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赵姨娘的幸福生活 作者:何恒笑 文案 他是荣国府的二老爷,他是一本正经的道学先生,他不苟言笑、力求上进。 唯独在她——赵姨娘的面前,他是诗酒放诞的少年郎,是嬉笑怒骂的贾公子。 在她面前,他忘记光宗耀祖的重担,摘下谦恭清正的面具,可以甜,可以污,可以萌,可以傻! 纵然在一众贵妇眼中,她只是个低贱的货色,可在他眼里,她是一朵娇滴滴火辣辣的解语花。 荣国府里的小夫妻,在外是威严老爷身边跟着战战兢兢的小妾,在闺房里是市井妇人身边粘着眼带笑意的夫君。 此生艰难,是她点亮了他的生命。 在赵姨娘的身边,贾政心里那个如同宝玉的小男孩永远鲜活、永远年轻。 不要考据,不要考据,不要考据啊! 人见人烦的赵姨娘,摇身一变,成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嚣张女人,就是一个爽! 内容标签: 红楼梦 宅斗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姨娘 ┃ 配角:贾政,王夫人 ┃ 其它:大观园,闺房,侍妾 一句话简介:愿作鸳鸯不羡仙。 第1章 国公爷的逆子 在金陵,说起数一数二的豪门,谁也不能不提荣宁二府。 在外人看来,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简直是人间富贵的顶尖儿了。 可是荣国府的国公爷贾代善,近来却一直闷闷不乐。 夫人史氏是个活泼爱笑的人,见不得别人在她跟前长吁短叹的,因此问丈夫:“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也不缺金少银,也不缺名利,儿子女儿也都有,就是姬妾也由着你纳了几房,天下还有几个人的福气能盖过你去?” 贾代善捻着胡子踱来踱去:“所以说妇人之见就是愚钝,你只看着我们眼前儿过得轰轰烈烈,殊不知全是仰仗着祖上的军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时候儿孙不好好读书考功名,这爵位还能世世代代传下去吗?咱们靠什么维持?看着家大业大的,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史夫人是金陵世族史侯家的小姐,自然明白这话在理,她的娘家史家往前面看,也没个上得了高台盘的,也是世袭着祖上的荣光,其实细想,也经不起折腾。 史夫人笑道:“只是你这话说得也太早了,赦儿才刚刚懂点经济学问,你怎么就断言他不成器?政儿虽然调皮些,也是个聪明孩子,严加管束,保不准就是个好苗子呢?咱们敏儿虽说是个女孩子,也是心较比干还多一窍呢,念书识字、谈古论今的,比两个哥哥还强,只是身子略弱些,好生调养也不妨事,将来联姻,也少不了侯门王府的。咱们荣国府还不值得你这样急,要我说,宁国府才头疼呢,你看敬儿,好不容易中了进士,还指着他光耀门楣呢,他倒好,年纪轻轻学着烧丹炼汞的,好好的孩子移了心性,家里一应大小事务他竟撒手不管,将来炼成个神仙也罢了,只怕是把自己搞得疯魔癫狂,惹人笑话我们贾家!” 贾代善笑道:“自己的儿子我都愁不过来,还能把鞭子伸到宁国府去?横竖我哥说话还算数,自己打自己的娃罢了!” 史夫人拉着贾代善坐下,笑道:“你就是个无事忙,孩子们都好好的,你非得安个罪名,他们不是好好上学去了吗?” 贾代善摇摇头:“你一味地溺爱他们,不知道他们成天闹得不成个样子,赦儿资质平平,好在还算本分。你看看政儿,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的糊弄我,假装捧着书,背地里不知道在搞什么勾当,每次我一到他的书房,他就一惊,遮遮藏藏的,你想真能有什么好事?有一回趁他上学去,我看他书房里竟藏着《牡丹亭》、《西厢记》这样不成体统的东西,我待要打他吧,又怕他吓破了胆,责问他,又怕他瞎编胡话。你这做娘的该说的不说,让我也难做人!” 史夫人笑道:“这可是你浑说了,怎么怨到我头上来了?” 贾代善抿了一口茶,吹着胡子:“这且不说,他成天的东奔西跑,喝酒玩乐,和丫头小厮们鬼混,你总看见了吧?” 史夫人点头:“他爱玩,这是实话,我以前总说他还小,让他玩几年吧,长大了就难得自由了。现如今他还是一样的诗酒放诞,还总喜欢和小丫头们玩,是要管管了。” 贾代善还想数落儿子的毛病,转念想到女儿贾敏,又浮现出慈祥温和的笑:“我这些孩子里,也只有敏儿让我看着打心眼里欢喜,学什么精什么,又乖巧听话,” 说话间,史夫人看着自己的侍女赵蕊儿在抱着猫打瞌睡,娇憨可爱,因笑着对丈夫说:“我瞧着屋里这几个丫头都还娇俏可人,本本分分,唯独这个蕊儿伶俐泼辣,是我喜欢的性格。我生来喜欢爽利人,这孩子又生得比别人都好,我看要不要留心着把他留给政儿做房里人?” 贾代善素习不喜欢刁蛮女子,他的姬妾都是柔若无骨、轻声细语的,对夫人跟前这个得脸的丫头,多有微词,只是不好驳了夫人的面子。现在听她说要把这样没有规矩没有眼力见儿的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做姨娘,他实在绷不住了:“你闭着眼睛也选不到她头上!这样的女孩能进我们贾府就是奇迹了,我总疑心她是走了后门进来的。我每每在家,总看见她赫赫扬扬的,一点奴仆的样子都没有,还吵吵闹闹一刻不得闲,这样的人,谁承望她也爬到你的内室,讨了你的欢心。这也便是她的顶点了,若说留给政儿,荒唐!” 史夫人说:“娶妻自然要慎重,一个姨娘,你指望她做什么?政儿好动,不如给他选个热热闹闹的姨娘,过得才舒心呢,要闷葫芦在跟前有什么意思?不是我拈酸吃醋,你那几个姬妾我就看不过眼,一个个哑巴似的!” 贾代善一看战火烧到了自己,立即转移矛头:“别扯我,说政儿的事!这个赵蕊儿大字不识一个,将来怎么督促政儿读书上进?肯定天天撺掇着政儿不务正业!而且她事事掐尖要强,当个底下人尚且如此,当了姨娘那还了得?” 史夫人笑道:“升级当姨娘,没点脾气怎么压制下人?咱们府里这些婆子丫头们一个个人精似的,你是个软柿子,她就盯着你踩,要我说要强的才配当姨娘呢!” 看贾代善还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史夫人又说:“这孩子女红是第一等,针线活满府里没人比得上。长得也讨人喜欢,古灵精怪的,你别总看着人家的缺点呀!” 贾代善起身向外走:“你自己安排吧,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你自己去解决!” 史夫人见丈夫没有特别反对,就私下里安排着,涨了蕊儿的月钱,这让赵蕊儿百思不得其解。史夫人只对她说:“你大手大脚的,比别人用得快,只好多给一些,你可别到处说,不然我就给你收回了!” 赵蕊儿连连点头:“谢谢夫人!” 存了这个心思,史夫人就格外的制造机会,让贾政和赵蕊儿接近。 每当贾政下学回来,去向母亲请安,史夫人就会打发蕊儿去伺候。蕊儿不是泼了茶烫了贾政的腿,就是拿错了贾政想吃的糕点,要不就是不耐烦,直接叫不动。 贾政见多了正经姑娘,对蕊儿的不听话和毛手毛脚竟十分喜欢,每当看到母亲不在跟前,就故意找蕊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说。蕊儿有时候理一理,有时候根本不答应。贾政气得说:“我是在跟墙说话吗?” 蕊儿道:“这里也不止我一个人,我怎么知道你跟谁说?” 贾政笑道:“好,那我指名道姓,赵蕊儿,你知道蜘蛛的眼睛在哪里吗?” 蕊儿还是不理。 贾政上前去捏她的脸:“我命令你,跟我说话!” 蕊儿皱着眉:“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找着我说,还净说些没油盐的,寡淡死了,我不想理你。” 贾政拦着蕊儿的去路:“我是政二爷,你是个丫鬟,我叫你理我,你就必须理我!我要你说话,你就非说话不可!” 一来二去的,贾政和赵蕊儿竟然热乎起来了。 往常他总嫌母亲这里住的偏,来一趟绕什么似的,打从黏上了蕊儿,他恨不得一天来八百回。除去上学的时候,他总赖在史夫人处不走,吃晚饭也要在母亲那里吃。 贾代善在饭桌上动不动教训几句,唬得贾政头也不敢抬,心里祈祷着父亲快快吃完,快快出去。 即便顶着这样的压力,他还是执意要留下来。 又怕父亲看破自己的心思,他只好屡屡装作恋母,滚到史夫人的怀里,喊着娘,史夫人拍着他的后脑勺,催着贾代善快出去,别碍着孩子开心。 大半年下来,贾政和赵蕊儿对彼此的性情习惯都十分了解了,多数是赵蕊儿在生气吵闹,贾政跟在后面认错求饶。 一日,趁着午睡四下无人,屋内的几个人也都在打瞌睡,史夫人悄悄问贾政:“把蕊儿送到你房里去好不好?” 贾政说:“我房里的大丫头就有了五个了,再添一个,岂不是排场太大了?” 史夫人笑道:“排场不排场的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你就是怕人看出你的心思!” 贾政见瞒不过,嘻嘻笑道:“那你的房里少个人,应付的过来么?” 史夫人在榻上眯着眼睛:“我这里多一个少一个不要紧,谁敢短了我的?只是一件事,我把蕊儿给你是免得你在外面鬼混,你和她也要有点分寸,不要太纵着她!” 贾政向蕊儿眨了眨眼:“放心吧,赵蕊儿到了我房里,我一定严加管教,不让她胡作非为!” 蕊儿吐了吐舌头,悄悄举起拳头假装要揍他。 到了下午,史夫人就叫人把蕊儿的东西都送到贾政屋里去,贾代善晚上回来知道后,总觉得不妥:“这样的人,迟早是个祸害!” 史夫人宽慰道:“不过是储备着做姨娘,她还能翻天?” 贾代善说:“我看政儿屋里有个丫头勤勤谨谨的,我把名字一下子给蒙住了,叫什么来着?话少又利索那个?” 史夫人说:“周铃儿,她是个老实丫头。” 贾代善说:“要我说,让她当姨娘还过得去。” 史夫人道:“你别拿自己的口味去应付儿子,政儿就是看不上这样的。” 第2章 荣禧堂的小妖精 蕊儿到了荣禧堂,贾政的几个贴身丫鬟周铃儿、棋儿、沉香、如烟、枕墨都迎出来。平日里大家也都常常碰面,因此并不生疏。 周铃儿一面替赵蕊儿铺床叠被,一面嘱咐她:“政二爷睡里间暖阁,我陪侍在里间这个外床,你们在外面套间睡,二爷的乳母王嬷嬷不住这里。” 棋儿见蕊儿到处张望,也不曾动手张罗自己的东西,心里看不过去,就冲她喊:“蕊儿,你不要把铃儿当成你的丫鬟,自己的东西还要别人收拾么?” 铃儿笑道:“我闲着也是闲着,算命的都说我是劳碌命。” 沉香在一旁冷笑道:“人家是史夫人派来的,自然比咱们有脸面。只是再怎么得意,不过是个下贱坯子,有本事就攀上高枝儿,别跌下来才好!” 赵蕊儿一听这话,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沉香脸上红红的一个巴掌印:“小蹄子,有话好好说,夹枪带棒的什么意思?我来这里是史夫人的意思,你要是看我不顺眼,你就去回了她,看她听不听你的把我叫回去。在我面前拿大,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你别跟我说什么先来后到,想给我下马威,我赵蕊儿不吃这一套!” 如烟和枕墨都跑过来,把沉香拉到一边去,蕊儿能感觉到她们眼神里面藏的刀子。那又怎样?打得痛快! 王嬷嬷本来在外面扯着嗓子教训婆子们,听见屋里的动静,跑进来一看,沉香手遮着一边脸呜呜咽咽,枕墨和如烟在一旁劝慰,棋儿和铃儿仍旧在收拾蕊儿带来的一堆行李,赵蕊儿却翘着腿嗑着瓜子,还哼着小曲儿。 王嬷嬷上前去一把将瓜子拂在地上,指着赵蕊儿的鼻子骂道:“下作的小蹄子,谁允许你这样浪?一来荣禧堂,你就搅得鸡飞狗跳,今儿我不给你个教训,你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赵蕊儿斜觑着眼,用手帕半掩着嘴:“王嬷嬷,你说我搅得鸡飞狗跳,谁是鸡,谁是狗?拐着弯儿骂谁呢?” 王嬷嬷挽起袖子上前去,揪着蕊儿的衣领子,正待要一个大嘴巴子扇下去,贾政进来了。王嬷嬷还嘴里不依不饶:“今天我就当着二爷的面撕烂你的嘴!” 贾政脸色一变:“这是干什么?放开她!” 棋儿远远地向贾政说:“咱们荣禧堂来了一位佛爷,自己的事也不做,更别说指使她做点别的了。人家略微指教一下,她抬手就打,打完了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还把王嬷嬷气得要晕过去。我看她不是来服侍二爷的,她就是想来当主子的!” 贾政厉色道:“那又怎么样?要打要罚,也是我裁夺,哪里轮得到你们教训她?” 说着,贾政走过去,低头对蕊儿吼道:“你来这里作威作福的,可知错?” 蕊儿可怜巴巴地仰着头,泪眼汪汪的:“知错了,可是她们见我是新来的,联手欺负我!” 贾政抬手擦去她的一滴眼泪:“别哭了,可怜见儿的,以后她们谁要是欺负你,你别硬扛,等我回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处置。”又转过身对着众人:“我都没说什么,你们就动手打起来了,欺负一个新来的!她纵然有错,你们好好的教她不行吗?往后再给我看见谁欺负她,一律撵出去!” 有了贾政撑腰,赵蕊儿如鱼得水,先前在史夫人跟前还要陪着几分小心,如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贾政又是个尚未娶妻的,在荣禧堂,只要贾政不发威,谁敢把赵蕊儿怎么样? 每日里,赵蕊儿光明正大使唤跟前几个人: “铃儿,你帮我找一下眉黛。” “枕墨,去看看厨房里有鸡蛋羹没有!” “沉香,我的胭脂膏子落在史夫人那里了,你去帮我拿来!” …… 众人敢怒不敢言,也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说她几句,她就当面怼到人家脸上去。 可气的是,贾政丝毫不在意蕊儿的放肆。 刚开始几天,蕊儿还在贾政面前装了一阵子小可怜,但她实在是憋得难受,索性放飞自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甚至,她还直接喊着二爷的名字,支使得他团团转: “政儿,把那个米酒倒一碗过来,我要喝热热的。” “政儿,外面可有卖风筝的,下回你出门替我带一个回来。” “臭政儿,那个豆腐皮的包子,是我留着给你吃的,你怎么一回来给王嬷嬷了?以后有好吃的,再也不留给你!” …… 棋儿、沉香她们几个往往背地里嚼着舌根骂蕊儿没羞没臊,不知廉耻,唯有铃儿像是看不见听不着一样,忙得像个陀螺一样。 沉香忍不住问铃儿:“你就不讨厌那个小蹄子吗?” 周铃儿笑道:“反正也没碍着我什么,我每天要管着政二爷大大小小许多事,生怕出了差错,哪里管得到蕊儿在做什么。” 沉香说:“你一向是最得二爷信任的,连老爷还在史夫人那里夸你呢,说你妥当勤快,又斯文又本分,我们只当你是要预备当姨娘的人。现在来了这么个小妖精,把二爷的魂儿都勾走了,你不怕她越过你去?” 铃儿笑道:“谁当姨娘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管他们选谁呢,我只管做好我手里的事。” 棋儿从背后探过头来:“我听史夫人跟前的小兰说,赵蕊儿的月钱比我们都多,我们才一吊钱,她每个月除了份例的一吊钱,还有史夫人匀出来二两银子给她呢,你们想想看,咱们荣国府那些个姨娘,每个月也就二两,蕊儿比她们还多一吊钱呢!” 沉香啐道:“难怪她成天的涂脂抹粉,画眼描眉,原来是钱多得用不完啊!” 棋儿说:“我就不信我们这些人哪里不如她,史夫人看中她哪一点!咱们这位爷也是疯了,把她供着,自己当奴才,你说天下可有这样的怪事不曾?” 铃儿笑道:“这也只是风言风语听来的闲话,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别说了。” 沉香说:“如果是真的,这个小蹄子就真是当姨娘送来的,怪不得这样嚣张!” 枕墨和如烟一进来,看到她们切切察察的,探头问:“说什么?不会在说我坏话吧?” 沉香笑道:“以前爱说你们坏话,自打那个狐狸精来了,哪里想得到说你们?” 五个人正头碰头的说着话,听见外面贾政和赵蕊儿的声音: “二爷,求你了,放我下来!” “喊哥哥!” “哥哥!” 五个丫头往外一瞧,赵蕊儿骑着贾政的脖子进了院子。几个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蕊儿捶打着贾政的背,伏着不敢直起腰,贾政两手捉着蕊儿的腿,仰着头说:“别怕,我不会摔了你的!就是摔了,还有我在下面垫着呢!” 蕊儿大呼小叫的:“放我下来!贾政!你把我放下来!” 贾政偏偏跑起来,急得蕊儿乱蹬:“我要掉下来了!我抓不住了!” 贾政跑到院子里的橘子树下:“给我摘一个橘子,就放过你!” 蕊儿一手抓紧贾政,一手试探着伸出去,够了一个橘子:“好了!我要下来!” 贾政笑道:“不行,太小了!” 赵蕊儿又壮着胆子直起腰,够了一个大的:“可以了吧?” 贾政说:“太生了,我要金黄的,熟的!” 赵蕊儿来气了,鼓起勇气直着腰,伸着两只手往树上够,摘了一个又大又熟的:“快点!放开我!” 贾政蹲下来,把福儿放下,正要剥橘子吃,蕊儿一把夺过来,就朝贾政头上砸:“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你还敢吓我不?” 贾政一边跑一边笑:“不敢了,不敢了!” 蕊儿笑道:“那好,我原谅你了!过来,我剥橘子给你吃。” 贾政果真走过来,说着:“你别剥那个生的,我怕酸!” 蕊儿也不说话,只等着贾政凑近,她双手举起那个生橘子拼命挤,汁水直溅到贾政的眼睛里! 贾政大喊一声:“啊,我的眼睛!”蹲下来双手捂着眼睛,龇牙咧嘴。 铃儿赶紧拿毛巾浸了水,跑过去给贾政擦拭。 蕊儿拍着手跳着:“还敢不敢欺负我?” 贾政眼睛都睁不开:“姑奶奶,下回下手轻点!” 自打赵蕊儿来了荣禧堂,贾政上下学都不大去史夫人跟前晃了。 贾代善好不容易碰着贾政,拉长脸说:“哥儿近来出息了,也不给老子娘请安问好了!” 贾政吓得一机灵:“近来身体不太好……” 贾代善哼了一声:“身体有恙就请太医来看看,躲躲藏藏干什么?往常咳嗽一声就闹得满府不得安宁,如今长大了,身体不好竟忍着不说?” 史夫人上前来拉着贾政的手,另一只手把贾代善往外推:“怨不得孩子怕你,每回见了都像审犯人似的!” 贾代善说:“这孩子向来野惯了,近来连敏儿和赦儿那里也不去了,宁国府那边更是被他忘记得一干二净,别说问个好了,我听说他和敬儿撞个满怀,都没打招呼,我哥和敷儿来荣国府,他也像没看见似的,只管发愣。是不是把那些邪书念到肚子里,魔怔了?” 第3章 贾政的心事 贾政嗫嚅着:“我……我只是和他们年龄隔得有点远,玩不到一块儿去……” 贾代善呵斥道:“自家兄弟,什么玩不到一块儿?玩不到一块就把礼数亲情也丢了吗?我看你和那些丫头小厮总能玩到一块,不长进的东西!” 史夫人将贾政护到身后,打着圆场:“有话你就好好说嘛,回回像老鼠见了猫!” 贾代善将贾政从史夫人背后一把扯到跟前来:“别打量我不知道你看了什么混账书!小小年纪把这些淫词艳曲放在心里,还指望你做什么?快去书房找,给我都交上来!别等着我去抄,若是还被我发现,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贾政不敢违抗,一面擦着汗珠子,一面匆匆忙忙往荣禧堂跑。贾代善见贾政的小厮长生还不敢走,朝他的屁股猛踢一脚:“还不跟着你不成器的主子滚!愣着干什么?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长生唯唯诺诺地赶上去追着贾政,贾政一进院子,就直往书房跑。周铃儿笑道:“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爷今儿一回来就去看书,看来过几年要蟾宫折桂去了!” 不理别人还好,赵蕊儿他也没理,蕊儿就想不通了。 她也跟着去书房,只见贾政慌里慌张在几案和书架上乱翻,手都急得发抖了。 长生摆摆手:“蕊儿,你快别添乱,老爷说要揭了二爷的皮呢!” 蕊儿吓得退出门:“那你机警点,看着不对劲去喊史夫人!” 好不容易将杂书找齐了,贾政和长生一起拿着往贾代善住的荣庆堂跑。 谁知道一进门,贾代善在和几个清客闲谈,贾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门框外定住了。 贾代善立马火冒三丈:“你看你形容猥琐,举止寒酸,你敢说你是贾家的人吗?你这也是国公的儿子吗?来了客人,你就大大方方进来,问好请安,坐着陪客,至于在门口像个桩子一样吗?” 贾政弓着腰进门,将一包书放在地上,长生也在后面将书放下。 贾代善命贾政把包袱打开,将这些杂书一溜儿摆开,叹息道:“丢人!丢人呐!诸位相公看看,这就是我们贾家的希望啊!” 贾政垂手拱立,大气也不敢出。 贾代善朝他啐了一口:“还不快滚?你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 贾政连忙告辞,出了门一溜小跑,回到荣禧堂。 周铃儿跟在贾政后面,低声问道:“二爷今天去老爷那里,怎么这样慌张?老爷后来还说你什么没有,要是说了,你就改了吧!” 贾政不搭理,掀起帘子往房里一钻,歪在床上。 赵蕊儿跟进房里,坐在贾政的脚边:“二爷,老爷说要揭了你的皮,是为什么?” 贾政一动不动看着帐子上的挂钩:“他日日想揭了我的皮,哪里需要为什么!” 蕊儿笑道:“若是揭了貂皮牛皮狐狸皮,还有点用处,揭了你的皮做什么用?” 贾政叹了口气:“他不要我看闲书,说我看的都是邪书。” 蕊儿惊讶地问:“我以为读书是最高贵的事,原来书也有好书和坏书吗?好书是教我们做人的道理和治国齐家吧?那么坏书呢?坏书会教你去放火打劫、杀君弑父吗?” 贾政笑道:“你说的坏就是这样吗?还有一种坏,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男欢女爱不能自拔,荒废了学业,不思进取。” 蕊儿说:“你今天送走的那些书,就是讲儿女情长的吗?是怎样讲的?” 贾政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就说说《西厢记》吧,说的是美丽的千金小姐崔莺莺,爱上了偶遇的穷书生张生,但她已经许配给尚书的长子,所以他们只能偷偷的相爱……算了,太长了,没心情讲。” 蕊儿拉着贾政的袖子问:“那他们最后到一起了吗?” 贾政说:“到一起了。” 蕊儿握着贾政的手:“我好想自己也能识字看书啊!这样的故事我如果自己能看就好了!” 贾政笑道:“你居然也想识字?好,你先叫我一声先生,我来教你!” 蕊儿站起来,有模有样行了一个揖礼:“先生,请收我为徒!” 贾政笑道:“好,今天来学你的名字。” 蕊儿笑道:“好!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样的几个字呢!” 贾政先自己在纸上写了两遍:赵蕊儿,赵蕊儿。 蕊儿一笔一画看着,激动地说:“原来我的名字这么好看的!来,给我自己写!” 贾政把毛笔给她,她却用一整只手去握,贾政说:“不是这样拿笔,你没看我平时写字怎么写吗?这样拿,你试试看……” 蕊儿还是不会,贾政索性手握着她的手,俯下教她。他的身子像一个大半圆,她像一个小半圆,他将她牢牢包围。 贾政的脸贴着蕊儿的脸,两人都觉得麻酥酥的,一个名字没写完,两人都脸红心热。 贾政把椅子挪过来,才一坐下,蕊儿就顺势坐在他的腿上。 贾政瞬间觉得全身僵硬,一股热血直涌到脑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蕊儿侧过半张脸,贴着贾政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二爷,我还没学会呢!” 贾政几乎瘫软了,他一手搂着蕊儿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一边教,他的脸一边不住地在她的脖子摩挲着。 蕊儿含羞低头:“好痒!你别动!” 贾政将搂着腰的那只手,轻轻的伸到她的衣服里,深秋了,蕊儿穿得多,贾政只觉得怎么都隔膜着几层。 蕊儿推他的手:“二爷在干什么?你的手怪冰的!” 贾政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蕊儿娇嗔道:“不要嘛……” 他在她耳边轻吼:“你是我的奴婢,我说要就要!” 她觉得自己渐渐地像沉入了一个梦境,她不再推脱,不再挣扎,像一只驯服的小猫。 他的嘴唇凑到她的唇边,他们还不知道怎样去吻。可这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他们还是融合了! 紧接着,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快乐。 他说:“你好美!蕊儿,你是我的女人了!” 蕊儿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脸:“你是我的男人了!” 贾政轻声说:“我真想时时刻刻和你这样欢愉,不要分开!” 蕊儿迷离的说:“你以前没有过么?” 贾政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只有你……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这样亲密这样和谐!” 蕊儿笑道:“谁叫你不早点开窍!” 贾政低低地骂道:“你个小浪种!” 不知过了多久,铃儿在外面敲门:“二爷,吃饭了,怎么一晚上不出来?老爷把你吓坏了吗?蕊儿,二爷是不是吓破了胆?” 蕊儿佯装镇定:“二爷心情不好,现在好多了,我叫他去吃饭!” 一边喊贾政,蕊儿一边慌里慌张梳妆,贾政却将她的袖子扯住:“让我仔细看看!我长了这么大,从没认真看过女人呢!” 蕊儿啐道:“真没出息,哪像个国公府的少爷!” 一点月光洒进来,照见这个富贵温柔乡。 这一个晚上,贾政成了男人,而蕊儿,也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贾政从背后抱着蕊儿柔软的腰身,看她就着月光梳头。她的头发是那样长,披散下来,像光滑细腻的缎子。 蕊儿对着镜子笑:“政儿,你会对我负责吗?” 贾政亲了亲她的脸颊:“当然,你也要对我负责,我们以后就绑定在一起了!” 蕊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在史夫人跟前的时候,她就常说起要给你娶亲的事,还不知道会定哪一家的姑娘。到时候,我不可能和你这样腻歪了,我们只能放在心里。” 贾政叹了一口气:“这也由不得我做主,管她是谁呢!我只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蕊儿笑道:“我不嫁人吗?我难道不需要一个依靠吗?将来我年龄大了,不美了,也不讨你喜欢了,要怎么办?” 贾政急急地说:“怎么会!你就是老了,也还是很美!你在我眼里怎样都美!你不管做什么,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在那里,就能讨我的欢心!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蕊儿压低声音:“其实,你母亲应该有这个意思,才叫我来荣禧堂的。你知道吗,我除了份例的一吊钱,你母亲还一个月多给我二两银子,都是她自己的体己钱。你想,这里的姨娘待遇也不过如此,她应该是这个意思。我原来还不懂,总听她们嘲讽我来当姨娘的,也好像明白了。” 贾政一脸惊喜:“真的吗?我母亲真好!那到时候我就天天和你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蕊儿瞪了他一眼:“哪有天天和姨娘腻在一起的,我不过是替你解闷的罢了。你看你父亲,也有好几房姬妾,也没见他成天和她们厮混的。再说,将来你要考中了状元,进了翰林院,哪还有时间回家,哪里顾得上我?” 贾政笑道:“我能中状元,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就算中状元,我也要天天想着你,一回来就找你。若是把我调走外任,我就带着你一起去,那时候我们不必受府里的拘束,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岂不美哉!” 蕊儿回过身抱着贾政的腰:“那我这一生就托付给你了!将来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只要得到你一个人的爱,我什么也不在乎!” 第4章 六个女人一台戏 周铃儿并不知道房内情形,不断地来敲门:“二爷,就算生气,饭还是要吃的,蕊儿都劝不动你,看来你是真打定主意不吃了!” 贾政打起精神喊道:“给我热着吧,我要吃的!” 蕊儿穿好衣服,匆匆梳头,对贾政说:“那里有血迹怎么办?” 贾政说:“没事,今天糊弄过去,明天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一早,贾政临到起床,大呼小叫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铃儿和沉香跑进来:“怎么了?” 贾政举着手:“流血了!我说剪一下这个络子,穗子不齐,没想到把手剪到了!” 铃儿一边忙着给贾政包扎,一面说:“哎呀,床上也有!我们悄悄洗了,别让太太看见了生气。” 贾政为自己的好主意窃喜,梳洗之后,去辞别母亲上学去。 待到下午下学回来,贾政还要教蕊儿写字,蕊儿却不感兴趣了:“读书认字太难了,我天生就不适合。” 贾政说:“那我练字,你来磨墨,我爹说写满一百张送去荣庆堂,我可能要写一辈子了!” 蕊儿推辞道:“端茶倒水我还可以做,研磨就算了,让铃儿来吧。” 贾政执意要蕊儿学着:“不会可以学啊,铃儿以前不也不会。” 蕊儿只好按捺住想要出去溜达的心,静下来磨墨,眼睛却滴溜溜往窗外看,一个不留神,砚台打翻了,吓得贾政伸手去接,砚台接住了,身上却一身黑。 贾政一边换衣服一边责备道:“这是我祖父当年领的赏赐,你知道这是什么砚?这是歙砚,我们荣国府就只有我父亲一方,我一方,你要是打碎了,把你卖了也抵不上!” 听他这样一说,蕊儿也吓坏了:“我就说嘛,这种斯文的事我做不好,我宁愿去挑水烧柴。” 贾政笑道:“算了,我把这个砚收起来,换个普通的,你摔了也不要紧。” 说着,就真的把砚台换了,仍旧要蕊儿磨墨。 蕊儿不从,溜出去在院子里看猫打架,拿竹竿帮着雪球一样的波斯猫。 枕墨笑道:“这只猫也是洋人那里买的,你可别又笨手笨脚把它给弄伤了,也是比你值钱的。” 蕊儿不爱听这话,抱起波斯猫玩着,走到房里,喊着贾政:“二爷,你看这只猫多好看啊,雪白雪白的,胖乎乎的!” 贾政回过头来,伸手想去接过猫,谁知波斯猫纵身一跃,跳到桌子上,把贾政刚写好的几张字瞬间抓坏了,还在贾政的书本上留下爪印。 一向好脾气的周铃儿也急了:“哥儿今天才开始用功,好不容易熬了一晚上写了这么几张,又被你搞坏了!” 棋儿扶着门框向沉香勾手指,沉香会意,两人到院子里说悄悄话。 棋儿说:“不是我们容不下人,实在是她这个人太荒唐!我们去回了史夫人,让她管管,或者把她叫回去,不然我们没有好日子过了!” 沉香点点头:“我早就这么想了!” 两个人手拉着手到荣庆堂找史夫人,史夫人笑道:“怎么了,政儿打发你们来问好了?” 棋儿说:“夫人,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才来叨扰您!把那个蕊儿叫回来吧,她不适合荣禧堂!” 史夫人问:“她闯什么祸了?” 沉香说:“且不说她偷懒好吃,性格强势,第一天去就打我,就说她服侍二爷吧,就很不像话。她是个奴才,她还天天支使二爷服侍她呢!叫她磨墨,她差点把歙砚摔了。二爷如今打定主意好好学习,她却抱着猫进去捣乱,把二爷写了一整晚的字都搞坏了!” 棋儿说:“更过分的事多着呢!她人前人后的就把二爷叫名字,把橘子水挤到二爷的眼睛里,成天引着二爷淘气,不叫二爷静下心读书。” 史夫人拉着两人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们娘俩好,我知道了,你们去叫蕊儿来一趟,就说我找她聊聊天。” 棋儿和沉香得意了,一路飞奔到荣禧堂,进门就喊:“赵蕊儿,史夫人喊你去,等死吧!” 蕊儿一惊:“她怎么突然找我?你们告我的状了吗?” 棋儿还不想承认:“哪有……” 沉香却不想缩头:“告了又怎么样?把你这跋扈的样子给夫人看看!” 蕊儿怒气冲冲去荣庆堂,却见史夫人笑着歪在榻上,贾敏在给她捶腿。 史夫人招招手叫蕊儿近前去,笑道:“听说你到了荣禧堂越发调皮了,你如今大了,要收着点,毕竟政儿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劝他学好。” 蕊儿点头,也帮着史夫人捶腿。 史夫人说:“满屋子的丫头,我就喜欢你,所以也怪我把你惯坏了。你在政儿那边不能偷懒,要照顾好他,也要督促他学习,替他寻开心解闷倒是次要的,明白了吗?” 蕊儿躬身道:“我记住了!” 回到荣禧堂,等着看热闹的沉香和棋儿笑道:“怎么样,夫人怎么说?这下没脸了吧?” 蕊儿娇媚一笑:“我是谁?你们以为像你们这种低贱胚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夫人叫我好好照顾二爷,我的路长着呢!” 沉香翻了一个白眼:“这样的话我也能编一箩筐!” 棋儿笑道:“她就是死要面子,说不定被夫人一巴掌扇倒了呢!” 赵蕊儿上前就抓着棋儿的头发:“你空口白牙胡说什么?你倒是说说怎么打的?是这样扇倒的吗?”说着就一耳光将棋儿扇倒在地上。 沉香也是被蕊儿打过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她也揪住蕊儿的头发,拔下她的簪子往她脸上戳:“小蹄子,让你当狐媚子!把你的脸给你戳烂!” 说时迟那时快,蕊儿一把夺过簪子,反向沉香戳去,沉香躲闪不及,用手护脸,手背顿时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火辣辣的疼。 棋儿见沉香占下风,起身来帮忙,三个人扭打成一团。 枕墨和如烟对蕊儿一向看不顺眼,这时候也跑来,将蕊儿按在地上,叫棋儿快打。 周铃儿拦这个拉那个,自己稀里糊涂挨了许多拳脚,瘫倒在地。 蕊儿被四个人纠缠着,还在伺机还手。 一时间,荣禧堂的叫骂声哭喊声震破耳膜。 王嬷嬷打牌回来,一见这种情形,跑去叫来史夫人。 史夫人来的时候,几个人还是在地上互相揪着扯着打着,只有屡屡被误伤的铃儿强撑着道万福。 史夫人怒斥道:“你们看看,你们像个什么样子,比那些市井妇人还不如!一个个的简直就是泼妇!见我来了还不松手,是要造反吗?” 几个女子自知闹得太过,都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史夫人叹了口气:“我原本是想让蕊儿在这里陪着政儿,免得他出去乱玩,既然她实在难以驯服,和这里的所有人不睦,那我只能把她带回去了。” 本来还在练字,不知道发生什么的贾政,出来时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刚想插手,母亲又来了,他一直不好说话。 此时听说蕊儿要回荣庆堂,他连忙跑来拉住母亲的袖子:“不要让蕊儿回去,她在这里的这阵子是我最开心的,她没有那么坏,是她们那几个欺负新人!” 沉香跪着大喊:“二爷,你的心偏到咯吱窝了!你摸着良心说是谁的错?” 史夫人拂开儿子的手说:“她在这里才几天,就搞得乌烟瘴气的,看来我的确是思虑不周。蕊儿,你好好反省改过,我看在政儿的面子上给你一次机会,以后再闹成这样,我把你配个小子撵出去!” 蕊儿战战兢兢地叩头:“是,我改!” 回到荣庆堂,史夫人半天平静不下来,唉声叹气。 贾代善说:“我就说嘛,她那个爆炭脾气,怎么做姨娘?趁早打住,我看你还是培养周铃儿才是正经,这孩子我观察几年了,忠厚善良,从不惹事,做得多还不邀功,怎么能让她一直当个奴才呢!” 史夫人点头:“我刚刚看她们打成一团,只有铃儿这孩子在劝架,被她们东一拳头西一脚的打的动弹不得,还要挣扎着给我行礼,确实心疼她。政儿身边也就她这么一个妥帖的人,也不知道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我虽看不上她那个老实样子,但人品是没得挑的。” 贾代善说:“政儿这孩子总不收心,也要给他准备一门亲事才好,男人结婚生子以后,就会上进起来。” 史夫人叹气道:“选个屋里人都把我愁死了,娶妻更是慎之又慎的大事,草率不得,我们留心着慢慢选吧,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贾代善也叹气道:“赦儿先前那个媳妇倒是极好的,谁知道这样福薄,嫁过来的时候看着富贵相,怎么几年就去了呢?现如今续的这个,我就不怎么看得上了,也是没办法,填房的还能要求那么多吗?” 说到贾赦的继室邢氏,史夫人也露出三分嫌恶:“她虽出身不是什么仕宦之家,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性子就那么寡淡冷漠,对我们不怎么样还没什么,对咱们全府上下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贾代善说:“她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心里难过吧!” 史夫人道:“但愿如此。” 第5章 到底意难平 贾政心里也不喜欢自己的新嫂子,他不怕女人斯文安静,不怕羞涩幼稚,更不怕泼辣伶俐,独独怕这种冷漠的。这种冷漠,让你觉得她压根不在意你的死活,不在意周边的一切,她对谁都是不爱的。 哥哥贾赦对这位续弦的妻子自然也提不起兴趣,好在邢氏在贾赦面前言听计从,由着贾赦左拥右抱莺莺燕燕,甚至亲自去帮丈夫选。 贾政心想,假如结婚碰到的是这样一个女人,人生岂不是黑暗无边? 所以他一点也不急着结婚,甚至一提到这事就排斥得很。 赵蕊儿的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成为贾政的妻子,哪怕是续弦也绝无可能。这样的豪门,妻子死了也要再从大户人家选一位,奴才永远是奴才。贾政再爱蕊儿,也知道这是他们的命运。他是国公的儿子,他的妻子要当诰命夫人,必须是大家闺秀,这一切,都是不由自己选的。 贾代善和史夫人也托人四处物色适合的姑娘,金陵四大家族里,贾家之外还剩下王家、史夫人的娘家史家、薛家。 薛家虽是皇商,富可敌国,但商人的身份终究门第太低了。史夫人的娘家,又实在没有年貌相当的。只有王家有个姑娘叫王淑惠,刚刚十七岁,品格端方,样貌清秀,听说没有小姐脾气,极好相处的,他的哥哥王子腾刚任京营节度使,将来前途无量,实在是一门好姻缘。即便贾政将来仕途不那么兴旺,王子腾还可以提携庇护。 贾府选定了王家,就速速去求王淑惠的八字,纳吉,下聘礼。 王家见到国公之家来求亲,自然也是求之不得,因此这门亲事很顺利就结成了。 秋天已将尽,最适合结婚的日子过去了,只能推到来年春。 其实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因此贾府上上下下都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为了二爷的婚事做准备。 只有贾政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也不参与,也不过问,还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好像结婚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这一片忙乱中,置身事外的贾政成天的找赵蕊儿玩。冬天贾代善心疼孩子冻了手脚,又因为他要成亲,特意给他停了课。 成天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贾政觉得以前的二十年都算白活了,赵蕊儿到了荣禧堂才是他的重生。可蕊儿还完完全全是小女孩的性子,他又不得不端着点架子,怕被人看见了不像样子,又被人告状,把蕊儿带走了。 蕊儿才不去想那么多,她没有一刻安分。 贾政在墙根下喝茶,蕊儿爬到院墙上骑着,一口一声:“政儿!” 贾政把食指竖起来放在嘴边:“嘘,不要喊,在外面叫二爷!” 蕊儿故意更大声的喊:“政儿!政儿!” 贾政四处张望,怕有多事的婆子。待他一回头,蕊儿不见了。他起身四下里一瞧,都没有人,正纳闷呢,蕊儿从树上丢下一个松树球,原来她又窜到树上去了! 贾政仰着头喊:“下来,你不冷吗?” 蕊儿笑道:“我到处跑,怎么会冷!你也上来!” 贾政摆手:“不行,我要在这里做个样子,虽然帮不上忙,别人来了起码看见我好好的坐着。万一我父亲一来,看见我在树上,一顿打又跑不了。” 蕊儿从树上往下爬:“那好吧,我下来陪你。” 贾政在树下伸出双臂,怕她摔着。 下到半米高的时候,贾政将蕊儿抱下来,将她头发上粘的枯叶子拿下来。蕊儿的脸冻得红通通的,还一直说不冷,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藏着无穷无尽的狡黠。 幸运的是,蕊儿从树上下来,拿着一杯茶暖手呢,史夫人就来了,看见蕊儿竟然如此端庄,不由得欣喜起来。 蕊儿连忙起来给史夫人让座,史夫人对贾政说:“到了春天暖和了,你就要娶亲了,我看你还完全没有成熟的样子,就想嘱咐你几句。你到时候成了别人的丈夫,就要想着你是她的依靠,不能再胡闹。有了孩子以后,更要处处以身作则。结婚是人生的头等大事,那个王淑惠据说人挺好,你要好好对人家,先齐家,再谈治国。” 贾政点头:“谢谢母亲教诲。” 蕊儿对他们的谈话一点兴趣也没有,就着阳光在玩手影戏。史夫人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疼爱地说:“这孩子多可爱啊,活像我年轻的时候!” 赵蕊儿见提到自己,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史夫人。 史夫人叮嘱她说:“蕊儿,你是放养惯了的,但是往后这里有了女主人,你就要收敛着,不能由着自己。王姑娘来了,要称呼她王夫人,不能轻易喊名字,也不要叫政儿的名字。时时刻刻要尊重新夫人,好好服侍她,听她的话,要有眼力见,别偷懒耍滑!” 蕊儿连忙点头,史夫人又说:“他娶亲后就更是责任重大了,你要时时刻刻督促他好好读书上进,不能一味的陪他玩,讨他欢心。” 蕊儿回道:“我记住了!” 婚期越来越近,贾政屋里的几个丫头都忙得脚不点地,擦擦洗洗,置办新玩意儿,演练往后的相处模式。只有蕊儿永远在打打闹闹,吃吃喝喝,大家已经习惯了,直接当她是空气。 有时候沉香、棋儿她们也会抱怨,铃儿就会说:“她没来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样,现在就当还是以前她没来那样。”枕墨笑道:“她以后要是当了姨娘,我们说不定分到她手上,服侍她,所以还是别得罪她,到时候她翻旧账就不好过了。” 如烟说:“我总觉得姨娘是铃儿,我不管,我要抱紧铃儿的大腿。” 铃儿笑道:“你们快干活,别三句两句扯到我头上!” 贾政娶亲,是京城盛事,声势浩大,世所罕见。 吉时定在黄昏,上百辆车满载着王家的嫁妆,贾政骑着高头大马,夕阳下,唢呐声声,锣鼓喧天,五千名青年男子手提红灯笼,摆成一条长龙。王氏凤冠霞帔,从一个豪门跨入另一个豪门。 荣国府宁国府的人都在招待着满城的名流贵族,珐琅器、绸缎、龙凤毯、成箱的金银堆满了大厅。 贾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顺应着婚礼司仪的安排,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直到两人到了洞房,他按照流程揭下她的盖头。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无可挑剔,这是一个贵公子的婚礼典范,他们的结合亦然。 王淑惠羞怯地打量着自己的丈夫,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的脸上还带着少女的欢愉和初为人妻的惶惑不安。 待宾客们散去,累得精疲力尽的丫头们在外面的套间窃窃私语,设想夫人的容貌,感叹婚礼的豪奢。 贾政和王夫人在正室,这并不让蕊儿有什么不快,她是奴才,他终究有这一天,她从未在这件事上纠结。 反而,她仔仔细细打量着王夫人带来的嫁妆,整个荣禧堂都装不下!院子也塞不下! 蕊儿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财富,这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围。 她看着那些光滑柔软的缎子,那些美得让人眩晕的成套的点翠头饰,那足以令天下女人羡慕的妆奁,看着她陪嫁的丫鬟一个个气度不凡、穿金戴银,才深感自己真是个穷丫头。 房内,贾政和王夫人默默地对坐着,王夫人的眼神里满是爱恋和依赖,挽着贾政的手臂,她觉得自己真幸运!这个男人器宇轩昂、面容清雅,看起来这么温和这么可靠! 贾政却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在婚礼的过程中他就一直在人群里找蕊儿的影子,可是蕊儿不是在偷果子吃就是在对着那些财宝大惊小怪。 “我要娶别的女人了,她竟然一点也不伤心。”想到这里,贾政失落了。 眼看着王夫人深情看着自己,贾政迟疑着,去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他替她取下头饰,说了一声:“淑惠,休息吧!” 听到这句话,王夫人立即笑起来,满脸洋溢着幸福。她说:“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要好好对我!”看着她认认真真在床上撒了花生、红枣,又把铜钱放在四个床角辟邪,又在准备交杯酒,他心里涌起一丝愧疚。她是无辜的。 丫头们趴在房门听动静,蕊儿捂着嘴笑。 王淑惠还不知道贾政的心思,她只是暗暗下决心,要当一个合格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打理好家里的一切。 预想中的那种脸红的事并没有发生,王淑惠悄悄看了看贾政,他好像睡着了。 “他太累了。”她想。 第二天一大早,王淑惠醒来,发现丈夫已经不在身边。她打开房门,看见他在套间发呆,对着那个活泼侍女的方向。但她没有多想,只是梳妆后,对贾政说:“今天要去拜公婆,敬茶,还要吃鸡蛋,你洗漱吧,我等你。” 王家带来的陪嫁丫头都挺干练,起来这么早,还麻利得很。 不像荣禧堂这几个丫头,主子都起来了,还睡得天昏地暗。 王夫人说:“以后我就让我自己带来的丫头服侍我,你那些我看不上。”转过头,看见贾政还是盯着那个女孩,脸上隐隐一丝笑意。 她由不得心里一颤…… 第6章 正面交锋 新婚夫妇到荣庆堂拜见贾代善和史夫人,史夫人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儿媳妇,拉着她的手满脸含笑:“我们贾家规矩少,人都随和,你往后只管自在的过日子,没什么好顾忌的。至于说什么晨昏定省的,也不必太当真,你得了闲,什么时候来都行,你没有工夫,三五日不来也不妨事。政儿房里那几个丫头,你看看用着怎么样,不合心的我另给你选。” 王夫人笑道:“谢谢母亲的厚爱,我这边带来的四个陪房,都是打小儿跟着我的,用着顺手,不牢母亲费心。” 王夫人的陪房,为了方便管理,跟着来贾府之前,改名为春兰、夏荷、秋菊、冬梅,都是王家千挑万选的妥当人。 相比较之下,在一边拿着砚台砸核桃、大呼小叫的蕊儿,就格外不合规矩了。 史夫人因此对王淑惠笑道:“我素来喜欢活泼伶俐的丫头,所以政儿房里那几个都是尖牙利嘴的,你以后管着她们,或许能改改。” 王夫人笑道:“这有什么好改的呢,我以前在家里也是个淘气的,我父亲还气得说我投错了胎呢!我也喜欢这几个丫头。” 史夫人对蕊儿说:“蕊儿,你现在可比不得在我屋里的时候,要听主子的话,不要任性。” 蕊儿笑道:“我会的!您就放心吧!” 史夫人见贾政一直闷声不响的,因说道:“怎么一结了婚就沉稳起来了,架子摆的这样足!” 贾政回道:“如今是成了家的人,自然比不得往日。” 出了荣庆堂,回荣禧堂的路上,贾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泥人儿,在蕊儿眼前晃。蕊儿伸手去抢,贾政高高举起,就是不让她够着。蕊儿跳着抢,在贾政的咯吱窝挠,贾政左躲右闪,还是被蕊儿抢了去。 蕊儿把泥人儿拿给王夫人看:“夫人,你看这个泥人儿,白白胖胖的,脸上还擦着胭脂,头上簪着花,像真人似的,我瞧着像春兰!” 王夫人微微一笑:“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稀罕成这样!” 春兰也跟着把头扭到一边。 蕊儿又跑到贾政旁边:“还有吗?下次给我带一个玩杂耍的!” 贾政点头道:“西市多着呢,什么面具啊风筝啊膏药啊针线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蕊儿说:“女孩子玩的蹴鞠有没有呢?” 贾政待要回答,王夫人紧赶几步追上来:“政儿,听说玄武湖的春天是极美的,你去过没有……” 贾政根本没理会,还在回答蕊儿的提问:“蹴鞠有啊,可是谁陪你玩呢,没裹脚的就那几个。” 蕊儿说:“你啊,你跟我玩!” 王夫人生在仕宦之家,金尊玉贵,父母兄长爱如珍宝,从未受过这样的冷落。她怎么会把这种奴婢放在眼里! 因此,她拉了一下贾政的袖子:“二爷如今有家室了,也要放尊重些,别和小丫头太亲昵了,你心里没什么,叫人家看着不像话。主不主仆不仆的,人家还以为贾府没有规矩呢!” 贾政笑道:“这有什么,让别人说去吧!” 王夫人见贾政不以为意,以为两人感情暂时还根基不深,才不听劝,只好转过脸对赵蕊儿说:“蕊儿,你自己行事也要稳重些,别成天和爷们儿纠缠不清,女孩子的名声要紧!你看二爷房里那么多丫头,怎么偏偏就你不检点呢?到时候发生点什么,别人不说二爷,单说你是狐媚子,你看你将来如何择婿?” 沉香在后面喊了一句:“她原是有来历的,她是老夫人选了给二爷当姨娘的。” 王夫人眉头一皱:“选姨娘,自然是从我的陪房里选,哪里轮得到她?即便是在侍婢里挑,也不能挑这样没有长幼尊卑的。” 贾政看了一眼在王夫人身侧低头不语的蕊儿,笑道:“这是你不了解她的缘故,老太太喜欢她,自然是有道理的。” 王淑惠似笑非笑地斜斜盯着贾政:“这么说,你是很期待咯?” 贾政不敢答言,佯装看风景,王淑惠冷笑道:“过不了我这一关,想也是白想,老夫人若是知道这丫头没有过明路就擅自勾搭爷们儿,看看会不会撵出去!” 到了荣禧堂,王夫人说顶着太阳走了一路,甚是劳乏,要蕊儿给她揉肩捶腿,她自己歪在靠窗的榻上。 蕊儿恭恭敬敬蹲下来,轻轻捶着王淑惠的腿,王淑惠眯着眼睛,嘴里说着:“你是没吃饱饭吗?我以为你在挠痒痒呢!” 蕊儿赶紧加大力气,没有几下,王夫人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引得众人围过来。 王夫人啐道:“小蹄子,你看我今天说了你几句,就伺机报复,下了死劲要打我,这是捶腿吗?你打算捶断吗?我就是说你几句,也是为你好,你的良心呢?” 蕊儿忙跪下来:“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王夫人冷笑道:“你是把心思都拿去勾引二爷了,所以干什么都干不好吗?你要是妄想靠这个走捷径,那我告诉你,别白日做梦了!” 蕊儿急了:“我轻轻地捶,你说我挠痒痒,我稍微用点力,你说我打你。你才来第二天,我怎么会这样针对你,我不过是个奴才!” 王夫人笑道:“怎么这时候你记起你的身份了?是啊,我也不明白,一个奴才,怎么成天比主子还舒坦!” 蕊儿说:“夫人,我是有很多缺点,我可以改,我们需要一点磨合的时间。” 王夫人弯下腰,对着蕊儿的脸:“磨合?我们王家的丫头都是直接驯服的,不合规矩的就打,打两回自然长记性了。你说磨合,那我忍耐你该要忍得多难受?我凭什么忍着你?” 蕊儿仰着头说:“夫人可以教训我,但我虽在荣禧堂,还是老夫人的人,我的月钱也是记在老夫人的账上。你打我之前,先去回禀老太太,如果她也觉得我该打,你就是即刻打死我,我也服气。” 王夫人哼了一声:“她出了你的月钱,就可以定你的死活?那今后我来出你的月钱,你就听我的处置!” 蕊儿站起来:“不行!老夫人说如果我在这里不合适,就接回去,没有准许你轻易打我!” 王夫人笑道:“好,你很有种!我去问问老太太打了你会怎么样,我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主子都动不得!” 气冲冲到了荣庆堂,老夫人正在由丫头们伺候着吃午饭,见儿媳妇又来了,她抬了一下眼皮:“怎么又回来了?掉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吗,叫丫头们来拿就是了,何必你累着。” 王淑惠用手帕擦着眼角:“按说我不该为一点小事麻烦您,我才刚来做新媳妇,本该和和睦睦才对。可是那个赵蕊儿,她实在是太嚣张了,简直骑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叫她捶腿,她却借机打我!我假意说要教训一下她,她却比我还凶一百倍!求母亲给我撑腰,否则将来我在贾府如何自处?” 史夫人喝了一口汤,缓缓地说:“那好吧,你也不必叫她来,就在这里等我吃完了,跟你一起过去,我也消消食,顺便说她几句。” 候着婆婆吃完饭,王淑惠搀着史夫人到荣禧堂,蕊儿正在摆碗筷,等着王夫人回来开饭。 见老太太来了,蕊儿笑道:“老祖宗舍得来坐坐,真稀罕,喝茶不喝?新罗国新进贡的。” 史夫人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板着脸说:“蕊儿,你也太胡闹了!我上午刚刚跟你说要好好服侍夫人,你倒好,转过身就把她气哭了,说出去人家怎么看我们贾府?她才进门,你就欺负她,岂不让她爹娘寒心!” 蕊儿见史夫人也不偏袒自己,就伏地认错:“既然老太太也觉得我不对,那我没有意见了,该罚就罚吧!其实我不怕挨打,我就怕受冤枉,老太太说我错了,那我不冤!” 史夫人转过头对着王夫人:“淑惠啊,你说怎么罚就怎么罚吧,这孩子是要吃点苦头。” 王夫人在婆婆面前,倒不好要打要杀的,只是擦着眼角,低低地说:“其实我何尝想打她呢?白白嫩嫩的女儿身,打坏了我也心疼,我只是实在管不住她,才求了您来。这样吧,罚她把外面这院子扫了,提几桶水在水缸里,也就罢了。” 史夫人笑道:“这孩子卖到府里来,才四五岁,巴巴的看着我就要抱抱,如今跟着我十来年,我也没舍得弹她一指甲,惯坏了也是有的。你约束自己的下人是应该的,不必请示我。” 眼看着史夫人出门去,王淑惠笑道:“怎么样?你以为老太太会护着你?你也不想想,一个贱婢如何跟新过门的少夫人比?往后你给我小心点,仔细我把你拿去配小子!” 蕊儿也不敢说什么,走出去默默扫着院子。 荣禧堂的院子虽然不是顶大,可也不小啊,何况蕊儿也没做过洒扫的事。她一面擦着汗一面努力扫得干干净净,谁知沉香故意丢了一把瓜子壳出来:“哎呀,嘴都嗑酸了!” 棋儿也跟着往院子正当中扬手扔了一把碎纸屑:“二爷写得不好,说要丢掉,我替他撕了!” 纸屑随着风到处飘,蕊儿拿着扫帚满院子追。 王夫人的陪房春兰也倚着门:“水缸还是空的,浣衣服的水都没有!” 第7章 感郎千金意 赵蕊儿放下扫帚,去水井里打水,一桶水泼泼洒洒,到了荣禧堂也就剩半桶。她费力地将水倒进院里的大水缸,也就垫了一个底儿。 她擦着汗,又准备去提水,这时候王夫人出来了,站在层阶之上,怒视着她:“蕊儿,你一下午干什么去了?地上全是瓜子壳和纸屑!”她又走下台阶看看水缸:“水也没有提!你什么也没干,就在这里装模作样,好像累得不得了,是不是等着撞见政二爷,赶紧撒个娇解救你啊?那你就等着吧,他被老爷留住了,和客人讲经济学问去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顾得上你?” 蕊儿低着头,轻声回道:“夫人进屋歇息吧,这会儿太阳晒得怪热的,您唤春兰她们来看着我就行了。我一定把院子扫干净,水缸装满。” 王夫人笑道:“你还算识趣儿,知道没有人帮得了你。” 见王夫人进屋去,蕊儿卯足劲一桶又一桶去提水,腰酸腿软,浑身汗湿,她还在坚持着,心里祈祷着:“二爷快回来啊!二爷快回来啊!” 她知道,自己越狼狈,贾政会越心疼。 足足来回十几趟,蕊儿只觉得眼前发黑,心慌气短。院外的水井到荣禧堂的这条小路,变得无比漫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蕊儿咬着牙,狠命挣着往前走,跌跌撞撞。 一进院门,正往大水缸里倒水,双手双脚都在发颤,忽听得有人喊:“蕊儿,你……” 是政二爷回来了! 蕊儿本来已经快要虚脱了,一听他的声音,立即显出十二分的疲倦和委屈:“二爷,你回来了!” 贾政待要问她什么,她却只是提着桶往院外去,也不说话。 贾政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随时要瘫倒的娇软身子,一直跟到井边。 “蕊儿,这些粗活你不要做了!以前叫你磨墨,你说你情愿挑水烧柴,现在知道这活儿不是你干的吧?” “二爷,我怎么做得了主呢?” “谁让你做的?” 蕊儿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夫人她……她到老夫人跟前说我欺负她,要撵我出去配小子,我怕离开二爷,只能认罪认罚。夫人叫我扫院子提水也没什么,毕竟我是奴才。可是荣禧堂这些丫头们,谁也不比我高贵,也来欺负我,故意到处丢瓜子壳,把二爷写坏了的字撕碎到处丢,让我怎么也扫不完!” 贾政将水桶抢过来往地上一摔,牵着蕊儿的手就往荣禧堂走,蕊儿身虚体乏,上台阶都没劲。贾政蹲下来:“来,我背你回去!” 蕊儿迟疑着:“不,二爷,我怕!” 贾政摸了摸她的脸:“怕什么?有我在!” 蕊儿可怜巴巴地揉着眼睛:“夫人她……她会生气的,你又不会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 贾政说:“你放心,谁敢欺负你,我不会放过她!” 蕊儿于是顺从地趴在贾政的背上,将脸贴着他,双手搭着他的肩。 到了荣禧堂,王夫人和春兰正出来检查蕊儿的任务,看见贾政背着蕊儿,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蕊儿捶打着贾政的肩:“放我下来!我要下来!” 贾政没有松手,背着蕊儿,大声呵斥:“来吧,都出来!你们给我听着!蕊儿是我的女人,谁敢动她,老子和她过不去!” 一群丫头婆子都到院子来,窃窃私语。王嬷嬷上前仰着脸对蕊儿说:“快下来,快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胡闹!” 蕊儿挣扎着要下来,贾政只是将她抓得更紧。 “蕊儿,不要怕,就是要把话说清楚!” 贾政转过脸,蹭了蹭蕊儿粉嫩雪白的手,对着众人喊道:“荣禧堂的所有人给我记住,赵蕊儿是我的心上人,是我的命根子,谁也不许拿她当下人,不许背着我欺侮她,不管是谁,被我发现了,一律撵出去!” 王夫人定定地看着贾政:“如果是我呢?” 贾政毫不犹豫地:“一样撵出去!” 王夫人瞬间红了眼眶:“好,很好!我堂堂一个诰命夫人,竟会因为一个奴婢,随时被赶出去,我就问你敢不敢!我们王家的地缝儿随便扫一扫,就够你们贾府吃三年!我哥哥要不是因为我,又怎么会把你这样的无能之辈看在眼里!贾政,你在牛什么?你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贪恋美貌小姑娘的纨绔子弟,我看不起你!” 贾政轻轻将蕊儿放下来:“你是否看得起我,一点都不重要,我现在要说的是,赵蕊儿是我的女人,明白了吗?有我在一天,她就不能受委屈!” 说着,贾政环视一圈,威严地喝问:“是谁丢的瓜子壳?站出来!” 沉香是个有骨气的,立即站出来:“是我!” 贾政点头道:“你答应得干脆,很好!今天起,连续一个月,扫院子和提水是你一个人的事!撕了我写的字丢在院子里的是谁?” 棋儿嗫嚅着:“是我……” 贾政转过头问赵蕊儿:“你说怎么罚她?” 蕊儿恨不得罚到她求饶,但她笑道:“算了吧,她也许不是故意的。” 贾政责问棋儿:“她都不忍心罚你,你怎么忍心害她?这样对比,你简直太恶毒了,这样吧,今天起,你听蕊儿的差遣一个月!她这个月就是你的主子!” 棋儿不满:“凭什么!” 贾政踱过去:“凭什么?就凭她是我最爱的女人!她就配当你的主子!” 这天起,荣禧堂着实消停了一阵子,一群女人们纵使想闹事,奈何贾政极少出门。 每当贾政听从贾代化的命令读书写字时,就让赵蕊儿在一旁陪着,蕊儿不惯磨墨焚香,就只是在旁边嬉闹,或者趴在案上酣睡,贾政从书后探头,看着她可爱的模样,脸上漾出一丝笑容…… 趁着贾代化不在金陵,贾政带着蕊儿出门去,穿街过巷,吃大碗面,喝梅子水,到湖畔放风筝。 贾政说:“我自然是要美人风筝,这个圆脸的一脸不耐烦,很像你,我放这个!” 赵蕊儿说:“我要老虎的,我要当万兽之王!” 两个人的风筝在空中飞着飞着,凑到一起,蕊儿说:“我要吃掉你的美人!”贾政笑道:“我要驯服你的老虎!” 赵蕊儿沿着湖疯跑,贾政弯下腰,折了一枝棣棠,插在蕊儿的发髻,呆呆地看了半晌:“这花儿跟你比起来,也黯然失色!” 蕊儿微微笑着,挽着贾政的胳膊,靠着他的肩,两人缓缓在梨花树下走着,什么也不说。风过处,洁白晶莹的花瓣飘飘洒洒,落在两人的身上,风里满是清香和甜蜜。 “蕊儿,如果我不是国公爷的儿子,你还喜欢我吗?”贾政问。 蕊儿狡黠地笑道:“不喜欢。” 看着贾政失望的样子,她又说:“那我就会爱你。” 贾政笑道:“为什么?” 蕊儿说:“现在你高高在上,我只是个奴婢,我又自卑又害怕,又没有身份能爱你。假如你什么也不是,我就可以像爱一个情郎那样,放肆的爱你!” 贾政将蕊儿揽在怀里:“傻瓜!在我面前,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就是你的情郎,你就是我最爱的女孩子,我们是一样的!” 蕊儿嘟着嘴:“到了贾府,我又打回原形了,谁也不能允许我爱你,更不允许你爱我!” 贾政托着蕊儿的下巴:“那么,我去请母亲准许,早点让你当我的姨娘如何?” 蕊儿扭过头去:“我在贾府十来年,什么不知道?当姨娘就是夫人的大丫头,也不能生儿育女,也不能离开夫人的身边,像坐牢一样!我虽然想当姨娘,也跟你说过愿意一生追随你,可我不想早早的被王夫人控制住,我还想玩几年呢!” 贾政说:“那我偏要和你生儿育女,偏要让你做自己的主人!” 蕊儿抽身跑开:“别拿这些话诓我,做到了再说吧!” 贾政跟在后面,倒像是她带出来的小厮。 晚上,贾政带蕊儿去西市乱逛,蕊儿要吃混沌,贾政想吃琵琶鸭,两人合着吃完了,又分食一碗鸭血粉丝,撑得蕊儿打了几个饱嗝,走也走不动。 在夜市上,华灯璀璨,蕊儿选了一个丁香木做的关公:“让那些小人再也不能靠近我!”贾政笑着选了一个笋壳做的乐伎:“我只想做个女子!”两人戴着面具在人群里穿梭,一眼看去,娇小的关公牵着伟岸的乐伎,路人也哑然失笑。 到了首饰铺子,贾政买了一对葫芦形的耳环,轻轻给蕊儿戴上,蕊儿痛得龇着牙说:“我一直没有好耳环戴,耳洞都快长闭合了!”说着,她在铜镜里端详着自己,在镜中和贾政对视着:“政儿,你的眼光真好,我就是喜欢这种金镶玉的!” 贾政轻抚着她的头发:“你喜欢就好,以后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蕊儿摇摇头:“我只能在外面悄悄戴一会儿,回去要收起来,不然又要惹祸。” 贾政叹了口气:“你真可怜!都怪我没有给你名分,让你这样东躲西藏的!你放心,我要让你尽快当上赵姨娘!” 到了亥时,贾政说:“走吧,我们要回去了,不然府里要关门了!” 蕊儿抱着贾政的胳膊:“我不想回去!在外面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一回去你就是王夫人的,我不要回去!” 贾政亲了亲她的额头:“乖,要听话,以后我经常带你出来!” 两人回到荣禧堂,众人都准备歇息了,王夫人还对着一点烛光等着。蕊儿在外面套间悄悄洗漱了就睡下了,贾政却不想进正房。 王夫人听到动静,轻声问:“政儿,你回来了?我都快等睡着了!” 第8章 携手同游 贾政硬着头皮进房里去,只见王淑惠一改平日里端庄娴雅的形象,只穿着大红的肚兜,床头柜上两杯酒,侍女们早被她支开了。 红烛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王淑惠红扑扑的脸,她拿起酒,递了一杯给贾政:“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就想和你好好的喝一杯交杯酒,但是你睡着了。今天我们补一下吧!” 贾政敷衍道:“既然当时没有喝,现在喝也没什么意义,像作秀一样。算了吧!” 王淑惠起身凑过来:“我是你的新妇,你连这个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么?” 贾政只好举起杯子:“自己喝自己的吧,别搞什么交杯酒了,别扭得很。” 王淑惠点点头:“你说怎样,我都听你的。” 一杯酒下肚,王淑惠径直掀开红绡帐,躺下了。贾政只觉得心口热乎乎的,脑子里也热乎乎的,不一会儿,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他也只好到另一头躺下了。 翌日,贾政迷迷糊糊醒来,却见自己和王淑惠躺在一头,皆是赤条条的,王淑惠羞红着脸:“你……你可真是个假正经!” 贾政努力回想着,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王淑惠将胳膊伸过来,勾着他的脖子:“从今往后,我不光是你的夫人,也真正成为你的女人!” 贾政闷闷地看着头顶的红帐子,若有所失。 他将王淑惠的手拿开,穿上衣服到了外面的套间,靠着桌子发愣。 赵蕊儿还在酣睡,准确地说,除了周铃儿在垂手待命,几个丫头都没有起来。隔了个走廊,住在里头的王夫人带来的侍女们,听着像是在盥洗。 贾政实在不想闷在这里,自从有了女主人,他好像被架空了。做什么都有所顾忌,去哪里都要说一声,而这个人,又不是他在意的。 铃儿舀水来,喊了一声:“二爷洗脸吧!” 贾政远远看着赵蕊儿发呆,铃儿会意,去推了推熟睡的蕊儿:“快起来吧懒虫!二爷等着你伺候他洗漱呢!” 蕊儿往被窝里一钻:“他自己没长手吗?” 贾政微微笑着,自己洗漱了,轻轻走到床边,凑到蕊儿的耳畔:“我要出门了!” 蕊儿立即弹起来:“等等我!” 贾政笑道:“别急,我是想喊你起来,不是现在就要走,你先吃点东西,我们要出远门呢!” 蕊儿问:“去哪里?” 贾政说:“你先吃完早饭我才能告诉你。” 蕊儿是个急性子,可她只能按捺着服侍王淑惠,待王夫人吃完了,她才匆匆吃一点。 刚要缠着贾政问话,王夫人说:“蕊儿,你给我沏杯茶,要新罗国刚进贡的那个。” 蕊儿一面沏茶,一面急切地想出去。 贾政笑道:“你看你急得,别把夫人的茶洒了!就去后海,也不是什么新鲜地儿!” 王淑惠抿了一口茶,抬起头来:“政儿,你要去后海吗?那我换身轻便衣服!” 贾政摆摆手:“你不用去了,我就是想去溜达一圈,叫蕊儿服侍我就行了!” 王淑惠笑道:“我没出阁的时候,也没什么机会出门,现在趁着还没有孩子,也带我去玩玩吧!” 贾政笑道:“你是堂堂政二爷的夫人,怎么能去抛头露面呢?要去你就等夏天老夫人去寺庙祈福的时候一起去吧,那时候府里的媳妇丫头们也都要去。” 王夫人说:“那就叫铃儿或者春兰去吧,她们做事妥当。” 贾政说:“不必了,让她们这些能干的在家里好好的服侍你吧,蕊儿这样不中用的,只配服侍我了。” 王夫人说:“那你叫长生一起去,他可以跑腿,也可以应急。” 贾政点头:“好。” 王夫人又盯着蕊儿:“你不要只想着贪玩,要照顾好二爷!他有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 蕊儿低着头弯着腰:“是!” 王夫人又说:“你这样花枝招展的出去,像个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二爷找了个青楼女子呢!别坏了他的清誉!换一身吧!” 蕊儿惶恐地说:“要不……要不我穿男装出去吧!” 王夫人点头道:“把你那些胭脂啊粉儿啊洗掉,你出去是当奴才的,不是出风头的!” 蕊儿躬身道:“是,我就去洗!” 临出门时,王夫人打量了一眼蕊儿,只见他穿着小厮的衣服,有些肥大,活像个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头发盘起,头上一顶灰不溜秋的帽子,素面朝天,洗尽铅华。 周铃儿笑道:“蕊儿这样真像是长生的弟弟!” 蕊儿转了一圈,扭头笑着对王夫人说:“夫人,你看怎么样?” 王夫人点头:“早去早回,看到什么好的,你那位爷想不到的,你帮我捎回来点,多少钱我会给你的。” 蕊儿笑道:“我孝敬夫人是应该的!” 贾政骑马带着蕊儿,长生骑马跟在后面。晚春的原野大片大片舒展在碧空下,暖风带着花香,熏得人只想躺在草地上睡一觉。 后海游人如织,舞榭歌台鳞次栉比,文人才子在小船上对着小桌畅饮吟咏,美人在高楼迎风挥袖。 长生说:“二爷不饿吗,我早上喝了点稀粥,尿个尿就空了,肚子咕噜噜响呢!” 贾政笑道:“这小子,出了门就和我平起平坐了,我没说饿,你先喊起来了!今儿爷高兴,走,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三人进了一家看起来很古朴的酒家,用茅草做的屋檐,小院用竹篱笆围着,瓶里都是些野花,酒旗斜斜的飘摇着。 长生对着店小二招手:“我要羊肉和一壶女儿红!” 蕊儿说:“那我吃驴肉炖白菜吧,府里很久没有这个菜,我还是去年吃过一回,对了,我还要一只叫花鸡。” 长生说:“你不喝么?” 蕊儿想了想:“喝酸梅汤吧!” 贾政笑道:“你们好歹也是在大户人家见过世面的,怎么一开口就是这肉那肉的,我就吃点小窝头和及第粥吧!” 蕊儿笑道:“你这样不学习的,还喝及第粥呢!” 三个人正吃着呢,邻桌有两个歌女陪着四个男子,一边弹着琵琶,一边缓缓唱着:“索性丢开,再不将他记上怀。怕有神明在,嗔我心肠歹。呆,哪里有神来!丢开何害?……” 一边唱,她们一边抛着媚眼劝酒,莺莺燕燕一片柔情蜜意。 贾政笑道:“这样的歌儿真有味道,我叫两个来也陪陪咱们好不好?” 长生拍手道:“好!我跟着二爷沾光!” 蕊儿放下筷子:“你根本不是想听曲儿!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 贾政连忙把目光收回:“不叫不叫,我也根本不想听那些个!” 蕊儿说:“我也会唱,也没见你说好听!” 贾政吃了一惊:“你从小儿长在府里,这样的小调你在哪里学的?” 蕊儿说:“那些戏班子除了练戏,也会悄悄唱些这样的,我听多了也会几首啊,其实铃儿她们也会啊,有什么稀奇的!” 贾政说:“那你唱一首我听听?” 蕊儿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转,唱着:“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贾政拍手道:“好听!比那两个人唱得好听多了!再唱一个吧!” 蕊儿挑了挑眉毛:“你不给点好处能行吗?” 贾政说:“你只管唱,我们吃完了出去玩,随你挑!” 蕊儿于是放心地唱道:“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看着蕊儿天真的神情,听着她大胆热烈的歌声,贾政几乎要落下泪来,但长生在旁边,他只得强作镇定,对蕊儿笑道:“你怎么唱得这样好?以后天天唱给我听好不好?” 蕊儿说:“我怕夫人,不敢唱。” 贾政说:“不怕,她也会喜欢的。” 吃了饭,三个人沿着湖边慢慢走着,蕊儿穿着男装,活像一个小书童,却专门去钻脂粉铺子和首饰铺子。 贾政笑她:“又怕夫人骂你,又想打扮!” 蕊儿说:“趁她不在跟前,偷偷打扮,美一会儿是一会儿。人生在世,肯定是让自己尽量的更美更好才对啊!” 贾政说:“那这螺子黛你选一颗吧!” 蕊儿说:“这个太贵了!” 贾政嗔道:“你还怕我买不起吗?” 掌柜的赶紧上前来:“螺子黛上色又好看又均匀,又不用蘸水,你看这边的铜黛虽好,却要蘸水呢,画出来也没那么细腻,不信我给你画一个。” 蕊儿后退了一步:“我穿着男装呢,你给他画吧!”说着把长生推过去。 长生毫不介意地说:“来吧,这么贵的东西画在我脸上,也许是人生唯一的机会呢!” 说来也奇怪,长生画了眉毛,立即就精神起来了! 蕊儿说:“这个螺子黛买给夫人,我就用这个铜黛就可以了,夫人也高兴,我也满意,也不过分僭越。” 贾政笑道:“你变圆滑了不少!” 掌柜的又拉着蕊儿说:“我们新进的两种水粉也很好,你再来晚一点就没了,这个玉簪粉很滋润,用了脸上又嫩又滑。这个珍珠粉很香,还能遮雀斑呢,你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蕊儿说:“现在慢慢要热起来了,珍珠粉怕是会干干的吧,到时候一流汗,脸上成了泥!就要玉簪粉吧,我不用,给夫人的!” 第9章 王夫人的隐忧 贾政在蕊儿的脸上捏了一下:“你这么费力讨好她,可不像以前的你了!” 蕊儿道:“你懂什么,把她哄好了,才有我和你的好日子过。” 沿着街道,是花神庙的花农们出来摆摊,沿路是花香,满眼都是五彩缤纷。糕点铺子和冷饮店也都在热热闹闹招揽生意。 贾政和蕊儿在前面分食一个煎饼,长生在后面窃笑。贾政用扇子敲了敲他的头:“回去可别添油加醋的乱说!” 长生笑道:“天天提着脑袋做人,又怕得罪你,又怕惹了夫人,还不如当个车夫省事!” 三个人逛到傍晚,贾政说:“该回去了,我怕王嬷嬷去跟我母亲告状。” 于是策马奔腾,往回赶。 贾政将蕊儿护在臂弯,蕊儿还是大呼小叫的:“骑太快了,我好怕!” 贾政说:“我们贾府好歹是军功起家的,你在贾府长大,怎么能怕马?” 蕊儿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我好像飞起来了!” 贾政贴着她的脸:“飞吧,我保护你!你睁开眼睛,别怕,你看这里多美啊!” 蕊儿睁开眼睛,原野铺展到天际,小河缓淌着,野花在风中自在地摇摆,稀疏的几棵树像壮士一样守卫着这一片安宁。 蕊儿说:“我要下去跑跑!” 贾政翻身下马,小心地将蕊儿抱下来,两个人牵着手,迎着夕阳的余晖奔跑着,追逐着,嬉闹着…… 蕊儿爬到树上,靠着枝丫,感叹着:“好美啊!我真想像只小鸟一样,在这里安家!” 贾政采了一大捧花,坐在树下编花环。编好了,也爬到树上去,要给蕊儿戴上。 蕊儿推辞道:“我现在是男人,别给我戴花!” 贾政将蕊儿的帽子取下来,将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在黄昏的微光里,她的眼神里藏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甜蜜。就连她左脸上两三个小雀斑,也是那么可爱。 他们倚靠着,静静地,听着风从树梢掠过,看着鸟儿从眼前飞过,远处还有牧童赶着牛回家,吹着欢快的口哨,长生在不远处的树下睡着了…… 贾政亲吻着蕊儿的额头:“我爱你!” 蕊儿握着他的手:“有时候想想,我自小就没有家,被人牙子卖来卖去,在府里当了十年奴才,如今得到你的爱,也该知足了,就是即刻死了,也没有遗憾了。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被你这样宠爱。往常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张牙舞爪,就会被人踩到泥里去。可是你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做一个小女子,不必时刻戒备着。” 贾政说:“你不要妄自菲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爱你,是因为你是最好的,最美的,最优秀的,最独特的。” 蕊儿说:“可是我这么多缺点,全身毛病!” 贾政刮了刮她的鼻子:“这才是独一无二的你啊!我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毛病!” 蕊儿说:“这会儿在这高处,风太大了,怪冷的,我要下去了!” 贾政先溜下去,接应着蕊儿。 蕊儿娇滴滴地赖着贾政,就是不撒手:“玩了一天,我脚痛,你背我!” 贾政说:“马背上带了膏药的,你等等,我去拿!” 不一会儿,贾政飞奔过来,坐在地上,给蕊儿的脚涂药。 蕊儿笑道:“你看长生,睡得打鼾!” 贾政说:“这才叫有眼力见儿呢!不耽误咱们的好事!”说着就把蕊儿推倒在草地上。 蕊儿捶打着他:“干什么,这样很扎的!” 贾政将马毡子拿来,垫在地上:“这样就好了!” 蕊儿躺在草地上,感受着贾政的热烈和青春,她的脸颊旁边,是香香的花儿,和高高的野草。阳光一点点散去,晚霞一点点的褪去,月亮升上来,渐渐的,满天星辉。 蕊儿像是掉进了一个梦里,她的手抱着贾政的头,轻轻地抚着他的脸。 许久,听到长生的声音:“二爷,蕊儿,人呢?你们回去了吗?” 蕊儿说:“政儿……” 贾政说:“别急,草深夜黑,他看不到我们。” 蕊儿推道:“可我好紧张!” 贾政说:“紧张才好呢!” 结束后,两人都汗湿了。穿戴好了,一起喊着长生。 长生从马那里跑来:“我生怕你们不见了,你们是不是也睡着了?” 贾政说:“是啊!我们回去吧!” 贾政背着蕊儿往马的方向走,长生打着哈欠:“我们快一点吧!” 蕊儿往前探着头,贾政会意,回过头来亲了蕊儿,蕊儿不松开,一直粘着他,贴着他的唇。 长生在前面,猛地一回头,像是看到了什么,迅速掉过头去。 贾政笑道:“你小子没事老看我干什么?” 长生笑道:“这可真是好心没好报,我看你们一声不吭的没个动静,肯定要留心着啊!” 贾政说:“走你的路吧,别管我们!” 这下长生只能僵着脖子往前走,蕊儿更加放肆地在背上够着,不间断地索吻。 长生忍不住说:“我都听到声音了,悠着点嘬!” 蕊儿笑道:“这家伙也不老实!” 贾政说:“你不知道我帮他瞒了多少事!他连小尼姑都试过呢,光天化日的被我碰见了。” 长生急了:“你们乐你们的,说我做什么?你兜着我的事,我瞒着你的事,咱们主仆也要讲义气的!” 贾政笑道:“好,好,我就在这里提一嘴,不会在府里浑说的。” 到了荣禧堂,贾政喝点汤就说困了,还没洗漱就进房间睡着了。蕊儿换下男装,吃着晚饭,和铃儿她们说着后海的繁华景象。 这时候,王夫人出来了,蕊儿就不敢说了。 王淑惠笑道:“说啊,我也想听听,我有时候真想做个平民丫头,到处野一野,也见识见识外面的生活。” 蕊儿连忙把包袱打开:“夫人,我给你带了螺子黛,不用蘸水的,画出来的眉毛又细腻又均匀,在长生的眉毛上试过的。这是玉簪粉,那个掌柜的说用了会很滋润。我在外面时刻想着要给夫人带礼物,也不知道合不合夫人的心意。” 王夫人将螺子黛和玉簪粉反复掂量着,又就着镜子在脸上试了试:“不错,是行货,只是你怎么买得起这样贵重的东西?螺子黛可是贵妇也难求的,宫里的娘娘们也不是人人能有的。” 蕊儿来不及思考,赶紧说:“是啊,我买不起的,我本来想送点泥人儿什么的,二爷说配不上夫人的身份,叫我选好的,他结账。” 王夫人喜上眉梢:“真的吗?他真这么说了?” 蕊儿点头:“二爷本来想亲自给你选的,但他对闺阁用品没有研究,怕选的不好,叫我帮忙,我还说万一我选的不好,夫人会打我吗?” 王夫人笑道:“你选的很好!来吧,到房里来!” 到了正室,贾政躺着沉沉睡着,王夫人在床头柜取出一个玉镯子:“这是赏给你的。” 蕊儿唬住了:“我……不不,夫人,我不能要!” 王夫人硬是塞到她手里:“拿着吧,多攒点体己钱,将来为自己选个好人家。” 蕊儿跪在地上叩头:“夫人不是在试探我吧?蕊儿虽然要强,并不是贪财的人。” 王夫人将她扶起来:“实话跟你说吧,我也并不是天生讨厌你,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只是我才嫁过来,二爷是我的夫君,你跟他一向不注意分寸,才让我恼火。如今我看你也意识到了,所以很欣慰。往后你在二爷跟前时时提着我的好处,我自然会厚待你。不然的话,你若是想在贾府和我一争高低,那只能是拿鸡蛋碰石头!” 蕊儿低头道:“奴婢明白了!” 待蕊儿出去后,王夫人左思右想,亲自去找长生,长生正在和贾政的另一个心腹福贵吹牛呢:“后海那里的妞儿,唱歌别提多好听了,跳舞也带劲,她们不看二爷,竟直对我抛媚眼呢!” 王夫人笑道:“是吗?长生的魅力这么大?” 长生吓了一跳,连忙迎过来行礼:“夫人怎么亲自来了,有事叫人喊我去就是了!” 王夫人笑着问:“你说什么歌女?你们去了哪里?” 长生跪着说:“我们去后海,吃饭的时候,别人的桌子上有两个歌女在唱南方小调,二爷说好听,也想叫两个,赵蕊儿不许,所以没叫。” 王夫人问:“为什么赵蕊儿不让?” 长生略一思忖:“蕊儿说……蕊儿说二爷刚成亲,怎么能在外面招蜂引蝶的,就坚决不要他叫,也不要他看那两位,倒是我看了个饱!” 王夫人笑道:“你这厮也不是老实人!那二爷今天怎么累成这样了?他一回来就睡了。” 长生说:“他骑马骑了一天,中午就吃了点小窝头和进士粥,可能又饿又累就撑不住了。” 王夫人凑过去,悄声问:“赵蕊儿可还算老实么?” 长生答道:“她一天都在紧张,说要给夫人带礼物。” 王夫人笑道:“那她勾引二爷不曾?” 长生道:“二爷倒想勾引她来着,她说怕夫人,跟在我屁股后面转呢!” 王夫人问:“当真?你若是骗我,月钱别想要了!” 长生道:“当真,不信你问二爷!” 王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二两银子:“这是一个姨娘的月钱,赏给你了!以后听我的话,盯紧你的主子,好处少不了你的!” 长生连连叩头:“是,是!” 第10章 蕊儿发威 蕊儿拿了王夫人的赏赐,自然瞒不过其他人的眼睛。 第一个不服的就是王夫人的心腹春兰,她当着面就说:“夫人,我从小跟着你,并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也从不给自己争个什么,夫人是知道的。可是独独看不过去你对赵蕊儿那么好,她是什么人?她是你最大的敌人啊!” 夏荷也说:“这样的人还能得脸,岂不是讽刺了我们这样忠心耿耿的。” 王夫人笑道:“你们不知道,我是想收买她,拉拢她,如果我和她来硬的,二爷只会更信不过我。” 这时,听到外面套间里是棋儿的声音:“不就是一个手镯么?生怕我们偷了似的,到处藏,没见过世面的真可笑!” 蕊儿道:“你怎么从第一天起就盯着我不放?这是夫人赏我的,我自然要收好,以示感恩,难道我到处丢吗?你要是看不过去,你也叫夫人赏你一个!” 棋儿冷笑道:“都是奴才,谁也不比谁高贵,这屋里谁还没拿过主子的赏赐呢?一回就把你得意成这样,小心着点啊,别蹦跶不上三天就跌死了!” 蕊儿站起来,指着棋儿的鼻子:“那天你欺负我,二爷说罚你做我的奴才一个月,现在一个月都快过完了,我也不忍心,你呢,良心被狗吃了吗?” 棋儿也站起来:“我做你的奴才?你也配?” 赵蕊儿哼了一声:“配不配二爷说了算!你要是不愿意,就去和二爷理论!现在我命令你把我的这双鞋拿去洗干净!” 棋儿提起蕊儿的绣花鞋,就往上面吐唾沫,还丢在地上踩一脚,蕊儿被她激怒了:“你洗不洗?你不洗就别想睡,今天我就耗着!” 王夫人扶着门框向棋儿招招手:“棋儿,你看一个月也快过去了,也没使唤过你,你就让她使唤一次也没什么的。” 棋儿的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凭什么!夫人和二爷要我做牛做马我也没什么说的,可她也不过是个奴才,她凭什么使唤我!我在二爷屋里多少年了?她才来多久?” 蕊儿见王夫人来了,走了过去:“棋儿,当着夫人的面说清楚,二爷叫你当我的奴才,我一次都没支使你,我也知道我自己的身份。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你不是对我有意见,我看你是忤逆二爷!” 在外面扫院子的沉香听到动静,到屋里来看热闹。 棋儿哭道:“沉香,赵蕊儿要我洗她的鞋子,我不愿意洗,你说我错了没有?” 沉香擦着汗说:“二爷那次说了叫我扫院子提水,我不也快坚持了一个月吗?没什么的!你如果想斗倒她,就要扛住,如果你不想付出代价,你就要忍受她一直在这里恶心我们!我替你去洗吧!” “好一番大道理啊!” 贾政的声音从正房里传出来,众人都沉默了。 贾政起身到门框站着:“我原先还不信你们这样欺负人,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仗着是我这屋里的,一个个把自己当主子了!是我罚你们,你们找蕊儿算账是什么意思?你们违抗我,还有理了?你们不过是看我对蕊儿好一点,就处心积虑要除掉她,看来想借机上位的不是蕊儿,而是你们几个!我就是喜欢蕊儿单纯,不像你们,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夫人擦着棋儿的眼泪:“好孩子,我知道你有委屈,可是二爷的话你也不能不听啊!去把她的鞋子洗了吧!” 棋儿拎着蕊儿的鞋子要出门,蕊儿又扔了几条汗巾子出去:“这个也给我洗了!” 棋儿还想发火,贾政呵斥道:“还不去洗?你要我亲自去洗给你看吗?” 怒气未歇,贾政又对着沉香冷笑:“好啊,沉香,你在我屋里也混成了小主子了,不愧是有勇有谋啊!你嫌罚得太轻了,那就把你撵到后厨去,省得我们天天烦着你!我看你不简单啊,你就是想做老大,将来爬上去当姨娘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可能!” 沉香轻蔑地笑道:“给你当姨娘?我就是跟个乞丐也不跟着你!我就是气不过你的偏听偏信、行为荒诞!你以为天下的女孩子都想当二爷的姨娘?不是人人都是赵蕊儿!” 贾政气得瞌睡全跑了,指着沉香:“你……你……太过分了!我要去跟老夫人说,撵你出去!今天就滚!” 沉香立即到自己的铺位,就要收拾东西。 王夫人连忙拉着沉香的手:“二爷只是气糊涂了,说话没有轻重,你在这里这么多年,二爷哪里舍得放你出去?就是我也心疼啊,我就喜欢你敢作敢当,你就是不想服侍二爷,也可以来服侍我啊!横竖一个屋子,你以后只听我的就行了!” 贾政怒气冲冲对着屋里的女人们说:“我向来好说话,所以纵得你们没有规矩!往后一切从严!” 王夫人从这以后,也不好明着为难蕊儿。 丫头们也都只是背地里指点,到了贾政跟前,就闭口不言。 这天,蕊儿拎着一个小桶,后面跟着贾政,从外面进来。 周铃儿迎过去:“哎呀,你们抓了这么多鱼和螃蟹啊?在哪里抓的?” 蕊儿说:“刚刚跟二爷一起去郊外的小河边抓的,我们现在去厨房炸着吃吧!” 铃儿说:“我也不懂这个要怎么弄,你想怎么吃呢?” 蕊儿说:“我听福贵儿说,这种石头下面藏着的小螃蟹,里面没什么蟹黄,要把它的钳子和腿炸了吃,里面的肉也可以吃,壳也可以吃,很香很脆的!小鱼也可以烤着吃!” 铃儿笑道:“可惜我不在行,我给你打下手吧!” 到了厨房,厨娘们都不愿意帮忙,只说各房里要的点心啊汤啊菜的都忙不过来。蕊儿没办法,只好自己洗,自己炸,在灶口自己烤着小鱼,还被人嫌弃碍手碍脚的。 蕊儿也不理会别人,叫铃儿先走了,自己折腾到吃午饭的时候,兴冲冲端着碗就往荣庆堂跑。一进去,正碰见史夫人在吃饭,贾代善已经吃完了,在摇椅上剔牙。 史夫人看蕊儿捧着碗,问道:“是政儿叫你来孝敬我吗?” 蕊儿笑道:“没有,他不知道我来了,这是我自己抓的螃蟹和小鱼,我在厨房里自己炸的烤的,还忍着没尝呢,你试试看怎么样?” 史夫人拿起一个小螃蟹腿:“这个怎么吃?” 蕊儿说:“肉和壳都吃掉,很香的,福贵儿说的!” 史夫人尝了尝,对贾代善说:“真的不错,你也试试吧!” 贾代善摆摆手:“我刚吃饱了,何况我牙不好。” 史夫人说:“很好嚼的,又香又脆,你吃一个嘛!” 贾代善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小螃蟹腿,吃着,笑道:“没想到还可以,我试试那个烤鱼怎么样。” 蕊儿捧着碗过去:“我在灶膛里烤的,可能有点糊了。” 贾代善吃了一个,点点头:“不错,政儿吃了没?” 蕊儿说:“没有,我做好了就跑这里来了。” 贾代善说:“那你去给他尝尝。” 蕊儿点头:“是!”就准备出去。 “站住!”贾代善说:“你在哪里抓的鱼和螃蟹?” 蕊儿说:“今天一早陪二爷去郊外的小河里抓的。” 贾代善皱着眉:“骑马去的还是在轿子里去的?” 蕊儿说:“骑马去的,就我们两个。” 贾代善呵斥道:“放肆!也不带个小厮,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就跑郊外去!万一被蛇咬了呢?万一碰上打劫的呢!” 蕊儿低着头不敢说话,史夫人说:“这孩子一片孝心,有点好的就记着我,你何必为难她呢!政儿要出去,她拦得住吗?” 贾代善说:“是不怪她,我是气政儿,完全不懂事!国公府的少爷,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史夫人说:“结了婚的人了,闯练闯练也是应该的,只是应该多带几个人,禀报一下,我会提醒他的。” 看蕊儿吓得不敢动,史夫人笑道:“好孩子,你去吧,我们都很喜欢你的手艺,去给二爷和少夫人尝尝吧!” 到了荣禧堂,蕊儿一进院子就喊:“二爷!夫人!” 贾政走出来:“碗里是什么?你去哪里了?” 蕊儿说:“我自己在厨房炸的螃蟹腿,烤的鱼,老夫人说不错,叫我给你和夫人尝尝。” 王夫人笑道:“多谢了。” 如烟和枕墨翻着白眼进屋去,周铃儿说:“饿了吧,蕊儿,你也该吃饭了。” 夏荷在屋里说了一句:“都知道巴结老夫人了,野心太明显了!” 王夫人斥道:“谁准你这样说话的?二爷才发的脾气,你又要作妖了!” 贾政径直接过蕊儿的碗,看她一头汗,心疼地说:“如今一天比一天热,你到处跑,累着了怎么办?你就叫底下的丫头们去也行啊。”说着,就用手拿着碗里的食物吃着:“真没想到你这么心灵手巧,真好吃!下次还去抓,一起研究怎么吃!” 蕊儿说:“不行,老爷说你放肆呢!” 贾政吐了吐舌头,一手拿着碗,一手牵着蕊儿上台阶,进了屋。 王夫人一口也没尝,其余的丫头婆子们自然也不好去尝,贾政和蕊儿对着小圆桌都吃光了。 午后,贾政不去床上休息,偏要在套间里趴着桌子。王夫人无奈,也不好说什么,就叫铃儿在一旁服侍着。 蕊儿睡得很香,贾政怎么都睡不着。 他真想挤到蕊儿身边去! 满屋子静悄悄的,铃儿也趴着桌子睡着了。 贾政只觉得心里热烘烘的,他真想给蕊儿全部的无所顾忌的爱,可他只能这样隔着众人,远远的看着她。 第11章 王夫人有喜 天气渐渐热起来,王夫人只觉得一天比一天没有胃口。 别人还穿着比甲,王夫人只穿着实地纱的单衣,还直呼热得坐不住。 春兰悄悄问夏荷:“夫人在娘家也没见这么怕热啊,不会是嫁到这里水土不服吧?” 夏荷也拿不定主意:“兴许是病了,我们跟二爷说吧!” 贾政在院子里和蕊儿斗草呢,春兰上前去:“二爷,这阵子夫人浑身不舒服,吃不下饭,又怕热,怕不是得了什么病吧?要不要请人来看看?” 贾政头也不抬地:“那就看看嘛!” 蕊儿说:“多半是中热毒了,二爷去请大夫吧,别玩了!” 贾政进屋换出行的衣服,王夫人有气无力地倚在榻上,因问道:“你这会子换衣服做什么去?” 贾政说:“你近来身虚体弱,燥热难当,想必是中了热毒,我去请大夫。” 王夫人的脸上漾出久违的甜蜜:“辛苦你了,其实你就叫福贵他们拿着名帖去请也罢了!” 贾政摆摆手:“我要去请王太医,他家里世代名医,可不是那些庸医能比的,亲自上门人家心里才过得去。我父亲这些日子也不大好,也要请他顺道去看看才好。” 临出门,贾政吩咐道:“冬梅,夫人的肚子还是要盖着点,万一这样睡着了,又要着凉。” 王淑惠听着这寻常夫妻的一句嘱咐,眼眶湿润了。她立即就自己够了个布单搭在身上,等着王太医。 约莫午饭的时候,听到是贾政领着王太医到了院子里。 贾政说:“春兰,叫夫人整顿一下,大夫来了。” 不一会儿,王夫人说准备好了,王太医规规矩矩问诊,并不多言。王夫人笑道:“说起来,王太医和我也算本家了!”王太医微微点头:“那是我高攀了!” 先是把了脉,王太医问:“除了燥热,是否食欲不振?” 王夫人点头:“吃不下,浑身不舒服,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不舒服,倦怠得很,一起来又困了,成天没精神。” 王太医问:“月事是否延迟?” 王夫人有点羞涩:“以前准倒是准的,这个月也来了那么一点,又没了,也许是失调了。” 王太医捻须笑道:“我出去和贾二爷谈谈,不需要什么药,静养就是了。” 王夫人还在疑惑,只听得贾政和王太医在厅里谈话,隔了个小套间,王夫人还是听得分明。 “恭喜恭喜啊!夫人无恙,只是害喜了!” “害喜?” “是啊,看样子,一个半月是有的,或许还不止。” 贾政问:“那她现在身上不舒服,需要喝什么调养呢?” 王太医笑道:“其实用不着喝药的,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开一点黄苓和苎麻根,黄苓可以治燥热,只是味道苦的很,可以配上芍药、大枣、甘草。苎麻根是安胎的。若是平常人家,也不过是静养罢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你看这药方子开不开呢?” 贾政想了想:“那就不开了吧。”说着,连忙吩咐人重赏王太医,又说道:“我父亲近来也说是不大好,还劳烦王太医去看看才好!” 一行人到了荣庆堂,一见王太医,贾代善亲自迎上来:“好久不见!” 王太医笑道:“我们这种看病的,十年八年的不需要见才好呢!” 贾代善笑道:“这话是真的。是犬子请你来的吧?还算有点孝心。” 王太医道:“刚刚从荣禧堂过来,先瞧了新少夫人的。” 史夫人听说,忙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王太医转头问贾政:“你说还是我说?” 贾政笑道:“王太医说吧!” 王太医道:“少夫人刚过门,就有身孕了,恭喜恭喜啊!” 贾代善和史夫人大喜,连忙请王太医坐下,奉上好茶,殷勤询问。史夫人听说儿媳妇身子不适,忙命人传话:“跟少夫人说,这几个月不必来请安问好,身子好了再走动。叫荣禧堂那几个丫头都利索点,别惹她生气!” 王太医因笑道:“我这样一看,老爷状态好得很,不像有什么病啊!” 贾代善道:“突然有这样的喜事,我的病好像也轻了不少!” 王太医问:“可有什么症状?” 贾代善将裤腿挽起:“近来腿脚肿痛,你看,走路像踩刀子似的。胃口也不好,好像吃什么也消化不动,漱口的时候好像牙齿也出血了,最近热起来,鼻血也流了两三次。” 王太医把脉后,细细端详了贾代善一会儿,声音严肃起来:“老爷看起来清瘦了不少,听你说的症状,再看脉象,应该是肝的问题。” 史夫人连忙站起来,凑近问:“严重吗?要吃什么药?” 王太医说:“看样子过一阵子贾老爷还会出现发热的情况,像他现在这样,不容乐观啊!只能说好好的静养着,靠吃药慢慢调着,养好还是需要时日的。我也不敢确信自己的医术,你们可以再请高医看看,以免误诊。” 贾代善叹了口气:“不必了,王太医家族为我们贾府看病几十年,兢兢业业,从无差池,我信你的。你开方子吧!” 王太医也不好再说什么,在一旁低头开方子,贾代善见贾政和史夫人面色凝重,勉强笑道:“到了这个年纪,哪有不生病的呢?我跟你们说,有病的人往往长命百岁,那些没毛病的往往一下子猝死了。我这只是身体受点罪,没有大碍的。” 王太医接话道:“多想想少夫人有喜的事吧!” 一听这话,众人又想起王夫人来。贾代善亲自下令:“少夫人的膳食银两从公账里出,想吃什么由着她,别瑟瑟缩缩的。” 史夫人也嘱咐道:“政儿,她也是金尊玉贵的侯门小姐,现在有了身孕,难免身子要吃大亏,你凡事迁就着点,对她好点!”贾政点头。 王太医辞别贾代善夫妇,贾政亲自跟着去取药,回来后马不停蹄送到荣庆堂,又亲自煎药给仆妇们示范。 病中的人似乎心里格外柔软,贾代善看着贾政忙里忙外,把往日对他的恨铁不成钢一概抛却,只叹天伦之乐胜过一切。 贾政捧着药盅子进来,在榻前坐了个矮凳子,一勺一勺喂贾代善喝药,一边轻轻吹着,一边问:“苦吧?我刚尝了点,味道是不大好。” 贾代善眼带笑意:“不苦。” 贾政说:“我新得了一小包梅片雪花洋糖,还没舍得吃,明儿送来,你每回喝了苦药,就含一点,就不会苦了。” 到了晚间,贾政还想留下来吃饭,史夫人说:“你还是看看你媳妇去,如今她是有身孕的人,你时时看顾着点,老爷这里有我呢!” 贾政只好起身告辞,史夫人还在后面说:“就说我得了闲即刻就去看她,叫她把杂事都放一放,理家的事暂时让赦儿的媳妇管一管吧!” 看着儿子的背影,贾代善老泪纵横。 史夫人进门来,看见这一幕,笑道:“好好的,哭什么!” 贾代善擦着眼泪道:“自我母亲走后,十几年我不曾流泪。今日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病情,有点伤感,看到政儿长大了,又会办事,又孝顺,心里又十分欣慰。往常竟是我太苛责了!” 史夫人轻声安慰道:“难怪听人说男人比女人脆弱,生点病就觉得天塌了。你这也不见得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是你常年养着,咱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别胡思乱想把自己想病了。” 贾代善伸过手来,将史夫人的手握住:“如今一病,把我往日好胜的心去了一半了。谁能赢得了天赢得了命呢?也不知我还能有几年的好日子!” 史夫人在榻沿坐下,将头埋在丈夫的怀里:“不要瞎说,你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 贾代善说:“你嫁给我,虽说是公侯之家,也比普通人家好不了多少,里里外外的几十年都是你操心。” 史夫人笑道:“那你再活几十年,补偿一下我,让我享福。” 贾代善没有说话,手轻轻放在妻子的脸庞…… 王夫人有孕,贾府上下喜气洋洋,毕竟贾老爷和史夫人还没有正经孙子孙女呢! 王淑惠自然也知道这一胎的重要,她万万想不到,就那么一次,她就有了孩子。她爱贾政,她愿意生下他的孩子。而且,她有了孩子,尤其是假如是个儿子,正室的地位岂不是完全无可撼动吗?往后贾政还有什么不依她的呢! 贾政却百思不得其解,那一晚,他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稀里糊涂有了孩子呢?那蕊儿事后也没喝避子汤,怎么也没见动静呢? 一路乱想着,到了荣禧堂,王夫人还是没什么精神,恹恹地斜靠在榻上,侍女在一旁打扇,她还是说热。 见丈夫回来了,王夫人挣扎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就天旋地转,一身冷汗,眼前发黑。几乎要倒下。贾政将她搀着躺下:“以后不要多礼,自己好生养着。” 王夫人伸手拉着丈夫的衣袖:“其实我底子不差的,在娘家极少生病,不知怎么害喜这么难受,先前还没吐,王太医走了以后,我喝点粥,吐了一地。傍晚想吃点银耳羹,也是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贾政道:“你没事就别起来,没什么要操心的,你想想,你没来之前日子不也过来了吗?” 王夫人垂泪道:“身子不好的时候,就想我爹娘,在这里无依无靠的,来了几个月,也还是像个外人。” 贾政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和你一起去王家看看。” 王夫人轻声道:“你对我真好!” 第12章 省亲宴 随着时日的推移,王夫人渐渐的好转起来,头晕乏力缓解了许多,胃口变得很大,吃什么都觉得好吃,刚吃饱转眼就饿了。 史夫人每隔三五天就来看儿媳妇,看她渐渐的能说笑能吃喝,心里十分宽慰,每每得了什么好的,总是第一时间送到荣禧堂给儿媳妇补身子。 王淑惠对婆婆说:“政儿总说我一个人吃一家人的,我不好在他面前没有淑女的样子,总是等他吃完了,我再又去吃。” 史夫人拉着王淑惠的手:“管他呢,你只管自己舒坦,你现在是两个人呢!他敢说你,我把他的耳朵割了炒给你吃!” 王夫人于是开开心心放开吃,刚刚吃的饭,又喝汤,不一会儿又要粥,坐一会儿又要饼,又要各式果子,成天说饿。史夫人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欢喜,回去告诉丈夫:“淑惠别提多能吃了,现在不吐不晕的,一个人要吃三四个人的东西还不止!” 贾代善笑道:“就是要这样,将来孩子才身体好!” 史夫人说:“就怕孩子大了,不好生。” 贾代善点点头:“这倒也是,还是要悠着点儿。你说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史夫人想了想:“我看她肚子尖尖的往前面长,还总吃酸的,应该是男孩。” 贾代善说:“你不是说怀孕长好看了就是女孩,长丑了就是男孩吗?前天她来这里,我看着她皮肤还比先前好些,不会是女孩吧?” 史夫人道:“不管男孩女孩,只要好好生下来就是福!我们还没有孙子孙女呢!” 王淑惠身子舒爽起来,就又一再提起回娘家省亲的事,贾政回禀父母后,就遣人去王家通信,定好了日子。 时值盛夏,王夫人的父母不放心,提前就搭了数里的长棚。贾府也赶紧搭长棚相送,随从数十人,赫赫扬扬。 贾政执意要赵蕊儿随同,王淑惠坚决不肯:“她怎么配踏进我王家的门!” 到了王家,早有人列队等候,王夫人的大哥王子胜、二哥王子腾指挥着众人鸣锣打鼓,妹妹王淑娴在门口用扇子半掩着脸张望。王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和贾政迈入王家大门,王老爷和夫人一起迎上来,喊着:“二小姐,姑爷!” 王夫人的母亲满眼含泪:“长女出嫁以后,根本没有机会回家,二女儿嫁到贾府,还能让姑爷陪着省亲,可见我女儿有福气!” 王子腾笑道:“幸好你们随我入京,若是还在金陵,那也不可能见面了。” 贾政笑道:“二哥春风得意,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在家?” 王子腾道:“哪里有空,只是接到父母的信,说是二妹省亲,我才赶回来的。你们要小住几天吗?” 贾政道:“淑惠孕中身体不好,不能多应酬,到晚上就要回去了。” 省亲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王淑惠抱着母亲又是哭又是笑。母亲悄悄问道:“贾二爷对你还好么?”王淑惠点点头:“很好,婆婆也很疼我。”母亲转过头对王淑娴说:“你要是有二姐这样的好福气多好啊!” 王淑惠问:“妹妹许了人家了吗?” 母亲道:“薛家来提亲了,你父亲很满意,我还是有点意见的,虽说是巨富之家,毕竟是商人。” 王淑惠道:“那也是皇商,也很不错的,你们见过薛家少爷了吗?” 母亲道:“提亲的时候他亲自来了的,淑惠躲在房间,我和你爹看了,长得是真端方儒雅,应该是个好性子的。” 王淑娴隔着母亲喊姐姐:“你知道吗?二哥现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将来还不知道多好的前途呢!” 王子腾隐隐听见,举起酒杯:“来,喝酒!醉笑陪君三万场!” 王淑惠喝着乌鸡汤代酒,看着贾政和自己的家人亲亲热热,心里十分温暖。眼前的人,都是她最依赖最爱的人啊! 几杯酒下肚,王子腾指着贾政:“若按照我家的爵位,我妹妹嫁到你家,算是高攀了一丢丢,但如今我是封疆大吏,我们也算互不委屈。我妹妹到你家,你要好好对她!如今她辛辛苦苦怀着贾家的孩子,若是让她受苦受累,我第一个不答应!” 王子胜附和道:“对,我们王家的女儿个个都是宝,受不得委屈!” 贾政唯唯连声,敬酒赔笑。 饭后,王淑惠执意要游览自家庭园,还要去自己从前的闺房睡午觉。 按规矩,贾政只能另选下榻处,为了聊天,他和王子腾王子胜横躺在一处。 说着说着,三个人都睡着了。 王淑惠却拉着妹妹王淑娴,怎么也睡不着。 “姐姐,你坏着孩子,不可劳累,睡会儿吧!” “哎,妹妹,我有话不知道跟谁说……” “怎么?” “政二爷他……他另有所爱……” “什么?他爱谁?” “一个丫鬟,他好像动了真心。” 听了姐姐的话,王淑娴笑起来:“一个丫鬟有什么要紧,有几个贵公子房里没有这样的丫头?听说薛家少爷也有,咱们两位哥哥娶亲之前不也有,这有什么!” 王淑惠叹气道:“是没什么,可是他爱那个丫头啊!他为了那个狐狸精,会和我作对,和所有人作对,对她言听计从!” 王淑娴想了想:“你陪嫁的那几个,看看谁资质好一些,给他做通房丫头吧!” 王淑惠摇摇头:“我那几个,他看都不看,怎么可能把他的心收住!” 王淑娴道:“那你就去买,花重金买绝色,是个男的都能收住!” 王淑惠笑道:“外面的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进府里啊?” 王淑娴说:“那你就想办法收服那个狐狸精,让她为你所用!” 王淑惠道:“不可能的,那个小蹄子是个烈性子,收不住!我只盼着生个男孩,把他的心拴住吧!” 贾政和王家兄弟喝了酒,睡得天昏地暗。 王家姐妹俩因为说话说到半下午才睡着,醒来也是晚上了。 母亲来到房间,亲自点灯,替女儿梳头。 王淑惠牵着母亲的衣角:“真不知道今天回去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母亲笑道:“傻孩子,姑爷对你好,又好说话,以后生了孩子,带着孩子一起来!