此语,乃对视一眼,知其中定有些问题;便一左一右随今上下车,暂往后面车驾上去了。 冯岩见几人往后面去了,乃踱至那马跟前,俯身抬起马蹄细看,见蹄铁上掉了两个钉子,乃招来车夫问道:“出行前是那个查验这些马的?”车夫想了一回,道:“原是驿处之人帮着将这蹄铁皆查验过的,只是小人也一一亲又看了一遍,都是换的新的;并不曾见有甚么异样。” 冯岩闻言,又看了那蹄铁一回,便往后面车上去了;见了今上等人,乃将自己方才所见禀报了,道:“陛下,臣欲往来时之路行一回,看看那钉子究竟失落在何处了。”今上闻言,乃道:“那钉子极小,你却要找到甚么时候去?届时这里走远了,赶不上的。况你在这里,还可照管一二。”冯岩闻言方罢了,乃又下车去,问身旁之人道:“往最近的驿处去还要多久?”那人掐指算了一算,道:“尚要一两个时辰。”冯岩蹙眉道:“最近的官邸处要多久?”那人便往后去问人,一时回来道:“约半个时辰便可到,只是要折返回去的。” 冯岩闻言,便又去向今上禀报了。今上沉吟一回,乃道:“令人往那最近的官邸处折返罢。”于是一行人皆听令,乃调转车头,往来时路去讫。 第81章 第八十一回 【第八十一回 】鹤唳风声皆难入耳·明枪暗箭只不关心 却说一行车马往来时路折返而去;早有人骑快马往那边去报了。今上似是有些疲累,乃一手支额,倚在那里不发一言。瑧玉同薛蜨见状,便告了一声,自往车外而去。 冯岩方才从车中出来,便往后面去分付几个侍卫,教几人各自分散开来,紧紧盯住众人;此时正催马往前来,却似瞧见了甚么似的,乃将缰绳一勒,也不下马,轻舒长臂从地上拾起一物,举至眼前端详了一回,乃笑道:“正是这个了。”于是又将那拾起的物事擦拭了几下,便往前赶上瑧玉两人道:“你们瞧这马蹄铁上掉下来的钉子。” 瑧玉闻言,乃从他手中接了过去,细细看时,见那钉子表面虽完好无损,内里却是短了一截下去的,故而行不多时便脱落下来,乃暗叫不好,道:“其他钉子还有这样的不曾?”冯岩道:“这却难说。只是在这大路之上,又不能教人停下一一拧开了查验;幸得来时之路平坦,不似前路崎岖,料想也撑得到官邸;待到了那边,再一一检查一遍方是。”一面说着,便同瑧玉薛蜨都下了马,又往车中将此事禀报了。 今上闻言,乃心下惊疑,面上却不肯显露分毫,乃笑问冯岩道:“这钉子这们小,你是如何看到的?”却见冯岩神色坦然道:“臣自幼较他人眼力好些;这细小之物,皆是看得清的。方才马扭伤时,臣便料想这钉子是掉在来时路上不远之处,因此留神看了一回,果然瞧见了的。” 今上见冯岩神色不似作伪,方去了对他之疑心,自盘算一回所带人手,便暗想道:“如今看来,这随行之人中或也有不可信的;只是不知是那一个。霦琳是不必再疑的了;胤之同文起两个却也不似有异样的。只是将这些日子种种之事一并看来,这不可信之人定然不是朕之近侍,不过是那一个外围之人罢了;因近不得身,故而只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做功夫,是以并无大碍。若只顾风声鹤唳起来,却教那暗处之人探得底细,更为不妙。” 如是今上想了一回,乃向他三个笑道:“你们也不必出去了;这出出进进的,好不麻烦。如今就在这里坐了罢,待到了前面住下,将这车马都查验一回再行动身。”几人应诺,便皆在车中坐下了;冯岩恐再生变故,乃暗自戒备,支着耳朵听这四下动静;今上见他如此,也不说破,自同他几个说笑。 谁知这一路却是风平浪静,及至官邸,当地官员早已在路旁候着了,忙上来叩见;一时迎了进去,又齐齐整整摆上几桌饭食来,一行人略用了些儿,今上便令人去将车马再行查看一回。冯岩本不曾领这查验马匹车辆之差事的,如今却放心不下,乃向今上禀了,自同人去查验。瑧玉同薛蜨两个见他如此,也便告了一声,跟了他往后院而去。 如是他三个瞧着人查验了一回,冯岩又亲将那马蹄铁上的钉子一一看过了,却见其他蹄钉皆是好的,只有先前掉了的那个短了些许,乃诧异道:“这却是甚么缘故?”瑧玉笑道:“许是钉马掌的人没看清也未可知。咱们且不多做猜测,只将实情禀告圣上,听凭裁夺便是。”冯岩闻听了这话,方有些放心,于是又去回了。今上闻言,便教歇息一宿,明日再行动身。 一时瑧玉同薛蜨两个往房中去了。日间因人多耳杂,不好议论此事;如今见只得他两个,薛蜨便向瑧玉问道:“三皇子此举却是何意?”瑧玉笑道:“你问我?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得?”薛蜨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且教我猜上一回。若三皇子是个一手遮天的光景,便是在前方埋伏下了兵马,要行弑君夺位的;这里的官员也同他是一党,要在夜间将我们一网打尽。不若我们趁他还不曾打来,先去偷两匹快马,走为上计如何?” 瑧玉闻言,乃掌不住笑道:“此计固然大妙。只是他若有这般势力,那里用得上如此大费周章?你当是那坊间话本不成?”薛蜨笑道:“不过为一顽笑耳,哥哥不必当真。如今你也猜一回如何?”瑧玉想了一回,笑道:“若教我猜,便是甚么事都不曾有;恰有个钉子就是坏的,至那山路崎岖之处,却掉将下来;咱们却可高枕无忧,过了这一夜,依旧往南去是正经。” 二人虽为说笑,心下却都明白。因前日刚出了那假皇子之事,是以人多会将这二事想到一处去的,少不得更为戒备起来;然这蹄钉之事,却是三皇子一手为之,只是并不曾有甚么后手,不过扰乱人心,以探虚实,又可教圣上生疑,以假借君父之手查办一干余党。况这随驾之人中又有他之耳目,届时留神见各人行事,又可知众人之立场,自以为是个一举多得之法。如此想透其间关窍,倒也不为担心,料知无虞的;于是自去歇息,一时无话。果然那一夜平安无事;及至明日起来,便又行启程,往南而去。行得两日,便至运河渡口,于是又换了舟船,径向苏杭去了。 却说瑧玉见船往南行,乃心下暗忖道:“我前生并不曾往这南边来的;如今隔了一世,此间风物同那世里同与不同,却不知晓。前世生在皇家,自然身不由己,又较寻常人家之小儿少些趣味;敢是老天怜我前世辛苦,特特教我这一世将前世未有之情皆历过一番的么?”一行想着,自揭帘向外看去,见天水一色茫茫,两岸蒲苇连绵,不由出声笑道:“倒好个景色。” 薛蜨闻言,乃也往窗边来,向外张了一回,笑道:“你自小在南方长大,竟没见过的不成?”瑧玉笑道:“你当扬州那里都是水的?每日在家中起坐,却也不曾往外来。当日同玉儿上京之时,虽也走的水路,却因是冬日,各处皆衰颓落拓,倒不如眼前这般好看了。” 此话却触动了薛蜨一条心思,乃默然不语,暗道:“他这一世的性子同前世又不同了。在京中之时,他看重林家小姐,倒也罢了;只是如今往南来了,竟还时时挂怀着,可见是将他放在心上的。只是他二人同我与宝丫头又不同,原也不是亲生兄妹;届时拆穿,且不提林家小姐作何想,他心下先就过不去的。”因又想道:“若只有此事,倒也可慢慢开解,不足为虑;只恐三皇子见胤之同他情重,要在他身上做些文章,到时岂不令人掣肘?万一有人再为挑拨几句,却少不得要坏了大事的。” 却说薛蜨自在那里出神,瑧玉见他不答,乃笑道:“你又在想些甚么的?”薛蜨闻言忙收敛心神,笑道:“在想三皇子今后又有甚么招数。”瑧玉笑道:“他料定小皇子已死,故而再不疑着我;是以咱们却如有了金钟罩的一般,只要今上一日不将我认回,便可保一日无恙。只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要试这朝中深浅了。” 薛蜨道:“何止如此。他尚未登得大位,就要过河拆桥起来,此番却要假借今上之手,将往日依附他之重臣一一清除,另扶新贵;那柳昀就是一个。”瑧玉笑道:“此话不假。柳昀前番行事,已是教今上疑着他了;试想那个皇帝能容得了近臣听候他人号令的?况此人生性鲁莽,又家室深厚,虽在三皇子麾下,却也教他忌惮的;若现时不趁机动手,待得他即位再行处置,免不了教人说他苛待功臣,有损名声。他是今上亲子,纵有千般不是,难道当真杀了他不成?况他以为如今只得自己一人,故而就如得了免罪牌的一般,只道纵有不是,今上也不会将他怎么样的。” 薛蜨笑道:“三皇子倒也好计策,连今上都敢算计了去。”瑧玉叹道:“他于这些阴谋诡计上倒极擅长的;只是治国之上实是平常。不见那原书中,军队吃了败仗,要教人家的女儿去和亲么?”薛蜨闻言也想起来了,乃道:“我记得书中是卫家父子领兵,却不见霦琳的影响。若教他去,或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瑧玉想起冯岩这些日子的作为,乃笑道:“霦琳是个不世出的人才,若不用他,倒为可惜。只是他如今年纪尚轻,缺些历练;假以时日,定然是一员神将。”薛蜨也点头而笑,正待说甚么,忽觉船身微晃,知是有人往这边来了,便猜是冯岩,于是便住了口,不再提此事。 一时果见冯岩笑嘻嘻地往这里来了,向他二人笑道:“你们皆凑在窗边作甚么?”瑧玉便侧身将他让至窗边,笑道:“你瞧这景色。”冯岩草草看了两眼,道:“好看固然是好看,只是我一句诗也做不出来。”因又笑道:“方才我钓上两尾鱼来,已是将大的那条进了圣上的;小的咱们留着吃。我已是交给厨下了,教切一盘鱼脍,再要一壶梅子酒,咱们吃上一回,岂不比干巴巴地在这里看景有趣?”二人闻言大笑,于是便往榻上坐了,不多时便有人将酒同鱼端将上来,三人吃酒说笑,不在话下。 第82章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二回 】思手足见信犹如面·慕权势凭银欲结亲 却说黛玉在贾府不觉已住得两三个月;每日只同宝钗母子在梨香院中起坐。前日贾母处将房屋整修毕了,果然来教黛玉搬过去住的;只是黛玉同宝钗顽得投机,况宝琴有时也往这边来住几日,倒舍不得就去的,乃道:“不必再行烦扰,就在这里很好。”贾母闻言不好强他,又见薛姨妈对黛玉之事皆甚为经心,也就罢了。 那日他姊妹正在房中说话。一时闻得外面车马喧哗之声,紫竹便往外去看了,过不多时,便笑吟吟地拿了两封信笺来道:“薛大爷同大爷来信了。还有给姨太太姑娘们稍的东西,林管家亲去城外接了来的,已是教小子们抬去那边了。”一行说着,便将两封信分别送至二人面前。 黛玉闻言,忙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拆开看时,果见瑧玉字迹;也不过是些素日寒暄之语,无非是教他不要惦念,自己保重等话。又见信末说了不回京中过年,倒为怅然,乃暗道:“我只道不过是去几日的,多不过三个月,年底就好回来了;谁知竟是要到明年去。”因见宝钗也拆信看了,乃向他道:“宝姐姐,我哥哥说他们却是要过了年才回来呢。”宝钗点头叹道:“正是。母亲前日算了一回日子,还说好回来了的,想来还不知此事;若知道了,定然又要不快,嫌他去得久了。” 黛玉闻言,却不作声;半晌方勉强笑道:“出去倒也好,总是在这里,也没甚么趣味。况他们是男儿家,正是要四处走走的。”宝钗笑道:“若是带上咱们往四处走走,岂不是更好了?”黛玉道:“我却是不爱坐船的,晃得人头疼。那马车也太颠了些,竟是在家里的好。”宝钗道:“你天生喜静不喜动,方有此话。我们琴儿却自幼走南闯北的,这一年之中却有一大半日子要在车船上过;我却也伏他,若是我,定然也受不住。” 两人说了一回,见薛姨妈来了,忙起来问好,又将薛蜨的信给他看了。薛姨妈看罢,乃叹道:“不回便不回罢。左右是随驾出去的,咱们也是白操心;只是若他来了,咱们却好往自己家去过年的,如今少不得又要在这里过了。你姨妈却又不在,咱们只顾杵在这里,好不尴尬。” 黛玉笑道:“姨妈不必挂怀;老太太是个喜欢热闹的,如今二舅舅他们出去了,本就觉得冷清,你们在这里还好些;况老太太极喜欢宝姐姐同琴妹妹的,那日还说他两个比我们都强呢。”薛姨妈笑道:“傻孩子,这是夸外人的话,你见谁大喇喇夸自己孙女儿同外孙女儿的?依我看来,还是我们林丫头最好。” 黛玉闻言,乃噗嗤一笑。宝钗见他如此,倒为奇怪,乃逼着问他如何发笑;黛玉起初咬定不说,偏宝钗见他如此,乃上来呵他痒;黛玉平素便触痒不禁,如此一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向宝钗告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我说就是了。”宝钗闻言方放他起来;黛玉一行理发鬓,一行笑道:“姨妈方才刚说了好话是用来夸外人的;谁知自己刚说罢,又赞起我来;显见的我是个‘外人’了。” 薛姨妈闻言笑道:“你也忒促狭,原是我随口一说,又教你弄这们一出子。”黛玉笑道:“不过是瞧着大家闷了,说一说教人听着好顽;况我正是不将姨妈当外人,才这们说的。”如是几人说笑一阵,便往那厢去看稍来的东西,教人打叠出几分出来往各房送去,不在话下。 如今却说贾府大房这厢;这时贾若已长了十个月有余,已开始牙牙学语,直把邢夫人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每日皆要来逗弄一番;凤姐儿见儿子聪慧,也自心下得意,更下意地要将每日事务理好,以为贾若日后所计。 自前日王夫人离府,这府中一干事务便多为凤姐儿所理,虽可一展身手,却觉府中无甚可用之人:李纨是个不管事的,迎春如今又整日在房中学规矩;探春虽也精明,却因王夫人不在,也不欲多插手府中之事。如今平儿等人年纪也渐渐大了,不久或要往外去的,正要趁如今重新培植几个心腹丫头;小宁虽比平儿尚小些,前日他父亲却已是来求了恩典,便将教他领去自行聘嫁了。因此凤姐儿却觉少了膀臂,故而下意在丫鬟之中拣选,意欲寻个灵透的来。 谁知那日机缘巧合,凤姐往梨香院寻薛姨妈说话儿回来,恰遇上了小红,便教他往这边来寻平儿取东西;小红本是有心之人,况素日原同另几个丫头不睦,早想往外去;如今见此机会,那有不奉承的?如是取了东西回来,又将平儿教他所回之事说得甚是明白,果然入了凤姐儿的眼,立意要他;那日便教平儿来向这边回了,言说要教小红过去,令寻好丫头来与二人使。 黛玉同宝钗皆自有丫鬟的,闻凤姐儿来要,也不甚在意,便道:“他本就是你们家的人,如今既然要他,只管请带去便是。”小红闻言却喜不自禁,忙随平儿出来向他姊妹行了礼,又赶着打点了自己的东西,便往凤姐儿院中来,此后便在凤姐房中听候使用;后回又见。 如今暂将其他事情不表,且说这荣府中一事;因凤姐前日得了邢夫人暗中示意,此番得了闲空儿,便下意将这府中账目看了一回,谁知越看越惊,自觉大为不对的,却又恐是自己看错了,一时见贾琏回来,忙与他看了,道:“我见这账上亏空甚大,却恐是我不曾看明白,所以生疑;如今你来的正好,快与我看上一回。” 贾琏闻言,便接过来翻了一回,却也颇为惊疑,乃道:“这是咱们这里的账不曾?”凤姐儿道:“可不是么!虽面上瞧着尚可维系,也不过是个‘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光景;如此下去,可怎么是好?若其中有一桩不得,只怕这窟窿就补不上了。” 贾琏想了一回,道:“你同太太说了不曾?”凤姐儿道:“还不曾呢。我方才自己看时,却不敢就信的;偌大一个国公府,怎么就如此了?是以不敢确认,并不曾同太太说。”贾琏叹道:“这些亏空多半是教二太太挪作自己私房去了。可恨咱们如今得不着证据,却也无法;只是如今可怎生是好?” 如是两人筹划一回,却终是不曾得计,乃往邢夫人那里报了。邢夫人闻言,乃呆了半晌,道:“如何就这们等的了?我前时虽知府中如今艰难,却只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看来,竟是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么!”贾琏勉强笑道:“也并不是如此。咱们虽欠着人家的钱,旁人却也有欠咱们的;这两下一抵,倒也罢了。”邢夫人叹道:“不是这话。且不说这欠的债罢;就说这进项,却是一年比一年更少;家中产业竟卖了这们多,可不是短见么?况这卖的钱又不知去了何处;任凭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这们抵盗!你们这一辈还可度日,到了若哥儿,又将如何?” 贾琏闻得此话,正戳中了心事,乃低头不语。凤姐儿闻言倒也惊心,乃道:“依太太所见,咱们如今却怎生是好?”邢夫人沉吟一回,乃叹道:“我一时却也想不出甚么主意了。此乃是一桩大事,若不好时,只怕——”说到这里,便将后面的话咽住了,乃向贾琏道:“且不说这个罢。我如今问你一个人,叫是孙绍祖的;你可曾听人说过么?” 贾琏闻言自想了一回,道:“是了,他便是指挥使孙和之子。母亲怎么问起他来?”邢夫人道:“前些日子他父亲往这边来请老爷去吃酒,听那意思,像是个要与咱们家做亲的光景;只是你二妹妹已有了人家,你三妹妹又不是咱们家的,况他父亲又不在,不好说得。你父亲那日回来同我略说了两句,又道是借了他五千银子在手中,不好就辞的;因而同我商议。我却不曾听过这人的,想你素日在外面行走,或同他认得;若此人真同说得那般好,就将三丫头说与他也使得。” 贾琏听了,乃摇头道:“二叔原不喜他家行径,故而一直也不曾有甚么来往,想来此事不成的。”邢夫人道:“那也罢了。他们原是不知迎丫头已许了人家的,故而来问;知他许了人,又要聘三丫头。如今也不成了,只是老爷使着人家的银子,可怎么处?”贾琏夫妻两个因知贾赦素日性子,却也无甚计策,于是各自回房无话。 那日贾赦却往贾母处回了此事;贾母闻得是他家,先自不满,乃道:“三丫头如今年纪尚小,急甚么?况他亲老子尚且在外面,没有咱们在家中就给他定了亲的道理。”贾赦见贾母如此,只得诺诺退了出去;只是不知又将如何同孙家交代,且见后回。 第83章 第八十三回 【第八十三回 】中山狼恰迎河东狮·此生事不似向前时 却说贾赦听了贾母之言,乃闷闷不乐,只得回去了,自寻思如何同他说这事。谁知那日孙家又前来催问,虽未得计,奈何教他问得不过,只得将此事说了。那孙和原为慕贾家权势,是以下意亲近;今听得这话,虽大失所望,却也不好多说甚么,因又知京中其他世家皆瞧他家不上,只有贾家还算得世交,乃心下暗忖道:“虽不得同他家结了亲去,却也不好就翻脸的。”故而也不曾提那银子之事,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去了。 一时孙和回家,便将此事同他夫人说了,不免急躁道:“这贾老大忒也心黑;使了咱们的银子,却不办事的。”他夫人闻言,乃笑道:“我当又是谁给了你气受,原来竟是这事。不成就不成罢了,打甚么不紧?”如是解劝了几句,乃又笑道:“只是这‘有福之人不用忙’;昨日我姐姐来这里,却是有一桩好亲事要同绍哥儿说的。”孙和闻言,便问何家;夫人便道:“姐夫不是在长安城做生意么?那处原有一家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合城皆知;却号称是个‘桂花夏家’。要说的就是这一家的姑娘。” 孙和闻言,乃笑问道:“为何取了这们个诨名?”夫人道:“他家原自桂花树起家,如今种有几十顷地的桂花,连这宫里所用的桂树皆是他家贡奉,极是富贵的;家中却只得一个奶奶带着个独生姑娘,他家小姐又有才貌,同咱们绍哥儿正是一对。” 孙和听了夫人这话,倒有三分意动;乃道:“姐姐既说好,自然是好的。绍哥儿如今也大了,再不快些议亲,不好看相;只是既然如此,咱们也教人去相看一回才好。”说到这里,却又恐夫人多心,便笑道:“我却不是信不过姐姐;只是人之见解不同,教他们去看一回,咱们也可心下有底的。”夫人闻言笑道:“你何必同我说这个。我难道不想叫绍哥儿好不成?既是如此,就教那几个办老了事的去,也算替咱打个前站。” 于是两人商议定了,便教几个家人随了夫人之姊往长安去,要暗中相看那小姐一番。谁知那家姑娘之母亲闻得这话,又羡慕京中人之势力,故而狠命地要促成此事,暗中不知对那起子家人说了甚么;果然不久家人回来,将那夏家说得天花乱坠,又极口赞那小姐许多好处。 孙和闻得众人皆赞那小姐,倒也遂意,乃暗想道:“这京中之人虽尽有权势的,却比不得这夏家富贵。况他家只得这们一个女儿,若给了我们家做媳妇,这家私日后难道还不是姓孙的么?此事大有可为,不可轻易放过了。”于是慨然应允,又教夫人同自己姐姐去说,不在话下。 却说夫人之姊得了妹子的话,果然往夏家去说了;夏家闻得是京中世家,因自己本是商贾出身,早欲寻一权贵作亲,如今却也称心,故而也应将下来。一时两家换了庚帖,各自下礼,专待过了年便要成亲,此时暂且无话。 那厢邢夫人闻得孙家息了心思,倒长出了一口气的,乃暗道:“幸得他们家还畏惧府中权势,不曾撕破脸皮;若他们只顾无赖起来,别的且不说,成与不成又在其次;却不堕了迎丫头的声名么?”于是暗自称愿。只是贾赦却觉在孙家人面前失了体面,便向邢夫人抱怨道:“我说当日迎丫头尚小,不教你这们早与他定亲,你却只是不听;如今可后悔不曾?那赵家小子也不过是个庶子,都这们大了,止有一个秀才功名;孙家小子却是能袭爵的,果然妇人短见。” 邢夫人知他素日昏聩,只将这吃喝玩乐瞧在眼中,却是没甚么好主张的;于是也不反驳于他,只胡乱答应着罢了。偏生那日贾琏遇见孙家一旧仆,从他口中得知孙绍祖脾性,乃暗吃一惊,便一头回来向他母亲禀报了,又道:“果然太太有先见之明,先同妹妹定了亲事。如若不然,可是将妹子推进火坑里了!” 邢夫人闻言心下欢喜,乃笑道:“不过歪打正着罢了,甚么先见后见的?如今知了这小子是这们一等可恶之人,日后远着些儿,也就罢了。况那日我往人家去坐,闻得这孙家小儿已是定了亲事的,料想日后再不会来罗唣。只是这钱又能值甚么;还是要瞧着你妹妹嫁的称心遂意,才是正经。”贾琏闻言更伏,娘儿两个又说了一回,贾琏方才告辞出去。 如今天气渐冷,转眼已将冬至之时;各处皆开了宗祠,往里面去祭奠。因今上不在京中,故而三皇子自行越俎代庖起来,乃率一干人等参拜太庙,又祭了天地,宛然已是将自己当了半个皇帝;京中一干人等见他如此,却都闻风而动,连宫中各人也生出些心思来,不一而足的。 且说贾府大姑娘元春如今也在宫中度日。当日入宫之前,元春因其母亲每日里赞他,只觉自己才貌过人,故而实实有个“一飞冲天”的念想;谁知空过了这许多年,也不曾入得圣上眼中的,倒为黯然,乃想着另谋出路。今既闻得三皇子入宫来望太妃同今上之嫔妃等人,因自己便在其母妃宫里伺候的,故而动了心思,待三皇子来此之时,乃下意打扮一番,便往那显眼之处立了,有意令他瞧见自己的。 却说元春此番行为,倒也算得苦心孤诣;只是三皇子见了他这般做派,倒为好笑。他因将自己当做了这皇帝的不二人选,故而将这选妃之事瞧得尤为重要,绝不肯进一无助于自己大业之人;如今既知元春身份便是这贾府中的姑娘,晓得其父为人迂腐,对自己无甚助益,故而只作不见。只是三皇子方才见元春之神色,到底心下有些不快的,故至要回去时,便向自己母妃笑道:“娘娘每日太过宽衍,惯得这些奴才一个个不知甚么模样;只顾在那里站着,也不走开去做活。虽娘娘心善,却也不可惯得他们心大了,日后麻烦的。”其母妃闻言便知其话里有话;况也见元春方才光景,约也看破其意;故而及至三皇子走后,便将宫人皆申饬了一回,以弹压众人之意;又点了元春几句,方才罢了。 元春本也算得灵透,听了这话,那里还有不明白的?于是又羞又愧,乃暗想道:“若不是为了家中,我那里用得着往这不得见人的去处来?往日姑母在家中之时,呼奴使婢,好不随心所欲;我幼时便入得宫中,自己却是来与别人做奴婢的了。此还罢了,只是这许多年不曾见过家中之人,倒为想念。”一时想着,却又有些怨怼起来,乃想道:“母亲只见我是女孩儿,对我原不及哥哥同宝玉的;每日价只教我好生奉承贵人,日后好为宝玉铺路。只是他每日只在家中,又那里知道我的苦处!” 如是元春想了一回,更为伤感;又知如今三皇子对自己也无意,乃暗自下定决心道:“我已是尽力而为了;奈何入不得人眼,想来是我比旁人并无甚么好处。说不得日后只量力而行,莫要强为不可为之事,倒教人笑话的。至于这替家中争门面之事,我却实是做不来了。”一时将这主意打定,也暂按下那些甚么争荣夸耀之念头,只一味老实本分起来,专待过些年出宫去。 这里却又怪了;原书中元春曾多次加封,显见甚得圣上之心,为何如今竟是这般境地?此中却有关窍;原来并非是前世之元春有过人之处,乃是其无意间知晓可卿身份,将此事同三皇子告密去了,是以三皇子日后登基之时,元春乃无子封妃,显赫一时;只是这一世贾珍换了人,因知晓宁府日后之祸,故而将可卿身份掩盖的严严实实,并不曾教元春知道。如今少了这们一个致胜法宝,那里还能得人宠爱?不过泯然众人罢了。 此番元春将这些事想透,只觉心灰意冷,不欲再争竞什么,只下意谨言慎行起来,一味兢兢业业;如此到了出宫之时,当时的圣上便额外加恩,同他指了一门亲事,令其自去过活去了。此却是破了那册子上之谶语,乃是其意想不到之事;他所嫁之人家中虽不曾大富,其夫却是个风雅人物,同元春也算得鱼水和谐。二人日后又生有二子一女,元春每日价悉心教导,两个儿子也都考取了功名;虽说不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也风光一时,连元春自己也得了诰命封赏,可不比前世横死要强上许多?此便是元春今世因果。盖因《金陵十二钗》图册已毁,这一干女子生平皆有改换,只要自己不肆意妄为的,皆比那图册中所说之结局好上许多的;此是后话,如今不表。 第84章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四回 】思往事君王忧社稷·念今情文起写江山 却说圣驾一行人等走走停停,是日已至苏州。那日今上先将此地官员一一见过,至夜方闲下来,自往房中歇息;因日间所见此地一派安宁,倒为欢喜,于是又想道:“果然江南富庶之地。今日见他几个来报,言说这一年并不曾有水患,故而收成也好,瞧着倒是个盛世太平的光景了。”想到这里,却又暗忖:“先帝在时极重河工海防;这些年看来,果然有理的。如今往这里亲临阅视,亦是要将此事放在头里,方不负先帝之意。明日且同胤之他几个说,教去往各处看上一回,拿个章程,便是‘未雨绸缪’的意思了。”如是想罢,方才沉沉睡去。 翌日今上便召见瑧玉薛蜨二人,命他两个往此地河工之处巡视。见二人领命而去,乃想道:“这薛文起虽是商贾出身,眼界却胜似多少官家子弟;怪道胤之同他这们好,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他日将胤之认回,得登大位,此人便是其一条臂膀;只可惜其家室弱些,不足为他人所惧。却怎生设一计,教他有个爵位才好。”因又想起冯岩来,暗笑道:“冯朝宗那老小子,只恐招人耳目,把个孩儿养得就同废了一般;只是他自己那里甘心得?前日观他操练侍卫,显是深谙兵法之道。若是他日同别国征战,或可教他下场一试的。” 那厢戴功见今上良久闭目不语,便知是在想甚么事情,乃轻轻走至身后,替他揉按头肩等处。今上虽不曾睁眼看,闻声已知是他,乃放松了倚在靠背上,由着他替自己在各处揉捏。过了一阵子,方出生笑道:“戴功,你在朕身边有几年了?”戴功闻言,手上依旧不停,一边低声道:“回皇上话,今年是第五十年了。”今上想了一回,笑道:“可不是五十年了么。当日母后将你放到我身边时才六岁,尚且懵懂;如今身边却只有你一个当日之人,同我也算得是自小的情常了。” 戴功闻得今上不曾自称为朕,先自心下一动;及至闻得后面之语,便忙称不敢。今上见状笑道:“你也太过小心了。如此看来,在朕身边之人,只有你是最老的了;这许多年过去,朕也深知你为人,再不疑你的。如此自小一道长起来的才为可信;若是半道上再来,终究又是放心不下。”说道这里,却又想起三皇子来,乃叹息道:“自己瞧着长起来的,也是这们等人;那不在自己眼前的又当如何?” 戴功听了这话,便知其意;只是不敢插言,只得诺诺应是。今上见他如此,乃道:“你往这里来坐罢,同朕说说话儿;这们多年了,自皇后过世,朕也不曾有个人说话的。”戴功因素知今上脾性,又跟随其多年,情分不比常人,便也不过分推辞,自往今上对面坐了。今上见他坐下,乃道:“这些日子你也都见了,想来胤之便是臻儿不差。平日见他倒也算得滴水不漏,只是不知于这杀伐决断上如何;且不说如今尚未想好怎生将人认将回来,纵认了,朕又能扶持他到几时?” 戴功见今上顿住不语,便知是要问自己意思的,乃斟酌着道:“依奴才所见,小皇子实是聪明老练,果然是圣上之嗣。”今上笑道:“你不必只选这漂亮话说。胤之固然是极聪明的;只是其幼年在民间长大,并不如在宫中一般,有那们几个心腹之人,恐将来不便的;当日我只道他已死,并不曾替他选人服侍,如今现要挑,只怕也无人了。” 原来此朝之惯例,自皇子幼时便选出许多人来,有贴身太监,有伴读,有丫鬟嬷嬷,不一而足。这些人自小伴在身畔,又有皇上皇后等教人查考这一起人之秉性,多方筛选之下,方得了这们几个心腹,其身家性命皆在皇子自己手中。有这们一起人在身边服侍,便可放心许多的;这朝后之事既为妥帖,便可将心思一意用于前朝之事上,是以不失为一桩妙计。只是本朝自开国皇帝以来,业经三世,太祖之子嗣原艰难,竟是一脉单传的,故而亦不曾有甚么皇子太子之分,惟独先皇一人耳。先皇亦只得一子,便是当今圣上;及至这一朝,倒得了五个皇子,却又手足相残,如今也凋零不堪了。 今上如今却也想到这一节,面上便有些惨伤,良久方叹道:“皇祖当年曾言自己杀戮太重,虽夺了天下,终究于这子嗣上艰难,只得皇考一人罢了。或者此乃天意,却是人力所不可改移的;如今只剩得他二人,定然也是个‘一山不容二虎’的光景,你是从朕年幼时便跟在身边的,如今也近花甲;纵教你再去跟随于他,又能到几时去?” 戴功闻言,便知今上此是属意瑧玉了。只是却也知今上同他说这些话,并不是当真引自己为知己,不过是心下烦闷又无处可说;自己却是身家性命皆在他手中,纵知晓些甚么,也不足为虑的,方可说上一回;是以只听着今上自说,并不敢多言。今上倒也不以为意,说罢这些,便又阖上眼,不知想些甚么。戴功见状,知是乏了,乃悄悄退将出去。 只是戴功一时出来,心下却自想道:“如今看来,三皇子是个不敬君父的;况皇上之身体原不算多么好的,却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假使教三皇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少不得要将这里的人皆换上一遍;他又是个记仇的,到时那里还有我的命在?”是以也暗自想教瑧玉即位;自己得了今上旨意,今后定然要对他多加在意的,少不得教他承自己些情儿。况他在宫中又没甚么心腹,自己可不到时又是新帝面前第一人么?如此想罢,自然暗暗打定主意扶持瑧玉,如此无话。 这厢主仆二人心下各有想法,只是瑧玉一概不知,且忙着理会河工之事。他此前并未亲至过这里,是以不敢再将前世之章程生搬硬套,乃下意查阅此地所录之前人所为,又往各处去询问。过得几日方写了折子,瑧玉送将上去;今上看了一回,乃暗自点头,道:“放在这处罢。你们这些日子也累得很了,且将此事交与他人去做便是。”瑧玉闻言应诺。今上笑道:“文起今日那里去了?往日你两个是焦不离孟,如今怎么不同你一道来的?”瑧玉道:“他说要写甚么‘河工注’,自己在房中用功呢。” 原来薛蜨前世为胤祥之时,便曾多方查看这治水之策,颇有心得;这一世却见此间并无一部系统之书籍,乃起意要将前生所总结之事录将下来,以利黎民苍生;是以日日在房中用功,已有数日。今上闻言倒喜欢,乃奇道:“你二人怎生都不曾有少年人模样的?每日虽也爱顽,却并不贪着去顽的,竟比多少一把年纪的人犹自强上几分;只是太苛待了自己。如今十三四岁的年纪,如何这们少年老成,瞧着教人可叹。” 瑧玉前世为胤禛之时,乃是大清第一勤政皇帝,如今闻得他这话,暗道:“若见我此生所为,已是比前世松懈得多了。只是他人不知,倒觉少年老成,因有此赞,可不惭愧?”是以面上并无得色。今上见他神态,更添了些喜爱,想了一想,笑道:“朕见你之行止远胜众人的;只可惜生在别人家里。若朕有这们一个皇子,可不欢喜得紧么?”见瑧玉口称不敢,笑道:“此是朕说的,你怕甚么?朕那小皇子若还在世,只怕也同你这们大了。” 瑧玉闻得此话,便知今上约已将此事作准了的;只是面上却不肯显露,道:“臣不敢同小皇子相提并论。”今上本待多说几句,却又道他不知其间缘故,纵说也无益的,乃转了话头,道:“胤之如今出来的久了,可想家么?”瑧玉闻言,却实是想起了黛玉来,于是便道:“不瞒圣上。臣之妹妹如今独在京中,虽知有亲戚家长辈照应,臣却实实有些挂念的。” 今上笑道:“朕前时便知你同你妹妹情谊深厚。他如今年纪尚小,只不知可曾许了人家否?”瑧玉闻言却唬了一跳,忙自镇定心神,只得道:“臣妹尚未许人。”今上抚掌笑道:“你前日求一恩典与他,朕整想了这些日子,却不曾有甚么头绪;如今却得了。” 瑧玉听到这里,料是今上要替黛玉指婚的,乃暗想道:“我每每想,待我登位之后,自然慢慢地替玉儿选一个十全之人;如今若今上拣择,不知又是甚么人品,更不好辞的。这却是白白费了我那些心思,可不恼人么?”是以不免心下焦躁。只是不知今上接着要说些甚么,且待下回分解。 第85章 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 】见子不肖寥寥悲叹·闻亲早归各各欢欣 且说瑧玉闻得今上问黛玉许人家与否,正在狐疑;今上见他神色,不由一笑,便续道:“你妹子年纪尚小,只是这封赏却是要在婚后才可得的;朕如今且将这话寄在这里,他日若你父亲替他择定了人家,你便来同朕说一声儿,朕与你妹子一个体面如何?”瑧玉闻言方才放心下来,暗叫惭愧,忙又行礼谢恩。今上摇手止住他道:“你也不必多礼的。前番太妃见了你妹子,甚是喜欢;往后还要常往宫里去才好。” 瑧玉闻言,自替黛玉谢恩过了;今上见他如此,又笑叹道:“只是朕未得一个好儿子。若不然,就将你妹子指做皇子妃也可得。”瑧玉明知其对三皇子不满,闻言却也只作不知,不过谦逊几句,道了一回不敢,自退将出来。 今上见他出去,不免面上微笑,暗想道:“他方才那模样,却是十足地像了宛宛去的。纵他并无多大能耐,也原比教那个不肖之子即位好些;况他原就甚聪明,日后登得大位,也不失为一代明君。只是如何将他认将回来才好?”因知其在民间失落久矣,恐乍认将回来,不能服众;又恐三皇子对其下手,若稍有防范不到,却是悔之无及。便又想道:“如今是不能将其身份显露人前的。不若先将其认作义子,封了亲王,届时也好说话;只是将他认回来之时,却定然是要教老三身败名裂了。”想到这里,却又心下有些酸痛,乃暗道:“当日三儿幼时,也曾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虽有些戾气,却并不是如今这般光景。今日成了这般模样,那里是令人乐见的!” 正在想时,却闻有人叩门之声,便知是暗探有话要回,乃咳了一声,果见门下塞入一张叠得小小的纸笺,自捡起看时,却为变色,乃暗道:“如此看来,竟是我太过仁慈了;只道是‘虎毒不食子’,却未曾想到此人枉为人子;先弑了嫡母,如今又要摆布于我;其心思之歹毒,已是难称为一人耳。”是以心下叹息,却又想道:“如此一来,或是正与了五儿一个可乘之机,我也可趁机再行查考他一回;若此事成了,便是为五儿铺出了一条路,他日定将置老三于万劫不复之地,也是同宛宛报仇了。”如此想定,便提笔在纸上写将起来;及至写罢,乃缓缓吹干,将其塞在窗棂缝中,在窗扇上叩了几下,便见有人来将此取走,于是便往榻上歇了,一时无话。 如今已入腊月;果然太妃言说宫中寂寞,无人解闷的,便令人接了各世家之女儿来宫中说话,其中便有黛玉。每日入得宫中,也不过在太妃面前说笑一回,或作一回诗,画几笔画,又说些趣事,聊以打发时日而已。几人皆为年少女子,不上几日,便皆熟识;不往宫中来之时,也约着往各家去作耍,一人一日做东,也学着那些文人开个赛诗之会,倒也自为有趣。黛玉原就不愁于此,又闻张嬷嬷同他密密说了许多事体,更兼本就是个聪明女儿,是以同众女皆为不错。众人见其他人多是父兄有侯爵的,他却并非公侯之女,便料知是今上宠爱瑧玉之故,是个“爱屋及乌”的意思;如此却也不敢轻忽于他。 其中又有赵鹏海学士之女佳语,虽不是侯门之后,其父却也为国之重臣;他同黛玉原本相识,如今常常见面,鹏海又是瑧玉薛蜨之师,是以倒比其他人更见亲近些。那日回去同他母亲说起,他母亲亦笑道:“林丫头同他哥哥一般,都是极好的人物,况为人又没有甚么迂回心思,最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你若爱他,就只管同他好,很用不着同那起子你瞧着不爱的人虚与委蛇。”佳语本就有此意,闻得他母亲这话,乃笑应了;此后果然更同黛玉亲近。 却说三皇子见太妃几次召见黛玉,乃向身旁几人笑道:“那林胤之却是个妙人。我初时只当他不过是仗着生得像皇后些,谁知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怪道父皇这们重他,如今却连他妹子都得了益,竟入了太妃的眼;可见林家是要起来了。”一人亦笑道:“此子年纪虽轻,却有本事;只怕日后不能收将过来为殿下所用,或成一患。三殿下却不可只顾爱才的。” 三皇子闻言,却笑道:“这算得甚么!如今虽父皇宠爱他,若那一日父皇过身,难道他还跟了去不成?况这世间之人,便没有不爱功名利禄的;我能给他的,谁还能给不成?林胤之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要如何做。”因又诡秘笑道:“我前日闻言,他同他妹子甚是亲近,原胜于一般人家之兄妹的。他妹子这可不尚未许人么?待父皇回来,我去同他说知,就教将他妹子赐了我作侧妃,难道还有不应的?届时他妹子在我府中,便不怕他再生异心;及至入得宫中,可不更是由我摆布了!” 身旁众人闻言,便也笑将起来,皆摇身赞妙道:“到底是三殿下,竟有这般妙法。”三皇子冷笑道:“若不如此,我为何如今尚空着一个侧妃之位?自然是要有些用处的。那贾家女儿不知高低,竟痴心妄想起来,可不好笑么?”众人有不知是何人的,便问端的;中又有知道的告诉了出来,于是皆笑元春之自不量力,各各嘲弄不提。 三皇子见众人议了一回,却又想起了甚么似的,因笑道:“那薛文起也是有个妹子的;到时也可迎了进来。此二人家世原不比四王八公,又无兵权,难有外戚之乱;到时作一门新贵,便是我一手扶将起来的,自然比那些老奸巨猾之人强上许多。”又有一人闻言笑道:“好虽好,只怕他两个无论如何,竟是不从;届时又当如何?”三皇子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两个又不蠢,自然明白该当何选;况他二人之能,世所罕见,若不收至自己麾下,却还不如杀了的干净。”说罢,便摇手令众人散去。 且道圣驾一行,本欲往那金陵城过了年再行回京的;谁知那日闻人来报,道是几个邦国皆遣了使者要入京觐见。今上闻言,自思量了一回,便命即时起身往京中去,要赶在年节之前抵达;一时各人皆忙乱收拾行装预备起身,又令人快马加鞭往京里报与宫中知晓。 瑧玉闻得这话,倒为欢喜,乃笑向薛蜨道:“如今却可回京里过年了。你快些儿捎信同家里说一声,休教他们眼巴巴地候着。”薛蜨笑道:“现在说了,有甚么趣味?依我看,不若暂且不作声,待得回去,他们乍一见了,才是意外之喜呢。” 瑧玉听他这话,乃笑道:“你也是这们大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脾气,使这们促狭主意。哄着人眼巴眼望地等着,甚么意思?还是先教他们喜欢喜欢,又可提前收拾一番,届时咱们回去,自然一应俱全的。”薛蜨闻言大笑道:“可说漏了嘴了。方才还说是要教家中人放心,原来却也是为了自己回去好住得舒服。”瑧玉笑道:“你知道你那里最可恨么?”薛蜨怪道:“那里可恨?倒要听听。”瑧玉笑道:“你这实话忒多,教人听着可气。”薛蜨笑道:“那里有这们当兄长的?说句实话,都要教你说一句可气。我日后只同你撒谎的是。” 于是二人议定,又同冯岩说了,便往驿站去教人往家中传信,言说过年前便到家。薛姨妈等人接到信,自然欢喜无限,忙又命往家中去打扫房舍,置办过年之物;黛玉闻得他哥哥要来,却也欢喜,忙着命人将家中收拾出来,又写了单子教家人去采买许多物事,以待瑧玉回来。 及至启程,那车船比来时原快上许多,途中又不曾停靠太久,转眼便已至顺城,一行人便舍舟登陆而去。今上却嫌车队狼犺,行之不速,便点了几人跟随,轻车简行,先往京中而去,后面车马且教缓缓行之;瑧玉薛蜨同冯岩几个亦随同圣驾而行,虽路上着紧,然几人归心似箭,故而绝不以此为苦,反倒恨不能插翅飞往京里去的。今上见他几个如此,不免又笑,只是也知他几人心思,故而并不点破,乃命加紧行程,务要早日赶往京里去的。 那日一行人行至德州境内;看看正是下午时分,便有人来报说马匹疲惫,要行休息的;那管马匹者不敢自专,便来请问今上之示下。今上闻言,乃教停下休息,待歇一阵子再行动身。于是那人领命,自传话下去,教众人都停将下来。 冯岩原本同瑧玉薛蜨二人在马上,如今车队停下,今上便教他几个往车中来坐。只是那冯岩人虽在车中,却依旧留神听着外面动静;瑧玉心下不知为何,却也有些异样,乃暗拉薛蜨,两人也自戒备,不在话下。 第86章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六回 】冯霦琳护主舍生死·林胤之救父忘安危 上回说几人在车中坐着;今上见他几个皆神色紧张,倒为诧异,乃暗想道:“他三个定然是不知此事的;如今却皆戒备起来,难道竟是朕面上神色泄露了甚么不曾?”乃笑道:“你三个今日是怎么了?连话都不说一句,往日也不曾见你们这么拘束的。”只是瑧玉虽心下有异,却不好说得,只得勉强笑道:“却也不是拘束,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心下却有些异样,许是方才骑马骑得久了,也未可知。” 谁知瑧玉话音方落,却忽闻得那车前的马一声长嘶,挣脱了那车夫缰绳,将车夫带倒在地,往前狂奔而去;众侍卫大惊,方欲追将过去,却见林中跃出几个黑衣蒙面之人,同一干侍卫交起手来,牵绊住几人不得往前;那马便只管拉着那车,一径奔跑。 瑧玉见这番光景,不免吃了一惊,暗道:“难道三皇子竟已按捺不住了不曾?”此时却顾不得多想,乃强令自己稳下心神,见薛蜨要往车外去,意图拉住那马,乃喝道:“文起小心,仔细外面有埋伏!”一面便揭开帘子向外望去,见那几个人不过同侍卫缠斗,并不曾往前来,亦不曾再有人逼近车驾,心下稍安。他几人却皆不是带刀侍卫,如今并无可仗之兵器,只得在圣上身畔严守,不敢稍离。 冯岩此时也往外看去,远远却见那几个人且战且退,竟是个要逃的光景,转眼又见那马竟是拉着车径往山路上狂奔,忙道:“圣上且请暂避,臣向外去助文起将这马扯住!”如此一行说着,方要出去,却闻薛蜨惊呼一声,那马同车连接之处已是断裂开来;他本伏在马背之上,此时来不及脱身,便教那马载着向前狂奔而去;随即便闻破空之声,乃是几支冷箭凌空向他射来。 冯岩此时也是手无寸铁,只得抄起桌上茶碗乱掷,将那箭矢来向打偏。幸得那起子人一波箭放完,并不曾有甚么后着;一面便示意瑧玉同今上暂避至几案之下。谁知此处恰逢一斜坡,那车失了准向,便往坡底直栽下去;竟是个要滚将下去的光景。 原来这皇家车驾乃是特制之物,寻常箭矢本射不透的;故而几人只在车中,并不出来。谁知这车马一朝分开,那车便失了平衡,此处地上又皆是乱石;更兼这一处坡度陡峭,若滚将下去,定然凶险。冯岩却也知其中厉害,乃大喝一声,从窗口跃将出去;见马车欲翻,乃以双臂之力硬生生将其托住了,喝道:“快出来!”车中二人闻言,不暇多想,忙也从车中跃出。 冯岩见他二人已出得车来,方将马车掷下,却觉自己双臂酸沉,再抬不起来。此时又见一支箭矢往今上射去,只是已不暇赶到,乃嘶声道:“陛下当心!”一面便往地上寻可掷出之物,谁知尚未寻得,便见那箭矢已将至圣上身前,不由目眦欲裂,暗道:“这一回却是糟了。我随陛下出巡,原是为保其无恙;如今却怎么是好!” 却说瑧玉方才同今上一道跃出车中,因恐其为这草木所伤,乃自在落地之时垫在其身下;如今见这箭矢射来,不暇多想,忙手臂一振,将其推至一旁;自己也就地一滚。谁知这箭矢来势既快且沉,他躲得稍慢了些,便见那箭矢望他直奔而来,径入胸口。随即却闻远处林中一声惨叫,有一持弓之人从树上摔跌下来;又有几个侍卫杀到,一时便向树上万箭齐发。 冯岩见瑧玉中箭,一惊非同小可,忙勉力爬起身来,奔至瑧玉身前,俯下身去查看他伤势。只见瑧玉面色惨白,那箭矢却是深入其胸口;当下险些哭将出来,见今上也往这边来望,却也忘了规矩礼仪,带着哭腔向其道:“陛下,胤之不行了!” 今上脸色蓦地一变,抢至身边将瑧玉扶起,却见他面白气弱,那中箭之处鲜血尚且不断涌出,当下几乎乱了阵脚,向后面喝道:“快来人!”一时见有几个侍卫上前,乃向几人喝道:“速速教太医过来,将胤之抬去诊治;定要教他平安无事!” 一时尘埃已定。原来是有人在那车马上做得手脚,使马惊惶狂奔;及至斜坡之处,便使车同马断将开来。林中又埋伏有两个弓箭手,觑着这车翻了,便向出来的人引弓而射,以保几人皆逃脱不得的。谁知偏冯岩在此,他双臂天生神力,将这车托住,先破了这翻车之计;瑧玉又拼着自己性命将今上推开,随后救驾之人便已赶到,故而今上竟是毫发无损。 一时薛蜨也教人抬了回来,原来是从马上摔跌下来,扭伤了脚,却也不算是甚么大碍,当下教太医诊治过了。冯岩却是双臂受力过重,抬举不得;幸喜并未伤筋动骨。只是瑧玉胸口却中了一箭,极为凶险,几个太医皆过来看视,却都不曾有甚么好计。 此时一行人已至驿处。今上虽挂心瑧玉,却无法就去的,乃先往那厢审问今日之事,心下却又疑又怒。因日前闻得暗探来报,此日不过是那和尚同少年之同党,因心有不甘,便乔装混入车队之中,意图行刺;此事却已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料想以冯岩之身手,定然不曾教他几个行刺成功的,况还可令其立上一功,届时好为封赏。谁知竟另有一起子人,同车队中人里应外合,致成今日之祸,瑧玉如今生死不明;如此暗恨自己托大,乃令人严加查问,务要问出今日之刺客是甚么来路。不多时便闻得有人来报;那几个刺客虽已丧命,却见并不是中原之人,或是异国所遣;那车队中之内应也已拿下,已是教人拷问去了。 今上闻言,乃令其自去查问。一时定了定心神,便欲往瑧玉处看他;谁知方欲出门,却又踌躇起来,暗道:“他今日如此,皆是为我所累。好容易将其认将回来,若当真有甚么闪失,我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宛宛?”如是便不敢去看,自踱将回来,却又是放心不下,乃唤戴功进来道:“你去瞧瞧胤之如何了。”戴功应诺,自领命而去。 一时今上见戴功出去了,乃长叹一声,自往椅上坐了,心下暗忖道:“今日之事,若说不曾有老三之手段,谁能信得?只不知他在其中扮了一个甚么角色;况他为人狡猾,那几个做内应的,定然也问不出甚么来,却是拿不住他把柄的。”果然一时又闻得几人来报,道那几人只知是骠国使人同他们接触,其他之事一概不知的;中有一个竟自咬舌自尽了。 今上听了,正合自己心下所想,是以默然不语。那为首之人见状,便咬牙跪下请罪道:“臣等无能,致成今日之事。臣等惟愿以死谢君耳!”今上见他如此,便命起来,乃叹道:“人皆有失手之时;况他们定然谋划已久,亦算得小心谨慎。你们且下去罢。”那人闻言,只得退将下去。 半晌戴功进来,却是面有戚色,低声向圣上道:“陛下,小皇子似是有些不好的光景——”说到这里,乃偷眼瞧了一下今上之神色,方硬着头皮续道:“太医说要将那箭矢先□□,却不知是否伤到心脉;是以要请陛下一个示下。” 今上忙问道:“若伤到了,又将如何?”戴功闻言,乃斟酌着字句道:“臣也不甚明白医理。只是闻得太医说,若是心脉受损,便是神仙也难救了——”话未说完,便见今上起身往外直走,便也不敢再说下去,只得慌忙跟上,心下暗自惴惴道:“若小皇子此番挺不过去,皇上定然伤心无极;届时却真是教三皇子一人独大了。只求大罗神仙保佑,好歹教小皇子平安无事才好。我之身家性命却也系在这一事上,万望漫天神佛听得小人祝告,定要教小皇子无恙。” 且不说戴功心下何想;一时今上已至房中,见冯岩同薛蜨两个都在那里,几个太医围着,皆是愁眉紧锁;见自己来了,连忙行礼。今上也不暇多顾,便问道:“胤之如今是甚么光景?”几个太医闻言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便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的话,林大人中的这一箭委实有些不巧,正在心脉之处。如今必是要将这箭拔将出来的;只是若一拔时,难保林大人血脉贲张,届时臣等只怕也无甚办法了。”说罢,乃皆拜伏在地,不敢则声。 薛蜨同冯岩闻得这话,先自红了眼眶,乃强撑着不欲落下泪来。今上听了也自默然,却情知太医所说非虚,良久方道:“你们尽力去救治。只是务必先尽人力,方听天命;若有不尽力者,便待问罪的是。”众太医闻言忙应诺,于是又商议一番;只是瑧玉性命如何,暂且不知;后会便表。 第87章 第八十七回 【第八十七回 】真龙君借机归天命·绛珠子闻信却悬心 且说瑧玉此时昏昏沉沉,自觉并不在躯壳之中,竟又如当日为魂魄时四处游荡的一般,心下却并不如何害怕;一时自想道:“上天教我来此,定然不教我如今便死于非命。只不知此事又是何人所为,将为何事?”一面想时,却分明听见薛蜨等人声音,有心出言安慰几句,道是自己无事,奈何张口不得;正在无可奈何之时,却又听得有人说话之声,却是两个陌生之人,是以不再挣扎着要出声,乃留神细听。 只闻得其中一个人道:“警幻前番所为,已是乱了世间之理;幸得此人来此,将那书册一应焚尽了,方破了这妖法的。只是他如今受得重伤,性命未卜;若有个甚么不测,这其间之事如何回到正路上去的?” 又闻另一个人笑道:“三皇子此举败坏纲常,夺人气运,却同警幻所为暗合起来。若不是此人来此,这二人所为一朝呼应起来,竟可瞒天过海的,教人以为这世间本该如此。如今既警幻事败,三皇子所举也不能得逞了。林胤之此人龙气深厚,如今来此,便是为了将此间转回正轨,那里能教他现在便死的?” 瑧玉自听时,心下更安,乃暗道:“原来这三皇子亦同警幻一般逆天改命而行。只是这逆天之事,终要遭天谴的;想必上天意欲假我之手,将其倒行逆施之举一应改换回来的。”是以更不惶恐,又听得前一个笑道:“果然这世间之事多有巧的。那三皇子一介凡人,却因狼子野心,竟也同妖仙所为相近;那警幻本也为凡人,一朝修炼成仙,不说潜心向善,却尽用些邪魔外道以助自己修行;故此事皆由贪欲而始也。” 另一人笑道:“果然贪欲之人皆是近似的。那三皇子虽并不曾同那警幻串通了去,倒成了‘沆瀣一气’的光景,以致世间大乱;若不假以整治,过不得多久,这大成朝也便要亡了。因一己之私而毁家国百年基业,却是值与不值?” 先前人闻言,倒也应是。又闻后来那人嗤笑道:“那三皇子约也不想堕了祖宗基业。只是他才疏学浅,虽有些阴私手段,却并无治国之能;幸得天帝一早便见此事,将这林胤之魂魄引至小皇子身体之中,以为力挽狂澜之人;如今虽身受重伤,却对性命无碍,更是为其早日归于皇家助了一把。” 瑧玉闻言更是心中笃定,乃暗想:“原来我今日之结果,皆为天意。可见上天待我不薄;此后少不得尽心竭力,将这一朝基业守住,以应上天气运,免得乱了世道,致使百姓涂炭。”正要再听时,却更不闻那二人之声,只隐约闻得太医同人说些甚么话,不过是“拔箭”“凶险”等语,于是暗忖道:“这皇上倒也宽厚,并不因我伤了而迁怒于人;只是如何生出三皇子这般丧心病狂之人来,倒也奇了。” 却说瑧玉自想了一回,又觉自己魂魄悠悠回到身体之中,口中似被塞了一物,大约是参片之类;如此尚未反应过来,忽觉胸口剧痛,不由失声痛呼。原来是那太医将箭杆使力拔出,一时鲜血飞溅;旁边人便忙用帛掩住创口,又取药来敷上,一时忙乱。 瑧玉虽是剧痛,却并不曾昏厥过去,乃勉力睁眼看时,见今上正在自己身侧,面上沉重;薛蜨冯岩两个皆坐在一旁,薛蜨那脚绑了夹板,冯岩双臂缠得粽子也似,便知他几人皆无大碍,心下大定,乃向今上低声道:“陛下且请先去歇息,臣并无大碍。” 今上却是一直盯着瑧玉,见他睁眼,先自大喜;却又恐是回光返照。如今闻得他说话,忙道:“你且不要作声,待太医与你诊治。”瑧玉勉强笑道:“臣不肖,致得陛下挂怀;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一面又向薛蜨两个道:“你二人本就受伤,还不回去歇息么?” 他此话却是有些僭越了;只是今上浑然不觉,乃道:“愈不教你说,你愈说得多了。”一面便问太医瑧玉究竟如何;那太医上来诊了一回,面现喜色,乃向今上道:“林大人脉象平和,料想无虞了。果然林大人吉人天相,又有陛下护佑;那箭矢虽深,却并不曾损了心脉,待将养几日,自然好了。” 今上闻言大喜,乃一连称了几个好字,教人厚赏太医;又向他三个道:“你几个皆是这们傻的孩子。文起眼见着那马惊了,竟还往他背上去;那马车怕不有千斤之重么?霦琳只顾用双臂之力去托他。胤之瞧着那箭矢来了,也不知闪避,可知都是些不要命的。若出了些不测,朕如何同你们家中人说?” 三人闻言忙口称不敢,今上见他几个要行礼,便命免过,道:“如今幸得都无事了,还不各去歇息的。这般光景下来,也是不可再赶路的了;不若你们几个在此养息,待身子壮健了,再行回京。朕先往京里去,同你们几人家中说一声。” 瑧玉闻言忙道:“陛下,臣却有一事相求。”今上便命他说,瑧玉告道:“还请陛下勿将臣受伤之事告诉家中;只说臣因领差事,故在此地盘桓便是。臣妹年纪幼小,若闻得此事,少不得惊恐担忧;此非为兄之道,万望陛下恩准。” 今上见他如此,更为叹息,乃暗道:“若老三有他一半,也不致成今日之情景了。”于是点头道:“你这话也是正理,朕准你所求。”又向薛蜨合冯岩笑道:“你二人可要朕替你们遮饰一二么?”二人闻言忙谢恩,今上笑道:“能教朕同着一道撒谎的,也只得你们几个了。如今且好生养伤,待得进京之时,定要有个说法的。”于是向薛蜨二人道:“你二人先去歇息罢,朕有话要同胤之说的。”二人闻言,乃告了一声,皆教人扶了出去。 一时今上见房中更无旁人,乃向瑧玉叹道:“你是个极好的孩子;朕每每瞧着你喜欢,你可知为何么?”说毕,不待瑧玉答言,便道:“你原是极有才能的,这不过是一桩;你生得却同薨了的皇后极为相似,岁属又合朕那小皇子相近。朕见了你,便如见了五儿的一般,实是心下喜欢;如今你救驾有功,朕意欲认你为义子,可好不好?” 瑧玉闻言心下一喜,便知今上这是已认定自己身份,忙道:“臣惶恐。”今上不待他再说,便道:“朕说出之事,断不会再改移的。文起同霦琳两个亦是有功之人,届时也要封爵;你三个虽年少,却为人忠义;当年太祖也曾封救驾之人王爵,有例可循的。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瑧玉闻言,只得应是,道:“臣谢陛下隆恩。”今上更为欢喜,乃笑道:“如今既认了义子,便不可再自称臣了。朕也不好再叫你胤之;就叫臻儿如何?”瑧玉从善如流,忙道:“儿臣知道了。”今上闻得这一声,乃笑道:“正是如此。你也不必拘谨,朕只得一个皇子,你同他日后便是一般无二;只是如今在外,不免有些仓促。及至你回京,朕便昭告天下,认你为义子,先封一个郡王爵位;前日你替你妹子求恩典,朕原道要待他成亲再为封赏的;如今既有此事,便教太妃认义为孙女,封他一个郡君,也算全了你兄妹之义。” 瑧玉不想今上还要封赏黛玉,此却为意外之喜,忙在枕上谢恩,又道:“儿臣何德何能,得承陛下厚爱。”今上笑道:“朕自然有道理的,你日后便知晓了。如今且先安心将养,回京再为理论。”一行便将手上一个扳指脱了下来,亲与瑧玉戴上,道:“此物给你,见之如朕亲临;若在此有甚事,只管凭着自己意思去做便可。”因又笑道:“你劳了这半日神,快些歇息罢。朕也要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一面又教太医好生看顾,方才去了,不在话下。 如是过了两日,今上乃轻车简行,往京中而去,令瑧玉几个在此地养息。及至回得京中,不免又处理些事务,又要接见邦国使者,不必赘述。只是黛玉闻得瑧玉要在德州盘桓,待过了年才得回京,不免大失所望,却也知其中必有缘故的,只得应了,面上便有些闷闷不乐。 紫鹃等人见状,也知黛玉心下不乐,皆一力解劝道:“咱们大爷自领差事以来便深得器重,方才又是圣上亲自遣人来报的,足见得今上对咱们大爷宠信,姑娘应当欢喜才是。”黛玉闻言便不言语,心下却隐隐有些担忧,只怕瑧玉有甚么不测;只是此时将近年节,恐不吉利,故不好说得,只得罢了。 那厢宝钗闻得薛蜨不往京里来,倒也疑惑,乃自想道:“先前已是说了过年之前必要回来的,如今却又说不来,敢是有甚么事不成?”于是也心下有些猜测,只是恐他母亲担忧,亦不好说得,只得将此事压在心底,面上仍同往常一般;如此无话。 第88章 第八十八回 【第八十八回 】老圣人伪认亲生儿·三皇子错见眼前事 且说那日太妃得了今上授意,便教人接了黛玉往宫里来;一时行礼已毕,便命赐座,乃向他笑道:“你哥哥为圣上办事,连年都不得回家里过的。你可想念他么?”黛玉见今日只得自己一人,心下便有些惊疑,又见太妃比往日更为和颜悦色,便疑是瑧玉出事了,心下怦怦直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乃回道:“哥哥得为君分忧,原是林家的福气。只是臣女自幼由哥哥教管,如今这们久不见,实是有些想念的。” 太妃见黛玉言谈有度,倒也喜欢,乃笑道:“果然你们兄妹都是好的。我喜欢你喜欢得紧,如今且在这里伴我住上几日可好?”黛玉闻言,便起身道:“臣女多谢太妃厚爱,听凭太妃分付。”于是太妃便教人往贾府中去送信,要留黛玉住上几日;一面便教人收拾房舍,令黛玉住下,又指了两个宫人服侍。 贾府中人闻得太妃接了黛玉进宫去住,心下不免各有想法,却也不过是羡妒罢了;只是宝钗闻言,想得又比旁人多些,乃暗忖道:“敢是哥哥同林大哥哥几个领了甚么紧要差使,要教林妹妹往宫里去作人质不曾?”只是虽如此想,却也无法,只得每日价祝祷,求几人平安无事;不几日又接到薛蜨书信,道是一切无恙,不几日便要回京的,方才略放下心来。 却说黛玉虽在宫里住了,却心下不安,料定是有甚么事体,不然太妃必不致有今日之举;只是不敢问得,惟暗自猜想。如此住不得几日,便将是年节,太妃不好再留的,故又命人好生送他回去,另又有赏赐。及至回家,贾母见黛玉得了太妃青眼,也自为面上有光,是以大为欢喜,忙整装将送黛玉来之人接进来奉茶;来人推辞不过,只得少坐了一回方去。 及至年底,黛玉便接到瑧玉来信,道是自己无甚事的,教他放心,又说过几日便要回去的;黛玉闻言,方稍有喜意。只是因他哥哥不在,故那个年节过得颇没意思。宝钗却也知他心下所想,因薛蜨也不曾回来的,故而倒同他之心思所差无几;那厢薛蝌本说要赶在年前回来的,谁知路上大雪封路,车马难行,也只得滞留在那里,待雪化了方回;故宝琴在家也无趣,便往贾府中来,同他姐姐和黛玉一道顽笑。 转眼出得正月。薛蜨合冯岩本身并未伤及筋骨,亦不曾损伤元气,是以日前约已恢复如常;只是瑧玉受了那当胸一箭,虽性命无碍,却过了许多日子也不曾将养好,他二人又不肯将瑧玉独留在此地,是以足足陪着他过了一月有余,待二月初方往京中来。今上如今也已将各国使节接见罢了,闻得他几个回京,便忙教礼部众人打点封爵之事。 及至他三人入京,今上也不曾教往家中去,乃接至殿里住着;过不几日,便下一道旨意,言说几人救驾有功,其中瑧玉舍身挡箭,更教人可叹,是以各有封赏;乃认瑧玉为义子,封郡王爵,赐号靖安;其妹黛玉教太妃认义为孙女,封郡君之位;薛蜨同冯岩两个皆封侯爵;又有诸多赏赐,不在话下。 此旨一下,便有人心下不忿,以为几人不过是恰逢此事,得了今上青眼;又道瑧玉乃是机缘巧合,不知怎生逢迎,方教圣上如此厚爱他,于是不免议论纷纷;只是此乃今上亲发的旨意,众人纵有羡妒,也并不敢往外面说去,只好一二相知各自说上一回;又见瑧玉几人如今炙手可热,也不敢在他几人面前说甚么,不过皆道恭贺而已。 却说冯朝宗闻得此事,先是后怕,此后大怒,乃将冯岩叫来责道:“我先前怎生合你说的?如今却将我所说皆抛在脑后,以致人人皆知,如何是好!”只是冯岩往外面走了一圈,这心思却早已翻天覆地,乃辩道:“当时事态紧急,若不将那车托住了,届时滚将下来,可不是个失职之罪么?只怕还带累家里呢。”朝宗闻言只气得瞪眼,却又不好再说得,只得由他去了;自己却只得又往宫里去谢恩。 今上见朝宗来了,乃笑道:“老冯,你也忒藏私。岩儿原有这们等的神力,如何不同朕说的?只一味教他守拙,可不险些误了一个国之栋梁!”冯朝宗本已坐下,闻言忙又起身告罪,道:“臣因觉小儿鲁钝,不过有些夯力气,不足上达天听的;如今误打误撞,得保陛下无虞,却是他的福气了。”今上情知他心中顾虑,却也不欲揭穿的,乃笑道:“果然冯家教子有方,代代皆是才俊;我见这孩子比你原强些,不日或将为国之重臣。”朝宗闻言忙又谢恩,又说了几句话,便退将出去不提。 林海那厢也已闻得瑧玉救驾之事,倒比冯朝宗之担忧犹胜一分,情知今上是知晓了瑧玉之身份的,故而恐其向自己询问,乃苦思如何解释;一面却又要上折谢恩,因暗忖道:“若说胤之是陛下亲子,得此封赏,倒也罢了;如何又封起玉儿来?此事定有原故;难道是胤之说了甚么不曾?”如此想了一回,却苦无结果。 却说此事尚未得计,便闻得今上又下了一道旨意,乃是言说其任期将满,如今年事也渐高;待明年完了任上之事,便往京里回来,如今其子女也都在京中的,恰好享天伦之乐。如海听闻此信,到松了一口气的,知今上暂且不追问此事,尚有个喘息之机;于是又同瑧玉合冯岚暗里通信,商议将如何应对,不在话下。 如今且将如海不表,暂说京中光景。今上明旨一下,礼部不免即时操办起几人册封之事;待得吉日,几人拜了圣上,瑧玉又单往宫里谢恩叩见;今上满面笑容,同太妃坐受了瑧玉一拜,又教去往宗祠之中拜了先皇后冯宛之灵位。瑧玉往那里拜时,却不免慨叹,乃暗想道:“自我当年见皇后殒命,如今却已十五年矣。我窃据他幼子身子,如今前来拜他,倒为惶恐。”于是收敛心神,肃容暗中祝道:“林胤之假借小皇子之身还魂,原是上天旨意,还请娘娘切莫见怪。到得日后,必替娘娘同二位皇子报仇,将三皇子踏入万劫不复之境,以慰冤魂。” 于是瑧玉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方才起身;今上在一旁看着,甚为伤感,暗道:“宛宛若芳灵有知,瞧见臻儿无恙,定然欢喜。还请勿怪我这些年隐忍不发,实是恐颠覆我大成朝江山社稷;如今臻儿业已长成,聪慧过人,是以再无后顾之忧,假以时日,定为一代明君;老三弑母弑兄,阴狠毒辣,原难堪这君王之位;待日后时机成熟,朕便与你同太子报仇。”一时见瑧玉拜罢起身,便亲扶了他起来,道:“如今拜过了你母后,这宫里其他人倒也不必见了。已是分付人备了家宴,且同朕一道去用膳的是。” 于是二人至那侧房中,瑧玉见只得自己同今上二人,乃问道:“三殿下不在此用膳么?”今上闻之面色一暗,随即笑道:“老三自有府邸,不往这边来的。”瑧玉便也不再多问,乃同今上入座,二人用饭不提。 且说三皇子日前闻得此事,倒不曾惊讶,只向自己之幕僚嗤笑道:“果然父皇老了,一发昏聩得不像。这林胤之纵好,也终不是五弟;如今就是认了义子,又能如何?难道还真教外姓之人掌我大成江山么?这皇位终究是要传与我的。”旁边一人便道:“虽说如此,只恐那林胤之心大了,日后有甚想法,倒为麻烦。如今四王八公之爵位皆是一降再降,今上却一朝封了两个小儿侯爵,这二人又同那林胤之厚密,若他当真有反心,可不棘手么?” 三皇子闻言却不以为意,乃笑道:“那林胤之替父皇挡了一箭,虽为坏事,倒也算是忠君爱国之人。我日后即位,或还要用他几个,只恐他一味惟父皇马首是瞻;是以还是要敲打一番,教他知晓日后这大成是要在谁手里的;只须将这话点到,他几个皆是聪明之人,定知其中利害。”各幕僚闻言,却也称是。那三皇子又冷笑道:“诸君不见这古往今来,谋朝篡位之人,那里有几个成事的?不过落个千古骂名罢了。况他止为父皇义子,若想窃据正统,其名不正言不顺,乃祸乱纲常之举,先就为天下所不容;要想起事,却比登天还难。” 众君见了:这三皇子此时正是踌躇满志,虽今上将瑧玉认为义子,却并不曾在他眼里;只道自己便是这天命归依之人,宛然将自己放到了那个“正统”上。殊不知他如今位次,乃是自己强取豪夺来的;本就是谋逆不肖之辈,那里称得上顺应天命?只是他当日以为小皇子必死,是以并不疑瑧玉之身份,却道今上移情至此;是以竟全然不知自己将大祸临头,只是眼前尚且不见耳;后回方表。 第89章 第八十九回 【第八十九回 】沐皇恩少年成新贵·希富贵世家图旧恩 却说黛玉闻得瑧玉进京,一早便禀了贾母,乃往家中去等候;谁知久等他不至,正在心下惊疑,又闻家人来报道:“有六宫都太监贺老爷来降旨。”黛玉不知是福是祸,忙又换了衣服,令人启了中门,只见贺太监到得院中,面上喜气盈腮,展了圣旨便念,言瑧玉舍身救驾有功,今上认为义子,着封靖安郡王;又有太妃旨意一封,道是黛玉年幼失怙,亦少不了些夸赞黛玉德容言功等语,太妃怜其孤苦,惜其德才,乃认义为孙女,封郡君,赐号安和。 黛玉这一惊非同小可,面上却不显,依规矩叩谢毕,接了圣旨。贺传信见状,乃笑吟吟道:“如今可该称郡君了。请安和郡君快些更衣,随咱家进宫面圣谢恩呐。”黛玉低头称是,一边张嬷嬷见状,便暗拉黛玉,示意他同自己往后面去了;瑧玉留下的两个家人中名唤林康的甚是机灵,又有瑧玉事先嘱咐,不多时便备好了车驾,送黛玉往宫中去讫。 一旁众家人闻得此语,皆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待黛玉同贺传信去了,雪雁忙向紫竹道:“好姐姐,你快些掐我一把。”紫竹笑道:“好端端的,掐你作甚?”雪雁道:“我这可不是在梦中么!怎生一转眼的工夫,大爷便成了皇亲国戚,封了郡王;姑娘也封了郡君,我只疑自己这梦做得造次了,求姐姐快些掐我一把,教我醒来才好。”紫竹一行笑着,果然往他手上拧了一把。雪雁呆了一阵子,笑道:“这梦也忒实在,竟能觉得痛。” 众人闻言掌不住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张嬷嬷笑推雪雁道:“你别说糊涂话了。这那里是做梦?千真万确的。还不快将这里收拾了,把这圣旨供起来呢!”又向紫鹃道:“你快些把你雪雁妹子拍醒了,去将姑娘的东西打点一下。这封了郡君,许多物事都是要换的;如今且先准备着,到时不至手忙脚乱。”一行又指挥着众人打扫院舍,准备届时得用之物;众人知张嬷嬷本是宫里出身的,见他指挥有度,也皆为服从,于是各自领了差使去了。 张嬷嬷见众人散去,又想道:“还是要教人往贾家说一声儿的才是。我如今要在这里候着,不便去的;尚要一个在这府中管事的娘子去。”如此想了一回,独有明箫、浅笙两个原比旁人位次高些,又是当日贾敏身边丫鬟。只是浅笙老实,有些口拙;明箫却口齿伶俐,性格爽快。心下想定,乃向韩诚道:“韩大哥儿,劳你娘子往荣府里走一遭,将此事往那边说知。教他往这里来,老身有话要同他说的。”韩诚闻言,忙将明箫叫了来;张嬷嬷便将他拉到一侧,唧唧咕咕说了半晌;只见明箫连连点头,便即时往自己房里换了衣服,坐了一架小车,往贾府中去了。 一时明箫至得荣府,教人通报了进去,言说是林府中人,要见贾母回事。一时进得房中,向贾母行了礼。贾母看明箫时,只见他二十多年纪,生得温柔稳重;一身绯色衣裙整整齐齐,头上挽着根银钗子,打扮的倒也爽利。于是笑道:“这位娘子怎么称呼?”明箫笑道:“小妇人夫家姓韩,夫君行大。只是老太太竟不认得我了不成?”贾母闻言,又向他脸上细看了一番,笑道:“虽有些面善,却实是记不得了。” 明箫笑道:“小妇人是当年太太的陪嫁,名唤明箫的是。”贾母闻言,恍然道:“原来是你!当年才十岁上下年纪,如今这们多年过去了,怪道认不出。”因又想起贾敏来,不免面上黯然。明箫也知其中原故,忙笑用话岔开,又道:“如今来这里,一是向老太太请安,而是有一桩喜事要报与老太太知道的。”于是便将瑧玉封王等事依着张嬷嬷教的向贾母说了,又留神看贾母神色。 贾母闻得此语,先为大惊,后为大喜,乃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上天保佑,此是我贾家之大幸。”明箫闻言乃暗自皱眉;贾母一语既出,也觉不像,乃又道:“我原知我这个外孙儿同外孙女儿是有造化的,如今竟入了圣人眼中,可不教人欢喜么!”于是又往皇宫方向遥遥拜了几拜。一语未了,人回:“大太太来了。”邢夫人进来向贾母问过安,明箫请了安,贾母便又将此事同他说了;邢夫人忙又向贾母贺喜。贾母又要留明箫吃了饭再去,明箫笑辞道:“老太太赏饭,本不敢辞;只是这时节家中事儿多些,不敢不就回去的。”贾母闻言方罢了。于是明箫辞了贾母,一径坐车回林家来。 一时邢夫人捧过茶,告退下来,便忙忙地回院中将此事同凤姐儿说了。凤姐儿闻言也大为惊讶,乃道:“林表弟竟有如此得圣心不成?”邢夫人道:“圣上心思谁能猜得到的?他自然是有过人之处。——只是你今后也叫不得他表弟了;我就说我眼光不差,早早便瞧着他是有大造化的;如今果然不假。”一面说着,不免心下有些得意,又道:“幸得咱们先前便同他们交好,若如今现抓挠起来,可不来不及么?况此前若淡淡的,如今乍一亲热起来,谁不知道是瞧着人家有了权势,便凫上水去了的?” 凤姐儿闻言忙道:“果然是太太,看得原比我们远上许多的。只是咱们可备甚么贺礼?”邢夫人想了一回,道:“且不忙准备。难道咱们越过老太太去不成?老太太若要打点贺礼,自然是过了你的手的,届时咱们先瞧老太太给的何物,再做打算。”凤姐儿听了便称是,又往贾母处去不提。 那厢薛家却也接到了圣旨。薛姨妈直喜得荒了,一叠声教人赏;宝钗听了这信却想道:“既说是救驾,又有如此丰厚之赏赐,哥哥却少不得要受伤的。只不知其伤势如何?”一时看着宣旨之人去了,却见薛姨妈尚未料到这一节,乃忍不住道:“母亲且慢欢喜。”于是将自己心下所猜说了,道:“如今哥哥尚未回家,却不知伤得如何了;想来年上不曾回家,也是这个原故。” 薛姨妈闻言,乃悚然道:“我的儿,竟还有这个原故在其中么?”宝钗见他母亲如此,忙又宽慰道:“如今哥哥既然回了,想必也无甚大碍。且待哥哥回来再做计较;如今先将家里收拾了才是。”于是令家中下人打扫房舍,采买物事;又教人去同宝琴那边说知,不在话下。 却说冯家接了明旨,因先前已知此事,倒不甚意外。况冯岩先前因思念家人,已是同今上告了一声,往家里来了一回;是以不过按规矩接旨谢恩罢了。只是冯朝宗心下暗自叹息,面上也不曾有甚么喜色;冯岚见他父亲如此,也不敢多说甚么,只得自去料理,又寻思如何同林海商议,以备今上查问。 如今且说黛玉这厢;自他从家中出来,一时便至得宫中,乃依规矩叩见过了。太妃便令人扶起来,笑道:“你哥哥果然是忠勇之人,竟有胆量替皇上挡了一箭的;幸得无甚大碍,如今也将养好了。你同他多日未见,定然想念;过不多时皇上便同他往这边来的,且不要着急。”黛玉原不知瑧玉受伤之事,闻言脸色大变,急问道:“太妃娘娘,我哥哥竟是受伤了不曾?”太妃见他这般,心下略略一想便知瑧玉不曾告诉了他,乃笑道:“无碍的,如今也早已大好了。想来是他恐你忧心,故而不曾告诉你的。” 正在说时,便闻宫人报说圣上来了;黛玉忙站了起来,见今上同瑧玉一道进来,先自眼圈一红,忙又行礼。今上见他如此,笑道:“你兄妹二人多时未见,自然是想的。如今也至午膳时了,不若就在宫里用饭罢;待用过了,再往家里去。”于是几人坐定,瑧玉同黛玉告了座也上来,一时饭毕,他兄妹两个重又行礼过,今上便命用车好生送他二人回去。 黛玉虽有千言万语要讲,只是车旁尚有其他人,不好说得,是以一路无话。好容易到得家中,黛玉也不多说甚么,一径拉着他哥哥至得房中,便忙问道:“你伤在何处?怎么样了?”瑧玉见他已是红了眼圈,忙道:“并不曾有甚么事。那箭划破了一层油皮;如今早就好了。”黛玉冷笑道:“你惯会哄我。我却是知道的,你若不是十分伤得重了,那里会不往京里过年,这们久才来的?” 瑧玉闻言暗想道:“若实话说了,他又要担忧;少不得暂借霦琳撒个谎,料想他也无处去问的。”是以便道:“原不是我伤重;不过是霦琳伤了,我同文起为着等他,方待了这们些日子。”黛玉闻言只不信,道:“他那伤重的反比你这伤轻的爵位低不成?”——只不知瑧玉又将如何解释此事,且待下回。 第90章 第九十回 【第九十回 】变情势薛文起定策·移心意冯霦琳从军 却说瑧玉闻得黛玉之问,却哑然不知如何答他;黛玉见状便知自己所猜不差,却也不欲多问,乃滚下泪来,叹道:“你也自己多保重着些儿。别人只当是喜事,我却知道这是哥哥拼上命同我挣来的恩典。须知我情愿不要这些,也只要哥哥平平安安的!” 瑧玉见他情真,便与他拭了泪道:“你哥哥这不是好好的?你只放心便是。当年母亲去的时候,我曾发下宏愿,你这一世荣华只在我身上,今日不过小小一桩。”黛玉叹道:“你原知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只是你好便好了。”正待再说,只听外面来人报道:“荣府琏二奶奶来了。”于是忙命请了进来,见熙凤满面堆笑,见了二人,先福下身去;黛玉忙扶住了,道:“二嫂子何必这样,咱们还照平日相待便是。” 一时他兄妹请凤姐儿入了上房,各自归坐;熙凤便又向二人道贺,笑道:“老太太同太太闻得这信,喜得不知怎么样的;又闻郡王救驾受伤,忙着收拾了府里上好补品药材,教我带将过来;虽知今上必是要给的,到底是我们家的一片心思。”于是递过两张礼单子来,又笑道:“这是老太太给的,这是我们太太的。” 黛玉闻凤姐儿如此说,心下暗想道:“虽说难免有阿谀之嫌,然二嫂子这番话说得到也漂亮;也有些关切在里面。况大舅母待我们原不错,若只疑他们奉承,却也失了亲戚间的情分了。”于是笑道:“多谢外祖母同大舅母挂念,还劳二嫂子亲自跑这一趟。这早晚的也好吃饭了,不如在这里一起用了罢。” 凤姐儿闻言,起身笑道:“你兄妹如今方见面,自然有体己话要说;我若只顾在这里讨吃,岂不没眼色?改日老太太定是要摆酒贺你们的,到时我再吃罢。”说得黛玉笑了,于是也起身相送;熙凤见瑧玉也起来,忙道:“郡王不送罢。你身上尚且有伤,况我说句造次的话,咱们素日也常见的,又是亲戚,很不用这样。”瑧玉闻言,便告了一声,只送到门口罢了。 黛玉自领着人往外送凤姐去,直见他上车去了,方才回来,见瑧玉坐在那里,笑道:“二嫂子果然是个有趣的人物。”瑧玉笑道:“琏二嫂子是个最精明的,况咱们大舅母也要提点他;这样却是最好,他也不拘束,咱们也可自在说话。”于是二人便看那礼单子,见皆是上用补品,人参鹿茸之物;瑧玉便笑道:“这好虽好,只是不对症。且教人收起来罢。”于是便教人将东西收了。黛玉因恐他哥哥劳累,又说了一回,也便告辞回去,言说吃饭时再来叫他。 瑧玉见黛玉出去,倒松了一口气,暗道:“他竟真能忍得住不问。”原来黛玉也知自己若问,瑧玉必然不肯全说的;况自己听了,除添伤心之外,并无甚助益,又恐自己问了教他又想起当日受伤情景,倒为不好,是以更不多言;况见他如今气色尚可,料知也无甚大碍的,便将此事不再提起,自往厨下分付,做几样利口小菜;一时整治已毕,便亲往房里唤了瑧玉出来,二人吃饭,当下无话。 却说瑧玉既封王爵,自然是要赐府邸的。今上亲为指了一块地方,却教瑧玉自行寻人建造,不教众人插手。瑧玉得了旨意,便自在京里寻人建造;如是经了数月,已大略有些眉目。其间荣宁二府和各世家皆摆酒道贺,瑧玉也不免各处去拜望一番;三皇子却于三月便领了差使,往外地去了,是以并不曾同瑧玉见过几次。薛蜨同冯岩二人也各有交际,不必赘述。 如今黛玉既着敕封郡君,太妃便同今上商议,要再赐几个宫中女官与他;只是今上闻言,乃沉吟了一会子,道:“张嬷嬷本就在他家中,也就够了。况不过封了郡君,又不是郡主;若荣宠太过,少不得教人背后说他两个。”太妃闻言称是,也便罢了;于是也并不常常召见黛玉,只同其他世家贵女一般相待。 却说薛蜨那厢。他同瑧玉之情谊远就非常人可比,是以绝不以自己受封低于他而妒恨,反倒甚是欢喜;因又想道:“此间之事同大清不同远矣。往上几朝皇帝,倒皆有认义子的;故而哥哥如今这样也不为扎眼。”于是也不甚悬心。薛姨妈却也心下欢喜,只是又心疼自己儿子,心下五味杂陈;那日好容易得了工夫,便向薛蜨道:“你也要自己保重些儿。忠君爱国是大事,只是我同你妹妹尚且要指望你的;若有个甚么,可不教我疼死。” 宝钗闻言,乃在一旁笑道:“妈也不必管哥哥。他向来是有主意的,咱们这们说,倒没得乱他心神;咱们既同他是一家子,他又是薛家长子,可不甚么都听他的么?”薛蜨闻妹妹如此说,便暗想道:“人说宝丫头性子冷淡,小时尚且不见,如今年纪越大,越瞧出端倪来了。这番话倒有点‘无为而治’的意思。”因又想道:“原书中说宝丫头‘上管兄长’,想来也是他哥哥太过混账的原故;若家中有男儿顶天立地,谁愿意费那些心神去?”如此想了,便向宝钗笑道:“你只见我有主意,便乐得躲懒了。” 宝钗闻言笑道:“我又不是男儿,难道教我去挣前程?休说哥哥是这们等的人物,就算不是,也只好认命罢了。只是我同妈并不指着哥哥定要如何;若有,是我们命里有的;若没有,也没甚么不好。”薛蜨本就恐宝钗再同前世一般,因自己是商家之女,故而下意地要作出个温柔贤惠模样来,如今自己封了侯爵,虽不曾封赐宝钗,却也可教他扬眉吐气一回;是以闻他这们说,便笑道:“自然是有的。如今因只是救驾之功,是以只封了我一人;若他日还有其他作为,也同妈合妹妹挣凤冠霞帔来。” 薛姨妈闻言忙道:“你有这个心,我同你妹妹都是知道的;只是切不可过分劳累了自己。”薛蜨应是,又笑道:“蝌儿也快该回来了。此后咱们家的生意,只可指望他了;改日还要同圣上奏明才好。”薛姨妈闻言,不免有些不舍,乃道:“去了这一处,每年少着好些银子呢。”薛蜨笑道:“是富强些,还是贵强些?妈自想去。”薛姨妈听了这话,方道:“也是。前番咱们只有银子,却无地位;你姨妈家只管找咱们借钱。况蝌儿也是咱们家人,这一起生意也不落他人手的。” 薛蜨情知薛姨妈见识不繁,倒也不同他多说,乃暗自盘算要教薛蝌换一桩生意去做,一面要避嫌疑,一面却也要为瑧玉日后助力。宝钗见他神色不以为然,心下略想了一想,便知原故;待从薛姨妈房里出来,便向薛蜨笑道:“哥哥凭自己心意来便是。我虽无甚大才,这家中之事还是管得的;若有话要同母亲说,我自然去讲的。” 薛蜨闻言,便知宝钗已是瞧出端倪,因笑道:“偏你有这话。有甚么是我自己同母亲说不得的?”宝钗笑道:“也不是你说不得,只是太费口舌。况别的我也帮不上你甚么,只有此事罢了。”薛蜨听了这话,倒为叹息,心下暗道:“若他是个男儿,或可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了。”是以笑道:“既是如此,他日若有此事,便劳烦妹妹了。”宝钗闻言一笑,方自往房中去讫。 且说冯朝宗闻得冯岩封爵之事,情知无可挽回,乃将冯岚寻了来,向他道:“如此看来,今上是铁了心要认的了。——岩儿如今既封爵位,不若过些日子就教他往军中去历练罢;也免得教人觑着他年纪轻轻,便得了如此爵位,教人说咱们投机取巧。”冯岚闻言急道:“虽如今尚算得太平,若他日有战事,父亲当真舍得弟弟么?”冯朝宗叹道:“咱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如此;我本想以一人之力作些改移,谁知兜兜转转,竟又是这般。你原是教我误了的,如今却不可再误了他。” 冯岚闻言默然,乃暗想道:“小弟若在京中,虽可保他平安无虞,却终究埋没了去;若他长成,难免不怪我们的。况瞧他之意,也是想去往军中建功立业;说不得只得放他去罢了。”于是便叫了冯岩来,朝宗乃将此事说了,问他心下何想;果然冯岩听了这话面露喜色,乃急问道:“当真教我去么?”朝宗见他如此,心下暗叹,乃道:“你若想去,就去罢。只是切不可仗着你祖父同我的名头,四下惹是生非;若有违犯,定要从严处置。”冯岩闻言连连称是,喜不自禁。 于是父子三人议定;过的几日,冯朝宗便往上递了折子,请旨要教冯岩往军中去;今上见之便准了。于是家中便收拾行装,定了下月动身;各相交子弟闻言,皆置酒送行,不必赘述。 第91章 第九十一回 【第九十一回 】瞻前情朝宗且试探·顾后事如海意思量 却说瑧玉同薛蜨二人闻知冯岩要往军中去,乃同素日一干相交之世家子弟置席同他饯行;陈也俊、韩奇等人均在此列。中有那一起子不知底细的,只道他不自量力,是以交头接耳,似有讽刺之意;韩奇同陈也俊虽同他交好,却也并不知他之能,乃暗自担心,却也不好劝得。冯岩只作不见,人有来敬酒的,皆一一接来饮了。 一时见瑧玉薛蜨两个来了,薛蜨便向他笑道:“霦琳此日一去,日后定是要建功立业的了。改日若飞黄腾达,却不要忘了我们。”冯岩闻言笑道:“岂敢。”于是接过二人手中杯一饮而尽,乃向二人笑道:“此次一去山高路远,或要几年方可回来;待我回京咱们再聚。”二人素日便猜得他心下所想,如今见他得偿所愿,却也替他喜欢,于是皆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一干人又吃了一回,至夜方散。及至下月,冯岩便自行启程去讫,瑧玉同薛蜨送出城外方回。 及至二人回来,薛蜨便笑道:“霦琳是个将才,他日若再见时,便与如今大不相同了。”瑧玉道:“他如今年纪尚轻,还需磨练;这些年想来也无甚交战之事,恰好教他先在军中长些见识。”二人一行说着,回得城中,便见家人在门口候着,见瑧玉来了,道:“有冯将军府上的人来请郡王过府说话。”因瑧玉是认义在先皇后之名下的,是以闻言便道:“去通报舅父一声,道我先去换了衣服,稍息便至。”于是径自回家换了衣服,往冯家而去。 到得冯家,冯岚已是在门前接着了,见他来了也不多叙,便请了进府,同朝宗见过;及至几人落座,也不多叙,乃说日后计划之事。朝宗便将自己前日与冯岚所议同他说了,又道:“如今岩儿尚且不知此事,待得他日后回京,我再行同他说知。今上如今既有认你之心,咱们便不可先行动作,免教今上疑心;且待今上查问罢了,同你挑明此事,再行计较。” 朝宗一行说着,见瑧玉点头,便看冯岚;冯岚会意,乃道:“我前日已同林大人议定,若今上问时,便说是当日是老陈将你从宫里救出的。他当日便已死于非命,是以死无对证,任凭谁去查问,也是不知的;免得到时教陛下怪罪我们知情不报。”见瑧玉不语,乃又道:“林大人那厢却是摘不出来的;一个儿子换了,要说不知,谁人信得?况今上待他原不同常人,到时不过上一道请罪折子罢了;他如今是皇子义父,今上念他当日隐匿之功劳,定然不会降罪。” 瑧玉闻言,乃暗自冷笑道:“此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瞧着有理,却依旧是个先保自己的意思。只是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也罢,届时若陛下责怪,少不得我要求情的;况且今上刚封了玉儿,想来也不是当真要降罪林家,只是林大人难免战战兢兢一回罢了。”一时想毕,乃笑道:“既然舅父都定了主意,就这样罢。” 朝宗闻言心下有些惊疑,恐瑧玉不快,忙起身道:“小臣擅自主张,郡王勿怪。”瑧玉见状也起身笑道:“舅父坐罢。冯家一心谋划,我那里不知?且不必如此。”冯朝宗闻言方坐了,见他面上神色,不免心下更惊,于是暗悔自己先前造次,只恐他日后也同三皇子一般清算起来;只是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一时心下纷乱。瑧玉也见他面上有异,约已猜得他心下所想,乃笑道:“舅父不必惊慌。若他年我得登大位,便写一张班书铁券与冯家;定不会为那鸟尽弓藏之事。” 冯朝宗心事被他说破,不免老脸一红;却也因他这话略略放心,乃道:“多谢郡王美意。”瑧玉见他并不推却,也知这是向自己表忠心之意,是以一笑不再多说。几人又说了一回,又用了饭,瑧玉方回家去讫。 那厢林海接到京中消息,虽为愁闷,却无可奈何,只得暗自思忖届时如何向今上解释。如此忧思成疾,竟恹恹得了一病;起初只道吃几服药便好,谁知过得一月有余,竟不见起色,反倒有个缠绵不起的光景。寻了医士来望,却道已成沉疴之疾,不免心下惊恐;是以无可奈何,乃往京中写了一书,要接黛玉回去。 且不说黛玉闻得这话如何担忧;瑧玉听了这信,却也甚为惊诧。原先他只以为自己来此已是将此间人之命运改换了,故而也不曾在意,如今算了一回,却正是当日林海病重之时,是以便向今上上折,请求回家望候。今上见他如此,便准了假,道是“不必着急,且待林卿大愈再行回京。”冯岚却也上疏,道是瑧玉年纪尚小,恐多有事情照管不来的,是以请旨同他一道而去;今上准了。于是瑧玉谢了恩典,将京中之事交代完毕,便同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一干仆从登舟启程;冯岚便坐另一艘船,一行人从京城动身,如是赶了许多日子,方到了扬州。 及至进府,他父女相见,不免彼此伤感一回;又有往日老家人闻得他兄妹回来,皆上来拜见。一时皆相见毕,瑧玉知他父女定然有话要说的,便只留黛玉同林海在房里,自去替冯岩安排住处,又令跟来的人先行休息,又将诊治过的医士皆唤了来,问林海是何病症。 黛玉见林如海形容枯槁,那眼泪早簌簌地掉了下来,又恐老父看了伤心,忙自擦了,同他说些京中之事,不过聊作宽慰而已。瑧玉却在进门之时,便见林如海面上笼了一层青气,疑是中毒之兆,是以令人将那些大夫皆寻来,一一问时,却都道林海是“劳累过度,忧思成疾”;见众人异口同声,心下便有些异样,乃暗地同冯岚讲了,教他请张医士来看。 到得晚间,瑧玉令丫鬟自送了黛玉去休息,关上门对林海道:“父亲觉得身上怎么样?”林海却并不说话,只扎挣起来要同瑧玉行礼。瑧玉忙扶住道:“何必如此。我在林家这些年,母亲对我如何,我心里清楚,也只当你如我父亲一般。有甚么话只管说,——可是妹妹之事?”林海嗽了几声,道:“我是不中用的了,只有这个女儿,万望小皇子日后照应些。” 瑧玉听了倒也心酸,道:“我只当他是亲妹子,如何不照应!只是怎就病得这般了?为何不早日同我说!”林海道:“不过是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当时并未在意,谁知这病来得凶险,我自己想着,未必熬过今年去了。”瑧玉想了一回,乃道:“我看父亲面上黑气,不似是病,倒像中毒似的。如今已同冯家表哥说了去请那张医士来,或许能好也未可知。”林海闻他这话,吃了一惊道:“我只觉身子沉重,精神倦怠,只当是病中如此,依你看来竟是中毒不成!是谁起这般心思害我?”瑧玉道:“我心中已有些计较,却不知真假,只好等张医士来了才罢。这几日妹妹的饮食也要多加小心,若父亲当真是中毒,难免那人对妹妹下手。” 如此过了几日,那张友士便赶来此地,诊脉后连连摇头,对一旁的瑧玉同冯岚道:“林大人委实是中毒,——我写个方子来,如今□□已入五脏,不过是拖延些时日,若要全好,是不能的了。”林海早知如此,闭目叹了几声,对瑧玉道:“我已听说京中之事,三皇子如今气焰正盛,上皇却对其已有不满,不想今日他羽翼丰满,竟无可奈何了。我所领之职又甚紧要,想必便是他下的手。只是不知这三皇子竟如此心急,只怕下一步就将逼上皇禅位与他,你在京中务要小心。” 瑧玉闻言,道:“他并不知我尚在人世,料想近日无妨。三皇子此人虽心狠手辣,然性子急躁,难以成事,一旦万事俱备,自有计较。只是他如何要对你下手?”林海方才失言,却知瑧玉已起疑心,况又知自己时日无多,是以思索一番,乃叹道:“事已至此,便同你讲了罢。”便将当日平骠国之乱,国库如何亏空;今上如何同自己说知,教暗地里将这盐业所得几成送入京中;以及储存粮草军备等事一一同瑧玉说了,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年我虽做得隐蔽,却难保不教三皇子闻得些风声去。我所领之职甚为紧要,若三皇子有夺位之心,自然是要先除了我的。” 瑧玉闻言甚是惊讶;因想道:“他隐藏得到深。我往日只知他同今上有些私下约定,却不知竟是这般大事;也亏今上如此信任与他。”是以叹道:“父亲不早日与我说知,也好防备;致成今日之事。只是却教妹妹日后如何?”不知林海闻得此言将作何语,且待下回。 第92章 第九十二回 【第九十二回 】为国臣心忧思社稷·作家父意重念娇儿 却说林海闻得瑧玉这话,不由面上惨然,暗想道:“如此看来,却是我自误了。先时一味隐瞒于他,自己却又疏忽大意,以致今日;只是我如今撒手一去,却不是坑了玉儿么?况前日见贾府中情景,那里也并非他容身之地,如此看来,竟只得将玉儿后生所有皆托与他了。”如是想了一回,便叹道:“小皇子说的是。原是我先前一着想差,故不曾将此事说与你知晓;如今不得不说,却已是晚了。” 瑧玉闻得这话,乃暗自摇头不语;林海又嗽了几声,便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来,教瑧玉将床头小柜子开了,里面暗格打开,将其中同今上往来之密信同印鉴等一并取出,一一同他说了;又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营一并告诉与他,连同诸多家产,皆交予他手中,又道:“玉儿年小,况又是女子,不能守得这家业。小皇子日后若起事,少不得要用些钱物的;如今且收着这些,待玉儿到时长成,不过与他一份嫁妆便了。” 瑧玉知林海仍有试探之意,笑道:“你且放心。这些都是妹妹的,我纵然动些,日后也必多多添补回来。只要我得登大宝,妹妹便是当朝长公主,谁人能尊贵过他去;若事不成,也必许他一世平安。”林海得了他这话,心下稍安,忽又想起一事,乃道:“玉儿如今尚不知你同他并非一母同胞,若他日知晓,你二人又当如何?” 此话却正戳中了瑧玉心事,是以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言。如海见状,乃勉强笑道:“小皇子也不必忧心这个。如今瞧今上的意思,已是定了九分九要认的意思了;是以玉儿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我只恐玉儿知你同他并非兄妹,届时同你离心,倒为掣肘;还是我同他说了此事罢。” 瑧玉闻得林海如此说,倒觉不失为一条好计,乃暗想道:“若他父亲同他亲自去说,岂不比我说的又好些?况这是他父亲遗命,自然遵从;倒可略解了我之心事。”一行想着,又闻得林海道:“我同他说时,只道你先前也不知此事罢了。若教他知晓我们瞒了他这许多年,心下定然不乐;待我撒手一去,只怕他难以回转。你同他自幼便在一处,情分之深厚远胜旁人,竟比一般的亲兄妹犹胜几分;玉儿并非薄情之人,只需我同他将话说明了,想来也无恙。” 瑧玉听到这里,乃起身施礼道:“多谢林大人美意。”林海摇头笑叹道:“小皇子何必谢我。只是待我死后,万望小皇子瞧他孤苦可怜,多加照应些罢。”一行说着,便支起身来同瑧玉行礼;瑧玉知自己若不受他这礼,他定然不安心的,是以微微欠身受了,又亲扶着他躺下,道:“放心便是。”于是便起身道:“林大人请先歇息,我出去看人将药抓了来不曾;若抓来了,先赶着让他们煎上去。” 如此林海往床上卧了,见瑧玉出得门去,暗自叹了一回,心下道:“这五皇子可谓是人中龙凤。若三皇子当年不密谋夺位,他好好地在宫中,只怕如今今上已是将玉儿指与他了。若当真是那般光景,玉儿此生便可无虞;只是现今竟成了这们尴尬境地,他同玉儿做了这们多年兄妹,难道好再做夫妻不成?纵他二人皆心下愿意,也难塞天下攸攸之口。”是以又添愁闷,竟不知黛玉终身何托;是以先将此事放下,且思量如何同黛玉说知此事。 原来林海既为今上之臂膀,二人少年君臣,甚为相得;及至五皇子出生之日,今上大喜,又因皇后同林家有亲,乃同林海言定,若他日后得女,即指为五皇子正妃。谁知当日三皇子暗中下手,今上只道小皇子已死,虽林海日后得了黛玉,今上却也不再提及此事。如今既知瑧玉便是小皇子,却也不可再将黛玉指与他,乃假借瑧玉救驾之机将黛玉封为郡君,也是补偿当年所约之事的意思。 只是这指婚一事除今上同林海之外,再无旁人知晓;如今林海度瑧玉心思,约也只是将黛玉当妹子看待,况他二人本就兄妹相称,虽无血缘,却仍有兄妹之名,是以也并不愿教他二人知晓其中究竟,只自思索道:“玉儿向来是个心思细密的,定要将此话说得圆全,方不至他同胤之离心;须知日后胤之便是他惟一所靠,倘或稍有不是,岂不害了我玉儿终生么?”一面却又暗自着急道:“前些日子闻得京中消息,骠国同南越皆在边境有些蠢蠢欲动;三皇子此时对我下手,定是有了谋朝篡位之心。可恨此人只知一味争权夺利,并不知以江山社稷为重;若他此时动手,只怕这大好江山便要断送在他手中了。” 却说如海如此想了一回,不由心下焦急似火,一时气血上涌,直奔出一口血来,将那锦被染得一片殷红;却也顾不得许多,自己草草拭了,往枕上阖目歇了半晌方缓上一口气来,自知时日无多,乃横下一条心来,暗想道:“如此看来,竟只有将此事也托与小皇子去。他是今上亲子,定然无有不信的;况他为人甚是老练,原强于三皇子许多。如今也并无好计,除他之外,更无旁人;说不得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想我林海一世为君分忧,如今将油尽灯枯,也要竭尽全力将这后事交代好才是,免得堕了我林家祖上声名。”是以勉力扎挣起来,将近几年盐业经营光景整理罢了,写成一封折子;又将柜子中暗格开了,将那秘密储藏以备战时之物皆理清在一处,使一个锦袋装了,依旧往暗格中放好。 如是林海收拾齐备,已是力尽神危,倚在床上喘息一回,暗道:“今上虽约已将胤之身世查明,如今却不认他,虽是忌惮三皇子,却未尝不是尚有疑心,要向我问询罢了再行相认。我原想着待明年上京之时,进宫面圣,届时先请了罪,再将娘娘凤珮交与今上,便是水到渠成之事;横竖胤之是今上骨血,任凭那个查问,也是无虞的。那时今上约也将三皇子羽翼剪除了大半,再行相认,自然容易许多;只是不想三皇子动手如此之快,若我再不说此事,到时岂不成了死无对证么?”是以又支起身来铺纸研墨,将瑧玉之身世写成一封密信,亲以火漆封好,方命人进来,教唤瑧玉来此,自己有话要说。 彼时瑧玉正在那处陪黛玉说话,闻得家人来传话,便看黛玉。黛玉闻家人只说教瑧玉过去,便知定是有要事,忙道:“哥哥快去罢。若有甚么事,再行唤我。”瑧玉见他如此说,便命紫鹃雪雁两个好生服侍,自己同家人一道往林海房中来。 及至房中,林海见他来了,便屏退下人,将暗格钥匙交与瑧玉,低声道:“前番同你说知之事,我已是一一整理罢了。如今邦国有些异动,虽眼下瞧着风平浪静,只怕过不得多少日子便要有仗打;我所领之职乃是固国之本,若交与别人,只怕圣上也是不愿的,不若教你领了的是。”见瑧玉点头称是,面上并无难色,不免更放了一段心,是以勉强笑道:“当日圣上曾对我说知:若我有子为可塑之才,待我下世,一应事体皆由他掌管,使我林家再得百年煊赫;若不中用,也将有所封赏,再不济也有这一世富贵。可见这冥冥之中皆有天定;我虽无子,却侥幸能得教小皇子在我林家这些年月,况小皇子龙章凤姿,人所不及;我纵如今身死,也算不负今上厚爱,虽无甚才能,却是尽了心力的了。” 瑧玉闻得林海这话,倒也颇为动容,乃暗想道:“此人虽是科举出身,却并无迂腐之气,于这为人处世之上反倒甚为圆滑,怪道这仕途一路平顺;更难得的是忠君爱国,于这大事之上又有决断,实是国之能臣,如今若去世,未免可惜。”是以肃容起身施礼道:“胤之谢过林大人。” 林海见他如此,便知是为何事所谢,心下稍有快慰,暗想道:“前日他同薛文起等人为治水殚精竭虑,人人称道,显见是个心系百姓的;他如今代天下百姓谢我,却是已将自己放在了那个位置上,倒也有些胸襟气魄。我当日虽是被冯家逼迫不过,却无意间保下这一代明君,此生也算不枉了。”如是自想了一回,乃向瑧玉道:“我已是写了一道密折,待我死后,圣上必招你觐见,届时你进宫面圣,便亲交与圣上。其中将你当日来家中之事一一写明,便是同咱们日前所议一般无二。我同今上做了这么些年君臣,约也猜得他心下所想,如今他只当你不知此事,定然是不愿自己同你挑明的;前些日子也下了一道密旨与我,虽未曾明示,其中之意却已是教我将此事同你说知;你只道我已是同你说了此事便罢。” 第93章 第九十三回 【第九十三回 】三皇子觊慕九龙座·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却说瑧玉闻得林海此言,便点头答应了。林海见状心下稍安,闭目长出了一口气,暗忖道:“如今将此事交代罢了,也并无甚么后顾之忧了。”是以又想起贾敏来,乃想道:“敏儿在那边过了这些年,却不知孤单也不?”一时又想起两人少年时光景,不由得嘴角含笑;蓦地却又想起瑧玉幼时模样,同他五六岁时抱着小小黛玉的情景,思及自己去后,便只得他二人在一处,是以心下一软,竟也有些不舍之意,暗道:“他在我林家过了这许多年,也叫了我这们多年的父亲。况敏儿在时原疼他,自然是有情分在的;凭他再怎么稳重,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是以又勉力笑道:“我是要死的了,却有几句僭越的话要说,请小皇子恕罪。” 瑧玉闻言便道:“大人请讲。”林海闻得嗽了几声,乃向他道:“三皇子如今以为只有自己方是正统,是以对你并不放在心上,若他日知晓你身份,说不得狗急跳墙,同你鱼死网破,因此千万要小心,此是其一;再有一事,向来帝王之心难测,你虽是今上亲子,却也还要谨防他对你生疑,不可托大。万事需留一后路,若事不成,也好全身而退;并不是同你前番所说,只保全玉儿便罢。” 瑧玉闻得这话,忽地心下酸楚,暗道:“人常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果然不假。我在他家中长了十几年,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也该有些亲近;他日前防备于我,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能同我说这些,却也算得不错了。”是以轻声道:“父亲放心,我都记住了。”林海闻得他这一声,知是听了进去,乃微笑道:“你且回去歇息,教人去唤玉儿罢。若你二人都在此,反倒不好同他挑明此事,更恐露出破绽;不若这样的好。”瑧玉便知是林海要同黛玉说知自己身世了,乃起身施了一礼,往自己房中而去。 林海见他出去,方又倚回枕上,心里却也纷乱,乃暗自祝道:“敏儿倘或芳灵有知,千万助我同玉儿说通此事。若他心下过不了这一道,日后定然艰难;万望他心中莫存芥蒂,同胤之二人仍同往日一般,日后寻得归宿,平安了此一世。”正在想时,闻得外面家人报说黛玉来了,乃强自镇定心神,教人请他进来。 却说瑧玉回得房中,心下却也有些惴惴,不知黛玉闻得将作何情状;眼见天色已晚,只得胡乱收拾卧下,却半晌睡不着,只在枕上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闻得外面吵嚷,暗道不好,忙披衣起来,见有人往这边来,赶着问道:“可是老爷那边如何了?”那小厮喘了几口气,道:“大爷快些过去看罢,老爷有些不好了!” 瑧玉闻言,也顾不得换衣服,拔步便往林海院中去,一面问道:“姑娘现在何处?教人去同姑娘说了不曾?”那小厮道:“姑娘先前从老爷院中回来,自往房中去了,如今长歌姐姐已是去姑娘房中叫了。”瑧玉闻言,便教紫竹速速点了灯笼去接黛玉;又令人去请张医士来此,自己一行快步往林海房中而去。 一时瑧玉至得房里,见黛玉尚且未到,服侍的众人正围着床痛哭;瑧玉忙抢上前去,见林海面如金纸,便知是不好了,恰见张友士进来,忙一把将他拉至床前,教同林海号脉。那张友士将林海两只手都诊了一回,暗自叹了口气,向瑧玉摇了摇头,躬身退了出去。瑧玉也情知是甚么光景,定了定心神,闻得家人报说黛玉往这里来了,便命一干服侍的人尽皆出去,只留他兄妹同林海在房中;又教将房门闭了。 且说黛玉入得房中,见他父亲如此,忙近前哭道:“爹爹,玉儿来了。”瑧玉不知他如今对自己是为何想,是以并不好上前扶他,只得立在一旁;林海勉力睁眼,见黛玉正伏在床前痛哭,却已难以抬起手来,乃以目示意瑧玉近前,又去看黛玉;黛玉见父亲如此,乃拭泪正色道:“父亲放心。哥哥素日待我如何,我那里不知的?如今虽有此事,却并不与哥哥相干,我心下只认他是我哥哥,若他不弃,我是不敢离他的!” 林海听得黛玉这话,乃微微点头,便又看向瑧玉。瑧玉闻言心下一块石头落地,知黛玉并未同自己存有芥蒂,只不知林海如何同他说知,心下暗自感佩;此时又见林海看向自己,略想了一回,乃跪地道:“苍天在上,我林瑧玉此生铭记林家恩德,定保妹妹后世无虞;若有背誓,天理不容。”黛玉见他如此,忙起身去扶他;见瑧玉不起,又见林海犹自看着自己二人,便也跪地起誓道:“苍天在上,林黛玉若同哥哥离心,则天诛地灭。” 瑧玉闻他这话,倒唬了一跳,忙去扶他道:“好端端的,起甚么誓来!快些起来罢。”林海见他二人如此,方觉放下心来,见他兄妹起身至得床前,乃勉强向他两个笑了一笑,便闭了眼睛不说话了。瑧玉见状,忙叫了几声父亲;见呼之不应,便拉了一把黛玉,二人退后跪地,叩了三个头,放声大哭。房外一干下人闻得房中哭声,便知林海已是去了,也便大哭起来。 那日正是九月初三,依旧是书中林如海病逝之时。瑧玉一面心下叹息,不免生些愧意,暗悔自己不曾早日察觉,以致如此;一面忙换了孝服,看着家人替林海换了衣服,命天文生择期入殓。因林海前日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将府中姬妾一应打发了;是以如今家中只得瑧玉同黛玉两个主子。瑧玉便往外去支应,府中之事却皆由黛玉操持;三日后便开丧破孝,兄妹两个哭了一场。那边贾府也得了消息,令贾琏来此地祭奠;今上也遣了人前来望候,其余亦有迎来送往之事,不必细述。 待得一应事体完毕,已是过去一月有余;瑧玉便心道此后只有他兄妹二人,若想行事方便,有些事情也需令黛玉知道,万一有事也可自保,又见他虽伤痛,却并未乱了心神,便将黛玉唤至林海书房,令丫鬟在外守着,兄妹二人面对面坐了。 黛玉只见他面色冷肃,便知定是有事要说,也正了心神道:“哥哥叫我来此,想来定是有事情要说的。如今只有我兄妹二人,自当相互扶持,只望哥哥不嫌我鲁钝,有甚么事情我做得的,皆说与我便是。”瑧玉闻言,便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甚么了。”如此将林海并非病死,乃是中毒身亡,三皇子如何下此毒手之事讲了,见黛玉先是流泪,此后咬牙切齿,乃叹道:“此事原本同林家无关,只是因我之故,方将你同父亲牵连进来,更累父亲身死,甚为不安;惟有日后将三皇子擒获,教他以命抵命,方报得此仇。” 黛玉闻言,却摇头道:“父亲那日也同我说了些许;原是三皇子狼子野心,况父亲原本并未同哥哥说知其间密辛,那里能怪得哥哥?况父亲食君俸禄,自然忠心事君,此事同哥哥并无一毫干系,哥哥不必再自责甚么。只是他日纵擒得三皇子,圣上难道当真斩了亲生儿子不成?哥哥却不可只为报此仇忤逆圣上。今后一应之事,还是要小心才是;不必事事顾忌于我,以致掣肘。” 瑧玉不想他说出这番话来,心下倒有些敬服,暗道:“他小小年纪,又新近丧父,却能将其间关窍一时想通,倒教人可惊可叹。”于是道:“妹妹放心,我心下自有成算。只是如今咱们府中却要好生整顿起来,将其中他人耳目一一清除才是。”黛玉闻言点头称是,二人又商议一回,方才各自回去。 原来那日黛玉闻得林海同他说了此事,不惟不怪瑧玉,却暗想道:“如今哥哥乍知我非他亲生妹子,少不得心下纷乱;又闻得自己乃是圣上亲子,自然惶恐。现却又是这般时节,三皇子既然能害父亲,若知晓哥哥是小皇子,定然也要害他的。他当日下毒加害父亲,这府中定然有他耳目;若在此时我同哥哥生疏,少不得教人瞧出其间古怪,可不是害了哥哥么?”是以不惟不同瑧玉疏远,反更见亲近。 及至完了林海丧事,黛玉便将家中之事一应承揽,以为瑧玉分忧;瑧玉原恐妹妹知两人并非一母同胞,与他生出嫌隙,再引出些事来;如今见他如此,心下甚喜;又知这妹妹本来聪慧,故而将家中产业一并交于他打理。黛玉在京中便时常管着这些的,如今不过比当时多增了数倍,只需同管事的理论;又见哥哥诸事繁杂,甘心替他分忧,便将这些一力承当。兄妹二人一主外一主内,假借林海逝世之机,将一应可疑之人遣的遣散的散,又提了一批可信之人,家中整顿得铁桶也似。 第94章 第九十四回 【第九十四回 】承要职霭云遵皇命·梦前世黛玉动心魂 却说前番林海过世,冯岚等人少不得也要前来祭拜一番;薛蜨在京中闻得,也同今上禀报了一声,起身往扬州而来。今上亦下一道旨意,言说因瑧玉已着今上认为义子,是以不可再丁忧二十七个月,乃令其守制三月,届时回京,林海所领之职,便暂且交与他手,待回京之时再行寻人接替;又发一封密信,教瑧玉不必着急,待此间事了,再行动身,有甚么事情皆待回来再说,又令其有事皆同冯岚商议。瑧玉见今上如此,便知他已猜到林海同自己说知身世之事,是以接旨谢恩,自在扬州处置事务,不在话下。 那厢冯岚亦接到今上暗旨,道是教他留于扬州,以接替林海筹备粮草等事;心下却有些不安,不知今上为何蓦然对他委以重任,是以那日便寻机往瑧玉这边来,向他道:“我前日接了今上旨意,教我在此驻守,筹备粮草军备,可是要打仗了么?”瑧玉沉吟了一回,道:“依我所见,这仗是早晚要打的;如今各处皆在未雨绸缪,以备战时之需。只是如今天下方定,恐民心涣散,是以并不敢声张出去罢了。” 冯岚闻得瑧玉所说,又同冯岩家书中所说之事连起来想了一回,乃点头道:“正是这话了。只是今上为何忽地重用起我来?”瑧玉笑道:“倒不全是为的重用你,想是今上要重用霦琳了。你只依着今上所说悉心准备便是;林大人之经营甚为缜密,也不必多费甚么工夫。” 冯岚闻言略想了一回,便恍然大悟。冯岩如今至军中约有半年,其职却已擢升两次,乃是因其领军有方之故;先前虽是封了爵位,却不过虚职而已,如今却是实实地在军中有了分量的。今上如今起用他领此差使,想来日后开战之时便是要用冯岩为将;自己既是他亲兄长,在这军备筹集之事上那有不尽心竭力的?是以心下亦忧亦喜;忧的是他日若同别国开战,定然要有军士伤亡;冯岩身在沙场,这险要之处先不必说,这战场之势瞬息万变,纵他是天生奇才,却也难保算无遗策,若一着踏错,只怕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喜的却是今上看重冯家,冯岩于这领兵之上又有才能,恰好可教他一展身手。如此想了一回,心下五味杂陈,乃向瑧玉道:“我知道了。” 瑧玉见他已将其中关窍想透,乃点头笑道:“圣上用人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表哥如今且将此件事体一一理顺了,届时也好上手。”冯岚闻言,便点头答应,于是又密密同瑧玉往各处去巡视,不过几日,便将林海当日所筹之事皆交接罢了,又修书一封往京里去。 却说三皇子那厢闻得林海死讯,乃向心腹笑道:“如今可是除了我的心头大患。那老匹夫同父皇过往甚密,父皇自然有许多私下的事体交与他的;况这盐政乃是一桩肥差,咱们恰好借此机会将人安□□去,日后若要起事,这银钱之上也好凑手。”旁边一人闻言,乃道:“三殿下此计虽妙,只恐林胤之知晓此事,倒又为生事;如今他正是炙手可热,深得今上青眼;若他知晓此事是咱们所为,怕不坏咱们大事么?” 三皇子冷笑道:“怕甚么?父皇明知此事是我所为,却也无可奈何。他纵宠林胤之,却也知道那也不是五弟,不过借他自行慰藉一番罢了。况有那一个大夫不要命了,敢同林胤之说这其中关窍?”因又笑道:“林胤之此人却是知情识趣得很,不然如何讨得父皇喜欢?只是这林海一死,求他女儿作侧妃之事又要搁置。也罢,横竖他如今尚未定亲,待得他出了孝期,只怕这天地都要改换了。”于是又分付心腹各自行事,又使人往扬州吊唁,不在话下。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扬州林府中之事。那日黛玉将家中之事理罢,回得房中,紫鹃雪雁两个服侍着歇下,二人便在外间陪侍。黛玉实是有些困倦,是以不多时便朦胧睡去;梦中却恍惚如有人引着自己的一般,到了一处园子,见其间景色,心下怪道:“此地缘何熟识至此!”一面又往里面去时,却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儿在那里拍哄,却不是贾敏是谁? 黛玉此时却忘了贾敏早已不在人世,见他坐在那里,不由心下欢喜,正要往前去拜见,忽见外面进来一个癞头和尚,林海跟在后面,百般地揪扯不住;却又闻得那和尚道:“若不将他舍与我,只怕他这病一世也不好的了。除非日后不见外姓亲友,也不可听见哭声,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黛玉闻得这话,便想起来了,暗道:“原来这便是当日母亲说的教哥哥赶走的那和尚;只是不知我哥哥往那里去了?”正在疑惑,却忽觉自己到了贾敏怀中;原来自己便是贾敏抱着的那小儿;又闻得林海斥那和尚胡说,教人撵了出去。 黛玉从贾敏怀中抬起头来,却遍寻瑧玉不着,不免心下惊疑;尚未回过神来,倏忽却又换了一个地方,正是扬州林府之中,自己跪在贾敏床前嚎啕痛哭,贾敏双目紧闭,已无气息;及至贾敏丧事完了,便见有个面生的下人来说贾母派人来接自己去京中;乃惊问来人道:“你们知我哥哥去了何处么?”来人却道:“我们二爷正在京中,闻听姑娘要来,欢喜得甚么似的。姑娘快些打叠了东西随我去罢。” 黛玉此时浑浑噩噩,意欲唤紫鹃雪雁,却一个都不见,只得随了来人上船,及至进府,依旧从角门之处进去了,见了众人穿红着绿,心下不喜;及至见过贾母,忙又问道:“外祖母,我哥哥现在何处?”贾母笑道:“你哥哥正在你二舅母处,一会便至。”黛玉闻言心下稍安,谁知过不多时,竟见宝玉进来,贾母便向他笑道:“你妹妹方才还在寻你,如今才来。” 黛玉见是宝玉,不免更急,向旁边人道:“我要找我哥哥,我哥哥那里去了?”谁知众人皆笑道:“林姑娘可是糊涂了,宝玉这不在这里么?”黛玉直急的顿足,好容易瞧见了熙凤,忙扯他道:“二嫂子,我哥哥去那里了?若是找不到我哥哥,宝姐姐可去那里了?我哥哥同他哥哥最好的,你带我去寻他罢。”熙凤闻言,却皱眉叹气道:“薛大□□前打死了人,那边这几日正来人告呢,宝妹妹那里有心思来这里?你先同宝玉顽罢,改日再寻宝妹妹去。” 黛玉闻言如坠冰窟,摇摇倒倒往外走去,忽见一个面生的丫鬟来扶,乃推他道:“你替我去寻紫鹃来罢。”那丫鬟笑道:“姑娘可是睡糊涂了么?我便是紫鹃,又那里去寻第二个?”一面说着,便扶了黛玉往一个园子里去,道:“还是老太太疼姑娘,将这潇湘馆指与姑娘住了,离二爷住处又近,每日也好在一处说话。” 黛玉此时心绪大乱,却冥冥中觉得本该如此,乃自疑道:“难不成我前时所历才是在梦中么?我自来这里,无论问甚么人,都说我哥哥便是宝玉;只是我明明记得我是有个哥哥的;他如今却在何处?”如是想了一回,不觉却又至一间房舍之中,宝玉躺在床上,贾母搂着他连声哄劝,道:“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有人来接你林妹妹的。”黛玉闻言直气得眼前发黑,本待上前去问个究竟,却不能挪动一些儿;恍然自己却又躺在床上,闻得外面人哭道:“二姑娘死了。” 黛玉闻得这话,不由心下大惊,忙叫人进来问道:“那个二姑娘?”那丫头哭道:“咱们家还有几个二姑娘?便是大老爷家嫁去孙家的迎姑娘,前日里说是病了,谁知今日就死了!” 黛玉闻言惊道:“我记得二姐姐是嫁去赵家的,如何却又嫁到孙家去了?”那丫头却道:“林姑娘病糊涂了,姑老爷可不是叫孙绍祖么?”正在那里说着,只听外面又有人吵嚷,道:“快些出来,三姑娘要走了!”那丫头闻言,也不顾和黛玉说话,便往外跑去了。 黛玉听得这话,乃勉力扎挣着起来,往外拉住一个婆子问道:“三姑娘又要去那里?”那婆子忙不迭夺手道:“三姑娘要往外和亲去了,说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咱们二爷也要去送三姑娘,林姑娘不去送送么?”一面另一个婆子却又过来斥道:“你昏头了,林姑娘病得这们等的,那里能去送三姑娘?若林姑娘身子好一些,只怕就是叫林姑娘和亲去了也不可知的!”一面推搡着那个婆子去了。 黛玉此时一发昏沉,竟起了个求死的心思,乃暗道:“若如这般在此教人作践,不如死了的干净。”不觉却又躺回床榻之上,只觉疲累已极,阖目欲睡;却又听得有人在外间道:“宝二爷要娶宝二奶奶了,且瞒住了林姑娘,教雪雁去送新人。”一面又笑道:“到底还是元妃娘娘,下了一道旨意,教咱们二爷娶宝姑娘;咱们日后也不必瞧那小性儿的林姑娘的脸子了。” 黛玉听了,不由气得眼前一片发黑,失声哭道:“你们把我哥哥弄到那里去了?如今方知你们都是骗我的,将我哥哥哄走,好摆布我了!还不快些将哥哥还我来!”谁知正在哭时,忽地闻人叫道:“姑娘,姑娘,可是魇住了?快些醒来罢。”一面又闻得脚步之声,随即便听得瑧玉声音,却是在那里问道:“妹妹怎么了?可是做梦了么?还不快些叫他醒来呢!” 黛玉先自梦中哭泣,如今闻得瑧玉说话,心下一松,忙叫道:“哥哥来了,快些带我走罢!我是不在这里的了!”究竟不知瑧玉闻得这话将作何举,且待下回。 第95章 第九十五回 【第九十五回 】金兰契难剖金兰语·骨肉亲不舍骨肉情 却说瑧玉直至天色微明,方才歇下;谁知过不多时便闻得紫竹来报,道是黛玉魇住了,在那里哭个不住,只是叫哥哥,任凭谁唤都不醒的,忙披衣往他这边来;却又恐有嫌疑,只得站在门口唤了他几声。谁知黛玉闻得他声音,倒哇的一声哭出来了。瑧玉见他哭了,倒稍为放心,乃道:“快些将姑娘扶起来罢,醒一醒。”张嬷嬷忙上前将黛玉扶起,在身后垫了个枕头,又拧了手巾来与他擦脸。 瑧玉见这天色渐亮,便命人将帘子拉开了,走近床前道:“妹妹可是白日里惊吓着了?梦见了甚么故事,吓成了这个样子?”谁知黛玉见他近前来,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哭道:“哥哥好歹别走,要走也带我一起走罢!”瑧玉闻得这话,便知定是有些缘故,乃笑道:“傻丫头,你如今还困么?我见你这梦尚且未醒;若困便再睡一阵子,我在外间守着你。若不困时,便起来同我讲讲,你这是梦见了甚么,竟吓成这般光景。” 黛玉如今拉着瑧玉的手,心下稍定;闻得他这话,倒不好意思的,乃笑道:“你先请出去罢,我一会子起来再同你说的。”瑧玉闻言,便笑道:“你瞧你这一大早闹的,我还不曾梳洗过。既是如此,我先往房中洗漱了,再同你一道用早膳的是。” 一时黛玉梳洗毕了起来,同张嬷嬷紫鹃等人往堂屋去,见瑧玉已含笑坐在那里了,不由面上一红,道:“都是我的不是,累得哥哥也起这们早。”瑧玉笑道:“怕甚么。你既醒了,咱们就先胡乱吃些儿;待你将这吃食入了口,便知如今是真不是梦了。等吃罢了饭,有了精神,甚么事儿说不得?”一面同黛玉入了座,早有丫鬟摆上饭来,二人用了;及至饭毕,张嬷嬷便带着众人下去,只留他兄妹二人在此。 瑧玉见已无旁人,乃向黛玉笑道:“你说罢,到底梦见甚么了?”黛玉闻言却眼圈一红,低声道:“我梦见哥哥不知那里去了。”一面将梦中情景一一与他讲了,又道:“我四处寻你不得,问众人,却皆说我哥哥便是宝玉;又梦见他们都说我,是以心下难过。” 瑧玉闻言,却半晌作声不得,暗道:“玉儿这番梦境,分明便是那书中场景;如今只不过是梦一场,便教他伤心至此;可知他前世经历这番光景,又该是甚么心思?”是以心下慨叹,乃抚慰道:“如今你也醒了,自然知道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很不必心下难过。我这不好好的在你身边么?” 黛玉闻言,却摇头道:“虽是梦境,却如真的一般。便是日间,我每每一想到哥哥是要与我分开的,便不住地难过。我只望哥哥日后不要同我分开的才是。”瑧玉笑道:“这可真是个傻丫头了。你日后竟不出阁的?哥哥那里又能陪你一世?”黛玉闻言半晌不言语,良久方道:“我能同哥哥在一起一日,便是一日;暂且不愿去想日后。” 瑧玉闻得黛玉这话,虽觉匪夷所思,却也不愿再多说甚么,乃暗道:“林海既将他女儿托与我,我定然是要替他寻一归宿的。只是如今他年纪还小,尚且依赖于我;横竖这孝期还有三年,届时慢慢同他说知,自然回转过来的。”是以笑道:“你说甚么便是甚么罢。你舍不得离了我,我却也不忍就教你往人家去了;待到时大事已定,无论你作何想,皆随你本心便是。”黛玉闻言,亦点头应了。 倏忽三月已过。瑧玉见此间之事约已了了,恰贾母那厢又来信催促黛玉回去;于是兄妹两人商议一番,待过了年节,便将此地产业交付与心腹,要打叠行装往京中去;冯岚却于前日接旨,言说教他在此地协理盐政之事,故并不曾同二人一道启程;薛蜨贾琏等人却早于前月便行动身,是以如今只他兄妹二人一道,依旧坐船上京而来。 却说这一路上时常有人来传些消息,黛玉也不以为怪,只安分待在舟中,紫鹃雪雁两个伴着。瑧玉又放了两个丫鬟在他房中,黛玉原起名作绿鹦、白鹇,被瑧玉好一通嘲笑,说道“虽有典故,却叫着好笑”,便改做白鸥。 那日恰薛蜨送了信来,道是宝钗说思念黛玉,问他何时能至京中;瑧玉同黛玉说了,笑道:“你想薛家姑娘了不曾?”黛玉闻言便道:“也是这话,这们久不曾见宝姐姐了。待咱们回京,少不得要四处拜望的,只怕要有一阵子忙乱。”瑧玉道:“也不算甚么,你若想见便见;若不想,也没甚么可见的,不过赵学士家里见一回,外祖母家里见一回罢了。”黛玉却因上次做了那个梦,又思及当日王夫人如何待自己的,倒对贾府有些异样之感,闻言道:“如今哥哥也回去了,咱们还是往自己家住罢。” 瑧玉闻言笑道:“正是。姨妈他们如今也搬回自家住了;况咱们如今算是自立门户,自然不能在贾家常住的;不过平日亲戚家走动一回罢了。”黛玉闻言正合心意,乃点头称是。 如此行了些日子,待入得京中,已将三月。及至进京当日,瑧玉已是在宫外谢过皇恩,便同黛玉自回家中而去,以待今上召见;黛玉便打叠精神,将府中一应事务料理起来,又有当日林海身边的心腹管家同贾敏乳娘等人在旁帮衬,也算得心应手。 转眼已是三日之后;那日兄妹二人正在家中,忽闻管家林中来报道:“有六宫都太监贺老爷来降旨。”便知是六宫都太监贺传信来了,忙换了衣服,启了中门跪接。只听贺传信骈四俪六念了一番,无非是赞林海生前为君分忧政绩卓著之语,又命他兄妹入宫陛见。瑧玉便命林中上茶,自己回房更衣,袖了那皇后所遗的凤珮同林海交与自己之物,亲扶了黛玉上轿,同贺太监一同入朝去了。 瑧玉早知这贺太监亦是今上心腹。如海下世的当儿,京里也曾遣人来扬州问讯,却并未同自己私下说些甚么,料想是同来者必有三皇子身边亲信之人;今日宣他进宫,却是贺传信来的,想是今上欲将他身世之事说破了。他这些年在京中,对皇后余党大加收拢,这贺太监便是他一得用之人,当日便是他放冯岚进的皇后寝宫;原是冯岚自几年前见了瑧玉之后,便寻机同他说知瑧玉之能,令他在宫中做个耳目。当日皇后在时曾救贺传信一命,又将他妹子放出宫嫁人,贺传信心下感念,故而应了下来。只是贺传信虽也为皇帝心腹,却并不如戴功一般深受宠信,是以也并不敢将瑧玉之事在今上面前显露分毫,只今日圣上宣林海之子入宫,他便寻机往冯家送了消息,亲至林府宣旨,同他兄妹一道往宫中来。 不多时几人便至宫中,见只有皇帝同太妃在座,乃依规矩行了礼。太妃先教黛玉近前来,拉着他问了几句家常之语,便笑道:“然丫头同我往后面来罢。我这里有新进上的茶叶,教他们沏来你吃。”黛玉闻言,便知圣上有事要与瑧玉说,是以起身向圣上施了一礼,随太妃往后面而去。 今上见太妃引了黛玉出去,便招手令瑧玉近前坐;瑧玉自谢了皇上赐座,便往脚踏上坐了。皇帝见他垂头不语,心下暗自叹了一回,乃问瑧玉道:“林爱卿有甚么话留下不曾?”瑧玉便从怀中取了那装折子同凤珮的盒子出来,见戴功立于一侧,便将盒子递与他。戴功接了盒子,并不敢打开,乃躬身递到今上面前;瑧玉见皇帝自他手中接过盒子,甫一揭盒盖,猛然抬头看向自己,便肃容整了衣服,离座下拜,垂头不语。 却说黛玉陪侍太妃在内室之中,却始终心神不定,不知瑧玉在外面如何;太妃见黛玉如此,却并不知瑧玉实际身世如何,只道是他新近丧父之故,见人沏了茶上来,笑道:“你尝尝这个茶。陛下前日方才给我的,我吃着好,想着留给你来尝尝;若吃着好,便拿些回去。” 黛玉闻言,忙欠身谢了接过,一面却见太妃面有疲倦之色,心下暗自掂掇,乃低声问道:“太妃娘娘可是乏了?”太妃微笑道:“这人一旦上了岁数,精神就不济了,不妨事的。还是你们少年人好些;每日里精气神也足。”黛玉闻得太妃如此说,也不好再问甚么,见太妃倚在椅上阖目养神,似是睡着了,却也不敢出声,乃自坐在椅上静候。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便见一个宫人进来道:“陛下教来请太妃娘娘同安和郡君往外去呢。” 黛玉闻言忙站起来,同宫人一道搀了太妃往外面去;见今上同瑧玉皆面色如常,料想并未出甚差错,方放下心来。今上见二人出来,乃向太妃笑道:“母妃同这两个孩子一道用膳罢。朕还有事情,就不在这里用饭了。”二人闻言忙行礼,送了今上出去;又同太妃一道用罢了饭,方行礼出来,自往家中去讫。 第96章 第九十六回 【第九十六回 】觑行止观临渴掘井·解机关作未雨绸缪 那日他兄妹既从宫中回来,黛玉因见瑧玉面色如常,知是同今上相认之事已成,是以暗自放下心来,却也并不问他今上同他所说何事;瑧玉见黛玉不问自己,倒也正合己意,是以只向他道一切皆在料定之中,教他不必担心。只是他二人自回了京中,瑧玉难免要往各处走动;是以二人商议了一回,便使人往贾府去报,言说明日过府拜望。 翌日他兄妹用罢早膳,便往贾府而去。荣府闻得消息,早将中门大开;贾母同邢夫人熙凤等人迎至院中,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哭上一场,一旁众人作好作歹地劝住了。贾母却见黛玉并未带许多东西来,因问端的;瑧玉便回道:“如今父亲已逝,我便算得是这林家家主了。既是如此,也不好再叨扰外祖母,况家中也自有教养嬷嬷,是以还是教妹妹从这里搬出去,往自己家里住着是正经。” 贾母闻言,却沉吟了一回,道:“你既这样想,我也不好留得。只是你妹妹年纪幼小,我甚是舍不得他去了,便留在这里与我作伴才好。”黛玉便道:“老祖宗心疼我,我心里知道。只是哥哥如今封了爵位,家中也无其他女眷主持事务,一应迎来送往之事,总不能教哥哥自己去计较,若都交与家人,我也是不放心的。莫如我同哥哥回去,日后常来望老祖宗便是。”贾母听他这话有理,只得罢了。一时二人用罢饭,便告辞回去;雪雁等人自去黛玉先前所住之处收拾东西,不在话下。 却说前些日子贾琏从扬州奔丧回来,恰贾雨村亦进京陛见,两人偶然遇见,知其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又叙了一番,道与贾琏是同宗弟兄,故同路作伴而来。进了京中,便往贾府来拜见,就认作亲戚走动;谁知贾琏见此人有些活泛,倒为后悔,暗道:“若早知他是这们等的人,便不去招惹了。”只是一时不好发脱,只得胡乱应景,也并不十分亲近。谁知过不得几日,外地恰又有了官缺,又将雨村补了出去;贾琏闻知暗自称愿,面上却一丝不显,亦同众人一道置酒送了雨村,此为后话。 如今且道大房中情景;邢夫人见贾琏回来了,便觑了个日子教他来说话。及至房中,不免嘘寒问暖一番,又问林家之事。贾琏便道:“原来这瑧哥儿如此利害,幸得母亲先同我说知,不要去管他家。若真是听了老太太的话,咱们的脸面只怕也丢尽了。” 原来贾琏去扬州前,贾母曾将凤姐叫去说了此事,道是瑧玉兄妹年小,不能掌管家业,或是收来贾府代管,或是贾府派些人去打理。凤姐因觉这话不对,回来便同邢夫人说知,邢夫人又密密嘱咐贾琏,道是瑧玉虽然年少,却定然不是凭人摆布的,只见机行事,勿要贪图钱财。当日贾母意欲令贾琏与他兄妹同去,也被瑧玉婉谢了,故而邢夫人教他:“莫要碰这一鼻子灰去。”贾琏自到扬州,不惟见瑧玉行事威严,连黛玉处置家事也甚为得体,便并不多话,只尽了礼便回来了。 邢夫人闻言,乃叹道:“可见如今咱们府中光景确是艰难了,竟连姑爷家也要算计起来。只是林家哥儿如今好歹也是封了郡王;老太太却还敢如此不成?”因又想了一回,猛省道:“是了;那几日恰甄家来人,同老太太说了些话儿,料想便是这时候动了老太太的心思;况咱们这里如今已是有些入不敷出的光景;若不再寻些银子,只怕就精穷了。” 贾琏道:“我这些日冷眼见那林家哥儿,虽是无了父母,那处事手段之精,实是见所未见。我此去扬州,他暗地里同我讲,他兄妹进府之日,独咱们没有穿红着绿的,想来同二太太必不是一路之人;又道林妹妹过些时节或要往咱们这里住些日子,届时二老爷他们约也已回府,还要请母亲多加照管,他必在仕途上助我一臂之力。他是自小的举人,林姑父在京中相识之人又多,想必这话可信,咱们以后只同他交好便了。” 邢夫人同凤姐闻他这话,不免又惊又喜。邢夫人因道:“可是呢,任是其他人再好,也比不过咱们自家好。林哥儿既有这心思,不管他甚么意思,也是咱们的机缘。你且放心,林姑娘若来咱们家中,我无有不照管的,况那孩子我看着甚好,这才是大家子的气派。”几人如是计议已定,贾琏便又往外去了;邢夫人自同凤姐儿往房中查对账目,暂且无话。 自瑧玉兄妹回京,转眼又已一月有余;那郡王府邸自他二人往扬州去前便已行建造,如今约已建成。这房子原是冯岚帮着寻的匠人,瑧玉又命京中心腹之人做了些机关在内,日前因听人报说房子好了,便想着择日同黛玉来府中先看上一看,再行添置家具等。 恰那日正是仲春天气,又是休沐之日。瑧玉因见外面天色晴好,便同黛玉说了领他往这府中去,意欲同他讲说这各处机关,也是出来散心之意。一时二人用过早膳,便命人套车,一径往府邸中而来。及至门前,瑧玉便扶了黛玉下车,也不命人跟着,只自己带着他往四下房舍看了一回,又取钥匙开了后园的门,同他一路向园中而来。 那园子外表平常,内里却精细得紧。瑧玉想起前世颐和园中景色,命他们照着做了,比颐和园小巧些,却多了些雅趣。那墙瓦并无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一侧种几丛书带草。黛玉便含笑道:“好风雅想头!如此一来,不惟不觉呆板,反倒雅致。”瑧玉道:“不用赞你哥哥,再往里看罢。”黛玉原道是匠人想的,谁知是他的主意,便一笑随着他往里去。 却见园中以水景为主,环水布有厅堂楼阁等,皆以曲廊连接。池边叠石作假山,又有引的活水,沿山石叠落而下注池中,丁淙作响,池中养着些五色鱼儿。二人又往廊中来,只听头上有人叫道:“姑娘来了。”黛玉唬了一跳,却见是只翠羽鹦哥,正站在架子上,又叫了一声:“姑娘来了。”瑧玉忍不住笑道:“这鹦哥也乖,见了姑娘就叫,赏你些谷子吃。”说着便从一旁食盒中寻了些谷子,哄得那鹦哥又叫:“姑娘好,姑娘好。”黛玉笑道:“原是大爷给你饭吃,只管叫姑娘作甚么?”瑧玉道:“想来这鹦哥也知道,这内苑是姑娘当家,故而只叫姑娘了。” 兄妹二人一头说笑,一头往这厅中来。黛玉因见这几处匾额皆留白,便问他哥哥道:“为何不题上字?”瑧玉笑道:“咱们家中原有个女秀才,少不得劳烦妹妹连同对联一一拟了来。”黛玉道:“哥哥这又过谦了。你看着好的自然拟了来,再不然,有那些相熟的,让他们一同来瞧,必有好的。”瑧玉道:“我原懒待费这些心力,请那些人来,少不得又要请他们吃酒,不如妹妹自己拟来,岂不便宜?”黛玉知他欲令自己一展才能,况当日见宝玉也给自己住处拟了名号,早已有些意动,今见哥哥如此说,他原也不愁于此,便道:“只是哥哥不要笑我,改日我便一并拟了来。”瑧玉笑道:“正是这话。” 两人将园中景物大略游遍,一路行至内室,瑧玉掩了门,指着一侧衣橱对他道:“这橱中原有机关,你将这机括拧转,底下便能打开,内里便是一个密道。”说着便开了橱门,教黛玉将橱中一个钩子拧了一转,橱底吱呀呀开了,瑧玉先从梯子下去,示意黛玉同他来。到了底下,瑧玉往右手边的搁板上取了灯同火石点亮,照见左边一个拉环,将那拉环也拧了一转,头上出口便关上了。 黛玉默默在心中记了,同瑧玉往外走去,行了没几步,瑧玉又指着一个箱子对他道:“这里是衣物同银两,并一个锦囊。若他日我有甚么事情,你便从这里走,将锦囊拆开,按其中所说行事,自然有人接你。”黛玉闻言便红了眼圈道:“哥哥何必如此,一旦有甚么事情,我自然同你在一处。”瑧玉摇头道:“实与你说,我虽有成算,然此间凶险远非你我能料。我只恐他们以你来相胁与我,不免掣肘,因而打算好这些事情,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无后顾之忧。况你出去了,也可替我打算一二。妹妹务要听我这话!” 黛玉听他这话,方肃容应了。瑧玉便带他向前而去,及至密道尽头,往墙上机括一按,头上盖板打开,向上看去,似是一农家房舍。瑧玉将灯留在通道之内,兄妹二人出来,往外便是一农家小院,已有人备了车马在此等候,二人便上车去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回 【第九十七回 】才德稀难为治国事·见识远易作齐家人 却说瑧玉既着敕封郡王爵位,自回得京中,也并无许多事体;况又正在如海丧期,虽不曾回乡守制,却依旧未领甚么差事,不过时常往宫里随驾罢了。只是今上那厢,既是已暗中认了瑧玉,又已将他当做了那储君之不二人选,自然是要为他铺路;是以借三皇子如今不在京中之机,便在京中运作起来。其中一着,便是拣那各大世家中,有同三皇子交好的,皆一一削了权去,另补新人;一时京中之格局倒为之一变。所起用之人多为新贵:虽无显赫家世,却皆有才能,更兼少年意气,一朝得了重用,少不得下意地要办出几桩事来;其中又多有同瑧玉素日交好的,皆道此事多仗赖于他,各各心下感戴。 那三皇子在京中自有耳目,见如今情状,少不得要报与他知的。只是他闻得这话,并不以为意,乃笑道:“父皇愿意削那些子人,便教他削去;倒省了我的力气。”见众人不解,乃冷笑道:“那起老东西原也忒放肆得不像了。只知每日躺在祖宗的功劳簿子上,并不愿做些甚么去,只道攀上了我便可高枕无忧,每日价不过出些银米,暗地里不知肉疼得甚么样儿呢。纵是现时父皇不削他们,待我登基之时,也是要削了去的。如今父皇倒先替我动了手,他们纵有不满,这笔账却也算不到我头上来。” 众人闻他这番薄凉之语,倒也心有戚戚,皆默然不语;中有几个便心下暗想道:“那些世家依附他,原就是为了富贵;如今他竟做这般想法,可不寒了人的心么?”因又有几个心思深远的,却想道:“他待这些人如此,我们今日见了;他日待我们却又将如何?”是以倒也心下惊疑。其中一人便壮着胆子笑道:“虽是如此说,只怕那些人想着待殿下登基,必然又要起复他们的。届时若见所想成空,却不作乱么?” 三皇子闻言,便瞧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所说倒也有理。只是他们若作此想,少不得要再送银子来;我且慢慢收着,待将他们榨得差不多时,再请父皇退位不迟。到得那时,这些新上来的也将这权收拢了,他们既无银子,又无权势,不过有个世家的壳子,却凭甚么再行作乱?若他们知趣时,便将这爵位再与他留上一代,好歹全个体面;若不好时,便寻个不是,抄家夺爵,以充国库。谁又敢说甚么不曾?” 众谋士闻言,皆诺诺不敢言声。三皇子见状倒也得意,又自想道:“果然父亲年老,越发恣意起来。林胤之此人天纵奇才,竟只将他笼在身边承欢,却不是糟蹋了么?待我即位之时,定要重用于他。此人家世平常,也无甚靠山;不过有个外祖家,却也是一早便投向我这一方的。如今他父亲已是吃了我之算计,死于非命;不过有一妹子,届时迎了过来,多不过许一个贵妃之位罢了。他名上既是我义弟,妹子又在宫中,可不对孤死心塌地么?”是以心下大畅,乃挥手令众人散去,又自招人前来问话,不在话下。 那厢瑧玉见今上现时做派,却也知他心下之意,不免有些感戴,暗道:“今上倒也非昏愦之人;只是失之仁慈,且将人皆往好处去想,不肯斩尽杀绝。三皇子当日得手,便是这个原故;如今南越骠国蠢蠢欲动,却也是当日待他们太过宽厚,以致埋藏祸根。”一厢想起邻邦之事,却又心下一动,暗想道:“那三皇子却实实地是个草包,只会为那些下作之事,于这家国大事之上简直乱作一团,更兼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是以书中后期他即位之时,同邻国几番交战中竟是且战且败,连南越国都打将不过,致使不得不遣人和亲,却教这泱泱大国颜面何在!” 原来瑧玉虽不曾领甚么明面上的差事,每日却在宫中将这天下之事尽览。今上既将他认了回来,便也同他明说了要令其即位之意,且将这为君之事一一说与他。瑧玉前生已是做了那许多年皇帝,更兼先就看过这书中所写,约也知道将有何事;如今又见今上情状,知他心中已将自己即位一事尘埃落定,因此绝不再做隐藏,今上或有询问他的,便一一作答,其眼光之老道,竟似犹在皇帝之上。今上见他应对敏捷,不惟不恼他强于自己,反大喜过望,暗想道:“此是上天庇佑,赐得此子于我,必能守得这大好江山,兴我大成。”是以一发放下心来,乃将这朝内外之事一应交代于他,专待一恰当时机,便将其身份昭告天下。 且说如今朝中动荡,各大世家皆闻得风声,少不得心下各自猜测;又见昔日同三皇子交好之世家多有削去实权的,倒也诧异,暗想道:“如今陛下只得这们一个皇子,这帝位定然落不到他人头上的。只是陛下为何如此为之?”如此寻思一回,有人便猜道是今上恐他日三皇子即位,老臣位高权重,致得新帝掣肘,是以趁如今自己尚且在位,先替三皇子扫清障碍;或是先将这些人贬斥下去,待三皇子即位之时,再行擢升,是个教他施恩的意思。又见今上虽是夺了各家权柄,却并不曾有甚么雷霆手段下来,因此也并不甚慌张,却更想不到今上如今绝无令三皇子即位之意;是以每日价依旧对三皇子如往日般相待。 只是今观贾府之中,却并未有甚波及,盖因贾府现时并无人得任要职之故。贾赦、贾珍、贾琏等人虽在朝廷领一分钱粮,却不过应景而已,贾政所领之职也并非关键,因此今上虽知贾府暗地同三皇子交好,却并不曾动了他去;又念及贾府名义上仍是瑧玉外家,故而暂且将其搁置。贾母每日只在家中,对这些事却一概不知;贾赦贾政两个于这官场之事上也并不精通。惟有贾珍因知书中后期贾家败落之景象,暗自惴惴,背地里不免又铺排些后路,又教尤氏将惜春接至自己家中住着,等闲不教往荣府里去。只是见三皇子那厢迟迟未有动静,却也觉出古怪;况瑧玉薛蜨等人同原书中又大有不同,是以并不知此间之事是否还同原书中一般,只得暗自提防,不在话下。 却说那日今上见了贾政上的折子,偶然想起此事,乃细问瑧玉贾府中情景,瑧玉便一一回了,不过是说贾府如今子弟皆无甚大才,不过闲散度日而已。今上闻言,乃点头叹道:“当日宁荣二公何等人物,那承望如今生得这些儿孙来!”瑧玉道:“这正房两支倒也罢了。虽不甚成器,却也并不是那们欺男霸女的;如今族长又是贾珍,他为人倒算得端方,其他旁支有敢狐假虎威的,也曾严加申斥,是以贾家一干子弟倒还不敢造次。” 今上本听瑧玉说贾府中之子弟皆为平庸之辈,思及当日宁荣二公,是以叹了两声;如今闻得瑧玉如此说,却想道:“臻儿这话也有道理。若不能为国之能臣,好歹不要做祸,也算是祖上积德了。”又想道:“贾府原本应是同臻儿最为亲近的,我只道若能出几个人才,也可为他助力;谁知偏又同老三交好。幸得那起子皆是碌碌之人,只望日后不要坏臻儿之事便罢了。” 如此今上自想了一回,终是有些疑虑,便又问瑧玉道:“安和对他外祖家却意下如何?”瑧玉禀道:“妹妹凡事只以我为先;况贾府中二太太原瞧我兄妹不过,老太太纵疼外孙女,也越不过嫡亲孙子去。况自我二人进京,妹妹却是我一手照应的,太妃又赐了教养嬷嬷下来,是以同贾家并不甚亲近。” 今上闻得这话,乃点头道:“这林家小姐却是个明白的。”因又想起当年指婚之事来,乃暗道:“此女同臻儿情谊深厚,又无父母兄弟,难有外戚之乱;况又生得标致,为人知书达理,更难得心下明白,倒是皇子妃的上佳人选,只可惜如今不成了。”因此将此事丢开,又同瑧玉商议邦国之事。 诸君见了:原先书中贾府中子弟皆肆意妄为,却正是缺了约束之故。那贾珍作了族长,先就荒淫奢靡,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贾赦为人自不必说,乃是酒囊饭袋一流;贾政虽较他哥哥强些,却也不谙为官之道。更有贾琏、凤姐儿等人在外肆意妄为,他日可卿之事东窗事发,终成大祸。这一世贾珍却换了一人,先将这祸根断了去;那原先的邢夫人之堂姐更是个明白人,将大房之中一番整治,贾琏同凤姐儿不敢有放肆之行止,贾赦那些荒唐行径多少也得了约束;如此正房两支消停了,那些旁支自然也不敢造次。虽不能说光宗耀祖,好歹也守得祖宗基业。况青山犹在,何患无柴?他日贾若同贾栩长大,或再读书进学,博上一二功名,也未可知。此正是邢夫人同贾珍两个明白之处,亦阴差阳错保了后世子孙;此为后话。 第98章 第九十八回 【第九十八回 】权挪借且度焦心事·暂拼凑稍解燃眉急 却说那日凤姐儿正从贾母处回来,便往邢夫人房里去。谁知进得房中,尚未及行礼,却见邢夫人双眉紧锁,贾琏坐在一旁,面上也有些愁闷之色;凤姐情知必是有原故的,忙行礼问了安,方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又挥手令平儿等人下去,将门闭了。 邢夫人见凤姐儿来了,便招手令他往身边坐下,道:“如今可是有一桩愁事。咱们迎丫头许的那赵家,如今就要娶了去呢;只是原定的日子还有两年,这许多东西都不凑手;况前些日子才将那银子拿出去使了,一时筹措不到,可不闷人么!” 凤姐儿闻言也讶然,忙问道:“如何现时便要娶的?”邢夫人闻言,便看贾琏;贾琏会意,乃同凤姐道:“前些日子今上方下的旨意,教赵将军往边陲去操练兵士,不知那一年方能回来的。他只得这们一个儿子;如今那赵家哥儿也长了十八九岁,是个娶亲的年纪了,若一走三四年,可不把这婚事耽误了么?是以柳夫人今日遣人送了信来,说是要同咱们商议这事呢。” 凤姐儿听罢,蹙眉问道:“说了准日子不曾?”贾琏道:“这不都是冬月了?今年定然是不成的,要待明年二月。只是眼瞧着便是年节,处处皆是用钱的地方;府中如今进项又少,可不教人急得眼里出火。” 凤姐儿闻言,一时却也无甚么好计策,自低头掂掇;良久方抬头道:“若实在不成,便把我的嫁妆先抵上些也使得。”邢夫人早知凤姐儿是个爱钱的性子,如今教他来,却也是想试上他一试;如今闻得凤姐儿这一句,虽并不打算使他的嫁妆,却也心下欢喜,乃宽慰道:“好孩子,这却是不必了的。那里有小姑子出阁,把嫂子的嫁妆使上的?如今不过咱们娘们想些法子,好歹不能委屈了二丫头。他虽不是我生的,却也和亲生的一般无二,素日里也同你两个一样孝顺我的;如今咱们且尽力罢。若还不得,便悄悄地将我的嫁妆折变些去,纵教人知道了,这女儿使了娘的嫁妆,怕甚么来?” 琏、凤二人闻言,忙起身告罪道:“都是我们无能,致得母亲如今难为至此。”邢夫人笑道:“你们坐下。这家中甚么情景,咱们娘儿仨谁个不知?不过瞒着老太太罢了。老太太有了年纪的人,若知道这信儿,且不说着急与否,先就觉得咱们持家不当;况二太太在时,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的,如今纵咱们去同老太太说了,只怕也不信,少不得还觉得是咱们抵盗了去。”一行说着,不免又叹息几声。 贾琏同凤姐闻言,对视一眼,也知邢夫人所言非假,只得点头应了。凤姐儿便道:“如今我先回去看看咱们账上的银子,不拘那里先凑些;瞧瞧若有五六千之数便够了。”邢夫人笑道:“能有两千两,只怕也是造化了。这年节难道不使钱的?且先看着罢;待晚上吃饭时候去向老太太回了,我再同老爷说一声儿,教老爷想想办法罢。宁可咱们紧些,绝不可教二丫头在婆家人面前教人瞧得小了;他家那女儿是个利害的,只怕嘴里要有些话儿呢。”二人听了也称是。 及至晚间,邢夫人便趁便向贾母回了此事。贾母闻言,倒也不曾说甚么,自寻思了一回,却向鸳鸯道:“取三千两的银票来与你大太太。”因见鸳鸯点头去了,不多时回来,手里拿了两张银票,递与贾母道:“一张是两千的,一张是一千的。”贾母戴上眼镜看了一回,便递与邢夫人道:“这些你拿去罢。”邢夫人忙立起身来,连道不敢;贾母笑道:“你收着罢。如今他们将这亲事提前了,我知道你手里钱未必凑手;况你素日疼二丫头如同自己所出一般,我眼里也见的。再有这银子也不是与你的;你只记着,须要好生盯着,将这银子一概使到迎丫头身上去;莫教老大经了手。” 邢夫人闻言,只得接了,又起身给贾母行了礼。贾母笑道:“你这母亲也算是为得极好了。他日琏儿定然也是孝敬你的;我瞧着他原比老大强些。”邢夫人忙陪笑道:“那里的话。我纵有多少疼琏儿他们的心,却也不如老太太想得周到的;琏儿也要先孝敬了老太太的是。况我们老爷心下也是极敬爱老太太的,只是不善言辞罢了。”贾母笑道:“你也不必替他说好话,我自己的儿子,难道不知道么?”二人又说了一回,邢夫人方告辞去讫。 一时邢夫人回得自己房中,心下暗喜。本道贾母能给两千银子便不错的,谁知如今多了一千两出来;心下便暗自掂掇,要将这多出的一千两与迎春作私房使用。于是暗想道:“这嫁妆皆是明面上的东西,若有大事要动用,难道掰下一块来花么?还是有些银子傍身才是正经。”因此唤了凤姐儿来,将那两千两的银票交与他,令他去置办东西;之前也有零零碎碎攒下的物件,也都教人去查验过了,一一造册,以备查点。 至得夜间,邢夫人便同贾赦说了此事,见他面色不虞,因试探着道:“我日间也查点过了,约还差三千多的银子没处寻上,也不知怎么是好;说不得咱们俭省些,先从账上划出一两千来,余下的我从自己嫁妆里取了填补上。”谁知贾赦听了这话,却道:“咱们只得这们一个女儿,也不可太过不像。只是你也不必动自己嫁妆,且看看咱们家里那些顽器摆设,取些差不多的陪送他,岂不比外面买的强些?” 邢夫人闻言大喜,不知贾赦今日为何转了性;却依旧道:“虽是如此,这些物事却又同银子不同。如今老太太给了三千两,教都给二丫头使上;我教琏儿媳妇拿了两千两先置办东西去,留了一千两,到时再从账上取个几百两,我再添上些,总凑二千两银子,好给迎丫头傍身使唤,免得咱们姑娘到人家受委屈。” 贾赦虽是酒色之徒,闻得邢夫人这番话,却也有些动容,乃正色道:“多谢夫人。”邢夫人听了这一句,却险些儿落下泪来,暗想道:“我年少时便嫁与你;那里不替你、替你这几个儿女着想的?如今眼瞧着头发花白了,方得了你这们一句谢;若当真图你这谢,我这半辈子可不是太苦了么?”是以心下酸楚,面上却并不显露出来,乃强笑道:“老爷这话可不是与我见外了么?迎丫头是我的女儿,我只有盼着他好的。” 迎春那厢也闻得他母亲同他说了这话,心下不免有些惶恐;又知家中如今有些艰难,是以更是心下不定。只是邢夫人同他言之凿凿道“不必担心,万事有我”;又专寻了日子将这嫁妆单子拿与他看了,笑道:“你是个识文断字的,我将这单子写一份与你,你悄悄地放在这梳妆匣子的暗格里头,届时也好查对,免得教人抵盗了去。这几个跟你去的丫头也定了,司棋这不要嫁了?到时就教他作一房家人娘子随了你去。这卖身契你藏好,放在这枕匣里头;都是教匠人做好的暗格,凭谁也瞧不出来的。” 迎春闻他母亲如此说,乃一一答应了。邢夫人将这些交代罢了,又低声向他道:“好女儿,你是个心下良善的,到时去了人家家里,却不可只顾同人好;我方才同你说的这些,就连你夫君也是不可说的。并我与你的这些银子,凭他家有泼天之事,你也不可拿将出来;只除是此事事关你自己,方可动用。” 原来邢夫人幼时在他叔父家长大,自然养成了个凡事小心谨慎的性子;况又深知有银钱傍身之重要,恐迎春耳根软,教人哄骗了去,万一自己有事之时无钱可用,是以谆谆嘱咐了,又叹道:“非是你娘心冷,实是人心难测。这世间除了最亲近之人,也只有钱可信得了。”见迎春点头应了,方才略放下心来,笑道:“你也不必惶恐,我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若无事,大家皆好;若有事,这便是你立身之本。你务要记得为娘这话。” 迎春闻得邢夫人这番话,虽觉闻所未闻,却也知是为自己好的,乃皆答应了。邢夫人知他素来柔顺,心下暗自叹了几句,乃笑道:“横竖还有几个月,你也不必总同嬷嬷学规矩了,同姊妹们多一处顽笑是正经,——日后往家里来的日子也不多了。到时候往人家去,再回来就是客了。” 迎春闻得他母亲这话,别的方可,惟独听了那一句“再回来就是客了”,心下伤惨起来,虽是点头应着,那眼泪却止不住地落将下来。邢夫人见状忙搂着他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这人都有这们一遭的。你纵去了,又不是不回家里来;我不过说句顽话,又引得你哭了。”是以又哄个不住。 迎春本是一时听了那话,心下难过;如今哭了一回,当不住邢夫人温言劝慰,方渐渐地止了眼泪,倒不好意思起来。邢夫人见他好了,笑道:“这们大人了,还同小时候一般,教你婆婆瞧着可不笑话?”迎春闻他母亲打趣,便飞红了脸。邢夫人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唤人打水进来,瞧着他洗了脸,方往外去讫。 第99章 第九十九回 【第九十九回 】闻佳讯姊妹犹留恋·知分散姑侄伤别离 却说贾府之中闻得赵家要将这亲事向前提,不免有些忙乱。熙凤既为迎春亲嫂,少不得悉心操持;连贾琏亦往外问询置办诸般物事。幸得邢夫人一早便寻教养嬷嬷教导迎春婚后管家之事,如今也有几年,约略学成,是以此事并不觉慌乱,反倒教迎春近日不必再学,或在自己房中说话儿,或同诸姊妹顽笑,又令人去往薛、林两家说了,教宝钗黛玉来家里住几日;一面又教人接了岫烟来。 瑧玉因近日常在宫中,也不曾时时同黛玉在一处,闻得邢夫人遣人来说,料知他也想借着林家往自己脸上添些光彩,乃向黛玉笑道:“我如今也忙,不能时时在家里;恰如今二表妹要出嫁,届时见的时日又少些,你却往外祖母家住几日罢。”黛玉闻言也称是,知瑧玉近日必定有事忙碌,也不欲劳烦他,只是自寻思了一回,乃悄悄向瑧玉道:“我有一桩事要问哥哥的。” 瑧玉见他如此说,只道是有甚么正事,笑道:“甚么事?只管问来。”黛玉却面上一红,半晌方嗫嚅道:“也不算得甚么大事,不过是我随口一问。只是这话有些造次,不知当不当问罢了。” 瑧玉见他如此,当是有甚重大之事,又催他说;却见黛玉支吾半晌,方道:“哥哥日后真是要当皇帝的么?”瑧玉闻言失笑,反问他道:“依你看来,你哥哥作不作得皇帝?”黛玉见他笑了,一发红了脸,道:“我心下自然觉得哥哥是世上最好之人,任凭甚么,无有做不得的。只是一想哥哥今后是要作皇帝的,倒有些奇怪起来。” 瑧玉听了这话,却直笑个不住,道:“好妹妹,你素日聪明伶俐,怎么如今竟糊涂起来了。你也是见过陛下的;难道不是一个眼睛两个鼻子?”黛玉闻言扑哧一笑,摇头道:“并不是呢。若是一个眼睛两个鼻子,那成甚么了?”瑧玉方觉自己方才说差了,无奈笑道:“这皇帝也是人作的。我纵作了皇帝,难道就不是你哥哥了?以后休说这小孩子话。” 黛玉听他哥哥这话,方才止了笑;只是方才想问之语实则并不是这个,闻得瑧玉答非所问,又恐他多心,倒不好再问的,当下点头应是,自回房去讫。及至到了自己房中,又寻思一回,乃暗自笑道:“我如今却也患得患失起来了。横竖我不过是盼着他好的;他若想做皇帝,我自然盼他如愿;况他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那里有做不来的?”如此想罢,心下到畅快起来,便命丫鬟收拾衣裳,又命人去问宝钗,欲往贾府小住几日。 雪雁闻言,便往薛家去了,不多时笑嘻嘻地回来,向黛玉道:“薛太太教回姑娘,说也正要往那边去呢。琴姑娘也同宝姑娘一道去的,闻说姑娘要去,更喜欢得了不得。”黛玉闻得宝琴也去,倒也喜欢,一行瞧着丫头收拾罢了,又同薛家约定了时间,合薛姨妈、宝钗、宝琴几人一道往荣府中来。 那厢惜春闻得迎春将嫁,倒也有些个不舍之意,乃同尤氏说了,也要往这边住上几日。一时荣府中倒热闹非常,除李纹、李绮两个在家中不曾来得,宝钗、黛玉、宝琴、岫烟都来了;贾母又命去史家接了湘云来。年轻姊妹经久未在一处,一时聚将起来,自然有许多话儿要说;倒稍解了迎春心下愁绪。邢夫人瞧着他每日价同姊妹们说笑,这颜色也好了许多,倒也放心下来,自去替他打点各色物事。 那日邢夫人正在房中同凤姐儿对那单子,只见贾琏从外边进来了,一行向邢夫人问了好,乃笑道:“今儿倒有一桩新闻要同母亲说的。”邢夫人便问何事,贾琏笑道:“母亲记得那要同咱们作亲的孙家不曾?他们家儿子如今却也要娶亲了。”邢夫人想了一回,恍然道:“可不记得么!只是他娶的是那一家的女儿?” 贾琏正渴了,忙着吃茶,闻言忙放了茶杯道:“闻得那家子是长安人氏,姓夏,同咱们这里姨太太家还有些亲。如今却也是因着他父亲要往外去,所以忙着要将亲事办了。”邢夫人点头道:“原来是这话。”因又道:“提起这话来,我还有一桩事要告诉你们的。”说到这里,面上却有些喜欢似的,笑道:“这原是咱们迎丫头时运不差,免得嫁过去要费口舌。” 琏、凤二人闻得邢夫人这话,情知是好事,凤姐忙陪笑道:“二妹妹自然是有时运的。母亲快些说罢,教我们也喜欢喜欢。”邢夫人笑道:“这赵家女儿上年不是也许了人家了?就是那姓卫的家里,如今他家老子却也要往外去,是以也急着要将他抬了家去。我原先只恐那丫头不好相与,咱们姑娘又是个好性儿的,不免吃了他的亏去;如今他既也要出阁,还能同咱们二姑娘处上几日?或竟先嫁了过去,也未可知的。这可不是好事么?” 原来佳音所许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卫家公子卫若兰。那卫若兰家中原是军功起家,如今他父亲却也同赵鹏宇合孙和等人一般,要往各地军中去的;是以也将亲事提了前去。邢夫人原见佳音是个辣燥性儿,恐届时仗身份欺了迎春去;一朝闻得此话,如何不喜欢?只是心下又暗想道:“那赵家哥儿原非柳夫人亲子,向来也是不甚在意的。如今他家女儿又要出阁,柳夫人怕不把半个家当都陪了女儿去么?” 然邢夫人虽如此想,这话却不好同贾琏同凤姐说得,只得自己胡乱寻思了一回,终是想道:“也罢,这银钱不过是身外之物。况他纵有一千一万,也是到不了我手中的;不过白替他操心罢了。只要那赵家哥儿能同迎丫头好生过日子,斯抬斯敬的,便不枉我操了这些年的心了。人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养他这些年,如今终是要有个结果了的;万望我替他寻的这门亲事不要错才好。” 那厢凤姐儿同贾琏两个听得邢夫人这们说,也皆笑道:“果然好事。”邢夫人方将自己心思收拾起来,见他两个如此,笑道:“咱们迎丫头同凤丫头当日又不同。凤丫头何等精明干练?只怕合他家姐儿正是一对。这利害嫂子逢着好性儿小姑子,却能处得好;好性儿嫂子逢着利害小姑子,可是有苦无处诉了。你每日里无事,也去同你妹妹说说话儿;你是过来的人了,好些事儿经过的,先同他讲上一回,好教他心里有底。”凤姐儿忙答应了。 果然及至晚间,凤姐儿便往迎春房里去;见房中并无旁人,不过是迎春同几个丫鬟坐在那里做针线,见凤姐儿来了,忙起来让座。凤姐往迎春床上坐了,看了一回他做的活计,笑赞了两句,又笑道:“妈教我同你来说话儿呢。”一面便将自己日间心下想的话皆讲与他听,不过是嫁过去之后如何同婆婆小姑相处,又拉着迎春的手叹道:“如今方知我当真是有福气的。太太这们为小辈着想,你又是个最温和的人,往日我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了。我今日一想,先时对你却是并不够周到的;现今发恨要改,你却又要不在这里了。”一行说着,眼圈却也红了。 迎春闻言忙道:“嫂子每日里如何对我,我难道不知的?快休这们说,倒教我愧得了不得了。”凤姐儿便不再说此事,倒怔了一阵子,方道:“你日后有甚么事,只管同我说,有用得着你哥哥嫂子处,千万不可外道。你哥哥只得你一个亲妹子,若不尽心对你,我也不容他的。” 二人正在说时,却闻得外面丫鬟来报道:“哥儿哭得了不得,要找二姑娘;奶娘没法,只得抱了来的。”迎春闻言忙教抱进来,只见贾若哭得小脸通红,见了迎春,一头便扎在怀里,哭道:“姑姑不走,姑姑陪着若儿。”凤姐见他如此,忙问端的;原来是奶娘哄若哥儿作耍,道是“姑姑要往人家去了”,是以引得他哭起来。 迎春素日也常哄着贾若顽的,如今见他哭得这样,忙抱着哄了半晌,见他渐渐地止了哭,方才教奶娘抱去睡了。凤姐儿见他出去,向迎春笑道:“这小子就是缠人,都是妹妹惯的他。照我说,先给他两下子是正经。”迎春笑道:“且不舍得打他呢。小孩子小,正是要人哄着的;若唬着了他,岂不疼的?”凤姐儿笑道:“只怕你这们哄惯了他,到时你不在家里了,他再找你,我可那里寻去?若常往家里来,恐你婆婆又要生事。倒是我常带着他去望你的是。” 迎春本就舍不得贾若,闻得凤姐儿这话,大喜道:“嫂子却不要哄我,我是要当真的。”凤姐儿笑道:“哄你作甚?就是我不去,太太也是要教我去的。”迎春闻言心下大定,笑道:“虽是如此,也要同若哥儿将这话讲通才是,免得教他哭成这样;这几日我多多带着他顽,同他将话讲明白了,自然就不哭了。”二人又说了一回,凤姐儿方告辞回去。 第100章 第一百回 【第一百回 】赵公子狐疑试心意·邢夫人远见破机关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赵府之中。因着佳言同佳音的婚事都将近了,是以赵家比往昔更忙碌十倍;偏生柳氏却于日前恹恹得了一病,虽心下挂记女儿嫁妆等事,却渐觉力不从心,起初还勉力支持着起来看众家人打点,后来竟自卧床不起,家中一应之事皆由佳言兄妹支应。 佳音见他母亲病重,心下也自着急,乃教人四处去寻医士来看;谁知寻来之医士却众口一词,道是“偶感风寒,静养为上,不可劳神”;偏生二人婚事在即,鹏宇又要打点了往任上去,正是忙得不可开交之时。佳音素日便是个好揽事办的性子,况生性好强,故而一口回绝了他父亲意欲请他舅母同伯娘来之提议,自己将这家中之事一力担起;有外面之事,便使他哥哥去打点,竟也将这平日事体磕磕绊绊打点过了。 一直到过了年节,出了正月,便是佳言同迎春婚期;那日迎春一早便起来梳洗,几个姊妹都来了,挤在屋里瞧着绣橘同新拨来的丫鬟香桃几个替迎春插戴。邢夫人亲来替迎春梳头,瞧着人替他开了脸,又说了许多吉祥话儿;凤姐儿亦抱了贾若在一旁凑趣。一时花轿临门,外面早有分付下的人在那里放炮仗迎轿,虚拦了一拦,便教花轿进了门停在那处;又有专人持着镜子往轿中照了一回。此皆是既定习俗,不必赘述。 且说迎春穿戴罢了,便往上房拜了贾母,又回来拜了贾赦同邢夫人。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吉时将到,喜娘来催了三次妆,邢夫人方抱他至自己怀里,喂他吃了些点心,又教他在袖子里塞了些点心果腹,方才笑道:“教你哥哥背了你出去罢。”只是迎春闻得这一句,不免眼泪又要滚将下来;邢夫人也甚是伤情,乃勉强笑道:“我儿,今儿大喜的日子,且莫如此。三日之后你还回来,到时又能见的。”众姊妹也都一起解劝,作好作歹地教迎春收了眼泪;于是又重上了脂粉,盖上了盖头;两个喜娘搀着起了身,贾琏早在门外候着了,见诸姊妹都避了开去,便进来背了迎春,一径送他往花轿中而去。邢夫人倚门瞧了半晌,直至轿子出得门去,瞧不见了方回。 一时邢夫人回来,倒在房中怔怔的坐了半晌;凤姐儿知其心下所想,也不敢说甚么,只在一旁陪侍着。偏生贾若坐在凤姐儿怀里,却抬头问他母亲道:“姑姑往人家家去了不曾?”只这一句却引得邢夫人伤心起来,眼圈儿便红了,乃将贾若抱到自己怀里道:“你姑姑往你姑父家去了。”只是贾若见邢夫人哭了,却忙伸着手去替他擦眼泪,道:“姑姑今天大喜,太太不消哭得。”邢夫人见他如此,倒笑了,搂着他道:“小鬼头儿,谁教你的这些?一定是你娘。”如此方转悲为喜,又同凤姐儿往贾母出来,不在话下。 那厢迎春坐在轿中,虽是他母亲嘱了他许多事体,却依旧心下忐忑;又记得人说的“不可在轿中起身”等语,是以一动也不敢的。只觉得那轿子悠悠地晃着,不知过了多久,方闻得外面炮仗声响,轿子又晃了几晃,便停下了,料知已是到了赵家,忙自坐得端正了些,手心里却微微地沁出些汗来;待有人掀了轿帘上来扶了,先跨过一个马鞍,一路踩着红毡下了地,牵了红绸子的一端,至得喜堂之中,三拜拜过,便拥了进内室中去。 迎春此时只觉如在梦中,不过随着赞礼声行动而已;一直教人引着往床沿上坐下了,方稍稍回过神来;便觉盖头一动,正是佳言执着秤杆揭了盖头,蓦地飞红了脸儿,只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一面又有赵家的下人上来叩见;迎春忙定了心神,令绣橘取了荷包出来赏过了;绣橘等人方给佳言叩了头,起来立在一旁。佳言见迎春低头不语,也知是他心下惶惑,是以也不曾多说甚么,只分付众人好生伺候,方才往外去应承了。 赵家在京中亦是大族,然因二人婚期提早了这许多日子,且如今柳氏正病着,这婚事办得倒稍嫌匆忙了些,是以佳言心下略有愧意。方才一揭盖头之时,虽不曾看得分明,却也见是个温柔可亲的女子;况日前也闻得柳氏同佳音说起迎春,道是为人温厚,最是可疼的。佳言因知柳氏性子,料想也不会与自己挑得太好的亲事,盖因自己并非柳氏所出,乃是庶子养在嫡母膝下的,素日同他也算不得亲近;更恐儿媳同自己争权,是以此话倒有些可信。他本不喜佳音那般精明模样,深恐自己未来之夫人亦同他这般,因此倒也遂意;又知迎春乃是同自己身份相同,也是庶出记在嫡母名下的,倒有个惺惺相惜之意,乃暗自打定主意要与迎春几分体面,若迎春所为能称他之心意,更要下意地看重起来,免教家中下人不伏他,届时难处。 如此佳言心下想定,不多时便往外应酬罢了,亦不曾多喝酒,乃教人取湿帕子擦了手脸,方往新房中来。因见迎春犹在那里坐着,便向一边的丫鬟问道:“你们奶奶吃了甚么不曾?”那丫鬟道:“奶奶一直在这里坐着,奴婢也曾问奶奶可要用甚么,奶奶只说不饿。”佳言闻言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们且下去罢,留缀锦和连环在这里便是。”想了一想,又指绣橘同香桃道:“你两个也留下伺候。” 众丫鬟闻言,皆福了一福下去。佳言见众人走了,方又向其中一个圆脸庞的丫鬟,名唤缀锦的道:“去换一壶茶来,再教菱花将炖上的莲子羹盛一碗来与你奶奶吃。”一面见缀锦往外头去了,却向迎春笑道:“家中诸事有些繁琐,夫人勿怪。这茶也凉了,却幸得你不曾用过;方才忙着出去,竟忘了嘱咐你,是我的不是了。” 迎春闻言却是一凛,又思及日前邢夫人同自己说的,倒有些寒毛直竖起来,愈想愈觉得佳言话中有话;却见他含笑望着自己,灯下眉眼温润,颇有些君子如玉的模样,不免面上更红,嗫嚅道:“大爷言重了。”佳言见迎春如此,更知柳氏前日所言非虚,心下暗想道:“只是这一遭他们却打错了算盘。这贾家小姐虽性情温柔沉默,却是个明白的;方才我用话提点于他,他面上神色便有些异样,想来也对这些大家子的手段略有些耳闻。如此正好,倒省了我许多事。”一面见丫鬟捧了两个盖碗来,乃亲取了其中一个递与迎春道:“这是一早教他们看着做上的莲子羹,夫人且能着用些儿罢。”又指缀锦连环二人,道:“这两个丫头皆是我素日使的,虽粗笨些,却胜在老实可靠;夫人若有甚么事,便只管分付他两个。” 春闻言,心下暗忖道:“这却是提点我这家中之人多不可信;惟有这两个是他心腹之人,倒可一用。”因此强自镇定心神,欠身接过盖碗来,低声道:“大爷说的,我记下了。”佳言闻言便知迎春已然通透,也并不多说,一行他两个吃罢了,绣橘香桃两个便替迎春卸了钗环,换了衣裳;缀锦连环两个带着二人行了礼,自往外间歇息,二人便往帐中睡下。 诸位见了:迎春一个金闺小姐,却如何晓得这些大家子之中的阴私事体?原来邢夫人知晓赵家景况,惟恐柳氏心下有些不忿,设计暗害佳言同迎春两个,是以便将那些事体挑拣着同迎春讲了,又教他往这边来时,切不可随意动茶水吃食等物,以免其中有人做下手脚。如今看来,却果然不出邢夫人所料;柳氏当日虽迫于赵鹏宇所言,不得不将佳言认于膝下,却依旧想着他日若自己得子,定然不能教佳言将这嫡长子之位占去;万一佳言再有嫡子,可不更为难办?是以虽病得卧床不起,却依旧暗地教人在这新房之中的茶水吃食里下了些腌臜物事,幸得迎春一早便得邢夫人嘱咐,并不曾动过一分一毫。 如今佳言见迎春心下明白,却也放下一段心来,对他更添了几分看重,只是心下暗道:“如今看来,我这新夫人并非是那一窍不通之人;只是不知他这心又有几分在我身上,尚待查考。”因又想道:“想必这女人一朝成亲,便皆是以夫为天的;况我若下意温存待他,不怕他不全心待我。我那嫡母为人又刻薄,况如今病得七死八活,一个妹子也将要嫁了;若他过几日死了,这贾家小姐戴过了婆母的孝,更加是休弃不得的。说不得只得使些手段,将他之心思全然笼络过来;届时便将这内宅之事交与他手中,也好替我分忧。”如此想了一回,方才沉沉睡去,一夜无话。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回 【第一百零一回 】将门子喜迎千金女·中山狼恰娶河东狮 却说过得三日,便是迎春回门之时。那日邢夫人早早便起得床来,一径梳洗过了,换了衣裳;恰凤姐儿也起了大早,领着若哥儿往正房这边来。邢夫人见他二人来了,便向贾若笑道:“你作甚么起得这们早?”贾若却一本正经道:“今天姑姑回来,不可不早起的。”邢夫人喜得了不得,笑道:“若哥儿,你这都是同那个学得这般做派?瞧着倒同人家十几岁的哥儿一般懂事了。”几人说笑一阵,又往贾母上房里省过,自回房里用了早饭,便在那里等迎春回来。 不多时,便闻得人来报说:“姑爷同姑娘进府了。”邢夫人闻言,忙着赶出来接着;却见他两口儿相携着来了,神色倒甚是亲密,先就放了一半的心。于是忙教他二人去见过贾母,又往房里见了贾赦;贾琏知母亲必是有话同迎春说的,便拉了佳言往外去;恰这日瑧玉同薛蜨也来了,于是便同他几个往一处去,自往那里吃酒。 邢夫人见他几个走了,便拉着迎春上下打量了一回,尚未及得问甚么,便见探春等人来了,忙又让座。一时众人各自坐下,只湘云不坐,却过来直向迎春脸上端详;惜春见他如此,笑道:“云姐姐,你看甚么?”湘云笑道:“我见二姐姐气色倒比在家时候犹好了些似的。”众人闻言,却都上来瞧,皆笑说果然不错,直将迎春看得脸色绯红。他姊妹又说笑一阵,宝钗同黛玉却知邢夫人要同迎春说话,是以起身笑道:“咱们且回去罢。”众人也都知其中原故,是以皆笑起身告辞去了,只留他母女两个在房中。 一时邢夫人见众人都去了,乃拉迎春坐在自己身侧,一叠声问长问短;迎春一一答了,又将自己心下所疑同他母亲讲了,道:“若不是母亲日前同我讲那些,我却也是不知晓大爷这话中意思的。只是他母亲何故待他若此?纵不是亲生,也不该施如此狠辣手段才是。”邢夫人闻言,却沉吟了半晌,方道:“这人之心思,却最是难测的,甚么想头都是有的;你且不用理会这些。你既是嫁了他,自然要凡事以他为先。纵有些事体你不晓得原故的,也只管依着他所说去作便是。若你婆婆嘱你甚么,先回来与我说,我替你拿个主意。” 迎春闻言,虽不甚解其意,依旧点头应了。邢夫人因见方才问他情景,他在那处倒也算得称心遂意,是以将那担心又去了几分,不过又将这几日想起先前未说之事嘱了他一回,又教他“不必惶恐,若有事便回家里来说”。一行说罢,因见已至正午,便教人出去问佳言一声儿;不多时只见那人回来道:“姑爷同二爷连同林家大爷、薛家大爷在外面吃了。”邢夫人闻言,便教人在自己房里摆饭,同迎春一道坐着吃了;待到下午,他两口儿便辞了这里,仍往家中去讫。 凤姐儿觑着他两个走了,便往邢夫人房里来,笑道:“我瞧妹妹这光景,像是同妹夫也颇投契的。”邢夫人笑道:“小两口儿新婚,自然都是千好万好的。只盼着他两个日后也能同现时一般罢了。”正在说时,见贾琏往这边来,笑道:“方才同两位表弟谈论那赵家妹夫,林表弟道是他颇有些见地;今年又要下场考试的,说不准能中个举人回来,也好教妹妹做个举人娘子。” 邢夫人闻言倒有些不以为然,道:“他若中,一早便中了。如今这都十九岁了,也不过是个秀才;瞧郡王爷同小侯爷却如何?十三岁的鼎甲呢。”贾琏笑道:“母亲只见他两个中的,却不见那许多胡子花白了还不曾中的?况郡王也赞了妹夫几句,他眼光自然不差;兴许这次能中,也未可知。” 邢夫人叹道:“我也并不是指望他能中得甚么;横竖他家只得这们一个儿子,这家中之物皆是他的,也委屈不了二丫头去。只是他若能上进,自然是更好的。” 贾琏闻言,倒也点头称是,因又笑道:“我今日还听小侯爷讲了一桩新闻;母亲可要听么?”邢夫人方才见迎春所嫁之人尚且不错,心下称意,正在欢喜之时;又闻得他如此说,乃道:“你说来听听。” 贾琏笑道:“也不是旁人,却依旧是那孙家之事。”邢夫人乃奇道:“他家不是前些日子方办的喜事么?却又出了甚么新闻?”贾琏甚为得意,乃向他母亲笑道:“果然太太神机妙算,替二妹妹定下这门亲事。若同那孙家作了亲,可是活活地将二妹妹推到火坑里了。”邢夫人只不知他所说为何,便问端的;只见贾琏清了清嗓子,便将这事一一说来。 原来那孙绍祖年少之时,便为人骄横,飞扬跋扈;及至长了年岁,倒将表面上这些举止收敛了许多,更兼生得相貌堂堂,且又应酬权变,前些日子又得了兵部候缺题升,正在春风得意之时。谁知此人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味好色,更是好赌酗酒,只是外人不知罢了。那夏家小姐却生得有十分颜色,也略通文翰,只是若论这心中盘算,却如那柳氏也似。他从小时便无了父亲,只有一个寡母,自然对其爱若珍宝,养成了个风雷性儿;如今却正逢着这孙绍祖,不免是“针尖对麦芒”,所生之事却比那话本中所写之故事更为离奇了。 却说前些日子孙家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然娶亲入门。前些日子要教孙绍祖补缺提升,先自向夏家借了几万两的银子,是以那孙绍祖在金桂面前不由气短些,况又见金桂生得标致,又是崭新的夫妻,正在新鲜兴头上,少不得也将自己那些霸王行径略略收拾起来。只是那金桂何等人物?在家做女儿时,便如那暴君也似;如今出了阁,更自以为要拿出这威风来,才可弹压得住人。况他冷眼见那孙绍祖行径,便暗自想道:“此人却是个气质刚硬,举止骄奢的主户。若我一上来便让了他,未免教他小瞧了我去,届时他步步紧逼,我步步退让,那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去?不若趁如今他家使了我家的银子,尚有些个气亏之时,一气将他拿下马来。”如此心下掂掇,不在话下。 那孙绍祖本是个贪花好色的性子;金桂使着一个丫鬟,名唤宝蟾,生得亦有三分姿色,他便看在眼里,又见其举止也甚轻浮可爱,一早便想将其纳入房里;宝蟾心下倒也遂意,却忌惮金桂为人,并不敢就应。那孙绍祖又岂是忍得的?终是寻个时机成了好事;只是又不曾藏住踪迹,教金桂瞧出些端倪来。 那金桂本就见孙绍祖房中许多姬妾,早攒了一坛子酸醋在那里,正要寻机发作;又见其如此,更是心下不快,更恨宝蟾擅自行事,虽不曾当面同绍祖吵骂,却寻岔子将宝蟾打了一顿,口里还指桑骂槐地詈之不绝。那孙绍祖闻得,却又咽不下气,乃同金桂嚷了一场;金桂便气得寻死觅活,一径往孙母面前告了去。孙母深恐夏家找自家催要银子,只得将孙绍祖斥骂了几句;孙绍祖无法,只得又同金桂赔礼。 经此一事,金桂觑准了孙母态度,知绍祖不敢太过放肆;却也领教了他那般性子。只是两人都不是那愿学乖之人,况且一山不容二虎,即便一公一母,却也是要分个高下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是以每日价斗法不迭,不几日便要吵打一番。致得街坊人人皆知,都在背后暗笑不绝;有知孙绍祖往日行径的,却在背后暗自称愿,口称报应。 如今贾琏却也不知其中全部事体,不过将自己听来的那些说与邢夫人合凤姐儿听罢了;只这样便听得二人瞠目结舌,邢夫人良久方才叹道:“谢天谢地,不曾教咱们二丫头嫁至这们混账的人家去。”贾琏道:“这还要谢母亲之功。”凤姐却道:“看来这世间之事,竟是皆有其道理的。若不得这们一个混账的女儿,又教何人来配这们一个混账的男人?可不教他糟蹋了一个好女儿么!”邢夫人同贾琏闻言,却皆笑了一场,乃道:“正是。果然天理昭彰,教这两个恶人作了一堆;不教好人同他两个掺杂。” 诸君:孙绍祖当日仗着自己与了贾家五千两银子,如此作践迎春,致得迎春珠泪偷垂,郁郁而终;如今却因家中使了夏家的银子,教金桂将这气焰打了下去,虽不至日日做小伏低,却也收敛许多。那金桂当日倚姣作媚,搅家不良,逼死香菱不说,将薛家也搞得乌烟瘴气;如今之孙绍祖却不若当日薛蟠那般是个怂包,却比他更多了几分狠戾在里面,是以也并不敢太过放肆,不过偶一展爪罢了。如此中山狼同这河东狮正作了一对,免得祸害了其他人家,倒也是好事一桩。此正应了那句话: 众生皆是菩提果,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回 【第一百零二回 】虚委蛇柳氏存私意·故示威夏喜见实情 且说迎春前日嫁了,邢夫人毕竟抚养了一场,少不得自己伤感一回;又闻得贾琏说那孙绍祖行止,心下却暗自庆幸不已,暗道上天保佑,不知念了多少声的阿弥陀佛。家中一干人瞧在眼里,少不得也称颂邢夫人之仁德;先时有那一起子人,见邢夫人是小家小户出身,未免有些轻视之意,如今却见他如此行事,倒也伏他为人。贾琏同凤姐儿两个自不必说,如今正是惟邢夫人之马首是瞻;贾赦又是个不管事的,是以邢夫人见此大好时机,乃暗自收敛起权柄来,暂且不表。 那厢薛蜨闻得孙家之事,却直笑得打跌,只苦于无人一同说笑此事,颇觉无趣。那一日好容易瑧玉从宫中出来,便约他一道吃饭,意欲将此事谈说一回,以发笑耳。是以二人方到了一处,薛蜨便笑问瑧玉道:“你闻得了那狮狼相斗之事么?”瑧玉乍闻此语,倒为不解;却见他笑得古怪,又在心里转了一回,便道:“你说的可是那孙绍祖么?” 薛蜨鼓掌笑道:“正是!这却不曾是我设计了他去的。果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二人在书中何等胡作非为?如今到了一处,可不有趣么!”于是便将自己听来的话一一同他讲了,又笑道:“贾家大太太闻得这话,倒喜得了不得,连声称是菩萨保佑,一连烧了好几日的香呢。”瑧玉闻言失笑,随即却正色道:“也不是菩萨保佑,倒是大太太自己行事有道。若不是他,如何破了孙家这门亲事?只是那赵佳言我也见过,虽谈吐文雅,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阴鸷之感,亦不知二姑娘嫁他是福是祸耳。” 薛蜨听得瑧玉这话,也敛了笑道:“你这话却同我想的一般。他本是庶子,却认在嫡母膝下;况那柳夫人自有女儿,自然同这里大太太不是一般心思。”因又寻思了一回,道:“赵鹏宇倒是明着同三皇子一党的。贾家同他们联姻,想是一定要站到三皇子这条船上去了。” 瑧玉笑道:“你这话有理,只是这却未必是大太太之想法。他一个内宅妇人,又是小家出身,纵有过人见地,手也伸不到这上去的;不过是见赵佳言之身份同二姑娘相称,是以一意牵了这们亲事。柳夫人却又不同;他既是理国公之女,少不得也要听些家里的意思,胃口也略比大太太大些儿。” 薛蜨点头笑道:“也是这话。只是那赵佳言倒是有些古怪的;我闻得他之谈吐,倒也不凡,如今却不过是秀才之身,可不奇哉怪也?想必其身上有些文章。”瑧玉笑道:“此人在书中原不曾见得,是以也不知其来路;况他同咱们原也无甚交情,不过见过一两次耳;若有甚异动,再行查考不迟。”薛蜨闻言,方将此事丢开,又同瑧玉说些其他事情不提。 却说迎春嫁至赵家不几日,便是卫家迎娶佳音之时,迎春既为佳音亲嫂,少不得亲自操持。虽是迎春初为新妇,难免羞怯,却也算得诸般周全;况各色物事皆是一早便备下的,因此也不觉忙乱。佳音因着如今要往别人家去,也便不好再往外来;柳氏现又身染疾病,难以出来支应,是以一应竟皆由迎春处置。 那日邢夫人往这边来望柳氏,二人见过,邢夫人见迎春不在,便道:“我们姑奶奶怎么不在这里?一个婆婆病着,倒不来伺候的,只顾自己躲懒。”柳氏闻言忙笑道:“可别屈了媳妇。如今佳音正要出阁,各处都要他过眼的;整日忙得脚打后脑勺。我这里尽有伺候的,何必将他拘在这里?”一面忙教丫鬟道:“去请了大奶奶来,道是亲家太太来了,教他过来见的。” 那丫鬟领命去了。柳氏一面又向邢夫人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孩子,这为人处事,教谁看了不喜欢的!我如今病着,却依旧操心我们音儿的事;媳妇也知我这心,凡事却都要来问我一回。我说他也过小心了些儿,他却道:‘太太这番心思,自然是同我母亲当日一般的。如今太太身上有些不爽,不得亲去看,少不得我常常来回,也好教太太瞧着放心。’”邢夫人闻言笑道:“这也值得夸么!不怕你笑,当日他嫁的时候,我也甚是舍不得;想来你今日正同我当日一般的,他若不如此,可不教人说不晓事么?” 正在说时,迎春往这里来了,向二人行了礼。邢夫人留神往他面上看时,见气色尚好,先自放下一段心来;因着柳氏在侧,并不好问他许多事体,不过嘱了些家常话儿,其间尚有下人来回事。邢夫人看在眼里,却并不曾多说甚么,只含笑道:“你去忙你的罢,我同你们太太说话。”迎春闻言,便看柳氏;柳氏笑道:“很是,你且去忙罢。过一会子也好吃饭了,就教亲家太太在这里用了饭再去的。你教人往厨下分付一声儿,教拣了亲家太太素日爱吃的做来。”迎春闻言,方告了一声出去了。不多时佳言也回来了,向邢夫人行礼问安;邢夫人又留神把他打量了一回,却见他望柳氏之神色有异,心下暗自计较;面上只顾同柳氏说笑。 及至饭时,柳氏因如今卧床,并不曾过来,便着丫鬟请邢夫人往正厅坐了,又教人来传话,道是迎春不必往那边去了,就陪邢夫人一道用饭。迎春闻言应是,便瞧着人摆上饭来,陪着他母亲吃了;一时饭毕,邢夫人见一旁丫鬟侍立,并不知其底细,是以也不好说些甚么,不过教他好生服侍公婆丈夫等事。 却说邢夫人因见迎春神色,并不像受了甚么委屈的光景,却只恐他性子柔顺,教人欺负了去;更兼见方才几个丫鬟做派,倒像有些看轻似的,再一想方才佳言眼色,心下便知是甚么原故:不过便是因着佳言是庶出,柳氏素日约也不甚瞧在眼里;况他自有女儿,如今年岁也算不得很大,想来还有个要生一嫡子的念头,故而这般。因此心下暗想道:“可惜迎丫头是这们良善性子。若是我,少不得在这柳氏之饮食药饵中使些手段,以绝了这后患。只是这话不可同迎丫头说得,一则是他不敢,二则来说,却没得教他觉我生性狠毒;到时若再生猜疑,可还有甚么趣儿?”如此想了一回,面上却不敢露出甚么来,只向迎春笑道:“却有一桩喜事要同你说的。”迎春闻言何事,邢夫人笑道:“你哥哥蒙郡王爷同小侯爷抬举,得了圣上的恩典,如今擢升了个中书舍人;可不是喜事么?” 迎春听得这话,倒也十分欢喜,乃笑道:“当真喜事。”那丫鬟夏喜却颇为机灵;他本是在邢夫人后面立着,邢夫人一行说着,他便暗地里留神看这厅中各人神色,果见有几个面色变化,便在心里暗暗记了。邢夫人却只作不见,不过又同迎春说了一回闲话,方往家去了。 却说那厢凤姐儿闻得邢夫人回来了,忙上来接进房里,亲奉了茶上来,笑问道:“太太瞧着妹妹在那边如何?”邢夫人命他在身边坐了,叹道:“也罢了,倒不曾见他受多么大委屈;只是我冷眼见他家那些丫鬟婆子,忒也可恶。”凤姐儿忙问端的,邢夫人便将自己所见皆同他讲了,又道:“也不见一点规矩,眼见着有客来,却只顾过来回事,可不教人瞧着不像么?” 凤姐听得这话,便隐了笑道:“这都是二妹妹良善,才纵得他们如此。若是我,先打了出去,再教院子里跪两个时辰,瞧他们还这们没眼色不成?”邢夫人笑道:“你这性子也忒急。咱们姑爷是甚么身份?琏儿又是甚么身份?况那柳夫人合我又不同,最是个难缠的。只是咱们迎丫头却还要指望着这里呢。”一面便招手令夏喜上来,向他道:“把你见的同奶奶说一声儿。” 那夏喜却是个爽利性子,闻言答应了一声儿,便道:“回太太奶奶的话,今儿咱们太太说爷升了官职,姑爷家的那起子下人面上就有些个不同了;又听咱们说同郡王爷合小侯爷都有亲,更是变了神色,料想今后行事也要收敛个二三分的。我都记得是那几个,到时姑娘带去的人回来请安,我便同他们说了,回去回姑娘一声儿,也好教姑娘心下有些计较。” 邢夫人见他说罢,便挥手教他下去了,笑向凤姐儿道:“你瞧见不曾?娘家强些,自然这腰杆就硬些。还是教琏儿多钻营些,也好替咱们二丫头撑腰;届时若哥儿可不也得济?”凤姐儿闻言,便点头称是。婆媳两个又说了一回,方才一道往贾母处去。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回 【第一百零三回 】度势态暗传机宜策·移性情明见婉转言 不觉已至得三月,天气渐暖。待得完了佳音亲事,果然赵鹏宇等人皆往外任去了;瑧玉因见这起人皆是三皇子一党,倒颇有些悬心,恐其勾结外国,致成祸乱;却见今上并不提此事,因恐其疑心于己,便也不曾说甚么,不过暗自筹划而已。贾府中亦闻得这信,邢夫人却松了一口气,暗道女儿少了一个对头,那柳氏又卧床不起,自然好过许多;心下却又有些想念,乃教贾琏往那边去看他;又同贾母说知,送了信过去,要接迎春回来住两日。 那边柳氏闻得,却也无可拦阻,况知贾府同瑧玉等有亲,正要下意地交好,是以不惟不说甚么,反教人打点东西,教他带了家去,又嘱他道:“替这边向郡王爷、小侯爷请安,向那里老太太、太太问好。家里如今也并无甚么事,想来亲家太太也是想你的,只管多住些日子,改日再接你回来的。”迎春一一听了,便自回去收拾了东西,带了绣橘同一个小丫鬟名唤秋苹的,坐了车往贾府这边来。佳言一径送了他至府中,又进去拜了贾母同贾赦夫妇,方才回去。 贾琏当时正在外面,及至回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已是见过了贾母回来,正在那处同邢夫人合凤姐儿说话,一见他来,忙起身问好。贾琏忙拉着他坐了,几人一道说些家常;邢夫人只顾拉着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等事,迎春一一都答好。贾琏前日因听凤姐儿说了,到底有些放心不下,闻得他妹子如此说,便道:“妹妹,你千万休得只报喜不报忧。这里是咱们自己的家;你却不可只恐母亲担心,将在那边不如意之事一概不提;若有甚么,只管说出来,哥哥去与你出气。” 邢夫人几个闻言,却都笑将起来;邢夫人便拉着迎春道:“听你哥哥说了不曾?若有甚么,只管说与他的。”迎春红了脸,笑道:“实是不曾有甚么。”一面说着,心下却想起当日出嫁之时佳言所说之语,不免有些迟疑;凤姐儿见他这般,便会其意,乃起身道:“太太,我去那边看着他们收拾屋子去。”贾琏见状也知迎春有话要同邢夫人说,也起身告了一声,便同凤姐儿出去了。 邢夫人见他两口儿出去了,便教服侍的人都下去,向迎春道:“好孩子,你如今可说罢。”迎春见四下里无人,方低声对他母亲讲了当日情形,又道:“我尚未出阁时,母亲也曾嘱过我这些的;那日并不曾吃甚么。