实在不行,我催你哥去接你!” 王淑惠穿戴整齐,随母亲一起去父亲跟前。 父亲是个慈爱的人,见女儿挺着肚子要行礼,连忙扶住了:“女儿,在婆家就要好好的相夫教子,别天天惦记我们。看到姑爷对你好,我们也放心了!” 一家人到大厅吃晚饭,贾政和王子胜、王子腾也是刚被叫醒,都还睡眼惺忪的。 贾政赔礼道:“真是失礼,在岳父母家里喝醉,睡到天黑!” 王夫人的父亲笑道:“这有什么,一个女婿半个儿,在这里就是在家里,别讲那么多!” 王夫人的母亲一个劲给贾政夹菜,夹到碗里装不下,堆成一座小山。 饭后,一家人依依惜别。 王子腾对贾政说:“放心吧,往后有我罩着你!” 王淑惠不肯上轿,扶着门框哭,王子腾责备道:“动了胎气怎么办?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母亲拉着春兰再三叮嘱:“你是陪嫁的最机灵最忠心的,一定要时时刻刻护着二小姐!”春兰叩头道:“春兰一定谨记老夫人的话!” 上了轿,马车缓缓行驶,家人在身后一点点后退,后退…… 夜色中,王淑惠看到老去的爹娘相互搀扶着,齐齐擦眼泪。 哪个女孩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呢! 直到父母兄妹的身影小成点点,直到路转了弯,再也看不见了,王淑惠瘫软了,靠在贾政的肩上。 贾政没有动,看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思。 王淑惠轻轻地说:“政儿,你可以多爱我一点吗?” 贾政不知如何作答。 她抱着他的脖子:“你可以只爱我吗?” 只爱?当然不能!但他不能说。 王淑惠的泪水滴在他的脖颈:“你宁愿爱一个人牙子拐来的丫头,也不肯爱侯门千金!她若是真有什么比我强也罢了,可她没有!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不能爱我?” 贾政轻声说:“你没有做得不好,你做得很好了。只是我人生第一次爱一个女人,就爱上了她,没有理由,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的结合原本是一场有目的有预谋的联姻,为什么你非得强求爱情呢?” 王淑惠颤抖着:“那你想过没有?我人生第一次爱一个男人,就爱上了你,我自己的夫君,我和你是一样的,你能不能理解我?” 贾政说:“是的,也许你爱我和我爱她是一样的,那么你要求我爱你,就像我要求你爱别人一样。” 王淑惠道:“可我是你的妻子!我爱你是天经地义的!你爱她,你们能见光吗?” 贾政抬高了声音:“但是在爱情这件事上,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她就算什么也不是,也不能改变我很爱她的事实!” 王夫人还想说什么,腹部剧痛起来,她弯下腰,按着肚子,汗如雨下。 贾政赶紧催马夫:“快!快点!夫人不好了!” 王夫人痛得筛糠一样:“你……你管我干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孩子,我不需要!” 第13章 风流灵巧招人怨 到了贾府,王夫人早已晕死过去,贾政交代了下人,就匆匆去找王太医。 史夫人听到风声,急急去荣禧堂,问跟着省亲的人发生了什么,贾政不在跟前,谁也不敢说,事实上也没什么人知道内情。 王太医马不停蹄赶来,一番诊断后,对史夫人说:“少夫人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对胎儿影响不大。” 史夫人问:“好好的怎么会急火攻心呢?” 王太医道:“这就是她的私事了,但一定是怒气和急躁所致。我现在开个益气补脾养肝的方子,配合着阿胶和红枣吃着,三五天也就好了。” 王太医走后,史夫人命蕊儿给王淑惠喂汤药,周铃儿轻轻将王淑惠的头托着。两炷香的工夫,王夫人眼睛睁开了,歉疚地说:“劳烦母亲大晚上跑来。” 史夫人俯下腰身,轻轻摸儿媳妇的额头:“王太医说你是急火攻心,定是政儿这不成器的东西伤你的心了,跟娘说说,娘打断他的腿!” 王夫人艰难地指了指四周:“本是私事,我说不出口,说出来被丫头们笑话。” 史夫人向众人道:“你们都出去,我们娘儿俩说几句体己话。” 众人纷纷退散,王夫人拉着史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娘早就知道二爷喜欢蕊儿的事吧?” 史夫人一听这话,悬着的心放下来:“我还只怕是他在外面浑闹呢,这算什么事啊,他喜欢蕊儿,是我安排的。这个赵蕊儿也是命苦,打小儿被人牙子拐来卖去的,也是命里合着跟我有缘,卖到府里来的时候四五岁,见着我就喊祖母,我把她抱起来放膝盖上,她抱着我的脖子就像亲孙女。在我身边十来年,也是聪明活泼,只是被我纵得没有规矩,我也是向来喜欢这样的。后来政儿大了,我们就想着给他物色一个姨娘,就把蕊儿放到荣禧堂去了,他也很喜欢这丫头,要说怪也怪我。” 王夫人流着泪说:“我好歹也是侯门出来的,不是那种醋缸醋瓮,就是我娘家哥哥兄弟,又有几个不是婚前养着几个房里人?我气的是二爷他没有规矩,堂堂公府少爷,为了一个丫头闹出多少笑话!天天把爱啊情啊挂在嘴边,当着仆妇们的面两个人就跟合了体似的,若是有个准话儿呢,我就当她是个姨娘,可她毕竟还是个丫头啊!” 史夫人笑道:“世人打小儿都是这么过来的,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你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把政儿推给别人了。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分寸的事,我会教训他的,蕊儿本身也不是坏丫头,只是过于任性了。你放心,这屋里,谁也不能越过你去,你肚子里还有我们贾家的骨血呢,谁给你气受,我揭了她的皮!” 王夫人垂泪道:“有母亲庇护我,我就放心了!” 这时候,听到贾政在外面问丫头们:“关着门做什么?” 史夫人道:“进来吧,我有话说。” 贾政已经明白了几分,垂着手进来:“娘有什么吩咐?” 史夫人道:“你坐下,我要跟你说点事。关于蕊儿和你的事,我已经说了几次了,本来以为响鼓不用重锤,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听进去。你喜欢她,我也一直有意要把她留在你屋里,找个机会给个名分,这还对不住你吗?你为了个丫头,搅得天翻地覆,天天没羞没臊,你爹现在身体也不行了,这阵子天天夸你,说以前对你太严苛。你要是把你媳妇气出个三长两短,孩子保不住,你爹这口气怕是上不来了!” 贾政连忙跪在地上:“我喜欢蕊儿,但是并没有不尊重淑惠,以后我多注意分寸,也多约束蕊儿。” 史夫人道:“你媳妇一来就为我们延续香火,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你要是怠慢她,我们也不依你!叫蕊儿进来!” 贾政到门口喊道:“蕊儿,你进来。” 赵蕊儿匆匆进里屋来,小心翼翼问道:“老夫人喊我有什么事?” 史夫人一看她拘谨得不像从前,又有点不忍:“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在这里乱来,你要清楚你的身份,你是个奴才,在主子面前要夹着尾巴!” 蕊儿低下头:“奴婢知道了。” 史夫人道:“二爷喜欢你,是你的造化,你要好生报答二爷,服侍好二奶奶,不要惹二奶奶生气。你若是做得好,迟早有你的名分,将来也是半个主子。若是你不安分,等不及,别说荣禧堂容不得你,我也要把你撵出去!” 蕊儿跪在地上叩头:“蕊儿记住了!” 史夫人将她扶起:“我知道你有你的委屈,你长得比别人好,招人喜欢也不是你故意的。你又是个直爽人,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那些多嘴多舌的岂有不嫌你厌你的,我在女人堆里过了大半辈子,什么不知道?你以后可收着点吧,这样二爷二奶奶也欢喜,我也放心,你自己也免得招人怨。” 蕊儿红着眼道:“从我到府里来,就是老夫人您疼我护我,凡事替我挡着,蕊儿到死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既然老夫人叮嘱我,我以后会谨小慎微,不惹事,不让二奶奶生气!” 史夫人笑道:“好孩子,有的事也怨不得你,只是你还没学会避嫌。事情既然说开了就没什么了,淑惠才是政儿的枕边人,是你的主子,记着这一点,就可以了,淑惠也是个厚道人,不会为难你的。” 史夫人走后,王淑惠躺在床上,柔声喊着贾政:“政儿,我的药煎好了,你喂我喝吧!” 贾政道:“蕊儿,服侍夫人喝药!” 赵蕊儿才拿过碗,王夫人道:“二爷,今天你不喂我不喝,你就算不为我,为了孩子喂一次又怎么样?” 贾政默默接过碗,一勺一勺喂着,王夫人用手帕垫在下巴处:“好苦!好苦啊!” 蕊儿在一旁弯着腰:“喝一口药,喝一口银耳汤,压一下。” 王夫人淡淡的说:“蕊儿,你先出去做点别的,这里有二爷就够了。” 见房里没别人,王夫人欠起身,拦腰抱着贾政:“二爷,我知道我也有地方做的不好,我太在乎你了!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别冷着脸不理我好吗?” 贾政道:“药还喝吗?” 王夫人将贾政抱得更紧:“二爷,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贾政道:“我还要请教老爷。” 见王夫人没有要喝药的样子,贾政挣开她的双手,把碗一放,就出去了。 蕊儿在院子里乘凉,一张竹床上并排坐着三个丫头,蕊儿两边是铃儿和枕墨。 枕墨先是讲了孟姜女一类的爱情故事,见同伴没什么兴趣,就讲起青面獠牙专吃小孩的鬼故事,吓得铃儿捂着眼睛乱叫,蕊儿一面瑟缩着一面说:“我要是碰到了,直接给他一脚!” 枕墨一看她们惊恐万状的样子,更来劲了:“那还是我进府之前,听人牙子说,有一户员外老爷家里有几个小姐,晚上在月亮底下玩蹴鞠,踢来踢去,越来越沉,后来月亮就躲进去了,她们摸着黑要去睡了,那个蹴鞠竟然成了一个头!” 蕊儿唬得不敢吱声,抱着铃儿,把头埋在她的腰间。 铃儿大喊着:“别说了!别说了!” 枕墨道:“我不说了!不说了!不吓你们!” 两个人方才抬起头睁开眼睛,枕墨指着风中摇摆的树梢:“那棵树摇得这样厉害,怕不是有妖怪?” 蕊儿一听,鞋子都没穿,跳起来就往屋里窜。铃儿也跟在后面拍着胸脯跑,一面跑一面冷汗直冒:“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蕊儿一闯进屋,和门口的贾政撞个满怀:“哎呀真该死!也不点个灯,在这里站着吓人,跟个鬼似的!” 贾政莫名挨顿骂,却笑起来。 蕊儿进里屋看看王夫人,只见她薄纱也湿透了,因问道:“夫人,你起来不了,我帮你擦洗一下吧?” 王夫人招招手:“来陪陪我吧!” 蕊儿在床沿坐着,两手交叠,规规矩矩。 王夫人问:“你们刚才叫什么呢?” 蕊儿道:“夫人怀着小宝宝,不能听!” 王夫人笑道:“没关系,我肚子里八成是个男孩,胆子大,不怕吓。” 蕊儿道:“铃儿刚刚说,她说……啊我不敢说,太吓人了!我多点几盏灯再说!” 看着蕊儿神神叨叨点亮一盏又一盏灯,一惊一乍把自己吓得“阿弥陀佛”个不停,王夫人也不禁有点喜欢起这个小丫头。 她忽然温和了许多:“蕊儿,不敢讲别讲了,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蕊儿挠了挠头:“那就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父母是谁,大概生下来就卖了。到了四五岁,已经转手卖了好几家,有一次听说差点卖到窑子里,但我性子顽劣,不堪教化,又卖出来了。后来到了贾府,老夫人一见十分喜欢,留在身边十来年。” 王夫人问:“那么二爷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呢?” 蕊儿笑道:“就是这两年的事吧。” 王夫人问:“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吗?” 蕊儿迟疑着:“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别人都听他的,我不听他的?” 王夫人笑道:“男人就是这样,喜欢新鲜的。” 第14章 平地风波起 受了训诫,贾政在表面功夫上还是努力去做到位。起码在旁人看来,也算是相敬如宾了。 王夫人心想,有的事心急无益,就这样也挺好,说不定感情慢慢的就来了呢? 当家主母怎可公然向小丫头偷师?王夫人可不会承认她在学赵蕊儿,但她的确是私下里日夜琢磨着,怎么样像赵蕊儿那样讨贾政喜欢。 她有意穿得鲜艳明媚,贾政却好像一个盲人,没有任何波动。 她试着大声说说笑笑,贾政却好像一个聋子,全都充耳不闻。 她故意不再处处顺从,学着反对和挑衅,贾政却只当她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淑惠在被子里挽着贾政的手:“政儿,你不喜欢我,是不是我太沉闷了?我最近也特意学着像蕊儿那样,你没发现吗?你有没有觉得顺眼一点?” 贾政道:“东施效颦有什么好?你是你,她是她,学也学不来,看着可笑。” 王夫人将贾政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你看,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孩子不知道像你还是像我呢?你希望像谁?” 贾政道:“生下来像谁便像谁,希望有什么用?” 王淑惠卑微到尘埃里,得不到一丝回应。 不知道多少个夜里,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看着枕边睡着的丈夫,默默哭泣。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的悲伤,她的自尊不允许。 贾政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但他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呢? 赵蕊儿明显在回避着他,他也有意无意的和她保持着安全距离,这种眼皮子底下的隔阂,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感觉,让他要发疯。 王淑惠眼看着怎样都无法打动贾政,心生一计:既然他爱赵蕊儿,那我也对赵蕊儿好,他不是会领我的情吗? 打定主意,王夫人开始刻意的拉拢蕊儿,动不动当众夸赞她、赏赐她,和她说笑,与她平起平坐,好像嫌隙一笔勾销,成了无所不谈的好姐妹。 蕊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经过了几天的迷惑不解,她回过味来了:“夫人无非是想装着对我好,在二爷面前做样子。”但她转念一想:“这样对我也没什么坏处,她也的确可怜,我且走一步看一步。” 王夫人是真的铁了心,将金陵来的云锦做了单衣给蕊儿,又隔三差五的打发人去外面买了梨子水、酸梅汁、冰镇绿豆给蕊儿解暑。每逢吃什么滋补的,也匀出小半碗给蕊儿。蕊儿和别人发生点摩擦,她也时时维护着。 贾政也知道妻子的用意,但他看到蕊儿被善待,的确有几分感动,也渐渐的对王夫人态度好转起来。 酷暑难当,贾政和几个清客约好去湖上泛舟,吹吹风,看看荷花。他兴冲冲找到蕊儿:“我要出门了,你要去吗?” 蕊儿不敢说要去,低着头:“你自己去吧……” 贾政拉着她的手:“你也去吧!我们可以在江上吹笛赏月,不知道多风雅!” 蕊儿抽出手来:“我也一天大似一天了,二爷不要动手动脚的。” 贾政悄声道:“别装模作样了,我们还有什么没发生吗?” 这时候,王夫人远远朝这边走过来:“你们说什么好玩的?” 贾政道:“也没什么,我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湖上赏荷花,我叫蕊儿一起去伺候我。” 王夫人笑道:“蕊儿最近在我身边习惯了,我也觉得顺手,你就叫铃儿去吧,她最妥当。” 贾政道:“她不怎么出门,带出去不合适。” 王夫人道:“总不出去就总是不怎么出门,总要有个开头吧?你可以带春兰、夏荷她们啊,带夏荷去看荷,岂不美哉?多应景啊!” 贾政道:“这么说吧,我只想带蕊儿去。” 王夫人道:“我如果不是有孕,一定会陪你去的,现在真是哪里都去不了。若是平时,带蕊儿去也没什么,可巧我最近实在少不了她解解闷跑跑腿,她出门去,我真是没法好好过日子,你不知道我这阵子多喜欢她!” 贾政叹了口气,摇摇头,出门去了。 不多时,他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往榻上一歪,也不说话。 王夫人问道:“怎么了?不是要泛舟吗?” 贾政懒得搭理她,心烦气躁地拿着折扇乱扇着。 从此,只要贾政在荣禧堂,王夫人就点名要蕊儿服侍。蕊儿根本没有时间和贾政说什么,更别说一块儿玩了。 蕊儿不能出门,贾政也变得出奇的安静,每天待在荣禧堂哪里也不去,甚至在书房里可以一坐一整天。 连周铃儿都暗地里笑道:“二爷这么用功,是铁了心要中状元了!” 贾政也不理谁,吃了饭就在书房写字,看书,困了就在书房睡一觉,有时候就连晚上,他也不回房。 这天,蕊儿服侍王夫人歇下,轻轻吹灭了灯,准备自己也去休息,见贾政的书房一点烛光影影幢幢的,就蹑着脚走过去,只见贾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还在腿上乱抓。蕊儿凑过去一看,全是蚊子包。她找到西域来的蔷薇露,往贾政的蚊子包轻轻涂抹,又找了薄毯,搭在他的背上。 贾政迷迷糊糊拉住了她的手:“蕊儿……” 蕊儿一惊:“二爷,房里去睡吧,这样容易着凉。” 贾政抬起头来,看着微光里蕊儿穿着薄纱外衣,里面是杨妃色亵衣微微透出来。他用力将蕊儿拉到自己身边:“你可算来了!这阵子总把我当老虎似的!” 蕊儿笑道:“可不,你不就是老虎吗?” 贾政道:“我怎么是老虎?我又不会吃了你。” 蕊儿道:“你怎么不会,你就会!” 贾政想拦腰搂住蕊儿,被蕊儿把手打开:“别,我惹不起你,还是躲着吧!” 贾政恨恨的道:“你怕那个妒妇做什么?有我呢!” 蕊儿笑道:“一百个你也不顶用!” 贾政急了:“我还不信了,你突然就怕我怕成这样!” 正拉拉扯扯的,门口一个影子斜过来,长长的将他们笼罩在黑暗里。 蕊儿挣开贾政的手:“夫人……” “下作胚子!扶不起的猪大肠!”王夫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将蕊儿扇到地上去。 贾政一边扶蕊儿,一边怒喝:“你这是干什么?你凭什么打她?有本事你打我!” 王夫人朝着外面大喊一声:“都起来看啊!看这两个人干的好事!” 丫头婆子们都睡眼朦胧涌进来,霎时间,蚊子一样的私语声变成一锅沸腾的热水,王夫人和贾政对峙着,蕊儿羞愧难当,坐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王夫人抬高声音:“我对赵蕊儿怎么样,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就连我的几个陪房都不服。我知道她是个狐媚子,专门勾引爷们儿,老太太也知道,苦口婆心的劝了好几回,谁知她完全没脸没皮!够上了姨娘的位置再骚,我也不说你。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看了叫人恶心!我不是要抓你们,老实说你们这样也是常事,我说起夜吧,听到你们干这样的勾当,往日总不信别人说的,以为女孩子家总归是要点脸的,今天算是看清楚了,你就是活该挨唾沫!” 听了王夫人这话,那起趋炎附势的婆子丫头们都纷纷朝着蕊儿吐唾沫,沉香和棋儿自然是等着出这口气很久了,简直吐出了陈年老痰,直吐在蕊儿脸上! 贾政大怒,指着王夫人吼道:“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你个妒妇!你放心,我现在就休了你!” 王夫人冷笑道:“为了一个丫鬟,就要休了怀孕的妻子!我看你敢不敢,看你能不能休掉!你今天休了我,我哥哥明天来!” 贾政仰天大笑:“好一个背景通天的千金大小姐!怪不得你这样嚣张跋扈,原来是因为你有个好哥哥!” 他看着被众人推倒在地、满脸污秽的蕊儿,用袖子替她擦拭着,又用手给她轻轻擦着。 “蕊儿,是我无能,让你受尽委屈!” 蕊儿不说话,低着头,缩着身子。贾政将她扶到自己的书桌前宽大的太师椅上,走到王淑惠面前,厉声呵斥:“我给你一次机会,再不滚开,现在我就去禀告父母,和你解除婚约!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王淑惠看着贾政眼圈发红、青筋暴起,知道他是在动真格。 她冷冷地说:“要不是怕害了孩子,我今晚必定和你斗到底!以后再被我碰见,直接撵出去!” 这一场战争,居然没有传到荣庆堂贾代善夫妇耳朵里,贾代善的病况愈来愈重,就连下人们也不忍去惊动。 每逢史夫人来走动,王夫人和贾政好像一对平淡和睦的新婚夫妇。没有长辈和外人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对陌生的路人。迎面碰上了,也是各自绕开。连吃饭,也是分了桌的。 王夫人也不再拴住蕊儿服侍自己,因为她不想膈应自己。 贾政对蕊儿殷勤体贴,蕊儿也不敢接招,尴尬地煎熬着。 丫头们也不敢和蕊儿多说一句话,怕惹王夫人不满。 王淑惠深怕再闹下去,对孩子不好,因此颇收敛了一些日子。当然,也是因为贾政和蕊儿的的确确保持着距离。 至于暗地里使绊子的事,那还是少不了的。 比如王夫人的四个陪房,可不会让赵蕊儿好过。 第15章 贾代善病重 虽然王夫人不想再强行拴住蕊儿,她的四个陪房却都替主子不满,时时刻刻寻着法子对付蕊儿。 提水扫院子的事是不敢明着让她去做了,但是端茶倒水接待来客、半夜服侍主子起夜、毒日头底下跑腿这样的事,都成了赵蕊儿一个人的。 孕中的王淑惠不比寻常,每夜必要起来个两三次,尤其是晚上喝了汤喝了水,更是时不时的要起夜。这也罢了,她又时常半夜嚷着渴了饿了,蕊儿又要急急忙忙伺候着她吃喝。有时起来后睡不着,王夫人就要蕊儿在一旁陪着聊聊天。 时间一长,蕊儿白天只觉得头重脚轻、头晕目眩,站着都能睡着。想休息一会儿,又被人支使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四下没什么人看见,偷偷打个盹儿,就被王夫人的陪房们大呼小叫的喊醒,说她成天不做事,就知道偷奸耍滑。 贾政除了去伺候日渐病重的父亲,就是在书房里,也不光是避开王夫人,更多的是他感到了身上的担子沉重。父亲有一天不在了,这偌大的荣国府靠谁去撑呢? 这天午后,下了一场小雨,气温降下去了些,贾敏来看嫂子。丫头婆子们一个个找着凉快地儿打瞌睡,贾敏笑吟吟走到屋里,周铃儿惊醒:“四小姐来了!”一面喊醒丫头们招待,一面自己到里间去叫王夫人:“四小姐来看夫人了!” 王夫人一看,赵蕊儿坐个小凳,趴在床沿睡得昏昏沉沉,不由得一股无名火涌上来:“赵蕊儿,你睡够没有!叫你看门,你倒好,睡得真香啊!” 蕊儿惊得立即起身,这时贾敏已经进来了:“好嫂子,犯不着为了这点子小事说丫头,这会子凉快,谁不想睡会儿?” 王夫人托着肚子起身,贾敏在一旁搀扶:“嫂子就躺着也无妨,我是想着许久没来看嫂子,趁着天气好,过来坐坐。嫂子身上可大安了?” 王夫人笑道:“这阵子能吃能睡的,没什么事。”因看到贾敏的手腕上多了一串鹡鸰香念珠,王夫人便向贾敏探身:“这串珠子看着挺雅致的,往常怎么没见你戴过?” 贾敏从手上褪下来给嫂子看:“这些劳什子多得戴不过来,我总说沉甸甸的坠在身上什么意思,可母亲总说堂堂国公府嫡出的小姐,太素了寒酸,人家不说你朴素,只说你无福。” 王夫人笑道:“说来也是,荣宁两府的女眷,说有福气,谁也比不上四小姐。你可真真是母亲的心尖肉!有什么好的第一个想到你,什么都是你挑剩下的,才能落到别人头上。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了!”说着,把香串还给贾敏,贾敏轻轻推道:“送给嫂子吧,嫂子下次去我那里坐坐,喜欢什么只管拿。” 王夫人道:“想想我也是侯门千金,跟四小姐比起来,也不过只是比平民丫头略强些。单说你来这里闲坐会儿,服侍你的竟呜呜泱泱站了一屋子!” 贾敏笑道:“母亲说我身子不大结实,人多好照应,我也觉得用不着这么多。” 王夫人问道:“近来家里给你准备亲事,你可知道?” 贾敏微微红了脸:“知道,说是探花出身呢。” 王夫人道:“未出阁的女儿家,按说我不该跟你谈这些,不过事先多了解也是好的。听说这位探花郎也是侯门世家,一表人才,父亲说长得清隽潇洒,为人温柔谦恭,又前途无量,为了这门亲事,连病都顾不得呢,你的嫁妆他全都要亲自过目。” 贾敏听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父母疼女儿,可图个什么呢?到时候我一辈子也不知道能回来几次,他们可真白替我操这份心!” 王夫人道:“老爷夫人总共四个女儿,三个庶出的,只有你是老太太亲生的,不疼你疼谁?那三个尚且一个到了江南甄家,虽说是妾室,也过得不错。一个到了老夫人娘家,也算是造化了!一个到了北静王府当侧福晋,也是有福的。如今到了你,又是最尊贵的,又是最小的,老爷夫人自然是竭心尽力,生怕你受了委屈。” 贾敏垂泪道:“母亲说,虽说少不了联姻,但是唯独在我的婚事上,是以我的幸福为重的,所以在这么多的公子王孙里,选中了林公子,就看中他人品贵重,值得托付。” 王夫人一斜眼,看见蕊儿也在擦眼泪,嘲讽道:“四小姐是受父母感动,你在这里哭什么?想女婿了?” 蕊儿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我自小跟在老夫人身边,也是和四小姐一块儿长大的,老爷夫人有多疼四小姐,蕊儿看得最清楚。如今四小姐要出嫁,不知道他们有多伤心!” 王夫人啐道:“放屁!这里有你胡说的份吗?大喜的事,什么伤心?你开口就惹人讨厌!” 贾敏拉着蕊儿的手,将她扶起来,让她挨着自己坐着:“蕊儿,难得你体谅我父母的用心!往后我不在家,你要多多留心,替我母亲解闷,帮着照料我父亲!”蕊儿点头。 贾敏又说:“我听母亲说了,是要留你在这里当姨娘的,将来要一心一意对我哥哥,和我嫂子和睦相处。我也很喜欢你,你当姨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王夫人道:“四小姐只看到好的一面,殊不知她狐媚泼辣的一面!” 贾敏笑道:“人无完人,嫂子又是完美的吗?” 这话说得王夫人没脸了,又不好驳她,讪讪地赔笑。 略坐久了,贾敏就咳嗽起来,一个老嬷嬷连忙说:“小姐该回去喝药了。” 贾敏起身,对王夫人笑道:“一点小事,看把她们慌得!母亲这哪里是爱护我,这是让我坐牢嘛!我先回去了,得空了再来看嫂子,我哥回来你就说我来过了,问他好。” 王夫人道:“咱们见一次就少一次了,你趁着现在还是贾家姑娘,多多和大家亲热亲热吧!” 说完,王夫人亲自送出院子,看着一堆仆妇把贾敏围得不见人影。 进屋,王夫人躺在榻上,嘴里抱怨着:“来就来,也不挑个好时间,害得我午觉也没睡成!有身孕的人能像她这样吗?真是没规矩!” 铃儿笑道:“四小姐也是好心来看望夫人,和您不见外。” 王夫人愤愤地道:“去哪里都带着十几二十个人,喧宾夺主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的身份!谁还不是个千金小姐!我看她将来到了婆家,还能不能这样赫赫扬扬!” 还在说着呢,贾政从外面进来:“你连我妹妹都能挑理,还有谁不讨你的嫌?” 王夫人一看贾政皱着眉毛满脸厌恶,侧过身来:“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我在娘家好歹也是嫡出的千金,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不过是感慨四小姐的好福气罢了,我何曾对她有什么意见?” 贾政冷笑道:“我说你是妒妇,果然是个妒妇,见不得蕊儿好也罢了,连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也要妒忌。” 王夫人的声音低下来:“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四小姐长得活脱脱像画里的人,说是仙女都不够夸的,性子又温柔,又知书识礼的,谁能挑出她的毛病?不过身子弱一点,娇气一点,那也是她有福气受人照料。” 贾政没耐心听她说,对正在洗茶杯的蕊儿说:“从老太太那里回来,迎面就碰上我妹妹了,她直夸你呢!” 蕊儿很久没有正面和贾政说话,她看了一眼王夫人,没有吭声。 贾政凑过去又说:“我妹妹说你长得好可爱,性子又率真,很适合我。” 蕊儿不答话,起身到外面套间去了。 王夫人冷笑道:“你们一家都喜欢这样的狐媚子,说起来竟是我不容人?” 贾政懒得搭理她,径直到书房去了。 其实贾政已经没有多少心情去理会女人之间的纷争,因为贾代善的病已经不容乐观了。他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荣庆堂陪着父亲,或者请医问药,看着一向刚强稳健的父亲变得老态龙钟,时不时咳出一口血,一举一动颤抖得宛如风中之烛,吃不进喝不下,他的心像刀割! 史夫人虽是坚强的贵妇,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面对丈夫的病痛,她也少不得屡屡以泪洗面,又不敢给贾代善看见。 这天,贾代善又一次陷入昏睡和发热,史夫人红肿着眼睛拉着贾政的袖子:“政儿,跟你哥说,安排着去清虚观打醮,为你父亲祈福!” 贾政忙道:“我这就去!” 到了贾赦跟前,贾政开门见山道:“父亲的病怕是不行了,我们安排着去清虚观打醮吧!” 贾赦左手一个小老婆,右手一个小老婆,见了弟弟也没有站起来,远远地不冷不热说着:“什么时候轮到跟我商量了?父亲母亲眼里何曾有我这个人?别惺惺作态惹我笑,你们自己打定主意就去做,我也不会拦着。” 贾政道:“但是这样的大事,是全家要出动的,哥哥到时候也要处处留心着才是。” 贾赦道:“大权都给你,我听你的,这总对得起你吧?” 贾政实在不想再说下去,甩袖子出门去。 第16章 清虚观里定终身 史夫人一看贾政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受了贾赦的气,因啐道:“那个不长进的,巴不得他老子早点死,把位子传给他呢!我看他有没有能耐坐稳!” 贾政安慰道:“现在不是生闲气的时候,我们把日子定下来,安排着车马才是正经。” 史夫人道:“就中元节吧,年年七月十五他们都要打醮的,我们突然要去他们也有所准备。” 贾政点头,随即就去各处传话安排。 七月十五那天,荣国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出门了,这可是数年不遇的好机会,太太小姐们终于可以出门透透气了。 史夫人高兴不起来,靠着女儿贾敏的肩,在轿子里不断擦泪。贾敏好言相慰,自己也心酸不已。 可丫头仆妇和小厮们却像过节似的,沿路说说笑笑,欢天喜地。沿路围观的百姓排成两条长队,摊贩们也不敢出声。 到了清虚观,贾敏就中暑了,还没进门就开始吐,接着就发热,只能另外在一个小房间躺着,引得史夫人更加心神不宁。 张道士将众人迎到道观,连连说着:“按说我是替国公爷消灾挡煞的,怎么国公爷病了,小道还好好的呢!我现在真真恨不得替国公爷受着!” 史夫人红着眼睛说:“老爷的状况想必政儿跟你说了,若是天意,谁也没办法,只能说尽人事吧!还求张道士多多发力,替老爷祈福消灾!” 张道士带着弟子们做法事,史夫人带领着女眷们祈福。 贾政看蕊儿在史夫人身边一头汗,向她勾了勾手指,蕊儿四处打量了一下,王夫人因身孕受不了酷暑,也歇息去了。蕊儿轻轻悄悄窜到贾政身边:“什么事?”贾政说:“我们一起许愿吧!” 蕊儿道:“现在我们都要合力祈求老爷平安,不要想别的。” 贾政道:“这是自然,但我还有一个愿望,来,我们一起跪下吧!” 两人并排跪在蒲团上,贾政低低地念着:“我愿和赵蕊儿白首不分离!”蕊儿听了,也默默许愿,但没有出声。 贾政问:“你说的什么?”蕊儿说:“神明知道就可以了,不能告诉你!” 贾政问:“你该不会没有提到我俩的事吧?” 蕊儿狡黠的一笑,溜回到史夫人身边。 晚上回来,史夫人也一阵阵的反胃恶心,有些中暑的症状。 贾代善从昏睡中醒来,责备道:“何苦去折腾那些没用的,我一个人病还不够吗?非得把你也折腾病了才好!” 史夫人拉着丈夫的手:“我一生没怕过什么,但是现在我真的很怕很怕,我怕你突然不在了,我往后有什么勇气过下去!” 贾代善喘着粗气,艰难地笑着:“别怕,我在天上也会天天看着你,保佑你长命百岁。” 史夫人道:“没有丈夫的女人,长命百岁又有什么幸福!想想几十年来,你从没亏待过我,我还指望着孩子们长大了,我们享享清福,你可不能丢下我先走!我真怕自己撑不住,一碗药随你去了!” 贾代善咳嗽着:“别说傻话,诰命夫人哪有资格轻生?算命的都说你是有大福的人,你要好好的过,我才能瞑目。再说,我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你这样说岂不让我灰心?我还要熬个十来年呢!” 谁都看得出来,贾代善是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府里上上下下都急成一团,贾政衣不解带在父亲身边喂药、擦洗、聊天,晚上也不回去了,就在荣庆堂小榻上将就着睡。王夫人的身体越发沉重了,贾政将蕊儿带到荣庆堂打杂,当然,这也是史夫人的意思。 为了让贾政多眯一会儿,蕊儿常常通宵不睡,顶多坐着打个盹儿。 贾代善已经到了控制不了排泄的地步,常常弄得床上身上一片污秽,狼狈不堪。作为国公,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摧残,不愿意让人去帮忙。史夫人经常亲自去处理,贾政凑近都要受到父亲呵斥。 但蕊儿顶着挨骂挨打的危险,屡屡上前去接替史夫人,不光将污秽清理干净,还替老爷细细擦洗,帮他按摩穴位,一点嫌恶之色都没有。凡是没有喝过的药,不知道喝了有什么副作用,蕊儿总是自己先试一试。 大热的天气,贾代善只是喊冷,战战兢兢的,门窗紧闭,几床棉被裹得严严实实。蕊儿总是不厌其烦去关门窗,喂药,洒扫。可是贾代善又会突然发热,像一团火,蕊儿又要赶紧替他散热。 漫长的夏天,蕊儿不分昼夜随叫随到,熬得眼圈乌黑,脸也瘦削了,走路都打晃,却一刻也不肯歇息。贾政看着十分心疼,蕊儿说:“既然你说我是你的人,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不能替自己的父母尽孝,就把他们当我的父母吧!能在跟前尽一点孝心是我修来的福气!” 贾代善自然也都看在眼里,在病痛和昏迷的间隙,他屡次对妻子说:“到底是你的眼光准,赵蕊儿这个丫头是个忠心赤胆的,往常是我错怪了她!你要让她当姨娘,那就听你的吧,将来她也会这样对政儿的!” 有了贾代善的肯定,贾政对蕊儿不必再忌讳许多,自己最爱的女人,父母也都喜欢,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呢? 夏天过去,京城的秋那么短暂,很快就寒风凛冽,贾代善熬到了尽头。 他死死拉着史夫人的手:“婉清,很多年没喊你的名字了……我……我走了……别哭,别哭……敏儿的婚事……你要办好……孙子,孙子……叫贾珠,若是……若是女孩,你看着取……” 史夫人哽咽不能言,贾代善梗着脖子咳嗽着:“婉清……娶到你是……是我有福……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咽了气,眼睛沉沉的合上去…… 国公爷去世,贾府大丧,满城震动,荣宁两府忙得脚不沾地,迎来送往,足足忙到冬天。 贾赦没办法光明正大娶小老婆、养戏班子了,少不得在家里骂骂咧咧。 史夫人将大半梨园弟子遣散,室内花花绿绿的陈设也都收起来。 贾政总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突然泪流满面。 在书房里一个人呆呆的坐着,也总是突然嚎啕大哭。 父亲往日殷切地期盼他成材,把全部的指望放在他身上,可他至今一事无成。当初哪怕是装,也应该装出个样子让父亲欣慰啊! 沉浸在悲痛里的贾政,还要每天去荣庆堂安慰母亲,陪着她熬过最难的这段日子。 赵蕊儿深知贾政的痛心,总是跟在他的身边,默默陪伴着。 史夫人拉着蕊儿的手:“蕊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家孝期间,我不能让你当姨娘,你要耐着性子等着,一年后我才能松口。” 蕊儿道:“老夫人这说的什么话,现在我还想着往上爬,那我成了什么人了?我只要能好好服侍二爷和老夫人、少夫人,就没有别的心思了。” 史夫人道:“这阵子二爷操劳过度,你好好宽慰着,叫他不要过度伤心,早点振作起来撑起这个家才是大事。” 蕊儿点头:“好!” 没有娱乐的日子里,贾府上下死气沉沉。 蕊儿怕贾政过于抑郁,想着法子讨他开心。 她搭着梯子采新鲜的梅花,亲手做花饼给贾政吃。天晴的时候,把花瓣晒了做成花茶,捧给贾政尝。 也有时候,她央求贾政给自己画眉毛。 贾政在书后面抬起头:“我哪里会画眉毛?” 蕊儿娇嗔道:“你试试嘛,又不比写字难!” 贾政起身,拿起青雀头黛,沾了一点水:“你天生的冰肌玉骨,其实用不着这些劳什子,杨贵妃的三姐你知道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你就是这样的,底子好,画眼描眉的太多余了!” 蕊儿道:“可我就是想让你亲手给我画眉毛嘛!这样很幸福!” 贾政和蕊儿面对面,笨拙地替她描眉,蕊儿不时偏过头,对着小铜镜看一眼,画着画着,两个人不说话了,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蕊儿道:“我听唱戏的女孩子说,卓文君很会画眉,她画的远山黛人人模仿,唐明皇也喜欢研究画眉,杨贵妃就很会画眉。” 贾政笑道:“我也喜欢研究眉毛,一个女子若称不上眉清目秀,就谈不上美了,眉毛好看,眼睛也跟着美几分,眉眼好看,人怎么也丑不了。比方说瘦瘦的秋娘眉,嫦娥眉,弯弯的柳叶眉,新月眉,都是要配合着眼型和脸型的,不能看别人画了好,自己也画一样的。” 蕊儿笑道:“我只道你是个学究,没想到你对女子有这么多研究,也不知道你是看了多少人的眉毛!” 贾政道:“我研究眉毛的时候,就只是想着眉毛,并没有研究美女,你别误会了!我看你的眉毛不是很直,也没有很弯,有一点点弧度,适合小山眉。” 蕊儿笑道:“你把这个认真劲拿去做文章,还怕不成材吗?快画,半天还没给我画好!” 贾政轻轻托着蕊儿的下巴,蕊儿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窗外是纷扬的白雪,书房里是暖洋洋的炭火,还有一对默然相爱的人,日子悠长,寂静欢喜。 第17章 贾政当父亲 为了给贾政解闷,蕊儿甚至有板有眼的学写字,学磨墨,学昆曲,私下里偷偷哼几句,其实她自己对唱词也是一知半解。 她也逼着贾政给自己染指甲,帮自己盘头发,替自己配衣服。 王淑惠离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的腿脚肿得没有一双鞋子穿得进去,蕊儿又是荣国府针线最好的,她挨着炭盆,一边搓着手哈着气,一边给王夫人做鞋子。贾政买的貂皮回来给蕊儿,蕊儿自己舍不得用,给王夫人做了两个卧兔儿替换。 就连婴儿的小鞋子帽子衣服,里里外外蕊儿都做了一大堆。 王夫人的母性越发的显出来,对这个她又恨又喜欢的女子,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眼看着蕊儿两手冻疮,王淑惠说:“算了,让那些绣女做就行了,丫头婆子们闲得很,你就别忙了。” 蕊儿笑道:“夫人知道吗,我最最自豪的就是我的针线活了,老夫人也最喜欢我这一点,现在能为小宝宝做点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夫人说:“王太医说胎像很好,只是我应该多活动,这样生的时候就顺利一点,对孩子也好。可是天寒地冻的,外面那么滑,我的腿脚又肿得动不了,怎么办啊!” 蕊儿说:“我搀着你!” 为了方便王淑惠走动,蕊儿和春兰、夏荷她们把家具都挪开,腾出一条路,还每天清扫院子里的积雪,让王夫人能在院子里转一转。 王淑惠本来个子就不小,到了临产的时候,几乎是蕊儿的两个大,蕊儿搀着她,仿佛被一座大山压住了。还好周铃儿也总是及时跑去帮忙,冰天雪地里,她们竟然走得满头是汗。 为了不让贾政烦心,蕊儿耐着性子和侍女婆子们打交道,受了气也憋着,不再锋芒毕露。 渐渐的,她不再是大家的眼中钉,反而人人都少不了这样一个伶俐的伙伴。 贾政也常常说:“没能给你一个名分,我很过意不去,觉得太对不起你了!” 蕊儿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也不是你的原因啊,只要你心里有我,早点迟点有什么关系呢?” 贾代善去世后,贾赦作为长子继承了爵位,这是贾政意料之中的事。他也正希望凭着自己的能力考得功名,光宗耀祖。所以贾政完全不像父亲在世的时候那样荒诞不羁,没有人约束,他反而勤奋得像脱胎换骨了。 因为王夫人的身孕,再加上贾代善的去世,荣国府连过年都是草草应付过去的。 到了元宵节,史夫人叹着气说:“我一生爱热闹,这样闷着岂不都成了活死人?把灯都亮起来,虽说不许娱乐,米酒和鹿肉还是要拿出来的,过于拘束了倒让人不自在,老爷在天上看见也会心疼!” 于是阖府上下都忙着做花灯,到了晚间,荣国府张灯结彩,一片辉煌。 蕊儿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挂灯笼,树上围栏也都不放过。贾政握着她冻得通红的手,劝道:“长生和福贵儿倒在一边看着,你一个女孩子上上下下的,像什么话?让他们挂!”蕊儿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哎呀,我真冻感冒了!” 满屋人欢欢喜喜吃鹿肉,喝米酒,猜灯谜,趁着酒酣耳热出门观灯。贾政说:“看灯究竟要去大街上才好,这里还是意趣不足。明年元宵节你跟我去夜市上看,让你知道什么是不夜城!万盏莲花灯齐齐漂在河上,两岸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什么猴子啊牡丹啊老虎啊,美人啊散财童子啊八仙过海啊,看得你眼睛都花了!” 蕊儿笑道:“万一我们失散了怎么办?” 贾政道:“失散了我当然去找你啊!要是找不到你,我就不回来,一直要找到你为止!” 蕊儿还要说什么,只见冬梅飞一般跑来:“二爷!二爷!找你半天,你怎么逛这么远?快回去!” 贾政问:“怎么?” 冬梅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夫人怕是要生了,痛得打滚,老夫人打发人去请王太医了。” 贾政一听,和蕊儿急急忙忙往回跑。 一到里屋,只见王夫人痛得面色惨白,脸上都扭曲了,在床上挣扎着,哭叫着。 贾政上前去:“淑惠,你怎么样?太医快来了!” 王夫人没有力气说话,手扯着帐子,紧咬着牙齿,浑身都在抖。 蕊儿没有亲眼见过生孩子的场面,急得不停地掉眼泪。王夫人的四个陪房更是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周铃儿吼道:“哭什么?夫人生孩子是大喜事,要给夫人鼓劲,你们去干点正事!” 一屋子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听到长生大喊:“王太医去宫里问诊了,福贵去请冯大夫了,冯大夫家有点远。” 贾政攥紧了拳头:“好!去门口侯着,他来了直接进来!” 足足折腾到半夜,王夫人惊叫一声:“啊!”一股清亮亮的水流出来,床上湿了一大片。婆子们都慌忙叫道:“快啊!这是要生了!大夫是怎么了!” 史夫人在院子里张望着,冻得直哆嗦。 众人六神无主的时候,冯大夫终于来了,只说还没到时候,要再等等。 贾政催道:“这还能等吗?她都不行了!” 史夫人点头道:“大夫有经验,太早了再费劲也不行,只能让淑惠多受点罪了,哎!” 王夫人挣扎着,嚎叫着,昏迷过去。半晌痛醒了,又是新一轮的挣扎和崩溃痛哭,又陷入昏迷…… 一直到凌晨,冯大夫说可以接生了,他带着两个婆子一起进去,其余的人在外面套间候着,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伴随着王夫人的一声声惨叫,天渐渐亮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寂静,小套间里沸腾了! 史夫人朝着里面问:“是男孩女孩?” 冯大夫道:“是个小公子,白白胖胖的,只是双腿还没出来,略等一等。” 不久,冯大夫朝外面喊道:“快来人,把小公子包起来,这大冬天的别耽误!” 蕊儿一马当先冲进去,把准备好的小被子拿过去,轻轻包好小婴儿,手止不住的颤抖。 这时候,史夫人和贾政也跟进去,其余的人只在外面打探,不敢擅自进去。 王淑惠又昏过去了,汗水浸透了厚厚的冬衣,牙齿还在紧咬着嘴唇,手指甲把手心抠破了,两巴掌血…… 史夫人流着泪:“淑惠辛苦了!为了我们贾家,差点把命搭进去了!” 作为女人,看着王夫人和新生儿,蕊儿也止不住的哭:“夫人太不容易了!” 史夫人抱着孙子,满眼的爱溢出来:“难怪他祖父说叫贾珠,你们看这孩子一出生这么饱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可不就像珍珠一样吗?你们看这鼻子,这小嘴,这眼睛,我从来没见过一出生就这么好看的孩子!” 贾政笑道:“眼睛还是闭着的呢,哪里看出好看了?” 史夫人嗔道:“就是好看!闭着眼睛也好看!” 冯大夫笑道:“小公子一看就是福相!又是二爷的嫡长子,又是天生这样器宇不凡,将来一定不比国公爷差啊!” 史夫人爱听这话,重重赏了冯大夫和两个随行的婆子。 自从当了祖母,又加上没了丈夫,史夫人在外人口中,便只是贾政和贾赦的母亲,因此渐渐的叫她史夫人的越来越少,称贾母的多起来了。 贾母有了贾珠这个得意孙子,把丧夫之痛忘记了一半,每天一醒了就亲自到荣禧堂看小宝宝和王淑惠。 因为投胎得贵子,自然王淑惠的地位高了不少,贾政因为爱儿子,也少不了念着王淑惠的功劳,对她客气多了,每天进出必到房里看他们娘俩。 小婴儿的降生,让整个荣禧堂充满了生机。蕊儿因为爱贾政,连带着也深爱他的儿子,她说:“我一看他的眉毛眼睛嘴巴鼻子都和你像一个模子刻的,就忍不住要爱他!” 蕊儿日夜不息地给小宝宝做尿布和小衣服,生怕大冬天的晒不干,又怕天气暖和了没有春天的衣服,甚至一直担心到夏天。 周铃儿为了让王夫人多歇息,每当乳母把孩子送来,她总是自己抱着。王夫人身子虚,铃儿生怕她冻着饿着,没有一秒不留着心。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王淑惠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换上轻便春装的贾珠更是娇嫩可爱,人见人爱。贾政忍不住抱着孩子去宁国府给贾敷贾敬他们看,又常常请自己的清客朋友们来家里坐,每次必然把贾珠抱出来给大家看,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蕊儿对孩子的呵护疼爱让王夫人渐渐放下了成见,但她内心还是对她有防范的。趁着自己受贾母的眷顾,她试探着说:“母亲,到了年底过了家孝,二爷的房里人也该选出来了。按说应该从我的那几个陪房里选,可是二爷一个也不喜欢,我也不想勉强。我知道母亲喜欢蕊儿,我也觉得她挺好的,只是不稳重,似乎还欠妥当,不如……换成铃儿吧?” 贾母笑道:“国公爷当初也选中了铃儿,但我不肯,她本分勤快,却太老实木讷,政儿不会喜欢的,我也不喜欢和这样的人过日子。我选的蕊儿,国公爷后来也没有意见了,这事就不改了吧!” 王夫人笑道:“可是从长远看,老实人四平八稳不生事,也是好事啊!” 贾母摆摆手:“到年底还远着呢,不用这么着急。如果现在非得叫我定,那肯定我选蕊儿,我心里就没有别的准备。” 王夫人还是不甘心:“可是蕊儿……” 贾母笑道:“先别说这事了!” 第18章 圣上赐官 就在贾政头悬梁锥刺股准备考个好功名的时候,圣旨到了。 因为贾代善临终前上书,表达一腔赤诚,皇上念及贾家的功勋,先是让贾赦袭了官,后来又赐了贾政一个额外主事之职。 虽然贾府都对这样的荣宠感恩戴德,贾政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赏赐的官哪有科考来的受人尊重和受上面重视呢,人家只当你是个关系户罢了! 贾政郁闷得很,王夫人却说:“这样多好啊,省得你寒窗苦读,你要知足才对。” 贾政道:“我哥这样的人碰上这样的事自然是喜事,我碰上了就是鸡肋了。” 王夫人想了想:“也是,你这个官又没有实权,不像我哥哥当京营节度使,处处受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贾政不喜欢听这话,又不好说什么。 王夫人还在说:“贾家就没有一个得力的,你也不中用,虽然你还算好的,可跟我哥哥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贾政拉下脸来:“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你哥哥!” 王夫人也不高兴了:“我提我哥哥怎么了?他优秀我当然提!” 贾政道:“你怎么不嫁给你哥哥?” 和王夫人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这并不影响贾政爱贾珠。 贾珠爱笑,聪明活泼,才几个月就机灵得不得了,满府的人都把他当宝贝。每当贾政回家,若是没看见儿子,就到处找到处问:“珠儿呢?”非得找到了才放心。 蕊儿常常发痴一样的说:“真羡慕二奶奶啊,生了这么好的孩子,我要是有这样的孩子,这辈子就满足了!” 贾政笑道:“你将来生了孩子,也不比珠儿差的。” 蕊儿笑道:“我跟谁生?” 贾政敲敲她的头:“跟我啊,不然呢?” 蕊儿的目光黯淡下去:“府里的姨娘也不是想生孩子就能生的,就算我当了姨娘,也要夫人和老夫人准我生才行。” 贾政道:“我准你生就行!” 因为深爱着贾政,蕊儿爱屋及乌,对贾珠掏心掏肺的。 沉香有时候远远地假装说悄悄话,却粗着嗓门:“这不知道又是换了什么新招?假装对小公子好,哄着二爷开心,也让夫人开心?心机可真深啊!” 棋儿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她的肚子里装着孙子兵法呢,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沉香哈哈笑道:“你说谁是孙子?” 蕊儿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常年的挑衅,慢悠悠踱过去:“对小公子好也碍着你们了?” 沉香啐道:“对别人的孩子献殷勤算什么,有本事自己生一个啊!” 蕊儿冷笑道:“生孩子嘛,当然我也可以,只是还没到时候。” 沉香大笑道:“不要脸!姨娘还八字没一撇呢!就是当了姨娘,你相信夫人会让你生孩子吗?做梦吧,藏红花等着你!” 蕊儿也不气恼,微微笑道:“是吗?那希望你们等着瞧哦,到时候我左一个右一个,羡慕死你们!嫉妒死你们!” 棋儿插嘴道:“左一个右一个没什么,怕就怕不知道是谁的种!” 蕊儿也不多言,径直到书房把贾政揪出来:“你听听吧!她们说我就算生了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贾政一听,呵斥道:“总是你们两个!无法无天了!跪下!” 贾代善走后,贾政成了荣国府管事的,因此沉香和棋儿也不敢违抗,齐齐跪下来。贾政吼道:“对着我干什么?对蕊儿跪!” 蕊儿叉着腰斜着眼:“二爷,她们每天有事没事嚼舌根,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怎么办?要不要把她们的舌头割下来?” 贾政点头:“虽然我们贾府一向宽厚待人,但是对她们这种屡教不改的,就没必要仁慈了!那就割了吧!” 沉香和棋儿吓得叩头如捣蒜:“我们错了!我们不敢乱说了!” 贾政伸出一只脚踩着沉香的头:“小心你的皮!我已经说了多少次,蕊儿是我的女人,你们欺负她,就是在扇我巴掌!现在是家孝期,否则我现在给她名分,治一治你们这些下作的浪蹄子!” 说着,贾政将蕊儿耳边的一缕头发轻轻拢到耳后:“走,现在热起来了,外面吃的喝的可多了,我们去看看!” 蕊儿还在犹豫着,贾政拉着他的手:“走吧,现在我是一家之主,怕什么?” 两个人溜出门去,沿着大街乱逛。蕊儿看什么都新鲜:“那些店里的冰哪里来的?” 贾政说:“有专门的冰商啊,冬天采了冰放在地窖,夏天拿出来卖。” 蕊儿兴奋地沿路指着店家喊:“冰汤圆!冰水果!酸梅汁!” 贾政笑道:“这才刚刚热起来呢,过一阵子热到中暑的时候,你再来看,每个店都挤满了,还可以带回家给家人呢,用葫芦装着!” 蕊儿指着前面一家看起来很干净别致的店:“冰酪!我要吃!” 两人一坐下,店家熟练地把冰块加到牛奶里,加上珍珠粉和蜂蜜,快速搅拌几下,就成了一碗冰糊糊。蕊儿笑道:“这不就是豆腐脑吗?”贾政道:“你尝了再说嘛!” 蕊儿大大的尝了一口:“好香啊!好甜啊!一点都不腻!” 吃完了冰酪,贾政带着蕊儿溜达到河边,水亭里到处是谈笑风生的人,一个个把瓜果酒水摆在面前,吹着风唱着曲,别提多惬意了! 贾政和蕊儿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亭子,进去坐下,四面来风,满眼荷叶,岸边杨柳扶风。蕊儿说:“咱们荣国府也有那么多亭子,可是总没觉得有这么舒服。” 贾政笑道:“家里的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摆在那里好看的,像这样自然的湖自然的水自然的景,才是最好的。” 蕊儿指着不远处一个水亭:“你看那几个人,铺了凉席,还带了酒菜,还挂上水晶帘,这怕不是要当神仙吧!” 贾政道:“我们这次说走就走没准备好,以后再来也可以这样啊!” 蕊儿倚着栏杆,张开双臂,衣袖飘飞,她大喊道:“啊,我要飞起来了!” 贾政从背后环抱着她:“一起飞吧!” 蕊儿往前探着身子,够着一片树叶,吹着不知名的曲子,曲声在水上飘飘荡荡,沁人心脾。贾政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短笛,给蕊儿伴奏着。 他们的心随着曲声静静飘向远方,语言成了多余的…… 在这小小的水中亭里,他们坠入同一个梦…… 回家时已是黄昏,两个人肩并着肩,影子长长的在前面。蕊儿说:“蜻蜓飞得这么低,看样子明天要下雨了!” 贾政微笑着,和蕊儿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觉得被快乐填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让他欢喜,他的心宁静悠远。 一到荣禧堂,王夫人抱着贾珠在乘凉,看到贾政,她笑道:“珠儿到处找爹爹呢,睡醒了就满屋子看,我一说爹爹他就笑,可不就是在找你吗?” 贾政笑着过去接过贾珠,把贾珠高高举起,转着圈圈,贾珠咯咯咯地笑起来,王淑惠也凑过去,仰着头笑着。 在夕阳中,他们是那样幸福和谐的一家,蕊儿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一个男人哪怕不爱他的妻子,就算为了孩子,也可以维持一个完美的家,她心想。 王夫人虽然无法打动贾母的主意,但她自己可不是傻子。让自己的陪房当姨娘,是最稳妥的上上策,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吃饭的时候,她安排春兰和夏荷服侍。贾政洗澡的时候,她让秋菊去服侍。而贾政在书房睡觉的时候,她让冬梅去帮着磨墨沏茶。 她想,任凭怎样铁石心肠的男人,总归有柔软的时候,万一这四个就有一个拨动了他的心弦呢? 这个想法出现后,王夫人每天借口自己看孩子,管不了别的事,把四个陪房都安排在贾政身边。 她不信,贾政真的是正人君子,对每一个都没有感觉,就算一时没有感觉,日子久了,还会无动于衷吗? 但贾政真的是个另类,早上起来,夏荷伺候他更衣,他冷着脸:“叫蕊儿来!”夏荷道:“蕊儿还没醒。”贾政把衣服劈手夺过来:“我自己穿,你走开!” 洗漱的时候,春兰把毛巾拿过来,贾政不耐烦地摆手:“过去过去,别在我面前晃!” 秋菊和冬梅在饭桌边站着伺候贾政吃早餐,贾政拂袖而去:“你们站在那里像两个木头桩子,我实在没胃口!” 可是每当蕊儿来了,贾政却突然来了精神: “蕊儿,这个腰带你来系一下!” “蕊儿,你上次说蚊子包用什么效果好一些?” “蕊儿,你就不能过来陪陪我吗?你在忙什么?” “蕊儿,你干嘛又说我烦,我又没说话没惹你!” …… 时间长了,不光王夫人没有耐心继续安排了,就连四个陪房也都不干了:“这样有什么意思,我们才不想当他的姨娘,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只喜欢赵蕊儿!” 王夫人心想:难道他是个念旧的人,我带来的他还没有熟悉,所以喜欢不起来? 因为贾母和荣国府所有人都对周铃儿印象不错,王夫人自己也挺喜欢她,因此她决定拿周铃儿做最后的抗争。 第19章 唯一的温柔乡 趁着众人午休,王夫人悄悄将周铃儿叫到跟前:“我有事和你商量。”铃儿道:“二奶奶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吧!” 王夫人拉着周铃儿的手:“我听说你是服侍二爷最久的,想必也是你最了解他的脾性。” 铃儿笑道:“老太太说我心细,因此打小儿就叫我跟着二爷,他的脾气我是很了解。” 王夫人笑道:“那你想没想过往后呢?你服侍二爷这么多年,往后是由我们给你配个小子,还是有什么亲人把你赎出去呢?” 铃儿道:“我早就没有亲人了,我的亲人就是咱们荣府的这些人,至于说以后,奴婢从来没有想过,只要在这里一天,我就要服侍好二爷,这是老太太说的。万一将来荣禧堂不需要我了,我就回老太太身边去,老太太也不需要我了,横竖我还可以帮厨,挑水劈柴的总得有人做。” 王夫人笑道:“人人说你是个实心眼,果然是真的,你天天忙前忙后的,竟从不为自己留条路,白可惜了这样俊俏的脸,这样苗条的身段。” 周铃儿不知这话要怎么接,两手被王夫人握着,怪不好意思的。 王夫人笑道:“铃儿,你愿不愿意一辈子服侍二爷呢?” 铃儿点点头:“那是再好不过了,二爷厚道,服侍他心里踏实。” 王夫人道:“那你愿不愿意做二爷的姨娘呢?” 铃儿以为王夫人怀疑自己像蕊儿一样勾引主子,唬得抽出手跪在地上:“二奶奶,奴婢虽然一直在荣禧堂,但是从来没有存心勾引二爷,二奶奶明鉴!” 王夫人掌不住大笑起来:“快起来,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怀疑你呢!”一边搀起铃儿,王夫人一边说:“我的意思是,我想让你当姨娘,一辈子服侍二爷。” 铃儿低着头:“这是怎么说呢?到谁头上也到不了我头上啊!” 王夫人道:“老太太喜欢你,二爷信任你,我也很喜欢你,如今我有了珠儿,将来还会接二连三有孩子,根本顾不到二爷,你当姨娘可以帮帮我。再说,迟早也是要有个姨娘的,不然别人看着,倒像我是那种拿酸捏醋的人。” 铃儿道:“老夫人选的是蕊儿,蕊儿一来这里,月钱就是二两银子加一吊钱,这不就是姨娘的待遇吗?二爷也是心里眼里都是蕊儿,我何苦自讨没趣呢?二奶奶也看到了,二爷一刻也少不了蕊儿,何不成人之美呢?” 王夫人道:“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心,蕊儿现在讨二爷喜欢,只是因为年轻貌美会撒娇,将来如何谁知道呢?她性子又急躁,凡事要强,又懒,哪里能好好照顾二爷?不知道的只道我们贾家的爷们儿纳妾没有水准。” 铃儿道:“正室夫人才是门面,纳妾就那么回事,没人会那么无聊乱说的。你看大房里赦大爷不是胡乱找了一屋子吗,有谁稀罕去管?” 王夫人见铃儿总是不上套,只好说:“你知道,我和蕊儿就是水火不容,她若是当了姨娘,肯定要爬到我头上来,二爷也会作践我,我的孩子也没有好日子过。将来她生个一男半女的,还怕这贾府不被她分一半去?我就是跟你好,拿你当亲妹妹,才想把这个位置留给你的,也算你救我了!”说着,真的掉出泪来。 铃儿也没了主意:“那……二爷知道吗?” 王夫人道:“他还不知道,你这阵子多多在他跟前晃晃,让他注意你,培养一下感情,到时候我来挑明。” 铃儿道:“如今二爷到工部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我也没机会啊!” 王夫人瞪了她一眼:“那蕊儿怎么总能见缝插针的找机会,就你不行?你多学着点!” 当晚,贾政很晚才回来,胃口也不大好,匆匆洗漱了,想去书房静一静。 一坐下来,刚想喊蕊儿,周铃儿却像尾巴一样紧跟着进来了。 贾政挥手道:“出去吧,叫蕊儿来。” 周铃儿胆怯地说:“蕊儿也够累了,让我服侍二爷吧,二爷晚饭吃得少,要不要喝点粥?” 贾政拉着脸:“不要,去喊蕊儿来!” 铃儿上前:“我帮二爷磨墨吧!” 贾政一把将她的手拂过去:“你怎么回事?叫你走你老不走?你是不是想趁着没人勾引我?” 铃儿本来就话少,这下直接愣住了。 贾政站起来瞪着铃儿:“是不是二奶奶叫你来的?说!”铃儿点点头。 贾政冷笑道:“放心吧,你没有机会,叫她不要痴心妄想!” 铃儿悻悻地退出去,贾政在后面喊了一声:“喊蕊儿来!” 到了王夫人房里,铃儿垂着手叹了口气,王夫人便知是被贾政赶出来了,因笑道:“没关系,他是个犟脾气,慢慢来,不急。” 铃儿道:“二奶奶,别让我去了,求您了!何必呢!” 王夫人问:“二爷怎么说的?” 铃儿道:“他知道是你叫我去的,说我没有机会,叫你别痴心妄想。” 王夫人道:“你下去歇会儿吧,我不叫你去了。” 书房里,贾政从袖子里掏出一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簪子,簪在蕊儿的发髻。 蕊儿对着镜子,惊喜得张大了嘴:“这簪子太美了!很贵吧?夫人有没有?” 贾政道:“只有你的。” 蕊儿连忙取下来用帕子包着:“那我要藏好,免得惹事。” 贾政道:“我送你的,谁敢说你?” 蕊儿抱着贾政的手臂:“二爷如今当了官,没工夫在家,不知道蕊儿像掉在了老虎坑里!你在家里可以保护我,你出去了,我还不是由着人欺负!” 贾政一听,不乐意了:“怎么欺负你的?我去跟她们说说!” 蕊儿道:“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二爷费心。只是心里委屈得很!” 贾政将蕊儿揽在怀里:“你放心,有我在,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自从接了工部主事一职,贾政忙得脚不沾地,每天早出晚归,仍然是力不从心。 初到官场,他完全摸不清规则,既不会和同僚交际应酬,也不擅长处理工部的事务,整天焦头烂额。 到了晚间,他睡觉的时候,王夫人往往早就睡着了。有时候,她还醒着,也会问问他官场上的事。 贾政也会实话说,压力太大,喘不过气来。 王夫人笑道:“区区一个五品,就把你吓成这样,亏了我哥哥?” 不光如此,王夫人还屡屡劝贾政不要有时间就和赵蕊儿鬼混,不如多学学仕途经济。 作为正室,她劝勉自己的丈夫,是没有错的。何况偌大的贾府本来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长此以往,该怎么办呢? 贾政也只好把压力和苦闷吞下去,背对着王夫人躺下,在疲倦和无奈中面对即将到来的第二天…… 贾母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她常常来瞧自己的孙子,自然也能看到蕊儿的处境。为了让蕊儿透透气,贾政不在家的时候,贾母常常叫人来喊蕊儿去荣庆堂,也没什么事,去了也不过是闲聊。 蕊儿一到荣庆堂,就好像岸上的鱼儿跳进水里,爱说爱笑,上树爬墙,完全是个假小子。 贾母笑道:“我就是看你在二奶奶眼皮子底下大气也不敢出,怪可怜的,所以时时喊你来。二奶奶人不坏,她呀还是太年轻,总想占着男人的整个心整个人。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公子,哪有不是馋嘴猫的?再说,你是她来之前政儿就喜欢的,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蕊儿道:“我现在别提多难了,做好事她们说我有阴谋,不吭声说我闷着想鬼主意,一举一动都是错。二爷偏偏天天回来就找我,躲都躲不开,我也喜欢二爷,但我不能喜欢呀!” 贾母笑道:“别怕,到了年底过了家孝,我做主,让你当姨娘,二奶奶到时候也就不这样了!” 从贾母处回到荣禧堂,就是天堂掉进地狱。 沉香总是阴阳怪气地:“二爷在就巴结二爷,二爷不在就巴结老太太,这手段是狐狸成了精吧!” 棋儿总是帮腔:“本来就是荣庆堂的人,比咱们高一等呢!” 王夫人不好明着说什么,怕老太太知道了置气,只能不停地支使着蕊儿,看她累得气喘吁吁又不敢歇息,心里才得到一丝平衡。 有了明争暗斗,日子反而充实多了,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年底,家孝期过了,贾政拍手道:“蕊儿,我去跟老太太说,让你当姨娘!” 王夫人冷笑道;“孝期才过三天,就这么迫不及待,真不知道父亲的在天之灵有多心寒啊!” 贾政根本听不见她说话,飞奔到荣庆堂:“娘!娘!” 贾母笑道:“怎么了,我的儿?” 贾政道:“家孝过了,我可以纳妾了吗?” 贾母笑道:“你就这么急?你父亲看着呢!” 贾政道:“我想给蕊儿一个名分,免得她天天受欺负。” 贾母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你哥每回讨小老婆,都是自己做主的,高兴呢送过来让我看一眼,不高兴呢我连影子也不晓得。” 贾政道:“那母亲定个日子吧!” 贾母想了想:“腊八节正式圆房吧!只是你要记住,你和你哥不一样,你是我们家的希望,不要天天想着儿女私情,往后更要踏踏实实做事才好!我是看你实在喜欢蕊儿,不像闹着玩的,才成全你,你别又搞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 贾政叩谢道:“谢谢母亲体谅政儿!往后我不再纳妾,就这一个就够了!” 贾母笑道:“你还年轻,话别说满。” 第20章 阴差阳错 王夫人眼看着事情已经无法回旋,只能拿出杀手锏了。 晚上,丫头们都要歇息了,王夫人喊铃儿:“你过来一下!” 铃儿问:“怎么了?” 王夫人道:“蕊儿腊月初八要圆房了,我们还是应该准备一下,所以我和你商量一下,毕竟你最能干。” 铃儿也就坐下来,和王夫人细细规划着。 贾政进房来,见她们商量的是蕊儿当姨娘的事,也挺开心,就自顾自躺下睡了,累了一天,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王夫人问铃儿:“要不要喝点热米酒,夜深了,凉飕飕的,炭也快烧没了。” 铃儿摆摆手:“我不喝,你还不知道我的毛病啊,只要晚上喝了水,半夜就要起夜,这么冷的天,我才不要讨这个麻烦呢!” 王夫人笑道:“那你就少喝几口暖暖身子吧!” 铃儿也确实很冷,烤着炭火也口干舌燥,就自己起身倒了半碗米酒,又问王夫人:“你喝吗?” 王夫人道:“我近来喝药呢,太医说不能喝酒。” 铃儿抿了一口,皱了皱眉:“这个米酒怎么这个味儿?有点酸,你是不是放太久了?” 王夫人道:“哪里,就是晚上热的酒。” 铃儿喝了四五口,就放下了:“这米酒没酿好!”说着就觉得心口热热的,头晕晕的,她站起来:“我困了,要睡了,二奶奶也睡吧!” 一边说,铃儿一边站起来,没走几步就打晃,王夫人搀着她,慢慢往前挪。铃儿只觉得天旋地转,接着眼前发黑,慢慢睡着了。 过了半个时辰,忍着寒冷,王夫人在门口大喊起来:“这算怎么回事?天呐!” 丫头们点灯,簇拥过来,只见贾政和铃儿躺在一个被窝里,都迷糊着刚睁开眼。 王夫人哭哭啼啼道:“我一心防着蕊儿,谁知道二爷心里还有一个!其实你公开讨了来做小老婆我也不说你,这像什么话?我不过是喝多了水起夜,你们就混到一起了!” 贾政忙将铃儿往床下推:“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来的?” 铃儿还是头晕目眩,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贾政恼怒地指着王夫人:“又是你在捣鬼!我明天还要去工部办事,等得了闲找你算账!” 王夫人将众人引到小套间,拉着铃儿的手:“你喝了米酒有点晕也是正常的,我去起夜,也许你想着服侍我,走岔了!” 铃儿哭道:“我该怎么办?我要死了!” 王夫人宽慰道:“也就那会子工夫,二爷也许没对你做什么,别自己乱嚷!再说了,哪个老爷公子不是这样,和跟前几个人有点什么再正常不过了,没人会说你的。” 铃儿更是泪如雨下:“我清清白白长到这么大,从没干过勾引爷们儿的事,这算怎么回事啊?往后我怎么嫁人啊?大家都会背后乱说,我怎么见人啊!” 春兰道:“没事的,我们都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又不像某个人。” 沉香道:“就是,我们相信你,我们不会说你的。” 铃儿仍是抽抽搭搭,待到众人撑不住都去睡了,她一个人坐在暗影里,发着呆。 夜深人静,铃儿怕开门出去会灌风进来冻着大家,在屋里心神不定。 想了想,她还有一个老太太赏的金戒指,听说吞金可以死,何不试试呢? 在自己的包袱里摸索半天,铃儿找到了那枚戒指,试了几次就是没有勇气吞下去。她倒了一杯水,将戒指放在手心,往嘴里一送,刚拿起杯子要喝水送下去,蕊儿惊醒了:“什么响?” 铃儿吓得呛住了,戒指在喉咙卡着,她咳嗽不止。 蕊儿赶紧披衣服跑过来:“你怎么了?”一面说一面在铃儿的背上拍。 铃儿又是咳又是干呕,半天,金戒指掉在地上,响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 “天呐!你在干什么?铃儿!”蕊儿大叫起来。 众人又惊醒了,才知铃儿企图吞金自裁。 在一行人的宽慰下,又累又困的铃儿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荣禧堂就有人去告诉贾母这件事。 贾母十分不悦:“铃儿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一定是受了她主子的指使!” 到了荣禧堂,王夫人迎上来:“这么冷的天,劳烦母亲亲自为这点子小事跑来。” 贾母冷冷地:“这事没那么简单,铃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绝不是她能做出来的。” 铃儿睁开眼睛看到贾母,又是委屈又是羞愤,又哭起来:“老太太,铃儿不干净了,不想活了!” 贾母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儿,别说浑话,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又对众人喝令:“谁都不许造谣乱说,铃儿不是那种人!” 到了晚上,贾政回来,到荣庆堂问安,贾母便将这些事说了。 贾政攥紧拳头道:“事到如此,我不得不说了,淑惠哪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昨晚我早早睡了,她和铃儿在那里说话,怎么铃儿就到了我被窝里,她自己还没睡?谁知道她给铃儿吃了什么?查一查必有破绽,只是会扫了她的面子,所以我不想查。还有一件事,母亲不知道,她当时在我的酒里不知放了什么迷药,害我即刻昏睡,这才有了珠儿。” 贾母问:“此话当真?咱们这样的家,怎么能容得下这种随便用下三滥手段的人!” 贾政叹气道:“铃儿是个死心眼,虽然没死成,以后肯定也没法过日子,怎么办呢?” 贾母道:“依我看,也只能让她当姨娘了,咱们家也不缺这一个月多二两银子的花费。” 贾政慌了:“这算怎么回事?” 贾母道:“铃儿从小服侍你,任劳任怨,给她个名分也说得过去,不然你要让她往后指望谁呢?总好过拉去配小子吧?这事她心里肯定过不去,你把她收做房里人,她才能活下去。” 贾政急得满脑门子出汗:“那蕊儿呢?” 贾母道:“蕊儿再等等吧,等个好时机,腊月初八先让铃儿圆房。” 贾政欲哭无泪,铃儿得到消息后,也百般抵抗:“我知道不是二爷的错,是我自己一时糊涂了,不能赖着二爷!” 贾母亲自劝道:“先前国公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选中你当姨娘的,这么多年你对二爷忠心耿耿,我们的都看在眼里,让你当姨娘不是因为这件事,是我们早就定好的,初八你就圆房吧!” 铃儿还在纠结,贾母道:“其实也没什么,虽说是姨娘,你也照旧只是个大丫头,没什么好不安的。我明儿把院子里当差的锦绣和锦荣拨给你,你往后自己一个房间,就别睡套间了。” 铃儿一看事情已成定局,只好默默应允了。 其实铃儿当姨娘是所有人都期盼的,所以荣禧堂的仆妇丫头无不跑来庆贺,铃儿却一直抬不起头。 待人散后,王夫人悄悄找铃儿:“以后你有了自己的房间,咱们两个说体己话也没这么方便了。”铃儿不说话,这件事对她来说完全就是做梦一样。 王夫人道:“铃儿,你以后好好服侍二爷,早点生个孩子,终生就有了依靠。你看我,生了珠儿以后,老太太和二爷都要让着我几分,有了孩子,谁也不能小看你,谁都要抢着待你好,巴结你。” 铃儿木木地道:“知道了。” 铃儿怎么也没想到,替蕊儿准备的东西,都成了她自己的。 圆房那天,又恰巧是腊八节,王嬷嬷在床上和帐子上撒了许多瓜子和花生,还有龙眼,贾母赏了一对镶金玳瑁镯子。新房里婆子丫头们一起吃着八宝粥,开着铃儿的玩笑。 夜渐深,贾政的乳母王嬷嬷道:“走吧,我们别碍事了!” 众人识趣儿,嬉笑着散去,还隐约有小厮和丫头在门上趴着听动静。 贾政只是说了一声:“累了一天,睡吧!”径自躺下就睡着了,铃儿默默缩在一侧,挨都不敢挨着他。 对于这个十几年来的主子,铃儿只有敬畏和感激,并没有喜欢,更谈不上爱。 两个没有感觉的人,阴差阳错同床共枕。 过了这一夜,贾政再也不往铃儿房里去,铃儿依旧习惯了去王夫人跟前听差遣。 贾政更不想待在乌烟瘴气的荣禧堂了,看见王夫人,他就一阵厌烦直涌上来。 蕊儿再也不随叫随到了,贾政在书房喊她,她只当做听不见。贾政早上出门,她就装作没有醒,再也不巴巴的替他戴好帽子,系好腰带,送到院外去。 贾政知道蕊儿在气什么,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从何说起。公务繁忙,也让他没办法找个时间好好跟她解释。 一直到腊月二十休春节假,贾政才逮着机会。 回到家,进门就喊蕊儿,蕊儿也不搭理,冷着脸自己嗑瓜子。 贾政拉着她的手:“走,我们去烤地瓜吃!” 蕊儿打掉他的手:“你妻妾双全,别招惹我!” 贾政笑道:“我有一个月的休假哦,你不抓紧时间,开了春想要我陪都没机会!” 蕊儿突然就掉下泪来:“你不要老是这样糊弄我!我讨厌你!” 贾政搓着手跺着脚:“好冷!走,我一边烤地瓜一边跟你解释!” 第21章 无以入翰林 蕊儿心里还在生气,可不知怎么,她还是由着贾政拉着她的手,往柴房走。 看柴和炭的是个半聋老头,看贾政在炭盆烤地瓜,也凑过来,三个人围着一盆火。 蕊儿嘟着嘴说:“你娶王夫人是光明正大的,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可你为什么现在又让铃儿成了周姨娘?” 贾政叹了口气:“真的,我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我怀疑是淑惠设的套,老太太也有点疑心,你要相信我。” 蕊儿说:“反正我不会原谅你的!那本来是我的位置!” 贾政说:“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啊!” 蕊儿道:“我不是在意身份,我在意的是别人可以光明正大和你出双入对、同床共枕!我真的很难过!我这阵子心都碎了!” 贾政低着头:“我错了!” 蕊儿不理他,贾政又一个劲地重复着:“我错了,蕊儿,我错了!” 看柴老头看蕊儿不说话,帮着喊:“二爷饿了!你没听到吗,他饿了!” 蕊儿绷不住笑出声来。 贾政见蕊儿笑了,赶紧趁热打铁:“原谅我吧,我真的饿了……” 蕊儿朝他猛地一拳头:“饿你个头!” 贾政低低地说:“我爱你,我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如果做不到,下辈子你当一品诰命夫人,我当个大乌龟,等你寿终正寝,我千年万年给你驮碑!” 蕊儿问:“那铃儿怎么办?” 贾政说:“我一辈子不会碰周铃儿,我向你保证!” 蕊儿说:“那你可真是害苦了她,这不就是守活寡吗?我不想这样,铃儿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人,一直以来她都对我很好,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欺负我排挤我,还总是帮我解围。” 贾政笑道:“那好啊,我为了报答铃儿对你的好,天天去她房里怎么样?” 蕊儿啐道:“你去啊!我巴不得你别来烦我!快去!现在就去!” 看柴老头笑道:“还没拿出来呢,怎么吃?” 贾政道:“看吧,你又不愿意,那你叫我怎么样?” 蕊儿说:“其实我不是不明事理,我只是很害怕被别人分走了你对我的爱。” 贾政轻轻地说:“不会的,谁也分不走。没办法,我只能辜负铃儿,其实她是个很老实很简单的人,她未必想受我的眷顾。” 蕊儿点头:“那倒是。” 果然贾政说的没错,铃儿深怕夹在王夫人和蕊儿之间难做人,既没有地位也没有爱,不知何以自处。贾政的冷淡简直救了她的命,让她没有成为箭靶子,也没有尴尬。她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仅仅是轻松一些了,零用钱多了些。 休假在家的日子,贾政常常去陪母亲聊聊天。 贾母看儿子如今是六品官,虽然职位不高,也算兢兢业业,心里有几分欣慰。两府的孩子,也就贾政有点指望了。她对儿子说:“咱们家里靠着世袭,慢慢的总会消耗完。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很担心,偌大的家业,竟没有一个成器的能撑起来,所以他把希望都放在你身上,指望你科举及第,振兴我们贾家。也不怪他当时对你严苛,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希望啊!” 贾政道:“那时候太糊涂,总以为父亲看我不顺眼,殊不知他用心良苦。如今圣上赐我六品官,实在不知是祸是福,若是给哥哥也算是喜事,给我就活生生断了我的科举路子。我疑心圣上是在制衡我们贾家,不想让我们太兴旺。” 贾母道:“这话不能在外面说,其实我心里和你想的是一样的,所以我为我们这么大的家族担心,我的娘家也一样,没一个成器的。现在也就是你媳妇的哥哥还有点奔头!” 贾政说:“都说非进士无以进翰林,非翰林无以入内阁,像我这样断了科举路子的,就没有进士出身,就不可能到文臣的顶尖去,我这辈子算是一眼望到头了!” 贾母心里头亮堂,她说:“我知道你很不容易,那些进士出身的总是被人高看一眼,你是受祖上的余荫,别人自然就排挤你,看低你,上面用人的时候也先排除你,你的仕途注定比别人难,这不怪你,这是天子的权谋限制了你。” 贾政无奈地笑了笑:“既然我的官运一眼看到头,现在我只求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事做好,不出岔子就是万幸了!” 在这样的困窘中,贾政的宝贝儿子贾珠给全家带来了希望。 小小年纪,贾珠就表现出超人的聪慧,能说会道,刚会说话就主动学认字,背三字经,背诗。除了偶尔会生病,需要调养着,其余的都堪称完美。 贾政和母亲都希望贾珠快快长大,出人头地,好好的走科举的路子,振兴贾家。所以他们也都早早的给贾珠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启蒙。 有了这样出类拔萃的儿子,王夫人自然有了坚实的后盾,她是贾珠的母亲,谁也不能不把她供着,贾府的希望,全是她带来的! 自父亲走后,贾政就没有一刻是轻松的。官场倾轧让他筋疲力尽,回到家,妻妾都不如意,看着就灰心。 蕊儿成了他救命的药,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每当晚上回来,或者三天月假,或者其他的节假日,他都赖着蕊儿。每当要出去,他都要蕊儿送出门,还要一步三回头的看。好像小儿依恋母亲,贾政依恋蕊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王夫人没想到贾政真的完全不碰铃儿,常常暗地里骂铃儿是个废物,也经常后悔自己下错了这一步棋。好在她有个好儿子,可以抵挡一切的不顺和不满,也让她有资格敲打她厌恶的人,比如赵蕊儿。 贾政不在家的时候,王夫人想着法子折腾蕊儿,天冷的时候要她浣衣服,天热的时候要她做煎饼,午休的时候叫她做枕套,吃饭的时候叫她唱戏…… 蕊儿渐渐明白了贾政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不愿意事事向他倾诉,所以往往是哑巴吃黄连。贾政回来了,她习惯报喜不敢报忧,不想看到他又多了一份烦忧。 就算贾政喜欢在书房逃避,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必须在王夫人处安歇。王夫人既然有办法怀上贾珠,还怕没办法再生一个吗? 贾珠三四岁的时候,王夫人锦上添花,又生了一个女儿,巧的是,这个女儿还生在大年初一,因此贾政给她取名叫元春。 和贾珠一样,元春出生的时候,也是圆润饱满、眉清目秀。那天下了一场雪,拜年的人热热闹闹穿街走巷,满屋满院都是酒香肉香,王夫人突然就腹痛难忍,王太医还没来,她就已经在卧室生下来女儿。 王太医笑道:“小公子出生的时候,我去宫里看病去了。这回千金小姐出生,我抬脚就赶过来,谁知还是迟了一步。等将来夫人生第三个,我一定要沾沾这个喜气!” 贾政样貌端方清雅,王夫人虽说不上多么惊艳,也算是闺秀里的佼佼者。他们生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好看。人人说贾珠是难得一见的贵公子,天生剑眉星目,到元春出生,却更胜一筹,粉雕玉琢似的,在冰天雪地的冬季,活像一个瓷娃娃。 王夫人有了这两个孩子,人生有了盼头,在贾府也不需要再有任何的委曲求全。 周姨娘活得像一个影子,贾政从未对她有丝毫染指,王夫人也仅仅把她当个得脸的大丫头,日子久了,她也自动归顺于王夫人,没有任何妄想。 赵蕊儿始终是贾政的心头肉,却无法在王夫人跟前造次,她们之间,都互相留着一份体面。也可以说,有两个孩子傍身的王夫人,已经无需将这种小丫头放在眼里。 磕磕绊绊的日子过了几年,贾政得到圣旨,要升他为江西粮道,过了上巳节就要动身赴任。 这个消息打乱了贾府几十年的平静,去做地方官,在贾府是没有先例的。 贾母又是喜又是忧,终日里坐卧不宁。贾政劝慰道:“咱们家已经没有能中进士的人,我如今升官,已经是圣恩浩荡,理应感恩戴德埋头苦干才是。将来儿子做出一番成绩,也不辱没祖宗。至于说山高路远,那也是对我的锻炼,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呢!” 贾母道:“珠儿伶牙俐齿,是个好苗子,元春也是有福相的孩子,家里你放心,我会亲力亲为照顾好这两个好孩子。” 贾政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娘,您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有事不要怕劳烦哥哥。” 贾母道:“林家的和我们结亲已经几年了,近来那林如海也亲自来提娶亲的事,我想着,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不如趁着到上巳节还有一阵子,把婚事办了吧!嫁妆早就齐备了,你妹妹出嫁,你主持大局才好。” 贾政点头:“林如海如今春风得意,也是娶亲的时候。对了,娘,我去江西要带上蕊儿,这个您心里有数吧?” 贾母笑道:“不带她你还能带谁?你媳妇两个幼子,怎可颠簸劳累?家里总归要有个当家主母,她自然不会跟去那穷乡僻壤,其余的丫头也没有你顺眼的。” 贾政笑道:“她跟我一起去,好像我不那么担心以后的日子了。” 第22章 贾敏待嫁林如海 贾府和林如海商量好了婚期,两下里都忙起来。 贾敏的嫁妆都是现成的,可贾母横竖不满意,总觉得亏待了女儿。 贾政笑道:“要不叫妹妹将这宅子也一并搬了去吧!” 贾母笑道:“林如海现如今是朝中新贵,也不稀罕咱们的金银钱财,只是做娘的总怕自己女儿委屈受苦。” 贾政道:“姑苏风光秀丽,人杰地灵,妹妹嫁过去最相宜。况且她过门便成了正经诰命夫人,谁敢委屈她?我看林如海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倒不像那种薄情寡义的,他对妹妹倾慕已久,一定会把妹妹当成稀世珍宝的!” 贾敏早就知道和林家有婚约,但婚期真的临近时,她还是伤感起来。 春寒料峭,贾敏披着银鼠斗篷到荣庆堂,见了母亲就止不住落泪。贾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忍着眼泪劝慰道:“好孩子,你是个有福的,这门婚事真真是天作之合,多少名门闺秀求之不得呢!不要记挂我,将来假如姑爷出息了,也举家搬到京城,你回来也不是难事。” 贾敏道:“这都是说不准的事,起码眼前姑苏到京城山水迢迢,我到时候想娘了,想家了,可怎么办呢?” 贾母抚着她的头发:“我和你母女连心,你想着娘,娘也时时刻刻想着你,不管你在哪里,我们都不会分开的!” 贾敏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轻声道:“趁着有时间,我去两个哥哥那里坐坐,说说话,以后轻易也不能了。” 贾母点头:“难得你一片痴心,你大哥那里想必也没什么值得你久坐的,政儿那里倒可以多说几句。” 贾敏于是扶着婆子的手出门去,七弯八拐的进了一扇黑油大门,才一进院子,就听见歌姬的靡靡之音飘飘荡荡,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丫头们急急去报信,不一会儿,邢夫人就堆着笑迎出来:“妹妹怎么得空来坐坐,我说我怎么眼睛皮跳了大半天呢!”此时,屋里的歌声和管弦声也戛然而止。 贾敏挨着邢夫人拾级而上,进了屋里,只见贾赦歪在榻上,就着小桌吃鹿肉,头边和脚边各坐着一个妙龄美人,榻前站着数个姬妾。 见妹妹带着一股冷风进门来,贾赦道:“门关上,进风呢!妹妹要不要鹿肉?” 邢夫人急急去关上门,贾敏靠着炭盆坐下,丫头递过来一个手炉。见贾赦在割鹿肉,贾敏道:“我不吃这个,消化不动,我就坐着说说话。” 贾赦对身边的莺莺燕燕摆摆手:“先退下去。”说着裹着被子坐起来:“咱们就不讲究那些了,我就坐着。”贾敏点点头。 贾赦道:“你的婚期要到了,大喜啊!” 贾敏道:“只是舍不得家里,还有亲人,往后我不在家,哥哥多多看顾好娘,她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家业,太不容易了!” 贾赦笑道:“我倒是有这份心,可也近不得身啊!老太太防我跟防贼似的,世人只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不说手心的肉有多厚有多嫩!” 贾敏听了这话脸上挂不住了:“哥哥说话这样难听,叫我听了也怪难为情的。但凡哥哥你稍微成器一点,娘也不至于这么灰心失望,她是眼不见心不烦。” 贾赦冷笑道:“我如今也袭了爵,将来给孩子们花点钱,也少不了有个官做,我不过是闲暇无事玩一玩,怎么就十恶不赦了?” 贾敏还想理论,邢夫人连忙打岔道:“妹妹要出嫁,我们长房的贺礼自然不能少,妹妹是喜欢金银还是玉呢?” 贾敏知道嫂子的用意,不想顺着她说,只是淡淡地道:“黄金万两容易得,咱们这样的人家,最可贵的是真心真情,这才是我最想带走的。” 贾赦也不是个在礼节上能耐着性子应付的人,见妹妹没什么好语气,便也拉下脸来:“你二哥近来为你的事听说都忙瘦了,你不去辞辞你二哥吗?” 贾敏即刻站起来:“可不是,我正要去呢!” 于是贾赦屋里众人齐齐起身,送到院门外。 回转身到了屋内,邢夫人埋怨道:“你妹妹都要出嫁的人了,你也不担待点!” 贾赦往榻上一躺:“轮得到你说话吗?” 邢夫人讪讪地退到一边,姬妾们又围拢来。 贾敏到了荣禧堂的院子,正逢着蕊儿在用竹筛子捕麻雀,手边的笼子里已经有好几只了。 贾敏蹲下来笑道:“你打算养在哪里呢?” 蕊儿也不起身,直愣愣盯着自己做的陷阱:“养着干什么,我要烤了吃!” 贾敏噗嗤一笑,一只刚刚要上钩的麻雀飞了,蕊儿嗔道:“哎呀,你去歇着吧,你看,被你笑跑了吧!” 贾敏说:“我来试试吧,怎么玩?” 蕊儿说:“你看我!” 只见赵蕊儿拿着竹扫帚迅速把院子里的雪扫开一片,露出空地,拿着一个小木棍撑起一面大筛子,在筛子下面撒了谷子,又在木棍上面系了一条长绳子,她牵着绳子的一头远远地屏气等待着,有麻雀到竹筛子底下啄谷子吃,蕊儿将绳子用力一拉,就把麻雀罩住了! 贾敏刚要自己试试,贾政走了出来:“你在干什么,快进来!” 贾敏指着蕊儿:“我要玩她这个!” 贾政道:“她这么皮实,你是什么体质?你也敢在雪地里玩?还怕病得不多?”说着就拉着贾敏往屋里走。 王夫人听到动静,抱着元春到门口,贾珠举着双手要贾敏抱抱。 周姨娘搀着贾敏到炭盆边坐着,贾敏见桌子上有热热的野鸡崽子汤,因对周姨娘说:“我许久没喝这个,拿个小碗来吧!”贾政道:“这个你能消化吗?”贾敏笑道:“我就喝点汤,不吃肉,你不会是怕我吃了嫂子的吧!” 铃儿连忙盛了大半碗汤,谁知贾敏又说:“在娘那里坐了半天,又到大哥那里坐了会子,又走过来,有点饿了,可有什么吃的拿点来?” 贾政笑道:“难得你也有胃口好的时候,是不是婚事定了,心里欢喜?你就在这里吃晚饭,我叫她们赶紧摆上来。” 为了就贾敏的胃口,荣禧堂提早开饭了,围着桌子,大家说说笑笑。 贾敏见有酸笋鸡皮汤,连喝了两碗,她的奶娘急忙去揭碗:“可不敢喝多了!”贾敏笑道:“厨房也是偏心,我怎么今年就没喝过这个汤?” 王夫人笑道:“笋子不易得,我们今儿也是开春头一回,可巧你有口福赶上了。” 贾敏又吃了小半碗粥,贾政见状吩咐道:“棋儿,泡点好茶来,我怕姑娘消化不动。一会儿出去还要吹冷风呢!” 周姨娘笑道:“四姑娘现在还在哥哥跟前撒娇,过不了几天就要去姑苏,三年五载的也难得见见咱们贾家的人了!” 方才还在兴头上的贾敏一时红了眼眶,王夫人斥道:“大家说说笑笑岂不好,你何苦惹她伤心!” 贾敏哽咽道:“不怪铃儿,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在家里娇生惯养这么些年,还没尽半点孝心,就要去了,往后也不知还能不能见面!” 贾政劝道:“大喜的事,说这种话做什么?你那夫婿比我们贾家人人都强,他想定居京城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你只管好好的相夫教子,我们在家也安心。” 贾敏拉着贾政的衣袖:“我知道大哥不中用,将来我不在家,还求你多多的去陪陪娘,和她说说话,时时看顾着点她!” 王夫人笑道:“你就别操心了,即便你哥不在家,还有我呢!” 贾敏道:“听说哥哥要外任,不用猜,是打算带着蕊儿吧?蕊儿,你要好好照顾我哥哥!” 蕊儿站在一边抱着贾珠呢,见提到她,忙应声:“好!” 贾敏招招手:“蕊儿,我哥喜欢你,是瞎子也看得见的。这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责任,将来你要尽心尽力照料他、帮助他,快快的成长起来,知道吗?” 铃儿接过贾珠,蕊儿坐在贾敏身边,郑重地说:“我一定尽我所能追随二爷,帮助他,照顾他!” 这时候,贾敏的奶娘提醒道:“姑娘今天太累了,药也少了几顿,快回去歇着吧,有话明儿再说!” 贾敏含泪起身,扶着丫头的手出门去,一点微光里,她纤瘦轻盈的背影仿佛孤鸾飞在烟雾中。走到院子口,她回过头来:“哥哥嫂子休息去吧,我叨扰半天,你们也乏了!” 这一个回眸,直叫蕊儿如被闪电击中:她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子!世上一切的夸赞,到了贾敏这里,都俗不可耐。 蕊儿已经是贾府一等一的俊俏丫头,可是在贾敏面前,她只想匍匐在地,给她提鞋。 贾敏已经回去了,蕊儿还愣愣的,提着灯笼迈不开腿。贾政笑道:“你怎么又魔怔了?” 蕊儿眼神定定的看着贾敏嫣然一笑的地方:“姑娘太美了!那个林公子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啊!”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周姨娘也说:“每回见了敏姑娘,我都觉得自己不堪入目,简直是只猴儿!” 王夫人笑道:“你属猴,像猴子也没什么,那我像蛇咯?” 第23章 赵姨娘的重任 送走妹妹,贾政在房间踱着步,算着剩下的日子。 王夫人问道:“你妹妹的嫁妆虽说早就准备好了,可一直是老太太在管着,我也没仔细看过,究竟是怎样的排场,可以让我开开眼吗?” 贾政道:“你的嫁妆就算是惊呆了满城看客了,折算成现银的话,我妹妹的大约是你的六倍,这还不包括没法算钱的南海夜明珠、进贡的珊瑚树之类的。” 王夫人张大嘴:“这么多?都带去林家,岂不是太亏了!” 贾政道:“母亲就这一个嫡亲的女儿,怎么都不为过吧?不像你,嫡出的姐妹就有三个,庶出的还有一大堆,自然就只能收敛着点,但也是风光无两了!” 王夫人叹气道:“再怎么金尊玉贵,跟你妹妹一比,我也就只算得一个平民丫头了!” 贾政有点不高兴了:“你总跟她比什么?自己过自己的不好吗?” 王夫人道:“我既然嫁到了贾府,自然事事为我们贾家着想,妹妹这一下子就要带去我们这么多家产,府里一下子就空了一大片啊!嫁出去了也就是外人,何必好了林家呢?当然咯,面子是要的,但是也不能这么铺张啊,再说林姑爷仕途大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哪里需要咱们家的钱财!” 贾政冷笑道:“我妹妹平日里吃点什么用点什么,你就不高兴,多几个丫头婆子,你就背后说坏话。如今她要出阁了,你也不忘最后压榨她一下,我就问你,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林如海是什么人?探花!将来未必比你哥哥差,你糊弄林家,把人家当什么?不说这些,我的亲妹妹嫁那么远,一生也没有几次面能见了,多留点念想给她怎么不行?这家当就算母亲都给她,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王夫人道:“我不过是这么一说,常听人说福不可满,我是怕这样太张扬,折损妹妹的福气。归根到底我都是为了贾家,你怎么就一味的歪曲我的意思呢?” 贾政道:“你安的什么心你自己最清楚,你要是觉得太过了,去叫母亲裁剪,看看是不是碰一鼻子灰!” 花朝节是林如海和贾敏的婚期,整条荣宁街都摆满了贾府置办的嫁妆,老百姓只敢远观不能靠近,却仍然是啧啧连声,欢呼笑闹声响成一片。 各式各样的翡翠、玉器琳琅满目,珍珠、琥珀、珊瑚、沉香堆积如山,宝石耳坠、珍珠项链、金枕头、玉镯子、白玉杯一箱一箱往外抬,几百双绣花鞋和绫袜,整车整车的绸缎…… 还有许多是老百姓没见过更不认识的,比如貂皮啊、钟表啊、珐琅器啊、天鹅绒啊,就连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只能拼命按捺住惊叹的神色,装作见惯不怪的样子。 贾敏陪嫁的刺绣布匹,是足足准备了十年的,有松鹤图的,有福寿图的,有双喜字的,有牡丹花、海棠花的,绣工都是京城最上乘的。 不光如此,贾母还给贾敏配备了七个陪嫁丫头,一张雕花床,连带着贾敏素日里喜欢的书和笔砚也带上了。 这天也刚好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林如海接了贾敏,到了江边等着家仆们将嫁妆运上船队,贾母不顾众人阻拦,亲自和贾赦、贾政一起送至江边,贾敏隔着盖头,呜咽不止,林如海好言相慰,向贾母跪下拜别。 贾母颤抖着搀扶起女婿,一再嘱咐道:“要好生对待我女儿!” 林如海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一辈子对她好!” 回到贾府,贾母和贾政失魂落魄一般,荣禧堂的丫头婆子们却还沉浸在这次见了天大的世面的兴奋里: “二十八个金项圈啊!这么粗这么大!” “蟒缎的被褥你见到了吗?两尊大金佛!” “你们可真是不知轻重,这些明面上的可算得了什么呢?听说四姑娘还陪嫁了几个庄子的租银、好几个当铺呢,真金白银的没露出来,还不知道多少万两呢!别的不说,当铺和庄子是年年生钱,用之不尽的呀!” …… 这样热烈的议论持续了半个月才稍微平静,王夫人也总是故作镇定地竖着耳朵听着,心里一个又一个惊叹号! 紧接着又是一件大事来了:贾政就要出发赴任了! 和忙贾敏的嫁妆不一样,贾政要远行,带给荣国府甚至宁国府的,是未知的恐慌。人人都知道,贾政离了家,一个掌事的都没有,贾母是个能干的,可也渐渐老了。 贾政心里也很迷茫,对家里的担忧、对前途的没有把握,都笼罩着他。 蕊儿却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走路蹦蹦跳跳,进出都哼着小曲儿。 王夫人问贾政:“你是打定主意要带蕊儿去吗?” 贾政面无表情道:“是的,我一开始就决定了。” 王夫人道:“这次和以往不同,不是去游玩,是去赴任,而且是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带着她这样什么都不会的泼辣丫头,只会每天生闲气,什么也搞不定。你就算带她,也把周姨娘带上吧!” 贾政冷脸道:“不必了,就带蕊儿足够了,我是去吃苦的,不是去当老爷的!” 王夫人叹气道:“两个孩子还小,我还要亲自照顾他们,实在是走不开,不可能让孩子们去那穷乡僻壤,只能辛苦你了!如果你执意要带蕊儿,最好确认一下,母亲真的放心吗?蕊儿想好了吗?这可不是什么享福的事,搞不好要丢命的!” 贾政道:“母亲知道了,蕊儿也很乐意,你就别操心了。” 临出发的前三天,贾母遣人请蕊儿去荣庆堂,拉着蕊儿的双手千叮咛万嘱咐:“这一去只怕是苦日子长着呢,你切不可像在我跟前那样任性懒散,在外面要事事以二爷为重,照管他的起居,安慰他的愁闷,必要的时候,你甚至要保护他,知道吗?” 蕊儿点头:“就算为了二爷去死,我也在所不辞!” 贾母笑道:“好孩子,难得政儿喜欢你,你也对他一片赤心!出发之前,我要给你一个名分,免得你太委屈,你们就今天圆房吧,反正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蕊儿低下头,红着脸不说话了。 贾母又叫人喊贾政来,把这话再说了一遍。 贾政笑道:“本来铃儿那次的机会就应该是蕊儿的,早就该给她名分了!” 消息传出去,荣禧堂的仆妇们都忙着准备起来,王夫人知道,事已至此,做什么都是徒劳。她只能做出贤良的样子,指挥着众人。 贾母亲自到荣禧堂,问赵蕊儿:“你这次去,带两个丫鬟吧,你喜欢谁?” 蕊儿笑道:“我喜欢没有用,她们都没人喜欢我呀!这样吧,起码和如烟、枕墨我还没打得很厉害,就她们了。” 贾母问:“如烟,枕墨,随二爷外任很辛苦很危险,比不得咱们府里,你们愿意去吗?” 枕墨和如烟一起点头:“愿意!” 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和蕊儿不睦,但从今晚起,她就是正儿八经的赵姨娘,你们再也不能由着性子和她闹,往后要帮衬着她好好的服侍二爷!” 枕墨和如烟齐声道:“是!” 贾母问:“蕊儿,你愿意住哪里?” 蕊儿笑道:“我过两天就要随二爷出远门了,住哪里都不要紧。” 贾母道:“那也有回来的时候呀,要不你就住西廊这两间耳房吧!” 蕊儿笑道:“很好!” 这天晚上,嬉闹的众人散去后,贾政和蕊儿在被子里相拥,蕊儿笑着说:“没想到我真的成了赵姨娘!” 贾政亲了她的额头:“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和你厮守在一起了,这一生再也没有人能管我跟你双宿双飞。” 蕊儿在贾政的臂弯轻轻问:“以后我就真正成为你的女人了吗?” 贾政轻声道:“是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爱着的女人!” 初二那天,打点好行装后,想着第二天清早便要出发,赵蕊儿决定提前去向贾母和王夫人告辞。 贾母见蕊儿挽起发髻,梳起刘海,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不少,举止也似乎端庄持重了,左看右看,很是满意。她笑着说:“那些啰嗦话我就不重复了,以后你跟着二爷在外面,没有淑惠在跟前,你也算半个当家主母,凡事多动脑子,少任性,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蕊儿撒着娇挽着贾母的手臂:“我可以喊你娘吗?” 贾母笑道:“你小时候可是喊过我祖母的,如今又喊娘,岂不差辈儿了!” 蕊儿笑道:“我不管,我私下喊娘,有人的时候不会乱喊的,我知道自己僭越了!” 贾母一脸爱怜地说:“去跟淑惠道个别吧!她对你一直有意见,我心里清楚,可她才是我的正经儿媳妇啊,我还能说她吗?反正你就要出门了,以后也不用长期相处,今天就做小伏低,把她哄开心,到了明天,你就自由了!” 蕊儿蹦蹦跳跳出门去:“放心吧!我会哄得她合不拢嘴!” 回到荣禧堂,王夫人正在榻上靠着,见蕊儿来了,招手道:“赵姨娘,来坐坐呀!别有了自己的房间,都不进我这个门了!” 蕊儿道:“哪里哪里,夫人还是叫我蕊儿吧,有事照样喊我去做。” 王夫人笑道:“你现在有了身份,又是二爷的心尖宠,谁还敢指挥你呢!” 第24章 不得有孕 蕊儿含笑道:“我是来和二奶奶道别的,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 王夫人道:“这一去也不知几时回来,离了我的手掌心,你可算是自由了!” 蕊儿忙道:“这是哪儿的话呀,蕊儿只是个服侍二爷的丫头,不过是猫儿狗儿一样的贱命罢了,到时候能不能留口气回来都不知道呢!” 王夫人笑了笑:“你还算明白。以后我也管不着你,趁着你还没走,给你一点忠告吧!咱们这位爷天生爱玩,你在外面要督促他上进,把心思放在做官和学习上,不能由着他闹,想着法子勾引他胡作非为!” 蕊儿点头称是,王夫人又说:“没有我在跟前,你就算是女主人了,可不许作威作福的,记住你的身份!若是被我知道了,没有好果子吃!” 蕊儿道:“我是决心随二爷吃苦的,二奶奶放心吧!” 王夫人向着仆妇们挥挥手,叫她们出去,只留了周铃儿在侧。又不放心,叫铃儿把房门关上了。 蕊儿一看便知有秘密话要说了,因此问道:“二奶奶有什么体己话要跟蕊儿说?” 王夫人叹了口气:“赵姨娘,你此去是为了帮衬二爷,倘或你有了孩子,还哪里能分心呢?到时候二爷和孩子两头照顾不好,你说是不是?” 蕊儿不知她想说什么:“孩子?” 王夫人微微笑着:“你知道,我现在儿女双全,绝没有拦着妾室生孩子的道理,再说了,即便是你和周姨娘生了孩子,我也还是嫡母,我巴不得你多生几个,给我们贾家开枝散叶呢!可话说回来,在那样的僻远贫寒之地,生养孩子是极其艰难的,对二爷的仕途来说也是牵绊。你和二爷这样相爱,我都看在眼里,为了他的前途,你愿意牺牲自己对不对?” 蕊儿突然意识到她的意思:“二奶奶,我……” 王夫人向铃儿使了个眼色,铃儿便到桌边拿了一个酒壶和一个杯子,缓缓倒出一杯红褐色的液体,托着走到榻前。 蕊儿颤声问:“这是什么?” 王夫人坦然答道:“这是宫里传出来的方子,我亲自调制的避子汤,喝了它,我再也不会与你为难。” 蕊儿猛地后退几步:“不!我不喝!我不能喝!” 王夫人厉声道:“周姨娘,你服侍她喝了吧!” 周铃儿手抖得厉害,跟过去劝道:“赵姨娘,喝了吧,喝了就轻松了!” 蕊儿劈手将汤药打翻在地,指着王夫人怒骂:“你这样的蛇蝎心肠,怎么配当荣国府的夫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是侯门千金做得出来的吗?今天除非你让我死,我绝不喝这种药!” 王夫人从榻上起来,自己另倒了一杯血一样的汤,蕊儿转身就去开门,王夫人喝令:“铃儿,给我按住!” 铃儿的力气到底不如蕊儿,王夫人刚要过来,蕊儿开了门挤了出去! 王夫人大喊道:“把她给我拦住!” 一时间,王夫人的四个陪房一拥而上,将蕊儿死死捉住,重新推进房里。 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按头的按头,按手的按手,更有人死死地拦腰抱住,铃儿吓得在一边直掉眼泪,王夫人将她一推:“没用的东西!要你碍手碍脚的有什么用!”说着,亲自掰开蕊儿的嘴,将那碗红汤灌进去! 彻骨的冰凉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蕊儿还在挣扎,王夫人却厌倦了似的,对铃儿说:“我要洗手,晦气得很!把她带出去吧,我乏了!” 四个陪房丫头将蕊儿带到外面的套间,蕊儿突然感到腹中翻江倒海一样的绞痛,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和脸往下淌,她撕心裂肺哭喊着:“娘!娘!二爷!我好痛!啊……” 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禁不住暗暗拭泪。 蕊儿面色惨白,叫喊声越来越小,丫头们才一松手,她就栽倒在地上。慌得众人将她抬到床上,铃儿在一旁团团转。 贾政安排好了船队,见过母亲,就到荣禧堂来,径直到了赵姨娘房里,却并没有人,他只得到王夫人处来寻。 才一进门,就见众人慌乱地围着蕊儿,蕊儿昏迷在床上,气若游丝。 贾政怒喝道:“怎么回事?说!你们又怎么了?” 众人不敢出声,都低着头,铃儿心虚,扑通跪在地上。 贾政一脚踹在她的心窝,直踹得铃儿一口血喷在地上,他揪着她的领子:“你素日里是个老好人,怎么也变得鱼眼珠子一样!是谁害的赵姨娘?说!” 铃儿沉默着只管哽咽,王夫人一掀帘子出来了:“是我!我给她灌了避子汤,怎么,你来打我啊!” 贾政一听,手扬起来,却只是颤抖着,没有落下去。他的眼泪顺着脸颊直流到胡子里:“为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要这样置她于死地!” 王夫人冷冷地像是说着别人的事:“一个丫头服侍主子,要想兢兢业业,怎么能有孕?为了二爷的前途,我不得不这么做。” 贾政指着王夫人,发出凛然的冷笑:“好!很好!我现在就去请母亲评评理!看看这样的毒妇能不能在我们贾府当夫人!” 王夫人淡然一笑:“去吧!”说着就回自己屋里,安心躺下了。 荣庆堂里,贾母听闻此事,老泪纵横:“我知道淑惠自进门起,就日夜提防着蕊儿,我以为那是出于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可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残害我们贾家的子嗣!蕊儿这些年已经改得都没有原来的样儿了,怎么就容不下她呢!实在不容她,就退回到我这里,何苦让这孩子白白的差点丢了小命!” 贾政道:“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看看?” 贾母叹息道:“还怕家丑没人知道吗?究竟能不能好,就看她的造化了。淑惠是堂堂侯门千金,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在我们国公府乱用药?她是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 贾政道:“难道这回还不打算把她送回王家去吗?儿子一天也不想跟她过了!” 贾母拉着贾政的手:“我知道你憋屈,我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但是如今王子腾又要升九省统制,奉旨查边,不是我们能得罪的。惹恼了他,不说你,我们整个贾府都没法过了!” 贾政冷笑道:“难怪淑惠这样嚣张,倒像九省统制是她一样!我只求父亲保佑我仕途顺利,闯出自己的路来,再也不纵着这悍妇!” 贾母道:“你去看看蕊儿怎么样了,明儿若是她走不了,我只能安排铃儿跟着去了。” 贾政匆匆回荣禧堂,铃儿迎上来:“赵姨娘醒了!” 贾政箭步冲进去,蕊儿已经哭得眼睛肿得睁不开:“二爷!” 贾政抚着她的额头:“我都知道了,老太太也知道了,你受苦了!” 蕊儿抽抽搭搭:“我这辈子没办法给二爷生个孩子了!” 贾政不由得心酸起来:“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没有孩子也没什么。” 这时,铃儿在门口喊:“老太太来了!” 众人忙迎进来,王夫人也从房内出来了。 贾母也不坐,指着王夫人颤颤巍巍地说:“你不要看着你有个出息的哥哥,就无法无天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你连一个妾室都要百般折辱,我们也没有和你理论,谁知你连避子汤这种东西都用起来了!说出去我们贾府还要脸不要?今后再胡乱配药,直接告知王家,看看你的父母哥哥怎么处置!” 王夫人跪在地上:“母亲,我是一时心急,想着蕊儿要全心全意帮衬二爷,怕她有孕不便服侍二爷!” 贾母甩手就走:“事实只有你自己清楚!” 事已至此,贾政只能时时守着蕊儿,长吁短叹。到了晚间,蕊儿喝了点粥后,状态好了些,嚷嚷着要回自己房里去。枕墨和如烟搀着她,到了西廊耳房。 贾政关上门,陪着蕊儿偎在被子里。 蕊儿笑道:“在这里,关起门来,就好像是我们的小家。” 贾政心疼地说:“你看你的嘴唇白的像这蜡烛似的!” 蕊儿哑着嗓子:“我万万想不到临到要走了,她还不放过我!我多想给你生个孩子啊,不管是男孩女孩。” 贾政道:“再也不想看到这个毒妇了!明天不知你能动身吗?留你在家,只怕她还不安分。让你随我一起走,又怕你的身子熬不住。” 蕊儿道:“我当然跟你一起走啊!哪怕是死在路上,只要是在你身边,我也无悔。” 贾政紧紧抱着蕊儿:“东西都收好了吧,你快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蕊儿笑道:“我太激动了,好像有点睡不着。” 贾政也笑道:“我也睡不着,一想到要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和你做一对神仙眷侣,我就有点迫不及待了!” 两个窃窃私语到半夜,才朦胧睡去。 仿佛才刚刚进入梦乡,枕墨和如烟就起来洗漱和检查行装,不一会儿,福贵和长生也跑来待命,贾政不忍喊醒蕊儿,自己先轻轻悄悄洗漱了,将早点拿到床前小桌上,才柔声在蕊儿耳边喊:“该起来了!” 蕊儿睁开眼坐起来,打了个冷颤:“一大早怪冷的!” 贾政道:“你先拥着被子吃点热的再起来!” 第25章 舟车劳顿 蕊儿一想到要出远门,哪有心情好好吃东西,三五下应付过去,穿戴整齐,略微梳妆,就兴致勃勃要出门。 贾政劝道:“长生要叫小厮们来搬东西,杂七杂八搬到外面去也要半个时辰呢!你昨天才吃了大亏的,受不得累,再歪一会儿吧!” 蕊儿虽答应了,却并没有安心养神,谁来抬东西,她都要睁大眼睛仔细看着,生怕有个闪失。 天蒙蒙亮起来,王夫人进来了,贾政在指挥着小厮们,蕊儿只装作睡着了。 枕墨和如烟道了个万福,王夫人嘱咐道:“你们以后要尽职尽责,不能偷懒,二爷出门在外,就只能靠着你们了。”又对抬箱子的福贵和长生说:“你们俩是二爷的心腹,在外面片刻不能疏忽,要保护好二爷,为二爷办事跑腿要勤快,不可懒怠!” 嘱咐了下人,王夫人到贾政跟前将他的帽子往下压了压:“在外多多来信,给我和娘说说你的事,我也好说给孩子们听。”贾政道:“母亲这几年总睡不安稳,这会儿不要惊动她,晚点去替我报个信儿吧!” 说话间,周姨娘怕踩着蚂蚁似的到了门口:“给二爷、二奶奶请安!” 贾政眼皮也没抬,只吩咐了一句:“每天去看看老太太,帮着照顾珠儿、元春。”周姨娘得了圣旨似的唯唯诺诺。 听着像是收拾停当了,蕊儿把眼睛睁开,贾政立刻就发现了,凑上前去:“你觉得身上怎么样?”蕊儿见王夫人也凑过来,皱着眉喘着气:“腹部隐隐作痛,身上虚得很,眼前直发黑。” 王夫人道:“要不我去拿点滋补汤药来?抢着喝点再出发吧!” 蕊儿装出恐惧无比的样子,将被子往上拉,挡住脸,贾政斥道:“还敢喝你的药?嫌命太长?” 王夫人默默退到一边,周姨娘从侍女锦荣和锦绣手里拿过两个包袱,放在蕊儿床头边:“赵姨娘,这是替你准备的,早晚应该用得上的。” 蕊儿将被子挡着的脸探出来:“这是什么?” 周姨娘道:“我想着你一路颠簸,少不了风餐露宿,身子又刚刚受了大苦,昨夜去老太太那里讨了些上好的人参来,你动不动叫枕墨她们给你熬点汤。这一包是老太太寿辰收的灵芝,还是北静王府来的呢,老太太分了一半多给你,说是可以养气血、健脾胃的,体乏身虚、失眠心悸、气喘咳嗽都可以用。” 蕊儿道:“谢谢姐姐了!” 周姨娘道:“我不过是借花献佛,应该谢谢老太太才是。妹妹若是缺什么,时时来信,我办不到的,去求老太太。”王夫人在一旁提点:“求我才是正经,越过我去烦老太太干什么!” 周姨娘点头道:“也求二奶奶!” 贾政不想听这对话继续下去,催道:“蕊儿,起来吧,要出发了!”又对王夫人道:“你不必杵在这里了,去看看孩子们和老太太醒了没,我就不耽误了。” 王夫人只能转身出门,周姨娘也不敢逗留,随后就出去了。 此时天已经亮了,蕊儿随贾政出了荣禧堂,坐了轿子出荣国府,又另换了马车赶到江边。蕊儿不时掀起帘子看外面的街道,贾政道:“太阳出来了,暖和多了,我有点穿多了。”蕊儿撇嘴道:“你在车里自然觉得暖和,一会儿上了船可就风大得很呢!” 到了江边,贾政搀着蕊儿先上了船,小厮和侍女将贴身衣物和随时要用的东西也即刻搬上船,其余的任由贾府的家丁们盯着放在后面的船上。 迎着早春的风,贾政和蕊儿立在船头,看着夹岸冒出的新绿,想着已经启程的新生活,都止不住笑意漾出来。 蕊儿问:“敏儿姑娘出嫁就是沿着这条路吗?” 贾政点头:“她沿途都走水路,我们还要上岸换马车。” 船平稳前行着,桨声和流水声让所有人的心都宁静起来。枕墨和如烟哼着歌,歌声轻轻灵灵的蔓上所有人的心头,蕊儿靠着贾政的肩,恍恍惚惚睡着了。就连梦,也是飘飘荡荡的。 一早就起来出苦力的福贵和长生也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 贾政看蕊儿睡得香甜,也静静闭上眼睛。 不多久,连枕墨和如烟也并肩靠着船舱睡着了。 只有老船夫和他的徒儿,偶尔对着水鸟吹着口哨。还有贾府带来的厨娘阿喜和阿乐,为这没有烟火的午饭忙活着。 到了中午,众人陆续醒来,阿喜和阿乐把准备的路菜拿出来摆好,有鸡丁、肉丁,也有香干、焖竹笋,看着还挺丰盛的。 贾政笑道:“我以为要靠喝风过日子呢,没想到带的菜也这么好。” 阿喜道:“这些不能放长了,过几日我们看看沿岸可有繁华之处,筹备一些。虽说比不上热食,也还不错的,这些干肉烧饼以前国公爷也喜欢呢!” 于是一行人钻到船舱,顾不得贾府的种种讲究,齐齐狼吞虎咽起来。突然换种口味,竟都胃口大开。 越往前行,越荒僻起来,两岸渐渐的没有人烟,鸟叫猿啼。山高的地方,遮天蔽日,仿佛一下子到了晚上,冷飕飕的。也有狭窄湍急处,将人颠得离座而起,又摔在地。 船上皆是极少远行的人,尤其是女孩子们,一个个吐得天昏地暗,叫苦不迭。 蕊儿虽是被人牙子倒卖多次,十几年来却也未曾出远门折腾过,在这样的颠簸中,她晕得直喊娘,脑子疼得像要炸开,吐得只剩下苦水了,再后来苦水也没了,不住的干呕。贾政在一旁拿着帕子替她擦着污秽,紧紧搂着她,蕊儿却有气无力地说:“别,松开我,绑紧了更想吐……” 厨娘们和丫鬟们也都自顾不暇,晕的晕,吐的吐,小厮们也在这天旋地转的船上东倒西歪,贾政自己也冷汗直冒,心慌气短。 蕊儿问老船夫:“阿公,你是经常往来这条路的,前面多久有住处?” 船夫道:“今天是没有指望了,才走了一百多里地,明儿再走上百里,有店家可以住宿,也可以吃饭。” 蕊儿一听,更丧气了:“我们就睡这到处漏风的船上吗?会不会半夜我们掉水里去了?” 老船夫笑道:“我会找个平稳的地方停住的,别讲究那么多了!你看,这船虽不顶大,也有两三张铺,隔了三间出来,你想那些赶考的书生哪里坐得起这样的船?他们的船连个遮风避雨的也没有呢!每逢开考,不知沿路饿晕冻晕多少士子!” 蕊儿道:“我们家四姑娘出嫁的船,有两层楼那么高呢,又大又宽敞,里面什么都有!”老船夫道:“阿弥陀佛!这是神仙才有的待遇,那林姑爷是什么人啊,接亲能不拿出最好的吗?咱们这也就不错了!” 夜幕降临,贾政看众人都晕得动弹不得,叫船夫停住,大家草草吃点干粮,就此安歇。贾政和蕊儿住一间,挤一个小铺,枕墨和如烟挤在一起,厨娘们挤在一起,其余的人直接铺点薄絮躺地上了。晚风吹得船轻轻摇晃,众人都像躺在一个大摇篮里,也没有人声车马喧哗,也没有力气谈笑,竟很快都沉睡了。 第二天一早船夫又开始赶路,蕊儿却死活不肯起来了,歪在小床上,吐一阵晕一阵,又说肚子里痛得厉害,又说脑子里像有针在扎。 枕墨说:“赵姨娘前日才吃了大亏,也没有休养就出来受累,扛得住才怪呢!” 贾政忙道:“包袱里有人参和灵芝,有没有办法给她吃一点?” 如烟道:“那也只能晚上靠岸了,再想办法。” 贾政看着蕊儿蜷缩在被窝里,青筋暴起,手心都抠破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也都奄奄一息,不独是蕊儿。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老船夫说:“前面大约两三里地,就是个小镇,有几家简陋的客栈,收拾一下准备上岸吧!” 贾政搀着蕊儿起来,吩咐后面船上的家丁们看好财务,万万不可疏忽,就急着找住处去了。沿路找去,只有一家“往来楼”看着还算新一点,他们也没得选,住进去了。 见到床,蕊儿像看到了亲娘一样扑过去,倒在床上,钻到被窝里,贾政忙拿出人参和灵芝,叫长生陪如烟去找店家帮忙熬汤。 当晚,众人饱食后,都迫不及待躺到大床上去。贾政命人给守船的家丁们送去酒肉汤水,又亲自给蕊儿喂人参汤。待到众人都安歇了,贾政也挨着蕊儿躺下来。 蕊儿虚弱地说:“二爷辛苦了!” 贾政说:“才两天,你就瘦了!也许我不该执意要你一起来,我太自私了!” 蕊儿勉强笑道:“我愿意,只怪我身子不争气,给你添麻烦。” 贾政道:“这才走了两百里呢!路上的日子还长呢,我真怕把你熬垮了!我永远不能原谅王淑惠,把你害成这样,不然你也不至于这么可怜!” 蕊儿道:“我怕只怕自己没有命到终点,万一死在路上,岂不辜负了我追随你的心意!” 贾政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别瞎说!我不准你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要陪我一辈子,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当逃兵!” 第26章 相依为命 喝了人参汤,在暖和宽大的床上睡了一夜,蕊儿舒服多了,整晚梦也没做一个。 第二天一早,船夫来催,贾政实在不忍喊醒蕊儿,在房里踌躇着。 枕墨劝道:“二爷,您早日到任才是头等大事,不可糊涂啊!” 贾政只好唤醒蕊儿,一面又自责地说:“我真想把什么功名利禄通通不要,换你睡个安稳觉!” 蕊儿也极不愿起身,但她还是一面梳洗一面说:“来日方长,把这几天熬过去,好日子多着呢!” 美美的吃了一顿早餐,阿喜和阿乐又备了些干粮,一行人复登舟前行。 有了前面两天的历练,接下来的日子,坐船已经不那么可怕了,虽然也还是少不了晕和吐,也都在能克制的范围。 阿喜把岸上带来的米酒拿出来,从葫芦里倒在杯中,还热乎乎的,众人喝着米酒,吃着酱瓜,说着这几天的见闻,时间过得比先前快多了。 到了晚上不能登岸,蕊儿甚至有兴趣到船头,坐在地上看星星,看岸边的水草飘摇。贾政道:“我们这样人家的千金,便是饱读诗书又如何,也不及你这天然的诗意,毫不做作,不需要矫饰。” 蕊儿指着粼粼波光:“你看,月亮打碎了!” 贾政拍手道:“有鱼儿跃出水面!” 蕊儿笑道:“会不会有鲛人?” 枕墨和如烟也来凑热闹,在月下放歌,蕊儿此时身上的不舒服好了大半,随着她们的歌声起舞。 贾政赞道:“既有江上明月,又有美人在侧,谁有我这样的福气?” 能上岸的日子,蕊儿往往不顾疲累,拉着贾政在异乡的街道漫步,感受着不同的风土民情,体味着大宅院里从未见过的乡土生活。就连住小店,也是开心的。他们开一扇小窗,饮一杯浊酒,对着清风朗月,狗吠虫鸣,都是往日所没有的人间气象。旧桌子,麻帐子,破椅子,粗茶淡饭,无一不是美好。 天晴的时候,他们在船上感叹着大好河山,朝霞夕阳、小汀孤岛、波浪滔滔、平湖如镜,都令人心醉。而下雨暂泊船的时候,他们在江中听雨,任由雨丝漂进窗内,烟雾蒙蒙,仿佛与世隔绝。 到了杭州,贾政告诉众人:“要换马车了!” 蕊儿问:“还有多远呢?” 贾政笑道:“最苦的日子过去了,虽说还有上千里,起码也已经走了大半了。” 这话在后面证实完全是盲目乐观! 但此时所有人的心情都欢快起来,不用坐船了,马车起码路过的都是有人烟的地方,热饭菜热炕头还是可以期待的。 很快,他们的期望落空了。 坐船虽说晕得厉害,也常常颠簸,可比起狭窄到难以动弹的马车,还是舒服多了。更可怕的是,沿路的崎岖陡峭超出想象,颠簸比起在船上时更胜十倍。不出一个时辰,一队车马上的男女都吐了,不到半天,所有人的筋骨疲乏,腰酸背痛。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保持稳当的坐姿防止跌倒,时时都要用力控制着自己。更不要提床铺了,再晕再累再饿,也得直挺挺坐正! 山路往往绵延百里没有人烟,车马走不了的地方,人就要下来推着车,果腹就靠着一点干粮。最难熬的是晚上,山林比不得江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人毛骨悚然,一只小动物跑过,都能惊得一行人呼爹喊娘。没有灯火,没有庇护,大胆的在地上躺着,胆子小的在车上坐着睡。 在这样的煎熬下,不出三天,人人都在精神崩溃的边缘。饥渴、恐惧、疲倦如影随形,前方永远那么远,到达遥遥无期。 蕊儿的腹痛又发作了,她说是一种空空的痛,好像内脏被挖空了。她不愿意睡在野外的草地上,在车上坐着又支撑不住,贾政时时在一边,让她靠着,渐渐的她靠也靠不住了,摇摇晃晃,像失去了骨架。 贾政又要担心钱财物品,又要担心众人安危,又要计算路程时日,又一直护着蕊儿周全,几天下来他也撑不住了,一开始只是一点风寒,接着就是高烧。 蕊儿挣扎着起身,用腰带去扫草上的露珠,给贾政包在额头降温,又强撑着坐稳,让他可以靠着自己。贾政每当清醒一点,又为蕊儿按摩着腹部,撑着让她眯一会儿。 在这样的境况里,他们用尽最后的一点温热去呵护对方,相依为命。 好在越靠近南昌府,人烟越稠密起来。有地方睡觉,有地方可以吃饭,就是所有人最大的幸福。 有了安歇地,众人得以每晚沉沉睡一觉,饱饱吃一餐,也就慢慢都恢复了体力,贾政的高烧也渐渐退了,蕊儿的腹痛也不那么频繁了。 足足奔波了一个多月,贾政和蕊儿终于到了他们的新家! 官府安排的住处自然比不得贾府的奢华宽敞,可是也足够建立一个小家了! 蕊儿顾不上劳苦,还没休息一下,就想着大展拳脚,布置自己的新家。谁知未出远门的她很快水土不服,全身起了数不清的红点,痒得钻心。三四天后,红点点慢慢好点了,蕊儿又不停地拉肚子,几天下来,她瘫倒了。 贾政不放心别人照顾,事必躬亲,守在蕊儿身边嘘寒问暖,煮汤喂药,一天数次给她擦洗身子,安抚她的焦躁。 蕊儿迫不及待想起来做点什么,幸运的是,水土不服持续了十来天,就过去了。贾政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蕊儿带领着仆妇小厮们将家里洒扫摆列得齐齐整整、焕然一新。她给众人安排了住处和任务,又努力学习作为一个女主人处理家事的能力,俨然一个当家主母了。 江西粮道的官位不是那么好坐的,贾政第一次外任,又是第一次实打实的接触民情,只觉得处处是阻碍,本地的乡绅和官爷们各有各的派系,谁也不把这位新来的贾老爷放在眼里。 贾政一心想做出点政绩,无愧于圣上和百姓,可实在是难以入手。 每天晚上回到家,是贾政最放松的时刻,不管多晚,蕊儿都会倚着门等着他,从走廊到房里的灯都为他亮着。一见到他的身影,她就欢欢喜喜跑来,在他脸上深深亲一下,然后就急着去吩咐厨娘热菜,一面又赶着给他斟酒。 贾政有时候和她说起官场上的倾轧和复杂,蕊儿似懂非懂,贾政也不甚在意。只要这样一个娇俏的女人天天给他一个避风港,让他躲开外界的风刀霜剑,他就是知足的。 南昌府不似京城繁华,更不似贾府旧址金陵那样多情浪漫,除了家里几个女子大眼瞪小眼,简直没有乐子可以寻,终岁不闻丝竹声。 蕊儿知道,贾政的烦恼是她远远不足以了解的,她只求能给他带来一点慰藉,让他在尘世间得到一丝温柔和暖意。 可在这样的地方,想学点什么都是难的,找不到师傅,摸不清门道。 蕊儿只好和枕墨、如烟一起,琢磨着往日贾府那些梨园子弟唱的曲子,甚至贾赦的姬妾跳的那些舞,三个无头苍蝇都是一知半解,词不成词,调不成调。 蕊儿不信邪,带着枕墨和如烟天天去逛街,专门往茶楼钻,碰上说书的、唱大鼓的,她就一板一眼听着,暗暗学着。 贾政回来的时候,蕊儿煞有介事的拿着一把折扇,拿一个砚台当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话说,大宋年间,在汤阴县岳家庄住着一家农户,男的叫岳和,娶妻姚氏,夫妻俩忠厚老实,对邻里间的事有求必应。所以,他们得了福报,老来得子,取名岳飞。为什么叫岳飞呢?那天啊……” 蕊儿还没讲完,贾政已经笑趴在桌子上:“你去贴个胡子,和说书先生一模一样了!你去哪里学的?” 蕊儿神秘兮兮地说:“我得了高人指点!” 贾政问:“是不是偷偷出去玩,学了来哄我开心的?” 蕊儿笑道:“我没有天分,唱歌就那样,跳舞也一般,乐器也不会,想给二爷找点乐子都难!” 贾政道:“你这人骄傲起来好像天下第一,谦虚起来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你唱歌不是很好吗?我们去后海那次,你唱的小调我现在还记得呢!前一阵子你在船上对月跳舞,都把我迷倒了,还说不会跳舞?” 蕊儿羞道:“小调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我跳舞也是自己乱跳的,也没正经学过,二爷不笑话我,就是给我面子了!” 贾政笑道:“我就是喜欢真实自然的你,你不必刻意去为我改变什么,我只要看到你,你的一举一动都让我舒心!真的,你哪怕就那么坐着躺着,哪怕在那里骂人呢,我也看着喜欢。” 蕊儿说:“那我再唱个小调儿你听听吧!这也是我在茶馆偷师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贾政拍手道:“这样文绉绉的词难为你唱出来!还有吗?” 蕊儿想了想:“还有一首不是很熟,我怕唱跑调,你听了别笑!” 贾政道:“反正我又不会,你跑调我也听不出来,保证不笑!” 第27章 琴瑟和谐 蕊儿见贾政真的想听,就凭着记忆唱道:“一竿子打得满地红,噗噜噜红枣数不清,汉子打枣一阵风,女人拾枣头砸疼!死鬼死鬼你等会儿打,拾不过来你不心疼!”还没唱完,贾政就憋着笑。 蕊儿继续唱道:“两竿子打得太阳红,噗噜噜红枣满地蹦,汉子打枣满脸笑,女人拾枣头发蒙。死鬼死鬼你等会儿打,枣儿多得俺提不动!”贾政咬着嘴唇怕自己笑出声! 蕊儿又唱道:“三竿子打得日子红,噗噜噜红枣一层层,汉子打枣手发软,女人拾枣想光景。死鬼死鬼你等会儿打,算一算今年好收成!” 贾政笑道:“唱得太好了!我喜欢!喜气洋洋的!” 蕊儿问:“那你为什么笑?你说跑调了你也不笑的!” 贾政笑着捏捏她的下巴:“我是笑这个拾枣的女人太可爱了,就像我的蕊儿一样可爱!” 蕊儿一扭身钻进房间去:“哼!你就是占我便宜!” 随着赴任的日子渐深,贾政也慢慢的结识了一些同僚,还有一些文人清客,时不时的也与人一起交游,最初的孤寂苦闷不适应,也就好多了。 蕊儿一开始总觉得丑媳妇怕见公婆,来了客人难免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贾政总是大大方方说:“这是我的赵姨娘,不在荣国府享福,不辞劳苦追随到了这里,是贾某之幸啊!”友人们也往往盛赞蕊儿重情重义、一片痴心,时间长了,蕊儿也历练得落落大方,谈笑自如。 为了不给贾政丢脸,蕊儿总是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清雅,朴素中透着简洁祥和。每每来了贵客,蕊儿还会亲自下厨,炒几个拿手好菜。 贾政在客人散去后,总是心疼她:“你何必去做下人的事呢,下次就别亲自下厨了!” 蕊儿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难道做点事就不高贵了?难道等着别人来服侍、常年不劳动就是高贵?” 贾政笑道:“你在荣禧堂的时候,除了炸点小螃蟹,烤点河鱼,也没有机会到厨房啊,怎么突然就成了厨娘呢?” 蕊儿笑道:“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家里练习,跟厨娘们学习,自己再加点创意,没想到做饭炒菜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蕊儿自知不是夫人,从没有什么架子,也没什么避讳。她喜欢和仆妇们一起去买菜,置办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她总是说:“这种自己一手经营起一个家的感觉真好!”甚至她还和众人在院里围了两片菜园,有模有样的学种菜。 贾政看着并不茂盛的菜园,笑着说:“你这就是陶渊明的草盛豆苗稀了,哈哈哈!”蕊儿道:“谁第一次就能做得尽善尽美啊?我们还没摸清楚这两块地,也不懂不同的菜有什么要注意的,等我多向外面的百姓们学习就知道了!” 也许因为本身就是民间拐卖来的苦孩子,蕊儿在市井中生活得如鱼得水,一道菜不知道怎么炒,也能去街上问大娘。种菜没经验,也可以直接向老大爷取经。在溪边和侍女们浣衣服,总是和外面的姑娘们聊得忘了时间。 若是碰上不平之事,蕊儿必定挺身而出,几次闹得差点吃亏,被长生和福贵护住了。遇到极其贫寒的老人孩子,她总忍不住去接济,其实在这里生活,他们自己也并不算很宽裕。 面对贾政的朋友们,赵姨娘不会那些诗词歌赋的,只会热心地看顾好每一个人,考虑每一个人的感受,像寻常百姓家里一个贤惠明艳的少妇。这些士人平日里拘谨惯了,到了贾政这里,看到这样一个不拘礼法、率性烂漫的人,也都如沐春风。 对家仆们,蕊儿也是如同对待家人。她常常对小厮侍女仆妇们说:“咱们互相扶持帮衬,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既然在一个屋子里过日子,建立一个小家,就都是一家人。”福贵和长生是贾政从小到大的心腹,既是玩伴,也是左膀右臂,蕊儿深知贾政对他们的信任和看重,也时时像对亲兄弟一样对他们嘘寒问暖。 出了深宅大院,再穿金戴银的出门去晃,就过于招摇了。赵姨娘万分不舍地把贾政这些年送的手镯金钗之类的收起来,每天打扮得素淡低调,顶多就是摘几朵新鲜的花簪在头上。 贾政却觉得蕊儿比从前更美了,他常常对着蕊儿发呆,一看就是半天。蕊儿被盯得不好意思,嗔道:“我脸没洗干净还是粉没抹匀?你要这样死死盯着我!” 贾政笑道:“你真真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现在不戴金啊银的,穿得也清淡,却越发显出你天然的好气色,骨肉停匀,肌肤细腻,杏眼桃腮,那些调脂和粉仿造的皮囊怎么比得上?” 赵姨娘笑道:“只是怕你觉得我这样寡淡,终究是个奴婢相!” 贾政道:“不许胡说!你的风韵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别看贾政对外人是个道学先生,不苟言笑,在蕊儿面前八卦着呢! 晚上熄了灯,两人在被窝里,贾政就会说出许多的趣事来: “那个翰林院典簿徐天晓,你不晓得吧,他在外面偷养两处外室,被他夫人打得几天不能出门,告假说是风湿严重行走不得呢!” “国子监监丞杜如飞看着人模狗样的,你不知道他的如夫人是街上抢来的呢!为了这个女人,他把人家定了亲的未婚夫打死了,花钱了事的,这事哪天被人参一本,够他吃的!” “太医院有个宗太医,他的媳妇跟人家私通,肚子都大了,家人还恭喜他老来得子,他说什么,他说近五年来清心寡欲未尝碰过女人!” …… 赵姨娘特别喜欢听这样的事,每次都缠着贾政问:“后来呢?那之后他们怎么样了?”两人往往叽叽喳喳直说到睡着,每晚笑语欢颜,不必赘述。 且说赵姨娘听多了男人在外面养女人找名妓的事,心里甚是不快,问贾政:“你不会也瞒着我做了许多这样的事吧?” 贾政慌道:“我哪有这个胆?我敢惹我蕊儿吗?再说有你这样的仙女,我还能看得上谁?就是看上了,钱财给你捏着,我拿什么养?” 见赵姨娘还在暗暗盘算,贾政反问道:“这么多人的媳妇红杏出墙,你听得过瘾,有没有也干过这种事?” 赵姨娘一听怒了:“我呸!我和谁出墙?和长生还是福贵?在你家里的时候,和赦大爷?别说话叫我恶心!” 贾政忙搂着她哄道:“你这个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就许你打趣我,不许我说一句!我逗你玩罢了!” 赵姨娘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怕为你做任何事,就怕你不了解我。这一辈子,我就是你政二爷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你不要把我和别的臭男人说到一起,想也不许想!” 贾政抱着她道:“我了解你!我错了,这种话再不说了,再说我的舌头长疮!” 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时间就过得格外快,转眼到南昌府近半年了。 贾政对赵姨娘说:“咱们上巳节启程,四月才到。如今已是九月底了,还有三个月又是休年假,真快啊!” 蕊儿说:“我怎么觉得才来这里没多久呢!和你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那么快,你休息的时候就陪着你,你不在家的时候就等着你。” 贾政说:“难为你这样猴儿一样的人在这里坐牢,这样吧,明日是先帝忌辰,不必去衙门,我们出去玩一天吧!” 蕊儿问:“你想好了去哪里吗?现在出去玩已经有点冷了!” 贾政略略思忖了一下:“其实我也不太熟悉,要不去梅岭吧!” 蕊儿问:“梅岭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吗?” 贾政笑道:“听说汉朝的时候就有名士在那里修道呢,自古以来很多文人慕名去梅岭,欧阳修啊,王安石啊,张九龄啊,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你去爬山看风景就够了!” 枕墨和如烟听说要去爬山,也兴奋得睡不着。福贵和长生更是恨不得即刻就出发,来贾政跟前确认了好几次。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顶着秋日的冷风出发了,颠簸到了梅岭脚下,太阳升起来了,暖和多了。 蕊儿一双大脚,健步如飞,丝毫不比长生他们慢,枕墨和如烟远远地喘着气在后面追。 这里果然是爬山的好去处,山势陡峭,层峦叠嶂。走得发热了,连风也不凉了,而是恰到好处的舒爽。 贾政一面擦着汗,一面叫蕊儿慢一点等等自己,沿路又忙着告诉蕊儿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鸟,这又是什么湖,这是什么山,讲解得不厌其烦。 到了一处道观,蕊儿说:“这个我知道,这石头屋是个道观!” 贾政笑道:“不错,是道观,叫紫阳宫,里面供奉的是邓禹,这个人不简单呐!他辅佐汉光武帝刘秀登基,却看破红尘辞官隐退,修仙问道,为老百姓降妖除魔。” 蕊儿崇拜地拍手道:“你真厉害!什么都懂!天下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学问!” 第28章 词中有誓两心知 贾政笑道:“我不过是以前不成器的时候,躲着老爷看了许多歪门邪道的书罢了,哪里说得上是什么学问!” 几个人在道观前坐下来,微风徐来,云雾升腾,如同仙境。不远处的流水潺潺,山谷中鸟叫虫鸣,此起彼伏。 贾政对跟着的仆妇们说:“不必步步紧跟着我们了,你们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己玩自己的吧,让我们也自在清静一会儿!” 下人们巴不得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四散开来,爬树的爬树,玩水的玩水,打瞌睡的打瞌睡。 蕊儿指着道观外的几棵橘子树:“我要吃橘子!” 贾政笑道:“别,你吃点别的吧,我怕了,你又要把橘子水挤到我眼睛里!” 蕊儿道:“这个时候你记起周姨娘的好了吧?” 贾政忙起身:“我去摘我去摘!” 爬树这件事,贾政可是有童子功的,三下五下窜到树上,摘了金黄灿烂的橘子,一个个用自己的衣襟兜着。蕊儿捡了小石子朝贾政的屁股掷去,然后迅速掉转头,装作打瞌睡。贾政以为是长生在捣鬼,远远朝着长生骂道:“小蹄子!敢用石头扔你政二爷!长生,等我下来揭你的皮!” 说着就一溜烟滑下来,橘子滚了一地。 长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跑一边喊:“二爷,我什么时候敢拿石头扔你?小的不敢啊!是福贵!” 贾政穷追不舍:“我说是你就是你,今儿不给你点颜色,你还翻天了!” 长生又不敢真的累着贾政,只好放慢脚步被贾政抓住,福贵也窜过来按住长生,贾政只管一个劲朝着长生的腋窝挠痒痒,长生笑出了眼泪,直喊娘。 蕊儿这才不紧不慢凑过来,沿路捡了七八个橘子,和贾政、长生身下的橘子放到一起。长生痒得乱踢乱蹬,一个翻身,橘子压得稀烂,衣服湿了一大片。 蕊儿说:“好啊长生,这下你把我也得罪了,毁了我的橘子,这下怎么说?” 长生作揖道:“我去摘我去摘!姨娘要吃哪个摘哪个!” 于是长生窜到橘子树上,众人围着要他摘橘子。 蕊儿道:“我要那个,你右手边的最大的那个!”长生摘了往树下一丢,蕊儿稳稳当当接住了。 贾政道:“我要最上面那个小的没熟的。”长生说:“生的有什么好吃?”贾政道:“我可不是为了吃,我就为了为难你!”长生哼了一声,真摘下了那个最小的,丢给贾政:“保佑你酸掉大牙!” 枕墨说:“我要一个熟透了的,不管哪一个!”长生道:“还是枕墨心善!”说着摘了一个又大又黄的橘子,朝枕墨丢去,枕墨没接住,正中眉心,将她砸倒了。众人不厚道地笑出声,枕墨骂道:“都是些黑了心肝的!我眼冒金星呢,你们还笑!” 长生又挑了一个极好的,溜下来送到枕墨手中:“对不住了,哥哥给你赔罪!” 如烟说:“往常在府里看戏的时候,有一出叫负荆请罪,你要不要负荆请罪?刚好这山上的荆棘刺可多着呢!” 福贵拍手道:“好!好!我来给他绑!” 枕墨忙道:“不必了不必了!这也太受罪了!这样吧,你就给我们表演一个拿手绝活吧!” 长生道:“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的!”说着,他屏气凝神,竟将两个耳朵卷起来了! 众人齐声欢呼起来,叫他再卷一个,长生却傲气地说:“一样的功夫表演两次没意思,我再来一个新的!”说着就把鼻子两边动了动! 蕊儿笑得直不起腰:“你怎么哪儿都会动!” 长生道:“这还真被你说对了!我的脖子也会动呢!”一面说着,一面将脖子左右扭动着,灵活无比。 贾政笑得直往福贵身上倒,福贵道:“这算什么,都是雕虫小技,看我的!我会连打一百个翻叉,还可以打着翻叉上下坡!” 枕墨如烟齐呼不信,福贵立刻就起来说:“我们选个平滑的坡!” 贾政指着前面一处黄草坡:“就那里吧!” 福贵二话不说,顺着坡连打着十几个翻叉翻下去,又打了十几个翻叉翻上来,如此反复几次,众人齐声叫好,纷纷鼓掌。 贾政笑道:“原来咱们家的人都暗地里留了几手的!” 福贵一听这话,更来了劲,又打着翻叉下坡,一连二十几个还没停下,只听“扑通”一声,福贵掉水里了! 长生又是担忧又是好笑,冲下去就把福贵往岸上拉,嘴里却还在嘲笑:“叫你得意忘形!一心想把爷爷我比下去,栽了吧!” 福贵上了岸,众人都跑下去围着他。 贾政说:“现在的水太冰了,这样福贵要生病的!” 枕墨说:“要是指望你们,那绝对要生病!幸好我出门之前,把每个人的衣服都带了一套,在马车上,谁去拿呢,山脚我可不想去!” 蕊儿说:“你这个人,心细有余,体力不足,我去拿!”还没等贾政阻拦,她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不多时,蕊儿已经扛着一个大包袱上山来了:“我不想摊开细细找,都拿来了!” 福贵找到自己的衣服,说道:“你们避一避,我要换衣服。” 如烟啐道:“谁稀罕看!” 贾政说:“要不你去道观里面换吧!” 福贵道:“那就太不敬了!” 贾政道:“罢了罢了!我们在这里玩,你上坡去,在橘子树那里换。” 说话间,众人又各玩各的,四处跑。 蕊儿说:“免得福贵说我们看他,我们往下面慢慢走吧!” 贾政点头,两人相扶相依,慢慢下山,俯瞰着这秋日盛景。 蕊儿说:“真想一辈子和你这样好!希望你过了几十年还能像现在这样爱我!” 贾政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蕊儿嘟着嘴:“你老是在我面前吊书袋,动不动一句诗,我都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贾政说:“比翼鸟总是雌雄在一起不分离,连理枝就是两棵树长在一起成了一棵树。” 蕊儿点点头:“我要和你做比翼鸟,连理枝!” 梅岭一游,让蕊儿更坚信贾政对自己的爱,她也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除了里里外外操持家务,蕊儿还会倾听贾政的烦恼和欢喜,为他分担忧虑、共享愉悦。凡是贾政的贴身衣物,她都要亲自缝制,从不假手于他人。 当家方知柴米贵,蕊儿在家庭收支的事上越来越会计算,从来都是克制着自己,在不委屈众人的情况下尽量不铺张,她可不希望贾政还要家里的周济。 贾政看书写字的时候,蕊儿在一旁慢慢的磨墨,到了夜深,给他端来一碗汤,或者一碗粥,两人共着一个汤匙分食。 要是说不想家,对贾政来说肯定是假的,荣国府是他的根,那里有他的老母亲,有一双灵秀聪慧的儿女,有他的牵挂和希望。 每当贾政对月思乡的时候,蕊儿都不会贸然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守在他的身边,感受着他的感受。 蕊儿当然也想念荣国府,她从小就在那里长大,还有那样疼爱她的老太太。 何况,在蕊儿心里,贾政的挂念就是她的挂念,贾政放不下的人,就是她放不下的人啊! 贾政常说,除了爱,就是美食最能抚慰人心。 蕊儿因此在厨艺上最下功夫,隔三差五的就去街头巷尾向妇女们学美食,人家知道她是贾老爷的姨娘,看她这样和善可亲、天真不做作,也都乐于教她。 蕊儿本来就是个一点即通的人,又会自己想法子创造,很快就融会贯通,有了自己独创的赵氏菜谱。虽然她不会写字也不会画画,但是她的菜谱在她心里明明白白的,甚至分门别类能翻页呢! 贾政的朋友们有很多也是外任的,或者是在异乡求学的,也有没娶妻的寡汉条子,因此到贾家蹭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蕊儿每次都要献出拿手绝活,还要拿出自己酿的酒,满座宾客无不酒足饭饱而归。朋友们都在贾政面前夸赞蕊儿又美又能干,贾政也觉得面上有光。 甚至蕊儿的独家美食还流传到外面去,老百姓们也照着做,称之为赵氏菜。 王夫人灌的那碗避子汤果然是奇效,无论赵姨娘和贾政怎么努力,一直到年底,赵姨娘都没有怀上孩子。 贾政到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亲自为蕊儿调理身体,希望她能生下一个孩子。 屡屡失败后,蕊儿哭着说:“二爷,我长期和你在一起,却不能为贾家开枝散叶,对不起你!” 贾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有机会做母亲,我知道你一直很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你很羡慕王淑惠对不对?我也想有我和你的孩子,那是我们爱的延续啊!” 蕊儿说:“她灌的避子汤是宫廷里的秘方,肯定是彻底给我断了这条路的,我没希望。” 贾政说:“你出来和我单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呢,不要心急,迟早会有的。即使你没有孩子,那又怎样,我还是最爱你,深爱你!有我在,谁也不能怠慢你!怕就怕有一天我不在,你又没有孩子……” 蕊儿说:“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在,我还会活着吗?” 第29章 自证清白 贾政听了赵姨娘的话,低低地说:“只要你有这份心,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人的寿命祸福,都未可知,也许我能活到七八十岁,也许今年就没命了,都是说不准的事,我不想看到你受我的连累。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生活,让我看着欣慰。” 蕊儿道:“你不在了,我活着也是一副空骨架,再多活几十年有什么意思?当个寡妇,还不如随你一起!” 贾政道:“蕊儿,官场上的事没有定数,我这些年也看得多了,咱们国公府历来也听得多,不知多少高门大族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昨日还是一品大员,今儿就是阶下囚,明儿就是路死无人埋。我虽然还算不得悲观,也不敢说富贵久长、官运亨通。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好好活下来,带着我的希望、我对生活的热爱,甚至说不定你还能保存一点我们贾家的血脉,这不比死更让我安心吗?” 蕊儿半晌没说话,两个人在黑夜里寂静无声。 贾政又说:“当初我母亲和我父亲伉俪情深,也是金陵和京城的一段佳话。我父亲走了,我母亲的痛苦没有人懂,可是她不能殉情,因为她要撑住我们这么大的家族,她还要替我父亲看护这个家。难道说我母亲不愿意随我父亲去吗?可是很多时候,死只需要一点勇气,活着却需要无比的责任心。” “好,我答应你,假如有那一天,我好好活下去!”蕊儿说。 “也许我这样说,有点自私,但我真的希望你长命百岁,只要能活下去,千万要活着!” “好!除非是病魔厄运使我不得翻身,只要有法子,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赵姨娘和贾政的生活,也并不总是这样美满和谐。 到年底,他们就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大怒不止,一个跳进黄河洗不清。这还要从贾政的交游说起。 这天正是腊八节,从衙门准备回家,贾政的手下有一个师爷叫李素的,一把拉住贾政的袖子笑道:“贾老爷天天回家这么积极,也不说体恤体恤我们这些没有家眷的!” 贾政笑道:“怎么?你想吃腊八粥?走啊,去我家,我家里一定煮好了!” 李素摆手道:“去你家里,又要讲礼数,我们在外面喝点酒点几个菜吧!” 贾政道:“你小子也想着捞我的好处了!也罢,走吧,早点去早点走,我还要回家呢!” 李素道:“人人说你怕赵姨娘,果然是真怕!” 两个人一起信步走着,看见一家“来福酒家”生意很好的样子,酒旗也做得别致,贾政说:“就这里了!” 李素笑道:“你可真会选地方!以前来过吧?” 贾政道:“哪里,这是头一次来!” 两人一进门,就被酒家簇拥着请上二楼。 一上楼,贾政傻眼了:满眼花红柳绿,莺莺燕燕,娇嗔浅笑,不绝于耳。 贾政才要下楼,李素一把拉着:“咱们吃咱们的!” 酒菜上桌后,贾政目不斜视,只管低头吃菜,间或抿一小口酒。李素道:“贾老爷,你不要在我面前拘着,怪难受的,咱俩天天在一处,怕什么,我又不会乱说!”说着就要找酒家点几个姑娘。 贾政正色道:“这是干什么?” 李素道:“好好好,我叫来陪我,不与你相干。” 贾政说:“我手里可没有现银,只够这点菜钱和酒钱,你想玩别的,我可没有银子。” 李素笑道:“你是抠门还是真没钱?赵姨娘把你管这么严?好好好,我付钱,我孝敬您可以了吧!” 贾政横竖拉不住,李素一会儿就选了两个女子回来,问贾政:“你真不要?选一个吧!”贾政拉下脸来,只管吃自己的,一个绿萝裙的女子见状主动凑到贾政身边,软绵绵靠着他的胳膊,贾政用力一推:“做什么?”女子大概从未遇见这种事,也搁不住脸,起身就往李素身边去了。 李素左拥右抱,连拿筷子的手都腾不出来,几个人黏黏腻腻,调笑无度。 见他们的浪态越来越恣肆,贾政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家人等太晚了不好。” 回到家中,蕊儿照例迎上来抱着贾政的脸亲了一口,即刻变了脸色:“你去了哪里?怎么一股酒气?你吃了饭回来的吗?” 贾政道:“刚和师爷李素去吃了顿饭,实在是盛情难却。” 蕊儿疑惑地再闻了闻贾政:“我怎么闻着你身上一股粉香?我可没有这种浓香的粉,是谁蹭到你身上的?” 贾政忙说:“没,没有!我没有!” 蕊儿冷笑道:“有没有你自己清楚!” 贾政不想在走廊大声嚷嚷,拉着蕊儿的手:“我去屋里跟你说。” 蕊儿冷冷地:“怕什么,你怕谁听见?满屋子都是你的奴才,你忌讳什么?” 贾政拉着蕊儿到了房间,关上门,轻声说:“你还不相信我吗?是那李素要我去吃饭,谁知道吃着吃着他叫了两个女子过来,有一个厚脸皮的过来就往我身上靠,被我一把推开了,我就回来了!” 蕊儿道:“一把推开了?鬼才信!你怕不是一下子将人家顺势推倒了吧?” 贾政急了:“我要是骗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蕊儿怒斥道:“你不回来吃饭也不叫个小厮传个话,害得我在这冷风里冻了这么久!我又担心你有什么事!到现在我还一粒米都没沾,你有良心没有!” 贾政也愧疚得很,不知说什么好,蕊儿又问:“既然你没有这个心思,你怎么不阻止他?你不就是想沾光!你要真是个正经人,一进去看明白了就该走!” 贾政到书桌前,咬破手指就写血书,急得蕊儿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又不识字,你这是何苦呢!” 贾政说:“这几个字我念给你听:贾政若辜负赵蕊儿不得好死!你收着,这是给你约束我的!” 蕊儿心疼得眼泪打转:“干嘛呀!我信你,我就是气不过你不会推辞!” 贾政扶着她的肩:“好啦好啦,吃饭去,以后别瞎猜疑,自己吃亏!” 自此,赵姨娘更放宽心,她相信自己的男人是值得她赴汤蹈火追随一生的。 贾政有了赵姨娘布置的温柔乡,常常感叹不想当官,只想做一对平凡的民间夫妻。蕊儿打趣说:“你们读书人都是假清高!我们现在这样不就和民间夫妻差不多,难道你真想亲自去耕作去砍柴挑水?假如咱们一个打下手的也没有,你也许一粒米也种不出来。说什么田园乐,那是因为你满眼都是风景和悠闲,等你当了农夫,你就只觉得苦和累!” 贾政拈着胡子哈哈笑道:“说你不识字吧,你倒懂得挺多,我们这些人反被书本蒙了心!” 到了腊月二十,就是贾政开始休假的日子了,他提前和蕊儿商量着过年的事。 蕊儿想念老太太,有点想回去,贾政更是想念母亲和儿女,记挂着家里大小事务。可是他一算起来,春天的时候紧赶慢赶尚且用了一个多月,差点丢了半条命,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一个月绝对不够一个来回。山高路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贾政决定不回家,写信给母亲说明缘由,遥向家人问安。 不久就收到贾府来信,一共是三封,先是贾母表示理解儿子的艰辛,叫他不必挂念家里,家里一切安好,叫贾政要克勤克俭、兢兢业业,不可怠政,不可被人揪住辫子,又嘱咐蕊儿尽心服侍贾政。 第二封是王夫人的,她说两个孩子很好,只是都想念自己的父亲,日日在家里念叨呢!又说自己实在牵挂贾政得很,以至于茶饭不思,好在贾珠更加聪明伶俐,元春更是天资异于常人,又越发的娇俏可人,是她唯一的安慰。看到孩子的消息,贾政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第三封信很短,是周姨娘托王夫人代笔的,问二爷是否安好,又问蕊儿需要什么,叫蕊儿不要不好意思开口。 隔着迢迢山水,看着家人的来信,仿佛一家人齐聚了。蕊儿一遍又一遍叫贾政把信再念一遍,激动得不行,非得要贾政再回一封信,说这里大家都好,想念贾府的亲人们。 在异乡过年,当然也不能含糊。 蕊儿自己搭着梯子到处贴对联、挂灯笼、贴窗花,又和长生、福贵一起去集市买了许多烟花。 除夕那天,小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帮着包饺子,贾政遍寻不到贾府过年必吃的鹿肉,只买了些羊肉炖胡萝卜。蕊儿说:“这就很好了!你去看看那些普通百姓家里,连包饺子的面粉也买不起呢,我们有羊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的饺子馅儿也是肉,这还不幸福吗?” 十几个人不分地位身份,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围着吃饺子、吃羊肉。吃着吃着,枕墨就哽咽了:“我好像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蕊儿往她碗里夹了一大块羊肉:“这么开心的时候,不要矫情!我们就是一家人啊,你们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吃了晚饭,蕊儿要贾政去放烟花,贾政说:“我向来怕烟花爆竹,总觉得会炸到自己!” 长生道:“怕什么,我去!” 第30章 洪灾肆虐 蕊儿披着大红的披风,看着璀璨的烟火,贾政却一直看着蕊儿仰着的侧脸,在花火明灭之间,她的眸子是那样闪亮,那样温情脉脉,她的脸颊红扑扑像个孩子。 仆妇小厮也都在欢呼,又纷纷许愿,贾政牵着蕊儿的手,蕊儿问:“政儿不许愿吗?”贾政说:“我的心愿反正年年是一样的,只想和你白首不分离!”蕊儿笑道:“我也是!” 这难得的长假让所有人都欢喜不已,贾政在家,大家都好像有了主心骨。寒冷的日子,也不必出门,囤了足够的粮食,十几个人缩在屋里聊天,打牌,嗑瓜子,也有瞌睡多的,盖了厚厚的被子昏睡。 不在故乡,也没有什么需要拜年的应酬,小家仿佛与世隔绝。蕊儿和贾政每天形影不离,喝茶,下棋,或者一起赖床。兴致好的时候,贾政也会拿出古琴弹奏一曲。 若是碰上下雪天,每个人都闲不住了,在院子里堆起一个又一个雪人,或者你追我赶的打雪仗。 每次打雪仗,长生和福贵是最吃亏的,因为女子人数比男子多出几倍,往往长生还在揉雪团,就被如烟带头绊倒,丫头厨娘们疯狂往长生的脖子里灌雪球,冰得长生一连串喊好姐姐。 福贵这家伙狡猾,他总是早早求饶,然后准备了许多雪球,爬到树上去,再一个个攻击。蕊儿想爬上去和福贵决斗,可树上太冰,她爬不上去。于是,她带着七八个人狂摇树干,把福贵活生生抖到地上来!然后一群人七手八脚把雪灌到福贵的脖子里、鞋子里,把他埋在雪堆里。 贾政喜欢在客厅里拥着炉火,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要是蕊儿吃亏了,他也会假意起身观望,众人不敢造次,只好放蕊儿一马,由着蕊儿胡闹一番。 开了春再去衙门,贾政比上一年忙多了,积压了一个多月的事情都堆积起来,他每天忙到一回家就睡着。 天气暖和以后,原是劝农的时节,不料江西全境暴雨连绵,赣州、抚州、袁州、饶州、瑞州无一幸免,南昌府早已是一片泽国。 一开始,贾政的重心是关心有没有人员伤亡,有没有危房需要转移人员,以及田地的毁损状况。 本以为这雨过一阵子能停下来,谁知几个月丝毫没有雨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越下越急,铺天盖地,只下得天地一片迷蒙。 老人和孩子根本不敢出门,壮年人也只能拼着勇气抢救能抢救的,贾政冒雨查看灾情,满城无不是哗啦啦的水声和噼里啪啦的雨声。连绵不绝的暴雨冲垮了无数河岸,江西成为一片泽国,数十万良田冲毁,开年以后几个月,老百姓毫无经济来源和粮食收成,数不清的房屋垮塌,勉强没垮的,也是掉瓦漏水,和住在外面没什么区别。 灾民们奄奄一息,坐以待毙,贾政看着每一个人都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的,每个人都脸色铁青,饿得走路打摆子。一问起来,家家都有淹死饿死被房屋砸死的人,处处雨声里都掺杂着凄惨的哭声,没力气哭的人发出阵阵沉重的叹息。 房子垮塌的灾民无处可去,一个个在暴雨中披头散发寻找着一丝生机,一片菜叶足以引发一场战斗,一个屋檐足以容纳十来个人落脚。甚至,他们连逃亡的资格都没有,逃亡也是需要体力的,肚子空空的人能去哪里?方圆百里,树叶吃光了,草也吃光了,野菜更找不到了,砖和瓦都有饿极了的人抱着啃。 贾政一面上书朝廷请求救济和减免赋税,一面积极救灾,没能睡一个安稳觉,他不断询问着各处的灾情,上前线去指挥官兵修河道、救治伤员,有上门的灾民,蕊儿总是热情接待。为了家里能装下更多的人,蕊儿安排家丁们将院子也搭起了棚子,全家人挤在三间小屋子,其余的都让给灾民们。 可这样的绵薄之力如何应付这样的灾难呢! 贾政眼见着倒地的百姓越来越多,等不及朝廷的批准,决定开仓放粮。师爷李素说:“行不通的,江西受灾人数有多少你知道吗?不说远的,单说南昌府你也救不了,给全城放粮的话,扛不住三天。” 贾政说:“那我们去搭粥棚呢?” 李素说:“我粗略算一下,煮成粥发放的话,应该可以撑半个月。”贾政点头:“那就这样办!” 贾政每天亲自和衙役们一起沿路搭粥棚,尚有一丝力气的百姓都纷纷帮忙搭把手,漫天的雨水倾倒在他们的脖子里、脸上、身上,像是无声的哭泣。贾政满城搭粥棚,给许多在饿死边缘挣扎的百姓带去了一点希望,百姓们私下叫他青天贾老爷。 蕊儿很想去帮忙,贾政说:“你照顾好家里那些灾民就很不错了!”蕊儿说:“家里有好几个人照顾他们,我想再出一份力。” 贾政推辞道:“你这么弱小,领粥的人很多,到处又杂乱又危险,何况淋雨会生病的!” 蕊儿说:“我也是苦孩子出身,我凭什么在家里享福?”贾政只好带着她出门了。 为了做表率,蕊儿亲自在粥棚的粥桶边站着,给大家盛粥,贾政和长生、福贵在维持秩序。蕊儿抬头一看,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尽头,她知道每个人都饿到要疯掉,因此手脚越来越麻利,往每个人的碗里盛得满满的,自己的手肘酸痛难耐,她也一声不吭。 饥民们领到粥,有的撒腿就往家里跑,给饿得没力气出来排队领粥的妻儿送去,有的一拿到就不顾滚烫一口气喝光。 就在蕊儿应接不暇的时候,一个精瘦的汉子冲到前面去,抢过大勺就往自己碗里盛,迅速喝光又去盛,动作快到让蕊儿根本没反应过来。蕊儿大喊:“还给我!你不能一个人要这么多,后面还排着这么长的队呢!”那个汉子只管抢勺子,用手肘阻挡蕊儿夺勺子,这时候后面的队伍骚乱起来,一拥而上,差点把蕊儿挤到滚烫的粥桶里,被赶过来的贾政一把拽住。 贾政到粥桶旁边大声喊着:“乡亲们,我知道一碗粥根本不够,你们都很饿,你们家里都有饿得没法来领粥的家人,可是这样抢的话谁都吃不到,为了更多人吃到,请你们不要抢!下一餐还有,每天三次!领了一碗没吃饱的,请去后面重新排队!” 这样的时刻,谁还能听得进规劝,雨声被人群的争吵声、喧哗声吞没。片刻而已,剩下的半桶粥被哄抢殆尽。没抢到的人崩溃地纷纷坐在地上嚎哭,贾政叹着气劝慰道:“中午和晚上还会有,我们会加大分量,让更多人吃到!请大家不要都挤在一处,每条街都有!”灾民叫道:“哪条街不是这样?老爷,哪条街的人不饿!” 人群推推搡搡,没吃到的人一个个饿红了眼,质问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李素赶紧催促贾政回衙门,贾政看着满脸泥污、瘦骨嶙峋的百姓们,心里酸楚无比。 回到衙门,贾政立即下令下一顿开始施粥量翻倍,李素赶紧阻拦说:“使不得啊!你这样一来,撑不到半个月的,朝廷的救济还没有影子呢!”贾政叹息着:“可是那么多百姓活活饿死,我真的很痛心!你去办吧,到时候若是追究起来,我顶着!这几个月我频频上书,救济粮款应该快到了!” 李素说:“你这个人就是书生气太重了,几个月了上面还没动静,你就不怀疑有人捣鬼吗?”贾政迟疑着:“应该不至于吧?这可是遭天谴的啊!” 自从见到民间惨象,蕊儿心里有愧,叫全家上下吃饭穿着全都从简,举家食粥。贾政知道她的心意,劝道:“你想和他们一起承受灾害,可是你还要帮我管许多事啊,你还要照顾这么多人,你要是倒了,还给我们添乱呢!”蕊儿说:“你看外面野草和树叶都没得吃,我怎么咽得下饭菜?” 就在赈灾的粮食快见底的时候,救济粮到了!贾政高兴得立即去衙门,待看到救济粮只有目前施粥量半个月的量,他愣住了。 半个月后这雨也不一定停,即使停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粮食维持生计,稳住这几天,以后怎么办? 就在贾政纳闷的时候,李素说:“刚得到通知,说今年赋税照旧。” 这不是把老百姓往绝路赶吗? 贾政焦急地思忖时,另一个军师康广跑进来:“赣江决堤了!” 吓得贾政一下子弹起来:“快!调集军民堵住缺口!” 这天晚上,蕊儿在家里一直等到半夜,也没见到贾政的身影。第二天下午,才有人扶着贾政回来,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不住地咳嗽。衙役说:“贾老爷昨晚堵赣江缺口的时候呛了水,现在决堤差不多控制住了,送他回来歇会儿。” 蕊儿看着贾政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她也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变重了。她是贾政的爱人,也应该是他的战友! 第31章 王子腾的庇护 朝廷的救济粮很快就见底了,雨却完全没有减小的趋势,贾政只能一再上书,请求再次接济。这次很快得到回音了,两江总督严厉斥责贾政贪腐,说三个月的救济粮,怎么十几天就见底了? 贾政这才知道,经过层层盘剥,剩下来的这点救灾粮,只是做个样子。他百口莫辩,只能写奏折为自己辩解。 可这样的关头,竟没有为他作证的人,同僚们结党营私,上级他又从未奉承结交过,那些平日里交游的朋友要么人微言轻,要么选择明哲保身。甚至许多人当面笑他迂腐,假清高,才落得如此局面。 贾政只能叹息道:“也罢,我没做过贪腐之事,就算查我也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 第二批救济粮的影子都等不到,贾政没办法,只能将家里不多的米也捐出去,这点绵薄之力在这样的天灾面前,简直是把一块石头丢进大海里。 粥棚渐渐支撑不下去了,由三餐减为两餐,后来只在中午开一次。 再后来,两天开一次。接着,三天开一次…… 街上的呜咽声也随之低下去弱下去,能喊出声说出话,已经是奢侈。 只有贾政在奔忙着,同僚们面对这人间惨象,看着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个个只想着如何回避责任,如何邀功。 这样苦苦支撑了一些日子,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先是南昌府发生灾民起义,接着江西各地的灾民们纷纷响应,他们饿得两眼冒火,为了一点吃食打砸抢掠,队伍很快壮大起来。 贾政组织人马去亲自劝说,已经无济于事,其实他根本不忍心镇压这些饥肠辘辘的可怜百姓! 灾民们也深知贾政不是贪腐之辈,可他们走投无路,房屋垮塌,家人都在垂死挣扎,苛捐杂税一文不少,他们能怎么办?饿死也是死,被官兵抓住也是个死,横竖一条不值钱的命! 贾政知道这样的事是朝廷最忌讳最害怕的,只能狠下心武力对抗。起义的人数却每天都在暴涨,规模不断扩大,他们踏平了衙门的门槛,挤满了贾家的几间屋子,振臂高呼着: “我们要粮食!我们要房子住!” “我们交不起税!” “我们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了!” …… 贾政眼含热泪劝道:“乡亲们,别着急,我每天都在上奏,上面会给我们说法的!” 灾民们却不买账: “我们等不及了!都几个月了!再等就饿死了!”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队人马闯进来:“圣旨到!江西粮道贾政接旨!”贾政忙跪下,只听得来使宣读:“江西粮道贾政赈灾不力,贪腐无能,致使江西全境百姓流离,饿殍遍地,叛贼四起,即日起革去官职,待朝廷定罪!” 闹事的百姓们齐齐跪下:“我们是要个说法,不怪贾老爷!贾老爷是冤枉的!” 贾政也对灾民们跪下:“贾政赈灾不力,对不住乡亲们!但我绝无贪腐之心,请乡亲们相信我!” 众人呼道:“我们要为贾老爷伸冤!我们害了贾老爷!” 起义人群退去后,贾政对在家中避灾的百姓们微微一笑,就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蕊儿已经听到了圣旨,此时更不敢多言。 贾政问:“蕊儿,上次我们说了生死之事,你还记得吧?此次我不知道被定何罪,也不知是否连累荣国府,我娘和我的两个孩子不知能否保全。按说,应该不至于,我家里毕竟还有祖上的功勋,应该只定我一个人的罪吧!假如我不在了,或者圣上宽厚,只是入狱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蕊儿忍着心酸,佯装轻松:“还没定罪呢,你何必自己吓自己?说你贪腐,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也没有证据啊!说你赈灾不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能怎么办?你又不是神仙!” 贾政道:“别的都不怕,导致灾民起义是最大的过失,我起来给家里写封信吧,交代一下后事。也不知道哪天我就被抓走了,只怕来不及安排。” 贾政伏案写家书,蕊儿一定要听他交代了什么,他淡然地说:“我说此次赈灾不力,或许要获大罪,但应该不会连累家里,请我母亲看开,保重身体,家中大事少不了她的裁夺。再就是叫王淑惠好好养大两个孩子,叫孩子们正直为人,孝敬赵姨娘,务必以生母之礼相待。其余的我母亲自有主张,不用我细说。” 赵姨娘听罢,默默无言。 贾政知道她心里难受,劝道:“哪里就能立刻得了死罪呢?顶多就是关几年,还是要回来的,你要保重身子,等着我。” 赵姨娘看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只得说:“不管多少年,我都等着你。” 贾政笑道:“若是流放宁古塔呢?” 赵姨娘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那我也去!” 贾政说:“十之八九有去无回哦,天寒地冻的,可不是女孩子能去的,说不定半路人就没了。” 蕊儿坚定地看着贾政:“假如流放,哪怕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死有什么好怕的,谁能不死?起码能挨着你死!” 惶惶不安地过了三天,一队铁甲捕快闯进来,把贾家上下人等赶到院子里,吓得灾民们也战栗不止。 凡是稍微值钱的金银、首饰、瓷器、布匹、细软,都被抄走。蕊儿挨着贾政垂手而立,不敢张望。 为首的捕快统领感叹道:“人人说贾老爷是个清官,果然,也没有外宅,屋里值钱的也不多,看起来也都是荣国府带来的旧家伙。” 贾政慨然答道:“一心报国,两袖清风。” 捕快道:“你得罪了总督大人,活该命短!”说完,就喝令左右给贾政上枷锁。蕊儿跑上前拉着贾政的衣襟,贾政重锁厚枷,凝视着蕊儿,轻轻说着:“别怕!别怕啊……” 捕快一把将蕊儿推倒在地:“不要过来!再过来连你也一起带走!”蕊儿爬起来伸出两只手:“把我也带走吧!” 官差骂道:“不要表演恩爱情深了!把你带走,那就只能卖到窑子了!” 贾政忙说:“蕊儿乖,别跟过来,你在家里听消息!” 看着贾政被推搡着走进茫茫大雨里,蕊儿扑通跪在地上:“政儿!二爷……” 自从贾政被捕,赵姨娘再也无心过问任何事,她安排枕墨和如烟负责照料灾民,她自己成天带着长生和福贵四处打探消息,可是一无所获。只有一些流离在街头的灾民互相询问着:“贾老爷被抓了,不知道死了没?”“听说得罪了总督大人,圣旨下来治他的罪,哪有不死的,说不定死了几天了,应该都臭了!” 蕊儿听着这些话,心如刀绞。可她能找谁呢?她无头苍蝇似的游走着,嚎哭着,到衙门里反复找师爷和小吏,他们料定贾政不能翻身,因此看到蕊儿,难免调戏轻薄一番,然后直接撵出去。 足足等了二十多天,蕊儿几乎在等待中老去,她觉得自己的心时时在被寸寸凌迟! 终于,她倒下了,发着高烧,不吃不喝,除了昏睡就是要出去探消息。 这天,仍旧是个暴雨天,夜幕降临,晚上的粥已经煮好了,在大桶里冒着热气。长生一眼看见门外是贾政,在一瘸一拐往回走,他惊得几乎要跌倒,闯到房间喊蕊儿:“姨娘,老爷回来了!老爷在外面!” 蕊儿骂道:“要死的蹄子!你不去接老爷,来我这里耽误什么!”说着就要下床,却无论如何直不起腰来。 长生和福贵冲出去,真的是贾政,他还穿着离家时的衣服,只是全都成了破布条,凡是看得见的地方,全都皮开肉绽。 众人都围上去:“老爷!老爷!” 贾政跛着脚,趔趔趄趄往屋里走:“蕊儿呢?” 蕊儿努力撑起上半身:“二爷!” 贾政一进门,蕊儿的眼泪就像那日决堤的赣江似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贾政怜悯地凑近蕊儿:“你怎么了?我一走了你就病了?” 蕊儿哭道:“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谁让你回来的?” 贾政道:“那起小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在牢里齐齐下毒手,万想不到我命大着呢,先死的倒是他们!” 蕊儿伸手抚摸着贾政脸上的伤痕,贾政疼得龇牙咧嘴。 蕊儿问:“是谁救了你?” 贾政道:“王子腾,他知道我的事,在圣上面前极力辩护,要求彻查。现在查清楚了,是那些贪腐之辈层层克扣,导致救济钱粮严重短缺,而且他们只知道营私,根本没有去救灾。如今该进大牢的进大牢,该死的死,该降职的降职。” 蕊儿问:“那你呢?” 贾政道:“我官复原职,虽然不算我的罪,终究也有我的过失。这次是应该感谢王子腾救命之恩。” 蕊儿说:“你不是说王子腾奉旨查边去了吗?他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贾政道:“王淑惠知道我的事,跑娘家去求他们救我,他哥接了朝中消息,又接了家里消息,也就赶回京城,加上淑惠磕头作揖的,他着实出了很大的力。” 蕊儿叹道:“我们也不该对夫人太冷漠,虽然有过节,可她和她的哥哥救了你。” 第32章 蕊儿染时疫 贾政道:“这个王子腾能念着我是他的妹夫,这样奋力营救,的确值得感念。但王淑惠对你造成的伤害,丝毫不能因此减少。” 蕊儿说:“现在我和你山高路远,和他们常年不见面,我也受不到她的压迫了,就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躲过一劫,贾政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继续上书请求拨救济粮和救济款,并恳请减免赋税。没有了中间作梗的那些人,很快粮食和救济款下来了,赈灾工作才顺利起来。 大雨又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渐渐晴了,水灾终于过去。 贾政忙着安排灾后的重建,灾民们也从贾家纷纷撤走,蕊儿带着众人在家里洗洗刷刷,把能晒的都拿出来晒,她甚至能闻到阳光的味道,馨香的、绵软的味道。 眼看着满城都逐日恢复了生机,贾政心里高兴,蕊儿也很开心。虽然,买菜买杂七杂八的还是不容易,可毕竟人人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有了笑意啊! 随之就是大暑天了,这个夏天热得似乎不同寻常,院子里的花草好不容易在水灾后活过来,这下全都在烈日下蔫蔫的耷拉着脑袋,地上白花花的晃眼睛,出去走一步就晒得头皮痛。每个人都像水牛似的不停地喝水,喝得走起路来肚子里咣咣的响。 其实谁也不想多走一步路,因为稍微动那么几下,就会大汗淋漓不止,气喘如牛。 热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瘟疫! 贾政从重建的斗志昂扬中,坠入到另一个深渊! 他告诉蕊儿:现在城区和近郊出现了时疫,越来越多的人感染,他自己也可能快要被传染了。 蕊儿说:“这么久的洪灾,有瘟疫再正常不过了,以前听老太太说,天灾之后必是瘟疫,我还以为这次会例外。” 贾政道:“是啊,那么多的腐尸和垃圾长期浸泡在水里,怎么会没有瘟疫呢?只是这次间隔的时间长了点,让我们掉以轻心了,以为侥幸躲过了。” 蕊儿问:“有什么症状呢?” 贾政道:“我遇见了很多已经感染的人,症状都极其类似,说是发烧像着火似的,又头痛欲裂,还神志不清,上吐下泻,这样的酷暑天,想想也是够痛苦的。” 蕊儿问:“现在南昌府的大夫够用吗?可有合适的方子?” 贾政摇摇头:“每个人给出的方子都不一样,但结果都差不多,就是无效。我正愁这件事呢,每天奔走去拜访本地的名医,又上奏朝廷,不知道能否及早控制住。若是满城瘟疫,那就不好办了!” 成天在病人中间穿梭的贾政竟没有感染时疫,倒是蕊儿,不久就出现了贾政说的症状。 刚开始是不断的拉肚子,后来止住了,又不时的呕吐。 没过三天,蕊儿发烧到昏迷,胡言乱语,噩梦不断,枕墨和如烟不断给她擦洗身子、换衣服,可是才一躺下,她又全身湿透,连带着床上也湿漉漉的。 贾政白天要忙着找名医配方子,要去各处查看疫情,晚上回来,来不及歇会儿,就亲自替蕊儿喂汤喂粥,想办法给她降温。 蕊儿迷糊着直喊全身的关节很痛,又总是惊叫着说有人拿着刀追她,每晚都是一惊一乍不曾安稳。贾政每晚坐在床头,让蕊儿倚着她,轻轻给她拍着背,讲着故事,到早上才眯一会儿。 眼看着附近没有靠谱的名医,贾政急着给家里写信,求家中去几位相熟的太医那里讨药方。 王夫人收信后,得知蕊儿染了瘟疫,执意不愿讨方子。 周姨娘偷偷去求贾母,贾母直言王夫人胡闹,当面斥责道:“你和赵姨娘的恩怨是私人的小事,现在江西遍地瘟疫,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受着折磨,你不想办法讨药方,还在这里斤斤计较,你还怕政儿不能下大牢吗?” 贾赦没辙,被贾母逼着去找王太医,王太医一看信,就知道了对应之策,当即写了方子,自谦道:“但愿能尽绵薄之力,也不知是否对症。” 贾赦道:“我们家里信你就跟信神仙一样!” 贾母看了药方,命王夫人连夜寄出去。王夫人左思右想,换了一副自己平日安神的方子寄过去,贾政深信是治时疫的好法子,不光给蕊儿试了,还分了许多药给周边的百姓。 蕊儿已经在水深火热里挣扎了太多时日,将这不对症的药连喝了几日,更加头痛发热,心悸虚弱,比先前更严重,每天趴着床沿,几乎奄奄一息了。 贾政作为国公府的嫡子,请太医是再平常不过的,对于各类药方,自然也是渐渐有了心得。他琢磨着家里寄来的药方,总疑心并不是治疗时疫的。 枕墨凑在一边看了一眼:“这是夫人的安神养颜汤啊!” 贾政道:“你又不识字,你知道什么!” 枕墨说:“以前我就常常拿着这个方子去厨房交代,看也看熟了,这是人参,这是当归,这是五味子,对吧?” 贾政连连点头:“是的,你叫如烟来看看!” 如烟跑过来一瞧:“可不是,虽然我也不识字,但这就是二奶奶那个方子啊!二爷你即便不知道是谁的方子,难道连药理也丝毫不懂吗?” 贾政叹气道:“我万万想不到她能干出这样的事,一说是王太医的方子,怎么会疑心?” 枕墨道:“夫人也许是寄错了,若是存心给这个错方子,那应该不至于,她也知道全城百姓都等着呢!” 贾政不想多费口舌耽误时间,当即坐下写信给贾母,并且强调此信直接给贾母,不经外人手。 贾母接到贾政的信,便知王夫人使了阴谋,大发雷霆,可想起不久前王子腾救了贾政的事,少不得息事宁人,只是逼着王夫人交出王太医写的时疫方子。 王夫人还在想着不能便宜了赵姨娘,转着脑子想着怎么办,贾母只好撒谎说:“现在政儿也病得不轻,说是快要死了,你是要当寡妇吗?” 王夫人一听贾政也感染了,急得立即把方子交出来:“一定是赵姨娘这个小蹄子传染的!她就是扫把星!” 贾母也不多理论,即刻就将药方子寄了出去。 贾政照着王太医的药方给蕊儿治病,当天蕊儿就退了烧,第二天就能安睡了,不出三天,已经基本上好了,仅仅是还有点乏力。 贾政喜出望外,带领家仆和衙役们四处发放药物和药方,又怕很多人看不到方子,他在江西各地设立救助点免费提供时疫药材,在民间处处张贴药方,蔓延全城的瘟疫几天之内控制住了。 赵姨娘在家里烧香拜佛,为王太医祈福:“王太医可真是活菩萨!这一下就救了多少人命啊!要给他立生祠才对!” 贾政笑道:“我要写信给王太医道谢,还要上书替他请功。” 洪灾一事,贾政几乎获重罪,躲过一劫,却也没有算什么功劳。 对抗全城瘟疫一事,贾政因为处理及时,又有效地控制住了疫情,虽没有升职,也算是得到了“以功抵过”的肯定。 当地方官慢慢有经验了,远离庙堂杂处民间,贾政越来越了解民间疾苦,也越来越立志于为民众谋福,而不只是为家族谋前途。 除了兢兢业业处理纷繁杂乱的事务,每当休息的日子,贾政就带着蕊儿四处游走,察看民情。蕊儿为了不影响贾政自在行事,总是穿着小厮的衣服,素面朝天。 两人跋山涉水,去往田间地头,大街小巷,酒楼茶肆,还常常远离城区,去往郊外或乡村。打马而去,蕊儿说感觉自己是个侠客。 接连看了许多村庄,蕊儿提出一个疑问:“你发现没,这里的人都爱挑着桶翻山越岭,我原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后来发现他们都是去找河挑水的!” 贾政道:“你说得很对,我最近也注意到了这个事,久在城区,不知道乡村实情。原来这么多村庄连一口井都没有,要到处找干净的水源!” 蕊儿说:“有的村临近河流还好一点,又是洗衣服又是牛羊喝水的地方,人也喝那些水,乡下人倒不计较这些。可有的地方全村都没有河流,周边也没有,挑水要走上十来里,披荆斩棘的,这样一年不知道要浪费多少劳动力!” 贾政道:“我万万想不到这样的小事,对很多人来说,也是如此艰难的!我要改变这个现状!” 蕊儿说:“你要在每个村庄都打一口井吗?” 贾政点头道:“说起来很难,但只要我们带头打通了一个村,别的村也都会效仿的。” 转眼又是个秋天,贾政带着大队人马亲自选了一个村庄,发动村民们一起打井。其实这是人人都渴求已久的事,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贾政每天和衙役村民们一起忙着,灰头土脸,谁也看不出他是官老爷,更看不出他是国公老爷锦衣玉食养大的嫡子。 有贾政带头苦干,谁也没有理由偷奸耍滑。 秋天过了一半,井打好了。 全村的百姓们带着桶和盆,老老少少欢欢喜喜往家里挑水舀水,要酣畅淋漓地给全家洗个干干净净,要彻彻底底喝个痛快! 第33章 滕王阁的有情人 贾政亲自打井,鼓舞了无数渴望有一口井的村民。贾政带着衙役们沿路一边劝农一边示范打井,到了冬季,南昌府周边的村庄基本上都成功打出了水井,造福一方。 年底,贾政终于松了一口气,回想着一年来的工作,他满意地笑道:“这一年全都是忙过来的,也算做了点实事,何况还死里逃生一回。” 赵姨娘道:“你放了年假,要不要带我出去玩一下?我都快憋傻了!” 贾政道:“今年过年也回不去了,等休假了我们去滕王阁。” 蕊儿问:“滕王阁是什么地方?” 贾政道:“你就只要知道这是一个听着就很有文化的地方就行了。” 蕊儿道:“你总是带着一个不识字的,去文化人去的地方。” 贾政笑道:“这样才显得我无所不知,无比渊博啊!” 为了这次出游,贾政提前几天就在做准备。 休假第一天,贾政就从外面急急跑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将一个布包袱递给蕊儿:“给你的礼物!” 蕊儿一看软软的一大包,就知道是衣服,嗔道:“我平日里省钱省得多辛苦,你又要乱花钱,冬天的衣服我有啊!”贾政道:“你看看再批评嘛!” 蕊儿打开一看,是一件银鼠斗篷和一个貂皮的昭君套,不禁又惊又喜:“你哪来的钱?不会当了贪官吧?” 贾政笑道:“咱们贾家至于买件衣服都买不起吗?何况我的俸禄到了。” 蕊儿一面喜不自胜地把衣服捧着,小心翼翼地生怕掉地上去,一面还是不断地数落着:“屋里暖和得很,大冬天也不常出门,买这个干什么?够我们买一年的菜了!” 冷风拍打着门帘,鹦鹉在哆嗦着:“好冷啊!好冷啊!” 贾政笑道:“你不是要去滕王阁吗?你想想这时候船上的风有多大,你不裹严实了,就凭你这体格,我敢让你跟我去吗?快穿上试试看吧,留着更浪费!” 蕊儿把昭君套系在额上:“一下子成了贵妇。”又穿上斗篷:“这下更像了!我戴了这个昭君套,斗篷上的帽子是不是就多余了?” 贾政道:“你出门就知道帽子有多重要了!我刚刚去拿货,风像刀子一样,湖上就更不用想了!” 蕊儿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这镜子太小了,我看不到自己美不美!” 贾政道:“你好像穿反了,皮毛行的掌柜说这种斗篷是毛穿在里面保暖,绸子的在外面,你看绸子这面是不是绣了很多花?” 蕊儿道:“谁让你不早说!” 贾政道:“你往常在府里看太太小姐们穿,也应该知道些吧?” 蕊儿道:“我常年跟着老太太,她不爱这些,别的太太小姐,我也没理由盯着人家细看。王夫人也还没在我跟前穿过斗篷,我哪里知道什么样的斗篷各是什么样的穿法!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奴才,在荣国府也还是不懂世面。” 贾政道:“你看你,又说这些!” 蕊儿一面把斗篷反过来再穿上,一面笑:“像我这样没钱的,以前只知道有了贵重的,巴不得人人看见,原来真正有钱的是把富贵藏起来。” 贾政笑道:“这才是矜贵,不像暴发户,听说宫里的主子们现在就流行这样穿呢!你看,只有边边能看到银鼠毛,果然很美!” 蕊儿说:“虽然你太浪费了,可我还是很开心!我们明天就去滕王阁吧!我要美美的出去!”翌日,贾政和赵姨娘就带着一行随从出发去滕王阁,蕊儿说衣服过于华美,妆就只能清淡了,不然就太俗了,因此只是淡扫蛾眉而已。 在寒风里,贾政和蕊儿凭栏远眺,水面苍茫辽阔,一片肃杀之气。 度过了自己在任上满意的一年,贾政雄姿英发,宛如一个少年,谈笑风生。 蕊儿说:“虽然我没有文化,但我也略微能懂你喜欢的感觉,你所说的意境。” 贾政揽着她的肩:“感觉不一定要用语言表达,我知道你最懂我。” 两个人并肩看着水天一色,寒鸦在枝头掠过,一片岑寂。 随行厨娘阿喜和阿乐摆上酒菜,枕墨吹笛助兴,她的手在冷风里吹得通红。蕊儿说:“大家一起喝点酒暖一暖!” 风在耳边呼呼响着,热热的酒淹过心头,留下温暖的印痕。 贾政替蕊儿把斗篷系紧一些,将她的手攥在手心。水光山色里,他总是含情脉脉,仿佛看不见这古往今来文人骚客赞颂的盛景,只看得见他的赵姨娘。 蕊儿依偎在他的怀里,听他说着自己去过的地方,和他在官途上的成就感与挫败感,他的自信与惶惑。他说:“在这样浩渺的天地间,想想人是多么渺小,人生是多么短暂,其实虚名微利怎么比得上一个爱人!没有人像你这样爱我,也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 蕊儿说:“我嘴笨,你说的我都懂,我愿意一生追随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哪怕你一无所有,我也愿意随你浪迹天涯,布衣荆钗过一生。” 贾政看着白茫茫的湖面说:“人生在世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我也不喜欢功名利禄,但我们贾家就只有我是一点希望了。现在我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仰仗祖上,不长久的,何况为百姓做点事,也能心安。” 蕊儿点点头:“你若进,我便进。你若退,我便退。虽然我什么也不会,但是希望时时在你身边陪着你。” 寒冬的滕王阁上,静静站着一对恋人,他们仿佛要把这一刻的爱,延伸到永恒。 在异乡过冬和过年,不再是可怕的陌生的事,囤足了食物和炭火,大家铆足了劲的吃喝,想着法子玩乐。 蕊儿也缠着贾政学弹琴,学认字,当然,她总是以放弃告终。 贾政的小家,简直成了世外桃源,成天宴饮不断,欢声笑语不绝。 贾政笑道:“你们这些人太堕落了!人家都是老爷在家吓得战战兢兢,你们呢,总是看我回来了使劲闹放肆疯!” 长生说:“你就好像一个家长,家里的小孩谁不是盼着父母在家,才能任性撒欢!” 贾政道:“过去的一年,我们大家同甘共苦,经历了太多事,你们在洪灾的时候跟着吃了那么多苦,还帮着救了那么多灾民。瘟疫的时候,又尽职尽责看顾赵姨娘。到了这里,比不得在府里,我们的生活水平都下降了许多,可是我从没听见谁抱怨。我从心底里感激你们!希望我们这些人这辈子都不要分散!” 听贾政说得动情,众人停止嬉闹,一个个眼圈儿湿了起来。 蕊儿道:“好好的话,别人说了就是开开心心,你说了就让人想哭,你还是一边待着吧!” 夜里,酒足饭饱,贾政赖着蕊儿,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寸步不离,蕊儿笑道:“你这样不累吗?那我还是躺着吧!” 贾政也挨着她躺下,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安分。 蕊儿嫌弃地说:“咱们就好好聊聊天不好吗?你别成天想些乱七八糟的!” 贾政腻歪着:“其实我不是想那些事,就是太爱你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是永远体会不了我的心情的,我恨不得把你变成一个小矮人,装在我的衣袖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我去衙门的时候,把你放在桌子上,你要是想逃跑,我就用杯子把你扣住!” 蕊儿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的爱好可怕!” 大年三十,贾政偷偷拿出一套藕荷色新衣服给蕊儿,蕊儿惊问道:“你每天回来都是我接进来的,这是藏在哪里的?”贾政道:“叫长生交给枕墨藏着呢!” 蕊儿嗔道:“上次买斗篷你说是因为要出去玩,这次又买新的做什么?买就买吧,为什么买这么好的,是苏州的吧,你看这刺绣!” 贾政道:“女孩子大年初一没有新衣服能不难过吗?我可不能让你穿着旧衣服过年!你放心吧,这里的每个人都有,都是枕墨收着,一会儿你去分给他们!” 蕊儿道:“这个枕墨,口口声声是我的心腹,怎么什么都替你瞒着,小蹄子!”说着,就要换新衣服试,贾政说:“这样的天气,穿了脱、脱了穿容易着凉,你明儿早上起来再穿吧!” 蕊儿笑道:“只怕我穿胭脂红不相宜了。” 贾政道:“你在我心里总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蕊儿出去给大家分新衣服和鞋子,又分了新年赏钱,上上下下一片欢腾。 第二天,蕊儿迫不及待起来穿新衣服,贾政躺着说:“你穿这样的款式,更显得盈盈细腰,皮肤好像水煮蛋,眼睛滴溜溜的,我简直不知道看哪里好!” 蕊儿出房门,果然众人交口称赞,蕊儿欢欢喜喜到房间,搂着贾政的脖子:“你给我选的东西怎么都那么好呢?” 一上午,大家互相祝福,也有一些上门来拜年的同僚和朋友,还有一些百姓仗着胆子来拜年,拎着瓜果菜肴和自家酿的酒。不像之前可以关着门过自己的,现在贾政是有政绩有口碑的地方官了。 好在这里的民风是拜年只许上午拜,没拜完的第二天继续,所以午饭时分开始,就消停下来。 下午,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没有人来,家里也没人出门,赵姨娘和贾政在卧房下棋,下着下着,贾政关起房门:“有风进来。” 第34章 小夫妻 蕊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贾政凑近她的脸:“那你说说我想干什么?” 蕊儿低下头,却仍然感觉他炽热的目光要将她融化。他们拥抱着彼此,感受着没有任何隔阂的温热。 原来,同床共枕这个词,充满了烟火气的美好。 蕊儿也常常不解,贾政是国公府的顶梁柱,怎么她偏偏就爬到了他的心尖呢? 傍晚,贾政还在酣睡,蕊儿亲自去厨房炒了几个小菜,热了些酒,摆了小桌在床边。 贾政醒了,也不起床,拥着被子喝酒,蕊儿将鹅掌用碟子托着,喂贾政吃。看着贾政满脸笑意,蕊儿说:“忙了一大年,你瘦了!” 贾政道:“是吗?瘦点好,瘦了不像贪官。” 蕊儿道:“可你是我的夫君,我不想看着你太瘦了!” 贾政一面抿了一口酒,一面说:“有时候我都忘记了自己的根基在京城,总以为这里就是我们家,和你安安心心过日子的感觉真好!我们就这样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要是再添个孩子就更好了!” 蕊儿见提到孩子,正有点伤神呢,如烟进来送菜,一不小心,将贾政从贾府带来的景泰蓝掐丝珐琅花瓶打翻在地。蕊儿过了十几年月月领一吊钱的日子,当了姨娘也未曾铺张,见这样的宝物瞬间成了一堆碎片,心疼得立马站起来斥道:“你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你一下子把我十几年的份例摔没了!” 贾政也裹着被子下地来:“这一件是孤品,还是林姑爷送的,可惜了!” 如烟唬得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蕊儿蹲着收拾地上的碎片,一面把如烟扶起来:“跪着有什么用,快帮我把碎片捡起来!”如烟慌慌张张去捡,忽然一声惊叫,手指划开了。 蕊儿忙着给如烟包扎,嘴里却还在数落她的粗心,贾政知道已经没法补救,安慰道:“虽说这一件是孤品,但咱们带来的花瓶还有好几个,咱们贾府也多着呢,这事就过去了吧!景泰蓝到底不一样啊,碎了也是这么响亮清脆,我也只听见这一次。若是家底再厚些,我就让如烟再摔一个听听!” 蕊儿瞪了他一眼:“为了听声音就摔景泰蓝,咱们家纵使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几天摔的!” 枕墨也走进来凑热闹:“你们对如烟就是不一样,赶明儿我把二爷的歙砚给摔了,看看是不是要得表扬!” 如烟啐道:“挨千刀的,揪着我的错儿就不撒手了,姨娘和二爷都没怎么着呢,你就来挑唆!” 贾政笑道:“不必拘着了,一年到头总是要摔点东西的,不然古往今来那些好东西都去哪里了?碎碎平安嘛!” 夜里,蕊儿道:“政儿,你真是个慈悲怜下的主子,我有时候都崇拜你崇拜得自惭形秽了!” 贾政道:“你怎么说话也文绉绉起来了?” 蕊儿笑道:“跟着你这样的学究,多少要有点进步吧!” 贾政道:“谁天生愿意做奴仆呢?她们不也想有个自己的家庭,有爱自己的家人,现在我们既然说了都是一家人,就要多宽容些。我有时候看着她们,就想着从前的你,你说你受了多少委屈才长大啊!我就更不忍心苛责了!” 自打开了春,寒气渐渐淡了,暖意一点点氤氲开了。 贾政假期一过,赵姨娘就带着上上下下忙起来,为还有许久才到的花朝节做准备。花朝节是女孩子的节日,每个女孩子都像期盼过年一样期盼这一天。 到了二月十二,天刚蒙蒙亮,蕊儿服侍贾政穿戴好,就迫不及待要去玩,贾政笑道:“你们也太积极了,天天看你们瞎折腾!”蕊儿道:“你在这里她们害羞,你出门了我们就要好好乐一乐了!” 贾政出门,院子里的嬉笑声就此起彼伏,赵姨娘唤茶也没有一个人听见。她起身到门口一看,枕墨和如烟在用红纸剪各式各样的花样,福贵和长生在树上爬上爬下贴彩笺,挂红绳,树下呜呜泱泱一群丫头婆子仰着头指挥着。 枕墨拿着剪好的红花跑到屋里去贴,仿佛看不见赵姨娘,如烟笑道:“姨娘在等什么?快来赏红啊!” 赵姨娘道:“你们这些小妖精都要造反了不成?我光顾着二爷,自己蓬头垢面在这里半天,你们理也不理,也不打发我梳洗。” 如烟笑道:“那就劳烦姨娘再等等,横竖没人看你,丑点邋遢点有什么要紧?我们要把满院子和屋里都装点起来,顾不上你!” 赵姨娘顾不得形象,也到院子里看热闹,厨娘们也都出来疯跑,阿喜只顾着看树上,和赵姨娘撞个满怀。 赵姨娘因笑道:“连你们也跑出来了,我们的早饭哪里吃去?” 眼看着如烟满院子撒欢,蕊儿一把揪住她:“你个淘气包在哪里都不顶用,快点给我舀水梳洗!”如烟一面应着一面到处看,一个趔趄撞倒了在树下仰着头的阿乐。 待梳洗完毕,草草吃了点早饭,蕊儿站在门口对众人喊着:“既然大家这么喜欢花朝节,我们今天来个正经的,一起祭花神吧!” 众人欢呼雀跃,挤了一院子,要参与今日的盛事。 蕊儿吩咐枕墨拿出花神像挂在庭院,如烟摆上瓜果祭品,点上蜡烛,蕊儿亲自去焚香。 将众人分列排好队,蕊儿缓步走到花神像前行揖礼,转身向众人宣布:“今日花朝节,是百花的生日,也是群芳争艳之时,我们聚集在此,以瓜果花酒祭花神!” 枕墨用盘子托着香烛,蕊儿点燃三炷香向花神行礼,将香放入香炉。如烟托着瓜果上前,蕊儿接过瓜果,捧着摆放在花神前。 接着,枕墨用托盘送来酒壶,酒杯,蕊儿倒满酒,洒在祭台前的地上,宣道:“拜花神!拜——兴!拜——兴!拜——兴!” 拜完花神,枕墨和如烟撤去祭品,分给众人:“我们大家共享花神带来的福报!” 众人欢欢喜喜分食瓜果,盼望着花神带给自己新一年的好运气。 祭礼后,众人尤嫌不足,叽叽喳喳,说这个日子要去赏花才好。 蕊儿笑道:“今天民间百姓们应该也在庆祝这个节日,我们一起去凑热闹吧!我们这个院子太小了,没有几样花,我们看看外面的街市!” 枕墨劝道:“二爷不在,还是别一起出门吧,太张扬了!” 长生也说:“我怕姨娘不安全,今天外面肯定人多。” 蕊儿才不管那么多:“你们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上街市,沿路花团锦簇,十几个人像脱缰的野马到处跑。 经过了去年多灾多难的一年,又经历了漫长的冬天和经月的蛰居,每个人都像是树梢的嫩柳,探头探脑冒着生机。每个人都在说着笑着,脸上带着喜气和希望。 上了年纪的婆子媳妇们,不好意思过于装扮,也在发间别着一两枝小花,笑意盈盈。 长生和福贵状如疯癫,扯着嗓子乱唱着,满地里乱窜。 一直走到头,是一处花神庙,桃花和梨花交错着开,一片粉,一片白,像朵朵轻云漂浮着。素馨花一串串嫩黄明媚,玉茗花一团团灿烂娇羞,风过处,花瓣飘飞,暗香阵阵。 枕墨和如烟一左一右护着蕊儿,怕她被行人冲撞,三个人在花下漫步,互相给对方簪上花朵,彼此夸赞着。 枕墨说:“以前老太太喜欢听一场戏,叫《武陵源》,那里面讲的那个世外桃源,就是这样的,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蕊儿笑道:“枕墨,你当我的侍女太亏了!你看你出口成章,我都学不来!” 枕墨笑道:“我不过是囫囵吞枣,鹦鹉学舌,其实那个渔人身边没有美人,也没有美酒,也没有同伴,哪里比得上我们!我们现在就是神仙!” 如烟附和道:“对,我们是仙女!” 花神庙前这片花海游人如织,年轻女孩个个插花满头,丝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她们也都像花骨朵似的开放在这春光里。 枕墨向来心灵手巧,攀折了桃花和柳条,又采下素馨,编了花环戴在蕊儿头上。蕊儿道:“几年前,二爷带我去玩,也给我编了一个花环。今天他没有出来玩,太可惜了!” 如烟笑道:“看吧,半天没见面,就开始想他了!” 蕊儿笑道:“我只是遗憾这样美好的时刻,没有和他共享。” 放眼望去,男男女女人人如痴如狂。 鲜衣怒马,恣肆张扬,人生得意须尽欢! 阿喜和阿乐戴着满头花跑过来:“中午了,别学那些疯子,我们来吃点!” 蕊儿道:“你们这满头满身的花,是不是把哪棵树摘秃了?” 几个女孩子席地而坐,厨娘阿喜和阿乐摆上小菜,斟满酒,谁知其余的几个人也都看见了,齐齐围坐过来。 此时,他们忘记了身份尊卑,挨着彼此,吹着风,吃着午餐,哼着小曲,任由花瓣落在杯中碗里。 第35章 锦瑟年华 吃完了饭,众人又撒野去了,蕊儿和枕墨、如烟坐在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阿喜两手是灰,上来就拉蕊儿的衣襟,蕊儿说:“亏了你是做饭菜给我们吃的,瞧你的手脏兮兮的,碰着哪里,哪里就黑了!” 阿喜才不管呢,索性双手拉着蕊儿的手:“花神庙里好多人在烧香祈福呢!” 蕊儿说:“我们今天在家里祭花神了,还去庙里拜做什么?” 阿喜说:“谁怕福多呢?拜得多说明你诚心,你的心愿就会更容易实现!” 蕊儿笑道:“拜多了神仙嫌我烦!”看阿喜巴巴的等着,蕊儿还是不忍心,就两人手拉手走了。 小庙里人头攒动,根本挤不进去,蕊儿本来也并不想进去的,奈何阿喜在后面拼命推,好不容易把蕊儿推进门槛,阿喜自己被挤出去了。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费了许多劲才点上香,蕊儿跪下来祈祷:“愿我和政二爷永不分离!” 祈祷完,人群推推搡搡,蕊儿几乎找不到门在哪里。 耗尽力气出了门,又找不到阿喜了,正要扯开嗓子喊,一个小树枝打在蕊儿头顶,她抬头一看,阿喜在树上笑:“你许了什么愿?” 蕊儿白了她一眼:“愿望是说给神仙听的,不是说给你这小东西听的!” 阿喜道:“什么小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蕊儿到树下:“快下来,别摔着,我扶着你!慢一点!” 阿喜哪里理会,猴子似的三步五步溜下来。 回到桃花林下,阿喜又去疯闹,蕊儿挨着枕墨和如烟闲聊。枕墨说:“可惜咱们贾府搬到京城去了,这些节都不大过了,当年在金陵的时候多热闹啊,每年不光要去花神庙祭花神,还要杀猪宰羊,还要在家里大摆宴席庆贺。” 蕊儿说:“不是吧?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怎么会知道?” 枕墨说:“我记性好,老太太说什么,我就记在心里。她当年在金陵,也是调皮得很呢!” 说话间,如烟指着花丛里闹成一团的阿喜和阿乐:“她们疯了!”蕊儿和枕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两个傻姑娘笑闹着,用扇子扑着蝴蝶,一会儿被花丛绊倒,一会儿被女伴推倒,香汗淋漓,云鬓半偏。 更妙的是长生和福贵,并肩坐在桃树上,被花朵簇拥着,像两个仙人。 蕊儿跑到树下喊:“长生,福贵,你们会吹笛吗?此时如果吹笛一曲,是最相宜的了!” 长生笑道:“这种雅事我哪里会?我只会跑腿!” 福贵得意地笑道:“这不是巧了吗?我不光会,还带来了!”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短笛,悠然吹响,笛声在桃花间飘荡,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枕墨笑道:“真像神仙下凡!” 蕊儿道:“我以前也是个淘气的,动不动爬树上去,这几年反倒生疏了,不然我也上去做个仙女!” 枕墨道:“你这么美,你上去,人家还以为花神现身了!” 如烟啐道:“你拍马屁拍得我替你害臊!” 直闹到黄昏,大家还没有回去的意思,福贵说:“我不管,我要等放了花神灯再回!” 蕊儿道:“我也要放!” 天渐渐暗了,果然卖花灯的小贩纷纷叫卖,蕊儿难得阔气一回:“你这些花灯我都买了!” 众人围拢来,都伸手去拿灯,有的挂在树上,有的顺着河流飘走。剩下几个孔明灯,蕊儿连忙抢了一个。 枕墨笑道:“你已经许了两次愿,还抢孔明灯,还要许第三回吗?神仙都要被你烦死了!” 蕊儿笑道:“花神一年才来一天,我一年就叨扰一天,也不过分!” 说着,蕊儿点上烛火,叫枕墨和她托着灯一起松手。看着花灯飘飘摇摇升上高空,带着心愿远去,蕊儿默念着:“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枕墨道:“说书的人不是说有人爱惜光阴,秉烛夜游吗?现在人少了,我们也可以啊!” 蕊儿道:“好!我也这样想的!” 十几个人提着灯笼,直玩到守更人催他们走。 回到家,人人累得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贾政看蕊儿瘫倒,笑道:“我一回来,一个人也没有,吓了一大跳。后来想想,这样的节日,你不去疯可能吗?只是没想到你玩到这么晚,太不注意安全了!” 蕊儿眯着眼睛打着哈欠:“最可惜的就是没有和你一起去,你不知道今天多好玩多热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花……”还没说完,她就沉沉睡着。 贾政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替她掖了掖被窝,也睡着了。 过了个把月,又是清明时节,卖花的活泛起来,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蕊儿对枕墨说:“你去买点花进来吧,我们也把家里打扮一下!”长生听了说道:“你这阵子不大出门,不知道外面有多好玩!” 蕊儿一下子来了精神:“有多好玩?” 长生凑过来:“外面人可多了,一不小心鞋子都被踩掉了,走路都擦着别人的肩膀!” 一听这话,蕊儿带着枕墨、如烟和长生、福贵就出门了。 贾家外面长长一条斜街,都是挑着担子卖花的,也有小门小户的女孩们提着花篮腼腆叫卖,有的一家几个姐妹都出来了,排成一排,也有的是哥哥带着妹妹。 满街的女孩子都经不起这样的诱惑,有的一边慢慢走一边慢慢观赏,有的直接打开窗户向着街上问价格。 买了花的,有的当即拈一朵戴在发髻,有的边走边闻,满脸含笑。 没有人不爱春天,没有人不爱花,没有人不爱美! 最惹人疼的是梨花,素淡雅致,单薄娇嫩,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落。杜鹃的气质截然不同,火红烂漫,好像铆足了劲等这一次盛放。牡丹也偶有人卖,但花期还没到,间或开的几朵,真真当得起国色天香! 月月红的每一层花瓣都展露着无限风情,玉茗花倒显得娇憨可爱了,卖紫藤花的也有,一串串的花骨朵还带着露珠,煞是动人。 水仙有几分兰的神韵,民间才子们频频瞩目,海棠天生就带着喜气,让人看了只觉得诸事可乐。 甚至卖扶桑花的也有,但生意不大好,枕墨说是因为扶桑花多半是在郊外田埂信手攀折的,田间地头多着呢,下地去回来就可以摘个满怀,虽然美,老百姓们可舍不得花钱买这种小野花。 一路看着,细细说着,轻轻嗅着,和风暖阳都恰到好处,街上的每个人都是那样鲜活! 蕊儿看一样买一样,直到每个人都说再也拿不动了,她还恋恋不舍。 枕墨说:“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这么贪心!” 如烟也笑道:“节约起来小气得不行,大方起来恨不得买一条街!” 蕊儿笑道:“贾府虽然也花多,可都是齐齐整整规规矩矩的,这样野性的花哪里有啊!看到这些,我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长生道:“你们管那么多呢,花的是二爷的钱!” 几个人带回了满屋满院的花,也带回了一整个春天! 长生说:“上次我听二爷和清客们闲谈,说东瀛妇人都极爱插花,习以为常呢!” 蕊儿道::“哼,什么都是别人的好?我们贾府不是也插花吗?我们几个不也都学过吗?只是在这里很少折腾罢了!” 如烟笑道:“你不过是生气二爷提到了别的女子罢了!但他只说了句东瀛女子,也没说谁,你犯得着酸溜溜的吗?” 蕊儿道:“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才不在乎!我今天就来插花,看看东瀛女子有什么好惦记的!” 枕墨插花喜欢花好月圆的感觉,全都是圆圆满满的,很敦厚。长生连连夸赞,说看了莫名的很开心。 待他转到如烟背后,如烟推了他一把:“哎呀,别看我!看得我心慌!” 长生道:“你就是粗心又笨手笨脚,所以那个景泰蓝花瓶被你打碎了,不然今天给姨娘插花多好呢!” 见如烟不理他,他又转到赵姨娘身后:“你这也太挤了,些须几枝就可以了!”赵姨娘问道:“你怎么这么专业?谁教你的?” 长生道:“我天天到处跑腿,见也见多了!你看如烟,难怪不要我看,这也叫插花吗?全都是对称的,丑死了,呆板得像假花似的!一点错落高低都没有!” 如烟没好气地站起来,揪着长生的领子把他往门外推:“你怎么这么烦?叨叨叨,就盯着我!你要是嘴皮子痒,去阿喜阿乐那里要点瓜子嗑!” 蕊儿笑着把如烟拉回来:“长生也是好心教你插花,说得也挺有道理,你不赞同就别理呗!要我说呀,插花各有各的美,圆满的也好,舒朗的也好,万紫千红的也好,素淡的也好,只要你心里的那个意境你表达出来了,就是好的。” 枕墨笑道:“你们现在说话全都像二爷似的!” 蕊儿道:“你才是最像的!” 福贵在门外晒太阳,远远地喊:“这样说来我也会,狗尾巴配几朵小野花,我刚刚溜出去随手摘的,配这个瓦罐怎么样?” 蕊儿笑道:“很好,很有野趣!” 第36章 赵姨娘的小天地 如烟见人人兴致勃勃,颓丧地站起来:“这样的细活不适合我,我来焚香吧!” 长生道:“今天晚饭非得拿点好酒出来不可!” 如烟啐道:“那也是二爷喝,跟你什么相干!” 长生道:“我闻着也享受啊!” 几个女孩把插好的花摆到各个房里的小桌上,又怕多了眼杂反倒不好看,送了些出去,连院子里、厨房也不放过。 晚上贾政一进门就说:“好香啊!” 待穿过走廊进了屋里,连连称赞:“怎么到处是插花,你们可真厉害!” 赵姨娘问:“那你还夸不夸东瀛女子会插花?” 贾政道:“我哪里夸了,我只是顺口一提,还别说,你把家里这样一折腾,还挺温馨的。” 蕊儿道:“可是也破费了啊!” 贾政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蕊儿问:“什么意思嘛?” 贾政笑道:“只要你开心,钱算得了什么呢?你其实没必要太节俭的,我挣的钱难道还不够这点人用吗?你过得幸福快乐,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过了几天,瓶里的花差不多都打蔫了,蕊儿又打算去买花,贾政问:“那这些花放哪里呢?丢了怪可惜的。” 枕墨道:“当了官老爷果然不一样,二爷当年做少爷的时候,花钱淌水似的,现在丢点干花,就觉得可惜了!” 贾政道:“如今亲眼看多了民间疾苦,就不一样了。” 枕墨笑道:“放心吧,换下来的花我会收好,我们做花饼吃。” 蕊儿和如烟都为难了:“这个怎么做呢?” 枕墨道:“我跟着老太太的时候,看到过她跟前的人做花饼,很简单的,就是把花瓣放到饼里啊,有什么难的!” 蕊儿说:“也不是什么花都能吃吧?我怕中毒!” 枕墨笑道:“常见的花我都吃过,没那么容易死的,不信你问问阿喜和阿乐,她们在厨房那么多年,什么不知道?” 阿喜和阿乐都说这些花可以吃,而且一起来帮忙。贾政笑道:“可巧我在家,不然错过了这么好的美食!” 几个女孩子七手八脚洗干净了花瓣,又将花瓣捣成泥做成馅儿,阿喜和阿乐和面,没有一个闲着。 到了半下午,正是饿的时候,阿喜和阿乐把各色花饼拿出来,很快就被抢光了。 众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如烟在屋里大呼小叫起来:“我趁着饼在蒸,偷空打个盹儿,你们怎么吃起来了?我的呢?也有我的功劳!” 她披头散发到门口一看,一个也没有剩的。 枕墨说:“我还有半个,你试试吧,你放心,我都是用手掰的,没有咬。” 如烟问:“什么馅儿?” 枕墨说:“应该是上回花朝节留的桃花。” 如烟立即嫌弃地摆手:“那都一个多月了,不新鲜,我要这几天的!紫藤馅儿的谁有,给我吃一口!” 长生把小半个饼举起来:“我有,喊哥哥!” 如烟翻个白眼:“我才不稀罕!” 长生立即把手缩回去:“我还舍不得呢!” 蕊儿笑道:“快去吧,再推一口也没有了!” 如烟听了这话,飞速跑过去抢了长生的紫藤饼,三下五除二吃光了。长生急了:“给你尝一口,你怎么都吃了?” 如烟哈哈拍手道:“太少了,我都没尝出味儿!过几天再做花饼,我还给你!” 贾政道:“你们趁着我不在,也太会玩了!我明儿还有一天假,这次我带你们去玩吧!” 众人听说,都欢呼起来。 贾政道:“你们两次赏花,应该已经腻了,我们这次换个地方,去鄱阳湖泛舟吧!” 长生道:“上次有人累得好几天没缓过来,别让她去了!” 如烟骂道:“小蹄子,要你管!我非去不可!不就是累吗?怕什么!” 蕊儿道:“上次我们去滕王阁,我就很想去湖上玩,斗篷也备好了,你却说天气不好,怕我冻病了,没去湖上。这次我一定要玩个痛快!” 贾政道:“去鄱阳湖必须早早起来,不然光赶路了!” 如烟道:“管好你自己吧,每次拖后腿的都是你!” 翌日,天还没亮,蕊儿就被外面的洗漱声、窃窃私语声吵醒,心里暗笑这些傻姑娘,一说出门都急成这样! 她喊枕墨,枕墨在隔壁套间笑道:“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她们几个,半夜就开始叽叽喳喳,我在这儿坐半天了,就等你喊我。” 