只是这日后之吃食,大爷却也只教往小厨房里做了;我心下实是有些怕,也不敢同他人说的。只不知是我自己多想,还是实有其事。” 邢夫人见他面有惊恐之意,忙揽了他进怀里道:“好孩子,你也不必怕。这女人是以夫为天的;如今姑爷既然如此待你,想来也是有计较的,你却怕甚么?过会子我教小宁与你看看,再教太医来同你诊一回脉,料想多半是无事的,你也不必惊慌。”如此安抚了一回,方缓缓将自己所想同他讲了,道:“你婆婆是个难缠的;只怕如今还想再生个嫡子出来。然你公公现在外头,他纵想也无法,只怕更要寻机摆布你。我如今却有一着,只是要你回去同姑爷商议。” 迎春闻得他母亲这话,先自有些羞怯,随后闻得有计策,便道:“愿听母亲教导。”邢夫人笑道:“你附耳过来。”迎春依言凑将过来,邢夫人便同他耳语一阵,随即笑道:“你这样同姑爷说便是。” 迎春闻言却有些犹豫,道:“只是不知他愿意与否。”邢夫人笑道:“我的傻孩子,你只管同他说便是。纵他不愿意,也并不会有甚么不妥;况依我看,却是十成十愿意的。”见迎春点头答应,方才笑道:“也这早晚的了,咱们往老太太那里去罢。明儿教去接你几个姊妹来家顽,好容易来了,可散诞两日再回去。”一面便引着他往贾母这边来;一时吃罢饭,仍往他旧时屋里安歇。 到得明日,果然众姊妹都来了,见了迎春,自然亲热异常。湘云因笑道:“想起咱们当日在他们家联诗之事,倒像还在眼前似的;怎么一转眼,二姐姐就成人家的人了。”众人想起往日情景,倒慨叹一回;湘云却又想起宝玉来,乃道:“二哥哥如今在外头,却不得往这里来,连二姐姐成亲都不曾来得。若是他在,又该有多少好笑了。”探春笑道:“罢了,若他在这里,倒没得又要胡愁乱恨一番;不若咱们一道顽笑的是。” 黛玉因想起当日所见佳音情景,倒颇为忧心,乃悄拉宝钗;宝钗便知他有话要说的,乃同他往一边坐了,听得黛玉道:“你记得咱们上次见的二姐姐那小姑子不曾?”宝钗闻言道:“记得。不是叫佳音的那个?”黛玉蹙眉叹道:“正是。那却是个不好相与的。二姐姐性儿温和,只怕要受他气呢。” 宝钗闻言,扑哧一笑。黛玉见他这般,乃讶道:“你笑甚么?”宝钗笑道:“你也不必忧心这个。他那小姑子前些日子也出了阁了;再无人同他作对头的。”黛玉奇道:“果然如此?你早知道,也不合我说的。”宝钗笑道:“这又算得甚么希奇事,值得巴巴儿地同你说一回?我竟不知你甚么时候想听这个了。既是如此,我今后都同你说。”黛玉见他如此说,知是真的,方笑道:“我却不想听这些;只是却要替二姐姐念一声佛呢。” 二人正在说笑,探春却见他二人在那边说话儿,便笑道:“你两个说甚么呢?也说我们听听。”宝钗笑道:“黛丫头方才说,恐二妹妹的小姑子性子不好,届时同他作对;我告诉他,那赵家小姐已是出阁了的,再不得同二妹妹一处吵闹,他才放心了。”众人听了都笑,探春便道:“如此看来,这嫂子同小姑子却是多半不和的了。”众姊妹闻言,皆推他笑道:“你也只是瞧着大嫂子同二嫂子不在这里,方说这话。” 正在说时,却闻得外面笑道:“甚么话要趁着我两个不在这里时说的?”几人闻言起来看时,却是凤姐儿同李纨两个笑吟吟地来了,忙又让座。凤姐儿往炕上坐了,笑向几人道:“你们一定是背后编排我合大嫂子了。快快招来,免得教我两个费事。”众人都笑道:“并没这话。” 凤姐儿见状,便拉迎春笑道:“好妹妹,他几个不同我说,你同我说。”迎春笑道:“并不曾编排甚么,不过是说我们家姑娘如今出了阁,不至再每日同我在一处的,因又说这嫂子难做;怕你同大嫂子听了,再来吐这苦水,是以不可教你两个听见。”凤姐儿闻言方罢了,笑道:“幸得你们都是好的,若不然,这苦水三天三夜也是吐不完的。” 黛玉见迎春如今说话行事,深为奇异;及至回房,便向宝钗道:“二姐姐如今却是变了许多了。”宝钗笑道:“这是自然。婆婆同母亲不同;小姑子同姊妹也不同;既然往人家去了,那里不小心谨慎的?”黛玉闻得他如此说,倒笑了,乃悄笑道:“你不曾往人家去过,那里知道这许多?”宝钗听得黛玉这话,忙起身道:“了不得了,你如今竟打趣起我来!”一面便把手上呵了两口,上来要呵他痒。黛玉却是天生触痒不禁,宝钗不过略呵了他两下,便笑得不可自抑,忙道:“好姐姐,你饶了我罢,我日后再不说了。” 二人如此笑闹一阵,宝钗方扶了黛玉起来,见他发鬓乱了几缕,便开了梳头匣子替他抿头发,笑道:“这们大的人了,还同小孩子一般顽个不了。”黛玉笑道:“你这话说我说你?”宝钗笑道:“只有你自己爱顽。我不过哄着你顽呢。”言毕将梳子放回匣子里,自往黛玉脸上端详了一回,笑道:“好了,咱们这回可斯斯文文的。若再乱了,我是不替你梳的了。” 原来黛玉自封郡君之后,二人在一处之时日却比先前少了许多;黛玉虽不曾有甚么骄矜之色,宝钗却未免有些拘束。况他见黛玉如今得封郡君,不免又有些歆羡之意,虽非嫉妒,却也不自在的,更恐人说他趋炎附势,是以也不似往日一般同黛玉亲近。只是他二人原本极好,这些时日不见,却又想念;如今又往贾府里来,黛玉待他仍同往昔一般亲密,是以宝钗心下倒自愧起来,暗道:“原是我矫揉造作了。林妹妹本是天真烂漫之人,并无那许多心思;若我只顾为此薄了他,倒是我的不是了。”因此仍同往日一般相待。黛玉见宝钗如此,也放心下来,是以二人依旧如平素亲厚,不在话下。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回 【第一百零四回 】弄奇巧妇人自得意·为妙计公子皆洞明 却说迎春在家中一连住了几日,邢夫人度其时日,约是过几日就要来接的;乃教凤姐儿看着人替他打点东西,又拉着他嘱了许多事体,见迎春有些个不舍之意,乃笑道:“你日后是要在他家过一辈子的,却不可只顾想这里。我们也并不像那起子人一般,要教姑娘去挣些甚么与家里;只是若你在那边受了甚么委屈,便往这里告一声。现放着老子娘同哥哥嫂子,怕甚么?你先是咱们家的姑娘,后是他们家的媳妇。况我最知你性子,并不是那们一等仗了娘家势力,搅家不良的;是以不必怕。” 前日邢夫人已是寻人同迎春诊治过,皆道是并不曾中了那等药的;只是邢夫人暗自忖度,却也恐柳氏作祸,故而也不愿教迎春如今便得梦熊之兆,却不知佳言意下如何,是以也不曾同迎春说此事,前番教他回去同佳言商议,却是要教迎春装病,以去柳氏疑心,好教他不在日后饮食中再行下手。迎春闻言虽有迟疑,却知邢夫人定然是望自己好的,是以点头应下了。 正在说时,却闻外面丫鬟来报,道是贾琮来了;邢夫人忙命进来,只见贾琮穿得齐齐整整的,先同邢夫人行礼,后问迎春好。邢夫人笑向迎春道:“琮哥儿如今进学用功得紧,每日价待得回来时候,你早歇下了;早晨一早便又往外去,连请安也不过在外面拜上一拜罢了,却总不得来看你的。”因又问贾琮道:“你今日怎么有工夫过来?”贾琮笑道:“那日便闻得姐姐回来了,谁知功课不曾做完;今日学里放假,我赶着做完功课,方来看姐姐,姐姐勿怪。” 邢夫人见他如此,倒笑了,道:“你瞧瞧,这还有这们一个兄弟呢。你且好好用功,日后也替娘老子同你姐姐面上添些光辉。”迎春见他兄弟如此,倒也喜欢,又问他平日功课之事,贾琮一一答了;不多时又听外面吵嚷,原来是贾若醒了,就要往这边来;奶子先抱着去同贾母请了安,次后往这边来。迎春在家时最疼贾若,如今回得家来,见了他总是要摩弄一番的;现见他来了,忙抱他过来,又逗他说话,几人便在房中说笑,不必赘述。 过了两日,果然赵家遣人来,言说后日要接迎春回去。邢夫人着人管待了赵家遣来的丫鬟仆妇,亲看着将带回去的东西收拾好了,又对迎春道些“不须想念,日后再接你回来,我亦常去瞧你”等语;众姊妹闻得迎春要回去,亦各各不舍,也有些物事相送。翌日贾母又令摆宴,东府尤氏婆媳也来了,众人一道吃了中饭,又顽笑一日;到得后日,佳言又亲来此接了迎春回去,先去辞了贾母,后来辞邢夫人。邢夫人见佳言如此看重迎春,倒也称意,暗道:“纵他婆婆不良,得了这们一个夫婿,也算得好了。如此方不枉了我当日心思。”一时见他两口儿去了,方自回房去讫。 诸位:当日迎春落得如此结果,虽是那孙绍祖太过恶悍,却如何不是他父母之故?这一世虽贾赦依旧糊涂昏聩,邢夫人却是个极明白的;更兼哥嫂爱护,连一个兄弟也知进学,那夫家纵有些放肆之意,却也不敢轻忽了去。况佳言本非孙绍祖那一等人物,虽是深恨柳氏,却也是有其因果;更兼其为人颇有些聪明,日后或有可为,也不可知。只是迎春今世光景,却皆仗赖邢夫人一人耳。尝闻古语有云“一堂媳妇,十年儿孙”,当时不解其意,如今见了此事,再听这话,却为之拍案叫绝,盖古人诚不欺我也。此非文中所言,乃是编书之人瞧见其间故事,有感而发;却要警这世间之男子,娶妻务贤,以益后世耳。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佳言自贾家接了迎春回来;方才至贾家时,却是同贾琏贾琮二人一道用饭的,那贾琏话里话外,却是惟恐佳言待迎春不好,有些个悬心之意。佳言察其颜色,约也是真心实意;更早知其同迎春并非一母所生,思及自己同佳音,倒有些叹息起来,是以并不恼怒,倒也说了些剖白心意之语,贾琏闻之,也自满意。及至他二人走了,便自往邢夫人房里回报。 如今佳言既同迎春往家里去,二人先往那边见了柳氏回来。至得房中,佳言见其似有心事,略想了一想,便教人皆下去,向迎春问道:“夫人可是不忍别离么?不妨事的,他日若岳母空了,尽可以往这边来;再过得几日,也可再往那边去住几日。”迎春闻言却飞红了脸,忙道:“并不是为这个。我却有一桩事要同大爷商议的。” 佳言闻言笑道:“夫人请说。”迎春方才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实是并未想好如何同他说那事,如今见他问自己,反不知说些甚么,嗫嚅半日方道:“却也不曾有甚么事。不过是要请你同我一道遮掩一番的。” 佳言闻言,约也猜出大概;一行听迎春说罢,见他甚是局促,乃含笑叹道:“这值得甚么,全依你所说便是。况母亲近日见好了些,这家中之事原有人管的;况原是我无甚本事,方致得夫人如此。”迎春闻得这话,忙道:“大爷这话,可不教我愧么?我原是个生性最懦弱不过的,除此也并无好计,却还累得大爷同我一道欺瞒,原就是我的不是。大爷还这们说,却真真教我无地自容了。” 佳言原本随口一说,却见迎春如此,忙道:“你也不必这样。咱们夫妻一体,自然是要相扶持的;以后也休要如此说。咱们且商议一番的是。”他原也有此意,只是恐迎春不解,届时露出破绽,倒是弄巧成拙了;如今闻得迎春如此说,乃是意外之喜,是以便将自己先前所想一一同迎春讲了,又教他如何行事;诸般都想过一回,方才教人进来,取了水二人洗漱过了,往房里睡下不提。 过不得几日,迎春便装起病来,先是说懒待吃饭,其后便说头疼,每日只在床上睡着。寻了医士来诊治,皆说是受了风寒,又道是迎春身子怯弱,竟是卧床休息为上。恰如今柳氏之疾渐好,闻得迎春病了,便令其好生休息,也不必每日过来请安;又令人日日煎了补药与他。佳言见迎春如此,也不好再在房中住,只得搬至书房之中去。 转眼过得一月有余,迎春之病症却仍不见好;柳氏乱着教人诊治,却皆说不出甚么所以然来。邢夫人也来看过几次,却惟有瞧着流泪而已;诸般补药无有不吃,也不见有甚么起色。那佳言见状,倒露出些心下焦急的光景,暗地里也教人四处去庙里烧香还愿的,只是依旧无甚作用。 那日来佳言同柳氏请安,母子二人寒暄过了,佳言却还站在那里不走;柳氏知他有事要回,便催他说,佳言却忸怩半晌,乃吞吞吐吐道:“如今却有一桩事要求母亲的。”柳氏因问何事,佳言却又沉吟半晌,方道:“如今儿子媳妇现病着,也不能服侍母亲,儿子心下颇为不安。既是他现不能起身,母亲在家中却难免忙乱;不惟如此,连儿子房中之事却也无人打理,又不好总是劳烦母亲。是以想来讨母亲一个示下,另寻一房侧室。” 柳氏方闻佳言开口,便猜得他要说何事;如今听罢果然不差,却自蹙眉道:“言哥儿,这却不是我要说你。你媳妇儿同你正是新婚的夫妻,如今尚才不到一年,就要迎侧室进门,你可教媳妇心里怎生想?纵他性子温顺,咱们也不可如此,教人瞧着也笑话。” 佳言闻得柳氏如此说,却正中下怀,知是柳氏已入了他作下的圈套,面上却装出不虞之色,只在一旁垂手默侍。柳氏见他如此,又叹道:“我也知你心下所想。只是若你如今迎了侧室进门,可不是打了他的脸面?千不好万不好,你媳妇也是国公府的小姐;况他如今年纪尚小,怕不养得几日便好了?你也略忍耐几日,好歹别教人说咱们家的不是。况你明年便要科考,正要好生向学,却不可将心思都花在这些事上。” 佳言听了,只得唯唯而退。柳氏见他如此,颇有些自得之意,暗笑道:“凭你如何巧舌如簧,也翻不出天去,依旧是要依着我的意思行事的。”一面想了一回,却又心腹丫鬟去同迎春说道:“大爷同太太说奶奶现病着,不能服侍太太,要娶一房侧室进门的;太太却恐奶奶不快,一力拦阻了去,教大爷如今且专心向学;奶奶不必烦恼,千万保重自己身子才是正经。”只是柳氏自以为行事滴水不漏,谁知佳言同迎春二人此时却是洞若观火,便如看那跳梁小丑一般;只是这其中关窍,尚待下回细说。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回 【第一百零五回 】怨上怨旧事结新恨·思中思新人引旧愁 上回说佳言设计柳氏之事;只是不知其为何对柳氏恨之入骨。此事却要从多年前说起,却是一桩陈年恩怨。原来佳言之生母,乃是赵鹏宇一个小妾,当日生下佳言不久便过世了;然佳言背地里亦曾闻得风言风语,道是柳氏“留子去母”,是以心下惶惑;及至其长了些年纪,眼见柳氏待自己之光景,更为怨怼。 那鹏宇虽为佳言亲父,却也因他为庶出,一直不甚在意;况其长年在外征战,家中只得柳氏同佳言佳音两个,是以柳氏竟可任意为之。虽不敢太过放肆,却也不曾加甚么照管。如此佳言长至十几岁上,鹏宇调任回京,却忽然对其上心起来;先是寻了人教导佳言进学之事;待得佳言中了秀才,又立逼着柳氏将其认于膝下。柳氏既是要妆贤惠,自是无可驳回;心下却詈骂不绝。因他只得佳音一女,却是想自己再得一子的;如今认了佳言,上了族谱,这嫡长子之位可不与了他去?只是他每日既说爱佳言如同己出,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捏着鼻子认将下来。 那赵家小姐佳音的性子,却正是同他母亲一个模子出来的;更兼生性也有些聪明,是以长了些年岁后,便为他母亲作一臂膀,家中之时也多为母亲分忧。柳氏一面心下得意,却仍有不足,深恨佳音为何不是一男儿;因此暗地里也曾多方寻求生子秘方,以求再得一子。只是尚不知得子要在何时;又恐苛待庶子之名传将出去,是以面上待佳言倒也过得去。 及至佳言到了议亲之时,柳氏倒也下意要为其寻一门相称的亲事;既恐媳妇门第太低,教人耻笑,又恐寻来的媳妇太为精明,夺了自己管家之权去。如此又要教人瞧着说不出甚么,又要合自己心意,千挑万选,方取中迎春;及至娶了进门,却又恐其一朝得子,自己所筹划之事不免全付诸东流。因此暗中计较,要在吃食中给迎春下那不育之药;届时或再行算计佳言,将其斩草除根,方可遂自己所愿。 柳氏这厢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却不知佳言一早便疑起当日自己生母身死之原故来。不晓得他使了些甚么门路,却知道了原来当日是柳氏下手害他母亲之事;一朝闻得,自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柳氏立时置于死地;只是苦无良策,只得暂且忍耐,暗中却将家中之人一一收买;及至如今,却也有了些心腹之人可用。前日柳氏之病便是他的手段,无非是恐其趁他成亲之时下手加害;只是因明年便是乡试,若柳氏一死,他却是要守孝三年,不免耽误了去,是以也渐渐收了神通。况如今佳言又同迎春说定,意欲教他装病以掩人耳目,因此也将这些事暂且放下,且一心读书,以待乡试。 只是佳言虽无绝世之才,却也算得是个聪明之人,缘何一直未曾中得举人,不过秀才功名?原来这也是他韬光养晦之故,更多蒙柳氏心狠手辣之德。那鹏宇是武将出身,佳言却生得孱弱,断无征战沙场之力,是以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好走。那柳氏原就视他如眼中之钉,若他读书稍有进益,可不给自己招祸?况当日鹏宇不在家中;他一个小小孩童,只求自保便是老天垂怜,那里有甚么念书心思;到得鹏宇回来,却一朝看重于他,方才慢慢地显露些端倪。 如今虽是鹏宇又往外去,佳言却已是立住了脚的,因而不甚担心柳氏再行加害于他;况其年岁也渐长了,那乡试却只得三年一次。佳言此人虽瞧着恬淡,其实则争强好胜;既知自己有些本事,却也实实地有个“封妻荫子”之志,因此自在房中用功,以待明年下场。 只是这其中密辛,迎春却并不知许多,连同柳氏当日生病之事,佳言也未曾同他说知;故而只道佳言因非柳氏所出,因此同他不睦。如今既是柳氏教其不必来请安,便自往房中待着,也不往外面来;不过身边只有绣橘等人时方下地走上一回。邢夫人因知他是装病,也绝不担心,不过常往这边来瞧他;柳氏也并不疑心。暂且无话。 当下迎春这厢暂无别述。那厢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便要带了家眷去上任;因觉湘云如今年纪也大了些,意欲要先与他定了亲事,再行往外去。届时过个三五年,便可回来成亲。陈氏同卢氏如此议了,因湘云如今正住在贾府,便商量了往这边拜会;谁知贾母闻言,却道:“云儿年纪尚小,况你们如今急着要往外去,自然仓促,那里挑得甚么好亲来?况我也舍不得就教他往外去了。不若你们自去,我教他在我这里住着,再慢慢挑一门亲事是正经。”卢氏同陈氏闻言,也不好再说得,只得告了一声退出来了。 及至二人回去,陈氏便怒道:“老姑奶奶这话甚么意思!他如今是贾家的老太君,如何又来管咱们家的事!况这算得甚么?家里人往外去,倒把一个女儿放在别人家,没得教人嚼舌头罢了;觑着倒似是我们容不下似的!”卢氏冷笑道:“只怕也不是他想管,却是要将云儿配与他家宝玉呢。” 陈氏闻言倒为一惊,细细想时,却越想越是,乃道:“这一着却也忒狠了些儿。”卢氏笑道:“老太君拘着这们多年轻女儿在府里,说是喜欢热闹,这心思却也明白。只是如今那两家的哥儿出息,贾家高攀不上;如今接了云儿去,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陈氏闻得卢氏这话,倒有些无措,乃道:“如今我们却怎生是好?”卢氏笑道:“怎生都好。横竖那不是咱们两家的女儿;况老太君如今接过去养着,咱们难道不许不成?你是不曾听得人家背后说咱们两个呢!”陈氏听得这话,默然无语,良久方道:“那就这样罢。横竖咱们两家也不曾有女儿,不至坏了名声;云丫头自己甘心如此,谁又能勉强了他去?” 果然过不得几日,湘云便回家来,言说贾母要接其去住;卢氏同陈氏绝不阻拦,乃命人替他收拾了衣服,送往贾府中去了。湘云本道其两个婶子必是要教导其一番的,见二人并不多说,乐得自在;是以辞了他叔婶,自往贾府中去了。及至史鼐上任之时,便自收拾了东西,往任上去讫。 宝钗闻得贾母接了湘云来,倒也猜出其间原故,心下倒稍松了一口气,暗道:“如此看来,即便是姨妈他们回来,人也不至只顾编排我了。”是以住不得几日,便同黛玉商量了,自往家中去住,二人时常往一处顽笑,或是往佳语家去顽;又有京中许多闺秀一处聚会,或吟诗作对,或挥毫泼墨,倒也算得有趣。 转眼夏去秋至。那日瑧玉自宫里回来,却对黛玉道近日太妃欠安,教他明日去省;黛玉闻言倒有些诧异,乃道:“我前些日子才往宫里去,当日太妃娘娘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如今便道身子不爽起来?”瑧玉道:“想来年老之人,身子原弱些。况如今天气转凉,或是冒了风也未可知。今日我进去请安,太妃却同我说长久未见你,似是有些糊涂的光景了。如今宫中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今上又命将宴乐俱免——”说至这里,便顿了一顿,道:“不若你往宫里住些日子,我瞧太妃却是当真喜欢你的。” 黛玉闻得瑧玉这话,虽不曾说完,却也大略知是甚么意思;一时不免感伤起来,乃点头应了。瑧玉见他如此,乃宽慰道:“如今尚不知甚么光景,你且不必如此。还是先收拾东西是正经;同姨妈那处也说一声儿,外祖母那里却也需告一声的。”一面便教紫鹃雪雁等人替黛玉收拾衣服;又遣人往各处去告。及至明日,便亲送了黛玉往宫里去。 却说黛玉至得太妃宫里,上前行了礼;太妃见他来了,也自欢喜,乃笑道:“我昨日才同你哥哥说想你,今儿你就来了。我同他说了,教你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也好陪我说说话儿。改日我精神好了,带你四下逛逛去。”黛玉见太妃这般光景,倒又不像糊涂的;便只点头答应着。太妃更加喜欢,又笑道:“这宫里有一班新出的小戏,我教他们来唱你听。”黛玉一行应了,却见太妃慢慢合上眼睛,竟是睡过去了。 一边宫人见黛玉面色惊讶,便上来低声道:“郡君不必担心,太妃娘娘近日都是这般的。一时说着话儿,便睡过去了;睡不多时却又醒来,如此反复;且请郡君先往外间歇息,待太妃娘娘醒了,奴婢们再行来寻郡君不迟。”黛玉闻言,便点了点头,起身往外去了。 那外间乃是一间小书房;太妃平日无事,爱听人读书,是以此处倒有许多书籍。黛玉往那里坐了,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诗经》;正在看时,却见一个宫人自外面进来,低声道:“平妃娘娘到了。”不多时,便见一个女子,穿了一袭半旧的天青色袄子,头上不多几件素银首饰,搭着两个宫人的手进屋里来。 黛玉先前闻得宫人来报,便忙放了书站起身来候着,如今见那位平妃娘娘进来,乃行礼道:“请娘娘安。”平妃亦含笑低声道:“郡君免礼。”一面却又上下打量了黛玉一番,眼中似有个怅惘之意,乃笑道:“太妃娘娘还不曾醒么?”黛玉低声道:“还不曾呢,刚刚睡下。”平妃便点头,尚未及说甚么,便见一个宫人往外面来,道:“太妃娘娘醒了,问谁在外面,教娘娘同郡君进去呢。”二人闻言,便又随宫人往里间而去。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回 【第一百零六回 】眼见是非暗生忧虑·欲成伉俪乱点鸳鸯 却说二人进去,太妃已是坐起身来,见他二人来了,便笑向平妃道:“你倒是赶得巧。想来是听说安和来了,赶着往这边来的。”平妃亦笑道:“果然太妃娘娘神机妙算,恰是如此呢。”太妃闻言更笑,乃向黛玉道:“你两个往这里坐,刚去教他们传了那小戏来,就在这里唱,咱们一道取乐。” 二人依言坐了。果然不多时排演上来,不过是民间诙谐故事,倒可引人发笑;太妃喜悦异常,教人赏了些物事,打发了下去。又同平妃合黛玉说了一回闲话,方觉困倦;二人见此,便请了安下去了。 及至外间,平妃乃笑向黛玉道:“郡君有了空闲,还要多往这里来才是。太妃娘娘每日只道我们无趣,却是最爱合年轻女儿家顽笑的;如今身上有些不快,又经不起许多人吵闹。”黛玉闻言笑行礼道:“安和知道了。”平妃含笑点头,又同黛玉说笑了一回,方回自己宫里去讫。 如此黛玉在宫中住了有四五日,太妃之病却见好了许多,是以那日便携了黛玉出门,往园中游玩一回;一时走到亭中,几人坐下歇息,太妃见黛玉神色,乃笑道:“这里景色虽好,究竟不如你在自家适意。我也并无甚么大碍,却没得拘了你这些日子;如今你再耐烦两日,后日教人送了你回去罢。” 黛玉闻言,忙站起道:“太妃说那里话,可不折杀我了么!”太妃见他如此,乃摇手笑道:“你不必惶恐,此却是我真心之语。我当日年少时候,却也是这般心思;如今年岁大了,更是爱同这年轻女孩儿家说笑,就如我也回到了当年一般。”一面教宫人搀了黛玉坐下,笑道:“你是个极好的孩子;你哥哥也是极好的。陛下既看重他,自然是有看重的道理;或有人瞧着心下生些想法,你只不要去理他。”黛玉闻言,便点头应了。一时见太妃面有倦色,便依旧同宫人一道扶了太妃,往宫中回去。 过了两日,黛玉见太妃已无大恙,便坐了车子往家中来。那日今上闻得,却也向瑧玉笑道:“你今日早些回去罢。你妹子这几日不曾见你,想来是极想念的。”瑧玉知今上也明他二人亲近,是以并不推辞,乃笑道:“多谢父皇。”于是便往偏殿里换了衣服,教人往家里说了一声,自往家中来。 及至回家,黛玉已是在那里候着了,见了他来笑道:“今儿回来得倒早。”一面教人摆饭上来,道:“这早晚也是饭时了,我闻得你回来,便教人预备下了;如今且先用饭罢。”瑧玉一笑入座,同黛玉一道用饭罢,方向他笑道:“如今住的地方大了,倒稍嫌冷落。你若无事,便邀人往家里来顽也可。” 黛玉闻言摇头道:“如今太妃方有不适,宫中尚且免去宴乐,咱们倒不好就如此的。往小处说,是我们女孩儿家顽;往大处说,却是要落人口舌的。横竖宝姐姐平日里也来顽,我只同他解闷便了。”瑧玉闻言,倒也深以为然,乃点头道:“也是这话。”又笑道:“妹妹如今越发长进了。” 黛玉闻言面上一红,忽又想起甚么似的,道:“这几日我在宫里,约也将诸位娘娘皆见了一回,只见人人都是玲珑心思,口上说着不由心的话儿,面上却要挂着笑;不惟诸位娘娘如此,各宫人却也这样,想来在圣上面前,更是如此了。这却还有甚么趣儿?”瑧玉闻言笑道:“这话大家都知道,不过不说罢了。你虽是心思缜密,却依旧太过温良;这些面上的算得甚么?背地里见不得人的更多呢。” 黛玉闻言却不言语,良久方低声道:“若是如此,这人上之人却也是不好做的。”瑧玉见他面色有异,情知是替自己忧心,乃笑道:“虽是如此,却依旧有人想做而不得。做这人上之人虽累些,却有无上权势;如何不教人意动?只是这权势愈大,担子便愈重;若担不起,便要天下大乱。我自觉比他强些,是以不忍天下苍生受他荼毒;若他当真强于我,我却也懒待同他去争竞。” 黛玉闻言面色黯然,随即勉强笑道:“我也知哥哥所说是实情,方才所说,不过是我的小心思罢了。并非恐哥哥难当此任,只是瞧着哥哥每日如此,心下不忍,却恨自己不是男儿,助不得哥哥一臂之力。”瑧玉笑道:“你要助我,却也不难。改日若我登位,你便如当日明江大长公主一般,代掌这凤印,可好不好?” 原来这明江大长公主,便是大成开国皇帝之妹,其为人刚烈果决,曾有从龙之功,他日上皇即位,便敕封其为明江长公主。因当日上皇尚未婚娶,后宫无人理事,长公主虽许了人,却也未曾出阁,是以宫中之事便由他代为掌管。谁知那长公主命夭,尚未及成亲便一病死了,上皇感其德行,乃追封大长公主,令人厚葬。 只是黛玉闻得瑧玉这话,却摇头笑道:“此事却难,我是做不来这个的。”瑧玉笑道:“你今日说难;他日若当真到了眼前,难道不助我么?”见黛玉垂头不语,心下暗想道:“如今玉儿也长了这们大,却是好议亲的年纪了;只是他父亲方身故了,虽不必守制,却依旧有三年之期,其间不好替他商议。待得出了三年,我约也成了此事。届时封了公主,可不比如今更体面么?只是这人选却要好生查考一番;不惟见此人如何,却也要见他家中之人如何,免得日后合气。虽玉儿届时身份尊贵,却也不可轻忽此事。”如此一行想着,却又猛省道:“我竟是糊涂了。现放着一门好亲,却又要到那里替他寻来?” 原来瑧玉所想不是旁人,正是薛蜨。他前世同十三是亲生手足,亲密异常;今世自相认后,却比前生更为亲近。如今瑧玉一朝想到,不免暗笑道:“果然是我舍近求远了。十三此人,我看了他两世,最是清楚他为人的;玉儿此生却是我看着长大的,此二人皆是我至亲之人,若到了一处,可不皆大欢喜么?”因又想道:“如今虽是玉儿尚在孝期,我却先同十三说了,暗地将此事定下来。况他家姑娘同玉儿最好;薛姨妈瞧着也是疼他的,素日也相熟识;玉儿嫁过去,也不至同婆婆小姑难处,定然是称心遂意。” 这厢瑧玉愈想愈觉自己此计大妙,只是不好就此同黛玉说,乃想着先同薛蜨说了,度其心意,自然无有不肯的:“文起此人可谓一表人才,为人又好,况同我之亲近,原非常人可比。虽是商贾出身,如今却也封了侯爵,他日我必再行擢升,想来堪配玉儿。玉儿却是我惟一妹子,虽非亲生,却也一起长了这们些年,况他生得极好,性子又不似书中那般,他二人却正是一对神仙眷侣了。”如此想定,心下倒有些欢喜,又同黛玉说了一回,便自出去,教人去寻薛蜨来。 果见不多时薛蜨来了,见了瑧玉,笑道:“如今要见哥哥一面也难。我那厢忙得不可开交,好容易休沐,你却未必有空的。如今方才见了。”瑧玉笑道:“我今儿实是有要事同你说。”薛蜨见他一本正经,只道当真有甚么要紧事体,便道:“愿闻其详。” 瑧玉见四下无人,乃笑道:“你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罢。你见玉儿如何?”薛蜨闻言,倒怔了一怔,不知瑧玉何意,道:“自然是极好的。”瑧玉拍掌笑道:“这便是了。只是玉儿如今尚在孝期,不好就订亲事;你如今却也到了将娶之年,少不得劳你耐烦两年,待玉儿出了孝期,再行聘娶。咱们说定了,可不许改悔的。” 薛蜨闻言,倒半晌不曾会意,良久方才明白过来,乃哭笑不得道:“哥哥这是何意?”瑧玉正色道:“你休和我装糊涂。我见玉儿极好,不舍得教他就往别家去了;如今见你家大姑娘同他亲近,姨妈也甚是疼他,想来即便嫁了去也是和睦的,不至有内宅之祸。你改日先同姨妈说了这意思,若是肯,便先将此事口上说定了。” 薛蜨闻得瑧玉这一串话,更是无奈,乃道:“你问过大妹妹不曾?”瑧玉道:“这我如何去问他?只是他向来听我之言,多不过改日教张嬷嬷去问他一声罢了。况你二人也曾见的,他却从不曾说你甚么不是。依我看来,此事是成得的。” 薛蜨好容易待他说完,便摇头道:“依我看来,此事是不成的。”瑧玉怪问为何,薛蜨便笑道:“大妹妹同宝丫头好,却不是同我好。我同宝丫头性情原本并不相似,他若同我在一处,少不得觉得无趣,此是一点。况我闻你素日所说只言片语,倒像是大妹妹不忍离你而去似的;你若乍一同他说知此事,却不免教他心下难过。” 瑧玉闻言一惊,又想起当日黛玉光景,倒为踌躇起来;薛蜨见他如此,乃笑道:“你且再想想罢。此事算得是一桩大事;况大妹妹同你情谊深厚,也不可如此草率决断了去。”瑧玉沉吟半晌,方道:“你说的是,是我未曾想周全。此事且先搁置一回,日后再说罢。”是以将此事暂且放下,又同薛蜨商议其他事体不提。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回 【第一百零七回 】情中情因情惑心智·错里错假错扰视听 却说那厢薛蜨同瑧玉说了一回,便自告辞回去。一行走着,自己心下却暗中掂掇道:“素日哥哥言语中也曾露出些儿林大妹妹的事;他两个素来厚密不同别个,况我见哥哥之意,也甚是重他的。那绛珠仙子恰又是天下第一等痴人,如今知他两个并非亲生兄妹,不惟不疏远,反倒一发亲近起来;这其中倒是有些文章。”因又想起前世所见那书中言语,暗想道:“这林黛玉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当日幼时既同宝玉耳鬓厮磨,未免生出些情分,将他引做知己;这一世之事体虽有诸般不同,这人之天性却未改,况胤之同宝玉相较,自然胜他多矣。他二人又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如此看来,他对胤之之心思,只有胜过当日对宝玉的,定然没有不如的道理。只是这心思究竟在那一厢,却实是难说。” 如是薛蜨想到这里,不由心下一紧,暗忖:“可见这‘造化弄人’四字,果然不假。若他二人当真是嫡亲兄妹,如我同宝丫头这般,倒也罢了;纵比别人家兄妹亲近些,也算不得甚么。只是如今偏又是这番光景;日后胤之登基,此事定当大白于天下,纵他二人本自清清白白,又那里塞得了天下攸攸之口?况此事乃是‘当局者迷’,到恐他二人先就有了另一番心思,不过自己不知罢了。只是我又不好同他说得;却当真是一桩无头公案。”如此胡乱想了一回,终是无果,眼看已至家前,忙自收敛神色,自进门去讫。 那厢瑧玉闻得薛蜨婉言相辞,亦不好强他的,只得作罢。待得薛蜨走后,却自己暗想道:“如今文起不愿,却又将玉儿许与那个去?霦琳倒是好个人物,只恐那性子过于爽直了些,况又是武将,同玉儿怕没有甚么话说的。怎生寻一个同他相得,人品相配,家下人口又简单些的才好;一时间却抓寻不得,倒为伤神。”因又想道:“玉儿却是天生的古怪,前番略提了几句,倒招他哭了一场的。况当日他尚不知同我并非一母同胞,纵说那话,却也不为生疑;如今已知其中光景,若我再提此事,少不得教他疑心,倒为不美。横竖还有几年光景,且冷眼看这世家子弟中有无合式的罢。” 如是瑧玉自想了一回,却也无果;只得又将此事放下,教人唤了张嬷嬷来,问他黛玉近日事体,那张嬷嬷一一答了。瑧玉听罢,乃笑道:“玉儿可说了对那平妃娘娘作何看法?”张嬷嬷笑道:“郡主倒是瞧出他有心亲近;老奴亦同郡主说了,这平妃娘娘早年丧过一个公主,想来有些移情罢了。只是郡主道:‘三公主去了也有这许多年,况过世时不过两岁。他如今这番作态,虽也有些真心实意在里面,只是究竟有几分,却是不好说得。况这宫里人多眼杂,我又是仗了哥哥的体面,方得封了郡主的;若当真同那一个娘娘亲近起来,少不得教人猜疑,不若只在太妃那里的是。’是以只作不见。” 瑧玉闻言笑道:“果然玉儿长大了。只是他也不必妄自菲薄;似我妹妹这等人物,就连多少公主也及不上他。只是如今有了这们个位次,少不得有人动起心思来的;若无这些,难道教人瞧着不疼他么?”张嬷嬷闻言应是,却又面现迟疑之色,向瑧玉道:“老奴如今有一桩事,却不知当讲不当讲。”瑧玉听得这话,乃似笑非笑望着他道:“嬷嬷这话可差了。你是办老了事的,那里有你不知的?若你觉得当讲,只管讲便是。若你觉得不当讲,自然不会讲的;怎么倒问起我来?” 张嬷嬷闻言心下一惊,忙跪下道:“老奴无状,求大爷恕罪。”瑧玉见他如此,便笑道:“你也不必惶恐,且先起来罢。这些日子你侍候玉儿甚是尽心,我也是知道的;若有话,直说便是。”张嬷嬷闻言谢了起身,却又沉吟了一回,方吞吞吐吐道:“如今郡主年岁也渐长,恰是要议亲的时节;虽是如今正在林老爷孝期中,却也要替郡主略略看相起来才是。只是老奴素日里瞧着,郡主却是有些个不舍大爷的意思;大爷心下却也要早替郡主作个主意的。” 瑧玉闻得他前头几句,倒还罢了;一时闻得最后一句,倒悚然一惊,心中便如一层窗纸被戳破也似,不由暗想道:“前番文起所说之语,却也隐约提起此事,不过模棱两可,教我不曾往那一处去想。如今张嬷嬷却也这们说,莫非玉儿当真有了那层心思不成?”如此愈想愈是心惊,暗道:“我素日只当他是小女儿家;却忘了书中之林家黛玉原是天下第一痴心之人!如今虽是我来此地,将他生平所历一一改换,却并不曾转了他这心性去。若我心下所猜不假,此事却大大难办了。” 如是瑧玉沉吟了一回,抬眼却见张嬷嬷犹立在面前,乃向他笑道:“嬷嬷这话乃是正理,却又有甚么不当讲的?日后若有这样言语,只管来回我便是。妹妹是女儿家,如今年岁也渐长,想来有许多话儿是不好同我讲的。嬷嬷每日价听着,也替我教诲妹妹些儿才好。”张嬷嬷方才见瑧玉半晌不语,心下本有些惴惴;如今见瑧玉和颜悦色,情知是将自己之语听进去了,方才放下心来,躬身应了,自行了礼下去。 却说瑧玉见张嬷嬷出去了,心下又自想道:“当日我瞧那书中所写,不过对这绛珠仙子有些惋惜之意罢了;这一世却成了自己妹子,这些年相处下来,方觉那书中言语那里说得出他十分之一的好处。只是如今我是他惟一可靠之人,若事不成,不免连累于他;若我事成,却不免要将这身份公诸天下;纵我二人本自以兄妹之礼相待,却也难以教天下之人尽信;或于玉儿名声有碍。” 一时瑧玉想到这里,乃暗叹道:“古人有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原先只道届时封了他公主之位,便是尊贵无比;只是如今想来,总是如此,也难保那起小人不起疑心;当面虽不敢说甚么,背地里少不得流言蜚语。这女儿家的名声是顶顶要紧的;若有这般话传将出去,且不说玉儿心下如何,只怕也难替他再觅佳婿,可不活活坑了他一世?”因又想道:“务要想个两全之策,既能保他一世安稳,又要全他声名才是。”是以又打定主意暗自替黛玉筹划,不在话下。 却说不觉许多日子过去,又是秋闱将至。柳氏如今身子约已大好,总揽家中之事;只是迎春依旧卧床,尚未有好转。佳言自柳氏驳了其纳妾之请,便有些恹恹之色,虽不曾在外留宿,却也不往房中去,只在书房住下。如今眼见会试之期将近,倒也下意温习,以待下场。 那厢柳氏觑着佳言这般光景,却暗想道:“这人之天分却是有一定的。他前番也曾下意用功,却也不曾中得举去;想来这次也难。只可惜音儿不是男儿,若他下场,有多少考不中的。”恰那日佳音往家中来,娘儿两个见了,柳氏便笑同他说了此事。佳音闻言也笑道:“母亲只顾抬举我,横竖我也是不能下场的,只自己想想罢。只是哥哥如今有了嫂子,或与前番不同,也未可知的。” 柳氏笑道:“你不说他倒罢了,若说起来,倒有一场好笑。”佳音忙问为何,柳氏便将佳言前番意欲纳妾之事说了,道:“原先要往他房里放几个通房,却只扭着不应,无非是想妆个清高模样出来,也好教人瞧着是我这个嫡母苛待了他似的。如今娶了亲,还未过多少日子,便动了纳妾心思,却是教我驳了回去。”说着却又想起了甚么似的,乃问佳音道:“你同姑爷却如何?” 佳音闻言,却略略飞红了脸,良久方悄笑道:“我两个却还算相得,他也并不提纳妾之事。我前番略试了一回手段,寻了些不是,要将他一个通房打发了去;他也并不曾说甚么的,由着我打发了。况他又没有了母亲,如今家中之事却全由我作主;不过也同在家没有甚么两样。”柳氏便放心下来,又笑道:“如今也这时候了,你只顾往我这边来,还不曾去见你嫂子呢。待用罢了饭,还是去望一眼是正经。若怕过了病气,隔着门说两句话便是了。”一时摆上饭来,母女两个用过了,佳音果然往迎春房里看了一回,方才回来同他母亲说话。 如今将近乡试,佳言也略知自己之能,是以心下笃定;况如今迎春正在装病卧床,柳氏见他如此,却也将心思放于别处去,是以倒难得有些闲暇工夫。如今见柳氏同佳音如此行止,倒也好笑,待佳音出去后,便往迎春房里去;因见只有几个心腹丫鬟在内,便教将帘子拉上,笑道:“快扶你们奶奶下来梳洗,待音儿走时出去送上一送,也好松快松快。”绣橘闻言忙应是,便同缀锦两个一道扶了迎春起身,换了衣服;连环捧上一盏桂圆茶来,迎春呷了两口,便往椅上坐了。佳言见状笑道:“却是委屈夫人了。且耐烦些日子;待我中举回来,夫人便可消闲几日,换一个人往床上躺着去。” 迎春闻言心中惊骇,情知佳言所说为何人,面上不免带出些神色来;佳言见他如此,乃俯身向他耳边,温声道:“娘子不必惊慌。却忘了他当日害你之事么?他此乃是咎由自取,纵是老天报应,也只报应在我身上罢。”迎春听他这话,前面却还罢了,闻得最后一句,忙掩他口道:“不可混说。”佳言见迎春如此做派,倒笑了,自作势往脸上打了一掌,顺势握住迎春手道:“谨遵夫人之命,再不混说了。” 房中丫鬟见他这般,无不掩口而笑;迎春飞红了脸,忙将自己手夺将出来,嗔道:“这们大的人了,却只顾顽笑。”佳言也笑了一回,方正色道:“我先往外去了。外面天热,待人来报再扶你们奶奶出去才是。”绣橘一干人皆应是,佳言方往外去了。 果然不多时便有人来报道:“姑奶奶要往家去了。”绣橘几个闻言,忙一边一个搀了迎春出来;缀锦便教人抬了一张春凳来,将迎春扶至上面,一径抬到柳氏院门外,方扶了他下来往里去。柳氏见他来了,忙道:“好孩子,你身上不适,便在房里躺着,如何又往这边来?”迎春微笑道:“妹妹要往家里去了,我是要来送的。”佳音见迎春面色不好,忙道:“嫂子快往房里躺着罢。横竖咱们都是一家人,讲这们些虚礼作甚么?”迎春闻言,只笑着应了几句,终是见佳音登车去了,又向柳氏告了一声,方往自己院中回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回 【第一百零八回 】史湘云偏忆稚龄事·林瑧玉偶怀前世情 转眼将至秋闱之期。那日恰跟迎春的嬷嬷往贾府来请安,回说迎春在赵家许多光景;邢夫人明知女儿装病,到也不甚悬心,乃问他道:“姑爷最近读书如何?”嬷嬷道:“姑爷虽不曾挑灯夜读,倒像是个胸有成竹的光景;只是我们也不懂这些劳什子,并不知姑爷读得怎样了。” 邢夫人闻言笑道:“咱们姑娘曾说姑爷是个稳重的,既然如此,想来是已有数了的。最近又教那太医瞧姑娘了不曾?”那嬷嬷道:“昨儿还来瞧的,道是再养些日子便可大好了。姑爷闻得这话,喜得了不得的,连我们伏侍的都赏了东西,又说等姑娘大安,另有赏赐的。” 邢夫人闻言心下欢喜,道:“这便是了。你回去同姑娘说,待他好了,这里接他回来消闲几日。”那贾若却在一旁,闻得要接迎春回来,喜得忙道:“明日便去接姑姑。”说得众人笑了,邢夫人搂着他道:“你姑姑如今尚不能回来,且待你姑父应试过了,我带你瞧你姑姑去。”贾若闻言方罢了。凤姐儿那厢已是安排下饭食,那嬷嬷几个吃了,平儿又将要与迎春带去的东西一一交与他,方才回赵家去讫。 却说贾政自往外任学政,转眼已三四年矣。那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贾母便命迎春拆开念了,不过是些请安的话,又说八月中准进京等语。贾母闻言,自然喜之不尽;不免又慨叹一回,道:“宝玉这些年不见,也是十四五岁的人了。只不知这模样却变了也不?”探春在一旁笑道:“二哥哥想来是长高了的。”贾母便点头叹道:“我当日说不教他带了去,奈何你父亲一意令他同行;如今四年不曾见面,只怕与我也疏远了。” 凤姐儿在一旁听了,忙笑道:“老祖宗这话可是屈了宝兄弟了。想来老祖宗如此疼他,难道他心里不知的?况宝兄弟向来是个极孝顺的,这些年虽不曾在老祖宗眼前,却也时时寄书信来问安;况如今长了年纪,又是这们久不曾见面,一朝见时,只有更亲近的。”贾母闻言倒笑了,道:“也是这话。宝玉自小原是同我一道住着的,一向最是亲近;他若如今大了不亲近我,我先拿拐子给他一顿。”说得众人笑了。 彼时湘云也同探春在这里,闻得这话不免欢喜,乃道:“二哥哥如今回来,咱们还可同当日一般起诗社顽。宝姐姐林姐姐两个可恨,只顾往自己家里住着,也不往这里来;待二舅舅回来,他们自然也是要来的。到时我可拉着他两个不教往家去,好歹多住些日子才是。”又向贾母笑道:“幸得老祖宗留我在这里,不然我同叔父往外去了,可不又同二哥哥错开了么?” 凤姐闻得湘云这话,面上微微一动,随即垂头只作未闻。贾母闻言点头称是,拍着湘云的手笑道:“你两个小时候就是最好的。如今这们些年过去,你也成了大姑娘了;却不可再同那时一般疯玩疯闹了。”探春闻得这话,乃笑道:“是了,他那年把二哥哥的衣服靴子穿了,把那额子也勒了头上,猛一瞧倒同二哥哥没甚么两样,站在那椅子后边,把老太太也哄了,只道是二哥哥呢,连声的叫宝玉,他只在那里笑,也不过去。”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彼此又说笑一阵,方各自散去。 那厢瑧玉也闻得贾政将回京之事。那日恰薛蜨来寻他,二人提起,瑧玉便道:“如今他们回京来,想来是要将宝玉的婚事定了下来的。贾家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定了史家姑娘;却只恐二太太不趁意。”薛蜨会意,乃笑道:“横竖不关咱们的事。我今日来却是专为霦琳;他过几日便要回京,咱们难道不替他接风的?还是要张罗起来才是。” 瑧玉闻言点头道:“也是这话。依我看来,霦琳这次回来,冯家是要将这其中事体同他说知的;只恐他听了埋怨我们两个瞒着他这们久,虽不至疏远,却少不得要下意灌咱们一醉。”说着忍俊不禁道:“如今最头痛的却并不是你我,冯岚定然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且让他先头痛一阵子,咱们专一准备同霦琳接风便是。” 他二人这厢虽是说笑,心下却也各自掂掇。又说了几句,瑧玉便正色道:“如今这番光景,只恐战事将起。陛下却独独召了霦琳回京,想来是要有些打算的了。三皇子那厢却难免不借此机会暗中行事,却不知是否在意料之中,这一着棋却是走得凶险。”薛蜨道:“知子莫如父。况三皇子虽是瞧着赫赫扬扬,根基却尚浅薄;陛下瞧着却是心下笃定的光景,想来尚有你我都不知的后手在,不必忧心。” 瑧玉闻言点头不语,良久方道:“我当日也曾看过这书;其间却并未着墨于皇家秘事,竟不知此处之深渊陷阱,比当日也不差许多,可见‘自古无情帝王家’了。然此中人人皆以为自己得计,却将这江山社稷同千万军士的性命轻轻巧巧作了筹码;若你我二人并非是站在此处,而是那不知情的棋子,命如草芥,却又该当如何?” 薛蜨本就是心思细密之人,闻得瑧玉这番话,正中自己前番心下所想,乃默默无言。瑧玉见他如此,苦笑道:“此地虽是书中,人人却都是有血有肉的,并非是纸上几行文字。写书人动一动笔,或就是伏尸千里;而书中之人却亲眼得见,如何不惊心呢。他年若有人将我等之事写成一书,后人见了,却不知是否只将其当做故事了。” 二人好一阵默然,约有一盏茶工夫,薛蜨才勉强笑道:“哥哥重活一世,倒像是比前世多了些心思了。只是无论何处,万事冥冥之中皆由天定,惟求一问心无愧耳。”瑧玉闻言拊掌大笑道:“问心无愧,何其难矣!我前世原道自己当真坦坦荡荡;如今翻想起来,却多有对不住之人;这头一个便是你。只恐再过些年,想起现今之事,又有诸般遗憾,却不知是哪一桩了。”薛蜨听到这里,颇有些伤情,乃笑用其他事岔开了去。一时二人又说了一回,薛蜨依旧告辞,往自己家中去讫。 一时瑧玉见薛蜨回去了,便又唤了管家来分付些事体。自上次张嬷嬷一番话后,瑧玉便有些心疑,思及黛玉往日情状,更为惶惑,是以倒有些不欲见他。恰近日薛蝌从外回来,带了许多稀罕物事;宝钗便邀了黛玉往自己家里顽上几日,又接了宝琴来。黛玉因见瑧玉近日总难得同自己在一处,只道他事务繁杂,也不欲去扰他心神,因此同他说了一声,便收拾了东西往他家里去了。 那日黛玉正同宝钗姊妹顽笑,恰见贾府使了人来,言说贾政等将进京之事,又说贾母要接他姊妹几个往家中住着;黛玉闻言,倒不好推辞的,待那人走后,便问宝钗道:“姐姐几时往那边去?”宝钗笑道:“倒要待些日子了。他哥哥过不得几日,又要往外去呢;只怕林大哥哥也有些事要托他去,咱们都是走不开的。索性等姨夫回来再去也不迟。”黛玉闻言掌不住笑道:“你如今也坏了。也只有我的好姐姐,能把这话说得脸都不红一红;妹妹赶明儿便合我回去,不和你姐姐在一处,免教他带坏了你的。” 宝钗笑道:“你听听,我原是说的实话,到了他这就换了一番模样。”黛玉笑道:“你是什么心思,瞒别人罢了,难道瞒了我和琴儿不成?琴儿老实不说,倒也罢了,我却是看不得你这样。”宝钗无话,只得推他笑道:“你素日便是满嘴歪理,我再说不过你。你愿意去,自己去住着,我们却是要忙过了才去的。” 宝琴瞧他二人斗嘴,笑个不止,忙道:“你两个再到不了一处的,明明只两个人,倒比十几个人都热闹些。”黛玉正躲着宝钗呵他痒,闻言得空笑道:“正是呢,咱们几个就够热闹了,不必往那里去凑热闹,好没意思。”宝钗闻言笑道:“你方才说我,如今自己也说起来,可该怎么好?”黛玉笑道:“我比不得你心思弯弯绕绕,最是个心直口快的,是以心里如何想,嘴上就如何说。偏你有甚么话就要拐上七八十个弯子,好不闷人。” 宝钗笑道:“不过是说着顽的,你又来挑我的理。横竖我绕多少弯子你也听得懂;听懂了罢了,嘴上还偏要寻我不是。真真地教人恨得牙痒痒;偏又爱撒个娇,教人打不得骂不得。”一面拉宝琴道:“咱们往外去罢,教他自己坐着。”他姊妹又说笑一回,便见同贵来传薛姨妈的话,教他几个去吃饭;几人闻言,方起身往那边去讫。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回 【第一百零九回 】闻嘉讯凤姐遂心意·取孝廉佳言展锋芒 却说如今赵家光景。迎春那厢道是身子健旺许多,已是能下床走动些了;柳氏却因着了风,又犯了旧疾,因此倒不常出门起来。众人皆知柳氏身子不好,是以并不疑到他人身上去,况佳言下意维护,也并无人敢说是迎春妨克婆母等语。邢夫人心下却有些异样,那日往赵家回来,自己往房里歇了,暗中忖度道:“柳氏这病却有些蹊跷。这期间干系多半是从姑爷身上来的;只是迎丫头知道也不?况柳氏把持赵家多年,自然根基深厚,万一有甚把柄教他抓在手里,又是一场官司;却恐带累迎丫头进去。” 却说邢夫人这厢狐疑半晌,又想道:“迎丫头性儿绵软良善,恐姑爷就是作下此事,也未必同他说的。只可怜我养了半世的女儿,万一教他坑了,不是闪杀人么!”是以心下便想怎生试探佳言一番,好教他晓得自己已是看出了些端倪,再敲打上几句,教他知道迎春背后却是有人撑腰的。心下想定,便将贾琏同凤姐儿两口叫了来分付此事;贾琏闻言却也悚然,道:“若当真如此,妹妹那厢却如何是好?只是他家中之事,咱们又不好插手;况儿子如今也不甚争气,虽瞧着仍是顶了国公府的名号,实则并无甚么权势;他父亲却是在军中有要职的,又如何唬得住他?” 邢夫人叹道:“你二人是亲生的兄妹两个,便是如此,也少不得‘拉大旗作虎皮’,休教他小瞧了去;况咱们同林薛两家素日也有些交情,纵他不忌惮咱们,难道不忌惮他们的?”贾琏闻言茅塞顿开,笑道:“这话是了。到底是母亲深谋远虑,当日便教我同他两个结交;果然如今得益。如今我且先教人打听了去;若赵大郎那厢有甚么心思,立时来报与母亲知道,咱们再作计较。” 迎春前日便同佳言两个议定了此事,如今也渐渐往外来,作出个病将痊愈的模样。邢夫人心下惦念,不时教人往这边来望他;去请安的人回来,只报说迎春无甚异状,柳氏那病却见缠绵起来,虽不曾病得多么重,却见精神倦怠,只是渴睡。邢夫人闻言,又细细将这前因后果想了一回,不免有些悚然,连凤姐儿也不敢同他说知,只得心下暗想道:“这一回却是我看走了眼。这赵家大郎分明是个利害人物,我当时却只觉他性子宽厚,方作了这门亲;如今看时,他心思之深,竟已是我所不可测知的了。如今悔之却也晚矣,可怎生是好?” 邢夫人一面想着,不免又想起贾琏等人来,心下更是悲苦,暗道:“琏儿如今虽同我一心,这天资却也有限,若要有甚么大出息,想来是不能的了。凤丫头虽然精明,不过也是个女人家,又能当得甚么大用?琮儿如今尚小;虽是性子和顺,却也不是个做官的材料。若哥儿瞧着倒是好的,只恐这家尚撑不到他长大之时呢!”自己想着,不免垂下泪来,暗想:“我自觉也不比其他人差到哪里,如何却是这般苦命的!嫁的老爷是个这们荒唐的;老太太一心偏袒二房,原觑着我们轻些;二太太倒像是已把这府中当成自个儿的了!好容易拉扯大了几个儿女,谁知皆不中用,还要我日日替他们操心,担惊受怕的;却不知甚么时候是个头?” 诸位见了:邢夫人虽有些见识,却终究囿于内宅,不得展开手脚。这荣府之中如今又无中用之男丁,可不日日败落下来么?只是邢夫人抚育贾琏等人尽心尽力,又一心为迎春打算,自然有一分功德在内;天理昭彰,自然教他有些结果。只是邢夫人自己此时并不知晓,是以整整思量了一夜,奈何无果;又恐其他人瞧出异状,待得天亮时分起身,乃强打精神,梳洗了往外去,不在话下。 谁知那日贾政又有书信回来,道是近日恰逢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踏了几处生民。今上闻得,便教贾政一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能回京。贾母闻言不免愁闷,更兼大失所望;只是既为圣旨,不可多说甚么,便见面上有些郁郁。又勉强说了几句,便推困倦,教众人都散了。 瑧玉薛蜨二人闻得此事,因知原书中本就如此,倒不为怪异。只是若同书中所写,如今新帝早已登基,便是那三皇子了;只不知今上如何也教贾政往外查看赈济。瑧玉因又将书中情景想上一回,乃思及当日此时贾府已是有些要败落的光景,便知贾政此番赈济定是出了些事故,引得龙颜不悦;或是任学政那几年有失察之处,终引得三皇子将贾府作了弃子,日后抄家夺爵,多半也与此事有些干系。只是眼下不见,是以暂且放下不表。后回或见。 不觉乡试已完。那日正至放榜之期,贾府大房中一干人惦记着佳言究竟中了也不,是以早早便命家人往那放榜之处候着。凤姐儿料知家人必是要先往邢夫人这边来报的,乃引了贾若往邢夫人这边来。邢夫人一见他娘儿,笑道:“咱们二奶奶好长的腿。这报信的尚不曾来,你这听信的先就到了。” 凤姐儿笑道:“好太太,我知道这小厮是要先往这边来的。我又是这们火急火燎的性子,等不得一会儿;索性先来请太太的安,横竖太太这边也有果子吃,有好茶喝,到时又赚了吃食,又听了信儿,岂不是好?”他方一说完,丫鬟婆子都掌不住掩口而笑;邢夫人也忍俊不禁,道:“若哥儿还在这里,你只管贫嘴贫舌的,不怕教坏了他。”一面便教夏喜:“将那井里湃的茶取了来与你二奶奶吃。把下面庄子新送来的果子也取些来。” 凤姐儿见夏喜去了,向邢夫人笑道:“幸得太太疼我。若教别个看着,又该笑话我来要嘴吃了。”邢夫人笑道:“罢,罢,你这难道还是头一遭不成?也是为娘的人了,还这们淘气。” 凤姐儿闻得邢夫人这话,面上却一红,乃伏在邢夫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邢夫人听了大喜道:“果然如此,教太医瞧了不曾?”凤姐儿道:“小宁先看过了,料是有八分准的。恐这会子大张旗鼓嚷出去不像,还不曾教太医看过呢。”邢夫人闻言忙教人去请素日走动的会看脉的婆子来,一面笑道:“这是一桩大喜事,怎么不像?琏儿知道了不曾?”凤姐儿一发红了脸,笑道:“尚不曾同他说呢。”邢夫人道:“怪孩子,这们喜事,你也不同他说。教他知道了,少不得怨咱们娘儿瞒着他呢。” 一行说着,果见春喜来报说陈婆子到了。邢夫人忙教人请了进来,同凤姐儿看了;只见那陈婆子替凤姐儿左右手皆诊了一番,满面生春,向邢夫人行礼道:“大太太大喜,二奶奶这是有喜了。”一面又给凤姐儿行礼。邢夫人闻言更是喜上眉梢,教人取东西赏了陈婆子,又令管待他酒饭。一旁丫鬟婆子都上来行礼贺喜;正忙乱时,见一个丫鬟咚咚咚从外跑进来,不迭喘匀气,忙着行礼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外面看榜的回来了,说咱们姑老爷中了第五名举人!” 邢夫人这一喜非同小可,连说了几个好字,忙向凤姐儿道:“咱们往那边去,好将这事儿说与老太太听的。——老爷那边去报了不曾?”丫鬟道:“门上已是有人去了。”邢夫人道:“快些使了人去叫琏儿,若他如今没甚么事,教他快往家里来。”娘儿两个喜气洋洋,往房里换了衣裳,邢夫人又嘱了心腹丫鬟几句,便同凤姐儿往贾母院子去了。 且不说贾府中如何欢喜。瑧玉那厢闻得佳言中举,乃向薛蜨笑道:“果然如此。此人昔日藏锋不露,如今一朝展羽,倒教人惊讶。想来此人定然有些意思。”一面便教人往家中传信;黛玉闻得来人如此说了,料知瑧玉近日忙碌,未必有闲料理此事,便自去领着人打点礼物,心下暗自掂掇道:“哥哥往日也曾提起过此人,觑着他的口气,倒有些看重他似的;况他是二姐姐的夫君,大舅母当日对我也加些照拂,少不得这礼要多增些才是。”一面想着,便将礼单拟了一份,向张嬷嬷道:“嬷嬷且请看看,还有甚么不妥之处不曾。”张嬷嬷谦逊两句,便接过来看了一回,笑道:“郡君所虑甚周,这样就很好。”黛玉闻言才放心下来,又教人将礼单送与瑧玉去看。 等了半晌,家人回来,将单子交还黛玉;黛玉展开看时,见上面并无涂画,惟末尾留白处多了两行字,写道是:“不必添减,就这样很好。”又有一行是:“妹妹如今越发能干了。” 黛玉看罢前面,倒还罢了;及至看到后面,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哥哥如今也顽起小孩子把戏来。”一面折了单子,想了一想,夹至自己近日看的一本书中,又另誊写了一份教人抄去;因又分付雪浪同紫鹃两个看着打叠礼物,教人送去不提。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回 【第一百一十回 】诉肺腑知光明磊落·经磨砺见超轶绝尘 前番说佳言中举, 各家有同赵家相交的,不免去贺他一回。那日佳言正从外面回来, 迎春见了他, 便起身道:“大爷近日辛苦。这里是各家的单子;我这里先对了一遍,正待大爷回来自己再看的。”佳言笑道:“夫人这几日更是辛苦了。”一面便接了单子来,只闻迎春道:“别家倒也罢了,只是林家郡王爷同薛小侯爷两处的礼瞧着重了些。”佳言闻言手下一顿, 面上却神色不变, 乃笑道:“这却是我借了夫人的光了。”心下却盘算一回, 暗道:“林小郡王如今圣眷正隆,难保不招三皇子的眼;只是他聪明如斯,却不知收敛锋芒么?这其间定有原故。” 佳言自想了一回,一面教人将礼单收了, 笑道:“既然郡王同侯爷青眼,也不可不接着。此事却多仗赖夫人;——夫人莫笑我市侩,只是世间人人如此, 我在家中立足原也艰难, 倒是让夫人见笑了。”迎春忙道:“大爷何出此言, 我并不曾有这个心思的。”佳言见迎春如此说, 便一笑将此事带过,二人又说些家常之事,迎春便教人摆上饭来,他夫妻用过,自去歇息不提。 过得几日,果然冯岩回了京中来,先往宫中面圣过了。今上念他年纪尚轻,又是多日不曾往家中来的,况朝宗近日恰逢身子不适,因此给了两月的假,教他往家中歇息几日再回去。冯岩谢恩罢,便自往家中而去。 却说那一干素日同冯岩相交之人,闻得他回京,皆要设宴同他接风;只是朝宗既近日身上不快,冯岩便推说要在家中侍疾,不便出去。众人闻言,也不可再强,只得罢了。 瑧玉早于前日便闻得冯岩回来,那日恰无甚事,便禀了今上,会同薛蜨一道往冯家来。及至进门,先见了朝宗,却见冯岩不在;朝宗笑道:“岩儿在后院练枪呢。”一面便要教人去唤他来。薛蜨笑道:“世伯不必着人去唤他,我们自去寻便是。”朝宗闻言便看瑧玉;见他点头而笑,乃命家人引了二人往后面去。 冯家原是武将,是以后院有一极宽敞的空地,专为演武所用。两人此前也曾来过,是以走了几步,薛蜨便向那引路的小厮道:“你先回去罢,我同郡王自去便是。”那小厮素日也曾见二人的,因此也不多言,只行了礼便下去了。 二人一径行至后院,尚未走到,便闻得虎虎风声,情知是冯岩正在演习枪法。瑧玉笑道:“他倒用功,才回来就演练。”说话间二人已将走至场边,果见冯岩一身劲装,手里一杆黑沉沉的铁枪,演得正是冯家祖传枪法;林薛二人对视一眼,知冯岩素日不喜他人扰了他练枪的,便住了脚立在一侧。冯岩那厢却已闻得二人脚步之声,回头往这边一看,面上露出笑意,乃收了枪,走至他二人面前笑道:“二位哥哥来了。” 瑧玉见他收了枪,乃笑道:“你且练你的,不必管我两个。”冯岩笑道:“无事,我如今又不同以前那般执古性子,必要将这一套枪练完才罢。咱们好久没见,怎可冷落你们?”一面将枪放回兵器架上,向二人笑道:“咱们往前面说话。” 三人一径行至房中坐下,薛蜨笑道:“我两个尚未走到,便闻风声。听这响动,霦琳功夫又有进益了。”冯岩道:“确是比以前又强些。古人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不读书,却觉练武之事也是这般道理;往外去了这些日子,倒比在家练了这许多年犹胜似的。” 瑧玉见冯岩沉稳许多,却依旧是当日那般直爽性子,心下倒也喜欢。又见冯岩并不曾提此事,对他二人仍是平时一般相待,便料知他心下已有成算,是以更不刻意提起自己身份之事。又听冯岩道:“我往外去了这些年,却将邻国那些事体略略知了些在心里。如今骠国同南越那厢有些坐将不住,倒有个要联合起来的光景;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 瑧玉同薛蜨两个虽已料到此厢,如今却听得从他口中说出,倒为一凛;二人对视一眼,瑧玉便道:“竟已是到了这般田地不成么?”冯岩点头道:“正是这话。到也不怕他们要打,想我大成泱泱大国,岂有惧那弹丸之地的道理?只恐战火一起,致得生灵涂炭,黎民流离失所;陛下又是仁厚之人,是以这些年一直加以容忍,有些不敬之处,也只作不见罢了。然那蛮夷之地,若不挨了打去,便不知利害,犹自想着展爪一试;近年更是在那边境之处多次骚扰,致得边境所居民众怨声载道;前些日子更是将那界碑悄悄往这边移了几十里。我气不过,领了些人将那界碑又移将回去,小小地教训了他一番,倒见消停些,只是不知如今又是甚么光景。这些人皆是记吃不记打的,只好一朝将他打得痛彻骨髓,方才不敢造次呢。” 瑧玉同薛蜨闻言,皆点头道:“果然如此。”冯岩往桌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笑道:“如今我说句造次的话罢。这军中动向,难道不是随着圣意走的?那厢却一意只知自己拉拢人心,连这江山社稷都能做了筹码来收买外邦;只是那些蛮夷之人,又有那个不是狼子野心,觊觎咱们这处物产丰美,原较他们那里强些?自然有个‘得陇望蜀’之心了。须知这邦国在咱们这里也有许多耳目,如今圣上犹在,他们虽蠢蠢欲动,倒也有些忌惮,不敢放肆的;然他日若真教那人得逞,只怕这军中习气也难看相。届时同那些蛮夷却是必然要有一战,倘或胜他们不得,可不堕我大成威风么!” 瑧玉闻冯岩这话,虽是激愤之下意气所言,倒也同当日书里所写相合。虽文中不曾明说,然那警幻仙子所造之册中有云:“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此句伏探春和亲之事,由此便可瞧出端倪:想来那三皇子即位之后,同外国交兵必是一败涂地,不得不赔款和亲,终致得探春远嫁,骨肉离分。思至这节,不免心下暗道:“此子眼光倒为独到;只是当日如何埋没了去?若当日有此一员大将,想必也不至是那般结果。”因又想道:“是了,他姑母原是丧命于三皇子手段之下;冯家同三皇子仇深似海,那里有心思辅佐他?况就算冯家有心,奈何三皇子此人小肚鸡肠,自然不肯用他。若霦琳当真显露自己之能,只恐三皇子第一个便要除了他去。却可惜这一代将才,终是泯然众人了。三皇子原无这般运道,这一遭强行逆天改命,非但误了江山社稷,也不知误了多少好人。” 如此瑧玉心下慨叹一回,乃向冯岩笑道:“果然‘青出于蓝’。霦琳有如此见识,冯家将门威名复起,指日可待矣。”冯岩冷笑道:“甚么复起不复起。当日冯家也算得煊赫;如今却又如何?纵圣上查出其间究竟,我姑母也毕竟不能复生。父亲每每想至这节,皆痛悔无极,道是‘早知如此,不若没了这些牵扯,倒还干净。’虽是放肆之言,却是我冯家心声耳。” 瑧玉闻言笑道:“舅父这话,倒合大多人不同了。”冯岩笑道:“我知两位哥哥也不屑用这般手段,是以说这话并不怕你两个多心。横竖我家如今也不曾有女儿,纵有,也再不教他同姑母这般了。”瑧玉笑道:“我如今尚在义父孝期,并未想这一节。纵日后成事,也要顾林家的体面,以报他当日之恩,同贾夫人抚育之德;况他家如今人丁零落,自然难教人利用的,也不易有外戚之祸,省去多少口舌。” 冯岩闻言,约也猜到瑧玉心下所想,见他绝口不提黛玉之事,乃暗忖道:“我哥哥如今业已成亲;父亲也是有了年纪的人了,却只有我一个。往日闻得小皇子有一妹子,如今也尚未婚配,同我年岁又相当,难保有人不起这段心思;只是如今瞧他并无这般念头在,倒合我意。可见他并不愿以这般手段拉拢与我,想来是信着我的。况听他这话,却是要教林家出一皇后了;虽是少了一条拉拢朝臣的手段,倒也算得丈夫所为,既全了恩义,又绝了一些人的心思,也是干净。”如此心下大快,颔首道:“哥哥倒是重情义之人。” 瑧玉笑道:“你如今才晓得。我且再与你吃个定心丸罢;圣上那日曾与我提起你,道是你如今年岁尚轻,况又有青云之志,是以并无替你指婚的心思。待他日建功立业罢了,凭你家中自择良配,届时圣上下旨,不过是面上添些光彩,并不替你乱点鸳鸯。”冯岩闻言大喜,笑道:“正是这样才好。”三人又说了一回,见天色渐晚,方才教人摆饭。几人用过,瑧玉同薛蜨又往前见了朝宗,方才回家去讫。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回 【第一百一十一回 】为谁人知世间烟火·因何故辨此中是非 且说瑧玉别了薛蜨,一径往家中来。那小厮在院中闻得叩门, 便上来开了;见是瑧玉, 皆忙着躬身行礼, 喜道:“大爷回来了,这都许多日子不曾见,今儿却有时间往家里来。”其中便有一个飞跑进去, 报于管家林中知晓;早有洒扫的丫鬟闻得消息,往黛玉院中报去了。黛玉却是正在房中看书, 闻得人报说瑧玉来了, 忙把书一放, 笑道:“这们急急地回来,也不说一声。”一行说着,便分付紫鹃几个换茶,又教取点心来。 谁知瑧玉早往这边来了,正往堂屋里走,却险些同绿鹦撞了一个满怀。绿鹦抬头见是瑧玉, 忙笑行礼, 道:“大爷回来了。姑娘教我去取那紫米糕儿合时鲜果子来, 我只顾望外跑, 竟忘了看路,大爷恕罪。”瑧玉闻言笑道:“瞧妹妹这话,倒像我来了是特意为讨吃似的。”绿鹦嘻嘻一笑,又福了一福,方往外跑了。 黛玉早在里面听得瑧玉说话,此时从房中走了出来,笑道:“并不是哥哥爱要嘴吃,不过是难得见你一次,如今倒成了稀客了,少不得要好生招待。”此话一出,却又恐瑧玉闻得这个“客”字多心,忙又道,“可可儿的今儿咱们家的庄子上送了些果子来,倒也凑巧;这茶却是前些日子琏二嫂子着人送的,说是甚么暹罗国的茶叶,倒合咱们每日间吃的不同,如今教人沏了来咱们喝。” 瑧玉是记得这暹罗茶的,闻言笑道:“你爱吃这个?”黛玉道:“我吃着好,料想哥哥也吃得。且尝一尝,若好,再去向二嫂子要。”一面说着,果见白鸥捧了茶上来。瑧玉接了,尝了一口,倒觉并无甚么好坏;见黛玉只顾看自己,乃笑道:“茶味倒轻。”黛玉笑道:“果然哥哥也这们说。你素来于这些事上并不在意的,也不说好或不好。只是我听得人说这茶于脾胃有益,无事时喝些也好。”一面见丫鬟捧了果子同点心上来,乃笑指道:“今年庄子收成倒好。这送上来的鸡头米瞧着比往年大几分,许是晚熟的缘故;菱角也分外甜些,巴巴地教他们存着了,今儿说是要存不住了,才赶着往咱们这儿送了来。若哥哥再过些日子回家,便吃不到了。” 瑧玉闻黛玉絮絮说了这半日,不免有些好笑,暗忖道:“原来绛珠子沾了人间烟火气是这般光景。不惟不可厌,倒更教人可爱;想来这才是世上女儿家应有的模样。”因见黛玉一行说着,面上喜气盈盈,不由也喜欢起来,忽地又想:“玉儿就这样很好,何必教他看透这时态炎凉、人心险恶?横竖这一世我是护得他的。他又是绛珠仙子转世,不过下凡游历一回,待这一世过完,自然不似常人一般要入轮回之道,却又要回天上去了。我只教他这一世过得顺心遂意,也算完了他这一番人间经历。” 却说瑧玉自出神一回,却又思及日后光景,心下暗想道:“他日若我登得皇位,便封了他公主,却也封不了天下人那千万口舌,不过是教人不敢在面上说他罢了,只是我连教人背地里说他都不愿的。”因又想:“横竖我并不当真是这小皇子;若怕有人诟病玉儿,莫如索性不认祖归宗,只道我便是林家人即可。只是圣上那厢却交代不得,更恐他疑玉儿蛊惑于我,届时更为不妥。此事却要细细想来。” 如此瑧玉自想了一回,却见黛玉已是说罢了话,恐他瞧出自己心事,乃笑道:“这几日往外祖母家里走了不曾?”黛玉道:“我原懒待动,况咱们家原也有事,他们也有些不便,并不曾去。倒是前日宝姐姐邀我往家里去,道是他兄弟从姑苏回来,带了些咱们那边的土仪,教我去挑些回来顽,搬了那们一箱子回来。” 瑧玉点头道:“你成日在家闷着无聊,不若多同他们走动些。前日二姐姐说要请你们去,可去了?”黛玉笑道:“这倒不曾。原是柳夫人又病了,二姐姐分不开身,是以暂时搁下了。”瑧玉闻言,乃自想了一回,微微颔首,又沉吟半晌,方问道:“二舅父过些日子便要回来了罢?届时可要往外祖母家去了。”黛玉本道他要说些甚么,谁知等了半日竟是这句,不免瞪了他一眼,嗔道:“他甚么时候回来,干你何事?好容易回家一日,倒只顾说别人的事。”瑧玉闻言倒有些讪讪地,乃转了话头道:“如今这天也冷了,妹妹可添了衣服不曾?” 黛玉听他这话,实实被气得笑了,便道:“若当真等着你问,只怕要冻着过冬了。上月这衣服便已得了,可可地寒衣节便教人给你送了去,如今又来问我。难道我只给你做,自己不做不成?”瑧玉闻得他如此说,不免更加尴尬,乃咳了一声,道:“妹妹原比我想得周到,是我忘记了。别的罢了,那件石青褂子甚好,极是合适的。” 那件褂子却原是黛玉所做,只是并不曾同瑧玉说知;如今黛玉却闻得他单夸那褂子好,不免心下喜欢,乃笑道:“合适便好。我原恐打扰你,并不曾教人替你量身材,不过自己估计着同他们说了尺寸罢了,幸得不曾做得不合身了去。”这时却见紫鹃来了,向二人行了礼,问黛玉甚么时候摆饭。黛玉便转头问瑧玉道:“哥哥今日在家里吃也不?”见瑧玉点头,方又见有几分欢喜起来,向紫鹃道:“照我前日写的单子安排下去便是,就在这堂屋里吃便了。” 紫鹃答应了一声,便往外面去了。白鸥在一旁笑道:“好教大爷知道,姑娘每日依着大爷的口味定这膳食单子,每十天半月便一换的。只是大爷一直没往家里吃饭,这单子已是换了好几张。幸得今儿大爷来了,不然过不得几日,又该换了。”黛玉闻言忙道:“偏你嘴快。难道哥哥不往家里吃,我就不吃的?这单子横竖也要换,教你一说,又变了意思。”一面说着,早见有两个丫鬟捧了水来,二人净手罢,紫鹃已是领着人将食盒提来了,一面在桌上摆了。二人便将此事揭过,各各用饭不提。 一时饭毕,瑧玉见紫鹃收拾了食盒下去,白鸥正往屋里去换茶,便向黛玉笑道:“妹妹如今甚么时候歇息?”黛玉道:“如今天晚了,歇得比之前略早些。——哥哥今儿想是还有事,不在家里住了。”瑧玉笑道:“正是。只是这几日不曾见你,恐你想了我,因此偷空往家里来一回。” 黛玉闻言,却没来由面上一红,方待说甚么,见白鸥捧了茶来,乃接了茶在手中,又想了一回,道:“改日有空早些回来,有些事要同你商议的。我见咱们这里使唤的人也有到了年纪的,须得有个章程才是;今年罢了,过了年也该有些说法。”瑧玉笑道:“我当是甚么。眼瞧也快冬至了,自然往家里来几日;咱们到时再议。” 原来林家中有下人已到了婚配年纪,张嬷嬷便同黛玉说了;谁知黛玉听了,心下却暗想道:“这些人中却多有伏侍过哥哥的。他日后是要做皇帝的,若将这些人放了出去,万一有那个嚼舌头根子,或泄露些甚么,只恐对哥哥不利。虽是这些年将家里也整治了,然终难尽信;我若自作主张了去,少不得日后要有些口舌。不若改日同哥哥好生商议一回的是。”因此不肯自专,恰今日瑧玉往家中来了,是以提了一提此事;果见瑧玉明白他话里意思。因见瑧玉起身,便也站起来道:“白鸥同你紫竹姐姐说,教把大爷的衣服拿过来。” 白鸥应了一声,便往外去了。瑧玉倒像想起甚么似的,问道:“雪雁那里去了?”黛玉道:“他近日着了风,是以不曾教他往前面来。”瑧玉点头道:“倒该给你多放几个使唤的在这里。”黛玉道:“这倒不必了,绿鹦同白鸥都是手脚麻利的;紫鹃雪雁两个又是跟我的老人了,很不必要这么多人伺候。待放了他们几个出去再说罢。” 瑧玉闻得黛玉如此说,倒也罢了,叹道:“只是委屈了妹妹。”黛玉笑道:“这话可不能教外祖母家里听去。我前日闻二嫂子说,如今府里正往外裁人,除了老太太那里,皆是能省便省了。我平日也没甚么活计,要这些人做什么?”一面说着,见紫竹捧了衣服来,便向瑧玉道:“如今天短了,这外面黑得早,哥哥早些回去罢。我教人装了两盒子果子,还有些别的物事,待会子一道拿了去。”瑧玉见天色不早,乃点头道:“我改日再往家里来。” 一时紫竹伏侍着瑧玉穿了外面大衣服,绿鹦早替黛玉将一件披风取了来,黛玉披了,笑道:“我送你出去罢。”瑧玉道:“怪冷的,不送罢。真成了客了。”黛玉笑道:“横竖无事,况这么些日子不见,送一送也是应当的。”兄妹二人一行说笑着出了房门,一径行至院门口,早有婆子出去传话,管家吩咐下小厮牵了马在门外等了。黛玉倚着门看瑧玉往院外去了,方才同白鸥几个转回房来。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回 【第一百一十二回 】林黛玉观情度时势·冯霦琳知意论人才 却说黛玉回到房中, 心下暗忖道:“如今哥哥等闲不往家中来, 想必是那厢有些着紧之事。他不全与我说,也是不教我担心的意思;此外我不过一闺阁女儿, 于他在此事上也无甚助益。只是这家中, 务要替他分忧才是。”因此只推读书, 将一干伏侍之人皆遣了出去, 将家中诸下人一一想了一回, 心下自道:“这厢伏侍的人里, 紫鹃雪雁是自小便跟着的;然如今年纪也大了, 至多不过三五年便要遣了去。绿鹦同白鸥两个是哥哥放在这边的,想来可信;春纤秋萦年纪尚小, 也是哥哥指了来的,料也无虞。其余小丫头不过四个, 等闲不往屋里来的, 倒罢了。伏侍哥哥的人原也少,紫竹同雪浪两位姐姐是他心腹, 两房家人也是家中老人;如今他不在家中住,常日不过两个小厮跟着, 横竖他自己心中有数罢了。” 如此黛玉自想了一回, 约也有些成算,乃又想道:“眼下要遣出去的,不过是几个粗使下人。若哥哥只是林家人,倒为好处,只是如今不得不小心些。这家中使唤的人也尽够了,上年方进了些来,若一味添补起来,只顾将这些作了家人留在这里,未免人多眼杂,却是不妥。”如此心下想定,方唤了丫鬟进来,将桌上收拾了,自往房中歇下无话。 转眼便至冬月,将近冬至之期,果然瑧玉从宫中回得家里。黛玉此前便已教家人打点各处年礼,如今正领着人查点庄子上送来的东西,一见瑧玉往这厢来,忙笑道:“可算回来了。我约也知道是这几日,只是不知究竟那一天;怎么不教人先送个信回来?”瑧玉笑道:“又不是甚么要紧客人,巴巴地教人报一声儿,好教妹妹备下席面招待的。况若是提前说了,没得教你心里挂念,不如直接往这边来,还可为一惊喜。”黛玉便分付雪浪领着家人在这里查看,一面同瑧玉往房中去了。 及至房中,早有丫鬟上来替瑧玉除了外面的大衣服,又送上一个小小的手炉来。瑧玉便往椅上坐了,乃含笑道:“天这么冷,妹妹只教他们去查点便是了,却只顾自己看起来。”黛玉亦往另一侧坐了,笑道:“哥哥不知,这查点东西却极有趣的。今年庄子收成也好,采买的东西也得了,乃是宝姐姐他兄弟去帮咱们看了的,倒省事。瞧着这们些东西堆在一处,可不热闹。” 瑧玉闻言笑道:“如此说来,却是我扰了妹妹的兴了,恕罪恕罪。”黛玉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同那堆东西吃起醋来。原是你每日不在家,我也没有事情要做,不过聊以解闷罢了;如今你来了,自然同你说话儿,岂不比查点东西更有趣些?” 瑧玉听黛玉这话,不免又笑,乃点头道:“正是这话。若连那些柴炭布匹都比不过,我也枉做了你哥哥了。”因知自己常日不在,黛玉定然积了许多话要说的,当下也不作声,乃笑听着他将近日之事一一同自己说了,不时点头称是,偶插上一句,赞他几声;如是听了一回,心下暗想道:“黛丫头如今倒历练出来了。他掌家也已有些日子,况又有张嬷嬷在侧帮衬,日后纵是往其他人家去了,也当得起大家主母。只是日后这中宫之人,却不知能有玉儿这般妥帖否?” 一时瑧玉想到这节,又思及黛玉日后出嫁之事,却没来由生出一段不舍,心下暗伤道:“果然人言有理,这养女儿是赔本生意;纵养得千好万好,也是要往人家去的。只是我悉心替人家教养,日后所寻之人家中却不知能否替我好生教养得;便有多少好处,若不合我心意,也是枉然,届时少不得两下里生怨。若当真如此,可不无趣了。”因又想道:“玉儿自小同我在一处,又事事以我为先,我自然觑着他是天下第一等的女儿;况又晓得先前那段警幻拉扯出来的公案,对他存些个怜惜之意;若换了别个,又那里有这般心思。日后若替玉儿寻了夫婿,便是这明面上瞧着好,暗地里又不知如何;难道我一个为哥哥的,好去问他这个不成?他心思又细,少不得恐我担心,纵有委屈也不说的。如此看来,此事倒无法可解了。” 如是瑧玉想了一回,不免心绪纷乱,倒又有些好笑,暗道:“每每到玉儿之事,我便有这许多胡愁乱恨的心思,竟同那蠢石头一般了。难不成绛珠仙子生来就是这般古怪,能将人往这处引的?”正在想时,因听黛玉讲到家中下人之事,想起他前日亦同自己提过的,方收了心思细听了一回。及至黛玉说罢,方笑问他道:“妹妹可有章程了?” 黛玉见瑧玉问他,乃道:“若依我所想,便遣到咱们家下的庄子上去,教他们自行聘嫁的是,也不替他们指配。”瑧玉闻言也不问他为何做此想法,笑道:“这样就好。以后这种小事,妹妹尽可自己做主,不必问我;如今见妹妹如此有主意,我却大可作一甩手掌柜,乐得清闲耳。”因黛玉同他相处日久,是以并不疑他这话中有旁意,笑道:“那就好。只是这般事还是要同你说一声才是。”瑧玉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笑道:“你说甚么就是甚么罢。” 如此二人将正事说罢。瑧玉见天时尚早,乃笑向黛玉道:“眼瞧又要过年了。妹妹可想要甚么不曾?”黛玉笑道:“如今家都是我管着,自然想要甚么便买甚么。倒是你要甚么,可和我说罢。”说着却又想起一事来,便道:“昨日姨妈使人来说,已是接了琴儿过去,明日教往他家去顽的。你去也不去?”瑧玉笑道:“你们女孩儿家一处顽,我去作甚么。既是如此,我明日自出门罢了。”黛玉闻言便点头,又将下边呈上来的单子与瑧玉看了,便教人摆饭不提。 及至明日,果然薛家早早使了车来接,黛玉登车去了。瑧玉见天气尚好,便换了衣服出门,自往外去;及至茶楼,见薛蜨同冯岩两个已往雅间中坐了,笑道:“我来晚了,劳你二人等了半日。”薛蜨笑道:“我也刚坐下。只有霦琳早些。”一时三人各自坐了,便有人送上茶来。 冯岩笑道:“是我的不是,两位哥哥好容易得空在家,还教你两个往外来。”瑧玉知他定是有事要说的,乃笑道:“霦琳如今大了,也学着跟我二人客气起来。”冯岩闻言不免失笑,随即正色道:“今上教我查问的事,已是有些眉目了。因先前得了口谕,道是此事原可直接同你二人讲的,如今且先说了的是,也好心里有个计较。” 瑧玉同薛蜨二人闻言,皆敛了笑,听他道:“如今三皇子一党却有些按捺不住的光景。卫家同赵家在军中有些威望,也皆是听他号令的,又同南越合骠国相勾结,正在那处筹画,过些日子便将要有一战;届时再教他朝中党羽帮腔,好借机教陛下禅位于他,待他登位,或割让几座城与那些蛮国,两下收兵,皆大欢喜。孙和原是依附国公府上的,现时想是见贾家式微,便自行搭上了三皇子;如今也同赵鹏宇一气。况卫家同赵家原是姻亲,这几人在军中位次也高,倒也可掌控些军中风势的。” 瑧玉闻冯岩这话,正证了自己心下所想,乃道:“这朝中重臣,理国公不必说了,自是三皇子一党。南安郡王妃便是三皇子母家人,也不必说;其他人有心急的,也少不得赶着奉承。如此看来,他倒像是将这朝内外掌控了大半;怪道如此明目张胆起来。”冯岩笑道:“陛下如今春秋正盛,那里是他能撼动的?只是如今哥哥尚未认祖归宗,恐除了他去教他人再有异心,是以拿他做个挡箭牌罢了。只是那忠顺王爷原是酒色之人,却不知为何生出一个野心狼性的儿子来。” 薛蜨闻言笑道:“这权势二字,又有那个不爱的?他若不是皇家之人,少不得还要思量一番;如今他父亲原同今上是堂族兄弟,况又打探到了三皇子当日所施手段,自然免不了意动。若今上得知三皇子当年所为,不教他登位,这大位可不就轮到他头上了么?这念头若不生还可,一旦生出,再想抹了去,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冯岩听得这话,乃道:“我却不这们想。这皇帝岂是人人可做的?若做得好罢了,若做将不好,可不坑了这天下百姓。依我看来,人人皆做自己擅长之事才好;我往军中去,正是如鱼得水,你若教我往书院教书,那便是误人子弟了。”瑧玉笑道:“这话却明白。”一时几人将此事说罢,见天色近午,便唤了人上来,教上几样精致小菜,三人用了,各自回去不提。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回 【第一百一十三回 】偶忆旧难平心中意·偏忘情不消泼茶香 却说瑧玉同薛蜨别了冯岩, 一径往林家而来, 果见黛玉还不曾回来。二人便自往书房去了,瑧玉见薛蜨坐定,乃道:“这几日我将原书中所写之事想了一回, 却多有能对上的。虽他文中止写贾家之事,却也可从中瞧出些蛛丝马迹来;若我所料不错,贾政此番赈济定有差池, 是以并未升迁,日后只怕还要算这笔账的。这是小事,却也罢了;只是这同南越一战,却务要好生计较。” 薛蜨闻他这话,乃点头应是。瑧玉又道:“我那日想了半晌, 又闻霦琳说那边境情景, 约也将其间事体理清了些许;左不过是三皇子只道同南越合骠国事先已然约定,此一战是万万打不起来的, 却并未想到那两国日后背信弃义, 一朝交兵, 却打了一个无准备之仗,教人杀得措手不及。” 薛蜨闻言道:“正是这话。那两国早已是包藏祸心的;况大成兵士多不惯南地湿热, 更兼边境瘴气毒虫甚多, 不若那些蛮夷业已习惯此地气候。如此看来,前世兵败也是情理之中。况当日三皇子已然登位, 人心又离散, 正是内忧外患, 是以恨不能立时将此事平定,也顾不得甚么大国颜面了。如今看来,三皇子正是在暗中使了许多手段,只不知有几分入在今上眼里。” 瑧玉点头道:“你记得咱们当日伴驾出巡么?中有那个叫钱江川的,我已是教人暗中盯着他了,近日却想是要有些动作。这些蛮国却也会觑风势,想来三皇子掌权之日,便是他们动手之时。若不提早准备,到时必定措手不及。” 一时二人又说了一回,薛蜨便自告辞离去。瑧玉见他走了,心下却自想道:“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一厢要防备南越骠国,一厢却又恐三皇子有甚动向。虽是我转世而来,却也见其间事体委实难为。此事甚为关键,少不得只得将玉儿之事往后暂放一放,先顾眼前;幸得玉儿聪慧,不至教我再为之分心。”一厢想着,又从桌上取了纸笔勾画,自去寻思不提。 那厢黛玉往薛家去了,果见宝琴也在,见黛玉来了,更加喜欢。几人一行进了房中,宝琴又将薛蝌带回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送与黛玉;黛玉忙笑着谢了,又道:“你哥哥能带了多少回来,教你一喜欢全送了出去,岂不辜负他的意思。”宝琴笑道:“我哥哥知道我同林姐姐好,自然大大地留出一份富余,好教我送与姐姐的。”宝钗笑道:“横竖只有咱们几个,都不是外人。若教别人看了,又该说你偏你林姐姐了。” 黛玉明知宝钗说的是谁,只做不闻,只抿嘴而笑。宝钗也不以为意,笑道:“如今天冷,也没甚么趣儿。你得空常往我们这里来顽,咱们说话儿。今日恰有新鲜鹿肉,一会子教人做了咱们吃。” 宝琴笑道:“提起鹿肉,倒想起四五年前咱们在府里住着的光景来。当时那么多人,好不热闹的。如今却只咱们三个,林大哥哥同我哥哥也都各有事情,不得往家里来,倒有些冷清。”宝钗诧道:“原来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曾?”一面自己想了一回,自点头叹道:“果然已有四年了。可见这日子过得不见多么快;只一转眼,就是这许多年过去,倒还觉得自己是小孩子一般。” 黛玉见宝钗如此,忙笑道:“不止你自己,连我也觉得你尚且是小孩子。以后我可不叫你姐姐,还是你叫我姐姐才好。”宝钗闻言倒笑了,推他道:“我把你这个油嘴的。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要占些口上便宜;仔细我告诉妈去。”黛玉笑道:“你只管去告。姨妈也是一般地疼我,只怕你还碰一鼻子灰回来。” 三人正在嘲笑,忽见跟宝钗的丫头雀儿来了,向几人道:“姑娘,林姑娘,琴姑娘,荣府方才来人了,道是那边二老爷明日进京,教几位姑娘明天去的。”宝钗闻言,点头道:“晓得了,你且下去罢。”见雀儿出去了,乃向宝琴笑道:“这一下可称了你的心,明儿却热闹了。”宝琴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谁想正逢此事。”宝钗见黛玉不则声,便猜他不想往那边去的,便道:“又不在那住的,不过去一去便回来。这时节也好吃饭了,先教人把那鹿肉收拾了来,再开一坛子石榴酒,咱们几个吃饭是正经。” 宝琴毕竟年少,闻宝钗如此说,拍手笑道:“这样最好,咱们自己热闹。”宝钗笑道:“正是。一会子咱们也行起令来,你若行得不好,先罚你三大杯。” 黛玉闻言忙道:“了不得了。不过姨妈一日不在家,你竟带着我们吃酒顽笑起来,看我不告状去。”宝钗笑道:“你只管告去。一会子吃起来,我先灌你一杯,到时纵你同妈说了,也要问你一个从犯。”说着便唤了莺儿来分付,不过一时便摆了几样精致菜肴上来,果然有一小坛石榴酒,莺儿上来开了油封,往几个玻璃杯里斟了。 宝琴瞧着这酒嫣红可爱,笑道:“这是那里买的?改日也教我哥哥去买些回来。”黛玉也笑道:“却不曾见过用石榴酿酒的,果然好个想头,瞧着也好看得紧,却不知尝起来如何。” 宝钗心下得意,笑道:“横竖只有咱们姐妹几个,还等我敬你不成?自然尝一尝便知道。”黛玉闻言,果然端起来喝了一口,品了一品,笑道:“倒比梅子酒好些。”宝琴忙也尝了一尝,赞道:“这个好,比梅子酒原甜。姐姐快同我说是那里买的。”宝钗见他二人如此,笑道:“纵给你一百两银子,也没处买去。这原是我自己做了顽的,悄悄儿存了几坛;难为你两个不嫌弃。既然喜欢,一人给你们一坛子带回去。” 宝琴笑道:“好小气!就这一小坛,只怕不够我一个人的。好歹再多给些。”宝钗道:“原是我不知这个到底好不好,是以不曾多做,就只有这些。待明年石榴下来的时节,我多多地做了再给你合你林姐姐。”宝琴闻言只得罢了。一时几人吃酒说笑,又行了一回令,方才撤去席面,又掷骰子顽笑不提。 及至晚间黛玉回去,便将贾政明日进京之事同瑧玉说了。瑧玉闻言,便道:“不是说要冬底才回来么?”黛玉道:“可是呢,倒提前了好些日子。”瑧玉便知自己先前所猜不差,乃道:“你明日甚么时候往那边去?”黛玉道:“我同宝姐姐合琴儿一道去。姨妈想来也是要去的,到时坐他们的车便了。” 瑧玉闻言便点头,又道:“宝玉也去了这些年,不知有甚变化也无。”黛玉笑道:“这里没有旁人,我且说句刻薄话儿罢。这石头却是要当一辈子石头的;纵再怎么琢磨,也不过是块石头。虽是离了老太太,二舅舅定然管得严厉些,却也未必成甚么材料。” 瑧玉闻得他这话,倒笑了,乃道:“他也不曾得罪你甚么,为何这般贬损于他。你素日几时这般刻薄来?”黛玉闻言却有些赧然,随即道:“我就是瞧他不过,难道还非要他得罪了我不成?自己不用功罢了,倒私下里骂那些用功的都是‘禄蠹’,还摇头叹说甚么‘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如今只是私下说上两句,还是看老太太的面子。若是不看,早问到他脸上去了。” 瑧玉听得黛玉这番话,略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定然是宝玉私下里说自己的甚么言语教黛玉知道了;是以不免失笑,暗道:“玉儿原也不是个睚眦必报的,惟独一到我之事情上,却小气得紧。”因笑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甚么?况你也说了,不过一块石头,何足挂齿。” 黛玉哼道:“依我来看,他这名字倒也极切。叫‘宝玉’罢了,偏又是个假的,又不是真玉。”他说得急了,却不想顺口叫出了瑧玉名字;一时回过神,直羞得脸上飞红,见瑧玉笑着看自己,更为不好意思,跺脚啐道:“你也不是甚么好人,只顾笑我。” 瑧玉笑道:“我可实实地冤枉。话都教你说了,我半晌不曾作声,白教你题名道姓了去,还赚了个‘不是好人’。妹妹这颠倒黑白的能耐越发长进了。”说着见黛玉抬身欲走,忙起身拉道:“好妹妹,我不笑你了,你坐着罢。” 谁知黛玉那一起本不曾站稳,瑧玉一时忘情,又忙着起身,教桌角绊了一下,忙松了黛玉的袖子,由着自己往前一倾,险些儿扑在桌上;那袖子早将茶杯打翻,淋淋漓漓泼了一片的茶。黛玉倒唬了一跳,忙问:“烫着了不曾?”一面取了帕子上来替他擦,又唤丫鬟进来收拾,道:“这衣服都湿了。白鸥去同雪浪姐姐说,教取件新的来换上,别着了凉。” 瑧玉一行张着手臂,一面笑叹道:“这茶也有眼力,只往我身上泼,不曾沾到妹妹一点儿的。”黛玉嗔道:“还说呢,你方才若不放开,也不扑这一下儿。谁知你三不知地松了手,倒吓了我一跳好的。到时若着凉了,又是我的罪过。”瑧玉笑道:“我若不松,只怕带倒了你。横竖这屋里暖和,料想也无碍。”一面果见雪浪捧了衣服来,黛玉避了出去,瑧玉自换了衣裳,二人一道用了饭,各自回房无话。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回 【第一百一十四回 】不解情长成空转念·错会意翻作枉费心 及至明日, 黛玉起来梳洗罢了, 果然见薛家来车子接;黛玉便同瑧玉说了一声, 自往薛家而去。薛姨妈同宝钗已是收拾罢了,见黛玉来了,笑道:“我们这车子小, 却是委屈了你。”黛玉素日原是在薛家顽笑惯的, 闻言笑道:“姨妈敢是嫌我占了地方。”薛姨妈慌得道:“这是怎么说!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里就嫌了你。”宝钗笑道:“妈不必管他。这外面倒宽敞,难不成自己走了去?” 黛玉因不见宝琴, 便问宝钗道:“妹妹去那里了?”宝钗笑道:“他家中有事, 昨儿晚上他哥哥来接他回去了。咱们不必管他。”一面便携了黛玉的手,同薛姨妈往车里坐了, 自往荣府而去。 一时到得府中, 果见探春惜春姊妹都到了, 彼此相见过, 又往房里见了贾母。贾母见他几人来了,忙招至身旁坐下,笑道:“你几个常日也不往这里来, 想是把我这个老婆子忘了。”黛玉笑着告罪, 贾母又问道:“你哥哥今日来也不来?”黛玉笑道:“他同薛家大哥哥最近忙得紧,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教我代他向老太太合舅舅舅母问安。改日得闲, 自然特特地来拜见。” 正在说时, 却见湘云从后面来了, 向贾母问了安,同几人见过,便凑至贾母身旁问道:“宝玉哥哥甚么时候到家?”