蕊儿道:“去把长生的衣服拿一套来,我要穿男装,这样才方便!” 枕墨道:“那我也穿男装吧,这样跟着你也不显眼。” 如烟听了也凑过来:“我也要当一回公子!” 贾政刚醒,听了她们的话,笑道:“别人还以为我出门玩,要带这么多小书童。” 阿喜和阿乐正等得不耐烦呢,一听这话,也闹着要穿男装。枕墨说:“你们都要男装,福贵和长生的衣服都不够借了!”一面抱怨着,她一面去把衣服借来了。 如烟说:“谁帮我盘头发?我不知道男子的头发怎么盘!” 赵姨娘到床前揪着贾政的耳朵:“快起来快起来!就等你了!起来帮她们盘头发!” 贾政无奈,打着哈欠起来,看着满地女孩子都换上了小厮的衣服,笑道:“要不我换女装?” 赵姨娘笑道:“你穿女装,就你这牛高马大的身板,把人笑死了!” 贾政想了想:“阿喜,阿乐,炊具带好,茶具也带上,好茶叶带一些。”阿喜阿乐点头去检查行装。 上下准备妥当,天也亮了,贾政牵着蕊儿上轿,枕墨和如烟也随同服侍。 如烟一路哈欠不止,到半路坐着睡着了,枕墨紧紧揽着她。 贾政说:“这样颠簸都能睡着,这样看她和长生的模样有点像。” 赵姨娘笑道:“你应该把她的网巾束紧一点,头发快散了!” 贾政道:“她哪里肯让我束紧,还没弄好,一只脚已经迈开准备跑了!” 赵姨娘掀开帘子,看着沿路碧绿的田野,还有田野里耕作的人们。想想去年的洪灾,再看看今年的欣欣向荣,她只觉得舒畅无比。 到了鄱阳湖,照例是满地的女子头戴鲜花,一片花红柳绿。贾家却全都是男装出行,毫不醒目。 贾政握着蕊儿的手沿着湖畔慢慢走着,说笑着,侍女们一路追逐打闹,小厮们窜来窜去,厨娘们在亭子里准备着酒菜和茶水。 如烟是个热闹的姑娘,走到哪里都能和别人打成一片,沿路交朋友,沿路依依不舍地分别。她虽然穿着男装,还是明眸皓齿的,一眼看去还是女儿家,惹得人人喜爱。 枕墨和如烟年龄相仿,长得也清秀窈窕,却行事稳妥,慢条斯理。她随侍在蕊儿身侧,吹着风,唱着歌,不施粉黛,自有一种风韵。 暖风熏得游人醉,绿草如茵,万紫千红,眼睛根本看不过来,无一处不是风景。几个人脸上带着欢欣,活像笼子里放出的小鸟。 转到中午,贾政说:“我们到船上去吃饭吧!” 于是往回走,几个人把亭子里的午饭搬到舟中,团团围坐。 贾政说:“这个时节不行花令说不过去啊!” 赵姨娘道:“这又是欺负我这没文化的人!” 贾政道:“那就放宽条件嘛,随便说点什么唱点什么!” 桌上酒菜齐备,花饼香喷喷冒着热气,如烟伸手就拿了两个,烫得龇牙咧嘴不松手:“你们行令吧,我吃饼!” 阿喜笑道:“上次没你的份,这次多做了些,不要急!” 赵姨娘提醒道:“你不是要还一个给长生吗?” 如烟只管自己大口吃着:“管他呢!” 长生一听,站起来就抢:“你们看见了吧?她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人!”说着把如烟吃剩一半的饼吃了。 如烟不依,追上去打他,长生索性把另一个饼也抢了,举到头顶,如烟跳起来抢,怎么也够不着。 枕墨拿一个饼递过去:“如烟,吃这个,别抢了!” 如烟气喘吁吁地说:“不!我非得要我自己的!这不是饼的问题!” 贾政见状拍手道:“好了好了,都坐下来,我们来行花令吧!” 如烟道:“我们这些没读书的,跟你玩不来!” 贾政道:“你们听过的戏、歇后语什么的都可以,实在不行就表演才艺。” 枕墨说:“那就以春为令吧,我知道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说着偏过头对着赵姨娘:“该你了!” 蕊儿着了慌:“你怎么居然会背诗了?我怎么办,我一句也不知道!” 枕墨说:“我也是跟着老太太的时候,敏姑娘教了几句。没事,你想想有没有曲子里有春字的?” 贾政道:“我替她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到我自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该你了,如烟!” 如烟气鼓鼓的:“这算什么嘛,你替她说,那她永远不会受罚!” 贾政笑道:“你想想看,有什么带春的?” 如烟道:“我哪知道诗啊词的,听戏也听不明白,你也帮我说一个!” 贾政道:“我只能帮姨娘,不能帮你们,你表演才艺吧!” 如烟为难了:“才艺我也不会!” 第37章 尽欢 枕墨打趣道:“你怎么不会?你会口水吹泡泡啊!” 如烟捶了枕墨一拳:“你就会拿我取笑!” 贾政道:“什么吹泡泡?来呀,也算才艺的!” 如烟道:“好,这是你说的,谁笑我谁是小狗!”说着,她用自己的口水在舌尖上吹了个泡泡,轻轻把泡泡吹出去了。 贾政见了一口酒喷出来,蕊儿一脸嫌弃:“你面前这盘菜就你自己吃吧!” 贾政笑道:“你的唾沫是什么做的?比皂荚水还厉害!再来一个!”大家齐齐起哄,如烟也不怯场,像条金鱼似的吐了许多泡泡飘在湖面上。 贾政道:“这也算才艺,很好玩!该长生了!” 如烟道:“他更不会什么诗啊词的,快表演吧!” 长生眉飞色舞地站起来:“谁说我不会?我来唱一段: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边唱着,他还翘起兰花指,对如烟抛了一个媚眼。 贾政拍手道:“妙极了!你在哪里学的?” 长生道:“咱们荣国府那些戏班子,日日夜夜唱的都是这些个,有时候一句唱词唱上三五天,我不学也听会了。” 贾政对如烟道:“如烟,长生能听见戏班子唱,你就没听见吗?你怎么没学点?” 如烟道:“二爷要夸他便夸他,夹枪带棒的说我做什么?” 贾政道:“瞧瞧,出了府里,你们一个个刁钻得和姨娘一个样!到你了,福贵!” 长生对福贵斜着眼一笑:“看你怎么办!” 福贵不紧不慢站起来:“我这个人啊,就是太低调了,所以总被某些人小瞧。哥哥我难道就没有几招应急吗?你会偷师,我怎么就不会?”说着,他也翘着兰花指唱道:“不入春园,怎知春色几许……” 唱完了,福贵抢过枕墨的手帕子娇滴滴掩着唇,羞涩如同豆蔻年华的小女孩。蕊儿笑道:“你不做女子太可惜了!” 如烟道:“气死我了!你们一个个背着我学了这么些东西,没一个人教教我!” 枕墨笑着说:“你自己什么也不喜欢学,怪谁呢?阿喜,该你了!” 阿喜慌忙说:“我只管温酒热菜服侍你们,不玩这个了!” 贾政道:“随便说个什么就混过去了!” 阿喜想了想:“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可使得?” 贾政道:“很好!阿乐,到你了!” 阿乐笑道:“阿喜说的这也可以?那我也会,春天孩儿面,一日三变脸。还有一句,春分种芍药,到老不开花。” 赵姨娘忽然一拍脑袋:“阿乐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一句:春来多捉一个蛾,秋后多收谷一箩。” 贾政道:“看来我刚刚不用帮你,你自己会。所以今天只有如烟最不中用,我们怎么罚她呢?” 如烟站起来:“怕什么,罚就罚!我的每个手指都可以响三次,每一个哦!”说着她就把自己的手指掰得噼里啪啦响,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她自己还不过瘾:“我很会下腰!” 枕墨按着肚子笑道:“你会的都是什么奇葩技能!” 蕊儿也笑道:“平时也没见她表演,亏了她忍得住!” 如烟道:“我以为这没什么值得看的,所以没给你们看过。”说着她到桌边往后一仰,双手稳稳地撑在地上,整个人像一座桥。她还一个劲喊着:“来呀,来个人坐在我肚子上!” 枕墨说:“太危险了,快起来!” 长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坐上去,如烟还是稳稳当当! 贾政上前一把推开长生:“如烟,快起来!”又斥长生:“一个娇弱的女孩子,你还真敢坐上去!活该你以后当一辈子寡汉条子!” 赵姨娘把如烟拉到身边坐下,要她喝点水吹吹风,对贾政说:“如烟这家伙,怎怨得人人喜欢!”说着拿起帕子,就着厨娘准备的热水打湿,给如烟擦手:“来吃饭,一会儿又要嚷着说我们不给你留着了!” 贾政笑道:“往常在荣国府,以为作诗赋词才是雅,现在看来,小儿女在春风里打闹,厨娘在水边春水煎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蕊儿随同左右,这才是人生雅事啊!” 吃完了饭,贾政说:“我们绕着湖走,这附近有个园子,是南昌府的名士建了给游人看的,里面各色奇花异草,只是怕我们挤不进去。” 如烟道:“快别去了,我和长生去过,人多得看不见花,脚也给人家踩肿了!” 贾政笑道:“感谢你们!省得我们白跑一趟!那我们上岸去,找一片草地,坐着喝点茶晒晒太阳吧!”蕊儿点头同意。 众人席地而坐,赵姨娘靠着贾政的肩,贾政靠着树。枕墨和如烟在斗草,阿喜和阿乐唱着南方小调,长生和福贵躺在地上睡着了,花瓣飞了一脸一身。 赵姨娘在贾政的耳边轻声问:“政儿,你会永远爱我吗?” 贾政道:“女人都爱问这种话吗?我当然永远爱你!” 赵姨娘问:“都爱问?还有谁?” 贾政忙道:“不不,没有,我是听我那几个清客朋友说过,自家妻妾个个爱问这个问题。” 赵姨娘双手勾着贾政的脖子:“以后咱们回了府里,你还会记得我们在这里的快乐时光吗?” 贾政的脸轻轻贴着她的耳朵:“当然,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最自由的日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见蕊儿默默无言,贾政柔声说:“无论什么时候,你要相信我的心在你这里,你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人生第一个也是唯一爱着的女人。你不要自己患得患失,你没有任何竞争对手,没有一个情敌,不存在。” 下午回到家里,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床铺躺下了。贾政和赵姨娘竟还精力充足得很,两个人歪在一张榻的两头,说着家常话。 贾政说:“清明时节就是雨多,幸好我们出去玩是好晴天,痛痛快快玩一天,你看这会子又下起雨了。” 蕊儿道:“下雨天是用功的好时间,你去书房看看书吧!” 贾政道:“今天不想用功,只想陪美人!” 蕊儿道:“你已经好久没用功了,可不能再荒废了,到时候老夫人说我把你带坏了!” 贾政道:“难怪书里总说书生赶考遇到狐狸变的美女,就忘乎所以了,你这样的佳人在侧,我静不下心。咱们下棋吧!” 蕊儿点头,起来和贾政下棋,贾政笑道:“我总觉得你是个傻丫头,可是下棋你却能步步为营,很少能输给我。” 赵姨娘笑吟吟地:“你和我下棋心神不定,所以不能投入。” 贾政道:“也是,我这会子就越看你越觉得娇俏,明黄的飞鱼衫配你再合适不过了!” 蕊儿笑道:“你到底要下棋还是要看我啊!” 贾政道:“下棋怡情,和美人下棋更赏心悦目!” 两人灯下对弈,有说有笑,贾政的眼里露出对蕊儿的无限倾慕,让蕊儿不由得面红。 晚饭后,两人玩了一会子九连环,因蕊儿无论如何就是解不开,立即就放弃了。 到底是白天累着了,蕊儿一边说着话,一边闭着眼睛睡着了,还磨着牙齿。贾政拉着她的手,闻着她隐隐约约的体香,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到了鸡叫时分,贾政轻轻悄悄起身洗漱,没惊醒蕊儿,自己出门到衙门去了。 蕊儿醒来已是中午,一边洗漱,一边听着枕墨和如烟说要去城郊采蘑菇,蕊儿道:“昨儿累着了,小腿酸着呢,明儿再去吧!” 第二天,蕊儿果然领着众人采蘑菇,到了晌午也就回来了。 如烟因为在山上不是抓蜻蜓就是捕鸟,所以几乎是空着手回来的,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勤快得像换了个人,洗蘑菇洗得走火入魔。 枕墨到院子里,看如烟在太阳地里坐着个小板凳,低头洗着蘑菇,蹑手蹑脚到她身后,低头叫了一声:“布谷!布谷!” 如烟吓了一跳,回头瞪着枕墨:“促狭短命鬼!成天在姨娘跟前讨巧得脸,这也罢了,我在这里做事碍着你什么了?” 枕墨笑道:“你这爆炭脾气不改改,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如烟道:“采蘑菇一起采,洗蘑菇就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就知道睡午觉!今晚蘑菇都归我安排!” 赵姨娘凑过来笑道:“瞧她邀功的劲儿,洗蘑菇用这么大力气,把外面一层全搓掉了,颜色都洗掉了!香菇那层黑色的抠掉了,蟹味菇连头掐了,哈哈哈!” 如烟一听不干了,只拿枕墨出气,用手舀一捧水就要往枕墨脖子里灌,枕墨没命的跑,如烟不依。两人追着闹着,到了走廊,眼看要追上了,阿喜换茶具正出来,漏成了半捧的水全浇到她脸上。 阿喜身手敏捷,一把揪住如烟:“快按住她!” 阿乐一向和阿喜好得像亲姐妹,一见这场景,立即跑来抓住如烟,枕墨跑到院子里拿盆,想要洒水到如烟身上。 谁知半路杀出个长生,他把盆里的水一倒,跳起来就跑。 枕墨笑骂道:“你个小蹄子,帮她做什么!我只盼着老天爷罚你娶她做媳妇,天天折腾得你不得安生!” 第38章 良时 阿喜和阿乐还不松手,如烟喊道:“救命啊!姨娘救我!” 枕墨笑道:“我有个主意,我和姨娘牵着绳子,阿喜和阿乐抬着如烟跳绳好不好?” 阿喜说:“如烟一身肉,我们抬着她只怕跳不起来!” 阿乐说:“试试吧,我抬手,你抬脚,不治治她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赵姨娘和枕墨牵着绳子,阿喜和阿乐抬着如烟跳绳,如烟哇哇大叫,大家都放声大笑。 阿喜一边跳一边说:“太重了,我快提不住了!” 阿乐说:“忍一忍!” 说话间,两人跳起来,都没拉住,福儿被甩出去老远。众人都跑过去围着,如烟抹着眼泪喊屁股痛,又气鼓鼓地说:“你们都是坏人,没一个好东西!再也不理你们了!”说完就去房间躺着,谁也不搭理。 到了傍晚,饭菜上了桌子,如烟又刚好睡着了。 阿喜说:“谁去喊她?我不敢。” 阿乐说:“她是个好吃鬼,把蘑菇汤放她鼻子旁边,她就醒了!” 果不其然,阿乐端着半碗蘑菇汤刚进房门,如烟就大喊:“我辛辛苦苦洗的,不要你们吃!” 话音刚落,如烟奔到桌边,拍着桌子:“我不准你们吃蘑菇!” 蕊儿哄道:“你先吃,你吃够了我们再吃,给二爷留点!” 如烟道:“二爷也不能吃!”她拿起碗大嚼大咽,众人知道她的脾性,由着她闹一闹就好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如烟离席蹦蹦跳跳:“空中好多小人啊,都在跳舞,好可爱啊!” 赵姨娘说:“不好,她中毒了!” 大家正看着她跳呢,她却扭过头指着众人:“你们都站在水里干什么?快上船!” 众人又想笑又有点怕,不知怎么办才好。 阿喜说:“这是吃了毒蘑菇,有幻觉了,应该很快就好了!” 赵姨娘说:“扶她去躺着吧,她肯定很难受。”说着,就和枕墨一起把如烟搀到房间,如烟指着床:“这船太小了,还漏水,你们推我上去干嘛?” 阿乐赶上来:“姨娘,看样子她中毒不轻,给她催吐吧!”蕊儿点头应允。 阿乐到厨房拿来许多大蒜捣成泥,又倒了半碗醋搅和在一起,说道:“按住她,嘴巴掰开!” 如烟双腿乱蹬,双手乱打,阿乐一勺一勺往她嘴里灌蒜泥,灌完了,如烟挣扎着下床,趴在椅子背上,按着肚子嘟嘟囔囔:“热辣辣的,我肚子里翻江倒海……” 赵姨娘在如烟背上轻轻拍着,只听“哇”的一声,如烟吐了一地一椅子。 阿喜和阿乐赶紧扫地、擦椅子,枕墨把如烟的外衣脱掉,搀着她躺下。如烟迷糊着问:“姨娘,我刚刚不是起来去吃饭吗?怎么还在床上?” 赵姨娘笑道:“你吃了毒蘑菇,又说有小人儿在跳舞,又说床是漏水的船,刚刚给你催吐了。” 如烟笑道:“幸亏我一个人吃了,要是大家一起吃了,满屋的疯子,二爷回来非吓坏不可!” 赵姨娘一到厅里,长生探头探脑的:“如烟怎么样了?” 赵姨娘说:“吐了就没事了,让她休息一下,只怕她半夜会饿。” 阿乐说:“都怪我没有分寸,和她玩过了头,半夜我和阿喜起来给她做点吃的吧!” 赵姨娘道:“我和枕墨也有责任,我们半夜一起做点吃的吧!” 晚上贾政回来,听赵姨娘说起如烟中毒的事,笑道:“阿喜和阿乐都是这么多年的厨娘,毒蘑菇也不认识吗?” 蕊儿道:“你不知道,如烟洗蘑菇很大力气的,洗得外面一层都搓掉了,看不出是不是毒蘑菇!” 贾政说:“要是你们都吃了,我这会子还找不到原因,对着一屋疯子要怎么办呢?” 不出所料,到了半夜,如烟翻来覆去喊饿,枕墨去喊醒阿喜和阿乐,蕊儿听到动静也跟着出去。 为了不吵醒贾政,几个人蹑手蹑脚到厨房,又是炒菜又是炖汤,闻到香味,每个人都饿了。 赵姨娘说:“别吵到二爷,我们就在厨房吃吧!” 几个人就着小桌围坐着狼吞虎咽,不知为什么,这一顿吃得特别香。 阿喜说:“如烟,你还要蘑菇汤吗?” 如烟道:“要!还没过足瘾呢!你们没看见跳舞的小人儿,太可惜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饭后,大家瞌睡都跑了,点着蜡烛坐着厨房里,嗑着瓜子说着话。月光照进来,每一个人的笑脸都是这样纯真,好像是一家人。 本来就是一家人。 春天总是短暂,一晃眼,又是个热得睁不开眼睛的长夏。女孩子都不愿意出门,支使长生和福贵跑腿,长生和福贵也不干了,谁不怕热啊! 就连贾政也忍不住感叹这燥热难耐的天气,好不容易到了月末休假,竟进出都大汗淋漓,坐着躺着都难受,看不进书,干什么都没意思。 赵姨娘说:“你往常在京城带我去吃冷饮,现在南昌府有吗?” 贾政说:“有是有,只是有点远。” 赵姨娘说:“劳烦贾大人为我们跑跑腿吧!” 贾政转过头对着长生和福贵:“你们俩听到了吗?去跑腿吧!” 长生道:“二爷勤政爱民,在家里也疼疼我们这些小民吧,去为我们做点事又何妨呢?” 福贵也附和道:“为姨娘做这点小事算什么呢!” 贾政笑道:“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骑到我头上来了!”说着就真的出门去了。 过了许久,赵姨娘在院门口张望着,就是不见贾政回来。急得她喊长生:“他八成是中暑了!你快去找找!” 长生说:“哪有那么容易中暑?他一定是挑花了眼!” 赵姨娘只好耐着性子回到屋里,坐立不安。 只听得长生说:“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赵姨娘急急跑到院门口,只见贾政远远的提着好几个大葫芦走来,见赵姨娘在等,他加快了脚步:“快进去,这么热的天,地上滚烫的,你顶着太阳在这干什么!” 长生接过葫芦,赵姨娘搀着贾政进屋,众人都围过来。 长生说:“好重啊,亏了你拿回来,这上面的字我不认识,二爷你来分吧!” 贾政说:“这是绿豆冰,这是酸梅汤,蕊儿爱喝的。这是梅花酒,这是荔枝水,这是米酒。这么多,都多喝点吧,这个天气放不住,留着也是浪费!” 赵姨娘也招呼大家:“挑自己喜欢的喝吧,别放热了不解渴!” 一群人恣意畅饮,说着笑着,一夏天的暑气似乎一下子散开了许多。连如烟都忍不住说:“二爷在家就是好,他一回来,我们都很开心!” 贾政道:“就是嘛,姨娘哪有我好!” 赵姨娘说:“我在京城喝的雪泡水这里有吗?”贾政想了想:“好像没看见,加水果的刨冰有很多,但是不能装到葫芦里,我就不好拿。还有玫瑰清露荷叶羹,不知味道如何,名字倒好听。还有一种牛奶茯苓霜,是冷的,好像很好吃,我看别人吃得很香!” 蕊儿笑道:“难怪这么热也有人出去吃,这谁忍得住啊!” 贾政说:“还有一种糖蒸酥酪如意糕,最适合枕墨这种爱吃甜食的。” 枕墨笑道:“二爷竟然连我爱吃的也记得,不感动都不行了!” 贾政工作的时候,蕊儿果断带着大家出门去觅食,把贾政说的那些好吃的吃了个遍。 一样样吃下来,夏天也就过了大半了。 到了七夕,蕊儿还想着要准备些应景的玩意儿,贾政却说:“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我准备了车马,我们去郊外玩!” 郊外的乡野客栈别有一番风味,打开窗子就是田野和树林,稻花香里蛙声四起,鸟叫蝉鸣。 贾政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政二爷,是高风亮节的地方官,像个野人似的光着膀子在山林里乱跑,跑累了找块大石头躺下来。风吹得树梢簌簌作响,叶子和野花盖了他一身,他倒睡得安稳。 枕墨不必拿着扇子跟在蕊儿身后扇了,因为密密麻麻的树木完全挡住了太阳,只在缝隙里透出屡屡光线。 长生和如烟在水里抓鱼,阿喜和阿乐在编花环,福贵窜上蹿下采野果,在河里洗了就吃。 赵姨娘挨着贾政坐着,看着热热闹闹的众人,只觉得诸事遂心。 如烟和长生捞起来的鱼没地方装,他们用衣服兜着,鱼活蹦乱跳,他们一个劲打闹追逐。 到了午饭时分,赵姨娘喊醒贾政,准备去客栈吃饭,如烟说:“你们先走,我还没玩够呢!” 贾政说:“长生,你是男人,要照顾如烟,出了林子就是客栈,这总不能迷路吧?” 长生说:“跟着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家在客栈吃着山野小菜,和老翁老妪闲聊,如烟飞快闯进去,伏在桌子上哭。长生跟在后面跑进来,手脚没处放似的低着头。 贾政问:“这是怎么了?” 如烟说:“他……他趁着没人,说要娶我做媳妇!好恶心啊!” 赵姨娘揽着蕊儿:“傻瓜!这有什么恶心,你喜不喜欢他都是自己做主,也没人强迫你,不喜欢就说不行,哭什么!” 如烟抽抽搭搭的:“他竟然有这个心思,太邪恶了!不想跟他玩了!” 第39章 天凉好个秋 长生涨红了脸:“我也是打小儿在荣国府,各种各样的女孩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可打我记事起,喜欢的女孩子就只有如烟你一个。我觉得除了你,世上就没有女人!你是最美的,最可爱的,如果你不愿意做我的媳妇,大不了我就当一辈子的寡汉条子呗!” 贾政道:“这要是在府里,调戏女孩子是要撵出去的,现在我们在外面,没什么规矩可言,念在你也是真心,我们就不追究了。但是,长生你记住,不可强迫如烟,她接不接受你是她自己的决定。” 长生说:“没关系,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还怕再等等吗?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希望如烟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大家还是一样的过吧!” 贾政笑道:“这下可好了,我还没想好七夕要给姨娘一个什么惊喜呢,长生这个家伙就来抢风头!” 自从长生表白失败,如烟都不接近他了。长生在这一头埋头吃饭,如烟在那一头喝汤,都不声不响的。 下午再到林间,赵姨娘特意给贾政带了厚厚的毡子铺在草地上,贾政躺下就睡着了。 如烟和长生有心事,一个在水里搬石头找螃蟹,一个爬到树上去发呆,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和这个节日十分相称。 贾政一觉醒来,发现长生和如烟还在别别扭扭保持距离,噗嗤笑出声。 晚上,大家在院子里乘凉,赵姨娘讲起牛郎织女的故事,一向大大咧咧的如烟竟然落泪了。 过了七夕,贾政为了南昌府旱情的事忙了许久,没有片刻放松。 直到深秋,事情终于忙得差不多了,贾政不知哪里弄来两大篓螃蟹,叫阿喜和阿乐张罗,在院子里大摆宴席。赵姨娘说:“我上次炸的螃蟹腿,老太太和老爷都喜欢呢,现在想想,竟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枕墨道:“我这苦命人不知道螃蟹怎么吃,第一次在府里伺候太太奶奶们吃螃蟹,把蟹黄都丢了,挨了好一顿打!” 贾政说:“好好的吃螃蟹喝酒,别说伤感的,今天吃个痛快,赶明儿我去买几盆上好的秋菊。蕊儿,你想要什么样儿的?” 赵姨娘想了想:“那种细长花瓣的吧!” 长生道:“我和福贵要多吃点螃蟹,明儿又要做苦力去了!” 第二天,贾政果然买回来三盆秋菊。他指着一盆白里带翠绿的说:“这盆叫白雪绿梅,我去的时候只有这一盆了,还是刚来的货。”又指着另一盆:“这一盆叫金红竟辉,花瓣都是金色和红色两种颜色,看着多喜气啊!” 赵姨娘指着一盆粉色花瓣尖尖一点浅黄的问:“这个叫什么?” 贾政说:“这个叫唐宇秋荷,有两位贵妇要买,我们竞价半天,还是我买走了,她们气得跺脚。” 蕊儿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旁若无人的在贾政脸上亲了一口。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蕊儿舍不得让这几盆花在秋风里被摧残,搬到房间,对着发呆,相看两不厌。贾政开玩笑说:“我要嫉妒这几盆花了!” 见蕊儿不答话,贾政说:“那我明儿去看枫叶,登高望远,你就别去咯!” 蕊儿回过头:“去哪里看?我要去!” 贾政说:“上次去了梅岭,这次去梦山吧!” 蕊儿点点头,立即出去告诉枕墨和如烟,如烟是个沉不住气的,转过脸就去告诉阿喜、阿乐、长生和福贵。 翌日,连续多日的阴天和大风变成了艳阳天,梦山的枫叶泼泼洒洒,红透半边天。 贾政似乎体力不如从前,拾级而上,几步一停,气喘吁吁。在半山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往常临风欢笑的豪迈了。蕊儿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不再是那个肩膀扛着她摘橘子的少年了! 好在梦山没有辜负贾政的期待,目光所及,皆是再好的画师也不能描摹的美。 众人腰间都挂着一个葫芦,装着米酒,登临顶峰,喝酒闲话,不亦乐乎!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阴雨过后,天气就冷得多了。 每逢阴雨连绵、寒风萧肃的时候,蕊儿就喜欢窝在小房间等贾政从衙门回来。贾政也时常冒着寒风带回几枝桂花养在瓶子里,满室馨香。有时候,贾政也会带烤红薯给蕊儿,怕在路上吹冷了,他笼在袖子里,总是把自己烫得回来“哎哟哎哟”半天,还要用勺子喂给蕊儿吃。 难得碰上晴好的日子,若是刚好贾政闲暇,也会带着蕊儿去赏花,去采菊,去寺庙祈福,或者哪儿也不去,在院子里躺在藤椅上,有鲜花在侧,阳光轻抚着脸颊……他们天南地北的聊着,有时也默默地相视而笑。 有一天恰逢大太阳的日子,贾政非得去秋泳,蕊儿死活不肯:“你以为你还很年轻吗?上次你爬山就不如以前了,何必折腾呢!” 贾政像个小男孩似的乞求着:“让我去吧!你不知道这个时候去游泳,水天一色,像鱼一样自由自在,很舒服!” 蕊儿说:“可是现在水很冰,你会生病的!” 贾政说:“我在正午最热的时候去游,就不会太冷了!我游一会儿就上岸,听你的!” 蕊儿拿他没办法,只好跟着去。 这样寒冷的深秋,游泳的只有贾政一个。他丝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欢快地游着,还大喊着在水里拍打着:“蕊儿!看我看我!” 蕊儿的心一直紧紧揪着,游人们纷纷驻足,为贾政鼓掌欢呼。 蕊儿大声喊:“太冷了!差不多了,快上来!” 贾政不听,任性地继续往前游。 蕊儿说:“你再这样,以后我不跟着你出来了!” 贾政像个不甘心的小孩,磨磨蹭蹭上岸了。蕊儿连忙帮他穿上衣服,问他冷不冷,他笑道:“一点也不冷,我还出汗呢!”蕊儿嗔道:“你这是水没擦干,哪里是汗!” 回家的路上,贾政买了许多橘子,和蕊儿在轿子里一边吃一边看着街景。 贾政说:“我太喜欢秋天了,感觉心里特别富足!” 蕊儿说:“我也喜欢秋天,不急不躁,山水都格外美,天空和大地都那么广阔,心里很平静。” 往常在贾府,每一年的深秋都要来一阵子“贴秋膘”。这当然是吃货的一个借口了,在美好的秋日,肆无忌惮把自己吃得滚圆,想想就开心! 蕊儿也要把府里的习惯带到这里来,趁着贾政不太忙,每天可以回来吃晚饭,大家都大展身手。 贾政还亲自下厨做白切鸡,蕊儿亲自做红烧肉,枕墨这个没什么厨艺的人,在阿喜的指导下,也做出了炖鸡肉和炖鸭肉。如烟是给每个人打下手的,没有独立作品,可每道菜都有她的功劳。阿喜和阿乐最拿手的,就是嫩滑的红烧鱼…… 还有什么比美食更让人心安呢? 这世上,什么都不能确保永远牢靠,可是吃在肚子里的东西,它就是属于你的,它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是难以言喻的。 贾政在吃这件事上,比蕊儿更热情更执著。听说城郊有一家卖羊肉和牛肉的店,都是从草原来的牛羊,贾政二话不说打马扬鞭跑去,硬生生带回来两只羊和许多牛肉。 要论胃口好,那还是如烟第一。蕊儿怕她撑坏了,总是让她少吃点,歇会儿再吃,可又不忍心饿着她,只好由着她。 贾政说:“你们也别光吃大鱼大肉的,胡萝卜、藕、红薯都要多吃点,养养脾胃,补补肝肾。” 如烟说:“我们哪里管补不补,只要好吃就吃个够!” 枕墨说:“就是嘛,只要好吃我就多吃,不好吃的再有营养我也不吃。” 每天晚饭后,客厅中间燃着炭盆,一群人围坐着,烤着地瓜,嗑着瓜子,讲着笑话和每天的杂事,幢幢灯影里,每个人都微醉微醺。 过了贴秋膘的日子,冬天也就慢慢跟着来了。 冬夜里,往往吃了晚饭什么也不想做,睡意又没来,贾政就和蕊儿胡乱说着话。 外面院子里,几只鸟在光秃秃的枝丫上跳着,月色下,时光静谧如水。 白天,贾政去办公事,蕊儿在家慵懒地想着法子打发时日。 这天,蕊儿和枕墨、如烟正打算包饺子呢,阿喜跑来说:“姨娘,外面有一对姐妹卖梅花,我看着怪可怜的,叫她们等一等,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就在门外呢!” 蕊儿披上斗篷:“我去看看吧!” 到了门口,只见两个少女一个约莫十岁,一个十三四岁的样子,都提着篮子,里面装着梅花。 蕊儿说:“这么冷的天,你们还在卖花,真不容易!” 那个小一些的说:“我们要是卖出去一些,今天一家人的晚饭就有着落了,你要不要嘛?” 蕊儿笑道:“你倒伶牙俐齿的,你叫什么呀?” 小女孩说:“我叫茉莉,我姐姐叫茉灵。” 蕊儿微微打量了一下,茉灵长得温润娇美,虽然穿着很厚的棉袄,还是能看出她瘦削的身形。茉莉肉嘟嘟的,一脸婴儿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能说话,脸颊有几个零星的小雀斑。 蕊儿说:“你们今天卖了多少?” 茉莉说:“你买不买吧?这么多问题,我们要冻死在这里了!” 茉灵赶紧说:“今天还没人买呢!” 第40章 冬日闲事 蕊儿把花篮上的布揭开,惊叹道:“原来梅花有这么多种类的!你们可以给我讲讲这不同的梅花有什么特点吗?” 茉莉说:“这个让我姐姐说吧!” 茉灵俯下身子,指着两种乍一看很相似的梅花说:“这两种很多人以为是一种,你看,这个颜色不太深的是宫粉梅,花瓣是很多层的,香味很浓郁。旁边这个颜色深的是朱砂梅,有一些多层的,也有一些是单层的,一眼看去很艳丽,特别是下雪的时候,很显眼。” 蕊儿指着篮子另一头的绿梅问:“这个呢?怪好看的!” 茉莉抢着说:“这是绿萼梅,我爹爹很多年前从苏州带来的品种呢!” 蕊儿点点头,指着另一个篮子里的花:“这个黄颜色的是腊梅,我认识。” 茉莉点头道:“腊梅很耐旱,很好养活!”说着她又指着旁边的白梅问姐姐:“这是什么梅?” 茉灵说:“这是龙游梅,是那些书生和闺阁女子最喜欢的,它的枝干弯弯曲曲像游龙一样,花是多层的,雪白雪白的,花也好看,枝干也好看,香味淡淡的很雅致,放在房间最相宜了。而且龙游梅每一朵花只开八天呢!” 蕊儿笑道:“你们两个女孩子这样的天气还出来卖花养家,生得又美,口齿又伶俐,我真是太喜欢了!你们进来烤烤火吧,我买点你们的花!” 茉灵说:“不了不了,我们灰头土脸的不进去添麻烦了!” 茉莉却说:“我的脚冻得好痛,我想暖和一下!” 蕊儿说:“没事的,我多买一点,你们就不用再跑很久了,进来吧!” 茉灵还在犹豫着,茉莉已经跨进门了。 她们跟着蕊儿一路走一路啧啧惊叹,蕊儿说:“快来烤火,看看你们的手冻得像胡萝卜!” 茉莉坐下就脱掉鞋子举起脚来烤火,茉灵说:“快穿上,真不像话!” 蕊儿笑道:“没事的!” 茉莉四面打量着说:“这里这么讲究,墙上还有字画,还养着鸟雀,我听爹爹说过有钱人的家里是怎么样的,却从没亲眼见过。” 如烟是个藏不住话的:“这算什么啊,对我们二爷和姨娘来说,这简直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我们贾府里,那才叫画儿一样的住处呢!” 茉灵和茉莉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就是京城荣国府来的?这就是贾老爷家里?”茉莉连忙穿上鞋子:“我……” 茉灵一脸歉疚:“我们早就知道贾老爷是荣国府来的,没想到今天到家里来叨扰你们,太唐突了!” 枕墨道:“没事的,我们姨娘和二爷都很和善,就算这时候二爷回来了,也不会介意的!” 蕊儿把每一样梅花都买了些,茉灵姐妹起身要走,蕊儿道:“钱收好,这两个小手炉带上吧,路上冷!” 姐妹俩连连点头:“多谢了!”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变得昏黄朦胧,狂风呼啸,枕墨说:“茉灵她们不知道到家了没有,真是太不容易了!” 如烟说:“姨娘今天一下子买那么多,她们肯定不用再在外面跑啊,早就回去了!” 赵姨娘在院子里看着天空:“看样子要下雪了,今晚咱们吃点肉喝点酒吧!” 傍晚,贾政回家来,才一落脚,纷纷扬扬的大雪下起来了,蕊儿和贾政牵着手,仰着头看着。 枕墨说:“你们两个真不怕冷,要看在走廊看岂不好?在屋里开着门看也好呀,快来烤火!”见他们还痴痴的没听见似的,枕墨说:“长生,福贵,快来,我们把兔肉吃光,酒也喝光!” 蕊儿这才反应过来:“给我留点!” 夜间,众人吃着兔肉,划拳猜谜,喝着热热的米酒,一个个脸上红通通的。贾政见屋里处处是姿态各异的梅花,暗香浮动,自是欢喜不已。蕊儿也把白天遇见卖花姐妹的事说了,贾政只当是寻常闲话,也没往心里去。 临睡前,院子里已经有薄薄的一层雪了。 每到冬天,蕊儿睡觉的时候手脚总是冰冷的。贾政在被窝里暖着蕊儿的手和脚,蕊儿说:“其实我们应该分两头睡,睡一头中间总在冒风!” 贾政说:“那就把中间用衣服塞着!” 蕊儿说:“塞着很有距离感,我不喜欢!” 贾政笑道:“分两头睡不是更有距离感吗?” 第二天一大早,如烟就在外面大喊大叫:“快起来啊!好美啊!” 蕊儿禁不住吵闹,一睁开眼,只觉得房间亮堂堂的,眼睛都睁不开。 贾政说:“我去衙门了,你今天要把斗篷穿好,今儿她们少不得拉你出去玩一玩闹一闹的。”蕊儿道:“你就放心的出门吧!每天早上都要嘱咐这么多话!” 匆匆洗漱了,蕊儿穿上棉袄,披上斗篷,走到客厅门口往外一看,真是个粉雕玉琢的世界!天地都是白的,屋檐也是白的,院子里的桌椅树木都被厚厚的白雪盖住了。 如烟说:“快来打雪仗!” 瞬间众人都跑来打成一片,蕊儿搓了一个拳头大的雪球,悄悄灌到枕墨的脖子里,枕墨冰得一激灵,一把逮住蕊儿,叫如烟来。 如烟笑道:“今儿二爷不在家,我们造反吧!”说着也不急着凑过来,远远的拿着雪球一个个掷向赵姨娘。长生自然是和如烟统一战线,也上前去,滚了一个蹴鞠那样大的雪球朝着赵姨娘投过去,赵姨娘“啊”的一声头栽到雪地里,阿喜和阿乐看不过去,跑来帮赵姨娘复仇。 长生一看不妙,想跑回屋里,阿喜将一个饭碗大的雪球丢过去,长生一闪,滑倒了。 阿乐跟着过去按住长生,福贵也上前去往长生嘴里灌雪:“好你个阳奉阴违的东西!二爷不在家,你就明目张胆帮着你的心上人欺负姨娘!” 如烟一听这话臊了:“跟我没关系!我和他不是一伙儿的!”为了证明清白,如烟拿着铲子将长生整个人埋在雪地里,还敲打得严严实实! 蕊儿见状跑过去:“别疯得过头了!快把他扒出来!” 福贵把长生从雪地里扒出半截身子,长生就迅速爬起来,将一个雪球丢向如烟,如烟额上围着的卧兔儿一下子砸松了,掉了下来。 枕墨观战许久,提议道:“我们堆雪人吧!” 蕊儿说:“我和枕墨、如烟、长生一队,阿喜、阿乐和福贵一队,这样分可以吧?虽然我们多一个人,可是如烟可以忽略不计的!” 大家都没有意见,只有如烟嘟着嘴抗议。 如烟拿着铁锹铲雪,蕊儿和枕墨堆雪人,都冻得搓手。 长生拿出自己的毡帽给雪人戴上,枕墨把自己的旧衣服拿来给雪人披上,如烟拿来黑炭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又剪了红纸做嘴巴。 蕊儿还以为自己赢定了,谁知道福贵那一队更齐心,做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娃娃,提着一个红灯笼,两个冲天鬏,还找了胭脂把脸蛋抹得红扑扑的,别提多可爱了! 蕊儿说:“我们只能认输了!你们这个雪人太真了!多喜气呀!” 福贵说:“三个人战胜四个人,今晚的鹿肉归我们,你们队吃素吧!” 晚上贾政回来,得知白天的战况,捻着胡子道:“长生,你今儿对姨娘下了狠手,晚上的鹿肉没你的份了!”长生正夹着一块鹿肉呢,嘴里连连讨饶:“二爷罚别的吧,这肉都到嘴边了不许吃,太难为人了!” 贾政笑道:“下回只许姨娘打你,你不许还手!” 饭后,贾政和蕊儿在书房里,贾政看书,蕊儿剥瓜子,攒够了一把瓜子仁,就去喂到贾政嘴里。烛光里,她看他的鬓角有几根白丝,问他:“你回来的时候我只当是雪花,怎么近来多了这许多白发?” 贾政笑道:“你以为父母官好做啊?每天大大小小的事都等着我,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人防不胜防,样样事都叫人心累啊!” 蕊儿心疼地从背后俯抱着贾政:“我真恨自己无能,不能替你分担什么!” 贾政侧过脸挨着蕊儿细嫩的手背:“每天回来,看到你的笑脸,就是最开心的事,这就是你替我分担了呀!你和我在这小家里长相厮守,是我的爱人,我的亲人,给我所有的温柔,这还不够吗?” 蕊儿说:“可我想想你从前是那样的富贵公子哥,现在却在这偏远之地日日受累,就为你难过。” 贾政说:“蕊儿,你知道吗,人在什么境地都要学会感恩和知足,我的一些文友穷困潦倒,这样的天气还和许多人挤着四壁透风随时可能倒塌的破屋,一件厚实的衣服都没有。别说老婆孩子仆人了,他们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可他们也是满腹经纶啊!” 蕊儿说:“我们冬天都闲着没事做,明天起,我们几个赶制棉衣,你去送给那些寒士吧!” 贾政说:“我也曾用自己的一点银钱接济他们,但这样的人太多了,我实在爱莫能助。也许你可以帮到几个人,但改变不了大多数寒士的困境啊!” 蕊儿笑道:“有的人只是暂时潦倒,说不定将来就高中呢?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国公爷在金陵的时候救过一位差点冻死的书生,后来那个人科举高中,还专门找老爷谢恩呢,还给老夫人送了一套点翠头饰呢!” 第41章 尘世恋歌 贾政说:“那如果你救济的人竟没有一个高中呢?” 蕊儿说:“那有什么关系呢?积德行善总是没错的,即便他们不中,让他们免于冻死也是不错的啊!” 枕墨、如烟、阿喜和阿乐都很赞成赵姨娘的决定,甚至长生和福贵也要帮忙打下手。长生极力要去帮忙采购棉花,他说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很小就进了贾府,但他知道穷人冬天的难熬,他也要去帮那些人。 贾家简直成了一个小作坊,昼夜不停地赶工,谁都不愿意松懈。一个个的从早上忙到半夜,隔三五天就让贾政带几个小厮送一批出去。 每天深夜,蕊儿都累得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贾政心疼地说:“你已经尽力了,歇歇吧!” 蕊儿说:“不行,多做一点,就可能多救一个人啊!” 贾政说:“那你每天起晚一点,睡早一点,你的手脚都冻肿了,你看你的冻疮多吓人!” 蕊儿说:“可是我心里很着急,总觉得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贾政也只能干着急,也打从心里佩服她。 忙活了个把月,贾政说:“蕊儿,现在你已经帮了不少人了,去放松一下吧,我带你去泡温泉!你还没有泡过温泉吧,洗一次会筋骨活络,神清气爽!” 蕊儿听了很愿意去试试,带着同样累了个把月的这群人一起出门了。 贾政和蕊儿在热乎乎的温泉里浸泡着,寒冬仿佛瞬间远去了。 贾政说:“你的皮肤可真好,细腻柔滑,又白又嫩,难怪说杨贵妃是温泉水滑洗凝脂,你就是这样的!” 蕊儿笑道:“这阵子天天起早贪黑的,都熬老了,哪里还嫩得起来!”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大雪,但泡了半天温泉,每个人身上都暖乎乎的。 在马车里,贾政拥着蕊儿,一起看着外面的银色世界。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 晚上,贾政在书房练书法,蕊儿挨着他在炭盆边做鞋子,不时往炭盆加一点炭。 贾政说:“何苦呢?鞋子容易买,再不济叫她们几个做几双也够了!” 蕊儿说:“那怎么抵得上我亲手做的呢?我的针线活可是荣国府数一数二的,再说了,你穿着我做的鞋子,想着这是我的心血,你心里高兴,我就跟着高兴啊!” 贾政休息的日子,蕊儿就格外粘人。 太冷的天气,化妆也是难的。蕊儿喜欢自己化妆,有时候也叫枕墨帮忙。天寒地冻的日子,大家都懒起来,何况手抖得不听话,顶多扑点粉画个眉毛就完事了。 贾政早上好不容易赖一回床,裹着被子看着蕊儿对着镜子梳妆,笑道:“以前上官婉儿得罪了武则天,在额头刺了字,她创造了梅花妆掩饰,没想到更好看了。你要不要试试?” 蕊儿说:“我哪懂梅花妆是什么样的?” 贾政说:“我们就看看书里怎么写的,模仿一下。这样下雪的天气,画个梅花妆最相配了!” 枕墨很殷勤地到院子里攀折梅花,将花瓣贴在蕊儿的额上,贾政说:“上次买的梅花都没了,这院子里的一棵又不怎么好,真的花瓣倒不如画的好看,我来画吧!”说着,就提笔在蕊儿的额头画梅花,鲜红的花瓣娇艳欲滴,众人都围过来说好看。 贾政道:“我听说很多千金闺秀用鲥鱼的鳞贴在脸上遮住雀斑呢!” 蕊儿哈哈笑道:“不腥么?” 贾政说:“想必还要扑香粉吧,我也没见过。还有晕酒妆,用胭脂涂在两颊,仿出喝醉酒的样子,也别有风情。” 枕墨说:“你生来是个男子,可惜了!若是个女子,必定一手绝妙的化妆术,惊艳众生!” 众人都大笑起来。 蕊儿说:“我画了这么美的梅花妆,不出门岂不是衣锦夜行?” 贾政说:“那我们出去踏雪寻梅吧!” 才一出门,蕊儿就忘记了寻梅的事,被路边“冰嬉!冰嬉!”的叫声吸引了。 “什么是冰嬉?” “冰嬉多半是穿着冰鞋滑冰,也少不了冰上歌舞,我听说过。”贾政说。 蕊儿拉着贾政的袖子:“我要看!” 贾政说:“沿路这么多家,都不知道去哪家,我们先选一选吧!” 正说着,前面一家馆楼门口一队穿着喜气、敲锣打鼓的人喊着:“冰嬉咯!冰嬉咯!冰上蹴鞠!冰上歌舞!” 贾政说:“走,去看看!” 几个人一进门,就受到热情接待,几位小二迎上来问是不是要看冰嬉,蕊儿点头。 于是,他们被簇拥到一个结了厚厚的冰的湖边,十几位姑娘穿着冰鞋,花枝招展,彩衣飘飘。 待客人围着栏杆挤得水泄不通,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敲着锣鼓:“开始!” 顷刻间,笛声悠扬,年轻的女孩们在冰上翩翩起舞,仿佛是飘在冰上的仙子! 蕊儿看呆了,眼睛都移不开!她笑着对贾政说:“难怪有人为了美人误了江山,我作为女子都心旌摇曳!” 一支舞罢,蕊儿朝冰面“哐当”撒了一把钱:“再跳一支吧!” 众人齐齐看向蕊儿,一个女子来这样的地方打赏,也算奇事。 蕊儿笑着对姑娘们喊道:“你们跳得真美!好像仙女下凡!” 领舞的见是个女子打赏,到跟前来道谢:“真没想到能得到女子的欣赏,特来感谢!” 蕊儿笑道:“谁说咱们女子是为了男人美?我们是为了自己美!我真喜欢你们,青春洋溢,天真快乐!” 领舞的女孩说:“难得遇到知音,那我们献上一支霓裳羽衣舞吧!我们平常只表演一场的,因为妆容和服装很麻烦,现在我们就原来的服装跳,请姑娘凑合看看吧!” 年轻的女孩子们迎风飘飞,一个个像精灵,像冬日里的花朵绽放在冰天雪地里。蕊儿爱这样灵秀的女孩子们,她们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 旋转,跳跃,起伏,时而奔放,时而娇媚,时而柔弱,时而强健…… 跳完了蕊儿还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众人也都沉浸其中,湖岸一片悄然。 女孩子们下场后,上来了数十位戎装男子,在玩冰上蹴鞠,锣鼓声震天,呐喊声如雷!在场的人都扯着嗓子给他们鼓劲,一片人声鼎沸。 接着,是一行十来个少年男子,峨冠博带,穿着冰鞋一边滑冰一边射箭,不管什么角度什么位置,总能正中靶心!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子,看着那么干净通透,好似不染尘埃。 蕊儿碰了碰贾政的手肘:“这些男孩子真是灵秀啊!” 贾政说:“我吃醋了!” 蕊儿笑道:“人家是醋坛子,你是醋缸,醋瓮!” 贾政说:“以前我们贾家的男子到了冬天要练习骑射,去原野里骑马打猎,弯弓射雕,别提多带劲了!后来我父亲老了,这事就耽搁了,到我手里也没有再带起来。” 蕊儿叹道:“可惜我身为女子,不然也要去感受一下!” 玩到傍晚,蕊儿才不情不愿被贾政带着回家,贾政笑道:“幸好你是个女子,你若是男子,该有多好色啊!” 蕊儿反驳道:“我哪里是好色!我是欣赏他们!纯碎的精神上的欣赏!你这样说话,比我还俗气!” 贾政说:“我是看你目不转睛,又是鼓掌又是欢呼的,心里酸,怕你爱上了别人。实话说,我也觉得很好看!” 又是准备过年的日子,这一年过得格外快,上一次的春节仿佛还是昨天呢! 蕊儿带着大家提前十几天就开始张灯结彩,洒扫布置,剪纸贴花,除夕的前一天,长生和福贵就把各处的对联贴上了。 蕊儿和枕墨出去买了不少头绳和头花,又买了些钗钿步摇、花粉眉黛,给每个女子送一份,又给所有人准备了里里外外的新衣服。 大家齐齐上阵包饺子,包得太多都没地方放。每个人都敞开肚皮吃,吃了好几顿才解决掉。 鹿肉自然是重头戏,米酒是蕊儿亲自酿的,香甜醇厚。 如烟说:“在府里的时候,过年都要祈福的,要烧纸钱,请菩萨祖宗保佑,在这里我们怎么都省了这一步?” 蕊儿说:“对对对,准备起来吧!” 晚上,贾政把客厅里放一张桌子,先摆好四样菜,三碗饭和三杯酒,然后在火盆里烧纸钱,叫大家一个个依次去许愿。 蕊儿直言不讳地说:“上天保佑我和二爷长长久久!保佑我早日生个孩子!” 贾政说:“保佑来年阖家顺顺利利!” 枕墨跟过去:“保佑我们大家平安喜乐!” 许完愿,大家都闹着要看放爆竹,长生在众人的催促下去点燃爆竹,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的烟花。 贾政捂着蕊儿的耳朵,枕墨和如烟牵着手仰着脸,明明灭灭的光映着一张张笑脸,和去年此时一样的场景。阿喜和阿乐还在追逐打闹,长生远远看着如烟发呆,福贵傻笑着吃着糖葫芦…… 烟花放完,蕊儿问:“有愿意守岁的吗?” 枕墨说:“太冷了!” 蕊儿说:“守到子时就去睡觉吧!” 长生说:“我们把厨房里那两个羊腿拿出来,在院子里生火,围着火烤羊腿,喝酒,这样才带劲!” 如烟说:“你不要喧宾夺主好吗?二爷和姨娘还没说呢,你就拿自己不当外人了!” 第42章 赵姨娘行侠仗义 蕊儿笑道:“很好!火烧大一点,我们明年都红红火火!” 如烟说:“还要烤几只鸡才好呢!” 枕墨说:“还要唱歌!还要讲笑话!” 一时间,贾家的院子欢声笑语,香气四溢。众人吃着肉,喝着酒,唱着歌,火光照着每个人的笑脸,温暖,明亮。 到夜深,一个个醉醺醺去睡觉,仿佛这是人生最欢乐的一天。 正月里,除了接待拜年的人,就是没日没夜的玩纸牌。 别看如烟做别的不拿手,赌钱可是最厉害的,连着把枕墨的钱赢了一大把,又把阿喜的几样首饰赢去了。蕊儿手气不好,当然也是实在不忍心赢她们的,所以每天都是连着输。 长生和福贵拉着贾政玩捶丸,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往往把屋里玩牌的声音都压过去了。如烟不时跑到门口大喊一声:“你们小点声,好吵啊!” 眼看着贾政一个月的假期没剩几天了,这天阿喜跑到屋里喊赵姨娘:“卖梅花那个女孩子在外面,说是有最后一批梅花,问你要不要。” 蕊儿想了想:“现在冬天都过了,买梅花没什么意思,你叫她进来吧,我多少买点,她也不容易!” 茉莉进门来,却不像先前那样活泼大方,蕊儿一面选花一面问:“你姐姐呢?” 茉莉眼圈一红,低下头去。 蕊儿问:“你姐姐生病了吗?” 茉莉摇摇头:“我姐姐在大牢里。” “大牢里?”蕊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犯了什么事?你姐姐柔弱斯文,怎么会到牢里去?” 茉莉哽咽着说:“我姐姐她……她和我分头去卖花,在大街上遇到一位坐着马车的外国传教士,叫什么马克吧,这个人看上去彬彬有礼,还会说我们的语言。他说我姐姐很美,又说我家的花真好,想多买一些,叫我姐姐随他去教堂。到了教堂,他……他就想非礼我姐姐,我姐姐把他给抓伤了,逃走了……” 蕊儿问:“那这个马克怎么找到你姐姐的?” 茉莉说:“他们那些洋大人,官府都巴结他们呢,马克让县丞老爷去查附近的卖花女,他一个个的认。我姐姐也不知道这回事,还在家里帮我爹爹剪花呢,我当然也不知道情况,我们一起被带到衙门,马克一下子认出了我姐姐,把她抓进大牢了!” 贾政一听,捏着拳头站起来:“岂有此理!这样的事竟然连我也不知道!” 蕊儿问:“那你姐姐现在怎么样?你们去看过她吗?” 茉莉说:“我和我爹爹去看过,但是人家不让我们进去,因为我们得罪了洋大人。那个马克说,除非我姐姐自己愿意献身于他,他才会同意放我姐姐出来。我上次来的时候知道这是贾老爷的住处,今天碰运气来,就是想让贾老爷替我们伸冤!” 蕊儿不等贾政表态,就一口应下来:“你放心,我们会帮你的!” 茉莉将信将疑地离开了,贾政道“你答应得爽快,我却有点棘手,但是这样的事既然被我知道了,肯定要管到底的。” 蕊儿说:“洋人为非作歹,官府竟然帮着欺压自己人,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贾政道:“我去衙门传县丞来,你去击鼓鸣冤!” 张县丞得了传讯上堂,赵蕊儿在外击鼓鸣冤,被贾政唤上堂:“你有什么冤屈?” 蕊儿答道:“民女有一妹妹近日蒙冤入狱,我要为她讨个公道!” 贾政道:“继续说,是怎么回事?” 蕊儿说:“这位县丞老爷帮助洋人传教士欺负民女,因为没有让洋人如愿,就把我的妹妹抓进牢里!” 张县丞装作听不懂:“什么民女?什么洋人?没有的事!” 蕊儿直视着他的眼睛:“卖花女茉灵是不是被那个波斯洋人非礼,被你关进大牢?” 张县丞道:“这不干姑娘你的事,是那个丫头自己没有规矩,没有眼力见。” 蕊儿站起来,凑上前去:“那么请问县丞大人,什么叫有规矩有眼力见?一个黄花大闺女上赶着献身,才叫有规矩?洋大人光天化日欺负民女,您还袒护他?茉灵还成了有错的?那敢问张大人您有没有女儿?您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您是不是要教自己的女儿去迎合去顺从?” 张县丞支吾着:“这……她抓伤了传教士的脸!” 蕊儿冷笑道:“一个恶人侵犯一个弱女子,假如她不极力反抗,怎么逃出来?为了保护自己,误伤恶人,这也算是犯罪吗?如果张大人执意要袒护马克,那我只能恳求贾大人裁夺了!”张县丞一脸为难地抬头对贾政说:“贾大人,我可以放了卖花女,但是那个马克那里不好交代啊!到时候我惹得一身骚,毕竟人家是外宾!” 贾政说:“你放了卖花女,让马克来找我。” 没过几天,茉灵和茉莉求见,跟着来的还有她们的爹爹。 一见面,这位可怜的父亲就命两个女儿给蕊儿叩头,蕊儿连连说着:“使不得使不得,不要给我折寿呀!” 两个女孩的爹爹一再说着:“往后贾大人家里要什么花,只管找我,不要你的钱,给你送到门口!” 蕊儿说:“如果那个洋人再纠缠你们,你们就找我报信。” 他们三个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很多天也没见马克到衙门或者贾家。贾政还以为他和张县丞沟通过,所以想通了。 这天碰上好天气,贾政和蕊儿在院子里晒太阳,把书也都搬出来晒,怕长虫子。 这时候,福贵来报:“有位洋人来了!” 贾政说:“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位牛高马大、金发碧眼的洋人进来了,说着蹩脚的汉语:“贾老爷就是你?幸会幸会!”贾政也不起身,淡淡的请他一同晒太阳,喝点茶。 他自我介绍道:“我叫马克,是你把那个卖花女救走了吗?你为什么要救她?” 贾政道:“你想非礼她,她不从,你就要她坐牢,你们西方人就是这样没有礼仪没有修养吗?” 马克说:“你看我的脸上,我的脖子,现在还有印子,都是她抓的,她没有道歉,她这是人身攻击,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 贾政问:“那么你应该受到什么制裁呢?” 马克打着手势说:“在我们西方,这只是一种礼节,我只是做了贴面礼和亲吻礼,并不是有意要非礼,她自己没有见识,误会了我。” 贾政问:“那你为什么在大街上碰见她,要买花的时候,不去行礼,到了屋里没人的时候去行礼?” 马克还在想措辞,贾政又问:“入乡随俗你没听说吗?在我们这里,你这样贸然亲吻一个女子,传出去她会嫁不出去,一生也毁了!就算你没有恶意,你这样也是很不尊重我们的习俗!” 马克点点头:“那好吧,可能我犯了一个礼仪上的错误,这件事就过去了吧!” 贾政说:“按理说我们还应该治你的罪,但是卖花女一家宽宏大量,这件事就算了吧!” 马克一听,不好再叫嚣,只好灰溜溜走了。 蕊儿却不甚满意:“这样就算了?应该让他也进大牢尝尝滋味!” 贾政道:“最起码你想救的人救出来了。”蕊儿想了想:“也是,哎,真希望咱们国家更强大,让这些横行霸道的洋人识相点!” 开了春,贾政忙忙碌碌的一年又开始了。先是各处引水灌溉,后来又忙着想办法给老百姓们开拓副业,让沿湖的村庄种藕,让不靠湖的村庄种白菊,因地制宜,劝农十分殷勤。 蕊儿很崇拜贾政一心为民的样子,也很心疼他的劳苦,只要她可以去的场合,她都尽量跟随。 到了下半年,贾政商量着无论如何要回家一趟了,决定请三个月的病假,看看母亲和孩子。蕊儿得知后,忙着给大家准备礼物。贾政说:“他们什么没见过?哪里稀罕你千里迢迢带这些?白白的添加路上的负担!” 蕊儿说:“你别看府里什么都有,这些土特产却是很难得的,珠儿和元春也难得有这些小玩意儿啊!” 因贾政这几年政绩突出,勤勤恳恳,所以三个月的病假很快被批准。 十一月底就启程了,一路颠簸,一路风霜,正如几年前的来路。 他们依旧是乘旧马车,穿山林,坐小船,过江河,住小店,依旧是相依为命,翻山越岭。 比起几年前,这番艰辛里多了这些年日夜相守的默契和心安。 依旧耗了一个月才到贾府,贾赦提前在荣宁街满铺了红毯,贾母和王夫人亲自接到大门口,周姨娘在人群里悄悄招手。 一见面,贾珠和元春就扑到贾政怀里,贾母笑道:“这两个孩子几年没见着你,一见面就这样亲,果然是血浓于水!”贾政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忙着问候母亲和哥哥,贾母一把拉着蕊儿的手问长问短,又端详着蕊儿的脸:“你瘦了!这几年苦了你!”蕊儿笑道:“说哪里的话,跟着二爷是我的福气!” 第43章 赵姨娘回荣国府 一家人忙着为贾政接风洗尘,蕊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要她讲讲在南昌府这几年的生活。 如烟看蕊儿应接不暇,自告奋勇地说:“都问我吧,我天天和姨娘一起,什么我都知道!” 周姨娘问:“那次闹瘟疫的事,究竟二爷染上了没呢?” 如烟道:“二爷没染上,赵姨娘倒是病得死去活来的,后来家里的方子去了,很快就治好了。” 周姨娘又问:“你们这些年也没问家里要钱,在外面银子够用吗?” 如烟笑道:“赵姨娘精打细算的,我们不光够用,还能帮帮别人呢!” 沉香也挤过来:“如烟,你们这么些年也没打架吗?” 如烟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人人像你和棋儿爱拌嘴打架,我们这几年别说打架,脸都没红过一次,赵姨娘对我们可好了!” 沉香对棋儿使了个眼色:“瞧瞧这个人,天生的奴才骨头!跟了人家,就巴巴地像那西洋狗儿,以前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挤兑人家!” 棋儿道:“是啊,说到底,也还是奴才的奴才,比正经有些脸面的奴才不知道低几等呢!” 沉香正待要发火,枕墨从人堆里挤进去,揪着棋儿的领子:“我刚刚听见哪两个小蹄子说话跟放屁似的?赵姨娘是你们能随便诽谤的吗?不说我们这些同甘共苦的姐妹这些年亲眼看到的,单问你敢不敢去二爷跟前嚼舌头,看二爷不打了你的牙,割了你的舌头!” 蕊儿经过舟车劳顿,到自己房里躺下了,对丫鬟们的争吵毫不知情。贾政也浑身酸痛,周旋一番便去赵姨娘房里也歇下了。 王夫人待要去问候一下丈夫,又近不得身,若放下不管,又不像话,因此在屋里转悠着,猛地听见几个女孩子的叫骂声: “她吃的苦受的累你们见到了吗?有什么资格诋毁她?” “吃苦也是应该,本来就是人牙子卖来的!” “人牙子卖来的现在也是姨娘,而且是二爷的心肝,你们这些人一辈子也赶不上!” “不下蛋的母鸡能有几时好?” …… 王夫人一听越说越不像话,怒斥道:“二爷刚到家,才歇着呢,你们这些烂了舌头的娼婆们又在嚼什么?倘或二爷听见了,几年回一次,到家就要生气。这且不说,旁人听到了,岂不以为是我教唆的!我平日里性子好纵着你们,把你们惯得越发没规矩了!” 几个人这才安静下来,王夫人又温声细语道:“枕墨,如烟,你们也舟车劳顿个把月了,也去睡会儿吧!” 枕墨忍着一肚子气径直去躺下来,如烟却憋不住话:“二奶奶,往常您跟前的人都欺负赵姨娘,也没人能挑理去。如今她跟着二爷千里奔波,几年来不辞辛劳,就看在二爷的份上,您也该约束着点这些没规矩的。如今不比往年,赵姨娘也是有功劳的人,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奴才冷嘲热讽,坏了二奶奶贤德的名声!” 王夫人一脸尴尬:“正是呢,我也气得不得了,这些没教养的下作种子,成日里生怕天下不乱。我在家里哪天不念着二爷和赵姨娘的好啊,我总是说现在赵姨娘是二爷心里最要紧的人,谁也不能把她还当那个小丫鬟蕊儿,就是我见了她也还要客客气气礼让三分呢!要怪就怪她们以前总是不和,现在还没改过来呢!” 如烟冷笑道:“二奶奶,我不会说话,请您别见怪,您向来也没真心对待赵姨娘过,却能私下念她的好,这不是奇了怪了吗?倘若您真的明令禁止她们诽谤赵姨娘,她们还能在眼皮子底下这么嚣张,为什么您还不把她们撵出去?” 王夫人讪笑道:“她们也就是过过嘴瘾,心不坏的,再说平时也没人敢在我面前乱说的,今儿碰巧给我遇见了,我也是气得刚刚差点晕过去了!赵姨娘服侍好了二爷,那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如烟冷冷地转过身:“那我歇息去了!” 王夫人对棋儿和沉香呵斥道:“你们长脑子了吗?尽给我坏事!” 这时,贾母来了:“他们歇下了吗?午饭也不吃,也确实是太累了,那就晚上好好吃一顿吧!对了,我刚刚听你吼丫头,你的脾气也要改改,政儿好不容易回来住几天,别给他看些乌烟瘴气的!” 王夫人连连点头:“我是怕她们太莽撞,惹二爷生气,因此教训了几句。” 到了傍晚,贾珠和元春牵着手到西廊耳房去喊贾政起来吃饭,贾政一听两个孩子稚气的声音,也不等换衣服,就起来打开门:“哎哟我的两个乖宝贝!快给爹爹抱抱!”说着就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团团转。 蕊儿也跟着起来梳妆,对贾政说:“你把衣服穿好,这大冷天的冻坏了可不是好玩的!” 元春也奶声奶气地说:“爹爹,加衣服!” 贾珠则自己去取来贾政的衣服,帮着贾政穿好。 蕊儿笑道:“珠儿,春儿,姨娘给你们带了些小礼物,虽然比不得你们在府里玩的,到底也是稀奇玩意儿,我们跋山涉水带回来的,也算我和你们爹爹的一点心意。”说着,她把一个看似有些重的木箱子抱到孩子们跟前,解了绳子,开了锁:“喏,你们自己分吧!” 两个孩子围拢一看:有小孩子的虎头鞋、老虎帽子,有喜气的小袄儿,有拨浪鼓,有成套可以编一整本故事的彩色泥人儿,有各色风筝,更有笔墨纸砚等书房用品。 元春拍着手笑,贾政一看,还有女孩子的头花头绳,香袋香珠,扇子扇坠儿,花粉胭脂,便道:“这些应该是给你们母亲跟前那几个丫头的。” 元春指着一堆皮影戏的小人儿:“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贾珠笑道:“这弹弓要藏到我母亲看不到的地方才好!” 饭桌上,一家人坐得满满当当,贾政回家,成了荣国府最大的喜事。贾政挨着贾母,贾母只管不停地给儿子夹菜,贾政埋头吃个不停,贾赦在对面看到了,就对贾珠说:“珠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贾珠停下筷子:“好啊!伯父要讲什么?” 贾赦说:“从前,有一个老人,有两个儿子,他的大儿子带他去看大夫,说自己的母亲心脏有问题。大夫说,没有问题啊,好得很!大儿子就说,那就是位置长得不对!大夫说,位置也是对的,不偏不倚!大儿子说,怎么不偏不倚呢,我看都偏到咯吱窝了!” 贾珠听不懂,一脸茫然,贾母却听见了,冷脸道:“喝了几口黄汤,编排起自己的亲娘了!你只道人心长到咯吱窝,不看看自己怎由得人不厌恶!” 贾赦自讨没趣,拿邢夫人撒火:“羊肉汤这么辣,给我盛这么一大碗,毒妇!”邢夫人唯唯诺诺倒在自己碗里,一勺一勺喝着,又烫又辣也不则声。 蕊儿埋头苦吃,根本不知道桌面上的事,贾政听到了,只装作不曾听见。 贾母见这一对儿可怜人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心疼得直喊:“我的儿!以前也是娇生惯养大的,什么都吃腻了吃烦了,你看现在,什么都是好的,一碗萝卜吃个精光!” 贾赦便道:“我也一碗萝卜吃个精光,母亲也没见夸一句。” 贾母道:“你是吃惯了荤腥来解解腻,能一样吗?” 贾赦道:“我看二弟也是喜欢羊肉炖的萝卜,若是白水煮萝卜,你看他还能吃一大碗么?” 眼见贾母不高兴了,蕊儿忙说:“我们在南昌府住的房子,还不如西廊那几间耳房宽敞呢!倒是有个院子挺大的,不下雨的时候挺舒服,下雨天那就是大泥坑咯!” 贾母问:“发洪水那几个月,你们怎么过来的?” 蕊儿笑道:“我们也跟着天天喝稀粥啊,难民挤了满屋,我还去施粥棚里给灾民盛粥呢,有一次差一点给人挤到那个大桶里,那就烫死了!” 王夫人笑着问:“这几个跟着去的可还顺手吗?要是不够用,这次再多带几个去吧!” 蕊儿道:“他们一个个的勤快着呢,跟我四年来都没有吵一回,对二爷更是忠心耿耿。我们那点巴掌大的地方也住不了什么人,府里去的那几个家丁都是睡通铺呢,就这几个人也够了!” 贾母道:“如烟这家伙和你一样的爆炭脾气,没给你惹麻烦吧?” 蕊儿笑道:“没有,有她在才热闹呢!长生和福贵也是两个活宝,有时候竟骑到二爷头上呢,有一回三伏天逼着二爷出去给他们买冷饮喝,自己翘着二郎腿在屋里等呢!” 贾母道:“还有这等事?” 贾政道:“对对对,母亲快治治他们这些没有眉眼高低的!” 长生和福贵在地上小桌子围着吃肉呢,一听这话唬得跪在地上:“老太太饶了我们吧!” 贾母笑道:“起来吧,政儿这个人啊,人人使唤得动,蕊儿还不是动不动把他支使得团团转,没有一点架子!” 王夫人半开玩笑地接话道:“那我怎么就不行呢?” 第44章 天伦 贾母道:“夫妻之间自然不同,他是怕失了分寸。” 说话间,元春拿着小泥人在地上跑,贾珠见了放下碗去追,元春叫道:“哥哥不要抢我的泥人儿!哥哥有弹弓!” 贾母招手道:“我的乖孙女,过来给我瞧瞧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元春到跟前高高举着手:“姨娘给我的礼物!一整套的泥人儿,可以演整场的戏!还有皮影儿!” 贾母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门口的小厮“哎哟”一声惨叫,贾政忙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小厮一手捂着额头进来:“哥儿拿弹弓弹了个石头子儿过来,我没来得及躲!” 贾母道:“小混账,哪来的弹弓?怎么乱打人?” 贾珠低着头将弹弓缩到袖子里:“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打不了那么远……” 贾母道:“谁给你的?尽学些不长进的!” 贾珠道:“姨娘带回来的礼物!” 贾母一听,倒不好说什么了,挥挥手:“要玩就去没人的地方,若是打中了你老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贾赦忙道:“你给我吧,我带回去给琏儿玩,他也不像你爱读书认字的,成天掏鸟窝打麻雀,我们倒不怎么管。你给他,我过几天叫他也送几个小玩意儿给你!” 贾母道:“也好,珠儿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也别玩野了心!” 王夫人笑道:“赵姨娘到底是没生养过的,不知道养男孩子的坏处,一个不留神,就走偏了!” 这话一说,满座人不快,连邢夫人也红了脸,王夫人立即话头一转:“话说回来,她没有孩子,却能把我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千里迢迢带这么多东西,也真是一片真心!她连我那几个陪房也都想到了呢!” 贾母道:“就凭这一点,蕊儿也是个明白人!”说着,贾母朝地上几个矮桌围坐的人喊道:“你们这些陪着去江西道的,一律厚赏,晚饭后去我的荣庆堂吧!”几个人听了忙跪地谢恩。 晚间,除了几个家丁的赏银命人送去了,赵姨娘跟前的几个都到荣庆堂受赏,贾母把每个人的赏银并布匹首饰亲手分给他们,叫他们围坐着,不必拘礼。 众人诚惶诚恐坐下,贾母笑道:“你们这几年辛苦了!二爷如今是我们整个贾府的顶梁柱,你们跟着他去任上吃苦,也是我们的功臣。听赵姨娘说你们这几年表现都很好,我听了心里很欣慰,你们都是好孩子!开了春你们又要跟着二爷出去,也不知道几年才回来,我就少不得嘱咐你们几句,在外要团结,不可争吵,不可为私利彼此攻讦。再就是,凡事细心点,勤快些,虽然辛苦,我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你们的。你们老子娘在的,或是有兄弟还没断联络的,我都会替你们照应。没有亲人的,这份照应的花费就省下来留给你们自己。将来这个家也是二爷的,你们跟着他,不怕没有好日子过!” 见一群人只管点头,不敢多说话,贾母又说:“别看蕊儿她只是个丫鬟升起来的姨娘,你们就小瞧了她,且不说她人品性格没得说,单说二爷对她的情分,你们也该掂量掂量,万不可怠慢了她。蕊儿也是我先前跟前最疼的女孩子,我私心也不希望她受委屈,明白了吗?她如今吃亏就吃亏在没有一儿半女的,若是有了,她的地位更是不一般。” 抿了一口茶,贾母又道:“就不说这些利害关系了,其实出了荣国府,你们在那偏远的地方,过的也是小门小户的生活,也没什么规矩可言,实际上就是相互依存的一家人。就为着这点情分,我也希望你们好好的待她,像过去的四年一样,我把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枕墨赶紧叩头道:“老太太的话我们记住了!我们一定会做得更好,不辜负您的一片苦心!” 另几个也跟着叩头,被贾母一一亲手扶起。 难得在家享受天伦之乐,贾政把两个孩子叫到书房,要考一考他们的才学。元春穿得圆滚滚的,额头点了一个红点,娇憨软糯。贾珠已经出落得玉树临风,言谈举止颇有贵公子的风范。 贾政将元春抱在膝上,又拉着贾珠的手,让他站在跟前。 贾珠道:“我如今只是跟着贾代儒贾先生学了些皮毛知识,爹爹想考什么呢?恐怕我不能让爹爹满意。” 贾政笑道:“就凭你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我就很满意。” 王夫人在门框处笑道:“贾先生时时的夸珠儿呢,说偌大的家族,远亲近友里都没有这样灵秀的孩子。我只当他是为了讨好,谁知他那些同窗的孩子也都这样说。珠儿每天回来,不把先生安排的课业完成绝不睡觉,而且都是超额完成,譬如说先生叫他那天写三张大字,他就写五页才肯停手。” 贾政听了自是欢喜,王夫人又说:“其实我对他很宽容,从没有刻意督促他,总怕他太辛苦了,但他就是这么自觉。那贾代儒先生说,珠儿进步神速,学的内容比别人多太多了,每每老师还没讲解呢,他自己已经事先学透了。” 贾政点头道:“既如此,说明上天眷顾我贾家,咱们不可疏忽,要好好培养他才是!” 元春见父母都在夸哥哥,娇嗔道:“还有我呢,我也很乖,我也很厉害!” 贾政道:“那你表演个什么给我看看呢?” 元春道:“哥哥学的《爱莲说》我也会背,因为我每天听他读,我都记下了!”说着就有模有样背诵起来:“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贾政拍手道:“真没想到我春儿也这么棒!你们真是爹爹的骄傲!” 王夫人道:“除了咱们的孩子,这满府哪有一个像样的,琏儿也不小了,你哥也不叫他学着认字读书,只说是将来捐个官便罢了。东府就别说了,贾珍虽说是个晚辈,和你年龄也差不了多少,整年整年的骄奢淫逸,生了个蓉儿,也是个不长进的。” 贾政道:“咱们管好咱们的孩子,别说他们了,我心里其实也在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时间和他们聊一聊,又怕闹得不欢而散。” 王夫人道:“等珠儿再大些,你若还在外任,我就做主给他请名师悉心栽培,这贾先生就快要教不了他了。” 贾政点头道:“你可以和母亲商量着办,孩子的教育不是小事,春儿也要好好培养,我看这两个孩子接人待物也都不错,看来你这些年在孩子头上也的确辛苦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喜得不知如何接话,只是说着:“我给你们拿点吃的去。” 贾珠到自己的书房去拿来自己平日练的字,交到贾政手里:“听说爹爹要回来,就特意留了些,冷天写字手抖,写得太毛躁了。” 贾政捻着胡子微微笑着:“这小楷很不错了,比爹爹小时候强多了,你一定下了很多功夫吧?” 贾珠谦逊地垂着手:“不敢说下苦功,但确实是每天练习的。” 贾政想起自己的歙砚,却横竖找不到,这才想起当年怕蕊儿摔了,收起来了。翻箱倒柜找半天,才找出来,交给贾珠:“珠儿,你要收好,这是我的祖父当年领的赏赐,两方歙砚一方在荣庆堂你祖母那里,一方在我这里,连我也舍不得轻易拿出来用。我看你将来必能传我的衣钵,成为我们贾家的顶梁柱,所以把这个送给你,希望你继续努力!” 贾珠一看,双手捧了,连声道谢:“父亲赠的这样贵重的礼物,珠儿实在愧不敢当!往后我必定加倍刻苦,不负父亲的期望!” 王夫人托着几碗碧粳粥进来,见此场景,也激动得几乎落泪,对贾珠道:“你父亲这样看重你,这样厚爱你,往后一定要成器!” 贾政道:“好,我们都吃点粥吧!” 贾珠道:“我先去把我的礼物收好!”说着一溜烟跑开,不一会儿又风一样跑来,挨着父亲和妹妹,聊着天吃着粥。 元春虽小,已显出美丽娴雅的风度,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她拉着王夫人的手:“娘,你也吃!”王夫人道:“我不饿,我看你们吃就很高兴。” 元春道:“我吃不了这么多,我和娘分着吃!”说着自己一勺王夫人一勺,吃得精光。 贾珠说:“今儿还没去祖母那里坐坐呢,走!” 兄妹俩手拉手,蹦蹦跳跳出去了,王夫人命春兰和夏荷紧跟着。 贾政道:“到了一定年龄,就格外爱孩子了。也是,我这一双儿女,怎么能叫人不爱呢!” 王夫人待要留贾政过夜,贾政却说:“不了,我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了,也不知蕊儿去哪里疯了,我去找找看。” 王夫人道:“她那么大个人,还能走丢了不成?这么些年没回来,让她四处跑跑也好。” 贾政道:“那我去母亲那里坐坐,看看珠儿和春儿两个小东西怎么讨好老祖宗的。” 王夫人见留不住,只能在门框子里站着,看着丈夫的背影远去。 站着,站着,把自己站成了嵌进去的壁雕。 第45章 王夫人打动赵姨娘 才到到荣庆堂的花厅,贾政便见贾母一手搂着贾珠,一手拉着元春,笑得合不拢嘴。见贾政进来,贾母道:“你是放心不下孩子呢,还是放心不下你娘呢?” 贾政笑道:“自然是两头放不下,自己母亲的屋里,儿子还不能随时来坐坐吗?” 元春见父亲来了,松开祖母的手,滚在父亲怀里。 贾政摩挲着元春的头发,问道:“刚刚和你娘分的一碗粥,怕是没吃饱吧?饿不饿?” 贾母道:“孩子们在我这里还能饿到?你这话说得忒没良心!” 元春道:“我跟哥哥来的时候,碰到琏哥哥了,叫他一起来,他不来,说是太晚了不回去邢大奶奶会骂他。” 贾政道:“琏儿这孩子也是可怜,有个聪明底子,大哥也不好生教养,后娘自打进门起就没把他放心上,几年不见,我倒觉得他乖觉不少。” 贾母道:“这孩子素来也不与我们亲近,若不是怕他爹,就是那个糊涂大奶奶挑唆的。我哪里不想这个大孙子也来替我解解闷儿,他见了我总是一味的客套,客套完了就等着溜走,我强留了几回,也是闹得没意思。” 说话间,蕊儿的笑声在外面传进来,贾母道:“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总改不了这赫赫扬扬的性子。” 蕊儿跑进来,一眼瞥见贾政:“我来瞧老祖宗,你来这里杵着做什么?” 贾政道:“就不兴我看自己的亲娘吗?你去哪里了,疯了一天没个人影儿,我还说找找你。” 贾母道:“我就说你轻易不来我屋里,必是有什么缘故,原来是找蕊儿来了!” 贾政道:“哪里的话,儿子四年没和母亲好好聊聊天,一肚子话要说呢!” 这时候,王夫人和周姨娘也静静走进来了,周姨娘打帘子,王夫人笑道:“这里可真热闹啊,看来我来对了!” 贾珠见了母亲,从贾母怀里钻出来,扑到王夫人怀里。蕊儿起身让座,王夫人一把按住:“使不得,我不拘坐哪里。”又拉着蕊儿的衣袖:“妹妹的衣服还是往年在府里的旧料子,现在不时兴了,一会儿妹妹到我屋里走一趟,我给你找些新的。” 蕊儿道:“不必了,我在府里少,过阵子又要去江西道,在那里穿太好了也不好,何况成天和老百姓杂处,也不忍花这些奢靡钱。” 贾政笑道:“你仗着自己穿什么都好看吧?” 王夫人笑道:“妹妹说的何尝不是呢,我也受教了,连珠儿春儿也要向姨娘学习,咱们的吃穿用度,都是仰仗祖上的功勋,我们并没有什么贡献,不可奢靡铺张。如此看来,我在家里也要念着你们的辛苦和品德,多朴素勤俭才好。” 贾母道:“倒也不必过于约束,素得像寡妇似的也没意思,堂堂诰命夫人,体面还是要的。” 见周姨娘巴巴地看着贾政和赵姨娘,说不上一句话,贾母笑道:“铃儿,这好歹也是你男人,回来到现在也没见你和他说句体己话儿,你怕他做什么呢?就是二奶奶和蕊儿也吃不了你的飞醋。” 周姨娘低头将手帕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我……我也没什么说的,听他们说话,我就很开心。” 贾政自知对周姨娘有亏欠,因笑道:“铃儿,你几次托人寄去的东西,我们都很喜欢,以后也麻烦你多多想着。” 周姨娘道:“不过是些点心菜果的,只捡些容易存放的。说起来花的也是老太太的银子,我不过是提点着点罢了!” 王夫人道:“别看铃儿不声不响的,对二爷和蕊儿一片真心呢,时时念着他们在外面的艰辛,说自己不配在这里享福。” 贾母道:“好孩子,怪道当年国公爷一心想把你给政儿,说你是他心里第一人选。” 王夫人道:“铃儿和蕊儿真真是我的左膀右臂,要不是她们两个帮衬着,我都手忙脚乱转不开呢!” 贾政打着哈欠站起来:“我要歇息了。” 贾母道:“淑惠,把我这里的沉香拿去熏。” 王夫人看了一眼贾政,贾政径直说:“给蕊儿熏吧,我去蕊儿那里歇。” 贾母道:“你们几年都在一块儿,不在乎这几天,趁着在家里多陪陪你媳妇,就是铃儿那里,你也要去一去的,不可太偏心。” 贾政笑道:“我已经习惯了蕊儿,换个人只怕睡不着。”说着就自己先出去了,蕊儿只好跟着告辞,留下王夫人在荣庆堂进退两难。 第二天,王夫人到蕊儿的西廊耳房闲坐,蕊儿道:“我这狗窝都没有你落脚的地方。” 王夫人笑道:“对我不需要这么客气,我来是告诉你一件大事。” 蕊儿问:“什么大事?” 王夫人道:“你总说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父母是谁,只记得一个哥哥是不是?去年夏天,来了一个男子,找到门房非得见我,说是你的哥哥,叫赵国基,你可有个哥哥叫这名字的?” 蕊儿由不得吃了一惊:“是的是的,他早不来晚不来,二十年了想起我来了?” 王夫人笑道:“这也不怪他,他就是有这份心,也没有赎你出去的银子,家里也养不起啊!你爹娘十来年前就没了,你哥如今也成了家,还有个儿子叫钱槐。” 蕊儿笑道:“奶奶说岔了嘴吧,我哥哥的儿子怎么姓钱呢?” 王夫人道:“你瞧我,把这一出说漏了,你哥家徒四壁,当了坐堂女婿,孩子随女方姓。这赵国基一来,把你的年龄样貌,小时候的事,还有现如今当了二爷的姨娘的事,说得一清二楚,还说你左腰往上一寸有一大块乌青的胎记,还说你的左手食指小时候划破了有个白色的痕迹,又说你两三岁时摔破了下巴,有一个印子。这怎么叫我不信呢?” 蕊儿道:“看来他果真是我哥哥!那他来是找我吗?他人呢?” 王夫人道:“他自称能写会算,我略考了考,把他安排在田庄做账房先生,你的侄儿钱槐现如今也在贾代儒贾先生手里念书呢。” 蕊儿听到这里,不由得倒身下拜:“二奶奶的大恩大德,蕊儿铭记在心!” 王夫人将她搀起来,蕊儿想了想又问:“我哥哥知道我这几年不在这里吗?我现在怎么去找他?” 王夫人道:“我都跟他说了,他应该也知道二爷回来了,我叫小厮送个信,看他哪天得空来见见你。” 自打知道世上还有亲人在,赵姨娘每天都盼着早日相见。贾政得知后也很高兴:“淑惠这件事做得不错,你哥来了,自然也要见见我。” 但不知为什么,接连许多天,也没有赵国基的影子。 王夫人对蕊儿处处礼遇,不仅拉着她到自己屋里闲坐,邀请她一同进餐,还屡屡拿出体己物件送给蕊儿,只说是王家送来的,不费贾家的钱,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又时时告诫仆妇们对赵姨娘要敬重,不可造次。 蕊儿几乎放下了警惕,她总在贾政面前说:“夫人或许在为过去的事忏悔,现在丝毫没有针对我,反而视我为亲姐妹。” 贾政道:“如果真的改了也好,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趁着蕊儿去贾母跟前玩去了,王夫人找来蕊儿跟前的几个人,笑着给他们端茶倒水,称他们都是贾家的榜样。 不出半杯茶的工夫,她便言归正传,问道:“我找你们来,也没别的话,就是想关心一下二爷和姨娘。这些年,二爷身体还好吗?在衙门吃得消吗?” 枕墨道:“小病小痛的也有,大体上是好的,工作也是兢兢业业。” 王夫人问:“那他们俩吵架吗?相处如何?” 枕墨道:“从不吵架,好得很呢!” 王夫人道:“都是蕊儿逼着二爷让着她吧?” 如烟道:“也不都是这样,很多时候赵姨娘也耐着性子忍让二爷呢!” 王夫人道:“她在二爷跟前说我坏话不曾?在你们面前没少嚼我舌根吧?” 如烟笑道:“瞧二奶奶说的什么话呀,姨娘根本就很少提到你,说起来也都是说好的。” 王夫人道:“那也不过是在二爷跟前做个贤良的样子罢了!她对你们怎么样?阿喜,阿乐,长生,福贵,你们也说话啊,别跟木头似的!” 长生道:“不是我夸张,姨娘对我们和对家人一模一样,有什么事,都和我们一起做,吃喝玩全都是平等的。” 其余几个人也都点头。 王夫人笑道:“你们这些蹄子护主得很,死活不肯说点实话,也不知她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才是你们的正经主子呢!不说别的,她在外面接人待物的,那些相公清客们没笑话什么吗?又不识字又不知礼的。” 如烟道:“说了奶奶不信,姨娘可是人见人爱呢,谁都夸她灵巧坦率,说二爷有福气呢!” 福贵道:“我也不得不替姨娘说几句公道话,她这几年精打细算,以前和我们一样,在府里连称银子的戥子也不认识,现在一吊钱买了什么剩了多少,全都算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本明账!” 长生道:“是啊,能走去的地方,也舍不得车轿。要不是二爷常送些礼物给她,常年的也不见她添衣服首饰,赈灾、打井倒是跑在前面。” 第46章 贾政的隐忧 王夫人道:“做下人出身的,到底身体底子好些,像我们这样的,还真做不来。就是做得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也怕丢人。”见几个人都不吭声,脸上带着怨色,王夫人挥挥手:“好了,你们去歇着吧!” 一出门,如烟就气鼓鼓的:“说的什么话嘛,就想找姨娘的错!” 枕墨一把捂住她的嘴:“死丫头,要说走远点再说!” 眼看着过年的日子要到了,贾母唤贾政到荣庆堂,商量着到宗祠祭祀的事。贾政道:“这事自然是大哥负责,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贾母道:“你这几年的政绩给我们贾家长了脸,我就是想让你去告慰列祖列宗。” 贾政谦虚道:“这和荣宁公当年的功勋比算得了什么呢,简直羞于启齿。” 贾母叹气道:“我就只有你这一个成器的儿子可以指望了,你要是有个不测,我真不知道这一大家子要怎么办!你大哥自己堕落下去就罢了,也不管教孩子。宁府我更是说不上什么,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啊!” 正说话时,贾赦的小厮来传话:“赦老爷请二老爷和老太太去吃饭,说二爷回来这么些日子还没有宴请,请万万赏光不要推辞。” 贾母摆手道:“我就不去了,看他那满屋子浓妆艳抹的小粉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更不想看那个糊涂奶奶,眼不见心不烦!” 贾政忙道:“你就说老太太体乏,我休息一会儿就去。” 小厮退出去,贾政道:“母亲也不该这样一直疏远大哥,他要破罐子破摔一辈子吗?你倘或多说他几句,他怕是还听一点。” 贾母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总为他的事气得喘不动气,我何尝不管他说他,他竟像水浇鸭背似的!如今我也老了,何苦为他的破事折寿!” 贾政道:“我去喊蕊儿一起去!” 贾母道:“你大哥大嫂都是两只眼睛朝上看的人,哪里会把一个姨娘放在眼里,你让蕊儿去受辱,还不如叫她来陪陪我,起码我是疼她的!” 贾政点头退出去,和王夫人、蕊儿打了招呼,就去往贾赦处。 王夫人对蕊儿说:“他们见面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面子又不能不给,二爷也是难做人。” 蕊儿道:“四年不见,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实在不行就埋头吃别听嘛!” 且说贾政到了贾赦处,老远的被脂粉气喷得直打喷嚏,鹦哥儿传着话儿:“有客来!有客来!” 邢夫人道:“贵客就是不一样,来了跟打雷似的!” 贾政笑道:“被香味冲了鼻子。” 邢夫人道:“你哥天天浸在里面,久而不闻其香了。” 贾赦见贾政进来,挥退姬妾们,从榻上下来:“母亲几年都不来我这里,怕是都忘了这条路了!” 贾政道:“天冷她的关节就酸痛得很,我那里她也不乐意去,就指望着大家自己去她那里乐一乐呢!琏儿呢,也该叫他常去荣庆堂问个好请个安才是。” 贾赦道:“上不了高台盘的东西,没得讨人嫌!你想老太太的脾气,不喜欢老子,还能喜欢儿子吗?” 这时候,贾琏从外面进来,脸上的笑意凝成三分客气七分拘谨:“叔叔好!”贾政笑道:“这阵子珠儿也不去学里,元春也成天浑闹,你怎么不去找他们呢?” 贾琏道:“我怕惹人嫌弃,倒是天天盼着弟弟妹妹来找我呢,我有好些好玩意儿等着给他们,不敢送去,怕人家说我带坏了他们。上次珠弟弟给我的弹弓真真是极好的,我这阵子打了好些鸟雀。” 贾政对贾赦道:“瞧瞧这孩子的口齿!也是个好苗子!” 贾赦道:“这孩子心是慈的,礼节也大致不错,就是和我一样,不是个读书的料。” 贾政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去学里读读书的,他还小,还不好说是不是这块料子,也许只是还没开窍呢?” 贾赦道:“读那些劳什子在心里也没什么用,我将来自会给他谋个闲差挂个名儿。” 贾政一听气上心头,又不好说什么的,酒菜也上了桌,只好耐着性子说:“咱哥俩今天好好喝几杯!” 贾赦笑道:“你这三杯倒的和我喝不来,你吃肉吧,这是雍亲王府里送来的烧鹿筋,我今年牙口不行,前儿尝了尝,不大吃得动。” 贾政道:“这个火腿炖肘子香得我快要流口水了,别讲虚的,吃吧!” 到哥哥家里,猛的换个口味,贾政胃口大开。贾赦见了也甚是欢喜,嘱咐小厮道:“把这几样菜装些趁热送去荣庆堂和荣禧堂,让他们都尝尝。” 酒至半酣,贾政觑着眼道:“大哥,我这几年也不在家,开了年又要走,家里大小事全靠你了。” 贾赦笑道:“有银子在手里没什么费劲的事。” 贾政道:“我怕说了又败你的兴,你自己也罢了,子侄辈的事要多上点心,比方说那贾代儒,教一教启蒙音律也算相宜,要想学深些精些,少不得延请名师,母亲和我夫人毕竟是妇道人家,还是要你留心着去办。再比方说当铺田庄的账本,你不能由着底下人报,自己都要核算核算才是。” 贾赦打了一个酒嗝,皱着眉:“你不在家也没见我出什么岔子吧?我也不是庶出的,也不是缺点什么,你和母亲对我的偏见也忒深了!俗话说,钱是人的胆,我捏着钱在手里,谁不替我卖命?别说请老师,国子监的我都能给你找来!至于说账本,都是我的心腹在打理,就是少一吊钱,他们也不敢来见我!” 贾政道:“现在的形势你还没看清楚吗?我要参加科举的关头,圣上猛地给我赐官,断了我的科举路,就是料我们家出不了进士,我们家就不可能进内阁,只能低人一等做着祖上余荫下的寄生虫!我们这一代已经是死路一条,下一代你还不操持起来,这个家迟早得垮!” 贾赦道:“你儿子不是顶成器吗,再说就是出不了进士,圣上还能把荣宁公的功劳一笔抹了吗?咱们的田地都够躺着吃几辈子了!” 贾政冷笑道:“你以为还能和先前比吗?如今赏赐几乎断绝,内外没有照应,王子腾虽说是个靠山,到底不是我们家的人。我这几日和母亲对账本,你知道咱们年年剩余几两吗?就差动老本了!” 贾赦道:“那也短不了咱们两个的!” 贾政将酒杯往桌上一掷:“你什么时候能清醒点,大哥!你就打算醉生梦死一辈子吗?” 贾赦道:“横竖我是个尴尬人,也考不了进士,也做不出什么事业,在家里消遣消遣,还碍着你们的眼,那我要怎么办?要我去死吗?” 贾政道:“咱们家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做点事,一旦我出了问题,你以为这个家还能靠什么?我每每想到万一出了岔子,阖家上下该怎么办,就冷汗直冒!” 贾赦道:“哪里就能出岔子呢?你出了岔子王子腾也能保你,上次洪灾的事不是轻飘飘把你救了吗?” 贾政气得说不出话来,邢夫人只好陪笑着说:“你哥哥是这样的性子,他心里明白着呢,不会说话。” 贾政起身道:“我走了。” 贾赦也不送,也不说话,邢夫人命丫头们打着灯笼去送。 转过身,邢夫人埋怨道:“你就是听不进,也该顺着他的意思接几句才是,何必次次闹得这样!” 贾赦道:“他如今是顶梁柱,说话自然硬气了,不把我这个哥放在眼里。” 邢夫人道:“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贾赦道:“你懂得什么?你一个破落户的女儿,知道几斤几两,也在这里浑说!” 邢夫人便不言语,贾琏也不敢再吃,溜到侧门逃走了。 话说蕊儿见到贾政一脸怒气,便知又是和贾赦谈得不高兴。因劝道:“大哥这个性子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没法改的,不要再费口舌了,没的作践自己的身体!” 贾政道:“想想我父亲当年的心情,我就后悔,他那时候多想看到自己的儿子里哪怕有一个称心的啊,可他直到走也没看到我用功的那天!我现在站到他的位置,才知他心里的惶恐,可惜我哥永远不会明白。” 蕊儿道:“所以你要更加勤谨,一家的荣宠都指着你一个人,你翻船了,贾家就完了。” 两个人心事重重,一夜难眠。 第二天自然迟迟未起,只听得枕墨敲门:“姨娘,你哥哥来了!” 蕊儿从梦中惊起:“我哥哥?在哪?” 枕墨道:“在太太跟前说话呢,还带了个男孩。” 蕊儿对贾政道:“是我侄子!” 匆匆洗漱穿戴,蕊儿一溜烟跑到王夫人处,也不等贾政。 只是一眼,蕊儿就认定:这个人是她的亲哥! 也是这一瞬间,赵国基认定了:这便是他的亲妹子赵蕊儿! 蕊儿刹那间泪下如雨:“哥!你怎么才来!二十年了!” 赵国基也哽咽难言:“蕊儿……” 第47章 兄妹相认 这时,贾政也跟着进来了,赵国基一见便知是贾二爷,连忙跪在地上:“二老爷好!” 贾政搀起道:“你就是蕊儿的亲哥吗?” 赵国基打躬作揖地:“是的,去年夏天找了来,可巧我妹子不在府里。谁承望她这样苦命的人能有今日!”说着就把躲在背后的儿子一把拉到面前:“这是我儿子钱槐,钱槐,喊姑父和姑奶奶!” 春兰在一旁冷眼道:“谁许你们浑叫的?姨娘的娘家和二爷没有任何关系,只有我们夫人的娘家才算正经亲戚,你们攀的哪门子亲!” 赵国基自知造次,便改口道:“槐儿,喊二爷,姨娘!” 钱槐低着头抠着指甲,就是不吭声。 赵国基堆着笑说:“一听说姨娘回来了,我就想来认亲,但我媳妇说要带些东西来才是,大过年的,这些乡下的东西也是个野趣儿,就耽误了几天。”蕊儿看了地上摊开来的瓜果干菜,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贾政笑道:“如今你们兄妹相认,也是大喜的事,到赵姨娘屋里去好好聊聊吧!”王夫人忙道:“在我这里也不妨事的!” 但赵国基还是跟着贾政到了赵姨娘屋里,钱槐一路走一路低着头,眼睛却滴溜溜四处窥探。 见了妹妹屋里的陈设,赵国基啧啧不止:“妹妹你如今升上去了,咱们家也算出头了!” 蕊儿听了这话,倍觉刺耳,但也只是笑着说:“喜欢什么就带了去吧!” 赵国基又道:“当年爹娘总说一辈子安不下心,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卖儿卖女呢?现在倒要感谢他们把你送出去找了条好路子,咱们远亲近邻的,谁能过上这神仙一样的日子!” 如烟啐道:“如今看人家成了姨娘,巴巴的来相认,往年你们当真不知道她的下落吗?我问你,你来是为了见自己的妹子呢,还是想捞一把呢?” 蕊儿拉住她:“如烟!别乱说!” 如烟却不听:“当日卖了她也怨不得你,只是如今听说她得脸了,就巴望着仗着这点脸面鸡犬升天,自己当自己是舅爷!若是姨娘一辈子不得脸,你们还不是把脖子一缩,生死由她去!” 赵国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贾政忙道:“听说你现如今在我们田庄当账房先生,可还忙得过来吗?”赵国基道:“平常还好,到了年底交租子的多了,难免手忙脚乱,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闪失。若不是贾府大发慈悲,我们一家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要饭呢,更别说我槐儿还能学几个字念几句书,就是拼了这条不值钱的命,也要报答二爷二奶奶!” 贾政道:“那好,就按二奶奶的安排这么继续下去吧,我们过了年又要走,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到你,但是你做好自己的差事,一家子的温饱是不成问题的。” 在赵姨娘的屋里一起吃了顿团圆饭,赵国基就不好大模大样逗留了,说什么也要出去,蕊儿恨不得把满屋子的东西都给他一并带走。赵国基是个聪明人,一推再推:“我是来见我妹子的,不是来打劫的,别让我难堪!” 越是这样推,倒叫贾政不好意思,他打发小厮去王夫人那里支了一百两现银包好了,交给赵国基:“既是亲戚了,以后多走动!” 如烟道:“我们姨娘一年也才二十多两,他倒好,一下子拿走四年的例银!” 赵姨娘认了亲哥的事很快众人皆知,贾母也跟着高兴,王夫人跟前几个却看不过眼了: “不过是个姨娘,就一家子上赶着攀亲戚,叫人恶心!” “来的时候带几个冬瓜枣儿,走的时候银子压弯了腰,这算盘打得!不愧是账房先生!” …… 蕊儿也不多说,如烟却忿忿不平:“不是我说,她们的冷言冷语也有道理,你这个哥,不过是讨你的好处罢了!你可怜的时候,谁记起你来?” 蕊儿道:“起码我知道自己有手足在世上,也不那么孤单了。” 贾政也说:“就算他年年来讨点好处,我们也应付得起,姨娘能弥补这么多年缺失的亲情,也值得了。” 回家日子也不短了,贾政始终每晚在赵姨娘房里歇息,贾母不问也知道,趁着贾政问安,劝道:“你媳妇房里你一次也不去,周姨娘的房在哪里你都不记得了,这也太过了。如今珠儿和元春都大了,你也要顾着他们的面子,不可太冷落他们的母亲。就是表面功夫,也还是要做的。” 贾政无法,只好时不时去王夫人屋里略坐一坐,一进门只是找孩子。 小年夜,贾母直接告诉蕊儿和贾政:“今晚政儿去你媳妇房里,蕊儿不要多心。” 蕊儿道:“应该的。” 当晚,贾政在蕊儿屋里赖到夜深了,才被蕊儿强推出门去。 王夫人还是像当年一样,点着蜡烛,静静等着。 炭盆把屋里熏得暖洋洋的,见丈夫来了,她轻轻替他宽衣解带。 贾政一言不发,躺下就闭上眼睛,侧过身一动不动。 王夫人道:“你到底肯来我房里过夜,给了我一点薄面,夫妻情分你还是顾了。”贾政不言语。 王夫人从背后抱着他:“这几年我在家里,白天忙得团团转,不敢有一点差池,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盯着我,出一点岔子,嚼舌根的不知道怎样乱喷!到了晚上,孤零零在被窝里,想着你不知道怎么样,盼着你能回来,又恨不得追随你去。可我不是蕊儿,我的担子没有人能接过去,我爱你未必比蕊儿少一分一毫,她可以放肆地说出来,她能任性,我不能,我是王家的二小姐,我是荣国府的二奶奶,我每天每年活得像一尊佛像,你以为我不辛苦不需要呵护吗?我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你呢?你对我有一点男人对女人的爱吗?” 贾政像失聪了似的,毫无反应。 王夫人垂泪道:“赵蕊儿她只是一个小妾,我怎样处置她,外人都不能有一句闲话。何况她的小辫子那么多,随便揪一条就够她受的,但我没有!我看着你和她双宿双飞,我看着我最爱的男人把另一个女人当珍宝,我的心在滴血,可我爱你爱到可以成全你的幸福!” 贾政听到这里,转过身来:“成全?你屡次三番为难她,都没什么,可你竟然光明正大陷害她,让她不孕,但凡有一点良知的女人,做得出来吗?” 王夫人哽咽道:“是的!是我做的!可你想过我的处境没有!你爱她爱到那个份上,万一她有了孩子,不说我自己,我的两个孩子又何以自处?我只是害怕,你本来就不爱我,孩子是我唯一的筹码,我怎么可能让她也有孩子!” 贾政冷笑道:“侯门之家,也能出这样的毒妇!” 王夫人泣诉道:“不是我哥哥,现在你能在这里嘲讽我吗?你早就成了一堆白骨了!你只知道指责我对不起赵蕊儿,可她呢?她抢走了我的一切!我除了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没有对不起她什么!我甚至把她的家人也安顿好了,我拿出我们王家的东西送给她,我处处和她平起平坐,你还要我怎么样?” 贾政不想理论,披衣起身,半夜的寒气冻得他打冷战。一路哆嗦着,敲赵姨娘的门。王夫人蒙着被子,不知道是少了一个人空出了一块所以冷,还是炭都熄灭了所以冷,她颤抖着,把哭声吞到肚子里,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蕊儿起来开门,又迅速跑到被窝里,抱怨道:“你又回来做什么,害我起来受冻!” 贾政钻到被窝里,抱着蕊儿,什么也不说。 蕊儿纳闷了:“二奶奶把你赶出来了?” 贾政道:“别问了,睡觉吧!” 自从和贾赦谈得不欢而散,贾政更不想去宁国府贾敬贾珍那里自讨没趣,想想整个贾府的处境,不由得悲从中来。 晚上在书房检查贾珠的功课,深感儿子是可塑之才,贾政便徐徐告知他家中境况,希望贾珠能承受住这个家族的重托。 贾珠欣然道:“父亲如此看中我,是珠儿的福气!我一定会克己慎独,将来光耀门楣!” 贾政叹道:“有这样懂事上进的儿子,可知天无绝人之路!” 有了贾母和贾政的庇护,再加上王夫人的反复训诫,蕊儿在贾府处处备受礼遇。 周姨娘好不容易和昔日姐妹团聚,加上两人同是姨娘的身份,并且同样受着王夫人暗里的种种压迫,因此和蕊儿十分投缘,往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 王夫人自然多少看在眼里,趁着没人的时候,教训道:“铃儿,你向来是懂事明理的,怎么近来和赵蕊儿这样的家伙混到一起了?你是靠着勤快谨慎立足的,她靠的是什么?是美色!是狐媚!你和她好,不是自甘堕落吗?” 周姨娘不敢理论,找蕊儿也只好绕弯子走远路。 王夫人又到蕊儿屋里,拉着她的手,分外亲密地说:“上回二爷在我房里,到底放不下你,还是回你屋里了,你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他迷成这样!” 蕊儿害羞道:“可能他是习惯了。” 王夫人道:“也许是因为那天和我吵了几句的缘故,他至今还因为你不孕的事不肯原谅我。妹妹,这几年我何尝不是把肠子都悔青了呢!我真的当年是怕你有孕不宜出远门伺候二爷,全是为了他着想,现在想想我真是罪不可恕,也不怪二爷生气!” 第48章 贾敏省亲 如烟在一旁冷笑道:“你是为了二爷,还是为了自己,没人比你自己更清楚!当初灌药是多么凶残,如今你好意思来装好人?” 枕墨也忍不住站出来:“二奶奶,若是别的过节,这么多年也都过去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可你是让姨娘生不了孩子啊!这样的深仇大恨,换做是您,您能不计较吗?” 赵姨娘听了她们的话,突然感到无比的伤感和心痛。 王夫人用手帕在眼角擦拭着:“妹妹,我知道你是发自内心爱着二爷,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当时一心想着你应该全心伺候二爷,不能给他的仕途拖后腿,就心一横害了你。这几年,我常常做噩梦,一想到对不起你,我真的寝食难安!好妹妹,你原谅姐姐吧!” 见蕊儿没有说话,王夫人拉着蕊儿的手起身:“妹妹,你去我的卧房看看,我房里只有佛像和佛经,我自己每天烧香拜佛,每晚抄经书,就是为自己做的错事忏悔,为你能生孩子祈祷,我时时刻刻盼着佛祖保佑你为我们贾家开枝散叶!” 蕊儿红着眼说:“二奶奶别说了,我想自己静一静。” 晚间,贾政到房里,看蕊儿对着墙躺着,默默饮泣,惊讶地问:“怎么了?” 如烟道:“二奶奶今天假惺惺道歉,说当年害姨娘不是故意的。” 贾政道:“哼!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以后少理她!” 正安慰蕊儿,贾母的贴身丫鬟来报:“二爷,老太太叫你看看这封信!” 贾政忙展开信一看,笑道:“太好了,敏儿要来了!她已经到了京郊,嘱我明儿去接呢!” 蕊儿的愁云消散开,在被窝里问:“林姑爷来吗?” 贾政道:“姑爷年底来不了,过了年要来接她回去。” 蕊儿道:“她一定是得知你几年来终于回家一次,也赶来团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贾政道:“明儿见了就知道了!” 翌日,贾政一早就出门,去接妹妹回家。 阖家上下欢欣鼓舞,伸着脖子等着门口的动静,足足等到晌午,才听见轿子进了院门,贾母由人搀着,急急迎过去。贾敏一见母亲,瞬间哭肿了眼睛,贾母抱着她,拍着她的肩:“我的儿,哭什么,到家了要欢欢喜喜才是!”说着自己也哭了。 蕊儿挤在人群里看着贾敏,出嫁几年,她越发美丽优雅了。优渥的生活,丈夫始终如一的深爱,林家蒸蒸日上的事业,都让这个贵妇脸上毫无岁月的痕迹。 到了荣庆堂,贾母只管搂着女儿不撒手,贾政道:“幸好你这时候到了,不然要在船上过年了。” 贾母嗔道:“这孩子真是傻,出发之前不来个信,到了才说,万一路上有个闪失,把我这条老命也送了!” 贾敏笑着靠着母亲的肩:“我就是怕您着急担忧,所以不告诉您的!这不是好好的来了吗?” 贾母笑道:“看你这小孩子的样子,就知道没吃什么苦,姑爷对你好吗?” 贾敏道:“他对我,就像二哥对蕊儿!” 贾母笑道:“那才好呢!” 贾敏突然有点失落:“这些年,我总没能怀上个孩子,吃了很多药,也到处求神拜佛的,完全没有动静。我不能不着急了!如海看得很开,他说大不了不要孩子,就我们两个人过,自由自在,可我不能让他绝后啊!” 贾母道:“你还年轻,别过于心急,我得了闲找几个相熟的太医问问,蕊儿也需要看看太医才好。” 午饭摆上桌,贾敏说:“我应该先去看看大哥再吃饭吧?” 贾母道:“看他做什么?你以为他很想见你呢?” 贾敏道:“也是,我就是听说二哥回来过年,所以也来凑热闹的。二哥是我们全家的栋梁!” 贾母道:“你打小儿爱粘着政儿,净欺负他老实!” 贾政道:“现在有人替我受欺负了,太好了!” 见蕊儿一直插不上话,贾敏招手道:“嫂子,过来呀!” 蕊儿笑道:“别这样喊!”贾敏知道是怕一旁的王夫人不悦,笑道:“你只管答应,怕谁不成!” 蕊儿只得过去挨着贾敏,在榻沿坐着。 贾敏拉着蕊儿的手:“你随我哥哥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一过就是几年,真不容易!我要替我们贾家谢谢你,要不是你的追随和付出,我哥不一定熬得住!” 蕊儿道:“你出了嫁的人还代表贾家呢?你代表林家才对!” 贾母道:“敏儿,我看你带了几十箱东西,分礼物别忘了蕊儿的!” 贾敏笑道:“这还要你说吗?她的礼物是最好的!” 有贾敏在荣庆堂,蕊儿恨不得长在贾母屋里,贾母也喜欢她热闹话多,总是拉着不让她走。 贾敏说:“娘老了,越来越像小孩了,这么依赖儿女!” 贾母说:“是啊,你爹爹一走,我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可我也想当个老佛爷啊,什么也不管,就看着满地儿孙多好啊!” 说话间,贾敏从一个木匣子拿出三副长命锁和手镯脚镯,两副命人送去荣禧堂给贾珠和元春,一副给了蕊儿。蕊儿推辞道:“姑娘的美意我原不该辞,可我没有孩子,而且也没有可能生出孩子,给我不是浪费吗?姑娘留着自己将来给孩子吧!” 贾敏道:“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会感动上天,生下孩子的!我真盼着你和我哥能有个孩子!有孩子可以在这个大家族立足,这且不说,你有了孩子该有多少乐趣啊!咱们女人怎么能少得了孩子呢!” 贾母道:“你们两个好孩子,都只是这一样不足,也是可叹!我请王太医来,你们一并看看吧!” 不一会儿工夫,王太医就到了荣庆堂,牵着线为蕊儿和贾敏把脉。 先是看了贾敏的,王太医笑道:“姑娘的病不妨事,是身子骨弱,多调养几年,孩子会有的!” 待到看了蕊儿的病,王太医大吃一惊:“这……姨娘是不是服用过不当的药物?” 贾母问:“怎么样?有办法治吗?” 王太医道:“姨娘现在体内的毒气弥漫,虽说不至于危及生命,但孕育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也没有特效药,这个需要身体自己排毒,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也许一辈子就没这个缘分了,也许有一天毒排完了,自己就好了,也是说不准的事。若是当初中了毒立即求医,还有救,现在病根深种,只能听天由命了!” 蕊儿听了,眼泪便止不住了,贾母送走了王太医,也愤愤地骂道:“王家好歹是侯门,这下三滥的手段怎么能让正经女儿学!害她人不孕,纵是再好也还是毒妇!” 贾敏笑道:“若是实在治不好,将来我多生几个,送你一个!” 蕊儿道:“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送我呢!你千辛万苦生的孩子,现在说得轻松,到时候看你舍不舍得给我!” 话分两头,且说贾政和贾赦随同贾敬、贾珍在家族库房收租,因下半年大旱,粮食减产严重,惹得贾家几位爷大发雷霆。 贾政出面劝道:“算了吧,放过他们吧!我们对农户也是太苛刻了,这天灾也不是人为的,怪他们也无济于事!” 贾赦道:“你倒是说得轻松!这点东西都不够塞牙缝的!” 贾政道:“在外面这几年,我才算是真正和底层百姓们混在一起,我知道他们都很不容易,逢着年景不好,租子交不齐,辛辛苦苦一大年,家里米缸都是空的,全家衣不蔽体,家里四壁透风!” 贾敬笑道:“咱们家都快入不敷出了,你还有心情同情这些人?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贾珍是晚辈,不好多说,只是打着圆场:“他们也滑头着呢,你知道是收成不好还是私藏了?” 贾赦道:“读书读多了的人都这样迂腐可笑,指望着大庇天下寒士,独独自己冻死呢!” 贾敬道:“他如今有点功劳,指手画脚也是正常,往年也没见他过问这些事。” 贾政招架不住,退到一边,心里又愤怒又无奈,他不知道这样维持的满门荣耀能撑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罪恶的尽头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夜里,贾政想着儿子是唯一的一点希望,提着灯笼就去王夫人处看贾珠,贾珠睡着了,呼吸均匀,面容俊逸。贾政满足地俯下身子,蹭了蹭儿子的面颊,又到暖阁看了看女儿元春,替她掖了掖被子。 正要出门去,王夫人道:“坐一坐吧,外面冷。” 贾政道:“不必了,到蕊儿那里也不远。” 王夫人道:“你总不跟我聊聊,很多事哪里会清楚?前几年我不是说我妹妹和薛家公子定亲了吗?前阵子她嫁过去了,据说十分幸福美满呢!薛公子待她极好,家里也没有公婆,过门就是当家主母。” 见贾政不甚关心的样子,王夫人又说:“这个薛公子清高着呢,一房姬妾也没有,只说简简单单过小门小户的日子便是赛过神仙。这样的日子,怎由得人不羡慕呢!” 贾政全不往心里去,提着灯笼就出去了。 第49章 团圆的日子 贾政和贾敏回家,让这个春节过得格外热闹,尤其是荣国府。 大年三十晚上,荣宁两府齐聚在一块儿大摆宴席,喝酒的喝酒,行令的行令,吃肉的吃肉。 宴罢,荣府的梨园班子登台献唱,贾母先点了一曲《看钱奴》,把老老小小满府人笑得前仰后合。贾政点了《丁郎认父》,一圈子点下来,贾母执意要蕊儿点一个。 蕊儿并不识字,一个个曲目指着问贾政,问了也不甚了解,只好指着其中一个:“这个是唱岳飞的吗?就这个吧!” 蕊儿点的《岳侯死狱》一上场,台下的人就纷纷皱眉,说是不喜庆。 却见台上的生角唱得极好,昂首挺胸,纵声唱道: “昼长夜悠,痛忠良番为楚囚。 叹笼鸟如何出头,望燕云空思唾手。 指望出樊笼,纾国耻,不肯死前休。 我一息尚存,还望中原,却怪壮心难收。 何忧?便终教名遂功成,少什么藏弓烹狗! 怎教我,便等不到当烹时候!” 还没唱完,贾赦便站起来挥手:“唱的什么,下去下去,换个《李逵负荆》!” 于是台子上很快换了一班人马,又热热闹闹唱起来。 贾母却隐隐的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没有心情看下去,岳飞的这出戏莫名的让她感到不祥。 贾敏很快察觉了贾母的情绪,立即拉着母亲的手撒娇道:“莫非我出了嫁,就不配拿压岁钱吗?” 贾母见了女儿,忘了先前的忧虑,笑道:“有!都有!急什么,又不是寒门小户的孩子一年等着拿一回钱!”说着,贾母嘱咐贴身丫鬟取来每个人的礼物,一一发了,又给唱戏的女孩子们重赏,就连仆妇小厮们也都没有漏掉。 一片花团锦簇里,蕊儿丝毫没有察觉众人看戏的情绪有什么变化,她吃了晚饭还觉得不足,看着戏的时候,全然没听进去一句,低着头大嚼大咽。好几年没有吃到这样好的饭菜,她简直放不下筷子。 贾敏指着蕊儿对母亲说:“她上辈子是饿牢里出来的!” 贾母心疼地直叹气:“蕊儿,你晚饭吃了那么多,怎么还吃得下?这些是摆着做样子的,不要怕浪费把自己吃坏了!” 蕊儿满嘴食物的回道:“我们在外面吃得也不错的,但是这样好的食材的确没有,你看二爷,是不是也在埋头吃!” 贾母一看,贾政坐在人群里,只管狼吞虎咽,台上换了人也全然不知。 贾母道:“做地方官的苦,我算是知道一点了!” 贾敏笑道:“从前挑三拣四,现在什么都爱吃,像没吃过似的!” 枕墨在一边侍立着,凑近贾母道:“我们有阿喜和阿乐,吃的其实挺好的,就是没有吃这样贵这样讲究的菜,我们吃的茄子就是素茄子,家里的茄子却要几十只鸡来配,自然比不上的。而且我们的小院小厅也摆不下这样的大桌子啊,我们一出门就是街市,和百姓们隔墙而居,二爷说人家能有粥吃就不错了,我们也不许铺张,所以每一餐我们都是尽量吃多少煮多少,煮多了炒多了二爷会发脾气的!” 贾母道:“多亏了蕊儿是个不怕过苦日子的!” 正月里,蕊儿亲自下厨给贾母做了几次在南昌府学的菜,贾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加之春节期间大鱼大肉吃腻了,突然吃到这样素淡简单的菜,十分喜欢。贾敏怕母亲吃太多消化不了,一直在旁边劝:“少吃点,不要过量!”贾母不舍地央求道:“再吃一口吧!再尝一勺?” 不光蕊儿在府里被优待,就连跟着出去的几个丫头小厮,也被贾母嘱咐过了什么也不要做,痛痛快快玩一阵子。 这天,长生正无所事事呢,逢着如烟到处找蕊儿,就凑上去悄悄说:“前儿得了赏赐,拿了好多新鲜玩意儿,还有个香囊呢,怪好看的,只是我拿着没地方放,送给你吧!” 如烟吓得倒退几步:“你要害死我!你以为在府里还像外面一样吗?没事别找我说话,更不要私下送东西给我,被发现了要打死的!” 长生听了赶紧收到袖子里:“在府里十天半个月难得碰到你,还是在南昌府好啊,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如烟啐了一口:“瞎说什么,快走开!” 枕墨是个闲不住的人,依然步步跟着赵姨娘,每逢有人问什么,或者传个话,她都应对自如,十分得力。贾母看了十分满意,赏了枕墨三套新衣服,枕墨一看都是苏绣的,舍不得穿,藏起来了。 元宵节的京城是个不夜城,贫民百姓尚且到处扎花灯,放烟花,贾府更是遍地张灯结彩。想到贾政即将要返程,贾敏也快要回林家,贾母就不由得伤感起来,拉着女儿的袖子,眼圈儿红红的。 贾敏道:“这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哥哥是为我们家族谋前程呢,我到林家也是享福,再说了,只要母亲想我,我随时回来也是自由的呀!” 贾母和女儿一起放孔明灯许愿,嘴里喃喃道:“希望儿孙多福,家运昌隆,愿国公在天上快乐安泰!” 贾敏也跟着祈祷,贾政见了也围着母亲许愿,元春和贾珠也跑过来像模像样的许愿。 过了元宵,就是准备出发的日子了。 蕊儿一样样把要带的东西装好,贾母时时来询问,恨不得把家里的好的都让他们带去,贾政一再拒绝:“不要想着带这带那了,娘不知道吧,这些东西在路上都是负担,特别是停船靠岸去投宿的时候,把人累死了!而且好东西带多了惹眼,会让窃贼盯上我们!”一面说一面把贾母执意要装的东西一样样拿出去。 贾母又再三叮嘱丫鬟小厮们要勤谨,不可粗心偷懒耍脾气,要敬重赵姨娘,并且一再赏赐他们。 说到离别,每个人的心都笼着一层愁云。 出发那天,贾母、贾敏、王夫人、周姨娘和孩子们各哭各的,都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临别贾母还拉着蕊儿的袖子哽咽道:“照顾好二爷,多忍耐一点,想办法生个孩子吧,找找土方子试试,再回来要抱个孙子回来!” 王夫人是爱贾政的,此时泪眼婆娑,又不好过分倾泻,尽管贾政依然不爱搭理,她还是够着叮咛不休。 贾珠和元春在人群里挤出来,抱着贾政的腿不松手。看着两个孩子可爱稚嫩的面容,贾政突然感到分离的痛楚,他心如刀割,强忍着眼泪嘱咐孩子们要成器,要懂事,听祖母和母亲的话,好好学习知识和品德,并告诉贾珠可以自行写信寄给他。 好在孩子们都让人满意,使得贾政宽心不少,考虑到妇孺坐车不便,贾政不要他们远送。 正要登上轿子,林如海打马追来:“我今儿才到京城接内人,可巧你要出发了!” 贾政郑重地说:“如海,我知道你对我妹妹很好,以后也还是要善待她!”林如海一口答应:“这是自然!” 贾敏看见夫君来了,也不顾许多人在场,当即跑上前去:“如海!”对视的瞬间,贾敏羞红了脸,笑靥如花。 林如海道:“你身子弱,不要在风口吹!” 贾敏道:“这一会子不要紧的,你一路奔波累坏了吧?” 林如海笑道:“接自己的妻子回家,怎么能说累呢?”说着,将贾敏的一缕乱发轻轻拢到耳后。 贾政见此情形,笑道:“看来我可以安心告别了!” 上轿后,贾政和蕊儿向众人挥手道别,贾母老泪纵横:“再见不知是何年!” 为了安全,贾政和蕊儿出远门都不多带钱财,可是又不能没有钱财。 蕊儿心细,她在自己层层厚衣服里藏了一个脏兮兮的破布袋,缠在腰间,虽然硌得慌,起码她能护住这些银子。 破布袋里装的都是平时省下来的碎银,蕊儿把每一个的重量等级都记得清清楚楚,每次用钱都很方便。贾政笑道:“怪不得你哥哥能做账房先生,你们家就是出会理财会算账的人!” 蕊儿道:“我哪里会算账,只不过现在当家了没办法,逼出来的!” 如烟道:“可不是,在府里一见到算账就头痛,自打到了南昌府,精打细算成了习惯。” 贾政道:“正因为蕊儿对每一笔花费了然于心,会节约会安排,所以我自打出了府里,再也没有问家里要过银钱接济,还能不时帮衬着家里,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因为你们都是乐于过苦日子的人,我也不需要贪腐,我做清官你们都有功劳!” 有了几次长途经验,大家坐船坐车的不适好多了,到了二月底,顺利抵达南昌府。 贾政的前二十几年是在富贵温柔乡呆惯了的,虽在江西道已经几年了,但长期在外奔忙,还是常常染病,说不严重,也够人煎熬的。 这次在贾府过了一阵子好日子,身子娇养得受不得折腾,经过一个月的舟车劳顿,贾政又换上痢疾。 蕊儿自己也累得直不起腰来,可贾政三个月的病假就要满了,她只能打起精神服侍他。 第50章 寻常生活 因为不放心交给别人,照顾贾政的事,蕊儿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去请大夫,取药,煎药,喂药,给丈夫擦洗,到每天的饮食,再到整天的陪护,她丝毫不肯马虎。 为了方便半夜起来照料贾政,蕊儿每晚都有一根神经醒着,根本不敢沉睡。贾政说身上冷,蕊儿立即给他加被子,自己也贴着他给他取暖。贾政说燥热,她就拿着蒲扇替他轻轻扇着。贾政说腿脚酸软,蕊儿就给他按摩。 到了快去衙门报到的日子,贾政终于好多了。 这天,蕊儿在房里坐在床沿上,对躺着的丈夫说:“我这次回去学了不少曲子,那些唱戏的女孩子教的,我唱几支你听听吧!” 贾政笑道:“好啊!我就喜欢你唱歌!” 蕊儿清了清嗓子,清凌凌的嗓音和早春的天气十分相宜: “夫妻如团扇,扇儿袖内藏。夏日取凉风,冬日暖心中。共枕梦里香,戏水美鸳鸯。万世不相离,千里共婵娟……” 贾政拍手道:“唱得真好,这就是说我和你的!再唱一个吧!” 蕊儿笑道:“下面这首太文绉绉了,我也不太懂,也许词都唱岔了,你就听个调子吧!”说着她学着梨园女子的样子在房间里踱步,顾盼神飞: “楼阁重重东风晓,玉砌兰芳小。垂杨金粉销,绿了河桥,燕子刚来到。心事上眉梢,恨人归,不比春归早……” 贾政道:“我在家怎么没听到这样好的曲子?天天唱戏打鼓的,热闹得不堪。” 蕊儿道:“大过年的,谁会点这样的?我也是听她们私底下唱,觉得好听,学了来唱给你听的。” 贾政病好时,恰逢贾珠寄信来,说自己和妹妹十分想念父亲,离别后久久神伤。又问候贾政和随行人身体可好,还夹带了一张纸,上面是元春学写的自己的名字。 贾政一看儿子的信字迹清秀,言语不俗,心里很高兴,对家里的不舍又漫上心头。 蕊儿道:“我也不知怎样安慰你,也许吃点家里的菜,你会觉得好一点,我和阿喜阿乐反正也闲着,研究研究吧!” 每天贾政去衙门,蕊儿就和厨娘在家里捣鼓,因为舍不得买杂七杂八的配菜,所以也只能是模仿个大概。 几个月下来,贾政竟像生活在荣国府,什么野鸡崽子汤、螃蟹小卷儿、春卷、油炸的各色果子,都有模有样。 快乐的日子总不觉得时间的飞逝,直到热得坐不住了,方知又是一个盛夏。 燥热的天气,不动也是一身汗,动一下浑身就好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别说什么脂粉眉黛了,谁也不想糊在脸上怪粘腻的。 这个季节再去耐着性子研究做菜,那可不是蕊儿的风格!有什么比放弃更舒服呢?离灶台两米远,都能感觉灼热的气喷在脸上,切菜的时候汗水滴在眼睛里火辣辣的,炒菜更是仿佛自己掉进了火坑……总之谁爱干谁干,赵姨娘才不要干! 动起来怕中暑,闲下来又太无聊,蕊儿想想自己好歹是荣国府针线最好的女子,琢磨着绣几对枕套,再绣几个团扇。 拿起针线没有半柱香的功夫,她又放弃了,什么劳什子,谁想做这个! 正百无聊赖看着枕墨做络子,一眼瞥见长生和福贵一个抓知了一个捉蜻蜓,院里树荫下还有福贵养的蝌蚪。如烟也看见了,跃跃欲试的样子,长生立即招手道:“如烟,来,一起玩!” 如烟却把脸转到一边:“谁要跟你玩!我是女孩,一天大似一天了,和你疯像什么话?” 蕊儿笑道:“回府里一次,懂这么多规矩了!” 长生也不气馁,继续喊:“如烟!你想不想染指甲?” 如烟道:“不想!” 阿喜和阿乐却齐喊着:“想!我要染!” 长生说:“那我给你们两个染。” 蕊儿道:“还有我!”枕墨也随之接话:“还有我!” 如烟虽不吭声,却也跟着往前走。 长生说:“我们院儿里没有凤仙花,做不了染指甲的蔻丹,要出去看看谁家有,去讨一些来。” 蕊儿道:“这花不说家家有,起码每隔一家就有,走!” 果然,一出门,沿路有小院的人家,凤仙花都开得正烂漫。 一条街的邻居谁不知道蕊儿是贾老爷的姨娘呢,一听说要凤仙花染指甲,一个个都拉着蕊儿的袖子要她采自家的: “这都是开着图个鲜艳,也没什么用,摘我家的吧!” “我家的花朵大又不打蔫儿,水分多,染出来才好看呢!” “我家的颜色最红最正,最上色!” …… 蕊儿还在犹豫呢,一群婆婆婶婶还有小媳妇纷纷掐了自家的花往蕊儿怀里塞,几个随行的人也立即牵起衣角,用衣服兜着。 蕊儿连连道谢:“好了,已经够了,多谢多谢!” 满载而归,长生叫大家把花瓣洗干净,在盘子里捣成泥,又加了点盐和醋。如烟忍不住笑道:“这是准备腌了吃掉吗?” 长生斜了一眼:“你懂什么!” 蕊儿道:“你在哪里偷师的?” 长生道:“戏班子里那些女孩子个个都染了红指甲,你们没发现吗?我反正到处窜的人,看见了就学到了呗!” 说说笑笑一阵,长生说:“好了,谁先来?” 蕊儿往后一缩:“我不当第一个!” 如烟道:“我最不怕丑,我来!” 长生轻轻拈起一点花泥,铺开在如烟的指甲上,又用叶子包住如烟的手指,用棉线缠好,温柔地说:“不要动,要等它上色。” 如烟笑道:“这可奇怪了,刚刚哪里都不痒,手一包起来,我好像哪里都痒。谁来帮我抓一下,我脖子后面好痒!” 枕墨去帮她抓后脖子,她又说:“我背上痒!头上也痒死了!脚趾缝都在痒!” 枕墨没好气的说:“管你呢,忍着吧!” 长生说:“其实应该晚上包起来,早上解开,就会染得很漂亮,也不会掉,现在包起来,我怕你们会扯掉,我建议你们忍到明天早上。” 枕墨说:“为了美,我一定要忍住!” 如烟笑着说:“怎么办,我已经忍不住了,我觉得全身痒!” 阿乐说:“我连妆都不爱化的,弄这个劳什子干什么,算了算了,你说的太麻烦了!而且我和阿喜都是要做饭炒菜的,怎么可能一直包着嘛!” 阿喜说:“有什么麻烦的,凡事小心点,动作轻一点,不会弄掉的!” 就这样,几个人全都听长生的,把指甲包好了。 是真的很不方便,吃饭洗澡,几个人都觉得手像不是自己的。 贾政一开始还没注意到,饭桌上看到蕊儿十个绿油油的手指头,惊诧的问:“你受伤了?这是什么药草?” 蕊儿道:“才不是,我染了指甲,不能掉,包到明天早上才行!” 贾政笑道:“谁的鬼主意?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蕊儿道:“长生帮我染的,我们都染了!” 一旁的几个女孩子都把绿油油的指头露出来,贾政差点把饭呛到鼻子里:“太丑了!丑的没法看!” 蕊儿生气道:“我们是美给自己看的,又不是为了讨好你!你说丑,那我们就天天伸着手在你面前晃,丑死你丑死你!” 贾政弯着食指刮了刮蕊儿的鼻子:“女人呐,惹不起!” 第二天一大早,蕊儿坐起来扯掉包着的叶子:“好美啊!我的指甲太美了!”一边兴奋地大叫着,一边摇醒贾政:“好不好看?快看啊!美吧?” 贾政晕乎乎地将眼睛打开一条缝:“好看好看!” 蕊儿用两只手把贾政的眼睛用力给他撑开:“你根本就没看!哼!” 贾政只好凑近细看了几眼:“还行吧……让我再睡会儿,没到时间呢!” 蕊儿无可奈何,溜下床去喊侍女们:“指甲好了!快看啊!” 几个女孩子一睁开眼睛,都迫不及待扯掉叶子,大家的指甲都红红的,娇美鲜艳! 只有如烟不肯表现出十二分的欣喜,嘴里挑剔着:“都染到肉上面了,一点技术都没有!”眼睛却盯着手指不挪开。 众人一起冲着窗外喊:“长生,谢谢你!” 长生刚刚起床,在扫院子呢,听了大家的感谢,不好意思,溜出去了。 贾政见一个也叫不动,自己穿戴洗漱了,要出门,蕊儿笑道:“哎哟,我都没发现这里有个大活人!” 贾政笑道:“这会儿看你们这红艳艳的指甲,还有几分美感。对了,出门直走有家新开的灌汤包子铺,我若是买了送回来,又有点来不及,今天阿喜阿乐别煮早饭,去买点回来大家吃!”蕊儿替她把衣服上的褶子抚了抚,送他到院门口。 阿喜和阿乐买来灌汤包,果然很好吃,枕墨说:“咱们这位爷,不论忙成什么样,对姨娘总是放在心尖儿上!” 蕊儿笑道:“哪有,我早上让他看我的指甲,他眼睛都不睁!”可终究她心里是美滋滋的! 饭后突然一场雷阵雨,蕊儿说:“趁着这会子凉快,咱们把满屋子擦洗一下吧,自从热起来,都懒得动,处处是灰尘!” 第51章 人间烟火 枕墨笑道:“可不是嘛,早上我一出房门,迎面撞了满脸蜘蛛网!” 如烟说:“墙角那些装冬季衣服的箱子,一摸一手灰,吹一下还迷了眼睛!” 蕊儿道:“亏了你们好意思说,我不说你们就不动,一个个养得像是我女儿一样,我倒天天被你们支使得团团转!” 枕墨说:“都是小事,咱们一鼓作气动起来,保证里里外外擦洗得全都像是新买的!” 长生和福贵不甘落后,也把院子里收拾得妥妥帖帖。 福贵凑到蕊儿跟前:“听说很多没出阁的女儿家,在家里闷得无聊,就搭一个秋千架,时不时荡秋千玩呢!” 蕊儿道:“那你们也做一个吧,这个难吗?” 福贵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长生和福贵忙活到晚上,才把秋千架好,蕊儿立即要去试试。枕墨拦住了,自己先坐上去:“先让我试试结实吗,把你摔了我可担待不起!” 如烟到枕墨身后用力一推,秋千就高高荡起来,枕墨笑道:“好凉快!好舒服!” 如烟急着说:“让我也试试!” 蕊儿也抢着不肯让步:“我来!我要试试!” 贾政走到门框,正看到蕊儿穿着薄纱裙,在秋千上欢笑着,衣袂在晚风里飘飞。他不由得看呆了,直到如烟喊了一嗓子:“二爷傻愣着做什么,要不要试试我们的秋千?” 贾政这才走到蕊儿跟前:“我被你迷住了,走不动路,你真像是天上飘下来的仙女!” 蕊儿跳下来,挽着贾政的手臂:“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贾政笑道:“我明天休息,你又忘了?” 蕊儿拍手道:“太好了!虽然这种大热天也没什么好玩的,起码你在家里我就很开心,只要我喊一声你能答应,就超满足!看见你在那里,我就觉得很幸福!” 贾政笑着捏捏她的脸:“傻瓜!走,吃饭去!” 吃完了饭,蕊儿还是意犹未尽的跑到秋千上坐着,叫贾政推她,贾政说:“你刚吃饱了,不要玩这个,小心吐了!” 蕊儿不依:“不嘛不嘛,我就要玩!快点推我!” 贾政只好轻轻地在蕊儿背上推一下,再推一下,蕊儿仰着头:“风吹在我脸上,好像一块绸缎滑过去!” 贾政笑了,蕊儿忽然要下来:“你看,萤火虫!有萤火虫!” 一句话喊完,如烟、阿喜、阿乐都拿着团扇扑萤火虫了,只有枕墨在等着蕊儿一起。 几个女子香汗淋漓,在花影间奔跑嬉闹,碧绿的萤火虫一闪一闪飞来飞去,捉到萤火虫的就会欢呼不已。 枕墨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薄纱做的袋子,束着口儿,每个人都把抓到的萤火虫送到她手里,到了大家都跑不动的时候,便到屋里去,也不点烛火,就着萤火微光,说着悄悄话。 说到贾政瞌睡来了,自己去睡了,几个女子还越说越有兴致,把瓜子也拿出来。纷纷的瓜子皮如同数不清的陈年旧事,过了唇舌之间,也便零落一地无人在意。 第二天居然是贾政和长生、福贵早早起来了,几个女子都睡得昏昏沉沉。 贾政去外面买了几大葫芦的冷饮,又买了各色糕点,才叫醒蕊儿,蕊儿嗔道:“谁一起来就喝冰的,到时候冰得五脏受损。”可她还是一杯接一杯停不下来,被贾政按住了手。 见蕊儿无精打采的样子,贾政说:“我们要去去看荷花吧!” 蕊儿道:“你知道去哪里看吗?” 贾政道:“跟着我自然错不了!” 为了应景,蕊儿特意穿上绿萝裙,站在莲叶深处,也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贾政笑道:“你的衣服与莲叶合了色,你白里透红的脸又跟花瓣合了色!” 盛夏的荷塘,满池清香,莲叶田田,莲花盛放。几个人划着小船,穿梭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下,冷不丁荷叶一歪,灌了一脖子水,冰冰凉凉的。 水上的风也吹得人心里凉悠悠的,与家里完全是两个世界。 如烟觉得坐船束缚了她,直接下到水塘里,踩泥涉水,捧着莲花送给蕊儿,活像画上的小童子,可爱极了。长生自然也跟着下到水里,软泥在他的脚趾间哧溜哧溜的,痒痒的。而如烟躲闪的眼睛,佯怒还喜的神情,都让他的心更痒痒的。 贾政侧卧在船上,用冰水泡茶喝,用荷叶里的水洗杯碟,闻着花香,听着水声,看着蕊儿的笑靥,自言是活神仙! 福贵更像野人似的,打着赤膊在水里泥里乱打滚儿,蕊儿说:“你不洗干净可别上船,简直是个泥人儿嘛!” 福贵也不吱声,动不动就抓起一条鱼往船上一扔,活蹦乱跳的鱼吓得蕊儿左躲右闪:“别丢这里,丢船尾去!”福贵笑道:“你要帮忙把鱼看好,不能又跳出去了!” 长生不好一直跟着如烟,只好也抓鱼,阿喜道:“幸好我们每次出门,炊具带得齐全,不如就靠岸烤鱼吃吧!” 一直静静躺着的贾政突然半坐起来:“好主意,这么新鲜的鱼,可别放臭了!就在岸边烤吧!” 小船缓缓靠岸,烤鱼的烤鱼,在草地上发呆的发呆,也有不愿意上岸的,还在水里浸着。 不一会儿,烤鱼的香气在空气里飘散开来,每个人闻到香味都忽然觉得饿了。 阿乐说:“光吃鱼没什么意思,把今天带的菜都烤着吃吧!” 贾政说:“可以!我同意!” 被美食吸引过来的人围坐在一起,用木棍串着菜边烤边吃,惹得别的游人垂涎三尺。 到了傍晚要回家的时分,一群群年轻的姑娘说说笑笑出来浣洗衣服,经由荷塘去往溪涧。白天谁也不想动弹,晚饭时分凉快了,乘着晚风出门才叫惬意呢! 蕊儿和侍女们也跟着去溪边,和浣衣女们说说笑笑,捣衣声声,催来了月光。 到浣衣女子们都回家了,蕊儿还不想走,几个女子四处打量了,钻到这清亮亮的水里,洗着天然澡。月色下,蛙鸣声里,她们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虽然她们早已经不小了。 几个大男人知道她们的快乐,也不去打搅,谁也舍不得破坏这份纯真。 贾政心想,若自己是牛郎,碰着沐浴的仙女蕊儿,是怎样的一段故事呢? 长生的心砰砰跳,他知道他最喜欢的女孩就在前面的溪水里洗着澡,一个男人天然的欲望让他几乎要使个障眼法去窥探一二。可他是爱她的,他又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他觉得自己这样不堪的念头,简直玷污了如烟这样美好的姑娘。 福贵没有爱着的人,也没有人爱着他,他心里只是升腾着一种对女性的朦胧向往,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此刻,几个女子毫无保留地敞开在这天地间,他当然也止不住内心的燥热,他只能吹着口哨,学着鸟叫。 良久,贾政朝着前方曲折处喊了一声:“好了吗?该回家了!” 女子们一面慌忙穿衣,一面抱怨着他不该催,这样的体验谁都是生平第一次。 乘着皎洁的月色回去,一路的山川风物都似一个忽远忽近的梦境。到了家,自然都睡得极好,贾政几乎要错过了第二天的公务时间。 其余的人都睡得昏天黑地,陆续起来已是正午,冒着热气汗流浃背吃了饭,突然来了急促的雷雨,忽然间又凉快下来。 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蕊儿只觉得瞌睡又来了,在榻上歪着,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贾政回来的时候,蕊儿虽然早醒了,却慵懒地躺着不肯起来。 贾政一面给她喂饭,一面嘱咐枕墨将窗子关严一点,有雨飘进来了。 蕊儿抬起手摸着贾政的脸:“你脸上有雨水呢!” 夜里,昏睡了一天的蕊儿清醒了,贾政却正困呢,她听着雨声,坐起来,静静看着贾政熟睡的脸,这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爱他。 “政儿,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她俯身亲着他厚实的唇,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这个男人,早就融入了她的生命。 半夜贾政醒来,看到蕊儿坐着,忙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蕊儿说:“没有,我白天睡多了,你快睡,别管我!” 贾政也坐起来:“你这样太可怜了,那我也不睡,我陪着你!” 蕊儿双手勾着贾政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泪汪汪的。虽然灯影昏黄,贾政还是看见了:“怎么了?怪我睡着了不陪你吧?”蕊儿摇摇头。 “那你哭什么?委屈什么呢?” “我爱你,政儿,我永远爱你!我很爱你!” 贾政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那你哭什么?” “哪里哭了,没有!” “那我们躺下来?” 蕊儿听话的躺下,贾政吹灭了蜡烛。 此时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贾政用蒲扇将蚊子再次驱赶一遍,然后把帐子关得严严实实。 一个响雷伴着闪电,吓了蕊儿一跳,贾政将她护在怀里:“别怕!有我在呢,什么也不怕!” 蕊儿说:“我们像不像两个蚕宝宝在茧里?”贾政道:“像。” 劳累一天的贾政又睡着了,黑夜里,他的体温,他的臂弯,他的呼吸,都给蕊儿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着了魔似的,蕊儿又说了一遍:“爱你,我真的爱你!” 第52章 蕊儿舍身救人 这天,忙了一天刚刚到家的贾政正要和蕊儿说说闲话,一封急信送了来,贾政一看,跌坐在椅子上,眼眶泛红。 蕊儿不知缘故,忙问是什么事。 贾政沉痛地说:“自入夏以来,两个孩子都发疟子,长时间不见好,怕是保不住了!” “二爷是说,痘疹?”蕊儿问。 贾政点点头,起身到院子里立着,久久不动。 满地的人都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病,谁能不怕? 枕墨到蕊儿跟前宽慰道:“江南这个病很常见,北方按说发病的少,想是误诊了吧?” 蕊儿道:“府里请太医是轻轻松松的事,怎么会误诊呢?这个病历来是稍不注意就要人命,何况哥儿和姐儿这么久没好,哎!” 贾政垂着头到屋里,沙哑着嗓子:“圣上念着我家祖上功劳,得知我两个孩子都染上痘疹,特赐了外藩进贡的金鸡纳,说是许多人吃了救了命。谁知我那两个孩子吃了,毫无效果,却日渐加深了,莫非是天要绝我!” 蕊儿道:“富贵人家的孩子常年混补混喝的,说了不怕你恼,我先前在府里就听太医说许多病是人参里带来的,咱们府里也不是没有得了这病挺过去的,琏儿不是早些年就发病过吗,他是怎么好的?” 贾政道:“那时候家里还有些金鸡纳,用酒调和了喝下去就好了,这回到我自己的孩子头上,灵丹妙药也没法子了!” 且说荣国府里的情形,正当盛夏,骄阳似火,贾珠和元春都盖着三层棉被,还瑟瑟发抖。为了方便看顾和医治,两个孩子都移到一处,在荣禧堂王夫人房里。 贾母看着孙儿贾珠和孙女元春,两个画儿一样的人皆是牙齿上下打颤,嘴唇乌紫,浑身瑟缩着,一会儿又热得如同着了火。 热的时候,岂止是不能盖被子,连身上的单衣单裤都要脱掉。仆妇们碍于身份不好去脱,怕有失主子的体面,王夫人自己去给孩子脱掉,嘴里斥着:“都这会子了,讲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侍女们轮流打扇,又拿来冰块,两个孩子只是昏昏沉沉喊着热火攻心,热气过了,又冷得仿佛掉进冰窖。 贾母上了年纪的人,眼见孙儿孙女如此受苦,由不得老泪纵横,呼天抢地。王夫人强撑着安慰,背过身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阖府上下,谁也不敢发出笑语,谁也不能不为这两个可人疼的孩子担忧。 一个清晨,天边尚隐着淡淡一弯残月,曙光从窗子照进来,贾珠忽然呜呜哭起来,王夫人惊醒了,忙问:“哪里难受了,我的儿?”凑近一看,贾珠的衣服全都湿透,通体冰凉,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对母亲说:“我要死了吗?为什么爹爹不回来看我们?他不爱我们了吗?” 王夫人哽咽道:“傻孩子,我给你爹爹写信去了,山高路远的,他不知道收到没有,他若是知道了,怎么能不痛心呢!你爹爹最爱的就是你和妹妹,你们一定要挺过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下去了,爹爹也会活不下去,知道了吗?” 贾珠艰难地点点头,痴痴望着窗外…… 再说回贾政这边,得知两个孩子的病情,他束手无策,禁不住仰天浩叹。 蕊儿道:“也不怪二爷心急如焚,我们听了也是人心惶惶,这些年和我们贾家往来多的王府侯门,因为痘疹丢了命的就数不清。前些年英亲王的两个福晋都死于这个病,德亲王也因为这个病英年早逝,如今凡是过得去的人家,谁不是常年供着痘疹娘娘?珠儿和元春年纪小,更是不能拖下去了,我们要想办法,不能任由事情这样恶化下去。” 贾政道:“谁不想赶快想个法儿呢,可办法也不是说有就有啊!” 蕊儿道:“我去民间问!” 贾政没法因私人的事放下公务,只能委托蕊儿出去遍寻药方子。蕊儿每天天不亮就匆匆洗漱,草草果腹,带上身边得力的几个人出门去,直到天黑才回家,逢人就问:“您知道治痘疹的法子吗?求您了!”直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酷暑里奔波,蕊儿几次中暑晕过去,醒了立刻就继续出发。她像一个绝望的母亲,不肯放过任何一线希望。 十来天过去了,一无所获,蕊儿晒黑了,也累瘦了,脚上全是水泡,贾政也忍不住说:“你歇几天,叫他们去,若真是天意,你累死了也无济于事。” 蕊儿不听,跑完了全城,又去乡野。 就仿佛在大海里捞一个宝瓶,她感到茫然无措。 这天,蕊儿累倒在乡间田埂,被长生背到树下,枕墨给她喂了些水,又让她靠着自己睡了会儿。蕊儿迷糊中只是喊着:“找药方!药方!” 这次昏迷的时间太长了,急得随行的人也都呜呜咽咽起来。 忽然,蕊儿眼睛睁开了,恰逢一个老妇背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经过,蕊儿虚弱地招手:“老人家……别走!” 老妇一愣:“我给我儿子送饭去,姑娘喊我有什么事吗?” 蕊儿指着小男孩的脸:“他脸上的印子是什么?是不是得过痘疹?” 老妇道:“是啊!别提多遭罪了!要不是得了个土方子,这孩子早没命了!” 蕊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立即弹起来凑过去:“什么方子?求求您告诉我,我家里有两个孩子染了这个病,怕是要死了,求您了!”一面说着,一面砰砰磕头,瞌得额头冒出鲜血。 老妇连忙扶起蕊儿:“使不得!使不得!我看您不像是苦寒人家的姑娘,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来寻方子的,我这就说给您,只是不知换个人灵验不灵验。” 蕊儿道:“好!若是医好了,您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老妇道:“不必说什么恩不恩,谁都是为了孩子!听着吧,要丝瓜连着藤那一头的三寸,瓜子外面那层薄皮,升麻,酒芍药,赤小豆,最要紧的是甘草,这一般需要自己去采,可喜的是这个季节正好有。我孙子发病也是夏天,这也是我们有缘!” 蕊儿道:“我不会写字,您再说一遍,我叫人记下来。” 枕墨些须会些笔墨之事,忙解开行囊一一写了收好,蕊儿又问:“甘草是什么样子的?” 老妇道:“这个时节甘草正开花,好找,开着紫色的一团团的小花,我们这一块的山上都有,你只要看到紫色的一团团的花,茎又粗,那就是了!” 蕊儿拿出身上带的所有银两,一股脑儿给老妇:“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老妇坚辞不受:“都给我你们怎么回家去?我就拿这个碎银给我孙儿买点葛布做两身衣服就够了。” 无论蕊儿怎样强塞,老妇都不肯收,一面说着“快去救人”一面走远了。 长生说:“别愣着了,我们这就上山采药去!” 几个人顾不得吃饭,饥肠辘辘到山上,一面找甘草,一面摘着野生乌桑葚充饥。 正在遍寻不着的时候,如烟说:“喏,那里有!” 众人看过去,一处斜坡上随风舞动着几株甘草,那片紫点亮了所有人灰暗的心田! 蕊儿立即往前冲,长生道:“不行,这里是刚下过雨的,土都松了,小心滑下去!我去!” 福贵说:“我去吧,我做事谨慎!” 蕊儿道:“你们跟着我劳累这么多天,今天饭也没吃一口,我实在不忍心!”说完不由分说自己往前跑去。 斜坡连着高岸,蕊儿小心翼翼挪移着,松软的泥土滑腻腻的,她一步步靠近那紫色的救命草,心里狂喜起来,三下五下就把几株甘草全都折下攥在手里。 转身回去的路上,蕊儿心花怒放,忍不住笑起来。 猝不及防的,她脚下一滑,松动的泥土带着蕊儿直滑到荆棘丛里。长生和福贵吓得赶紧去救人,谁知此时的泥土更滑更松动,他们也跌到荆棘丛。蕊儿死命举着双手:“快!谁把甘草拿走!不要丢了!”她挣扎着不让自己掉下去,又死死抓紧手里的药草,荆棘刺划破了手背和手腕,热辣辣的疼,只是她已经浑然不知。 几个女子见状大喊起来,临近的村民赶来,才把这三个狼狈的人救起来。 回到家,蕊儿来不及喘口气,就命人把药方和甘草一起寄到贾府。事情一忙完,她就倒下了。 晚上贾政回来,众人已经告知此事,贾政流着泪:“你们都是我同生共死的亲人!” 即便是加急,也足足到月底,贾府才收到药方和甘草。照着去配了药给两个孩子试了,果然痘疹退下去,缠绵病榻几个月的孩子都活蹦乱跳起来。所幸元春没有留下什么印子,而贾珠的背上和腹部还是留下了痕迹。 加之贾政飞书,细说了蕊儿的付出,贾府上下无不感念,贾母更是直言要拿蕊儿当正经主子,王夫人此时也尽弃前嫌,修书一封,感谢蕊儿救了两个孩子的命。并且发誓,将来一定对赵姨娘以礼相待,一生报答。 第53章 如烟遇险 为了江西旱情,贾政忙得脚不点地,连自己的儿女患了痘疹也无暇抽身。好在这次防范得早,应对及时,损失并不大。只是这阵子忙完,贾政又病了,倒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只是倦怠得很,眼睛胀痛,身子虚得很。 万万想不到,为了嘉奖贾政,圣上亲赐了药品和上好的人参,这自然是无上的荣耀,贾政忙上书谢恩,又告知家里,贾母和王夫人都欢喜不已。 为了庆祝这意外之喜,贾政邀请师爷李素和康广到家里小聚。蕊儿嘀咕道:“那个李素,以前还叫二爷去酒楼找歌女呢,不是好东西,往常也来过几回,讨厌得很。康广倒还好,没什么坏印象。” 如烟道:“是啊,我一看到那个李素就直犯恶心,他每次眼睛滴溜溜往我们姐妹几个身上乱看,那个色眯眯的眼睛真想给他挖掉!” 蕊儿笑道:“既然是二爷的同僚,少不得担待些,反正我们招待一下,就送走便是了!” 晚上,贾政果然带着两个师爷回家,蕊儿少不得尽地主之谊,迎上去笑道:“就家里带来的两个厨娘,还有几个菜是我炒的,还请将就着吃吧!” 李素道:“荣国府出来的厨娘自然身手不凡,貌美如花的赵姨娘做的菜,又怎么会差呢!” 康广笑道:“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别客气了,实话说,一年到头难得吃一次这么可口的呢!” 贾政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很少请客咯?” 康广道:“你被这样出众的赵姨娘绊住了,哪舍得分点时间给我们弟兄们啊!” 饭桌上,几个人有说有笑,蕊儿劝酒,枕墨和如烟打下手,李素几杯酒下肚,开始盯着如烟看个不停。如烟是个憋不住话的:“李师爷喝酒就喝酒,一味的看着我干什么?” 李素笑道:“我就喜欢这样泼辣的姑娘!” 如烟啐道:“谁要你喜欢!”说着转身去厨房帮忙,再也不愿意到桌边服侍了。 李素趁着酒劲,醉醺醺对贾政说:“贾老爷,你可知我的正妻是什么来历?”贾政道:“请讲。”李素说:“就是您的上任赏给我的,我去他家里做客,看他的一个侍女不错,还没开口他就看出来了,当晚就让我领回家了。” 贾政淡淡的道:“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他说送人就送人,可知人家女子乐意不乐意?” 李素也便不多说了,酒过饭饱,康广说家中有妻儿在等,要回去,就告辞了,李素道:“这也是个没意思的,出来吃个饭巴巴的要回去,我又不是没见过他婆娘,大饼脸,矮个子,亏他当宝贝似的!” 蕊儿道:“李师爷,话不能这么说,两情相悦的人看对方就是最好的。” 贾政道:“是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话不投机,也没什么好强留的,李素约略坐了坐,也起身告辞,贾政和蕊儿只送到厅门口。 这李素碰了一鼻子灰,本来就若有所失,走到院子里,黑布隆冬冒出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正是如烟! 如烟以为李素和康广一起走了,这才跑出来想去屋里,谁成想一出来迎面碰上李素!李素见四下无人,一把将如烟搂在怀里,对着她的嘴就亲过去,如烟惊叫道:“你干什么!你!你放开我!” 李素凑到如烟的耳边:“你若是不想偷鸡摸狗呢,也可以和我正正经经办事儿,我带你出了这个门就行了。”话说完就急不可耐将蕊儿推到树上靠着,如烟用尽力气反抗,两人气喘吁吁撕扯在一起。 李素堵着如烟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别喊了!给我一点甜头,我就走!别嚷嚷,快得很!” 如烟死命捶打李素,挣扎着拉开他的手骂道:“不要脸!呜呜呜,你不是人!” 这时候,门口的长生听见了动静,急匆匆跑到院子里:“谁在喊?是不是你,如烟?” 李素捂着如烟的嘴,不让她叫喊,长生狐疑地四处看:“如烟,你叫什么?你在哪儿?” 灯笼的微光随着长生的脚步转来转去,他什么也没看见,正打算去屋里看个究竟呢,转身的时候,李素飞快往门口窜,打算逃跑。 长生飞速追上去,揪住他的胳膊:“你是谁?李师爷?李师爷怎么还没走?刚刚是什么声音?” 惊魂未定的如烟哭着跑过来:“长生,我活不成了!他……他要非礼我,我脏了!” 长生一听这话,一股热血直冲到脑门,不由分说对着李素就是响亮的几耳光,打得李素耳朵嗡嗡响。 长生将李素摔到地上,用脚踩着他的脑袋:“孙子,你敢动贾家的女人,我让你死个痛快!”说着就拳打脚踢,李素鬼哭狼嚎道:“救命啊!要打死人了!贾老爷,快管管你家的下人!” 贾政和蕊儿听到动静跑出去,都呆住了。贾政呵斥道:“你在干什么,长生!李师爷喝多了,你跟他计较什么!” 长生气急交加,指着地上的流氓说不出话:“他……他……” 如烟衣襟散乱,蓬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贾政也就明白了几分,他将李素扶起来,叹着气:“你在外面还没玩够吗?连我家里的下人也不放过?今天吃亏了吧!” 李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你贾老爷会做人,也到不了这一步!你早把她赏给我做妾,轮得到我在这里做贼似的吗?” 蕊儿听了这话,上前对着他的脸就啐:“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家,是能随便送的吗?何况是你这种人渣!” 李素冷笑道:“别叫我替你害臊了,你又是什么正经主子?不过是个奴才,爬上了床当了姨娘,就以为自己是个体面人了!不是我说,你家爷为什么不肯送个丫头给我?哪里买不到个丫头?不过是因为都跟他有一腿、都是他的人罢了!” 蕊儿骂道:“你放屁!我的男人我了解,他绝不是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烂人能随便揣测的!” 争吵中,只听得院里扑通一声,众人都吓了一跳,福贵跑过来:“不好了!有人跳井了!” 长生一听,眼泪涌泉似的往外淌:“如烟!如烟!” 福贵骂道:“你个狗娘养的,哭有什么用!拿绳子!” 枕墨战战兢兢送了绳子来,长生趴在窄小的井口对着下面喊:“如烟!抓住绳子!你能看见绳子吗?” 黑漆漆的井下,如烟在水里挣扎着:“别救我!我没脸活了!” 长生哭道:“如烟,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纯洁的,我永远最最爱你,只爱你!求你了!抓住吧!你不上来,我也跳进去,一起死!” 如烟哭道:“你傻不傻!”可她还是抓住了绳索。上面的人一起用力,把如烟救了上来。 如烟浑身颤抖,冷得直打哆嗦,被簇拥着送到房间去了。 贾政这才发现,李素早就趁乱逃走了。 等到如烟平静下来,蕊儿和贾政在房间爆发了一场争吵: “我早就说讨厌那个人,你还请他来!这是什么东西,能做朋友吗?” “我怎么知道他胆子大到这个地步,坏到这个程度!” “我要给如烟一个公道,我要把他送到大牢!” “这样传开了,如烟也难做人了!” “什么?如烟怕什么,丢人的是李素!如烟她只是个受害者!谁敢当我的面笑她说她,我当面打嘴!” “他当师爷资历老,虽是我的部下,对本地的事务比我熟悉多了,我很多事少不了他。而且,他也是结交了很多势力的,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你的意思是如烟白吃亏了?你是不是个男人!” …… 如烟听到了他们的争吵,起身劝道:“我理解二爷的难处,他肯定想为我出头,但官场的事没那么简单,犯不着为了我一个奴才坏了大局。无论如何,我已经很感激了!” 三天后就是中秋,贾家众人对月饮酒,长生悄悄向如烟再次表白:“如烟,我想一辈子保护你!” 经过上次的事,如烟更明了长生的心意,这次她没有躲闪,也没拒绝,她只是说:“我生来是个奴才,有什么资格说爱呢?何况我已经有污点了!现在我们在这里的任务是服侍好二爷和赵姨娘,我还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长生笑道:“你没有嫌弃我,躲避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我爱你,不是为了占有你。我愿意一生守候着你,你愿意呢,我随时可以娶你。你不想嫁人呢,我就一直默默爱着你,这也是很幸福的事呀!” 忙起来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 秋天短得抓不住,冬天就那么杀气腾腾的来了,带着寒风,带着雪花,也带着温情。 下雪的日子,蕊儿也和贾政踏雪寻梅,自己上树去折梅花带回家装点小家。小小的宴会几乎每天都有,只要回到家里,贾政可以忘记一切纷扰。 另一边的荣国府,也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王夫人和贾母商量着,给贾珠换了名师。这天,是贾珠拜师的日子。 第54章 醋坛子 大雪过后,还没有放晴,时而飘着一点雨丝,时而飘着小雪花儿。路上的积雪厚厚的,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路上行人稀少,车马寥落,阵阵寒风袭来,简直是刀子割。 王夫人从国子监请来的教书先生田良文抄着手缩着肩,迎着小雪急匆匆赶往贾府,门房一听来意,忙让了进去。 王夫人和贾母一看田良文的样子,四十出头,中等身材,方正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虽然看得出几分贫寒,可书卷气却掩藏不住。 田良文道:“贵公子在哪里?我们见见吧!” 王夫人道:“小女元春也愿意跟着学几个字,免得当睁眼瞎。” 春兰和夏荷领着田良文从厅外的夹道经过几处亭台,有一座三间房的院落,便是私塾。田先生进了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屋门口,只见里面的八仙桌上摆好了教具,地上两个炭盆烧得红红的,火势正旺,屋里并不怎么冷。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在烤火,一个穿着宝蓝色绸面棉袍,一个穿着靛青色棉袍和月白色坎肩。 见生人来访,贾珠一打量,这位男子眉清目秀,蓄着一点短须,看起来风雅脱俗,便知是自己的新老师,忙起身让座:“先生好,我叫贾珠,这是我妹妹元春。” 田良文道:“不必拘礼,你现在读过哪些书?认识多少字?” 贾珠想了想:“之前学了《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和《千家诗》,字认识了两千字左右。我妹妹会写名字,会写常见的字,也会背一些诗。” 田良文道:“四书五经你还在启蒙阶段是吗?” 贾珠道:“是的,请先生多多费心。” 田良文道:“那是自然,你们这样的诗礼之家,出你这样的孩子也实在理所应当。唐代诗人你喜欢谁?” 贾珠道:“李义山,因为他的诗构思精密,情致委婉,余韵无穷,比如留得枯荷听雨声,真是太有联想空间了!” 田良文笑道:“难得啊,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地!你这个学生我收下了!我先告辞了,三天后来正式上课。” 送走田先生,王夫人到私塾找贾珠,看着贾珠自己将桌案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香炉里轻烟冉冉,墙上挂着一张瑶琴,花瓶里的梅花清幽端庄。王夫人满眼含笑,对贾珠说:“先生很喜欢你,我很高兴。我特意为你选了这个安静的地方,希望你好好学习,不要辜负我们。” 贾珠道:“母亲放心吧!” 一年下来,贾珠的进步惊呆了田良文,直言这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 又是一个岁末,贾母见孙儿长高了许多,言谈举止更有贵公子风范,满心欢喜,因拉着他的手问:“珠儿这一年学了什么呀?” 贾珠道:“学得最多的是八股文的写法,老师说叫我一定要把四书五经背熟,理解透,因为到时候科考题目都从这里来,《四书》里面要出三个题目,《论语》和《孟子》是必考的,另一题不是《大学》就是《中庸》。《五经》则各占一题。” 贾母摸着贾珠的头发:“我的儿,你愿意上进,是我们贾家的幸事!” 王夫人自然把这些情形一一写信告诉贾政,说元春是知书识礼的苗子,贾珠的八股文已经有模有样,又再三感谢蕊儿对孩子的救命之恩。贾政每次都念给蕊儿听,蕊儿自己没有孩子,听到贾政的两个孩子这样成器,也跟着自豪不已。 有时候蕊儿也会感叹:“珠儿和元春那么小,也能说会写的,枕墨只是个侍女,也能记账写字,我真是惭愧啊!” 贾政道:“你就是太心急,一点困难就放弃,就算你一天学一个字也不错啊!再退一步说,你可以听听书里的故事和道理,也很有意思的!” 蕊儿道:“那你给我讲讲书里面有什么故事吧!” 贾政笑道:“你这样爱听八卦的人,我先给你讲唐传奇里的故事吧!话说有一个《离魂记》的故事,说一个叫倩娘的女子因为父亲悔婚,嫁不了心爱的人,于是她的魂魄离开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她,追随着她爱的人,生下两个孩子,过得很幸福。五年后,夫妻俩回到倩娘家里,她的魂和本人合二为一了!” 蕊儿惊讶得张大了嘴:“还有没有?我还要听!” 贾政说:“唐代的时候,有个年轻人到长安赶考,迷恋上一位青楼女子李娃,他们每天形影不离。可是后来年轻人的盘缠花光了,被赶出去了,病倒在街头,被人救活了,成了一个丧礼上唱歌的人,很快就名声大噪。可他是读书人啊,怎么能这样下去呢,所以他父亲到长安碰见他,把他打晕死在路上,他后来沦为乞丐了。” 蕊儿问:“后来呢?那个李娃呢?” 贾政道:“有一天下着大雪,这个年轻人到昔日的青楼门口乞讨,遇见了当年的李娃,李娃很痛心,她拿出多年的积蓄给自己赎身,搬出去一心一意照顾这个年轻人。后来年轻人身体养好了,李娃又给他买书,鼓励他好好读书,几年后,这个年轻人一举中第,到四川去为官,李娃主动要求离开,留也留不住。年轻人苦苦求她送一程,李娃将他送到剑门关,正好遇到年轻人的父亲,父亲眼见儿子成器了,同意了他和李娃的婚事。从此以后,李娃相夫教子,孝敬父母,全家都很喜欢她。” 蕊儿听了很动情:“这么多美好的故事,我却不能自己去看!政儿,我要每天学一个字,总有一天,我也可以自己去看书,去了解我们之外的世界!” 日子总是这样平淡而幸福,虽然,偶尔来个小插曲。 比如说,醋坛子翻了这种事。 贾政的清客朋友里,有一个叫詹光的,是个善于画工笔楼台的,他先前也在京城,巧的是近来也到了南昌府暂住,老友重逢,不亦乐乎! 由于李素想奸污如烟一事,贾政尽量不把外客带到家里去了,因此每每和詹光会面,都在外面小酌,蕊儿也是知情的。 几次宴饮下来,詹光耐不住了:“政兄,我知道你是个苦行僧,可你现在这种状况,未免太单调乏味了些!” 贾政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詹光笑道:“你除了那个赵蕊儿,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在外面也没个相好的,连个野食儿也不吃,这还算个男人么?” 贾政道:“我倒不觉得,有赵姨娘一个,就很够了!” 詹光道:“我交游广,你别不好意思,给你物色一个绝色美人还是不在话下的。再说了,你那个姨娘不能生育,白白霸占着你,害得你子嗣凋零,等将来你想多几个孩子也不能了。就为着传宗接代,你也该再讨几个!” 见贾政笑而不语,詹光道:“多几个年轻小女人,也可以丰富一下生活,你说人生在世,难道是为了吃苦吗?” 贾政道:“我们说点别的吧,不要谈这个了!” 詹光道:“这里我已经选了一个上好的,自己舍不得上手,全因为当你是挚友,你看看嘛!”说着举起手拍了三下,一个妙龄女子抱着琵琶款款走出来,一看到贾政,就含笑着道了一个万福。 詹光道:“弹个曲儿吧!”女子刚要弹,贾政挥手道:“不必了!” 女子道:“那我跳一支舞给二位爷看看,献丑了!”说完就翩然起舞,薄如蝉翼的外衣下是雪白的肌肤,灵活的腰肢扭动着一股异域风情,媚眼里是欲拒还迎的热情和几分娇羞。 贾政低头喝茶,并不去看。 忽听得楼梯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贾政一抬头,是蕊儿风风火火闯进来。她怒目圆睁,看着贾政,贾政慌得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你坐,要不我们回家?” 蕊儿冷笑道:“你就是詹光吧?我相信你,所以由着我家男人动不动出来和你喝点,可你在干什么?把这些粉头塞给他?” 詹光正待要解释,蕊儿扬手就朝舞女打去:“在我男人面前穿这点薄纱跳什么?滚!” 舞女忙跑下楼去,蕊儿对詹光道:“再被我知道一次,你们连朋友也不用做了!”说完就气冲冲转身走开了。贾政要去追,却被一把拦住:“你就是把她惯坏了!怕什么,喝!我真不知道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什么,好看?是好看,但也不是天下第一吧?还不能生孩子,也没有才艺,还脾气大,还大字不识一个,你图什么?” 贾政道:“我只能说,你还不懂爱情。” 詹光自认为是贾政的真朋友,他以为贾政没看中上一个,是不喜欢这种类型,毕竟他是个清高的人。 半月之后,他又找贾政小聚,贾政一上楼,就看见一位清秀淡雅的姑娘坐在桌边,见贾政来了,只是微微颔首。 詹光笑道:“你看这一位,会江南小调,还会苏州弹词,人称妙音娘子。你看这皮肤,是不是真真像凝脂一样?这皮肉儿嫩得能掐出水来!” 贾政转身就要走:“又来这一套!以后我看还是别见面了!” 詹光一把拉住:“好,我什么也不说了!吃菜吃菜!” 眼前的姑娘并未表现出什么波动,满眼文静和温良的神色,她身材苗条纤细,皮肤光洁,双眼含情脉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却自有一种曼妙的气息,虽然在这样的场合,她竟然还有几分端庄凝重。 第55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贾政默然吃着菜,想着该找个由头回家了。 詹光笑着对女子说:“小怡姑娘,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这位爷为人清高正派,见了外来女子,总是这样摆出道学先生的样子,为人却是极好的。” 又对贾政说:“贾存周,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啊,用得着装腔作势吗?你虽不是花天酒地的人,到底也是浪漫风流过的,别像不开窍似的。这位小怡姑娘也不是轻薄之流,诗词弹唱,琴棋书画,乃至劝酒斟茶,都是南昌府第一流的。多少公子豪强想娶她回家,她只立志要嫁一个儒雅正直之士。我这样的,她还没有正眼看呢!” 贾政勉强笑道:“多谢美意,只是我妻妾两全,没有此意。” 小怡含笑道:“既然如此,詹先生不必勉强,这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祝贾老爷和心上人白头偕老!” 说话间,又是急匆匆的上楼的脚步声,贾政一看,蕊儿带着枕墨和如烟来了,见了小怡,蕊儿一脸的怒色竟瞬间平静下来。 “詹光,请问这位是?” “哦,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红颜知己。”詹光连忙站起来让座。 “我看是你介绍给我丈夫的吧?”蕊儿一面说着,一面打量小怡,努力掩饰着心里怯怯的感觉。 詹光笑道:“上次你那样一说,我哪还敢啊!这是我自己喜欢的,她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我想应该不至于玷污了贾老爷的眼睛,就带了来,吃个饭而已。” 蕊儿挨着贾政坐下,贾政往蕊儿嘴里喂了一块酱牛肉:“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蕊儿道:“刀工真好,切得这样薄。” 可对面坐着这样一位其淡如菊的美人,举止言谈毫无逾矩,蕊儿只觉得一种惘惘的威胁和压迫。 生平第一次,她彻底的自卑了。 往常见到贾敏,她只是觉得那是神仙一样的人,可那毕竟是自己男人的亲妹妹,她只有爱惜和敬重。如今,近在咫尺的这个女子,不光有着惊人的美,还有沉静脱俗的气质,还知书达礼,这是她完全没有的,也是贾政需要的。 贾政对蕊儿的心理活动毫无察觉,又夹了一筷子鹅肝给她,蕊儿恍恍惚惚没有张口。贾政轻声说:“你要是没胃口,我们回家吧,我也吃得差不多了。” 蕊儿愣愣的看着桌子:“二爷,你把她带回家吧!” “你这是什么话?”贾政一惊:“你还是不肯信我?” 蕊儿的眼光黯淡下去:“她的确是个好女子,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她比我更适合你。虽然你待我极好,可我受之有愧,我何德何能在这个位置呢?” 贾政拉着蕊儿的手站起来,向詹光和小怡告辞:“我们先回去了,再会吧!” 一出门,蕊儿“哇”的一声哭出来:“你为什么不带她回家?” 贾政揽着她的腰:“你有病啊?带回去干什么?” 蕊儿哽咽道:“人家样样比我好……” “是吗?我怎么一样也没看出来?” 到了家,蕊儿还是抽抽搭搭的,贾政一直在左右软语温存。 夜里,两人共着枕,说着体己话。 蕊儿问:“你是考虑我的感受,还是真没看上呢?” 贾政笑道:“你就这么不自信吗?我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吗?我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人,不管是谁在我面前,我都不可能看上的,最多只是几分欣赏,那是和性别无关的,比方说人家字写得好,我就说她的字真不错,但和我爱上她有丝毫关系吗?” 蕊儿说:“我觉得我太自私了,我这样霸占着你,却不能佐助你,不能当你的红颜知己,不能生儿育女,也没有一技之长,我只有坏脾气和莽撞,什么优点也没有。其实如果真有什么都好、又很爱你的女子,我愿意退出!真的,只要你更好更幸福,我可以去当一个灶下婢。” 贾政笑道:“你傻不傻?我对你的心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子,绝对没有!你天生就是最适合我的,我天生就是需要你的,你聪明可爱,你天真潇洒,你善良赤城,你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优点?” 蕊儿还是沉浸在伤感中:“我配不上……” 贾政披衣起身:“我的琴都沾满灰了吧,好久没有弹一曲了,为了给你解解闷儿,我弹一曲《卜算子》吧!” 窗前月下,贾政披发迎风,边弹边唱:“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蕊儿被这流水一样的琴声和悠远祥和的歌声带入一个梦境,贾政坐在那里低吟浅唱,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蕊儿也起身,在透过窗的月色中曼舞,轻轻唱着,贾政以琴声相和: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 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 望穿秋水,不见还家,又是想他又是恨他。 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盼郎君你归来吧! 免奴相思,潸潸泪如麻……” 一曲终了,贾政沉醉在歌声里久久回味,没有说话。 蕊儿道:“怎么了,我唱得不好,今儿夸也不想夸了吗?” 贾政揽过蕊儿:“你看你分明这么有灵性,总是妄自菲薄。有句话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虽然不能成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可你对美好的事物总是那样神往,总是去追求,这就是你的优点啊!” 蕊儿说:“可我只是你说的那种下里巴人,不懂什么阳春白雪,不能应和你。” 贾政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春秋的时候,有个最擅长弹琴的人叫伯牙,有一年他出使楚国,乘船遇到风浪,停靠在山下。晚上,他在月下弹琴,一个砍柴的樵夫叫钟子期,他披着蓑衣挑着担子经过,听入了入迷。” 蕊儿笑道:“这个樵夫的名字怪好听的!” 贾政继续讲:“伯牙心想,一个砍柴的,怎么会听懂琴声呢?就问钟子期:你说说看,我弹的是什么曲子?钟子期说:是巍巍高山!伯牙换了一支清新流畅的曲子,钟子期说:这是潺潺流水!伯牙听了十分欢喜,想不到一个乡野樵夫,竟然是自己遍寻不着的知音,所以他们相谈甚欢,约定下次的见面。” 蕊儿问:“后来呢?后来见面了吗?” 贾政道:“第二年伯牙重访故地,钟子期却已经去世了,伯牙痛失知己,再弹一遍相遇时的《高山流水》,就摔断琴弦,不再弹琴。蕊儿,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有灵性的人对艺术的领悟远远胜过书本知识,你不要自卑,不要担忧,你就是我的钟子期!别再傻傻的说什么给我找红颜知己,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 蕊儿伏在贾政肩头,只觉得一层雾气氤氲了眼眶…… 王夫人来信说,自己哥哥王子腾在九省统制的任上功劳卓著,贾政也政绩突出,因此家里近来收了许多赏赐,还列了长长的单子附在信后: 鲥鱼五十斤一筐,共一百筐;桂花露、玫瑰露、蔷薇露各十瓶;瓜果一船;干货三船…… 贾府已经很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隆恩,贾政知道除了自己的政绩,还是沾了王子腾的光,但他仍是高兴不已。贾母和贾家上下人等也都喜气洋洋,东西倒没什么,这份难得的荣耀,是最珍贵的。 逢着贾政休息,他带着蕊儿去戏园子听曲儿。 在小地方,是真正终岁难闻丝竹声,好不容易得知还有这么一个听戏的好地方,真是相见恨晚。 这个戏园子虽小,布置得却极有品味,一派幽雅冷清,全无揽客兜售的热闹荒唐。 戏班子里的姑娘,也都是苏杭扬州一带流落来的,都受过名师栽培,因此咿咿呀呀全是风韵,几次让蕊儿感动得泪水涟涟。贾政也感叹说:“这些人唱得比咱们府里的戏班子动人多了!” 晚上,贾政带着蕊儿去看渔家女跳舞,晚饭后,两人混在人群里围着篝火唱啊跳啊,火光映着他们的笑脸,喧闹的人声淹没了他们的对话。跳到半夜,他们又跟着舞龙舞狮子的队伍满街游荡,直闹到天明才歇息。 第二天午饭时分,两人才起来草草吃点饭,又出去疯。 贾政非得亲自去采野生的蜂蜜给蕊儿喝,蕊儿看到密密麻麻的蜜蜂嗡嗡飞着,吓得落荒而逃。贾政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在老农的帮助下,采到了一点蜂蜜,当即跑到落脚处烧水,将这甜甜的蜜化给蕊儿喝。 喝了蜂蜜,蕊儿漫山遍野乱跑,金黄的油菜地里,红云一样的桃花下,蕊儿的美照亮了贾政的整个世界。 蕊儿在田垄摘小花,突然指着不远处:“这是什么?一个小小屋,小孩子过家家的吗?” 贾政道:“嘘……不要瞎说,对神明要有敬畏之心,这是个土地庙。” 蕊儿笑道:“这么小的庙,真是太可爱了!我要去磕头,求菩萨让我早日生子!” 贾政笑道:“土地菩萨才不管生子的事,他只管保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蕊儿仍然倒身下拜:“那就请这位菩萨多管点额外的闲事,保佑我怀上孩子!” 贾政笑得要背过气:“不该他管的他怎么管得了?” 蕊儿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菩萨之间都是认识的,他管不了,可以帮我传个话,叫他的朋友管管!” 贾政点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很对!” 第56章 市井生活 蕊儿在田埂上坐着,双腿吊在岸边摆来摆去,哼着小调儿,仰着脸吹着风,贾政说:“这又是什么曲儿?像是第一次听。” 蕊儿说:“这叫《三枝梅》,我跟说书馆里的女孩学的。” 贾政说:“你再唱一遍,唱慢一点,刚刚我光顾着听词了。” 蕊儿于是又放开喉咙爽利地唱起来,歌声在田野间飘散开,贾政听得心里风烟俱净。 过了半晌,蕊儿站起来:“天要黑了,有露水呢,我屁股上都湿了一点,起来走走吧!” 贾政看着蕊儿在黄昏的斜阳里奔跑着,嬉笑着,流连着,竟痴了一般,目不转睛,一动不动。这个陪伴他走过整个青春的女子,已经是个风韵十足的少妇,可眉眼间的天真,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啊! 蕊儿见贾政还坐在田埂上,跑过来踢了一脚他的屁股:“懒虫!快起来,要回去了!” 两个人并着肩牵着手,踩着长长的影子,说着闲话,踱回了住处。 农家简单的晚饭后,两个人睡不着,起来在院子里吱吱呀呀的藤椅上半躺着。月色如水,暗影幢幢,他们看着月亮,说些没有关联的话,直聊到月上中天。 蕊儿说:“可惜这里没有棋,不然打发时间多好呢!” 贾政笑道:“别,我不想跟你下,每次都悔棋!” 蕊儿起身道:“我也不稀罕跟你下,风大了,到房里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回家,照例是贾政去衙门,蕊儿补觉。 晚饭时,蕊儿对着桌上几个小菜没什么胃口,枕墨说:“奇怪了,我也没什么胃口。”如烟往桌上看了看:“我也吃不下。” 阿喜说:“这么些年来,都是我和阿乐两个人的手艺,每天吃得又简单,我们俩自己也腻了。” 阿乐笑道:“不知道荣禧堂今晚吃什么呢?” 蕊儿说:“我们把桌上这几个菜想成荣禧堂的菜吧!我吃一个鹅掌!” 如烟夹了一筷子大白菜:“我吃个火腿炖肘子!” 长生道:“我吃个大螃蟹!” 枕墨想了想:“那我吃点鹿肉吧!” 几个人嚷得不亦乐乎,贾政一进门就听见了,还摸不着头脑:“怎么这样热闹?又是什么鹿肉,又是螃蟹,又是枫露茶,瞒着我吃这么好的?” 福贵道:“人家说画饼充饥,我们这算什么呢?” 贾政一面由如烟拿着湿帕子擦了手,一面坐下:“我吃点糟鹌鹑!” 一群人在想象中大嚼大咽,来了一场虚拟的狂欢。 第二天,蕊儿发誓要改善一下伙食,领着众人去采了野菜包饺子。 阿喜自告奋勇:“野菜下面才好吃呢!留点给我,煮几碗面大家尝尝!” 蕊儿眼巴巴在厨房里盯着阿喜忙活,只见她揉面和面,双手麻利地抖出一大把又细又匀的面条,又做了一点炸酱。蕊儿咽了一下口水:“我快忍不住了!马上可以吃了吧?” 阿喜道:“早着呢!”只见她忙了半天,把洗干净的各色菜切成丁,在面里加了黄瓜丁、萝卜丁、酸豆角、蒜泥、豆芽、青豆,又将野菜细细的剁了拌在面汤里,香味引得众人都跑到厨房挤着。 蕊儿道:“虽然是一碗素面,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人人争着吃面,连锅里一点面汤也被瓜分尽了,饺子包好了没人理睬。 贾政回来,诧异地问:“包了这么多饺子?你们都吃了吗?” 长生道:“今儿瞒着二爷吃了好的!” 贾政一面叫阿喜去煮饺子,一面问:“吃了什么?” 长生便细细的说了,听得贾政肚子咕咕叫。 饺子端上来,贾政狼吞虎咽:“这野菜馅儿的饺子也很好,我不羡慕你们!” 蕊儿笑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吃过我们的面,吃了你就知道饺子根本不算什么!” 没过几天,贾政收到王夫人的来信,写得很长,先是说林如海当了兰台寺大夫,这原是贾政已经知道的。王夫人又说林如海夫妇结婚这么多年,始终无儿无女,未尝不是一大憾事,又说到贾敏十分思念母亲和哥哥,盼望早日团聚。下一页说的是王夫人的妹妹嫁到薛家,生了一个儿子薛蟠,已经有几岁了,活泼好动,薛家都当活宝。最后说贾珠和元春在家里都潜心学习,更加出息了。 贾政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自觉神清气爽,两个孩子的消息总是使他自豪、满足。 另一边的荣庆堂里,贾母正在发脾气呢,王夫人在一边劝慰:“这个家还是有希望的,母亲不必过虑!”贾母道:“赦儿不成器,敬儿也越来越自甘堕落了,如今到了珍儿头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再看看琏儿和蓉儿,虽然还小,也不像好苗子。我只盼着我政儿顺顺利利,珠儿快快长大,光耀门楣!” 王夫人道:“会的,一定会的!” 喜出望外的事来了,到了年中,圣上念贾政外任多年,功劳卓著,特命贾政回京任通政司参议。贾政自知这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闲差,但想到可以和家人团圆,也自是欢喜。 师爷李素临到分别,还想参奏一本,说贾政以权谋私,奈何始终找不到证据,加之康广从中阻挠,才没有得逞。 回到京城正值盛夏,在这个几乎等于赋闲的职位上,贾政得以常常在家中和亲人共享天伦。王夫人实在有些焦虑,贾政却自得其乐,清客相公们也都常常来闲坐,就包括先前在南昌府碰头的詹光,还有善画美人的程日兴,通晓戏曲的单聘仁、卜固修等。 贾政见两个孩子又上进又清秀,每每见了孩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先生田良文放学后,也往往来拜见贾政,两人相见恨晚,常常谈得忘了时辰。晚上,贾政喜欢去书房亲自教导孩子们,贾珠的进步之大,出乎贾政的意料。 巧的是,王夫人的妹妹和贾政的妹妹前后脚来探亲了! 先是薛姨妈抱着薛蟠、肚子里怀着一个,来和姐姐叙叙旧。接着,贾敏由林如海护送回娘家看母亲和哥哥。 见了薛姨妈,贾敏不禁悲从中来:“你不光有了一个这样可爱如意的儿子,肚子里还又怀了一个,对我来说,这真真是做梦的事!” 薛姨妈笑道:“妹妹不要这样担忧,有的人是这样,说怀不上吧,十年八载的没动静,一旦怀上一次,接二连三就生一群呢!你是还没到时候,身子没有调养好。” 贾敏道:“我看到别人的孩子,就好羡慕,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上天给我一个孩子,我一定当宝贝一样呵护!可怜我丈夫待我这么好,我竟让他子嗣凋零!” 王夫人听了也凑过来:“妹妹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还年轻呢!” 贾敏道:“我不能生也罢了,我也不是那种醋坛子醋翁,这几年我还亲自给他选了几房姬妾,奈何他根本不去她们房间。我逼迫去了几回,那几个也是没福的,也都没怀上。难道林家注定没有子嗣吗?” 晚间,贾母强迫贾政去王夫人屋里坐坐,王夫人对丈夫说:“今天敏儿妹妹见了我妹子的孩子,又得知我妹子肚里怀了一个,伤感许久。也是,这林姑爷怎么就没有个孩子呢!” 贾政叹气道:“我们都说我妹妹是天下最有福的人,谁知竟没有子女缘!” 王夫人道:“其实我们贾家又强得了多少呢?我们俩统共也就两个孩子,蕊儿一直没怀上,也这么多年了……” 贾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蕊儿怀不上,难道不是你造成的?你还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提!” 王夫人道:“我错了,我是真心悔改,这些年我每天为她祈福诵经,天地可鉴!” 见贾政不理睬,王夫人又说:“要不,你再添几个房里人吧,你看你哥,你侄儿,谁像你?” 贾政道:“他们拉一屋子女人,又多了几个孩子?” 王夫人道:“那你起码也要给周姨娘一个机会吧?说不定她能生?” 贾政摆手道:“别提了!” 王夫人道:“我生了一儿一女,按说也算贾家的功臣了,可两个孩子终究少了些,我想再为你生个儿子……” 贾政道:“珠儿已经让我十分满意,挑不出毛病,你再生也未必生出这么好的。” 王夫人道:“我生了两个,两个都是远近闻名的好孩子,难不成再生一个就不是好的了?我也是一片苦心,想为你锦上添花呀!” 贾政道:“你还是好好的养生惜福吧!” 自从蕊儿冒死救了贾珠和元春,出于母爱的本能,王夫人打从心里感激蕊儿,救了两个孩子,就是保全了她的性命啊!她也真正相信了,蕊儿只是和她爱着同一个男人,为了爱这个男人,她愿意护住他在意的一切,包括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她认清了,蕊儿不是觊觎她的地位和财富,她只是一个一心扑在爱里的小女人啊! 其实她自己和赵姨娘,又有何不同呢? 第57章 荣宁府里无宁日 尽管贾政不领情,王夫人还是尽量的弥补着对赵姨娘的亏欠。 贾母本来就一直喜爱蕊儿,得知蕊儿拼死救了自己的孙子孙女,更是加倍疼爱她。每当身边清静了,贾母总是喊蕊儿去聊聊天,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不忘记给蕊儿送一份。 薛姨妈自然是听姐姐的话,王夫人说蕊儿是死对头的时候,她也不待见蕊儿。王夫人说蕊儿是大恩人的时候,她也将蕊儿当亲人。 贾敏喜欢蕊儿自不必说,就算不是出于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这样喜爱这个女子,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蕊儿看着薛姨妈和贾敏都是一脸幸福的贵妇样子,也跟着开心。贾敏摸着薛姨妈的肚子:“里面会不会还是个儿子呢?” 薛姨妈道:“我怀蟠儿的时候,总是爱吃酸的,肚子尖尖的,从后面看都看不出是个孕妇。这一胎完全吃不了酸的,见了酸的就怕,而且肚子扁扁的,才这么小,从后面也能看出腰粗了不少。想必这个是个女儿吧?” 贾敏道:“假如是元春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那比儿子还好呢!我真想沾沾你的福气啊!” 薛姨妈说:“那你抱抱蟠儿吧,听说多抱抱别人的孩子,也可以沾点福气的,更容易怀上。”这话一说,贾敏和蕊儿都抢着去抱薛蟠,薛蟠挣扎着到地上满地跑。 既然王夫人和贾母这样捧着蕊儿,宁国府也不得不做做样子,给贾政一点面子。这天,贾珍的媳妇珍大奶奶叫丫头来请蕊儿去坐坐,蕊儿笑道:“这可奇怪了,我什么时候上得高台盘了?” 到了宁国府贾珍的住处,珍大奶奶尤氏亲自迎出来,把蕊儿让进去。蕊儿对这里的陈设布置并不熟悉,坐下打量了一番,珍大奶奶笑道:“你这些年在外面辛苦了!怎么一点也不见老?” 蕊儿道:“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生过孩子吧!”尤氏道:“我也没有生养,你看我这几年下来,越发的皮糙肉厚了!” 蕊儿笑道:“大奶奶当家的人,操心多了,不像我,什么也管不了,也不愿意管,歪打正着就算保养了!” 尤氏道:“我虽说是个当家奶奶,毕竟是继室,谁肯听我的?谁把我放在眼里?何况我家世不如人,珍老爷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不像你,被人捧在心尖儿上!人人说我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怎怨得我?我一点实权也没有,还不夹着尾巴做人吗?” 说话间,小丫头通报道:“珍老爷回来了!” 尤氏立即站起来迎到门口,贾珍在院子里呵斥道:“一天天的拉着个苦瓜脸,看到你就晦气得很!” 尤氏道:“赵姨娘在屋里呢!” 贾珍遂收敛神色到了屋里:“哎哟哟,今儿来了贵客!这几年你们在外可好?” 蕊儿道:“很好。” 贾珍看尤氏站在一旁唯唯诺诺的样子,不耐烦道:“客人来了你就陪着坐着,老盯着我,杵在这里像个桩子!” 一转眼,他朝身边一个捧着洗脸盆的小丫头脸上揪了两把:“我说你这几天总避着我,原来是怕这个母狮子,怕她做什么?她敢打你吗?”说着就朝小丫头的嘴上猛亲了一口:“小蹄子,浪得很!等着我!” 蕊儿尴尬得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珍大奶奶却像看不见似的。蕊儿看贾珍和婢女调笑无度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一个大老爷们儿,青天白日的,做出这样放浪形骸的事,也忒不像话了!不说有客人,你媳妇的脸面你也该顾着些!” 贾珍堆着笑:“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和我政叔是怎么好上的,怕也不见得多光彩吧?” 蕊儿道:“你要这样说,那我可不答应了!”尤氏忙说:“他这个人是这样,别跟他计较!” 贾珍道:“不会是叔叔叫你来说我几句吧?”蕊儿哼了一声,懒得搭理。 这时,贾蓉从外面窜进来,手里抓着一只蜻蜓,贾珍没好气的一把打掉:“成天玩的是些什么?脏死了!”贾蓉“哇”的一声哭起来,贾珍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号你娘的丧!” 奶娘赶紧把贾蓉抱出去,尤氏看都没看一眼,也不吭声,好像完全置身事外。 蕊儿见状不便久坐,告辞出门去。到了荣国府,想了想,又去往贾赦的住处。邢夫人万万想不到蕊儿要来,一面让进屋里,一面让下人倒茶,因问道:“怎么想着来看看我们这屋讨人嫌的?” 蕊儿道:“珍大奶奶叫我去坐坐,我回来想着几年不在家,也该来看看你才是。大老爷呢?” 邢夫人道:“鬼知道呢,他一天天不干一件正事,竟忙得像无头苍蝇似的!” 蕊儿只好又问:“琏儿呢?也不见他去找珠儿玩。” 邢夫人道:“他将来和他爹一样的货!整天东游西荡的,一张笑脸一副巧舌,正经事一样不干!” 见蕊儿不好接话,邢夫人又咬牙切齿的:“这屋里的女人多得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是谁,还天天想着张罗新的进来!甭管腥的臭的,都拉进来!大把年纪也不害臊!哎,谁能像你赵姨娘这样好命呢!” 这时候,有奶妈抱着小婴儿来:“姐儿有些发烧了。” 邢夫人道:“等老爷回来跟他说,别跟我说!自己的孩子他不心疼,关我什么事?什么小野种!” 蕊儿问:“这是谁生的?” 邢夫人道:“还不是他的小粉头生的!叫迎春,你说这名字俗不俗?” 蕊儿也不好说什么,听到贾赦到了院子里,她简直得了救。 贾赦听说女儿发烧,吩咐下人去请大夫,话一说完也不多看一眼,就到屋里,见来了客人,勉强点个头:“我身子不大好,就失陪了!” 邢夫人拉着蕊儿的手:“不早了,你在这里吃饭吧!” 蕊儿道:“老夫人那里有敏儿姑娘在等我呢!” 邢夫人也不多留,虚送到门口也便罢了。 晚上,蕊儿去看贾珠和元春,顺便和王夫人话家常,说起白天在贾赦和贾珍处的见闻。王夫人笑道:“他们常年是这样的,也不稀奇。” 蕊儿道:“我只是心疼孩子,琏儿、蓉儿还有刚出生的迎春,都是苦命的。” 王夫人叹气道:“他们真真是造孽!蕊儿,如果你治好了,能怀上孩子,我绝对不会阻拦,不给你使绊子!我是真心的希望你有个自己的孩子,你这么善良,应该当母亲的!” 蕊儿道:“这也只能看缘分了!对了,我哥哥和侄儿怎么样了?” 王夫人道:“你哥哥还是在账房,你侄儿在私塾里混了几年,也在庄子上打杂,学着点做事为人,将来再作安排。你要是想见他们,我差人去喊一下就行。” 蕊儿道:“谢谢夫人善待我的家人!等他得闲了再见吧!” 贾母和王夫人处处把蕊儿当个正经主子,下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贾政在家的时候,王夫人每每去贾母处伺候用餐,蕊儿也便跟着一起去。贾政外任多年间,都习惯了蕊儿的陪伴,每当蕊儿去荣庆堂,他就食不知味,坐立不安。 贾母是个何等明白的人,一猜便知,因对蕊儿道:“赵姨娘就不必来伺候我吃饭了,去荣禧堂伺候好二老爷才是正经,我这里有淑惠呢!” 贾政窃喜道:“知我者,果然是我母亲!” 贾敏在荣国府住到夏末秋初,林如海来接她回家去,贾母留他住了几天。林如海为人风雅旷达,对贾敏又呵护备至,深得贾母喜爱。 林如海道:“敏儿喜欢住在娘家,回一次也不容易,可我姑苏家里没有主事之人,少不得她去操持,因此接她回去。” 贾母挥泪道:“出嫁之人,原该如此!” 贾敏回姑苏后,薛姨妈也不便久住,加之孕期反应严重,一天呕吐无数次,体力不支,也只好告辞回薛家了。 王夫人私下对贾政说:“我和我妹妹都算有福气的,我一儿一女都这样称心,我妹妹生了儿子,肚子里的不知是男是女。” 贾政道:“蟠儿看样子活泼有余显得粗暴,沉稳不足,看样子也不是个好好读书的,薛家将来也不知如何!” 弹指间便是来年春,薛姨妈生下一个美丽惊人的女孩,肤如凝脂,眉目如画,薛家人无不欢喜。 贾母渐渐也感到膝下略显荒凉,对贾政说:“你看你才两个孩子,周姨娘你不碰,赵姨娘生不了,要不你和你媳妇再生一个吧!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说不定你这辈子就这两个孩子了,岂不遗憾!” 贾政道:“孩子不在乎多,只要成器,两个也是好的,若是不成器的,生下来是个混世魔王,那才叫造孽呢!” 贾母道:“你们两个怎么生得出不好的?珠儿和元春,哪个不是人人称赞的?你媳妇也愿意生,你不管怎么样,也要给我们贾家尽量开枝散叶才行!” 贾政想了想:“我先给蕊儿治病吧!我希望蕊儿能有个孩子!” 第58章 稳稳的幸福 为了给蕊儿治病,贾政请遍了京城的名医,可蕊儿的肚子愣是没有一点动静。 日子长了,蕊儿自己烦躁起来:“喝的药都有几缸了,孩子还没有影儿,倒把我先药死了!”贾政柔声劝道:“再喝点吧,万一就是这一次生效了呢?” 蕊儿说:“不可能的,我已经放弃了,这条路已经给我堵死了!” 常年求子不得,蕊儿母爱泛滥,对满府的小孩都充满怜爱之情,尤其是看到贾珠和元春,简直是见了自己亲生的孩子,抱也抱不够,爱也爱不够。凡是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不管王夫人那里有没有,就想着送去给两个孩子看看。 王夫人说:“难得你对这两个孩子这样真心!他们的命也是你捡回来的,你又这样疼他们,真真是造化!” 蕊儿笑道:“我不过是个姨娘,按说有什么资格抱他们亲近他们?他们却从不和我计较,也是夫人教得好!若是碰上那拜高踩低的,我只有贴冷屁股的份儿!” 王夫人道:“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怎样报答都是应该的,可惜他们还小,我会告诉他们的。” 这天正是天高气爽的好时节,蕊儿坐在梳妆台前,叫枕墨帮她打扮一番,免得辜负这样的时光。 贾政在窗边看书呢,本来也是心思游离的时候,自叹着“秋天不是读书天”,凑过去看枕墨的手法。看着看着,他挥挥手:“你去歇着吧,让我来!” 枕墨笑道:“得了吧,你可别给姨娘毁了容!” 贾政不由分说把枕墨挤走,对着蕊儿的脂粉愣神,他指着一个光可鉴人的铜盒:“这么多簪子钗环,哪是今天要戴的?” 蕊儿问:“你觉得哪个好看?” 贾政拿起一个银步摇:“这个简简单单的就很好,居家过日子淡淡的就很美。” 蕊儿说:“那就这个吧!” 贾政替蕊儿戴好步摇,又问:“这玉簪花粉应该不是南昌府带回来的吧?看着挺新鲜,这两年我也没给你买啊!” 蕊儿啐道:“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上心了?南昌府的不是回来三五个月就没了吗?何况这也不是玉簪花粉。” 贾政道:“这可奇怪了,哪里来的?” 蕊儿道:“敏儿姑娘从姑苏带来的,不是铅粉做的,是紫茉莉花的种子磨碎了,兑了香料做的,不损皮肤呢!” 贾政挑了一些在手上:“真好闻,淡淡的清香!”他又在自己的手心搓开:“白里透红的样子,一点不掉粉呢!也不厚重,不像刷墙似的!” 蕊儿转过身打他的手背:“你一下子挑这么多出来,有几盒经得你糟蹋的?” 贾政连忙小心翼翼给蕊儿擦在脸上,果然脸色瞬间通透红润,匀净白嫩,毫无滞涩的感觉,一眼看去有妆胜无妆,仿佛是天生的好颜色。 蕊儿说:“胭脂拿过来!” 贾政以为还是一张张的红纸样式的,四处看也没看着,蕊儿笑道:“你怎么外任几年变乡巴佬了?这不是胭脂么?” 贾政顺着她的手指一看,一个圆圆的小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点杨妃色膏子。因问道:“这也是我妹妹送的吗?” 蕊儿说:“这是薛姨妈给的,专门给宫里的主子娘娘们用的,做得干净,上色又均匀又轻薄,市面上可买不到呢!” 因为怕贾政又暴殄天物,蕊儿推开他的手,自己用簪子挑了一点在手心,用一点水化开,涂一点在唇上,余下的擦在两颊,瞬间鲜艳明媚,压倒桃花,一股甜香直引得人想抱着她好好闻一闻。 贾政说:“这盆绿朝云的菊花开得正好,要不戴一朵?” 蕊儿摆手道:“这么大朵的花,又不出门,在家里太招摇了,像个疯婆子,你将院里的木芙蓉剪一朵雪白的下来给我。” 贾政说:“白色虽美,不吉利,我母亲看了少不得说几句,就红色的吧,我挑小朵的!”不由分说剪了两枝红色花朵别在蕊儿的鬓边,蕊儿对镜夸道:“果然很好,我都爱上我自己了!” 如烟道:“也不见得比平时美,但是二老爷的这份心,是人人羡慕不来的!” 秋日,贾政和几个同僚去周边几个州县巡视,回来的时候,迫不及待打开箱子给蕊儿看他千挑万选的礼物,从衣帽鞋袜到脂粉头花,从手帕小碗到枕巾床幔,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蕊儿说:“又费了不少银子吧?”贾政说:“没花多少,自己采买才发现底下那些蹄子们有多坏!白花花的银子使出去,买来的东西总不合意,想来是贪污习惯了!我要不是被公事绊住了脚,恨不得样样自己去买!” 蕊儿点头:“我们在外面的时候,一两银子不知道要用多久,在这里还没听个响就没了!” 众人也都围过来看贾政从外面带回来的玩意儿,枕墨说:“咱们虽是下人,在这府里的年头也够长了,什么好的贵的罕见的也都开了眼了,这些东西按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二老爷这么多年时时刻刻惦记着姨娘,把姨娘放在最心尖儿,这一片诚心是最让人感动的,这才是无价之宝呀!” 蕊儿点头道:“连旁人也都看出来了,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苦于没有办法报答,只能这辈子追随他,下辈子做牛做马还给他了!” 蕊儿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可贾政特意送给她的,她总是十分珍惜,珍藏在自己的卧室里。 这次贾政带回来的衣裙里,有几件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百褶如意裙、撒花烟罗裙、百花曳地裙应有尽有。 贾府的下人们多是望风而倒的家伙,看贾母和王夫人也都对蕊儿以礼相待,贾政更是长年累月供菩萨似的供奉着自己的赵姨娘,谁也不敢对蕊儿不好,谁也不敢不拿她当主子。像沉香、棋儿之流,除了腹诽,也别无他法。 晴好的日子,贾政拿出给蕊儿买的新衣服和首饰,帮她穿戴起来,要带她出去逛逛。蕊儿怪难为情的:“这样太显眼了吧?别人会不会说我轻狂?” 贾政笑道:“我的女人就是要显眼,谁管得着?” 熙熙攘攘的花市,蕊儿穿着菊纹上裳,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一张纯真清丽的笑脸,引得游人纷纷驻足,走出老远还要屡屡回头。连贾政有时都晃神了:这真的不是仙人下凡? 因为蕊儿固执地不肯再服药,贾政也没办法,贾母也劝不动,因此,贾母对自己的小厨房吩咐说:“赵姨娘的身体需要长期调养,每天有什么精致点心,什么好吃的,都分点送过去,别打量着我没盯着,就敷衍了事!” 有了贾母的嘱咐,蕊儿的伙食简直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什么枣泥馅儿的山药糕啊,牛肉蒸羊羔啊,虾丸鸡皮汤啊,红稻米粥啊,直吃到腻味。连贾政也笑称自己是跟着沾光的,长这么大还没被这样偏疼过呢! 蕊儿不好意思闷着头吃自己的,每当得了什么好吃的,总是叫人往王夫人屋里送些,说要给贾珠和元春吃。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对赵姨娘竟比对孙儿还好了?将来她倘或生个儿子,岂不越过我去?话说回来,这些都是适合老人吃的,我们吃倒觉得炖得太烂了些,也太清淡了些。”话是这么说,看蕊儿如此殷勤,她还是很开心。 因为贾政是贾府唯一在仕途上有点作为的,也是同辈里最成器的,所以他比先前更有发言权,他想捧着宠着蕊儿,谁也不能不服。就连宁国府那些人,也少不得给蕊儿几分好脸色。 只有王夫人私下里暗暗着急,他的哥哥王子腾早就是一品大员,贾政却并没有大的起色,这次返京甚至品级还降了,贾府还后继无人。 贾政劝导她说:“有多大的能耐谋多大的饭碗,我本来也不擅长应酬,处理事务也只能说中规中矩,就算把我放在你哥哥那样的位置,我也未必能胜任。现在这样,也该知足了!等着珠儿快快长大,挑起大梁吧!” 一到官场上就心力交瘁的贾政,回到家又担心家族的未来,只有蕊儿可以给他治愈。他明里暗里的把蕊儿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王夫人如今也不再为这样的事介怀,她为了儿子的前途,当然也顺带着希冀蕊儿能怀上孩子,常年的吃斋念佛,逢着年景不好,还大力做慈善,每日勤俭持家,贾政也渐渐的不再仇视自己的妻子。毕竟,她归根结底,还是在为这个家任劳任怨,奉献到底。 蕊儿在南昌府的年数太长了,性子野惯了,初回到贾府的头几年,简直处处掣肘。可贾政比先前任性多了,总是人前人后不避嫌地和她亲近。蕊儿经常急着和他保持距离,在房里每天都要揪着贾政的耳朵:“你在外面不要动手动脚的,人家不会说你怎么样,倒会说我是狐媚子!” 贾政不以为然:“你看我哥,再看看我侄儿,哪个不比我夸张百倍?你这样算狐媚子,他们屋里那些人呢?” 蕊儿说:“他们本来就不正经,怨不得那些女孩子。可你是个正经人,你这样黏黏腻腻的,人家只会说是我不好!” 贾政道:“那便做个狐媚子又如何!” 第59章 花间事 时间长了,众人也都见惯不怪了,谁还敢拿政二老爷怎么办呢? 渐渐的,蕊儿也习惯了贾政连体婴似的粘着自己,最多就是无奈地推他一把。 从前的旧冤家沉香和棋儿气不过,背地里骂蕊儿是不下蛋的母鸡,被王夫人掌嘴。再后来,这样的闲言碎语也少了。 一眨眼又是过年的时节,如意果、吉祥糕堆满了每一张供桌,屠苏酒、合欢汤的香气氤氲在每一寸空气里。 夜宴直开到半夜,愿意守岁的人玩着闹着,身子不大好的、上了年纪的、瞌睡多的,也便渐渐歇下了。 每一处院落都灯火通明,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有人在守夜,喝了几杯热酒的贾政脸上身上都滚烫的,拉着蕊儿出去吹吹风。蕊儿道:“你叫两个小厮跟着不就行了,我可不想吃得饱饱的出去受寒!” 贾政道:“他们跟着有什么意思,你陪着才叫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呢!走吧,去去就回!” 蕊儿见他喝得有点踉跄,又不忍他一个人瞎晃悠,又担心没个人照应,只好依了他,穿了披风出去了。 几点寒梅迎着风绽放,暗香阵阵,贾政一边走一边说:“这里值班的呢?”蕊儿说:“你还不知道这些婆子们?只顾着在跟前讨巧,咱们走得远一点,就知道她们原不是兢兢业业的主儿!偷着空就去赌钱喝酒,钻屋里去嗑瓜子说笑,听着动静才跑出来假装在站岗呢!” 贾政道:“你怎么这么清楚?”蕊儿说:“我本来就是从下人过来的,什么我不了解?” 一边说着,贾政一边摇摇晃晃:“大过年的,她们放松一下也不要紧。”蕊儿拉着他的手:“回去吧,你醉了,回去躺着。” 贾政笑道:“我没醉,我脑子可清楚着呢!” 蕊儿看他晕乎乎的样子,只好拉着他在一处茶花荫下的长石凳上坐下:“你醒醒酒吧,我们该往回走了,吃了热的出来吹坏了可不得了!” 贾政一面坐下,一面伸手将蕊儿揽过来:“往年在南昌府,每逢这样的好时节,我们都少不了一场好事……” 蕊儿嗔道:“别瞎说,府里比不得外头,让人家听见了像什么话?” 贾政半醉半醒,搂着赵姨娘就要行事,蕊儿慌了:“回屋里去想怎么着都随你,这样算什么!” 贾政竖起一根手指:“嘘……别嚷嚷,我看那些传奇小说里,才子佳人都是这样的,咱们何不试试?” 蕊儿只得半推半就,两人在花间成其好事。 事罢,贾政道:“你不是不从么?怎么倒比我还火辣辣的?”蕊儿笑道:“你不是说叫我做个狐媚子么?做狐媚子可真爽!” 刚整妆束带完,就听见王夫人的陪房秋菊和冬梅在喊:“二爷!二爷!该回去了!逛到哪儿去了?” 贾政忙应道:“在这里!” 两个陪房的提着灯笼跑过来,见了贾政东倒西歪的样子,笑道:“这么点酒量,真真连个姑娘也不如!”“是啊,才喝那么点,就醉成这样,我们要不找来,赵姨娘可怎么把他带回去呢?” 按照旧俗,除夕当晚,贾政被送到王夫人房里。待王夫人进房时,贾政盖着厚褥子,睡得鼾声如雷。王夫人笑意盈盈,看着他睡得像个孩子,也在他身侧躺下了,双手紧紧挽着他的臂膊。 蕊儿却翻来覆去到半夜,这样团圆的日子,她孤零零一个人。寒冬的天气,被窝里怎么都睡不热,平日里贾政都是热乎乎暖着她啊! 第二天一早,贾政去赵姨娘处洗漱,赵姨娘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贾政以为是还没醒呢,蹑手蹑脚准备去吃早点。谁知刚一转身,就听见赵姨娘在啜泣。他忙到跟前问:“怎么了?大年初一哭什么?快起来打扮打扮,去给老太太和太太拜年!” 蕊儿抹着眼泪:“是,奴婢这就起来!” 贾政摸不着头脑:“这又是生哪门子气?” 蕊儿道:“我一个粗使丫头,有什么资格和二老爷置气?我不过是气自己命不好!” 贾政道:“得了,你不想起来就再躺会儿,也没说你什么!” 蕊儿默默起来,由枕墨伺候着梳洗穿戴了,对着镜子上妆。 贾政愣了半天:“你该不是怪我昨晚去太太屋里了吧?这是府里的惯例,初一十五和大节日躲不过的,你还能不知道吗?” 蕊儿哽咽道:“奴才知道,所以奴才不敢生气!” 贾政叹气道:“我以后再不去了行了吧?” 蕊儿道:“这也怪不上老爷,奴才只是叹自己薄命,当初若是配个小厮,也能得个一心一意,不必大年三十孤孤单单!若是打发奴才出去呢,随便嫁个什么少年郎,也可以欢欢喜喜过一生,也不必灌了药没有孩子!奴才但凡能出去,如今也是儿女绕膝,夫妻和睦,怎么就一辈子困在这里了呢?还要和别人分享你,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贾政急了:“你不要左一个奴才又一个奴才!你是正经主子!你也不要幻想和别人过会怎么样,没有这种可能!你这辈子就是绑在我身上了,不光你的人,还有你的心!我不准你幻想和别人过日子,生儿育女!我绝对不让你出这个府这个院儿,你若是出去,我也跟着出去!” 枕墨道:“初一大清早说这些做什么?菩萨祖宗都听着呢!快吃点东西去荣庆堂吧!”有人打圆场,拌嘴的两人才破涕为笑,牵着袖儿拉着手儿一起出门了。 自打蕊儿这次闹脾气,逢着初一十五,贾政也不去王夫人处了,王夫人有苦难言,也不好明说。倒是王夫人的陪房春兰脾气爆,直接去告诉了贾母。 贾母唤贾政去荣庆堂坐坐,因说道:“你整年的由蕊儿陪着不腻吗?周姨娘成了摆设不说,你媳妇那里你也不去,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也罢了,大年初一你不去,元宵你不去,就是皇上也做不出来!” 贾政道:“这些陈年旧俗就不能改改吗?” 贾母斥道:“妾室只能宠不能爱,妻妾有壁,蕊儿再怎么得宠,也只是个下人,是伺候你服侍你的,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媳妇生养了两个孩子,没有当初年轻清秀了,蕊儿没有生养,也不操心,还是年轻水灵得像把水葱儿,加之这几年成熟起来了,越发丰满迷人,勾了你的魂儿!” 贾政忙说:“不是!母亲,不是这样的!我对蕊儿绝不是大哥对他的姬妾那样的态度,我爱蕊儿绝不只是因为皮相,世上好看的女子那么多,我怎么偏偏只喜欢这一个?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她的心,她的所有!” 贾母道:“你以为我老了,身子已经半截入土了,就不懂爱情了吗?我年轻的时候,和你父亲比你们还好,可是咱们这样的家族,由得自己任性胡来吗?我且不说淑惠是你正经媳妇,你就想想王家现在炙手可热,是你敢挑衅的吗?不说这些,你就看在她这么多年为你和孩子无私奉献的份上,也不该冷落她到这个地步!也不说多的,初一十五和节日还是要去的,你一旦破了例,满府的爷们儿都学你,传出去咱们还算什么诗礼之家?” 贾政听了只得依从,到初一十五就哄好赵姨娘,再去王夫人处落脚。 王夫人又何尝不爱贾政呢?她又哪里喜欢独守空房呢? 好不容易盼来了贾政,王夫人总是舍不得睡着,这短暂的幸福,她恨不得无限延长! 每当早上贾政起身,王夫人总是拉着他的手:“还早呢,再躺会儿吧?”每次贾政都抽手离开,毫不留恋。 “起码他每个月还是能来两回的。”王夫人想。她盘算着,趁着难得的机会,要弥补中间错失的那许多年,赶紧再生个孩子。也不只是为自己,贾政子嗣不多,对他也不利啊! 蕊儿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可她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每当贾政去王夫人屋里歇息,第二天蕊儿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这天又是十六,头天晚上贾政去了王夫人屋里,蕊儿心里不受用,第二天没来由的一直发脾气,哄也哄不好。贾政无奈,只好去书房安顿了几天,也借机把自己过去的书稿信件整理了一番。 蕊儿也不去问,也不去看,只当他又去王夫人处了。 好多天后,贾政凑到蕊儿跟前:“今天让我回来睡吧!” 蕊儿啐道:“滚!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我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贾政故意神经兮兮地关上房门,压低声音悄悄说:“我这几天夜夜去胡同里,别提多潇洒了!只是这两天觉得不对劲,那地方怪痒痒的,莫不是得了花柳病?” 此话一出,蕊儿大惊失色:“你……你恶心死了!” 贾政笑嘻嘻道:“万一我因为这个病死了,你可就没有男人了!” 蕊儿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别挨着我,别碰我,不要把我带脏了!” 第60章 此时有兄不如无 贾政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我只能去太太那里了!”蕊儿道:“滚滚滚!再也不要来,站脏了我的地!” 可当贾政转过身的时候,蕊儿又一把拉住了他:“你是说真的还是骗我?” 贾政笑道:“若是真的呢?” 蕊儿道:“那你活该病死!” 贾政道:“若是骗你的呢?” 蕊儿道:“那我就把你活活打死!” 贾政将蕊儿抱住:“那你打死我吧!” 蕊儿两个拳头在贾政的背上重重打着:“亏你说得出口!你早就想去,有贼心没有贼胆吧?” 贾政笑道:“不吓唬吓唬你,你还会搭理我吗?有你这样的美人儿天天在身边,赶我去我也不去!而且你这样的美人还只属于我一个人呢,又清白又干净,多放心啊!” 王夫人铁了心想为贾政再添个孩子,贾政却总是对她以礼相待,并不亲热,独独对孩子们,回回见了喜欢得不得了。王夫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找蕊儿:“赵姨娘,我有一事相求,又不好开口……” 蕊儿问:“什么事啊?太太尽管说吧!” 王夫人低头含羞道:“我那两个孩子也都大了,珠儿过几年都可以娶亲了,我总觉得两个孩子太少了,老爷他根本不去周姨娘屋里,你的病也还没治好,我想着自己趁着身体还好,再生一个。这话你去劝劝他吧,他也只肯听你的。” 蕊儿说:“好,我今晚就跟他说。” 王夫人连忙说:“多谢妹妹了,对了,你哥说想带着你侄子来看看你,你几时有空呢?我叫人回个话!” 蕊儿笑道:“我每天都是闲的,哪天来都行,劳烦太太了!” 当天晚上,蕊儿便苦口婆心劝贾政配合王夫人再生一个,贾政笑道:“我每回去了她屋里,你都闹个不停,现在吃错药了?倒劝我去?” 蕊儿叹气道:“我何尝不想一个人占着你,可她也是需要丈夫的啊!她现在一心想为你多生个孩子,绵延子嗣,也是用心良苦,都是为了你和贾家好,我怎么能不支持呢?” 贾政说:“我还对你抱着希望呢!” 蕊儿道:“你夜夜在我这里,也没见个动静,我年龄也大了,更是希望渺茫。而且你总是在我屋里睡得起不来,老太太听了也不像话,太太心里也不是滋味,就是下人们看了,也只当我是什么坏女人呢!你就配合她再生一个吧,也算是我的一份贡献了!” 贾政也没给个准信儿,也没推脱,蕊儿也就不再啰嗦了。 过了五六天,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日子,春风吹得人酥酥麻麻,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已经颇有些热气了。 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带着她的侄儿钱槐,赫赫扬扬来了荣禧堂,拜见了王夫人后,就到了赵姨娘屋里。 这回见面,父子俩倒不像上一回瑟瑟缩缩,腰板也直了,嗓门也亮堂了,穿戴也整齐了,两人都白胖了不少。 蕊儿一边叫枕墨如烟沏茶拿点心,一边拉着侄子的手:“好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又对哥哥说:“你当账房先生吃力吗?槐儿现如今跟着你一起吗?” 赵国基得意地笑道:“咳,这么简单的差事,哪里会吃力?槐儿倒是在私塾里混了几年,也算脱离了睁眼瞎吧,如今也在账房,成器得很呢!” 蕊儿笑道:“那太好了,我嫂子怎么样?我都没见过她,她好吗?” 赵国基道:“哪有不好的?先前我当上门女婿,也不敢欺负她,现如今我和槐儿傍上了荣国府这棵大树,她在外面别提多尊贵了,人人巴结着呢!” 蕊儿听了皱了皱眉:“你别这样嚷嚷,姨娘说白了不过是个小老婆,有什么好荣耀的!哥,现在你的日子好过了,要记得有点积蓄,谁也保不齐将来如何。” 赵国基哈哈笑道:“只要我妹子得宠,我们的好日子就没有头!” 蕊儿不想扯这些,转着脑子想岔开话题,因问道:“我们老家我都记不清了,现如今变化大吗?” 赵国基道:“我也好多年没去过那里了,一帮子穷得叫花子似的亲戚,有啥好惦记的!” 蕊儿问:“那爹娘的坟可有人去祭呢?” 赵国基道:“我们过得好,他们在天上会看到的,别弄那些虚的。不是我心硬,回去一趟,那些穷亲戚恨不得给你扒层皮!” 蕊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如烟故意扯开嗓子喊:“老太太叫赵姨娘去听戏呢!” 急得赵国基连忙站起来:“你瞧瞧,还没说到点子上呢,言归正传吧,我们今天来,是想劳烦妹妹去跟政老爷说说,给我们父子一个肥差吧!” 蕊儿咬着牙:“这还不是肥差?还要怎么样肥?” 钱槐这会子反应过来了:“姑妈不知道,账房里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我们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一点差池都不能有,根本没有油水,就是靠每个月的一点月钱。虽说也算不错了,可我爹毕竟是你的亲哥哥……” 蕊儿道:“这事我帮不了你们!” 赵国基道:“你可真是个没用的!亏了政老爷专宠你这么多年,你这脑子就是不开窍!老爷呢?我要亲自求他!” 蕊儿道:“他出去办事了,你今儿怕是见不着了,我要去老太太那里,就不虚留你了!” 赵国基得了这逐客令,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好叹着气告辞:“外面的人都羡慕我有个好妹妹,这样的妹妹倒还不如没有呢!” 蕊儿气得在背后骂道:“没良心的,没有我你们能过得这么称心?我还巴不得没有认亲呢,什么人啊!” 晚上,蕊儿忍不住向贾政诉苦:“我哥好不容易来一回,一句关心我的都没有,就是想着捞个肥差,气死我了!” 贾政笑道:“你不会让他们父子空着手走吧?” 蕊儿道:“我一个子儿也没给!谁的钱也不是洪水淌来的!不过我听说他们去太太那里辞行,太太又塞了好几包东西给他们,真是没办法!” 贾政道:“其实给他们换个好点的差事也不是不可以,咱们两府里里外外哪里缺得了人?好了外人还不如好了自己人呢!” 蕊儿道:“话是这样说,我就怕纵了他们,人都是贪心不足的,你满足了他们,他们巴望着再进一步,最后恨不得顶替你呢!” 贾政道:“毕竟也是你的哥哥,咱们亏点也罢了!” 蕊儿道:“我每每闲下来算一下,总觉得府里开支太大,进项太少!这样下去,十年二十年后,可怎么维持下去呢?” 贾政道:“只有开源节流了,节流倒不是最要紧的,再节省,该有的花销总是少不了。开源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珠儿出息了,元春嫁得好,也可以维持住。我现在就怕珠儿有个什么闪失,哎,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忧心,我现在有时也觉得多几个儿子确实是有必要的。” 蕊儿说:“所以我很理解太太说的想多生个孩子的想法,老太太也是赞成的,我劝你往后多去太太和周姨娘那里,虽然我会很不舒服,可是我愿意这样。我独占着你,岂不成了贾家的罪人?” 贾政道:“顺其自然吧,你看他们那几个姬妾满屋的,也没几个孩子啊,不强求吧!等你治好了病,咱们再生。” 贾政私下里最喜欢看歪书,又怕孩子们看见了沾染了坏习气不好好念正经书,每次面对孩子的时候,他都正襟危坐地教导,自己在书房私藏的那些书,总是一个人偷偷看得不亦乐乎,什么《三国演义》啊,《东周列国演义》啊,《水浒传》啊,《金瓶梅》啊,《聊斋志异》啊,不一而足。 甚至,贾政还曾悄悄将几幅春宫图带到卧室,夜深人静的时候,点上烛火要蕊儿一起看,每次蕊儿都臊得面红耳赤,双手推开,却又忍不住再去细看几眼。 这种东西,自然是怡情之物,每回看了,两人便艳词浪语的,情之所至,缠缠绵绵,第二天下不了床榻。 