贾母笑道:“你也忒性急些。想来不过一阵子就好到了。”一面只顾往外看。刚只说着,只闻有个丫鬟来报说:“二太太同宝二爷进府了。”贾母闻言,忙同众人接了出去;一时相见,不免泣笑交加,又有许多话儿要说;贾母只把众人不管,先将宝玉拉至身边细细看了一回,直道瘦了,那眼泪不免又簌簌落了下来。众人作好作歹地劝住了,方才往房中而去。 一时众人归坐。贾母便拉宝玉在自己身边坐下问长问短;众姊妹也跟着凑趣,倒比往日热闹了十倍不止。探春因见贾环悄没声地往门边坐了,到底也是自己兄弟,也有这些年不见,不免总是往他那厢看去;却见他只垂着头不则声,倒也不好就过去同他坐在一处,只得坐了。惟有湘云坐在贾母另一旁咭咭呱呱说笑个不了,宝钗明见其间原故,也只作不见,便同黛玉惜春几个说笑。凤姐因近日有些不适,便只往前面见了王夫人,告了一声,自回院中歇息。 贾母因念宝玉途中劳顿,是以虽有许多话儿要说,终是不忍教他在此待久了,见湘云仍是大笑大说的,便笑道:“云丫头,且教你哥哥去歇一会子罢。一路上想也累了,可怜见的;他这次回来又不往外去了,日后再说的日子尽有呢,多少话儿说不得的。”湘云闻言,虽有些恋恋不舍,也只得罢了。王夫人便同宝玉两个去了,贾母也道乏了,教众人散去,却又教唤跟宝玉去的人过来问话。琥珀领命,便往那边去了。 那厢王夫人回了房中,见早已收拾好了,待丫鬟仆妇一一拜见过,便推身上乏,自往房中榻上卧了。思及方才情景,暗想道:“如今回来,老太太自然要议宝玉婚事的。当日史家升了任上去,老太太却强留了云丫头下来,想是要与宝玉作配。”只是究竟对湘云不甚满意,因又想道:“如今看来,宝钗却也不曾许了人家,可见我往日说的那些言语,妹妹也是入了耳的。既然如此,不如越性定下来的好;只是老太太必定不肯,我又不敢十分做主,却是如何是好?” 如此王夫人想了一回,不免心下愁闷,又觉一阵困意袭来,便朦胧睡去。不知过了许久,闻得贾政回来,少不得去接了进来,也无心再多说甚么,满心皆是如何同他说宝玉之事;奈何贾政不提,却不好贸然提及此事,只得将这一段心思暂且存在心里,及至晚间,贾母使鸳鸯来唤几人去吃饭,只得又往这边来。 却说贾母正房之中,宝钗姊妹几个已是到了,独湘云未来。贾母便笑道:“云丫头素日原是最性急的,怎么如今倒落到后面去了?”黛玉笑道:“老太太不知,这却要我来算上一卦。他一定是在房里打扮,不知穿那件衣裳是好,是以来迟了。”说得众人笑了。 不多一时,果见湘云换了一身衣裳往这边来了,问道:“宝玉哥哥怎么不见?”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着宝兄弟。也只有他两个能顽到一处去,两个人好憨的。”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便招湘云至身旁坐下。 却说闻得贾母这话,湘云犹可,宝钗却不免心里一震,暗想道:“老太太这话却像是对我说的。方才姨妈同宝玉进门之时,云儿也曾提他名字,却不见老太太说什么;唯独在此时说了这们一句,显见的是说我了。”一时又羞又气,却不肯在面上显出甚么,暗想道:“我并不曾对他有甚么想头,却总把我当贼防着,三不知的还要敲打一番;可见林妹妹那话是对的,倒是不往这边来才是正经。” 却说那厢贾母拉着湘云端详了一回,笑道:“果然你林姐姐算得准,一定是在房里梳妆打扮,因此来得晚了。”湘云闻言便哼了一声,道:“林姐姐惯会说人不是,我不过来晚一回,就这们编排我。”黛玉笑道:“那个编排你了不曾?来晚的也是你,换了衣服的也是你,这头上插了花儿的也是你。原是老太太问你为何来得晚,我这才起了一卦,连老太太都赞我算得准;不过说些实话,到了你这里,又成了说你不是。日后我也不敢再算了。” 刚只说着,只见宝玉同王夫人一道来了,笑向几人问了好,在贾母身侧坐了,见湘云看自己,笑道:“云妹妹这许多日子不见,越发长高了。”邢夫人在一旁听了,笑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贾母忍不住也笑了,道:“罢罢罢,从小儿这么叫的,那里是一时能改的。只好以后慢慢改罢。”一时众人说了一回,便有人报说贾政等人也来了,于是便各自往内外两间坐了。 王夫人便向黛玉道:“大姑娘,你哥哥今日怎么不见?”黛玉微笑道:“他如今忙得很,身上有官差,只得我替他向舅母问一声。若是有工夫,也就来了。”邢夫人却听王夫人这话不像,闻言忙将话岔开,众人也不曾在意。一时摆上饭来,便各自用饭不提。 不多时饭罢,宝钗坐了一阵子,便悄问黛玉道:“你回不回去?”黛玉知他今日因何不快,想来不愿在这里多待,因道:“你甚么时候回去,我同你一道走。只是咱们就走,恐老太太留咱们,且稍坐一会子罢。”宝钗闻言,便点头称是,又同其他姊妹说话。 过不多时,只见紫鹃往这边来了,先同贾母等人行了礼,便对黛玉道:“姑娘,大爷使人来说明日要合薛大爷往小侯爷那边去,教姑娘回去帮着打叠东西的。薛大爷也教人来同大姑娘说一声儿。”黛玉闻言,便起身告道:“老太太,我要先往家里去了。”宝钗便看自己母亲;薛姨妈笑道:“你同你妹妹一道坐车回去罢。我且偷个懒不回去呢,一会子同老太太抹骨牌。”宝钗闻言便也站起来,同席上人问了一声,便同黛玉一道往外去了。 及至几人上车,紫鹃方向宝钗笑道:“大姑娘原谅则个。方才原是我弄了个空了,将姑娘赚出来的。”宝钗明知紫鹃方才意思,笑道:“好紫鹃,你如何来得这们及时雨似的?”紫鹃便看黛玉,黛玉会意,笑道:“我说了姐姐别笑我。这原是我在家同他说好的,若我甚么时候想回去了,便同他使眼色,他就上来借我哥哥的名号将我出来,却不想今日顺手也将你捞了出来。”宝钗大笑道:“这们刁钻古怪的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出来。我却是又学了一招,日后再有此事,也教莺儿这般就是了。” 莺儿闻言,凑趣笑道:“这却只有紫鹃妹妹行得,我却行不得。”众人怪问其故,莺儿笑道:“我眼睛原不甚好,稍隔远些便看不清楚。届时姑娘只顾使眼色,我却甚么也看不见,只怕席都散了,姑娘也不得出来。”说得他姊妹两个掌不住哈哈地笑起来,道:“这话很是。” 二人一道行至薛家,宝钗又邀黛玉往家中去坐。黛玉原见他今日不快,有心替他排遣,便同他往房中坐了,一行说笑,心下暗想道:“他今日原是为老太太那句不快,却定然是不想教他人知道的。我且也装作不知此事,只同他说些别的才好。”是以只拣些无关之事来说,不过是那一本书好看,那一出戏文好听,宝钗又将自己近日填的词拿出来邀黛玉品鉴一回,并无别话。 如此说了半日,宝钗见天色已晚,道:“妹妹今日不必往家里去了,在这里同我作伴罢。”黛玉却想道:“他今日心下委屈,想来是要同姨妈说的,我若在此,不免有些不便。”正要推脱,却见外面一个丫鬟进来道:“太太教我同姑娘说,今儿晚了,又吃了酒,就在姨太太家歇了,教姑娘自睡,不必等的。”黛玉闻言便不再说甚么,乃打发白鸥回去说一声,自在宝钗家安歇。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回 【第一百一十五回 】强回转天性犹难改·空筹画人力不从心 却说王夫人晚间先安顿了薛姨妈, 自往房中歇下, 暗想道:“若说当初嫌薛家门第, 如今蜨哥儿身上也是有了爵位的,又是新贵,原较史家强些;况宝丫头为人温厚和平, 比云儿又强许多。老太太纵偏自己娘家亲戚, 到底也是疼宝玉的, 只需将其间好处同老太太一一讲明,只怕转了心意也未可知。——可恨赵姨娘, 如今环儿同宝玉一道读书, 倒得了意似的,只顾在老爷面前献勤儿;幸得宝玉聪明, 诗文原较他强些, 倒也煞了那贱人的性儿;前日又撺掇老爷替宝玉合环儿寻通房丫头, 幸得老爷说他两个年纪尚小, 碰了个没趣;若当真先寻了,没得移了他的心思。” 如此王夫人暗自筹画,一时却又想起今日凤姐儿做派, 暗道:“凤丫头如今也拿乔起来, 不过得了一个哥儿,他婆婆又疼他,倒有些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儿我往家里来, 他却只推身上不快, 也不出来;倒也罢, 如今宝玉也瞧着大了,待他娶了亲,或者两房分开来也未可知。”一时心下千头万绪,只得自往床上歇息,当夜无话。 隔日宝钗起来,同黛玉一道梳洗过,二人用罢早饭,便闻跟薛蜨的人来报,说薛蜨午时便往家里来,教宝钗不必挂记。黛玉闻那丫鬟说罢,便笑道:“大哥哥既是要来家里,想来我哥哥也是要往自己家去的。须要防他回家不见我,又说我贪着在这里顽,不往家去照应。”便同宝钗告辞。宝钗闻他这话,也不便再留,只得嘱咐人好生送黛玉回去,因他哥哥常日也不往家里来,倒也实实地有几分欢喜,乃自回房里打点了一回,便等薛蜨回来。 果然将至正午,薛蜨从外进来了,见宝钗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倒为一怔,笑道:“劳妹妹久等了,想是有些话儿要同我说不成?”宝钗见了自己哥哥,却没来由眼圈一红,强笑道:“我又不是林丫头,每日价心里眼里皆是他哥哥。哥哥且坐,我教人摆饭。”一面便起身往后面去了。 薛蜨明见宝钗神色不同往日,略想了一回,便猜是昨日往贾家去惹了不快;见他不欲同自己说,也不好就问,见他往后面去了,乃唤银雀儿问道:“你姑娘这两日都顽些什么?”雀儿道:“昨日国公府二老爷回来,姑娘同林大姑娘往那边府里去了半日。晚上姑娘同大姑娘一道往咱们这里来的,早上方送大姑娘回去。” 薛蜨闻言,点头问道:“是那一个惹了姑娘?”雀儿四下一望,见并无他人在的,乃低声道:“姑娘昨日往那边去前还喜喜欢欢的,回来也同林大姑娘说笑了半晌,只是大姑娘走后才有些怔怔的,却不知是为甚么。”一行说着,闻得外面脚步声响,便福了一福,闭口无话。 薛蜨听得这话,微微颔首,果见宝钗从外面进来了,笑道:“这天气也冷,我教他们把铜锅取了来,咱们就在这里吃,倒也便宜。”一面见婆子们取了家伙来摆好,便亲替他哥哥摆了碗筷,道:“哥哥常日不往家里来,也不曾好生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今日却难得有空。” 薛蜨见他如此,心下微转,乃笑道:“正是。当日你尚是个小女孩儿之时,最爱吃笋子,偏又夹不起来,只顾让我替你弄的。”一面果然取了箸,往那锅里夹了笋子,笑递与宝钗道:“你先吃,吃过了我再与你搛些。” 宝钗见他哥哥这般行为,只得接了过去,吃了几口,却见薛蜨只顾看他,不免脸红起来,将碗放下道:“哥哥也吃,只顾看着我作甚?”薛蜨笑称是,一面也取了碗箸,自同宝钗用饭。 一时二人吃罢,莺儿端了茶来,便见薛蜨用目示意,情知是要同宝钗说话,便福了一福下去了。薛蜨见四下无人,便向宝钗问道:“妹妹,我这些日子不在家中,也并不知家中有甚事。昨日姨夫姨母归家我也不曾去得,故不知是甚么人惹了你不自在?”宝钗闻言笑道:“那里有人敢惹我的。”薛蜨摇头道:“妹妹越大越不爽利了。我素日怎么同你说的来?咱们本是一母同胞,若有甚么事,只管同我说的。”宝钗见他如此,只得道:“当真不曾有甚么事。纵有,也不过是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的。” 薛蜨闻言,却自想了一回,点头叹道:“想你七八岁光景之时,甚么不同我说?那里不同我去?如今长了年纪,却同我隔心起来,倒还不如你同林家大妹妹亲近。咱们父亲早逝,我原恐教你养成个思虑过重的性子,是以连圣人书也丢开,寻那些话本来同你一道看耍;外面或有些奇闻异事,但凡我听了觉得有趣儿,必要学了来说与你。如今好容易长了这们大,眼见着有了姊妹同你好,我又领了差使,见面少些,却也罢了;只是有事也不同我讲,只顾自己放在心里,却又将我置于何地?” 宝钗听他这话,忙站起来道:“哥哥莫生气,原是我错了。”一面说着,心下又掂掇一回,只得将昨日贾母所说一一讲与他听,又道:“这原也是我一时口快,——许是我心太重,免不了思量一回,面上带出些儿来;或老太太并未有这层意思也未可知,不过是我多心罢了。此事实是小之又小,原不值一提的,并不是有心要瞒着哥哥。” 薛蜨冷笑道:“我当是甚么。你也忒会替人打圆场,他这话若不是这个意思,又是那一个?林家罢了,贾家原是他们外家;咱们去了不过是去看姨母,那起子人却又要作怪。”一行说着,见宝钗低头不语,便拉他坐下,道:“你也太会要强了。别人怎么说,原不干咱们事;如今咱们家较他们差不曾?我却知你为人,也并不是希图甚么,不过是想和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得个好名声儿,——妹妹休怪我说话直,原就是这样,——只是你枉自辛苦半日,却有那起子人只道你有甚么想头,先就看轻了你去。” 宝钗闻言,正中自己心事,乃垂了头不发一言。薛蜨见状,又道:“我早同你说不必在意旁人。喜欢同那一个好,自然同他好去,实在过不去,大家各自走开。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还有蝌儿同琴儿两个,这也够了。那些亲戚,不来往也罢。”宝钗默了半晌,勉强道:“说是如此,那里就能不来往的。我素日原不往他家去,不过昨日姨妈回来,老太太又早早着人来接,没有不去的理。” 薛蜨正想起原书中情景,闻得宝钗这话,心下暗想道:“幸得我如今身上有了爵位,贾家尚不敢太过造次;若同书中那般,宝丫头岂不更为尴尬?那薛蟠又是个混账东西,自然不能替他排解甚么。我原恐他性子再同书中一般,是以幼时下意地要回转他,只是想来天性难改,如今年纪一大,又转了回去。”是以竟有些灰心起来,见宝钗面上强笑,叹道:“你如今大了,也不听我说了。只是我却容不得人这们说你;也罢了,横竖此事并无多少要紧,你只记得横竖有我便是。”一面径自起身,往外边去了。 宝钗见薛蜨要走,忙跟着起身,方待说甚么,却又闭口不提,只一路送了他出去,望着薛蜨去了方才回来,自往椅上坐了,翻想起他方才那些话,又想起黛玉来,暗自歆羡道:“果然人人性子不同。一般也是哥哥妹妹,林妹妹便甚么都可同他哥哥说,两人显见地比旁人又亲近,他哥哥也疼他。虽我哥哥待我也是一般的好,只是我自己心下愧得了不得,恐分了他的心思,教他不快,是以总不敢同他说;只是他看将出来,又要怪我。日后还是不要在面上带出来的才是。此事原小,不与他说,我过些时日便好了,却是哥哥每日事体要紧。” 如此宝钗想定,便唤了丫头们来,问道:“是那个同大爷说我近日不快的?”见丫头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承认,叹道:“大爷每日价忙,我不能替他分忧,好歹不添堵便是造化。若有些甚么不自在便去同他说,他也不必干别的,只听我说这些了。今日罢了,日后若大爷再问你们,只回无事便可。”丫鬟们皆诺诺点头应了,宝钗便自往房中去看书,不在话下。 却说薛蜨一行往外走,不免有些灰心起来,暗道:“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宝丫头原也说不上甚么不好,只是这心思却眼见着又同那书中一般了。他小时我只恐他如此,下意教他有甚么便直口说出来,谁知如今又是如此。他只恐扰我心思,却不想此事并非他一人之力所及;若我不知那原书中之事,竟教他同宝玉作配,可不害了宝丫头一世?也罢,横竖我已知那厢将有甚么伎俩,业已筹备过了;若再生枝节,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内宅妇人又能如何?只是务要先同母亲说定,以防万一才是。”一时想定,乃将此事丢开,自回房不提。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回 【第一百一十六回 】警前程薛姨妈定意·知后事邢夫人还权 及至晚间薛姨妈回来, 薛蜨便寻空将此事同他母亲讲了, 又道:“如今不替妹妹寻人家,却是我想着日后再有建树, 也好替妹妹面上增些光彩。横竖妹妹如今才十五岁,人家多有十七八岁才定的, 却也不为着急。只恐姨母见宝丫头未寻人家, 又生出那些心思来。”薛姨妈那厢却也知王夫人心思的,闻言笑道:“这不妨事, 老太太如今还在呢。依我看, 老太太是属意云丫头的。” 薛蜨冷笑道:“他属意那一个, 原不关咱们事,只是不该敲打宝丫头。若人再问, 只说宝丫头命里姻缘当晚, 一概回了去才是。”薛姨妈本就无甚主意,如今更是事事以薛蜨所说为是,闻言点头道:“是这话。你姨母昨日问我,我便这们回的;他见我不提,却也不好多说甚么, 只说宝玉如今上进了, 又说些闲话, 并不曾再提此事。” 薛蜨笑道:“上进不上进, 教他下场一试才知道呢。若只凭嘴说, 天下也没有不上进的人了。”一面又道:“母亲素日也该带着妹妹往其他人家去。老师家也有同妹妹年岁相仿的一个女儿, 改日约上林家大妹妹一道去便是。琴儿若无事, 也跟着去。纵不去那里,便往大房二姑娘那边去也使得;或有其他人家同咱们有些交情的也罢了,同那一个顽不得?” 薛姨妈道:“虽说如此,宝丫头却像是不愿往人家家去的;我每每要同他出去,他皆说懒待动,却不知为甚么。”薛蜨道:“这却也无妨,只凭妹妹心意便是。他不去也由他,母亲只瞧着别教他心里不自在就是。” 薛姨妈笑道:“瞧你这话。宝儿原也是我的女儿,倒像是你恐你妹妹在我手里受了委屈似的。”薛蜨却不笑,正色道:“妹妹每日只恐母亲同我担心,有多少委屈都不说的。如今我常日不在家,况他也大了,不好同我说;母亲还是多觑着些的是,虽是咱们不曾给他委屈受,却要防其他人说三道四。” 薛姨妈闻得这话,倒有些沉吟起来。薛蜨见状,又道:“妹妹模样品格原是极好,若现在寻人家,难道寻不得的?不过像我说的,要待日后再往高处走些,好替他寻个更好的罢了。母亲也该在他面前露些儿,休教他觉得咱们家商贾出身,先就气比人家矮了一截,是以下意地要做出贤良模样;何苦来!不过是给自己添了那许多不自在。” 薛姨妈听薛蜨前面那些言语,倒也罢了;听到这里却不免心酸起来,乃流泪叹道:“真真儿我就不伏。你姨娘同我一般皆是姊妹,他却是国公夫人,我儿比宝玉原强十倍,宝丫头比他家的女儿也不差甚么,却皆教这家世所累,可往那里说理去的是。”薛蜨见他母亲哭了,便道:“母亲也不必如此,日子还多着呢。今后如何谁又说得清楚?况姨娘也不过五品恭人;这国公夫人四字同我说罢了,若教人听去,又是事情。” 薛姨妈闻言,忙拭泪点头称是,自叹了两声,却又想起一事,便道:“可见人各有命。你姨母虽比我强,却不得个好儿子;珠大哥儿年纪轻轻便殁了,宝玉如今又是这般光景,眼见也十四五岁,还只顾在家中蹉跎,可不愁人的。”薛蜨明知薛姨妈心内不平,要借将自己同宝玉相较来一舒郁气,是以笑而不言,却听得薛姨妈又道:“林家他兄妹两个到好福气。原本是无了父母,可怜见的,谁知林家大哥儿竟入了圣人眼里,连大姑娘也得——” 薛蜨不待他母亲说完,便沉了脸色道:“母亲务要仔细。林胤之不是常人,这话切不可再说第二次,同妹妹也休提起。日后自然明白。”薛姨妈见他神色肃然,倒为一惊,却也晓得利害,忙闭口不再提起此事,又将宝钗素日之事同薛蜨说了一回;便见外面莺儿来了,言请二人出去吃饭,方才一道往外面来。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贾府中事。贾政前日回京,往去面圣已毕,今上以其离家日久之故,乃格外开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如今已入腊月,不久将至年节;是以荣宁两府皆忙着筹备过年之事。荣府乃是尤氏同贾蓉续娶之妻梁氏一道打点,惜春如今也长在自己家中住着,少不得帮他嫂子整顿一二。因凤姐此时月份渐大,又有些害喜,是以贾母竟命他不必往前头来,只邢王二位夫人领着李纨探春张罗。 贾母素日便觉邢夫人小家出身,是以并不愿将许多事体交与他,当日王夫人在家之时,不过教他做个样子,实则皆听王夫人指令。偏王夫人又同贾政往外去了,贾母无法,只得将这管家之事暂交与邢夫人;如今王夫人回来,却一早便寻思如何将这权收归回来。邢夫人却也知贾母心下所想,心下暗道:“横竖这权迟早是要交出去的,况如今府中暗里的亏空也大,我正要寻机摆脱;若等老太太发话,岂不没眼色?不若自己先交了出去的是;既称了老太太的意思,又发脱了这烫手山芋。” 如此邢夫人心下想定,那日寻机便往贾母处去,陪笑道:“这些日子二弟妹不在家中,媳妇只得硬着头皮操持,其实惶恐,幸得凤丫头是个膀臂。如今他又有了喜信儿,多蒙老太太心疼他,令他往去歇息,媳妇却不敢再撑持,少不得又要烦劳弟妹了。”又道:“我本无甚么主意,这些日子也不过是个‘萧规曹随’,如今早将这些日子的账目整顿在那里,专等老太太过目。” 贾母闻言点头,便教请王夫人过来,邢夫人果然将家中事务一一同他交接分明,又将钥匙交还,笑道:“媳妇儿如今肚子金贵,我就托个大,替他讨了假,却又是劳碌了弟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待他生了孩儿,自然教他亲来谢过二太太。” 此举正称贾母心意,乃笑向邢夫人道:“你还是这们实诚人,同当日一丝没有变的。二太太原是他亲姑母,难道比你少疼他不成?若只顾客套起来,倒生分了。”王夫人见邢夫人如此说,却也推托不得,只得笑道:“大嫂子说那里话。咱们皆是一家人,有甚么过意不去的?”贾母笑道:“你二人这样极好。我每每觑着那些大家子的,多有妯娌间不和,致得丈夫也跟着合气;若都像你两个一般,这天下也太平了。”便将此事放下不表。如此邢夫人依旧回自己院中,不过偶在王夫人忙碌之事料理一回家下事务,倒比往日消闲许多;又密密嘱了贾琏些事体,且严加约束大房院中一干下人,暂且无话。 眼见年节渐近,王夫人却于日前着了些风寒,在床上躺了两日,自觉有些力不从心,那日便往贾母处禀道:“如今府中诸事繁杂,凤丫头又身上不爽,我又是个愚笨的,日日只丢下笆儿弄扫帚,只得厚着脸来和老太太讨两个人使;或接几个宗族的女孩子往这里来也使得。”贾母叹道:“可是呢,你大嫂子小家子出身,远不如你见识多些;偏你又生得多病多痛的,倒可怜见的。前日教太医看了不曾?可怎么说?” 王夫人陪笑道:“也不曾有甚么要紧,不过是旧疾又犯了,是以斗胆来请老太太示下,容我躲个懒才是。”贾母闻言,乃点头不语,半晌方道:“咱们家女孩子忒也少些。当日宝丫头他们姊妹往这边住着倒还热闹,如今家里兄长领了差使,一个个都往家去了;只丢了三丫头在这里。我看着不过,留云丫头下来同他作伴,总算有个姊妹说话儿;不如就教他同三丫头一处去的是。” 王夫人闻得贾母这话,心里突地一跳,未待说甚么,听得贾母又道:“你素日原疼他,况他自小无了父母,如今也大了,正是该学管家的时候;也不指望他做甚么,多少搭把手儿,替三丫头对对账单子,姊妹一处也好亲香。”一行说着,却又红了眼圈,道:“我前日听丫头们说,云丫头在家里教他婶子勒掯得了不得,竟是一点儿主都作不得的。家里或有针线活计,皆教云丫头动手;自己想做些个物事与人,教他婶子知道了,又抱怨个不住。” 王夫人闻言却也叹息,见贾母如此,忙再四地劝止住了,叹道:“幸得云丫头不是个小心思的,若是,只怕不知哭得甚么样儿,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教人听着也不觉的伤起心来。他既在咱们家住着,自然是客,那里有教他帮着的道理?况他在家原累,往这边来了,少不得教他自在顽去;这年节眼瞧也快了,届时他家里必是要来人接的,不若教他在咱们这里再消闲几日,横竖年节过了便可松快些。” 贾母闻言点头道:“你是有女儿的人,果然比我想得又周到些。怨不得云丫头每日只合我说,恨不得作你女儿去;你瞧这可不是孩子话么?”王夫人笑道:“他若不嫌我,就认了才好。”贾母笑道:“小孩子的话,当得甚么真?你为人原是极好,小辈们无有不合你好的,若一个个认将起来,可不把一城的女孩儿都认到咱们家来了。方才你说的接几个咱们同族的女孩子来,这却也使得,只是如今年节将近,蓦地寻了来,也不知品性如何;说不得只得你辛苦些,待过了年再慢慢寻来也使得。或再耐烦几日,待凤丫头生了,自然又出来料理的。”王夫人闻得贾母这话有理,便道:“老太太说得是,正是这样方好。”二人又说了几句,王夫人见贾母面有疲色,方告了一声回去。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回 【第一百一十七回 】经营难晓前途未卜·懵懂谁知姻缘早成 却说王夫人辞了贾母, 自回得自己房中将方才之事想了一回,乃暗忖道:“老太太今日这意思,分明是要教定下云丫头来;只是尚未说定, 想来还可回转。只是如何同他说才好?”一时颇有些无计可施,因又想道:“前些天闻得消息,道是过不多些日子,宫中各处主子又要晋位;如这一次不成, 想是不成的了。只是如今家中银钱原有些不凑手, 却为难办。” 如此王夫人自想了一回, 免不得又思念起元春来,是以心下烦乱,见房中无人,顾自落了两滴痛泪, 暗想道:“可怜我已是这们大年纪,两下里儿女却都不曾有个着落, 依旧要替他们操心;若珠儿尚在,还可替我分忧,偏又去得早,撇下孤儿寡妇。珠儿媳妇人虽老实, 却不甚中用;老爷如今的心也不甚在我这里, 偏赵姨娘那贱人命好, 也是我当日一时心慈手软, 更恐折了宝玉福气, 教他生得一儿一女;眼下环儿也跟着老爷读书, 老爷竟也略有个要看重他的光景,若教他娘儿得了势,这府里那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正在那里想时,却闻得外面丫鬟报说探春来了,忙拭了泪,教人唤他进来。 不多时,便见探春往房里来了,同王夫人行了礼。王夫人便拉探春在身畔坐下,闻他将近日所办之事皆一一回说了,却也桩桩分明,乃暗自点头,一行却又想起元春来,不免面上惨伤。探春见他母亲如此,忙道:“太太,可是有甚么不妥之处?”王夫人摇头叹道:“这却不是。不过我见了你,却又想起你大姐姐来,往日也曾在我身边这们说话儿的,只是如今要见一面也难了。” 探春闻言点头,叹道:“大姐姐如今在宫里,眼前也没个亲人,委实教人惦记。只是太太也顾着自己身子些儿,前些日子才道身上不快,如今正见好了些,若只顾如此,教大姐姐知道了,定然也是放心不下的。”王夫人听探春这话,倒更添了愁绪,良久方叹道:“你却是个懂事孩子。若你哥哥有你一半,我也不至如此了。”探春笑道:“太太这话若教二哥哥听了,也该哭了。我前日才闻他如今学业有了进益,老爷也时常夸他呢。”如此又解劝一回,方才告辞回去。 王夫人见探春回去,乃自往榻上躺下,却免不了又想起那许多不可同人说知的愁事来,少不得自行筹画一回;过了半晌,心下暗忖:“眼见今上也有了年纪,许是过不多久便将传位。新皇登基之时或要将宫人放出一批来的,不若赶在这之前,教陛下赐了进三皇子府中去,或还是一条出路。”如此愈想愈觉有理,暗道:“元丫头在宫中这些年,也并不曾入圣人眼中,纵这次蒙了恩典,得封位次,也眼见的熬不上去了;届时今上再行传位,可不是在宫中白白蹉跎了这许多年华?然三皇子如今正当壮年,元丫头若得入他府中,就凭他才华品格,难道没有出头之日的?” 却说王夫人一时想定,自为得计,方才稍稍宽心。却又想到宝玉,自忖道:“如今还是将宝玉之亲事压几年的是。横竖他如今也小,又正读书,不过说他命里不该早娶,更兼要得了功名方才议亲的就罢了。待他姐姐出了头,一道旨意下来,老太太却也说不得甚么;也免了我在老太太面前难做。”是以心下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宝押在这上头;眼见天色渐晚,乃打叠精神,命人整顿房舍不提。 及至晚间,贾政从外面回来,王夫人便同他说了此事,又流泪叹道:“元丫头为着咱们家的前程,年纪轻轻地就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有了这们个出头机会,说不得咱们俭省些,再将些银子与他去打点。”贾政想起女儿,却也叹息,道:“就依你说的做便是。”王夫人得了贾政这话,却也有了主意,自去筹措;贾政便往赵姨娘房里去了。暂且不表。 且说贾母自是最疼爱宝玉的;又是这许久未见,如今一朝回京,方得慰平日思念之情,自然比旧时疼他之心又甚。况眼下又将年节,是以只令他往自己这边住着,每日也不教他只顾往房中读书,不过同湘云一道在自己眼前说话儿顽笑。贾政又见母亲年迈,度其疼爱宝玉之心,并不肯十分拂他意思,况近日赋闲在家,许多旧日清客皆来拜望,每日倒也有事可做,是以只作个“顺水推舟”,便将宝玉之学业暂且搁置,只待年后再行理会。 那厢湘云见宝玉来了,不免欢喜无限。他本是天真烂漫之人,如今见了宝玉,自然去了平日许多愁绪,更兼贾母疼爱,在贾府住了这许多时日,倒也暂将家中不快一应丢开。因又想起那诗社之事来,恰那日往探春处去,便向他道:“三姐姐,如今二哥哥回来了,咱们可将诗社再起了罢。”探春却因素日事务繁杂,又恐王夫人知道不快,闻言只得笑道:“眼瞧这便是过年了,我同大嫂子这边皆不得空闲,宝姐姐合林姐姐家中自然也是忙的,也不往这边来。你要起,自己起去。若当真要起社,却也要过了元宵了。”湘云闻言免不了扫兴,却也无法,只得罢了。 却说那日薛姨妈听了薛蜨一番话,心下也有些计较,那日便向宝钗道:“你素日只在家里,也不出门的。这几天暖和,你同你林妹妹去看看二姑娘可好不好?”宝钗便知是要往迎春处去,想了一想,道:“妈倒是提醒我了。二姐姐前些日子道是大好了,却一直不曾去望他,如今正要去看看他才好。只是姨娘前几日方到家,料想二姐姐闻了信儿也是要往这边来的;到时老太太定要使人来教过去。” 正在说时,便闻同贵进来笑道:“林姑娘那边白鸥妹子来了。”薛姨妈忙命进来,果然白鸥往屋里来了,笑向几人行礼道:“给薛太太请安,给大姑娘请安。今儿贾府上来人往我们这边说他们二姑娘要往家去,叫我们姑娘合大姑娘都往那府里去顽呢。因他们先是往这边来的,故而也就不往这边来,教我来同薛太太说一声儿。”宝钗闻言倒笑了,望了他母亲两眼。薛姨妈却也忍俊不禁,笑道:“方才我还同宝丫头在这边说,谁知你就来了。既然如此,待我们收拾罢了套车去接你们姑娘。” 白鸥笑道:“我们大爷说了,每日只坐薛太太家的车子,倒不好意思的,是以家下已是套好车了,一会子便往这边来的。”薛姨妈闻言忙教人去打点出门东西,又对白鸥笑道:“好孩子,你先坐一会子,我往后面去换衣裳,免得教你家姑娘等着。”同喜便拉白鸥坐了,取果子与他吃;薛姨妈同宝钗自往后面换衣裳。过不多时,果见林家车子来了,便一道往贾府中去。 那厢迎春闻得贾政等人回京,自然是要往这边来的,那日晚间便同佳言说了此事。佳言却也闻得消息,听罢笑道:“这却也是正理。后日我恰巧无事,教人套车,我同你一道回去。”迎春道:“虽是如此,只是太太现病着,我却往家里去,没得教他多心。”佳言笑道:“这有甚么。他日后多心的事儿多着,不差这一件。难道为着他这病,咱们就甚么都不做了不成?你只听我的便是。”迎春闻言倒也无话,隔日便往柳氏面前说了一声,又打叠东西,使人往贾府中送信不提。 旁人罢了,邢夫人闻得迎春回来,心下却也喜欢,同凤姐儿道:“你妹妹这次回来,我却要留他多住两日。前些日子因他婆婆病着,倒好些时日没见他回来,如今恰有这们个机会,多留几日才好。”凤姐儿笑道:“这样才好。哥儿每日价念叨他姑姑,念得我都头痛。如今回来了,可将这小魔头丢给妹妹去,我好消闲几日。”一面便教人收拾房舍,又命将迎春素日爱吃之物准备下来。 及至当日,果然佳言亲送了迎春过来,又往贾母等人处皆拜见了;贾赦虽有些荒唐,然知佳言新近中举,自觉面上增了光辉,倒也欢喜。贾政素日最喜读书之人,倒也勉励了一回。不多时便见跟迎春的骆嬷嬷来回道:“这边大太太想留大奶奶在家里多住两日,教来讨姑爷一个示下。”佳言忙站起来听了,笑道:“岳母有话,无不遵从。教大奶奶安心住下便是。”说得众人都笑了,骆嬷嬷便自往后面回话。 邢夫人正在房中拉着迎春的手儿说话,宝钗黛玉探春等人都到了,围着凑趣儿。骆嬷嬷便笑上来将佳言的话回了,惹得几人都笑。邢夫人笑骂道:“老货,你也忒没算计。你只回说‘是’就罢了,还原样学出来,招的人笑这半日。”那嬷嬷却原是邢夫人贴身丫鬟,最是心腹的一个人,素日同邢夫人不比一般主仆,闻得这话也不恼,笑道:“我若不原样学出来,恐太太又要骂我年老糊涂,到时不教我跟着姑娘,我可那里哭去。”说得众人更笑,邢夫人方教他下去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回 【第一百一十八回 】享天伦贾迎春归省·理家事李宫裁行权 却说日间众姊妹在迎春房里说笑了半晌,方才各自散去。邢夫人见人散了, 方笑向迎春道:“姑爷倒是一心向你的。”迎春闻言, 乃飞红了脸, 半晌不言语。邢夫人也不便再打趣他,便问丫鬟道:“若哥儿那里去了?”春喜上来回道:“方才往外去了,道是去见姑爷。”邢夫人点头道:“这便是了。若不如此,一早便跑来了。” 正在说时, 丫鬟报说贾琮来了, 邢夫人忙命进来。及至进来, 便向他母亲合姐姐行了礼, 邢夫人命他在一侧坐了, 又问他近日课业;贾琮笑道:“这几日作了些文章。夫子批改罢了, 教我回去自看, 又说下一科便可下场试试的。”邢夫人闻言甚喜,笑道:“你姐姐来这几日, 你也歇歇, 同你姐姐说话儿。” 迎春笑道:“为着我, 教兄弟耽误了课业, 我却是吃罪不起。”贾琮嘻嘻地笑道:“姐姐这话定是恐我偷懒呢。好教母亲合姐姐知道, 我昨日听说姐姐要往家来,赶着将文章看完了, 就算先生考我, 也是考不住的。”邢夫人道:“这样才好。” 几人一面说着, 却见奶娘领着贾若进来了。贾琮素日爱他, 见他来了,忙过去将他抱起来,道:“若哥儿,想叔叔不想?”谁知贾若百般挣挫下来,往迎春怀里只一扑,道:“要姑姑抱。”看得邢夫人掌不住大笑,道:“琮儿也有今日。你姐姐不在时,他只黏着你不放;如今你姐姐来了,咱们都要靠后了。” 谁知话音未落,贾若便咿咿呀呀道:“姑姑常日不来,叔叔却多能见到。若现在不让姑姑抱,姑姑就回去了。”说得邢夫人更笑,忙道:“怪孩子,你姑姑在这里要住几日呢。还不快下来,仔细累着你姑姑。”贾若闻言忙翻身下来,自爬到凳子上坐了。贾琮又合迎春逗他说话儿,几人顽笑不提。 转眼迎春在家已住得三日。邢夫人便暗想道:“如今将近过年,他家里定然也是要忙的。若只顾住下去,倒为不妥。”如此便同迎春说了,打发人往他家里去说,教人来接他回去。迎春仍有不舍之意。邢夫人劝了半晌,又道“不必忧愁,过几日又见”等语,方才渐渐地好了;那厢佳言得了消息,果然又亲自来接了迎春回去,贾府中上下见状,自然知他夫妻二人极好,是以多有感叹的。如此无话。 那日黛玉往贾府来了一日,及至晚间,便往家去。恰瑧玉正在家中,见黛玉来了,笑道:“串门子的回来了。”黛玉瞪了他哥哥一眼,自己却也笑了,道:“哥哥今日怎么有空往家里来?”瑧玉笑道:“这不要过年了?也该让我歇歇。一年到头,不过寻这们点空儿来家,偏你又出去了。” 黛玉闻言忙笑道:“劳你久等,是我的不是。我这里赶着赔罪了。”一面作势福了一福,往桌上取了茶杯,笑道:“哥哥接了茶,便是不怪我了。”瑧玉笑道:“好丫头!你看这杯子里有甚么?那有用空杯子敬人的?可见你的心不虔。”黛玉方才并未细看,一看之下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只管敬你,你接了就是。至于你喝与不喝,原本与我无关的。” 瑧玉闻言更笑,果然从他手中接了茶杯放下,见他坐了,笑道:“今儿有甚么新闻说?”黛玉便将佳言亲送迎春之事说了,笑道:“二姐姐原是个最温吞不过的性儿,谁知人各有命,倒也遂意。”见瑧玉点头而笑,又道:“二姐姐这们久不曾往家里去,大舅母定然想他了。今日一见他二人这们好,欢喜得了不得。” 谁知黛玉一面说着,却不免想起贾敏来,一时心下酸楚,却又恐瑧玉瞧出来,忙低头咳嗽;瑧玉见他如此,忙问道:“怎么又咳嗽起来?敢是着了风不曾?”黛玉笑道:“并不是,不过呛了嗓子。”瑧玉便不理论,却又想道:“他小小年纪,父母俱无,惟有我这们一个哥哥,偏又不是一母同胞。今日二姑娘往家里去,大太太虽不是他亲母,却素来疼他,自然要露出些儿来;玉儿见了又要伤心。” 如此瑧玉自想了一回,心下却也惨然,只是恐黛玉伤心,是以不敢提起,便将话题岔开道:“今年咱们庄子上有甚么希奇物事不曾?”黛玉闻言想了一想,笑道:“也合往年差不许多。松穰我抓了一把尝了,比上年的好些,已是教人送哥哥院子里去了。送的胭脂米还没做,瞧着倒好,明日哥哥若在家吃,教他们弄了尝尝。” 瑧玉闻言点头,待要提祭拜林海贾敏之事,又恐惹出黛玉愁绪,踌躇了半晌,究竟不好说的,便道:“这几日我在家里,你且消闲两日。或是往人家顽,或是自行顽去,旁的竟不必管了。”黛玉笑道:“那里有甚么事。我管惯了的,你乍回来,少不得要交接半晌;这们一乱,又过去好几日。况哥哥素日忙得甚么似的,好容易歇一回,回家就要合我争管家不成?还是你自己顽去。” 瑧玉闻他说话老气横秋,不免失笑道:“往后再不可教你同薛大姑娘顽。小时候便见他说话如老夫子一般,虽没什么错儿,可也没甚么趣儿。若你也学成他那样,我也不知怎么是好了。”黛玉闻他第一句话,倒不明白的,往下听了几句方懂,笑道:“宝姐姐却不是那样人。我每日同他也磕牙拌嘴的,那里又成了老夫子?他小时倒是有些故作老成,如今大了,倒好了,再不见说教人的。” 瑧玉笑道:“你二人平日拌嘴,谁赢得多些?——不必问,一定是你。”黛玉笑道:“哥哥心里有数才好。既然知我利害,日后却要小心为上。”二人又说笑一阵,方才各自回房。 且说荣府中事。那日宝玉等人皆在贾母处凑趣,玻璃上来回贾母道:“方才袭人姐姐他哥哥进来说,他母亲这两日病重,特来求恩典,要接袭人姐姐往家去呢。”贾母闻言便点头,道:“你往二太太那边去说一声,教他同珠儿媳妇说去,使人打发他去罢。”玻璃答应了,便往这边来。 王夫人闻得这话,乃自思索了一回,心下暗道:“我瞧着袭人原是个好的,又是老太太给的人,素日又肯规劝宝玉读书;且喜生得不是那种妖妖娇娇的模样儿,倒比差不多的小姐都稳重些,再过几年,便开了脸放他在宝玉房中就是。虽如今尚未过了明路,也不可薄了他,教人瞧着不像。”一时想定,便使人教李纨过来。 一时李纨来了,王夫人同他如此这般说了,又道:“这孩子素日我看着极好,伏侍宝玉也甚是上心。如今既有此事,我且将此事交与你,酌量着办理便是。他母亲无事便罢,若不好了,只管教他往家里住下,打发人来回一声就罢了。”李纨答应了,便往自己院里回去。 却说李纨自回房中想了一回,暗道:“依太太这个意思,定然是要抬举袭人的了。只是家中原有旧例,不好就改;少不得还是依例办理的是,免教人说我多事。若他母亲当真殁了,再去讨太太示下不迟。”如此想罢,便教碧月去同袭人说知原故,教他往这边来。 过不多时,果见袭人往这边来了,李纨忙命他坐,又安慰了几句,道:“你如今且放心往那边去。太太那边也知晓此事的,自然准你的假。”一面对素云道:“你去同刘妈妈说,现去要一辆车来,传一个跟着出门的媳妇子上来,连他也跟了袭人去。”素云答应了,便往外去讫。 李纨见他去了,又对袭人道:“太太教同你说,若瞧着你母亲不甚好了,住下便是。只是你既要往家去,好歹将你素日差使安排下人替的,免得宝玉没人可使。” 袭人陪笑道:“大奶奶这话可折死我了。一般也是伏侍的人,我那里敢就安排下?少不得要奶奶费心的是。”李纨闻言沉吟了一回,道:“也罢了,只是素日那几个是省事的,你可同我说一声。”袭人便将茜雪同鹦哥的名字说了,李纨点头,便教人去唤宝玉房中的嬷嬷来,又打发人去同贾母合王夫人说知。 袭人笑道:“都是为我的事,累得这些人也跟着忙这们一场,倒教我心里过意不去的。”李纨道:“你也太小心些。这事往日也有,不过是循旧例,并不曾为你破例;一会子回去教两个小丫头子帮着把东西打叠起来便是。”一行说着,果见宝玉房中嬷嬷来了,李纨便将事体分付了一回,道:“你们也好生照管些。若有甚么事,便来回我。”两个婆子点头应了。袭人便告辞出来。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回 【第一百一十九回 】惜贤良慈主加恩赏·擅针黹俏婢补金裘 却说袭人从李纨处出来,却见王夫人房里的玉钏儿站在外面, 忙笑问好, 道:“怪冷的, 你站在这里做甚么?”玉钏儿便一探手携了他道:“好容易等你出来了。太太教我唤你去呢。”一面便拉着袭人,二人往王夫人房中去了。 原来王夫人情知李纨性子,虽是嘱咐罢了,心下却想:“珠儿媳妇向来于这上平常, 若只管教他张罗, 没得堕了体面。”是以想了一回, 终是放心不下, 便教玉钏儿过去唤袭人过来。 一时袭人随着玉钏儿至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原在榻上坐着, 见他两个来了, 对玉钏儿道:“你出去罢。”玉钏儿便福了一福下去。王夫人见他去了,便问袭人道:“宝玉这会子作甚么呢?”袭人笑道:“二爷方才正同史大姑娘在老太太跟前说话儿。”王夫人便点头, 又问宝玉素日之事, 袭人一一答了;王夫人便不言语, 半晌叹道:“我方才也听人来回了, 料想若不是十分不好, 也不教来接你的;你只管往家里住着,一会子教两个小丫头子替你把铺盖收拾了带去。” 袭人闻言, 便答应着。王夫人又道:“如今这天也冷, 你若家去了, 不比这边暖和, 好歹多添件衣服。前些日子收拾屋子,正寻出我旧日的几件衣裳来,想着要给你穿去,倒忘了的;如今正好你拿了去穿罢。”一面说着,果见金钏儿抱了个包袱来打开,里面一件青缎灰鼠褂子,一件桃红缂丝银鼠袄子,又有两条绵裙;袭人忙拜谢了。 王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太老实了。况你这衣服如今穿着也冷,你回去换件暖和的再出去罢。衣服也要多带几件,教个小丫头子同你一道去。”袭人答应了,王夫人又问道:“你去了,可将宝玉房里的事都安排停当才好。”袭人忙笑道:“已是同大奶奶说了,教鹦哥合麝月两个在屋里。这两个却都是省事的,也知好歹。”王夫人闻言便点头,方教袭人往外边来了。 袭人回得房中,宝玉已回来了,见他来了,忙问如何。袭人便说了,又要收拾东西往外去;茜雪麝月两个忙去帮着打叠东西,宝玉却又不舍,料想袭人此时定然难过的,不好多说甚么,见东西收拾罢了,亲送了出来,见他上车去了,方才回来。 过不一时,果见跟去的婆子回来,宝玉忙教进来,问他那边如何。那婆子便回道:“花大姑娘约要有几日不得回来。今儿去的时候,他妈已是不中用了,料想熬不过今晚的。”宝玉闻之默默无声,麝月恐唬着他,忙道:“你又知道甚么?这原是要大夫看了才能说的,偏你又知道。”一面便推他出去了。此时天色已晚,茜雪便伏侍宝玉脱了衣裳,安顿他睡下,方才自卸了钗环。麝月往外放了镜套子,自往熏笼上坐下。 这厢茜雪脱了外面衣裳,正要往熏笼上去,宝玉便道:“好姐姐,你在外面睡罢。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茜雪闻言,只得往暖阁外面睡下,当夜无话。 翌日宝玉起来,洗漱罢了,便往贾母处来。贾母却尚未起来,在屋里闻得宝玉来了,便教开了房门,命他进去。湘云已是起来了,正对着镜子在那里梳头,见宝玉穿着毡褂子,笑问道:“二哥哥,外面下雪了不曾?”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闻言,便叫鸳鸯道:“把那一件乌云豹里子的氅衣寻出来给他穿去。”鸳鸯答应了,便走去后面。 贾母笑道:“这衣裳是昨儿送过来的,说是那哦罗斯国的裁缝使孔雀毛拈了金线织的。恰今儿你要出门,就穿这个去。”一时鸳鸯回来,果见拿了一件衣裳,只见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委实奇异。湘云也上来看,正在称奇,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昨儿与了云丫头一件貂鼠褂子,他身量高,穿着倒有趣。怪道他爱打扮成个小子模样儿,原比他穿女儿衣裳又好看些。” 宝玉闻言,便看着湘云笑。见鸳鸯将褂子递了与他,忙接了,与贾母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端详了一回,笑道:“正是这样。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便往王夫人房中去了,然后又往贾母房里回了一声,方才往外去讫。 及至晚间,宝玉方回来了。茜雪忙出来接着,见宝玉面色有异,情知有话要说,便往房里去了。及至房中,方将门掩了,便见宝玉嗳声跺脚道:“这回可要糟了。”几人忙问何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刚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这后襟子上不知甚么烧了一块。幸得天色暗了,没教老太太瞧见。”一面说,一面便脱下来。麝月接过来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递与茜雪看了一回,二人皆说:“倒不值什么,如今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补上就完了。”一面说着,茜雪便用包袱包起来,交与一个妈妈,又嘱咐道:“只别教老太太同太太知道。你如今悄悄拿了出去,往各处去问,不拘多少钱,赶明天早上补好了才好。” 那厢宝玉虽见拿了衣服去,依旧心下焦躁,不免又自后悔,少不得心下暗祷明早补好才罢。谁知那妈妈去了半晌,依旧拿了回来,道:“已是都问遍了,皆不认得这是甚么,是以没人敢揽的。”宝玉急得跺脚道:“偏生老太太今儿专嘱咐了,还叫明儿穿这个呢。谁知头一日就烧了,可怎么好。”几人正无法可想,却听门外有人道:“二爷,教我看看罢。”宝玉抬头看书,却见是个穿桃红衣裳的丫头,正是晴雯。 当日贾政带了家眷上任之时,王夫人原将晴雯拨往梨香院去了;只是黛玉过不多日子便搬了回自己家去,是以依旧将晴雯拨回宝玉院里,每日不过整理房舍。如今宝玉回来,贾母亲教将晴雯留于宝玉房中,王夫人也无法,只得依从;只不教他近身伏侍,不过同檀云几个一道在外间罢了。 却说茜雪见了晴雯,忙笑道:“怎么把他忘了。他这针线却是一等一的,倒舍近求远起来。”一面便递与晴雯。晴雯移过灯来,细细看了一回;笑道:“不必担心。取咱们的孔雀金线来看看罢。”麝月闻言,便往匣子里取了线来;晴雯拿了一根同衣裳比一了比,笑道:“并不很象。幸得烧的地方不甚显眼,若补上了,不凑上去看也罢。” 宝玉闻言喜得道:“好姐姐,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一面便朝晴雯作揖下去。晴雯忙避开笑道:“二爷先请去睡罢,这就是补,也要半宿工夫。”宝玉忙道:“我看着你补。”茜雪道:“你又说糊涂话。晴丫头不睡,明儿还可再睡;你明儿若瞌睡了,教老太太瞧见问你,怎么处?”宝玉闻言只得罢了,自去睡下,晴雯便教麝月帮着拈线,自往灯下织补不提。 且说宝玉虽往床上睡了,到底悬心,第二日一早便醒了,尚未起身,便要衣服看。茜雪便捧了来,宝玉看时,连连称奇道:“真真一样。”茜雪忙摇手教他噤声,回手指那熏笼上。只见晴雯麝月两个睡在一处,尚且未醒;宝玉见状,叹道:“昨儿我胡乱便睡了,也不知你们熬到几时。”茜雪悄笑道:“值得甚么。横竖先瞒过老太太是正经。你且慢慢起来,别吵醒了这两个。” 宝玉闻言,果然悄悄起身穿了衣服,恐惊醒他两人,便往外间去洗漱;一时穿戴完毕,便往外面去;方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茜雪道:“别叫他两个起来,越性等睡足了才罢。”茜雪笑道:“我难道强拖他两个起来不成?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然知道。”一面便看着他去了,方才进来。 过不多时,果然晴雯醒了,自披了衣服起来,笑推麝月道:“可睡到时辰了。”茜雪正坐在一旁做针线,见他醒了,笑道:“你别推他,教他睡罢。这里有给你留的饭,先吃些儿。”晴雯打个哈气笑道:“我都醒了,他还睡着。”一面说着,自系了扣子,笑道:“咱们爷今儿说什么不曾?”茜雪笑道:“他竟没看出那里是补的。”晴雯闻言心下喜欢,笑道:“昨儿天晚了,灯下看不清的。补虽补了,到底不象。”一面梳上了头,又笑道:“到底这熏笼上暖和。好姐姐,你把那饭递了给我,我在这上面吃罢。” 茜雪闻言笑骂道:“小蹄子,不过补了件衣裳,就作威作福起来,一发上脸了。”一面果然端了矮几往熏笼前放了,笑道:“你把头发也拢一拢,仔细吃到嘴里。”晴雯笑谢了茜雪,果然将头发拢了一拢,又讨茶漱了口,自吃饭不提。 正在吃时,却见周瑞家的走进来道:“袭人之母业已停床,近日回来不得,教我回来说一声儿。”茜雪闻言,倒怔了半晌,自送了周瑞家的出去。一时无话。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回 【第一百二十回 】存疑心有风方起浪·添忿意无事亦生非 却说周瑞家的自从房中出来, 一头走一头想道:“晴雯这蹄子可恶。素日便仗着自己是老太太给的,很有些不将人放在眼里;如今袭人去了,越性跑到宝玉房里睡着, 竟使唤起其他丫头来。”如此一径往王夫人房中来,见了王夫人, 回罢了话,便道:“还有一桩事要教太太知道。二爷房里原有个叫晴雯的丫头, 今儿一看却了不得!”王夫人忙问端的,周瑞家的便将自己方才所见之事添油加醋讲了, 又道:“他素日便倚姣作媚的,想是袭人弹压着还好些;如今袭人家去了, 他又病着,却只顾往房里去。”一面说着, 便又啐了一口。 这话却正勾起王夫人心事来, 忙道:“他果然病了?”周瑞家的道:“可不是病了。我瞧他眼睛眍着,面上神色也恹恹的,只往那熏笼上睡着;万一过了病气给二爷,又怎么处?”王夫人闻言忙道:“了不得,还不快去教他挪出去呢。”周瑞家的又觑着王夫人的脸色回道:“只是二爷如今在老太太院里住着,那丫头又是老太太给的,还是和老太太回一声去的是。” 王夫人听了这话, 倒踌躇了一阵子,方道:“不过是他病了教他出去养些日子,又不是撵他, 那里值得惊动老太太。你只和他说去便是。就说我的话,赏他些钱,教他家去养息几日。”周瑞家的得了这话,答应了一声儿,便得意扬扬往宝玉房中来。 且说晴雯吃罢了饭,依旧有些困意,只半倚着引枕同茜雪说话儿。麝月也起来了,自去外面洗漱。茜雪因素日同袭人交好,闻得他母亲殁了,倒觉心下难过,是以面上便有些郁郁,也不甚说笑,只向晴雯道:“你若歇得够了,便起来罢。只顾这们躺着,教他们看了,你又有不是。若困呢,过了午再睡罢了。” 晴雯笑道:“我怕他们看不成?我偏躺着。”一面越性丢了引枕,自往熏笼上卧了,笑道:“偏你们这们小心。去了一个袭人,又来了一个你。若他们问时,只说我伤风了,要发汗——”正在说时,便见周瑞家的往房里走,因素习厌他为人,便收了声,面向里卧了,只作睡着。 却说周瑞家的踏进房里,见晴雯依旧躺在那处,便扬声道:“太太有话儿,晴姑娘既是病了,便挪出去将养几日,快替他收拾东西。”晴雯本待不理他,不成想他说出这话来,忙翻身起来道:“我何曾病来?”周瑞家的冷笑道:“你还不认。我方才在外面听得真真儿的;你自说伤风,又要发汗;况若不病着,好端端的为甚么教人端饭你吃?真个当自己是小姐不成?我记得这房里原是茜雪麝月两个上夜,你又巴巴儿地凑来作甚么?” 晴雯待要说补裘之事,又恐教人知道了宝玉落不是,是以直气得脸白气噎,竟半晌说不出话儿。茜雪见状,忙上来道:“周嫂子,你先坐。晴雯不过白冷着了些,是我见二爷去了,教他往这里躺着好发汗的,料想后半晌便好了。如今袭人姐姐家去了,他若再去,这里一发没人了,且不许他往家里去托懒儿。还请周嫂子替我们回太太一声,道是他无甚么大碍,教太太放心。” 晴雯那厢已红了脸,不待周瑞家的开口,便嚷道:“我原是老太太给的,若要撵我,我也只听老太太的话。”周瑞家的本有些教茜雪说动,闻得他这话,冷笑道:“姑娘显见的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了。况那个说了要撵你不曾?不过太太怜恤,瞧你病了,教给你些钱,往家里去将息几日;这眼瞧又是年节,教你往家去同家里人团圆,是多大恩典?你反在这里大嚷大叫的。”一面竟不理他,自往外去了。茜雪急得去拉,晴雯一发生了气,道:“你教他去罢!横竖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两日,何苦来,回了老太太撵我出去,大家干净。”一面翻身下来,竟自往房里收拾衣裳去了。 茜雪只叫得苦,无奈唤了一个小幺儿来,悄悄向他道:“你去找二爷,同他说太太说晴雯病着,要教他出去呢,快些来家才是。”见那小幺儿领命去了,忙往屋里拉晴雯道:“你气性也忒大些。就算去了,不过两日便说好了,又往这里来;你只顾赌气,怎么是好?”麝月闻声也过去拉他,笑道:“这们冷的天,你也穿上衣裳。就这么‘跑解马’似的出来,也不怕冻着。”一面作好作歹地教他收了东西,往屋里穿了衣裳,一时无话。 却说周瑞家的气狠狠地从宝玉房里出来,一径至王夫人房里说了。王夫人闻言大怒,冷笑道:“他既要出去,越性往老太太那里回了便罢。说那话却是辖制谁的?”如是自想了一回,又道:“如今将年节,恐教老太太不快,不如等几日的是。且搁着他的去。”周瑞家的闻言,虽不曾即时处置了晴雯去,到底在王夫人这处得了一个准话,心下也自遂意,乃自往外去,不在话下。 及至下午,果然宝玉忙忙地来了,见晴雯不曾走,方才松一口气,又道:“太太也是好意的,不过你既不愿去,就在这里的好。”因又叹道:“都是为我的原故,倒累病了你。”晴雯嗤的一笑,道:“我素习比他人身子又好些,不过睏了多睡一会子,那里就病了?只是我懒待下床,教茜雪把饭端来吃的,偏又教那嘴碎的瞧了去。” 然晴雯一行说着,却连打了两个嚏喷;宝玉忙道:“不好了,这依旧是病了。”麝月在一旁笑道:“他这病生是自己弄的。早上还好端端的,方才周嫂子来说了两句,把他就气得下了床,竟往房里收拾东西要家去,止穿了件小袄,折腾了半日,可不冻着了。” 几人一时说罢,至晚间却见再无影响,只道此事揭过。然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命众人不得声张,恐王夫人知道遣了他去,只教在里间躺着;又命人去请大夫,道:“趁着老太太今日不在家里,快快请了来看的是。只是悄悄儿的,不要教人瞧见了。”那嬷嬷得了话,便自去了。 谁知事有凑巧,偏李纨合探春同湘云三个往这边来了。原来是李纨探春近日少觉忙得好些,耐不住湘云聒噪,便来同宝玉商议起诗社之事;不成想方走到院里,便见那大夫合婆子一道往外走。探春眼尖,便拉二人一把,往拐角处避了;见人走了方疑道:“好端端的,作甚么请大夫往这里来?”李纨道:“想必是宝玉那里不舒服。”探春摇头道:“这大夫并不是素日往家里走动的;若二哥哥身上不好,教相熟的太医来看也便罢了;作甚么又找这个来?” 几人一行说着,便往里走,正见宝玉拿着药单子看呢。见他几个来了,忙笑道:“甚么风吹了你们几个来?”李纨便笑将缘由说了,又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请大夫来?”宝玉笑让他几个坐了,道:“并不是我病了。不过晴雯昨日着了风,又恐教太太知道了要让他往家去养息;如今袭人不在,他若再去了,这里也没人了。你知道就罢了,只别告诉太太去。” 李纨闻言,沉吟道:“这倒也罢了。只是过两天好了便罢,若不好,还是出去的是。倒也不是恐沾带了旁人,他自己的身子却也要紧。”宝玉忙笑应了,又道:“咱们外面说话去。”于是几人起身,便往外去了。 晴雯本自睡在暖阁里,闻得这话却气上来,见他几个出去了,气得道:“这话说得好没意思!若不是怕过了人,又为甚么教我移出去?我早说要去,宝玉却不肯,如今教人这们说着,甚么意思。”茜雪见他声高,恐教人听去,只对他摇手;晴雯便赌气自睡了。 谁知探春耳目灵醒,离得又近些,是以在外间便闻得了晴雯这话,不免大怒,只碍在宝玉面上不好发作得。待几人说罢,便推托有事,见李纨二人先走了,便向宝玉笑道:“二哥哥也教他们顾我们些体面才是。大嫂子那话难道还错了不成?我方才影影绰绰却听见些话儿,幸得大嫂子不曾听见,是以不曾说。”宝玉却也听见晴雯那话,闻言讪笑道:“大嫂子说得原是正理,况这也是他的责任,又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方有那话。晴雯原火气比他人大,如今病了,更添了气性。待我说他去。” 探春冷笑道:“果然他是气性大的。”待要再说甚么,却又觉不好,是以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恐大嫂子听了寒心罢了;这管家原是得罪人的事,背后也不知多少人骂;只别说到脸上,我们就作不知道了。”宝玉忙笑道:“你何苦说这话。那里又有人敢骂你的?”两人又闲聊几句,探春方才告辞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探春的眼里,奴才就是奴才,不能挑战主子的权威。 其实探春并不想和宝玉起冲突,但是最近忙啊,一忙就烦,一烦就暴躁了,所以才说了那么几句。 不过终归不是直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回 【第一百二十一回 】绣桌屏偶见丹青笔·观人面须存玲珑心 转眼便是年节。林府之中,黛玉令人收拾了供器, 看着将房屋打扫了, 又张罗送往各处的礼物。因瑧玉如今入朝为官,是以免不了要同许多人家有些来往;幸得黛玉如今于这上已然熟稔, 又有张嬷嬷在一旁,是以并不十分忙乱。如今朝中也放下假来,是以瑧玉每日常在家中, 也时常替黛玉看些账册,因此倒比昔时清闲些许。 那日瑧玉正往那边关了春季的恩赏银子回来, 交与黛玉。黛玉便将近日收来的下面庄子上的物事约略同他讲了, 又道:“如今咱们家的事儿也都预备得了。各处的礼我教人一处处送了去,回礼也都写了册子, 哥哥若想看时,便看几眼;若懒待看也罢了。中有几件我瞧着得用的物事, 已是挑了出来, 教人送哥哥院里去了, 届时或送人或自使, 都是便宜的。再有咱们自己要用的,今儿算是全得了。哥哥瞧着若有甚么疏漏, 可再同我说的。” 瑧玉见他说完,心下暗自诧异,暗道:“他素日并无这们多话, 如今倒奇怪, 倒像是特意要向我表功一般。”却也不肯说破, 赞道:“妹妹如今一发能干了。我这甩手掌柜当得却好;所用东西一应不必自己操心的。”言毕,见黛玉面上带笑,心下却忽地起了促狭之意,故意笑道:“只是确有一桩事要问妹妹。” 黛玉闻言忙问端的。瑧玉笑道:“你如今是府里当家人;这年下赏人的物事可备下了不曾?”黛玉笑道:“原来是这个。前日便教他们去倾了金银馃子,又有簇新的钱;其他物事也尽有的。”见瑧玉摇头,乃笑道:“我知你定是有话儿要说的。快休打哑谜,直说出来才罢。好端端的话不说,非要拐上十个弯子才罢。” 瑧玉见他如此说,乃笑道:“那我便直说罢。我也累了这们一年,你却不曾替我备甚么赏。前些日子陛下赐下来宫里新鲜顽意儿,我巴巴收着回来给你,你竟忘了我。本待不说,恐你愧了,只待教你自己想起来便罢;谁知你非要教我说,这却怨不得我。” 黛玉闻言不免失笑,方待说甚么,却没来由红了脸,半晌不曾言语。幸得房里只有他兄妹两个,并无旁人在的,是以悄笑道:“我当你说甚么,原来是这个。便是甚么都忘记了,也再不敢忘了你的。”一面果然回身从桌上取了一个布包递与瑧玉,笑道:“幸得我早有准备,不然当真教你问住了。” 瑧玉本是同他说笑,料想黛玉也是准备了物事与自己的,不过同他顽罢了;一时接了布包,倒觉有些沉重,随即展了看时,见是一对扇套子,一对香囊,更有一架小巧桌屏,上面绣的正是自己先前所作之十二首《行乐图诗》,细看字迹,却同自己所写一般无二。黛玉留神观他神色,见他面上惊讶,笑道:“我素日无事,也只得做这些解闷。因爱这几首,故而绣将出来,你看可好不好?” 瑧玉笑道:“好虽好,只是为甚么不绣你自己写的?”黛玉摇头笑道:“罢,罢,你也不必羞我。我不过自己写着顽罢了,若教他人看去,少不得笑将起来。你这诗原是大格局,果然我们是写不出来的。”瑧玉便不言语,又细看一回,笑道:“这字就同我写的一般,只是小些。你却如何描上去的?” 黛玉听他这话,却只抿着嘴笑。瑧玉却忽然想起原书中黛玉替宝玉临字之事,心下暗道:“是了,竟忘了黛丫头尚有这们一桩本事,可摹写他人笔迹。只是竟有这般相似,常人难辨;或他日竟有奇用也未可知。”因又细细将香袋同扇套看了一回,笑向黛玉称谢,自将东西收了。 黛玉笑道:“你看了这半晌,倒教我提心吊胆的。日后我再与你甚么,不论你爱与不爱,凭他再怎么不好,都只许说好才是。”此话方一出口,便觉有些造次,忙去看瑧玉神色;见他并不理论,方才略略放下心来,又唤丫鬟进来换茶。 瑧玉笑道:“昨儿我还想你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甚么事儿都不必管,只顾自己顽快活就罢了。闲了还可写些诗词,画两幅画儿,如今大了,倒添了许多事情。”黛玉笑道:“你爱作小孩子便作去。我却觉得如今更好;小时只会缠着你讲故事与我听,再不便是教你画画儿与我看。如今大了,虽说不曾替你作甚么,好歹懂了事儿,不再每日缠着你不放了;这每日的衣裳吃食,好歹也知道些。若作一辈子小孩子,不惟不能帮你甚么,反倒分你的心,有甚么好处?” 瑧玉闻言笑道:“你小时最听我的话。便是我说这炭是白的,你也要点头;如今大了,哄不得你了。更可厌的是牙尖嘴利,我说了一句,你那边要说十句,竟不如小时候。”黛玉起初还听着,闻得最后一句,乃啐道:“我当是甚么。原来觉得我大了,不可对我撒谎了;可见小时哄了我多少次。”如是二人说笑一回,不在话下。 看看便已到了腊月三十日,黛玉换了衣裳,由张嬷嬷伴着往宫里朝贺。太妃见了黛玉,倒为喜悦,及至行礼罢了,便招他至身前细细看了一回,笑道:“倒瞧着长了好些。”又命他只坐在自己身侧。黛玉告了座,便往太妃身侧坐了,因知来的都是朝中命妇,便留神细看各人神色,心下暗道:“虽说朝堂之事同后宅妇人无关,多少也能看出来些儿;我往宫里来的机会也少,如今这们些人在一处,我且细细看了他们神色,或有异样的,想来他们家便同哥哥有些不自在。” 如此黛玉心下打定主意,一行同太妃说笑,一面留心查看各人面上神情。幸得他生性机敏,应答如流,倒并未教太妃瞧出端倪,反倒甚是喜欢,及至宴罢,又拉着黛玉说了一回,方才教他往家去了。 那厢荣宁二府之中,凡有诰封者,也由贾母领着往宫中而去,只是坐得离黛玉甚远,并不曾说得话。及至回来,贾家一干人等便往宗祠拜祭,又往宁府中去,无非是行礼吃酒等事,别无他叙。 独说黛玉回至家中,将今日所见之事想了一回,倒觉有些异样在里面,恰见瑧玉也回来,便将下人俱遣了出去,将自己心下所疑之事同他说了,道:“那西宁郡王家的女儿我瞧着颇有些古怪,倒像是对我有些不满的光景。我想我也未曾见他,想来是他父兄同你有甚么干系在里头,你务要小心。” 瑧玉早知其中关窍,却奇黛玉猜得一毫不差,暗想道:“原来他竟是这般灵透的。不过从人瞧他眼神之中便能猜出这些;可见他也一心为我,连往宫中去时,尚且要四下看人神色。”因笑道:“却是我带累你了。我日后小心便是。”黛玉道:“这话说得好没意思。你若再说,我是要恼的了。” 瑧玉本为同黛玉顽笑,闻得他如此说,便点头笑道:“我心里有成算。你瞧着他人却如何?”黛玉笑道:“赵夫人不必说,是你同薛大哥哥的师娘。其他人倒也罢了,素日也曾说的;只是静安有些异样。”瑧玉闻言点头,又问他道:“你今日见太妃如何?”黛玉闻得这话,乃蹙眉道:“这却难说。太妃对我倒同往日一般无二,只是瞧着精神有些不济,想是这些日子累了也未可知。” 瑧玉闻言,在心中掐算了一回,暗暗点头,叹道:“待过了年,你闲时多往宫里走走罢。太妃娘娘有年纪的人,想来是喜欢年轻女儿家在眼前说话儿的。”黛玉闻言,便点头应了。一时无话。 却说湘云日前教他家里接了去,虽心下不乐,却也无法;好容易挨了几日,赶到初五,恰荣府中摆宴请了史家夫人往那厢去,乃巴不得一声儿,早早便收拾了,同他婶娘陈氏一道往贾府而去。 因湘云之二叔史鼐早升了外任去,如今只在他三叔史鼎家住着;陈氏性子又急躁,一早便瞧湘云不过,暗想道:“如今二嫂往外去了,眼见的便是他在我这里养活着。若传出什么名声来,可不教人说我教导无方么?”是以下意地要约束了他去。奈何史太君每每教人来接了他往家里成十天半个月的住着,陈氏纵有心,却也无力,少不得心下不快,只是不好说得,惟暗自生气而已。 如今陈氏见湘云如此欢欣雀跃,心早灰了一半,暗道:“老太太这意思,明着就是要将云丫头定与他们宝玉的。只是又这们拖着,教人看了难道不耻笑?也罢,横竖也不是我的女儿;我却何苦作这恶人?”因素知湘云心思,料想他此去又要在荣府住下的,却也无法,同史鼎说了一声,便将此事丢开不管,一径带了湘云往贾府中来。 及至吃罢了饭,果然贾母亲同陈氏说了,又要留湘云在此住上几日;陈氏并不拦阻,乃顺水推舟应了,又言说教人回家替他取衣服送来,便自回家去讫。湘云本道他婶子定然不肯的,谁知竟如此轻易,着实松了一口气,依旧往贾母房中住下。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回 【第一百二十二回 】辨祸福贾珍应有意·说真假水溶似无心 却说贾母自留了湘云在府里, 倒也喜欢, 便向王夫人道:“薛家太太若近日无事,也请往咱们这里来,教他带了你干女儿来顽。”王夫人便知说的宝琴, 忙笑应了, 又道:“他们这几日原是在家中请客的, 如今约也请得差不多了,就教他往这里来同老太太说话儿,越性连林家外甥女也接了来一起顽才是, 教他们姊妹一处,瞧着热闹。”贾母闻言更是喜欢, 及至一日,家下打点齐备,果然命几个素日得用的去请, 不在话下。 那日正是正月十一,贾政却也设宴, 要请瑧玉薛蜨两个吃酒,连上两府中子弟一道坐席;二人自不好辞得, 只得会了往这边来。薛姨妈同宝钗几个便坐一辆车,一道往荣府中去。贾珍闻得贾母令人来接惜春, 却也不好不教去的, 又见贾政使人来请, 暗道:“素日也不曾同他两个交际, 如今倒可看看这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日后当真有甚么难事, 或能求他二人一救,也未可知。”是以换了出门衣服,亲同惜春一道往西府而去。 那厢贾母正在花厅上同探春湘云几个说话儿,凤姐李纨亦在旁侧;因见宝钗几个来了,喜欢道:“你们快坐下,咱们抹骨牌。”几人依言坐了,顽不多时,却见邢夫人领了岫烟来了,又有尤氏送了惜春来;那厢李婶却也领着李纹李绮两个来了。贾母更为喜悦,因笑道:“今儿咱们可自在乐一日。如今人多,一会子吃酒,还是行个令才有趣儿。”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说的,只是我们那里会说,想来今日是要丢丑了。”贾母笑道:“姨太太这话可是羞我老婆子了。我素日不过家里坐着,姨太太却是往各处都去过的,见的世面原也多,如今说这话可是过谦了。”王夫人忙笑道:“我们那里及得上老太太。说不得一会子多吃几杯,醉了便往房里睡觉去。”说得众人笑了。 正在说时,却见一个婆子来了,向贾母道:“外头几位爷都到了,老爷教请二爷过去廊上坐。”宝玉本坐在贾母旁边说笑,闻得这一句却变了脸色,也不则声,只往贾母处看;谁知贾母沉吟一回,却道:“既然你老子叫你,就往那边去罢。你林大哥哥合薛大哥哥也这些日子没见,一道说话也好。”宝玉实指望贾母出言拦阻,却不想有这话说出来,一时颇有些垂头丧气,应了声是,又向他母亲同众人告了一声,方跟着婆子往外去了。 一时这边摆上席来,众人坐了。贾政虽辈分居长,位次却较瑧玉薛蜨两个低些,是以也并不敢任意,亦不曾问行令等事;见宝玉出来了,也未多说,止教他往席上坐了。那贾珍便留神细看,只觉林薛二人固然生得秀逸夺人,更兼谈吐不凡,却也瞧不出其他甚么,有心同他两个说几句话,奈何坐得远些,只得罢了。过不多时,里面一场戏终,贾珍便忙同贾琏两个起身,往里斟酒不提。 却说瑧玉同薛蜨坐在一处,明见贾珍不住偷觑他,倒为诧异,随即一想道:“是了,此人多半也非此间之人;他素日行止原同书中有异,如今见了我二人非书中原有之人,自然讶怪,想来也是看过那书的。只是不知是何来历;前些年也曾着人查考,倒也没甚么异样,想来也不至有多少变故。”是以心下安定,只坐在那处同人说话儿。 却说贾母因恐贾政借酒令之机再行查考宝玉功课,是以只做忘记,便将行令之事丢开,众人也并不提起。贾政本待教几人行个雅令,奈何瑧玉薛蜨二人在座,不好就命行令的,是以也不曾提。于是众人坐了一晌,眼见席散,瑧玉便往里辞了贾母,自同黛玉归家而去。 如此过了元宵,又是正月十七。黛玉早起正瞧着家人收东西,却见紫竹过来道:“大爷教告诉姑娘一声儿,今日却是北静王府上请吃年酒,一会子过去的,教姑娘中午自吃,不要管他了。”黛玉知北静王府中尚无主事女眷,故不请各堂客,闻言应了一声,自去料理,一时无话。 那厢瑧玉会了薛蜨,一径往北静王府而去。瑧玉因笑道:“好端端的,他又请起客来,却不知是甚么意思。”薛蜨笑道:“这北静王是个年纪轻的,素日也爱同那几个年少的去顽;诸如浩然、晴方几个,还有宝玉,也是常往他那府里走的。如今他又未娶妻,又不领差事,自然有闲工夫。只是不知怎生又想起咱们来。” 瑧玉却也不知北静王此举何意,只笑道:“横竖是有酒喝的,咱们且去的是。”薛蜨道:“罢,罢,又说出这小家子话来。他这人原有些古怪的,倒不知是那一家;我却也不曾看透了他来。”一面说着,眼见将到王府,方将此事不提,二人下来,往府内而去。 及至府中,水溶已是在那里候着了,见他二人来了,笑道:“二位兄长一向不见,如今赏光前来,实实给足了我颜面。”一面便一手拉着一个,往里面坐了;里面原坐了几个,不过是各家尚未娶亲的王孙公子,彼此也相识,皆见礼过了;过不多时,却见宝玉进来,见了他两个,面上不免有诧异之色。一时问好罢了,各各归坐。 那韩奇便向瑧玉笑道:“霦琳也不知做甚么,如今还不来。一会子他到了,是要罚他的。”瑧玉尚未答言,谁知事有凑巧,冯岩一脚踏了进来,笑道:“是那一个要罚我?”韩奇见他来了,忙笑道:“你来的正是时候。若晚来一刻,就要罚你了。”冯岩自往薛蜨下面坐了,笑道:“你这见风使舵的本事越发长进了。——谁都像你一般不曾?若有坐席,必定第一个到。不知道的赞你不肯迟了,知道的却晓得你不过是要嘴吃呢。”说得众人大笑。 韩奇闻言倒也不恼,笑嘻嘻地道:“若说早,胤之兄合文起兄也早。你不敢说他两个,却只管说我。”冯岩道:“我也只说可说之人罢了。”言罢也不再同韩奇说话,自去同薛蜨讲说不提。韩奇也自同陈也俊等人谈论,暂无别话。 过了半晌,薛蜨见韩奇不留意这边,乃偷问冯岩道:“晴方却怎生得罪你了?”冯岩笑道:“他何曾得罪我来。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薛蜨情知他瞧韩奇不过,也不肯强他,乃微笑点头,便将此事丢开,又同他说其他闲事。 一时众人聚齐,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原来北静王府中本有小戏,又有唱曲儿的小厮;这时摆上酒来,依次坐了,水溶便命小厮过来让酒,众人喝了一回。水溶因笑道:“咱们难得在一处,若只闷头喝酒,倒为无趣,不如行个令来。”见皆点头应是,乃笑道:“如此咱们便推晴方作令官,看他说个甚么令。” 韩奇闻言便笑道:“我于此上平常,少不得发个简单的来。”一面说着,早见人斟了一海酒来,端起来一气饮尽,却依旧在那里想。陈也俊见他如此,便屈指在桌上敲道:“我击鼓了,再不得,先罚你三大海。”韩奇忙道:“我已得了,酒面就说这真假二字。要室内生春一件东西,说两句诗来;一句这种物事是真的,另一句却是假的。”一面又想酒底。宝玉见他半晌不得,乃悄拉他同他说;韩奇听了连连点头,又道:“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不拘旧诗、成语、俗话,只要说得便可。” 众人闻他说,皆笑道:“倒罢了,你先说来。”韩奇便道:“朱雀桥边野草花,隔江犹唱后庭花。一个真花,一个假花。”言罢,饮了门杯,往盘中夹了块鸭脯,笑道:“春江水暖鸭先知。”话音方落,陈也俊笑道:“这却也容易。”韩奇笑道:“我自己限酒面酒底,难道限我不会的不成?幸得是我先说,不然也不得了。” 如此令完,下该陈也俊,便道:“僧言古壁佛画好,一川如画敬亭东。一个真画,一个假画。”早有人斟上酒来,陈也俊一气饮干,笑道:“桃花流水鳜鱼肥。”完了令。 下该冯岩,便道:“不教胡马度阴山,霓为衣兮风为马。一个真马,一个假马。”说完,饮了门杯,道:“休将白发唱黄鸡。”水溶见他说得甚顺,笑道:“霦琳原来深藏不露。”一面教人替薛蜨斟上了,听他道:“兰陵美酒郁金香,自把茶瓯当酒斟。一个真酒,一个假酒。”说罢,饮了门杯,拈起一枚杏干,道:“深巷明朝卖杏花。” 薛蜨说罢,下该瑧玉,便道:“茶中故旧是蒙山,聊持杯酒当茶瓯。一个真茶,一个假茶。”众人闻言又笑,盖因他同薛蜨所说恰好相应,皆道:“显见的你两个好了。”于是瑧玉饮了门杯,道:“甑中枸杞香动人。”如此下该水溶,只闻他道:“安得化云便从龙,提携玉龙为君死。一个真龙,一个假龙。” 宝玉不待他说完,便笑道:“王爷错了。”水溶笑道:“何错之有?”不待他说,便道:“想是你说那玉龙便是真龙?那个不过是剑罢了。”宝玉道:“并不是这个。晴方限酒面时,道是要‘室内生春’。这龙那里见来?当罚一杯,再重说的是。”一面便取了壶来,亲替他斟上;水溶也不再辩,笑接过来喝了,道:“容我再想一个。” 别人罢了,只瑧玉闻得他那两句,倒觉心下一凛;觉出水溶往自己这处看来,恐他瞧出端倪,忙收敛心神,只含笑不语。薛蜨却也听出关窍,倒为讶然,见瑧玉似无所觉,也不肯在面上显露出来,只凝神听水溶再说甚么。 正是:真作假时终不假,假充真却难成真。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回 【第一百二十三回 】得花签宁知不成谶·解诗谜安晓是双关 且说水溶想了一回, 笑道:“这回可有了。” 不待人问,便道:“谁家玉笛暗飞声,一片冰心在玉壶。一个真玉, 一个假玉。”众人闻言都掌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瑧玉也忍俊不禁, 笑道:“清思,你该罚多少?”水溶道:“他们不通, 你也不通不成?方才罚我罢了,这怎么又罚起我来?”一面便指自己所佩玉坠, 笑道:“这难道不是此间之物?这一回定是对的。” 宝玉便笑道:“王爷明着打趣我合林大哥哥,倒也罢了;只是这玉壶难道不是真的?还是石头做的不成?依旧是要罚的。”水溶笑道:“我说你不通。这诗原是那人借玉壶自比;既是比出来的, 自然是个假的。你却乱了令,该罚一杯才是。”众人皆道:“这也有理, 当罚他。” 瑧玉闻水溶这话, 分明是知道其中关窍,却不知为何有个向自己示好之意;正在思忖,见水溶看自己,便点头笑道:“此解倒有理,只是听凭令官判断。”韩奇笑道:“我却也无法,少不得要从众人之意。”一面水溶亲执了酒,不由分说, 便灌宝玉一杯。 水溶笑道:“这一遭闹得,险些将酒底混过去。”因又说是:“茶香飘紫笋。”便完了令。于是宝玉道:“妾心无改易,君心与日新。一个真心, 一个假心。”一面便饮门杯。韩奇笑道:“这个我却不服。难道另一个便不是心不成?”宝玉笑道:“你那里知道。这女儿一片痴心为那人,自然是真心了;这男子却是个薄幸的,难道不是假心?你自己是令官,反倒乱令,可罚多少?”陈也俊笑道:“这说的也是,当罚他一大海。”韩奇无法,只得饮了。于是宝玉说酒底道:“暂引樱桃破。”完了令。 水溶因笑道:“依我说,咱们且换一个令来。若说一个就要辩上半日,这酒也喝不完了。”一面又笑道:“恰昨日有人送了我一副花名签子,咱们掷骰子占花名罢。”宝玉闻言喜得道:“这个却好。”陈也俊道:“虽好,只是人少了无趣。”水溶笑道:“这个容易。”便教唱曲儿的小厮同几个小戏皆入座,彼此团团坐了,笑道:“就从宝玉掷起的是。”于是宝玉掷了一掷,众人看来,是个九点,便该冯岩掣。冯岩便往签筒里掣了一根,众人看时,原是画着一丛霸王草,上题“管领群雄”四字,又有一句诗,道是: 力拔山兮气盖世 其注云:“既管群雄,当可随意命席上人献一曲。”薛蜨看时,笑道:“这却也极切。”冯岩也自笑了。于是吃了一口,便命一个小厮不拘甚么唱一曲来;那小厮唱了,便取骰子来掷,是个十二点,便该陈也俊掣。见他将签筒摇了一摇,往外抽了一根,见是画着一株禾黍,那字写着“济世安民”,诗云: 不闻弦管过青春。 又注:“得此签者,有仁人之心,自饮一杯,举座中共敬一盏。”众人看时,笑道:“也罢了,倒是他的性子。”一面共饮了一杯,陈也俊便掷了个十一点,该一小戏掣。那小戏便掣了一支木兰花签出来,上题“翠筱含烟”四字,诗云: 石上红花低照水。 看那注时,道是:“座中女儿共饮一杯。”于是饮了酒,又掷过几轮,得签者俱非有名姓者,故不赘述。及至又掷,却正数到薛蜨,便往里抽了一支;韩奇本自好奇,便离席来看,倒喝了一声彩。原来那上面是一枝桂花,题着“蟾宫步月”四字,又写道: 玉颗珊珊下月轮 其注:“鼎甲之才,当由众人出题,即兴吟诗一首。自饮三杯,席上同贺一杯。” 众人闻声都来看时,皆啧啧称奇。水溶笑道:“这物事到也是有眼力的;这签只合他抽中。咱们且想想教他作一首甚么。”一面众人都想了,最后水溶笑道:“也罢了,就咱们这席上吟一首来。”薛蜨便点头,自想了一回,念道: “虚廊宴坐夜沉沉,偶得新诗喜独吟。 万籁无声风不动,一轮明月印波心。” 吟毕,众人称赏,都饮了酒。瑧玉却原知这是他先前写过的,乃向他一笑。于是薛蜨掷了个七点,下该宝玉。宝玉便掣了一根出来,见是一枝海榴,题“蓬瀛远意”四字,诗云: 看盛看衰意欲同。 众人正不知何意,又看后面注时,见是: “得此签者,浮华梦醒,意在远游。着自饮一杯,身上财物散与众人打酒。” 众人皆笑道:“这一回好,快取银子罢!”宝玉也自笑了,果然取了荷包出来,散与众小厮同几个小戏。于是吃了酒,掷了一个七点,下该韩奇。 韩奇笑道:“正不知我抽个甚么出来。”一面往签筒里取来看时,见是一朵玉兰,上题“芳范绝尘”;又有一句诗,道是: 占香上国幽心展 韩奇方才原恐掣不着好的,见是玉兰,心下暗喜。忙又看那注时,却道是:“朝饮木兰露,夕餐秋菊英,得此签者最是饕餮,着出钱买饼飨众人。”众人看时,哄堂大笑。韩奇无法,便笑道:“我本看是玉兰,还欢喜了一场。谁知竟是这般意思。”水溶笑道:“我这里也没处教你买去。不过教你明日替我将这地扫上一遍的是。”一面便传厨房送了点心上来,便将此事揭过。韩奇便掷了一个六点,却又该薛蜨掣。 薛蜨心下自想道:“这签子倒有些意思,却不知下一个又抽得甚么?”一面便往签筒中取了一支,却见上面画了一枝芍药,题着“玉阶俊赏”四字。诗云: 身在仙宫第几重 其注:“此为花相,得此签者,少年得志,青云直上,在座年少俊彦共贺一盏。”众人见之更叹,皆笑道:“怎生好签都教他抽了去?”薛蜨也自笑了。一面众人共贺了一杯,薛蜨掷骰不提。 如此已过几轮,却不知为何,只有瑧玉和水溶二人不得。又过得两掷,便是一个小戏掷骰;瑧玉原见众人抽的皆有深意,倒也起了兴,奈何一直不得,如今见他掷,便暗自想道:“他若掷得四点,方是我掣签。只是这四点也难,想来又要空过去了。”正在想时,却闻得众人喝彩,往那骰盅里看时,正是四点不差。陈也俊笑道:“可算到了。”一面那小戏便递了签筒过来,谁知手上一滑,签筒侧斜;恰有一支签落出来,正正掉在瑧玉面前。众人皆笑道:“好!这一回也不必掣了,就是这支的是。”瑧玉也自笑了,将那签拣来看时,竟是一枝朱槿,上题“映日灼华”,诗云: 焰焰烧空红佛桑 众人又看注时,道是:“得此签者必居高位,在席共贺一杯,桂花、昙花陪饮一杯。”众人算来,方才薛蜨掣得桂花,一小戏掣了昙花,于是斟上酒来,水溶笑道:“哥哥他日若登高位,切莫忘了我们。”说得众人又笑了。于是几人喝了,瑧玉掷了个十九点,算该水溶掷。 水溶笑道:“可算是到了我。”一面伸手来拿签筒时,却不想将之拂倒,正有一支滑将出来;便笑道:“我也不必掣了,就取这支。”便将那签取来看时,却见面上一沉。众人围过来看那签时,乃见上面绘着一簇杨白花,题“此身何为”四字;诗曰: 坐令宫树无颜色 众人正在惊疑此签不祥,又看那注时,见写是:“得此签者,必有奇缘,祸福无门,子其慎慎,座中女子共陪一盏。”水溶看了一回,便将签丢下,自斟酒饮了。众人因也觉这些言语多有不吉,是以皆不再提,乃看水溶掷骰。水溶一掷,偏是个十七点,数来又该他掣。水溶迟疑半晌,从中抽了一根,见是画着玉蕊花,题“洞宫长闭”,诗云: 日暮落英铺地雪 又翻过来看注,见说是:“掣此签者,心如琉璃有七窍,令其出谜题一则,猜中者赐饮一盏。”水溶笑道:“这倒有些意思,待我想来。”如此想了一回,道:“泉底残花落颍川。猜一字。”众人皆想了一回,陈也俊便先猜得了,是一个“顺”字。于是复又归坐行令饮酒,至晚方散。 却说瑧玉自从北静王府回去,心下暗忖道:“水溶今日多有怪异之处。听他那话,定是知道些甚么的;只是最后那个字谜可有深意也不?若说是归顺之意,倒也罢了;只是终觉有些不对。”如此想了一回,却终不得其意,因暗想:“文起或也听出其中端倪;改日自然同他商议,再做打算。”如此自往家中去了。 那厢黛玉闻得人报瑧玉回来,忙出来迎了,既见是吃了酒来的,忙教人将先前备下的醒酒茶倒了一碗来,又问道:“哥哥觉得有酒意不曾?”瑧玉笑道:“我并不曾吃醉,不过白喝了几杯,你休担心。”一行说着,却又想起那个谜来,乃随口笑道:“我说一个谜语你猜罢。”便将水溶所作之谜同他讲了,见他垂目细想,笑道:“你且猜来。”只不知黛玉猜中与否,却待下回。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回 【第一百二十四回 】无心言偏能触心事·有意举自应动意情 却说黛玉闻得瑧玉说了那谜语, 未几便笑道:“是个顺字。”瑧玉笑道:“正是了,你猜得到快。”黛玉笑道:“实不是我猜得快。方才刚接了忠顺王府王妃下的帖子,教明日往那边去的, 是以这字尚且眼熟。” 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黛玉本随口一说, 听在瑧玉耳中,却似醍醐灌顶, 当下大笑道:“妹妹实是有大才之人!”黛玉不防他这一声,倒唬了一跳, 嗔道:“你还说不曾醉酒。这可不醉了,连说话声儿都高起来。不过猜了个谜, 值甚么?唬了我一跳好的。”瑧玉忙笑告罪,又将今日行的酒令讲与他听。黛玉闻得“真玉”“假玉”之语, 倒笑了半日, 又闻得掣签之事,乃笑道:“想来这签子是有灵性的。依此看来,哥哥他日定然成事。” 瑧玉笑道:“傻丫头,席上顽的也是信得的?”黛玉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照你方才说的,其他人的却也作准;况这签自掉到你跟前儿,可不是有灵么?”一行说着, 见天色已晚,恐瑧玉乏了,便道了一声, 瞧着家下人搀他去了,方自回房歇息。 却说瑧玉回得房中,乃自想道:“玉儿这话却是提醒了我。水溶此语定然同忠顺王脱不了干系;或是要提醒于我甚么。横竖小心无差。”因又想道:“水溶今日所为,分明是对我之身份有所察觉;只是他从何处得知,尚不得解。”如此想了一回,却忽地猛醒道:“我却当真忘了最重要的一节。此事却并不简单;改日且先同文起商议,再寻机向今上说了,才是正理。”一时想定,方才睡下,如此无话。 及至明日,瑧玉便往薛家而去,将自己所想同他说了,道:“水溶此举未必不是今上教他试探于我。纵不是,也该上奏天听,若咱们自专,或有祸事。”薛蜨闻言深以为然,道:“正是这话。水溶此人在书中便不知是那一党,咱们也着人盯了他许久,竟不曾有甚么蛛丝马迹;还是小心为上。” 瑧玉笑道:“我却有个想头。莫不是他也非此中之人么?”薛蜨闻之倒为一惊,前前后后想了半晌,摇头道:“这却难说。若当真如此,咱们却有些难办;恐他立意要坏事,届时可不掣肘。”瑧玉道:“不可不防。然看他昨日分明是示好之意;况他并非皇家血脉,对大位无可争竞,倒像是个要保自家的光景。” 薛蜨闻言,乃点头不语。瑧玉又道:“昨日他出的那个谜,或同忠顺王有甚干系。改日进宫去,便一齐同圣上说了才是。——霦琳昨日却听出来甚么不曾?”薛蜨笑道:“他如今也学乖了,只低头在那里吃饭,水溶看了他半晌,约也不曾瞧出甚么。幸得他肠胃宽大,若换了别个,只怕吃不到一半,便已饱了。”两人笑了一回,又一同用饭罢了,瑧玉方才告辞回去。 过了几日,果然瑧玉进宫,将此事向今上禀告了。今上闻他说罢,乃笑道:“你不必管他。水溶虽不及他父亲,倒也稍有可取之处;不过年纪尚轻,行为放诞些。”瑧玉闻言心下稍定,却又听今上笑道:“说起他来,倒又想起一桩事。如今他年纪也大了,却并不曾婚配;你妹子这不也出了孝期?朕瞧他两个倒也般配。不若将你妹子指与他去;水溶或还可助你一臂之力。素日冷眼也曾看了,你妹子自然是极好的,水溶生得却也不差,林卿若泉下有知,料也遂意。这话你却是不好直接同他讲的;改日便教太妃缓缓地同你妹子说了,先教他心里有个成算,寻个吉日下旨指婚罢。” 瑧玉听了这话,却如雷轰电掣了一般;见今上兀自含笑看他,忙道:“陛下所看定然是准的。只是儿臣却有个自己的小心思,要待大事定了之后,再议他亲事,也是给他面上添些光彩,全了贾氏当日将他托付与儿臣之情。届时再有父皇旨意,可不是两全其美?” 今上闻言,倒也不怪他忤了自己意思,笑道:“也罢了。你素来便是重情重义的,这一点原像极了宛宛;既如此说,且将此事搁下。横竖水溶也不敢十分聒噪了去;毕竟大事要紧。”瑧玉闻得这话,方长出一口气,忙又拜谢过了,方才告退出去。 那厢黛玉自在家中同张嬷嬷说话儿,却不时往窗外看一眼。张嬷嬷见状笑道:“郡君今日像是有些心事。”黛玉蹙眉道:“不瞒嬷嬷说,我近日心里总觉得似要有甚么事儿似的;只是恐说了不好,不肯说得;待要不说,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便要说时,却也不知说甚么了。” 张嬷嬷闻言笑道:“郡君若有甚么事儿,难道不好直接同大爷说的?我素日冷眼见你两个实是极好,况大爷又是极聪明的人物,任凭甚么事,只要同他说了,无有不成的。”黛玉闻得他提起瑧玉,倒怔了半晌,方摇头道:“嬷嬷不知。”便不再提这事。张嬷嬷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只得又寻其他话儿来讲。 且说瑧玉一行走着,心下波澜起伏,暗道:“陛下所言原也不差;若玉儿嫁到王府,一去便是当家主母,况水溶也算得是个妙人,料想同他也有话可说。往日我只道要替他寻一门极好的亲事;如今看来,纵有再好的亲事,我也是不愿应下了。”如此想了一回,却又暗道:“水溶此人虽生得不错,却也未必是良配。不见他尚未成亲,府中便有许多姬妾;玉儿又是个小性的,若当真嫁了他去,少不得要有许多气生,届时我还能替他去出这个头么?或他恐我忧心,连说也不同我说,可不白白受了委屈去?” 如此瑧玉想到这里,倒觉自己方才所为有理,暗道:“今上虽也是一片好心,却是不懂玉儿心思的。横竖如今玉儿尚小,再等几年也等得;必要亲替他选个十全之人才是。”却又想起自己身世之事,翻成许多愁绪,待要将其压下,却始终不能;眼见到了家中,只得掩了面上愁闷之色,往房中去了。 黛玉因知他今日是往宫里去了,见他回来,方略略放下心来;只是见他径自往房中而去,却不知是何原故;踌躇了半晌,终有些放心不下,便悄悄行至他房前,以手叩门道:“哥哥,是我。”瑧玉闻得黛玉声音,便道:“进来罢。”黛玉闻言便推了门进去,见瑧玉坐在桌旁,面前并无书籍等物,料想是在想事情的,乃笑道:“我可扰了你不曾?”瑧玉笑道:“那里话。我也不曾想些什么,你且坐的是。” 黛玉闻他这话,便往椅上坐了。瑧玉便笑道:“你今日怎么了?”黛玉笑道:“这话可奇了。我何曾怎么来?”瑧玉笑道:“你还哄我。方才便见你面上有些异样,如今又巴巴地来这里,难道不是有话说的?”黛玉笑道:“原来是这话。我却不曾有什么话说,不过是今日见你面上有些异样,方来问个究竟。如今见你如此,料想也无事,是以也不必问了。” 瑧玉闻得黛玉这话,却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你知道今日陛下同我说了甚么?”黛玉摇头笑道:“我那里知道。料想也与我无干;况你原是最明白不过的,我却也帮不上甚么;不过是你想说,我便听着,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去罢了。” 瑧玉方才话一出口,已自后悔,待要不说,又恐今上当真同太妃说此事,届时再教他知晓了去,倒默了半晌。黛玉见他沉吟,只道是有甚么大事,也半晌不曾言语;只许久不曾听得瑧玉则声,不免心下慌乱起来,低声道:“可是有甚么——”待要说时,又觉不妥,便将后半句话咽了,道:“哥哥若不想说,便不说也罢。只记得我心里始终是向着你的;无论那一个人说甚么,我也只向着你。” 瑧玉闻得黛玉这话,更为愁闷,却又恐他忧心,乃叹道:“此事却当真和你有些干系。”一面不待黛玉说话,便将今上所说一一同他讲了,又道:“你却不必耽心这个;横竖哥哥是在的,若愿意罢了,若不愿意,那个也不能强了你去。只是我素日也见那北静王来;却实是觉得他配你不上,方有这话。这却也不为难事,不过是我见你如今大了,过不几年,必定是要往人家去的,是以有个不舍之意,故而面上带出些来;你且不必忧心。” 黛玉听得这话,面上神色已是变了几变,终笑道:“我自是信哥哥的。这终身大事,也要听凭哥哥决断;陛下既有这话,想来是有他的道理在。哥哥今日为我忤逆君上,已是够了。日后若再提此事,却不可依旧如此了。” 瑧玉闻得他这番话,蓦地心头大震,猛然抬头;黛玉见他如此,乃笑道:“你且听我说完,再作理论。”只不知黛玉又将说出甚么来;且待下回。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线提上来。 很快开新线,不过不太影响主剧情。 发现要写的东西比想象的多……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回 【第一百二十五回 】闻密语瑧玉明心事·得兰音迎春逢双喜 且说瑧玉闻得这话, 原自惊诧。却又听得黛玉道:“我自然知道哥哥是一心为我的。只是这天下之事,无非尽人力而听天命;更有个‘趋利避害’的说法在里头。咱们如今是兄妹,只有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的;哥哥若一味顾及我,届时误了事, 却不终于误了我?如今只有咱们两个在,我且说句不当说的话罢;胤如这一身只系于哥哥, 凭你教我作甚么,我无有不肯的。我只知你定然不舍得教我不好。” 瑧玉先听前面那些, 虽为震动,倒也还罢了;独独听得那句“我只知你定然不舍得教我不好”, 早怔在那里,蓦地心头雪亮, 想道:“是了, 我却又何必自欺欺人?我只是舍不得他,想教他长长久久地同我在一处,不愿教他往他人家去了,故而寻了这许多的借口去;何苦来!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只是不肯认我舍不得他罢了。” 如此瑧玉想到这里,不免心下五味杂陈,却又听得黛玉道:“还有一事, 也是我心下想了许久的,料知哥哥心里也自想过,只不敢同哥哥说得, 今日越性一并说了罢;——他日哥哥若登大宝,自然是要归皇家去的。咱们两个虽恪守礼道,终难保天下无人生出些心思,届时或有有心之人假借这事对哥哥不利,依旧是我之过。” 瑧玉闻言,正中了自己心思,暗想道:“玉儿聪明如此,我能想到这一节,难道他想不到的?只恨我先前大意,竟教他独自耽心许久。”是以不免生出许多悔意来,一时忘情,便冲口道:“这又何妨。我原不在意这天下姓了那一个;若恐他人提此事,就当我便是林家人也使得。” 黛玉闻言忙道:“你切不可如此。本是正根正源的事,非要作成谋朝篡位不成?且不说陛下定然不允,——到时名不正言不顺,难保不再生事端。况当日若你不来林家,这一脉却不也绝了?多不过日后在宗族中寻一个本分的过继了来就罢了。只是那样又不好,恐此人一步登天,再生出些别的心思来,棘手不说,更是堕了林家祖上声名。” 瑧玉方才说出那话,已是知自己冒撞了,闻得黛玉如此说,倒无端存了些愧意,乃低头不语。却闻黛玉又道:“想来此事皆有天定,并非人力可为;况父亲在时只将我托付了,也并未提及林家香火之事,想来已是想通了的。哥哥不必再想这些;也是全父亲一片为国之心了。” 瑧玉自然不肯同黛玉说自己转世而来一事,闻得他如此说,知这便是他心下所想,不免有些感佩,暗道:“虽是林海已将此事想透,他小小女孩能想至这里,也为难得。我若执意行之,却是辜负了他一番美意;况林海此生原也无子,想来天意如此。”见黛玉住口看他,便点头应是。 黛玉见他如此,方才放心下来,又笑道:“先前所说之事,却也并非无解。”瑧玉见他一派胸有成竹,便问何解;黛玉正色道:“待哥哥他日大事成时,我便削发为尼,终身修行,替哥哥同父母祈福;想来佛门本是清净之地,作那方外之人,却也可塞得天下攸攸众口。” 瑧玉唬了一跳,道:“这如何使得!你切不可起这般心思。”一面不由分说,便道:“我自然是有主意的。你若信我,快些将这念头收了去,日后再也休提。”黛玉本自主意打定,却不想瑧玉如此反应,一时迟疑,便不则声;又闻瑧玉急急道:“你若作尼姑去了,定然是不能常常见我的。难道你就舍得?况佛门有云‘六根清净’,你心里若稍有挂记我,自然六根不净,佛门也是不收你的。因此这话也只可说这一次,再不许说了。” 黛玉早料定瑧玉必要拦阻,却只道他不过说些“不可如此,或陷我于不义”等语,是以早已想好如何驳他;却不想他竟说出这一番话来,又见瑧玉面上凄惶,显是十二分着紧自己的,是以心下一软,叹道:“是我错了,我再不说了。”瑧玉闻得这话,方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一面笑道:“我近日总想幼时情景。那年不是有个和尚来家里混闹,教我赶了他出去?可见你总是家里的人,不是佛门中人的。” 黛玉闻得这话,倒为心下一动,笑道:“如今想来,他那话倒有些意思。”瑧玉忙道:“和尚道士的话也是信得的?况他见了我就吓得跑了,自然是个江湖骗子。”黛玉笑道:“正是要骗子的话才听得;我方才却想得了一个促狭主意,哥哥且听我一听。”于是示意瑧玉附耳过去,低声将自己心下所想说了。 瑧玉听了一回,却觉不无道理,只是终有些不甚趁意,乃叹道:“如此虽不失一条计策,却依旧委屈了你。”黛玉笑道:“这那里有甚么委屈处。只是我不过随口一说,哥哥也只听着顽罢了。但恐日后终是不可常见到哥哥,却教我心下有些不自在。”因又笑道:“我却是力尽才穷,再不得好法子了。还是劳烦哥哥去细想的是,横竖尚有些日子,不急在这一时的。”一面便起身唤丫鬟传饭,自同瑧玉用饭不提。 如此元宵已过。目下却闻得宫中消息,太妃近日身子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黛玉也时时往宫中去伏侍,或住几日回来。今上同太妃虽非母子,然情分深厚,见他如此,未免有郁郁之色。瑧玉却知太妃这一次是要不好了,自然暗嘱黛玉须得小心;暂且无话。 转眼便是二月,将至会试之期。那厢赵佳言已做了十分准备,便同其他举子一道下场;过了几日放榜之时,便见稳稳地登在那榜上。迎春自不必说欢喜万分;那厢邢夫人闻得,却也喜上眉梢。凤姐儿如今虽月份渐大,然闻得这一桩喜事,依旧亲去打点贺礼;其余人家亦有相贺之仪,不在话下。 因佳言素日藏拙,如今一朝中榜,倒有许多人为之讶然,或猜测他不过误打误撞而已;只是那鹏海学士见了佳言所答之卷,深为奇异,心下暗想:“此子原有些过人之处;却因他家中景况如此,是以字里行间多有些戾气,混不似胤之同文起那般。”因又暗叹道:“若此人日后走得正道,却也罢了;若一着行差,或有不测,也未可知。”如此想了一回,因佳言并非出他门下,也便不再多想,便将此事丢开。 那厢佳言闻得自己取了贡士,倒并不见什么惊喜之色;却见府上一干伏侍之人欢欣雀跃,乃笑道:“这方是会试,还有殿试呢。且不忙着喜欢。”缀锦笑道:“大爷惯是这般云淡风轻做派。如今这是一喜;却还有一桩喜事要教大爷知道。”佳言忙问端的;便见迎春飞红了脸,啐道:“偏你嘴快。”佳言见迎春如此,心下一转,忙问道:“可是夫人有了好消息了?”迎春脸儿更红,声如蚊蚋道:“前日方教太医看过,道是有一月余了。” 佳言闻言大喜,忙问道:“可觉得有甚么不曾?”一面忙扶迎春往椅上坐了,亲取了一个靠枕垫在他身后,又问道:“可有甚么想吃的?教厨房里做了来。同岳母说了不曾?也该去告一声儿,遣人——还是我陪你亲去的是。恰好今日便要往那边去拜的,赶着教人笼上火炉,免得那车上冷。”说得众人都笑。迎春更为不好意思,推他道:“你且请去换衣服罢。咱们好往那边去的。”佳言笑着应了,果然往房里换了衣裳,两人往贾府中来。 及至府中,迎春见过贾母,便往他母亲处去。邢夫人见了迎春,喜欢道:“方听得姑爷中榜,我原猜你近日要来的,已是分付小厨房里留了些你素日爱吃的;果然你们便往这里来了。”一面便拉着迎春往房里坐了,笑道:“你哥哥同兄弟今日却不在家,若哥儿也往学里去了,只有我这个老婆子在。”正在说时,凤姐儿进来了,笑道:“妹妹来了。”迎春忙起身见了,凤姐儿笑道:“如今可好了,妹夫也中了榜,妹妹在家也自在了。”一面说着,乃悄向迎春笑道:“却就差一个小哥儿。” 迎春闻言不免红了脸,想了一回,方向邢夫人道:“今日还有一桩事要同母亲说的。”邢夫人便问何事,迎春面上通红,过了半晌,方嗫嚅道:“前日教太医往家里诊脉——”说到这里,终觉不好意思的,便垂了头只是笑。邢夫人见他如此,那还有不明白的?忙问他道:“可作准了?”迎春羞得无法可想,低声道:“已是一个月多了。” 邢夫人闻言大喜,笑道:“这可正是双喜临门了。”凤姐儿早已听出端倪,双手一拍道:“原来竟有这般喜事!妹妹也忒沉得住气,竟才告诉我们。”邢夫人忙又将跟迎春的嬷嬷丫鬟唤来,教人赏赐了下去,又亲嘱几人许多事体。不觉已至正午,便一道往贾母处来。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回 【第一百二十六回 】希银钱妖妇献毒计·图富贵愚妾生险心 转眼将至四月。凤姐儿月份已足, 诞下一个姐儿;府中上上下下俱各欢喜。各家闻之,皆有贺仪,不必烦叙。宝钗黛玉闻得, 亦不免往府中望他一回;小宁早于前些年嫁人去讫,如今补了一个丫头, 唤作铃儿,亦是通识医药的。因凤姐儿这次生产亏了身子, 邢夫人自命人好生伏侍,又四处寻医问药, 暂无别话。 却说上回所表的太妃,因病势沉重, 更兼年纪已老,是以药石无医, 终于一日薨逝。今上大哀, 至于废餐辍寐。因太妃并无亲子,便由瑧玉穿了重孝,执儿孙礼往灵前举事;黛玉亦入宫同祖母礼拜祭。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又敕谕天下:停嫁娶,辍音乐,军民摘冠缨,命妇去装饰。一时上京缟素, 一片哀色。 那厢贾府之中,贾母等人皆每日入朝随祭,上下算来, 约要一月光景。凤姐儿又方生了女儿,正苦两府无人;无法只得请了薛姨妈来照管一二。薛姨妈推托不得,只得同了宝钗一道往贾府中住着,却也不肯多说甚么,只照管每日吃食等事;又有些挂记凤姐儿,是以倒常常去望他。 如此过不得几日,便是迎春生日。凤姐儿心下记得,却知因太妃丧事之故,做不得生日,便悄悄地置了礼,教人送将过去。隔日迎春便往这边来了,见了凤姐儿,笑道:“多蒙嫂嫂记得。只是如今不得请嫂嫂同这边姊妹去,只得日后补罢。”凤姐亦笑道:“何必多礼。本待说你得了哥儿,我们往那边贺你去的;只怕你将补的不是一次呢。” 迎春闻言,却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如何就是个哥儿了。”凤姐见他如此,便知他心下何想,忙解劝道:“我瞧着却有七八分像;况前日太太教人给算了,也都说是哥儿不错。纵是姐儿,难道不可疼的?况姑爷素日同你原好,必不在意这个。”迎春道:“虽是如此,我终是有些耽心,却又不好同人说得——”一行说着,早又红了脸。凤姐儿笑道:“你且把心放宽。若这一遭是哥儿,自然是好;纵不是,你同姑爷年岁都小,日后尽有的。”如此解劝了半晌,教人摆上饭来,二人吃了;迎春又往其他姊妹房中去了一回,方回家去讫。 且说那厢太妃祭礼正行;黛玉因是未嫁女儿,故过得几日便不消去得。瑧玉因自己不得回家,恐家中无人同黛玉作伴,便教人套车送了他往宁府中去住着;宝钗姊妹也在那里,见了黛玉来了,果然欢喜。黛玉因身上有孝,也不往各处而去,每日只在房中起卧,暂且无话。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单说那赵姨娘。他素日便妒恨宝玉同凤姐儿两个,如今见贾母等人皆不在府中,无人主事;又逢凤姐儿得了女儿,言说身子虚弱,正在房里静养。是以心下暗自想道:“如今却正是个极好机会。不若借这时节摆布了他几个;纵不成也罢,若成了,不惟能解我平日之恨,更可替环儿将来作一打算。” 列位见了:若说赵姨娘怨恨宝玉,倒也罢了;凤姐儿往日里却教邢夫人约束着,也并不曾狠得罪了他去,为何赵姨娘却也要摆布他?这却是俗话说的“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了。赵姨娘原妇人短见,只道害了宝玉同贾若两个,这府里一应家私皆要落在贾环身上;却不想如今长房之中,贾琏同贾琮犹在,纵害了凤姐儿同贾若,难道长房就再不得男丁的?再说这二房之中,现放着一个长子嫡孙,若当真算将起来,就连宝玉也要靠后。只是愚妇如此,并不曾想到这一节去,是以立下这般狠毒心思。又有凤姐儿原是急躁性子,虽听了邢夫人言语,然终是看不惯赵姨娘行止,每日间面上合话里未免也带出来些,便教他记恨了去。 如此赵姨娘自想了一回,愈想愈觉此事可为,因又想起素日宝玉的干娘马道婆同自己说的那些言语来,暗道:“他素日同我也好,见他那言语里意思,倒像是有些手段的;一时仓促,也寻不得其他人来,不如就用他一用。”一时想罢,便唤一个心腹婆子来,教他往马道婆家去了。 过不多时,果见马道婆摇摇倒倒来了。赵姨娘忙让座,又问他道:“前日我送了一吊钱去,教你替我在药王菩萨跟前上供的,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笑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闻言,便念了声佛,叹口气道:“你是最知道我的。手里但有些钱,必定要上个供。”马道婆笑道:“我自然知道。姨奶奶,你原是最心虔不过的;虽是手头紧些,菩萨却也看在眼里。待将来环哥儿大了,自然有出息的;那时再作大功德不迟。”赵姨娘闻得这话有些门道,乃笑道:“你老人家只顾宽我的心罢。我们娘儿又那里及得上他们?如今就是个样儿,更休说以后。” 那马道婆原就不是甚么善男信女,每日价仗了自己有些妖术,就要变法儿赚些银子的;闻得这话,便绰着口气道:“依我看来,也是姨奶奶太软弱了。饶是教人这们欺负了去,也不理论。”赵姨娘闻得这话,却正合自己的心事,一面就滚下泪来,道:“我是个妇道人家,难道奈何得他们不成?说不得只得凭他们欺负罢了。” 马道婆听说这话,也随着装模作样地叹了两声,半晌说道:“我且说句造孽的话罢,也怪你没有本事。纵明里不得,暗里难道算计不得?却教人欺负了这许久!”赵姨娘闻得他这话,心下暗喜,忙道:“纵我有这个意思,却也实没有这般本事。少不得求你老人家支一法子;我自然大大的谢你。” 马道婆见赵姨娘如此说,情知他已是心动了,故意道:“阿弥陀佛!我那里有这样主意?”赵姨娘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你既说了,显见的是肯拉我们娘儿两个一把的,又说这个,难道怕我不谢你?”马道婆便笑道:“我那里又是希图你谢我。不过是瞧着你两个委屈得这们等的,有些个不忍,——况纵我图你谢,你又那里有什么谢我的?” 赵姨娘见话说到这里,料知已有八分了,便伏到他耳边悄悄咕哝了半晌。因见他不言语,心下原有些突突的;谁知过了半晌,却听马道婆道:“虽是如此,只恐事成后你丢开手。那样无凭无据的,我却那里说去?”赵姨娘忙道:“这又何难。”一面便叫了方才的那婆子来,在耳畔说了几句;见他出去了,便下床开了橱柜,从中取了个小匣子出来,道:“我这些年却也攒下了些梯己,如今都交与你去。另教人写一张五百两欠契来,一并给了你,可放心了罢。” 果然一时那婆子回来,手里拿了一张纸递与赵姨娘;赵姨娘把来按了手印,便递与马道婆去。马道婆接了揣在怀里,笑问道:“你是要快些,还是慢些?”赵姨娘道:“好奶奶,也只这几日这里没甚么人;若再慢几日,人皆回来了,还做得成甚么?务要快些才是。”马道婆闻言,低头想了一想,便从腰里掏出几个纸人,并几个铰成的鬼来,附在赵姨娘耳畔说了半晌。见他连连点头,方才起身告辞去。 却说赵姨娘见马道婆走了,忙依着他说的法子将宝玉、凤姐儿合贾若之生辰八字往纸人上写了,心下忖度了一回,暗道:“若使他人去做此事,难保不走漏风声,还是我亲去的是。”如此便袖了那些物事,先往凤姐儿房里去,假托往那里看姐儿;谁知平儿等人一刻不离,却苦于不得下手,讪了半日,只得出来,往宝玉房中而去。 一时到了宝玉房里,却见一屋子的人,湘云并探春都在那里,却是商议起诗社之事;见赵姨娘来了,连忙让座。湘云原瞧赵姨娘不过,如今见他来了,不免兴致大减,碍于探春在侧,却也无法,便往一边坐了不则声。赵姨娘明见他如此,心下暗自恨道:“这小娼妇也会看人下菜碟。一个个瞧着老太太疼宝玉,就都凫上水去了,他日还不知怎么死呢!”因又想道:“看如今的光景,老太太却是想将他定与宝玉的;如今还不曾定将下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倘若他做了二奶奶,那里还有我的活路?” 却说赵姨娘一面想着,见湘云正眼也不看自己,乃暗自咬牙想道:“你也不必得意太早。待我治死了他几个,你却也得逞不了;到时看你怎么样?”如此想了一回,不免心下大畅,见众人不查,乃悄悄地将纸人合鬼一道掖在床褥之下,且喜无人瞧见,又说了几句,方往外去了。 探春自方才赵姨娘来了,便有些不自在;见他走了,方长出一口气。湘云见他如此,笑道:“想来姨娘找你有事要说的。只是我们皆在这里,他不好说,才去了。”探春勉强笑了一笑,便也不愿再提此事。几人又就起诗社之事商议一回,暂且不表。 却说赵姨娘从宝玉房里出来,一头走一头想道:“如今只将宝玉之处放得了,那边却不得机会放上。只是马道婆原教我皆搁上了再去告诉他,他好在家里作法;还是寻个机会再去是正经,免得夜长梦多;到时人都回来了,更加不易。”乃打定主意要再寻机往凤姐儿房里去;只不知究竟成之与否,且待下回。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有趣的小细节。药王是道教始祖,但赵姨娘和马道婆口里都念阿弥陀佛,可见不通。大约马道婆所行是邪教一流。 这一章重了一部分原著剧情,但要保持剧情连贯,没办法删改,所以先贴一部分,然后修改时再添上几百字,抵消掉重复的要付点数的部分=w=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回 【第一百二十七回 】识毒计幸有惊无恐·知险心使弄巧成拙 那厢赵姨娘打定主意, 果然第二日又往凤姐儿院中去,一行走一行想道:“如今他房里自然是有人的,不如先往若哥儿房里去的是。纵他在那里, 一个小孩子知道些甚么?”如此心下想定,便往贾若房中而去, 果见贾若正坐在那里习字,见他来了, 便起身道:“姨奶奶坐。今日怎么有空往这里来了?”赵姨娘笑道:“我寻不得你环三叔,本以为他往你这里来了, 谁知不在。”一面便往屋里走去,笑道:“难道藏在这里不成?”贾若便放了笔笑道:“环三叔这们大的人了, 定然不会同姨奶奶顽这小孩子把戏。纵要藏,也藏不进我房里来。” 赵姨娘笑道:“他是个最爱托懒的, 一定躲到你床上来了。”一面便装作去掀被子看, 趁便将纸人同小鬼皆塞到褥子下面;一面便见贾若也进了房里,乃向他笑道:“果然没有的。若哥儿,你只告诉我他那里去了?”贾若道:“今日散得早,我见着他回自己房里去了。”赵姨娘闻言便抽身出来,口里道:“这可奇了,一定又那里逛去了。”一面便往外走,一边走一面唧唧哝哝骂道:“混账崽子, 一天到晚只不知上进,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贾若见赵姨娘如此作为,不免心下生疑, 是以见他往外去了,便也悄悄地跟将出去;见他往凤姐儿院中去,却过不多时便出来,又往外走了。贾若心中警铃大作,见他去得远了,忙往房中去,见只有平儿哄着姐儿睡觉,便笑问道:“平姐姐,母亲那里去了?”平儿笑道:“方才二姑娘那家里来人,奶奶刚去了。你可有甚么事么?”一面便起身取果子同他吃,笑道:“且坐一坐,想来奶奶一会子就回来了。” 贾若闻言,便往椅上坐了,笑道:“姨奶奶是来找三叔的么?”平儿笑道:“他作甚么到咱们院里来找?”贾若道:“这可奇了。他方才往我房里来,说是三叔不读书,偷着藏在我房里,将我床上都一番好找,连褥子都揭起来;见没有,方往这边来了。” 平儿方闻这话,便觉不对,急忙问道:“他同你说来寻环哥儿的么?”贾若道:“正是。难不成他没同你说么?再不就是先将褥子揭开了看,见没有,才出去了的。”平儿听得这话,思及方才赵姨娘行止,倒惊了一身冷汗,忙道:“若哥儿,你先往外面坐一回子,不要往别处去。等我一会子给你拿新作的糕儿吃。”贾若闻言点头笑道:“好!”果然自往外去了。 却说平儿见贾若走了,忙将赵姨娘方才所坐褥子一层层揭了来看,及至揭到最后一层时,果然见一叠纸片,便用帕子垫了手拿起,定睛看时,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拿着便要往外跑;尚未出门却又住了步子,长喘了几口气,将那物事用手帕包起,心下想道:“这定然是甚么邪物了。只是不知作何用处;还是先找甚么压镇住的是。”一面想着,忙开了柜子,取了一只小玉佛出来,同纸人合鬼包在一处。如此收拾停当,便唤铃儿合丰儿两个进来,着铃儿看着大姐儿,遣丰儿立时去请凤姐儿回来,自己便往贾若房里飞跑。 过不多时,平儿便到得贾若房中,却也不暇多言,乃命奶娘丫鬟尽皆出去,自掩了房门,不论好歹,将床上被褥一应掀开,果然见也有那般东西在;因忙用一块手帕子裹了,拿着往凤姐儿房中来,心下暗道:“这定然是赵姨奶奶所为了,显见地要摆布二奶奶同哥儿姐儿;幸得若哥儿来说了此事,不然不知又怎么样呢。”一面想着,便进了房里,见凤姐儿已在那里,不暇多言,乃直道:“请奶奶教旁人出去,我有要事要说。” 那凤姐儿见平儿面上神色不同往日,情知必是有要事言说,便教其他人都下去,道:“你不必急,且慢慢说来。”平儿闻言,却先去将门窗掩了,方将那两个手帕包儿皆递与凤姐,将今日赵姨娘行止,并自己如何发见这些东西,一五一十皆说与凤姐儿,又道:“我原不识几个字,却知这定然不是甚么好物,只得先取了个玉佛儿,权作压镇之意。如今回得奶奶,可快些拿个主意才是。” 凤姐看了那些物事,又闻得这话,乃气得圆睁了眼睛,道:“这淫妇每日闲了就要弄鬼。一定是见近日老太太、太太皆不在家,便作怪起来;如今咱们且先不则声,待晚间人回来,咱们便同老太太讲了,却瞧他怎么处!”一面忙又叫了贾若进来,见他并无异状,方稍稍放下心来,又命人赶着往佛堂去烧香诵念,不在话下。 谁知过不多时,便闻得外面乱嚷;便见素云忙忙地往这边来了,道:“二奶奶,宝二爷那里着魔了,我们奶奶教请二奶奶快去呢!”凤姐儿闻言忙道:“如何好端端的便着魔了?”素云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只听秋纹来说,宝二爷本是正在那里同姊妹们顽笑的,忽地就说头疼,至于失心疯了一般,在那里要死要活,唬得人了不得!如今我们奶奶已是过去了,着我请二奶奶快些也过去呢!” 凤姐儿闻言忙抽身往外走,一面对平儿道:“你同若哥儿在这里,教小红同我去。有甚么事便教人来同我说的。”一面便同素云忙忙地往宝玉房中去了,果见宝玉正在那里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忙喝令几个家人媳妇上去抱住了,按在床上。袭人等人在一旁哭得泪天泪地。薛姨妈同众姊妹闻得这话,皆来看视;却皆不得甚么主意。 那厢凤姐儿便暗想道:“今日平儿方见了赵姨娘往我合若哥儿的床上塞那物事,宝玉便成了这般光景;瞧着倒不像是病,倒是如中邪一般。或者同他有些干系,也未可知。”一面想着,便往厢房中去了,教李纨同探春也往这边来,同他两个道:“我看宝玉这模样,定然不是病了,倒像是招了什么邪祟。还是将他房里人皆叫来问一问才是正经。”二人闻言,也皆点头称是。于是便着人将宝玉房里丫鬟皆带来,问这两日有何人进过宝玉房中;皆说并无旁人,不过是众姊妹,另有赵姨娘往这边来过。凤姐儿闻言点头,便教人都出去了。 一时凤姐见房中只有他三个,便正色向二人道:“我却有一桩事同你两个说。”便从荷包里将那两个手帕包又取将出来,同二人看了,又将平儿所言讲与他两个听,道:“只怕宝玉如今光景同他也有些干系。我本待不说,却恐宝玉有甚么不测,少不得先讲与你两个听了;如今却怎么好?”李纨闻言,见探春面色沉重,便道:“如今也不曾有甚么凭据,却也难办。”凤姐儿道:“我教你拿他了不曾?只是如今宝玉这般模样,少不得先看看他床上是不是也有这个,再做理论;横竖这人是最要紧的。” 探春闻言忙道:“二嫂子说的是。如今且先将二哥哥挪出来,咱们几个去揭了那褥子看了,再行商议。”李纨听他这话,也点头称是。于是便教人将宝玉挪至外面榻上,三人教人都出去,亲将褥子揭了,果然见也有纸人同铰成的小鬼;探春一见便黄了脸。凤姐儿忙取了个手帕子包将起来,又令人拿了个观音来压镇。如此忙乱一回,果见宝玉安静许多,只是昏睡;凤姐儿又忙命人请了太医来诊治,道是并无大碍,方才放心下来,于是又往房中商议。 却说探春见了那纸人合小鬼,心里早灰了大半,情知必是赵姨娘所为,只觉又羞又气,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凤姐儿同李纨两个知他心思,却也不好多说甚么,倒默了好一阵的;良久,方见探春勉强道:“既是如此,咱们且先将他扣起来,待老太太合太太回来发落的是。”李纨道:“无凭无据的,那里就扣得了?不如等老太太他们回来再禀。”探春忙道:“大嫂子这也糊涂了。纵不是他,也有个嫌疑的,难道就这们放着不成?”李纨笑道:“虽是这样,咱们到底师出无名。况人又走不到别处去,不急在这一时。” 探春闻言,沉吟了半晌,道:“我却有个主意。咱们虽行不得,却有人行得的。”不待二人说话,便道:“林姐姐如今正在咱们家里住着,他本有品级在身,哥哥又是郡王;如今就请他来发个话的是。”凤姐儿闻言道:“林妹妹罢了,他原不是咱们家的人,如何教人家来管这家事?”探春道:“虽不是咱们家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况他素日又不是那种调三斡四的,纵同他说了,也不打紧。”一面便着人去请黛玉。凤姐儿见他意坚,不好拦得,只得罢了,便起身道:“我往那边瞧瞧宝玉去。”于是便出了厢房,径往那边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沉着冷静的平姐姐…… 林妹妹是不会管这事儿的。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回 【第一百二十八回】心无力亲女难保母计不成愚妾自亡身 却说黛玉本同其他姊妹皆在一处坐着, 却见待书往这边来请他,未免心下有些疑惑,也不好多问, 只得同待书往那边去了。及至房里,见了李纨同探春两个, 尚未说话,便见探春上前对自己行礼, 忙伸手扶了,问道:“这是怎么说?”探春只不说话, 一面拉黛玉往椅上坐定,方将凤姐儿方才所言约略同他讲了, 又道:“这家下人等,除姐姐之外, 再无一个有品级在身的。我们实是不好裁夺, 没奈何只得来请姐姐,还请姐姐发一话才是。” 黛玉闻言,沉吟了一时,方道:“兹事体大,三妹妹瞧得我在眼里,原不敢辞得。只是我一个为甥女儿的,却实是管不得舅舅的家事。还是妹妹自裁决了去, 方是正经。”一行说时,见探春还要再说,便知他并未明了自己意思, 只得进一步提点道:“若教我以郡君之身来管,此事便不是家事,竟是违了国法的,可不一发叨登大发了?你合环兄弟日后还有前程;却不可为此自误了。” 探春闻言悚然,又细细想了一回,却惊出一身冷汗,不免暗叫好险,忙又道:“是我唐突了,多谢姐姐。只是我现在心下大乱,却不知怎么是好,可否请姐姐再指点一二?”黛玉见探春说得恳切,只得道:“这却也难说。只是此事本不甚光彩,自然愈少人知道愈好;连其他姊妹众人,最好也是不要说的。我自然也不同旁人说,你却可放心;待我出了这门,便是甚么也不知道的。你却也不可同人说我已知此事,对你无益。”一面便起身道:“若他们问起,我便说你们问我二表哥方才情景;还是将其他姊妹皆叫来问问,才遮得过。”一面便往外去了。 探春此时心下纷乱,暗想道:“林姐姐素日原是个好的,——况他哥哥原是郡王,纵知晓了此事,也无人能将他如何;是以如今说这话,定有他的原故。只不知却是为甚么?”因又听李纨问他将作何法,只得勉强道:“既然林姐姐这们说了,便依他的话才是。若咱们不听他的,届时传将出去,未免教他知道怪咱们;况本就是我一意要同他说的,若真教他听去,难道不告诉郡王去的?到时却难办了。” 李纨闻言点头道:“这话也是。”探春又道:“如今须得有人盯着他去,却又怕走了风声。不如立时教众人各回房里去,只说不知是教甚么撞客着了,是以皆不准往外来;待老太太合太太回来,再行禀报的是。”李纨听他说完,垂头想了半日,道:“也只好如此。”于是二人议定,便寻了凤姐儿将此事说与他知,只是探春隐去相求黛玉一事,只道自己方才问不出口,便用别话搪塞了过去;因又假意叫了其他人来问。一时皆遮掩过了,便教各人都往房里不动,又严令家下人等皆不得乱走。 及至晚间,果然贾母等人皆回来了;三人便一道往贾母跟前禀了此事,凤姐儿又将那纸人等物呈将上来。贾母闻言,却只气得全身乱战,忙命速速去请素日走动的太医同道士往府中来,又命将邢夫人合王夫人立时请来。二人正不知何事,闻言便忙忙地来了;贾母便命李纨说。李纨只得一一讲了;又将那物事拿与他两个看。 二人闻得此事,皆白了脸;邢夫人更是肝胆俱裂,顾不得许多,乃哭上前来道:“也是我素日为人刻毒了,有甚么事只管向着我来,却向着凤丫头合若哥儿算甚么!幸得平儿那孩子心细,眼见着他鬼鬼祟祟,自留了意,谁知他竟安这样的毒心!如今我是同他势不两立的,若不治死这个□□,我也不在这里了!”王夫人也自惊心,却见探春在侧,想了一想,终是不曾作声。贾母因又想起一事,便问道:“此事更有何人知道?”几人对视了一眼,凤姐儿道:“只有我三个知道,并不曾教别个知晓。” 贾母闻言叹道:“方才听凤丫头说,自然平儿也是知晓一二的。只是这却怎生是好?”说着便蹙眉不语。邢夫人闻言,心里却打了一个突,忙道:“这也容易。他如今也大了,本待给他一个恩典,教他自嫁的,如今不若越性与他个体面,待国丧罢了,好生寻个人家,替他脱了籍嫁过去的是。这孩子素日原细心,如今有此事,我实是感激得他了不得。凤丫头身子不好,若哥儿又是小孩子,那里禁得住揉搓?况若不是他撞破其间机关,宝玉那厢却也不知是甚么原故。他又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原是陪嫁凤丫头来的,如此将他风光嫁出去,也不枉了他伏侍凤丫头一场,更是替若哥儿和姐儿积德的好事。” 贾母听得这话,乃寻思了半晌,方道:“这也罢了,只是不可教他同人乱说。”邢夫人道:“这是自然。他原是个灵透孩子,一会子我便寻他去,亲同他讲说。”贾母便点头,命李纨几个退下,向他二人道:“如今这事也非同小可,须得教老大合老二来,方可裁夺。珍儿那厢却不消说得,没得教人笑咱们府上不像了。”于是便教人唤了贾赦贾政来;自然又有商议,暂不多表。 那厢众姊妹各自回房,过不多时,却又闻得消息,道是探春亦教冲犯着了,忙忙地寻了人来瞧,果道是也中了邪祟,又说甚么“除生母外,不可教阴人冲犯”;无法只得单收拾了一间屋子,教赵姨娘往那里去守着。一面又问这里伏侍的婆子,如此乱了半夜,不知何果。 幸得第二日那祭礼便完了,贾母等人回得家里,方不致群龙无首。过了半日,便有人想起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来,忙着往他家中去请;那厢宝玉却已悠悠转醒,问他这两日情景,竟一无所知。王夫人忙命熬了米汤与他吃了,见并无甚么异处,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 却说黛玉自回得房中,不多时闻说探春也中了邪,只说得“知道了”三字,便默默不语。那厢瑧玉见祭礼已毕,便打发人来接黛玉回家,谁知接的人去了半晌,回来道:“如今那园子里道是有了邪祟,各房都不敢出门的;姑娘教回大爷说无事,待几日再回也罢。”瑧玉闻言便问道:“是那一个中了邪?”那人道:“先是二房的二爷,次是三姑娘。”瑧玉便点头不语,摆手教那人下去,暗道:“此事必有原故。莫非依旧是赵姨娘下手不曾?只是他害宝玉便了,如何害起自己亲生女儿来?”一时暂无头绪,乃将此事搁在一旁,专待黛玉回来解惑。 又过一日,那贾府中果然生出些变故;探春那厢邪祟渐退,已是能吃些食水;又请得人来看,道是教移出原本睡卧之处,往其他房舍养息;赵姨娘却骤然昏厥,牙关紧咬,饮食难进;众人无法,只得单将他放于一间房内,着人看视。谁知那日伏侍的人进去看时,却见双目圆睁,已死在床上;只得备了棺椁入殓。探春同贾环自是哭得哀哀切切;贾政也甚伤情,奈何人既已去,并无别法;因其横死,又正逢国丧,故而并不曾费事,只草草葬了去,对外便说暴病身亡。王夫人因连日照看宝玉,劳思费神,如今也卧病在床,便由李纨一人操持。如此忙乱几日,便将此事了结;薛姨妈等人各自辞去。 那日瑧玉闻得人来说黛玉要回去,乃亲去贾府接了他来。黛玉见自己哥哥来了,笑道:“如何还教你亲来一趟。”瑧玉笑道:“这府里方生了邪祟,恐有不利,还是我亲来,教那邪祟退避的是,免得带回咱们自家去。”一行说着,果然携了黛玉往前别了贾母,自坐车往家中去了。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探春那厢情景。因赵姨娘新死,众姊妹皆往这厢来看他,探春只推身子不适,未说几句,便道乏了。众人也知他心下难过,是以皆不肯多说,不过一时便各自散了。探春便教伏侍的人皆出去,自起身倚了床栏,一行不免又纷纷落了些眼泪,暗想道:“何至于愚笨至此,生这样的计策来!不惟害了自己,却恐牵连我同环儿。只是我原先虽恨他,却依旧是我亲身母亲;如今去了,教我如何不痛!”一面想着,不免更为酸楚,因房中无人,乃尽力落了几滴痛泪。因又想道:“他这一回竟是将大娘和太太都得罪得狠了;不惟这些,就连琏二嫂子也是恨毒了他的。我本身小心了这许多年,好容易入在太太眼里,却因他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如今又有这一桩事,可不将我往日所为皆付诸流水么!” 如此探春想了一回,又是恨得咬牙切齿,又是可怜赵姨娘,一时心下纷乱,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忙自往枕上躺了,又想道:“只恨我是个女儿,——但凡是个男人,我必不在这里,到时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只是如今想这个,却也无益。”如此复又想起往日赵姨娘所为之事来,终于心肠刚硬,暗道:“如今绝了这桩祸事,日后倒也干净。见如今太太所为,对我尚且有些顾念;况老太太一意要将此事压下去,自然不教传出去的。我只需加些小心,料想也可度日。”因又想起黛玉所说,心下感佩,想道:“林姐姐却是个正派之人。原本此事同他无干,倒替我想了这些;若不是他说,难保不更为麻烦,届时一发不得自处了。”如此想了一回,方朦胧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林妹妹是个真正的厚道人。 忽然好心疼探春啊。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回 【第一百二十九回 】老学士责子图上进·俏丫鬟引火自烧身 却说瑧玉同黛玉回得家中, 先教人将备下的驱邪之物取来,一一施法;伏侍的众人也自去沐浴梳洗。黛玉便笑道:“何必这们大惊小怪。二表哥原不是撞客了的。”瑧玉笑道:“我知道。不过驱驱晦气罢了;况那里新死了人,自然不干净的。”黛玉闻言一笑, 果然自去收拾。 一时尽皆完毕,黛玉便往瑧玉书房里去了, 对他道:“你猜这事是何缘故?”瑧玉笑道:“你心下清楚,我何必再费神去猜?自然等你说了。”黛玉闻言忍不住笑, 随即正色道:“我也只知一半。”便将凤姐儿所见同探春所讲说了,道:“这自然是赵姨娘的主意;只是忒也大胆了些, 听得人有些瘆得慌。如今他又死了,更是教人心里发寒, 前几日不过是为了避嫌,才不曾回来;如今好歹接了我回家里来, 我却是不敢在那里住的了。” 瑧玉闻言, 倒叹了两声,道:“你做得很好,就是这样。”黛玉道:“三妹妹也是一时智昏,我说了几句,他便明白过来了。可惜这们一个人,终是教拖累了;若他有好父母,那里至于如此?”瑧玉道:“各人之命皆有天定的。你见赵姨娘死了, 于他未必不是好事。况那府里如今行为,定然是要将他摘出来的,是以无碍。” 黛玉闻言, 乃默默不语。瑧玉见他如此,只得又道:“这大家子却是常有这样事的。这不过是抖落出来的一桩,其余没抖落出来的还多呢。又有几个是真的干净的?——我知你心下原是明白,不过是太过心善,瞧着不忍;只是有时当断不断,必成大祸。此事一出,赵姨娘可还留得?纵二老爷不舍,大太太岂是善罢甘休的?虽二嫂子合哥儿姐儿无事,却也不能饶了他去。况二太太更是恨他入骨,老太太自不必说,虽宝玉并无大碍,然他既起了这个心,无论国法家法,都容不得了。” 黛玉勉强笑道:“哥哥原知我心思。这些我确都想过,只是一个人眼睁睁就没了,不免生出许多寒意。况我在那里,也曾听丫鬟婆子们说些话儿,道是二舅母原本做姑娘时,是个极爽利的人物,为人又天真烂漫,如今瞧他如此,未免感叹罢了。”瑧玉见他如此,忙又抚慰道:“你不必管这许多。虽说人总是要变的,只是你乐意如何,便如何去;横竖有哥哥在的;若有甚么,只管同我说的是。”因又拣许多素日听来的好顽之事同他讲说;见他渐渐地好了,方才教人传膳,兄妹二人吃了,暂且无话。 过不多日,便至殿试之期。佳言同诸士子往大殿上考试罢了,及至放榜,乃入在进士之内;各下里闻得,尽皆欢喜。只是过不得几日,便闻柳氏病逝;只得往家中守孝,不得出仕。邢夫人闻得消息,倒也惋惜,私下里便同凤姐抱怨道:“这柳家的死的不是时候。如此一来,姑爷要守三年的孝;届时再做官,可不耽误了?”凤姐儿道:“可是这话,只是他若再早死几日,姑爷可不连殿试也耽误了?如今倒也罢了。妹妹日后却是松快了许多,待孩儿生下来,也不必忧心那老婆子对他母子不利,也为不错。” 他本随口一说,邢夫人闻得这话,倒悚然一惊,翻又想起前事,更为惶恐,暗道:“赵家哥儿是个狠得下心的。如今他既然如此,定是有他自己的意思;却不是我所能知的了。”如此一忧一喜,却也不肯多说,便同凤姐儿往赵家去了,见迎春气色尚好,倒也放下心来,暗道:“迎丫头却也没甚么可教他希图的。只要他两个好,其他的打甚么不紧?”是以将心下所想一应压将下去,拉着迎春的手儿嘱咐了几句,回去又往各处庙里烧香还愿,又亲去祷告,暂且无话。 如今将近五月。朝中却闻得边境奏报,道是骠国已反复侵扰大成边境许多次,更见南越国亦在边境屯兵;今上震怒,斥其贻误之过,乃命卫正合赵鹏宇立时整兵,对骠国大举进军,以为震慑。 瑧玉闻得消息,便同薛蜨商议道:“如今光景,尚且不过是骠国合南越对大成加以试探,料想不至大举进犯。只是他们将于何时有异动,却暂不可知,还是加强防范的是。”薛蜨深以为然,又叹道:“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既是要打仗,无非苦的是将士百姓。若得速战速决,自然最好。”瑧玉亦叹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却也无法;如今尚是陛下在位,我却也不能多说甚么。且待日后罢。”于是二人议定,翌日便又往宫中去,又同今上禀告一回,暂无别叙。 暂道贾府之中情景。如今今年殿试方过,明年便是乡试,故而贾政便加紧督促宝玉念书之事,连贾环同贾兰也一并约束起来,以备童试;宝玉闻言,未免添得许多烦恼,每日价只在房内读书,也不往他处去。那日偏贾政查考他学问;不知那里有了不是,骂了一顿,现出了五篇文章教他去作,限得明日作完,早起便要查考。宝玉无法,只得向案前坐了,自去苦思。 且说宝玉自己往案头思索,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得,皆在侧陪侍。或有几个小丫头困得狠了,在那处打盹起来,晴雯见了便又要骂。宝玉见了未免又添烦恼,乃劝道:“饶他们都去罢,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才是,何必都在这里。”袭人忙道:“小祖宗,你又管这些作甚么。好歹先将这些作完了,明日老爷查考,也好交差;横竖我们明儿还睡得。”宝玉听袭人如此说,只得暂收心思,且对付眼前功课。 晴雯有心的人,因见宝玉如此劳费神思,却要替他想出一个主意来将此事混将过去。一行想着,便笑道:“你们且坐坐,我往外面转转去来。”一面便往外面去,谁知见那墙头上竟似蹲着一个人般,当下便是一惊,正要叫喊,却见是一只锦鸡,见了人便扑棱棱飞去了。晴雯吃这一吓,倒觉惊出一身冷汗,夜风一吹,有些寒浸浸起来,忙自往房中走去;及至门口,却又转念一想,暗道:“不若借这个机会吵嚷起来,只说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唬着宝玉,教他装病,或可将明日之事暂且逃过去。”如此想定,便又悄没声地往后走了几步,方作出慌张模样往屋里跑去,嚷道:“不好了,方才有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又将各处人皆喝起,四下里寻找。 晴雯见众人忙乱,乃趁便向宝玉道:“你快说唬着了,先装起病来。”此话正中宝玉心怀,乃低声笑道:“如此一来,还是将动静闹大些是正经。”便又传起上夜人等来,令其四下查看,然并无踪迹,更恐要担责的,便都说:“姑娘方才敢是看花了眼,不知将甚么错认了。”晴雯闻言生恐此事就此罢休,便骂那说话的婆子道:“别放诌屁!我方才亲眼见来,——况才刚并不是我一个人见的,原是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都亲见了。原是你们查的不严,又怕得不是,才要支吾过去。”那婆子听了,吓得不肯则声;晴雯见状,又信口道:“你不见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太太若问,自然是要回明白的。若依你这们说,就罢了;到时出了大事,你却当得起?” 那些上夜的闻得这话,皆不敢再说甚么,只得又往各处去找。晴雯见状,心道:“不若越性往那边去寻安魂丸药来,闹得众人都知道了,才混得过去。”于是便唤了个小丫头子,同他二人出去要药;那厢王夫人闻得消息,因有赵姨娘之事,故而对这般事体更为留心,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搜查,如此忙乱了一夜。及至第二日天亮,便去报于贾母知道,又将内外上夜男女等人皆拘来考问。那厢贾政闻得宝玉病了,虽觉凑巧,奈何无法,只得暂将其功课搁置。 晴雯见贾政果然不曾问得宝玉功课,心下暗自得意。虽闻得那厢拷问上夜之人,然觉无碍自己,并不放在心上。谁知那日晚上出去因受了惊吓,又着了风,竟当真发起热来;宝玉又忙着寻医诊治,不在话下。 且说王夫人将上夜之人皆查问过了,总不见头绪,不免心下焦躁。那上夜之人遭此无妄之灾,自然叫苦连天,便有四处央求的;李纨本是不甚管事,倒也罢了,中却有一个素日同周瑞家的交好的,乃教他女儿来央告到他眼前,又向周瑞家的道:“当日只有晴雯在那里说瞧见了。我们说许是他眼花,他反将我们骂了一顿,又搬了太太出来。如今诸般查访,却终寻不得一个儿,未必不是他弄鬼。”周瑞家的原同晴雯不睦,闻言巴不得一声,于是自想了一回,便如此这般同王夫人回了,又道:“我近日也曾严加查问他几个,皆不曾见有甚么错漏。或真是那丫头作怪,吓着了二爷也未可知。他素日同那几个上夜的便不睦,未尝不是借这个机会,要陷害他几个。” 王夫人本对宝玉房中之人便十二分留心,每每想起晴雯来,终觉心下如梗着一根刺;如今又闻得周瑞家的这话,不免正触心事,便道:“若当真如此,可不冤枉了他们?不若教他们几个来,将此事原原本本讲上一回。”周瑞家的闻言,正中下怀,便亲去叫那几个上夜之人;又密密嘱了其中一个许多话儿。究竟此事何果,尚待下回。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为了走剧情有和原著重合的地方,补上几百字。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回 【第一百三十回 】信口开河因怀旧怨·随心之语只结新仇 且说王夫人命人唤了那几个婆子来, 问他们昨日情景,皆说“不曾看见,不过是晴雯说有人从墙上跳将下来。”周瑞家的立在王夫人后面, 只向那个婆子使眼色;那婆子会意,便道:“好教太太知道, 我们几个皆瞧的真真的,那墙下并没有人的脚印;若当真有人从这墙上跳下来, 岂有不见脚印的?况也不过是他一人说见了,并无旁证。” 王夫人听到这里, 不免心下起疑,乃道:“你几个且回去罢。”便又教周瑞家的唤了宝玉房里的几个小丫头子来讯问, 那些小丫头子原未经过甚么阵势,吃周瑞家的几句话一吓, 早已肝胆俱裂, 又有一个素日教晴雯打骂过的,暗地怀恨,便道:“我只见晴雯姐姐出去,并不曾见二爷出去。只是晴雯姐姐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有人,才唬着二爷的。” 王夫人闻言心下暗怒,面上依旧不显,乃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小丫头子叩了个头道:“叫坠儿。”王夫人便教他起来, 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除了你,当日还有那个在跟前的?”坠儿道:“我原在外面服侍的,是以看得真, 二爷果然不曾出去。同在外面的还有四儿合小燕,只是当时晚了,只怕他两个瞌睡,不能瞧真。”王夫人便教唤四儿合小燕来,果然一个说自己睡了,一个说正在那里找东西,不曾见得。王夫人见如此,便教几个都回去了。周瑞家的见他几个出去,便向王夫人道:“依我看来,他们是不敢说谎的,况也没空串通了去。实是晴雯同那几个上夜的有嫌隙,才要害他们几个,倒没得唬着了二爷。” 王夫人素知宝玉最怕读书写字,又知贾政近日严加查考,倒也猜着八分,暗想道:“只怕宝玉并未唬着,不过是恐老爷问他书;且不管如今是真病假病,还是教他养息几日是正经。那丫头要发脱,也不在这一日。”因道:“如此就罢了,你教人把那几个皆放了去。若只顾将人扣着,未免教人说咱们太过严苛,日后小心便是。”周瑞家的见虽不曾整治了晴雯,到底将那几个人解脱了出去,是以也自遂意,乃应了一声,自往外去告诉。 如是宝玉在房中混了几日,对外只说惊吓,却暗自用功将文章作了,那日便拿去奉于贾政看了。贾政见他写将出来,倒也罢了,及至看时,虽觉仍有不妥,倒似较前日进益了些是的;又见宝玉形容憔悴,恐加其病症,再教贾母担忧,是以并不曾过分申斥,不过略批了几句,便教回去了。宝玉心下方松了一口气,乃自往房中去,不在话下。 且说邢夫人那厢。前番既闻得赵姨娘所为之事,难免恨得咬牙切齿,虽见其丧命,却依旧难平心头恶气,暗想道:“这贱妇死不足惜,若是伤了哥儿姐儿,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因又想道:“环儿素习也是个可恶的,却要恐他知晓此事,再生恨意;虽说教各人严守消息,赵姨娘那里许多婆子丫鬟,难免没有那一个走露些风声;却要防他起心加害。” 如是邢夫人自想了一回,依旧忧心,因又想道:“我本待下手治他,奈何如今四下里都严防死守;况假使我当真如此,可不也同那贱人一般了?是以此计也不通。”因此别无好计,只得罢了。那日便寻机向凤姐儿道:“赵姨娘养出来的种子,也未必是好的。若哥儿如今同他一道读书,还是要小心些才是;等闲不可和他独处。”凤姐儿闻言深以为然,道:“我素日也见环哥儿有些不妥当。如今赵姨娘又死了,要是叫他影影绰绰闻得些甚么,却恐对咱们不利。”邢夫人道:“正是呢。俗话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他如今虽不大,却也不小了,少不得咱们加些小心;只是也不是长法,须得再想法子。” 如此娘儿两个说完,凤姐儿便自往房中去了,自又寻思一回,恰见贾若往这里来,待他同自己行礼罢,便抱着他道:“若哥儿,我同你说一事,你务要听我的,且不要和他人讲去。”见他点头,便道:“你日后见了环儿,假使只有你自己同他在一处,一定要往别处去;有人跟着还罢了,只是也不可多同他一道。”见他点头,奇道:“你也不问为何?”贾若笑道:“母亲有令,孩儿无不遵从,何必多问?况母亲定然也是为我好的。假如其中原故是说得的,自然同我说了;如今不同我说,约是我如今年纪太小,纵听了也不懂。”凤姐听他如此说,倒笑了,道:“你这那里是孩子话,竟比我还明白了。”如此母子说笑一回,别无他话。 不觉又是数日。那日李纨正在家中理事,恰林之孝家的有事来回,一时说罢了,却不动身,只把些闲话来说;李纨情知他必是有事要说的,只不开口,且要待他自己说将出来,是以亦将些闲话来回,只待听他将为何言语。 那林之孝家的因惦记着那日林之孝所说府中银钱拮据之事,便要寻机来说的,亦要加些商议;只是如今凤姐儿不管,探春新近又有病,王夫人亦身上不快,李纨每日价忙的不可开交,是以竟一直未曾寻得机会。这日恰往这边来,便慢慢地将话头引到如今家道艰难上来,先说如今进项日减,又说府中花费甚多;见李纨也顺着说将下去,便趁势道:“如今家里人口太重了。奶奶不如拣个空日回了太太,同老太太老爷商议,将家里人裁剪些去。” 李纨闻得他是说此事,心下倒为一松,道:“也是这话。因着人太多了,使费也多;改天我便去回太太的是。”林之孝家的觑着李纨神色,又将林之孝嘱咐的那些言语说了,笑道:“如今却不比当时了,各下里也要俭省起来,少不得皆要委屈些方是。”李纨便点头应是。林之孝家的见他听进去,也自放下许多心来,便起身告辞出去。 却说李纨待林之孝走了,自又想了半日,暗道:“如今进项实是较前时少了。若不加以俭省,必定日后难处。他今日既提起此事,少不得要去回太太的。”又想道:“此事一人去说不合式,须得再叫上一个。”如是心下想罢,便先去寻凤姐,同他说了;凤姐闻得这话,一则辞却不得,二则亦觉是正理,便同他一道往王夫人处去。 及至王夫人处,二人禀了来意,李纨便将林之孝家的所说之语同王夫人一一讲了。王夫人闻言,沉吟一阵子,便道:“咱们家里或有那些先前出过力的老家人,如今用不上的,也放将几家出去,倒是一桩好事。不惟他们自在,连咱们也可省些;其他之处暂且罢了。”因又问他二人将有何主意。那凤姐便道:“家里有些丫头也大了,倒有许多小厮尚且不曾娶亲的,倒可教他们出去;只是往日里唯恐乍裁革了去,姑娘们舍不得,故一直混着;如今也看看的是。” 王夫人闻言,却叹道:“你这话也是。只是咱们家的姑娘如今忒也可怜;每日你林妹妹往这里来时,成几个的丫头跟着,——这也罢了,他原是有品级的,你几个妹妹同他比不得。只是他母亲在家之时,便是如何金尊玉贵,我却是亲见的。如今你妹妹统共也没几个人服侍,再要裁革,未免教人不忍,况老太太若听了,也是不肯的。倒是宝玉如今年纪也大了,又要进学,很用不着这许多人服侍,还是将他房里裁去几个的是。” 凤姐合李纨闻得这话,便知王夫人心中早有成算,也不肯多说,只应是退了出去。王夫人见他二人去了,自在房中想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或有照顾不到之处,保不住有些人就要作怪。如今且将跟宝玉的妈妈叫几个来,先问他们一回,再往宝玉房里查对。”如此想罢,便教人唤宝玉院里的婆子来问话。 那些婆子本在前日教王夫人申饬了一番,得此无妄之灾,皆唧唧哝哝地怨忿不迭,因知是晴雯引出的此事,免不得暗地恨他入骨;如今又见王夫人使人来叫,却不知又是何事,乃提着心往这边来了。王夫人见了他几个,便问宝玉房中诸人情景;那些婆子见王夫人并不是追问前日之事,一颗心才放下来,复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起状来。因素知王夫人看重袭人,更兼袭人本是个温柔安静的,并不曾得罪了他几个去,是以很是说了他几句好话。其他人或有这里不是,或有那里不妥的,皆添油加醋说将出来;只不知王夫人闻得这话又作何想,下回或见。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回 【第一百三十一回 】明修栈道尚泄私愤·暗度陈仓犹生诡心 且说王夫人闻得那些婆子一番话, 却也知不能尽信,不过大致听了一回,却闻得多是告晴雯的, 不免又触动往事,暗想道:“果然这丫头是个祸害。我往日便想处置他, 只是一直未曾有空闲;如今看来,却是留不得他了。若教这蹄子拐带坏了宝玉, 那时再行退送,便来不及了。”因叫了一个小丫头子, 吩咐他往宝玉房中去唤晴雯过来。 那厢晴雯却因前日着风,病了些日子, 一直有些恹恹的,只卧在床上, 连饭食也不甚吃。如今见了那小丫头子来叫, 只得起身随了他来,径往王夫人房里去。王夫人本因赵姨娘之故,最厌浓妆艳饰语薄言轻者;如今一见晴雯他妆饰模样,不免更怒,又兼勾起往事,便冷笑道:“显见得生得较他人又好些;只是你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每日出神弄鬼,打量人不知道不曾?” 晴雯一听王夫人如此说, 心下便一惊,因猜是前日替宝玉撒谎之事,只是不知王夫人如何知晓;当下便垂头不敢则声。王夫人见他如此, 又道:“若当真有人自墙上跳将下来,缘何不见脚印?分明是你素日同他几个有怨,故意说出这话,好教人拷问他几个。小小年纪,如何生这样的毒心!” 晴雯闻言大骇,顾不得许多,忙跪下道:“并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实是瞧见有人,又唬着了二爷,才教人都起来查看的;若当真放走了贼人,可不是我们的过错么?”王夫人冷笑道:“你还犟嘴。现问了那日在的几个,皆说只有你自己出去;只顾拿宝玉作挡箭牌。”晴雯只羞得脸色紫涨,却并不敢说教宝玉撒谎一事,只得哭道:“太太明鉴,我实是没有害那几个妈妈的心思。不过是见了便说了,当真不曾想到这一层去。” 王夫人道:“这且先不说。我且问你,你每日在宝玉房里做些什么?”晴雯如今已知有人暗算了他,只不敢提得;见问宝玉之事,自然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原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不过有些针线上的活计,袭人几个作不及的,便教我做;实是不曾往房中伺候。” 王夫人道:“这也奇了。你同他们一般拿着一两银子的月钱,却不去伏侍,倒要教人伏侍你不曾?”晴雯便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后来才拨了我与宝玉使唤。自老爷回来,老太太道是宝玉房里使的人少,又教我去外间屋里上夜。我原回说我笨,老太太骂了我,道是只看屋子,又不必管宝玉的事的,我听了才去。况我如今也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竟不曾进去服侍。” 王夫人本自听了那房里婆子的言语,约也知晓晴雯素日情景,早知他所说非实;又闻他竟将贾母抬将出来,不由更怒,冷笑道:“瞧瞧,竟成了老太太逼着你去的。你若当真不近宝玉,却是我的造化;你也不必张狂,既是老太太给的,我明儿便回了老太太撵你去。”因向周瑞家的道:“你寻个老实妥当的人往宝玉院中去,好生防他几日。等我回过老太太便处治他。”便向晴雯喝道:“去罢!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周瑞家的闻得这话,便推晴雯道:“你快些出去罢!站在这里碍太太的眼,还不知羞臊么?”晴雯闻得王夫人那话,早已羞愤欲死,只得往外去了,一径哭着往院中回去。 却说袭人等人见叫了晴雯去,正不知何事,却见晴雯哭哭啼啼回来,忙问他道:“出甚么事了?”晴雯也不答言,自往床上用被蒙了头,呜呜咽咽哭了半晌,一日也不曾吃甚么东西。宝玉见他如此,心下诧异,待要盘问,他又不说是为何,惟见那病势便见一天天沉重起来。因又知是这院中有人告他,竟不知究竟是那一个,是以再见其他人时,难免面上露出些来。袭人等只道他如今病着,又着了气恼,是以也不去理他。 那厢王夫人本待回贾母去,却又想道:“若当真作一件事去回,未免不像。况这丫头本是老太太给的,届时难保不教老太太多心,却是不好。”因而一直不曾得空。然那周瑞家的使在这里监察晴雯的婆子见他如今病势沉重,便偷空往王夫人那里回道:“晴雯如今病得利害,只恐是女儿痨,想来是不能好的了。若依旧在那里住着,教二爷合其他人过了病气,怎生是好?”王夫人闻得这话,忙道:“不得了,还不教他移出去呢。”一面唤了几个丫鬟婆子来,要亲往宝玉房里去。 这婆子闻说,便先回去传人,专待王夫人问话。却说其他人中原多有同晴雯不睦的,闻得这个信儿,皆欢喜道:“日后这里可清净了。好容易将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去,可不是一大喜事。”于是各自称愿不提。那厢早有人去唤了晴雯哥嫂往这里来,现教打点了他的贴身东西,就要教他哥嫂领了出去;谁知周瑞家的抄检东西时,却见他箱子里有一样物事,凑近细看了一看,乃冷笑道:“这是甚么?”便从那里拣出一个扇坠来。众人看时,见并非是宝玉之物,且显见的是个男子用的物事,皆咋舌不语;晴雯此时病得昏昏沉沉,亦难自辩。周瑞家的便道:“或是他哥哥捎来与他的,也未可知。只是不该私相传递;就这一桩,也就撵得。”王夫人也不多问,竟教他哥嫂领了他出去;就连他哥哥也教往外去,再不许进府里来。 此时宝玉却正在贾政书房作策论,及至回来,见晴雯已是去了,只跌足道:“如何不教人去告诉我!”却因闻得王夫人今日之怒不比往日,亦不敢前去罗唣;虽情知是有人告他,却终不知是那一个所为。一时昏昏默默,至得房中,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袭人本在那里坐着伤心,见他如此,只得过来道:“如今哭也无用。还是改日往他家里去看看;他如今尚病着,往家去也好养息,待好了再去求老太太,依旧可教他进来。”茜雪也过来劝说。宝玉此时却连他两个也疑上了的,闻言便道:“他原和你两个一样,皆是老太太房里过来的;只是究竟不知他那里得罪了你们,竟至于此。”说毕,复又哭起来。 茜雪闻得这话,便道:“二爷也不用如此说我们。一般都是服侍二爷的,我并不敢觉得自己较他高些;只是今日太太立意撵他,也同我几个没有干系,在这里夹枪带棒的,甚么意思!”袭人见茜雪如此,忙暗中扯他,又勉强向宝玉笑道:“天晚了,二爷先请歇息的是。如今白哭也无用,还是待他好了,再教进来是正经。” 宝玉闻得茜雪这话,知他恼了,待要回转几句,却又听得袭人这话,却又勾起愁绪,只冲口道:“只说再要他进来,却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你也不必说这话。”袭人闻言却也无话,半晌方道:“何苦来,这又咒他。横竖我们皆是笨的,说甚么皆有不是;每日价劳心劳力,也就是如此了。不如都散了的好。”说罢,便拉了一把茜雪,二人自往外去了,只教碧痕秋纹进去服侍。宝玉见他两个如此,却又后悔,只是不好同他两个说得,只得胡乱睡下。 却说王夫人发脱了晴雯,方才心下一块大石落地,只是未曾回得贾母,自觉有些不妥。那日往贾母处来,见贾母今日喜欢,乃掂掇着开口道:“宝玉房中的晴雯,前些日子病着起不来,教大夫来瞧了一回,说是痨病,我因恐他过了人,故而教他家里人领了回去。这病原是难好;纵好了,日后也少不得吃药费事。是以我教他也不必再进来,若好了,还教他家里自行聘嫁便是。”如此说罢,便看贾母脸色;谁知贾母想了一回,却道:“这丫头我瞧着较其他的都伶俐,生得又好,原想留着他给宝玉使唤的,谁知竟又这样。” 王夫人却不想贾母竟如此看重晴雯,忙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个个都是好的,只是可惜这丫头福薄,竟得了这个病。既是如此,若他好了再想进来,还是教他进来的是。”贾母笑道:“值得甚么,你自裁夺便是。”便将此事不提;王夫人因又回宝玉近日读书之事,言说贾政夸赞了他一回,道是“有些进益”;贾母闻言自然喜欢,乃将晴雯之事揭过不提。暂且无话。 且说那日因从晴雯箱子里搜出些物事来,王夫人见了,便将他哥嫂不论好歹,一并赶了出去;那媳妇自哭天喊地,又詈骂不绝,如今晴雯虽在他家里住着,也不曾加些照应。他那哥哥更是除酒之外再无上心之事,是以晴雯此时竟无一人管他,自在床上躺着,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见只有一口气在。究竟晴雯性命如何,尚待下回。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回 【第一百三十二回 】蒙恩情晴雯得良宿·知因果平儿结善缘 自晴雯从府里出来, 已有三日。他嫂子虽恨骂不绝,到底觑着他病得沉重,是以只得往外寻了人来看, 却总不见效。那日正逢这媳妇有事往外去了,只得晴雯一个在家, 却闻得有人敲门之声;及见无人出来,便径推门进来, 原是一个妇人,便往床前向晴雯道:“三丫头, 你可还认得我不曾?”晴雯此时病得昏沉,闻得人声, 勉强睁开眼来,却见是个不认识的媳妇, 不知为何叫出他在家中次序来, 便微微摇了一摇头。 那媳妇见他如此,倒为可怜,忙道:“我是你大伯家的堂姊,还曾抱你顽的。早些年往外去了,如今因丈夫过世,方又回来,家里人却都不知何处去了, 好容易才寻访到你;你怎病成这样了?”说着把手往他头上一摸,只觉触手火烫,便忙喊外面的一个小厮去请郎中, 自取了布巾浸了水替他敷在头上,又道:“这是你舅家哥哥住处,他却往那里去了?”话音未落,只见他嫂子往屋里进来,见了晴雯堂姊,面上不免诧异。他堂姊便同他见过了,说了自己身份,又道:“妹子一向多蒙弟妹照应。如今瞧他病得这样,未免拖累你两个,不如接了他往我那里住着。”正在说时,便见那小厮领着郎中来了,忙教他同晴雯诊治。却见那郎中诊了一回,只摇头叹息,便道:“咱们往外面说话是正经。” 他嫂子见那郎中神色,便知是晴雯不好了,心下不免暗自掂掇,想道:“他如今是教那里赶出来的,连我们也一并不教进去。纵死了,只怕也讨不得烧埋银子,只恐还要我添钱发送。恰如今他姐姐来了,就教带了他去,也省了我们的事。”如此想了一回,因见他堂姊进来,便道:“既是如此,姐姐便带了他去罢。我每日价也忙,竟无法照应的;他如今又病着,说不得只得烦劳姐姐了。”那媳妇闻言,便点头道:“那我今日便带他走了的是。”便唤方才的小厮道:“你往外面去叫一辆车来,接你三姨往咱们家去。”那小厮便点头自去了。过不一时,果然叫了一辆车来,他嫂子替晴雯收拾了几件随身衣服,两个人搀着上了车,便自去了。 晴雯此时只觉尚在梦中,身不由己地教人搀着上了车,在里面安顿罢了,乃勉强抬头道:“我可不是在做梦罢?”他堂姊笑道:“如何是梦。我如今接了你回去同我作伴;家中只有我合你外甥,还有一个甥女儿,岂不比在这里的强?”一面便取衣服给他盖了,道:“你且安心睡罢,待到了我唤你。” 晴雯本自心下疑惑,虽隐约记得有个姐姐,却始终想不起是何模样,又觉此事过于巧了;抬眼却见那媳妇含笑看着自己,没来由心里一酸,暗道:“我如今这个光景,还有甚么可教他希图的?况若不是我姐姐,那里管我死活。”如此想定,便叹道:“姐姐何苦管我。想来我已是不中用的了,没得拖累了姐姐。”他姐姐闻言笑道:“你且安静睡罢。说这些作甚么?小小年纪,那里就这样了。”一面便用手抚着他道:“我那里虽比不得你们园子里,倒也安静。待你好了,自然有法处。” 如此一路无话,及至家中,他姐姐便与了车夫钱,同那小厮一道将晴雯搀到房里,早有一个小丫头子在那里等着了。晴雯见那小丫头子原与自己幼时模样有几分相似,心下早有九分作准了,见他上来同自己见礼,不觉心下更酸,径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姐姐忙道:“好端端的,哭甚么?如今回了家里,还不高兴些呢。”一面便将他扶到床上去,又请了人来诊治,却说并无大碍,开了方子教那小厮去抓了药,他姐姐亲看着他喝了下去,又去整治饭食与他吃。过不几日,果见好转;又养了一月有余,竟自好了。其间他堂姊嘘寒问暖自不必说,就连那小厮合小丫头也甚是关切。如今见他好了,自然欢喜;晴雯感戴不尽,自此安心在这里住下。 却说瑧玉闻得人来回报晴雯好了,便点头道:“如此不用管他,只随他去的便是。”薛蜨在一侧闻得这话,见那人去了,乃向瑧玉笑道:“你素日原有事要忙。这般小事缘何又亲自管起来?又费这番心思。”因想了一想,又笑道:“是了,或是有个‘爱屋及乌’的意思。只是也过于费心了,那里有直接使人买了他省事。” 瑧玉笑道:“他那里又配比黛丫头。不过恐那曹雪芹以他做黛丫头的注脚,或将影射些甚么;谁晓得他若不好了,是否又碍着黛丫头?越性随手完了这事,一发绝了后患,岂不是好。”因又笑道:“我原想着他于这针线上不差,或给黛丫头使唤也使得;奈何那次闻黛丫头说他心骄性燥,料想是不喜欢的,况这丫头原有些嘴尖性大,也未必安分。日后做祸起来,可怎么处?不若教人领了去是正经。” 薛蜨拊掌笑道:“你这话却也提醒了我。那个袭人却也同宝丫头有些暗合,日后少不得还要照看他一二。”瑧玉笑道:“正是。虽不为他,却也为自己想想的是;况也不为难办,不过顺手罢了。”二人笑了一回,便将此事揭过。 却说晴雯原是工擅针黹的,如今好了,便向他堂姊道愿做些活计补贴家用;他姐姐闻言,果然替他寻了要用的东西来。过不几日,便绣得许多物事,教那小厮拿将出去卖了,倒也颇有收益,一家人俱各欢喜。过了两年,他姐姐便做主替他寻了一户人家,那家子原是做生意的,家中薄有积蓄,因见晴雯人品,是以一意要娶,一进门便是正头娘子,便央了媒人前来。他姐姐便私下里问了他意思,见无不肯,便择日将他嫁了过去。此后两家时常来往;过得几年,生得一子;那家子上上下下俱各欢喜。此便是晴雯今生结果;日后不见。 看看便至中秋。那日恰贾母使了琥珀来往林家走;黛玉正在家中,见他来了,便不教走,留他吃饭。一时吃罢,琥珀且先不回去,便坐着同黛玉说话儿,因笑道:“我们那里平小姐要嫁了,你不来看看他?”黛玉一时怔了,笑问道:“那个平小姐?”琥珀笑道:“就是二奶奶身边的平姐姐。大太太同二奶奶皆是仁义的,替他脱了籍,太太还认义了女儿;这月底就要出嫁。”黛玉闻言笑道:“如此甚好。你回去同他说,我隔几日便去看他的。”琥珀便笑应了。又说了一回,方才告辞回去。 黛玉见他回去,因知是何原故,暗自感叹了一回,又自想道:“却不知宝姐姐知不知道此事。若要去,自然是同他一起的。”便往宝钗处去,同他说了。宝钗闻言却也诧异,笑道:“这可是好事。”恰见往贾府去的莺儿回来了,便问他此事;莺儿笑道:“可是听得这话了。只是我却也不甚清楚,只影影绰绰闻得人说平姑娘伏侍二奶奶上有功,大太太念着平姑娘的好处,有心抬举他,禀了老太太一声,认做了女儿,寻了个好人家,一嫁过去便是举人娘子,可不是天上掉下的福分?”宝钗约也猜到些端倪,见黛玉不语,也不肯说甚么,只同他商议了要送平儿何物。过不多日,果然相约着往那里去同平儿道喜,不在话下。 却说平儿出嫁之事,乃是邢夫人一力促成了去,又认他为女儿;一时众人闻得,皆来道贺。平儿虽也欢喜,难免心下惶恐,便向邢夫人道:“太太赏了天大恩典,我却实是愧不敢当。原是我的本分,太太竟如此看重我,倒教我不知如何了。”邢夫人笑道:“我说你当得起,自然当得起。你是个最聪明的孩子,难道还不明白不成?”因又让贾若改口唤平儿为姑姑。平儿闻得这话,亦知邢夫人之意,果然日后不再说及此事,心下却暗自感戴不提。 及至成亲之日,邢夫人亦同当日对迎春一般,亲替他梳头,送了出去;众房里素日交好的丫头闻得,亦皆来送他。凤姐儿同平儿原亲厚不比别个,如今见他嫁了,不免心内五味杂陈,乃偷空拉着他的手道:“日后还常进来看我的是。”平儿亦含泪应了。如此吉时已到,便教上了轿子,往那边去了。 及至三日回门,邢夫人亦往外接了他,乃给足了平儿脸面。此后平儿感念邢夫人恩德,亦常常往这里来看;过了几年,又得了孩子,二人夫妇相得,甚为妥帖。此为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平姐姐的结局强行苏一把。认义女有点高,但在邢夫人看来,平儿是有大功的;也是为了保证平儿的安全。 真的觉得平儿挺好的。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回 【第一百三十三回 】寻心腹乘机须示好·拾香囊借刀可杀人 且说如今贾府中事。因平儿日前嫁了, 凤姐儿身侧大丫鬟之位便空了一个出来;依例自然是要补一个上来的。那厢凤姐自思忖一回,因想道:“素日里冷眼看着,小红却是个伶俐的, 丰儿虽老实些,却胜在忠心。二人可谓各有其长;只是若偏了一个, 难保另一个心下没有些不自在。”如此倒稍觉难以决断,是以又暗想道:“太太素日便是有主意的, 不若往那边问一声儿。一来有个商议,二来也见我尊重的意思。” 如此凤姐儿想定, 那日便往邢夫人处去了。娘儿两个说了几句闲话,凤姐儿乃趁便道:“如今平妹妹去了, 媳妇身边倒该提上一个来的。我想了一回,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太太且看提那一个的是?”邢夫人闻言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横竖是你身边的丫头, 觉得那一个好,提上来便是,怎么又问起我来?”凤姐儿陪笑道:“本不该拿这桩小事来劳烦太太。只是上一次出了那事,未免教我心下突突的,竟是谁也不敢尽信,少不得让妈来替我掌掌眼才放心些。” 邢夫人虽明知凤姐儿奉承,然喜听好话是人之常情, 况他这话原有些道理,便不再多说,只道:“你看重那几个?”凤姐儿闻言, 便将自己先前所想一一说了,又道:“他两个也待得长了,虽不如平儿,倒也没甚么错处。其他的小丫头子皆小了些,我寻思着只在他二人中便是了。只是这两个究竟用那个,却不知道;若说都用,又恐人多了些。” 邢夫人听了这话,沉吟了半晌,道:“依我看,这过于伶俐了也不好。若说办事,只管教他去;要说取个心腹,还是你家里带来的又好些。这下人一旦伶俐,难免心大,届时恐自专了去,更为不好。”凤姐儿闻得这话,正中自己心下所想,乃笑道:“如此说来,我便听太太的。”邢夫人笑道:“你也不必特意说将他二人中那一个提上去。横竖二人自有事情做,不过瞧着这一个做这个好些,那一个又做那个好些,还是要教他两个都觉得你倚重自己的是。”凤姐连忙笑应了。 二人正在说时,却见贾若往这边来问安;邢夫人见他行礼过了,便将他搂至怀里,问他近日学业,又问饮食等事;听他口齿清晰,一一皆说了,不由心下喜欢,乃笑道:“若哥儿,你也不必如此辛苦了去。横竖你是咱们这里的长房嫡孙,日后这府里可不都是你的?”谁知贾若闻言,乃正色道:“回太太,我前些日子才听夫子讲书,道是‘求人不如求己’;又道是只有自己好了,才是好了;自己只能管得了自己,却管不得别人如何。是以这学业断不可废。” 邢夫人闻得这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便道:“你说的是,原是我糊涂了。”凤姐儿忙道:“他小孩子家家,知道甚么?不过是听了两句,就回来学舌。”一面便拉贾若。邢夫人见状笑道:“你快别理你娘。咱们家多少年出了你这们一个读书的材料,我们素日都是大字不识几个,那里懂得这许多?我不过是恐你辛苦罢了。” 贾若笑道:“我知道太太一心疼我,只是难道我不心疼太太的?如今我尚小,太太替我操心费力,我也没甚么补报,说不得要待日后了。我往日在学里也曾听人说的,这爵位自然是一代比一代往下降;可不还是要自己挣去?到时我大了,替太太挣凤冠霞帔来。”邢夫人闻言更喜,忙笑向凤姐儿道:“你瞧瞧咱们哥儿。就这一桩,就比其他的孩子不知强到那里去了。”凤姐儿见邢夫人喜欢,心下也自得意,乃笑道:“这可不是太太教导得好么!我是自愧不如的了,假使只同我在一处,少不得又教出一个小泼皮破落户儿来。”几人说笑一回,凤姐儿方同贾若去了。 这厢邢夫人见他两个走了,却又思及近日贾琏同自己所说之事,暗想道:“这府里如今艰难,却不知要艰难到几时去。日后好了还可;如不好了,若哥儿日后又当何处?”如此翻又想起赵姨娘之事来,暗自心惊道:“那房里存着这心思的,也未必只有那贱人一个。不如两下里分开,免得掺杂;只是如今老太太尚在,定然不肯。况这爵位之事也尚且未定,纵此时分开了,老太太也是要跟着二房住的;可不更为难说了。”如此愈想愈觉心下不甘,乃自去计较,不在话下。 却说凤姐儿回去,又自想了一回,因将小红合丰儿两个抬举上来,便接替平儿往日许多事体。两人自有不同事领,倒也并不互相妒忌;丰儿又是个老实的,为人又忠心,是以凤姐儿心下遂意。只是府中人见他二人得脸,少不得也各自有些计较,暂且不表。 那日邢夫人正从贾母处回来,春喜夏喜两个跟着;走不多时,那春喜眼尖,觑着地上一个香包模样的东西,便道:“那个丢的香袋子。赶着拣了,教人送至门上去,有丢的自然就来寻了。”一面便拾将起来,定睛看时,见了上边图样,脸色却骤然一变,忙闭口不提。夏喜见他面上神色有异,情知定是那香袋子有甚么古怪了,因看他不说,倒也不问,乃自往前去了。 却说一径同邢夫人回得房里,春喜忙将门窗闭了,用帕子托了那香袋,往上呈给邢夫人道:“太太且请看这个。不是我安心要污太太的眼睛,只是兹事体大,少不得要教太太知晓的。”邢夫人闻言,便连帕子接了过来,及至看时,见竟是绣了赤条条盘踞相抱的两个人,当下脸色大变,忙问道:“这是那里来的?”春喜道:“方才我在太太后面走着,瞧见树后面掉的,故而拣了起来,谁知一看竟是这个。”邢夫人低头想了一回,道:“是了,你只作没见过的便是。我自有计较。”春喜闻言忙应是,见邢夫人沉吟,知是要思索对策,便行了礼下去,自将门闭了。 那厢邢夫人将香袋掷在一旁,心下暗想道:“这物事也不知是谁的。万一是琏儿弄来给凤丫头的,他们小夫妻两个闺中意趣,倒也罢了;幸得是教春喜拾着,倒也无伤。只是若是他人的,此事却有文章可作。”如此想定,乃教人唤凤姐儿来。 凤姐儿见夏喜往这边来,正不知是何事,忙忙地来了,见邢夫人神色不同往日,情知定是有缘故在里面,也便不敢先开口说话,只叫了声太太,并不敢问何事。邢夫人见他如此神色,倒笑了,指着身侧道:“你先坐下。”凤姐儿依言坐了。邢夫人便道:“也并无他事。不过是今日春喜拾了件物事,你且看看。”一面便指桌上。 凤姐正不明何意,便凑过去看了,当下脸色骤变,忙道:“太太那里得的这个?”邢夫人道:“你也不必慌乱。咱们娘儿本是无话不说的,我也便直问你了,这个是你的不曾?”凤姐儿闻言更了颜色,忙起身跪下道:“这并不是我的,还求太太明断,我却是敢说誓的。”邢夫人见他如此,便道:“你这孩子,且起来说话。我又不曾怪你,不过白问一句;横竖是春喜拾着,纵是你的,日后收严实也罢了。若不是你的,咱们另有公论。” 凤姐儿闻得这话,只恐邢夫人依旧疑心自己,忙道:“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这香袋子瞧着便是外面的针线,便是我不知事,也断断不肯要这样的;况就是我有,自然恐人瞧见,也不敢带了出去。”邢夫人见他如此说,倒也信了,亲拉他坐在身侧,笑道:“既不是咱们这里的,也不必管了。横竖如今是二太太管家,教人送过去,与咱们无干。” 凤姐闻言忙答应着,又献计道:“依二太太的性子,少不得要查个水落石出。咱们不如先将自己这里悄悄地查一回,纵没有这个,却恐有别的,若查出来,也不好看。”邢夫人闻言便道:“我的儿,你说的很是。咱们且将自己这处整理清白了不迟;也可借机同他们撇清,免得那边总是有些作怪。”凤姐忙点头答应,自往房中去查点。 邢夫人本就无责怪凤姐儿之意,不过要借机再行试探他一回,恐其再教王夫人笼络过去;今日见凤姐所为,方暂且放心下来,暗道:“如今看来,他倒不曾再理会他姑母了。此事虽尴尬,却于我们无伤,不如叫那二太太自行裁决了去,也不教老太太知道;只冷眼看着他如何做便是了。”一时心下想罢,又自思忖一回,前前后后皆料到了,方才用帕子将那香袋严严实实裹了,唤了一个心腹婆子教他往王夫人处送去不提。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回 【第一百三十四回 】事难为知平生有恨·祸易生疑大厦将倾 且说那日王夫人正在房中无事, 却见邢夫人陪房程安家的来了,陪笑向自己问好,又道:“我们太太教我送东西来与二太太, 说是在树后拾着的,要教二太太裁决的是。”便把那东西放下, 又低声道:“太太教我同二太太说,好歹别教旁人看见。” 王夫人闻言不免诧异, 道:“我知道了,你且放这里的是。”一面见那婆子出去了, 便将绢包拿至手里,正待开了看时, 忽地想道:“既是教我休教旁人看见,定然不是甚么好东西;还是自看的是。”如此想罢, 果然走至自己房中, 将绢包开了,一眼见那物事,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不免又气又愧,又怕又急,暗道:“他将这物事与我看, 明着便是打我的脸,显见的说我治家不严了。既然出了这样脏东西,我却也辩无可辩;只是珠儿媳妇平日却是怎生理事的, 竟容下这般物事出来!” 如此王夫人想了一回,不免暗自怨怼李纨,心下又自忖度道:“他一个青年寡妇,若把这个与他看了,倒没得臊了他。三丫头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也不成;不如拿了这个再去寻大太太,也教凤丫头出来认上一认,——此间多是年轻女孩子,除了他能有,却也并无别个;——若是他的,少不得申斥一回,教他日后不可如此,大太太却也无话说。若不是他的,便教凤丫头出面四下查问,断没有我去查的道理。”如此想罢,自拿了那香囊,往邢夫人房中去了。 那厢邢夫人正在房中哄着大姐儿顽,闻得人报说王夫人来了,忙教奶娘抱了姐儿出去,起身迎道:“弟妹来了。”但只见王夫人神色颓然,似有凄切之色,向邢夫人道:“皆是我持家不严,方有此事。幸得是教大太太瞧见,若是旁人瞧见了,说到老太太眼前去,那还了得!”邢夫人忙道:“很不必说这话。我原是瞧见了这个掉在那里,只道是那个丫头弄丢了,谁知一看竟是这物事,也是唬得慌了,故而赶着教人送了去给弟妹瞧,也好拿个主意。” 王夫人也无心同邢夫人多说,乃直道:“我闻得程安家的说了,是从老太太那院里路边上拾得的。我因想着,那里却再没有年轻媳妇去,莫非是凤丫头的不成?”邢夫人笑道:“他从那里得来。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瞧着也不像是这里的针线,倒像是外面做的——”王夫人原恐邢夫人撇清,闻言不待他说完,便道:“一家子除了他们小夫小妻,那还有人弄这个?自然是琏儿那个不长进的在外弄来的。” 邢夫人听得前面这话,倒还罢了;及至闻得“不长进”三字,乃心头火起,冷笑道:“琏儿虽不长进些,凤丫头却是大家小姐出身,那里会这般不尊重。况他这几日身上不好,原是不曾出门,如今我也敢替琏儿媳妇说个誓,这必不是他的。” 王夫人话一出口,已觉造次;闻得邢夫人这话,忙道:“这话也是。原是我一时急了,但如今却怎么处?”邢夫人见他如此说,也放和缓了口气道:“这却也难说。我原想不出还有那一个来;所以才去同你说了。这事却也非同小可,还是要查出来是谁的才好;不然这里尚有女孩子住着,怎么的是?”王夫人闻言,自低头想了一回,道:“这也无法,少不得要借了个丢东西的名头,一一搜检起来。”邢夫人正要他这句话,听了便点头道:“也是。只是我却要替凤丫头说一句;若要抄检,他这里也只好悄悄的,皆因他如今身子不好,若惊吓气恼了,可怎么处?” 王夫人笑道:“这个自然,就不查凤丫头那里也使得。”邢夫人摇头道:“凤丫头既是我的媳妇,又是弟妹的亲侄女;若只不查他,如何服人?只悄悄的便是了。”王夫人闻言,又想了一回,便点头应是。又道:“还是传几个素日老实的妈妈来,教他们领着查访。三丫头和珠儿媳妇皆不可去;凤丫头如今病了,也不行。就教他们去的是。”邢夫人闻言,便唤了程安家的进来,如此这般同他说了,道:“你只听二太太差遣便是。”程安家的领命下去了。王夫人也教丫头去传周瑞家的来吩咐。 那周瑞家的原是个好在主子面前献勤的,如今往这边来,一时得了这话,心下暗自得意。况素日原有那些同他不睦的,正要寻机摆布,见王夫人问他,便道:“太太也不必挂心,不过小事罢了。如今我同程姐姐两个领了差使,便等晚上下了锁,领着人去查访,若有的话,自然得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邢夫人见他如此说,便道:“就这样罢了。”于是几人商议已定,便各自去了。 邢夫人那厢早已同凤姐儿通过消息,将丫鬟们的物事皆看过了,并不曾有甚么不妥之处,是以绝不惶恐。及至晚间,果然周瑞家的会了程安家的一道,见四下里的门皆落了锁,便先从上夜之人处抄检起;不过查出些私自存下的灯油等物事。因又往凤姐儿那里去了;见凤姐已睡下了,也不敢过于大张旗鼓,不过悄悄地搜了一回,见没甚么不妥之处,也就出来往别处去。 谁知那厢翠墨见了这般阵仗,早已生疑;乃悄悄向一个婆子问了原故,便一溜小跑回去报与探春。探春闻言便问道:“这是大太太的主意,还是二太太的主意?”翠墨道:“这却不知道,我只见是周嫂子合大太太陪房程嫂子领着人查的。”探春闻得这话,半晌不曾言语得,良久方勉强道:“教大家都起来,将这蜡烛点上。我倒要看看,怎生抄检!”众丫鬟闻言,连忙将四处灯掌上了;探春便教都不去睡,一道在房里等待。 过不多时,果见周瑞家的同程安家的合几个媳妇子来了,探春便问何事。周瑞家的素知探春秉性,忙陪笑道:“不过是丢了一件东西,太太教四下查访一回,并无别事。我们也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还请姑娘莫怪。”探春乃默然无语,瞧着几人进来一一抄检,蓦地冷笑了一声,道:“早起还说甄家自己好好的抄家;如今咱们也抄起来了,还说甚么?”一面便坐在椅上,道:“我且在这里看着你们翻。” 程安家的闻言,只作听不见,也不则声。周瑞家的见无人应声,只得道:“既是东西全在这里,也并没有甚么,姑娘且先睡罢。我们就往别处去。”探春冷笑道:“可搜明白了不成?”众媳妇子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探春本待寻由头发作一番,谁知程安家的只不吱声,一概竟以周瑞家的为主,只得罢了。一时见几人去了,方才自回了房里,暗想道:“我早知这高门大户,总是要慢慢败落下去的,却不想这们快。早先闻得大娘使了人去来给太太送甚么,太太便急着往那厢去了,回来便要抄检,若说不是大娘使了甚么手段,谁又信得?只是此举未免太过昏头,若传出去了,难道是好听的不成?通共只有这两房,尚且相互算计;若他日有甚么事,那里又能一气?” 如此探春想了一回,不免落下泪来,暗道:“显见的太太也是不信我的了。如若不然,为何此事一丝也不透与我知晓?大娘那厢定然也是恨毒了姨娘;环儿年纪尚小,日后也不知有甚么出息。偏我又是女儿家,若我合环儿换上一换,只怕还能将他也拉一把;如今他尚且自顾不暇,那里又能帮得我甚么?”因又想起黛玉宝钗等人来,不免暗自歆羡道:“可见这家中若有顶门立户之人,任凭再有甚么天灾人祸,也是不怕的。林姐姐虽无父无母,然他哥哥是个极出色的人物;薛大哥哥亦是不错。只恨我没有好命,投生在这里,竟无一人可靠。二哥哥虽同我好,也不过就是平日好罢了,万一日后有了甚么事,料想也是不中用的。”似这般想了半日,心下忧愤难平,却也无法,只得自在枕上辗转一回,方才朦胧睡去。 却说那厢周瑞家的同程安家的四下里搜了半晌,却总无影响,只得回去同王夫人复命。王夫人却早已生了些悔意,只是恐教邢夫人说着,是以强撑着教几人去查了;如今见并不曾查出什么来,便道:“这也罢了,难道咱们硬赖那一个去不成?若再闹下去,只恐惊动老太太,更为不好。还是日后悄悄地查访了才是。”邢夫人原本不待将此事闹大,不过是闻得王夫人说贾琏,心下不乐,是以话中下意逼迫其抄检府中,有意弄得人尽皆知,事后原也有些悔了,恐沾带了别人去,如今见并不曾查出来甚么,倒松了一口气,乃顺水推舟道:“这样最好。”如此二人说罢,便将此事暂且搁下。一时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探春是早已得到消息的,认定是邢夫人逼着王夫人抄检,并且觉得这事非常的蠢,所以并不打算给谁留面子;然而赵姨娘刚刚出了那一档子事,大房二房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这事儿也打了探春的脸,所以并不敢特别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态度。但又想借这个机会和王夫人表一下忠心,一方面也确实对这种行为非常忧虑。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回 【第一百三十五回 】图登位皇子迷心智·惧降罪老臣赴黄泉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 且说朝中之事。因骠国近日正同暹罗交战,少不得要许多钱粮以为倚仗;是以愈加肆意骚扰大成边境;今上约也知晓其间事体,乃下旨命三皇子往边境去督战, 又令卫若兰为其副手,一道追剿。此举却正中三皇子下怀, 乃欣然领旨,自打点行装, 快马加鞭往边境而去。 那厢卫正原知边境危机甚重,又知今上如今不欲再行忍让, 深觉棘手,正是惴惴不安之时;又闻得今上将其子卫若兰也派同三皇子一道过来, 更是心中不按。及至三皇子到得军中,便向其道:“三殿下, 如今边境吃紧, 骠国竟有些个得寸进尺的光景;陛下那厢又下旨教加紧追剿,却怎生是好?”三皇子笑道:“父皇离得也远,这处如何,难道他能看见?不过是咱们说甚么便是甚么。况这里又不是甚么好去处;便不要了,又值得甚么。” 卫正闻得三皇子这话,心下稍安,暗道:“横竖迟早便是三殿下即位, 况且‘天高皇帝远’,既有这话,难道我去白得罪他不成?”是以也将此事暂且放下。过不得几日, 骠国兵士饱掠一回,自行撤退而去;卫正大喜,便同赵鹏宇商议了,一齐向三皇子道:“果然三殿下神计。如今不费一兵一卒,他们便自行退兵了。”三皇子心下得意,乃笑道:“既是如此,还是上表请功才是。”几人议定,果然以“蛮兵望风而逃,大成军队大捷”上奏不提。 且说京中之事。那厢今上接了边境战报,看了一回,气极反笑,向瑧玉道:“你来看。”瑧玉接了看时,笑道:“这也无差,霦琳原说骠国近日业已退兵,只不是教吓走的罢了。”今上叹道:“若不是尚有你在,这江山可不教他葬送了去?”瑧玉闻言正色道:“儿臣惶恐,如今还是要父皇执掌的是。况我幼时原不曾在宫里长大,自然于这上又差些,虽这些年也曾随着父皇学些东西,依旧心下无底。” 今上闻得瑧玉这话,却叹了两声,道:“臻儿不必过谦。便是你二哥在时,也是不如你的。如今且说句不当说的罢;幸得你二哥已是不在了,若他尚在,却不知你兄弟二人又当何处;纵你天性良善,难保他人不生心思,届时再撺掇了去,依旧不好。初时我只叹血脉单薄,如今才明白过来,竟是这样才好;免得兄弟相残,再生杀孽。” 瑧玉闻今上如此说,倒也触动了前世心事,乃低声道:“父皇说的是。只是若哥哥尚在,我自然一心辅佐,并不敢再生他想。”今上叹道:“臻儿是最像先帝的。若他日你坐了这个位子,只怕比我强些,也未可知。”一面说着,见瑧玉正欲开口,乃摇手止道:“此为我真心之言,你不必多想。如今我也有了年纪,还能再有几日光景?况我这几日常常梦见你母亲,想来他在那处孤苦,早已想念我的紧。许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去陪他了。届时同他说你如今光景,定然欢喜。” 瑧玉闻得今上这话不祥,又见其眼眶微红,情知是动了真情的,不免心下一震,暗道:“原来陛下倒是个痴心之人。只可惜身在皇家,不能自己;如若不然,或者同先皇后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如此微觉恻然,是以并不作声,只在一旁垂手默侍。