这天是贾政休假在家的日子,蕊儿要贾政陪着满园子溜达,到了一处僻静院落,听到家中戏班子在练曲儿呢! 蕊儿说:“我就是在这里学了好多小曲儿给你听的,她们经常唱一些不上台表演的曲子,可好听了!不过你要在这里偷听,不要进去,她们见了你会吓得不敢唱。她们在主子面前,只敢唱戏折子上那几出。” 贾政听了,便找了树荫处坐下,只听得院内管弦不绝,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在荣禧堂和荣庆堂听不到的。 蕊儿还在掐花折柳,贾政道:“过来,你仔细听……” 院子里不知何人唱着家里寻常没有的曲目: “请饮下,胭脂酒,杯中凝尽血泪仇! 自从与君相邂逅,一任喜色跳眉头。 非是女儿不知羞,梦中情怀情更稠,相思寄红豆。 浮萍草,逝水流,侯门绝非百花洲! 我不想玉堂金马攀紫绶,更不想飞骥身披千金裘。 谁不知,一世知音最难求,饥苦不堪忧。 清白女儿身,瞬间变下流,祈盼泉下共金瓯……” 贾政不觉滴下泪来:“我们进去看看吧!” 第61章 成人之美 进了院子,几个小丫头慌了神:“这位是……政老爷吧?请进……” 屋里的歌声和管弦声也戛然而止,贾政携着蕊儿进屋里,只见十几个女孩子里,有一个正泪水涟涟,手还在琴弦上,贾政便知是刚才唱歌的。 蕊儿笑道:“原来是她唱的,我认识她,她叫婉颜,是苏州采买来的那一批。” 婉颜忙上前道万福,泪痕还清晰可见。贾政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十六七岁光景,削肩细腰,亭亭玉立,蛾眉杏眼,面若桃花,风姿绰约。刚刚哭过的眼睛水汪汪的,怪可怜见儿的。 贾政便道:“果然是苏州女子,这样秀气。刚刚你唱的曲儿是谁作的词?” 婉颜道:“是我自己。” 贾政道:“看来你不光是个才华出众的女孩子,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婉颜又落下泪来:“这种事,实在是不好意思在老爷面前说,我们这种女子,命运和浮萍一样,不值得老爷听。” 蕊儿道:“就算多一个了解你的人,也不错啊!” 婉颜凄凄切切说道:“我是自小在苏州学唱曲的,我们那个师傅门下还有几个男孩子,其中一个艺名叫顾频,他和我进师门的时间只隔了两个月,是我的师兄。我们是最受老师喜欢的两个孩子,天长日久,我和他也彼此产生了感情。我们相约着,等到将来能养活自己,给足酬劳报答师傅,然后就建立自己的小家,可是……” 蕊儿道:“你被送进了荣国府是吗?” 婉颜点头:“有一阵子,我们听说京城来的荣国府的人,到处采买会唱戏的女孩子,要顶尖儿的,我就害怕自己被带走,跟师傅告假,要求藏起来。我师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说不管人家出什么价,他都不会同意让我走,除非把我和顾频哥哥一起带走。” 贾政叹了口气:“哎,造孽啊!” 婉颜说:“荣国府的人当然很快找到了我们的戏班子,因为那时候我和顾频已经很出名了,我师傅说什么也不卖,来的人就直接说那就全部抓进大牢,问谁敢和荣国府斗。我师傅又说,那就把频哥哥也带走,人家不肯,说只要采买女孩子,频哥哥说他愿意去打杂,无论跟着做什么,只求一起去。那些人就笑他想攀上荣国府的高枝儿,一脚把他踢倒了……” 说到这里,婉颜哽咽了:“带我走的时候,他们不光把我那苦苦求情的师傅打得一脸血,还把频哥哥揍得鼻青脸肿,频哥哥一直在马车后面追,一直追……”说着,她已经泣不成声。 蕊儿问:“从此以后,你们就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苏州,再也无法见面了吗?” 婉颜呜咽着:“不是,后来频哥哥就告别师傅,独自来京城找我,荣国府的门哪是那么容易进的啊,他想哪怕进来做个小厮呢,可就是没有门路。他没办法,就在荣宁街附近的戏班子唱唱老生,维持生计,也等着时机。” 贾政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婉颜说:“我在里面唱戏,他在外面唱戏,本来是不相通的,可是后来府里给老太太祝寿,我们十二个人的班子自然是不够的,就去外面请。我们都是女孩子,他们就请了些男孩子来,频哥哥争取了很久才得到这个机会,在后台的时候,我们见面了。祝寿持续了三天,我们每天悄悄约会,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我们说好一起私奔,可是……可是有府里的婆子发现我和他走得近,告了密,老太太最厌恶这样的事,说外男不宜久留,把他提前撵出去了!” 贾政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婉颜说:“没有带我出去,他是不会回苏州的,他一定还在附近的戏班子里。我多想有一天能出去啊,可我们这些女孩子,就像笼子里的鸟雀,只是给人取乐的,哪来的自由!说不定这一生,我都出不了园子,即便出去,也是人老珠黄了,频哥哥早就走了吧!” 蕊儿红着眼眶:“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贾政附和道:“我会想办法的,你且等一阵子。” 婉颜跪倒在地:“如果能让我和频哥哥团圆,我们愿意一生做牛做马追随老爷姨娘!” 两人刚出门没走多远,身后又传来婉颜的歌声: “琴已断,弦却连,见时更比别时难。 引颈南望眼欲穿,苦命鸳鸯受摧残。 盼重逢,怕重逢, 重逢犹如隔世生,关山路断离人梦。 旧事凄凉不可听,盼君莫关情! 珍重前缘终不悔,惟愿平安淡泊度此生,万事皆是空……” 蕊儿再也无心赏景,拉着贾政的手:“我们一定要成全他们!” 贾政说:“这事有我在,包管能成功,这一批还是我大哥派人买来的,我跟他说一声便是。至于那个顾频在哪里,我差几个人去荣宁街附近问问,他应该不会走远。” 果然,不出半个月,这件事就办妥了,贾政手下的人很快找到了顾频,也得到了贾赦的同意,把婉颜送出去。贾赦完全不明白贾政想做什么,只是说了句:“这些女孩子是牢骚多,一个个想出去,你放出去一个,还要进来一个,何苦呢?”贾政也不多说。 送婉颜出去那天,眼看着一对有情人又是哭又是笑,贾政和蕊儿也跟着又是笑又是泪流满面。顾频和婉颜执意要跟着贾政和蕊儿,一生效劳,贾政道:“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进去做什么?顾频,你快好好的带她回苏州去,建立你们自己的小家。” 顾频叩头道:“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我们一定每天为你们祈福!” 婉颜叹气道:“可惜我不能把姐妹们都带出来,其实可怜的何止我一个呢?她们哪一个没有自己的故事呢?只是我知道,侯门王府的都少不了采买戏班子,歌舞班子,她们即便走了,还有人去填补,只是我命好,碰到了好心的老爷和姨娘。” 贾政道:“起码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能重逢,也算我做了一点善事,快走吧,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寻找你们的新生活吧!” 这件事自然是贾政和蕊儿的得意之事,只是不知道怎么传到了贾母的耳朵里,贾母借着到荣禧堂看看孙儿的机会,对蕊儿说:“终身大事需要父母做主,父母不能做主的,听自己主子的安排,比如说蕊儿你也算是听了安排的。他们两个戏子这样的行为,就是苟合,就是私奔!这成何体统?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私底里怀春,这是寡廉鲜耻的行为,带坏孩子们,破坏家风!以后遇着这样的事,万万不能帮了,还要好好的教育她们才是!女孩子总以声誉为重,男孩子择妻更不可要这样轻浮的!” 又对贾政说:“连你也跟着胡闹,你当老爷的人,怎么像孩子似的!糊涂!” 蕊儿和贾政连连点头,一边的如烟和长生却慌了神。 这天晚上,蕊儿找如烟到卧室里闲聊:“我看你一天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如烟道:“没有啊!” 蕊儿说:“我知道,你怕你和长生的事成不了,你放心,我既然能帮戏班子里的女孩子,怎么会不帮我自己最亲近的人呢?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都年龄一大把,我不为你们做主,对得起你们吗?” 长生见到婉颜和顾频有情人终成眷属,感动得几天都没法平静下来,他下定了决心,要求娶如烟。 贾政见长生跪在那里,说非如烟不娶,当即就点了头:“我没有意见,赵姨娘也不会有意见,我去和老太太说一下吧!” 长生道:“老爷可千万别说我们俩是自己好上的!不然可就完了!” 贾政笑道:“你小子这么低估我吗?” 到了荣庆堂,贾政先对贾母嘘寒问暖一番,假装无意中说到下人们的事:“我看到珠儿都这么大了,才想到淑惠进门这么多年了,蕊儿也不小了!” 贾母道:“何止不小啊!” 贾政说:“我们手里几个人用着顺心,也一直没换,拖着拖着,把他们也拖得一把年纪了。枕墨,如烟,棋儿,沉香,长生,福贵,个个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 贾母道:“若是打发出去,你们也舍不得,他们也不知愿不愿意,是要考虑一下了。” 贾政道:“如烟性子简单活泼,倒有点像蕊儿,蕊儿很喜欢她,一时一刻都少不了。长生也是简单伶俐的人,我用着也喜欢。我看要不把他们凑一对吧?” 贾母笑道:“咱们府里的家生奴才多得是,也行吧,但是也不能强做主,你把他们叫来我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吧!” 长生和如烟一听消息,彼此提醒千万要装作刚刚知情,两人并无任何瓜葛,一路低着头到了荣庆堂,给贾母叩头。 贾母笑问道:“你们都是忠心耿耿跟着老爷许多年的,他和赵姨娘舍不得离开你们,因此想着把你们配成一对,你们看成吗?” 第62章 眷属 长生忍着狂喜,叩头道:“奴才愿意!”如烟也憋着笑叩头:“奴婢愿意!” 贾母道:“那我就让你们主子去操心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好伺候老爷太太和姨娘吧!” 从荣庆堂出来,两个人快乐得要飞起来! 回荣禧堂,蕊儿说:“你们想好了吗?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如烟道:“反正嫁给谁不是嫁呢,他只要不变心,我一百个愿意!” 长生道:“我怎么会变心?我和老爷一样的专一!” 如烟说:“以后遇到比我好的呢?” 长生道:“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人!” 如烟又问:“你要是以后不那么喜欢我呢?” 长生道:“我不可能不喜欢你!我从小喜欢你到现在!我要是变心,我不得好死!” 如烟说:“可是我会老,会变很丑,我脾气很大,还很懒!” 长生深情地看着如烟:“我也会老,我老了更丑,你看我现在就够丑了,所以不管怎么样你都比我好看,要嫌弃也是你嫌弃我。你脾气大就打我啊,你懒我勤快啊,你只要做你自己,你开心我就开心!” 顿了顿,长生又说:“我一无所有,没有父母亲人,你和我在一起,全世界我就最疼你,把我这辈子从没体验过的爱情给你,把亲情给你!我有什么,都给你!” 如烟说:“那好吧,我没有疑问了,咱们成亲吧!” 贾政笑道:“我去外面给你们买几间小屋,你们晚上自己过自己的,白天来听差。” 如烟道:“整个荣禧堂就我不中用,没功劳,我实在是太惭愧了!” 蕊儿笑道:“说这样生分的话做什么?我们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过来的,怎么说没功劳?你是我们大家的开心果啊!” 贾政道:“就定在六月初六吧!多吉利啊!”如烟用帕子半遮着脸:“好……” 长生激动得跑到院子里仰天长啸! 这件事定下来了,荣禧堂人人喜气洋洋,贾政和蕊儿忙得根本没时间坐下来。 福贵酸溜溜地说:“长生这就有媳妇了?那我怎么办?要不我和枕墨凑一对儿?” 枕墨啐道:“你可做梦去吧!” 如烟的小家就在府外不远,一个小院子,三间房,贾政说:“刚好一儿一女!”作为新郎和新娘的主子,贾政和蕊儿又差人买了各式家具,还有被子枕头,锅碗瓢盆,又剪了各种各样的喜字、窗花,做了一串串红灯笼,一点一点的,一个小家成型了。 蕊儿说:“有这样一个小窝,和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真幸福!” 六月初六那天,如烟穿着一身红装,修眉俊眼,娇羞的笑容里满是幸福。 接亲的人和送亲的人挤在荣禧堂的院子里,上轿前,如烟突然跪下对着贾政和蕊儿叩了三个头,长生也连忙跪下来叩头。如烟哭着说:“老爷和姨娘的大恩大德如烟永世不忘!” 蕊儿擦着她的眼泪:“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要美美的开始新生活!” 送亲后,贾政和蕊儿又要作为长生的家人去他们的新家张罗。向来活蹦乱跳的如烟,变成了一个斯文的少妇。有了自己的家,她简直舍不得睡着,她把每个角落细细擦拭着,一草一木都精心浇灌。 枕墨开玩笑说:“以前你偷懒,原来是因为不是你自己的啊!”如烟不好意思地笑了。 婚后如烟和长生还是日日到荣禧堂来,只是每天晚饭后,蕊儿叫他们回去,他们才一起回自己的小屋。 如烟的姻缘牵动了荣禧堂所有人的心,枕墨、沉香、棋儿都不小了,王夫人的几个陪房也不小了,虽然从没说过婚嫁之事,现在也是满眼满心的羡慕。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中秋节了,那天,一直没见到如烟到荣禧堂,蕊儿笑道:“这小蹄子,有了小家就想过自己的,也不来告个假!” 正嘀咕着,长生急匆匆赶来说:“如烟晕倒了,她很过意不去,要撑着过来,我说我一个人来陪你们就行了,她还急得哭。” 贾政疑惑地问:“她一向强健得很,怎么晕倒了?” 长生说:“我也不知道,她就说不太舒服,然后一起床,倒在地上了,现在看样子没什么问题,只是冒虚汗。” 贾政说:“找个大夫看看吧!快去,我们好的很,别把你的新婚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 长生说:“好,对不住了!” 当天晚上,长生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过来:“老爷,姨娘,大喜了!如烟她……她有身孕了!” “这么快?真的假的?”蕊儿简直难以置信! “真的,大夫说千真万确,说是已有二十多天了!” 贾政笑道:“你小子不错嘛,这速度谁敢跟你比!” 荣禧堂的人都一窝蜂的跑去长生的小家,如烟躺在床上,笑着笑着,又泪汪汪的:“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快,我真命好!我从小就是颠沛流离,如今有了自己的家,还要当娘了,我真怕是在做梦!” 蕊儿高兴得直掉眼泪:“如烟,你的人生从此就翻篇了,我真羡慕你啊,我也想要孩子!” 如烟拉着蕊儿的手:“姨娘,你帮我给孩子取名字吧!” 如烟说:“我大字不识的,叫老爷取吧!” 贾政想了想:“这孩子出生的日子,推算下来应该是夏天,叫蝉儿吧!” 如烟笑道:“一听这名字就是个闹腾的孩子,不过我喜欢!”长生也连连点头。 蕊儿说:“以后不要去听差了,反正你也帮不了什么,安心养胎最重要!长生去听差的话,有事可以跟我说,不要硬扛着。” 如烟说:“才刚怀上呢,哪有那么金贵!不过我现在好像就格外瞌睡多。” 蕊儿说:“那你去蹭饭吃也可以,别干什么活,走几步也好,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好玩。” 晚上和贾政在被窝里,蕊儿说:“哎,如果当初没吞下那碗药,现在我们的孩子也很大了,可以到处跑,能说会唱了!说不定都生了好几个了!” 贾政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治好了,怀上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蕊儿转过脸去偷偷擦眼泪:“我不知怎么的,近来为没有孩子的事越来越伤感。要是上天给我一个孩子多好啊,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你的,我一定会倾我所有去爱他!” 贾政从背后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会的,你一定会怀上咱们的孩子的。” 蕊儿说:“看到长生对如烟的呵护,我真的很欣慰,也很羡慕。富贵荣华,从来不是我所求,只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哪怕是寒窑破瓦,我也心甘情愿。我想有自己一个人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过了中秋,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凉快了。 这天,贾政弄来两大篓大螃蟹,嚷嚷着叫厨娘赶紧张罗。 秋高气爽,荣禧堂里大摆宴席,如烟爱热闹,也巴巴地赶来了。但她也只是看别人吃的份,她吃什么都想吐,动不动就干呕,连她往常爱的栗子糕,也完全吃不下去。 眼看着如烟的圆脸瘦下去了,以前动不动爬树上去,现在坐着也是没精打采的。蕊儿见状对长生说:“你媳妇没精力,你们先回去歇着吧!” 枕墨道:“好好的一个人,怀孕变这样了,太可怕了!” 蕊儿说:“就算这样,我也想要一个!” 过了些日子,荣禧堂得了许多大金橘子,蕊儿分了一些,想送给如烟,可长生不在跟前,她只好叫枕墨去送。 枕墨说:“近来如烟来得少些了,是因为怕冷吗?” 蕊儿说:“长生近来也不常在眼前了,可能伺候如烟去了。” 枕墨说:“既然她来得少,我就多送些东西去,免得来回跑。” 贾政说:“刚好,把我们昨天刚到的兔子送两只去给她补补吧,现在她应该胃口不错了,爱吐的时间应该过去了。” 蕊儿说:“我真是越来越粗心,对对对,还带一只乌鸡,去我房里床头柜找几支人参带去。”这一去,枕墨居然到黄昏才回来。 蕊儿笑道:“这才几步路啊?怎么才回来?如烟怎么样?” 枕墨噗嗤笑道:“你不知道如烟那个样子!长生在旁边劝她歇会儿,不要再吃了,她还抢着筷子不停的吃!” 蕊儿问:“是什么好菜这样有胃口?” 枕墨说:“不过是青菜豆腐,一点腌菜。长生说如烟现在一天吃五六顿还是饿,如烟说她现在想到什么好吃的,真的会流口水!” 蕊儿笑道:“哪天我也去瞅瞅这个傻丫头!她现在不吐了吗?” 枕墨说:“她说前面那段时间天天吐,吃什么都吐,看见吃的就恶心,而且动不动头晕心慌。但是这段时间不吐了,看什么都想吃,越吃越有胃口,比前阵子来我们这里活泼多了!” 蕊儿说:“你应该告诉长生,叫他别着急来这里,在家里照看好如烟,我不会少算他的月钱的。” 枕墨说:“这话你看见长生自己跟他说吧!” 第63章 沾喜气 秋意渐浓,晚上,贾政在书房练书法,蕊儿在一旁挨着他做鞋子,不时的往炭盆里加一点炭。贾政见了心疼地说:“何苦呢,叫底下的人做几双就够了!” 蕊儿说:“那怎么抵得上我亲手做的呢?你穿着我做的鞋子,就想着这是我的心意,你心里暖和,我也高兴啊!再说了,荣国府还没几个人针线比我强呢,老太太和太太的总是少不了的!” 贾政说:“那你少不得给如烟也做双暖鞋,她现在没有父母公婆照应,长生又时不时在我们跟前听差,她也不容易。” 蕊儿笑道:“哪里轮得到你操心?她的鞋子我早就叫长生带回去了,我只担心她没有炭,她现在一心一意要好好过日子,一定很节俭,凡事肯将就。” 贾政说:“明儿我和你送炭去,顺便看看她,像那些小孩子需要的东西,也可以开始准备了,你想想,光是包被、尿布、小衣服小鞋子帽子,还有我也不懂的杂七杂八的,不知道要准备多久。还有如烟到时候需要补身子的,也要预备着,万一早产呢?” 蕊儿说:“如烟有身孕,你都这样细心,可想而知将来我有了孩子,你会怎样贴心!” 贾政道:“你生孩子,我事必躬亲!” 第二天,贾政和赵姨娘带着几个人同去看如烟。 她的小家虽简朴,却充满温馨。正院子里一树腊梅盛放,厨房烟囱冒着烟,一眼看过去,处处干干净净、井然有序。 蕊儿便知厨房有人,走到厨房门口:“这个点怎么才吃午饭呢?” 长生在炒菜,如烟在灶口添柴,见赵姨娘来了开心得站起来:“你不知道我现在的胃口多可怕,午饭才吃一会儿,又饿了,长生说把饭菜热一下让我吃。” 赵姨娘说:“这种天气一会儿就放冷了,这样吧,我叫福贵拿个炉子来,可以成天炖着粥啊菜的,你随时可以吃点。” 如烟笑道:“我哪有这样的富贵命呢,快别叫他拿,姨娘好心给我炉子,我也舍不得炭啊!” 蕊儿笑道:“真是傻丫头,我带了许多炭来,你就是炖十个炉子也够你用的,就算你不够了,只管开口问我要就是了,有时候我也忙得一时看顾不到,你自己别见外才是。” 贾政也打起厚帘子钻进厨房:“你们只管说你们的,把我们一堆人冻在外面!” 如烟连忙迎过去:“哎呀,我真是糊涂,政老爷也来了?” 长生和如烟连忙去招待大家到厅里坐,长生急急地烧炭,蕊儿问:“难道没有客人来,你们就这样冻着吗?” 如烟说:“其实没什么的,大多数时候,我就在床上拥着被子做点小衣服小鞋子,也不怎么下床的,用不着炭火。” 长生说:“我每次烧点炭,她都生气,说我大手大脚不为孩子着想。” 蕊儿嗔道:“以后不能这样傻了,你光想着孩子,要是你自己身体垮了,谁来照看你的孩儿?你现在把自己养好,孩子才能在肚子里长好呀!” 如烟拉着蕊儿的手:“我和长生经常说,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姨娘的大恩大德,我们俩这辈子都要跟着你和老爷,任你们驱使。往常我跟着姨娘,一味的偷懒好吃,调皮捣蛋,想想就惭愧,我凭什么受这样的恩惠啊!” 贾政说:“以后不准说这种话了!要是没有你们,我和姨娘在南昌府怎么熬过那么多苦日子?你们就是我们的家人啊!” 长生说:“如烟的饭菜我怕又放冷了,让她现在吃吧,吃了再聊。” 蕊儿回头对福贵说:“你回去到厨房领一个大火锅来,中间加炭那种。”福贵飞快跑出去了。 如烟的饭量果然惊人,满满的堆成小山的一大碗饭,她埋头瞬间吃完了,还说感觉像没怎么饱。 蕊儿笑道:“刚刚我不该着急,应该叫福贵回去喊几个人送点米和菜过来的。” 贾政说:“不妨事,回去以后,把这里需要的列个单子,再一并送来。” 如烟说:“我们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还不起你们万分之一的恩情!” 蕊儿说:“你别乱想,好好的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和长生恩恩爱爱过一辈子,才是我们所有人希望看到的。你不知道,我们所有人都羡慕你呢,你生了孩子,就更是我们的骄傲了,我们哪一个比得上你啊!” 如烟说:“等我孩儿出生了,我一定让他认你做干娘!” 贾政说:“老人们常说,多抱抱别人的孩子,就更容易怀孕。到时候你的孩子出生了,叫姨娘多抱抱,她就会沾你的光怀上孩子了!” 如烟拍手笑道:“真的吗?太好了!” 蕊儿道:“那次薛姨妈做客,我和敏姑娘抢着抱蟠儿,我们不还是没动静。” 如烟道:“或许抱我的就灵验了呢!” 蕊儿回去的时候,如烟依依不舍,送到门外还要往前送,蕊儿挥手说:“回去吧,再送就送到荣国府了!” 如烟抹着眼泪:“姨娘,你一定有福报!我每天都为你祈福!” 贾政说:“快回去,冻坏了自己,孩子也跟着遭殃!好好生下宝宝,这么多人疼他呢!” 长生搀着如烟,向众人鞠躬作揖,将如烟往家里拽。 除夕那天,枕墨早早的就打发人去接如烟来团圆。 大家都穿上红色的新衣服,又拿出给如烟准备的新衣服新鞋子和新首饰,在门口等着接如烟。 如烟笑道:“这衣服看着挺大的,一穿上,肚子还是紧紧的,可惜了,明年过年穿又大了,所以说孕妇就不该要新衣服的。” 蕊儿说:“明年我又给你改小点,还可以穿的。” 枕墨把如烟打扮起来,欢欢喜喜到荣庆堂老太太跟前凑热闹去。 贾母也腻了大鱼大肉的,学民间习俗,要厨房里包饺子吃。府里的人一个个金尊玉贵的,还没有大年的时候吃饺子呢,一个个吃了两三碗还不肯罢休,把平日里养生惜福的训诫全都忘了。 吃饱了,众人又围坐着吃鹿肉,喝酒,仆妇们站一圈忙着服侍,如烟有孕,所以也得到特许坐下来了。 欢欢喜喜闹到半夜,贾母乏了,贾政又领着赵姨娘和随从到荣禧堂继续玩,如烟说:“往常在南昌府过年要向神明祈福的,要烧纸钱,然后叩头请菩萨保佑!” 贾政道:“今儿我和兄长侄儿们在家庙都供奉祭祀了,现在你们可以供你们自己的,只是不要太张扬了,免得我挨骂。” 几个仆从把客厅里放一张桌子,摆好四样菜,三碗饭和三杯酒,然后在火盆里烧纸钱,一个个依次去许愿。 如烟不顾大着肚子,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保佑我孩儿顺顺利利出生,健健康康!” 长生紧跟在后面:“保佑我媳妇和孩子顺顺利利!” 枕墨跟过去:“保佑老爷和姨娘平安喜乐!” 蕊儿道:“愿我也早生贵子!” 等到众人都许完愿,蕊儿闹着要看放爆竹,长生说:“不行,我媳妇肚子里的娃儿会吓到!” 如烟说:“我的娃怎么会这么胆小!放吧放吧,我也要看!” 福贵在众人的催促下去点燃爆竹,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的烟花。 长生捂着如烟的耳朵,赵姨娘和贾政牵着手仰着脸看着烟花,明明灭灭的光映着两人的笑。枕墨和阿喜、阿乐在追逐打闹,福贵傻傻发着呆…… 如烟大喊着笑道:“我孩儿也是个爱热闹的!我的肚子动得多厉害啊!” 蕊儿问:“五个多月就这么活泼吗?” 如烟说:“肯定性格像我!明年这个时候,我们看烟花的人就多了一个了!” 烟花放完,贾政问大家:“有愿意守岁的吗?”枕墨说:“太冷了!” 蕊儿说:“都去睡觉吧,毕竟老爷还要去太太那里呢,今天我们不可强留。” 贾政一脸歉疚:“这样团圆的日子,总是留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赵姨娘笑道:“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快去啊!” 如烟不肯回家,挤在赵姨娘的床上,枕墨也钻到赵姨娘的被窝,三个人说说笑笑,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如烟又说脚痛,又说屁股痛腰痛,下不了床,还想着要去给大家拜年呢,蕊儿说:“我替你拜,躺着吧!”如烟听了这话,嘴里还说着:“有什么好玩的千万要喊我!” 没有如烟在跟前接应,又少了长生这个得力帮手,蕊儿身边有点忙不过来,虽然说也没什么大事,但琐琐碎碎的小事还是不少的。她观察了几个月,选出了浣衣处的伶俐丫头杏儿代替如烟的位置,又选了管车马的小伙子多财接替长生的位置。 如烟问:“姨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蕊儿道:“我这样就是为了让你们两口子不要再操心我的事啊,你们就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再好好当差也不迟。你们俩的月钱,我会按时叫福贵送去。这两个临时用着,到时候还是回原来的位子去,我也没那么大脸面多使两个人的!” 开了年,如烟的孕期反应又变大了。她说动不动觉得腹痛,而且动不动吐得一塌糊涂。长生说如烟好几次痛得打滚,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第64章 得而复失 赵姨娘让贾政请名医去给如烟看病,贾政请了王太医。 到了如烟的小家,只见她一头汗,张着嘴握着拳,王太医号脉之后,又伸手在如烟的腹部摸了一遍,大惊:“这孩子怕是胎位不太好!我摸着是横躺着的。” 如烟一听,眼泪哗哗淌出来:“怎么办?大夫,能保住我的孩儿吗?” 王太医说:“你现在虽然月份不小了,但如果不要孩子,还保得住你自己。如果你执意要孩子,你们都很危险。” 如烟问:“那这样我还能再有孩子吗?” 王太医说:“很难,但也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奇迹还是有的。” 蕊儿说:“可能就是我这样。” 如烟咬紧牙关:“那不行,不能拿掉他!我要生下来!哪怕我去死,我也要生下我的孩子!不然我怎么对得起长生!” 长生跪在地上握着如烟的手:“没有媳妇,要孩子做什么?我要你好好活着!” 蕊儿拉着王太医的袖子:“有什么办法保住两个人的吗?” 王太医说:“到生还有三个月左右,我教她一套体操,或许可以改善一下孩子的胎位,但到生的时候,改善了多少是不能保证的。” 长生问:“也就是说,她还是很危险吗?” 王太医点点头:“孩子如果能变成正常胎位,那就没什么太担心的,但这个可能性很小。而且这个孩子比较大,生的时候也会比较吃亏。如果到时候还是横着,孩子和大人都很难保住。” 长生说:“如烟,我们放弃这个孩子吧!” 如烟攥着他的手:“为什么不试试呢?我要赌一把,你看,我一直运气很好!” 王太医严肃地说:“其实我不建议你要这个孩子,因为很有可能两个人都没了。放弃这个孩子,最大的后果就是你们没有孩子,那起码还能保住你自己。” 如烟说:“那为什么不可以大人孩子都保全呢?我相信会有奇迹的!我一向都很有运气,就连这次过年的时候,我和每个人打牌都是我赢!以前都没有这样好运的!” 王太医叹息道:“但愿上天保佑你!” 贾政也不好多说,只是在一旁嗟叹不已。 蕊儿心跳得厉害,眼皮也跳得厉害,还是强笑着给如烟鼓劲。 众人都在惴惴不安的心情中煎熬着,好在产期将近,如烟也并没有早产。 这天晚上,蕊儿对着一点快要烧完的蜡烛,看着外面下雨了,天将黑未全黑,枕墨跌跌撞撞跑过来:“长生叫你快去,他急急忙忙来一下就回去了!” 蕊儿心里七上八下,走出院子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短短一条路,她一路狂奔,却觉得无比漫长。 贾政没有跟着跑,立即就去请王太医。 蕊儿跑到长生家里,院子里没有一点光,厅里没有一点光,只有如烟的卧房一点昏黄的光透出来,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如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蕊儿的心揪紧了,仿佛有猫在抓。 枕墨见状,紧紧抓着蕊儿的手,叫她不要怕,自己却直哆嗦。 到了如烟的房间,微弱的光线下,只看见她披头散发,痛得浑身抽搐,颤抖不止。 如烟看到了蕊儿,像看见亲娘一样,用力抓着蕊儿的手心,直到把她的手抠破了皮。蕊儿伸手探了一下,如烟的衣服都汗湿了。 枕墨大喊道:“这是什么?血?” 蕊儿凑过去一看,床上一滩暗红的血,如烟的裤子也全都染红了。 枕墨摸索着找到蜡烛,到处点亮,如烟嘶吼着,战栗着,脸上和嘴唇惨白…… 也不知道有多久,时间漫长得像把每个人的心寸寸凌迟! 终于,听到贾政的声音:“王太医,费心了!”跟着是长生的声音:“求您了!” 随王太医一起进房间的,是上了年纪的产婆:“先让王太医看看什么情况,我也不能随便就去接生的!” 王太医一进房间,脸色一沉,他伸手在如烟的腹部按了按,又在如烟的腰部摸了一下,叹着气:“还是横着的!这可怎么好,太危险了!哎,太危险了!这个孩子当初不该要的!” 如烟已经痛晕过去了,王太医说:“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但我不能保证结果。产婆,你配合我!” 长生红肿着眼睛,浑身不停地抖着,他跪在地上给王太医和产婆磕头,王太医说:“你这有什么用,别耽误我!”长生到床上去,紧紧依偎着如烟,将她的头搂在怀里,眼泪不停地流,滴在失去意识的如烟脸上,乍一看像是如烟在哭。 围着的几个都是还没生过孩子的人,根本不敢去看那一片血肉模糊,却又不能不去看着,因为孩子和如烟的安全,都在王太医的手里。 只见如烟忽然直挺挺探起半个身子惨叫到:“娘!我的娘啊!”又晕过去。 几个女子一下子都哭起来,王太医厉声呵斥道:“哭什么?别哭!” 过了许久,一声啼哭打破了夜里的一片啜泣,王太医带着颤音和一点笑色说:“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状况很不错。” 蕊儿问:“大人呢?” 王太医道:“三月不要下地,半年不要受重力。” 长生抱着如烟痛哭:“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怀上孩子!”他下地对着王太医砰砰磕头:“感谢王太医!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每个人都流着泪欢笑着,如烟还昏迷着,嘴角微微动着。 过了许久,如烟睁开眼睛:“孩子,孩子活着没有……” 长生趴着贴着她的耳朵:“孩子好好的呢,蝉儿,我们的蝉儿生下来了,像你一样好看!” 如烟艰难地转过头,看到孩子的瞬间,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我的孩子!蝉儿!”她又看着长生:“我今天差点疼死了……” 长生抹着眼泪:“再也不生了!我这辈子绝不让你再生孩子!” 如烟哑着嗓子:“孩子饿了吧?我要喂喂他!”蕊儿说:“哪有这么快产奶,你歇歇吧,晚点喂。” 如烟指着靠墙的桌子上一堆小衣服小帽子:“他会冷吧,外面下雨呢,加点衣服,戴上帽子吧!”蕊儿笑着说:“你别瞎操心了,他裹着小被子呢,不冷!” 长生开心地擦拭着竹编的摇篮,又在箱底拿出一对小儿的银手镯,看了又看,傻笑着。 贾政叫阿喜和阿乐做了一碗汤给如烟喝了,众人怕吵得如烟没法安歇,就纷纷回去了。 极度的惊吓后,是无比的喜悦,如烟遇到良人,生了自己的孩子,她有一个男人全部的爱,有自己的家,她是幸福的。 如烟有了孩子,蕊儿自然成了干娘,有事没事的蕊儿就往如烟的小家跑,能帮忙带孩子,她满足得成天笑个不住。如烟的孩子天生聪明活泼,说话走路都特别早,长得白白嫩嫩的,每当他摇摇摆摆喊着爹娘,如烟和长生都张开双臂,连声答应,那是怎样的人间乐事啊! 蝉儿一岁多的时候,突然身上起了很多很多红点,一开始夫妻俩都以为是蚊子包,可眼见着红点和疹子越来越多,根本无计可消时,只能去荣国府找赵姨娘。由于天热日子长,老太太常常叫蕊儿去陪着打发时间,蕊儿有一阵子没去看如烟和蝉儿了。 一到如烟家里,蕊儿大吃一惊:“这哪是蚊子包啊,这是痘疹啊!” 此话一出,如烟夫妻俩宛如遭了晴天霹雳,愣在那里不能动弹。 蕊儿说:“那年珠儿和元春得了这个,我们去采草药,你们记得吧?现在我们要抓紧时间,去采甘草,老爷一发话,今天就能采来,别急!” 当天下午,蕊儿把鲜活的甘草送到如烟家里,还有其余的几个药引子:丝瓜连着藤那一头的三寸,瓜子外面那层薄皮,升麻,酒芍药,赤小豆。 如烟和长生喜出望外,连忙熬了药给蝉儿喂了,可是接连几天,一点效果也没有。这可是治好了贾政的两个孩子的偏方啊! 蕊儿急了,又去贾母处讨圣上赐的灵药金鸡纳和上好的人参,也还是丝毫不见效,反而还病重了。 可怜的蝉儿躺在被窝里,发着高烧,还问如烟:“娘,我病了吗?” 如烟哽咽道:“很快就好了,不怕!” 蝉儿伸出小手:“我头疼!” 如烟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蝉儿又问:“娘,我会死吗?” 这样小的孩子,尚是话都应该说不利索的年龄,他竟问出这样的问题,让如烟心悸又痛心。 长生仿佛被刀子扎了心,连忙说:“不会的,蝉儿会好好的!”可他一转身,热泪夺眶而出。 贾政再次请王太医,王太医探了探蝉儿的额头:“烧得很重!”长生一惊:“那……” 王太医说:“世上没有灵丹妙药,金鸡纳很多人用了立刻好了,甘草很多人用了像神药,可也有许多人治不好。当年政老爷的两个孩子用过一个偏方没起作用,不知道这个孩子如何,你们试试吧,用我带来的这包药草,配上雄猪的尾巴血十滴,熬了汤喝下去。” 长生道:“我的孩子是靠您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次肯定也能被您医好。” 王太医道:“哎,但愿吧!” 雄猪尾巴血容易找,当天如烟就熬了药给蝉儿喝下去,夫妻俩一整夜不敢睡,守着孩子坐着,相对无言。 第65章 宝玉降世 第二天早上,细雨淅淅沥沥,如烟和长生熬了一夜,看孩子的病情虽没见好转,可也没有恶化,就和衣而卧,睡着了。 醒来时,想到孩子应该饿了,长生蹑手蹑脚起身去煮面,煮好了端到房间的时候,如烟也醒了:“先吃面再喂药吧!” 长生笑着到儿子枕边:“蝉儿!蝉儿!起来吃点吧!让娘抱着你吃!”蝉儿一动不动,长生伸出手指到他鼻子下探着,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如烟见状,发了疯似的摇晃着儿子:“蝉儿!蝉儿!你睡太久了!儿子!我的儿子啊!”…… 失去了孩子的如烟和长生,仿如行尸走肉。 他们日日夜夜跑到蝉儿的墓前抱头痛哭,那个往日温暖甜蜜的家,他们再也不敢进去了。他们害怕看到孩子的每一样东西,满眼都是孩子的身影,让人发疯。 在极度的痛苦中煎熬了半年,如烟和长生都决定不再回家,回荣国府过之前当奴仆的日子。他们彼此念叨着:“再也不要孩子了,不生了,不要孩子了……” 蕊儿和贾政不知如何安慰这对可怜的父母,只能默默关切着。 如烟时常淌眼抹泪拉着蕊儿的手:“姨娘,虽然我的孩子没了,可从怀上他到他走了,都是你在尽心尽力付出,我再也不生孩子了,往后你如果有孩子了,我一定拼死相护报答!” 且说长生和如烟回归荣禧堂没多久,贾珠和元春又遭遇一场惊吓。 这两个孩子从小到大,每次遇着大险,都是商量好了似的前后脚的事,这次也不例外。 贾珠向来不是很健壮,但也只是常常生些小病,谁知到了深秋,他先是肺疾发作,昼夜咳嗽不止,后来又高烧不停,再后来动不动昏过去,一身一身的冷汗。要不是太医极力救治,怕是也保不住发生意外。 贾珠刚刚好转,元春在围栏边看枯荷,恍恍惚惚跌进池塘里,又受惊吓又受冻,加之呛了水,三天才醒过来。之后个把月,都神思恍惚,下不了床,只是不停地打冷战。 两个孩子的事把王夫人和贾政几乎吓掉了半条命,王夫人叹道:“我这两个孩子不知道怎么了,每次出事都要一起,真是让我后怕!这要是有个万一,我也活不成了!” 贾政道:“我到现在还是想起来就浑身一颤,到了这个年纪,最怕的就是孩子有什么闪失了!” 王夫人拿帕子擦着眼角:“老爷,我们真的经不起任何意外了,要不我再生一个吧,起码多一点保障。” 贾政迟疑着:“也不是不可以,要不再等等?” 王夫人道:“还等什么呢?再等我都怀不上了!我并不是为了自己什么,全都是为了老爷你,为了这个家啊!万一这两个孩子怎么样了,我们下半辈子怎么活啊!” 贾政沉默了半天:“好吧……” 自从同意了王夫人的请求,每个初一和十五,贾政配合着王夫人,他心里也希望再多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 没过几个月,王夫人果然怀上了,到了来年春,不负众望地生下了一个更加像画上童子的男孩。 更神奇的是,这个男婴生下来嘴里就含着一块玉,上面还自带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贾府上下人等都坚信这是生了个了不得的人物,更坚信这块玉来历不凡,是男婴的护身符。所以贾政给小儿子取名贾宝玉,贾母又嘱咐众人护好这块玉,要宝玉时刻戴在身上。 有了这个一出生就自带光环的儿子,王夫人的地位更是不可撼动,除了贾母,阖府女眷谁也不比她有话语权。 赵姨娘自然很高兴,因为这个贾宝玉不光是王夫人的宝贝,也是贾政的珍宝啊! 可私下里,她又很自卑,她不光无法生出这样优秀独特的孩子,甚至庸常不出色的也怀不上。王夫人只是初一和十五能碰到贾政,而自己每晚都在贾政怀里啊! 周姨娘发现了蕊儿的低落情绪,特意安慰道:“你不要自怨自艾了,你想想,你比我强多少?就算是和太太比,你也不亏什么啊,起码老爷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 蕊儿道:“我没有孩子,什么都是暂时的,将来还不知如何呢!” 周姨娘道:“珠儿少爷和元春姑娘都是你救了命的,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再说你能不能生还没有定数呢!你倒是应该来好好安慰安慰我才是啊!” 经过周姨娘的劝解,蕊儿慢慢放宽心了。 自打宝玉出生,贾母的心完全偏到王夫人身上了,更何况贾珠是顶成器的孙儿,为了将来出人头地每天苦读着,元春又是那样娴雅大方,一看就是公府的千金。 元春很心疼母亲,她说:“我很开心有了这样好的弟弟,可母亲年纪大了,还生孩子,太损身子了!” 王夫人道:“看着你们几个孩子,我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元春每天只要闲下来,就去帮王夫人带宝玉,亲自教宝玉说话走路,教育他识字读书,对这个隔了十几岁的弟弟,她爱得不得了。 贾珠是同辈里最端庄最正派的,除了学习,也没有什么爱好。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觉自己发生了一点什么变化,这变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夜不能寐,学习的时候莫名的分心,还没来由的十分气恼和忧郁。 他怎么了,也许只有他的乳母孙嬷嬷最清楚。 也不知从哪天起,贾珠每当看到孙嬷嬷在自己跟前走动,在身边说笑,就不由得身上酥麻,脸红耳热。 孙嬷嬷约莫三十来岁,风姿绰约,温柔缱绻,从贾珠出生到现在,一直是她在贴身照管。最开始她也是将贾珠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如今贾珠大了,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说话行动也羞涩起来,她是个聪明人,立刻也就明白了。 孙嬷嬷最美好的青春年少时期都是在荣国府度过的,自己的夫君倒成了外人,这个小男孩慢慢竟出落得风度翩翩,挺拔俊朗,笑起来温柔和善,让这个十几年来寂寞空虚的少妇也禁不住满心震颤了。 于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时时软语温存,和贾珠聊聊家常,问问他的学习情况,或者就那么远远的瞥一眼,笑一笑。 两下里的暧昧持续了很久,就是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王夫人自然想不到这一层,自打生了宝玉,王夫人满脑子都是要照顾和教育好这个幼子,她自己也元气大伤,需要休养,更加顾不上大儿子了,因此对贾珠的体贴少了许多,很多事都更加劳烦孙嬷嬷去料理。 用武之地更大的孙嬷嬷自然会抓住机会,当贾珠在书房冥思苦想的时候,她便飘进去送上热水或者一碗汤,静静地笑着看着他,灯下两人的心都砰砰乱跳。贾珠要休息的时候,她就去打发他更衣洗漱。吃穿用度,孙嬷嬷全都自己操劳费心,那些习惯偷懒的丫鬟们乐得清闲,也不计较,贾珠也一天比一天更依赖孙嬷嬷了。 这边暂且不表,且说赵姨娘看王夫人生的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好,常常暗地里神伤,又羡慕又为自己担忧,贾政得到一个好消息,说西山有个祝家坡,住着一位八十多岁的半仙,最会治这种病,要带蕊儿去试试。 蕊儿都已经不相信这种鬼话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去,贾政软磨硬泡半个多月,她才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这位老半仙看着平平无奇,开的药看着也平平无奇,蕊儿恨不得将药包丢在半路上。 但贾政不信邪,带回药以后,每天熬了按时催蕊儿服下。蕊儿每次喝了药倒不觉得怎么,只是肚子里空空的像是饥肠辘辘,然后就倦怠酸软。 这样调养了两个月,一直不怎么来的月事居然来了,而且和当年没被灌避子汤之前一样! 蕊儿大喜,忙让贾政去为贾敏也求一份这样的药。 贾敏收到药后,不出两个月就怀上了,赶忙写信给母亲和哥哥,这个消息让贾母老泪纵横,她最最挂念和疼爱的女儿,可算是时来运转了!贾政忙回信叫贾敏不可大意,安心养胎,又嘱托林如海好生照管妹妹。 贾敏有了身孕的事给了蕊儿巨大的信心和鼓励,虽然她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怀不上,她相信只要她好好调理,也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天,贾珠看书看得头昏眼花,决定出去走走。他想着许久没和元春说说话了,就信步往荣禧堂走去,只见元春带着宝玉学走路,宝玉摇摇晃晃咧着嘴笑,露出几颗可爱的小白牙齿,元春张开双臂等着宝玉扑过来。 谁知宝玉趔趄着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元春慌忙把他抱起来,只见宝玉额头上一个大大的乌青的包,急得元春伏在宝玉的小胖脸上哭起来。 贾政听见动静忙跑出来,一看是宝玉摔了,心疼地直“哎哟”个不住,王夫人拿了跌打膏出来,给宝玉揉着擦着,皱着眉仿佛心都碎了一地。 他们多像是完整又完美的一家人啊! 从什么时候起,最受宠爱的贾珠被众人遗忘了? 贾珠远远的愣着,心里升腾起一股难言的烦闷,这时孙嬷嬷的红酥手从背后伸来,将贾珠温柔却有力地拉走了。 第66章 林家有女叫黛玉 贾政近来收到妹妹贾敏的来信,叫他寄些京城的滋补之物,为了月子预备的。贾政自然如同得了圣旨,每天急急忙忙的去准备,唯恐迟了一步。 这天贾政终于将要寄去的东西备齐了,松了口气,去赵姨娘屋里想歇会儿,谁知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枕墨急着跑出来:“姨娘近来身子不适,看老爷忙,叫我们不要说,今儿才准备午睡呢,说是两眼发黑,一头栽倒了。” 贾政疑惑道:“好好的怎么会晕倒呢?” 如烟笑道:“我那时候有孕,一开始也是这样的,我看姨娘这是有了!” “有了?你是说……”贾政的心狂跳,立即起身往外走:“你们照看好姨娘,我去请太医!” 不多时,王太医来了,只片刻,就笑吟吟道:“恭喜政老爷,大喜了!” 贾政急着问:“真的吗?她有身孕了?”王太医点头:“不必太紧张,她没什么事,刚怀上是这样。” 送走王太医,蕊儿就醒了,贾政一连说了好几次:“蕊儿,你有孩子了!你有孩子了!你终于有孩子了!” 蕊儿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胡诌!谁说的?” 贾政说:“王太医刚刚走呢!你不信问枕墨和如烟啊!”枕墨和如烟都在一旁点头。 好事来得这样突然,蕊儿和贾政相拥而泣。 傍晚,蕊儿迫不及待和贾政去荣庆堂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贾母,又去跟王夫人说了,王夫人也终于松了口气,自己这么多年的罪孽感可算能放下了。贾母更是喜得连连拍手:“这几年好事这么密集,有了宝玉,敏儿也快要生了,蕊儿也怀上了,我就是闭了眼也放心了!” 赵姨娘有了身孕,不光贾府的下人们都处处小心伺候着,就连贾政也成了半个奴仆,吃穿住用,他都要自己一一过问,生怕有什么闪失。 即便有外人在,贾政也丝毫不避讳,让生了三个孩子也没享受过丈夫服侍的王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元春自然和母亲统一战线,对父亲和赵姨娘颇有微词。就连贾珠见了,也是闷闷不乐,他不懂这样完美高贵的母亲为什么常年受冷落,那个大字不识那么多年不能生育的姨娘凭什么占尽独宠。他甚至认为,父亲因为忽略了母亲,所以也顺带着忽略他这个嫡长子。将来赵姨娘生了孩子,自己更是被忘到九霄云外了吧?倘或她生个儿子,父亲又哪有一点心情关注这个他昔日最自豪最喜爱的儿子呢? 众人被赵姨娘有身孕的事分了心,日子也就过得格外的快,过完年没多久,林如海来信说妻子生了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取名为黛玉。 且说人丁不兴旺的林家,这么多年来终于添了个新生儿,全家高兴得张灯结彩,不知道怎样庆贺才好。林黛玉满月那天,林如海大摆宴席,连续七天不停歇。贾敏在心肝宝贝女儿的额头上点了一个红点,越发衬得黛玉肌肤胜雪,娇弱可爱。 黛玉的眉眼像母亲一样温婉柔弱,轮廓又像父亲一样清雅端方,林如海每当看到女儿在襁褓里笑着,就忍不住亲了又亲,抱着舍不得撒手。贾敏笑道:“天气还凉快着呢,别老是抱着她到处晃悠!” 林如海道:“我真恨不得向天下人炫耀我这个宝贝女儿!” 夜里,夫妻俩常常在灯下目不转睛看着熟睡的黛玉,都是满脸含笑,也常常莫名的湿了眼眶。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林如海得女,郑重地祭拜列祖列宗,跪谢苍天,和贾敏把女儿当稀世珍宝一样抚养,唯恐爱不够。 贾府的信件和礼物也源源不断送来,贾敏看了,总是思念娘家,可她产后身子弱,只能遥遥向着北方发呆。她经常说:“等我女儿大一点,我就带着她去荣国府好好的住一阵子,让我母亲哥哥看看我生的孩子有多好!”黛玉还在牙牙学语,贾敏就总是跟她讲外祖母家的事情,还告诉她有一个生来带着玉的哥哥,将来去做客可以见到。 再说回荣禧堂,赵姨娘正经历着孕早期的痛苦,她年龄大,头胎就受尽折磨,每天吐得天昏地暗,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能吐到全是水,甚至肚子全空了,也干呕不止。从早到晚,哪怕睡着了,她都被呕吐折腾得要垮掉。 这样的情况下,蕊儿自然没有胃口,看的吃的就开始恶心,看到汤和粥也瞬间眼泪直流,不仅如此,她还浑身酸软,骨头关节没有一处不痛的。身上到处起红疹子,痒得钻心。 贾政眼看着蕊儿每天水深火热的,恨不能全都替她扛着。他只好想着法儿的给蕊儿找新鲜李子,酸梅汤,把那股想吐的劲头给压下去。 王夫人告诉贾政,薛姨妈来信了,说自己的宝贝女儿宝钗如今大了更懂事能干了,比儿子薛蟠强了不止十倍呢。贾政当然把这话又去说给了蕊儿,蕊儿说:“我真希望自己也生一个好女儿呀,像黛玉那样灵秀的也好,像宝钗那样乖巧的也好。” 贾政说:“我妹妹说,黛玉身子生下来就一直很弱,将来也不知如何啊!” 且说贾珠见父母妹妹全都宠爱弟弟,把他给忘干净了,心里郁闷,被孙嬷嬷带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只说近些日子,这荣国府二房一向成器上进的嫡长子,竟也托人带进来了好些杂书,什么莺莺燕燕啊,攀墙折柳啊,夜半私会啊,后花园以身相许啊,应有尽有。 每当夜里看久了,贾珠就不觉心神荡漾,恍恍惚惚。 孙嬷嬷是何许人也,怎么会看不出来,每天夜里去送汤水衣服,就蜻蜓点水似的碰着贾珠的手臂,挨着贾珠的肩膀,自然得不着痕迹。可贾珠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轻易就被撩拨得火烧火燎的,只能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自己泻火。偏生这孙嬷嬷又撞见了几次,她就试探着帮了他,贾珠一面感激不尽,一面更加想入非非。 在一次宴饮后,丫鬟仆妇们都累得睡下了,孙嬷嬷到书房里照例对贾珠关切问候,衣带半解,云鬓半偏,贾珠心旌摇曳,孙嬷嬷欲拒还迎。于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孙嬷嬷成了贾珠的启蒙人,贾珠第一次尝到男女之间的和谐。 从此,贾珠迷恋孙嬷嬷到极点,一刻不见她在身边,就坐立不安。就算孙嬷嬷只是远远的做自己的事,贾珠也能平静下来。 虽说男人都喜欢听话的女人,可男人一旦爱上一个女人,自己便成了个听话的人。 将贾珠成功招揽到怀里的孙嬷嬷,不再是那个任劳任怨不求回报的女人,她常常向贾珠哭诉自己家里的苦楚,自己儿子的艰辛,哄着贾珠把各种东西赏给她带回家去。 时间一长,贾珠似乎被洗脑了,凡是有个什么好的,先问问孙嬷嬷要不要,孙嬷嬷不要的他才留下自己用。有了好吃的好喝的,总要留着等孙嬷嬷一起享用。 孙嬷嬷私下里说:“珠儿,你叫我嬷嬷是不是怪别扭的,没人的时候你喊我小名儿吧!” 贾珠道:“不要,我就要喊嬷嬷,这样有一种奇异的刺激。” 这天,贾政闲下来,好不容易宝玉也睡得早,蕊儿也安神了,他想起贾珠,因唤人去叫贾珠来。 不过是父子寻常闲聊,贾政略问了问贾珠的学习情况,发现他竟神思倦怠,哈欠不断。贾政心想,这个孩子长期辛苦学习,累成这样了!因此笑道:“珠儿,你不要压力太大,适当的放松一下休息一下是应该的,快回去睡吧,今晚就别用功了!” 儿子走后,王夫人叹道:“珠儿是真的太累了!我们总是把这么大的压力给他一个人扛着,哎!而且自打宝玉出生,我也一直忙得没时间照管他,你那边赵姨娘又怀孕了,你自己公事也还是有一些,又为敏姑娘的事忙了许久,也顾不上他。我们只知道他懂事,把他晾在那里,他毕竟还没成家,还是个大孩子啊!” 贾政点头道:“是啊!我心里也愧疚得很!” 王夫人满心想着要弥补贾珠,第二天午饭后,她就喊棋儿去给贾珠送一碗枫露茶和一方林如海送来的砚台,叮嘱道:“这个茶要泡三四次才能出色呢,叫他不要一两遍就给倒了。这个砚台是林姑爷送的,叫他爱惜着用。” 棋儿奉命去往贾珠屋里,只见几个丫鬟都在那里打盹儿呢,见棋儿来了,打手势叫她不要去打扰贾珠:“珠少爷在用功呢!”棋儿道:“我知道他不睡午觉也要看书,所以这不是送了茶来了吗?” 丫鬟们说:“你放在这里吧,等他出来了我们告诉他。” 棋儿是个直性子,非得自己去:“太太说要趁热喝,放冷了口味不好,还有话嘱咐呢,我不说怎么走?” 丫鬟们道:“他最近脾气大得很呢,换了个人似的,不许我们进书房,只有孙嬷嬷能进去伺候,我们不敢得罪,你自己去吧!” 棋儿说:“我是太太的人,他也不敢怎么样!”端着茶和砚台就朝书房走去。 第67章 贾珠的秘密 到了门口,房门紧闭,棋儿待要敲门,只听得嘁嘁喳喳有说话声和笑声,她也没多想,略听了一下,是贾珠和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今儿可悠着点,这还是大白天呢,我还有大半天要干活的!” “我的好嬷嬷,我的祖宗,我的心肝儿肉!你别扭扭捏捏的,让我急死了!” “别嚷嚷,乖!” “这次换个样儿吧!” 然后就听到女子轻轻地笑:“你呀!猴急猴急的,哪像个贵公子!” 棋儿惊得一身冷汗,险些摔了砚台。 她匆匆到丫鬟们外面的套间里,说了声:“还是你们自己给他吧!”就跑开了。 王夫人在房里半天没见棋儿回来复命,正奇怪呢,一出房门,见棋儿在院子里树下坐着发呆,因对她笑道:“棋儿,你想什么呢?珠少爷喝了茶没有?那个砚台他喜欢吗?” 棋儿一愣,神色慌张地说:“我……我不知道,我给他屋里的女孩子了,没见到他。” 王夫人道:“那我嘱咐的话你也没说?你呀,冒冒失失习惯了!珠儿又是不睡午觉在那里学习吗?” 棋儿支吾着:“是……是啊!” 棋儿向来是个心直口快、泼辣大胆的人,这样瑟瑟缩缩的,让王夫人觉得不对劲:“不会是珠儿干了什么坏事吧?” 棋儿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王夫人回到房间,愣愣地坐了半天,思来想去觉得一定有问题。她叫自己的陪房春兰到房里:“你去看看珠少爷,就说北静王府送来了几串佛珠,叫他要是喜欢就挑一个。” 春兰不解地问:“怎么棋儿去的时候不让她一并带去?” 王夫人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嘛,你去看看他在学什么呢,有没有闯祸呢?” 春兰笑道:“宝二爷闯祸还有人信,珠少爷怎么会闯祸?”说着就往贾珠的住处去了。 此时贾珠和孙嬷嬷已经完事,孙嬷嬷出来把枫露茶和砚台拿到书房,和贾珠一起共着杯子喝了茶,又分食了一碗粥。 听到春兰来了,贾珠立刻请她到书房,听明白了她的来意,仔细挑选了一串佛珠,对春兰说:“你转告我母亲,多谢惦念,我戴着这个一定更加清心寡欲,好好用功!叫她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春兰回到荣禧堂,把贾珠的话原封不动说给王夫人听,王夫人问:“他那里有什么异常吗?”春兰摇摇头:“没有,和平时一样。” 王夫人心想,自己实在是太多心了,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点信任都没有。因此她也就将这点疑心放下了,转头去忙宝玉的事。 两三天后的晚上,贾政和蕊儿共枕而眠,突然惊坐起来,冷汗浃背。蕊儿也被惊醒了,嗔道:“好不容易这阵子没那么难受,睡了几次好的,你一惊一乍做什么?我这下醒了,又要睁着眼睛到天亮了!” 贾政说:“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珠儿病得很重,呼吸不动,叫我救他!” 蕊儿说:“梦都是反的,你这个梦说明珠儿现在正健旺呢!” 贾政重新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不祥的梦,让他心烦意乱。 蕊儿从背后推了推贾政:“我饿了!” 贾政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你这段时间也不晕也不吐,太好了!我叫枕墨去小厨房拿吃的来。” 蕊儿才吃了半碗粥,贾政还是莫名的心里不安,他对蕊儿说:“我去看看珠儿,你吃完了自己先睡吧!” 蕊儿赶紧三下五下把剩下的半碗吃完,加了衣服:“我也去!” 贾政说:“虽然已经夜深了,我还是想去看看他,自从有了宝玉,加上你又有身孕,我真是太冷落他了!” 蕊儿说:“珠儿屋里都是女眷,可能躺下了,你这样去不大好吧?太莽撞了!要不我先去打个招呼,让她们有点准备,你再进去。” 贾政笑道:“你说的是,听你的。” 到了贾珠的住处,果然仆妇们都安歇了,守夜的说贾珠在书房读书呢,不在卧房。 贾政和蕊儿就换个方向,往书房走,贾珠的书房烛光从窗子透出来,亮堂堂的,贾政看了满心欣慰:“这孩子太刻苦了,真怕身体吃不消!我去叫他早点歇息,别累坏了。” 贾政轻轻悄悄到贾珠的书房门口,还隔着三尺远,就听见里面吱呀吱呀的旧藤椅的响声,混合着女子的嗔责声、两人的说笑声,还有颤音的叫声,声声入耳。 贾政浑身颤抖,热血涌到脑海,双手握拳,一脚将门踢开,眼前的景象不堪入目,直让贾政一口血喷出来。 贾珠呆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父亲……” 贾政上前就是一脚:“畜生!作孽的畜生啊!” 还没来得及训斥,贾政已经眼泪涌出来,喉咙哽咽,指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你……你……你还是人吗?” 孙嬷嬷吓得衣衫不整往外逃,被闻讯赶来的丫头们拦住。有人赶紧去报信,王夫人匆匆跑来,一看心就凉了,差点晕过去,被春兰和夏荷扶住了。 吐了血的贾政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你,你今天就给我去死!老子今天就亲自打死你!” 王夫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一边是丑态百出丢人现眼的儿子,一边是痛心疾首的丈夫,她恨不能一头碰死在墙上! 听到外面孙嬷嬷的求饶声和挣扎声,王夫人怒从心起,奔出去朝着孙嬷嬷的脸劈手就打,直打得手掌火辣辣的,又命众人:“唾她!” 众人七手八脚打得孙嬷嬷瘫软在地,她满脸挂着大家的唾沫,战战兢兢努力想跪端正。 王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下作的粉头!你祸害谁我都不管,你祸害我的儿子,这可是我们全家最大的希望啊!你是什么人?你是他的乳母,他的半个娘!你这样乱来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一点人性!但凡是个随便什么丫头婆子,我都可以放过,你这让我怎么说?外面人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我儿子还要不要做人了?” 孙嬷嬷叩头道:“奴婢错了!奴婢不敢了!” 王夫人道:“你十几年来深受我们全家的信任,日子过得不好吗?不滋润吗?如今做出这等没脸的事,我都臊得慌!你想男人了找谁不行?你自家男人死了吗?今儿不扒掉你的皮,我就不是王家出来的!” 正拔下簪子要戳烂孙嬷嬷的脸,听得书房里贾珠的尖叫声:“父亲!父亲!”王夫人跑到书房门口,只见贾政手掐着贾珠的脖子,被蕊儿死死拦着。 王夫人泪流满面:“珠儿,你这是何苦呢?你把爹娘的心活活伤透了啊!千算万算,我们也算不到自己的儿子是这样的,贾家没有希望了!老爷,我今儿也不拦你,你要打死他就打死他吧!” 一面说着,王夫人一面上前,拿起松木镇纸就朝贾珠的身上打,却也趁这时候把贾政给推开了。 贾政不解气,挽起袖子叫人拿家伙来,满房的仆妇们都跪下来求情,呜咽声响成一片,这个时候屋外一声闷响:孙嬷嬷趁乱撞死在树上! 一直隐忍不发的贾珠听说孙嬷嬷死了,嚎啕大哭起来,贾政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爹娘还没死呢,你倒哭起来了!” 贾珠咽下哭声啜泣着,没有了孙嬷嬷,他的心也死了,一动不动如同木鸡,任人唾弃。 贾政骂道:“你还不嫌丢人?你这个样子是给谁看的?” 贾珠哽咽道:“我为她哭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只有孙嬷嬷是真心的爱我,对我好,从小到大都是她拼命为我付出!你们呢,你们只不过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一点指望,要我一个人撑起一切!恨不得用这个家族的未来压死我!你们都是自私自利冷漠虚伪的人!” 贾政冷笑道:“好!好啊!真是我的好儿子啊!你这么恨我们,这么委屈,不如赶紧死了去追随你的孙嬷嬷吧!”说着就扯下腰带,往贾珠的脖子上一套,贾珠也不求饶,也不反抗,视死如归。 蕊儿见状扑上去就抢腰带:“老爷!求你了!老爷,珠儿是我拿命救下来的孩子,现在你想勒死他,也要问问我啊!老爷!” 被抢走了腰带的贾政对赶来的长生和福贵说:“把他往死里打!抬到板凳上来!谁没使劲儿谁就替他挨打!” 即便如此,长生和福贵还是不忍心,下不了手,贾政抢过板子,对着贾珠狠命地打,他自己的心痛得像被一万支箭同时扎住了,打得筋疲力尽,他还不撒手,贾珠也吐血,贾政也吐血,现场的人无不痛哭。 贾珠渐渐的没了声息,蕊儿哭着拉着贾政的手:“老爷,再不住手真把他打死了!老爷,不要打啊!” 见贾政不撒手,蕊儿跪下来抱着贾政的腿:“老爷!不要啊!这样会出人命的!他只是年轻不懂事犯了错,他已经受到教训了啊,老爷!” 这时候王夫人叫道:“不好了,赵姨娘出血了!” 贾政这才住手,低头一看,蕊儿跪着的地方淌着一滩血,裙摆也红了一大片。贾政吓得连忙吩咐下人:“把赵姨娘抬到她房里去!请王太医来保胎!” 第68章 赵姨娘产女 半夜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谁也不敢去告诉贾母,一直到了早上,王夫人才到荣庆堂委婉地告知了老太太。 可任是怎么委婉,贾母还是一下子听到了重点: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和乳母私通! 王夫人又重点强调了贾政是怎样责打贾珠、几次差点勒死贾珠的,又一句带过的说了声赵姨娘受惊吓在保胎。 饶是这样也阻挡不了贾母崩溃欲绝的心情,她呼天抢地扶着王夫人的手,到了贾珠的住处。此时贾珠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后半身血肉模糊,涂了膏药,穿不了裤子,只能用布盖着。 贾母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怨恨,连连叹气道:“你是顶好的孩子,怎么也这样不成器呢?你想讨谁不行?做出这样的丑事,万一外人听到了,我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一眼瞥见贾珠煞白的脸和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贾母数落不下去了,抹着眼泪走了。 当天贾母亲自下令,将两府里当差的孙嬷嬷的家人全部撵出去,阖府人等出去乱嚼舌头背地里议论的,一律打发走。 王夫人怕闹出事来,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叫蕊儿的哥哥赵国基去安抚孙嬷嬷的家人,这事也就过去了。 经过王太医的精心诊治,蕊儿好歹保住了孩子,但也不能再受力和受到惊吓刺激了。 王夫人感念蕊儿保护贾珠的诚心,托着安胎药去看蕊儿,一再的说着:“要不是你,珠儿怕是已经被他父亲打死了!我儿子这条命两次都是你捡回来的,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还害得你差点孩子没了,这安胎药是上好的,除了我屋里,别人不见得有呢!” 蕊儿见王夫人拿着药,多年前的恐怖记忆又漫上心头,她强笑着说:“多谢太太了!我叫她们热一下再喝。” 王夫人垂泪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想着多生几个了,遇到不成器的,多一个还不如少一个呢!” 待王夫人出门后,蕊儿歇斯底里地指着那碗安胎药:“倒掉!快拿走!我不想看见她的药!” 枕墨迅速拿出去就倒了,连碗也洗了立即送回去了。 如烟说:“这药想必是好药,喝了对你也好。” 蕊儿睁大眼睛:“不要!她的药我死也不能喝!” 经过这次的一番折腾,贾珠的身体每况愈下,伤虽好了大半,却小病不断,缠缠绵绵没个爽利的时候,翩翩贵公子成了病弱之躯,乃至出入行动要依赖拐杖了。 贾珠深知自己让家族蒙羞,让全家失望,他毕竟叛逆只是一时的,心底还是个规矩孩子,因此发誓要更加努力,早日功成名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办法洗刷对亲人对家族的愧疚了。才刚刚能坐会儿,贾珠就到书案前学习,挨打的地方痛得钻心,他也咬牙忍着。每天,他不再过问其余的事,仿佛一个苦行僧。 王夫人也意识到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小男孩,虽然他酿出如此丑剧,可也说明他是个男人了。她对贾政说:“儿子长大了,一味地压抑他也不好,谁还不是打这个年龄过来的呢?不如替他选两个屋里人,再择一门好亲事,你看如何?” 贾政点头道:“娶亲我还要细细考量,屋里人你替他张罗吧!” 好不容易熬到来年春,蕊儿临产,虽然胎位略微不正,在历经了千辛万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后,她死里逃生,生下一个足足八斤重的女儿。 连贾母都开心不已:“生下来就这么大个头的女孩子,我们家还是第一个呢!都说蕊儿娇小,谁想得到她肚子里装得下这么大个孩子!” 此时正是上巳节,贾政说:“可巧了,我们家的孩子扎堆生在春天前后!” 王夫人道:“是啊,元春生在大年初一,迎春是二月初,探春生在三月初三,我记得我妹妹那个孩子宝钗也是正月底的,敏儿那个女儿黛玉是二月中。” 贾政笑道:“你记性怎么这么好?上巳节是沐浴更衣和出去放风筝踏青的好日子,蕊儿这个孩子叫探春吧,” 蕊儿尚是虚弱无力的时候,微笑道:“好!探春!我的乖女儿!” 探春的出生冲淡了贾珠带给贾政的痛苦和失望,他和蕊儿每天沉浸在幸福和喜悦里。 第一次当母亲,蕊儿手忙脚乱,加之身子虚,总是搞得一团糟。幸好如烟有过经验,她总是凡事亲力亲为,尽心尽力,连乳母都只能靠边。这样一来,蕊儿省心多了,对如烟的依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有了孩子,蕊儿变成一个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她都惦记着孩子,经常把贾政晾在一边。贾政又吃醋又感动,常常说:“幸好生的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我天天酸得冒泡泡!” 宝玉已经是个小顽童了,每天到处跑找着人跟他玩,知道赵姨娘生了个小妹妹,他天天拿着拨浪鼓到赵姨娘屋里看探春。 元春是个待嫁的大姑娘了,她也很喜欢探春,经常在照看宝玉的时候,也帮着照顾探春,他们之间宛如亲姐妹亲兄妹,其乐融融。 探春是个生来就讨人喜欢的孩子,贾母见了也爱得无以复加,从不当她是庶出的,凡事都和王夫人的孩子一样的待遇,这让蕊儿心里充满感激。 经过了孙嬷嬷一事,贾珠变得沉闷木讷许多,哪怕是学习之余的闲暇时间,他也不喜欢去找弟弟妹妹了,偶尔碰了面,也不像之前那样亲昵。无论在书房还是在外面,他都默默无声,仿佛一个影子,一个雕像。 很多个早晨,很多个黄昏,很多个深夜,贾珠站在孙嬷嬷撞死的大树前发愣,潸然泪下,但他从不和外人提。 王夫人得了消息后,命人砍了那棵树,连着桩子也一并挖了,改成一个花圃。又屡次到贾珠屋里,亲自开导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或许你是动过真心的,可是你们的身份注定了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什么人,何等尊贵?她是什么人,何等低贱?” 见贾珠总是不回应,王夫人又说:“我和你父亲都把这事放下了,你自己也要早点走出来,你的路长着呢!” 贾珠从来不去碰母亲为他选的那两个屋里人,也不再和父母亲近,他一天比一天的心事重重,仿佛孤独到与世隔绝。 在他不可触碰的心底,那个不堪的女人,是他的初恋,是他生平第一次热烈爱着依恋着的女人啊! 贾政为儿子的状况忧心无比,加紧了步伐为儿子选合适的亲家。 一轮轮筛选下来,贾政和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相互赏识,两个儒雅的人都认定对方是最好的人选。 李守中家风正,学识渊博,又广受敬重,他家里的女儿都当儿子一样教养,一个个知书识礼,大气风雅,贾政也早有耳闻。 王夫人对这门亲事也很满意,催着贾政早点去互换八字,把事情定下来。很快,聘礼也送过去了,就等着吉日娶李家女儿李纨进门了。 贾珠对这件事充耳不闻,毫不热心,仿佛是外人的事。他爱的人已经长埋地下,娶谁都一样,没有爱的婚姻,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当母亲的快乐和满足让赵姨娘无暇顾及一切,探春的聪明伶俐让她乐开了花,贾政也更加留恋他和蕊儿的这个小家,只是为了贾珠的婚事,他日日奔忙,很多时候也顾不上蕊儿和探春娘儿俩。 蕊儿笑道:“我还一直当你是十八九岁呢,你竟快要当祖父了!” 贾政道:“我们都不年轻了,我看着这些儿女和周边的人,才意识到这一点。可是面对你的时候,我总觉得你还是十几岁,我也还青春年少呢!” 作为贾政的嫡长子,贾珠的婚礼自然极其隆重,风光无限。在这样繁华的景象下,贾珠却心如死灰,只是被人安排着一步步到了洞房。 成亲当晚,贾珠按照规矩揭开李纨的红盖头,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仿佛被闪电击中!这个清丽超逸的女子,与他一直梦想中的妻子完美契合! 李纨不光美丽可人,而且温和谦恭,还满腹诗书,贾珠所知所能的,她只有胜出一筹的,没有不知不会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贾珠不得不承认,自己深深爱上了这个国子监祭酒的女儿。 贾珠读书写字的时候,李纨也在一旁读书写字。贾珠休闲的时候,李纨就和他谈笑风生,给他做可口的小菜,一起品茶,一起赏景。渐渐的,贾珠从上一段恋情阴影中走出来,光明正大的享受着爱情的抚慰。 一次夜里,贾珠蓦然往事涌上心头,他披衣出门,在院子里对着花圃一言不发,久久的寂静无声。李纨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进屋,就也出去在他身边站着,挽着他的手臂:“你喜欢这些花儿吗?” 贾珠摇摇头:“我无所谓。” 李纨问:“那你看这么久是为什么?” 贾珠说:“这里是改的花圃,先前是一棵参天大树。” 李纨笑道:“原来你是怀念那棵大树啊!” 贾珠侧过脸对着李纨:“不,我怀念一个人。” 第69章 元春选秀 李纨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有故事,她佯装轻松地问:“什么人啊?不会是你以前喜欢过的什么人吧?” 贾珠点头道:“是的。” 李纨一时语塞,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好奇心驱使她接着问:“可以说给我听听吗?我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到你的爱。” 贾珠淡淡的笑了笑:“也许说了以后,你就不再爱我了,你会觉得我肮脏可耻,配不上你。但是我也并不想瞒你什么……她是我的乳母,大家都叫她孙嬷嬷。” “乳母?你……”李纨惊得拿帕子捂住嘴。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生命里一直有她,她照管我、体贴我,就好像是我娘一样,也像个大姐姐。后来我长大了,爱上她了,她也没有拒绝,她也爱上我了,虽然我现在已经分不清那时候她究竟是真爱我还是图我的什么。” 李纨说:“那万一给人知道了,你就麻烦了!” “是啊,后来被我父亲撞破了。”贾珠说:“那天晚上,我父亲发誓要勒死我、打死我,孙嬷嬷在院里的大树下撞死了,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我想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都是功名的结合,都是势利眼,所以见到你之前,我对自己的婚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李纨依偎着贾珠:“说真的,我心里现在酸溜溜的,虽然我的身份犯不上和一个下人计较什么,何况是一个去世了的人,可我多希望你完完全全爱着我,就像我爱你一样。但我又为你难过,爱是没有错的,可惜你们的身份,换作平民百姓之家也是不行的,要浸猪笼的。” 贾珠道:“是啊,她有自己的家庭,她有丈夫和孩子,我当时不知怎么,只觉得我就是要爱她,就是需要她。那或许是男孩成为男人最初的冲动吧,未必就是爱情。” 李纨问:“那你对我呢?是爱情吗?” 贾珠拥着李纨:“当然,我爱你,你的整个身心。现在的生活让我很满足,我从没想过会遇到这样契合的灵魂,遇到你,我相信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只是我的经历玷污了你这样冰清玉洁的人,我都有点不能面对你了。” 李纨笑道:“你的经历也是你的一部分,我爱你,所以我要接受你的过去。你现在一定对她还是很愧疚吧?我们不如在她每年的祭日偷偷祭奠,只有我们俩知道。” 贾珠含泪道:“你真好!我真幸运!” 心结解开后,贾珠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都越来越好了,他和李纨每天诗词歌赋一唱一和,花前月下数不尽的浪漫风流。 李纨怕夫君失去了斗志,时不时督促他上进,陪着他熬过一个个长夜,一个个白天。这样琴瑟和鸣的日子治愈了贾珠,还给王夫人和贾政一个从前那样可爱可亲的好儿子,贾政夫妇也对李纨很满意,看到贾珠在自己的小家如鱼得水,满心欣慰。 探春刚学会走路,每次都喜欢跟在宝玉屁股后面。宝玉在前面跑,探春摇摇晃晃地追。 李纨很喜欢贾府的这些孩子们,此时的她尚是个新媳妇,对府里的什么都感到新鲜。每当去溜达和找人闲聊,去给长辈问安,她都会和小孩子们玩上好一会儿。 刚刚从娘家出来,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李纨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青春年少的她爱说爱笑,却不絮叨,对上对下一片和睦,贾府里从上到下没人不喜欢这个书香之家来的女子。贾珠看在眼里,爱在心里,别提多自豪了! 宫里传来选秀的消息,满府的人都在心里嘀咕起来,贾母说:“目前就只有元春合适了,迎春还不到年龄呢。” 王夫人笑道:“这孩子也就去露个面凑个数罢了,天天孩子气得很,哪里有那个命!” 话虽如此,贾政和王夫人立即每天催着元春做准备,元春却不屑地说:“谁愿意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一辈子出不来,和自己爹娘兄弟姐妹不能见面,也不能这样自由自在。” 贾政道:“在外面可别乱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心爹娘的脑袋都被你弄丢了!我们也不是希望你入选,但既然必须去,也不得不认真对待,不能叫上面的人说我们怠慢。” 元春赖在母亲王夫人怀里:“我真不想去,这一生只愿像姑妈那样,嫁一个林姑爷这样儒雅斯文的人,平平淡淡幸福安宁地过一生!” 王夫人道:“好孩子,你就辛苦走一趟,做个样子,咱们家如今也算不得多显贵了,你父亲也没有实权,你说不定一去就撂了牌子呢!我和你父亲也舍不得你,也不指望你什么,若是进去当个小宫女,不光家里不沾光,你也一辈子熬不出个头。” 元春没有办法,只能略作准备,只盼着早点把过场走完,回来过贾府大小姐的日子。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当李纨怀孕的消息传出来,贾珠年纪轻轻要当父亲,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一遍遍对着李纨的肚子说:“我一定要用功读书,早日及第,为我的孩儿和我的妻子谋一个好前程!” 贾母看着跟前一堆孩子追逐嬉戏,又看着前来问好的刚刚有身孕的孙媳妇李纨,满心欢喜:“我要当曾祖母了,马上四世同堂了,我这一生算是没白活!” 李纨笑道:“老太太是咱们这里顶有福气的,将来我的孩儿娶妻生子,还要送到老太太跟前抱抱呢!” 贾母哈哈笑道:“怨不得珠儿娶了你天天走路都像在飞,得意得不行了!我女儿前儿来信,说她那个身子弱的女儿黛玉也是绝顶聪明伶俐的,还说长得模样竟比她自己还强十倍呢!” 赵姨娘笑道:“敏姑娘美得像天仙似的,我活了几十年没有见过能比得上她的,那老太太这外孙女该美成什么样儿啊?真想早点见见啊,老太太请她来做客吧!” 贾母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只是我的敏儿身子不大好,生了孩子以后一直发晕,生的女儿也是风能吹倒的,我也不忍心让她们娘儿俩在路上奔波。” 这个时候的荣国府,迎来了最美好的时光。 元春去参加选秀的日子很快到了,元春抱着绝对不要入选的心情,穿着朴素到近乎黯淡的旗装,不戴钗环,素面朝天。 贾政也私下里对王夫人说:“进去也就是个宫女,成不了妃嫔倒不如别选进去。” 王夫人道:“是啊,所以我看她那么寡淡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落选了还早点放心,三年后她年龄就过了,就是还没出嫁也不用去参选了。” 谁知三天后的下午,宫里遣使来贾府:“贾元春留牌子了!” 满府哗然,当晚,元春坐着宫里的马车回家,等着复选。 王夫人道:“谁知你被留牌子了!” 元春道:“当今太后偏偏就喜欢朴素无华的,又听说是荣国府的,就留牌子了。希望下次复选的时候撂牌子吧,这次去走一圈,实在是不喜欢宫里,像个大笼子!” 月余时间的闲暇后,元春参加严格到近乎苛刻的复选,竟然又被选中了! 贾府听到的消息是:“贾元春才华出众,当选为凤藻宫尚书!” 元春随宫车回家,略作准备,就辞别父母,只带着从小儿相好的贴身侍女抱琴随行。一家人知道从此以后难再相见,一面忍着眼泪一面笑着道别,王夫人抱着元春眼泪开了闸似的止不住,贾母对抱琴一再叮嘱:“姑娘进宫后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一定要时刻跟着她,照顾好她!我们都拜托你了!”抱琴跪地承诺:“只要奴婢活一天,就为姑娘效忠一天!” 贾政当着众人的面,满腹担忧不舍说不出口,只能隔着女眷们对女儿挥手:“好好保重自己!在宫里谨言慎行!不要为爹娘担心!” 元春突然到贾政面前跪下:“父亲!” 贾政忙将她搀起:“使不得!使不得!女儿此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话没说完,喉咙哽住了,红着眼睛只是看着元春。 宝玉抱着姐姐的腿也哭喊着:“姐姐!姐姐!” 元春抱起宝玉:“好弟弟!以后要听话,不要惹母亲伤心!要努力学习,做个成器的人!”一向由元春带大到几岁的宝玉哪里肯松手,被贾珠抱开了。 宫车载着元春远去,贾政携王夫人叩头道:“贾政和荣国府谢主隆恩!” 元春进宫当女史去了,对贾家来说,不见得是多大的喜事,也不是什么坏事,除了不舍和不放心,也都看得开。 李纨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年轻的贾珠笑容越发的溢满眼角眉梢。 宝玉已经成了一个小顽童,聪明可爱,又淘气得让人头疼,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就四处捣乱。贾蓉和贾琏太大了,和宝玉完全玩不到一块去,元春又不在家了,宝玉每天去赵姨娘屋里找探春,两个人一会儿吵得鸡飞狗跳,一会儿手牵手肩并肩的,让赵姨娘跟着团团转。 也有时候,宝玉带着探春去找迎春姐姐,迎春心软面善,虽然比他们大好几岁,却很喜欢和他们玩。在弟弟妹妹面前,迎春才能找到一点亲情和爱。 第70章 贾珠的隐患 贾珠第一次应试就中了秀才,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信心。 不久后,李纨又顺利生下儿子贾兰。贾政也就当了祖父,王夫人成了祖母,贾母成了四世同堂的寿星。 最欢喜的自然是贾珠,他的儿子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他自己,和他眉目轮廓全都一个样,周正端方,不爱哭闹,吃饱了就睡,睡醒了还笑眯眯的。贾珠极其宠爱贾兰,除了学习,只要有点时间,就是帮着李纨带孩子。 贾珠不像贾府里那些男人们,对孩子严厉苛责,不苟言笑,他是个温情脉脉、敏感细腻的人,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亲亲抱抱,赞不绝口。 参加过科举、中了秀才的贾珠自然有了一些文友,在文友的介绍下,他又认识了几个才情胆识不同凡俗的名伶,最出色的三个艺名是:陌上柳、扶风、轻云。 李纨知道这些事,她并不反对,谁没有几个朋友呢? 如此寻常的小事,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想不到的是,贾珠才刚刚和妻子说起,之前结交的三位出色戏子,都是福亲王想要拉拢和接近的,只是他们看不上福亲王的为人,都丝毫不给面子。更机密的是,这三个戏子都参与了亲王之间的内斗,并不是一般的供人逗乐的伶人。 知道这些以后,贾珠也就刻意回避这些人,也很少再出门了,每天在自己的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李纨也总是劝诫说:“这些人背后的关系和势力错综复杂,一不小心你就成了他们的同党,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以后就在家里避风头,不要出去了!” 夫妻俩颇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日子,岂料这天,贾政还在和清客们谈诗论画呢,福亲王亲自到荣国府,喊着贾政的大名,叫嚣着要捉拿贾珠。 贾政完全摸不着头脑,一边殷勤招待,一边喊人立即叫贾珠过来。 福亲王倨傲地问:“贾存周,你有几个脑袋啊?唆使自己的儿子谋反?” 吓得贾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谋反?我儿子天天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并未参与这样的事啊!” 福亲王“哼”了一声:“我这里就是证据!”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信件,摔在桌子上。 贾政忙拾起看了,顿时目瞪口呆。 福亲王道:“这三个戏子都是乱臣贼子,现在已经下大牢了,他们写信给你的宝贝儿子求救,信落到了我的手里!你敢说你儿子不是同党吗?” 贾政百口莫辩时,贾珠匆匆赶来,见自己的父亲跪在地上一头汗,便知大事不好,也连忙跪下来。 福亲王冷笑道:“贾珠,你看起来这样弱,想不到还长着反骨!” 贾珠心里一惊,猜到是三位名伶出事了,只能佯装不知:“小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王爷明示。” 福亲王道:“你和京城最有名的三个戏子打得火热,这是真的吧?他们谋反入狱了,还都给你写信求救呢,真以为结识了荣国府的公子就无法无天了?” 另一边的大牢里,三个名伶咬牙切齿: “真是不要脸啊!说什么帮助我们,却只是想让我们去府里当他的金丝雀!” “只是这下肯定连累了贾珠,其实他和我们也不是很熟,满以为他家里有权势,或许有点法子,这下怎么办呢?” “那个老不死的不会把贾珠怎么样吧?” “要不我们从了他吧,谁叫我们的身份是这样呢,也不怪别人猥琐。” “要从你从,我宁愿一死!” …… 此时的荣禧堂里,贾政连声逼问贾珠:“你天天读的什么圣贤书?还去外面找戏子玩?你找了也罢了,怎么偏偏和这些逆贼好?” 贾珠一边磕头一边解释:“王爷,父亲,不是这样的,我一开始什么也不知道,事实上我也很少出门,也只是参加科考后才偶有机会出去几次,认识他们也纯粹是碰巧。后来我听说他们好像不光唱戏,还结交了许多社会上的人。我本来也不懂这些,也没有兴趣,就没有再见面了,我很长时间都在家里没出过大门。” 福亲王笑道:“是吗?那他们怎么齐刷刷找你帮忙?你还说不熟?怕不是你给他们打了包票,保证可以护佑他们吧?” 贾珠叩头道:“小的不敢!” 贾政也叩头道:“小的不是袒护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因为小的清楚自己的儿子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动机啊!他从小就是成天的学习,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偶然的认识了那些人是有可能的,但他分辨不清,并不知道人家是什么人。那些人到了牢里,狗急跳墙,想着我儿子是荣国府的,以为他有能力,写了这些信也有可能。” 福亲王道:“那好!贾珠你写个亲笔信,说绝对不会出手相救,与他们绝交,我这就走!” 贾珠迟疑着:“我……” 贾政呵斥道:“你要不要命了?快写!” 贾珠只好依了,颤抖着写了绝交信,瘫软在地。 福亲王拿了绝交信去往大牢:“这是贾珠写的亲笔信,我去荣国府拿来的,你们看清楚,人家是公府少爷,人家看不上你们这些低贱的狗东西!人家踢开你们还来不及呢,少巴结了,看清形势吧!” 轻云冷笑道:“那又怎么样?和他做不成朋友,我们也未必看得起你!” 福亲王道:“你们本来就是金丝鸟一样的家伙,装什么清高?被多少人玩过的,还想要廉耻?早点从了我,还可以饶你们一命,我救你们那还是轻飘飘的!” 陌上柳道:“从了你还不如一死!” 福亲王道:“你们可以死,那你们想过被你们连累的贾珠吗?到时候我再夸大一点,整个荣国府都要完!” 扶风大骂道:“无耻老贼!你要杀要剐随你便,诬陷无辜的好人算什么本事?我们自己做的自己当!” 陌上柳淡淡的笑道:“好兄弟,我们志同道合相好这一场,也是人生幸事,不如现在一同归去吧?” 福亲王还没反应过来,三位绝世名伶齐齐撞墙自杀,倒在血泊中。 福亲王的心如同刀绞,他哀嚎道:“你们傻啊!我不过是吓唬你们一下,怎么就想不开呢?不跟我就不跟我,寻死做什么!” 肝肠寸断的福亲王当即快马加鞭赶往荣国府,嘴里狂吼着:“我要灭了荣国府!” 贾政听明白了福亲王的意思:他必须要贾珠去死,否则就没有荣国府的好日子过,贾政也难逃一死。 贾政连连说:“我去喊孽子来!” 到了贾珠书房里,贾政声泪俱下,迅速和贾珠说明了事情的态势,他抱着贾珠哽咽道:“不是父亲狠心,好不容易你身子好些,又要挨打,只是我不演这场戏,我也要死,荣国府全都要遭殃。” 贾珠凛然道:“父亲不必自责,本来就是因我而起,为了父亲和荣国府的未来,我愿意一死!” 贾政流泪道:“到时候板子下去,只怕你真扛不住!” 贾珠道:“走吧,先不能告诉我母亲和祖母。” 到了荣禧堂,福亲王二话不说将贾珠踹倒在地:“你打还是我打?” 贾政强笑道:“哪能累着您呢?我打,我打!” 福亲王冷笑道:“可不能徇私哦,心疼了打轻了我是不依的!” 贾政颤抖着手接过下人手里的木板,朝着儿子本就单薄瘦弱的身上打去,贾珠怕父亲心里难受,咬紧牙关死死不吭声。贾政强忍着泪水,每一板子,都打在他自己心上。 福亲王道:“你是没吃饱吗?这也叫打?这叫包庇!”说着抢过木板,下死手的朝贾珠身上打去,那响亮的声音,听得贾政战栗。 福亲王打累了,又让贾政接着来,直到贾珠昏过去,福亲王一盆冷水浇过去:“没死,接着打!我那三个可都死了呢!你这个不死也得给我少层皮!” 不知道煎熬了多久,贾政再也没有力气了,贾珠早就没有声息,不再动弹。福亲王起身道:“我也乏了,惩罚也差不多了,往后再敢谋反,可没这么轻松!” 送走福亲王,贾政慌忙请太医诊治,命人将贾珠抬到自己小家里去。 还在为丈夫祈祷的李纨一见贾珠的惨状,当即晕过去。她没有见过贾珠早年第一次挨打,这样的场景对她来说触目惊心。 横遭此劫的贾珠彻底被摧毁了生机,此后的十来天,他不是昏睡就是喊疼,吃不下喝不进,身上火辣辣的,哪怕是昏迷中,也痛得颤抖不止。 除去贾母和王夫人探视的时间,李纨一律不许人吵着自己的丈夫,每天她衣不解带昼夜服侍,看着贾珠的伤口,那化了脓的大片大片的痛处,她恨不得自己去受着。怕眼泪滴在贾珠的伤口,她总是迅速的擦干。 才刚刚一岁的贾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纨哭,他也哭,每天母子俩的啼哭声让人揪心,屋里屋外的人听了,没有不流泪不叹息的。 第71章 王熙凤过门 绵延了两个月,贾珠还是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走,也彻底埋葬了李纨的心。她无数次想着要追随丈夫而去,可是看着那么小的儿子可怜巴巴张着双臂要抱抱,这个孩子又和自己丈夫一模一样,她就狠不下心。她不能走!她要把他的骨肉养大,不负这一场短暂的相爱! 贾政和王夫人受到这样的打击,都一病不起,贾母也病倒了,往日热闹喜气的荣国府里,再也难以听到笑声。 贾珠的死在王夫人心里留下了终生的阴影,自此,她一见到妖娆的丫头婆子奶娘,就一肚子气。贾政一听说外面的戏子之流,就恨不得立即诛杀。 这是贾府最灰暗的时光。 当然,谁可怜也比不上李纨,她还不到二十岁啊! 她还和自己的丈夫刚刚陷入爱情里,怎么一夜之间,就要背着寡妇的名头熬一辈子呢? 她的世界坍塌了,整个人全都变了,没有快乐,没有意义。如果有,那就是抚养大贾珠的孩子。 她将贾珠的那两个屋里人遣散,独自为他承受着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孤寂。那个活泼伶俐、每天笑语欢颜舞文弄墨的姑娘,早就一起埋进了黄土,剩下的是她的躯壳,每天每天对着孩子发呆。在孩子的脸上,她分辨着亡夫的影子。 贾兰实在是太像自己父亲了,不能不让李纨一再沉浸在思念中。作为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她从小深知女德,何况是为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她一丝一毫的杂念也没有,只有一个执念:好好培养这个丈夫曾那么疼爱的儿子,让他实现丈夫不能实现的愿望和抱负。 与此同时,李纨的心里埋下了对公公婆婆贾政和王夫人怨恨的种子。她恨他们保全自身却献出了儿子的生命,恨他们为了自己的骨肉不敢豁出去,恨他们不手下留情打轻一点,为什么把她的爱人活活这么折磨死了,他有多痛多委屈啊! 从此,李纨不再巴巴的去承欢膝下,她实在无法再去孝敬打死自己丈夫的人。作为大家闺秀,她能做到的,只是明面上的客套,和心里绝不可调和的疏离,能不往来就不往来,可以不搭理就不搭理。 贾政和王夫人有愧,也不好说什么,双方渐渐的就越来越远。 时间一长,王夫人难免不满了:“亏了这还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呢,一点不明理,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怎么她这儿就过不去了呢?” 贾政道:“她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寡妇,心里肯定难过的。” 王夫人说:“珠儿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比她心里还要难过一万倍,我们说什么了?我们还没有怪她没有看住珠儿,让他在外面结交了不该认识的人呢!” 贾政道:“话不能这么说,她在家里怎么能知道外面的事呢?若是正常的交友,她管多了也要被人说不通情理。” 王夫人道:“可你看她那个样子,好像铁了心不和我们好了,连带着兰儿也不大来了。” 贾政道:“顺其自然吧!” 可日子久了,心高气傲的王夫人绷不住了,她也没法再去讨好迁就儿媳妇,就连孙子贾兰,她也渐渐的没了那份心。 宝玉和哥哥贾珠截然不同,他一想到读书写字就心乱如麻,但这也不是说他不聪明。相反,他脑子灵光着呢,好奇心又强,每天到处玩耍,虫鸟鱼蛇,没有他不亲手试试的。 在宝玉小时候抓周的时候,笔墨纸砚他全都不看,一把就抓住胭脂水粉,给他拿走再试,他也只喜欢钗环花朵之类的,让贾政大失所望,觉得这不过是个酒色之徒。 果然宝玉越长大越喜欢和女孩子玩,专门找姐姐妹妹和丫鬟们,还小小年纪说出一番怪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无比,见了男儿,便觉得浊臭逼人。”这话一传开,别人还当个笑话,贾政听了更是不喜,觉得这个孩子无可救药,对他更加不抱希望。 年龄越大,宝玉越是喜欢在女孩堆里混,整天帮丫鬟们制些香粉啊、胭脂膏子啊,帮女孩子梳头理妆啊,搞些花里胡哨的摆设啊,王夫人只当是小孩子不懂事,贾政只能叹家族无望,只能靠自己勉力维持。 奇怪的是探春和宝玉哥哥不同,她生来是男儿心肠,豪爽大方,常常说自己若是男孩子,一定要走马骑射,拉弓如满月,成天的爬树钻洞,还专门喜欢“男儿何不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的诗。 更出众的是探春的才思,她十分好学,完全是靠着自觉,毕竟赵姨娘是不识字的,不可能给她指导和帮助。每每学到了什么,她回家后都要反复练习思考,自小写字作诗深得贾政欣赏。 探春不光聪明好学,还机警勇敢,果决善断,从不优柔寡断畏畏缩缩,从小就很明显,这一点也深得贾政的喜爱。贾政总是对这个潇洒不羁的女儿说:“可惜你是女儿身,不然我一定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王夫人素来不喜欢柔柔弱弱娇娇俏俏的女孩子,所以探春这样的性子十分合她的心思,元春进宫后,她一心把探春当亲生女儿看待,天天把探春留在跟前亲自教导。贾政道:“你们俩这么投缘,也是没想到的事。”王夫人道:“本来我就是你所有孩子的母亲,这原本也是应该的。” 贾母年轻的时候也是调皮捣蛋、可以冒充男儿的,因此也深爱探春这样的孩子,虽说是庶出,探春在哪里都风风光光受人尊重,赵姨娘也跟着脸上有光。 失去了贾珠以后,王夫人对宝玉越发的溺爱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基本上不能再生育了,这个宝贝儿子是她人生最后的支撑了。她甚至不求宝玉能有什么大出息,只要他好好的。她太怕再失去一个孩子了! 宝玉的穿戴吃喝,王夫人都格外小心,自己凡事都要过问。至于宝玉喜欢和女孩子们玩,她也都由着,更是从不强迫他学习。 贾母失去了最优秀的孙儿,宝玉成了他的命根子。在老太太心里,还有一个情结:宝玉是所有孩子里最像他爷爷的一个。每当看到宝玉,贾母仿佛看到了贾代善年轻时的样子。比起王夫人,贾母更加把宝玉宠得无法无天。 贾政常常私下里担忧,不知宝玉这样下去会怎么样,赵姨娘也跟着担忧,可她能说什么呢?她也不过是个看客。 贾琏也成了大小伙子了,比起贾珠的斯文低调,他是开朗奔放的。他在自己父亲的长期熏陶下,早就春心萌动,过分早熟了。贾赦觉得无可厚非,早早就让人给儿子塞了几个屋里人,可贾琏怎么会满足?没安分半年,又不老实了,不光对丫鬟仆妇们起心思,还去外面厮混。贾赦也怕他得了什么脏病,因此提议给他选个厉害的老婆收收心。 贾赦向来只在玩乐的事上来劲,说到儿子的婚姻大事,他也不知道怎么选择才好,就叫贾政帮忙留心着,碰上合适的可以参考一下。 至于邢夫人,她才不想管贾琏的事,反正也落不着他们父子一点好。 倒是王夫人对这事很热心,她思来想去,觉得应该亲上加亲,选自己王家的人,因此对贾政说:“我哥哥有个女儿现如今也出落得极标志,配琏儿绰绰有余。” 贾政道:“你的内侄女知根知底固然是好,但是我说句不怕你气恼的,你们家向来并不大培养女孩的读书识字,虽然一个个的理家能力是不错,到底粗鄙了些。” 王夫人道:“不写诗画画就是粗鄙吗?我和我妹子粗鄙吗?那你的赵姨娘大字不识你还当宝呢!且不说我侄女凤姐儿是绝世美人儿,就说她办事的能力吧,十个男人也不如!她爽利干练,能主持大局,这样不是刚好能压住琏儿的歪性子吗?你找个弱弱的,琏儿不把人家欺负死了?只怕好不上三天就成了弃妇!” 贾政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去你们家谈谈这门亲事吧!” 王家对此事自然是求之不得,贾家一提,那边也就同意了。 贾琏到了年龄,对娶妻还是很期待的,他没有见过王熙凤,不知对方性子样貌如何,深怕不合心意,可他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门亲事定下后,王家和贾家就更加亲密了,王熙凤过门也只是等个良辰吉日迟早的事。 却说贾母的娘家有个内侄孙女叫史湘云,比探春只小了一丁点儿,是个苦命孩子,不到一岁父母就双双亡故了。贾母心里不忍,时不时的叫人接了来贾府住一阵子。 这个史湘云和探春不光年龄相仿,性格也合得来,虽然命苦,她却总是自由爽快的样子,爱笑爱闹,比探春还要不拘小节。宝玉也喜欢和湘云玩,因为她一来,自己又多了个好伙伴。 湘云和探春是好姐妹,贾母总是嘱咐探春:“云儿是个可怜的孩子,没有爹娘疼,你要让着她。”探春明理,时时刻刻都护着让着湘云,俨然一个亲姐姐。 第72章 赵姨娘再孕 每当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探春总是让湘云先选。玩游戏的时候,探春会故意落败,让湘云去赢。去找哥哥姐姐玩的时候,探春总会带着湘云一起。 玩累了回家的时候,探春就带着湘云到赵姨娘跟前歇息。蕊儿对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极尽疼爱,仿佛这是自己的女儿,时时追在湘云身后嘘寒问暖,给她喂饭加衣服,哄她睡觉。晚上,两个小姐妹不愿意分开,赵姨娘就让她们睡在一处,轻轻哼着歌,在床沿陪着她们。 湘云翻个身滚到赵姨娘身边:“姨娘,我真想喊你一声娘!” 赵姨娘笑道:“傻孩子,娘可不是乱叫的!” 湘云低低地说:“我想就住在这里,不要回去了,我哥哥嫂子当我是眼中钉,拖油瓶,动不动就打我骂我,罚我做粗活,身边连个得力的帮手也没有,要不是出来做客带几个人做做样子,平时也不让人服侍我。” 蕊儿心疼得掉下泪来:“好孩子!难为你才这么几岁,就要受这么多苦!” 第二日,蕊儿无意说起湘云想把她叫娘的事,贾政对湘云笑道:“你既然要把她叫娘,那就要喊我一声爹咯!”湘云道:“那就喊呗!” 贾政道:“既然你喊我爹爹,将来嫁给宝玉岂不是刚刚好,可以喊一辈子!” 湘云还小,并不懂这些,满口答应:“好啊,那我便嫁给宝玉!” 这话传到贾母耳朵里,贾母前仰后合道:“真是个傻姑娘,活像我小时候!嫁给宝玉是好,也不亏了宝玉!” 住了好一阵子,史家来接湘云了,湘云哭得撕心裂肺,抱着探春不肯走。贾母只好允诺道:“乖孩子,你住这里到底是个客人,听话跟他们回去吧!你放心,我隔三差五的叫人去接你来!”湘云这才淌眼抹泪的上了轿。 作为长房贾赦的嫡子,贾琏的婚事和贾珠当初一样,也是竭心尽力,荣华至极。 如今的贾琏不再是当初在贾赦跟前灰溜溜像个耗子似的小可怜,他出落得一表人才,除了色心重了些,办事言谈都很上得了台面。再碰上娶亲这样的人生头等大事,披红挂彩的,越发趁得他红光满面,俊逸潇洒,面容秀雅,身形高大。 这贾琏生来是个温柔善交际的男子,爱笑会说,父辈同辈没有不喜欢他的,就是女眷们,也对他说不出个孬字来。贾珠过世后,贾政也格外的看重这个八面玲珑的侄子,说是唯有贾琏还可办点实事,脑子也靠谱,为人也还算正派有涵养的。旁人不知道的,还往往以为贾琏是贾政的儿子,贾赦的寡淡刻薄倒叫人以为是个外人。 成亲那天,一番热闹两厢富贵,场面之盛大隆重自不必赘述。且说这天晚上凤姐和贾琏第一次打照面,两人互相端详了一番对方的模样,又言语问候交谈了几句,都十分满意,深以为旗鼓相当。 也是,一个如花美人,一个风度翩翩,又都是极会周旋言笑的,有什么不合意呢? 新婚燕尔,贾琏和凤姐好得如胶似漆,一步也不能分开。凤姐带来的四个陪房里,有一个叫平儿的,极美又极忠心,低调能干,和凤姐就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主仆,人人见了都夸赞难得,说王家的侍女抵得上人家府里一个小姐。 在这样大喜的场合,寡妇李纨是不能露面的,她不能冲撞了新人,给人家带来晦气。因此,满府热闹欢笑的时刻,她孤零零在屋里不声不响,连仆妇丫鬟们也都凑热闹讨喜钱去了,她真正是四周空无一人。她连道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让自己遁形。 这样的时候,她对贾珠的思念如同毒蛇缠上了心头,那种痛,那种绝望,那种挣脱不开的恐慌,还有几分甘之如饴。 她想起自己嫁到贾府的时候,和贾珠第一次见面,一眼之间,他们就爱上了彼此。 她记得那短短的婚姻生活里,他是多么珍视她依赖她,也曾说了很多天荒地老白首不离的誓言,如今都去哪里了呢? 她低下头,想想自己才二十出头,人生是多么漫长!一天一天,一分一分,一秒一秒的,她要熬完这一辈子。 她恨不得勇敢一点挣脱枷锁,不做什么珠大奶奶,可她的出身她的教养不允许,孩子不允许,她对贾珠的爱不允许。 她依然是青春女子,她的心却早已苍老,在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没有尽头的绝望里,无声无息委顿! 过了好些日子,王熙凤熟悉了贾府的环境和各色人等,前来拜见李纨。 这两人一见面,一个刚刚大婚喜气洋洋,对生活充满憧憬和热情,一个如霜后的茄子,了无生机。 说起话来,一个志得意满,洋洋洒洒,一个拘谨礼貌,木讷寡言,真真是秀才遇着兵,也没什么好聊的。王熙凤也不好过于打扰,毕竟也不熟,况且来之前已听说这是个寡妇。还没坐下呢,王熙凤也就告辞了,李纨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 贾政当了祖父,侄儿儿子也都成了家,又经历了丧子之痛,他已经成为一个饱经忧患的中年人,心里满藏着焦虑,常年没有成果的忙着。沧桑和疲惫写满他的皱纹里,赵姨娘很心疼,常常说:“我真希望我们只是一个普通家庭,只要吃饱穿暖,别无所求。” 贾政说:“是啊,我真想归隐山林,有几亩良田,一双儿女,自己耕织,自给自足,多美好啊!” 蕊儿笑道:“只是我怕真的归隐以后,你什么也做不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们都要喝西北风!你以前在南昌府笑我种的菜草盛豆苗稀,只怕你豆苗都种不活!”贾政点头称是。 话说这王熙凤嫁过来没多久,已经显出非凡的气魄,找着理由就把贾琏的几个房里人全都赶走了。贾琏此时对这位美艳的夫人依恋着呢,两人情投意合,根本也不需要外人,天天海誓山盟热乎着,因此也都由着妻子闹腾。 渐渐的,凤姐发现贾琏对自己的几个陪房好像也有点那个心思,虽然不敢明目张胆,那个垂涎的样子她是绝对忍不了的!所以凤姐一怒之下,要将这几个陪房全都送回王家去。 可平儿是打小儿跟着凤姐长大的,凤姐一时一刻都少不了她,所以只能把她一个人留了下来。这也多亏了平儿为人正直,做事得力,不媚不俗,还不卑不亢。 加上贾母屡次劝说王熙凤要大度:“琏儿作为长房嫡子,是必须有男丁来继承爵位和财产的,倘或你生不了呢?我不是咒你,但你也要放宽心,姬妾生的也是归在你的名下,不是帮你的忙吗?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男人守着一个女人和尚似的过一生?别人不说琏儿专一,倒笑话你不贤惠。” 王熙凤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强迫平儿做了贾琏的通房丫头。可她也只是扯个幌子而已,贾琏并不能轻易沾染平儿,凤姐防贼似的盯着呢!她常常警告:“你们俩可给我老实点,我这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不是成全你们,别给我偷腥!” 贾琏跌足长叹,叫苦不已,放着这么个娇美人在跟前。看也不让看,动也不让动,还不如撵走干净! 这天,贾政在赵姨娘屋里,说着长女元春进宫这么久一点消息也没有,蕊儿就说平安顺遂最要紧。探春在院子里扑蝶,蕊儿起身想去看看,忽然一阵反胃,吐了一地。 枕墨满脸笑容清理着,说道:“姨娘月事许久不来,老说是身子不好,是从前的旧毛病,我看这是又怀上了吧?” 大夫来了一看,果然赵姨娘又有喜了。贾政拍手道:“这下如果是个儿子,你就儿女双全了,真真是有福气的人!”赵姨娘笑道:“不管是男是女,我的孩子我都爱!” 贾母知道后也比得知蕊儿怀头胎的时候还开心,王夫人却坐立不安了:她最得意的长子没了,宝玉也不知将来怎么样,万一赵姨娘生个儿子,岂不是威胁了宝玉和自己的地位? 但她也无可奈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隐形人一样的周姨娘得知赵姨娘又怀上了,暗自神伤,也不能叫人看出来,也不能说什么。她的一生活成了一个影子,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前,她和蕊儿是一样的,甚至她的前途要光明得多,现在也都是贾政的姨娘,可蕊儿过得那么幸福,她却熬油似的熬着,没有一点指望。女人啊,倘若得不到一个男人的爱,付出一生他也是完全看不见的。他若是爱的人,他反而甘愿反过来付出一切。 赵姨娘生了探春以后,身子就虚得不行了,比不得上一胎,因此格外处处受优待,比之前尤甚。到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淅淅沥沥出了一点血,之后一个晚上突然大出血,经过抢救有惊无险,可褐色和黑色的液体断断续续又流了两个月才止住,她只能遵医嘱躺着不敢动,几个月不能去贾母和王夫人跟前问好请安。 王夫人道:“有的人啊,自以为能生儿子,开始恃宠而骄了,到底生的是个什么还不得而知呢!” 这话传到蕊儿的耳朵里,她也不分辩,怕贾政心里不舒服。反正只要孩子平安生下来,别人说什么她都不在乎。 第73章 不受待见的儿子 尽管已经很谨慎,赵姨娘还是早产了,生下一个很小很瘦弱的儿子,贾政给他取名叫贾环。虽然这孩子不足月,看着皱皱巴巴的,抱着一丁点,赵姨娘还是很满足,她现在有儿有女,是个幸福的母亲。 贾政的欢喜自不必说,贾母也屡次说:“政儿又多了个儿子,这下咱们家又热闹好多了!” 私下里,蕊儿常常悬心,对丈夫说:“这孩子早产太长时间了,才三斤多,不会养不活吧?”贾政安慰说:“七月生八月死,民间老话这样说的,七个多月生下来的反而能活,再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尽心尽力养着护着,不会怎么样的。” 最高兴不起来的是王夫人,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赵姨娘果真生了儿子!虽然按照礼法,姨娘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要叫她母亲,可毕竟那不是自己肚子里长出来的,怎么能一样呢? 她没法像抚养探春那样对待贾环,一开始她就直接告诉蕊儿:“我的宝玉还小,我也年纪大了,环儿你就自己多费心吧,我恐怕管不了多少了!” 有了儿子,赵姨娘在贾府的地位无形中提高了许多,人人对她的态度都变了,不敢不拿她当个主子。贾政简直不知道怎么宠她才好,想着法儿讨她的欢心。 蕊儿怕树敌,时刻小心谨慎,更加的低调了,还常常叫贾政不可张扬。王夫人的态度却再也没有好起来,年少的宝玉并不知情,还是动不动跑来看探春和贾环。 王夫人私底下常教宝玉:“你有空多陪陪老太太才是正经,去讨人嫌的姨娘那里做什么?将来环儿长大了,还未必有你的位置呢!”下人们最是趋炎附势,王夫人不爽了,谁还敢明着向着赵姨娘呢?所以风光日子没过几天,风头又变了,赵姨娘横竖不是人。 如烟看不惯,总是说:“姨娘如今儿女双全,也是荣国府的主子了,怎么就要受那些小人的欺压?何况老爷一时半刻都离不了你,你还怕什么?和她们闹去!老爷会给你撑腰的!”蕊儿淡淡笑道:“我该知足了,别人怎么样随他们去吧!老爷现如今心里也没有一天真正快活,我何苦给他惹事呢!” 自打贾环出生,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和侄儿钱槐隔三差五的来打秋风,仿佛突然就惦记起蕊儿这个亲人了。每次说是看孩子,眼里心里没有一点是记挂贾环和探春的,更别说关心蕊儿的处境了。蕊儿知道他们的心思,无非是每次来捞点好处,回去就可以舒舒服服好一阵子了,就算捞不着什么,能动不动进荣国府,在外面也好吹牛耍威风,仗势欺人也有本钱。 这样的穷亲戚自然是满府人的笑柄,也怨不得别人,谁叫这对父子每次来的时候打劫似的呢!蕊儿每次送走哥哥和侄儿的时候,一面假装看不见仆妇们的指指点点,一面满心的心酸和无奈。若是父母还在,那给多少都是应该的,她二话没有,如今这叫怎么回事呢? 贾政知道蕊儿的心病,每每闲下来,就劝说道:“我知道你生了环儿,太太心里不舒服,连你的额外补贴都没了,每个月一点例银紧巴巴的,连我也给不了多少,你哥哥侄儿频频来,你也扛不住。可毕竟他们是你的亲人,也算是我的亲人,提携一点也是应该的。” 蕊儿道:“你只管说是你的亲戚,若是被外人听了又说我不要脸,太太的娘家人才是你的正经亲戚呢,探春到现在可是一声舅舅也不愿意喊呢!” 贾政因为偏疼赵姨娘,把赵国基和钱槐从账房里调出来,接管荣国府女孩子们的各项采买,这向来是人人心知肚明的好差事,大户人家的女子轻易出不了门,胭脂水粉眉黛之类的难免托人去选,赚了差价买了次的,她们也没有办法。既然历来如此,何不交给自己人呢,说不定还能放心些。 这天,蕊儿去找探春说话,探春正在王夫人屋里做点针线活呢,还在说笑着:“我娘的针线活据说是满府最好的,我可是一丁点儿也没遗传到,只能说勉强会一点。”王夫人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比她强的地方多着呢,毕竟你还是很多地方像你父亲。” 棋儿道:“是啊,那赵姨娘虽说如今也儿女双全,可怎么比得上我们太太呢?太太的哥哥是一品大员,娘家尊贵无比,赵姨娘的哥哥侄儿那个乞丐的模样,说了不怕三姑娘伤心,竟是强盗一样,每回来了背着扛着提着,满载而归!” 探春听了这话心里自然不舒服,便维护道:“也不是什么好的,是我娘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沉香啐道:“哎哟哟,要不是我们素来爱三姑娘的为人,真是没有一点心情去看那几口人!赵姨娘当年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粗使丫头罢了,飞上枝头是她的造化,我们也不好当着当姑娘的面瞎嚼,可她也太纵着自己不成器的娘家人了,这不是自己让自己没脸吗?” 这样七嘴八舌好一阵子,探春说不出话来,王夫人也不像先前那样阻止,反而间或添几句凑凑热闹。蕊儿怕这样进去会让探春更难堪,默默退回去了。 到身体慢慢好些,赵姨娘得了空时时带贾环去看贾母,毕竟这是贾政的儿子,贾母看了也很喜欢,说这孩子要和宝玉一样对待。逢着王夫人在的时候,她惯会有意无意说点怪怪的话: “这孩子长得也不像赵姨娘,也不大像老爷,自己有自己的相貌,也是奇了!” “别看这孩子小,心性要强呢,看着宝玉有什么便够着要抢,几回把宝玉脸上划了呢!” “这么小的孩子,只管叫自己的娘,让他喊我一声母亲,他竟不依,也不知谁教的!” …… 贾母听多了这样的话,难免渐渐起了一点成见。 赵姨娘也不争论什么,她始终觉得,灌了避子汤十几年不孕的她,能有两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她不能奢求更多了,她已经很快乐。 每天晚上,探春若是没来,赵姨娘就和贾环、贾政一起吃饭,若是探春来了,便是一家四个人。 灯下几个人有说有笑,孩子嬉笑,夫妻和乐,这样的时光,蕊儿每一秒都幸福满溢。贾政说,赵姨娘这里才是他的家。而赵姨娘也习惯了在这方小天地里,相夫教子,做一个平凡的妻子。 调养好身子、生下了黛玉后,贾敏又怀了一胎,到了夏天生了个儿子,比起上一胎,自然这次贾家和林家更欢欣鼓舞,林如海和贾敏叹着好日子来得这样迟。和黛玉一样,林如海这个幼子生下来就体质一直不大好,比黛玉尤甚,夫妻俩的喜悦里夹杂着不安。无论如何,贾敏也算儿女绕膝、苦尽甘来了! 林黛玉慢慢长大些,身体一直也并不见好,常年不断药,贾敏夫妇时时小心调养着,还笑言将来非得找个体贴不厌烦的女婿才好,不然这一生的药谁来督促她哄着她喝呢? 好在林家并不缺两个孩子的药钱,林如海仕途平顺,已经升为巡盐御史,这个职位看似品级不高,却是个实打实的肥差,在这个位置的都是皇上器重的红人。事业顺心,中年得一子一女,比起贾家看不到希望的局面,林如海心里轻松多了,踌躇满志自不待言。 贾府上下又频频谈起贾敏生子的事,难免提起黛玉,宝玉听了便道:“这个林妹妹是什么样的呢?她愿意来和我玩吗?”又听说薛姨妈有个女儿叫宝钗,笑道:“这个宝钗姐姐要是也来陪我就好了!”一转过脸又对贾母说:“老太太怎么还不去接云妹妹来呀?她都回去好久了!”又忙不迭地问王夫人:“大姐姐在宫里怎么样呢?真想她呀!” 王夫人笑道:“你可真真是个无事忙!每个姐姐妹妹都惦记着,亏得你这份热心!” 其实王夫人心里隐隐的担忧是没人可说的,她的妹妹薛姨妈刚刚没了丈夫,一个女人家撑着生意,拉扯着儿女。早先妹子嫁的这个薛公子可以说是另一个林如海了,对妻子温柔尊重,对儿女的教育颇为尽心尽力,对经济世事也都通达得很,还有义忠亲王老千岁这样的靠山,谁知好日子这么短呢! 自打薛姨妈的丈夫去世,那些各省的买办、伙计、总管,都欺负薛蟠年轻不懂事,趁机拐骗作假,生意逐渐亏损。女儿宝钗虽懂事明理,到底不能继承家业,妹妹将来的日子如何度过呢?或许薛蟠将来成器,她能落得个晚景无忧? 且说王夫人向来喜欢探春,留在跟前培养。这天,王夫人和探春一起抄佛经,贾环跑进来要找姐姐玩,王夫人正修身养性呢,被这孩子吵得心烦,指着他斥道:“你怎么一点不像你姐姐?一个娘生的,你怎么就这么没礼貌,处处不受待见?你娘怎么教你的?快出去,别在这里碍眼!”探春难堪地对着弟弟使眼色,贾环尚小,并不懂什么意思,赖着就是不走,拉着探春的手:“姐姐,我要吃这个果子,怎么我们屋里没有呢?” 第74章 林黛玉丧母 探春只好起身,把桌上的瓜果拿给弟弟,贾环一边吃着一边说:“母亲,你只喜欢姐姐不喜欢我,环儿不可爱吗?环儿很乖很乖呢!”一面说,一面要抱抱。 王夫人到底心软了,不好拿孩子撒气,也实在不忍心伤了探春,只好客气些,把贾环抱在膝上。 此时宝玉在外面忙的一头汗,跑进来找母亲,一眼瞥见王夫人抱着贾环,顿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上去就打贾环:“你下来!你快点走开!”又对王夫人哭道:“我不准母亲抱别人!”王夫人将贾环放下,宝玉立即上去厮打起来。 探春见状,拉着弟弟走开了,去往赵姨娘屋里。 赵姨娘听探春说清了这件事,抱着贾环道:“乖环儿,娘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到处乱闯,不要处处和宝玉比。” 贾环问:“为什么?” 赵姨娘语塞,只好说:“你大了就知道了。你也尽量不要在太太跟前晃,免得她烦。” 贾环说:“可是姐姐为什么可以?”赵姨娘搂着儿子的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贾政再次调到工部员外郎的位置,照例还是不顺心,完全没有了当年外任当地方官的从容干练,因此也没有什么政绩。京城的官员多半结党营私,贾政完全无能为力,常年只是个庸庸碌碌的存在,大不如从前。 王夫人颇有微词,贾母也很担心这样的局势,贾政压力大到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也只有赵姨娘陪伴和宽慰。贾政身边那些清客朋友们一个个惯会拍马屁,可也都狡猾奸诈,让贾政屡屡吃亏。赵姨娘经常在枕边劝:“你少和这些人来往吧,都吃了多少亏了!”贾政道:“哎,我这个人不通俗务,这些人在身边有个参谋,也少不了的。”赵姨娘说:“那你自己多长点心眼,不要再被他们蒙骗了!” 难得休假的日子,贾政带着赵姨娘、探春和贾环去郊游,这样的乐事,已经很多年没有了。这样的自由,更是久违。 探春和贾环奔跑着、手舞足蹈着,贾政和赵姨娘在树下并肩坐着,远离俗世喧嚣。 贾政说:“我真恨不得和你浪迹天涯,永远只守着彼此。” 赵姨娘道:“现在有你和孩子们,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觉得甜蜜,没有更多想法。即便是府里那样的生活,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 贾政看着一双儿女的身影,脸上漾起笑意:“是啊,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我们还有自己的女儿、儿子,还要怎样更好的人生呢?” 在府里的日子久了,贾政对自己家族的丑闻知道得就越来越多了,贾赦和贾珍长期在外面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在家里又不放过丫头婆子,连带着贾琏和贾蓉也不成样子。贾政实在是忍无可忍,要他们改一改,收一收性子,得到的照例不过是嘲讽和模棱两可的应付。 最奇怪的还要数贾敬了,他笃信道教多年,仿佛已经不问世事,可近来却对宁国府一个新来的小侍女动了心,还完全不避嫌疑,让不知情撞见的人尴尬不已。 想想贾敬的年龄,都快可以当贾政的父亲了,所以贾政并不敢去和他理论什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谁成想春风得意的林如海,却遭遇突如其来的厄运。在一场大病之后,林如海三岁的幼子离开人间!整个林家几近崩溃,林如海的姬妾一个孩子也没有,贾敏生的两个,竟然这么快就没了一个。 唯一的儿子离世,林如海被打击得恨不能追随而去,他无心处理任何事,上书请假休养,得到恩准。漫长的煎熬里,林如海一面承受着诛心之痛,一面好言好语安慰几乎发狂的妻子。可贾敏还是彻底被击垮了,她是那样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这个儿子又是这样灵秀可爱!每天说着最爱母亲的乖宝贝,怎么说没就没了? 从此,贾敏卧床不起,再也没有了快乐和希望。 她对床前陪伴的女儿说:“黛玉,弟弟没了,娘真是活着没意思,现在你是我唯一的指望了!我为了你,尽量活下去吧!”林如海在一旁哽咽道:“还有我,你就看在我和黛玉的份儿上,放宽些心,早点好起来吧,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黛玉虽小,也深知母亲的痛苦,她每天服侍在母亲身边,昼夜不息。 仅仅剩下一个女儿,贾敏对丈夫说:“我们要把女儿当儿子一样培养,她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了!”夫妻俩亲自教导黛玉,唯恐不尽力,又四处延请名士,栽培这颗掌上明珠。机缘巧合,落魄才子贾雨村成了黛玉的老师。黛玉是个极其有天赋的女孩,男子里也见不到这样聪颖有灵性的,贾雨村时时大赞这个女孩,林如海和贾敏很欣慰。黛玉的优秀是贾敏人生最后的一点光和热,让她在最后的关头舒了一口气。 贾母为女儿的遭遇痛心不已,也跟着郁郁寡欢,贾政知道这件事,也瘦了一大圈,不敢惹母亲伤心,总是自己在房间偷偷擦泪。赵姨娘也心里抑郁难平:“敏儿姑娘这样天仙似的人物,怎么这样命苦!孩子没了,是要了娘的命啊!” 王夫人也私下对贾政说:“现在史家史鼎他们兄弟还似乎前途不错,我家里我哥哥还算得力,可咱们贾家除了仗着点祖上余荫,就什么也没有了。薛家现如今也不比当年,薛老爷去世了,薛家没落是显然的事。如今林姑爷儿子没了,起码人丁不兴旺就很难说往后怎么样了!我们这几个家族简直人人自危,我完全看不到未来。” 贾政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或许我妹妹还能再生个儿子?毕竟她调养得不错。” 这话说了没多少日子,恰逢林如海儿子祭日,又是一个凄风苦雨天,贾敏重病缠绵,加之思念儿子过度,晚间握着林如海的手,看着幼女黛玉,撒手离开人世。 黛玉亲眼见到弟弟和母亲相继离世,只恨自己不能跟了去,日夜啼哭,沉浸在悲痛里不能自拔。 自打贾敏去世后,黛玉再也无心学习,每天在父亲林如海身边哭泣,又要擦着眼泪宽慰父亲,父女俩孤孤单单,凄凄惨惨。 贾母得知爱女离世,当即晕过去,第二日才醒转来,呜呜咽咽几天不能说话。 她想到贾敏的孤女林黛玉,家中除了父亲没有一个亲人,立即写信要接黛玉进京,好生抚养。林如海得了信,考虑再三,对女儿说:“你母亲走了,我是发誓不会再娶了,我这一生有你母亲就够了,今后姨娘们也都会遣散,我余生只有一心报效朝廷了。可是你还小,你需要亲人悉心养育,爹爹没有精力好好照顾你培养你,你外祖母派人来接,你就跟了去吧!” 黛玉流泪道:“娘和弟弟都没了,倘若我再离开,爹爹一个人孤苦伶仃,女儿实在不忍!请爹爹不要让我去京城!” 林如海抚着女儿的头发:“乖女儿,有你这句话,爹爹死而无憾!你去外祖母身边,荣国府里锦衣玉食,兄弟姐妹又多又热闹,一定能好好养着你,爹爹才可以后顾无忧去任职。你放心,将来你大了,爹爹会接你回来,再替你选个好人家!” 黛玉道:“没有爹娘在身边,我将来寄人篱下,怎么比得上在家里呢!起码家里还有爹爹在!” 林如海苦劝道:“外祖母家是你母亲的家,你去了不是外人,你外祖母极爱你母亲,你二舅舅也是品格端方之人,那几个姐妹也都是知书达理的,你放心吧!只要你写信给爹爹,说住不惯,爹爹就去接你,这样如何?” 黛玉思前想后,只好依了。 林如海又对林黛玉的老师贾雨村说:“你一直想要去京城赶考,没有盘缠也没有门路,这次小女进京去贾府,刚好劳烦你护送一趟,我定当资助你赶考,也会给荣国府二老爷写封信叫他接应你。这位政老爷是宽厚谦恭之人,你大可放心。只是我女儿体弱多病,又遭遇丧母之痛,还要与我分别,难免悲戚难当,还请你善待她,多多看顾,这一路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黛玉在贾雨村的看顾下,挥泪拜别父亲,登舟去往京城。 这边赵姨娘得知贾敏死讯,大哭一场,贾政也跟着悲泣不止。 经过一路山水迢迢,周折坎坷,黛玉终于到了荣国府。她的到来,恍如年少时的贾敏重现,比起贾敏,她更是神仙一样,贾府上下都看呆了,夸都想不出配得上的词。隔着层层人群,赵姨娘只觉得是贾敏回来了。一想到贾敏已经不在了,不由的眼泪又滚下来。 贾母见了外孙女,犹如见了女儿,又是哭又是心疼,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爱才够。宝玉见了这个神仙妹妹,自然是欢天喜地,处处让着她陪着她,哄着她求着她。王夫人却私下对黛玉说:“我生的这个宝玉啊,就是个祸根孽胎,人人叫他混世魔王,以后你不要理他就是了!”黛玉纳闷,但也只能答应了。 第75章 贾环和探春 贾环听赵姨娘说来了个神仙姐姐,也凑热闹想看看,可哪里进得去呢,还没到荣庆堂大门呢,就被丫鬟婆子们拦住了:“你就别去添乱了,这会子老太太和太太们忙着呢!” 贾环也当了真,过了些日子,再去找林姐姐玩,被王夫人推辞道:“她一个女儿家,哪里就轻易见男亲戚呢?你以为都像你无礼。”贾环道:“宝哥哥怎么可以?”王夫人道:“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你算什么?”贾环只能灰溜溜回自己屋里了。 探春深受贾母和王夫人喜爱,所以黛玉来了,她每天都陪着一起玩,一样的穿戴吃喝,和宝玉、迎春一样的上学。探春的才学比宝玉和迎春都强,赵姨娘为这事很自豪,总是叫贾环向姐姐学习,贾环闷闷不乐,又不敢说。 待黛玉在贾府住久了,众人才知道,原来她才是才学最深的人,她又是外来的客人,除了敏感爱哭,其实很能说笑,又有趣儿又有内涵,所以大家也都喜欢和她玩,连李纨也很喜欢这个可怜见儿的姑娘。 哥哥姐姐们要么去上学,要么自顾自的一起玩,贾环横竖凑不进去,又不必上学,又没法加入别人的圈子,又不受太太奶奶们待见,丫头婆子们也趁机欺负他,处处排挤他。此外,王夫人见缝插针的说些贾环如何嫉妒伤害宝玉的话,贾母也不再对他热心了,何况她跟前有了黛玉,疼都疼不过来呢! 赵姨娘知道儿子的处境艰难,和自己一个样,因此只能私下里百般安抚、疼爱贾环,幸好贾政也很喜欢这个小儿子,经常在晚上睡前亲自教导他。 贾环很羡慕大家都能上学,也想要去,贾政想了想,虽认为他还小,但还是同意了。 贾府每个公子哥上学都要有专人陪同,赵国基瞄准时机,要求和儿子钱槐一起当贾环的陪读,贾政一口答应了。等他们走后,蕊儿说:“你只管照顾我的面子,却没想到我哥哥和侄儿的那个德行,真怕把环儿带坏了!” 贾政说:“不会的,学里有师傅,回来有我们。” 自此,赵国基和钱槐到赵姨娘跟前的机会多了,出入荣国府更容易了,他们也就越发的熟悉和不见外起来。 赵国基每次见了赵姨娘屋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都毫不客气地卷走。若是并没有遇到什么好意思拿走的,些须贵重些的,他就死乞白赖缠着妹妹:“好妹妹,你把这个赏我吧,好歹你也用不着,也不值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赵姨娘啐道:“我的东西都是洪水淌来的?你以为我在这个府里有什么地位?” 赵国基嘻嘻笑道:“无论怎样,你也是个正经主子,你随便打发我们一下,比我们卖命还强!”除了索求无度,赵国基父子仗着是赵姨娘的哥哥和侄儿,在贾府里大摇大摆,真当自己是贾政的要紧亲戚了。在外面的时候,他们就借着政二老爷的名头欺软怕硬的,气得赵姨娘屡次告诫说:“你们再胡作非为,我们就绝交吧!”赵国基却厚着脸皮说:“亲兄妹哪是说绝交就能绝交的?莫非妹妹你富贵了,看不起哥哥了?” 蕊儿无奈,只好对贾环说:“不要学你舅舅,他只是接送你保护你的,你就当他是跟班的,不要过于纵着他,别学他贪得无厌!” 话说贾敬和那个新来的小侍女看对了眼,居然火热地凑到了一起,很快就生了惜春。更奇怪的是,好像注定惜春是要孤零零来世上的,她一出生没多久,贾敬又诸事不问,谁也不见,彻底成了道家人,六根清净,不光把小侍女忘得一干二净,把惜春也彻底的丢下了。惜春的亲娘不堪这样的遭遇,自请出府了,贾母怜悯这个可怜的女孩,把她接到荣国府抚养,和迎春探春姐妹一样的待遇。 与此同时,贾环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好命。他的存在威胁了宝玉的地位,明明孩子们不知情,玩得好好的,主子们下人们纷纷挑唆挑事,从中作梗,总是闹得不欢而散。贾环屡屡受打击和冤枉,也常常气得赵姨娘恢复了年轻时的暴脾气,去和那些小人对骂,骂他们拜高踩低、丑陋恶心。可那些真正的主子,她并不能说半个不字。 就连王熙凤这样的晚辈,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巧舌如簧,百般乖巧,可一见到赵姨娘周姨娘这样的小妾,她就正眼也没有一个。即便赵姨娘主动搭讪,王熙凤也懒得搭理。 周姨娘受的冷遇多到已经麻木了,所以她倒是心平气和,还常常安慰赵姨娘说:“你再不济还有两个孩子,还有老爷,衣食无忧、晚年和乐是肯定的,我们这些人若不死的早,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邢夫人和尤氏每每和赵姨娘闲坐,说起赵姨娘的处境,她们都感同身受,还一致认为蕊儿并不是最惨的。没有孩子的继室,比起得宠还有儿子的妾室,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出众的针线活是蕊儿打发时间的法宝,她常和如烟、枕墨一起,说着闲话,给孩子们预备各个季节的衣服鞋子。长生得了闲也常来凑热闹,看看自己的妻子如烟,他们虽没有孩子,却平淡幸福,相知相惜,两个人完全属于彼此,这让蕊儿十分羡慕。 枕墨在蕊儿身边已经熬成了老姑娘,但她发誓一生不嫁,她说:“长生和政老爷这样的男人太少了,我既然没有遇到,就不想随便的糟蹋自己,我要一生追随姨娘,看着你们幸福,我觉得我也参与其中,也很快乐!” 中秋家宴上,贾政随性考考孩子们的才学,黛玉和探春最出众,也在贾政的意料之中,贾政笑道:“咱们家的女孩子一个个想当女状元呢!” 出乎意料的是,贾兰小小年纪,已经表现出非凡的思辨能力和逻辑能力,写的诗文超出了他的年龄应该有的理解范围,比当年他父亲这个年龄的时候还要强许多。更让贾政看重的是贾兰的为人,在众多亲眷面前,他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应答自如,落落大方,让贾政疼爱不已。他当众说道:“这孩子有前途,你们都要好好对待他们母子。”又对李纨说:“李宫裁教子有方,值得我们学习!”李纨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欣慰且满足的笑容。 天气转凉,贾政送了赵姨娘一件软毛织锦披风,还有一件素绒绣花袄,都是他在外面亲自请人做的,是府里没有的样式。 蕊儿欢欢喜喜穿着新衣服,和贾政温酒闲话,想到周姨娘孤零零的,她叫枕墨把周姨娘请了来。 周姨娘还以为是蕊儿无聊,想找人陪陪呢,一进门看见贾政,楞在门槛,后悔自己没有推辞,更后悔来之前没有问清楚。 贾政招手道:“进来啊,坐吧!”说着顺手给她倒了一杯米酒,又问:“如意酥要不要一块?”周姨娘支吾着:“不要……不需要……” 这时赵姨娘从房里出来:“这身新衣服好看是好看,现在穿早了些,燥热燥热的,给你看一眼我就去换了吧!”周姨娘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好看!也只有你穿合适了,看着还像二十岁呢!” 赵姨娘转身去房间换了稍微薄些的衣服,披风也脱了,拉着周姨娘看她新近腌的一些菜,叫周姨娘拿些去。周姨娘道:“我是没资格单独开火的,也没资格叫人家为我单独炒,你给我也是浪费,除非我生吃。” 贾政道:“蕊儿,我上次买来的那个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你说用不着,盖的太多了,送给铃儿吧!”蕊儿爽快地叫如烟:“你给周姨娘送去!”周姨娘受宠若惊,一面跟着如烟往外走,一面道谢不迭。 蕊儿问:“你怎么对她客气起来了?” 贾政道:“我看她见了我像见了老虎似的,怪可怜的,空有个姨娘的名分,其实就是守活寡,就有点不忍,给她点东西也不值什么,起码她心里舒服点。” 果然,得了贾政送的东西,周姨娘心情大好,王夫人冷笑道:“那是赵姨娘不要的才给你,你高兴个什么?”周姨娘也不反驳,起码那是贾政亲口说给她的,就够了。 北方的冬天来得迅猛热烈,很快就逢着第一个下雪天。冬夜里,贾政和赵姨娘吃了晚饭,百无聊赖,也睡不着,贾政说:“走,去詹光的家里坐坐!” 蕊儿道:“他在南昌府的时候老是给你介绍女人,我才不要去!讨厌他!” 贾政道:“他家里近,去去就回嘛!你不想出去透透气吗?” 于是两人衣锦夜行,到了詹光的住处,是一处精巧的小院,院里没有人。也是,这么冷的天,谁会在外面晃悠呢? 只有几只鸟在光秃秃的枝丫上跳着,贾政故意吹口哨,里面有男子的声音:“谁啊?” 随即一个侍女提着灯笼打着帘子出来张望,一看是贾政和蕊儿,回道:“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 只见门帘一动,詹光探出头来:“哎哟喂!政老爷来寒舍做什么?快进来,外面冷!” 第76章 艳冠群芳薛宝钗 贾政一面替蕊儿解开斗篷一面说:“家里实在闷得慌,就想着来坐坐,赵姨娘还不乐意来呢!” 詹光笑道:“莫非她还在生我的气?” 赵姨娘道:“好好的爷们儿都叫你带坏了!” 到屋里,暖和如春,贾政因问道:“你这是什么炭?这样好!”詹光道:“这是供给宫里惜薪司的,我凑巧得了一点,一直也舍不得用,今儿才拿出来试试,谁知你们就来了,可见你们是天生的福寿之人!” 蕊儿指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一碟子小菜问:“这是你的下酒菜吧?”詹光笑道:“这是我们新来的苏州厨子做的冬笋炒鸡,真是回味无穷啊!我这里还有好大一筐新鲜的冬笋,正想着孝敬你们呢,要不你们带些去?” 蕊儿道:“政老爷手无缚鸡之力,走来就累够了,提东西是万万不行的。” 詹光笑道:“这有何难,我叫小厮们送去就是了。” 当晚,贾政和蕊儿回荣国府,已经很晚了,还是忍不住叫厨房开了小灶,也照着做了一盘子冬笋炒鸡,吃得身上暖乎乎的才睡去,第二天又去孝敬贾母,分给众人,这是闲话了。 这次出去玩,蕊儿心情大好,过了几天,又要贾政带他去散心,蕊儿不想再去詹光家里,贾政只好骑着马,带着蕊儿在漫天风雪里狂奔,两人说着笑着,大喊大叫着,说不尽的浪漫风流,又是快关门时分才到家。 这天,冷飕飕的,王夫人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刘姥姥上门打秋风来了,王夫人和凤姐自然也没亏待她。这事让贾政知道了,顺口就说给赵姨娘听了,赵姨娘道:“哎,何况太太这样有地位有家底的呢,就连我这样的,还冒出个哥哥和侄儿,恨不得生吃了我才罢休呢!话又说回来,谁也不是生来富贵,我自己也是苦孩子出身,帮一下扶一下的,也当是积德行善了。” 却说这赵国基和钱槐父子,是典型的拿了谁的钱就听谁的话,明明是赵姨娘的哥哥侄子,受了点王夫人的小恩小惠,竟巴巴的赶着服侍宝玉,倒把贾环给忘干净了。每日贾环去学里,赵国基父子围着宝玉转,贾环手冻肿了,咳嗽不止,也没个人管。更有甚者,下学的时候,因为忙着奉承宝玉,这两个人居然把贾环给丢在一边,贾环只好自己回家了。 别的事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贾环被忽视到这种地步,把赵姨娘气得心肝儿疼。再遇到哥哥和侄儿,她指着鼻子骂道:“你们两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要不是我念着兄妹之情,时时想着你们,不忍心看你们受苦,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啃冷馒头呢!如今倒把我的儿子踩在脚下!不说我寒心,政老爷知道了也不依!” 赵国基打躬作揖道:“好妹妹,你过惯了好日子,哪里知道我们底下人的难处!太太给了我银子,叫我顺带看着点宝二爷,你想,他是太太的孩子,我能不小心伺候吗?再说了,有太太撑腰,我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 蕊儿把哥哥直往外推:“你们给我滚!我不需要你们!环儿没有这样的舅舅!” 贾环在家养病,蕊儿也果然不再去叫哥哥来帮忙,谁知从未露面的嫂子冒出来了,花枝招展、白里透红的,一见了蕊儿宛如亲娘一样亲热:“哎哟!我的好妹妹!我就说什么样的人能得到政老爷的喜欢,原来是这样标志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着了!我总是说想见见你,你哥哥说荣国府岂是随便什么人能进的?我又说接你去住几天,你哥哥说我们那寒窑破瓦的家,给你落脚的地儿也没有,就拖住了。嫂子虽然第一次见你,可心里一点也不生疏,一看就像是我的亲妹子!” 蕊儿冷冷地一笑:“嫂子是来给我哥哥求情的吧?” 那妇人讪笑着来拉蕊儿的手:“你不知道,我这几天骂你哥哥骂了多少,我说,没有你妹子哪有你我现在的好日子?你有没有良心?你给她跪着去!你哥哥说,我倒是想跪,也要她愿意见我啊!你哥哥这个人啊心眼不坏,就是不会说话,穷惯了,遇着太太委托点事,生怕没办好,就把环儿给疏忽了,该死该死!” 蕊儿只管自己坐下偎着手炉,也不理睬,那妇人又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是厌恶你哥哥,也不给我脸面,起码也该看着你侄儿的份上体谅些,这是你们赵家的骨肉啊!” 蕊儿摆手道:“你回去吧,待环儿病好了再说。” 妇人喜笑颜开道:“这就是了,哪有亲兄妹翻脸不认人呢,我就说你不是这样儿的人!那我回去给你哥哥侄子报喜去了!”一转身,拿起桌上的手炉和熏香:“你也不稀罕这个,我带了回去吧!”径直走了。蕊儿愣着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发出悠长的叹息…… 天气冷,贾母愈发的活动少了,每天指望着大家能去荣庆堂陪她说说话。蕊儿虽然知道自己和儿子不受待见,还是常常去贾母跟前,略尽孝心。 这天,贾母和凤姐热热闹闹说着话儿,蕊儿抱着孩子默不作声,脸上挂着谦卑的笑。这时候王夫人来了,蕊儿忙把贾环放在地上,去把帘子挂在铜钩上,又给王夫人沏茶,王夫人摆手道:“这会子有点饿,喝茶扛不住。” 蕊儿又回自己的位置,贾环已经跑开了,和一群孩子嬉笑去了。一眼看去,探春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在人群中璀璨夺目,蕊儿觉得这便是她的荣耀了,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欣喜之情。 贾环在荣庆堂见到了自己屋里见不到的许多瓜果,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够着吃个不住,也不调皮也不惹事,吃一会儿玩一会儿,满头的汗。贾母笑道:“这孩子像没见过世面的,什么都是好的,样样爱吃。我倒喜欢能吃的!” 一群女眷说笑时,贾政也来凑热闹了,一眼见着贾环趴在小桌上吃饼,两手忙个不停,笑道:“小傻瓜,你给祖母留点吧,又不是给你预备的,瞧你吃空了盘子!”说着抱起贾环亲了又亲,又把他举高高,又抱着转圈圈,又用胡子扎贾环的脸,贾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贾母也跟着笑。 贾环知道,父亲是爱自己的,就放开了许多。王夫人此时也不好说什么,由着贾环在跟前跑着笑着,吃着闹着。 开春贾府就得到一个晦气的消息:薛姨妈的爱子薛蟠为了抢一个叫香菱的女孩子,打死了人,现在不好办,请贾府帮忙。 王夫人淌眼抹泪的找贾政,贾政大怒道:“这是什么孽子?还指望求情?赶紧打死了干净!” 王夫人道:“我妹子统共就这一个儿子,死了怎么办?她也是没有办法,要是还有个好儿子,即便打死他,连我也没什么说的。” 贾母知道后,也半晌无言,因对贾政说道:“此事须得做得滴水不漏,否则是个祸患!” 贾政为难不已,他是个正人君子,像这种亲戚犯了命案的,他竟然要去包庇纵容,这不是枉读圣贤书吗? 巧的是,主管这个案子的正是林黛玉的老师、林如海举荐的贾雨村,这个贾雨村科考顺利,平步青云,早已今非昔比了。一开始他也想公事公办,最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狗东西,可是得知这薛蟠正是薛家的独子,是贾政的姻亲,又不好秉公办事了。在正义和前途之间,他放弃了原则和初心,包庇了薛蟠。 贾政得知此事,不能不领贾雨村的情,可是他也高兴不起来,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愧对天地良心! 为了避祸,也实在是家中没有个可依靠的男人,薛姨妈决定到京城投靠自己的姐姐,生意让儿子薛蟠接手,自己落得个清闲。王夫人写信去极力欢迎,贾政也不反对,因为这样或许可以对薛蟠有所约束,宝钗也有个好的成长环境,薛姨妈一个寡妇也不至于每天担惊受怕了。 但贾政对薛蟠闹出人命官司这样的恶劣行径深恶痛绝,他亲自写信告诫薛姨妈要严厉管束自己的孩子,切不可再做出这样荒唐的事,薛姨妈一一应承。 不久,薛姨妈带着女儿薛宝钗到了荣国府,这个薛宝钗一来,艳冠群芳,冰肌玉骨,娴雅温柔,诗词歌赋无所不精,为人又随和守规矩,对上对下一片和睦,很快得到满府人的一致夸赞和喜爱。本来众星捧月的黛玉遇到了劲敌,加之宝玉也被这个新来的姐姐分了神,所以黛玉难免伤感自怜。探春却只为来了才貌超群的新朋友开心不已,巴不得每天一起学习一起玩。 赵姨娘得了空去看望薛姨妈,许多年不见,薛姨妈已经成为一个慈祥的中年妇人,经历了丧夫之痛的她沧桑了许多。见到赵姨娘,她笑道:“你是吃了什么不老仙丹吧?怎么还和先前一模一样?脸上一个褶子也没有!” 第77章 元春封妃 赵姨娘道:“如今我也生养了两个孩子,在这府里又不受待见,也熬老了!” 薛姨妈知道,赵姨娘的处境很大原因是王夫人造成的,她自然要向着自己的姐姐,因此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笑道:“比起我们这样的鱼眼珠子,你可还是珍珠呢!” 宝玉在学堂里很喜欢交朋友,但是只有男孩子的私塾里未免有些单调,因此好些人有了龙阳之好,宝玉是个多情种子,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加之宝玉年龄也渐渐大了,又和袭人有了云雨之情,对很多事也不陌生了。 渐渐的,宝玉在学堂和几个男孩子亲近得过了头,又互相之间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最严重的一次,宝玉和随从小厮大闹学堂,宝玉也难免吃了些亏,闹得很是不堪。作为晚辈的贾兰没有去帮叔叔宝玉,也很看不上这样的行为。 傍晚回家,贾兰便一一的把这些事告诉了母亲李纨,李纨大吃一惊,对贾兰说:“你可千万要走正道,不可学你叔叔,你是娘唯一的指望了!” 贾兰是个懂事的孩子,拉着母亲的袖子道:“娘含辛茹苦养育我,我不学好还是个人吗?我发誓一定会努力学习,将来有一番作为,不让娘失望!” 自然,贾环回家也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忙拉着贾环说:“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你父亲,他若是知道了又要气得吐血!”贾环点了点头,蕊儿又嘱咐道:“你可千万别学这些没名堂的东西,一定要走正道,我并不指望着你能学得有多好,考个什么榜眼探花的,你可以笨一点傻一点,可是不能走歪了,明白了吗?”贾环点头道:“我知道了。” 待贾母接史湘云来常住,贾府热闹起来了,女孩子们的笑声和美丽活泼的身影点亮了原本单调的生活。 蕊儿的存在感更低了,但她也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必天天去凑数了,她乐得在自己的小院儿里种种花,做点衣服鞋袜,晒晒太阳聊聊天。每当儿女们兴冲冲跑回来,是她最欢喜的时刻,这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多好啊! 宝钗惯会做人,谁也不会被她遗漏,连赵姨娘屋里,她也间或去坐坐,和赵姨娘亲密无间地闲谈,对贾环也是当亲弟弟一样亲切,对探春更是时时姐妹相称,好得形影不离。赵姨娘忍不住对探春说:“你看宝姑娘说话做事多讨人喜欢啊,你要学着点才是。”探春道:“她的确很优秀,可我也不差啊,人各有志,我觉得我也很好,也值得她学一学啊!” 蕊儿看自己的女儿如此大方自信,油然生出自豪之感。 念着贾敏生前的厚待和情谊,赵姨娘得了闲常去看看黛玉,黛玉在家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二舅舅很喜欢赵姨娘,赵姨娘和自己母亲也是好朋友。因此,每次黛玉对赵姨娘都很客气,比起在别人面前的拘谨,见了赵姨娘,她倒很放松很愉快。 赵姨娘道:“我虽是个长辈,并没什么地位,你在我面前不必拘礼,有什么可以跟我说,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什么,起码你也多个亲人可以倾诉一下。”黛玉点头称是。 这天,正是贾政的生日,宫里的太监夏守忠突然来传旨,叫贾政进宫。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满府人一身冷汗,都在惴惴不安的等候着消息。足足两个时辰后,家仆赖大气喘吁吁跑来说:“大小姐……封了贤德妃了!” 此话一出,贾府众人松了一口气,都欢天喜地说笑起来,人声鼎沸。 待贾政回家,证实了这一喜讯,又说:“原先是吴贵妃和周贵人最受宠幸,谁知如今圣上说咱们大小姐才华卓越,品德出众,封为贤德妃,若是生子即封贵妃呢!” 有了这样的靠山和希望,简直是天大的喜事!贾政成了皇妃的父亲,王夫人成了皇妃的母亲,她喜极而泣,一晚上无眠。 自然的,王夫人从此志得意满,到了人生的巅峰,更不把赵姨娘当回事了,随便弹压一下是家常便饭,越发不需要忌惮什么了,连贾政也不能不给她面子。当然,王夫人对贾环的极度嫌恶和不耐烦,也就日甚一日了,她处处维护宝玉,恨不能把贾环一脚踢开才好。 幸而探春是女孩,并不在受弹压之列,何况她是王夫人亲自抚养大的,感情还是很深的。 赵姨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一遍遍对儿子说:“你只管行得端走得正就好,不要去和宝玉比什么,也不要在太太跟前晃,对她要客客气气的,礼貌听话,别惹她生气。”慢慢长大的贾环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好动了,也不爱笑了,蕊儿看了又心疼又无奈。 作为贤德妃的母亲,王夫人尊贵到无以复加,忍气吞声半辈子的她终于可以放开了,在贾政面前的话语权一下子提起来了。 贾政道:“我真要感谢你,生了这么好的女儿!” 王夫人道:“是啊,你那个赵姨娘可没这个本事!” 贾政道:“那是自然,她的身份注定了,探春那么优秀,可终究是庶出,将来择婿只怕要吃亏。” 王夫人道:“所以探春给我抚养是在帮她,叫她别自不量力,想着和我比,拿环儿和宝玉比,他们配么?” 贾政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就不再作答。 贾环在读书上目前还平平无奇,没有显出格外的聪明,可他极其孝顺父母,每次得了什么好的都要留回家,哪怕只是一个红枣一块酥酪,生怕赵姨娘没尝到。此外,贾环长期受打压,没人捧着吹着,倒让他踏踏实实不骄不躁,像个小门小户人家的平常孩子,蕊儿没有野心,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她觉得这样的儿子就很好。在这样的侯门公府,她并不求超越谁,只希望两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顺遂度过一生。 另一边的贾宝玉可完全不同了,他不光是老太太和太太的命根子、贾政剩下的唯一嫡子,还是女孩子们的中心。谁都愿意和他玩,为他吃醋,就连丫鬟们也各有各的心机,为了得到宝玉的一点疼惜一点关怀,什么花招什么手法都有。 史湘云喜欢和宝玉玩,从小的情分在,他们早就如同亲兄妹。黛玉和宝玉好得惺惺相惜,黛玉常常为了宝玉和别人多说句话多探望一次,就哭得肝肠寸断。宝钗虽大几岁,也是对这个宝兄弟照顾得体贴周到。 贾环没有姐姐妹妹环绕,也没有那么多的娇俏丫鬟哄着围着,只有自己的丫鬟彩云还算一片诚心,贾环和她也相处得很融洽。除此之外,贾环也就只喜欢做点小手艺、木工活之类的,连下人们都嘲笑他不像个有出息的,倒是个做木匠的料。赵姨娘并不在意,她甚至觉得当个木匠又有何不可呢? 宝玉的贴身丫鬟袭人小时候本是服侍湘云的,所以每次湘云来了,她都会帮着做许多针线活,因为湘云难得到了贾府才有点自由,在自己家里天天做手工到半夜。赵姨娘早就知道这些,也帮过她许多,只是如今湘云大了,不太好意思求人了。赵姨娘明白她的心思,总是去找湘云,要帮帮她,说自己实在是太闲了,没有事做,针线活都放生疏了。湘云只好答应了,蕊儿每次都尽心尽力,让史湘云很感动。 宝玉的丫鬟袭人比宝玉还略大一些,脑子灵活得很,她每天忙得团团转,见事做事,对主子恭顺,对下人和睦,遇着矛盾总在中间调解,也不怕吃苦,心细还忠诚。贾母喜欢她,赏给了宝玉,王夫人也喜欢她,想着留给宝玉做屋里人。宝玉又和她有了那回事,自然她更是前途光明了。 在袭人心里,做个没正经名分的屋里人,像平儿那样,不是她想要的。若是能早日爬上去做个姨娘,不是周姨娘那种影子人,要当赵姨娘这样的,又得宠爱又有儿女的,那人生就圆满了。这个位置对她来说触手可及,她只需要一直这样努力下去。 赵姨娘对袭人的心思一开始并不知情,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殷勤很贴心,是丫鬟里第一等的人。有一次袭人偷空往赵姨娘屋里,先是说了会子闲话,见四下无人,她问道:“姨娘能二十多年一直抓着老爷的心,有什么秘诀吗?” 赵姨娘哈哈大笑道:“秘诀?没有秘诀,这是天意吧!怎么,你想得到宝玉的心吗?” 袭人羞红了脸:“哪有,我只是佩服姨娘,也羡慕你的好命,我哪敢有这样的心思。” 话说宝玉身边围绕着各个千金小姐,又总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等人争风吃醋,讨好巴结,贾环只有艳羡的份。可就连贾府的丫鬟们,也一个个看不上贾环。不光女孩子们喜欢宝玉,连男子也不例外,比如说贾蓉的妻弟秦钟。 第78章 元妃省亲 作为贾蓉的妻子秦可卿的弟弟,秦钟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的,和姐姐一样,他长得风流倜傥,但性格腼腆温柔,怯怯羞羞,有点像女孩子。宝玉是见到美人儿就恨不得去怜香惜玉的,也不管是男是女。 按辈分,宝玉是秦钟的叔叔,可宝玉恨不得两人兄弟相称,在私塾里就已经勾勾搭搭,暧昧许久。不仅如此,宝玉在学堂还和两个叫香怜和玉爱的男学生不清不楚的,为此前一阵子大闹学堂,也不是小事了。 贾环屡屡撞破宝玉和秦钟的那点事,也不敢和别人说,只记着赵姨娘教他的话,不参与其中。 众星捧月的宝玉可谓是人见人爱,探春也是女中豪杰,在这样的光环下,贾环宛如一只小老鼠。好在有父母的疼爱,贾环也能安于现状。 意想不到的是,贾环和贾兰很玩得来,两人年龄相仿,虽是叔侄关系,却成天一起学习,一起玩,形影不离。 赵姨娘深知贾兰是李纨的命根子,是她人生唯一的支撑,又素来听说贾兰才学出众,人品极好,让儿子和这样的孩子一起,她也放心,何况贾兰也是荣国府不受待见没有存在感的可怜人。李纨既然在公婆和老祖宗面前不得脸,也并不愿意奉承,因此看儿子和同样处境的贾环玩得来,也没什么意见。 话说王熙凤虽已经嫁为人妇,还是美艳绝伦,加上她性格爽利,能说爱笑的,不光女眷们都不如她,男子们偶然见了,也魂不守舍。这其中就有一个色胆包天的,是贾府私塾先生贾代儒的长孙贾瑞,他见了凤姐不光丢了魂儿,还敢主动勾搭。凤姐哪里瞧得上他,轻轻松松几招就把他治死了。 贾政在外面听到流言告诉赵姨娘:“这可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咱们学堂里的贾代儒先生竟有那样不成器的长孙,叫贾瑞的,你听说过吗?”蕊儿道:“这些外男我哪里知道!”贾政道:“他对琏儿媳妇儿起了歹心,被那个凤姐儿对付了几招,元气大伤,又被贾老先生责罚,一命呜呼了!” 赵姨娘啐道:“什么狗东西,凤姐儿论辈分是他的嫂子,他这样没羞没臊的,死了也活该!色迷心窍,怨得了谁?” 贾政道:“话虽如此,这贾瑞也算是我们的一门亲戚,小小年纪父母双亡,祖父管教又严,家境也贫寒,二十多岁也没娶亲。也不知怎么犯在凤姐手里,也算他自己作孽吧!” 赵姨娘道:“且不说他不该勾搭嫂子,就算是外人,有夫之妇就该自动回避。虽然罪不至此,可他也并非无辜!” 此事没多久,宁国府起了一个传言,说是贾蓉那花容月貌的妻子秦可卿与自己的公公贾珍有一腿。这事谁也不敢明着说,下人们之间一传十十传百,渐渐荣国府也有些人听说了,以至于传到赵姨娘的耳朵里。赵姨娘还不信:“她不是这样的人,且不说她品性素来顶顶好,老太太都说她是最可心的一个,就说她这玫瑰花一样的美人儿,怎么瞧得上她公公那样的!蓉儿又不是哪里不好!” 可才过几天,东府传来消息,说秦可卿突然病死了。又有多嘴的老妈子们传言说,根本不是病死的,是上吊的,因为丑事被太多人知道了! 秦可卿葬礼之隆重震惊世人,贾珍哭得犹如死的是儿子,贾蓉倒是镇定得很。此事一出,东府忙得鸡飞狗跳,于是王熙凤在贾珍的委托下,掌握了宁国府的管家大权。加之王熙凤在荣国府也是王夫人的得力干将,实际上很多事都是王夫人做个参考,王熙凤去决断,所以在荣宁两府,王熙凤都是个狠人,脂粉队里的英雄。 王家的女人一个个如此了得,赵姨娘更不要指望什么话语权、什么地位了。作为王夫人的内侄女,独揽大权的王熙凤哪有一点心气看得上府里的姨娘姬妾们!忙起来倒也忘了,顺道打压一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日子就这样百味杂陈的过着,到了冬天,忽然许久没有消息的扬州林家传来消息,说林如海病重,想要见女儿一面。贾母选来选去也只有贾琏可以护送,就郑重委托贾琏送林黛玉到扬州,还要把她平平安安带回来。 待林黛玉抵达扬州,方知父亲林如海在九月初三就病逝了,已经送往苏州老家安葬。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黛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了,她的人生再也没有退路。 沉浸在痛苦里的黛玉尚且年幼,贾琏多少又是个外人,林如海生前又是个两袖清风的人,因此并没有留下多少遗产。留下的除了丧事花费了不少,余下的也被守灵的和管事的私下瓜分了,黛玉能带走的只有父亲给她的书籍、纸笔和赏玩器具。 再回到荣国府时,林黛玉的性子沉稳了不少,她如今能依靠的只有外祖母的疼爱了。 赵姨娘一想到贾敏的美好温柔,和她的薄命,以及留下的同样薄命的女儿,就叹息不已。 在秦可卿葬礼上,皇上的弟弟北静王见到了宝玉,要不怎么说宝玉生来讨人喜欢呢,北静王一见他就连连夸赞,两人相谈甚欢,临别北静王送给宝玉一串念珠。宝玉一直舍不得戴,留着苦等林黛玉从家乡回来。 一见面,宝玉就珍重地把念珠送给黛玉,黛玉嫌弃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这是小儿女之间的私事,就不多说了。自然,贾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得到这样的礼物,他连露面的机会也没有。 王熙凤向来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管家理事井井有条,威严震慑两府。但她也是私心颇重的一个人,借着手里的权势,往往替自己谋利许多。这些王夫人毫不知情,也不会细问。 与此同时,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在姐姐刚刚过世的关头,竟然还能和庵里的小尼姑做了些男女之间的事,被宝玉撞见,又和宝玉干了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即便如此,在林黛玉面前,在众位姐姐妹妹跟前,宝玉还是表现得那么讨人喜欢。 秦钟和小尼姑缠缠绵绵幽会好几次,身体受了寒生了病,小尼姑不放心,偷跑出来看秦钟,被秦钟父亲秦业发现了。他赶走小尼姑,恨铁不成钢的痛打了秦钟一顿,自己气得三五日就去世了。秦钟身体又弱,又在病中,经过这顿毒打,又气死了父亲,又担忧小尼姑的下落,千头万绪缠身,也不久跟着去世了。 这也算是宝玉心中的一件烦心事,但在一件大喜事面前,这根本算不得什么,那就是:贤德妃元春得到恩准,要回家省亲了! 为了这次省亲,贾府里准备修建省亲别墅,丝毫不敢怠慢。在这个时候,贾政平时结交的那些清客相公们派上了用场。 画图的,找能工巧匠的,选材的,一时间都凑到一起,忙得热火朝天。这正是荣国府最后的荣华,烈火烹油的最热烈的那一抹亮色! 园林兴建是繁琐至极的事,也是花钱如流水的事,谁还能想着省银子省事呢,不过是倾尽所有罢了!作为朝廷官员,又是元春的父亲,贾政自然是最忙得焦头烂额的一个,整整一年,他几乎没有睡一个好觉。 待到园子建成,贾政带着宝玉,身后跟着一群朋友,游着园子,赏着景,拟着各处的牌匾名。目光所及,脚步所至,都是人间仙境一样。 到了元妃省亲那日,正是元宵节,元春的生日才过没多久,贾府所有人都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起来恭候。一直等到肚子也饿了,脚也酸了,才传来消息说是晚上才到呢,众人又心神不宁地挨到了天将黑时。 宫里的省亲队伍浩浩荡荡涌来,元春阔别家中许多年,终于见到了父母亲人,可她再也无法在母亲怀里撒娇,和弟弟妹妹玩耍了!她接受着众人的参拜,以皇妃之礼接见自己的祖母、父母亲和弟妹们,看着贾政对她跪拜,她忽然无比的心酸! 历时一年造出来的园林,元春在灯火环绕下游历了一圈,又考察家中诸弟妹的才学,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才华是最受称许的,宝玉的进步也让元妃无限欣慰。 元妃亲赐省亲别墅名为大观园,还吩咐家中以后万万不可靡费,这已经是太过了!又告诉父母,此园闲置可惜,都分给姐妹们住。 宴饮还未尽兴,回宫时辰已到,元春忍着泪和不舍辞别家人,自此,她再也没能踏进这里一步! 元春的荣宠让王夫人脸上有光,赵姨娘和贾环是荣耀时刻立足之地也没有的人。 有了贤德妃的准许,贾府的姑娘们都有了好去处,贾宝玉住进怡红院,林黛玉住进潇湘馆,薛宝钗住蘅芜苑,迎春有紫菱洲,探春有秋爽斋,惜春有藕香榭,寡居的李纨有稻香村,每个人各得其所。 虽然贾环并没有资格住到大观园里,但是探春能风风光光在里面做个主子,赵姨娘也无话可说。 第79章 贾环烫伤宝玉 作为贾政唯一的嫡子,贾宝玉的生活可谓是丰富多彩。念书学应酬是完全不愿意沾边的,在女子堆里却每天兴致勃勃。一会儿和表妹林黛玉在闺房讲什么耗子偷香芋的故事,一会儿替丫鬟们梳头,和女孩子们说笑嬉闹,如鱼得水。 贾环也尝试着去和大家玩,可处处碰壁。 这天,贾环看见宝钗和侍女莺儿、薛蟠买来的丫头香菱一起下围棋,心想这几个素日都是脾气好的,就也要一起玩,宝钗欣然同意。 谁知下着下着,莺儿和贾环闹起来了,说是贾环赖皮,输了不给钱,一点不如宝二爷有风度。受了冤枉还是小事,一听到下人这样明目张胆说自己比不上宝玉哥哥,贾环也不干了,怒道:“我拿什么和他比呢?” 宝钗见状斥责莺儿道:“好好的爷们儿难道会赖你?越大越没规矩!快把钱给他!” 莺儿不肯:“宝二爷和我们玩从来不在乎输赢,每次剩下的还都给我们分了抢了呢!” 贾环毕竟还小,心里一急一恼,眼泪滚下来:“你们都和宝玉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宝钗拿着帕子替他拭泪,劝道:“好兄弟,别哭了,这话不要浑说,人家笑话呢!” 这时宝玉刚好优哉游哉转过来,一看这情景,问了缘由,自然是按着性子护着女孩子,对着贾环吼道:“大正月的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就去别处玩,自己在这里烦恼,倒不如快点走开!” 贾环又是庶出,又是个弟弟,只能垂头丧气退回家里去。 赵姨娘一看不对劲,因问道:“怎么了?又受气了吗?”贾环便告诉了母亲,赵姨娘听了冷笑道:“他叫你走开已经是客气了,还好没说滚!” 贾环抹着眼泪道:“我和宝姐姐她们玩,莺儿说我赖钱,可是我没有!宝哥哥只知道护着女孩子,撵我走!” 赵姨娘道:“他们都以为我生的孩子上不得高台盘,这样放肆的欺压你,岂有此理!我给你讨个说法去!” 可巧此时凤姐在外面路过,隔着窗子道:“大正月的又怎么了,环儿小,做错了事你就好好教导,说的是些什么话!他再怎么样,也是老爷太太的孩子,有老爷太太为他做主,他是正经主子,与你这个下人有什么相干!环儿,你出来,跟我玩,别挨着这样的娘!” 贾环知道凤姐比王夫人还可怕,只能低着头出去,凤姐因对他说道:“你输了几个钱就这个样儿?”贾环道:“一二百。”凤姐儿道:“亏了你还是个爷,一二百天就塌了吗?”贾环道:“我娘一个月例银就二两,哪有闲钱给我糟蹋!” 凤姐喊小厮取来一吊钱交给贾环,贾环也不知道究竟找谁玩才对,想了想还是迎春姐姐最软性子,就找迎春去了。 赵姨娘隔着窗看着儿子瘦弱委屈的身影,悲从中来。在这样的深宅大院,一旦做了小老婆,孩子都不能说是自己的,给不了他庇护和尊严,明知孩子是多么艰难啊! 却说王熙凤这样的女人,有模样有家世,有权力有地位,却也不见得尽如人意。先前头几年,两个人还和和美美的,可贾琏是风流潇洒惯了的,守着这一个女人过日子,谁也不让沾,简直比常年吃斋还难受。平儿也是个摆设,更不要说别人了。 贾琏自然是时常寻着机会偷点腥,瞒着凤姐瞒得着实辛苦。 其中一回是贾琏和凤姐的女儿生病了,要供奉痘疹娘娘,不宜和贾琏同卧,叫贾琏另外住别处去。 这边凤姐还在为孩子的事焦头烂额,那边贾琏就已经饥渴难耐了,独自睡了两晚,仿佛受刑一样难熬,就把随从小厮里长得好看点的选出来受用了,还是不称意。 此时,正巧贾琏碰上了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这个女人年纪轻轻,有几分姿色,最要紧的是她轻浮多情,人人得以入手,她丈夫又诸事不管,因此和荣宁二府诸多人都有一段故事。 贾琏早就有那份心,现在正天时地利,多姑娘又有事没事在跟前晃一晃,贾琏忙叫心腹小厮送去钱财,多姑娘即刻应允了。于是,趁着多浑虫醉酒酣睡,贾琏居然就溜到其家中,和多姑娘行事,全然不顾女儿的病在供着菩萨,需要净身。事毕,还和多姑娘海誓山盟,难舍难分。 凤姐完全不知情,待到女儿病好,对丈夫依旧恩爱如初。 平儿倒是知情,帮着贾琏把这件事圆了过去,反倒被凤姐猜忌,私底下平儿时常自叹:满府的女人,谁有赵姨娘幸福呢?她得到的是政老爷几十年如一的坚贞的爱啊! 又是一年元宵,元春在宫里制了许多灯谜,遣人送到贾府给亲人们猜,贾母和贾政当然不能败了贤德妃的兴致,于是也写了些灯谜,叫家中众人一起来猜。贾政也难得在满屋女眷的情况下,陪着母亲玩了一整晚。可这晚的每一个灯谜,看了都让他心里涌起莫名的凄凉。 先是贾母写的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贾政知道是荔枝,为了讨好母亲,故意猜不着,受了许多罚。他心里闷闷想着,这个家族已经兴旺上百年,会不会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呢? 为了讨吉利,贾政自己作一个灯谜: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这很显然是个砚台,一下子被人猜中。 再看贤德妃元春写的: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一猜就猜到了谜底:爆竹。心里细思,爆竹一响,声音多么洪亮,就像元春的皇妃身世,可是最后会不会像爆竹一样,只是荣华一瞬呢? 正想着,迎春的谜语也来了: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说是算盘,又猜对了。他心里并没有因为次次猜中而欣喜,什么是天运?什么是有功无运?什么乱纷纷?什么阴阳数不同? 再看探春写的: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毫不费力的,贾政猜到这是说的风筝。一看末尾两句,更加心烦意乱。 惜春的就更是看得人心里闷闷的: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这种看破红尘、了无牵挂的心境,不像个小女孩能写出来的。 宝玉写的还有点意思: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看的人都猜到是镜子,贾政转念一想:镜花水月,莫非一切都是幻象? 再往下看了黛玉和宝钗的,简直一个比一个没有喜气,贾政没有心情再往下猜了,和母亲告辞,一路沉思着:元妃娘娘所作爆竹,是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探春惜春所作的,都有不祥之兆,宝玉和黛玉宝钗的,也是细思极恐。今日本是佳节,为何全无奋发之意?一个个年纪轻轻作此语,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越想越悲戚,到了房中,翻来覆去睡不着,说不出的难过。 赵姨娘问清楚了,劝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些寻常物件,你要这么想下去,咱们家什么东西不是越想越惨淡?什么都不要细想,心病就是思虑过多来的!” 贾政道:“上回我听探春说,宝玉最近听了一支词《寄生草》,喜欢得不得了。这首词简直是要出家为僧的意思啊!我可能是老了,想想以后,想想孩子们的将来,心里总是没着落,不安得很,又无能为力。” 赵姨娘道:“只要尽心尽力了,结局如何也不是你一人能左右的,不要苛求了。” 再说王夫人为了尽主母之责,想着一向只疼探春,对贾环也过分了些,外人看着也不太好,就叫贾环去她屋里坐坐,帮她抄抄佛经。 贾环尚是小孩子心性,自己耐着性子抄佛经,周围的人都在玩,他也忍不住抬眼去看王夫人和宝玉。可巧贾环的贴身丫鬟彩霞随侍在侧,被宝玉再三言语挑逗,彩霞心里有了贾环,自然对宝玉一再回避。 可宝玉向来没有受过女孩子的冷落,哪里甘心,不禁动起手脚来,贾环一看急了,起身要和宝玉理论。 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宝玉见自讨没趣,一屁股坐下来,贾环却因为要理论,急急站起来,一下子打翻了烛台,滚烫的蜡烛油泼了宝玉一脸,瞬时宝玉的脸上眼周都是水汪汪的燎泡。 王夫人正在和前来说事的王熙凤周旋着,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得呆住了,待看清是宝玉受了烫伤,王夫人痛心大骂:“我就说你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好不容易叫你来一回,不说规矩点,存心要害死宝玉!”凤姐凑过来道:“他好歹是个爷,该骂的是那个黑了心肝的娘!” 王夫人一听,厉声道:“喊赵姨娘来!” 蕊儿一进荣庆堂,王夫人劈脸骂道:“你有迷惑老爷的心,不如分一半出来教教你生的黑心不讲道理的下流种子!这么大了还慌脚鸡似的,几次三番为了老爷我都忍了你们,你们得意了,现在骑在我们娘俩头上了!” 第80章 宝玉闯祸 赵姨娘不敢吱声,上前去和彩霞一起给宝玉清洗,所幸脸虽烫花了,眼睛竟没受伤。 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又是着急,免不了又把贾环和赵姨娘数落一顿。 自此,王夫人和凤姐认定了赵姨娘和贾环是嫉妒王夫人母子,有意加害,凤姐嘴皮子利索,屡屡在贾母跟前说宝玉受的罪,又说贾环是如何心思歹毒,心术不正,连贾母也越发没有先前那份疼蕊儿和贾环的心了。 但宝玉并不爱计较这些,还处处说是自己不小心烫的,不干别人的事。王夫人道:“你不趁着这个机会撂倒他们,几时他们害死你都是可能的!你白白受罪还要替他们瞒着?”宝玉道:“哎呀,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只是受了皮外伤,又不是伤筋动骨,也没有破相,不就行了!难不成我还要去找环儿拼命?” 赵姨娘不信贾环会故意烫宝玉,私下问他:“你为什么烫宝二爷?” 贾环道:“我本来就不爱写字,太太叫我抄佛经,我又看见宝哥哥在旁边玩,琏二嫂子在那里说笑,宝玉又和彩霞拉拉扯扯的,一时没忍住,就站起来了。宝哥哥又刚好那个时候坐下来,我也没想到怎么就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烫到了他。现在人人说我是坏孩子,害人精,娘相信我吗?”赵姨娘道:“娘信你,环儿不是聪明孩子,可绝对不是坏孩子!” 宝玉这一烫,颇费了些时日诊治和休养,满府都跟着奔忙。赵姨娘自然要时时去跟前服侍宝玉,还要时不时的挨骂和遭白眼,简直成了众矢之的。 如烟在屋里啐道:“太太得了宝玉,简直是生了活龙!” 枕墨忙上前掩住她的嘴:“我的祖宗,你就别添乱了!这话传出去,人家又以为是姨娘教的,你是想害死她吗?” 好些日子过去了,宝玉的脸上恢复了白里透红的模样,连个印子也没有,众人这才放下心来,赵姨娘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薛蟠作为宝钗的哥哥,比宝玉大了好几岁,又是在外面做买卖的,会玩得很。这天,薛蟠又唆使宝玉出去逛一逛,吃喝玩乐,无所不为。酒席间,宝玉结识了唱戏的名伶蒋玉涵,两个人都互相欣赏,因此背过众人互相赠送礼物。宝玉送的是个扇坠,蒋玉涵送的却是自己贴身用的汗巾,说是北静王所赐。 宝玉欢欢喜喜解下自己的汗巾,和蒋玉涵互换了系上,才回到席间直玩到晚上。 回到怡红院,袭人见扇坠子不见了,宝玉的汗巾也换了,就心知肚明了,生气道:“你那汗巾是我的,怎么不见了?”宝玉道:“我赔你一条。”袭人坚决不要,谁知宝玉夜里趁袭人睡了,偷偷把蒋玉涵送的那条汗巾系在袭人的腰间。 虽然宝玉知道贾政素来厌恶戏子,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父亲过于严肃古板,并不知道哥哥贾珠当年的死因,毕竟他当时太小太小了。 且说端午节到了,元春赏了银子叫贾家众人去打三天平安醮,看戏祈福。又派人从宫里送来礼物,宝玉和宝钗的是一样的,黛玉的却和迎春、探春、惜春的一样。宝玉百思不得其解,把自己受赏的礼物送去给黛玉,黛玉不肯要。 全家老老小小的去道观祈福,赵姨娘反倒偷得清闲,沐浴焚香,包点粽子,在门口挂点艾叶,舒舒服服玩了几天。 转眼又是盛夏,宝玉与黛玉怄气出来,沿路闲荡,到了王夫人的上房,正值王夫人午睡,丫头们也都在打盹。王夫人素来喜欢的小丫鬟金钏儿一边给王夫人捶着腿,一边眯着眼睛瞌睡来得不行。 宝玉轻轻走去就碰金钏儿的耳朵,又看了看母亲王夫人真的睡着了,从荷包里掏出润津丹喂金钏儿吃,又去拉金钏儿的手。见金钏儿只是笑不怎么言语,宝玉又甜言蜜语地说:“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还是不答话,宝玉又亲亲热热地说:“不然的话,太太醒了我就讨你。” 金钏儿妩媚含羞地推了宝玉一把:“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告诉你个秘密,你到东院去瞧瞧,环哥儿和彩云天天干的什么勾当,你去了正好看一场好戏呢!” 宝玉好似嘴巴抹了蜂蜜:“管他们呢,我只想守着你!” 王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翻身起来照着金钏儿的脸就是一巴掌:“下作的蹄子!好好的爷们儿叫你勾搭坏了!”宝玉见状赶紧溜出去。 要不怎么说男人的话靠不住呢,这边王夫人正在发落金钏儿,要把她打发出去,金钏儿苦苦哀求,跪地痛哭,诉说着十来年的主仆情分。王夫人不怕丫鬟蠢笨,最讨厌的是狐媚子,何况是勾引自己的宝贝儿子,实在忍无可忍,说什么也不肯收留,叫金钏儿的母亲把她领了下去。 另一边的宝玉已经把这回事忘记了,继续到大观园去闲逛,顶着烈日乱走,忽然瞥见蔷薇架下有女孩子在流泪写字,袅袅婷婷的,不禁又起了怜悯之心,迟迟不舍离去。 一场急雨忽然下起来,宝玉跑回怡红院,此时人多热闹,谁也听不见叩门声,好不容易袭人听见了去开门,宝玉窝着一肚子火,进门就是掏心窝的一脚,踢得袭人撑不住,又是痛又是委屈,又要好言劝宝玉以后不可顺手打了别人,又要装作自己并没有大碍。到了晚上,袭人吐了一口鲜血,头晕目眩的,心里凉透了。她对宝玉这么多年的心疼照顾,换来这样狠命的一脚,往后说不定落下病根儿呢? 这件事照例也不会影响宝玉的潇洒,他依旧在女孩子堆里嬉笑玩乐,甚至把上好的扇子给晴雯撕掉,只为了听那一声声脆响。 王夫人倒是为金钏儿的事悬着心很久,宝玉早就浑然忘记,还和丫鬟洗澡洗了满地满屋的水,也不知干了些什么,总之快活得很!又为史湘云定亲的事有点怏怏不乐,这些女孩子简直让他忙不过来,操心不过来! 赵姨娘得知宝玉和金钏儿的事,告诫贾环说:“你可千万别多嘴多舌说给你父亲,他受不住!只要太太能处理好,我们别管那么多。” 本以为事情这样就算过去了,谁知金钏儿受此奇耻大辱,跳井死了。王夫人知道后心慌意乱,又愧又悔,自责不已,幸而宝钗去安慰,让她宽心不少。 宝玉听说金钏儿投井自尽,到王夫人处又挨了一顿数落教训,低着头出去闷闷地走着,一头撞到了贾政。贾政一看宝玉垂头丧气的,就莫名的一肚子气,说他见贾雨村的时候一点气度也没有,私下里也是这样唉声叹气,叫人失望。 宝玉愣着说不出话,贾政还准备说几句,有人传话说忠顺王府有人来,贾政心里纳闷,因为素日并不和忠顺王府往来,不知又有什么事? 待见到忠顺王府派来长史官,贾政忙献茶问安,那人却开门见山说:“下官奉王爷之命来,有一事相求,请政老爷作主!” 贾政一听便知没有好事,陪笑道:“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那长史官冷笑道:“我们府里有个旦角叫琪官,大名是蒋玉涵,原是从宫里奉旨赐出,好好在忠顺王府里住了不下半年,如今竟几天不见人影,找也找不着,我们四处查访,许多人说他近日和你家的公子私交甚好。想想你们家里也是出过这样的事的,你应该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配合!” 贾政道:“我家里的确有戏班子,但是并没听说什么琪官,想必是讹传吧?” 长史官道:“王爷说了,如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这琪官是圣上所赐,断断不可赠人的,除非你给圣上请旨。若大人没有此意,请转达令郎,把琪官还回去,王爷可以不追究,下官也免得来回奔波。” 从前打贾珠的事又浮现在贾政的眼前,他心里又惊又气,连声唤人去喊宝玉。 宝玉不明原因,赶过来时,贾政迎面斥道:“该死的狗奴才!你不好好读书我也忍了,怎么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琪官是忠顺王府的人,你占着干什么?” 宝玉吓了一跳,忙说:“实在没有此事!” 长史官冷笑道:“不在贾府,那你必知道他的下落,不如早点说了吧!”宝玉还是不肯说,长史官道:“你还系着人家的汗巾子,还抵赖?” 宝玉慌了,只好说:“听说他在东郊离城二十里买了房舍,叫什么紫檀堡,也许在那里。” 长史官道:“我且去找,若是没有,还要来请教!” 贾政呵斥道:“宝玉,你不许动!我有话问你!”说着就出去送长史官,回来正碰上贾环乱跑,更是气上加气:“跑什么?野马似的!” 贾环气喘吁吁地说:“本来没乱跑,只是吓到了……井里淹死了人,我一看泡得人这么粗,头这么大,差点晕过去!” 贾政道:“胡说!我家里世代宽厚,谁会跳井!” 贾环迟疑道:“老爷别生气,这事只有太太房里的人知道,外人不会知道的。据说……据说宝哥哥在太太屋里想要玷污金钏儿,金钏儿不依,就跳井了!” 第81章 贾政外任 贾政一听心痛如割,大喝:“快拿宝玉来!今天谁劝我,我就把家私交给他跟宝玉一起过,我剃了头发出家去!免得愧对祖宗!”旁人见此情景,不敢说什么,纷纷退开。贾政满面泪痕,坐在椅子上喝令:“大棍子拿来!绳子拿来!门都关上!胆敢报信的立刻打死!” 宝玉到了跟前,一看父亲眼睛红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贾政喝令:“堵住他的嘴,打死他!”于是宝玉被按在长凳上,挨了十来下大板。贾政嫌太轻,自己夺过来狠命打:“你哥哥死了实在可惜,你既然是个废物,死了就死了,我也不心疼!今天我不亲自打死你,将来只怕你要杀君弑父!” 王夫人听到风声,急得赶到书房,贾政一看更是打得又狠又快,王夫人抱着板子痛哭:“你就这一个嫡子,倘或打死了,老太太可怎么办?” 贾政拿起绳索道:“生了这样的孽子是我不孝,今天索性勒死他,以绝后患!”王夫人哭道:“老爷,我已将近五十,只有这个孽障是命根子,你要勒死他,把我也勒死吧,我们娘儿俩到阴间有个依靠!”一边说一边趴着宝玉大哭不止。 贾政见了,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王夫人一看宝玉气息微弱,裤子上都是血,又是痛心又是回想起当年贾珠的惨状,又连声喊着贾珠的名字:“珠儿,你要是还活着,死一百个宝玉我也不管了!” 此时李纨、凤姐和迎春三姐妹都赶来了,听到王夫人哭贾珠,李纨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回想往事,前所未有的难受,当着众多女眷的面,竟也眼泪纷纷。 正哭成一片时,贾母喘着气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贾政一看母亲来了,忙迎上去赔笑:“这么热的天,母亲何必亲自走来?” 贾母厉声道:“你是不是生一个儿子就要打死一个?” 贾政跪下道:“儿子也是为了光宗耀祖啊!” 贾母啐道:“你父亲当初这样对你了吗?你烦我们,我们不如都回南京去,让你自己清净!”又对王夫人说:“宝玉将来出息了,也未必记得你,你也别疼他,省得将来生气!” 贾政叩头认错不止,贾母一看宝玉的伤势,哭得喘不过气,众人七手八脚把宝玉抬到贾母房中,一时间王夫人和贾母、李纨又哭了一大场。 素来和宝玉玩得亲密的黛玉、湘云、宝钗和几个大丫鬟也都心里难受得很,唯恐宝玉有什么意外。 这次挨打,宝玉保全了性命,可也伤透了贾政,他对这个嫡子失望至极,闲时只是陪陪赵姨娘和贾环。 话说赵姨娘得知宝玉挨打,也有贾环的原因,生气地骂他:“我叫你不要管不要说,你说了什么?” 贾环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那天我看见他们把金钏儿捞起来,把我吓得半死!我又听人说是因为宝哥哥要玷污她,所以才这样,我就把这话告诉父亲了。” 赵姨娘道:“本来他和那个琪官有来往,老爷已经少不得要打他,你还去火上浇油!况且你也不知真假,说它做什么呢?” 贾环说:“我那时候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哪想得到那么多啊!” 到宝玉彻底养好了伤,恰逢贾政点了学差,要去主持科考。王夫人道:“你也不是进士出身,这学政一职怎么落到你头上了?这个官职到了地方上很受尊敬的,和当地的大员们平起平坐,先前当学政的不是侍郎就是翰林,你只是从五品,莫非是贵妃娘娘的面子?” 贾政道:“圣上说我人品端方,两袖清风,虽非科举出身,也是书香传家,让我去选拔真才,是特许的。” 赵姨娘得知此事,喜忧参半:“老爷赋闲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喜可贺!只是此去至少三年回不来,我不知该怎么熬过去呢?也不知这些孩子们没有你的管教会怎么样?” 贾政道:“管孩子我是最不称职的,在与不在都一样,只是你自己要多多保重,低调谨慎,避开太太和老太太,别担心我。有环儿和探春,你也可以宽慰些了!” 这年八月二十,贾政祭拜宗祠,又拜别贾母后动身出发,宝玉出门相送。 虽说这次要和父亲远别几年,宝玉的惆怅里还是夹杂了无尽的欢喜!以后没有人动不动查功课,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和姐妹们玩耍了!和谁交朋友都不用怕了! 自此,宝玉就像笼子里飞出来的鸟,不知道有多快活! 到了来年春,女中豪杰探春见月华如水,景色怡人,不忍睡去,徘徊到半夜。后来她就写信给宝玉和众姐妹,准备筹办一个诗社。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恰逢宝玉得了两盆上好的海棠,因此叫海棠社。 沉寂许多年的李纨活跃起来,作为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她虽不能说在诗词上盖过大观园的才女们,可是赏鉴品评的水准却是公认的第一。 有了诗社,自然要有笔名,李纨率先取名稻香老农,探春叫蕉下客,黛玉叫潇湘妃子,宝钗叫蘅芜君,宝玉叫怡红公子,迎春叫菱洲,惜春叫藕榭。起社的地方定在李纨的住处,一个月两次集会。 第一次的诗会是以白海棠为题,几个姐妹有的写得风流别致,有的写得含蓄浑厚,真真一派风雅! 到了秋日,黛玉的咏菊诗标新立异,一举夺魁。有了史湘云的加入,诗社更是热闹无比。 在这样的活动里,探春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她的才华和风度总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赵姨娘虽不会写诗,每次听李纨说了,总是很开心。 贾政外任去了,王夫人常常在心里想着:哥哥王子腾成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成了大司马,协理军机,贾政还只是个学政,而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放眼整个贾府,谁才能带来希望呢? 赵姨娘管不着这些,她除了思念贾政,其实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也挺惬意。 时值凤姐生病,宝钗和探春协理大观园,因为宝钗终究是外人,所以探春是最得力的。比起凤姐以威严著称,探春的精明头脑更胜一筹,她理家井井有条,有规矩有章法,大公无私,人人各司其职,很快就得到众人的尊敬和拥护。 恰缝此时,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死了,赵姨娘想让探春多给哥哥家里一些抚恤金,探春却毫不徇私。赵姨娘又为自己的哥哥和娘家的贫寒心酸,又为探春不肯叫赵国基一声舅舅难过,与此同时,她也看得出来,自己的女儿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又深深的为她骄傲。 话说这一回,宝玉屋里的小戏子芳官得了一包蕊官送的蔷薇硝,说叫她擦脸用。贾环正向宝玉请安呢,见了蔷薇硝,并不认识,只闻到一阵清香,就拿着一张纸在手上托着,对宝玉说:“好哥哥,分我一点吧!” 宝玉正要给,芳官却不肯,因为是蕊官送她的礼物,她想去找自己平常用的给贾环,谁知一看,妆奁里并没有,被人偷了! 芳官只好拿了茉莉粉代替,贾环以为是蔷薇硝,开心地去接,芳官不直接给他,往炕上一丢,贾环只好去拾起来,揣在怀里带回家去。 一到家,贾环高高兴兴把这包粉给彩云:“我好不容易讨来的蔷薇硝,给你擦脸。” 彩云打开一看,笑道:“你可真真是乡巴佬,这哪里是蔷薇硝,这是茉莉粉呢!她们戏弄你!”贾环道:“闻着也香香的,我好不容易要来的,你留下吧!” 赵姨娘一听,气道:“你好歹是个爷,他们的戏子丫鬟随便取用的东西,你巴巴的去讨,还给了假的骗你!” 彩云说:“没事的,也可以用,忍一忍吧,老爷不在家呢,别惹事。” 如烟道:“真想帮你去撕烂那些个小蹄子的嘴!” 贾环道:“算了算了,不要闹了,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这样了,我们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赵姨娘道:“我受气忍耐都是为了孩子和丈夫,可是如今丈夫不在家,孩子又白受气,实在是忍不住!我必须替我儿子出气!”说着拿起茉莉粉就跑出去,彩云也劝不住,枕墨和如烟也拉不住。 到了大观园,赵姨娘直往怡红院闯,宝玉正巧不在,芳官在吃饭,见赵姨娘来了,起身让座,赵姨娘二话不说将那包茉莉粉往芳官脸上一扑,顿时芳官成了鬼似的白面人,一脸一头一身的粉。又指着芳官骂道:“小粉头,你不过是银子买来唱戏的,算什么东西!你倒也学会狗眼看人低,欺负我环儿了!” 芳官哭道:“我本来还有蔷薇硝,是要给他的,可是不见了,又怕他不信,就给了茉莉粉,姨娘去问问,茉莉粉难道不是好的吗?太太也用呢!” 赵姨娘道:“那你不好好给他,丢在炕上让他捡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个正经主子呢!” 芳官道:“姨娘骂我银子买来的,姨娘自己当初不也是银子买来的,又比谁高贵呢?纵使我怠慢了环儿,那也是人人如此,怎么就我错了呢!” 第82章 贾府子弟 袭人见芳官说到了赵姨娘的痛处,忙拦住说:“姨娘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我们会说她的。”赵姨娘道:“人人如此,便是对的吗?你们一个个的拿我不当人也就罢了,还欺负环儿,他再不济也是个爷,是个正经主子,你芳官是个什么东西!” 芳官也不是个服软的,索性说道:“姨娘真要听实话吗?也就我们这样唱戏的不得不给个好脸色,这满府满院的人,谁瞧得上你们?若不是顾着老爷的面子,正眼也没人愿意打量你们!如今老爷几年不得回来,你可别以为你还能狐假虎威!” 袭人又要去拦,被晴雯一把拉住:“咱们看热闹,别管!” 于是一群丫头婆子围观起来,也有看不惯赵姨娘专宠几十年的,见她被芳官骂了,心里暗暗叫好。也有看不惯戏子们仗着和姑娘们还有宝二爷好,在园子里翻了天的,见芳官被赵姨娘责骂,拍手称快。 一时间大观园里人人知道这两人吵架的事,藕官和芳官好,蕊官、葵官、豆官等人也都是戏子,自然对芳官惺惺相惜,四个人听说芳官被欺负了,都跑去打抱不平。一到怡红院,豆官一头撞过去,把赵姨娘撞得一个趔趄,其余三个都涌上来又哭又喊,又打又抓,把赵姨娘抓得蓬头散发,顾此失彼。 晴雯她们假装拉架,实则笑得直不起腰,巴不得再打热闹一点,只有袭人一边劝架一边急得跺脚:“没规矩的东西,你们这是干什么!” 芳官一边揪着赵姨娘的领子一边骂:“别说和老太太跟前的鸳鸯、琥珀比了,就是跟袭人、晴雯比,你也比不了!你还以为自己真是人上人呢!” 晴雯又觉得这样闹下去恐怕要闯祸,遣人去请探春来,探春正和李纨、尤氏在一起说事呢,就一起到怡红院来,一见赵姨娘和五个小戏子扭打在一起,都大惊失色。问起来,又各说各的理。 赵姨娘平时也足够低调,探春又是人中龙凤,加上贾政的面子,李纨和尤氏当然只是呵斥几个戏子,只有探春对赵姨娘说:“本来也没什么大事,何苦呢!”见赵姨娘可怜巴巴,狼狈不堪,毕竟是自己的生母,探春又说:“我有话跟你说呢,来吧!”李纨和尤氏也赶紧说:“是啊,三姑娘正要找你和我们聊聊天呢,走吧!”这才把事情做个了结。 赵姨娘自然是委屈心酸五味杂陈,不住的叹气,探春安慰道:“那些小丫头都不懂事,别理她们就是了,你说假如猫狗咬了你,你也去咬它,岂不失了身份,白惹人笑话?实在她们过分了,你就吩咐管家媳妇儿们去教训她们,你别自己去,又受气又失了体统。她们不过几年也就出了园子,你要在这里一辈子,她们可不怕得罪人说错话,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划不来的是你自己啊!你放心,我回禀了太太,一定好好料理这件事。” 赵姨娘又为自己受的气和屈辱难受,又深感探春对自己的一片苦心。这样的女儿,虽说明面上只能喊王夫人为母亲,可心里对自己还是悄悄的照顾帮衬啊! 想想有这样的好女儿,赵姨娘也就得过且过,回屋去了。 这边探春少不得给赵姨娘打圆场,对李纨和尤氏说:“姨娘本性很好,只是耳根子软,性子也向来直率没有心机,有什么就想说,这又是被奴才们挑唆了。”又对下人们说:“你们查查看是谁挑唆的,不要轻饶!”李纨笑道:“难为你为了她这一片真心!”尤氏也叹道:“可惜我没有生孩子,若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死也不悔了!” 探春道:“你们好歹也是太太奶奶,我娘只是个姨娘,连带着我和环儿也低人一等,我娘不管怎么谨小慎微,总有些小人要欺凌她,做姨娘还不如当个小老百姓的妻子呢!” 贾政不在家,赵姨娘的地位显而易见的下降,就连贾环夜里读书,想要个鸡蛋羹过半夜也是难的,厨房里的人阴阳怪气地说:“叫姨娘将就些吧,鸡蛋越来越贵了,要另外做就得另外自己出钱呢!往常都是算在老爷份儿上,如今叫她自己负担着吧!”如烟气冲冲,直接去跟探春说了,探春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晚上暗地里把自己的体己钱拿些出来送到赵姨娘屋里,赵姨娘死活不要,探春道:“横竖吃喝用不花我的钱,还有脂粉钱补贴,月例银子我都用不上,只是偶尔叫宝哥哥从外面帮着带点东西用了些,我放着做什么呢?环儿是该补补了,今年也没见长个!” 赵姨娘此时度日艰难,见女儿如此知冷着热的,不禁红了眼眶:“都怪我连累了你,我总听你珠大嫂子说你在姐妹里多么优秀,文采才干都是第一等的,却只因是我生的,你终究要低一头,哎!只怕将来择婿也要吃大亏呢!” 探春道:“我是你生的,你也没得选,我也没得选,是天意,有什么好自责的!我趁着还在娘家,能帮帮你就帮帮你,将来就要靠环儿了,把环儿养好才是正经呢!” 赵姨娘看着贾环渐渐大了,也有意为他预备个房里人,想来想去还是彩霞最好,因为她对贾环一片真心,人又老实本分,却很有主见,不耍花招,把贾环照顾得妥妥帖帖。可平心而论,贾环心里更喜欢的好像是彩云,因为彩云更加伶牙俐齿,大方奔放。 若是等贾政回来定夺,还有几年呢!若是自己决定,贾环未必同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贾府的进项少,花钱的地方多,连林黛玉私下里算一算,都觉得这个家族入不敷出,因此和宝玉谈了谈,谁知宝玉一点不在意:“反正短不了咱们俩的!”这位富贵公子哥照旧每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 反倒是贾环本来也没什么钱用,学着节俭务实起来。 却说探春在和姐妹们的夜宴上,抽了一支花签,是一枝杏花,上面写着:瑶池仙品。又有一句诗:日边红杏倚云栽。旁边有标注:得此签者,必得贵婿。 众人一看,又是瑶池仙品,又是贵婿,都笑道:“咱们家已经出了个贤德妃,莫非你也要当王妃不成!” 探春只嗔她们胡说,也没当回事。传到赵姨娘耳朵里,她也疑惑了:作为庶出之女,莫非探春能当王妃?即便是个贵妇,那也是极好的啊,起码比自己强多了!如果真是这样,这辈子也值了,孩子好比什么都强! 说到贾府的子弟,简直没有值得讲的!话说这天正是凤姐的生日,作为两府的管家,她的生日自然是无比隆重,可是她的丈夫贾琏在干什么?他正和男仆鲍二的老婆躺在被窝里! 凤姐一听,贾琏不光偷人,还背地里和那女人说凤姐坏话,还说什么把平儿扶正,本来就喝多了酒,凤姐的怒气按捺不住,转身就打平儿。又要平儿打鲍二老婆。平儿怕贾琏,不敢打,惹得凤姐又打平儿,平儿要寻死,凤姐闹起来,贾琏拔剑要杀凤姐,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贾琏这样的德性自然是有来处的,他的父亲贾赦比起他,那才叫姜还是老的辣! 也不知抽了哪根筋,贾赦打起鸳鸯的主意,鸳鸯可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做事体贴细致,头脑精明干练,老太太是片刻也离不了她。 贾赦不光敢想,还怂恿自己的妻子邢夫人去帮他说,邢夫人也不敢违抗,去找凤姐商量。王熙凤一听就不赞成,一来老太太实在少不了这个伶俐丫头,二来贾赦年纪大了,凭什么糟蹋好好的女孩家,保重身子才是要紧的。因此她劝邢夫人不要助纣为虐,贾赦的姬妾一堆,早该规劝了,也给年轻的孩子们做个榜样。 邢夫人却不高兴了,冷笑道:“大家族里三房四妾的那么多,怎么我家老爷就不行?我劝了他也不会听,我还不如帮帮他落个好!老太太再喜欢的丫头也只是个丫头,我们老爷可是老太太的长子,收个房里人算什么?你不帮就算了,我求你了吗?你说我不劝,你是第一天认识老爷吗?他是听劝的人吗?我自己说去,不劳你费心!” 王熙凤知道自己的婆婆邢夫人除了爱钱,别的一概不关心,谁的话也不听,只知道哄着贾赦少骂她,也不好多管。 邢夫人心想,先和贾母说,万一成不了呢?不如先探探鸳鸯的口风,先让她自己愿意,就好办了。丫头们谁不想往上爬?不想出头?不做半个主子,难道当一辈子奴才?鸳鸯肯定喜出望外呢! 王熙凤却深知鸳鸯是个有脾气有主见的,心里觉得不踏实,自己也便跟到荣庆堂去了。 邢夫人和贾母闲谈一会儿,假装有事出去,到鸳鸯卧房去。鸳鸯也不知邢夫人又是夸她针线好,又是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个不停,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问:“太太有事么?”邢夫人把随从打发出去,拉着鸳鸯道:“我给你道喜了!老爷看上你了,说你是人尖儿,模样性格、行事作风都是最好的,选了半年才选定你呢!” 第83章 更无一个好男儿 鸳鸯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邢夫人道:“老爷说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当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是个要强的人,这可不是称心如意了吗?走吧,跟我去回了老太太去!”说着就拉起鸳鸯的手,鸳鸯不从,邢夫人以为她害羞,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跟着我,我去说就是了!” 鸳鸯低着头就是不肯走,邢夫人道:“难道你不愿意当主子,非得当丫头?我是个没生养的,到时候你生个孩子,就和我平齐了!你想想,这条好路不走,将来随便配个小厮当一辈子奴才,又有什么好?我性子又好,又不会为难你,老爷又喜欢你,好日子长着呢!” 鸳鸯照旧不说话,邢夫人纳闷了:“你素来爽快,有什么说什么嘛,有什么不称心的?还是老子娘没答应你不敢做主?好,那我先去和老太太说。” 平儿听凤姐说了这事,摇头道:“鸳鸯的性子未必答应呢!” 邢夫人见鸳鸯不声不响的,只好又找王熙凤,鸳鸯心里烦乱得很,称病躲开荣庆堂,到园子去了。谁知在园子里正遇见平儿,平儿上来就道喜,鸳鸯道:“你们都算计我!” 平儿便知鸳鸯必定不肯,因告诉她凤姐也是不赞同这件事的,鸳鸯道:“我们这么多年交情,我也不瞒你,别说去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儿立刻死了,他让我去当大老婆,我也不去!”此话一说完,袭人冒出来了:“什么事啊?说这样的话?”于是平儿又告诉了袭人。 平儿道:“这满院的爷们儿,也就政老爷是个可靠的,独独宠着赵姨娘一辈子,赵姨娘还有儿有女呢,可她过上什么体面日子了吗?更别说周姨娘了,一生就是白白熬着罢了!这还是做政老爷的姨娘呢,你们想想大老爷这么好色,略看得过去的他就不放手,你到他屋里能有什么长久的好日子过?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鸳鸯道:“什么主意?” 平儿说:“你就说已经许了琏二爷了!” 鸳鸯啐道:“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平儿说:“要不就说老太太准备把你许给宝玉呢,大老爷就死心了。” 鸳鸯道:“你们两个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所以得意洋洋不真心帮我!” 平儿道:“哎,说真的,大老爷这种人,你不答应他,也有出去的时候,那时候他也不会放过你,那还不如现在体面呢!”鸳鸯冷笑道:“我就是老太太的人,她将来若是去了,我做尼姑去,大不了还有一死呢!不嫁男人乐得干净!” 正说着,鸳鸯的嫂子转过来道喜,鸳鸯啐道:“你们成日羡慕人家女儿当了小老婆,一家子横行霸道,好像都成了小老婆!把我推到火坑里,我若得脸,你们就在外面胡称自己是舅爷,我若不得脸,你们脖子一缩,生死由我!”说着就哭起来了。她嫂子也恼了,赌气走开,去回禀了邢夫人。 邢夫人眼看这事成不了,心慌慌地告诉了贾赦,贾赦不死心,立刻叫贾琏派人把鸳鸯的父母从金陵唤来,贾琏只说鸳鸯家人不知是死是活,状况都不好,来不了,气得贾赦只管骂贾琏。第二日,鸳鸯的哥哥又来劝,鸳鸯死活不同意,她哥哥只好去告诉贾赦。 贾赦从来没有如此的丢面子,尤其是在仆妇丫头面前,因此大怒起来:“她大约嫌我老了,看上了宝玉,想必还有贾琏,叫她死心吧!我就问谁敢收她?她或许是想过几年出去嫁个小子,那就更别想了,管她去谁家,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于是鸳鸯的哥嫂领着她去找贾母,正巧贾母屋里满坐着媳妇姑娘,都玩笑着呢。鸳鸯到贾母跟前跪下就哭,说贾赦要收了她:“我不肯,老爷说我想跟宝玉,又说我这辈子逃不出他的手心,他会报仇的!老太太,今天人多,我发誓,这一辈子什么男人我也不嫁,我就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若是百年归西,我也跟了去!”一边说,她一边从袖口掏出剪子剪头发,被众人拉住。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混账东西!我看他敢!”有了贾母庇护,谁也不敢再打鸳鸯的主意了,贾母也痛心道:“可想而知,这些子孙辈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哎!” 却说薛宝钗的哥哥薛蟠,自从见到喜欢串戏的柳湘莲生得潇洒俊朗,一直念念不忘,只当他是个平常戏子。却不知这柳湘莲是世家子弟,只是家道中落,他自己又豪爽不羁,所以很多人不知他的来历罢了。 这回酒后,薛蟠看到柳湘莲,赖着就不放手,丑态百出。碍着众人的面子,柳湘莲一忍再忍,约着薛蟠到了城外,到人烟稀少的水塘边,拴住马,把薛蟠一顿猛打,扬长而去。 薛姨妈和宝钗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薛姨妈想要捉拿柳湘莲,宝钗劝道:“咱们家无法无天都闹得人人知道了,不要纵着他,人家还会以为我们仗势欺人,大不了过阵子叫那个人赔个礼就完了。不吃点亏,他怎么长记性呢?” 薛姨妈道:“可喜我有这样的好女儿,你哥哥要是有你的一半,我也可以高枕无忧了,怎奈我们薛家没个成器的撑门面啊!” 自打凤姐小产后,许久不能理事,家事一应交给李纨和探春,时日也颇久了。探春找到用武之地,每天兢兢业业,无人不服。赵姨娘道:“你若是个男儿,咱们贾家建功立业就有指望了!”探春道:“我若是个男子,远远的离了这里的家长里短,去战场立马杀敌!” 话说贾琏最是个又怕老婆又要挑衅的人,在贾敬过世后,丧礼上贾琏一眼就看到了贾珍的妻子家中来的妹妹尤二姐。尤氏家中两个妹妹尤二姐和尤三姐与尤氏异父异母,是尤氏继母带来的,因此平时并不常来贾府。这次来宁国府,让贾琏惊为天人。 实际上,这尤二姐和自己的姐夫贾珍早就暗度陈仓了,名声很差,她的妹妹尤三姐也是如此,与贾珍贾蓉父子厮混许久了。 贾琏早听说尤二姐尤三姐的名气,一直没见过,这次一见心动不已,何况他早就知道贾珍贾蓉父子和这对姐妹的关系,心想自己又有何不可?因此时时去撩拨,尤三姐并不搭理,尤二姐却上了钩。 贾琏假装料理杂事,时时去宁国府接近尤二姐,贾蓉又告知贾琏说尤二姐有了婚约,是一户贫寒人家,有银子应该不难办。又给贾琏出主意,如何瞒着王熙凤偷娶尤二姐。 贾琏更加放心大胆,和尤二姐私会时又是要槟榔,又是送玉佩,又是去说服尤二姐的娘,又是准备房子首饰妆奁和新房所需杂七杂八物件,又采买丫鬟,又逼迫尤二姐有婚约的那家退婚,选了吉日偷偷娶了尤二姐,自此贾琏在贾府外有了自己的小家。 尤三姐也曾劝过尤二姐:“你不要糊涂,他家里那个女人厉害着呢,如今只是不知情罢了!将来她闹起来,咱们落个臭名声,命都不见得保得住!”尤二姐却相信贾琏为了她一掷千金,温柔体贴,且不计较她的过去,是她终身的依靠,誓要与他同生死。 尤三姐见劝不动姐姐,也就只管惦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柳湘莲,发誓非他不嫁。可柳湘莲娶妻定要良配,认定尤三姐是不洁之人,尤三姐绝望至极,当着柳湘莲的面挥剑自刎。 却说王熙凤这边,纸包不住火,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趁着贾琏出远门,满脸贤良大度地把尤二姐接到了贾府,自此,尤二姐的苦日子来了。凤姐先是唆使尤二姐先前有婚约的人家告贾琏,又纵着奴仆们怠慢她,又时不时言语轻薄她,加之贾琏又得了父亲赐的秋桐,一时间把尤二姐丢到脑后了。秋桐更是容不得尤二姐,天天斗狠,指桑骂槐、陷害侮辱,无所不用其极。 好不容易尤二姐怀了孩子,被凤姐找了庸医打掉了孩子,是个男胎。自此,尤二姐找不到在贾府生存的意义,吞金自杀。 这样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日子里,也只有没出阁的几个姑娘是一方净土。 却说贾政当学政期满回京,又得到特赐一个月的休假,因此在家中尽享天伦。这几年因为年岁已高,政务繁忙,又独自飘零在外,忽然回家看到妻儿众人,只觉得心里无比宁静幸福。恰逢回京后不久是贾母的八十大寿,贾政和贾赦、贾珍、贾琏商议着要好好的庆贺一番,连着七八天在荣宁两府开宴席。 这样的日子,贾府挤满了高官贵族,有皇亲驸马,有王爷诸公诸侯,有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以及众多夫人太太。还没到日子,送礼的队伍就络绎不绝,自元春遣来的人到文武官员,每天往来的人数不胜数,所收礼物记不清,以至于贾母渐渐的看都不愿意看了。 第84章 南安太妃的深意 贾母生日本是八月初三,贾府在七月二十八就开始张灯结彩,丝竹管弦终日不绝。来往庆贺的王公将相里,有几位值得一提的: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还有几个世交的公侯,他们都在宁国府送寿礼。女眷们则在荣国府落脚,有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还有诸多公侯家的诰命夫人。 这样盛大的场合,贾母、王夫人等自然都是盛装迎接,举止言谈丝毫不敢松懈。 南安郡王的夫人南安太妃是个极和蔼慈祥的人,到了荣国府,大家依礼相见,她又到荣庆堂给贾母拜寿入席,闲谈半天,渐渐的满屋里站满了来祝寿的夫人太太,邢夫人和王夫人带着凤姐和尤氏,忙得没有片刻闲暇,丫鬟媳妇们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些主子们带来的随从,呜呜泱泱把各个园子也站满了,又要仆妇们恭敬接待。像那些车马行李,也都需要人细细看管,谁也不敢喘口粗气。 就连唱戏的女孩子们,也是昼夜不息地咿咿呀呀着,片刻不得闲。 听完了戏,又宴饮半日,方才献茶,南安太妃问起宝玉,可巧宝玉去庙里祈福了,只有几个小姐在家。贾母笑道:“我家里这些女孩子,不是病就是弱,又腼腆害羞得很,现在想必在看戏呢!” 南安太妃道:“叫人请来给我瞧瞧吧!” 贾母忙叫王熙凤去把上得了台面的史湘云、薛宝钗和林黛玉带来,又说:“再就只叫探春吧!”几个女孩子很快赶来荣庆堂,向南安太妃请安问好。满屋的夫人太太也随之围过来相见,对这几个姑娘赞不绝口。 南安太妃对史湘云很熟悉,笑道:“你听说我来了还不出来?只等着我去请,我只和你叔叔算账!”又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连声夸赞。宝钗来的时候把妹妹宝琴也带了来,太妃又去拉着黛玉和宝琴细细看,笑道:“这两个孩子我都想不出配得上她们的话来夸!你们家的女孩子都是极好的,我不知道最喜欢哪一个才好!”因吩咐随行的人拿来五份礼物:金玉戒指各五个,香珠五串。 几个女孩子忙拜谢,北静王妃也随之送了五样礼物,把黛玉拉着看了半天,黛玉怪不好意思的。 南安太妃倒是对着探春打量许久:“这孩子一股子英气,看着实在是贵不可言!” 姑娘们退出后,南安太妃略逛了逛就告辞了,说是身上不大好,北静王妃也跟着告辞。 却说南安太妃夜里和南安郡王说起贾府的姑娘们:“贾家那几个女孩子真真是极好的,怎么好孩子都到他家去了?我本来也是借着这个机会去看看有没有适合给我做儿媳妇的,其实都很不错。” 南安郡王道:“那你选中了哪一个?” 南安太妃道:“史家姑娘定亲了,薛宝琴也定亲了,余下的宝钗倒不错,只是我听说是预备给贾宝玉的。贾家姑爷林如海的女儿林黛玉生得真是天人下凡,气度举止不凡,我只怕她身子弱了些。再就是贾政的女儿贾探春,虽说是庶出也不打紧,这孩子顾盼神飞,说话行事像个男儿,倒也不是史姑娘那样天真烂漫,是那种精明能干、毫无俗气的,我想这个到了我们家,将来当家理事是很好的。” 南安郡王道:“话虽如此,我听说贾妃在宫里已经不得势了,贾家满府不成器的东西,也就贾存周强一点,也只是闲差。女孩家再好,若是这贾家坍塌了,咱们可受不起啊!” 南安太妃道:“你说的正是我所顾虑的,因此我临走也没有给个准话儿,只能说没有缘分吧!” 话说贾母的大丫头鸳鸯无意中撞见迎春的大丫头司棋和表哥潘又安私会,心慌意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人家吓破了胆,好不容易安抚好司棋,又想到凤姐病倒许久了,又去探望凤姐。 到了凤姐住处,在平儿口中才知凤姐着实病得不轻,只是怕人嚼舌头,一直苦苦撑着。 在这个关头,贾琏回来了,此时贾母轰轰烈烈的生日才过去几天,贾府暗地里却早就入不敷出了。贾琏每天急得团团转,一看鸳鸯在,就想让她帮帮忙。 鸳鸯道:“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 贾琏叹气说:“老太太生日花了几千两,几处的租子九月才能送来,这会儿周转不开。明日我们还要去南安郡王府里送礼,重阳节宫里娘娘的节礼也要预备着,还有好几家的红白事都要送礼,现在起码缺着三千两银子呢,我能找谁去借?鸳鸯姐姐你帮帮我,把老太太的金银偷运一箱子借给我,把这阵子熬过去,银子来了我立即去赎回来给你还回去。” 鸳鸯一走,贾琏对凤姐叹气道:“宫里的太监每次来了必要搜刮,上次要一千两,我稍微愣了下,人家就老大的不高兴,这回又要三百两,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凤姐道:“可见娘娘的日子不好过了!” 贾琏想了想:“你有多少体己银子?拿点出来撑一撑吧,我将来还你!” 凤姐病中坐起:“人家还总说我贪了你们贾家的银子呢,你倒问我要!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太太和我的嫁妆没有一样配不上你们!我担着骂名,还要由着你敲诈!我刚刚还想着要拿银子出来替你祭奠尤二姐呢,你的良心呢?”贾琏听了这话,哑口无言。家中府里的亏空,几乎要把他压垮。 却说凤姐的心腹旺儿和旺儿媳妇都是为凤姐在外面放贷收账的,很得凤姐的赏识。这两口子就得了脸,想要到了年龄即将放出去的彩霞到自己家当儿媳妇,可旺儿的儿子极不成器,除了酗酒,一无所长,彩霞的父母都不愿意,彩霞自己当然更不乐意,何况她这些年满心装着贾环呢! 旺儿媳妇只好找凤姐帮忙,凤姐喊来彩霞的母亲,强行说媒,彩霞的母亲不敢违抗,只好答应下来。 