今上自出了一回神,见瑧玉犹在那里立着,面有戚戚之色,忙叹道:“你且坐罢。我不过想你母亲太过,因有这话,却不必担忧,先看这些的是。”于是又将下面呈上的战报与他一道查阅,不在话下。 且说那厢卫正合赵鹏宇将捷报教人送回,以为便可高枕无忧;谁知过不得两月,骠国竟以数千人之众再度入侵;且将橄榄坝等处占领,兵锋日渐深入。因又向大成下书,将边境许多地方划归为骠国领土;卫正见瞒无可瞒,少不得慌了手脚,便向三皇子请命出兵。三皇子却依旧不以为然,见卫正等人一再苦劝,乃冷笑道:“那处不过荒蛮之地,纵割与他们,打甚么不紧?如今便向父皇下书,道是骠国意欲修好,不过将这里划归他们便是。父皇宅心仁厚,不舍百姓遭难,定然应允。” 卫正闻得这话,默默无言,及至回去房里,便向卫若兰道:“我原先竟不知三皇子是这般想法。如今若当真依他所说施为,不免辜负此处百姓;只是若不依他,又当如何?”卫若兰听他父亲如此说,乃道:“这也罢了。横竖咱们是听命行事;怕甚么?”卫正叹道:“三皇子如今尚且不曾即位,照理来说,依旧是要听陛下之命行事的。况陛下原是个明君;三皇子到底年轻些,虽日后定然是要登位的,如今手段却尚且不足,况心中并未将黎民百姓放得多重。”一面说着,不免更叹。 卫若兰闻得他父亲这话,半晌不得言语,心下暗想道:“往后的日子却还长得很;横竖都是要同三殿下做君臣。‘君有命,臣不得不从’,是以也顾不得许多了。”卫正见他不作声,往他脸上看了一回,良久叹道:“你如今尚年少,与我们又不同;只是日后如何,原不在咱们掌控之下。说不得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二人各自回房歇息,暂且无话。 却说三皇子果然修书一封往京里去,道是骠国意欲不战而退,只是要将布里一带划归己有;又极言此地气候恶劣,言外之意,此地留之无用,不若划将过去,以免刀兵。此书一出,本道今上怜恤民众,定然应允;谁知今上看了大怒,乃下旨斥其无能,着其立时回京,命卫正同赵鹏宇二人全力追剿,不得有误。 三皇子本道今上要夸奖他的,谁知竟是如此结果,乃又惊又怒,却也无法,只得暗想道:“横竖已是同他们议定的,如今且教他们先行退回也罢了。待他日我得登大位,再行与他们也不迟。”是以心下想罢,自命心腹将此话传与骠国去,乃收拾行装起身归京去了。 如今这厢只留卫正同赵鹏海在,因三皇子不在,又恐今上降罪,只得点起三千兵将同骠国开战。谁知骠国兵士皆擅游动作战,大成虽也陆续收复许多地方,然并未歼灭几多蛮兵,却有一次中了埋伏,倒折了许多兵士。今上闻得消息,无比震怒,急令冯岩领命出京,将卫正降职查办,又教当地一干军队皆听从冯岩号令。 那厢卫正接了旨意,乃叹道:“一世声名毁于此矣。总是我所为不利,今日有此结果,怨不得别个;今上已是仁厚了。”是以叩头谢恩毕,自在房中整理对敌之策,专待冯岩来时交代与他;卫若兰见父亲如此,心下不免生些怨忿,便道:“那冯岩不过一个黄口小儿,缘何他来了就当主帅?父亲在军中德高望重,那里是他比得上的。”卫正道:“你休不服他。纵他并无才能,也是今上钦点的人选,谁能说半个不字?况此子少年英才,原自较旁人强些。”如是将那些东西皆理过了,交与卫若兰道:“待他来时,你交与他便是。如今今上对我已生猜忌,若再不为之一事,或将祸及家人。” 卫若兰闻得他父亲这话,惊疑不定,乃道:“父亲此话何意?”卫正惨笑道:“那里又有甚么意思。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一听天命罢了。”一时说罢,便将卫若兰打发出去,心下暗想道:“若不经此一事,竟不知三皇子是这般人。悔不该当日一时想差,竟依他所说行事,害了许多无辜军士百姓,今上若查问起来,必是要问罪的,不若先自行了断,或还可保住一家上下。”如是想罢,便拔出佩刀,自刎而死。 却说冯岩第二日方才到达军中;乍闻得卫正死了,不免惊讶万分,却也叹息了一回,乃立时教人报与京中知晓。今上闻得卫正自尽,却也无法,只得命卫若兰先行扶灵柩回京。行了数日方才到达,卫若兰便入宫请罪;今上念卫正新死,暂未追究其延误战机之过,教卫若兰先回家葬了卫正再计较。卫府上下闻得丧讯,皆嚎啕大哭;佳音换了重孝,专一打点公爹丧事,一时府中一片缟素,难掩悲色。 瑧玉同薛蜨闻得卫正死讯,倒也感叹了一回。薛蜨便道:“此人原也不差,只是优柔寡断了些,以致丧命。”瑧玉道:“他却也身不由己;只是想来命当如此,无可改移。只是此人心中尚有天下苍生,陛下思及他这一桩,想来也不致再行降罪他家中之人。只恐他儿子生些别的心思;日后还要提防才是。”薛蜨闻言点头,便将此事揭过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写到了这里,可以解释一下之前对卫若兰的设定了。 所有对卫若兰和史湘云关系的推测都来源于脂砚斋的批注,原文中的卫若兰只出现了一个名字。然而我个人的意见是,所谓“脂批本”很有可是伪造的,之前和一位研究红学的老师讨论过这个问题,也找出了挺多的论据,即脂批本为后人伪造,脂砚斋此人同曹公本人并没有多么亲密的关系;是以卫若兰就是“王孙公子叹无缘”中的“王孙公子”这一观点,个人持保留态度。 单说一点,曹公文中春秋笔法甚多,其中人名多通过谐音来表现人物特点,例子甚多,不必再举。“若兰”二字是好寓意,可这人偏偏姓“卫”;是否可以认为是谐音“未若兰”?当然也可能是过度解读,毕竟曹公当日想法如今已不可考,但我只是想说,在这里把原书中只出现了个名字的卫若兰设定成并不符合一些人心中的“才貌仙郎”的样子,还是经过了认真思考的,并非随手一写。 因为这里只是写同人,所以就不把当时整理的论据一一弄出来了,那时候搞资料真是……特别特别费力,想想都觉得很可怕= =红学其实是挺有意思的,有一部分人都能靠这个吃饭了,大家都是撕来撕去,各种反驳,特别逗;不过虽然各人想法不同,反驳别人的时候都是会拿出更加合理的论据的,一般不会随心所欲地喷一句走人这样……但是同人文就是另一回事啦,如果真是要认真考据的话,可能跟有一定红学研究基础的人去聊会更好一些。 之前其实是系统地做过一段时间这个分析,不过没做完,大学的专业也不是这个,所以后来就搁下了。写这个文确实有一点当时分析的基础在,不过也没完全跟着那个路子走,加了好多自己的脑洞这样,而一部分脑洞其实是书里完全没有迹象的,比如警幻仙姑那一段。 发现自己写了好大一段啊,大概好多小伙伴没耐心看这个2333缅怀下那段一本正经的岁月。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回 【第一百三十六回 】整军纪将军夸年少·击敌兵郎君数风流 却说冯岩自到边境, 乃立时整肃军纪,将此前延误战机的两名将领当即斩首;又将自己所带一千精兵打散编至军中,用了三日时限将附近地形皆看罢, 将军中地形图寻来,错漏之处一一修订罢了。与此同时, 教随行医官将所配制的药品皆取出发放,以解军士之苦;这一番事情完毕, 便将各将领皆召集起来,将自己对骠国之了解一一讲说。 那些将领不知冯岩何等人物, 对他原无甚么尊敬之意;又那里肯听他讲这些?况几人原非当地久驻之军,更有不通军事者。是以冯岩讲了多时, 眼见众人竟一无所知,不免心下大异, 却依旧耐着性子道:“如今他们尚且在同暹罗交战, 国力空虚,粮草不继。咱们未必要同他们正面交锋,须用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将他们粮草断了去。” 底下人原已听得撇嘴不已,此时赵鹏宇闻得冯岩这话,乃道:“你从那里得知?我们在这里许多时日,尚且不知这个。”其他人闻得这话, 也纷纷附和起来,有的道:“冯将军新来乍到,这火也不必这们忙着烧。还是先看看罢。”冯岩起初冷笑不语, 待其声渐落,乃朗声道:“我方才已将所得之消息皆同你们看了。你们长期在这里,竟不曾知晓这些,这失责之罪暂且寄下不问;若再有胆敢胡搅蛮缠者,军法处置!” 众人见他面色冷肃,倒有一半不敢则声。赵鹏宇见冯岩脸上如罩寒霜,心下倒也有几分发憷,乃强笑道:“冯小将军,大家也是恐战事不利。况你如今尚且年轻,若有闪失,可不毁了日后前程么?再有——”谁知冯岩不待他将话说完,便呛啷一声拔出刀来,倒吓得赵鹏宇退了几步;只听他喝道:“我原不耐烦同你们说这些。今日之事是第一次,暂且罢了;若再有倚老卖老,休怪我的刀不长眼睛!”说毕将刀波地一声插入桌面,又将今上亲赐的印信掏出来往桌上一掷,问道:“还有哪一个要说话?” 众人见他如此,皆咋舌不已,再无一人敢作声。冯岩见状笑道:“如此便好,大家各自去罢。晚间往这里来说,都做了甚么;我原是最懒待说话的,如有做的少,也便同这口刀说话的是。”言毕将刀收入鞘中,取了印信揣回怀里,自往外去了。众人皆坐在那里不敢动,见他走了方才渐渐地回过神来,乃三三两两议论了一回,终是恐冯岩当真拔刀杀人,是以皆忙着各自往外做事去了。 原来初时众人见冯岩年小,生得又俊俏,少不得有个轻视之意,只道他不过是凑巧有了一个救驾之功,方才得了爵位,并无实际才能的。当日虽见他斩了两个将领,也只道是今上教他如此行事,是以也并未震慑到几个;不想今日竟见冯岩如此模样,一张俊脸杀气四溢,完全便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光景,不免心下惊异,稍稍收了那些轻视之心。又见冯岩指挥之时胸有成竹,竟较赵鹏宇更有大将风度,各自心内又有计较,面上也略有些恭敬之色。只是未经实战,尚且不知如何。 谁知事有凑巧,过不得几日,冯岩所领之军却同骠国一小支军队有了一场遭遇之战。冯岩亲自提刀上阵,立斩三人,擒获一人,算是彻底教众人刮目相看。这军中之人原是崇敬有本领者;见了冯岩如此神勇,不免将那些心思皆抛在九霄云外去了,皆转口称赞冯岩年少力强起来。一时军中传遍,皆知新来的冯小将军英勇善战,暂且不提。 却说瑧玉合薛蜨二人在京中,倒也有些担忧;那日薛蜨便向瑧玉道:“正不知霦琳如今如何了。”瑧玉道:“咱们先已做了万全准备,他又是天生将才,料想无事。只恐那起子人他辖制不住;他是个急躁性子,若当真火起来,将人皆杀了,可用谁领兵去?”薛蜨笑道:“杀了却不会。况他有圣上亲赐金刀一柄,可先斩后奏;纵杀了,也不为错。” 二人正在说时,却见一个小侍进来,道:“郡王爷,薛侯爷,陛下教二位往那厢去,说是前线战报。”瑧玉闻言,同薛蜨对视一眼,忙起身往这边来了;方一进门,只见今上满面笑容,向他二人道:“霦琳果然不愧将门之后!怪道你二人一意举荐他,如今方才过了这几日,便已是擒获了许多蛮兵,且将他们的粮草皆抢了过来;蛮兵听了他的名号,都要吓得不敢交战。如今看来,料想过不得几日,这仗便可不必打了。” 二人闻言大喜,忙凑过去看了,果见上写大成军士势如破竹,一鼓作气截断了骠国三条运粮线路;如今骠国那厢已是快要支持不住,有个议和之意。今上见他二人看罢,笑道:“当真后生可畏。能有这般人才,是我大成之福。也亏你二人多方替他准备;待霦琳班师回朝,必定重重有赏。”瑧玉心下大悦,笑道:“还是父皇慧眼识人。”今上笑道:“你又何必替我扣一顶高帽。文起且先回去歇息罢,我同胤之有话说。”薛蜨闻言,便起身施了一礼,自往外去了。 今上见薛蜨去了,方向瑧玉道:“如今我想,这朝中之事你也皆熟悉了,不如过几日便寻机会,将你认回来的是。”瑧玉闻言一怔,尚未及开口,又听今上道:“虽仍少觉仓促,然却不可再等了;依我所想,因恐老三对你不利,且先下旨封他为太子,日后再行褫夺不迟。”说毕,便看瑧玉。 瑧玉因知今上意思,无非是恐三皇子知自己登位无望,再行狗急跳墙;又恐其他人趁机作乱。只是黛玉之事尚未安排罢了,若一朝认祖归宗,恐其难以自处;正在想时,却又见今上微笑道:“我知你心下想些甚么,定然是放心你那妹妹不下。待我认回你之时,便认你妹妹为干女儿,晋封公主之位;再过一年半载,便将她指给水溶作正妃,也算是报林卿当日之德了。” 只是瑧玉不听还可,一旦听了这话,不免更为烦闷,又恐面上生异教今上看将出来,只得垂头谢恩。今上见了更为喜欢,因又笑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这样最好,极像宛宛当时光景——”说至这里,却见一顿,过了一时方续道:“只是日后若做了皇帝,却不可只顾有情有义了。” 瑧玉闻得这话,却不由冲口问道:“难道父皇不是有情有义之人不成?”今上闻得这话,倒也不说他冒撞,却见面上生出些凄凉神色来,良久方叹道:“你这话同宛宛当年问的一样。情义二字,原应当是人人都有的;只是这天下之主难为,既为这天下每日战战兢兢,纵有情义,也只好藏起来罢了。”瑧玉见其神色黯然,情知又是想起先皇后来,倒也慨叹,便将话题岔开。一时无话。 且说边境之战事。骠国先前虽几战几胜,然其主要军队皆在同暹罗交战,定然无法长期同大成军相抗;是以先前来势汹汹,不过便是想个“以战逼和”,先教大成以为自己利害,后借机在议和之时占些便宜。只是此计既然被冯岩等人识破,乃查知其运粮路线,暗中安下伏兵,将其粮草截获;非但教其难以同大成打仗,连同暹罗之战也陷入危局。故而过不得几日,骠国便要议和;大成军如今却正兵强马壮,休整数日之后,恰是士气高涨之时,故而冯岩只将其议和之事不理,寻机出兵将骠国一支军队打得七零八落,俘获十几个蛮兵,打死打伤者难以计数。当地百姓有深受蛮兵之苦者,闻得消息,皆欢欣鼓舞,乃作口号曰: 白马将军玉面郎,不教蛮人更猖狂。 一声闻得将军在,管教蛮兵命丧亡。 这厢军中文书便将这口号也写入战报之中,一路教人送将回去。瑧玉同薛蜨见了,乃大笑不止;今上也为之忍俊不禁,连说三个“好”字,亲赐冯岩“白马将军”之封号,晋为侯爵。朝宗闻得此事,亦自欢喜。那些蛮兵却叫苦连天,军中早已断粮,同暹罗之战也一败再败;如今军心涣散,只急的主帅焦头烂额,有心同三皇子再提当日说定之事,不成想如今三皇子已在京里,山高路远,再也不管用的;待同冯岩提此事,又那里理他们去?如此又过了十日有余,果然骠国抗将不住,使了人来修书求和,自动撤出当日所占之处。 冯岩见了如今光景,便自上书奏报。今上见了,也教其见好就收;是以暂且两下停火。冯岩自将当地景况一一安排罢了,便同赵鹏宇一道进京而来。 那厢三皇子闻得边境战事告捷,不惟不喜,且恨得咬牙切齿,道:“若不是此子坏事,我之事业已成了一半了。”那厢骠国却又遣人来责备他背信弃义;只将三皇子气得七窍生烟,奈何眼下不能将他们如何,日后恐还要同其有些合作,是以只得暂且将这气压将下来,又许了许多好处,方才将此事压下。此后或见。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回 【第一百三十七回 】思亡父国臣怨旧主·念兄长家妹寄新君 且说前时卫若兰扶灵回得京中, 忙乱了许多日子,方才完了卫正丧事;却又恐今上查问,少不得心下惴惴。反观今上那厢, 却只将这延误战机之事搁置不提,也不曾再教他往朝里去;又过几日, 便是冯岩赵鹏宇等人得胜班师,朝中排宴庆贺, 亦不曾有人同他说此事,混似将卫家尽皆忘了一般。 那卫若兰在家中等了这些时候, 自然提心吊胆,然见许久不曾有些影响, 心下除惶恐外,又生出一分怨气来, 便暗想道:“父亲为国征战这些年, 立下赫赫功劳,只因一朝有些延误,——纵有错处,依旧是功大于过,——枉送性命不说,一世英名也尽毁于此;可见陛下忒也薄情了。如今不提,却不知日后又要如何整治。” 如此若兰自想了一回, 不免心下郁郁;因又想道:“幸得如今陛下已有了春秋,三殿下不日或将登位,自然又与陛下不同。况父亲向来入得三殿下眼中, 届时定将有追封的,也算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一时想到这厢,方才有些喜欢。然又忆起老父新死,不免悲从中来;又恐昔日同僚嘲笑,是以整日关在房中,只传话下去,道是来访之人一概不见。 这厢佳音见他如此,也自忧心,更兼惶恐今上降罪于卫家,虽他父亲此次立有军功,受得褒奖,然因家中出了此事,倒将此番欢喜去了十分,更添了许多愁绪。那日恰只有他夫妻两个在房中,便试探道:“如今咱们也忙得过去了。前些日子各府上皆前来祭拜,大爷若近日无事,也该回礼去。昨日尚有两家来问讯的,若只顾不见,也不太好。” 若兰闻得佳音这话,沉吟了一阵,方道:“你这话也是。那里就能一辈子不见人了?况此时恰能瞧出那人的品性;他日若还得势,自然有个分晓。”佳音素日便有些见识,在家中之时亦是假充男儿教养的,闻得这话便道:“到是这话。只是大爷也不必多想,咱们如今那里就算失势了?况老爷昔日同陛下君臣之分犹在,故而也不算甚么,只是老爷忒也顾念家中,以至于此。”一行说着,眼圈便又红了。 那卫若兰生就的猜疑心思,闻得佳音这句话,不免怒从心起,冷笑道:“你父亲到无事,此罪便是我父亲一人担了,不然那里有你现在!若不然,待回得京里,一并降罪下来,又不知是甚么光景。你只见你娘家风光,却不想你如今是那一家的人!”佳音闻言白了脸,忙道:“大爷休恼,我原无此意。”若兰冷笑道:“你也不必说这些。须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待三殿下即位,自然又有分晓。陛下显见的是有了年纪,又宠信近臣;不免教卫家受些委屈;待过上一年半载,又不知甚么光景呢!” 他这话可谓大逆不道,佳音闻得脸色大变,忙四下里看了,见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方才松了一口气,道:“这话也是随口说的?虽在自己家里,也要小心为上才是。”然卫若兰说得兴起,那里是拦得住的?是以听得佳音这话,不惟不住,越性道:“我想说这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冯岩虽有些能耐,或不过此次误打误撞,更兼扫了三殿下颜面;可见此人不过一介武夫,便是在用兵上有些本事,却难在朝堂立足,不足为惧。待三殿下登位,说不得便是我子承父志之时,且暂且忍耐罢了。” 佳音闻得这话,不免心下一冷,暗道:“既有这话,显见的将我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了。也是赵家无人,哥哥乃是读书之人,于军中无干;只是如今陛下同父亲皆在,便有这话,若他日当真改换天地,他又岂是能顾着赵家的?况此番之事原同父亲无干,他偏又牵扯上这些,又何曾替我想过一点儿?”一行想着,口里勉强道:“虽是如此,大爷到底小心的是。”若兰本自心下烦闷,闻得佳音这话,呵斥道:“我心下自有成算,那里用得着你多嘴多舌?一介内宅妇人,倒妄想置喙朝中之事,可不教人好笑么!”一面便自开门出去了。佳音见他如此,只得自往外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宫中之事。那日今上虽是说了要将瑧玉认回,然拟了许多主意,终觉不妥,暗道:“老三此人性子狠毒,若将他封了太子,再行将臻儿认回,少不得立时便要摆布于他;只是若不封他,却也难办。怎生寻得一法子,将他先支将出去,届时他不在京中,方才不至教臻儿过分受他辖制。如今看看已是年底,不若过了这个年节,便以历练之名将他先外放了去,才是正经。” 一时今上想罢,当下便唤了戴功来,草拟一份旨意,言道三皇子如今业已长成,需替君父分忧,着封太子之位。恰逢如今北方有些小国前来朝拜,见了大成风土人物,皆极言其繁华富庶,乃甘心臣服纳贡,定了日后商旅相通;是以便教三皇子不日启程,往北去视察边境驿站修葺。 此旨一出,朝中到无太大震动,盖因如今今上只得这一个儿子,横竖这大统是要由他继承的,故而绝不惊讶。三皇子得了这个旨意,也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仿佛,当下叩谢了恩典,自回府中打点行装,择日往北而去。 瑧玉闻得消息,乃向薛蜨道:“这番旨意到有些文章。陛下如今有了春秋,更兼素日宽厚,又要顾念皇家颜面,只恐心下有些辗转之意。”薛蜨道:“即便如此,也不过是面上遮盖了去罢了。三皇子此番往北去,只怕也难回来,咱们却要加紧防备忠顺亲王那厢才是。他虽昏聩,他儿子却是个心思深重的,更兼又娶了西宁王家女儿,势力不可谓不大。只是如今三皇子太过意动,陛下已是下了狠心的,此挡箭牌一去,难保他不有些动向。” 瑧玉点头道:“这话很是。”薛蜨便又将近日所得之消息同他说了一回,见瑧玉沉吟,乃道:“只是如今南越那厢有些不安分,恐霦琳不日又将往外去;这可对咱们有些不利。他若在京里,咱们也算有些倚仗;假使他往外去了,又要数月方能回来,不免有人趁虚而入。” 瑧玉出神半晌,方笑道:“这有甚么。霦琳于这打仗之上确有奇策,若他不去,只恐并无把握取胜,那可不又往前世的老路上去了?况他们就有此心,也未必敢就动手,咱们且看罢。”于是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才各自去了。 现暂将他事不表,单道黛玉闻得三皇子册封太子消息,不免心下惊疑,暗道:“若哥哥所料不差,依陛下素日光景,定然是要让哥哥登这大位的。如今却册封三皇子,想来是要对他下手了。只是我能料到之事,难保他人料将不到;若有走漏消息者,只怕对哥哥不利。”是以想了一回,心下不安,却又想:“我能想到之事,那有哥哥想不到的。只恐有人要从哥哥身边伏侍之人上作文章,不若我先行下手将这府中再行整顿一番才是。” 一时黛玉想定此事,便唤了白鸥进来,交代了几句;只见白鸥听罢点头应是,自往外去了半晌,乃回来禀道:“咱们这里也算是铁板一块了。况咱们府上人口本来简单,使唤的也多是自己庄子上的人,方才我又去问了那几个,皆道新来的几个瞧着都还老实,也不曾有甚么异样,更不曾同外面人有些来往。” 黛玉闻言点头不语,又想了一回,方道:“你再教人下去查问。别的还罢了,但凡灶上的,伏侍的,管那些衣裳器皿的,必要细细打探了去;家中或有久病之人,或有好赌之人,诸如此类的,一概寻个由头撤换了去。”白鸥听罢也不问缘由,只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黛玉见白鸥去了,心下暗想道:“虽说这上的人皆是挑选过的,却难保没有人一时手头缺了银子,教那有心之人迷了心智,生些别的心思。如此虽不能皆防范了去,多少好些。日后仍需多加小心为上,明日须同张嬷嬷说及此事,看他可有好主意。”一面想罢,又将素日所闻之事往纸上写了,默默想了半日,方将暖炉揭开,将字纸丢进去焚尽,便往外面来。 此时黛玉身边伏侍之人,紫鹃雪雁两个皆已于前日嫁人去讫;春纤合秋萦一个配了布庄管事之子,一个家中哥哥做了小官,便脱籍去了,故而如今只有张嬷嬷带着绿鹦和白鸥两个,又有四个新选上来的小丫头,皆是瑧玉过手挑的。黛玉因恐人多眼杂,故不肯再教选人进来,只道自己喜欢清静,余下之人皆教在院外当值,暂无别话。 作者有话要说:出差许久总算回来了……摸到了熟悉的电脑 后文其实已经码得差不多了,缺一些过渡,正在尽量补齐。 谢谢大家蹲了这么久=3=超感动也超抱歉 会努力更完,也许会卡但绝不会坑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回 【第一百三十八回 】问因缘林胤之知意·藏鲛绡绛珠子倾心 那日瑧玉照常往宫中来。今上本在那里看书, 见他来了,便命他在对面坐了,同他笑道:“如今我已是将旨意拟定了。下月初便是吉日, 届时便将你之身份大白于天下;再另下一旨,将那林家小姐认为义女, 封安和郡主,赐下四个教养嬷嬷与他, ——虽如今他已出了孝期,却也暂且不指与水溶, 一是恐老三那厢有些心思,二是防水溶有了护身符, 再生出些异心来。待尘埃落定之时,你再替他指婚不迟。”一行说着, 又含笑道:“你二人虽不是亲兄妹, 倒也亲近,可见有缘;他日你亲替他指了亲事,再封他一个公主之位,也是个‘全始全终’的意思,岂不两妙。”说罢便命戴功将先前拟下的圣旨拿了来,递与瑧玉道:“你且先看看罢。” 瑧玉闻得今上这话,心头忽地一松, 乃将旨意恭敬接过,打开看了一回,依旧合起, 起身肃容道:“多谢父皇。”一面将旨意递回戴功手里,便向今上俯身叩拜下去。今上甚是喜悦,一面亲扶了他起来,见他落座,又道:“老三那厢你却不必管了。无论如何,你两个也是亲生的兄弟,若落得个手足相残的结果,倒于你声名有碍。且耐心等些时日,自然有些结果。”瑧玉闻言,乃点头应是。今上见他并无异议,方才宽心,又同他说些事体,过得一会,瑧玉便告退出去。 原来今上将三皇子之事掂掇再三,却又生出些心软之意,暗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假使将当年之事一并翻出,当真大张旗鼓定了老三的罪,可是教天下人皆看了笑话去;却不有损皇家颜面?如今只是恐他再对臻儿不利,是以不得不下这狠心;只是好歹留他一个全尸,面上也好遮盖。”是以暗中打定主意,要教人在外毒杀三皇子,只道病逝,以为掩盖;只是如此却难替二皇子洗脱当年谋反之冤,恐瑧玉要报母亲兄长之仇,是以立此旨意,也存了一个试探之意。如今却见瑧玉无话,心下稍安,却不免更觉亏欠,暗地计较不提。 却说瑧玉看得这番旨意,心下更定,一径回得府中,心下想道:“果然我合文起所料不差。只是今上此举未免优柔寡断,虽是慈爱心思,却难保不另生枝节,还要严加防备才是。”如此想定,便教人传话,请黛玉往这厢来。 过不多时,果见黛玉来了,往对面椅上坐定,对瑧玉笑道:“哥哥今日想来是有事要讲。”瑧玉笑道:“若无事,也不肯劳你的驾了。”一面便将今上今日所说一一同他讲了,只略去欲替他和水溶指婚之事,又说过几日便要下旨等语。 黛玉闻得他哥哥这话,倒为默然,暗想道:“我同哥哥做了这许多年兄妹,自然是亲密无间;虽说并非我亲兄长,却比其他亲兄妹不知好上多少。也是上天垂怜;我本该孤苦一世,却教我有了这们一个哥哥,只是我二人这兄妹缘分,也将到头了。”因又想道:“不日那旨意一出来,天下皆知我二人并无血缘,自是要避嫌疑,却不能再同往日那般一处起坐;虽我心里依旧这般,却也不免日渐疏远了。”是以又生出许多缠绵不舍之意,却恐面上露出来,教他哥哥瞧了,忙低头掩饰。只听瑧玉又道:“——待你回去同张嬷嬷说一句便是。如今朝里风声渐紧,你近日只在咱们家里便了。怎生再耐烦上一年半载,便有结果。” 黛玉闻言,心下一凛,暗道:“此话虽说来轻巧,究竟有多重,只怕再无人比他更为清楚了。只是他既同我这般说,自然是不欲教我耽心的意思,横竖我也帮不上甚么忙去,纵急也是无法,却不可辜负了他的心意,更不可再将那些小心思露出端倪,教他分心。”是以顺着笑道:“我有甚么不耐烦的。哥哥且去忙自己的便是;若有要分付的,只管教人说,——想来也没有甚么分付的。我只在家里看账本子罢了。” 瑧玉闻得这话,倒笑了,便道:“你如今且养精蓄锐,他日自然有你忙去。”黛玉听他这话,却正撞在自己方才那番心思上,怔了一怔,却也不敢再深思下去,便笑道:“我也替你忙不了许多日子,到时自然有人替你管的。”瑧玉笑道:“这可奇了。谁替我管?也只有妹妹不嫌这些事情繁琐;换了旁人,只怕推都不及,那里还管。——眼见的妹妹也嫌烦了,还不曾管起,就要推将出去。” 黛玉不待他说完,忙笑道:“这话从那里来?我哥哥少年英才,又是天命归依之人,只要你想,那有人不愿的。”瑧玉摇头笑道:“那里能人人都瞧得上我。”黛玉道:“那一个瞧不上你,是他有眼无珠。只是我这许多年也不曾见一个;可见哥哥不过自谦而已。只是你在他人面前装假罢了,在我面前却很不必这样。”瑧玉笑道:“何必往远处寻?眼前便放着一个不愿的。”黛玉闻言便知他说自己,登时飞红了脸,忙道:“哥哥何必打趣我。你明知我所说何事,却只顾拿话趣我。”一面便垂了头,假意看桌上的字帖。 若是平日里,瑧玉见他如此,也就罢了,多半便将这话题转了别处去,两人笑闹一回罢了;只是这一回黛玉低头半晌,却不见他作声,不免微觉有异,便抬头看他;那厢瑧玉却是怔怔望了黛玉半日,是以黛玉一抬头,正撞进他眼神之中,二人目光一对,黛玉先就红了脸,讪讪道:“这早晚的,好吃饭了。我教他们摆晚饭罢。”一面便起身往外走去。尚不曾出门,便闻得身后瑧玉低声道:“如今若我说我想,你却愿意不愿意?” 此话虽轻,却似在黛玉耳畔响了一个炸雷仿佛,先前虽也大略猜出瑧玉心思,心下也隐隐存了个念头,却觉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始终不敢触及;如今瑧玉此话一出,无异于将此事直直摆到了二人面前,不由心下五味杂陈,一时怔在那里,半晌无话。 原来此事在瑧玉心中也已盘桓许久,只是一直不曾出口;如今冲口说了,却见黛玉站住脚在那里,始终低头不语,本待再说些甚么的,见他如此,心思早灰了大半,不免又暗自后悔,心道:“若是不说,尚且还可相安无事些日子。如今说了,日后定然不能再似往日一般;依此看来,不如不说了。”一面却又想道:“千里搭长棚,那有不散的筵席?纵今日不说,日后终究是要说的,横竖我便是如此,只凭玉儿自己罢了。他要如何,是他自己的事情。” 如此瑧玉心下想定,见黛玉默然无话,乃勉强笑道:“我明白了,咱们且吃饭去的是。”一面便起身往外去。不想正要踏出房门,却闻黛玉低声道:“哥哥留步,胤然愿意。”瑧玉闻言浑身一震,只疑自己听错,恍惚回头问道:“妹妹,你说甚么?”只见黛玉抬头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胤然愿意。” 这几字可谓有千钧之重,黛玉说罢,却似将全身力气抽空了仿佛,斜倚在桌旁,垂头再不发一言。瑧玉却怔怔站在那里,心里千头万绪,似有许多话想说,却终究觉得说甚么也都无用,只是叫了声妹妹,便不知说甚么了。 如此呆了半晌,忽闻瑧玉腹中骨辘一响,倒教黛玉掌不住笑了,瑧玉微觉尴尬,却不免也笑将起来。黛玉笑道:“说去吃饭的,又混了这半晌。我教他们摆饭去罢。”一面便越过瑧玉出门去了。瑧玉待要说甚么,却见他已去得远了,只得无奈笑叹两声,自往外面而去不提。 一时厅里摆上饭来,二人依旧照往日坐了,用罢了饭,伏侍人尽皆退去,瑧玉方对黛玉笑道:“过些日子只怕咱们也不得一道吃饭了。待那旨意下来,我是要先往那边去几日的;你却要在这里耐烦几日,那东府里少不得要聒噪。”黛玉笑道:“那有甚么。不过外祖母要问两声;大舅母向来不多嘴的,况近日大舅舅又病了,正是忙乱时候。二舅母同咱们又不亲近,料想也无甚话。姨妈那厢有薛大哥哥在,必也不来问我的。宝姐姐素日如何为人,咱们也是知道的,只怕竟将此事不提,也未可知。”瑧玉笑道:“也是这话。”二人又说了半晌,忽闻外面有人通报,道是来人寻瑧玉,瑧玉方去了。 却说黛玉送了他哥哥出去,自坐在房里,心下犹自突突乱跳;不觉神魂驰荡,一时惶恐不已,却又模模糊糊有些欢喜,因想:“哥哥原来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然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我二人在那厢掂掇半晌,却终无人敢提此事,不过皆小心试探,又令我可笑;此事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却又可惧;我方才情急之下,冲口说了,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抬眼却见瑧玉将帕子忘在几上,忙拿起攥在手里,暗想道:“我本待向他要个物事做念想的,只是恐他笑我,又觉有些不吉,一直不曾开得口。如今机缘凑巧,他将这帕子忘在这里,我横竖是不还他的了。”一面果然将帕子收了,自往房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真的卡……后文都差不多写完了。 小伙伴们蹲坑辛苦了=3=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回 【第一百三十九回 】林胤之认祖归宗嗣·薛姨妈称病拒议亲 果然过得几日, 今上下旨昭告天下,道瑧玉便是五皇子,当年宫中大火, 为异人所救,辗转到得林海家中;因前日先皇后托梦与今上, 言说其为小皇子,今上乃使人多方查访, 又亲见瑧玉身上红痣,方知此事不错, 乃将瑧玉认回,复归本姓;又因林海当日抚养皇子有功, 今将其所遗之女林氏认作义女,进封安和郡主。于是令人择了吉日, 祭过宗庙, 便将瑧玉之名复记于玉牒之上。 却说此旨一出,朝中尽为震动,各怀心事不提;单道三皇子在外闻得消息,乃如泥塑木雕般呆了半晌,暗道:“当日派遣之人明明前来回报,道是他必死无疑;如今却又是那里来的一个?莫非是从地府里跑出来的不曾?”因又苦苦思索往日所见瑧玉之情形,奈何昔时未将其放在眼里, 终不得头绪。待要寻人对质,然当日所派之人,也早已灭口;是以不免心下惶然, 暗自忖道:“若林瑧玉并非五弟,倒也不可畏,不过是有些人恐我即位后对他们不利,是以假借他之名欺瞒父皇,以博富贵;然若那人当真未取他性命,父皇便十有八九已知当年之事了。” 如此三皇子想到这里,不免出了一背的冷汗,暗道:“父皇此举却为何意?如今且不说其身份真假,既是下旨昭告天下,究竟天家血统不容混淆,显是父皇已认定他之身份;只是他这一认祖归宗,背后之事少不得也要露些在父皇面前;若已知当年之事是我所为,为何又下旨封我做太子?”想到这里,一时并无头绪,只得唤了几个心腹来,教再私下查问,又命加派京中人手,以防万一,一时无话。 那厢冯家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朝宗虽先已得了消息,却也心中震荡,自往宗祠里祷祝了,暗道:“如今陛下得知真相,妹妹在天有灵,也可稍安了。冯家这些年风雨飘摇,虽陛下念及旧情,多有照拂,依旧岌岌可危,以致险些坏了岩儿前程。现今好容易有了出头之日,万望小皇子此后一路顺遂,莫再教奸人所害;教那人万箭穿心而死,以报妹妹当日焚身之恨。”如此祝告半晌,方才出得外面,吩咐下府中家人,将一应物事打点齐备,往宫中谢恩罢,又往瑧玉府上走动不提。 且说林府中事。如今黛玉封了郡主,乃是认在先皇后名下的,自比亲王之女又有不同,这住处依例却是要换的。只因黛玉尚且年少,况有瑧玉上书,言说大成方经战役,不敢因此事耗费国库银钱,讨了今上口谕下来,只命将府中所用之物换为郡主品级应用的,并未再另建府邸,今上怜其孤苦,又额外赐了几个教养嬷嬷下来,便伴着黛玉依旧住在林府。瑧玉便暂往宫里住了;今上将自己往日所住之潜邸赐下,教人加以修葺,过些日子便住进去。各家往日有些交情的,皆来道贺,如此几日皆人来人往;不必赘述。 宝钗在家中闻得这话,倒唬了一跳,心下暗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往日便见林大哥哥与别人不同,果然如此;当日皇后焚宫一事,虽隐约听过,却不知其中究竟,想来皇家秘辛,知道得愈少愈好。只是哥哥在其中却又不知牵涉多少?如今林大哥哥认祖归宗,同哥哥有了君臣之别,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如此宝钗自想了一回,见他母亲来了,忙起身让座。薛姨妈在炕上坐了,见丫鬟们皆往外去了,对宝钗笑道:“这可是大大的喜事!你哥哥当日同林大哥儿结拜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我素日便见他气度不同别个,谁知竟是皇子。”宝钗见他母亲欢喜,乃不言语,又听薛姨妈道:“果然林丫头也是有福气的。如今封了郡主,尊贵无比,别人且不说,那里是一定要巴上来的了。当日老太太原有个想把林丫头定给宝玉的意思,只是你姨母不愿,况两个年纪也小,就将此事搁下了。如今想想,可不悔青肠子。” 薛姨妈一行说着,见宝钗依旧不言语,乃话头一转,叹道:“只可惜蝌儿和琴儿婚事订得早些。若是这时再定,只怕也寻好些的亲事。”宝钗听到这里,倒笑了,乃道:“妈也不必可惜。甚么是好的?甚么又是不好的?只要他们能过好,也就罢了。咱们且备林妹妹那厢的礼才是;他同咱们家原好,只怕也有人等着瞧咱们家如今做派。切不可在这时惹了不自在。” 薛姨妈点头应是,又道:“咱们明日便去林家看你林妹妹去。”宝钗笑道:“这不急,想来林妹妹这些天是要忙的,没得给他添乱去。先教文杏合几个家人娘子去走一回,待哥哥回来同他商议了,改日再去看他。”薛姨妈闻言点头道:“你这话有理,是我糊涂了。你哥哥今日必要回来的,待同他说了再去不迟。” 果然到了下晚,薛蜨从外面回来了,母子三人用过饭,薛姨妈便同薛蜨说此事;薛蜨听了,乃点头道:“妹妹这话很是。如今胤之要从那里搬出去住,收拾东西便要忙乱几日;还是过些日子去是正经。”宝钗一面听他哥哥说话,留神看他面色,倒也不见比往日有甚么欢喜,隐隐证了自己方才所想,心下难免担忧,是以只不作声。薛姨妈却犹似未觉,见四下无人,乃问薛蜨道:“想来陛下要认回林大哥儿,也非一日之想。此事却是甚么时候有了苗头的?” 此言一出,宝钗先就脸色一变,忙悄拉薛姨妈衣角。薛蜨面上也微微改变,只是也不曾恼,乃平声道:“母亲,有些事可问,有些事不可问。这是皇家家事,那里是咱们能知道的?”见薛姨妈依旧懵懵懂懂,乃叹道:“母亲近日不要往别处去,连姨母那里也少去的是。京城皆知我同他好,少不得有些有心之人便想从咱们这里问出些甚么;只是咱们也不知道,实话实说罢了。”一面便看宝钗,见他点头,道:“在这个当口,咱们家越发该谨言慎行的是。那们多世家大族都怕在这时候惹人眼,咱们还是避风头罢。”一面向薛姨妈告了一声,便出去了。 薛姨妈见薛蜨出去,乃向宝钗叹道:“你瞧瞧,你哥哥如今大了,越发地教训起我来了。”宝钗笑道:“母亲这可冤枉哥哥了。哥哥方才那些话,那句不对?咱们都是一家人,还要先客套半晌,才肯说不成?”说得薛姨妈又笑了,道:“也是你会宽我的心。横竖都是一家人,你哥哥在外面多有不易,咱们别的不能替他,好歹不教他悬心的事;只是你姨妈家有些难办。” 原来薛姨妈听了薛蜨那话,乃暗想道:“幸得蜨儿明白,主张不教他妹妹早定亲事。如今蜨儿同林大哥儿是结义兄弟;宝儿便是皇子义弟的亲妹妹,何愁没有好亲?只是姐姐往日便想同薛家结亲,如今有了这事,说不得又要动心思。”只是这话不好同宝钗当面说得,心下一转,暗道:“常言说,‘皇帝也不使生病人’。我如今只推腰病犯了,那里也去不得,难道强抬了我去不成?往家里一躲,可不清净。” 如此薛姨妈打定主意,乃向宝钗笑道:“我儿,我这两日有些着了风,我这腰又见酸疼起来,少不得又要在床上躺些日子,那里也去不得。给你林妹妹家的礼,你且带着人看罢。”宝钗便知他母亲已是将哥哥的话听进去了,方才放心下来,乃点头应是,令丫鬟进来,扶着他母亲歇下了,方才往外去打点。 那厢贾府中得了消息,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因前些日子贾赦中了风,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贾琏几个皆过去朝夕侍药,邢夫人亦借机将家中之事皆推将出去,只在自家院中起坐。那日贾琏夫妻两个前来回禀了林家之事,邢夫人听了吃惊不已,心下暗想道:“幸得我们一早便同他兄妹两个交好。二太太当日短视,得罪了林丫头许多次,如今林丫头得势,那里有他的好处?况如今这个光景,林家无后,同贾家之联系也不过一个女孩儿家罢了;虽他日后定有好前程,也未必能拉扯上他外祖家甚么。只是同他人说起,道是陛下义女的外祖家,到底好听些儿。” 如此邢夫人思忖到这里,因又想道:“如今迎丫头已是终身有靠,——琏儿向来不是读书材料,幸得先拿钱去置办下些产业,日后哪怕府中艰难,也可度日。那老鬼如今病得七死八活,料想也没有多少日子,只盼他好歹别这几年咽气,免得误了若儿进学。” 原来贾若如今长了七岁,生得聪明伶俐非常,虽较贾琮合贾兰小了几岁,于这学业上却强于他两个。如今将至乡试之期,自是立意要下场一试的,邢夫人喜不自禁,暗想道:“果然老天有眼。兰儿读书虽也不差,不过是用功罢了;若儿却是天生的聪明,保不齐也中一个状元回来。”是以对贾若更为看重。 却说邢夫人一想到这厢,转念想道:“若儿日后进学做官,只怕也能从林丫头这层上得些益处。只是也不可过分奉承,到时教人厌弃了,可不没意思。”因对贾琏夫妻两个笑道:“此事大喜,待会子咱们且往老太太面前道喜去。”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回 【第一百四十回 】苦心妇惟求全今世·老圣人一力尽此生 且说贾琏夫妻二人, 听得邢夫人这话,乃一同应是。凤姐儿却觑着邢夫人的脸色,道:“我斗胆问太太一句, 这们大的喜事,太太缘何不见甚喜欢?”邢夫人闻言一怔, 乃笑道:“猴儿,偏你眼尖。”一面便将自己方才所想略略讲与他两个, 又道:“我想林家如今只留了林丫头一个,况听你两个说, 也不曾见皇上教林家再过继一个儿子,想来林家纵有起复, 也是不可能的了。咱们家也没有朝里的人,横竖借不上什么光儿;你二妹妹又成了亲, 琮儿也定了亲事, 难道还能仗着什么势不成?是以倒也觉得罢了。” 贾琏夫妻两个闻了这话,倒将那心头的火浇灭了一半,贾琏便道:“还是母亲料得周到。”邢夫人笑道:“我原是个最小气不过的。一旦有甚么事,倒要先想想于咱们有甚好处;只是回头想想,林家外甥女儿委实可怜见的,自小便没了爹娘,一个哥哥也不是亲生手足;他自小也不曾在咱们家住多少日子, 一个为舅母的却不曾照管得他,倒教我不安的。——幸得老天有眼,他哥哥竟是个皇子, 连着他也得了造化,这一项却也值得一喜。横竖林丫头是你嫡亲的姑表妹妹,他如今有了喜事,咱们难道不替他喜欢不成?” 贾琏闻得他母亲这番话,倒觉有些愧起来,暗道:“我枉读了这些年的圣人书,倒不如母亲一个内宅妇人见识深远。此事一出,我只顾想着于自己有甚么益处,却全然未曾想过骨肉亲情一节;更险些得意忘形,以为日后有个‘鸡犬升天’的光景,可不是混账么?”想到这里,便与凤姐儿对视一眼,见凤姐儿脸上亦有些神色改变,忽地想到一层,不免心惊,暗忖道:“慢说姑姑已是过世多年,纵姑姑还在,也是林家之人,和贾家何干?况林家大妹妹合小皇子自小也不曾在这里长大,还是在自己家中住着的,贾家不曾有甚么功劳;若只顾拿自己当起皇亲国戚来,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邢夫人方才说罢,便留神细看他二人脸上神色;见贾琏合凤姐儿皆垂了头,便知他两个已是听进去了,乃放下心来,暗想道:“琏儿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做不成大事,偏会想些一步登天的混账主意。假使他在这上拎不清,只怕日后要捅大娄子呢。况若儿是否能得益,也要看他自己,暂且不提的是。”因笑道:“咱们先收拾了,往老太太那边去罢。回来凤丫头瞧着,把给小皇子和外甥女的礼备下来,改日咱们也要过去瞧瞧。”二人忙答应了,凤姐儿便伏侍着邢夫人换了衣裳,教人抱了大姐儿,一道往贾母院中而去。 几人行至贾母房中,却见王夫人李纨等人已是到了,各自见了,邢夫人又向贾母道喜。贾母因笑道:“这可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倒唬了我们一跳好的。”邢夫人道:“可是呢,这也是妹妹合妹夫当日之德;外甥女儿果然也是个有造化的。只是我到底见识浅些,乍闻得此事,只吓得心里突突的,现在还不曾好。”说得众人皆笑了。 贾母乃向邢夫人笑道:“你也忒胆小些。天大一桩喜事掉下来,先不说喜欢,到吓得这般光景。”邢夫人陪笑道:“果然老太太见了,这却是我的小心思。我因想着咱们素日不知他原是小皇子,也不曾敬着,如今皇家认了回去,不知他心里怪不怪我在他面前摆当舅母的谱儿。”贾母闻言面色一沉,依旧笑道:“那却不会。咱们昔时也见他,原是最知礼不过的一个孩子,不过比其他孩子稳重些儿;每每往咱们家来,只有恭敬的,那里怪你?你且宽心罢。”邢夫人闻言便笑应了。几人又说了一回,不过是如何贺他,又要择日请他兄妹两个,暂无别话。 一时邢夫人告辞,便同贾琏夫妻两个往自己院中而去。及至邢夫人一径回房坐了,心下暗想道:“老太太心下倒也有些明白,只是并不知他究竟何想。往日见老太太意思,是想把林丫头定给宝玉的;如今定然是不能的了,约也有些悔意;也是老天有眼,依我看,宝玉同林丫头原是不配的。然自闻得此事,我心里委实有些不自在,是福是祸,却也难说。” 一面邢夫人想到这里,不免更为叹息,暗道:“果然我此生难得一个舒心日子。娘家无人,倒也罢了,原不指望他们甚么,好歹别粘带我便罢;只是眼瞧着将他兄妹几个拉扯大了,却一点帮不得我;那老鬼更是不消提得。若真有甚么大事,那一个能拉扯得?只能睁着眼儿等死罢了。” 却说邢夫人如此想了一回,心下酸楚,不觉尽力落了几滴痛泪,方才横下一条心来,想道:“常闻得人说:‘尽人力,知天命’。我已是尽心竭力,再有甚么,也是不能的了。只是我往日虽是为自己后生作想,却究竟不曾害了一个人去;素日也常修桥补路,一年也有些时日持斋礼佛;那几个孩子虽不是我亲生,我也替他们谋划了。若老天有眼,好歹教我平平安安过这一世;却也不希求甚么大富贵了。”似这般想了许多,不知几时,方才朦胧睡去。 如今暂将贾府不表,且说三皇子那厢光景。前些日子往京中遣的耳目,现已将京里人事传回消息来,三皇子自取密报看了,乃向地下二人笑道:“往日只厌那贾家人无才无德,不想今日他竟还有些可用之处。”一面说着,自想了一回,道:“我记得他家是有个女儿在宫里的?他家原无得用之男丁,惯会使这些法子。”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约也明白三皇子所想为何;其中一个便道:“太子爷明鉴。他家大姑娘原是在娘娘面前伏侍的,只是前些日子,今上已是恩准放出宫去了。”三皇子听罢乃冷笑道:“也罢了。横竖他家没有这般造化,也省得日后多少麻烦。难道我不收他女儿,他就敢违了我的意思不成?”一面铺开纸笔,自写了一封手书,缓缓吹干墨迹,交与两人看罢,复又拿上来向灯上烧了,笑道:“就这样去。”二人闻言,便行礼出来,自去安排,不在话下。 反观宫中之事。今上正斜倚在殿中小榻上,信手翻了几翻送上的密报,便向戴功示意。戴功会意,便将火盆移近了,揭开上面的盖子,将桌上纸张收拾了,一张张放将进去。正在烧时,忽闻今上叹了一声,低声笑道:“当日宁荣二公到底也是忠臣良将,谁承望如今子孙不济;若老三即位,只怕贾家也难逃一劫。然他家同臻儿却又有一番牵扯,想来他日臻儿即位,必不至将他家斩尽杀绝,却也不会教他们再如往日一般得意,这样才好。” 戴功闻言,却恍若未闻一般,依旧低头在那里焚密件。今上也不以为意,自想了半晌,笑道:“老三倒也是好主意。贾家原是有糊涂人的;只是未必个个糊涂。我本想如今我也有了年纪,这些事皆一笔勾销罢;谁知竟这样,料想是不死不休的了。”见戴功将字纸焚罢,乃招手命他上来,道:“你也累了这些年去。我已是替你留了后路,待我过身后,便寻个地方养老罢。” 戴功闻言,忙跪地道:“陛下折杀老奴了。老奴如今伏侍陛下,日后自然奉小皇子如今日奉陛下一般,那里敢往他处去?”今上笑道:“你也跟着我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都看不破不成?他年纪尚轻,自然缺不了伏侍的人。我见你徒儿小六就很好;当日原也是为伏侍他的,这些日子在他身边,瞧着也勤谨。” 此话却是明着敲打戴功了;戴功又是在宫中这许多年,那里不知今上心意?无非是恐自己在宫中根基深厚,于瑧玉不利。只是他原抱着再伏侍一代皇帝之心,依旧做他的首席内监;今日闻得这话,忽地猛醒,才晓得自己已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不免冷汗涔涔,暗道:“陛下未必不曾对我动过杀心。只是究竟这许多年的情分尚在,既有这话,想来命是可保住的。”因叩拜道:“老奴多谢陛下恩典。” 今上见他如此,笑道:“这样就好。”因命他近前来,向他耳畔低语几句;戴功闻言惶然,方要再度下拜,却被今上摇手止住,嗫嚅道:“此事当真不同小皇子说么?”今上微笑道:“他本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心性纯良,为人又极重情分。若此时同他讲,定然不肯依我如此。”戴功再拜奏道:“陛下所言极是。然只恐他日老奴告知小皇子此事,教小皇子愧悔无极,再生变故,可怎生是好?” 今上起身笑道:“他若当真如此,也不配做皇帝了。我自己的儿子,难道竟不清楚不成?”戴功闻得这话,料知今上主意已定,乃唯唯应了,自去伏侍今上宽衣卧下,再无别话。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说呢……贾琏这个人可能真不是什么当官的好材料……之前确实想上进一下,结果还是干不好,邢夫人也是没办法才放弃了这倒霉孩子,只求他别惹麻烦就行,转而指望贾若争面子了。感觉大太太还真是挺不容易的,几个孩子能给自己帮忙的不多,儿子闺女都不行,还不如儿媳妇……唉。满心无奈。 皇上也是挺不容易的……事儿居然还真的给瞒住了,四爷最后才弄明白真相。怎么说呢,可怜天下父母心。 加快进度。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回 【第一百四十一回 】思留恋见终身难定·欲舍离知大厦易倾 转眼便是月中。湘云之二叔史鼐早于前些时日便捎信回来, 道是不久便将回京;过不得几日,果然外任回来,少不得又在家中设宴相请一干亲友相知, 又让其二婶接湘云回家去。湘云虽心下不舍,却也无法, 只拉着贾母撒娇撒痴道:“我在老祖宗这里住的惯了,只怕回家去倒不惯。老祖宗好歹教我多留几日罢。”贾母见湘云如此, 只得搂着他哄道:“好孩子,你二叔新回京里, 你倒是往家里住几天的是,也好跟你婶子往人家顽些工夫, 过些日子我定教人再接你来。”如此湘云方罢了,看着嬷嬷丫头收拾了东西, 方往家里去。 贾母见湘云去了, 心下却暗想道:“云丫头如今也大了,只恐他二叔一回来,便是要替他议亲的。怎生先同二太太说了,再往他家去提亲,先将此事定了才好;若一味拖下去,只怕不由我老婆子做主了。”因又想道:“宝玉如今也大了,房里倒是先放几个人的是。鸳鸯如今我且离不得他, 好歹教他再伏侍我几年,再与宝玉去;往日拨了几个丫头,晴雯病了出去了, 袭人近些年倒似眼里没了我似的,瞧着竟不如鹦哥。怎生先将鹦哥与了他做通房,再寻上一个;或是琥珀,或就抬举了袭人也罢。”如此想了半晌,渐觉困乏,乃朦胧睡去。 如今暂起一话头,且说那袭人兄长花自芳之事。前几年薛蝌寻伙计,便将那花自芳也招将进来;见他为人妥帖,倒也有些倚重。花自芳本是个晓事的,见薛蜨用他,少不得下意小心奉承,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瞒哄主家之事,更在前年将薛家商号一宗积压许久的货物运了往南方去,一番计算下来,竟还小有盈余。薛蝌见他机敏,索性将一家商号交与他打理。花自芳得了这个差事,更为感戴,少不得更要做好起来,过不得几年,竟也成了薛蝌手下一得用之人,家中亦颇有资产;两个儿子送往书馆念书识字,家中也买了几个人伏侍,显见的是个殷实人家了。 虽说花自芳如今与前些年相比,可谓一步登天,然心下终究有几桩事梗着。其一便是父母早逝,并未跟着他享一天的福,思及此事,不免嗟叹;乃雇人将父母坟茔修整一新,又在家中设了祠堂,时时祭奠,聊以弥补往日未尽之孝道,方觉了了一桩心事。街坊邻居见他如此,倒也称赞。 却说花自芳那日回得家中,夫妻二人说了些闲话,瞧着丫鬟送上茶来,他娘子便道:“大郎,我有件事在心里搁了许久,一直不曾有空,今儿倒要同你说道说道。”言毕不待花自芳说话,便道:“如今咱们也有丫头使着了,家里也有些根基,怎么不把妹妹赎了回来,倒教他往那边伺候人去?教人听了,可不说咱们做哥嫂的不像么!” 这话却正戳中了花自芳的第二桩心事。原来他这些年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倒也长了见识,通共只得这一个妹子,却也想替他谋划。况当日卖妹子原是无法;往年家中稍见宽裕,也曾想着赎了他出来的,谁知袭人当日原存了个心思,虽不曾说得,也只将此事含混过去了。如今又闻妻子提起,倒觉惭愧,是以低头不语。 他娘子见他听进去了,乃进一步道:“要我说,咱们改日往那厢去,将妹妹接了出来罢。妹妹如今也大了,总在那里,也不是长法;况你素日也常说,那府里光景倒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何必教妹妹赔在里头?”花自芳听到这里,实则心下已有七八分活泛了,只是道:“那里当日原是买的死契,恐他们家不放呢。”他娘子笑道:“这值得甚么!改日你往主家那里去求上一求,多叩几个头去;再不然,我舍下脸去求两位太太。骨肉团聚的好事,再没有强留人不放的道理。” 花自芳闻得娘子这话,心下早作定了主意,嘻嘻地笑道:“难为你替他想的这许多。正是,他如今也大了,正要寻一门好亲事日后过活;咱们也要替他厚厚地备一分嫁妆。”他娘子道:“要你说!你见我素日里不替他攒下许多东西来?但凡入的眼的,总是要替妹妹留些,只怕如今也有好些。届时定了亲事,自然更要置办。”花自芳喜不自禁,忙要起来同他娘子作揖,又道:“此事不可过迟,明天就去的是。” 他娘子忙道:“你且住。虽说要接妹妹出来,也要同他说明白的是。到时咱们巴巴儿地去了,妹妹反不想出来,可不没趣?”花自芳闻得这话有理,便道:“依你却如何?”他娘子笑道:“不几日便是姨娘的生日,咱们先往那里回了,接妹子家来住几天,再慢慢同他讲了,可不是好。”花自芳闻言大喜,笑道:“正是这样。我明天且往那边回了,先套车接了妹子回家罢。”他娘子嗔道:“一个做哥哥的,竟这般小气。就不说雇一乘轿子,教两个丫头相跟着,好好地把妹子迎回来,还要套车?”花自芳听得这话,忙笑道:“是我的不是,就依娘子这话。” 这也见怪:花家娘子缘何又对袭人这般上心起来?原来如今花自芳手里有了银钱,自觉是有根基的人家,两个儿子又在读书;是以相交之人也绝非当日贩夫走卒一流。花娘子一则恐人闲话说其丈夫是卖了妹子起家的,——虽说并非如此,到底“三人成虎”;二则也委实觉得有些对不住袭人;三则如今家里宽裕,若还教袭人在人家做丫鬟,恐儿子面上不好;四则闻得花自芳说如今贾府败落,知袭人在那处也无甚么前程。是以一意撺掇了花自芳,要接袭人出来。 如此夫妻二人商议已定,果然翌日雇了一乘小轿,往贾府中去接了袭人回来。花家娘子在家中已是嘱咐过的;是以两个丫头见了袭人,皆行礼口称姑娘,赶着替他拿了东西,伏侍着上了轿子;花自芳便骑了马,一路往家里来。 及至家中,花家娘子连忙接着,笑道:“姑娘回来了。”又命家中下人给袭人行礼;一面进了屋里,笑道:“这天也热,早取了些冰回来放屋里,恐姑娘在那边惯了,回家来热得受不住。”袭人笑道:“我们那里今年也不曾放许多,不过宝玉房里放些,想是今年这冰不好买。”花自芳闻言笑道:“不值甚么,如今你哥哥管着这个,家里使的尽有。”一面便教人摆饭,原来是往外面定的席面,几人坐了用饭不提。 一时饭罢,袭人之嫂便携了他往屋里去了,取了一个盒子出来笑道:“姑娘见的东西多,且替我看看这个好不好?”袭人闻言便接了,打开来看时,见是一串珠子;且喜颗颗浑圆,一般大小,乃笑道:“这也是极好的了。我往日见二奶奶那里有一件,和这个倒像;哥哥从那里得来与你的?”他嫂子见他如此,笑道:“这不是与我的,是与姑娘的。”袭人忙道:“我很用不上这个。在那里头住着,带这个没得教人说我;三姑娘戴的尚且不如这个呢,还是搁在家里头,或去换几个钱也使得。” 花家娘子见起了话头,心下暗喜,笑道:“咱们家如今虽不敢同那府里比,倒也同往日不一样。这原是你哥哥往外去做生意,得了这们些珠子,拣大些的孝敬了主家,留下这些穿了一件,要替你做嫁妆呢。”见袭人红了脸,乃道:“你长久没往家里来,你哥哥想念得紧。每每想起当日之事,连觉也睡不着,只张着个大嘴哭,道是实在对不住你。如今他也是家成业就,好歹要补报你些甚么,想来想去,只有替你治一份厚厚的嫁妆,寻一门极好的人家,方才安心。”一面便令小丫头进来开柜子,取这些年攒下的尺头等物与他看。 正在说时,便见一个小丫头进来道:“回奶奶姑娘,二位少爷下学回来了,要来给姑娘见礼的。”话音方落,果然见花家两个儿子进来,先向袭人行礼,口称姑母;又见过了花家娘子。袭人嫂子笑道:“你们今日学了甚么?”那大的便道:“回母亲的话,儿子今日破题作了一篇文章,夫子改了一回,道是尚有可取之处。弟弟今日念的是《大学》。”他母亲闻言,不免称赞两句,又笑问道:“你两个不去做课业么?”那个小的便道:“是要做的,只是如今闻得姑姑回家了,自然先来拜见。这会子见过姑姑,是要往书房去了。” 花家娘子见他两个去了,便向袭人笑道:“整日跟着先生,没得学了些书生酸气。只是妹妹好容易往家里来一趟,该把姊妹们都请过来顽一回。且去分付下小厮,教明儿套车去接他们来,也好同妹妹说话儿。”小丫头闻言,果然往外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袭人嫂子毕竟不是大家出身……穷人乍富想充文化人的感觉2333 不过没有恶意就是啦。大概就是想告诉袭人,现在家里有钱了,你放心回来吧~·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回 【第一百四十二回 】贾宝玉知无缘有恨·花袭人信有始无终 却说袭人见他哥嫂这番做派, 料想是又起了赎他出来的心思,是以先有些个不快之意。谁知他嫂子先把这话不提,只拉着他絮絮说些家常之事, 又将家里替他备下的许多物事取出来与他看,倒教袭人不好就恼;却又恐他哥哥是要将他嫁了去希图些甚么, 因此倒不曾作声。他嫂子却又抱着另一番心思,因家中如今不缺银钱使用, 只是唯恐袭人留在那里,日后儿子若进了学, 教人说着不好听的。如此二人各怀心思,说了半晌, 也不曾说到这正题;看看天色晚了,花家娘子便唤小丫头来替袭人铺床, 自己回房而去。 那花自芳正等在房里, 一见他娘子回来,忙道:“妹妹怎么说?”他娘子往床上坐了,自拆卸了钗环,道:“我那里敢先提这事,只将这些备的嫁妆同他看了,又略略提了些儿,且喜他没一口咬死了不回来, 想来是有些活泛的。”花自芳闻言也想了一回,道:“妹妹不过是对那里还有些个留恋之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毕竟不是个长久的主意。如今他也大了,再不议亲事,可不耽误了么?”他娘子叹道:“我如何不这们想。不是明儿教人去接几个妹妹来家里?到时候再说也不迟。”一面便凑到他耳边,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花自芳听得连连点头,二人睡下,一时无话。 及至明日,果然花家套了车去将袭人的几个堂姊妹、姑舅姊妹合姨姊妹接了家里,皆是十几岁的年轻姑娘,总有七八个人,一道往炕上坐了;因好久不见袭人,皆上来拉着问长问短,亲热异常。他嫂子见状,便将其中一个穿红衣服的拉了一把,那女儿会意,便从房里出来,问道:“嫂嫂何事?”花家娘子笑道:“不瞒妹妹说,你当日原同你姐姐最好的,如今嫂子却要求你一桩事。”一面将花自芳欲接袭人出来之事讲了,又道:“你姐姐最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们也不敢深劝;二则我是个嫂子,不比你们姊妹说话方便。好妹子,你是个最伶俐不过的,一会子且替我劝劝你姐姐,嫂子定重重谢你。” 那红衣女孩子本是最年轻心热的一个,闻得这话,乃笑道:“嫂嫂这话可见外了。如今这里人多,一会子教人往我娘那里说一声儿,道我今日同姐姐住;晚上我可同他说罢。”他嫂子闻言喜不自禁,忙道:“这样最好。我这就使人同姨娘去说,恰好明日是姨娘的生日,捎带着今儿先送了礼去;明儿你哥哥柜上也请了假,咱们一道去给姨娘祝寿才是正经。”那女孩子便点头往屋里去了。及至晚间,果然留在袭人家里同他一道歇卧。 却说袭人哥嫂虽胡乱歇了,终究放心不下,是以那一夜竟不曾睡得安生。翌日起来,便备了轿马往他姨娘家去;吃罢饭又见他姨妹拉了袭人进自己房里,二人说了半晌,方才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出来,两下别了。 花自芳正不知袭人何想,更兼过不得几日便要送袭人回去,又恐他娘子说的不够恳切;偏生又有人来替袭人说亲事,是以只急得百爪挠心。那日见袭人自坐在屋里出神,不好就进去的,乃在门口咳嗽了一声。袭人抬头瞧见,乃起身道:“哥哥来了。”花自芳随口答应着,一径往屋里来,向椅子上坐了,便道:“妹妹,我有些话要同你说。”他本是个直性子的人,如今一朝开口,便收将不住;先说当日的不易,又说自己做哥哥的不是之处,说到动容时,那眼圈也见红了。袭人知他哥哥必定又要提赎他之事,虽有些着恼,然闻得他哥哥如此说,心下早有些软了,便也低着头不言语。他哥哥见他如此,知其已有几分被自己说动,只是恐说得过了,再引他哭闹,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道:“明儿你就回去了。横竖也不着紧,待下月过节我再接你家来,你也逛些日子。”如此便出去了。过得明日,果然又使轿子送了袭人回去,暂且无话。 且说袭人回得院里,春燕正在那处浇花,见袭人进来,忙笑道:“姐姐回来了。”袭人便问道:“二爷呢?”春燕往房里一指,笑道:“又想林姑娘了,在那里怔呢。”一面又嘻嘻地笑道:“那日闻得人说,花大哥哥来接姐姐,倒好大排场。都说姐姐家如今好了,自然是要出去的。”一面又叹道:“我们是没这个福分的了。家里人纵想接了出去,恐也嫌费了家里的嚼用。” 袭人见四下无人,便笑道:“你同我来,我家里带了些果子,与你们些吃。”一面拉他到自己房里,果然从包袱里取了些果子与春燕,又笑道:“好端端的,他怎么又想起林姑娘了?”春燕一面道谢,接了果子吃着,笑道:“我也不过白听人说了一嘴,道是老太太要给二爷定下云姑娘呢,又要接各家的姑娘往家里顽;咱们那呆二爷这可不又想到林姑娘去了,说是这许多日子也不曾往咱们家来。咱们都知道,如今林姑娘可是郡主娘娘了,那里还往这里的?不过他又发痴,说了那些有的没的,如今还在那里怔呢。” 袭人闻言,心下倒为一惊,忙掩饰笑道:“这话也是。只是如今林姑娘尊贵了,这话可不敢教旁人听去,也就和我说说便了。”春燕伸了伸舌头,道:“我却也晓得,再不敢说的。”袭人便命其将果子拿出去分与其他小丫头子,自己掩了门往床上躺了,暗想了一回道:湘云如今虽合自己好,却不是妻妾之分;日后如何,终归难说。更兼湘云性子不比宝钗温厚,更兼拈酸吃醋之处,倒比其他人尤甚;只怕今后自己若做了宝玉房里人,也难出头。如此想了一回,倒有了五六分去意;因恐宝玉知自己回来了,忙又起来往那边去。 及至宝玉房里,见只有茜雪坐在小凳上打络子,宝玉正坐在床上发怔;见袭人来了,茜雪忙放了络子,笑道:“你家去逛的好。”一面便要倒茶与他吃,又向宝玉笑道:“你袭人姐姐来了,却只管坐着。前日还念呢。”宝玉闻言却叹了一声,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茜雪合袭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他又那里犯了痴病;茜雪便将袭人拉了一把,往外面去了。 两人一径走至厢房里,袭人知茜雪定是有话要与他说的,乃含笑道:“姐姐有甚么分付不成?”茜雪便往外张了一眼,自掩了门,道:“咱们两个向来好,我也并不瞒你。如今我家里人已是回了太太,下月便接我出去了。宝玉闻得这话,正不自在呢;又隐约听得太太要替他定下云姑娘的事,可不犯了痴狂病,又念起林姑娘合宝姑娘几个来。” 袭人闻得茜雪这话,倒踌躇起来,只不作声。茜雪见他如此,又道:“我见你家如今光景不比往日,难道你哥哥不想接你出去不成?在这里也没甚么呆的。改日抬了二奶奶进来,却未必处得好。我今儿且说句不当说的,素日冷眼瞧着史大姑娘,未必及得上林姑娘合宝姑娘两个呢。到时一个奶奶不会管家,一个爷又不通事务,苦的却还是咱们下面的人。你务要早作打算才是正经!”一面笑道:“别的也无话。咱们且出去罢,我替你留着好东西呢。”便拉了袭人出去了。 却说袭人闻得茜雪这番心腹之言,回去心下自然掂掇一回;因又想起当日所见晴雯形景,不免生个兔死狐悲之意,暗道:“为丫鬟的,也不过如此了。”前些时候又见平儿风光嫁了,后来陆陆续续闻得他许多消息,诸如自做主母之事,心下自有触动。及至下月,他哥哥接了他回家,再问他此事时,便有个松动之意。他哥哥见他吐口,便道:“这跟主子也要跟对。不是我说,贾府里的二爷那里及得上薛家大爷一点儿!他日后未必有甚么前程,那府里又艰难;你如今也大了,不如早早打算的是,何必在这里陪他蹉跎?难道不想穿着大红嫁人家的不成?”一面又笑道:“我在这里蒙主家恩典也久,前些日子往上面回了,太太娘家那里说是有一门好亲事说与你;是个读书人,家里也丰厚。更妙的是那人并无兄弟,不过有个姐姐,也一早便出嫁了,所嫁人家也不差。你一过那边便是当家奶奶,可不是好?只有一桩:那人早年便无了父母;依我看倒也无伤。我已是教你嫂子悄悄地瞧过了,也是好个人物。” 袭人闻他哥哥这一番话,早飞红了脸,只低着头不则声。他嫂子见他如此,知是他害羞,忙赶了他哥哥出去,自己又问袭人,不过同他讲如何替他打点妆奁,如何陪送他物事;好说歹说,袭人总算羞红着脸开口道:“全凭哥哥嫂子做主。”他嫂子便知袭人这是应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不自禁,忙出去同花自芳说了。花自芳闻言也自喜欢,便往王夫人那里求了恩典,要赎他出去。王夫人本自取中袭人,要将他放在宝玉房里;又觉鹦哥性子聪慧,不比袭人安静稳重,是以实实有几分不舍之意。奈何茜雪前些日子刚出去,不好就留着袭人不放;又见花家如今光景好了,心下暗道:“若一味拦着不放,没得教他心下怀怨,不如索性教他出去的是。”是以并不阻拦,乃教人取了袭人身契来,与了袭人之嫂。他嫂子喜得向王夫人拜了几拜,忙回家同花自芳说了,便要寻好日子接袭人家来。 作者有话要说:有始无终这个词……其实已经算是批评了。 脂批本里面有一句“花袭人有始有终”,算是做个对比……虽然不怎么拿脂批当参考,但是这句话和原文应该是贴近的。我和我们老师当时都更倾向于认为脂批本只是个读后感,不是自己亲身感受……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回 【第一百四十三回 】说因缘贾母知天命·求教导佳言作人情 及至那日, 花家娘子一早便起身,换了五六遭衣服,梳洗打扮罢了, 领了家下的四个小丫头,又雇了两个婆子, 教几个小厮抬了一顶新置下的青缎轿子,往东府外头候了;自己便合丫头们往里面去见了宝玉, 又见了宝玉房里几个大丫头,各各都有表赠, 不在话下。于是花家娘子又命丫鬟:“往房里去替你姑娘换了衣裳。”小丫头得令,忙从那两个婆子手里接过一早替袭人备下的衣裳头面, 拥着袭人往房里去了。不多时便从房里出来,只见将袭人装扮一新, 府里小丫头们看着皆咋舌咬指, 又歆羡不已。于是便拜过王夫人合贾母,几个人伏侍着出了门,上了轿子,一径往家里去了。 却说薛蜨那厢闻得花自芳接了袭人出来,倒也松了一口气,便向瑧玉笑道:“如今可算了了这桩公案。”瑧玉亦笑道:“他哥哥是个知事的,如今家里也好了, 总算不至应了那册子上的言语。”薛蜨闻言便晓得瑧玉借此打趣他,佯作不知,一径将话头引开了。此后袭人果然风光嫁了过去;两家时常来往, 花家两个儿子日后也进了学,倒也成了一小有名气乡绅之家,此为后话。 却说贾母那日见袭人来辞,心下想道:“果然如今宝玉也大了,我身子骨又眼见一年不如一年;还是早日将他合云丫头的事定下来才好。眼见的二太太并不中意云丫头,若我不在了,云丫头又如何自处?”如此心下想定,先不同王夫人说,先唤了邢夫人来,将此事说与他听。邢夫人闻言道:“要是依我看,他二人果然是般配的。只是不知道二太太怎生想就是了。”贾母笑道:“咱们瞧着都好,自然二太太瞧着也是好的。过两日我便与他说;云丫头如今无了父母,可怜见的,我自然也贴补他些;他婶子待他如何,想来你也知道,只怕到时还要凤丫头替他操持。” 邢夫人笑道:“这是自然。”贾母料知邢夫人定然无话的,见他如此,笑道:“你是最疼这些孩子的;此事交与你,我却也放心。”邢夫人笑道:“我纵疼他们,也越不过老太太去。横竖老太太怎生分付,我们怎生做便是。”因又在贾母面前说笑一回,方自回院中去了。因又命人叫了凤姐儿来,便将贾母的话一一同他说了。 凤姐儿闻言想了一回,乃道:“老太太一早便有这番意思的,如今提将出来,只怕不是甚么好话头呢。”邢夫人亦叹道:“如今家中甚么光景,咱们也是清楚的;老太太近些年来一发短了精神,素日又最疼爱宝玉,无非是想早些替他定下亲事,免得日后不好说话。” 他婆媳两个素日皆知王夫人对湘云向来不满,如今闻得贾母这话,便知定然是有一场不自在的;凤姐儿便道:“老太太如今倒还壮健。”邢夫人道:“可是呢,若过几年,只怕也由不得老太太了。横竖于咱们无碍;你不见如今姨太太和薛大姑娘也不往这边来了?前些日子小皇子认了回去,姨太太也只顾推病,并不曾往这里来,想来就是躲二太太呢。只是不知薛大姑娘这个年纪尚不许人,是个甚么意思。” 凤姐儿因见房里无人,乃悄声道:“依我的小见识,宝妹妹只怕日后要作皇子妃呢。”邢夫人闻言倒也有些以为然,只是道:“这就不是咱们能说的了。也只好咱娘儿两个私下说一回,你同琏儿也别提起。”凤姐儿笑道:“我知道利害,再不说的。”于是又同邢夫人说贾若和大姐儿些事体;不过是吃些甚么,顽些甚么,并无别话。 因这一年便是乡试,贾若已是生员,可同宝玉、贾环、贾琮、贾兰几个一道赴试,是以邢夫人合凤姐儿近日一心全扑在贾若身上,更无心思管别个如何,专一照管其日常起居,以待入闱。瑧玉闻得贾若小小年纪便取了廪生,倒为奇异,更兼贾琏亲来求他,是以倒替他寻了一个夫子,乃是赵大学士门下出身,邢夫人等人感戴不尽。 反观贾府中其他子弟。宝玉虽教他父亲打骂着取了生员,却依旧不喜文章仕途,虽于诗文上有些歪才,却不擅应试,这番下场,倒不知是何光景。贾琮合贾环两个资质平常,好容易取进附生,瞧着却也不像有甚么出息。贾兰却是最用功的一个,颇有贾珠当日风范。如是几人各有不同,此时将近考期,倒也各各用功不提。 却说那日邢夫人去后,贾母想了一回,便又使人唤了王夫人来抹骨牌,令鸳鸯合琥珀两个坐了一道顽;打了半晌,便推烦了,教鸳鸯收了牌,只同王夫人坐着闲谈;因如今将至中秋,不免说些如何送礼、如何请人唱戏热闹等语;贾母因笑道:“早说接云丫头往这边来,也混忘了。如今要过节了,恰好接了他来,也好同我说说话。”王夫人闻言称是,笑道:“这孩子许久不见了,我也有些惦记。既是如此,明儿就使人接他来。” 贾母闻得王夫人这话,乃笑点头,又阖眼想了一回,方才慢慢地道:“宝玉如今日日在房里读书,这天也热,好歹别教他累着的是。”王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只是他如今到底大了,知道用功了,也是想好生进学,不枉老太太这们疼他。”贾母笑道:“这日子过得也快。往日小小的在我怀里抱着,如今也大了;看看竟要议亲事了。若不瞧着他成了亲,我却是闭不上眼的。”言毕不等王夫人开口,便叹道:“湘云这孩子我瞧着倒好;又是合宝玉从小儿的情常,我见宝玉素日也同他极好,只是不知你瞧着如何。” 王夫人闻言心下一震,勉强笑道:“老太太如今春秋正盛,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云儿也是我从小看大的,那有不疼他的,便如自己女儿一般;只是怕宝玉只将云丫头与三丫头一般看待,并未有这层心思呢。”一行说着,因见贾母依旧闭着眼睛不言语,心下更急,乃进一步道:“况如今宝玉正要进学,此时给他定了亲事,可不分他的心思?横竖过不许多日子便要乡试。不若等放榜再议,图个双喜临门,岂不是好?” 贾母本自知道王夫人不甚取中湘云,然这番话却也有些道理,乃笑道:“你说的是,我不过白提一提。自然要待宝玉中了乡榜,再给他定下亲事的。”如此二人各怀心事,又说了几句,贾母便推乏了,王夫人自告辞出来。 又有邢夫人那里,见这乡试之期近了,因自己不通文墨,到底心下无底,便叫了贾琏来道:“如今正是节前,你可教若哥儿好生作一篇文章,带了他去往姑爷家走走,也教他看看究竟如何,咱们也好放心。”贾琏闻言,便躬身应了。邢夫人又叹道:“只可惜咱们如今高攀不上那两头去了。要还是往日,怎生烦了小皇子同郡王爷给咱们若儿指点一回,可不更好么?也罢了,横竖姑爷的文章也是好的;教他给若哥儿指点一回罢了。” 贾琏闻得他母亲这话,便答应了;果然那日携了贾若往赵家去。因迎春前些日子又有孕信,故而不曾往这边走,皆是邢夫人合凤姐儿来看他;如今见了贾若,欢喜无限,乃道:“你不在家里温书,往这里来作甚么?”一面便拉他坐了。佳言之子如今已会跑走,两个奶娘并两个丫鬟满地跟着,恐他摔了。迎春命抱上来,又引着他唤贾琏舅舅;谁知这小儿古怪,见着贾若便咯咯笑个不了,伸着手要他抱。贾若也甚喜欢他,忙着把他放到榻上,两手环着不教他乱动;二人闹个不住。 贾琏便向迎春笑道:“一向不曾来瞧妹妹合外甥,好容易如今见了,还要求妹妹妹夫一件事。”一面便将欲请佳言替贾若指点之事说了,又道:“妹妹是知道我的,小时瞧见书便喊头疼;如今若哥儿倒好,只是我教他不得,想着妹夫毕竟是积年的读书人,说不得只得劳烦妹夫了。”迎春笑道:“原来是这个。瞧哥哥说得正经,倒唬了我一跳好的。值得甚么,待他回来同他说便是。” 几人正在说时,只见丫头进来回道:“老爷回来了。”果见佳言从外面进来了,笑同贾琏见礼,道:“不知舅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迎春嗔道:“孩子还在这里,你只管作怪,也不怕笑话。”贾若早跳下地来向佳言见礼;佳言忙一把抱了他,笑道:“若儿,你笑不笑姑父?”贾若一本正经道:“姑姑原是借我同姑父顽笑的,那里轮到我笑?假使我当真笑了,姑姑定要恼我。”佳言闻得他这话,反大笑起来,向贾琏道:“不是我夸侄儿。只怕他日后有大出息呢!” 贾琏闻言忙谦逊几句,又笑道:“如今这孩子将要进学,家里也没个人同他讲书;母亲想着妹夫的文章是极好的,没话只得老着脸皮来烦妹夫同他讲讲,自当重谢。”佳言闻言笑道:“哥哥这话可不打我脸么!既是太太发话,无有不从。”贾琏闻言更是喜欢,见他答得爽快,料想也必悉心教导的,是以忙道:“如此先多谢妹夫。” 佳言便道:“如今乡试也近了,依我看,倒是教侄儿在我这里住几日的是。”贾琏道:“好虽好,只恐扰了妹妹合妹夫清净。”佳言笑道:“你再说外道话,我就不管了。”贾琏知他顽笑,忙笑道:“自当遵命。回去便教嬷嬷替他收拾了东西过来。”因又拉贾若上来与佳言行礼;果然晚间便在赵家住了。那厢贾琏回去,便往贾母合邢夫人那里回了,道是迎春舍不得他,要留他在那里住上几日;一面教人收拾了书本等物送至赵家,暂且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贾琮是庶子,在大房的存在感一向不怎么强,在这一回终于能被拉出来转一圈了~ 没事瞎猜的婆媳两个莫名可爱23333 吐槽一下曹公铺设的大背景QAQ每个人的结局稍微写写就一两章下去了……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回 【第一百四十四回】 入秋闱叔侄双登榜 议亲事婆媳各怀心 那厢佳言看了贾若所作文章, 倒为惊奇,暗道:“虽笔力不足,锋芒有亏, 然聪明也盛,此番想来是中得的。我先时不过顺嘴应了, 如今看来,倒可作一大人情。”因此果然用心教导, 将自己当日心得一一讲与他听,又笑道:“日后待你府试之时, 再往姑父家来住着。”如此过了数日,方才教人送他回去。 转眼便至考期。贾府一干子弟俱准备停当, 一道往考场中去了;及至考将出来,见那些学生, 也有志得意满的, 也有垂头丧气的,也有恍若无事的;不一而足。那厢贾若回得家中,却先一头扎到床上,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五六个时辰;邢夫人和凤姐儿唬得不了,忙着教人来诊脉,闻得并无大碍, 方才将这心略略放下了。及至他醒时,便又拉着他问长问短。贾若却只顾喊饿,邢夫人忙教厨下摆上饭来, 看着他吃罢,方问他道:“文章做得如何?可难不难?”贾若笑道:“我睡了这许久,太太约也问过三叔了。倒同姑父讲的差不许多;横竖待放榜了就知道了。倒是我用功了这些日子,可教我顽会子罢。”邢夫人笑道:“怪孩子,不过作了场文章,倒像立了功回来似的。”也便不再问他,又教凤姐儿不许再问;又命几个家人跟着,教贾琮合他四处逛去,暂且无话。 待到放榜之日,贾家早已使了几个小厮往张榜处候了;邢夫人等人便在家中等候。过不多时,便见一个小厮飞跑回来,彩明接了出去,听那小厮说罢,便进来笑道:“给太太奶奶道喜!咱们三爷合小少爷都中了!”邢夫人闻言大喜,忙道:“果然如此?”彩明跪地叩了个头,又道:“果然中了。小少爷取在前二十里头;三爷略靠后些儿。还有二房的兰少爷也中了,宝二爷合环三爷却不曾中得。” 邢夫人闻言大喜,却又向凤姐儿笑道:“瞧瞧,宝玉不曾中得,咱们还不敢十分喜欢的。”凤姐儿心下得意非常,只道:“横竖是咱们的体面。若哥儿也是个好孩子,竟不枉太太疼他。”邢夫人本自心下喜欢,又闻贾琮也中了,乃是意想不到之喜,因诧异道:“琮儿素日也不见多么聪明,如今倒中在那两个头里;倒也作怪,真真双喜临门了。”凤姐笑道:“想是三弟私下里用功也未可知。”婆媳二人说笑一阵,闻得贾琮合贾若两个来了,忙教进来。 一时二人进来,先同邢夫人合凤姐儿见礼,邢夫人忙命免了,一把将贾若拉至怀里,笑道:“好孩子,你要些甚么?只管同我说。”贾若笑道:“我要同三叔好生顽上十几日,再行念书。这些日子也闷坏了,好容易有了这个信儿,可不尽力顽一回。”凤姐儿闻言嗔道:“只顾顽笑,这些日子顽得还不足不成?自己顽罢了,倒引着你三叔也合你一道胡闹。”因又嗔贾琮惯着他;贾琮因恐凤姐儿说贾若,忙道:“不怨若哥儿,原是我想出去顽的。”凤姐儿笑道:“当着太太的面,你还敢跟我弄鬼。那个小东西如何,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他惯会拿你当老实头儿,你不许理他。” 邢夫人正喜得不知怎么好,闻言忙命贾琮也过来,揽着他两个笑道:“不理二奶奶。如今我给你们做主,除应做的功课外,尽着你们顽半个月;要使钱的,只管和我说,不同那小气的要。”凤姐儿闻言忙道:“了不得了,竟是傍上靠山了。可怜我在太太跟前这许多年,竟不如他两个;怎生我也下场去考一回,好歹替自己争些气。”说得邢夫人又笑。几人说了半晌,邢夫人才道:“咱们往老太太那里去罢。且收着些儿,待回自己这里再喜欢。”众人闻言应是,果然收拾了一回,一道往贾母院中来。 贾若同贾琮落在后面,见其他人不察,便拉贾琮笑道:“咱们明天去那里顽?”贾琮亦低声道:“你且收着些儿罢,料想这几日自然有人往家里贺你,少不得要应酬一回;再过些日子清净下来,只怕又要念书了。”贾若闻言哼了一声道:“别人说我罢了,连三叔也说我。前日才说谢我,今日中了就这样。”贾琮闻言忙道:“我不过说实话,那里说你?你既想出去逛,我同你一道便是了。横竖太太怪下来,也只骂我,不至骂你的。” 原来贾若自赵家回来之后,心下暗想道:“闻姑父这话,我这一榜得中想来容易;不如将姑父所押之题目同三叔说去。他素来并不出挑,若不与他看,只恐艰难。”因此果然将佳言所讲又同贾琮说了,只不提是从何处得来;贾琮本是老实忠厚之人,也不疑有他,反倒谢之不尽。那日入场见了题目,不免大喜过望,暗想道:“果然若哥儿是有大福气之人,连我也得了济。可见他此人并无私心,乃是一意替我想的了。”一面便笔走龙蛇往卷子上写了;及至出场之时,寻着贾若,先将他抱起转了一个大圈,连叫道:“若哥儿,你可是我的大恩人!”贾若忙着挣下地来,笑道:“且住,这们些人在这里,瞧着像甚么样子。三叔要谢我,待放榜再说不迟。”贾琮闻言连声应是,一面便同贾若两个坐了车,一径往家里来了。 如今贾若闻得贾琮这话,倒不好意思的;他本是故意做出个贪玩模样,实则心下明白,忙笑道:“我同三叔说着顽呢。明天假使有人来,自然要出去说话的;那里能只顾出去逛。”贾琮闻言才放心下来,笑道:“你又唬我。”一面便见至贾母门前,两个忙住了声,随邢夫人一道进去。 及至房里,便见王夫人合李宫裁已是到了,宝玉、贾环合贾兰三个坐在下面;彼此见礼罢,又各自归坐。贾母虽最喜宝玉,见他不曾中得,委实有些不快;然贾琮、贾兰、贾若三人皆登在榜上,更兼素日也甚喜贾若,他又是长房长孙,是以很是勉励了几句,乃笑道:“这一回咱们家可是三喜临门了。”又道:“我闻得你们二老爷说,明年或要再考一遭的,你们两个可好生温书。横竖这考试尽有,也不必太过耽心。”众人皆点头称是。 正在说时,便见有人进来道:“回老太太,外面有人前来要见咱们家中榜的三位,二老爷教请二位爷同小少爷出去呢。”贾母闻言便道:“也罢了,你们且去罢。”他几个便起身告了一声,自往外面去了。贾母又道:“你们也回去忙去罢。二太太先留一会子,我有事同你说的。”众人闻言,果然纷纷起身出去了。 鸳鸯见机,便拉了玉钏儿合琥珀两个出去,一时房中便只贾母合王夫人两个。贾母便笑道:“倒也无别的话,依旧是宝玉同云儿之事。那日同你说罢,我便悄悄使人拿了他两个的八字去算,回来说是命格恰恰相合;不如趁我还有一口气在,先将此事定下来的是。” 王夫人早知贾母要提此事,闻言道:“宝玉这会子没中,心下正不痛快,老爷也不喜欢,只怕此时提了倒教老爷不快;又要骂宝玉不用功,只在这些事上经心了。” 贾母蹙眉道:“这是甚么话!难道宝玉不中,就不娶亲了不成?你只说是我的意思。他再不孝,此事上也不敢违拗。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不成他如今胡子一把了,倒忤逆我不成?” 王夫人闻言正不自在,只是深恐贾母就此定下湘云,只得勉强道:“老爷那里敢违拗老太太。只是素日对宝玉严厉些,如今连琮儿都中了,宝玉反不中,难免有些恼他;说不得要教他明年再试一遭,到时有了功名,面上岂不好看些?况他两个如今年纪也不算大,再隔一年,倒也并不为迟。横竖我们心里有成算罢了。” 贾母闻得王夫人这话,倒也无可辩驳,又见王夫人究竟不曾否了二人亲事,亦不愿过于紧逼,又觉自己如今身子骨尚且硬朗,料想还有几年可熬,乃笑道:“果然你是最疼小辈们的,这话却比我想得周到了。只是我瞧着云丫头委实可怜见的,每每往家里去,便见泪汪汪的,倒教人心里不忍。想着早些定下来,他也算有了靠,他婶子便不至再勒掯他。如此看来,倒要他再耐烦上一年,瞧着甚么是忍心的。”王夫人陪笑道:“老太太若疼云丫头,便时时地接他来家里住着也罢。我只与往日一般待他;免得教人瞧出甚么,没得坏了云丫头的名声。”贾母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样罢。”王夫人闻言方才松了一口气,便告辞出去。暂且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贾琮其实还是个小孩……也就十来岁的样子吧。比贾若大不了几岁,俩孩子平时玩得挺好的,贾琮老实,又让事儿,但是对贾若挺宠的,贾环找麻烦的时候一般都是他给贾若出头……大房内部的关系还是挺和谐的。 王夫人估计是真的不想让湘云当自己儿媳妇儿,但是现在又不敢明着和贾母杠上,只能暗地里想办法啦。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一关是过去了。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回 【第一百四十五回 】相勾结成黑云压境·暗谋划见山雨欲来 且说朝中之事。前些时日, 边境又传来消息,原来南越合骠国上次兴兵作乱,却教冯岩痛击了回去, 左等右等不见三皇子消息,是以心下焦躁, 便纷纷议论道:“那劳什子三皇子瞧着竟是靠不住的。上次说得好听,倒教咱们吃了一场好亏;如今又问他许多回, 竟索性没了回音。他自不讲信用,咱们还同他讲甚么?”故而两下一拍即合, 乃纠集兵马,气势汹汹往边境而来。 那厢三皇子闻得这两国所为, 却正中下怀,便向左右笑道:“此时他们愈是闹, 愈是对我们有利。若要平这两国之乱, 自然要大举往边境发兵;届时将领皆往外去,京里兵力空虚;可不对我们更有好处?况就我所知,如今军中粮草匮乏,一朝开战,自然左支右绌,难以抵挡。”是以便唤了人来,命那人道:“传话过去罢, 凭他们占了多少,待我即位,皆割与他们去;好歹不要惜力, 将冯岩牵制住才好。”那人闻言,领命而去。 却说京中闻得消息,今上龙颜大怒,上朝之时,便教人将消息念于满朝文武听了,又问何人愿往边境之处领兵克敌;便见冯岩上前行礼道:“末将愿往。”今上闻言准奏,又钦点威震将军陈瑞文为其副手,着二人不日率精兵前往。二人领命,乃各自回去筹备,过不多日,便领兵出城而去,不在话下。 却说瑧玉闻得消息,乃正入在他猜测之中;因其一早便暗暗令冯岚备下粮草兵器等物,假借行商之名,一一运往边境开战之处。正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又知冯岩最擅行军打仗,是以绝不忧心。今上也知瑧玉这番安排,深为赞赏,却又笑道:“霦琳此番回来,可赏他些甚么?他小小年纪,爵位军衔皆过于旁人,再要赏他,恐怕只有指婚了。只可惜朕没有合适的女儿。”又道:“朕记得文起家中有一亲妹,似是同霦琳岁属差不许多?” 瑧玉闻言笑道:“父皇明鉴。薛家小姐往日同安和也甚亲厚,比安和略大两岁。”今上笑道:“倒好。且先将眼前的事了了,待清闲下来,先问问几个孩子的意思;若都合式,倒也亲上加亲了。”一面又道:“我有些乏了,你也回去歇息罢。”瑧玉闻言,乃行礼告退,自回房中去了。 那厢今上见瑧玉回去,便招戴功上来,问道:“老三那厢可有甚么动静不成?”戴功便将一个纸卷呈上,自在一旁垂手侍立。今上展开看了一回,便揭开香炉将纸丢了进去,叹道:“不当人子。老三此人不孝不悌,况害了五儿一次还不足,如今又定出这般毒计,可见‘自作孽,不可活’了。” 原来三皇子隐约闻得今上已知当年事实,有意褫夺其太子之位,另立瑧玉为储,少不得心惊肉跳,便欲先下手为强;只是瑧玉近些年很是有些建树,当日尚未认回之时,便已立下许多功劳,深得天下人心,在京中又有许多交好,故而不可明目张胆斩杀了去,恐天下不伏,有人借机谋反,自己再落得个弑弟的名声,到时文人运笔如刀,只怕遗臭万年;是以总要捏造罪状,才好师出有名。如此思索一回,意欲替他安个谋反的名头,便道瑧玉有夺位之心,又暗地在今上饮食药饵中下鸩,以栽赃瑧玉暗害父皇,如此一箭双雕。却又恐难以取信旁人,思来想去,便要从贾府之处下手,乃密密传话于贾政,令其搜集瑧玉罪证,又要其届时出来作证。 却说那贾政本是一介书生,闻言惴惴栗栗,深恐若不应下,届时祸及自家;又闻三皇子道瑧玉有反心,竟不分青红皂白便信了去,故觉此举顺应天意,乃暗想道:“如今太子既有这话,少不得是要从的。我本无才之辈,素来入不得陛下眼中;这番如此重用,不过是因了同五皇子尚有些牵扯;太子日后不加追究,已是万幸,不想还能得这般机缘,亦是想象不到之境遇。大哥如今风瘫在床,是以这事落到我头上,却不可迟疑了。”是以忙不迭应将下来,也不曾同家下其他人说起。 谁知贾政这番行止,早已落入今上眼中;不免又好气又好笑,暗想道:“本自念及当日宁荣二公,想着好歹保全他一家老小;谁知竟又如此。”那日见瑧玉来省,便将此事同他说了,道:“近日教安和莫朝他家去。那家子瞧着也是不念骨肉亲情的,届时若将安和扣作人质,可不麻烦。”瑧玉闻言便点头应了。 今上见他面色如常,奇道:“你对此事却作何想?”瑧玉笑道:“那府里不过是妹妹外祖家,他家二老爷是妹妹的舅父,原和我无干。我外祖家却定然不会为此事的;他心下也清楚,是以不曾找舅父,却找起他来。若说动了舅父,可不更能服众么?”说得今上也笑了,道:“说得是。”瑧玉又笑道:“依儿臣之见,他这番作为,此却也是人之常情。改日瞧在妹妹面上,不过全他性命罢了。况此事皆他一人所为,莫祸及他人,便是正经了。” 今上闻得这话,心下更安,暗想道:“果然我不曾看错。臻儿原较老三宽厚许多,更兼杀伐决断之处一丝不差,竟深有当日先帝之风。”又见瑧玉面色转忧,问自己道:“父皇近日觉得如何?上次寻的药可吃了?好些不曾?”乃微笑道:“太医已是诊过,皆言当日旧伤未愈,如今不过挨日子罢了。你也不必费心劳力。” 如此今上说罢,见瑧玉欲说甚么,乃摇手止住道:“咱们父子两个之间,竟不需那些虚言,横竖你我心下皆有成算;你日后是要做皇帝的,也不可总在这些事上下工夫。” 此话虽严厉,然今上眸中带笑,显是对瑧玉甚为喜欢,不过口头上说说而已。瑧玉心下也明白,乃笑道:“儿臣省得。”于是又同今上随意说笑一回,方才告退出去。 却说黛玉那日正在房中看书,白鸥进来回道:“东府那边使了人往这边来,道是有事回姑娘。我问他何事,道是东府里老太君病了,想见姑娘,我已是打发的他去了,如今来讨姑娘的示下。”黛玉闻言便道:“我晓得了,你且去罢。”白鸥闻言,便福了一福下去了。 黛玉见他下去,乃自想道:“老太太身体有恙,照理说是当去的。只是如今时节不同往日,倒不可自专,还是要同哥哥商议才是正经。”因瑧玉如今已是皇子,并不在这里住着,乃唤张嬷嬷来商议了一回,便使人去将此事告诉瑧玉,又问何处。 瑧玉闻得消息,乃想道:“如今见妹妹一次也不易,不若同他当面说的是正经。”恰他当日无事,便教人备车,只说送东西与黛玉去,却自坐了一架小车,往林府中去了。 那厢黛玉闻得消息,忙出来接了,笑道:“哥哥不拘打发那一个来说一声儿便使得,还巴巴儿地跑这们一趟,又要悄悄地来,也不嫌罗唣。”瑧玉笑道:“这也有些日子不曾见你,可不假这机会来见上一见?”一面便往椅上坐了,问黛玉道:“你却是去也不去?”黛玉道:“老太太有了年纪的人,如今说病了,只怕不太好,倒也当去。只恐哥哥要有甚么分付,是以特特地要问一声。”瑧玉道:“前日陛下才同我讲,要你近日少往那边去呢。”因见四下无人,便将贾政所为同他讲了,因又笑道:“陛下恐那里扣着你不放,特特教我同你说,不消往那里逛得,还是在家罢。” 黛玉闻言倒红了脸,啐道:“二舅舅也糊涂。只是他自己糊涂罢了,我却也替他没脸;横竖日后哥哥处置的时候,也不消看我面上,只秉公行事就好。”瑧玉笑道:“你也不必拿这话激我。我心下自然明白,也同陛下说了,他此举只是一人所为;况陛下也要顾宁荣二公当日之体面,不过削官夺爵,不至伤及性命。”黛玉知瑧玉同自己说笑,乃嗤地一声笑了,道:“我那里敢激你。不过是瞧着他一个糊涂人,恐他气着了你,没奈何替他先请罪罢了。” 二人说笑一回,瑧玉便道:“如此便说定,且不往那厢去了。你只随口说个原由,教人去说了便是。”黛玉闻言沉吟了一回,却道:“我却不是有意拂陛下好意。只是依我看来,却还是要去的。哥哥且替我同陛下告罪罢。”一面便笑道:“照理来说,常人都觉得我是必往那厢去的;若我不去,却又在这个关口,难免不教人起疑;假使他们有了防备,可不更为难办。况如今大家并未撕破脸皮,料想也不至强留我;纵退一万步说,他们当真智昏,想了这个主意,我堂堂一个郡主,难道还教他辖制住不成?再有一话:如今老太太也有了年纪,倒也许久不曾见了,去望上一望也好。” 瑧玉闻黛玉这番话在情在理,乃笑道:“你虑得是。陛下那话不过顽笑,不成想恰逢此事,并不曾教你一定不去的。既是如此,明日我使几个亲兵跟着,便在外头候着你;若有甚么,直闯进去也罢。只是他们多半不敢如此,不过有备无患耳。”黛玉闻言笑道:“多谢哥哥。”因见天色晚了,便起身送了瑧玉出来,直见着往门外去了,方才回房,一时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回的回目名套了两句诗,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概就是表示快要打仗啦…… 贾政做官真的没啥头脑。我觉得他很容易轻信三皇子说的瑧玉要谋反的事,毕竟他整天窝家里啥都不懂,也没人跟他说事实真相……这种情况下,会答应一起坑瑧玉也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并且他也有私心啊,觉得替三皇子做了这事,以后三皇子登位,他也算是立功了;就没想到即使是他答应这样了,三皇子以后还是要找茬对付贾家的……相比之下,反倒是瑧玉即位对他比较有好处,起码看在黛玉的面子上,不会专门去弄死贾家的人的。但是贾政真的就没想过坑瑧玉会不会对黛玉产生啥影响……唉,这个舅舅当的,真可谓一点都不好。 黛玉这样说贾政不能算没良心,本来贾府也没对她怎么照顾,贾母倒是挺喜欢黛玉的,但是贾家到时上上下下能保命多半是因为黛玉的面子,也算还当日的情分了,黛玉是一点都没欠贾家什么。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回 【第一百四十六回 】史太君强定两姓亲·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如今贾府上下自是一番忙乱。却说贾母前些日子倒还好好的, 偏那日晚间着了些风,究竟是年老之人,这病竟见有些沉重起来。贾政等人自不必说忙着求医问药;邢夫人等也都往这院里来早晚看视。黛玉闻得消息, 自同他哥哥说了,便于次日教人备轿, 伏侍的丫鬟嬷嬷便坐于后面小轿上,几个亲兵随着, 往贾府中去。 这厢早有人先往那里报于府中知晓;便命立时开了正门,一干人等先往外候着, 见轿子进门,忙有几个小厮要换上去抬;谁知那抬轿的几人不教换手, 一径抬至二门前,方才落轿。后面丫鬟嬷嬷早从轿里下来, 张嬷嬷见抬轿之人合亲兵皆避过了, 方往前打起轿帘道:“郡主,咱们到了。”绿鹦合白鸥两个便赶上去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邢夫人等忙上来行礼。 黛玉忙伸手扶了邢夫人,又教众人不必行礼,道:“闻得老太太身上不好,倒教我惦记得不了。哥哥也闻得信儿,只是如今不便过来, 教我往这厢来瞧老太太。”那厢白鸥便将带的东西的单子递与凤姐儿;邢夫人忙道:“劳动郡主亲来,倒教人心里不安的。咱们且先望老太太去罢。”黛玉闻言,便随众人一道进了院里;及至房中, 贾母见黛玉来了,便作势起身,黛玉忙上去扶了,又命鸳鸯等人不必多礼,方道:“长久不曾来望老太太,倒是外孙女的不孝了。如今一见,老太太倒清减了些。”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叹道:“你何必说这话。如今自然不同往日,只是我每每想起先前之事,却又悔得了不得,只恨当日竟不曾多疼你些,如今纵想,也是不能的了。”黛玉闻言倒也心下触动,乃勉强笑道:“很不必如此。老太太且请宽心,我如今很好。”贾母点头称是,良久方叹道:“我是不成的了。眼瞧着这些子孙,竟也未得一个有出息的;若我到时有个甚么,只望好歹照拂些贾家罢。” 此话一出,倒教邢夫人心下不快,暗道:“不出息的不过是宝玉一个,老太太却只顾拉扯上我们。”却见黛玉劝道:“老太太怎么说起这话来?眼见的不过是受了风寒,过几日也便好了,何苦说这样的话。况老太太也不必自谦,前些日子方闻得琮兄弟合兰儿若儿皆中了举人,小小年纪有如此才能,怕得甚么?”贾母闻言,乃笑道:“也只有你宽我的心罢了。”黛玉亦一笑,又同贾母说些家常之事。 过得半晌,张嬷嬷便上前道:“郡主,咱们好回去了。也好教老太君早些歇着,上年纪的人了,不惯劳神的;若郡主想念老太君,日后常来望也罢;或过几日老太君大好了,便同这边的太太奶奶们一道往咱们那里去坐坐,岂不是好?”黛玉闻言,便笑向贾母告辞,同其他人彼此行礼罢,方才出门上了轿子,一径往家中去了。 贾母见黛玉去了,乃叹了一声,道:“你们且出去罢。”众人闻言,皆出去了;鸳鸯便忙扶贾母躺下,和琥珀等人均不则声,只在一旁陪侍。过不多时,便见贾政来省,见贾母如此,道是睡了,只悄声问鸳鸯贾母今日情状;谁知贾母并未熟睡,闻得说话声响,乃睁眼道:“老二且留一下,我有话同你讲。” 贾政闻言,忙近前坐了,道:“母亲请讲。”贾母闻言,却不说话,良久方道:“我且有话直说罢。如今宝玉也大了,好歹在我闭眼前,要瞧着他成亲才罢;如今虽不曾中举,想来日后也中得的,,故而不必一味待他有了功名之后,再行嫁娶。云丫头你素日也曾见的,如今大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更兼同宝玉性情相合,如今赶着寻个日子,先将礼过了,便娶了云丫头过来罢。” 贾政闻言倒也心酸,忙道:“母亲如何说这不吉利的话来!想来这病过几天便好了,届时大安了再行替宝玉定亲,也不为迟。”贾母嗽道:“我自己的身子,难道不如你明白不成?你如此说,竟是要我老婆子死了都不闭眼么?”贾政听得这话,忙起身道:“孩儿不敢。既是母亲如此说,我回去便同二太太说了,教他准备的是。”贾母闻言点头,又同他讲日后持家等事,贾政皆一一垂涕应了。 那厢贾政回得自己房中,便向王夫人道:“老太太方才同我说了,要替宝玉定下云丫头来;你且筹备一回,及早将此事定下才好。”王夫人闻言大急,忙道:“云儿合宝玉两个叫了这们多年的哥哥妹妹,难道好再作夫妻不成?况他又在咱们家住着这许多时候,未免教外人听了不大好。横竖如今老太太不在这里,我且说句造孽的话罢:虽说模样儿是好的,只是到底无了父母,他叔叔婶子觑着他也平常;只恐日后难为宝玉之助力。依我来看,还是拖些日子是正经。” 贾政闻言更为心烦,乃甩手道:“如今说甚么也迟了。老太太已是认准了云丫头,况如今瞧着光景又不甚好,难道这个时候教我在此事上忤逆了老太太不成?”因又向王夫人道:“你也休得再作他想。云儿我也曾见的,既是老太太看中,约也配得宝玉。速速筹备此事罢。”言毕,竟不理王夫人,自甩手往外去了。 王夫人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之前诸多谋划,不觉付诸流水;一时气未曾上来,竟险些厥过去,忙倚在榻上只顾喘息。玉钏儿进来见了,忙扶住了,又教人去请太医过来;如此忙乱半晌,王夫人方缓过气来,只见那眼泪簌簌而落。李纨赶来见如此情状,唬得慌了,又要命人去告诉贾政;王夫人便摇手令其不必,勉强道:“我不过是老病发了,歇息一阵子便可。你且去忙你的罢。”李纨闻言只得出来;一时无话。 那日凤姐儿正在自己房里逗大姐儿顽,忽见王成家的来回道:“刘姥姥来了。”凤姐闻言笑道:“倒有许多日子没见他。”一面忙从屋里出来,见刘姥姥穿着一新,正在那里坐着,见了凤姐儿忙上来问好。凤姐儿亦笑道:“许久不见你老人家来了,瞧瞧这打扮,果然今非昔比,想是你老人家过得好,把我们忘了。”刘姥姥忙道:“那自然是不敢的。只是如今姑爷做着生意,家中委实宽裕些了,只是家下事体倒一概丢给我,是以一直不曾来望老太太、太太合姑奶奶。恰今年挣了几个钱,又得了些新鲜顽意,正要往这边走动走动,来给老太太、太太、姑奶奶请安。”一面便只顾看,问凤姐儿道:“平姑娘怎么不见?”凤姐儿笑道:“平妹妹如今做了举人娘子,不在这边住着了。你老人家若想他,好歹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教人请他也往这里来顽,可好不好?” 刘姥姥闻言喜得忙念了几声佛,又问贾若在那里。凤姐儿心下得意,笑道:“若哥儿年上和他三叔皆中了举人,如今都在那学里读书呢。可是前年又得了一个姐儿,还不曾教他见过姥姥,如今赶着抱出来,与姥姥看看。”一面小红忙进去教奶娘抱了大姐儿出来,又引着他问刘姥姥好;刘姥姥听得凤姐儿如此说,早又念了几百声佛,笑道:“果然好人有好报。姑奶奶原是个最心善的,如今儿女双全,哥儿又争气,可不是老天有眼么!” 凤姐儿闻言更加喜欢,忙笑道:“你往这里来一回,却不可空来,好歹住几日回去罢。只是侄儿怎么不见?”刘姥姥便知是问板儿,笑道:“如今他也大了,他爹也撵他往夫子那里念书呢。他闻得我要来,倒也想跟着,我就没许他来。等日后再教他来磕头罢。”凤姐儿便教人去回邢夫人,一面果然又令人往平儿家去请他,便教人摆上一桌饭来,刘姥姥吃了,又一道往邢夫人那厢去。 却说邢夫人见刘姥姥来了,倒也喜欢,乃笑道:“亲戚们也该时常地走走。孩子们大了,都不认得了。”几人说笑一阵,便见有人进来回道:“姑奶奶来了。”果见平儿进来了,后面跟着奶娘抱着个哥儿,便向几人问好。邢夫人瞧那奶娘抱的孩子喜欢,便自己接过来抱着逗他,笑道:“瞧瞧,和他娘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因又教平儿坐下说话。 平儿闻言便在邢夫人另一侧坐了,笑向刘姥姥道:“你老人家可还认得我?”刘姥姥仔细端详了平儿一回,笑道:“倒富态了些,更俊了。”说得众人都笑。几人又说笑一回,邢夫人方道:“如今老太太合二太太皆病着,只怕也无心热闹,你只在我们这里住着,待晚间往各处望一回就罢了。”刘姥姥闻言叹道:“倒是我来得不巧,好容易来一回,老太太合姑太太却又病着。”又问道:“我方才往这里来,瞧着那边院里正忙乱着抬箱笼,敢是有甚么喜事不成?”凤姐儿笑道:“是宝玉要定亲呢。”刘姥姥闻言便点头咋舌,道:“定的是那一家的千金?”凤姐儿笑道:“你也见过,是我们老太太的侄孙女儿云姑娘。”刘姥姥闻言,细细想了一回,拍掌笑道:“我想起来了。倒也好个模样,同宝二爷正是一对儿。”几人又说了一回,凤姐儿便引着刘姥姥往贾母合王夫人处皆走了一走,晚间依旧回大房院中歇卧。一直又盘桓了三四日,方才往家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几个小细节。贾母早就让人往外放风说王夫人也想替宝玉定下史湘云,所以宝玉院里的丫鬟好多都是这样以为的,宝玉心里也有点明白,但是这事儿都是瞒着王夫人进行的。 这应该是妹妹最后一次在贾母在世的时候进贾府了,也算是把众人的态度和妹妹第一次进府做个对比。 刘姥姥第三次进荣府。曹公原文中本来应该安排了刘姥姥第三次进府的情节,可惜已经佚失,终不可考了。 贾母对黛玉是真心喜欢的,毕竟是惟一的外孙女;只是到底她还是贾府的老太君啊。现在黛玉过得好,她也是高兴的,但转头就会拜托黛玉照顾一下自己的那些子孙……贾母其实是不很理解黛玉的不易之处的,不过贾政做的那些事她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贾母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又会让贾政怎么选择呢?恐怕也还是这样不会变的。所以妹妹在明白这个情况后,究竟伤不伤心,就没人知道了。 其实贾母是个有算计的老太太。两个儿子不成器,就要再寻找一个有力的支持对象;最简单的就是自己的娘家人,一门双侯。但是怎么能把贾府同史家的两位侯爷再次绑在一起呢?贾母看中了湘云,而这也是最简洁的方式。 贾母此前一直都好好的,至于为什么忽然一病不起,究竟是不是人为因素导致的,这个见仁见智吧。正文中不写了。 然后就是我自己的一点碎碎念啦。 不知不觉都一百多章了,也四十多万字了,能坚持看到这里的小伙伴大概是真的觉得这篇文还可以看下去,真心感谢,给你们比小心心~ 我始终不太明白的一点就是有些人总想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写……但是大家的思路都不一样呀,那样就真的没法可写了。不可能满足每个人的要求哒,再说写这篇文最初的想法是想替自己之前的努力做个总结,毕竟做了很久很久的研究和考证,一点点分析出来的,因为后来没有选相关的专业和研究方向,就此遗憾收尾,所以才有了写一篇“不一样的同人”的想法,包括文章措辞、回目名、穿插的诗词,都是自己一点点根据原著内容和当时收集的材料慢慢堆出来的,好或不好自己不好说,但是可以说是用心去写了的。 并且我在开始就写了,不会刻意去黑某一个人,因为曹公本人对书中绝大多数人都是怜惜的,尤其是对宝钗的态度,读者讨厌宝钗是个人看法,但曹公不讨厌宝钗,不然也不会让她和黛玉并列十二钗正册第一了。在曹公笔下,几乎每人都有可爱之处(鲍二家的之流不在其内),也几乎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小缺点。曹公没有避讳黛玉的小性子,也没有避讳宝钗的世故,更没有避讳宝玉害死金钏儿之事;与此同时,也写出了所有人的可怜可爱。是以我个人认为,如果因为自己的个人喜好,在自己写的东西中刻意放大人物缺点,抹煞人物优点,如此为黑而黑,其实是对曹公的一种不尊重呀。 惟一算是被黑化的,大概只有王夫人了。但是曹公是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态去写王夫人的;很多地方都是从宝玉视角出发,所以王夫人的一些行为,其实是被一笔带过了。王夫人有她的问题在,但是回头想想,别人对她做姑娘时的评价,可是“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只不过以后入了内宅,有些事情在她看来,不得不为罢了。 毕竟理想状态只能存在于理想之中。而理想破灭的时候,就越显出现实的不美好了。 我不大会写爽文,就是主角一路开挂的那种……因为不管写什么情节,都会先思考一下合理性这个问题,虽然有的地方没写出来,但是自己已经想出来到底为什么这样了,有时候是为了埋伏笔,有时候单纯为了防止行文拖沓,所以没有就写出来,开始有读者在下面留言质疑的时候还会解释一下,然而有的人就会反驳觉得“你之前明明没想好,然后给你指出来你就说是伏笔blabla……”这样就真的很气了啊【躺 这篇文不是为黛玉作传,而是一整个红楼同人,黛玉为主线,其他副线同时进行,每个人的结局都会尽量交代,所以会占一定的篇幅。再小小声说一句,原著里面曹公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写2333【顶锅盖】并没一直写宝玉怎么怎么着…… 总之谢谢大家一直以来陪着我~这篇文也差不多要结尾啦,努力码字中~~~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回 【第一百四十七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贾宝玉情尽入尘缘 且说因王夫人前些日子病了, 宝玉定亲之事便由凤姐儿一力操持,不过时常往贾母合王夫人那里回话。如此一应筹备罢了,凤姐儿便亲去回了贾母, 道:“那府里问咱们这边何时送日子呢。要定甚么时候,也好早些给他们消息。”贾母闻言阖目良久, 方道:“下月可有好日子不曾?”凤姐儿忙笑道:“已是请人瞧过了,道是下下月的初八极好;再早些, 下月初二也使得。”贾母听得这话,想了一回, 便道:“就初八便是。你且同那边说一声,咱们自己也预备着。”凤姐儿闻言忙答应了, 自去张罗,不在话下。 那厢薛家闻得消息, 薛姨妈倒长出了一口气, 暗道:“如今可好了。既是他先定了云丫头,自然和我们无干;免得姊妹日后难见。”因此同薛蜨说了,便领了宝钗姊妹两个,往贾府中去望贾母合王夫人。 贾母因知薛姨妈素有腰疼旧疾,见他前日不来,倒也不甚诧异;更兼心知王夫人中意宝钗,见他母女不往这边来, 反倒称了自己的意思;如今大事一定,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是以见了薛姨妈合宝钗宝琴两个, 忙笑道:“姨太太如今可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劳老太太惦记着,已是好些了,前些日子却只不敢下地走动,也不曾来望老太太,是我们的不是了。如今闻得如今宝玉定了亲,特地来贺老太太。”贾母笑道:“姨太太这是那里话。快别如此,倒显得疏远了。” 几人说了一回,贾母因许久不见宝钗宝琴两个,便教他二人近前,拉着手看了一回,笑道:“倒长高了。”宝琴笑道:“倒不曾长高,不过是这鞋子底厚罢了。”说得贾母掌不住笑了,又道:“去望了你干娘不曾?”宝琴笑道:“可不先往老太太这里来了,过会子再去望二太太。”贾母闻言便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向薛姨妈道:“你且去瞧瞧你姐姐罢。”薛姨妈闻言,便同宝钗宝琴两个起身告了一声,往王夫人院中去了。 且说王夫人闻得薛姨妈往家里来了,倒有些局促起来,暗想道:“我昔时同妹妹说要替宝玉定下宝丫头,想来妹妹也甚以为然,至今不曾替宝丫头定下亲事。如今倒是我们先反悔似的,可怎生是好?”如此自己心下不安;过不多时,闻得丫头报说薛姨妈等人来了,忙自下床要往外去接。不想薛姨妈已进来了,见王夫人如此,忙亲扶了他往床上卧了,道:“姐姐这是作甚么!咱们姐妹难道还叙虚礼不成?”王夫人望见宝钗,更触动了心事,乃长叹一声,只拉着薛姨妈的手不放。薛姨妈见状便知王夫人有话要说,乃向宝钗姊妹道:“你们往三丫头那里逛逛去罢。”二人闻言,便向王夫人告了一声,自往探春房里去寻他。 王夫人见状,乃叹道:“我实是无脸再见妹妹的了。只是老太太做主,况如今又病得这般,倒也违拗不得。”薛姨妈忙道:“姐姐再休提此事。我心下自然明白,咱们如今只当从未说过便了。倒是宝儿如今也大了,前些日子我同他哥哥商议,倒要央小皇子去向今上讨一个恩典,给宝丫头赐门亲事下来,料想也有结果,姐姐只管宽心便是。” 却说王夫人见薛姨妈不怪自己,倒也心下一松;只是闻得后几句言语,倒觉五味杂陈,半晌方勉强笑道:“这样才好。”于是姊妹二人又说了一回,看看将至中饭之时,薛姨妈几人便留下用了饭,方才告辞回去。 那厢贾母明知自己寿数无多,却苦身后之事未曾交割明白;那日见房里并无旁人,乃招鸳鸯近前,道:“好丫头,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所有的事物也不曾瞒过你。如今我要去了,你可怎么样呢?”鸳鸯闻言忙道:“老太太如何说这个话!莫说老太太如今尚且好着,纵有甚么,我也依旧跟了去!”贾母不待他说完,便摇手止住他,道:“你也不必宽我的心。只是我想,你伏侍我一场,竟比我几个孙女儿原强,素日里冷眼瞧着,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总也不及你。本想着再过些年,替你备一份嫁妆,将你风风光光聘了出去的,只是如今这府里光景比往日不同了,他们虽不同我说,我心里却清楚。” 鸳鸯闻贾母这话,虽有些诧异,心下却也明白,料想贾母定还有话说,是以只不作声。果听贾母又道:“我这些年所有的东西,也只好你同我知道。改日教他们都往这里来,一一地分罢了,倒也干净。只是宝玉合云丫头两个皆是不知世路的,我却有一分梯己留与他们,你择日悄悄地同他们说去。” 鸳鸯闻言,便答应着;贾母便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跟我一场,也总要有个结果。如今我认你作孙女儿,把你老子娘的身契也一道拿给你,待我的事完了,便凭你自往外头择人家去。”一面便命鸳鸯将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取了来,自拿钥匙开了底边的抽屉,将几张纸取出来递与鸳鸯道:“这是身契,合那城南一间小房的房契。你隔日离了这里,也好落脚。” 鸳鸯听到这里,不免红了眼眶,乃跪地叩道:“我不知那一世修的福分,竟得伏侍了老太太这些年;如今老太太又这么疼我,倒教我无言可答,又愧得了不得。还请老太太放心,交代我的这些事体,我都是要好生办的。”贾母微笑道:“你起来罢。改日我就同他们说,明公正道将你放出去;只是却还有一桩事要你去办。” 鸳鸯忙道:“老太太请讲。”贾母道:“也并无别的。只是我只得这们一个外孙女儿,他母亲去的早,可怜见的,如今孤苦伶仃一个儿,一个哥哥偏又成了皇子;我本有心多疼他些,只是这些年蒙皇家恩典,教出去一家子的住着,竟不曾疼过他。我因想他也大了,想来过些日子便要择人家,我素日这里替他攒了些添妆的东西,待我的事完了,你便往他那里走一遭,将这些交代与他;若有人要难为你,在他那里却没人敢将你怎么样的。” 鸳鸯闻言忙应了,又道:“老太太说了这些,也好乏了,且先歇歇罢。”贾母将这些事体皆同鸳鸯交代罢了,也觉困倦起来,便道:“你也歇着去,教琥珀他们几个在这里罢。”鸳鸯闻言,便答应着,果然出去唤了琥珀玻璃两个进来,自往外间榻上躺下,暂且无话。 原来贾母实是想过要将鸳鸯给宝玉作姨娘的;只是见湘云为人憨直,心无城府,鸳鸯又是极精明能干的一个人,是以恐湘云日后教他辖制住了,以致夫妇不睦。况鸳鸯跟这些年来事事妥帖,到底情分犹在,是以左思右想,方定下主意来,乃向鸳鸯许以厚利,好教他一心一意将此后的事办妥;又因素日知晓贾赦对鸳鸯有些心思,恐日后鸳鸯没了靠山,更兼顾念黛玉,是以将此差使交与鸳鸯去,也是替鸳鸯寻了一个后路。如今交代罢了,倒觉心宽,是以径自睡去,一宿无话。 及至明日起来,贾母便令请了这里两房和宁府里的人来;教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东西一一清点罢了,同众人一一分派。贾政等人明知不祥,然见贾母意坚,不敢违拗,只得顺着贾母,见尽皆分派罢了,贾母乃将鸳鸯拉至身畔,笑道:“这孩子伏侍我这们些年,也是替你们孝顺了我。难为他这些年竟连个错缝儿也没有,可怜见的;依我的意思,我便当他也是我孙女儿了。如今我把身契与了他,虽依旧在这里,却不可再拿他当丫头待。等我的事完了以后,令他自去,也是在咱们家一场。” 邢夫人闻得贾母这话,心下倒为一松,暗道:“老太太此事倒为得明白。这孩子素日也公道得很,如今得了这个结果,也不枉了。”一面忙上来拉鸳鸯笑道:“好孩子,快同老太太磕头。”鸳鸯依言跪地,同贾母叩了三个头;凤姐儿上来扶了他起来。旁人见此倒也无话;一时收拾罢了,便各自回房去。 及至回房,邢夫人便向凤姐儿叹道:“依我看来,老太太这一回当真是不好了。”凤姐儿闻言道:“可是呢,今儿说了那些话,倒怪怕人的;说不得只得暗暗预备下罢了。”邢夫人点头称是,又道:“鸳鸯这事上老太太倒明白。可也是,这孩子素日志大心高,如今也算遂愿,也堵一堵那些嫌他的人的嘴。”一面又道:“宝玉合云丫头的事可预备得如何了?” 因如今王夫人病着,李纨又是寡妇,是以宝玉成亲筹备之事多半落在凤姐儿头上;如今见邢夫人问,凤姐儿忙道:“差不多齐备了。不过有些小物事,明后天也送来了;专等下月好日子呢。”邢夫人闻言点头,又道:“好歹别教人瞧着不像;横竖就这一遭,日后便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去了。”凤姐儿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那日瞧了宝玉,倒是有些呆呆的,混不似要成亲了一般喜欢。”邢夫人约也知道宝玉因何不快,只是不敢说得,乃道:“他小孩子心性,知得甚么。况如今老太太病着,也教人喜欢不起来。”婆媳两个说了一阵,凤姐依旧出去料理事务,又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不在话下。 转眼便至下月初八;黛玉、宝钗几个皆道不便,故而皆不曾往这边来。湘云他两个婶娘一早起来,瞧着丫头替他妆饰毕了,赶至吉时,史鼎之子送湘云上轿,那轿子便一径从史家往荣府里来,一路进了正门,翠缕扶了湘云下轿,同宝玉行至正堂之上,傧相赞礼拜了天地。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 贾母因身上不好,故而未曾出去受拜,只自卧在床上,情知如今众事已毕,故而也不甚栖惶,只觉朦朦胧胧有些倦意;鸳鸯如今已换了装束,正在一侧陪侍。正在这时,忽闻门口有人报道:“二爷和二奶奶来拜老太太呢。”鸳鸯听了忙命进来;便见宝玉湘云两个皆是一身红衣,往房里来了;丫鬟忙取了锦垫放在地下,他两个跪地叩了三个头,抬头望时,却见贾母双目紧闭,脸上仍留笑容,竟不知何时已是去了,终年八十一岁。 凤姐儿见状忙上前来,同邢夫人合鸳鸯替贾母换了衣裳,又教婆子们将床抬进来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幸得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闻得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尽皆大开,家下人等拿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虽事出匆忙,然邢夫人早已命凤姐儿暗暗预备,倒也妥帖;一时府中上下举哀。因又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自有忙乱,不消赘述。 作者有话要说:认义孙女,这是贾母对鸳鸯的最后一点私心。 贾母一直都是喜欢黛玉的,这个不管是原书中还是这里,都没有变过。至于究竟多喜欢,大约只有老太太知道了。 争取这个月完结~然后又要码接档文了~ 会换个画风。这种风格的同人大概只会写一次吧……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回 【第一百四十八回 】鸩皇父三皇子争位·扶幼子老圣人宾天 却说冯岩等人早于前日抵达;那日便有一封战报入得京中, 道是冯岩在边境奇策频出,将南越骠国打得节节败退,当地百姓欢喜无限, 皆呼今上圣明,将军威武;反观那两国, 却已是有了议和之心;然冯岩得了今上授意,绝不退兵, 况如今大成军兵强马壮,粮草军备一应俱足, 定要将其打至俯首称臣方罢。 南越合骠国见状,不免慌作一团, 却又想起三皇子来,皆咬牙恨骂其背信弃义, 眼见冯岩将要打至都城, 只得忙忙地修书与三皇子,教他立时将兵退去,否则便将他同敌国勾结之事一应捅将出来。三皇子接了书信,不觉更为烦乱,暗想道:“那些蛮子自己无甚么本事,吃了败仗,倒要我替他们收场!”一面无法, 只得召集一干心腹,共同商议此事。 众人闻得这话,倒也无法, 只得乱纷纷说了一回;三皇子咬牙道:“事到如今,也无回头之路了。既是如此,便教宫里下手罢。”原来三皇子先前只因闻今上有恙,故而按兵不动,实指望今上当真一病不起;然如今却又闻今上病情有所回转,竟是个快要好的光景,况那两国催得又紧,只得先行下手。众人闻言一起应诺,三皇子又冷笑道:“如今既然如此,不如先登位,免得夜长梦多。我等了这许多年,眼见大事将成,难道毁于一旦么?”一面便传令下去,教将先前所备一干用具尽皆拿将出来,专待今上一朝驾崩,便行登位自立为帝。 因今上这几日不甚好,故而瑧玉同黛玉近日皆往宫里住着,黛玉便在平妃之处歇卧。那日瑧玉正在房中,却闻得外面吵嚷,便见贺传信忙忙地进来,道:“陛下有旨,召小皇子、安和郡主觐见。”瑧玉闻言便知不祥,也不多问,忙命人开道,同黛玉皆往那厢而去;及至殿上,便教黛玉先在侧殿等候,自己往今上寝殿去。 却说瑧玉一路进了房中,便见今上卧在床上,气息奄奄,面色泛青,竟隐隐有个中毒之相,不免心下大异,忙跪在床侧,低声道:“父皇,五儿来了。”因见宫娥内侍等尽被遣出内室,只有戴功陪侍在侧,乃低声问他道:“父皇这是怎么了?白日间尚且好好的,如何便这般了?”戴功不敢答言,只得暗指今上,复又摆手。 瑧玉因日前今上已同他议定自己身后之事,倒也不甚慌乱,只是事出突然,究竟诧异,只得将心中所想暂且压下,起身坐于床畔,依旧连唤父皇不止。今上闻声似有所感,缓缓睁眼,却不向瑧玉所在之处看,只向床尾望去,似是看到了甚么,忽地低声笑道:“宛宛,你在那里。” 瑧玉原知宛宛便是先皇后之小字,见此情状,料知今上已是不成的了,乃默然不再作声。便见今上眼中柔情无限,自扎挣起身,似要伸手去触碰甚么似的,口中咿咿哑哑,竟自低声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尚未唱罢,便闻声音渐低,终至无声;乃阖目含笑而终。 瑧玉见了,忙伸手去探今上鼻息。见已无影响,乃暗想道:“这皇帝却也算得一世明君;只是这临终之时,心中竟不是江山社稷,乃是先皇后;可见情深入骨,至死而已。无怪这书中无限情天孽海,连皇帝都如此,何况他人乎!”一面便俯身跪地,向今上叩了三个头,起身亲将其身放平,用锦被掩了。戴功见机,忙拭了泪,膝行上来道:“陛下原有存下的密旨,如今就在奴才这里。”一面便将一封圣旨呈将上来。 瑧玉闻言,便从戴功手中接了密旨,急展开看时,见上面明白写出三皇子此前行止,痛斥其狼子野心,道他投鸩弑父,着褫夺太子之位,立行斩杀,以绝后患。因又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令五皇子岳臻即时登位,诛杀三皇子,平反当日太子之冤。戴功见瑧玉看罢,乃壮着胆子道:“那下毒之人,先皇陛下早已命人拿下,就锁在殿后耳房之中,着禁卫军看守。此旨为方才先皇命梅大人所拟,又有密信一封,却是先皇亲笔,一早便写罢的,便教老奴交与陛下。”一面便将信封双手高举,呈至瑧玉面前。 瑧玉闻言,急接了书信,拆开来看时,便见今上笔迹;原来今上已知三皇子许多手段,虽已防住,却自知命将不久,是以甘心以自身为瑧玉铺路,虽明知今晚之药中有毒饵,依旧饮下。又见最后写道:“臻儿不必愧悔,人之生死原由天定,如此为父将计就计,不过恐有人借题发挥耳。此皆为父一人所为,尔为天命皈依之人,万望吾儿不必挂心,若父在天有灵,得见吾儿平定四海,百姓安乐,方遂我今生所愿。” 瑧玉看罢,不免心下戚戚,却有半晌默然无语。戴功亦不敢出声,只俯首跪在那里;良久方闻瑧玉长叹道:“君父恩情,只怕此生也难再报了。”一面便见瑧玉俯下身来,亲扶了他起身,道:“戴总管一片忠心侍君,实乃劳苦功高;若有甚么,只管同朕说便是。” 戴功惨然笑道:“老奴自幼跟随先帝,如今先帝一朝薨逝,未曾随先帝而去,已是不忠之至。先帝在时亦曾与老奴一恩典,教老奴寻一处终老,已是不敢再求甚么了。”瑧玉闻言,便知今上事事皆替他谋划已毕,乃心下震动,暗想道:“他一心只将我做他儿子,只是他亲生骨肉早已湮灭无踪,我竟不曾当他做我父亲;如此想想,倒为愧疚。只是如今也无可补报;惟有替他守得这江山社稷,完他未完之愿,方才不枉我借了小皇子身子一场。” 如此瑧玉想罢,乃命人唤了黛玉来,向先皇叩拜已毕,从平妃处取了凤印,下一道口谕,就教黛玉协理先皇治丧之事,并后宫妃嫔参拜等事。如今宫中惟平妃位次最高,年纪又居长,是以凤印原在他处;况素日同黛玉也熟识,闻得今上薨逝,不免上来哭了一场,便接瑧玉口谕,引着黛玉一道处置事体,乃各自去了,不在话下。 忽闻内侍报道:“北静王求见。”戴功闻言,便对瑧玉道:“陛下,原是先皇临终之前,教人往那里召王爷进宫的。”瑧玉便命其进来,乃见水溶一身素服,手中捧了一个匣子,并未带甚么侍从,只孤身一人进得殿中,先同瑧玉行了君臣大礼,也不多言,便将手里盒子奉上,道:“请陛下过目。” 瑧玉依言将盒子打开,见是黑沉沉半扇虎符;水溶却自方才便一直留神看瑧玉神色,见瑧玉抬头望向自己,方道:“此为京畿侍卫军之兵符,一干兵士便以此符为凭信;臣原身子怯弱,于领兵上一窍不通,先皇陛下不过假借臣做个匣子,将这兵符放于这里罢了。先皇知自己过世之后,三皇子必反无疑,是以急召臣入宫,献此虎符,届时同另半扇合为一片,便可号令侍卫军,无有不从。”一面叩首道:“臣奉先皇之命,将此虎符献于陛下。待陛下平定叛乱,再行出宫。” 瑧玉闻言点头道:“多谢王爷。”一面便见水溶同两个侍卫下去了,心下暗想道:“此虎符只有半扇,想来过不多久,便有人送另半扇来。”正在想时,便闻内侍报道:“冯老将军求见。”瑧玉忙命快请,便见冯朝宗一身戎装入殿,向瑧玉抱拳道:“陛下,老臣铠甲在身,恕难行礼。方才先皇下旨召老臣入宫,进献虎符;又令老臣统领侍卫军,讨伐叛逆。”一面便递上一个盒子,打开来看,赫然便是另外半扇虎符。 瑧玉先前亦有准备,如今见了虎符,心中更定,乃肃容道:“多谢舅父。”一面便起身走至冯朝宗面前,朗声道:“儿臣五皇子岳臻,奉先皇旨意,即时登位,待天亮之时,便行昭告天下。冯老将军听令:朕命你统领侍卫军两千,并朕府中精兵两千,立赴岳臶所在,诛杀叛党。”冯朝宗闻言高声应是;殿内一干人等尽皆跪地行礼,口称万岁;瑧玉见状,又向戴功道:“先皇身后之事,却要劳动戴总管了。”戴功慌得忙道:“老奴蒙先皇合陛下深恩,自当尽心竭力,陛下这话可不折死老奴了。”瑧玉乃微点一点头,自往后殿换了素服;宫中一干物事皆是早早预备下的,如今宫人各领其职,有条不紊。暂且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贾府和宫中相互对应。皇上和贾母相继过世,世道要变了。 前文伏笔。皇上早就知道三皇子要给自己下毒栽赃瑧玉,打算将计就计把三皇子套进去,但是由于这个计策是以自身替瑧玉铺路,所以当时只有戴功知道,连瑧玉都瞒住了。 小细节,水溶是知道皇上传位于瑧玉的,所以虽然瑧玉当时没宣布登位,依然直称陛下。 总算出现四爷在这里的大名了……皇家姓岳,老大叫岳致,命短,病死了;老二前太子,岳臹(读音xiu一声);老三岳臶(读音jian四声);老四岳臵(读音ge二声),被老三害死了;老五岳臻。每个人的名字是有寓意的,老二嫡出,封太子,名字的意思是“进”,希望他能比自己强;老大老三老四都是庶出,皇上只希望他们辅佐太子,所以老大的名字是达到的意思;老三名字的意思是重到,老四名字的意思也是到……老五是最小的,当时皇上已经挺大了,没想到还能生嫡子,并且老五长得好看,皇上很开心,起了个最好的名字。本来想掰扯一下的,后来还是算了,在这里写一下给大家看看。 至于为什么正文中不换名字……换主角名字的话会混乱的吧……再说这是行文的称呼,不是文中人对瑧玉的称呼。能直呼瑧玉名字的人也没几个,三皇子算一个,但是他肯定不想连名带姓叫他;皇上喜欢瑧玉啊,之前一直叫他表字,后来叫臻儿;其他人,十三和妹妹叫他哥哥,别人基本上都叫他小皇子或者王爷。说真的,乍一写岳臻,我都不知道是谁23333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回 【第一百四十九回 】真龙君重完先人愿·鸳鸯女誓报旧主恩 且说瑧玉因奉先皇圣旨, 待天明之时,便召见百官,即行登位;又下旨斥三皇子此人狼子野心, 道其命人毒害今上,更同外邦私通;并将当年诬陷太子、遣人害死皇后、四皇子, 连同毒杀林海等事一并揭出,乃钦点兵士, 以新皇之名讨伐叛逆。 此旨一出,不免天下哗然, 又见诸般证据确凿,乃皆痛骂三皇子为人不孝不悌, 诬长兄,害嫡母, 杀忠臣, 鸩亲父,实乃千古未闻之事;有许多先前依附三皇子者,也纷纷向瑧玉表忠心,皆道当日被他蒙蔽。瑧玉一概好言安抚,并无加罪;果然三皇子众叛亲离,乃同一帮残兵败将逃至河北一带;教朝宗领军围了;便报于瑧玉知晓。 瑧玉闻得朝宗令人密报,因想:“冯老将军此时要擒他, 自然如探囊取物。只是若将他生擒了,难道还能推出午门斩首不成?倘若一杯毒酒了结,却又便宜了他。”是以暗中授意朝宗, 不必擒获,就地诛杀便罢。朝宗得令,果然使了三百弓箭手,将三皇子连同其余党乱箭射死。 那厢瑧玉闻得三皇子下场,心下暗道:“如今方替先皇后同这身子的原主报了仇怨。只是日后还要小心守得这江山社稷,才算完了先皇心愿。”如此先往先皇合先皇后灵前拜祭罢了,乃下旨废三皇子为庶民,着葬城外;又亲往太子埋骨处拜祭,追封亲王之位,令人择日迁入皇陵,便葬于帝后墓穴之侧。如此了结此事,便重行祭天之礼,改年号为宁雍。又封先皇义女林氏为安和公主,因新皇如今并未婚娶,便由公主暂掌凤印。却说先皇当日后宫并无许多妃妾,自先皇后逝后,一直未曾重立皇后;三皇子之母程妃早于日前病故,其余所遗妃嫔以平妃为长,也都是有了年纪之人。因此便有言官上疏,言道本朝开国皇帝曾有旧例,先帝所遗妃嫔尽应殉葬;然闻新帝曰:“殉葬之礼虽古来有之,然各位娘娘伏侍父皇这许多年,乃是有功之人;况朕幼时失落在外,不得在父皇身前伏侍,是以亦蒙各位娘娘之恩,故此旧例不可循耳。”于是待先帝停灵入土罢了,乃赐几位太妃、太嫔府邸田地等物,并赠度日之资,着母家子弟接出去奉养。 此旨一下,却教朝中内外尽皆称颂;那些太妃母家之人也感戴不迭,如此无话。新帝又大赦天下,封赏当日有功之臣;其中便有合薛蜨同科的榜眼,梅翰林之二子,名唤梅信芳的是。那信芳却是个十足忠君爱国之人,先前见朝中苦无许多可用之人,早觉焦急;那日恰瑧玉召他觐见,便借机上奏曰:“前些年奸人把持朝政,一时间万马齐喑,天下儒学功名,不觉成灰;如今陛下即位,正是民心所向之时,不若广纳贤才,以为大成所用。” 瑧玉闻言深以为然,乃笑道:“馥卿所言极是。只是如今诸位老学士年事已高,这选贤举能一事,馥卿可不许推辞。”梅信芳闻言大喜,乃起身行礼道:“臣必不负陛下之信任。”于是瑧玉翌日便行下旨,额外开设恩科;天下读书之人闻之欢欣鼓舞,自不必提。 那日罢朝,瑧玉回得殿中,便教人请黛玉前来,向他道:“这也过了许多日子,那府里还不曾来人,这是等咱们相请呢。”黛玉便知瑧玉所说何事,乃道:“哥哥已是给了他许多机会,自己不要,却又怪得了那一个。”原来这些日子过去,竟不见贾政那厢有甚动静;依瑧玉所想,若贾政前来告罪,此事也就暂且揭过了。盖因前番赦免许多自三皇子那厢改投这边来之人,并无单罚他一人之理;只是如今贾政不往这边来,却与了瑧玉借题发挥之机。更兼瑧玉向来厌弃王夫人所为,闻黛玉如此说,乃向他道:“隔日便是先皇后忌日,各家命妇皆要入宫叩拜。你且先敲打王氏几句;看他如何作为便是。” 黛玉闻言,乃点头应了。瑧玉又道:“先皇在时,对那两府尚有顾念之情,况老太太当日有话,是以倒不得伤他性命。不过斥责几句,略给你出出气罢了。”黛玉道:“幼年之事,何消提得。”瑧玉道:“你要大度,我却是小气的。他得罪了你,就如得罪我一般;如今你骂他一回,也是替我出气了。”因殿中左右俱是亲信,故他二人随意说话,瑧玉亦不曾自称为朕,仍是你我相称;黛玉闻得这话,却暗想道:“哥哥专一嘱我此事,想来对二太太犹自不满。只是他如今做了一国之君,此事断不能亲自为之,少不得要我替他去做;也罢,他既如此说了,我依从便是。”因此福了一福,道:“臣妹遵命。”如此无话。 却说那厢贾政自闻得三皇子事败消息,不免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却又抱着一丝侥幸之情,暗道当日虽无奈应下诬陷瑧玉,却终不曾做得,或许瑧玉竟不知晓,也未可知。况自己又是黛玉舅父,瑧玉念在黛玉面上,或竟有些封赐,也未可知。如此过了些日子,无论赏罚,竟一丝影响也无,不免更为惊疑,又不敢同旁人说得。 那厢王夫人闻得封赐薛蜨等人,却心下不平起来,乃同贾政道:“薛家小子不过是他义弟,就有这般封赏;宝玉同林丫头是嫡亲的姑表兄妹,反甚么都不得,可见林丫头此人忘恩负义了。”贾政闻言忙喝道:“你住口!这话那里是你说得的?”王夫人见贾政动怒,不敢再提,只心下暗想道:“过几日便是先皇后忌日,各家命妇皆应入宫叩拜;不若借此机会去与林丫头说上一说,若能替宝玉求来封赏,却也不必每日价苦苦读书了。” 如此王夫人主意打定,因又想道:“当日老太太原有将林丫头配与宝玉之意,可惜日后他往家里去了,竟不曾提得。若是当日成就此事,如今宝玉便是驸马爷,那里用得着我去求他?”如此胡乱想了一回,乃自行睡下不提。 如今暂将他人不表,且说鸳鸯之事。因贾母过世之期,恰与先皇宾天同日,是以一直不曾往林家去得;日后又闻得黛玉封了公主,料想是要一直在宫里的了,又惦记着贾母临终所托之事,不免心下焦急,暗想道:“如今林姑娘成了公主,只在宫中起坐,我却怎生才能见得他?”如此苦无计策,恰那日闻得各命妇要往宫中去拜先皇后,乃心下一动,便自去寻着邢夫人,向他拜道:“我要求大太太一件事。虽是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邢夫人忙拉起他来,道:“好孩子,甚么求不求的?你只管说罢。” 鸳鸯见邢夫人如此,便将贾母临终所托之事说了,又道:“我是那个牌面上的人,那里见得公主?只是老太太疼我一场,临终托我此事,若不办妥当了,我是无颜去见老太太的!没奈何只得求恳太太来;怎生让我见公主一面,或是公主身边伏侍的人也使得,好歹将这话递将过去,也是老太太的心。”邢夫人见状,心下暗想道:“他不去寻二太太,且来寻我,想是信着我的。况此事说与公主听了,对这府里却只有好处,并无害处。我且替他同公主说上一回,纵不成,也算不得罪过;若成了,一则全了鸳鸯的心,二则完了老太太的愿,可不是好事么?”因此忙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我且记下了,改日若得面见公主,便替你将此事回了;只是成与不成,尚要看公主的意思。”鸳鸯闻言感谢不尽,忙又要起身与邢夫人行礼;邢夫人死命地拉住了,道:“你不必谢我。此是老太太托你之事,我必定要去说的。你只在家等消息罢。” 这厢邢夫人见鸳鸯出去,心下暗喜道:“我正苦无借口往公主面前走上一遭,如今恰逢此事,可见老天助我。”因使人唤了凤姐儿来,同他说了此事,又道:“咱们也只说此事,千万休提别的,免教人瞧着眼皮子浅。况如今竟没有甚么动静,难保不是皇上恼了咱们家呢。”凤姐儿闻言慌道:“当真么?”邢夫人笑道:“瞧你吓得这般模样。我这几日却总是在想此事;并不曾记得咱们有慢待过他们;却是二房那边有些不是。况老爷如今病得这般,纵有个甚么,约也牵涉不到咱们。只是不可就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你也同琏儿说,在外头竟要比往日更小心十倍,才是正经。” 凤姐儿听得这话,忙道:“我省得了,回去便同他是太太的意思,教他不可轻狂。”邢夫人笑道:“你素来是个明白孩子,我只有放心你的。瞧这府里如今光景,待完了老太太的事,咱们也是要同他们分家的,在一起住不长了。”凤姐儿究竟挂心家产之事,忙道:“若说分家,那可如何分呢?”邢夫人道:“理他们呢,横竖这家里尚有爷们,轮不到咱们说话。咱们管好自己才是正经。”婆媳两个又说了一回,凤姐儿方才告辞回去。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回 【第一百五十回 】误见情势一着踏错·累及子孙满盘皆输 及至凤姐儿回房, 见了贾琏,便将邢夫人之语同他讲了。贾琏自经了几件事后,对邢夫人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 闻言忙道:“既是母亲如此说,咱们照做就是。”凤姐儿却又想起分家之事来, 乃问贾琏道:“方才我听太太说,或过些日子便要分家的;这爵位可该谁袭呢?”贾琏笑道:“你也忒猴急。这袭爵之事, 只好皇上说了算;咱们且等着就是了。”原来他心下清楚,贾政原是依附三皇子的, 如今偏是瑧玉登位,二房一干人等定然入不得他眼中;况他如今是长房长子, 又有贾若在,料定这世袭爵位定要他袭的, 是以绝不急切。又因早知二房诸般所为, 心下早为恨怨,又存了个看笑话的心思在里头。凤姐儿虽不甚明白这外头的事,然见贾琏说得笃定,倒也将心放下,一时无话。 及至进宫之日,一干命妇皆往先皇后灵位前拜罢,外殿备了茶水椅子, 以备众人休息;邢夫人合王夫人便皆寻机向宫里的嬷嬷递话,要行面见公主。那嬷嬷闻言,便进去了;过不多时出来, 见众人渐渐告辞散去,乃道:“二位同我往内殿来罢。”邢夫人闻言,便向凤姐儿道:“你且出去等我,待我回完了公主,同你一道回去。”凤姐儿依言退了出去;二人便随嬷嬷往殿里来。 王夫人不知邢夫人所为何事,只道和自己来意相同,因此也不作声;及至内殿,那嬷嬷便道:“且请孺人在此稍候。淑人随我进来罢。”邢夫人闻言,忙理了理衣裳,随那嬷嬷进去;见黛玉端坐在那里,忙行礼道:“请公主安。”黛玉欠身道:“大舅母快请起,不必拘礼。”一面便教宫人看座。见邢夫人坐了,黛玉便道:“一向不曾往府里望舅舅舅母,又闻得老太太的事情,原是我的不是。”邢夫人忙道:“公主快别折煞我们了。原是我们的罪过,竟一直不曾来拜见;又觉这么个模样儿,更加不像,还望公主恕罪才是。” 如此两人把闲话说了几句,不过黛玉问些府中之事,邢夫人一一照实回了;心下又掂掇了几回,方斟酌着问道:“公主可还记得当日老太身边有个叫鸳鸯的丫头不曾?”见黛玉点头,方松了口气,道:“当日老太太过世之时,终究惦记公主,是以将先前替公主备下,不曾送去得的物事皆交与鸳鸯。又念这孩子伏侍了这些年,故而认义了他作孙女,替他脱了籍,教他自去;谁知那孩子也是个痴的,因如今不同往日,自知微薄,不得见公主,倒急得甚么似的,那日闻得臣妇要往宫里来,百般地央求了,要臣妇将此事回禀公主。” 如此邢夫人一口气说完,见黛玉神色未变,方才松了一口气,又道:“本来这般小事,不该来扰公主的;只是这孩子究竟一片孝心,又是老太太的意思,没奈何只得来回一声,请公主一个示下。”说罢,便偷看黛玉神色。却见黛玉怔了一会子,乃道:“多谢大舅母。既是如此,便劳大舅母回去同他说,改日使人传他往宫里来见罢。” 邢夫人闻言大喜,道:“多谢公主。”一面忙又道:“臣妇也扰了公主这半日,如今将此事回禀罢了,也不敢再扰;家里多多拜上陛下同公主,臣妇这便回去。”黛玉知王夫人也在外头候着,亦不再留,乃欠身笑道:“我不送舅母了,回去代我问好罢。”邢夫人忙起身行礼,依旧随那嬷嬷出去了。 王夫人见邢夫人出来,又见他面有喜色,料想所求之事成了,心下更为安定,闻嬷嬷来请,便同那嬷嬷一并进去,行礼罢,黛玉依旧命人看座,道:“我一向不曾往那边去,老太太的事情,竟也不曾去得,倒为不安。”王夫人陪笑道:“公主这是那里话。原是我们应当早些往这边来拜;只是为避嫌疑,不好就来。恰今日往宫里拜祭先皇后娘娘,才借此机会往这边来望公主。宝玉合云儿那日在家还念呢。” 黛玉闻言,点头不语。王夫人只得又道:“上年乡试,兰哥儿到中了举人,宝玉虽也曾用功,只是这一遭文章不曾作好,不曾中得,老爷在家恼他,又教他读书呢。”一面说着,便看黛玉脸色;乃听黛玉道:“二表哥当日便不喜读书之人,更无做官的心思。如今二舅舅教他读起书来,想来是不愿的了。” 王夫人闻言忙道:“他如今大了,心思也改了。小时候的顽话,值得甚么?倒也是向学的。”黛玉不待王夫人说完,便道:“这样更好。如今新皇登位,这几年皆要额外开恩科的;故而二表哥不消再等三年,便可再试。二舅母也不必着急,横竖二表哥是极聪明的,只要当真用功起来,那有不中的道理?” 王夫人见黛玉总不提带挈宝玉之事,不免心下着急,道:“若他这遭再考不上,可如何是好?”黛玉道:“天下书生何止千万,那里能个个都中的。有那不通的,读到白头也不得中;可不也是一世?况舅母也说了,二表哥如今着实用功,想来此番便有结果。况兰儿小小年纪,便已得中了,舅母也算日后有靠,依我看来,也不必很逼迫二表哥。” 王夫人闻言不免气急,乃冲口道:“宝玉是老爷亲子,公主就算不看幼时情分,好歹看往日舅甥之情,也带挈下的是。况贾家自有爵位——”这话甫一出口,自己便觉不对;正在懊恼之时,便见黛玉冷笑道:“二舅舅当日应下为三皇子诬陷圣上之时,那舅甥之情也不知那里去了!二太太请回,这朝堂之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王夫人原不知此事,闻言大惊,忙问道:“这是那里的话?”黛玉道:“二太太这话只管去问二老爷,很不必来问我。”一面起身冷笑道:“慢说舅甥之情,二老爷竟连礼义廉耻都忘将脑后去了!陛下仁厚,又念老太太的面上,故而不曾问罪,只待二老爷自来说清了便罢;谁知二老爷竟也能装作不曾有过此事呢!我先自愧得不得了,那里再敢同陛下提‘贾家’二字!”王夫人闻言如五雷轰顶,竟不知究竟所为何事;黛玉也不再说,道:“二太太且回去罢。问清楚了,若还想同我说甚么,再来不迟。”一面便从几上端了茶杯起来;那嬷嬷见状,忙上去道:“孺人请。” 王夫人此时浑浑噩噩,竟不知所处何处;朦胧间出了宫门,上了轿子,一路回得家里,见贾政正在那里,方才如梦初醒,忙教伏侍的人尽出去了,问贾政道:“老爷当日竟应下三皇子甚么了不曾?”却说贾政自王夫人进宫,便心下战战兢兢,正在惶恐,闻得王夫人这一句,不由眼前一黑,险些跌倒。王夫人见贾政如此,便知黛玉所言必是真的了,乃嚎啕大哭道:“老爷如何不告诉我!我今日往宫里去见公主,实指望替宝玉求个一官半职回来;如今却如何是好!只怕陛下还降罪咱们呢!” 贾政闻言忙道:“你去同公主说了甚么?”王夫人见他面色冷厉,倒吃了一吓,忙道:“也不曾说甚么,不过是求公主带挈宝玉;便闻公主说老爷同三皇子之事,又说陛下仁厚,若老爷先前同陛下说了,也便无事;又教我回来问老爷呢。”因又忍不住埋怨道:“老爷万事皆不同家里说;如今落得这般境地,可怎生是好!” 贾政本自心下烦乱,闻言喝道:“你知道些甚么!若不是你自作主张,跑去替宝玉求官爵,那里有这番事!愚妇无知,竟至于此!”王夫人见贾政恼怒,也不敢再提,只得哭道:“如今却怎生是好?”贾政想了一回,长叹道:“并无别法。既是如今陛下已知道了,我明日便入宫请罪;听凭发落便了。陛下为人仁厚,想来不至祸及子孙。你却要将家中一干人皆约束好,不可再传出话来。”王夫人闻言无法,只得垂泪应了。 如此贾政一宿不曾阖眼;翌日便换了衣裳,上书求见;瑧玉见了,乃向内侍道:“教贾员外郎进来罢。”内侍闻言,便出去传话;果见贾政进殿,俯身叩拜,战战栗栗,口称死罪。瑧玉笑道:“你先前不来,如今可来甚么呢?还是回去等着接旨罢。”贾政不敢抬头,乃叩首道:“臣自知罪该万死,然此事同家中之人一概无干;万望陛下明鉴。”瑧玉笑道:“这可奇了。你既自知万死,却连一死都不肯;况古往今来,便有连坐一说,谋逆大罪,更是要诛九族的;你既为户部之人,难道不懂?”一面起身负手行至贾政面前,道:“尔蒙先帝恩典,祖上功劳,为官十余载,于政绩上毫无建树;先帝委尔重任,却因尔才能浅薄,险些铸成大错,可谓为臣不忠,为子不肖;竟还妄图假借公主之名,使尔之子入朝为官。你且说,这桩桩件件,那一件不足抄家夺爵?” 却说贾政闻得瑧玉一番痛斥,乃惊恐不已,只得连连口称“有罪、万死”。瑧玉看了一回,方才笑道:“如今朕方登大位,大赦天下,况也要瞧两位老国公并安和皇妹面上,你不必作出这般模样来。且滚回去罢,朕瞧见你便心烦。”一面径自往外去了。 如此瑧玉自殿中出来,心下舒畅,暗想道:“我一早便瞧他不过,早想骂他;如今方才遂愿。”一面便往黛玉处去了,将方才贾政情状略略讲与他听,又道:“他且不敢死呢。若他死了,到也可落个忠臣名声;自知受奸人蒙蔽,以死谢罪。如今这般做派,不过是料知不会要他性命,故而先将这话说了,倒像将我一军似的。”黛玉闻言不免好笑,因又叹道:“可见这家中竟连一个蠢笨的都不能有;他一人糊涂,旁人却又何辜?却不都教连累了。”瑧玉笑道:“朕又不是暴君,那里会动不动就抄家的?”二人说了一回,瑧玉方才往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四爷是真的真的挺小心眼的…… 妹妹内心os:哥哥想骂,我就帮他骂。 四爷是怎么有脸说自己不会动不动就抄家的啊23333他外号就是抄家皇帝…… 诛九族不包括这家已经出嫁的女儿,所以跟黛玉没关系,四爷才能说得这么痛快。 吓唬一下贾政还是挺开心的…… 古代妻子犯错是丈夫受罚,所以王夫人干的事,四爷也骂贾政头上了。 并且我觉得四爷可能很早就想骂贾政一顿了= = 贾政不是存心的,自保而已,但是选错边就是错了,没办法。 王夫人和黛玉对话精简版↓ 王夫人:宝玉也想当官。 黛玉:宝玉说他不想当官。 王夫人:但是我想让他当官。 黛玉:那就考试吧。 王夫人:你知道宝玉考不上。 黛玉:那你跟我说啥? 补个解释。现在已经是老皇帝过世的第二年了,四爷正式登基改年号,打算这几年都让大家考试看看。到时候宝玉差不多也就出了孝期了,能考试,当然考不考得上就两说了…… 所以说贾政还真是扛得住,这么久都不来认错啊……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回 【第一百五十一回 】沐皇恩知须行好事·受贬斥见难问前程 却说贾政教瑧玉斥骂了半日, 自觉羞惭,一路踉踉跄跄回得家中;王夫人早在家中等待,见贾政如此, 心下惊惶,忙问道:“陛下如何说?”贾政只摇手不语, 半晌方缓过气来,道:“陛下瞧在祖上面上, 料想不至伤及性命。咱们且在家候旨罢。”果然过不多时,宫中来人降旨;只得收拾了往外跪接。 贾琏正不知何事, 闻得下人通报,只慌作一团, 忙向邢夫人道:“母亲,这却如何是好?”盖因贾政虽不曾同这里说知, 然这几天见二房风声鹤唳, 倒也略知晓一二,正在惴惴之时,忽闻此事,险些唬破胆子。邢夫人原不知二房所为何事,然见如此惊恐,却也耽心,只是既已至此, 也无别法,乃勉强道:“且宽心去罢。陛下是仁厚之人,况那日公主面上也不见甚么恼意, 想来与咱们无干。” 贾琏闻言无法,只得换了衣裳,同贾琮、贾若往外去了。及至院中,见贾珍已是满面愁容在那里候着了,也不及寒暄,只得暗自对视两眼,心下皆恨骂贾政不绝,只是不好就说,只得各怀心事,在院中跪了。 及至贾府一干人尽皆拜罢,那奉旨之人方才展开圣旨宣读;原来新皇斥贾政当日勾结三皇子,意图诬陷,又妄图隐匿,不思悔改,本当死罪;然瞧在老国公面上,又有安和公主之故,暂为免去。又经查明,此皆贾政所为之事,大房一干人等一概不知,是以着两房分家;祖上袭爵至贾赦这一世,已为将军爵位,着将国公府匾额摘去,逾制之物一并收回。着撤贾政官职,同二房一干人等贬为庶民,所有田地抄没入官;一干仆人尽皆遣散。因悯李氏守节之情,故未行褫夺贾兰功名,另与其田地,教其过活。 贾琏听到这里,心下一松,暗道:“果然陛下念及旧情,不迁怒我们;日后同他们交割明白,若儿又争气,尽有起复的,也不至堕了祖宗基业。”一时见内官宣旨毕,忙叩头谢恩不已。叩拜罢,却见宣旨官示意自己接旨,贾琏不免受宠若惊,忙膝行上去接了,口呼万岁。 那人见贾琏接了圣旨,乃向身后人示意,另取一卷圣旨道:“威烈将军接旨。”贾珍方才见旨意中不曾提得自己,心里不免七上八下,闻得这句,忙拜道:“臣贾珍在。”却见内官展开圣旨宣读,道是西府一向小心谨慎,又同此事无关,是以不受牵涉。况当日收留太子庶女有功,虽为无意之举,然功劳已成,当受奖赏。今既查明秦氏为太子庶女,乃依例追封郡君,封号长乐;因如今贾蓉业已另娶,故不另赏官职,乃赐其不降等袭爵,另额外恩准贾栩多袭一世。 此却是贾珍意想不到之喜,闻言忙叩谢道:“谢主隆恩。”一面接了旨意,心头一块大石方才落地,暗呼好险;暗道:“果然老天有眼。我平日小心翼翼,又往各处积德行善,如今终是得了结果;总是可以安睡了。可见天理昭彰,不负好人。”因又想道:“妹妹如今也大了,完了此事,就好给他议亲罢。”如此心下想定,欢喜无限,见来人欲去,忙同贾琏两个苦留吃茶;谁知那人不肯,只得罢了,忙又另递了两个荷包过去,方才千恩万谢地送了出门,一时无话。 贾琏此时心下欢喜,也顾不得去看贾政如何,令人好生将圣旨收了,便一路疾奔至邢夫人房中,连呼:“母亲高见!”邢夫人正在那里忐忑,见他来了,忙道:“陛下在圣旨上如何说?”贾琏乃将旨意原原本本学了,道:“果然陛下仁厚,竟不曾伤及咱们一点儿。日后分家,更为好了。”邢夫人闻言长出一口气,又闻得贾政所为,不免后怕,暗道:“幸得这老鬼如今人事不知,又风瘫在床,日日要人伏侍,竟不能往外去;若是他尚好的时候,难免不同那边一样,届时可不受他牵累?如今只是二房所为,陛下又不迁怒,方才无事。可见皇天菩萨听了我告诉,也可怜我这半世苦心,故而不曾教我这般。”一面想着,忙又念佛不迭。 却说凤姐儿闻得此事,也唬得黄了脸,半晌方道:“二老爷这可不是谋逆大罪么?”贾琏忙示意他噤声,往四下里看了一回,方道:“如何不是呢。陛下这般处置,已是仁德至极;只怕也是瞧在姑母同公主面上,才放了咱们一马。他们却当真是自作自受;若只顾不处置,可不也堕了帝王威仪?”因又低声道:“我且说句造次的话罢。依我的见识,却幸得是陛下登位,咱们才得有今天。若当真教三皇子成了事,到时如何,竟难说了。” 凤姐儿闻言道:“也是这话。若三皇子成事,二老爷竟成了功臣,只怕这爵位也落不到咱们头上了。”贾琏嗤笑道:“这爵位算得甚么?你不闻人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依着三皇子这般狠毒,假借二叔诬陷了陛下,那里又饶得过他呢!少不得等成事之后,寻个由头将他发作了;况他又不肯顾及老人恩义,自然连咱们也要牵连进去。”一面说着,也觉后怕,乃抚胸叹道:“咱们却也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了。好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更要积阴骘才是。” 凤姐儿方才却并不曾想至这一层,闻言出了一身冷汗,道:“阿弥陀佛,老天有眼。”邢夫人原不知外面之事,闻言也吃了一惊,亦念佛不迭。娘儿几个又说了半日,邢夫人却想起一事,问贾琏道:“你还记得当日咱们往祖茔那里置地不成?”贾琏闻言想了一回,道:“却有此事,当日是我同珍大哥一道去办的。二太太当日给了一百两,也在里面。”邢夫人闻言道:“正是这话。你且教人把地契与他们送过去,这原是他们置下的,如今这样,也算有些活路。只是云丫头,如今方才成亲,就遭了这样的事,可怜见的;不过老太太与他们的东西是不入官的,也够过活。” 贾琏合凤姐儿闻言,一齐答应。邢夫人又笑道:“这房子却不可折变了去;横竖咱们守着便是。待分家罢了,择个好日子,寻人做了将军府的匾额来,咱们也好腾房了。你们也可怜见的,陪着我在这小院里熬了这们久;如今咱们可过自己的日子罢。”贾琏闻言,心下喜欢,乃道:“咱们能有今日,一是陛下恩典,二则仗赖母亲之功。我和凤儿这里给母亲磕头罢。”一面拉了一把凤姐儿,两人磕下头去;邢夫人忙起身扶了他两个笑道:“自家人,说这些作甚么。琏儿且快教人往你妹妹那里说一声儿,免教他惦记;外头还有事务,且快些去办,免得罗唣。”贾琏连声答应,自去处置不提。 那厢佳言先已闻得些消息,因迎春如今又有征兰之兆,故而不敢同他说知;如今见贾家来人报此事,方才放心下来,令人好生款待传话之人,自己走至迎春房里,将此事缓缓同他说了,恐他心绪扰乱,又道:“陛下已是极仁厚了。若不如此,只怕更为难办;况岳父岳母俱不曾受牵连,已是大幸。”谁知迎春闻言,竟不惊讶,乃道:“此皆他们自作自受,只是不曾累及母亲便好。只是三妹妹可怜,婶娘压着宝玉的亲事,也不曾给三妹妹议亲;如今却不知如何是好了。”一面又叹道:“天下为嫡母的,又有几个能同太太这般。原是我命好,得在太太膝下作女儿;不然也只好认命罢了。” 佳言闻得迎春这话,思及自身,难免唏嘘,道:“这话很是。”迎春又出了一回神,方道:“妹妹那厢有消息不曾?”佳言道:“那日我往庵里瞧了他一回,白瘦了些,精神却还好。陛下仁慈,言说虽卫若兰追随三皇子反叛,然日后悔悟,自尽谢罪;况卫家祖上曾有功劳,是以祸不及家人,止褫夺爵位。佳音也是个明白的,况又不曾有孩子,乃自己往庵里出家了,想来日后不过清苦些,也无别的。他原性子高傲,同我也不甚亲厚;我若去瞧他,只怕他以为我是来瞧他笑话的,是以止教人送了些用具盘缠。”迎春闻言点头不语,便见有些困倦之意。佳言见状,乃将他扶至床上卧下,又教丫鬟好生伏侍;乃自去料理,不在话下。 及至晚间,贾琏果然回去寻了地契出来,寻着贾政道:“当日侄子同珍大哥商议,要在祖茔旁置些田地。侄子也同婶娘说了,婶娘便取了一百两银子给我,如此置了这些地,想来是不入官的,如今且交给叔叔。”贾政原不知此事,闻言接了叹道:“多谢你美意。”贾琏道:“叔叔何必如此。我母亲说了,咱们两家仍是骨肉至亲,若有甚么,只管说便是。”因见贾政无心多说,乃行了一礼,自往外去了。 贾政见贾琏去了,便拿了那地契回来,问王夫人此事;王夫人却原将此事忘了,想了半晌方道:“确有此事。只是我当日只以为琏儿胡闹,况咱们又不缺田地使用,故而不曾放在心上。”贾政闻言更为叹息,半晌方道:“当日不为后世计,如今后悔却也无益了。幸得琏儿还有良心,将这地契与了咱们;聊胜于无罢了。”王夫人道:“他们如今又不曾落魄,况这地原本就是咱们置下的,他给咱们,是咱们应得的;若他不给,却是他们不对。”贾政闻言心下更悔,道:“你若当日多与他们些银子——”未及说完,又觉无趣,乃长叹一声,自往外间去了。过不多日,便从府中搬将出来,自往城外赁了田舍,却不知如何过活。日后或见。 作者有话要说:来讨论下,你们觉得宝玉能考上不? 现在王夫人没别的路子可走,估计也得整天念叨宝玉念书了。 想一想就觉得很可怜啊……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回 【第一百五十二回 】完主愿见且忠且孝·成佳名得全始全终 且说贾府现今之事。原来当日两房分家之时, 鸳鸯便欲往外去,奈何邢夫人再三苦留道:“你一个女儿家,往外去自住, 多有不便。况过不得几日,公主便要召见你的, 还是在这里是正经。你又是老太太亲认的孙女儿,就是小姐了;谁敢说你个不字?”鸳鸯闻邢夫人如此说, 只得在这里住下。邢夫人又令家中之人皆改口称姑娘,其吃穿用度, 一概比照迎春当日,遣了两个小丫头伏侍;又另收拾卧房与鸳鸯住。贾母当日所住堂屋依旧空置, 日日着人打扫;邢夫人合贾赦便移至当日贾母院中侧房,贾琏合凤姐儿移至前院正房去。 又有当日伏侍贾母之人, 邢夫人皆一一问其心愿, 有想出去的,皆与了身契合盘缠,着各人家里来接了回去;有无处可去的,亦提了月钱,自己留下使用。二房一干伏侍之人,因瑧玉下旨遣散,是以也躲过一劫, 不曾教发卖了去;邢夫人便令凤姐儿去问各人意思,有愿去的,一概教其家里人接了出去;无家可归的, 亦向上禀告了,问可否自留在府中。瑧玉闻得贾琏上奏此事,乃教内官传口谕道:“既是淑人有心向善,如此就好。”贾琏闻得,乃回来同邢夫人说了。邢夫人闻言自觉面上有光,喜之不尽,暗想道:“能得陛下这一句话,可是再意想不到之脸面。日后更要积德向善,就当为后世也罢;说不得若儿日后有大出息呢。” 如此邢夫人心下想定,因又忙忙地同贾琏凤姐儿商议道:“咱们家素来宽待下人,日后还要这样才好。有那些一时穷了,要将孩子卖进来的,日后他们发达了要赎,一概都教出去。现时伏侍我合老爷的几个丫头,日后皆放出去与其父母自便。”贾琏凤姐儿闻言,皆道:“就依母亲这话。”邢夫人又笑道:“我如今也老了,操心了这半世,是该享清福了。这家中之事日后一概有凤丫头做主;老爷又病得这般,外头之事便由琏儿做主罢。”贾琏忙道:“母亲一心为我们想,做儿子敬服得很。日后家中之事,还是由母亲做主才好。”一面说着,便暗拉凤姐儿;凤姐儿知意,忙道:“二爷这话很是,都凭母亲做主。” 邢夫人笑道:“守着你们,我且说句心里的话。我原与老太太不同,最是懒得管事的;如今你们都好了,还不许我托懒不成?凤丫头我也看了这许多年,是个人尖儿,况如今姐儿也大了,又有奶娘看着,正好你腾出手来管事。况这府里上上下下,日后那一样不是你们的?”他二人见邢夫人意坚,只得罢了。于是邢夫人果然将一应事务交与凤姐儿,又令将大姐儿抱至自己身边养着;此外又命人着意贾琮之婚事,如此含饴弄孙,倒也自在。 鸳鸯见邢夫人如此行事,心下暗想道:“老太太当日原不甚喜大太太,只是如今看来,大太太倒是有情有义的,或比二太太犹强;况如今又有人承续香火,这府里也未必就败了。”因素日凤姐儿同他又好,亦常来看他,劝他安心在这里住着;是以也就在这里安顿下来,以待宣召。 那日恰平儿往这里来,见了鸳鸯,乃道:“你如今也大了,却不替自己日后想想不成?”鸳鸯道:“老太太还有三年孝呢,待过了再想不迟。况老太太托我之事未完,我也不好往别处去的。”平儿笑道:“你素日明白,怎么如今倒糊涂了。老太太不是教你去寻公主么?待公主召见你,必定问你要些甚么。你只管同公主说便了;若不此时说,待过上几年,却再有甚么由头去见公主呢?”鸳鸯闻言低头半晌,方道:“我却也没想过自己日后如何。只是这些日子,却总想起老太太来;原是一心疼着宝玉,谁知如今竟这样了。若老太太知道了,不晓得又难过得甚么样儿呢。” 平儿闻言倒唬了一跳,忙四下里看,见并无别人,方道:“这话那是咱们说得的!况我听二爷说了,陛下还是准他们下场考试的;若中了,可不又好了。况老太太替他们留的东西,也够日后使用;你且操这个心作甚么?还是先想想自己才是正经。”见鸳鸯依旧不言语,也便不提此事,只将闲话同他说了两句,便告辞回去。 过得几日,果见内监前来宣旨道:“公主有旨,召金姑娘入宫觐见。”贾琏闻言忙接了出去,又合凤姐儿说,使人替鸳鸯梳洗;鸳鸯闻得来人宣旨,倒也有些忐忑,只得进房换了衣裳,将邢夫人着贾若替他写的单子袖了,一径坐了小轿,往宫中而去。 及至宫中,黛玉闻得鸳鸯来了,便道:“请金姑娘进来罢。”宫人闻言,便出去引了鸳鸯进来;行大礼罢,黛玉便命人看座,向鸳鸯道:“我先时闻得舅母说,只是这些日子一直有事,不曾教姐姐过来。”鸳鸯忙道:“我是个甚么位份的人,就敢来见公主!只是老太太尚在的时候,心下惦记着当日替公主备下的东西,再三地命了我转交公主;我想公主或不稀罕,只是到底是老太太所托,我也不敢自专,故而只得求告了大太太,好歹教公主使个人来也罢;谁知公主竟亲见我,倒教我不安的。”一面便忙从袖中取了荷包,将那单子取了出来,递与旁边的宫人。 那宫人接了单子,往上面拂了一拂,便呈到黛玉手中。黛玉接了,展开看了一回,见上面林林总总,均是上乘之物,倒为叹息,乃递与宫人收了,向鸳鸯道:“既是长者所赐,安和也不敢辞,如此多谢鸳鸯姐姐了。”鸳鸯忙道:“我那里当得起公主谢我,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这些东西如今皆在大太太那里好生收着,待公主有空了,只管使人去取来便罢。” 黛玉闻言点头,又道:“姐姐如今还在府里住着么?”鸳鸯道:“前些日子因等公主宣召,大太太留我在那里住着的。如今差使完了,我也该往外头去了。”黛玉便道:“姐姐莫嫌我唐突,只是你往外去了,亦是不便;况老太太尚有三年孝期,还是在府里住着,况那里又都熟识,到底好些。” 鸳鸯闻言,却沉吟不语。黛玉约也知其心下所想,乃道:“姐姐不必忧心。老太太既有这话,可见疼你了;待会子我教人送了你家去罢。”一面便向绿鹦招手;绿鹦会意,果然捧了一个小盘子上来,上面一块莹润玉珮。黛玉便道:“我那日同陛下说了姐姐的事,陛下道是姐姐一片忠孝之心,倒比许多男儿强些;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赐这玉珮与你。日后若当真有甚么,只管同大太太说,教大太太递牌子进来同我说便是。”一面亲从盘里取了玉珮,起身走至鸳鸯面前,道:“姐姐收着罢。” 鸳鸯听得黛玉这话,忙起身行礼,接了玉珮连声谢恩。黛玉又道:“瞧着这会子了,姐姐且吃了饭再去罢。过会子教人送了你回去,就说我的意思,先在府里头住着;待过些日子,姐姐自己有了去处,再去不迟。”鸳鸯忙又万福道谢,黛玉乃命白鸥引了鸳鸯去后面用饭,自己便往外去了。 不多时饭罢,一个嬷嬷便进来道:“公主教咱们好生送了金姑娘回去呢。姑娘且歇一会子,咱们便往府里去。”鸳鸯忙站起来道:“有劳嬷嬷。”那嬷嬷笑道:“姑娘不必跟咱们客气,这原是公主的意思。”一面便同鸳鸯出了门,依旧坐了轿子,到了府里;那府里闻得消息,忙又出来接。那嬷嬷见鸳鸯下了车,乃向邢夫人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淑人了。公主教老奴问这里好。”邢夫人忙笑道:“多劳公主惦念,是我们不曾往那里请安,那里敢如此。倒是劳嬷嬷走这一趟,又送我们姑娘回来。”一面忙往屋里让。 那嬷嬷也不同邢夫人虚让,进了堂屋坐下,笑道:“公主闻得淑人这里的话,便同陛下说了。陛下道金姑娘为人忠孝,赐了些东西下来,合一个小玉坠儿;公主又教老奴传个话儿来:却有些事要劳烦淑人。”邢夫人闻言忙站起来听了,听得这话连道不敢,道:“嬷嬷请说。”嬷嬷笑道:“公主因觉金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若往外去了,到底不便;是以还要请淑人照应些。那些老太太所赠的物事,也还要烦淑人暂为保管,改日着人来取。”邢夫人忙连声答应了。 一时邢夫人合凤姐儿等送那嬷嬷去了,方才出了一口气,邢夫人便拉鸳鸯笑道:“如今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罢。我养了迎丫头半世,如今往人家去了,我正没人作伴;你在这里,更好了。况凤丫头方接了这管家之事,多少帮衬他些,也是你们平时好的意思。”鸳鸯也无话,只得在这里住下,暂且按下不表。 作者有话要说:鸳鸯怎么想,是鸳鸯自己的事情。何况她本来就是最聪明的一个女孩子,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正文中不再专门写出鸳鸯的结局,以后怎样,由她自己安排自己最好了。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回 【第一百五十三回 】破蛮兵玉面郎得胜·仿字迹绛珠子留心 却说那日薛蜨往宫中来, 乃同瑧玉议起开恩科之事;一时薛蜨笑道:“我猜宝玉正在家中被他爹娘逼着用功呢。可怜他一个好好的公子哥儿,如今竟被逼成这般模样;我们太太往那里去了几回,他们却觉得是来看他们笑话, 如今却也不去了。”因又笑道:“若是依那续书中所写,或他竟能中得, 也未可知。你觉得却如何?” 瑧玉此生最为欢喜一事,便是十三未曾如前世般同他疏远;见他如今依旧你我相称, 并不执君臣之礼,反倒喜欢, 乃笑道:“你敢不敢同我打赌?若他中得,我输与你;若他不中, 你输与我。可好不好?”薛蜨忙摇手道:“我不做这赔本买卖。拿他中得做赌,是要赔掉家底的。”因又笑道:“倒是那贾兰比他强些。只那贾若不知那里来的, 我抽了他卷子看了, 竟不像是这们小的孩子写出来的;更兼眼界高远,却有些意思。”瑧玉笑道:“只许你写出来,就不许旁人写出来?我记得那孩子是元月初一的生日,想来比其他人有些不同之处罢了。” 二人说笑一阵,因又说起水溶来。薛蜨便敛了笑道:“此人在原书中便有些神秘莫测。这些年见他,倒是个长袖善舞之人;同任一方皆有些联系,只是他也精明, 竟不曾在那一边露了破绽。虽如今瞧着无害,却终究教人心下不舒服。”瑧玉点头道:“若他当日未存二心,倒也罢了。他既已存二心, 却也留之无益;只是当日先皇在时,定然许了他日后平安无事,方才将虎符交与他去;是以倒难处置。” 二人正在说时,乃闻外面内侍叩门;瑧玉乃扬声问其何事,便闻内侍隔门道:“回陛下,北静王求见。”瑧玉闻言,同薛蜨对视一眼,薛蜨便起身往内室去了;瑧玉乃自往外来,向内侍道:“教他进来罢。”一面便在外殿坐定;果见水溶一身素服进来,同瑧玉行礼问安。瑧玉乃命他坐了,笑道:“清思今日精神却不错。”水溶亦笑道:“托陛下洪福。臣今日却是特来请罪的。”一面便起身肃容下拜道:“陛下容禀。” 瑧玉闻言,却不作声,只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水溶定了定心神,乃道:“臣昔时因瞧岳臶不过,又知其为人狠毒,为图自保,乃求告于忠顺亲王;谁知竟见其子有不臣之心,难免惶恐,又恐先皇降罪,故而未敢立时上达天听。然先皇慧眼如炬,早已瞧出端倪,乃命臣戴罪立功;如今岳臶业已伏诛,想必忠顺亲王世子那厢必定蠢蠢欲动。臣知陛下必定早知此事,不过瞧在臣过世先祖面上,不曾降罪。”说罢,乃垂手叩头道:“臣听凭陛下发落。” 瑧玉听得水溶这话,虽是请罪之语,却隐有挟制之意;先提及先皇遗命,又说起祖上功劳,再提起忠顺王之子欲反之事,倒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便道:“清思请起。”一面见水溶往椅上坐了,乃笑道:“你此话却是多虑了。先皇素日亦曾将你视为自家子弟;朕虽不曾同你处过多少日子,却依旧慕你人品,此皆不消提得。况你不过要求自保罢了,此乃人之常情,父皇当日既将兵符与你,想来也是替你谋划了一条后路的。”水溶闻言,面色变了几变,方才勉强笑道:“蒙陛下夸赞,臣实是愧不敢当。”瑧玉笑道:“你别的都好,只是太小心些。好端端的,朕治你罪作甚?且安心回去罢。”一面又寒暄几句,水溶方才告退出去。 那厢薛蜨见瑧玉进得内室,乃问他道:“如何?”瑧玉摇头道:“更为奇异。”一面便将水溶所说同他讲了,道:“他如今年幼,向来又受宠爱,养成这般性子,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一个闲散王爷,三皇子缘何要对他不利?此中定有隐情。”薛蜨道:“莫不是因为虎符之事?”瑧玉道:“这却难说。先皇已逝,那虎符在他手中有多少日子,如今已不可知;况此事定然机密至极;他手中只有半扇,纵三皇子取了去,也无甚用处。想来只有将忠顺王府抄上一回,或可得些结果。”薛蜨闻言却也不解,只得暂将此事丢开,一时无话。 过不许多日子,边疆传来战报,道是冯岩所率之军一路锐不可当,已将打至南越都城。那南越皇帝忙着修书,意欲割地求和;冯岩乃着人快马进京,将此事禀告瑧玉。瑧玉闻得这话,乃下旨道:“蛮夷之人向来寡信;不若永绝后患,已免百姓日后之苦。”冯岩领旨,乃亲领三百精兵,深入都城,生擒南越皇室一干人等;如此南越灭国,其地土、丁户皆并入大成版图。 此时骠国内部业已天翻地覆;前皇帝于日前暴死,其弟即位,闻得南越灭国消息,不免自危,况如今又无人可结盟,更兼国内已是一团乱麻,无力再同大成军抗衡,乃派使者前往,言情愿降于大成,以为藩属。瑧玉闻得,乃道:“如今南越已灭,骠国不足为惧;况那处之人原属他国,合南越不同,若只顾灭了他去,难保日后不生事。况我大成军士征战许久,也应休整,应下他便是。”冯岩领命,便行驻扎,不再往骠国都城进军;一面又休整军队,协当地官员处置一应事宜。 却说前番朝中闻得大成军凯旋消息,自然欢欣鼓舞;却有一名唤谢鲸者上奏道:“既是如此,莫如一鼓作气,将骠国拿下,以扬我大成国威。”瑧玉闻言笑道:“谢爱卿此言,倒也有理。莫如就使谢爱卿领兵出征如何?”谢鲸闻言大惊,忙道:“臣只怕不堪此重任。倒是冯小将军,年少英才;又数破蛮兵,臣不敢班门弄斧。”瑧玉冷笑道:“扬我大成国威,却不在此一时。如今边境已平,南越已灭,骠国如今内乱,更不敢再行骚扰边境;这却是我千千万万大成军士以命相搏来的。转眼他们往外去征战已有几年,更有许多人他乡埋骨;若再行征战,只怕寒了军士之心。朕却不敢做这不义之人。” 此话一出,谢鲸忙跪地请罪;众臣闻言也深觉有理,乃皆称曰:“陛下圣明。”一面瑧玉果然下旨,盛赞冯岩并其所率之师,并命其率军回京;冯岩同陈瑞文接旨罢,乃令军中收拾行装,同骠国使臣一道往京里回转。及至京中,自然皆有封赏,不过依例行事,不消提起。 且说这前朝之事,黛玉却也隐约闻得,只是等闲不肯问瑧玉的,不过自在宫中处理日常事务而已。那日却闻得宫人报说瑧玉来了,忙迎出来行礼问安,又忙教人看茶。瑧玉自在椅上坐了,笑道:“这里可住得惯么?”黛玉亦笑道:“若这里再不惯,天下也无可住之处了。”瑧玉闻言却叹了一声,乃道:“妹妹这几日可看甚么书?”黛玉闻言便知瑧玉有事要同自己说,乃笑起身道:“前些日子陛下使人送来的书,已是看了一半了。教我理的书单子已是得了,还请陛下往书房去过目。” 瑧玉闻言便也起身,果然同黛玉一道往书房而去;及至房中,黛玉便将门掩了,笑道:“前日哥哥教我写的东西,已是得了,只恐不很像,这便取出来看看罢。今日又有甚么分付的?”一面果然开了暗格,从中取了一沓纸出来道:“我写坏了好些,都放炉子里烧了去。平日我也烧写坏的字纸,是以倒无人在意的。哥哥且看看,若不成,我再仿两日试试。” 瑧玉闻言,便从黛玉手中接了,两厢对照着看了一回,道:“真真一样,再看不出的。”黛玉闻言却恐瑧玉唬自己,又再三地问了,方安下心来,笑道:“这样才好。”瑧玉乃将其中几张挑出来袖了,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与黛玉道:“将这上面的也依着第三本仿出来罢。” 黛玉将那纸接来看了一回,低声问瑧玉道:“这个甚么时候要?”瑧玉道:“最迟不过五六天罢。”黛玉沉吟一回,道:“我后日便写出来,先与你看。若有要改的,也好回来再写。”瑧玉道:“莫劳了神,慢慢地写。”黛玉笑道:“陛下不消担忧,臣妹心下有数。”瑧玉明知黛玉说笑,却掌不住也笑了,乃道:“日后事成,你这是大功一件,朕必重重有赏。若你是男儿,必定封一个翰林大学士与你。”黛玉笑道:“陛下金口玉言,这话臣妹却记下了。他日若不赏,我是要同你哭的。” 他二人说笑了半晌,方往外去;便见黛玉宫里之人上来回说摆饭。瑧玉乃道:“同那里说一声,朕今日在安和这里用罢。”宫人闻言,忙又下去传话;一时饭摆上来,二人对坐用饭罢了,瑧玉方往自己宫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埋了好多章的小伏笔。黛玉会模仿其他人笔迹,这个在原著中替宝玉练字那一节就提过,前文在绣桌屏那里也带了一下。 只要妹妹能把笔迹模仿得够像,四爷就绝对不会再派别人这个活了……毕竟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越亲信的人来干越好;他也相信老十三,但是十三干不了这个…… 不是所有朝代都男女七岁不同席哒。皇帝想跟自己妹妹吃个饭,挺多时候还是可以的~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回 【第一百五十四回 】解内忧须引蛇出洞·除外患应秣马厉兵 却说瑧玉自登位之后, 倒为得心应手。盖因此间局势原与胤禛前世并不相同,况三皇子当日所为实在有悖人伦,人人尽皆唾骂, 因此瑧玉一行登位,便见民心所向。如此既无兄弟同他争竞, 先皇亦曾替他谋划许多;早于数年之前,便已依从瑧玉所谏, 整顿吏治,是以朝中风气也算得清正。瑧玉见此情状, 乃暗想道:“果然书中世界又有不同。见这里民风之淳朴,原胜于当日;况此间民众倒为一统, 皆为大成子民,并无满汉之争, 如此也好, 免得多少口舌。”一面又想道:“只是这厢皇室子弟甚少,倒多有世家大族,然如今却也一一败落了;恰应封赏新贵,也好制衡。”如此便借开恩科之机,选任年少才俊。有出身寒薄之读书人,闻得消息,自然欢欣鼓舞, 一时皆称颂新皇仁德不已。 这厢瑧玉将科考一事整治毕,因又想道:“前些年先皇将那些贪腐之人处置了几个,如今瞧着到好上许多, 只是先皇依旧太过仁慈,未免教有些人少了惧怕之心;待过些日子,还是渐渐收紧起来才是。与此同时,却也可对为官清正者加以赏赐,这样众人见清廉者亦可名利双收,便可先去了一些人的贪腐之心,反倒要下意地清廉起来,如此便好了。另有一事,这两年年成皆为不错,税收却不可太苛,着百姓休养生息,方为正理。”一面慢慢想了,便欲先拟主意,以待同众臣商议。因又将前日遣去边境之人所报消息细细看了一回,乃暗想道:“如今南疆之事暂歇,况他们伤了元气,料想可安宁些日子。只是西域最近有些蠢蠢欲动;如今国库充盈,军备也足,莫如待大军养歇几日,便行征讨。况上年文舒自海外回来,已是采买了许多火器,更有一架大炮;文起已是着能工巧匠仿了一批出来,如今已操练半年有余,想来业已熟习,他日开战之时,或见奇效。” 原来瑧玉薛蜨二人,当日亦曾见后世许多情形,深觉闭关锁国之害,乃一早便使薛蝌出海往他国去,专一搜集火炮等物;又将各国所见新鲜物事皆带了些回来,专一聘请许多工匠,一一拆开仿制。又将所制火器密密散于军中,着冯岩等人日夜操练;如今已整顿起一支精锐之师,不但精通刀枪骑射,亦曾熟习火枪等物;更着人建造大船,装以坚矛利炮,配以谙熟水性之兵士,由陈也俊统领;一则护送各商船,二则防备他国进犯。如此已出海几月,早于前日击退几船红毛海盗;瑧玉闻言大喜,自有嘉奖;那些兵士却多为平常人家出身,一朝受赏,尽皆欢喜无限,一时军中士气高涨。 且说瑧玉将西域送回之消息看罢,又自思忖一回,翌日便行召见冯岩,同他说知意欲发兵之事,问他作何想法。冯岩闻言便道:“兵士们虽养歇了这许多日子,操练却不曾懈怠。臣也见那厢有些不自在,想来迟早要有一战;如今军中方熟习火器,正要一试身手,是以战意高昂;若要开战,想来也不至吃亏。”瑧玉闻言颔首道:“依霦琳所见,朕亲征西域可否?”冯岩听得这话,乃想了一回,道:“陛下亲征,定能鼓舞军中士气;只是先帝当日亦曾亲征,恰在那时教奸人钻了空子。如今朝中尚有叛党未除,若陛下御驾亲征,难免不教他们有些意动。” 瑧玉因知冯岩所说为何人,乃道:“正是这样。”因又叹道:“忠顺王叔如今也有了年纪,前日朕遣太医去看,却是不甚好的光景,约也就是这几月了。他素日里只知耽于酒色,不知约束儿孙,其子所为竟一无所知;只是他虽教子无方,却是先皇惟一的亲弟,况一直也不曾有甚么不臣之心,纵是可恨,也为可怜。”冯岩会意,乃道:“想来老王爷一旦过世,其子便将有所动作。”瑧玉道:“他心心念念了这许久,自然有些沉不住气。依我所见,与其由着他自己找时机,不如咱们将这时机送到他手上,待他撞上来罢。你却觉得如何?” 冯岩闻瑧玉并未自称为朕,料想他一时不察,依旧随口以你我相称;抬头却见瑧玉目光灼灼,依稀仍是少年时光景,不免心下一动,冲口道:“若照我看来,却是可行的。”瑧玉听他这话,便笑道:“果然是霦琳。若换了别人,少不得又要劝我一番;只是不入虎穴,却焉得虎子?若一味坐等,倒是咱们处了下风。”因又道:“只恐咱们商议罢了,舅舅不肯,又要拦阻。”冯岩笑道:“不妨事,若我父亲不肯,陛下只管拿出圣旨来压他,他敢抗旨不成?”瑧玉笑道:“你这话也是大不孝。莫说舅舅一片好心;就他是你我长辈,也不该如此说。”冯岩忙道:“我是背着他说的,他并不知晓。若我爹知道了,就是表哥告的我。” 他这一急,竟也将先前称呼用了出来,却还恍若未觉;瑧玉也不以为忤,情知他性情便是如此,乃笑道:“我自然不去告你,你大可放心。只是如何安排,还是要好生商议一回才是。文起如今管这军备之事,还要同他要钱去。”冯岩闻言,早将告状一事忘之脑后,乃道:“西域寒冷,同咱们大成水土大有不同。况那些西域人素日便惯于在苦寒之地行走,若想打胜,必要军备充足才好;另有许多意想不到之物事,也要齐备。”瑧玉闻言,乃点头道:“你且将你所想需筹备之物写一张单子来。”冯岩果然依言从案上取了纸笔写了,奉与瑧玉。瑧玉看了一回,见同自己所想相差无几,更有许多细小之物是自己未曾想到的,情知其必然已是做过许多功课,乃道:“既是如此,改日寻文起来,就教他依此筹备。”冯岩听得瑧玉这话,忙道:“此是我方才随手写的,于数目上并不曾细致推敲。陛下且容我回去细细推算一回,再行禀报。”瑧玉闻言也不强他,乃道:“如此也好。”冯岩见无旁事,便告退出去。 那厢黛玉自在书房之中习字,闻得宫人报说瑧玉来了,忙往外来;一时瑧玉来了,二人见罢,黛玉因见瑧玉神色,便知有话要说,乃同瑧玉往书房中去了。见瑧玉坐定,黛玉便问道:“可是有甚么事要说不成?”瑧玉也不多言,便将今日同冯岩所议之事大略讲了,道:“如今尚有叛党未露行藏,因出此计。更有你之事尚且未了,正欲借此机会,一并行事;只是要累你受些惊吓。”黛玉闻言便笑道:“且不说此事是为我而为,就是为了清除叛党,却也值得一行。况哥哥既如此说,想来已是万事齐备,我只需依令行事便是。” 瑧玉虽见他说得轻巧,却知其中凶险,乃道:“虽是如此,却难保贼人心狠手辣。这外头之人尽有,若有甚么不妥,便以摔杯为号,自有人进来擒拿;切记不可伤及自己。”黛玉闻言却有些出神,半晌方道:“哥哥如今先是这天下之主,才是我哥哥。我知哥哥已是安排妥当,只是万一当真有甚么,还请哥哥不必顾忌胤然,以大事为重才是。” 瑧玉闻言心下一震,乃笑道:“傻孩子,那里会有甚么。你这话教人听着,却是不肯信我的了。”黛玉本为真情之语,然闻得瑧玉这话,倒为后悔,暗想道:“我方才这话,却难免听着有些不妥。一则疑他难为天下之主,二则疑他不曾将我安排妥当,倒教他悬心了。”因此后悔不迭,忙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那里不信哥哥。只恐我行为有失,教哥哥分神罢了。” 瑧玉见黛玉如此,便猜他心下定然有些惶恐,不免顿生怜意,暗道:“凭他怎生聪明伶俐,不过是个女孩儿罢了,同那些浊气逼人之物原不可同日而语;况皆因我之故,方教他受此一劫,倒为可怜。况我又要往西域去,他若害怕,又合那一个说去?”因又生出些许不舍,却只恐黛玉见了不妥,乃笑道:“你且宽心。哥哥既敢如此行事,便已有十分把握;只是届时我不在你身边,山高水远,无法亲身照看得你,你自己务要小心。” 黛玉闻言点头道:“我省得了。”说罢,自低头想了一回,又道:“我有一事要求哥哥。”说罢,不待瑧玉答话,便轻声道:“这一去定是要好久不见。哥哥近日若得了空儿,还是常来看看我罢。”瑧玉闻言笑道:“我当甚么。你且说说,我那一日得空不来看你?况日后看你的日子尽有,很不必急着这几日。”黛玉闻言飞红了脸,忙道:“人家才说了,你又要打趣,真真地‘仗势欺人’起来。”瑧玉恐他恼了,忙笑道:“皇妹莫怪,朕准奏便是。”一面便取了自己的荷包出来,往里面寻了一个物事,攥在手心里笑道:“你猜猜,这是甚么?”黛玉便伸手去抢,瑧玉忙将手抬过头顶,笑道:“你猜中了,就给你。” 黛玉原比他低上许多,正伸手够将不到,闻言忙问:“猜中就给我?”瑧玉笑道:“君无戏言。”黛玉闻得这话,乃笑道:“那你给我罢。我猜这便是哥哥要给我的东西。”瑧玉闻言一怔,乃笑道:“这个不算,再猜。”黛玉嗔道:“方才还说‘君无戏言’,显见的是个‘言而无信’。你又不曾教我猜他究竟是何物事,难道我说得不对不成?快些给我。”瑧玉笑道:“君无戏言,那是君臣之礼。你说的是‘哥哥给我’,不是‘陛下给我’,难道不许我反悔不成?”一面笑说,便将手伸至黛玉面前道:“给你罢。”黛玉看时,见是一个小巧盒子,乃不明所以,看向瑧玉。瑧玉便示意黛玉近前,向他耳边低语几句;黛玉闻言便点头,将盒子往暗格里收了。 瑧玉笑道:“我原不该哄你顽。改日另寻好东西与你罢。”一面说着,又道:“你上回提的那书里瞧见的西洋顽意,就是那拧上几转,自己会奏曲子的盒子,前些日子有人寻了来进献;我嫌他沉,不曾拿来,待吃罢饭便送来与你顽。”因又笑道:“我如今恰无事,咱们一道吃饭罢。且多同你待一会子,才是正经。”黛玉方闻得瑧玉寻了八音盒来与他,尚不及道谢,便闻他打趣自己,倒觉不好意思,乃自出了书房,教宫人备膳,一时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四爷的小心机啊……连冯岩都忍心坑…… 冯岩现在除了打仗很棒棒以外,就是个老实孩子= =还好他爹是真的没有啥反心,他自己也从没想过要夺权啥的,四爷对他本人还是非常放心的,顶多担心有人借着他的名头闹事……不过这样的话冯岩自己就会去收拾那些人了。当然后期聪明了挺多的,不过已经被四爷拉上贼船,也没办法了;再说后来他闺女当了皇后,自己成了国丈,就更一门心思被四爷坑了…… 有没有发现四爷被宝玉带坏了233333 妹妹这里有了个非常大的进步:知道跟四爷提要求了。以前总担心自己耽误正事,所以能不说就不说;现在也算是进一步对四爷理解信任,知道四爷心里有数,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那种性格,所以就要求他不忙的时候来陪陪自己…… 四爷这辈子的良心已经比上辈子好多啦。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回 【第一百五十五回 】设阴谋欲瞒天过海·告密计转远走高飞 那日夜深之时, 瑧玉正在殿中批阅奏折,忽闻外面内侍报道:“南安王世子求见。”瑧玉闻言,心下暗想道:“霍泽向来自诩光明磊落, 若无急事,向来连宫门也不踏一步的;今这们晚了, 可来作甚么?”便道:“让他进来罢。”一面便将奏折合上,往殿前看去;却见一人裹着披风匆匆进门, 跪地道:“臣欺瞒圣上,罪该万死。”瑧玉听时, 便已闻得声音不对,再见那人褪去披风, 那里是南安王世子,竟是水溶;正在疑惑, 乃听水溶续道:“臣绝非有意欺瞒圣上, 然恐奸人知晓臣今日所为,则臣命休矣。求陛下容臣禀报,再行降罪。” 瑧玉闻言,暗想道:“此人虽性子诡谲,却无甚么本事,更无行刺之力。今日既往这里,又冒了南安王世子之名, 想来定有要事禀告。”乃起身亲扶了他起来,笑道:“清思且坐下说的是。”水溶依言往椅上坐了,仍见面色惨白, 喘了两口气,方道:“今日忠顺王世子来寻我,竟是商议谋逆之事,只说如今陛下深得人心,苦无谋反之借口;因见臣岁属同陛下仿佛,拟教臣冒小皇子之名,同他们一道起事。臣不敢当面同他争竞,只得待他走后,辗转出府,又恐奸人察觉,只得冒霍泽世兄之名前来觐见。” 那忠顺王世子名唤岳坚,原同太子岁属仿佛,先妻牛氏,至三十七岁上亡故;后娶之妻便是老西宁王之孙女靳氏,乳名盈盈。当日成婚之时,先帝因念当日西宁王功绩,又念忠顺亲王面上,乃额外开恩,加封靳氏为静安郡主。此人同忠顺王原自不同,最是野心勃勃的一个;当日三皇子封太子之时,便私下里勾结党羽,意图夺位,专待先皇宾天、三皇子即位之时,便欲假造遗诏,翻出当年太子之事,假太子之名起事。谁知瑧玉一朝认祖归宗,三皇子又按捺不住,提前下手;是以竟不及起事,便见乾坤改换。 如今见瑧玉登位,天下大治,那岳坚却依旧心下蠢蠢欲动,暗想道:“我谋划这许多年,难道就教天下落入一黄口小儿手中不成?”如此又生一计,因见水溶岁属同瑧玉仿佛,况又恰于先皇后焚宫之事不久后落草而生,当日先皇亦因此对其格外有几分宠爱,又见其年少失怙,乃额外加恩令其袭了王爵,便有这层意思在内。况当时也曾有风言风语,言说水溶便是小皇子,不过教北静王抱入家中抚养;如今却恰好拿来做文章。如此谋划已定,便寻得水溶,同他说知此事。 诸君且见:为何岳坚不怕水溶告发自己去?原来水溶当日见三皇子如此,便已心惊,又闻得外人风言风语,料定若三皇子登位,自己定然难逃一死;他当日又甚年少,更为不知所措,恰忠顺王世子前来拉拢他,乃暗中同他一气,意图寻求庇护。如今瑧玉登位,岳坚却也料定水溶不敢同他说知当日之事,是以有恃无恐,依旧前来寻他。 且说当日瑧玉即位之时,水溶却仍恐忠顺王世子日后得势,是以并不曾完全同瑧玉说知,不过略说了几句,以为开脱之意。然后来又闻得瑧玉诸般谋划,心惊不已,情知忠顺王世子已然入了圈套,若他日教瑧玉查实,只怕罪责难逃;况先皇临终之时,曾亲许他一道免死令,除谋逆之罪外,一概可保不死;是以心知瑧玉未必杀他,不若博上一回,乃连夜从府中密道脱身,辗转往宫里来禀告。 如今水溶一口气说罢,已是浑身冷汗,乃不住偷眼看瑧玉神色。却见瑧玉面上神色丝毫不动,似是早已料到,乃更为惶恐,暗想道:“若他早已知晓,想来我这罪也是定得的。”却又转念想道:“若陛下想定我之罪,只怕赐我一杯鸩酒了事;如今却等我来说,想来是瞧在先帝面上,有心放我一条生路也未可知。”因见瑧玉不曾作声,反倒不知究竟如何,只觉那汗将衣服都浸透了。 瑧玉那厢却并不曾想到忠顺王世子如此谋划,虽面上神色不变,却也有些诧异,暗想道:“他本就是皇室中人,纵起兵作乱,也不算谋朝,不过篡位而已,何须大费周章,为他人做嫁衣裳?”随即心念一转,想道:“原来如此。以其野心之重,自然不肯安做摄政王;届时不过又假借个“病逝”之名,除了水溶;水溶又不曾有子,再造一份禅让诏书,这皇位便稳稳落到他头上了。”如此想明,不免心下好笑,暗想道:“这却是实实地‘又要得便宜,又要卖乖’;也难为他想。” 一时瑧玉想罢,抬眼却见水溶不住看自己,心道:“先帝有意留他一命,如今他又冒死前来,自然不至治他谋逆之罪。况见他言语,倒也明白;且饶他去罢。”乃温声道:“清思不必惶恐。你今日前来禀报,实为大功一件,却要甚么赏赐?” 水溶那厢闻得瑧玉开口,方才心下一松,暗叫好险;因见瑧玉面上神色温和,情知眼前之危已然解了,乃肃容起身叩拜道:“臣斗胆,欲求娶安和公主。” 他此举虽瞧着鲁莽,却为深思熟虑之举。因知黛玉虽为皇上义妹,却总非皇家血脉,况先皇孝期已过,如今在后宫住着,自然多有不便,自己提出求娶,或是为君分忧也未可知,此其一;自己至今未娶正妃,北静王府门第虽不敢同皇室相较,在京中却也算得名门望族,况黛玉同自己岁属相近,如此种种,皆为合式,此其二;先皇当日似乎有意将黛玉许配与自己,虽未曾明说,却约是同瑧玉提起过的,此其三;再有一事,如今瑧玉并无兄弟姊妹,只有一个义妹,又是忠臣之后,想来不至薄待,若娶得黛玉,则是为自己加了一道护身符,此其四。如此想定,恰如今瑧玉问他要甚么赏赐,乃借机提起此事,也是表忠心之意。 谁知水溶那话出口,跪在那里却半晌未闻声响,不免心下惊疑,却也不敢抬起头来;良久方闻瑧玉笑道:“清思何必忧心。况这姻缘之事,本由天定;纵无此事,也不至要你性命,何至于惧怕至此?快些起来罢。” 水溶闻得这话,心下霎时冰凉一片,情知瑧玉不肯将妹妹嫁他,必定是有些疑心,乃暗想道:“如今新皇对我难信,既不将公主嫁我,只怕是要我死的了。”因又想道:“常闻陛下宠爱安和公主;况如今朝中尽有年少才俊,别人不提,那冯小将军原是他嫡亲的表弟,素日同他又好,又有诸多战功;若要拉拢他,那里有将公主许配给他更好的手段?如今却我贸然提起此事,难保陛下不疑我仍有不臣之心,自然触了他逆鳞,只怕今朝命将休矣!” 那厢水溶正在胡思乱想,一面暗恨自己看错情势,一面后悔不迭,竟不曾从地上起来;瑧玉见他惶恐至此,也略消了些气去,乃笑道:“清思素日身子便不甚好,这几日又劳累惊吓,还要自己看顾些的是。况你平日淡泊名利,为人又不争竞,朕也甚是重你;改日遣太医往那里替你诊治一番罢。” 水溶闻言茅塞顿开,忙叩首道:“臣不敢劳动太医。臣来前已是教人诊治过,道是臣自幼身子怯弱,这几日又遭叛党惊吓,只恐日后未有为陛下尽忠之日;今日来辞陛下,再不敢教陛下再为臣劳神,惟愿陛下山河永固,万寿无疆。”一面又拜了三拜,方才起身。 瑧玉见水溶业已明白,乃笑叹道:“果然清思是个聪明人。”水溶苦笑道:“陛下大恩,清思只得来世再报罢。”一面起身行礼道:“臣要说之事业已禀报,陛下且请歇息,臣告退。”瑧玉笑道:“朕省得,你回去歇息罢。”一面起身负手,瞧着水溶往殿外退去,自坐回案前翻开方才的奏折看起来。一时无话。 过不多日,京里便传出消息,道是北静王水溶得了伤寒之症,沉疴难起;新皇着多位太医前来看视,却皆道其病已沉重,无药可医。不上半月,便见北静王府挂出白幡;新皇亲来吊唁,各世家皆遣人前来祭拜。有旧日同他相知之人,想起水溶当日形容,不免慨叹;又见新皇亲来,皆称颂不已。如此做了几日法事,便行开丧破土,如此种种,不消赘述。 别人暂且不表,那岳坚闻得水溶病笃,自然气急败坏不已;然往那里看了几回,却见水溶当真是个要不好的光景,倒也无法。及至水溶病死,心下却依旧狐疑,然来看时,却未见异状,不免心下懊恼道:“他这一死不打紧,却坏了我的计划。那想此人竟如此不中用,不过同他说了此事,竟唬死了他。”只是水溶既死,却也无法,又见瑧玉亲来看视,暗想道:“可见水溶并不曾同他说知此事;不过自己唬死了自己。若他说了,只怕一早便无这般风平浪静了。”因此自去改换计策,暂无别话。 及至瑧玉回宫,乃向薛蜨笑道:“我这真是一发心慈手软了。”薛蜨早知水溶之事,闻言笑道:“何苦来,一定要取人性命?哥哥这样就很好。水溶此人虽聪慧,然既无夸耀之心,又无济世之能,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况他早知自己此生再无子嗣,北静王府一脉,早已绝了;如今遁去,也尽哀荣,不算堕了祖上声名。”瑧玉笑道:“虽说如此,到底还是杀了干净。”薛蜨笑道:“我知道你向来不做后悔之事。既然放了他去,自然已是想好了的;如今同我说这话,无非是要我赞你几句罢了。”瑧玉听了大发一笑。原来水溶既得瑧玉意思,乃暗中同心腹之人筹画,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这厢府中出殡,那厢却已悄悄出府,往江南去了。只是此去山高水远,日后如何,却再无人知;往后不表。 作者有话要说:水溶内心戏很多= =并且他怎么也不会明白自己到底是捅了哪一个马蜂窝23333 万寿无疆一般不拿来说年轻人,但是水溶已经紧张到没话说了,胡乱找了个好词就诌了上去。 虽然四爷表面上很温和,实际上还是很凶的啊……水溶真的是太大意了,也太大胆了。四爷能放他走大概也只是不想再多弄死人了……如果是按照他上辈子的性格,几个水溶也死透啦。 四爷内心os:饶他不死就不错了,还敢胡思乱想……忽然后悔饶了他怎么办……不行不行,君无戏言,要冷静…… 可是还是很想杀了他怎么办。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回 【第一百五十六回 】定江山新皇征西域·图谋逆世子遣细君 那日瑧玉往黛玉宫中来, 同他说及出征之事,又道:“我若一往外去,这厢叛党定有动作。这宫里有人守卫, 你且不必害怕;只依往日所说行事便可。若有甚么变故,自然有人送你到咱们家里, 你便从那密道出去,有人在外接你。记住不曾?”黛玉点头笑道:“这是我听的第五遭。若再记不住, 想来是我傻了。”瑧玉笑道:“我不过白嘱咐几句。只是你还有甚么要提,如今可说罢。” 黛玉早恐事出之时牵涉自己宫中平日伏侍之人, 如今闻得瑧玉问他,乃道:“倒有一事要同哥哥商议。”见瑧玉点头, 便道:“如今宫中伏侍之人也太多些。一则人多眼杂,容易出事;二则他日叛党入宫, 这许多人却也有些麻烦, 不如寻个由头,遣一批人去。”瑧玉闻言便道:“依你看却以什么由头遣出去?”黛玉道:“如今正值战时,自应削减宫内用度。待大军凯旋之日,再补人进来不迟。”瑧玉笑道:“此话很是。你裁夺着办便罢。还有甚么?”黛玉笑道:“别无旁事。况近日我也见了哥哥许多次,料想不至忘记哥哥甚么模样;他日再见,却又不同了。” 瑧玉闻得黛玉这话,却有些怅然, 随即笑道:“你到时只管去,我留着好东西等你回来呢。”黛玉笑道:“从小到大也不知骗了我多少遭儿,如今想来又要骗我。”瑧玉笑道:“你这话就没良心。我不过和你顽几次罢了;那一次不给你带东西?只是我这一遭往外打仗, 实是前所未有,只怕也仅此一次;你却不得在这里迎接我得胜而归,倒为憾事。”黛玉笑道:“我哥哥有上天护佑,他日自然大胜而回的。届时四海皆知,难道不替哥哥庆贺?”瑧玉叹道:“纵普天同庆,少你一人,也便无趣了。”黛玉忙道:“普天之内,莫非王土;不拘在那里,我依旧是替哥哥喜欢的。” 瑧玉本待同黛玉说笑一番,谁知说了半晌,心下却渐有酸楚之意,不免暗自警了一回,乃将话题岔开道:“且吃饭罢。我过两日便往外去,这些日子忙,只怕无暇特地来辞你了。”黛玉笑道:“值得甚么,还要特地辞上一辞!这一去,可定是要开疆拓土去了。届时恕做妹妹的不能远送罢。”瑧玉闻得黛玉这话,心里一动,乃笑道:“妹妹也变了。当日我去学里,可是送了我出去的;也是等我下了学才吃饭,如今竟这样了。”黛玉闻言倒红了脸,笑道:“小时候的事,我早忘了,偏你记得。”一面忙教宫人摆饭,二人用饭不提。 是年八月,帝下旨率军亲征西域。以冯岩为大将军,谢鲸、裘良为副将,一千御林军随行。及至祭天罢,大军出征;百官直送至城外,京中百姓纷纷于家中设香案祈祷叩拜。朝中之事便暂由忠顺亲王世子代为处置;又命冯岚、梅信芳为监察。一时各自安排妥当,不在话下。 如今黛玉自在宫中起坐。因左右有人相伴,况知瑧玉早已筹画妥当,是以并不惊惶,只是到底挂心瑧玉,乃命人取佛经来抄写,以为祈福;又命将几处宫门尽皆闭了,将凤印封存,对张嬷嬷道:“嬷嬷为人德高望重,安和素日便多仰赖嬷嬷。若他日安和不在,这宫中之事,还要劳烦嬷嬷了。”张嬷嬷慌得道:“公主折杀我!老奴往日便得先皇后恩典,如今陛下又格外加恩,如今公主反这们说,真教我连立足之地也没了。” 原来瑧玉即位之后,便封张嬷嬷为尚仪,掌宫中礼仪起居等事,享五品俸禄;其家中一干人等亦有赏赐。如今黛玉见张嬷嬷如此,也不再多说,乃笑道:“嬷嬷待我之情,安和心内铭记,只恐难以补报。待过些日子,自然送嬷嬷往宫外去,也好安享晚年。”张嬷嬷闻得黛玉如此说,情知是瑧玉的意思,乃道:“多谢陛下、公主美意。”黛玉一笑,也不再说,自往案上抄写经文。 那日黛玉自在宫中瞧着众人收拾东西,因想道:“哥哥如今往外去已有数日,约也行了一半有余;料想叛党动手,也便在这几日了。”一面便见宫人将所备之物单子呈上来,乃接了看了一回,暗道:“如今这些东西也齐备了。若乍换了旁人来,只怕一时也不知哥哥喜好,待他回来,自然有不便的。如今将这些准备下了,着人好生收起来,他自行取用便是。”一面扶了宫人的手,亲将所备之物一一看过,不过是衣物用具等;乃命人好生收起来放着。 正在分付时,却闻内侍往殿外报道:“回禀公主,静安郡主求见。”黛玉闻言,面上神色一动,乃笑道:“如今盈姐姐也没了规矩么?往这宫里来,却是要先给本宫说一声的;如今只管直冲冲地来了,想来是有甚么急事罢。”一面抬手正了正头上的一支簪子,便道:“请盈姐姐里面说话。”内侍闻声,便往外去引静安进来。 原来那忠顺王世子岳家便是西宁王。当日因见瑧玉扶持新贵,削世家,那一干未有得力后备之大族不免尽皆自危,乃暗中串通筹画,早非一日。那西宁王府更同忠顺王为两姓之好,是以早已同他在一条船上,乃甘心与他一道谋划。恰如今水溶新死,那岳坚便欲诬瑧玉一个窃国之罪,言说水溶才是真正的小皇子,瑧玉为恐事情败露,乃杀人灭口;自己既为皇室中人,不忍见皇室血统混淆,是以起兵,如此不但并非谋逆,更是忠孝之举。那一干党羽闻言,亦觉此话尚有可信之处,是以议定此事,专待时机;如今见新皇亲征西域,料知京中兵力空虚,瑧玉又命他代理朝中之事,更无人可同他抗衡;是以便要择日动手。 如此几人议定;然忠顺王世子对新皇仍存忌惮,意欲寻一筹码,因知其宠爱义妹,故而定计要挟持住安和公主,以为牵制;待大军行至半途,便行动手。盖因若圣驾回转,难保不落为天下谈资,况他二人本非亲生兄妹,或更落得美色误国之名;若他不回,却又落得薄待恩人之后。黛玉原是自小同他一道长起来的,况林海夫妇当日对他曾有抚养之恩,尚且如此;只怕届时追随他之人闻之尽皆寒心,不免分崩离析。然宫中戒备森严,难以下手,又恐着人强行闯入致得公主自尽,此计便不成了;是以便命静安入宫行事,另使他人呼应。盖因觉黛玉乃深闺弱质,靳氏却为武将世家出身,少时也曾习过枪棒,想来此计可为;那静安郡主靳氏更是野心勃勃之人,闻得消息,早欲在谋朝篡位之事中为一助力;如今得了自己夫君授意,便往宫中而来。 却说静安一路行来,自然有些不安,谁知一路并无旁事,乃将心放下一半,自往黛玉宫中而去。及至宫里,乃见黛玉端坐位上,见他来了,笑道:“盈姐姐坐罢。素日也不曾见你往这里来;今日匆匆忙忙地来了,想来是有事要说了。”便命宫人倒上茶来。静安闻言自往椅上坐下,接了茶往一侧小几上放了,乃顺着黛玉的话笑道:“实是有要事回禀,请公主屏退左右罢。” 黛玉闻言,乃命近侍退避,笑道:“姐姐如今可说罢。”静安见其神色如常,却恐四下有甚么埋伏,忙往四处看了一回,见并无旁人,方才略放下心来,又侧耳听得外面不曾有甚么动静,料想自己这厢的人还不曾动手,乃笑道:“却有一事要求公主。”黛玉微笑道:“姐姐这话差了。须知人间富贵,皆有定数的。是你的,别人怎生也夺不去;不是你的,却也求不来。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纵有泼天富贵,也要有命去享。若只顾强求,却少不得给自己招祸。”一面说时,便自从位上站了起来,笑道:“姐姐可想好要说甚么了?” 静安闻得黛玉这话,不免心下一紧,一面便也站起身来,勉强笑道:“我今日来,却不是同公主讲禅的;实有一事相求。”黛玉点头叹道:“本宫因想皇上素日待你们不薄,况同你又是旧日相识,方有这话。只是姐姐先为郡主,又是王妃,此生荣华富贵,也算够了;缘何此心不足?却教本宫想不明白。”静安冷笑道:“公主此话竟是孩子话了。郡王妃纵有多少荣华富贵,难道比得上皇后不成?”黛玉闻言亦冷笑道:“姐姐此话本宫倒听不懂了。莫非是让本宫去同圣上说,教圣上下旨令世子休妻,再抬入宫门不成?若是此事,姐姐如今便回去罢。” 静安听得黛玉话中讥诮之意,情知黛玉已知其来意,乃笑道:“公主果然孩子心性。须知这天家血统向来不容混淆;他原是不知是那里来的野种,如今竟窃得皇帝之位;我夫君乃是皇家正统,难道就做不得么?”谁知话音未落,便闻拍地一声,脸颊上早着了黛玉一掌;黛玉登时大怒,叱道:“贱人无知,竟敢妄议圣上!陛下登位乃是顺应天命,先皇亲下的旨意。就你方才言语,我便可立时赐你一死,倒要见你还敢嚣张不成?” 静安着了这一掌,却不怒反笑道:“公主息怒。须知这宫里宫外,早已被人团团围住;拿下这皇宫也只在反手之间,公主如今不过是瓮中之鳖。我因念往日同公主的情分,恐那些人伤了公主,才往这边来接公主出去。”一面便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横至黛玉颈间,道:“公主且随我出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四爷和黛玉关于出门的那段对话有没有熟悉感……跟宝玉当时出门上学来辞黛玉的话差不多…… 四爷真的是越来越歪了,叹气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回 【第一百五十七回 】斥奸邪安和明大义·思往事宝玉悟禅机 却说静安闻得外面动静, 料知所派之人已然得手,便将所藏匕首拔出,意欲胁迫黛玉;谁知黛玉闻他这话, 早暗暗将头上簪子拔至手中,道:“你若想用本宫来挟制皇上, 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就拼着与你同归于尽在这里,也算完了皇上的千秋大业!”说着, 竟不顾颈上利刃,将簪子望静安小腹直扎下去。静安大骇, 不料安和公主出手如此迅疾,尚未曾抵挡得, 那簪子已深入腹中;急待去拔那簪子时,却觉浑身瘫软无力, 抬眼只见安和公主白衣染血, 凛然而立,忽地狂笑道:“你这簪子上有毒?皇上竟敢如此,令你将毒簪日日带于身上,难道他竟不疑你的?你二人原非亲生兄妹,他焉敢对你宽待至此!莫非你另有主上不成?” 黛玉冷笑道:“你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宫同陛下之间情分,原不须同你说知;只是你夫君令你行刺,竟也不敢与你淬毒兵刃?可见他多疑之心, 竟至于此,连你亦是信不着的。你今日为他枉送性命,可值也不值?”因又笑道:“就同你说了也无妨。这外面之人, 尽是陛下一早便安排好的;方才那话便原样奉还于你。你夫君那厢,想来也早已人头落地;只可怜你们本道自己胜券在握,如今心下却作何想?” 静安此时心绪大乱,心道:“果然他是不信我的。女子之力气原不如男子,故我即便将刀带于身上,若想对他不利,也取不了他的性命;若刀上淬毒,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可见我于他不过是一枚小小棋子,并无真情所在;这安和公主与皇上原非亲生兄妹,皇上却宠信他至此;今日却教我枉送了性命在这里!”想到这里,抬眼见黛玉面容,不觉妒恨陡生,乃拼尽全力将簪子拔了出来,掷向黛玉。 宁雍三年,忠顺王世子勾结一干叛党,假今上亲征西域之机,意图谋反;然今上早已洞悉叛党所谋,乃暗中命安和公主仿其手书,将其党羽一一诱出诛杀,阴以他人相替;只待叛党动手之日,便将其一网打尽。其妻靳氏入宫持利刃胁持安和公主,意欲借其要挟皇上;然安和公主深明大义,因恐今上为之掣肘,乃遗一言道:“我今日之死,一为保我大成江山,二为全我兄妹之义;安和死不足惜,然恐兄长为我扰乱心神,不如一死,不枉我林家忠义名声。”遂与靳氏二人同归于尽。众人闻言皆道安和公主实乃大义之人,果不愧为忠臣之后。是时今上正率大军往西域行进,闻得消息,不免慨叹痛惜,因道:“朕同安和皇妹原情分深厚,如今安和以身殉我大成江山,朕必不负安和之义,如今既京中叛党业已伏诛,朕自当一心讨伐西域,日后大军回转,再行祭拜。” 如此叛乱已定;岳坚等人伏诛,一干党羽亦尽教冯岚带人擒获。过得两三月,今上率大成军士得胜回京,却独往安和公主停灵之处坐了一夜,着他人尽皆退避;翌日便下旨,额外加恩赐封先皇义女林氏为安和长公主,着择日送灵回姑苏,同其父母葬于一处。又将当日伏侍公主之人,皆格外加恩放出宫外,教与家人团聚。有恋恩不舍的,哭上殿来,欲此生不出宫门,为公主祈福;更有甚者,竟要以身殉葬。今上皆好言相劝,竟一个都不曾准;均与了安家银钱,开恩放出宫外自行过活去了。天下百姓闻言,皆道今上仁德,实乃千古未有;又慕长公主大义,是以尽皆赞叹不已,一时无话。 别人且不讲,却说宝钗闻黛玉死了,先是唬了一跳,那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半晌不得言语。薛姨妈慌得连声唤他,方回过神来,乃对他母亲哭道:“这一世却再不得见林妹妹了!我同他原好,母亲又疼他,只当和我亲妹子一般。如今撒手去了,怎不痛杀我!”薛姨妈亦垂泪道:“我素日也见这孩子是个好的。况你哥哥同皇上又是认义的兄弟,只道将来同他有些缘分;谁知这年纪轻轻的便去了。”宝钗心下伤痛,伏在他母亲怀中哭了一场,奈何圣驾未回,宫门封锁,他哥哥又往外去了,故而不可往宫中去得;及至圣驾回转,命各命妇进宫为公主守灵,方才得往宫里去了。一时见那棺材摆在当地,却不免又哭将起来,乃暗中祝道:“林妹妹若芳灵有知,好歹托梦回来望我一眼,也算全了咱们当日的情分。”及至停灵罢了,帝便下旨着人送灵往姑苏而去,因遣贾琏随行;宝钗心下实是想去送黛玉一程,然自知不好去得,只得罢了。 那厢邢夫人闻得黛玉之事,倒为怔了半晌,乃同凤姐儿道:“我第一次见那孩子的情形,如今却还记得,谁知竟这样了。”凤姐儿亦叹道:“正是呢。他当日同他哥哥往咱们这里来,两个都是小孩子,生得也极好,宛然一对金童玉女模样;谁知日后种种,竟同做梦一般;如今又这样,倒教人不知怎生是好了。”邢夫人叹道:“不论如何,他毕竟是咱们家嫡亲的甥小姐;咱们到底也仗赖他许多。只是我当日便想,他有这们个哥哥,竟不知是福是祸;如今果然如此。照琏儿往外打听的消息,皇上早想将世家势力削了去的;那些子孙无人的,如今也见败落。只是往日公主犹在,皇上便看公主面上,也不至寻由头发作咱们家,如今公主去了,却又不知如何了。” 凤姐儿闻言,便斟酌着道:“依我的小见识,公主是为平叛而死,陛下便念着公主好处,也不至立时发作咱们。况咱们并未有甚么不妥之处,更一早便不同忠顺王府有甚么来往,想来无恙。”邢夫人叹道:“这便不是咱们能想到的了。横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况陛下向来以仁德治天下,或也无事。”于是二人无话。及至送灵之时,瑧玉点了贾琏随行,邢夫人方才放下心来,暗想道:“陛下既遣琏儿去,想来依旧是认这里为公主的外祖家的。只是老太太留下的与公主的东西,尚且在这里存着;还是禀报一声才是。” 如此邢夫人想罢,乃令人抄了一份单子来,自己细细查对过了,便交与贾琏,使他前去回禀,又在家中一一看着查点无误,便依旧打叠清楚了,放在那里。瑧玉闻得贾琏禀报,乃道:“难为淑人想着此事。既是如此,便同皇妹灵柩一道送回姑苏去罢。”因又赐下锦缎等物,以表邢夫人之情;邢夫人不免受宠若惊,又暗叫惭愧道:“今朝所有,却皆是从外甥女身上来的。我当日为舅母之时,不曾多看顾他;如今他去了,却也无法补报了。”因此心下不安,乃暗地里命人往庙里去,使了银子布匹,教替黛玉念上十万卷经文;自己又许吃百日长素,以为祈福,暂且不表。 暂说贾家二房之事。且说始分家之时,因瑧玉暗中嘱人手下留情,贾琏又有些资助,是以尚有房屋几间,雇了家仆数人,聊以度日。然为偿还所欠官中银两,不得已将地亩暂卖;却有家奴趁此弄鬼,并将庄上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再后来,便见亏缺一日重似一日,更有贼寇入室盗窃,以至连日用的钱都没有,终至沦落到门户凋零,人口流散,瞧瞧已是凋敝情状。幸得贾珍、贾琏二人时常周济,方才勉强度日。 宝玉自同湘云成亲之后,家中又遭际,倒较前时话少了许多,也知往房里看书。那日闻得黛玉过世消息,却自往那里怔了半晌,也不见眼泪,只是呆呆如木头一般;湘云唬得慌了,忙要命人去请王夫人;宝玉回过神来,忙摆手笑道:“不必去请。”一面又往案上取了书,翻了几页,却又合上,乃提笔往纸上写道: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湘云看时,正在惊疑,却见宝玉一把撕了,往香炉里焚了,笑道:“你往日同你林姐姐也好,怎么如今倒不哭他呢?”湘云闻言,却又红了眼眶,道:“我原在那里哭的,只恐你见了伤心;你如今反问我如何不哭了。”宝玉笑道:“我早知大家都是要去的。如今也都大了,自然各有自己的事情。”因又想起前时所看《南华经》来,其中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语,乃暗想道:“我原以为自己聪明,如今看来,却是自误了。不若为一无能之人,一无所求,一无所苦;然父母年迈,不免殷殷期望,倒教我脱身不得,却无可奈何了。”一面见湘云低头不语,亦不愿多说,乃自往案上取了书看,如此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妹妹心里有数,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实施计划罢了,不是故意要浪2333但是确实存心气人没错了…… 邢夫人同黛玉其实没太多感情,只是觉得人都不在了,还受了那么多照顾,心里有点害怕,也觉得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在那种情况下,邢夫人这样做就很厚道了。 宝玉……怎么说呢……唉。他从来都不是坏孩子,但是一直也做不成一个好孩子。 妹妹过几章就会冒泡了,不要捉急,这文HE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回 【第一百五十八回 】辞富贵宝钗明世事·结同心文起见故人 却说前番瑧玉率军前往西域, 却是他两世为帝头一回御驾亲征;如今大胜而归,自然心下喜欢,暗想道:“果然这洋人火器甚有用处。前世我原不知海外诸般事体, 只令闭锁海关;如今看来,却是我短见了。”因又想道:“这洋人能做出来, 难道我们做不出来么?此间尽有能人异士,不若下旨广为招拢, 以为朝中所用。”如此想罢,便于早朝之时同众人商议;众臣闻言, 皆为赞同。瑧玉乃择二人专理此事;又下旨教各地广选人才,编纂书籍;一时朝中风清气正, 天下归心,方见盛世之色。 如今天下已定, 四海清平, 便有人上谏道立后之事。瑧玉虽不曾准,各大世家却各自心下掂掇。那些命妇素日里走动,不免谈说起来,那日正在闲话,有人见薛姨妈在座,便笑道:“他日皇上广选后宫,薛太太何不令侄女儿去待选?往日曾见侄女儿, 真真是才貌双全,令郎又是皇上的义弟,此事自然是准的。”薛姨妈闻言, 倒实实地有几分意动,面上虽不曾说什么,待回得家中,便同薛蜨和宝钗讲了。谁知宝钗沉吟了半晌,摇头道:“哥哥深得皇上宠信,实是咱们家之福。然我若入宫,却未必能使咱们家同皇上更进一步,更恐有外戚专权之祸。咱们且不去出这个头罢。” 薛姨妈虽也觉女儿说得有理,只是究竟未曾断了这条心思,见房中并无旁人,乃低声问道:“宝丫头,你幼时同林哥儿……”说了半截,便觉不对,乃改口道,“同皇上是一道长起来的,我冷眼见着你们几个素日也甚好。原道你哥哥能尚公主的,谁知又出了这们等的事;——你只告诉我,你对他竟是一点情分都不曾有的么?凭着你哥哥的体面,我儿纵做不得皇后,料想也做得贵妃的。若你有意,你哥哥难道不为你谋划不成?” 薛蜨素日原知瑧玉对宝钗无意,却只不知妹妹心下何想;如今闻他母亲这话,自然大觉不妥,尚未作声,却见宝钗出了一阵子神,乃笑道:“今日这里只有母亲和哥哥在,我且说句大不敬的话罢。莫说贵妃,纵做了皇后,又怎及得做个平常人自在?哥哥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上去的体面,尚有那起子小人调三窝四地不痛快,隔了些日子便要把咱们家商贾出身的事儿表白表白,生怕那个忘了似的。纵皇上恩典封了妃位,又如何塞得了天下攸攸之口?届时没得再教旁人疑了哥哥,倒没甚么趣儿了。” 一时众人无话。宝钗便说乏了,自往房中而去。待躺至榻上,乃又自己想道:“莫说我原无此意,纵我当日有心,也只是对林大哥哥罢了,并不是对当今圣上。我们四个幼时顽得甚好的中,林大哥哥原是皇子,如今君临天下;林妹妹不必说,同我最好的,却又早早夭亡了。”一时想到黛玉,不免惨然,因又想道:“我哥哥如今位极人臣,原是大幸,不能求更多了。想来我自有我自己的因果,横竖与旁人无关,不必自寻烦恼。”乃悄然一笑,拥被睡去。 且说薛蜨闻得这话,心下倒颇为触动;翌日入宫时,便将宝钗之语一应说与瑧玉听了。瑧玉闻言,倒叹了一回,对薛蜨道:“宝丫头有如此心胸,倒也难得。不见古今多少男子,尚看不破这名利二字;他却是看得明白。投身于商贾之家,原也不是他心中所愿,可惜了。” 这却是瑧玉许多年来头一次呼宝钗为“宝丫头”。薛蜨闻言倒心下伤感起来,暗道:“书中原道这薛宝钗是无情之人,如今方知他心下所想。只是他小小年纪,也忒世事洞明了些儿,不免教人可叹可悲。原书中他为那个混账哥哥所累,又嫁与宝玉那个不成器的,终不知甚么结果;这一世我虽做了他哥哥,却不曾怎么照应他,自见了四哥之后,更是一心全在他身上,倒枉费了这妹妹一片为我之心。如今回头想想,凭他怎么事事周全,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罢了,若将我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做他祖父都使得。”因此面上微露酸楚之色,又听瑧玉道:“既然如此,不若越性与宝丫头一个体面罢。如今我认他为义妹,封郡主,日后你若看上那家少年才俊堪配妹妹的,便说与我,自有我替他做主。”薛蜨乃欠身谢了,回府同薛姨妈合宝钗说知,薛姨妈自是喜不自禁,宝钗却仍是面上淡淡的,向皇宫方向拜了一拜,便自回房中去了。 不多时只听丫鬟报说:“大爷来了。”宝钗便忙起身相迎,见薛蜨进来,令房里人皆出去了,便知他有事要说,乃笑道:“哥哥有甚么要分付不曾?”薛蜨同他往椅上坐了,迟疑了一瞬,便问道:“妹妹,你怪不怪哥哥?”宝钗笑道:“哥哥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问起这们古怪的话来,你又不曾得罪我,我为甚么怪你?”薛蜨只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宝钗。宝钗见他这般,便敛了笑道:“我从不曾怪哥哥。须知这人的缘分原是一定的,并非人力可为;若我得了一个如宝玉那般的兄弟,也只是命罢了,如今我哥哥这般人物,我却还有甚么不足的?当日金陵贾、史、王、薛四家,煊赫一时,如今其他三家尽皆败落,只有咱们家由富贵之家变为权贵之家,皆是哥哥一人之力,我若还不足,老天也不容我了。” 薛蜨闻言更是心下一震,又见宝钗亦是红了眼眶,显是真情流露,不由道:“好妹妹,我自父亲过世之后,便甚少见你哭过。虽说我是你兄长,却多蒙你照应;这些年来也受了甚多委屈,总不曾见你哭一场。今日只咱们两个在,你若有委屈,且痛痛快快哭一场罢。日后自有哥哥照应你。”宝钗闻言忙道:“哥哥何出此言!我纵有委屈,难道比哥哥所受得多不成?哥哥说照应我,平日难道不照应的?怎么拿我当起那没良心的人来了。” 薛蜨见他虽面色酸楚,究竟不曾掉下泪来,又闻他如此说,更为可怜,乃道:“我妹妹原是天下第一等的女儿,能作你哥哥,是我之幸。我知道多说也无益,惟有看着你终身有托,才放得下这条心呢。”宝钗闻言面上一红,啐道:“才正经讲着话儿,你又说这些子,我不理你了。”薛蜨笑道:“这才是正经话儿呢。”待要再打趣两句,忽地想起如今妹妹已是大了,再不可同幼时那般顽笑,不免为之怅然,只得又将其他话儿说了两句,便自去了。 宁雍四年十一月,新皇下旨,进封义弟薛蜨为怡郡王,认其妹薛氏文清为义妹,封清平郡主。其母王氏亦有诰命封赐;其堂弟薛蝌便领了皇家采办之职。一时薛家自是煊赫异常,素日那些觑着薛家商贾出身不自在的,背地里如何不知,面上却也见恭敬起来。只是薛蜨依旧同往日一般,也不见有甚么骄矜之色;平日有慢待他的,见他如此,心下多有愧的,倒也下意地回转起来。 如今薛蝌回了京中,有了职务,家下生意照管得倒比往日里少了。宝琴同梅翰林之次子婚期也将近,正愁一干铺子无人打理,因此薛姨妈便同他母亲商议,过些日子便要娶了岫烟过来。宝钗闻得,少不得也要帮着打点些物事的;是以也较平时忙碌些。 那厢邢夫人闻得消息,心下方才一块大石落地,虽如今贾府败落了些,且喜贾琏同凤姐儿两个持家有道,日子尚且还过得去;如今又有这门好亲,自然经心筹备。又因素知岫烟之父母是混账的,少不得将此事交代于凤姐儿去打点;凤姐儿亦慨然应允。此后不过依礼行事,不必赘述。 且说薛姨妈一行筹备薛蝌同岫烟之婚事,却也惦记薛蜨之事;因其比薛蝌尚大几岁,竟还未娶亲,不免有些着紧起来,却也不敢在儿子面前十分聒噪,不过偶同家中心腹丫鬟婆子念叨一二。此语辗转传至瑧玉耳中,不免失笑,那日专请了人来推算,又问了薛蜨意思,替他择中赵大学士家中嫡女,小字唤作佳语的是。那鹏海原爱薛蜨之才,况又有新皇亲自做媒,方一提此事,便慨然应允。薛蜨本同佳语并不相识,只是慕鹏海人品,料知所生女儿也不差的;又闻他母亲同妹子赞佳语好处,是以也并不推却。薛姨妈闻得消息,却也喜得念佛不迭;鹏海回家同妻子说了此事,也觉遂意。如此四下欢喜,瑧玉便亲为下旨,令薛蜨同佳语择日完婚。 及至两家过了礼,寻了良辰吉日,便将薛蜨合佳语之婚事办了;薛姨妈心头一块大石方才落地。宝钗因忙了这些日子,如今方才得空,见了赵小姐一身红装入了家门,心下也替他哥哥喜欢。如此宾客吃了酒席,各自散去;谁知洞房里面,薛蜨揭起盖头看时,却见那佳语小姐同他前世嫡妻兆佳氏生得一般无二,始信因缘前定。日后二人甚为相得,各自遂意;此为十三今生因果。 作者有话要说:那些一定要看自己不喜欢的人物在文中被写得死无葬身之地的emmmm……何必呢。 希望大家都有个尽可能好的结局。 这篇文剩下没几章了,接档文大约会码西游同人,画风和这篇一点也不一样…… 依旧谢谢大家一直都在=3=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回 【第一百五十九回 】薛宝钗知意掩前情·林黛玉出闺成大礼 且说如今朝中无事, 新帝便欲去姑苏拜祭林海夫妇二人同安和长公主;那清平郡主因同安和当日最好,乃一意求了,欲也往姑苏去拜祭。瑧玉因悯其情, 故而准了,令其一道跟随往姑苏而去。 船行数日, 不觉已至姑苏城外;瑧玉便教靠岸,同随行人一道往去祭奠林海同贾敏黛玉之灵, 一时祭拜已毕,又往林家宗族所在之地而去。那宗族长老闻瑧玉亲至, 忙迎将出来,领着林家一干人等叩拜过, 瑧玉方往宗祠中拜祭了。一时问起如今宗族中光景,那长老便一一作答;因又问林海当日所有一堂族兄弟, 谁知也已去世多年, 只有一个女儿,亦是常日不出门的,只在自己院中歇卧。 且说那厢长老见瑧玉问起,便忙要令人去请那小姐过来。瑧玉闻言,微微沉吟不语;宝钗因素知瑧玉对林家额外恩赏,今见他这般,想来是要与这林家小姐一分体面, 必是要有封赐的,乃会意笑道:“皇兄,想来这林家小姐亦是大家闺秀, 莫如我去请了过来的是。”瑧玉闻言笑道:“正是这话,你且同他们去罢。” 宝钗得了话,便行礼往外而来,自坐了一乘小轿,同族中两个女人一道行至那里;却只见大门紧掩,一个女人上去叩了几叩,方有一个婆子出来开了。那女人便对婆子道:“如今圣上来了咱们这里拜祭安和公主同林家老爷夫人,闻长老说你们家老爷夫人皆殁了,只有小姐尚在,特特使清平郡主来请的。还不赶着给郡主见了礼,扶你家小姐出来呢!”婆子闻言倒吃了一惊,忙跪下给宝钗叩头,口称郡主。宝钗令人扶起了,笑道:“且别见礼,先进去禀你家小姐是正经,皇上尚在那里等着呢。” 那婆子便将几人让至房中坐下,自对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言语了一声,那丫鬟忙也过来同宝钗见礼,告了一声,自往房里去了。又有一个丫头上来奉茶,宝钗接了,便笑问他道:“你们姑娘的名讳是甚么?”丫鬟道:“回郡主,我们姑娘讳是月然。”宝钗便不言语,且留神打量房中陈设,见收拾得素净淡雅,料想那小姐也并非平平之人,正在心下计较,却闻帘响,方才进去的丫鬟扶着一位罩了面纱的小姐出来,袅袅婷婷对宝钗福将下去。 宝钗一见,心下先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了,心里暗道:“观此女仪态,却同殁了的林丫头有几分相似。果然是同宗之人,这行止间多有一致的。”一时想起黛玉,不免伤神,乃强笑道:“林姑娘好。想必贵府上姐姐已是同姑娘说了,外面已备下了轿子,如今便请姑娘同我一道去见皇上罢。”那林家小姐闻言倒也不见惊慌,微颔了颔首,便同宝钗一道出了门,上轿往这边而来。 却说那宗族长老见几人经久未至,忙又要令人去催。瑧玉止道:“不必。朕今日前来,原就是为望义父家中之人来的,不须过分催促。”长老闻言只得罢了。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言说郡主已引了那小姐来,瑧玉忙命闲人回避,请林家小姐进来相见。只见那林家小姐戴了面纱,同宝钗一路往这边来,及至门口,便向瑧玉盈盈下拜。 宝钗在他身侧站着,见他这般,乃低声提点他道:“林小姐且请将面纱除了罢。”那小姐闻言,自解了面纱的带子;待那面纱摘下来,众人却皆是一惊,只见眉罥轻烟,眼含薄露,却同薨了的安和公主一般模样。宝钗唬得倒退一步,幸得性情稳重,未曾失态。瑧玉隔得远些,未及看清,便问:“清平,怎么了?”宝钗定了定神,便往前回道:“回皇兄的话,这林家小姐,生得却同安和皇妹有几分相似。”瑧玉面上一变,忙令宝钗带他上前,往他面上端详。但只见: 不似人间寻常色,犹是天上绛珠仙。 瑧玉见他模样,半晌不语。宝钗亦不敢出言,只在一旁垂手默立。良久方听瑧玉笑道:“林大人是朕之义父,你父既同他是堂族兄弟,也算得是朕之叔父,你很不用拘谨。”便命人看座,教宝钗在一旁陪他坐了,又问他家中之事,名字年纪,那小姐一一应了。眼见天色已晚,瑧玉便命厨下整治饭食,令他和宝钗一处用饭;及至晚间,便在宝钗住处歇卧。 宝钗因见此女同黛玉极似,倒自出神了一回,虽有亲近之心,然心下一转,却又恐是当日黛玉未死,使了这们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出来,不免暗自生疑。却又转念想道:“若此女当真是林丫头,必是皇上作的法子,将他暗暗地送至这里,却往外去掩人耳目的。倘若不是便罢,万一真教我猜中了,露出行藏来被皇上知晓,少不得引火烧身,或将带累母亲哥哥;如今且权当从未作此猜疑,只拿他当林月然待才是。”当下也不肯多问,更不敢试探于他,只看着丫鬟将卧房收拾出来,乃对那林家小姐笑道:“今日也闻了你年纪,比我略小些,我且托个大唤你一声妹妹罢。想来素日你也只在家中不出门的,在这里住着若有甚么不好,只说与我便了。” 那月然闻了这话,便福了一福,应道:“多谢郡主。”宝钗也不同他多说,又看了他一回,微露怅惘神色,乃勉强笑道:“妹妹今日想来也乏了,早些歇息罢。明日起来咱们再说话儿。”于是命丫鬟好生伺候,自往房中歇息不提。 却说圣驾一行在姑苏待了几日,将至起驾返京之时。新皇便下了一道旨意,将林氏月然过继于林海名下,令其一道入京。及至回京,暂将其安置林家旧日房舍中;不几日,又下旨昭告天下,欲册林月然为当朝皇后,择日大婚。此旨一发,朝内不免哗然,便有人上书谏劝。然新皇却道:“林家同朕只有养身之恩,并无生身之义,今既认祖归宗,同林家已无干系。为报林氏当日之恩同安和皇妹殒身之义,乃立林海之义女为后;若其生得皇子,终身不娶他人矣。” 众人闻这一番话字字句句均为有理,又因先皇在时,因林海抚育小皇子有功,已有追封,却也不能说这林家小姐家世寒薄;如此虽有微词,也只得罢了。那些欲送女儿入宫的也只得息了这条心思;朝宗闻得瑧玉如此行止,倒为叹息,乃向冯岚道:“新皇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倒好魄力的。这样也好,免了日后多少口舌;只是那林家小姐却是好造化。本身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一朝却得做了皇后。”冯岚笑道:“他素来有主意,既是如此作为,想来是不想受人摆布。林家小姐既是孤女,林海又无至亲在世,便彻底没了外戚作乱之虞。况圣上为人孤傲,想来不屑假借儿女私情以固江山社稷,不过随性而为罢了。”二人感叹一回,终归无话。 却说宝钗闻得消息,倒惊得一身冷汗,又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大略已明其间关窍,愈想愈是惊骇,乃暗忖道:“若我所料不错,此事却是一桩惊天秘计,竟瞒尽了天下之人。我纵猜出其间缘故,也切不可露出分毫;若稍有泄露,不惟林妹妹名声尽毁,却也要替家中招祸。这些罢了,只恐有人假此作乱,届时却不知又要如何;横竖此事只我一人得知,到时且随着我入土罢。” 如此宝钗主意已定。那厢薛姨妈却也闻得这话,便问宝钗道:“果然相似不成?”宝钗微一沉吟,笑道:“果然相似。只是当日安和公主右鬓有一小痣,皇后娘娘却没有,想来也只是相似罢了。”薛蜨却是知道其中关窍,闻言便知宝钗有意遮掩,乃笑道:“正是。想来这天下之人多有相似的,皇上感林家当日之德,也是这林家小姐的造化。” 及至薛蜨回房,稍稍作想,便知以宝钗之聪慧,已参透其间机关,然见他已打算将此事隐瞒到底,想来也不知自己知晓此事,乃打定主意,暗道:“我向来未尝有甚么事瞒过四哥,如今这事且瞒了罢。休教他对宝丫头再生猜忌,也算全了这一世兄妹情分。” 原来瑧玉当年便为黛玉谋划了这一条后路,早设了一个虚的身份在这里,实则并无此人,乃假借当日靳氏入宫之机,暗地教人送黛玉出宫,一路轻车简行,回得姑苏,改换成林海堂族之女的身份。若他之事不成,则自然便有人将黛玉送至别处,如此瞒天过海。因又封林海为国丈,虽不另寻继嗣之人,却教姑苏林氏一脉四时祭奠;其妻贾氏亦有追封,暂且无话。 一时宫内外皆在筹备新皇大婚之事;京中一派喜庆之色。及至册立前日,瑧玉因遣人祭告了天地宗庙,翌日便在殿内设节案、册案、宝案,瑧玉先往宫中拜祭了先帝后灵位,次往殿中阅视册、宝,便行升座。那厢正副使即持节同迎亲之人前往林家府邸;自有瑧玉先前遣来之人接着,倒为有条不紊。 那厢宝钗正在房中瞧着人替黛玉妆扮;虽明知眼前之人就是黛玉,却不敢显露出来,又见他抬头望自己一眼,灯火之下眉目流转,竟犹是当年神色;只是二人如今却如隔天堑,此生再不得同幼时一般,又想起往日同他交好之事,不免心下有些酸楚,因又想道:“此前林妹妹尝同我说,这人总要有一散的;想来各人皆有各人的结果。如今他既得了归宿,我原应替他高兴的是。”是以只悄声道:“妹妹珍重。”黛玉闻得宝钗这话,抬头见他眼圈微红,竟像是个十足不舍的光景,心下不免一动,只苦于身份所囿,一时却不知说些甚么,良久方道:“多谢姐姐。”宝钗闻言,却蓦地心下一松,暗想道:“我与他这些年交好,得了这句话,也就够了。”一面便不肯再说甚么,闻得外面报说吉时已到,便瞧着丫鬟替黛玉蒙了盖头,一径送他往外去了。 是时吉时已到。黛玉在房中已接罢皇后金册,如今几个丫鬟扶着登上礼舆,迎亲队伍一路浩浩荡荡,便往宫中而去。只见宫中各处早已齐备;处处张灯结彩,宫人皆换了喜庆衣裳,张嬷嬷同几个大宫女指挥着来回穿梭;及至礼舆入了宫门,便有人上来恭请皇后下轿,步入殿门;便见今上正在殿中等候,亲携了皇后,行过大礼,又簇拥着往暖阁而去。 暖阁之中亦是一早便布置过的,梁柱一色红漆涂饰,门前一盏双喜字大宫灯,上方为一草书的大“寿”字,门上贴着双喜字,门旁墙上一长幅对联粘金沥粉,直落地面。及至房中,便见东面设了皇帝宝座,右手边安放玉如意一柄;暖阁内西北角便安放一张龙凤喜床,悬着明黄帐幔,上面铺设明黄缎合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靠墙一对百宝如意柜。一时皇后往床上坐了,众宫人忙捧上东西,帝后行合卺之礼。 一时行礼已毕,张嬷嬷便奏道:“礼毕,兴。”于是宫人引着瑧玉往东房去了;张嬷嬷便领着两个宫人引黛玉入幄,除了冠冕,换了家常衣服。那厢宫人在东房替瑧玉换罢衣裳,便又引着往这厢而来,张嬷嬷便带着众宫人向二人行礼罢,退出暖阁,将门掩了。 瑧玉原坐在黛玉身侧,见众人去了,乃起身自扯了一张凳子往黛玉对面坐下,也不作声,只含笑看黛玉;黛玉却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乃笑道:“哥哥作甚么?”瑧玉笑道:“看看你。”黛玉闻言不免失笑,乃道:“哥哥不识得我不成?”瑧玉摇头,半晌方笑道:“肯同我一道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也只有妹妹罢了。”不待黛玉说话,便又笑道:“先皇本就要将你定于小皇子;如今兜兜转转,却终于是这个结果。”因见黛玉红了脸低头不语,亦不再作声,想道:“此逆天改命之事,想来也只此一次,不能更多的了。只是这一世罢了,却不知又往那里去来;横竖今生十三并未早逝,自己亦终得称心随意,即使是这书中世界,却也不失为一本好书了。”一时想定抬头,却见黛玉亦抬眼望向自己,二人眸光一对,心意自知;更有一室烛影摇红,如此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回的回目名真的是一开始就定好了的。拉灯~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回 【第一百六十回 】前事皆休金尊玉贵·尘缘历尽水逝云飞 却说冯岩自瑧玉登基之后, 便领命四下征战;当日在南疆之时,机缘巧合,逢得一异人, 冯岩因见此人品貌谈吐不俗,是以邀其入自己帐中, 畅谈整夜,更以宝刀相赠。异人甚为喜欢, 乃将此处地貌尽将画与冯岩看罢,又取一块油润玉石送与他, 笑道:“将军表字霦琳,盖为虽系石头, 犹有玉光之意;却恰同这金丝玉相合。想来将军日后之因缘,当应在一佩金之女身上。”便见那石上古朴字样, 写道是: 惟一惟精 瑞琇长莹 冯岩幼时自在京中, 见得珠宝甚多,倒也不甚以为意,乃谢了收入怀中。那异人见状笑而不语,翌日早晨起来,便告辞而去,此后再无踪影。 如今冯岩平得南疆之乱,大胜班师回朝;及至家中, 却想起这块石头来,掏出看时,忽地想道:“古往今来, 君主最忌臣子家中有甚异象。如今我得了这玉,又有他那话,若教有心人同陛下说了,却有些不自在,不若我先禀告的是。”只是又恐瑧玉猜忌,却也不敢便同他说知,乃暗想道:“薛大哥往日同我最好,又是陛下义弟;他又是最聪明的一个,不若先同他说了,却看如何。”如此想罢,便拿着这玉往薛家去与薛蜨看,意欲向他讨个主意。 薛蜨闻得冯岩这话,也觉奇异,又闻那石上有字,接过来看了一回,忽地拊掌大笑道:“莫非那金玉良缘之说竟应在你这里!”冯岩闻言不解,薛蜨便将当日和尚所说告诉了,又令人往后取宝钗的金锁来。一时金锁取到,薛蜨便将机括打开,便见里面錾着八个字,道是: 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 冯岩见了大惊,薛蜨笑道:“此是我妹妹幼年之时,有个和尚来教他戴的,想是这段因缘如今应在这里也未可知;只是不知你二人究竟意下如何,尚且要问上一问。” 冯岩素日同薛蜨便投缘,亦闻他母亲说宝钗为人温厚,生得花容月貌,想来也遂意,便道:“虽说此番机缘凑巧,也要问过令堂同令妹的意思。我本一介莽夫,却恐唐突了令妹;还要央兄长先行问过,我再去同家父禀告。若觉不妥,我便只当从未见过这锁子,断不会再同另一个提起。”薛蜨闻得冯岩这一番话,更为喜欢,道:“这话明白。霦琳且请先回去,待我同家里说了,自然有消息。” 却说宝钗见哥哥教人取了他的金锁去,正不知何事,过了半晌,见薛蜨喜孜孜回来,同他说了冯岩之事,又道:“他那块玉同你那锁上的字,倒真真的是一对儿。”宝钗闻言羞得无法可想,乃一扭身往后面去了。薛蜨正不知他心下何想,又教薛姨妈问了多次,宝钗起初不语,半晌方道:“得今日这般机缘,也是皇上之恩,亦多赖哥哥之力。既是如此说,想来天命如此,自有因果罢了。”薛蜨知妹妹这是应了,因此大喜,乃特特往冯家去了一回,同冯岩说了,又道:“皇兄曾说要为妹妹指婚,待我明日同你一道去面圣,将此事说与他,定然欢喜。” 那厢冯岩也已同朝宗说了此事,皆觉这段姻缘不错。是以翌日朝宗便换了衣裳,同薛蜨冯岩一道入宫,向瑧玉禀告了。瑧玉闻之亦深觉奇异,更知他表字含义,况本就要撮合他二人,便欲将宝钗指与他,着二人即时成亲;谁知冯岩闻言却奏道:“如今哦罗嘶国正在那厢虎视眈眈,臣却不敢先议自己之事,不若等他日平定边境,再行成亲。”瑧玉笑道:“你要建功立业,却也是好的,只是不免又让清平等太久。如今你二人年纪也不小了,正好成家,此后立业,可不是好?”冯岩又禀道:“不消一年,此战便可胜。”瑧玉见他说得笃定,乃笑道:“既有这话,朕便准你所奏。他日功成回京,朕亲替你做大媒。”冯岩闻言行礼谢恩,同朝宗一道出去了。 及至下月,果然冯岩点齐兵马,往北方边境而去;便闻其且战且胜,一日三捷,朝中得知,欢声雷动。及至过了半年有余,冯岩率军大胜回京,今上大喜,赐封兵马大将军,指婚清平郡主薛氏,令其择日完婚。及至两人成婚之日,看了那一双金玉,不免称奇。冯岩虽是武将出身,然为人刚正,一片赤诚;二人婚后琴瑟相和,恩爱无比,依旧一场金玉良缘。此后宝钗生有一子一女,女儿聘与皇长子,日后太子登基,太子妃遂为皇后。此是宝钗今生因果。 却说考试之期又至。如今贾府一干人等出了孝期,尽皆下场,不免各有一番情状;宝玉前番虽中得秀才,然乡试不第,贾琮、贾兰亦不曾中得贡士,惟贾若一人得入。谁知贾若年纪虽小,却远胜旁人,三篇文章如行云流水,惊才绝艳。梅信芳此次便为主考,见了他的卷子,先已起爱才之心;及至拆去封皮,知是贾若所作,更为惊讶,乃禀报瑧玉。瑧玉闻言笑道:“朕当日见他之时,便觉此子非凡,如今果然如此。”是以更为留心;待那日亲自考问之时,却见贾若口齿清楚,应对得宜,更兼思维敏捷,远出他人之上,乃欲点为状元。只是却有人言当日圣上既为探花郎,如今再设一甲,或有不妥,不若将一甲三人蠲了去,只设二三甲;然瑧玉闻言却道:“这话糊涂。难道就因朕当日作了探花,就将古往今来之状元榜眼一概蠲了不成?”几人闻言唯唯,不敢再提。是以亲点贾若为状元,贾兰便中在二甲末几位。一时考试已毕,便使人写了金榜,往外悬挂。 那厢邢夫人在家闻得消息,不免欢喜异常,看着打发了报喜的人去,往屋里向贾赦笑道:“你孙儿中状元了。”贾赦此时已不知事了,一应姬妾也由邢夫人做主放了出去,只有几个家人常日伺候,邢夫人不过每日来看一回而已,家中竟恍若并无此人的。如今邢夫人欢喜无限,却往这里同他说话;谁知贾赦闻得,倒笑点头道:“好,好。”邢夫人闻言不免好笑,道:“你这老鬼一早便糊涂了,竟还知道好或不好?”却见贾赦笑了半晌,竟道:“夫人也好。” 邢夫人闻言,却不免怔了,虽知是糊涂之语,乃啐了一声骂道:“我苦了这半世,替你操持了这些年,你难道敢说我不好不成?”哽咽半晌,却伏在贾赦身上痛哭起来。贾赦见邢夫人哭了,忙伸手替他拭泪,道:“孙儿中了状元,是为大喜,夫人不哭罢。”邢夫人闻言也不哭了,奇道:“你这是傻是不傻?”却见贾赦不再应声,已是睡过去了。邢夫人却又在那里怔了半晌,方才出去,命下人好生照看,自往外去了。 此后又过得五六年,贾赦病故,家中以礼殡葬。贾若却一路官至丞相,是以贾家复又煊赫;大姐儿起名贾蕊,及至长到十几岁,生得温柔美貌,聘与京中大族为妻;贾琮至三十岁上,方中得贡士,次年殿试取同进士出身,便往外地任职。邢夫人亦得颐养天年,寿至八十而终。 且说贾政光景。虽如今家中凋敝,然贾珍、贾琏时常资助些物事,恰逢今上大婚,又下谕旨宽免贾家亏空,是以如今倒也勉强度日。只是贾政深觉羞愧,又见宝玉屡试不第,乃令家人打点东西,欲回金陵老家去。贾珍、贾琏二人苦留不得,只得备了车船相送。李纨母子二人,因贾兰已中得乡试,故而一意要留在京中温书;贾政强他不得,只得罢了,便同王夫人、宝玉夫妇、探春、贾环坐了车,一径往金陵而去。 如今贾家金陵老宅尚在,一行人到得家中,早有贾琏使老家之人收拾了房舍,几人住下。或有当日旧交闻得贾政回乡,也来拜望;只是贾政仍觉羞惭,是以只在家中,不往他处而去;到得第二年,便因忧惧之故,一病身死,终年五十八岁。探春已于前日择一士子出嫁;贾环亦在当地觅一差事,等闲不往家中来,是以如今家中只得王夫人同宝玉湘云几人。 王夫人本不欲往金陵来的,奈何贾政坚持,却也无法;如今见状,便暗想道:“待过些日子,还是回京里去是正经。这里虽清净,到底比不得京里;宝玉若要进学,也是京里好些。况如今三丫头也嫁了,环儿又觅了差事,只我们娘儿回京便是。”如此主意打定,便要打叠东西回京去;奈何湘云又有孕信,故而只得暂且将此事搁置。 倏忽便是十月。那日湘云发动之时,家中一早便寻下稳婆;王夫人合宝玉皆在外厢等候。谁知直过了四五个时辰,还不曾有甚么影响;王夫人有些慌了,不住隔门问产婆如何情状。便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出来道:“回太太,梁妈妈说二奶奶有些不好,只怕小少爷生不下来;还是请郎中来瞧瞧的是。”王夫人忙又命人去请医士,一面见宝玉在那里低头不语,又疼又气,乃推他道:“云丫头在房里,你好歹也应个声儿。”宝玉闻言,却依旧不则声;王夫人见家人引着郎中来了,也顾不得再问他,忙上去请郎中往房里去看。 不知又过了许久,郎中方才从房里出来;王夫人忙问如何,只见那郎中向王夫人拱了一拱手,道:“望夫人恕小生无能,这便回去了。”王夫人闻言一呆,便见那郎中提了药箱,往外便走;忙上去扯住道:“先生且慢,好歹救媳妇一命罢!”那郎中夺了袖子,连连摇头道:“实同夫人说罢,尊媳如今却是大罗神仙也难救的;那胎儿为横生逆长,早已闷死在腹中;尊媳如今血气已亏,救不得了,还是筹备后事罢。” 王夫人闻言如五雷轰顶;那郎中便得空夺了袖子,一溜烟走了。及至王夫人回过神来,乃抓着那稳婆哭道:“可还有甚么法子,能保得云儿性命么?”那稳婆慌得忙道:“夫人,连郎中都无法子,老身却那里来的主意?还是趁早预备东西,替奶奶收拾了罢。”王夫人闻言更是乱了手脚;因此间只自己一人,料知宝玉素日便是不通事务的,一时又气又急,引动旧疾,乃一口血直奔出来。又恐宝玉瞧见忧心,忙自掩了,强撑着命人去替湘云准备。正在忙乱,却见房中一个丫鬟跑出来道:“太太,二奶奶想见二爷,教二爷进去呢。” 王夫人闻言蹙眉道:“这产房里不干净,又是要咽气的人,只怕冲着宝玉。我进去瞧瞧他罢。”又见宝玉立在一侧,竟如泥塑木雕一般,也便不去理他,自己便推门进去;只见湘云卧在床上,面色雪白如纸,乃俯身拉住他的手道:“好孩子,我来瞧你了。”却见湘云眼中已无神采,低声问道:“太太,二哥哥不来看我,是去考试了不曾?”王夫人乃忍泪道:“你哥哥去考试了。”湘云笑道:“这样才好。二哥哥当日不爱读书,我学宝姐姐劝他两句,他反恼了。如今他自己读书了,老爷也不至恼他了。这时节太太也好困了,且请去休息,我醒了就去同太太说话儿。”又笑道:“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我的。我只好在太太这里顽,不往别处去。”王夫人闻言,情知湘云已是糊涂了,不免垂泪道:“好孩子,你也累了,且睡罢。”湘云闻言点头,缓缓闭眼,终无声响。王夫人见状,不免哭了一回;自瞧着人替湘云穿了衣裳,又央人准备他身后之物。 那厢宝玉闻得湘云死了,倒怔了半晌,方才流下泪来;王夫人只恐他伤心难过得风了,连声唤他;方见宝玉回过神来,问自己道:“云妹妹有甚么话留下不曾?”王夫人闻言却又落下泪来,道:“云儿问你是不是考试去了,不来看他;又教你好生读书。”宝玉闻言,点头不语,良久叹道:“却是我的不是了。”一面便往那里换了衣裳,瞧着人抬了棺材来,将湘云停放罢了,暂且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真正写出这个标题的时候还是蛮难过的…… 怎么说呢,湘云是说过黛玉,但是本身人说不上坏…… 这个结局总比后人推断的那个要好上一些。 王夫人……唉。没法说。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回 【第一百六十一回 】愿不成冰水空相妒·命难改桃李未春风 且说当日贾政过世, 李纨在京中闻得消息,不免愁闷无极,乃暗想道:“老爷这一过世, 兰儿却又要守孝三年不得科考,却不又误了许多时候?”一面思及往事, 更为惨伤,想道:“一般都是贾家媳妇, 我又是个长嫂,却事事不及凤丫头。当日在家中之时, 老太太偏疼他,太太是他亲姑母, 倒也罢了;只是大太太竟也如此重他,说不得只好看命罢了。二爷原同珠大爷差得甚远;谁知如今若哥儿竟中得状元, 兰儿反落于他后面。”一时又羡又妒, 却苦无法,乃将贾若唤来道:“如今老爷过世,咱们虽在京里,却也当守孝。我儿这三年无法下场,便在家中好生温书的是;也算不枉老爷身前之愿。”贾兰闻言点头应是。 那厢凤姐儿闻得消息,乃暗想道:“虽如今分了家,却亦是要替他服丧的;待换了衣裳, 也要往那里去看看才是。”一面便去回了邢夫人,邢夫人闻言便道:“你自裁夺便是。”因又叹道:“我一早说不消回得,只是无人听我的, 谁知这样。那日我请人卜了一卦,道是他若往金陵去,便入死局;只是苦劝无法,如今果然如此。”凤姐儿闻言便劝道:“太太何消多想。人之生死皆有定数;横竖咱们问心无愧,也就罢了。”邢夫人叹道:“也是这话。”一面便往那边请了贾琏过来,教其收拾了往金陵去;又命凤姐儿往李纨家中看望。 过得数月,贾琏从金陵回得家中,乃向邢夫人禀报道:“那厢家人已是零落了许多;孩儿如今去那里,给二太太留了些银两,又遣了一房家人去;只是他们如今住的那房屋原是分与咱们的,我见他们这样,也不好说甚么,只得罢了。”邢夫人叹道:“也罢,横竖咱们如今只在这里,他们要住便住,又何苦再撵他们。许过不得几日,他们又要往京里来,不消争竞。你这样就很好。”贾琏闻言点头应是。谁知过不得几日,便又闻得湘云过世消息;饶是邢夫人素来持重,也怔了半晌,乃叹道:“果然天意难违,半点由不得人的。”如此叹了一回,乃又唤了家人来,使人往庙里诵经,暂且无话。 却说那厢王夫人勉强支持,待完得湘云丧事,便觉身上不快,寻郎中前来看,道是旧疾又犯,不宜劳累,当静养为上。只是如今家中只得王夫人同宝玉二人,宝玉又不通俗务,一朝王夫人卧床不起,便有那心术不正之人趁机做祸,乃见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王夫人无法,乃暗想道:“如今这里也难住,不若回京中去,好歹也有些照应。”如此想定,待身上稍好些,便使家人收拾行装,又托人往京中送信,道是欲往京中去。 邢夫人闻得消息,乃道:“既是要回来,又是如今这般光景,咱们自然不可不管的。”贾琏闻言亦以为然,道:“想来婶娘他们要回原本住的那处,依旧合珠大嫂子住。如今咱们且雇些人去收拾一回,再送些平日用的物事过去。”邢夫人道:“你虑得很是,且去办便罢了。”贾琏得了邢夫人这话,便往自己房里去,同凤姐儿说了;凤姐儿闻言却不忿道:“咱们前番已是帮了他们许多,也够了。如今已是分了家的,皇上又不待见他们,咱们何苦再管?”贾琏知凤姐儿仍对王夫人当日害他之事怀恨,乃劝道:“咱们那里是管他们,不过要替自己挣个好名儿罢了。如今圣上已是免了他们的亏空,又不曾治罪,好歹也是一门亲戚,若只顾不管,未免教旁人看着不像。再有,咱们若哥儿日后是要走仕途的,自然于这名声上顶顶要紧;况咱们如今日子也过得,难道与了他们这些,就穷了不成?”说的凤姐儿嗤一声笑了,因道:“瞧你说的我成个甚么人了。我那里是心疼东西,不过是有些气不过罢了。况他们如今倒也可怜。云妹妹年纪轻轻地却又死了,好端端的弄成这个光景。”于是二人议定,自去筹办,不在话下。 那厢李纨闻得王夫人要同宝玉回京,乃暗地不快道:“好容易过了几日轻省日子,太太又要回来。”只是却也无法,翌日见凤姐儿送了东西来,又要雇人前来伏侍,乃想道:“如今太太同宝玉回来,自然有他们供养,我却不消出银子;又有旁人伏侍,倒也无伤。”如此想定,却也同家中用人一道收拾房屋,以待王夫人回京。 过得些日子,果然王夫人合宝玉回得京里,贾琏一早便雇下车马,亲接了往这边来;凤姐儿亦一早便同李纨在家中候着了,见王夫人形容枯槁,不免有些快意;转眼又见宝玉形容同往日大为改变,却又觉心酸起来;一时心内五味杂陈,忙掩了神色,上来笑道:“二太太且歇歇罢,如今可到家了。”一面又问宝玉路途辛苦;又忙教丫头替二人打水梳洗。 王夫人虽一路狼狈,然回得京里,见凤姐儿依旧事事妥帖,倒隐约有些愧起来,乃拉着凤姐儿道:“凤丫头,却难为你合琏儿想着。”凤姐儿笑道:“我们太太也惦记着二太太,说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虽是分家了,那里能不惦念的。如今家里正摆下饭,就教我接了这里一道去。”一面说着,果然看着人替几人收拾了,皆坐车往府里去。 一时邢夫人见几人来了,忙接进屋里,彼此寒暄了几句,因问探春贾环何去,闻说探春已嫁人去讫,到叹息了一回。因又笑道:“如今就近住着,也好相互照应些。”于是几人用饭罢,又坐了一阵,邢夫人方命人送了几人回家去。 且说王夫人自回得京中,便下意要让宝玉再谋前程,因又想起探春来,乃暗想道:“老爷当日一意要替三丫头寻人家,就在那边草草嫁了;早知如此,不若在京里替他寻一门亲事;三丫头相貌品格皆是不错的,若在这里嫁了,也好替宝玉做个助力,如今却无法了。”因又想道:“待宝玉出了孝,还要在替他议一门亲事的是。当日江南甄家曾也有结亲的意思,只是不曾应他;他家女孩儿如今也有孝,想来也不曾议亲,届时再商议也可。”如此想了半晌,却无一事可做,只得暂且搁置;乃日日督促宝玉读书不提。 只是王夫人因前番奔波劳碌,过不得几日,又着风寒,竟自卧床不起;贾琏往外请了太医来看,凤姐儿亦常送药来,却依旧不见起色。及至入冬,便见病势一日重似一日;已是不见好的光景。王夫人自己心下明白,只苦宝玉身后之事未了,那日见凤姐儿在侧,乃拉着他手道:“凤丫头,你素日待宝玉最好的,如今我要去了,还要请你照顾他些儿。”凤姐儿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嫁到这里,便蒙姑妈对我多方照应;竟比我们太太犹疼我。宝玉是姑妈的心头肉,我那里不照应他的?”王夫人闻得熙凤话头不对,抬眼却见凤姐儿脸上带笑,一时又惊又疑;只闻凤姐儿笑道:“不独是我,连我们家哥儿也多得姑妈照应。我疼我们哥儿的心,便和姑妈疼宝玉的心是一样的;自当一一补报。”王夫人闻言大骇,料知凤姐儿已知当年之事,不免惊怕,却说不出话来;凤姐儿亦不再多说,乃笑道:“姑妈好生歇下罢。我改日再来瞧你。”一面便转身出去了。 王夫人只觉眼前发黑,一时想起许多旧年之事,却悔之无及,暗想道:“早知今日,却何必当初。我原一心为了宝玉,谁知如今这样;可见是我的报应了。”正在昏沉,却闻人报说薛姨妈来瞧他了,只得勉力支持起来,见了薛姨妈,那眼泪便见簌簌地落了下来;薛姨妈却也伤情,忙扶着他躺下,道:“姐姐且好生将养些日子罢。如今回得京里,咱们也好走动;且将心放宽便是。”王夫人此时心智已失,乃拉着薛姨妈哭道:“好妹妹,我是不成的了。只有宝玉这个孽障,却教我放将不下;妹妹瞧在咱们姐妹情分上,替我照应他些罢。蜨哥儿又同陛下亲近,说不得只好求他日后带挈宝玉些;琏儿那厢却是指望不上的了。” 薛姨妈因听凤姐儿同自己说了王夫人当日所为,如今闻得王夫人这话,乃暗想道:“此为一报还一报。当日凤丫头险些丧了性命;如今那里还看顾他?”只是却也无法,只得道:“这话那里是咱们说得的。”王夫人因又哭道:“我却还有一桩事要求妹妹。我因想宝丫头同宝玉是自小的情分,如今云丫头又死了,怎生教他两个在一处的是;待宝玉出了孝期,便将宝丫头迎过来;妹妹务要应我这话。”一面大哭不止。 薛姨妈闻言不免惊怒交加,忙道:“姐姐这是甚么话!陛下如今已是认了宝丫头作义妹,要将他指与冯小将军的;这话若教外人听去,届时陛下震怒,那里是咱们能承受得的?此话日后再也休提;我只当姐姐从未说过!”王夫人吃这一吓,心头回复清明,忙道:“原是我病糊涂了,妹妹勿怪。”薛姨妈也无心再同王夫人多说,只将闲话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去讫。 那厢王夫人自在床上卧着,心下又怕又悔,又惊又痛,本已是病重之人,又连遭两番惊吓;及至晚间,便见昏昏默默,已不知人事。李纨慌得忙教人请太医,又往那府里同凤姐儿说;谁知太医往这里来时,用手一探,脉息全无,已是死在床上。宝玉见了,不免大哭;贾琏闻得消息,只得往这厢来,又使人置办丧仪之物。 及至王夫人丧事已完,李纨便寻了宝玉,同他道:“二叔听我这话。如今太太不在了,只咱们几个在家;虽应相互扶持,然依旧多有不便,更恐教人说闲话。如今兰儿尚小,却离不得我;说不得只得劳二叔挪到别处去才是。”宝玉闻言笑道:“大嫂子不必忧心。如今我已是寻得去处,不日便要出去;如今也好,就当辞行罢。”李纨闻言放下心来,乃道:“你要往那里去?”宝玉笑道:“自然有处可去。”李纨见他似有痴态,也不再同他说;但见宝玉回得房中,翌日起来,贾兰去唤他吃饭时,便见房里空无一人,只桌上放着一张纸,拿起来看时,见上面写道是: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贾兰见了,忙拿了去给李纨看。李纨看了不免慌了神,忙又遣人去同凤姐儿说;凤姐儿闻言道:“了不得了,这个呆子不知往那里去呢!”一面忙着遣人出去找,又同贾珍、贾琏等人说,画了图像四处问询,其中有人说在那个庙里瞧见的;又有说在那个山上瞧见的;只是寻他的人去了,皆早不见踪影。如此整找了几个月,却无一点影响,竟不知宝玉往那里去了。京里人有闻得他家光景,皆说是做了祸事,冲撞神灵,故而上天降罪;如此流言蜚语,不一而足。 那厢李纨闻得这些闲话,却只得忍气吞声,因又下意地教贾兰用功,以待他日金榜题名,方可扬眉吐气。如此过去几年,待贾兰出得孝期,终是中得进士;便带了寡母,往外地做官去了。只是过不几年,便暴病死于任上;李纨亦于三年后病逝,归葬金陵。日后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凤姐儿就是嘴上过过瘾……不会真把宝玉怎么样的。 现在凤姐儿大概被自己婆婆带的非常信命,一般不敢干坏事…… 李纨几个人的结局基本还是跟随原著走的。 曹公给李纨的判词是不积阴骘……可能是说李纨日后对贾家其他人袖手旁观吧。这个是符合她的性格特点的。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回 【第一百六十二回 】完因果绛珠子归位·全始终真龙君离尘 那厢瑧玉闻得李纨等人结果, 倒为叹息,翻忆书中之事,乃向薛蜨叹道:“虽是我当日焚了那些册子, 究竟已是命中注定,难为改移。如今虽不曾整治他们, 却又自己败落下去;终究得了这个结果。”薛蜨笑道:“宝玉又不在那册上,你焚了册子, 却与他何干?便不说他,李纨此人向来便是极冷清的, 惟利己而已;贾兰在那书中,日后却也为薄情寡义之人, 如今得此结果,却并不冤枉。想来咱们往这处, 也不过将大势扭转, 又那里能管得了所有人的;况我想了一回,凡同咱们好的,却也都得了好结果,也就罢了。”瑧玉闻言笑点头称是,只是恐黛玉闻得心下伤感;乃先遣人去同他缓缓说知,及至前朝之事完了,便往后宫而去。 及至宫门之前, 瑧玉乃摇手不教宫人通报,自己便往书房去;见黛玉正在那里看书,乃笑道:“妹妹好用功。”黛玉闻声抬头, 见是瑧玉来了,笑道:“哥哥怎么也不教人通报一声?”一面便起身让瑧玉坐;瑧玉坐了,笑道:“旭儿那里去了?”黛玉笑道:“我嫌他闹,教人带了他往花园去了。却也不知像了谁,顽皮得紧。待他再大些,不若送到舅父那里去,教舅父好生操练他几日,只怕好些。” 瑧玉闻言笑道:“我小时候却是最老成的。若说旭儿像谁,你自想去。”说着,便向黛玉挤眼而笑。黛玉一怔,随即啐道:“我小时也不这样的。”瑧玉笑道:“那却无法,只得往上求本溯源了。”二人说笑一阵,瑧玉乃问黛玉道:“你听了他们的事情不曾?”黛玉闻言点头道:“嬷嬷同我说了。只是既然如此,却也无法;只好说是命罢了。”瑧玉闻言点头,因道:“宝玉自那年去了,却一直不曾找到;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黛玉道:“他原同旁人不一样,自来便有些痴狂病的,当日在老太太那里住着的时候,也曾同我谈禅;只是半通不通,倒招人好笑。如今既去了,想来也是顿悟了罢。或在那处佛堂庙宇中,也未可知。” 瑧玉闻言却蓦地想起一人来,乃问道:“你可记得有个叫妙玉的不曾?”黛玉想了一回,方道:“是有这个人。我当日往苏州住着时,曾听说过他;父亲当日也识得他家,哥哥问他作甚么?”瑧玉闻言,恐黛玉多心,乃随口笑道:“我闻人说宝玉往他那里去了。”黛玉闻言奇道:“那妙玉是个带发修行之人,虽说佛门无男女,也不曾见尼姑和尚一道修行的,你可是哄我。”瑧玉笑道:“我何曾哄你?不过是人报与我知,我又学与你听罢了。这里离苏州城也远,难道我亲去看不成?”如此二人说了一回,便将此事丢开,如此无话。 时光飞转,不觉已至宁雍十五年。如今今上生得二子二女,长子名为岳旭,如今一十三岁,生得丰神俊秀,聪慧异常;于前年便业已入朝办差,向来一丝不苟,颇有皇父之风。今上甚喜,便欲立其为太子;只是皇后闻得,乃谏道:“如今旭儿年纪尚轻,若为太子,只恐恃宠生骄,倒为不好;不若再过些年的是。”今上闻言称是,乃暂将此事搁置。 宁雍十六年十一月,冯将军大败倭人,今上大喜,赐封兵马大元帅,其妻薛氏进封清平公主;其女指婚于大皇子岳旭。 宁雍二十年,今上下旨,立皇长子为太子,迎清平公主之女为太子正妃,择日成婚。 如今朝中无事,四方平定;瑧玉因见太子如今处事有度,乃生出禅位之意,那日见房中无人,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这些年闷在宫里,也没甚么趣儿。不若我带你出去顽罢。”黛玉笑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这话也是说得的?好端端地朝也不上,竟要带着皇后出宫去顽;我不作这话柄子。”瑧玉笑道:“如今旭儿也大了,连儿子都满地跑了。当日我方二十岁便做了皇帝,旭儿又是咱们年少之时便得了的,难道再教他候到几十岁不成?况如今我看着他,也有了些为君上的样子。昶儿也出宫分了府;两个丫头都有了人家,这宫中横竖无事。不若将这些皆交与旭儿,咱们往外去罢。” 黛玉闻言,不免心下一动,却摇头道:“你这出巡一次,却要费多少银子?哥哥素来节俭,如今竟不疼银子了不成?”瑧玉笑道:“咱们悄悄地去,只教几个人跟着便罢。况我累了这许多年,如今也是半百的人了,这国库银子有一大半是我苦苦攒下来的不提,这私库银子却也够咱们往外去了。”黛玉闻瑧玉这话说得认真,料知不是顽笑,乃道:“哥哥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瑧玉道:“这退位之事,我却早非想了一日。我累了这许多年,无非是要见这天下太平;如今既已如此,也该替自己打算了。” 黛玉闻他这话,倒觉心下微酸,乃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将这里皆打点罢了,就往外去罢。小时候哥哥便应下要带我四下里走走的,如今却正好还当日之愿。”瑧玉笑道:“果然你记得。若我不提此事,只怕你心里怪我言而无信了。”二人笑了一回,暂且无话。 宁雍二十九年,今上禅位于太子,太子妃封后;次年改年号天启。皇长女此前封端宜公主,嫁怡郡王世子,新皇赐封端宜长公主;皇次女虽已指婚梅大学士之子,然如今尚未出阁,不曾拟得封号。二皇子岳昶此前业已大婚,娶陈将军之女为正妃;如今着封诚郡王,专掌兵部。于是尊宁雍帝为太上皇,淑和皇后为皇太后;如此移宫已罢。 瑧玉见如今移宫罢了,乃向黛玉笑道:“你瞧,如今皇后到底不曾从这大殿门里抬将进来。自开朝皇帝以来,你却是第一个从大门抬进来的皇后了。如今旭儿也有了孩儿;想来他日后也要先成了亲,才做得皇帝;却依旧是不如你。”黛玉闻言便红了脸,嗔道:“也是这们大的人了,只顾拿我打趣,竟说起这们小家子气的话来。教人听去,可不好笑。”瑧玉笑道:“我原就是最小气的一个,只好妹妹担待罢。”二人说笑一回,果然过不多日,便打点行装,微服往民间而去;如此游山玩水,吟诗作对,逍遥无极。 天启二十八年,太后病卧在床;却也不见甚么痛楚,只是不进饮食,精神亦一日不如一日。今上同皇后日夜伏侍,太医亦曾多方诊治,却终不见起色。众人情知太后这是要不好了,然不敢同太上皇说知,只得暗地预备不提。 那日黛玉醒来,自倚在床上同瑧玉说话,因又笑道:“这些年一向得哥哥照应甚多;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赖着哥哥了。”瑧玉笑道:“何消说这话。你是我妹妹,我自然照应你;若没有你赖着我,只怕我反不自在。”正在说时,却见黛玉微微阖眼,似要睡去;便起身替他掩了掩被子,又坐在他床侧,不免渐觉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不知过了几时,闻得床上响动,急张目看时,却见黛玉自支身端坐起来,向自己笑道:“绛珠在人世六十四年,无日不受人皇恩德。如今尘劫已完,便是归位之时;天帝方才亦着我多谢人皇襄助。如今十三爷并未在此,改日人皇代我一并道谢罢。” 瑧玉闻言,情知绛珠之魂已归,乃笑道:“绛珠子何必相谢。你我今世相互扶持,暂且不提;况我同十三弟此生亦得因果,得完前世所愿,乃为再意想不到之事,此皆绛珠子之功,是以两不相谢罢了。”黛玉闻得瑧玉这话,乃笑叹道:“人皇此言甚是。只可惜绛珠此去,便无来世;若仍有来世,却依旧愿同人皇一处相伴。”瑧玉闻言心下却有千般波澜起伏,半晌笑道:“得此一世,来生情愿相忘,盖情知再无此知己;若再追忆,只怕其他人皆难入眼了。”黛玉闻言微微颔首,良久方笑道:“哥哥珍重,玉儿去了。”乃阖目含笑而逝,终年六十四岁。 瑧玉见床上之人已无气息,乃怔怔坐了半晌,竟不曾有些眼泪;不知过了多久,方扬声唤人进来,道:“替太后娘娘换了衣裳罢。”众人乃知太后已然薨逝,一时尽皆大哭;瑧玉却无哀痛之色,自起身负手瞧着人替黛玉穿衣,忽闻半天里仙乐作响,琤琮有声;自听了半晌,却忽然笑道:“绛珠子要回去了。” 众宫人却皆不曾闻得音乐之声,闻言只面面相觑,因素知太上皇同太后二人感情极好,皆以为太上皇伤心难过得风了,都不敢上前;惟有今上见状,恐有甚么不好,乃壮着胆子上来哭道:“父皇节哀,母后已是去了,还望父皇以自己身子为重,切勿过于悲切。”瑧玉笑道:“你那里知道。他在人间劫数已尽,乃是登仙而去了。”众人闻言,更为惊疑,只是不敢则声;一面将黛玉停放了,宫里一色素白,尽皆举哀。 及至太后丧事完了,太上皇亦不曾再往殿外来;便同太后当日一般,但见饮食不进,今上乱着命太医诊治,却皆不知甚么原故。那日今上入得殿中探视,急得又斥太医无能;太上皇见了,乃倚在床头笑道:“人之生死,本由天命,不消怪责他们。朕乃从天意来此拨乱反正;如今四海清平,却该往他处去了。”今上闻言垂泪道:“父皇若去,想必登得仙境,或同母后完聚。”太上皇微笑道:“小子何知。”因又低声吟道: “碧海青天,须道古今情易尽; 高山流水,情知风月债能偿。” 吟罢,阖目而逝,终年六十九岁。今上见状,乃伏地大哭;于是命人进来替太上皇沐浴更衣,停灵罢了,便与淑和皇后林氏合葬皇陵,举国哀恸。 却说胤禛魂魄脱出躯壳,只觉一路飘飘荡荡,却与前世不同,乃是往天上而去;远远瞧见一人向其施礼道:“吾乃天帝使者,奉命前来接引人皇。天帝并教我多谢人皇,为这拨乱反正一事,却劳人皇费心许多。”胤禛之魂闻言便笑道:“有劳使者。此番经历,却得偿我平生所愿,何必相谢。”一面便见那使者携了他手,径往前去,又笑道:“如今人间大事已毕,人皇却还有何心愿不曾?”胤禛想了一想,笑道:“并无别话。只是绛珠子如今何在?”那使者笑道:“绛珠子如今历罢尘缘,得归天界,就代警幻原本之位,掌天下女子名册。”胤禛闻言笑道:“这样极好。他原是最聪明的,料想也当得此位了。”于是便随了使者,自往他处而去。此后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 基本上没啥内容了,就是补一下之前留的几个伏笔。写了好久还是挺不舍得的……但是也蛮开心的就是啦。 下一篇接档西游同人,搞笑风,近几天码一下存稿就会开新文的。 这文明天最后一更,不写番外了。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回 (终) 【第一百六十三回 (终)】诸仙子复归离恨天·晓谕生重写红楼梦 那日恰是清平公主合当寿终之时。只见宝钗一缕清魂出体, 飘飘荡荡,随前方接引之人,一路往天界而去;及至到了那里, 但见珠帘绣幕依旧,画栋雕檐如常;仍复是光摇朱户金铺地, 雪照琼窗玉作宫。一时站定,便见荷袂蹁跹, 羽衣飘舞,仍复簪璎仙子模样。那接引的仙子便笑道:“簪璎姐姐回来了。”一语未了, 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其中一个大红衣裳的名唤求鸾, 乃向他笑道:“簪璎妹子如今复归天界,可喜可贺。恰逢今日绛珠仙子功成圆满, 得登上仙之位, 就代警幻掌这天下女子名册;咱们却假此机会聚得一聚。”一面便携了他的手,往里面走。 簪璎闻得求鸾这话,乃笑道:“那却实是要贺上绛珠一回。只是警幻如今却又到那里去了?”求鸾闻言便哼了一声,道:“他假借自己掌着女子名册之便,私设‘薄命’‘朝啼’‘夜怨’几司,暗地里夺人福运,以长自己修为, 咱们或有下凡历劫的,皆教他暗地里坑害了;如今终是教天帝知道了。天帝仁厚,不过夺了他位次, 教他做个闲散神仙罢;既是没甚么位次,又如何往这里来呢?” 簪璎一面听着,却只暗暗地纳罕,也不则声,只随求鸾往里面去;及至席上,又见几个仙子早已到了,彼此见过归坐。却又闻得几个正在那里笑说警幻之事,乃留神细听,便闻其中一个唤作砚沉的道:“那警幻只顾要长自己修为,却夺他人运道。仗着自己掌着那册子,便胡乱给人加判词。本应端庄持重的,教他拗成个薄情冷淡;精明能干的,写成个唯利是图;老实温厚的,转变了木讷蠢笨;响快爽利的,翻作成飞扬跋扈;俭省度日的,便道是悭吝寡义。若不是人皇毁了册子,咱们好容易往人世一遭,却都教他搅了。” 簪璎闻得砚沉这话,又隐约想起人世中情景,心中似有所悟;只闻砚沉话音未落,便有旁边一个穿黄衣的笑道:“咱们姊妹原应各自下界,彼此无干;谁知警幻强行牵扯出这一桩公案,致得其间错综复杂,若不是人皇到此,尚且解不开呢。饶是如此,还有许多未及改命的,却着实吃了一场亏去,白白费了这一番红尘机缘。他日若想再往人间走,却又不知是那一日了。”因推一个穿蓝衣的笑道:“寒素姐姐此番却是最吃亏了。改日我同你一道去骂上警幻一回,好歹替你出气的是。” 那名为寒素的仙子闻言忙笑道:“要去你去。我已是落了个不积阴骘的名儿;难道还要再加个心狠口毒不成?横竖已是如此,天帝也已罚了他,日后却不消再提了。”几人又说笑一回,那穿黄衣的便问道:“可卿今日为何也不见?”砚沉便道:“这却也是那警幻心狠手辣,连他妹子也要算计进去的。幸得人皇入世,只是究竟不曾改得可卿之命,无奈天帝只得教可卿再转投一男身,以完此劫。如今可卿复归天界,知晓了他姊姊所为,不免心灰意冷,同天帝自请清修去了。” 几人正在说时,便闻得外面笑声;一个穿青色衣裳的便笑道:“听这笑声,便知是江楚来了。”一面便接了出去,果然引了一个绯色衣裳的仙子进来,往席上坐了。彼此谈笑了几句,那江楚便暗拉青衣仙子,一面奇道:“灵音姐姐,绛珠姐姐原较许多人修炼的又晚些,如何这们早便登了上仙之位?”灵音闻言笑道:“这却还从警幻之事上说起。天帝虽是将警幻位次夺了,这人间却已是教他弄得一团糟,不得已将人皇引至此地,方才将此间之事扶上正途。却也凑巧,谁知人皇偏又同绛珠仙子有了那许多纠葛,又替他挡了这些劫数;天帝此次承了人皇之情,却也要给他一些颜面的。如今绛珠仙子完劫归位,恰是大功告成,又逢警幻坏了事,便掌了这名册了。” 江楚听得更为好奇,忙问道:“那人皇这一世却又往何处去了?”灵音笑道:“这其间之事,岂是你我可知的?不过偶听上仙们提起几句罢了。若问究竟,你自去问上仙,我是不敢的。只是你也往人间游历了这一回,却有甚么好顽的事体,讲来与我们听听才是。”众人闻言,也都笑称是,便问江楚人间光景;江楚闻得众人问他,乃怔怔想了半晌,方道:“也并不曾有甚么好顽。”众人见他憨态未改,各各笑了一回,便将此事丢开不提了。 过不多时,便闻得人道:“绛珠仙子来了。”众人闻言,忙起身来迎;果见那绛珠同了两个仙子出来,彼此见了,免不了说笑一回,方各各归坐。一时宴开,众人又共贺一杯。及至宴罢,绛珠乃笑道:“今日请各位姐姐妹妹前来,一则咱们长久不见,乃假此机会大家聚上一聚;二则这天下女子名姓册子却要重整,少不得劳烦大家一齐理上一回。”众人中有那往下界去的,却巴不得看一回自己人间情状,因此皆道:“何消谦让,这原也是我们分内之事。”绛珠闻言,乃笑道:“且往这边来罢。”一面果然引了众人,往内室而去。 那厢众人随绛珠入得内室,一一将厨开了,各自却要先寻自己名姓,乃自去翻寻;簪璎却原对人间之事似有所忆,见众人乱着翻找,乃径去将《金陵》厨开了,从中寻出一本册子,翻得几下,便见上面写几行字道: 金陵薛氏文清,小字宝钗。为金陵薛长瑞长女;兄薛蜨,乃大清康熙十三子胤祥转世。初封清平郡主,后嫁天下兵马大元帅冯岩,因夫征战有功,擢封清平公主;此生得二子一女,该寿八十九岁。 簪璎看到这里,却蓦地想起一事来,暗道:“我当日往天外访骊山老姆之时,曾将所佩璎珞失落;后被守山玉将军拾得送还与我;怪道此人如此神力,想来或是玉将军转世了。”一时心下明白,如此复又翻时,乃见一页写道: 苏州林氏胤然,小字黛玉。为苏州林如海独女;初封安和长公主,后嫁大成宁雍皇帝岳臻,为淑和皇后;此生得二子二女,该寿六十四岁。 簪璎看罢这页,暗想道:“想来这便是绛珠妹子人间光景。”因见众人遍寻不着自己名姓,不过乱找而已,乃悄然将《金陵》一册掩了,放回橱里;自起身去理其他册子,如此无话。 至此当日警幻所造一桩风月公案,如今业已全销,冤孽早尽,恩怨各清;诸位下凡仙子,亦各各归位。正是: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且说赤瑕宫中之事。那里宝玉寿终之时,其魂魄悠悠便往天上而去;及至转醒,依旧一个神瑛侍者。再忆人世中许多事,却如沧海一粟,再也想不起了。如此怔了一回,乃起身整衣,自往宫主之处回报;赤瑕宫主见他来了,乃笑道:“神瑛回来了。此番游历,却悟得甚么不曾?”只见神瑛沉吟半晌,方笑道:“可见人间多少风流债务,都是人死账销。此间却是离恨天;离愁离恨,是以无愁无恨,可不快活么?另有一桩事:万物皆有其因果,再不去胡乱浇那些花草才是。”宫主闻言,乃大发一笑。于是神瑛依旧在此宫中当差,此后不知岁月几何,亦无别话。 往后却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亦不知此故事却如何传世;既非石头所录,亦无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只有一人名为晓谕生者,得见此文,大为惊奇,因见此间之事与那曹雪芹先生所录不同,人物却多有相似的,为别于《红楼梦》,故名《红楼非梦》;又经批阅增删数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为此一文,算是结了这一厢公案。 诸君:此文虽与《红楼梦》有别,并非补天所遗之石所托,亦非假语村言,却因小生才识浅薄,或有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是以不敢教大人先生品题传世,惟愿诸君晓谕其间究竟,并知世间之事,总要先尽人力,再听天命,若人力到了之处,天命也为其所感,终得改易。然此间之事,是梦耶?非梦耶?盖梦外之人所见是梦,梦中之人却道非梦。人尝闻“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今斗胆评此文曰:多情不恨,好梦不醒。只因人生得一知己,则可以不恨;梦中人不知此间是梦,起于梦中,终于梦中,故好梦沉酣,一生不醒耳。梦外之人,则惟可见,不可知矣。 又: 满纸今生事,各各是喜悲。 由来惟一梦,长笑入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总算写完了。 这虽然不是我写的第一篇文,但确实是第一篇红楼同人,大约源于看过原著之后深切的惋惜。 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生来就是该死的,这也是贯穿了全文的一个想法,如果在几个关键的点上做了改变,很多人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比如香菱,尤三姐,乃至迎春,惜春,更不用说黛玉宝钗等人了。 因为本来就是想写自己心里应该有的一个红楼,所以肯定没法符合所有人的口味这样,例如一个比较有争议的就是宝钗,其实我是真的不讨厌她啦……书里基本就没有我讨厌的人……因为是局外人在看,所以能看到人物的各个方面,大概就是上帝视角的好处=w= 其实写到《林黛玉出闺成大礼》一回,整个故事也就差不多了。后来补的这些只是每个人的结局,然后小修小补,对应下开头。 接档文西游同人《西游拍摄纪实》又名《释厄新传》,轻松搞笑文,非考据,换个口味~争取一篇文换一个文风2333直到我毁完四大名著…… 谢谢大家容忍我的拖延症,陪着我一直到这文完结~群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