彩霞不甘心,偷偷叫自己的妹妹找赵姨娘帮忙。赵姨娘知道彩霞对贾环有意,多年来照顾服侍没有一天不尽心尽力,一片痴心,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个丫头,只是贾环太小了,拖住了,没想到这丫头就被王夫人放出去了。 晚上,赵姨娘服侍贾政休息,在枕边说道:“彩霞是个好丫头,素日对环儿嘘寒问暖,体贴温柔,现在人家想要讨了去,我想不如留给环儿吧?”贾政道:“环儿这么小,好好读几年书才是正经,收房里人还是等几年吧!” 赵姨娘只好作罢,因说道:“听说南安太妃那日见了探春,喜欢得不得了呢,我真是跟着高兴好几天!” 贾政说:“可我惶惶不安的,按说她专门要看咱们家的女孩子,应该有结亲的意思,可是自那以后并未提起,想是我们贾家渐渐颓势,人家也犹豫了。孩子固然是好孩子,这个家对不住她!” 想了想,贾政又说:“彩霞跟不了环儿,想必也拒绝不了旺儿家,毕竟是凤丫头的陪房,很有脸面的。哎,咱们贾家连下人也仗势欺人到如此地步吗?” 赵姨娘道:“不然呢?你以为人人温良恭俭让的,像你一样?” 且说贾母因为宝玉夜里受惊,要求家中夜里严格禁赌,以免生事,所以太太丫鬟仆妇们查赌忙碌起来。 这天,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坐,出来园子里散心,忽见贾母屋里的粗使丫头傻大姐笑嘻嘻的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因喊道:“傻丫头,得了什么这么欢喜?给我瞧瞧!” 傻大姐就递给邢夫人,邢夫人一看,却是个五彩绣春囊,上面是男女相抱、不着一丝,傻大姐还嘻笑着:“这是两个妖精打架!我还准备给老太太瞧瞧呢!” 邢夫人吓得攥在手里:“哪里来的?还有谁看了?” 傻大姐道:“我在山石上捡的,还没有人看过。” 邢夫人道:“告诉了别人就要把你活活打死,这不是好东西!”傻大姐吓得呆呆走开了,邢夫人藏在袖中,心里疑惑不已。 凤姐在家和平儿说事,忽然王夫人来了,喝令下人们出去,平儿也不得在侧,将房门一关,将绣春囊丢出来:“你瞧!”凤姐一看疑惑道:“哪里来的?”王夫人泪如雨下:“我当你是个能干人,谁知你也不管事!这样的东西大白天明摆在山石上,被傻大姐捡着了,幸亏你婆婆遇见了,不然早就被老太太知道了!你怎么把这东西丢在那里了?” 凤姐变色道:“太太怎么说是我的?” 王夫人叹道:“除了你们小夫妻,谁要这个?一定是琏儿这不成器的下流种子弄来的!倘或姑娘们看见如何了得?外人知道了脸面要不要?” 凤姐急了:“这带子穗子一看就是外面市面上的东西,我怎么会用这样的料子?再说,我成日和姑娘们拉拉扯扯,又在太太老太太跟前承欢,要是掉出来或者露出来一点,我有什么意思?我哪里糊涂到如此!再说我虽年轻,大老爷屋里年轻的姨娘姬妾还少吗?园里的丫头又能说个个正经吗?这绝对不是我的,也不是平儿的!” 王夫人听了有理,叹道:“我也知道你是大家闺秀,不会如此轻薄,刚刚是气急了。你婆婆把这个拿给我,我差点气死了! 第85章 探春的冲冠一怒 凤姐道:“太太不要生气,免得被众人察觉,老太太知道了就不好了。咱们暗暗的查,即使没查到什么,也没人知道,也不丢人。趁着禁赌,这事也好办,只说是不能藏赌具。像那些年纪大些不安分的,也趁此机会撵出去,既免得生事,又可以节省些开支。” 王夫人叹气道:“哎,咱们家这些姑娘太可怜了,当年林姑娘的母亲在家时,是何等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那才是个千金小姐的体统。现在家里这几个女孩子,只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一点,若还要裁剪,我真是不忍心!虽然如今日子难些,我也不想委屈了她们。裁人是次要的,查出这件伤风败俗的事最要紧。” 凤姐听从王夫人的,赶紧把此事安排妥帖。 几个仆妇暂且不提,且说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邢夫人一样不是省油的灯。是她替邢夫人把绣春囊送到王夫人手上的,因此对此事格外上心,王夫人便说:“那你也负责查探查探这事吧!” 王善保家的,就正是宝玉所说的“好好的珍珠一样的女孩变成了死鱼眼睛”,她平日原以为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颇有些脸面,可大观园的丫鬟们并不逢迎她哄着她,她早就不爽了,想找点事教训这些小丫头,又找不到理由。这回她想,不管落到谁头上,总归有了把柄,可以好好的给她们这些小蹄子一点颜色瞧瞧! 因此王善保家的满脸堆笑答应下来:“不是奴才多话,早就该严查了!太太去园子少,不知道那些小丫头一个个像诰命夫人似的赫赫扬扬!也不想着好好服侍主子,自己倒像是千金小姐,还天天挑唆姑娘们,闹出什么事都不怕,你要追究呢,就说你欺负姑娘们,一个个无法无天!” 王夫人道:“咱们府里向来服侍姑娘的丫头是娇贵些,你该多劝劝多教导的。” 王善保家的一见机会来了,马上想起素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晴雯:“别的还罢了,太太知道宝玉屋里的晴雯吗?仗着长得好看,长着一张巧嘴,天天花枝招展在宝二爷跟前晃,又争强好胜,一句话没说到她心坎,就指着人骂,像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她也照样骂,一点体统也没有!” 说到宝玉,王夫人的心提起来了,忽又想起贾珠年轻时的事,只觉心酸愤怒,就转头问凤姐:“那次我们跟老太太一起逛园子,有个丫头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点像黛玉的,正在那里骂人,我当时就很看不上她那轻狂样子,想必就是这个晴雯吧?” 凤姐道:“丫头里生得好的,是数晴雯第一,言谈举止她也的确有点轻薄,但我不知道太太说的是不是她,也不能胡说。” 王善保家的生怕放过了晴雯,赶紧说:“不如把她叫来太太瞧瞧,就知道是不是了。”王夫人道:“我素来喜欢笨笨的老实丫头,一生最嫌不正经的,好好的宝玉,叫这小蹄子勾引坏了!叫她快来!” 晴雯正身体不适在睡觉,听说王夫人叫,头也没时间梳就跟着走了,也没打扮装饰,自认为没什么过错。到了凤姐屋里,王夫人一看大白天的,晴雯头发蓬松,衣服也不齐整,而且正是那个骂人的丫头,怒从心起,冷笑道:“真是个病西施啊!你天天这样轻狂给谁看?明儿揭了你的皮!” 晴雯十分诧异,王夫人又说:“你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回了老太太撵你出去!”又对王善保家的说:“防着她点,不许她在宝玉屋里睡,等我回了老太太再处置!”又对晴雯呵斥道:“出去!谁许你花红柳绿的装扮!”晴雯用手帕掩着脸,一路哭到怡红院,王善保家的计谋得逞了。 凤姐知道王善保家的深受婆婆邢夫人待见,即便有心阻拦,也不好说,只得听着王夫人安排王善保家的严查大观园。 晚饭后,贾母安寝了,王善保家的请凤姐一起查园子,将角门上锁,先从上夜的婆子那里抄出些私藏的蜡烛灯油,又去怡红院直扑丫头们的房门,只说是丢了东西查一查,叫丫头们打开箱子。晴雯见了便知又是针对自己,闯进来将箱子掀开往地上一倒,王善保家的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就要去别处。因宝钗是亲戚,凤姐建议绕开不查,于是径直到潇湘馆。 黛玉睡下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王善保家的到丫鬟房里,也一一抄检一番,搜到些宝玉用过的东西,自以为得了意,凤姐道:“宝玉和他们从小玩到大,都是宝玉的旧东西,有什么稀罕!去别处吧!”于是一行人到了探春院里。 探春听人报信,早就让丫鬟们开门秉烛而待,见人来,问有何事,凤姐笑着说:“丢了个东西,几天查不出来,怕好人受冤枉,索性搜一搜。”探春冷笑道:“如果我的丫头敢偷东西,那我就是贼主人,她们偷了都给我藏着呢,来搜我的箱子柜子吧!”当即就命人把自己的箱柜全打开,妆奁、包袱也一并打开,要凤姐去细看。 凤姐不好意思道:“我是奉太太的命,妹妹别生气!”命人快关上。 探春怒道:“我的东西你们可以搜,我的丫头们却不能!我是个厉害人,她们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我都了解,都是清白干净的!你们若是不依,就回了太太处罚我。你们别忙着在这里自己抄家,将来抄的日子有呢!江南甄家不就是个好例子,你们还怕轮不到我们?” 看着这自己抄家的丑态,探春悲从中来:“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一时是杀不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咱们家已经不好过了,闹吧!都闹下去吧!”说着,眼泪滚滚落下来。凤姐见状起身告辞,探春道:“细细搜明白没有?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道:“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把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又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翻,不妨再翻一遍吧!” 凤姐素来了解探春自尊自强的性子,虽是庶出,气势却丝毫不怯懦,也正是因此才格外喜欢她欣赏她。所以赔笑道:“都查明白了!”王善保家的却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又只当探春不过是赵姨娘生的,哪有外人说的那样强势? 这样一想,王善保家的上前拉起探春的衣裙故意一掀,嘻嘻笑道:“姑娘身上我也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一看急了:“走吧,别疯疯癫癫的!”话音一落,只听一声脆响,探春一巴掌打在王善保家的脸上! 探春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鼻子问:“你是什么东西!你敢来扯我的衣服搜我的身!我不过看在太太面子上,又看你有年纪了,不和你计较,你就狗仗人势专管闲事!你搜捡东西也罢了,还拿我取笑!你以为我是你们迎春姑娘那样好欺负的,你就错了!”说着就解衣服,拉着王熙凤的手要凤姐再细细搜:“省得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忙替她束好,喝令王善保家的出去,又忙着安抚探春。 探春冷笑道:“我若是个有脾气的,一头就撞死了,哪里能由着奴才在我身上翻贼赃!不是我气恼,咱们这样的家族,竟由着奴才挑唆几句,就搞得天翻地覆,怎么走得长远!” 王善保家的却硬着脖子在窗外叹气:“罢了,这是头一回挨打,从今回老娘家去,这老命要她做什么!”探春道:“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探春的大丫头侍书出去道:“你赶紧回你老娘家吧,只怕舍不得!”凤姐道:“真真和她主子一样厉害!”探春冷笑道:“我的丫头算什么,背地里不会挑唆主子呢!” 却说凤姐等人又去李纨屋里查了查,也没有异样。再到惜春的住处,竟在大丫头入画的箱子里发现许多金银和一包男人的鞋袜。入画吓得跪着哭道:“这是珍大爷赏给我哥哥的,我哥哥怕给了叔叔婶子又被他们胡乱吃酒赌钱用掉了,总是交给我收着。”惜春一见丝毫不为自己屋里的人说句话,只说:“二嫂子,你打她就带出去打吧!”凤姐笑道:“私传东西是有错,但也情有可原。只是不能是偷的。” 入画哭道:“奶奶可以去问珍大爷,如果不是赏的,我和我哥哥一起死!”凤姐道:“私自传东西也有错,你说谁帮忙传的,我就饶了你。”惜春却说:“别饶她,拿她作法吧!”凤姐道:“谁没点小错,罢了吧!” 再到迎春屋里,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正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特意盯着看王善保家的是否徇私。别人的箱子倒清白,司棋的箱子王善保家的略一看就要盖住,说是没什么,却被随行的周瑞家的拦着:“等等,这是什么?”说着,拿出一双男人的袜子和一双男鞋,还有一个包袱里是一个同心如意,还有一个大红双喜字帖,上面写着约见的信。凤姐管账多了,也约略看明白了。 王善保家的便慌了神,凤姐笑道:“你家的男人姓王,司棋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不识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说:“她姑表兄弟姓潘。”凤姐听了,就把字帖上要求私会的信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住了。 第86章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王善保家的一心想要在小丫头们跟前捏把柄逞威风,谁知把自己的外孙女给抓了个现行,恨不得立马钻地洞,自己在自己脸上扇着巴掌:“造孽啊!现世现报!”众人都笑个不停,司棋却坦坦荡荡,毫不畏惧,脸上没有一丝羞愧。 凤姐遂叫两个婆子把司棋守住,白天再料理。当晚凤姐病势加重,王夫人得知,也只好暂缓查检大观园一事。真真到了内忧外患的时节,此时正值江南甄家被抄,到京城治罪,急派几个女子到贾府求助,王夫人左右为难。 自从查检大观园,宝钗作为亲戚虽被放过,却觉得脸上无光,很快就搬出去另住。 甄家的落败让贾府全都有兔死狐悲之感,贾母心里莫名的慌得很,只盼着八月十五中秋好好的乐一乐,洗去这阴沉沉的晦气。又嘱咐家中要俭省度日,不必刻意的孝敬她。 吃饭的时候,贾母才得知,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能吃上红稻米粥,若想再给别人匀一碗也是不能的了。鸳鸯说:“如今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怕贾母难过,忙说:“这两年收成不大好,他们交来的米都不能足数,这样的细米就更少了,我们就格外省着吃,怕一时没有了,买不到这样好的。”贾母才放心下来。 中秋节晚,众人围着贾母尽孝道,贾母兴致勃勃带着众人到园子里去赏月。 虽已远远比不得往年情形,可谁也不敢在贾母跟前露出颓势,因此这样的节日依旧是华灯满目,香气缭绕,瓜果点心摆得满满的,地上铺着锦褥,乍一看,仍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 贾母要玩击鼓传花,恰好到贾政手里鼓就停了,贾母命他讲个笑话。贾政想了想,也顾不得子侄辈的还有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围着,讲道:“从前有个人最怕老婆,从不敢多走一步。有次正是八月十五,遇见几个朋友,不小心喝醉了,就在朋友家里睡着了。第二天醒了回家去赔罪,他老婆正在洗脚,说:你舔舔我的脚就饶了你!”大家都聚精会神:“他舔了吗?” 贾政道:“这个男人只好真去舔了,又恶心要吐,他老婆气道:你敢嫌我的脚恶心!这男人忙跪下说:不是奶奶脚脏,是我昨晚吃多了酒,又吃了几块月饼,有些作酸呢!” 一说完满座哄堂大笑起来,连贾赦也撑不住笑道:“从没见过你这样正经的人讲笑话,猛的讲一个比我们还强!” 贾母道:“你怕不是每天给赵姨娘舔她的脚吧?” 这话一问出来,姑娘们都含羞掩面,男子们都笑喷了酒,只有赵姨娘脸红到耳根,低低地不敢抬头。 再击鼓传花,传到了宝玉手里,宝玉在贾政跟前哪里敢讲笑话,只说不会,贾政便命他作诗。宝玉领命作好了,贾政也没夸赞,但也没有十分不满意,把海南带回的扇子送给宝玉作为奖励。 待传到贾环手里,贾政也要求他赶紧作诗,贾环却毫不推脱,当即写了一首,贾政看了说:“不怎么样。”贾赦凑过去看了一遍,却连声夸赞道:“我却很喜欢,有骨气得很呢!不失侯门的气概!”说着就命人去取来许多玩物赐给贾环,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你很好,将来世袭的前程少不了是你的呢!” 贾环受宠若惊,赵姨娘心中却十分纳罕,也不知贾环是真的优秀呢,还是贾赦给了个面子?这几年贾环的确长进许多,不是混小子了,却也是实情。 中秋之后,王熙凤病情好了点,仍是每天诊治服药。王夫人急需上等人参,遍寻不着,王熙凤也没有,邢夫人处也用完了,偌大的贾府也就贾母那里稍微宽裕些。 却说闲下来的时候,王夫人想起上次查检大观园的事,得知司棋和自己亲表哥有私情一事,又惊又怒,将司棋打发出去了。司棋跟了迎春许多年,原指望迎春能替她求情,谁知迎春连为自己说句话都做不到,哪里敢护别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司棋磕头拜别,送了些体己物件给她便罢了。 宝玉撞见司棋被撵出去,正气恼又无可奈何,忽听人说要叫晴雯的哥嫂领晴雯出去,吓得飞奔到怡红院。王夫人正在怡红院满脸怒气,晴雯已经几天不吃不喝,病弱得奄奄一息,蓬头垢面,被人拉扯着送出去了,王夫人还嘱咐不许把好衣服给她带出去,要留给好丫头穿。又把怡红院所有的丫头叫到跟前一一过目,生怕有一个狐狸精。 很快,和宝玉稍好些的,说话行事不够谨慎低调的,一个个被打发出去了。 王夫人走后,宝玉倒在床上哭起来,袭人在一边劝慰,宝玉说:“晴雯只是生得好看,又没做什么,你和秋纹麝月什么都做了,怎么就没人挑错?”袭人听了吓一大跳,说不出话来。 宝玉说:“晴雯病得不轻,她自小在咱们荣国府娇生惯养,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性子又刚烈,何况本来就清白,这样撵出去如何受得住?她也没有爹娘,这一去只怕不好了!咱们家的海棠好好的枯了半边,肯定是这个预兆!” 袭人道:“你屋里的论次序也是我在前面,若是有预兆,那也是我要死了,胡思乱想什么!” 宝玉到底不放心,找着机会收买了看门的,溜出去看晴雯,此时晴雯在破炕席上病得只剩一口气,连一口水也喝不着,却还在为自己莫须有的罪名委屈着。两人交谈一番,宝玉依依不舍,晴雯便蒙着头不理宝玉,好让他回去。 没有晴雯在屋里,宝玉只觉得失魂落魄,到了五更才睡着,却梦见晴雯进来笑着道别,吓得宝玉惊醒了,哭着说:“晴雯死了!”袭人说:“别胡闹了!”宝玉只想等着天亮了赶紧派人去问。 谁知天亮时,王夫人就叫人来请宝玉去陪贾政赏桂花,宝玉只好去了,晴雯的事就放下了。 却说邢夫人接迎春出了大观园去宁国府住,准备给人相看,预备着出嫁之事。 原来贾赦已经看好了一户人家,将迎春许了出去,就是大同府孙家。孙家祖上是军官,和贾府也算世交,如今只有一个叫孙绍祖的在京城任职。此人长得魁梧健壮,善应酬权变,家境优渥,贾赦认为十分合心意,就去回明贾母。贾母心里不是很情愿,可对贾赦向来是无何奈何,也就没有多说。贾政知道了却极力阻拦,叫哥哥三思而后行。 虽然贾政只是迎春的叔父,可他不愿看着好好的女孩子嫁错了人家,孙家虽与贾家相交多年,不过是仰仗着荣宁府的权势,并非诗书之家,更不是名门大族,贾政认为这不是良配,贾赦听了如同水浇鸭背,完全不动摇。 也就在这个时节,呆霸王薛蟠也娶亲了,新婚妻子名夏金桂,颇有姿色,只是父亲过世得早,深受母亲溺爱,性格骄纵跋扈,一过门就把薛蟠治理得服服帖帖。又见有香菱这样的美妾在侧,实在不能容忍,成天盯着香菱纠错,香菱是个温柔和顺的人,哪里知道如何招架,只能一天天苦熬。 渐渐的,夏金桂连薛姨妈和宝钗也不放过,恨不得将她们全都踩在脚下,好在宝钗很会随机应变,也就少受许多气。 夏金桂眼看着薛家女人一个个和善,吵架都吵不起来,实在不过瘾,又联合着自己的丫头一起欺负香菱,不光如此,还要挑唆着薛蟠,想着法子让薛蟠打香菱。时刻承受着百般折磨陷害,香菱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宝钗只好将香菱收在自己身边。可即便如此,她已经病入膏肓,眼看着日子不多了。 除去了香菱,夏金桂和自己的丫头又日日斗法,和薛蟠也成天闹个没完,薛蟠深悔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可这也是他自己看上的,怨得了谁? 话说迎春嫁到孙家后,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过。迎春的乳母回贾府请安,说起迎春的遭遇:“孙家的行为不端,姑娘去了以后只能背地里淌眼泪,希望太太们把她接回来住几天散散心吧!”王夫人说:“这几天忙住了,明儿就接她回来吧!” 迎春巴不得早日回娘家,到了贾府,等孙家的人回去了,才哭起来:“这个孙绍祖就是个色魔,又好赌博酗酒,家里的媳妇丫头都被他玷污遍了。我劝过几次,他就说我是喝醋长大的,又说老爷用了他五千两银子,要了几次不还给他,把我卖给他的。还说我再啰嗦,就打一顿撵到下房去。” 王夫人听了眼泪落下来,迎春又哽咽着说:“他反说我们祖上是看他们富贵,上赶着巴结,说按理他和老爷才是一辈的,娶了我这晚一辈的没意思,没面子,像是赶着贾家权势似的!”说着说着,呜呜咽咽,王夫人和一行姐妹们都哭起来,王夫人只好说:“当初你叔叔劝大老爷,大老爷执意不听,这想必是你的命吧!” 迎春哭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从小没有娘,好不容易在婶娘这边过了几年好日子,如今又掉到火坑了!” 第87章 元春失势 王夫人问迎春想在哪里安歇,迎春道:“我自从到了他们家,做梦都在想着姐妹们,又惦记我的屋子,我想住我自己的屋子,到园子里待上几天,死也甘心了,往后还不知道还住不住得了呢!” 王夫人说:“年轻夫妻吵吵闹闹都是正常的,别说丧气话了!” 于是迎春得以又到紫菱洲住下,姐妹们纷纷跑去陪着。 王夫人嘱咐宝玉:“可别说给老太太听!”宝玉连忙答应。 见了姐们们和原来的丫鬟仆妇,迎春只觉得异常亲切,在园子里住了三天才依依不舍到邢夫人那边去。才在邢夫人处住了两天,孙家就有人来接,迎春不愿意去,又害怕凶神恶煞的孙绍祖,只能辞别众人回去了。可叹邢夫人身为后母,对迎春婚后的家事一概不过问,好像完全不与她相干,倒是王夫人好歹抚养了几年,伤感叹息很多天,眼泪也流了许多。 宝玉对王夫人说:“二姐姐的遭遇让我这几天睡不着,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怎么受得了那种委屈?她又性子弱,白受欺负!不如咱们告诉老太太,把她接回来园子里住着,还像以前一样吧!” 王夫人笑道:“浑说什么,她成了孙家的人,我们哪里能长留!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看个人的造化罢了,又不是人人像你大姐姐那样做娘娘的!兴许他们刚结婚,还没磨合好,过几年就好了。” 自宝玉去探望晴雯后,晴雯果然香消玉殒,司棋被逐出去,也殉了情。过去的天真烂漫,只是朦胧的回忆了。宝玉重新进学堂,贾政每每有空闲,总要亲自考察他的学业。当然,贾环和贾兰也逃不过。贾政认为宝玉还是有些文采和聪明的,只是不是经世致用的好材料,在做事应酬和科考上,或许贾环和贾兰更有出息。赵姨娘听了这话笑道:“莫非探春已经是个才女,我环儿也要成器了?” 两人说起迎春前阵子回娘家的事,赵姨娘道:“好歹她也是个正经小姐,到了孙家竟连个奴婢也不如!我真为探春担心,也不知她将来能到什么样的人家!若是像我这样有福气也罢了,就怕遇着个不是东西的。” 贾政道:“我劝了大老爷许多回,他就是不听,害得迎春这么惨。到了探春,我一定会千挑万选,给他找个如意郎君,断断不会叫她受这份苦!” 话说宝玉每天上学去,怡红院忽然冷清下来,加之爱玩闹说笑的晴雯也没了,更是一片沉寂。这天,袭人做着针线,心里千头万绪的,又是想着香菱的惨境,又是想着尤二姐的结局,深为自己将来的姨娘生涯不安。虽然宝玉的亲事并没有定下来,可按着贾政和贾母的意思,加上凤姐时不时露出来的意思,也许是黛玉。王夫人虽态度不明朗,难道还能越过老太太和老爷去? 于是袭人信步到潇湘馆,想着去和黛玉说几句话,两人说起香菱的事,又说起尤二姐之死,不免叹息一回。正逢着宝钗打发人给黛玉送吃的,那婆子进屋只管打量黛玉,看见袭人,因笑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林姑娘和宝二爷天生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一样的人物!” 紫鹃一看这婆子无礼,忙岔开话打发她出去了,黛玉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黛玉临睡,突然看见宝钗叫人送来的荔枝,想起白天那婆子说的话,千愁万绪又涌上心头。老太太和老爷也没个准话儿,自己身子近来也不大好了,哪里有人做主呢?一晚上辗转反侧,噩梦连连,紫鹃知道她的心事,劝道:“姑娘自己心放宽些,不要唬自己,这里人人疼姑娘,哪有不为姑娘做主的呢!” 一句话戳中黛玉的心事,她俯着身子咳嗽起来。 到了天亮,黛玉才迷迷糊糊睡着,却逢着湘云的丫鬟翠缕来了:“林姑娘呢?我们姑娘和探春姑娘在看惜春姑娘的画呢!”雪雁摆手道:“林姑娘才睡没一会儿,昨晚又是咳嗽又是淌眼抹泪的,一个通宵没合眼呢。” 紫鹃忙凑过去:“姑娘醒了,别浑说吧!” 黛玉见翠缕进来,笑道:“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有些虚,你去告诉她们,得了闲来瞧瞧我,到这里坐坐吧,我今儿起不来了。” 且说贾琏长期在闹饥荒的状态中团团转,跟凤姐说起家中窘境,凤姐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呢,如今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是周转不动。不知道的还说是我贪了呢,你没听见那些人嚼舌根,说我把贾家的家私都搬到王家去了,真真委屈死人!” 贾琏道:“这些混账话听听也就罢了,你不知道外面的人说的更邪乎呢,说我们金库多少间,银库多少间,筷子碗、椅子桌子床都是金的镶了玉的,还说什么咱们家出了王妃,自然皇上的家私也分了一半给我们。” 王熙凤笑道:“若是这样就好了!” 贾琏说:“我还亲耳听到有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贵妃娘娘省亲,带了几车金银回来,说咱们家里像个水晶宫似的。又说我们去庙里还愿都要花几万两银子,这也还是九牛一毛呢!” 凤姐笑道:“我听蓉儿说,外面的人还说咱们门前的狮子只怕是玉石做的呢!” 贾琏道:“咱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外表还是这么穷讲究,不知撑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夫妻正忧虑着,忽有人传话,说贾赦有事请贾琏过去,贾琏忙赶到父亲跟前。 贾赦道:“听说宫里有个娘娘病了,你们最近有没有咱们家娘娘的信儿?”贾琏道:“没有。” 贾赦说:“去问问二老爷和珍大哥,最好叫人去太医院打听打听才好。” 贾琏一面吩咐人去太医院,一面去见贾政和贾珍,一直到了晌午,宫里的太监来传话,说贵妃娘娘身体欠安,特许四位亲属明日去宫里探望,各自只许带丫鬟一个,男丁只能在宫门外听信。待太监们出门去,贾政道:“这只怕是病得严重了!” 于是商定四位女眷是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又预备了车轿人马,人人都惶惶不安等着天明。 翌日一早,人人无心安睡,梳洗整顿了,只待进宫去。 到了宫门口,几个内监引路,贾母和王夫人等步行到元妃寝宫,也不敢四处张望,只是低着头待命。元春听说家人来了,忙请人传话,免去礼仪,给家人赐座。 元春躺在床上咳嗽着问贾母:“近日身上好吗?”又向王夫人和邢夫人问好,又问起家中状况如何,几个人都毕恭毕敬作答。此时有人呈上贾府男丁请安单子,正是贾赦贾政等人的名字和职位名,元春看了那些职名,眼圈红了,因问起宝玉读书如何,贾母忙说:“他如今肯好好念书了。” 元春欣慰地笑道:“这样才好。” 几个人在宫里吃了饭,不敢久留,都起身告辞,元春含泪道:“待我身子好些了,再请你们来!” 元春的病成了贾府众人的心病,赵姨娘夜里问贾政:“怎么娘娘好好的就病到这个地步呢?”贾政叹气道:“咱们家娘娘近来有喜了,待生下来就是名副其实的贵妃了,可身子却突然不好了,像那样的地方,尔虞我诈多了去了,谁知是谁做了什么手脚呢!” 赵姨娘道:“咱们娘娘省亲的时候,有一位周贵人家里也准备着省亲,还有一位省亲的吴贵妃,不知是不是她们呢?” 贾政道:“这样的话我也不敢说,但还是有苗头的。这几年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在朝廷极力打压我,屡屡弹劾我,他们家近来春风得意得很呢!何况这吴贵妃是皇上身边盛宠二十年的人,咱们家娘娘是后来才封妃的,现在怀了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贵妃了,是吴贵妃最大的对手。” 赵姨娘说:“那现在娘娘腹中的孩子岂不成了她们的眼中钉?” 贾政道:“是啊,这些年想必娘娘吃了很多苦,只是没法跟我们说,你只要看看她们的家人是怎样不遗余力要整垮我,就知道娘娘的处境了,只怕比我更难。如果按着先前的路子,吴贵妃是皇贵妃的不二人选,可咱们娘娘若是生下龙子,那就不一定了,所以吴贵妃和他父亲吴天佑要陷害咱们娘娘,还想斗垮我们家。” 赵姨娘道:“有圣上庇护,就好多了!” 贾政叹息道:“谈何容易!且不说吴贵妃是皇上身边最举足轻重的人,就说贾家没一个成器的,怎么去和吴府比?就连周贵人家也不如,他们合起来,我们算什么?我头上这顶帽子都戴不稳呢,每天战战兢兢,想必咱们娘娘为了护住腹中胎儿,也是日夜悬心呐!吃喝住行都恐人下毒手,此次只怕是已经受害了,抱琴说如今娘娘只信她一人。” 赵姨娘道:“眼下护住龙胎才是最要紧的,我真不知娘娘怎么撑住!” 贾政道:“我能做的只是不要出什么闪失殃及她,只要不被人抓住贾府的什么把柄,暂时应该不至于明目张胆对付我们。” 第88章 薛家败落 自打薛蟠娶了夏金桂进门,薛家就没有一天的安宁日子过,薛姨妈和宝钗、香菱都熬油似的熬着。 另一边的贾府却松了一口气,元春的病养得差不多了,还遣人给家中送礼物,又特意问宝玉的近况。贾母因此和贾政提起宝玉的婚事:“如今宝玉大了,也该给他留神找个好姑娘定下,穷啊富都不打紧,模样周正性子好是最好的。”贾政说:“宝玉自己要先学好才是最重要的,不然白糟蹋了好女孩。” 贾母道:“宝玉是被我偏疼了些,还像个孩子心性,但他模样儿齐整,心眼实在,未必便是没出息的,横竖比环儿好些。” 贾政笑道:“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贾母笑道:“你年轻的时候,比宝玉调皮多了,现在还天天说宝玉不成器,我看宝玉比你那时候还强些。” 既然提起来了,贾政少不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除了照例严抓宝玉的功课,私下和门客们闲谈的时候,也叫众人帮忙留心些。 一时间,外人提起的人选,都被贾家女眷们否决了。凤姐笑着对贾母说:“这么好的姻缘在眼前,还要去哪里找?知根知底的两个小冤家!”贾母笑道:“黛玉这孩子要配个宽厚平和的倒好,宝玉也算性子好的。”凤姐道:“还有个挂着金锁的,和玉不是顶配么?” 贾母道:“宝钗这孩子人是不错的,只是我还没把他们俩放一起想过呢!” 却说没过几日就是北静王的生日,贾政吩咐照旧例去送礼,贾赦和贾政带着贾珍、贾琏、宝玉亲自拜寿,北静王独独喜欢宝玉,两人亲亲热热说了半天体己话。 回到贾府,贾母听说宝玉深受北静王喜欢,也跟着欢喜不已,因笑着对王夫人说:“我过生日那天,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看了几个姑娘,我看南安太妃很喜欢探春的样子,后来却没有提起,倒是北静王妃还好几次问起黛玉呢!” 王夫人笑道:“这也是眼缘吧!” 到了十五晚上,贾政按惯例到了王夫人房中,王夫人说起宝玉的婚事:“眼前这几个姑娘都是好的,只是宝琴和湘云已经许了好人家,剩下的宝钗和黛玉也都是人尖儿,你中意哪一个呢?” 贾政道:“我自然是倾向于我妹妹的女儿,黛玉文采出众,性格灵气可人疼,和宝玉也自小要好,老太太也喜欢林丫头。” 王夫人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我觉得居家过日子,宝丫头这样端庄持重、温柔大方的才是上上选,你知道吗,娘娘也说更喜欢宝钗呢!” 贾政问:“她什么时候说过?” 王夫人道:“上次探病的时候她就说了,宝玉若是娶亲,顶好是选个宝姑娘这样的。老爷想想看,林姑娘的体质这样弱,也还是一团孩子气,和宝玉过日子岂不两个人都稀里糊涂的?要我说,宝钗起码身体好,又能督促着他好好学习。” 贾政皱着眉:“黛玉这孩子嫁到谁家我也不放心啊,我妹妹就这一个独苗。” 王夫人道:“近来北静王府时时问起黛玉,想是有什么主意。你就放心吧,你这个外甥女是个富贵命!” 这天,薛姨妈正到贾府和太太奶奶们欢聚,避开夏金桂和乌烟瘴气的家,谁知薛家就派人请薛姨妈速速回去,薛姨妈以为又是夏金桂在闹,本不想搭理的,待听到是薛蟠出事了,慌里慌张出去了。一到家,夏金桂正在大哭大闹,宝钗一脸的泪痕,薛姨妈才知薛蟠又闹出了人命。 薛姨妈哭道:“当年还有人庇护着,这次就是花光银子,也不知能不能把死罪撇开。” 宝钗道:“现在闹得正凶呢,那家人得了银子也未必罢休。” 薛姨妈哭道:“那我就去和你哥哥死在一起!” 就在此时,有人传消息说薛蟠已经被官府捉拿了,还不知如何定罪。薛姨妈心急如焚,只管拿银子胡乱打点,委托宝钗的堂兄薛蝌多求人,又抓着薛蟠的小厮问缘由。 原来,薛蟠不堪忍受家里夏金桂的胡搅蛮缠,决心去南方进货,好好做点事业,只是希望多个生意伙伴同行。恰好有个做生意的在城南,也要去南方进货,薛蟠就去找他,谁知吃饭的时候遇见蒋玉涵。这个蒋玉涵,正是当年忠顺王府向宝玉索要的人,只是他如今上了年纪唱不了那些戏了,便自己带着戏班子四处演出,也算是落魄了。薛蟠看店里的伙计一个劲盯着蒋玉涵,心里起了醋劲儿,当时也没怎么样。第二天薛蟠带着生意伙伴去喝酒,和头天那个店伙计起了冲突,又想起蒋玉涵的事,当即拿起酒碗照着那个人打去。 那个人也不闪躲,伸着头就叫薛蟠快打,薛蟠砸了一下,那个人就倒了,这就没命了。 薛姨妈急得只好去荣国府找王夫人,请她让贾政千万帮忙,贾政听了此事顿时大怒:“当年闹出人命,我就说这个败家子要严加看管,如今又这样,且不说我人微言轻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贾府也不再是先前那样有权势,即便我有这个能力,也不想再护着这样的东西!” 这边薛姨妈只能豁出去用银子,叫小厮们送去衙门,免得薛蟠受苦。又想着最少给薛蟠一个过失罪,顶好是有人顶替就最好了。 薛家倾尽合家之力,将薛蟠的罪名变成过失致死,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贾宝玉自从到了贾代儒的私塾里,每天忙得团团转,到潇湘馆的次数就少了许多。这天好不容易天气冷,贾代儒告假,宝玉去找黛玉玩,两人好似也没什么好说的,宝玉就起身去探春那里了。 黛玉闷闷的躺下来,只听得屋外雪雁和紫鹃在说悄悄话,雪雁说:“你别嚷嚷,我听说宝玉定亲了!”紫鹃大吃一惊:“谁说的?” 雪雁说:“我听侍书说的,是知府家的千金呢,据说样样都是极好的。” 紫鹃道:“怪不得刚才宝二爷来怪怪的,好像和林姑娘生分了。” 黛玉本来就一腔心事,这下心痛如绞,歪在床上装睡,眼泪打湿了枕头。 宝玉并不知情,每每到潇湘馆,看黛玉似乎不如之前亲切,只当她是年龄大了,知道礼节了。黛玉看宝玉不再低声下气嘘寒问暖,更加坚信所听非虚。宝钗和薛姨妈许久不见踪影,黛玉并不知道薛蟠的事,也狐疑或许定亲之人是宝钗。 自此,黛玉茶饭无心,渐渐体力不支,也不想说话。好在探春打发侍书去看望黛玉,雪雁悄悄问:“知府家的千金真的定下来了吗?” 侍书说:“我近来听说老爷太太们不同意呢,还听说老太太心里早有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 紫鹃听雪雁又在叽叽咕咕,忙推她说:“有什么话远远的说去,逼死她你就放心了?” 谁知打这次起,黛玉愿意喝水了,渐渐也能吃点东西,病也就一天好似一天了。 王夫人却猜着了黛玉的心事,私下和凤姐说:“这林丫头病的奇怪,也好的奇怪,想必是因为宝玉。她是个有心计的,不像宝玉傻乎乎的不避嫌疑。” 凤姐道:“若是把她和宝玉配一起,也是合适的,只是身子弱了些。” 王夫人道:“她心底早早的有了这个心思,就可见不是什么正经孩子,还是宝丫头稳妥。” 凤姐笑道:“那咱们也该给林姑娘找个合适的人家才好,不然倘或她真的有私心,知道定的是宝丫头,岂不闹出事来!” 王夫人道:“自然是宝玉先娶亲,再给林丫头找人家,宝玉毕竟大些。这本来也是娘娘的意思,我还要得空去请示一下才好。” 薛姨妈唯一的儿子出了事,薛家的光景自然黯淡下来,为薛蟠花钱如流水自不必说,连带着宝钗也险些急出病来。 贾政见王夫人和贾母意见一致了,又加上元春的意见,也就同意了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因对王夫人说:“薛家忙乱得很,明年春天再定吧,到了老太太生日后,就正式迎娶,你去和薛姨太太说。” 薛姨妈自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宝钗和黛玉还蒙在鼓里不知情。 贾政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元春的事,他简直成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的箭靶子,吴天佑的同党也揪着贾政不放,每天贾政都在如履薄冰的度过。 元春有孕,处处以孩子为先,能忍让就忍让,只想着孩子生下来就万事大吉了,倒不是一定要当什么皇贵妃,只要能和孩子平平安安在深宫里,她就满足了。但吴贵妃怎么会给她这个机会呢?每天防不胜防的迫害,让元春神经兮兮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元春原本就是个善良文雅的人,要不是抱琴处处以死相护,她早就在这暗潮汹涌的战斗中阵亡了。 她心里很清楚,贾家现在只剩她是个靠山了,她万一死了,家族也将覆灭。所以,她必须拼尽全力活着。 第89章 贵妃之死 宝玉也渐渐觉得黛玉有所不同,因对袭人说:“先前年纪小,我总是惹恼了林妹妹,如今我也不惹恼她了,她也不大过来,我又天天要去念书,好像生疏起来了。”袭人笑道:“你们都大了,原该如此。” 宝玉又说:“老爷最近可曾说我什么没?”袭人道:“在老太太跟前说你读书比先前略强些,又说兰哥儿念书是极好的。”宝玉道:“我是听大嫂子说兰儿每天从学房回来,还要自己看书写文,三更半夜才睡,想来他才是咱们家的希望。” 这天家里来客,宝玉告假,听王夫人说薛姨妈要来聚聚,因想着去找宝钗玩,谁知宝钗并没有跟着,宝玉就问:“宝姐姐呢?”薛姨妈知道结亲的事还瞒着宝玉,只好笑着说:“他哥哥不成器,家里需要她料理着呢!” 宝玉百无聊赖,看见王熙凤抱着女儿巧姐,就去教巧姐识字,没想到巧姐天性聪慧颖悟,不同常人。宝玉夸道:“巧姐儿这样伶俐,只怕比凤姐姐还强呢!”凤姐笑道:“若是真比我强,我巴不得呢!”正说话的时候,李纨带着探春、惜春和湘云、黛玉来了,薛姨妈身边的宝琴迎上来问好,黛玉问:“宝姐姐怎么没来?”薛姨妈道:“她身上不大好。”宝玉说:“姨妈刚才不是说她要料理家里吗?”薛姨妈笑道:“是的,两个原因都有。” 黛玉只觉得有什么异样,又以为是自己多心,也便没有多问。 私下里,贾政和王夫人说着今后的家计:“咱们家再也没几个闲钱了,须得置办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像祭地啊,义庄啊,坟屋啊,都是官府也拿不走的。将来即便遇上什么,我们还有点退路,不至于一败涂地,孩子们起码还可以耕读起家。” 王夫人道:“哪里就到这步田地了?老爷若是要买只管买,我的意思是不必急。” 贾政说:“早做准备早安心,我手里哪有什么银子?须得你去和老太太她们商量。” 王夫人道:“且等宝玉大婚后再说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贾政又去赵姨娘屋里把这话说了一回,赵姨娘道:“你跟我说,我也没主意,我也当不了家,你也没有闲钱。” 贾政道:“我自己的一点体己银子怕是做不了什么大事,我就去京郊置办几间屋子几块地,不算咱们府里的,就算是给你和环儿的。若是将来有个好歹,你们也有个栖身之地。” 赵姨娘道:“瞧你说的,哪能到那一步呢!” 贾政也不多说,背地里就把这件事办了。 在贾府人人茫然的时候,贾雨村却一升再升,先是升了知府,又成了御史,不过几年,再升吏部侍郎,又升兵部尚书。 贾政叹道:“荣枯之事也难说,从前江南甄家和我们一样的功勋爵位,和我们往来也多,谁知全都抄没了。” 贾赦道:“咱们家不至于,咱们有贵妃照应,亲朋故旧又多。” 贾政道:“可咱们家一个个的没有德行才能,白白的享着锦衣玉食,哪里当得起?” 贾赦不爱听这话:“何苦妄自菲薄!” 贾政说:“咱们家的海棠在这深秋初冬的时节开了,人人都在纳罕,况且这花原本已经一大年枯死了,这会子开了,不知是什么征兆。” 贾赦道:“亏了你成天念正经书的人,偏信这些有的没的,要我说必是宝玉的喜事来了,这海棠有感而开。”贾政摇头道:“自古顺者昌逆者亡,这海棠逆着时令开花,恐怕不是好事。” 贾赦摆手道:“为了这点小事烦恼,不如砍去吧!” 正彷徨不安时,贾琏传来好消息:“军机大臣贾雨村传信给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很快就要到了!”贾家众人喜不自胜,王夫人更是欢喜不已,她一直忧心薛家衰败,王家人少,兄弟外任,娘家无法照应,这下好了!何况哥哥又升内阁大学士,王家荣耀至极,或许贾家也自此有了依靠,于是心放宽了许多,只盼王子腾早日回京。 还没来得及多高兴几天,这天贾政忽然满脸泪痕地传信说叫女眷去宫里,元妃不好了! 王夫人哭道:“上次不是好了么?这又是什么病呢?” 贾政道:“太医奏明是痰疾,不要耽搁了,快请老太太即刻动身吧!” 贾母和王夫人到了宫里,元春已面色苍白,呼吸困难,汤药不进,宫中已经在预备后事。王夫人见女儿受苦,忍不住泪如雨下:“贵妃娘娘!” 元春咳嗽着屏退众人:“让我……和亲眷说几句话吧,往后再也不能了……”待侍女们退出去,元春艰难地对贾母和王夫人道:“我到如此地步,是为人所害,如今腹中胎儿不保,我也将去……当日舅舅得胜,我得以在父亲生日封妃,现在我不复荣宠,只怕舅舅他也……”王夫人垂泪道:“别担心,你舅舅已经升了内阁大学士。” 元春点点头,又喘了半天,方说出:“贾……贾雨村……防着他……” 不多时,内监进来请家眷出宫,元春拉着王夫人的手:“早作打算……后路……” 贾母和王夫人不忍离开,奈何宫人催促,又不敢号哭,惟有忍着千言万语回贾府。第二天,宫里就传来消息,说贾贵妃薨逝,时值腊月十九,离过年没几天了。 贾政等人悲戚万分,又细想元春临终的话,都决定为后路作打算了。 与此同时,为王子腾接风洗尘的大事也迫在眉睫,一喜一悲,人人百感交集。 另一边薛姨妈见贾家也不得安宁,也就一一和宝钗说起,顺便把宝钗的亲事也说出来了:“你姨妈和我说了,我还想等等你哥哥的信,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宝钗竟毫无羞赧和意外之色,只是说:“女孩子的事本来就是父母做主,妈妈不必问我。”自此,宝钗更加少提宝玉,也极少再去贾府了。 薛姨妈一心等着王子腾进京,为自己的儿子薛蟠争取争取,或许罪名能洗脱呢? 元春去世,宝玉的玉失而复得,杂七杂八闹腾到正月,也没人安心过个好年。 好不容易过了元宵节,眼看着王子腾要到了,贾琏忽然得到消息,说王子腾在离京二百里的地方没了。 王夫人不敢信,要贾琏出去仔细打听,暗地里直哭得心口痛。 第二天,贾琏回来说:“舅太爷赶路劳乏,偶感风寒,在路上延误了医治,误用了药,这就没了。” 贾政却还是不信:“这接二连三的事来的太巧了!堂堂内阁大学士,身边怎么就没有个懂医术的?哪里轻易就能药死?一般的药吃错了也不至于!想是遭了暗算了!”因此心里很不受用,加上宝玉自丢了玉以后一直浑浑噩噩,仿佛掉了魂,放眼看去,家族毫无指望了。 在这悲痛之事接踵而至的时候,贾政因勤俭谨慎,被任命江西粮道。贾政担忧家中诸事杂乱,又无计可施,只能准备启程。 贾母哽咽对贾政说:“我已八十一岁了,你要外任去,几年难得回来,宝玉自丢了玉就病得像变了个人,不知将来如何。我叫人替他算了命,说须得金命的人相配冲冲喜,你是正经人,自然不信,我问问你的意见。” 贾政道:“老太太说的在理,但凭母亲安排吧!” 贾母想了想:“薛蟠还在牢里,宝丫头怕是不好出嫁。贵妃娘娘刚刚薨逝,虽说不禁婚嫁,宝玉也不该即刻娶亲。你也即将启程,日子又短,准备也来不及。” 贾政说:“只怕我离家以后,宝玉病重了就不好办了,不如越礼把这件事办了吧!” 贾母说:“薛蟠自然会答应,那我就差人去叫薛蝌跑一趟,跟薛蟠说清楚。至于娘娘,她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为了给弟弟冲喜,也不会怨怒的。时间赶,咱们就简单来,不必铺张繁琐。宝丫头通情达理,这倒不必过虑。” 贾政笑道:“若宝玉的身体从此好起来,岂不是造化,那就收拾屋子准备起来吧!” 因贾政要去江西赴任,又要到工部交接,又要应酬交际,所以宝玉的婚事交给王夫人和王熙凤了。 宝玉病歪歪的什么也不知道,袭人倒是看出了端倪,许久不见宝钗进府,薛姨妈神色也不同以往,她也就猜着了个大概。 定了宝钗,袭人是欢喜的,她素来喜欢宝钗的为人,可她也忧心宝玉。宝玉虽放诞不羁了些,这么多年心里眼里全是黛玉,若是知道娶的不是林姑娘,别说冲喜,只怕是催命!因此,袭人到王夫人跟前跪下哭了起来,王夫人问她何故,她抽抽搭搭道:“按说这话奴才不该说,只是事关重大。老太太和太太定了宝姑娘自然是好事,可是宝二爷素来和林姑娘才是关系最好的。” 王夫人道:“我已经瞧出来了,老太太也知道了,是要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 袭人走后,王夫人将这些话说给贾母,贾母半晌无言,王熙凤道:“那只能用个掉包计了。”说着就贴着耳朵和贾母、王夫人细说了一回,贾母和王夫人没有更好的办法,都点头应允了。 第90章 宝玉大婚 诸事不知的黛玉这天扶着紫鹃的手到贾母处请安,想起忘了带帕子,吩咐紫鹃去取,自己慢慢走着等她。 走到几年前自己葬花的地方,听到女孩子的哭声,上前一看,正是贾母房里的呆丫头傻大姐,因问道:“你伤心什么?”傻大姐道:“我说错了一句话,姐姐们就打我!” 黛玉问:“你说了什么?”傻大姐抽抽搭搭道:“老太太和太太商量了,要在老爷启程之前把宝姑娘娶过来,给宝二爷冲喜,还要给林姑娘你找个婆家。她们说不许吵嚷,怕宝姑娘害臊,我不过说了句宝姑娘变成宝二奶奶了,老太太屋里的珍珠姐姐就带头打我!” 黛玉心慌意乱,怔怔说了句:“别浑说了,白惹她们打,你去吧!”说着就转身往潇湘馆走,身子仿佛千斤重,双腿发软,头晕目眩。 紫鹃取了帕子回来,远远看见黛玉苍白迷离,眼睛直直的,在那里晃悠悠挣着往前走,忙赶上前去问:“姑娘要回去吗?”黛玉迷迷糊糊:“我问问宝玉去!” 紫鹃不知何故,只好搀着她依旧到荣庆堂,恰逢贾母午睡,黛玉又要去怡红院。见了袭人,黛玉笑道:“宝二爷呢?” 袭人还没回答,黛玉就径直往里走,看见宝玉痴痴傻傻,笑嘻嘻的,黛玉也坐下来对着他笑,两人一言不发。袭人知道宝玉和宝钗的事已经定了,看眼前的景象不知如何是好,紫鹃扶着黛玉:“姑娘回去歇歇吧,宝二爷身体还是那样,只怕说不了什么话。” 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该回去了!”说着就转身往潇湘馆去,比往常还快,仿佛已经不再脚酸腿软,也不要人搀着。一到潇湘馆门口,黛玉撑着门吐出一口血,吓得紫鹃泪如涌泉,黛玉笑笑说:“傻妹妹,别哭,我哪里就能够死呢?” 贾母得知黛玉的情况,忙叫王夫人和凤姐陪着去潇湘馆看看,只见黛玉面无血色,昏昏沉沉,喘息艰难。 贾母流着泪抚着黛玉的头发:“好孩子,不要怕,有我呢!”又叫人速请大夫。 回到荣庆堂,贾母长吁短叹:“我最疼的敏儿只留了这样一个女儿,偏生也是个薄命的,我们定宝姑娘是不是做错了?” 王夫人道:“她和宝玉自小一起玩,关系好很正常,长大了学会保持距离才是做女孩的本分。若是有别的想头,还叫什么大家闺秀呢?” 因为不放心,第二天凤姐去怡红院看宝玉,笑着说道:“宝兄弟大喜啊,老爷择了吉日给你娶亲呢!”宝玉只是傻笑,凤姐又说:“你要娶宝姐姐还是林妹妹呢?”宝玉却瞬间清醒了似的:“自然是林妹妹!”凤姐道:“娶亲须得身体好了才行呢,若是还这个样子,就要拖延了。”宝玉笑道:“我好了!我去看看林妹妹去,叫她放心。” 凤姐忙拉住他:“她现在害羞,怎么会见你?” 凤姐到荣庆堂,把这番话说给贾母,贾母忧虑道:“糊弄过去容易,将来过日子可怎么是好呢!” 王夫人和凤姐很快与薛姨妈把亲事的细节商量好了,王夫人不安道:“宝玉自那次丢了玉以后,就仿佛丢了魂儿,玉虽然回来了,人还是那个样子。虽说结婚冲喜,只怕委屈了宝钗。”薛姨妈说:“兴许宝玉这就好起来了呢!” 王夫人说:“你们薛家现在也没个得力的人,妆奁一概免了吧!” 薛姨妈虽然也觉得委屈了女儿,可自家光景已经如此,还能怎么样呢? 黛玉听闻宝玉婚事起,病情一日重过一日,紫鹃惟有苦劝:“宝玉的身子病得这样,怎么娶亲呢?都是瞎编的,姑娘安心保养才是。”黛玉不答言,只是咳嗽气喘,身边的人知道贾府都在忙宝玉的婚事,只能守着黛玉流泪。 黛玉自己心里忖度,这些年从来病多,众人都记得常常问候,此次上下人等都不过来瞧瞧,传言必定是真的,因此拉着紫鹃的手道:“妹妹,你虽不是我从南方带来的,却是我最知心的,我一直当你是亲妹妹。”说着,又喘不过气,紫鹃哭得像个泪人,黛玉又说:“妹妹,扶我起来坐坐吧!”紫鹃只好和雪雁搀起黛玉,让她靠着软枕。 黛玉挣扎着指着桌案:“把我的诗本子拿来……”雪雁找来送到跟前,黛玉又指着箱子,雪雁不解,黛玉咳得直不起腰,又吐了一口血,仍是指着箱子,雪雁打开箱子拿了几样皆不是,唯有宝玉从前送来的题了诗的旧帕子,她看了点头够着要。 紫鹃劝道:“姑娘歇着吧,何苦劳神,好了再瞧吧!”黛玉却并不看诗,只是颤抖着撕帕子,哪里撕得动!黛玉又说要火盆,紫鹃说:“姑娘冷就躺下吧!” 黛玉摇头,执意要火盆,紫鹃和雪雁将炭火挪到床前,黛玉欠起身,将帕子一丢,就烧着了。紫鹃和雪雁还没反应过来,黛玉又颤巍巍将诗稿一撂,紫鹃忙去抢,没有够着,也烧起来了。黛玉眼见两件东西化成灰,双眼一闭,往后一仰,不再说话,也不动弹,唯有咳嗽声和喘不过气的病容。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紫鹃慌忙去贾母屋里,却只看到几个粗使丫头,余者皆不见。问起话,这些丫头不是摇头就是说不知道。紫鹃只好去怡红院,却见怡红院也是寂静无人,正徘徊着,一个丫头跑过去,紫鹃忙问:“宝二爷娶亲在哪里?我要凑热闹去呢!” 那丫头笑道:“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就是今晚上呢,琏二爷另外收拾了新房子!”紫鹃听了不由的眼泪汪汪,呜呜咽咽哭着往潇湘馆走。待紫鹃一进门,黛玉却脸上通红如同着了火,呼吸急促起来。紫鹃不敢走开,只好叫人去请李纨:“她是不能出现在婚礼上的,平日也管事理家,快去请她!” 李纨听说黛玉的病情,忙赶到潇湘馆,看黛玉奄奄一息,也流下泪来,心里想着:这些年来相伴过来,她的才情容貌举世无双,谁知这样命苦! 看满屋人哭哭啼啼,李纨说:“只管哭,还不给姑娘换身衣服,万一这会子去了,就这样走吗?”正忙乱着,平儿跑了来:“我们奶奶忙住了,叫我来瞧瞧林姑娘。”一进到里间,平儿豆大的泪珠也滚下来。 紫鹃却不肯给黛玉换衣服:“姑娘还有气儿呢,她只是一时气急了,我要守着她!” 平儿道:“宝二爷那边大喜,潇湘馆少不得有人去贺一贺,做个样子吧,谁去呢?” 紫鹃依偎着黛玉:“我是不会去的。”雪雁只好换了身喜庆衣服跟着出去了。 雪雁一心想看看宝玉这样的负心汉,今日是什么神情。宝玉满心以为要娶的是林妹妹,往日的昏聩一扫而光,突然的精神抖擞起来,简直手舞足蹈。雪雁只当宝玉彻底变心,替黛玉难受得痛心,不想再看,退到人群后面去。 忽听得鼓乐声起,十二队宫灯排着进来,大红轿子也抬进来,偏偏雪雁被安排着去搀着新娘,宝玉看了雪雁就放心了:“雪雁是林妹妹从姑苏带来的,自然是她陪着合适。”于是欢天喜地配合着行礼,像完全没有生病的样子,贾政看了这才放心下来。 到了房内,宝玉躬身道:“妹妹身上还好吗?把这劳什子揭了吧!”说着就要揭盖头,吓得贾母等人一身冷汗,宝玉又想着林妹妹爱生气,不敢造次,顿了顿,还是轻轻揭开了。雪雁趁机走开,莺儿忙上前去服侍。 宝玉一看却是宝钗,拿着灯再细看,果真是宝钗! 此时的宝钗盛装艳服,冰肌玉骨,真真当得起艳冠群芳!宝玉愣愣地又看旁边,雪雁不见了,只有莺儿,他还以为是做梦,宝钗只是低头不语。 宝玉忙凑到袭人跟前:“那位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啊,新娶的二奶奶。”宝玉问:“林妹妹呢?”袭人道:“老爷做主娶宝姑娘,不要浑说!” 宝玉道:“那刚刚怎么雪雁在这里呢?”王熙凤忙上前去说:“宝姑娘在那里,冷落她,太太会生气的。” 宝玉百思不得其解,也顾不得许多旁人在侧,嚷着要去找林妹妹。众人又是劝慰又是哄,到半夜宝玉才睡去。宝钗并不气恼,在一旁默默无声。 贾政并不知详情,只以为宝玉自此就好了,放心地准备第二日出发。 贾政祭拜祖宗后,辞别贾母等人,又和赵姨娘依依惜别。宝玉却自大婚起,病得更重了,饮食不进,神神叨叨,精神倦怠。偶有片刻清醒,便吵着要去看黛玉,宝钗和莺儿只能时时在一旁好言相劝。 宝玉傻傻地问:“你既与我结为夫妇,林妹妹该跟了谁呢?往后她怎么办?” 宝钗道:“你如今已是有妇之夫,林妹妹的婚事有老太太做主,不关你的事,以后不要说这种傻话,坏了林妹妹名声。” 第91章 北静王的美意 就在宝玉想见黛玉而不得、黛玉病入膏肓的时候,北静王府遣使来,问宝玉的病情,请宝玉有时间去北静王府坐坐。 王夫人着急道:“宝玉这个样子,别说去王府了,连大门也出不了,可如何是好?” 贾母道:“人家也没说即刻就去,北静王和宝玉秉性相投,找他去聊聊天也未可知,我们且等宝玉好些再说吧!” 娶了亲以后,宝钗和袭人两个贤人日夜规劝安慰,莺儿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宝玉痛定思痛,竟渐渐好转些了。王夫人因提起北静王邀约之事,宝玉说:“我也想去散散心,这些日子也没有去上学,也没去哪里走走,正闷着呢!” 王夫人说:“你到了王府,万万不可浑浑噩噩,宁可不说话,也不能说错话,王府比不得寻常人家,一不小心脑袋就没了。”宝玉点头称是,只带了茗烟和锄药就出门了。 北静王见宝玉不似传言那样病弱,欣喜非常,因笑道:“听说你大婚,我也没有亲自过去,皆因你们太过低调。怎么,婚后过得可好?”宝玉一来就被戳中心事,不知如何作答。北静王又说:“我听说你娶的是薛家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了!” 宝玉叹气道:“在王爷面前本不该说这些私事的,既然王爷问起来,我少不得说实话,娶的不是自己真正爱慕的人,有什么好不好可言呢?” 北静王笑道:“那你真正爱慕之人是谁呢?莫非就是你从前提到过的潇湘妃子?我看过你带出去的那些闺阁诗,有一个潇湘妃子与众不同。” 宝玉道:“王爷果然好眼力!那是我姑妈的女儿,姓林,姑苏人氏,她因自小丧母,寄居在我家中,后来父亲又过世,就没有再回去。”北静王想了想:“她父亲就是原来的巡盐御史林如海吧?”宝玉道:“正是。” 北静王笑道:“虎父无犬女,我当日看她父亲风度翩翩,清雅俊逸,就知他的子女必定不凡。不瞒你说,内人曾到你们府上去为老太太祝寿,看到了你家的诸位姐妹,回来后对我极力夸赞一位清瘦超逸的女孩,说是神仙下凡,一直念念不忘。我又想到你提起过有位妹妹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想必正是这一位了。” 见宝玉有点不解,北静王又说:“我对你的这位妹妹也神往许久,加之我家中并无什么姬妾,内人也想为我物色一位绝好的女子作为伴侣,既然现如今你另有所娶,你这位妹妹也该有自己的归宿了。” 宝玉听了这话呆住了:“这……我无法作主,须得家中长辈安排。” 北静王笑道:“那我过几天就派人去府上提亲,你放心,这么些年你了解我的为人,你这位才女妹妹我绝不会亏待她的。” 宝玉仿佛挨了一个闷雷,失魂落魄回到家中,也不说话,也不吃喝,急得袭人去找王夫人和贾母。王夫人忙赶去问宝玉何故如此,宝玉“哇”的放声大哭:“北静王他……他想娶林妹妹!” 宝钗在一旁也吓了一跳,王夫人见此事非同小可,拉着宝玉去荣庆堂面呈贾母,王熙凤最是消息灵通的,也赶了来。 贾母叹气道:“林丫头是堂堂探花郎的女儿,怎么可能去给人家当妾室呢!” 王夫人道:“话虽如此,咱们家如今衰落至此,还能讲那份清高吗?何况他是王爷,即便逾了礼法,也是常情。” 贾母垂泪道:“那北静王是个潇洒人物,若是当王妃还使得,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怎么能去当妾?就是王爷的妾,那也是下作啊!” 王夫人也擦着眼泪:“万一北静王打定了主意呢?再说如今我们王家衰败,薛家也一蹶不振了,娘娘薨了以后咱们贾家也没了指望,现在每天都是出的多进的少,艰难度日罢了。林姑娘若是嫁了北静王,说不定咱们家还能撑起来。” 贾母道:“这让我将来到了地下,怎么和敏儿说呢!” 王夫人道:“林姑娘病重着呢,听说几乎要一口气上不来没了命,这几日才缓过来点,这样的身子只怕嫁人也是问题。她素来心气高,让她做妾她必不依,这也难办,要不宝玉你去探探口气?” 宝玉道:“我不能!” 贾母知道宝玉的心思,抚着宝玉的头:“好孩子,你也该瞧瞧她去,如今你虽成了亲,倒也不必规避得像陌生人。” 宝玉想见黛玉到要发疯,听了这话,方才点头:“我去看看她病得怎么样了!” 大婚就搬出怡红院的宝玉,再进大观园,似乎一切都遥远起来。到潇湘馆的路,曾是他最熟悉的,闭着眼睛都没问题,如今却芳草萋萋,满目萧森。 “林妹妹!”宝玉一面喊一面往屋里疾走,雪雁跑出来像见了鬼似的:“你竟然来了?”紫鹃打起帘子一瞧,啐了一口:“你还来做什么?你怕我们姑娘过得安宁了吗?” 宝玉也不说什么,径直进屋里,只见黛玉闭目养神,听了说话声睁开了眼睛,定定看着宝玉,微微笑着:“宝玉,你的病好了吗?”宝玉道:“我好了,妹妹好了吗?”黛玉笑道:“我也好多了!” 两人默默看着彼此,都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黛玉轻声问:“宝姐姐怎么样?她什么时候来看我?”宝玉道:“你都知道了吧?她现在可能也不好来见你。” 黛玉道:“我恨你,可我还是没法恨你,只恨我自己薄命吧。二爷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我了,有什么话要说吗?” 宝玉犹豫半天,支吾着:“妹妹记得北静王吗?” 黛玉道:“记得,你曾把他给你的手串要给我,我不要。还有他给你的斗笠,怪好看的。”宝玉道:“他是有名的贤王,年轻有为,温柔风雅,不像我这样的碌碌无为之辈。” 黛玉道:“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 宝玉道:“北静王他……他想来提亲……娶你……” “什么?”黛玉听了这话,趴着床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跟着涌出来:“难怪我要死了也没你的影儿,今天破天荒来了,原来是给我报喜来了!” 宝玉见黛玉的病弱之躯又遭此大痛,忙躬身道:“我错了,妹妹不要生气,就当我没说。这只是北静王单方面的意思,咱们家还没答应呢!” 黛玉指着宝玉:“我这一生算是错认了你!你出去!” 宝玉急得哭道:“妹妹,如今我已由着他们摆布,病中稀里糊涂娶了宝姐姐,我心里也很痛苦,我恨不得把心挖给你看!可现如今,我也希望妹妹有个好的依靠,虽说妹妹不堪为人妾室,我也实在难以说出口,可北静王和王妃都是忠厚善良的人,也都文墨出众……” 黛玉不等他说完,就歇斯底里喊:“紫鹃,雪雁,你们是死人吗?还不赶他走!” 宝玉道:“林妹妹,你若是不愿意,我去帮你争取,不要怪罪我……” 黛玉咬着牙哭道:“宝玉,谁都可以来说,为什么偏偏是你?你跟我说这些,你的心不会滴血吗?枉费我十来年的心血,你走吧,这一生,我都不要再见你!” 宝玉不想走,早已被紫鹃和雪雁往外推,将门紧掩了。宝玉出门一步一回头,老远还听见黛玉的哭泣和咳嗽,他恨不能即刻一死以明心志! 到了自己屋里,宝玉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咽咽哭起来。 宝钗和袭人待要去劝去问,宝玉却忽的弹起来:“我找老太太去!” 几个人没拦住,宝玉飞一般的往荣庆堂跑,一见了贾母,就跪倒在地:“老太太,事已至此,我说了也无妨!这么多年,满府谁不知道我和林妹妹是一对?为什么你们瞒着我,骗我娶了宝姐姐?我母亲说是我父亲的意思,也是娘娘生前的意思,可是老太太你不是一直都最爱林妹妹吗?她如今怎么过?” 贾母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倒是北静王那边,不知该不该答应。” 宝玉跪在地上哭道:“林妹妹不是爱慕权贵的人,更不是伏低做小的人,去王府做妾室只怕是害了她!” 贾母道:“容我想想吧,你快起来!” 却说潇湘馆里,相思成疾的黛玉见了宝玉自是欢喜,却不料宝玉开口就说北静王如何好,是她的好归宿。她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痴心,在宝玉心里,是可以随意转赠他人的,说不定还是贾家翻身的筹码? 哭到半下午,黛玉晕过去,呼吸又上气不接下气,紫鹃和雪雁哭得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才微微缓过一口气,只说渴,紫鹃忙拿着小汤匙给她喂了几口梨子水,黛玉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忽又拉着紫鹃的手:“我活不成了,妹妹你将来不要为我伤心……”喘了半天,又说:“等我不在了,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姑苏,别把我还留在这异乡当个孤魂野鬼。”还没说完又是咳又是喘,闭上眼睛憋得脸上紫涨,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急促得很了。 第92章 到底意难平 紫鹃忙叫人去请来李纨,正碰上赵姨娘和探春来了,一个个见了黛玉都悲泣起来,此时黛玉的手已经凉了,目光也散了,最后一滴泪挂在脸颊。紫鹃给黛玉擦洗着,忽然黛玉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宝玉,你好……”没说完就咽了气,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衫。风声飒飒,月影斑斑,潇湘馆一片惨淡凄冷。 王熙凤得知黛玉死讯,悄悄告诉了贾母,贾母两眼一黑,歪到榻上,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眼泪交流:“是我做错了害了她!”说着就要去潇湘馆,王夫人死死拦住了,怕她哭出个好歹。 贾母对王夫人吩咐道:“发送一定要最上等的……”正说着,宝玉来了:“北静王来过了没呢?若是林妹妹不依,就回绝了人家,让她一辈子在咱们家住着吧!”一句话又引得贾母大恸,王夫人忙拉着宝玉走开了。 倒是宝钗听到了消息,到荣庆堂看望贾母,适逢贾母满面泪痕,问道:“林妹妹病得怎么样了?”贾母不由得泪水直淌:“你别跟宝玉说,你林妹妹没了。”本来有所耳闻的宝钗得到证实,也忍不住拿帕子擦拭眼泪,回到屋里坐立不安。 待到宝玉回了,口口声声说要去潇湘馆看林妹妹的病,宝钗心想,总要有人捅破窗户纸,因此说:“告诉你实话吧,林妹妹没了。”宝玉大惊:“谁说的?”宝钗道:“我还会好好的诅咒她不成?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你们兄妹和睦,怕你听了难受,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待宝玉从昏天黑地的悲痛中略回过神,就闹着要去潇湘馆,此时的潇湘馆已是空空荡荡,黛玉灵柩移出去了,宝玉哭得声嘶力竭,贾母和王夫人赶来,也都泣不成声。 宝玉一步步挪着,目光所及,脚步所至,皆是黛玉的身影,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嗔、她的喜,她瘦弱袅娜的身姿,她的小心思,她的伶俐可爱……睹物思人,宝玉愈发的嚎啕大哭,几乎死去活来。 贾母才要劝他,宝玉又连声喊紫鹃,紫鹃心里深恨宝玉,不肯来见,贾母和王夫人亲自去喊,紫鹃才到跟前,将黛玉烧帕子焚诗稿、病情怎样恶化、怎样最终死去,又说了一遍,宝玉更是哭得肝肠寸断。紫鹃又说,黛玉生前要求去家乡安葬,不做异乡人,贾母和王夫人听了又滚下泪来。 自此,宝玉日夜不得安宁,头晕身热,只觉身体是个累赘,脑中纷杂,耳边嗡嗡响,心里又空又痛。宝钗知他身虚气弱,每天调养着,哄劝着。 这天宝玉昏睡着,忽然沉入一个梦境,梦里一片漆黑,分不清方向,他恍恍惚惚看见有人走来,因问道:“此是何处?”那人道:“这是黄泉路,你何故来此?”宝玉道:“我寻访一位故人。”那人问:“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那人道:“林黛玉无魂无魄,无处寻访,回去吧!”说着取出一石掷向宝玉心口,宝玉惊醒,却见宝钗和袭人围绕着,自己仍在床上,月光依旧皎洁。 宝玉的寻死之心被不知什么拖累着,日子浑浑噩噩过着,终究意难平。 贾政早年间在南昌府任职几年,这次复任旧职,倒是熟门熟路多了,一到任就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振兴家族,安抚百姓。因此,在江西粮道任上,贾政首先做的就是盘查粮仓,革除勒索乡民的弊端,拒不受贿营私。 贾政身边那些幕僚跟班,在京城的时候已是憋屈得很,几年没什么油水,如今到了外地,指望着捞一笔,谁知贾政偏偏如此古板严肃,于是他们借着贾政的名义在外面借贷,私下里借贾政的由头受贿,又不听差遣,还互相撺掇着讹诈贾政家中带来的体己银两。长生和福贵虽然忠心,毕竟寡不敌众。 不仅如此,衙役们还在政务上百般干扰贾政,贾政为人清廉正直却不圆融世故,事事处处被蒙蔽也无所察觉。 却说许久没有登门的南安太妃这天亲自到贾府,贾母和王夫人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盛情招待。 南安太妃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那回给老太太祝寿,看了你们家的几个姑娘,个个都极好,我回去以后时常惦记着。除了那几位出色的亲戚家的女孩,还有一位是你们自家的,是叫探春吧?她举止气度超凡脱俗,真真是对了我的眼缘了!我这回来呀,是想和你们商量商量,收她为义女,你们看如何?” 贾母忙说:“我们无缘无故高攀,实在是诚惶诚恐,太妃是有什么缘故吧?” 南安太妃笑道:“老太太果然是个明白人,我也不绕弯子了,你们想必听说过,先前许多年南边安稳无战事,近些年那些归降的藩属国却一个个的挑起事端。我们南安郡王正是负责南方战事的主帅,这几个月来跋山涉水,加之水土不服,粮食也补给不足,竟吃了败仗。现如今人家要求和亲,我只有一个女儿,怎么忍心?况且她自小病弱,怕是在路上小命就没了,所以我想……” 贾母和王夫人都吃了一惊:“和亲?” 太妃笑道:“是的,你家这个女儿是我见过最合适的,她的风度一定胜似我的亲生女儿,不会辱没我们王府的名声。再说,贾府如今虽大不如从前,这也无须讳言,但你们毕竟是世家中的翘楚,所以我们已经上报朝廷,选定了探春姑娘。” 贾母问:“既如此,日子定了没有呢?” 太妃道:“这倒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的,自有人来详谈,我今儿来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 南安太妃出门后没多久,史湘云的新婚夫婿卫若兰来贾府求见贾母,贾母忙让他到荣庆堂。卫若兰含泪道:“我父亲随南安郡王出征,如今战死沙场,人家要和亲,我听说可能要来贾府选女孩子呢!” 贾母道:“我刚刚听南安太妃说了,哎,我们贾家如今处境艰难,也没个贵妃撑腰了,还得罪过忠顺王府,哪里都没有说得上话的,朝廷一个得力的也没有,难道还能抗拒不成?” 卫若兰道:“只怕我们卫家也从此衰落了!” 贾母道:“湘云怎么样?” 卫若兰道:“她自从嫁到我家,每天开心满足,眼下是不错的,我只怕好景不长!” 贾母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天赵姨娘得了消息,忙跑去探春屋里:“你听说没?”探春道:“听说了。” 赵姨娘拉着探春的手哽咽道:“自小你算在太太名下,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疼你,你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一辈子不知道还能见几回呢?” 探春沉默半晌,强笑道:“若是这一去,能为我们贾家挣得一点体面和地位,也算是我不枉活一回!” 赵姨娘道:“咱们家的处境已经这样难,我也是个没用的,竟没人能帮帮你,把你留住!你知道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探春说:“听说是南边的茜香国。” 赵姨娘忍不住又哭起来:“人生地不熟的,语言也不通,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去了可怎么活啊!” 探春道:“惟有审时度势罢了!娘,我有话要嘱咐你,咱们家好日子不多了,你也看得出来吧?第一要紧的是督促环儿用功读书,若是读不进去,起码不要学歪了。再就是一定要提前准备后路,万一有那一天,用得上!” 赵姨娘道:“你父亲手里银子不多,他用体己钱在京郊置了点地,说是给我和环儿的。” 探春流泪道:“从小到大,不能喊你一声母亲,你从来直爽,吃了好多亏,将来我不在,好好保重自己!” 母女俩相拥而泣,如烟和枕墨也都在一旁抹眼泪,贾环已经成了泪人儿。赵姨娘道:“我给你招惹那么多麻烦,眼看着你长大了,可以不受我的气了,谁知一下子要去天边儿!”探春道:“快别这么说!” 赵姨娘又说:“那个南安太妃,为了自家的稳定,抢走我的女儿!都是做母亲的,她忍心吗!”探春道:“别说傻话了,莫说是女儿了,她要环儿你也不得不给她。不知父亲是否能回来送送我,可怜你们还没有受我一丝一毫的孝心!” 赵姨娘道:“这样的大事,他应该能回来的!” 果然,贾政在江西得了信,即刻启程返京,此时南安王府和贾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茜香国拟定的日期恰是清明时节。 临别前一天,探春在宗祠祭拜,流泪道:“这一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求祖宗保佑我们贾家吧!” 贾政走到探春身侧,半天说出一句话:“虽说你这一去带着两国修好的任务,可做父亲的,只盼着你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虽然隔得远,只要你好好的,我和你娘也就安心了!” 探春跪在地上向贾政叩头:“父亲,这一去若能挽回贾家命运,女儿无怨无悔!” 贾政一把扶起道:“路途遥远,大海茫茫,难免水土不服。到了那里,谨言慎行,往后你就没有我们的庇护了,可一定要小心呐!” 探春说:“我一定会争取机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都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第93章 探春远嫁 探春出嫁的日子,王公大臣们都暗自高兴自己的女儿没有被选走,因此纷纷送来贺礼,南安太妃对着探春一口一个“女儿”,王夫人强颜欢笑,独独赵姨娘远远的收不住眼泪,贾环拉着姐姐的衣角不松开。 此次和亲藩属国,陪嫁摆满两列大船,金银珠宝自不必说,瓷器、丝绸、茶叶、佛经更是数不胜数,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种子,还有随行的能工巧匠。探春将自己最爱的书法器具、起诗社时众人写的诗,都随身带着,从小随侍的侍书也跟着去了。 锣鼓声声,十里红妆,仪仗威严,贾府再没有哪个女儿嫁得如此风光。一边是父母家园,一边是茫茫大海,探春一步一回头,临登船向着贾政、赵姨娘和王夫人深深叩首,又对着贾环和宝玉挥手,由送行和护卫的人搀着上了船,向着海上渐行渐远…… 送别了探春,贾府众人不知是喜是悲。此时的荣宁府江河日下,内外无援,竟无力保住一个弱女子!满眼的繁华,只是给外人看的,贾家能得到什么呢? 赵姨娘对贾政泣诉:“探春向来刚直要强,不肯屈膝逢迎,到了那边,日子怎么过呢?”贾政安慰道:“她的性子不会吃亏,何况去了就是王妃,他们又是附属国,不敢对探春不好的。我倒觉得这孩子从小志向远大,说不定大有作为呢!” 赵姨娘说:“我们家如今是有功的,短时间内应该没什么担忧的,你此次去了江西,只管安心做事,不要记挂我们,贾府复兴有希望的。”贾政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说不定就此好起来了呢!” 从此,贾政回到南昌府,赵姨娘安心抚养贾环,王夫人更加悉心栽培宝玉。 有时候闲下来,赵姨娘也会和身边的人说起女儿。 赵姨娘说:“茜香国最产茜草,是做染料的,他们以前进贡的布我就用过。”枕墨说:“到时候咱们小姐回来看姨娘,带着一儿一女,多好玩呀!”如烟说:“过几年他们来朝贺,探春姑娘就可以一起来,不要担心!”说得赵姨娘心里踏实许多。 此时的王熙凤正听贾琏说:“南安郡王在海疆战役上吃了亏,连带着国家亏损,也把好多人搭上了,你们王家只怕也要遭殃呢!” 王熙凤道:“我们家唯一厉害的人已经没了,谁还能赖上死了的人不成?”贾琏说:“舅太爷虽没了,还是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当初闹了太多亏空,才导致兵马不足,粮食供应不上,战事才会失利,还要你哥哥王仁赔补呢!” 王熙凤啐道:“放屁!打仗失利赖我家?我哥哥哪来的钱?”贾琏道:“我想到你和太太会着急上火,所以就去找内廷都检点帮忙说情,把这亏空往咱们舅太爷的上一任和下一任身上挪一挪,不知办的成不。” 王熙凤不由的滴下泪来:“难得你还能为我想想!” 宝玉虽不像先前痴傻,到底也不似先前灵光。为着探春和亲的事,他哭了好几回。又对莺儿说:“当初我的玉都用的是林妹妹做的络子装着,有一次我惹恼了她,她把络子剪断了。后来你做梅花络装我的玉,想来都是命吧,她不能永远陪着我,你和宝姐姐是来接替她的。”宝钗在一旁笑道:“莺儿哪有这种心思,就是林妹妹当初剪了络子,也不过是气你不尊重,你胡思乱想什么!要我说,你早点收心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也不知是宝钗的话管用了,还是婚后生活实在百无聊赖,宝玉居然真的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宝钗有时也打趣道:“你不会是一个人窝在那里偷看什么《西厢记》、《牡丹亭》吧?”宝玉道:“我痴长到这么大,竟没有一个真正对得起的人。在尘缘了结之前,还是做点什么回报众人吧!”宝钗看他又说起疯话,就不爱搭理了。 王夫人时常对宝钗说:“如今我身上不大好,时常十病九痛的,你琏二嫂子也不行了,只有你心里明白,身体也康健,这一大家子将来都归你管呢。”宝钗点头称是。 这天,贾赦正在家,贾琏前来请安,说起一件事:“听说二叔被节度使参了一本。”贾赦诧异道:“咱们家和亲有功,怎么这么快就有人胡乱参我们?二老爷在江西好好的,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贾琏道:“说是他对下属失察,玩忽职守,不谙吏治,要请旨革职。” 贾赦道:“只怕是谣言吧!你去吏部打听清楚再说。” 贾琏道:“据说贾雨村一句都没帮着说情。”贾赦道:“他也许在等时机吧!” 到了下午,贾琏又去见贾赦:“父亲,我到吏部去问了,二叔真的被参了,皇上说我们家和亲有功,又说是那些狼心狗肺的下属加重赋税,胡作非为,二叔不知情,所以本应革职,姑且因被蒙蔽降三级,任职工部员外上行走,召他即刻回京。” 贾赦叹着气说不出话,贾琏又说:“江西那边的小官都说二叔清廉正直,只是用人不当,此次不知回京后会怎么样呢!” 贾赦道:“这帮狗奴才居然瞒着主子乱来,把我们家的名声败光了,眼下咱们家就你二叔一个顶事的,这样一闹只怕弄出大祸!你不要跟老太太说。”贾琏于是出去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身上正到处疼痛,未免又担惊受怕。 贾琏安慰道:“老爷回京也好,他为人正直简单,在那地方也玩不转的,在身边我们还放心些,不然只怕那些混账奴才把他命都坑进去了!” 王夫人叹气道:“你二叔从不曾贪赃枉法,他这回去江西任上,没有给家里拿回一个钱,倒把家里的银子赔出去许多,倒是那些混账小厮衙役,一个个的小老婆都有了,家里人还穿金戴银起来了。所以这些人瞒着老爷弄钱是真的,都是些丧尽天良的,只怕害得老爷官也做不成,祖上的功勋也给抹掉了!” 贾琏道:“方才我也吓的了不得,细想也很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 贾琏才一出门,薛姨妈家的婆子就慌慌张张跑来:“我们家不好了!” 王夫人道:“糊涂东西,有话好好说!” 那婆子说:“我们家一个男人也没有,宝二奶奶要急死了!我们奶奶死了!”王夫人问:“夏金桂死了?薛蟠的媳妇?”婆子道:“是她,我说不清楚,太太打发几个人去帮帮忙吧,薛家现在乱着呢!”于是贾琏刚坐下喘口气,又赶到薛家。 薛姨妈流着泪诉道:“自从蟠儿出事以后,她三天两头的闹,我们都让着她,谁知近来天天蓬头赤脚的疯,又时而画眼描眉的要到外面去,又把香菱往死里打。昨儿晚上做了两碗汤,要和香菱一起喝,也不知她下了什么药,把自己药死了,香菱也不好了!现在怎么办啊?”宝钗道:“报官吧,横竖我们是清白的。” 贾琏说:“是的,快报官吧,我去托刑部的人查明白,不要冤枉了好人。” 此时香菱也奄奄一息,由大夫诊治着,夏金桂的娘家人却已经得了消息,闯进门来大哭大闹,揪着薛姨妈和宝钗不松手。贾琏忙带着小厮们护着可怜的娘俩,又大声说:“不许闹!刑部马上有人来,自会有个说法!” 薛姨妈哭道:“她自己要死,还把我家可怜的香菱害了,人家招谁惹谁了?我还没找你家算账呢!” 刑部的人一到,香菱就咽了气,薛家的光景自此越发惨淡。 且说贾雨村平步青云,已经升为京兆府尹了,还监管着税务。这天,贾雨村听说:“贾存周在江西粮道被参,已经回京,在朝廷谢罪。”他忙赶去内阁,问清了缘由,又去找贾政,说了些打抱不平的话。贾政道:“幸好没什么大事,主上念着我们先祖的功劳,没有太追究。如今我也年纪大了,又不敢告老归家,我们家不能白白占着世袭的位子不尽忠。” 雨村道:“如今你仍到工部,没有事的。何况你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今后只要在子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在家的日子少,家里的事情也没管什么,也不甚放心,今后是要严一些了。” 贾政颓然回家,众人都去迎接,贾母问探春消息,贾政说:“听说她一去就成了王妃,那边的风俗是男人们凡经济收支类的,无论王侯还是平民,都交给妻子打理。想必她能大展拳脚了!”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心里不悦,后听贾政说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 第二天祭祀了宗祠,贾政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家里不比从前,咱们诸事要谨慎才好,一不小心祸事就来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贾珍和贾琏连忙点头。 第94章 大厦将倾 宝玉知道黛玉的死,再也没有一点笑意,终日只是拉着袭人说些痴话:“你们当时怎么都瞒着我,让我成了负心汉?我何尝想过和宝姐姐成亲?林妹妹孤孤单单走了,不知在天上哭得怎么样呢!”袭人道:“到天上去,自然就忘了人间的事,做神仙去了,你别成天疯言疯语的。” 话说贾政当了京官,着实轻松了不少。这天贾政在家设宴,忽有人来报:“锦衣府赵老爷带着好些人来了,老爷快去吧!”贾政道:“我和赵老爷没什么来往,不知是什么事呢?”也没时间多想,就带着贾琏出去了,谁知才走几步,又有人报:“赵老爷已经来了!”贾政心中诧异,还不曾迎接,何故如此鲁莽? 待碰面,只见赵大人带着五六位衙役,也不说话,也不搭理贾政。贾府男丁们赶来,一个个垂手拱立,贾政想问问来意,又听人报:“西平王爷来了!”贾政要去接,西平王已经进来了,赵大人随即请安:“王爷到了,那现在开始,诸位守住荣宁府的前后门!” 贾政知道大事不好,忙跪下听令,却被西平王扶起:“你在设宴,想必有客人在此,请速速离开,留下本府人听候发落。”那些客人纷纷奔逃,贾政和贾赦、贾珍、贾琏等人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颤。放走府外人,随即涌进无数兵丁,重重守住各处的门,所有人一步都不许走动,西平王遂说道:“我今日奉旨来查看荣国府宁国府家产。” 贾赦等人不敢吭声,西平王说:“贾赦常年恃强凌弱,辜负圣恩,违背祖德,革去世袭职位,钦此。”霎时间贾赦被抓起来绑了,嘴里大呼冤枉,西平王道:“你单单为了几把扇子就害得人家破人亡,还有什么没做过?仔细到了牢里,一辈子的老底都翻出来了!”贾赦才闭口低头。 赵大人带着衙役兵丁们各处查抄,不多时来报与西平王:“宁国府有两箱子地契和一箱子借票,都是违法高利贷的。”西平王道:“重利盘剥,抄了去!”贾珍大惊:“此事蹊跷!”赵大人道:“东府琏二爷房里查出来的,还能诬陷你不成?” 贾琏更是摸不着头脑:“小的虽无德无才,可这样的事并不曾做过!”赵大人道:“细细查便知道了!” 贾政心中慌乱,心想若是北静王来查,或许还有些余地。西平王像是隔着肚皮听到了贾政的心声,冷笑道:“贾存周,你们素日与北静王交好,你是不是还指望着他来搭救?实话告诉你吧,前几日北静王奉旨巡边去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赵大人笑道:“这贾存周倒没什么恶行。”西平王笑道:“无能可不就是恶行?你没听说他在江西任上,大堂上打鼓的人不打鼓,喝道的衙役不吱声,手下胡作非为他也不查问,甚至轿夫都敢不抬他,鼓手也不打鼓,可笑不可笑?这样的人虽说不做坏事,可也实在配不上他的位置!他倒仁慈,把自己家的银子拿去贴补亏空,连厨子都敲诈他,还哪有一点杀伐决断的能力?这几年他的任上连年亏空,多少百姓遭殃,这不就是罪恶?” 一时间,贾府男女老少被羁押起来,浩浩荡荡出了府,数不尽的金银珍宝一车车往外运,连元春当年送到府里的赏赐也无一幸免。沿街围观的人都张大嘴瞪大眼睛,看着这百年不遇的奇景。尚裹着绫罗绸缎的公子小姐,一个个挨着鞭笞,尊贵优雅的太太奶奶们,凄凄切切抬不起头。 在这个节骨眼上,贾母既跟不上队伍,又忽遇如此奇耻大辱,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栽倒在地,当场没了命。鸳鸯大哭起来:“大爷们行行好,我们家老太太没了!”众人止步,队伍前面的贾政、贾赦等人闻知贾母死讯,都折返跪地痛哭。 西平王也实在不忍心,安排人好好发送贾母,鸳鸯叩头道:“多谢王爷!”随之一头在赵大人轿子上碰死了,贾赦道:“没想到她当日不从我,真是打定主意要追随我母亲!惭愧啊!”遂求西平王也给鸳鸯一个正经葬身之地,西平王感动已极,也答应了。 队伍又向前行进,王夫人、凤姐、邢夫人和宝玉、李纨等人都因为贾母的死,沿路抽抽搭搭,凤姐又深知自己此去怕是要翻出多少陈年案子,更是咳嗽气喘,平儿抱着巧姐披头散发,还安慰凤姐道:“天无绝人之路,不要多想!”凤姐满脸眼泪道:“无论如何,只要你能活,一定要保全我女儿!我这一生就这一点指望了!”平儿道:“你放心!” 薛姨妈和宝钗互相搀扶着,都大气不敢出,只是呆呆看着前面。 到了衙门,人多得站不下,西平王遂命仆妇小厮们退后,主子们进去。又命人登记此次查抄物件数量,以便充公。 只听司员朗声道:“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三十箱,珍珠一百三十串,金盘子二十个,金碗二十对,金匙八十个,银碗一百六十个,银盘子四十个……” 听得西平王啧啧连声:“我竟自愧不如!” 那人又汇报道:“镶金象牙筷子十对,金壶八个,金痰盂十个,银碟子一百五十个,银酒杯七十个。黑狐皮三十张,青狐皮十张,貂皮七十二张,黄狐皮六十张,小白狐皮四十块……” 足足登记了两三个时辰,站立的人又饿又渴又怕,天也黑了,西平王命衙门里的人将这上千人安排到牢里,听候发落。 翌日,贾琏在牢里栖栖遑遑时,赵大人亲自来提审:“你家抄来的许多借券地契,都是严重盘剥,你把你的所作所为从实招来!” 贾琏叩头道:“奴才实在不知,内人王氏理家,或许知道一二。” 这边贾琏惊魂未定半日,同一牢里的贾政和贾兰靠在一起,都饿得奄奄一息。 贾政道:“琏儿,你可知赵姨娘在哪里?”贾琏道:“不知道,女眷们应该不在这一边,想必和太太们在一处。”贾政流泪道:“我母亲也不知如何安葬,我们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去祭祀。” 几个人沉默半晌,贾琏说:“我父亲应该是境况最糟的,现在不知道拘押在何处?”贾政道:“只好听消息了。”待吃了一点糠一样的饭,忽听赵大人又来提审贾琏:“你出来!” 贾琏道:“想必大人知道我们是冤枉的?”赵大人冷笑道:“你家奶奶可是个人物呢!放贷杀人什么不敢做?现在你跟我走一趟!”到了衙门大厅,只见凤姐跪在地上,王夫人、邢夫人、贾琏姬妾秋桐、贾琏和凤姐的心腹小厮兴儿等人都在旁边瑟缩着。 赵大人道:“你们说王熙凤干涉司法,草菅人命,是否诬陷?” 兴儿道:“奶奶害死张金哥和守备之子是真的,又叫旺儿杀张华,旺儿没有杀,你可以叫张华来。张华就是尤二姐之前有婚约那个男人,他还活着呢!”风姐一听瘫倒在地。兴儿又说:“她放高利贷什么的都是熟门熟路的事了,她还害死了尤二姐!” 秋桐忙说:“是的,她害死了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又害死了尤二姐!” 兴儿道:“还害死了鲍二家的!” 凤姐斥道:“黑了心肝的,你们好好的在这里诬陷我,不怕遭报应!” 赵大人道:“你们说的这些人,我还要一一查清是谁,这些事还要细细盘问。” 贾琏却浑身乱颤:“这是真的吗?你真是这等毒妇?大太太,太太,你们都在这里,我当着你们的面休了这个疯女人!”赵大人道:“此事日后再说,先来查清楚案子!” 平儿哭着搀着王熙凤:“你们都少说几句吧!” 赵大人道:“贾政夫人王氏,你屋里查出江南甄家的东西,也是重罪!你们两家一向亲厚,此次又帮忙藏东西,可知罪?”王夫人不敢出声。 赵大人又走到贾琏跟前:“你虽然推说一概不知情,但王熙凤干涉司法,向来是以你之名,你也不算无辜!何况你国孝家孝中纳妾,加害尤二姐有婚约的张华,都是重罪!”贾琏道:“我没有加害张华!我只是以为给了银子就一刀两断,从没有害他!” 贾政在狱中思忖着,宝玉没有犯什么罪,贾环也不可能闯多大的祸,赵姨娘更是一概没有掺和,这倒不必担忧。 沉思默想到了晚上,贾琏肿着眼睛黑着脸回来了,贾政待要问时,贾琏大哭起来:“二叔,咱们家完了!我也被这个毒女人害死了!” 贾政道:“凤姐儿可是给他们捏住了什么把柄?”贾琏少不得将白天审问之事一一说给贾政,贾政楞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贾琏道:“我父亲和珍大哥的罪还没定,薛家的薛蟠也少不得跟我们有干系,那个贾雨村还在这时候参了我们一本,家中没有一处依靠,北静王想是被圣上有意调走了,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了!” 第95章 食尽鸟投林 如此盘问查审了三四个月,贾家林林总总的罪行都有了眉目,连贾珍和坏了事的义忠亲王私交甚好的事也给抖出来了。 原本贾赦和贾珍入大牢,贾政、贾琏和家中诸多男丁充军流放,凤姐打入死牢,其余女眷卖的卖,放的放。 在这个关头,北静王从边关赶了回来,一听说贾府的事,即刻面圣求情。圣上想到贾家往年功勋,又念着已故的贵妃元春,答应从轻发落。贾赦和贾珍改成充军流放,贾政革职为庶民,贾琏也革职为庶民,宝玉、贾环、贾兰等人因年少无知,并不曾酿成什么大错,特赦放还,其余女眷也放还。 可惜北静王来得太迟,女眷流落四处,已经无从找回。宝钗被掠卖为奴,湘云卖到青楼,巧姐儿被王熙凤千方百计托人送到哥哥王仁那里,袭人之类的不知去向。 却说贾琏回到府里,看见满屋满院的东西都被抄走,唯余自由身而已。想想父亲尚在充军途中,凤姐即将回来,百感交集。因找贾政道:“这空空的房子一无所有,不如卖了各自过活吧,咱们守着这里也毫无指望。”贾政点头应允。贾琏又说:“还有一事禀报二叔,我要休掉王家那个女人!” 贾政道:“王家也一败涂地了,你让她一个女人去哪里?”贾琏道:“那也不与我相干了,让她去找他哥嫂去!” 凤姐刚和王夫人一起被押送回府,就得到一纸休书,因跪地哭道:“你我夫妻一场,我即便对不住许多人,我敢说对得起你!你若是在我的位置上,又能怎么样!”贾琏头也不回的:“你快走!多说无益!过阵子我会去接巧姐儿回来,等我安顿好再说。” 王夫人求情道:“琏儿,我们王家现在立锥之地也没了,你让凤姐儿去找谁?过去的就过去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就是了!” 贾琏道:“有她在就没法过,我发誓这一生不再跟她和好!” 王熙凤也是个有心气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因此也没有什么好打点的,带着平儿就去找自己的哥哥王仁去了,临别还是王夫人从鞋底摸出一个小簪子:“我东躲西藏留了个银簪子,也不值钱,当路费吧!” 王熙凤和平儿灰溜溜到了已故的王子腾家门口,但见荒草已经到了膝盖那么深,人烟全无。正纳罕,门口一个货郎道:“王家的都散伙了,听说有的在前面拐角的胡同里。”王熙凤千恩万谢的找了去,也不知是哪一家,正碰见哥哥王仁衣不蔽体的出门倒痰盂,因赶上去道:“好哥哥,巧姐儿呢?” 王仁眼皮子也没抬一下:“王家已经成了破落户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实话说吧,家里连我和你嫂子都住不下呢,你们俩来了还真没地方下脚!”王熙凤心里一凉,强笑道:“那好歹让我把巧姐儿接走吧,琏二爷也惦记着孩子呢!” 王仁冷笑道:“你的孩子我怎么知道在哪里?” 凤姐一听急了:“我让人把孩子托给你,你怎么反说不知道?亏你还是个舅舅!” 王仁道:“你们贾府抄家的时候,我们王家不也是前后脚的事!我连自己一家都顾不过来,哪里知道巧姐在哪里!我还不是从大牢里刚出来的!” 凤姐跪下哭道:“哥哥,求你了!要是哪天有了巧姐儿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我现在一无所有,不能没有女儿!” 平儿和凤姐走投无路,只好又到贾府,也不敢去贾琏跟前,就直接去找王夫人。可怜王夫人房里除了一张被砸烂的空床,连褥子也没有。所幸已是初夏,将就一些也罢了。 王夫人听说巧姐儿失踪,也跟着惶惶不安:“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去哪里呢?我们留心着四处找找吧!” 却说宝玉、贾环、贾兰、邢夫人、李纨、赵姨娘等人,也陆陆续续被押送回来,贾政和贾琏四处奔忙,卖了荣宁府的房子,召集众人分家产,从此各过各的。凤姐已经被休,只能依傍着王夫人勉强度日。 贾政先前拿体己银子在京郊置办了房产和一点田地,眼下准备安排赵姨娘和贾环先去住着,赵姨娘道:“太太和宝二爷也去吧,大家都一起去挤着过一阵子,等安定下来再分。”除了王夫人,谁也不答应,都说就此分别吧,有缘再见。 贾政带着跟随的几个人去贾母墓前祭拜,又带领众人过起小门小户的日子。王熙凤何尝受过这样的苦寒,加之思女心切,又遇上被休弃的耻辱,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幸好平儿始终追随左右。到了盛夏,凤姐郁郁而终,贾琏死活不肯再见面。 平儿知道跟着王夫人也不是长久之计,为了报答凤姐,满心想着去寻巧姐儿,可是影子也没有的事,哪里去大海捞针呢? 这天,平儿正心事重重,听到有人问:“这里是凤丫头的住处不是?” 平儿跑出去一看,是刘姥姥,那个多年前在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 平儿忙问:“姥姥,你怎么来了?” 刘姥姥笑道:“我听说了府里的事,不要伤心,这都是命,你们奶奶呢?” 平儿红着眼道:“前几天刚没了,巧姐儿也不见了。” 刘姥姥道:“我正是为这事来的,你说巧不巧,那王家哥哥也太不是人了,把妹妹的女儿卖到窑子里去!我也是听人家嚼舌头才知道,一家家找去,真给我找到了!可我拿不出赎人的银子啊!我那女婿人也不赖,说咱们家的好日子也都是贾家给的,大不了卖房卖地呗!我们就拿出所有家当才凑齐,把姐儿救出来了,就养在我家里呢!白白嫩嫩别提多美了!” 平儿跪地道:“姥姥!你就是我的亲姥姥!我们奶奶可以瞑目了!” 刘姥姥笑道:“也是你们惜老怜贫不嫌弃我,当初接济了我,不然我哪有这本事?我说带着她一起找,可又怕路上不方便,我找到府里,人家要么不搭理,要么一问三不知,好不容易打听到你们到这儿来了!这样吧,我这就回去把姐儿给你们领过来!” 且说平儿见了巧姐,又是喜又是悲,眼泪忍不住的流。巧姐闻知母亲死讯,因问道:“我父亲呢?” 平儿道:“不知道可有安顿之处没有,府里房子都给卖了。” 贾政道:“我知道,他刚刚置办的一处房子,比我们这个还小许多,离这里不过五六里地,我去跟他说。” 贾琏听说女儿找到了,喜不自胜,当即赶了来,拉着巧姐的手说不出话,又把王仁往死里骂了不下百遍,因对平儿说:“女儿我接去抚养吧,你也去吧!”平儿犹豫着,贾琏又说:“她已经没了娘,只有你靠得住,我就此把你扶正如何?” 王夫人笑道:“可以,平儿应该得的。” 贾琏又跪地对刘姥姥叩头道:“多谢姥姥的救命之恩!眼下不知如何报答,但凡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去家里拜谢!我们一家一辈子不会忘记姥姥的大恩大德!”刘姥姥忙扶起他。 巧姐找到了,宝钗去了哪里,也成了悬案。 王夫人见宝玉诸事无心的样子,只好自己打听着。 到了秋末,才有人来访,是一对夫妻。贾政和王夫人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那女子笑道:“我是凤奶奶跟前的小红啊,原来也是怡红院里的,后来跟了芸二爷。”王夫人道:“现在你们是贵人了,来坐坐吧,有点脏。” 小红却忙着服侍王夫人,又说:“我们来是因为我们找到了宝二奶奶了!” 王夫人喜出望外:“在哪里?” 小红道:“哎,说来可怜,她被卖到人家家里当奴婢呢,被我家芸哥儿发现了,又是说情又是交钱给带了出来,在我家里呢。薛姨妈也在我家里,她们富贵人家的人,哪里会做奴婢,挨打受骂的日子也受了一阵子,都瘦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由的心痛如割。 当晚,小红和贾芸带着宝钗和薛姨妈过来,婆媳姐妹相见,竟无语凝噎。宝玉呆呆的站起来靠近,宝钗道:“我回来了!”宝玉点点头。 薛姨妈哭道:“蟠儿到冬天就要问斩了,虽说先前定了误杀之罪,到底这次我们牵连了他!”王夫人道:“往后都安安心心过苦日子吧!”又指着宝玉:“看我家这个,成天丢了魂儿似的,我没有一刻不悬心的!” 宝钗道:“无论怎样,都要好好过下去,还不至于无路可走。对了,听说云儿被卖到那种地方,后来又卖到船上,就再也不知所踪,若是能救出来是最好的。”王夫人叹道:“船上是最行踪不定的,只怕是这一生糟蹋了!我们几家的家运如此,也无可奈何。” 宝钗又说:“我听说袭人跟了那个蒋玉涵。”王夫人道:“谁是蒋玉涵?”宝钗道:“就是当初那个琪官啊,忠顺王府要的那个,他现在唱不了旦角了,都是收弟子办戏班子,虽说没落了,也算得中产之家。”贾政笑道:“这样也好,袭人是个好孩子。” 王夫人道:“听说你大嫂子和兰儿也安顿下来了,和琏儿他们不远。咱们以后布衣荆钗,当个平民,倒也没什么。” 第96章 赵姨娘扶正 经此大难,王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和薛姨妈宝钗略说几句,就闷在房里吃斋念佛。宝钗一心顾着丈夫和母亲,无法分心。家里一应大小事都凭赵姨娘作主,倒也妥妥帖帖。 万幸的是如烟、枕墨、长生和福贵,当初都和赵姨娘羁押在一处,如今也没有分散。 贾政素来不善理家,现在也少不得将家中当差的几个人叫来,筹划着接下来的居家用度和谋生计的事情。房子田产都是抄家之前安排好的,卖两府房子分得的银子还能支撑些日子,比起贾府其他人,算是宽裕多了。 赵姨娘时时安慰王夫人和宝钗道:“当初我们在南昌府,虽说住的略好些,有身份些,手里可差遣的人多那么几个,其实过日子也是现在这样。咱们只要安顿下来,把田地经营起来,清贫日子过着也未为不可,我和枕墨、如烟还可以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宝钗点头称是,王夫人却日甚一日的消瘦下去,身子也渐渐撑不住,以至于常常缠绵床榻了。每每看着宝玉浑浑噩噩的身影,她就仿佛心上压着石头,喘不上气来。 北静王辗转打听到宝玉住处,亲去探望,宝玉却木然看着前方,由着贾政引着他行礼,并没有什么话说。北静王示意贾政退避,私下里拉着宝玉的手:“你是伤心难过呢,还是真的痴傻了呢?”宝玉直勾勾笑着:“都一样。” 北静王道:“我已经听说你的表妹林姑娘不在了,心里惋惜了好一阵子,到底我们无缘。”听了这话,宝玉的眼泪却一行行滚落:“林妹妹……” 北静王便知他并非全无意识,因说道:“她是有福的人,若是受那牢狱之苦,更怕遇着拐卖抢掠的,为奴为婢的,又如何受得住?上天不忍她受委屈,所以让她先走一步,你要高兴才是。” 宝玉凄然一笑:“带走她一个,何必留下我!她做神仙去了,我要这劳什子命做什么!” 北静王佯嗔道:“你怎可说这种不忠不孝的话!且不说圣上对贾家到底格外开恩,就说你父母目下只有你靠得住,你不重振家业,还成日这样惹他们忧心,你心里过得去吗?听说你母亲已经病得很厉害了,满府人谁心里不苦?你多少也该收敛着些才是。倘若圣上念及旧情,看你这个样子,心也灰了。再说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苦不闻不问呢?凡事放宽心才好。” 宝玉也不作答,北静王临别吩咐人留了些银子在桌子上,出去向贾政告辞,满腹怅惘地走了。 这天,贾政得了消息,说迎春在孙绍祖家大病一场后,又遭受夫家毒打,竟一命呜呼,草草乱葬了。和赵姨娘叹息着,本想瞒住王夫人,谁知薛姨妈听到了,就说出去了,王夫人听了又是伏枕痛哭,加之又听说惜春已出家为尼,任谁也劝不动,铁了心远离红尘,越发让王夫人心内如刀绞。她尊贵一生,怎受得住一个个残酷的消息接踵而至! 煎熬到了中秋前夕,王夫人强撑着沐浴礼佛,叫来了身边所剩的几个人,对薛姨妈说:“妹妹,不成想咱们家也落得如此境地!蟠儿的刑期也近了,往后你就靠着宝钗吧,早知如此,我也不该苦心把这孩子配给宝玉,白白糟蹋了她!”又拉着宝钗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宝玉以后交给你了,好不好都是你的丈夫,看你的造化吧,我到天上去保佑你!” 宝钗抹着眼泪:“姨妈,快别这样说,撑过去,好日子在后面呢!” 宝玉虽魔怔,见王夫人此时的情形,跪在地上只是鼻塞喉咽,眼泪直涌,趴在床头挨着王夫人的脸。王夫人垂泪道:“我的儿,疼了你一场,万料不到……咱们家是这种结局,你心里是明白的,娘只盼着你快快好起来,你父亲老了,这个家能靠谁呢?” 贾政道:“别说丧气话,现在这样过着不也挺好吗?我早就想过田园生活,现在如愿了,你也说过寻常人家的日子多舒心啊,现在你只管休养着,再也不必时时操心许多事了。” 王夫人的脸上现出温柔的笑容:“存周,我到你家几十年,享尽了福,能嫁给你这样端方的人,是我的幸运。你不必宽慰我,我知道自己走到尽头了,往后和赵姨娘好好过下去,宝玉不知将来能否争口气,还请老爷你多多照顾栽培,他往后就没有娘了!” 贾政心里一酸,轻声道:“你放心吧……” 王夫人的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亮光:“存周,从前我做错了一些事,都是因为爱你,看在这个份上,请你原谅我!我这一生,都是把自己全部交付给你,从无二心,当着这些人的面,我也不怕说出来,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我这几十年,都是深深爱着你的,到现在也还是爱你,放心不下你……” 赵姨娘听了这话,眼泪流下来,王夫人又说:“兰儿像是个好苗子,虽然他们母子现在单独过,你们还是要时时去看看,多接济些,到底是我的孙子!”贾政忙点头。 王夫人闭上眼,略平息了会儿,对着赵姨娘伸出手去,赵姨娘忙上前去握住:“太太!”王夫人垂泪道:“妹妹,我当初害了你,这些年我念经忏悔,希望妹妹不要记恨。往后这个家要劳你费心了,特别是老爷的身子,还要你多调理着。宝玉和宝钗,还有我妹子,你也多记挂着些吧,你是个善人,我抄的《金刚经》在脚边箱子里,送给你吧!” 一时间,王夫人又说渴,问有没有参汤,又自说自话道:“都什么田地了,哪来的参!”宝钗惊道:“太太这怕是回光返照……” 果然,仅有的一点人参找出来,王夫人已经气息奄奄了,咬着牙关不肯闭眼,满屋子看,像是舍不得世上的一切。 宝钗和薛姨妈凑过去偎着她,赵姨娘替她换衣服,枕墨和如烟忙着替她擦洗,王夫人用最后的力气嘱咐着:“存周,给蕊儿一个名分吧……她……也不容易……”贾政一点头,她就带着笑意咽了气。 王夫人的丧礼是贾政和赵姨娘操办的,孝棚撑起,白纸满院,入殓停灵,迎来送往,守灵哭灵,足足忙了半个多月。还没喘口气,薛蟠行刑的日子也到了,宝钗和薛姨妈双双昏厥,几个月都没法缓过来。 直到开了春,贾政择吉日将赵姨娘扶正,此时赵姨娘正式成为贾政的妻子。 贾政见赵姨娘自从到了乡野,每天不施脂粉,素服布衣,为了全家的生计忙里忙外,因说道:“蕊儿,你如今也是个正经太太了,好好过几天清闲的吧,事情交给他们做!”蕊儿道:“做了主妇,怎么能自己闲坐,我一样都不放心!我说你也赶紧的把你原先的书生气收一收,不要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贾政笑道:“好好好!以后都听你的!” 赵姨娘道:“那你还不去看看宝玉好些没,查查环儿的功课!实在闲得慌,你去看看兰儿他们娘儿俩也好啊,天天杵在我跟前做什么!” 贾政笑道:“遵命!夫人说的是!” 从李纨、贾兰母子那里回来,贾政说:“我还顺路去看了琏儿,平儿当了太太比你还忙,她对巧姐儿真像亲娘似的。你还别说,琏儿对凤姐儿一直不服,现在对平儿这样温柔的倒是服服帖帖的,在家里修屋顶,又是囤柴火,不知道的谁信他是贾府的公子哥呢!” 赵姨娘问:“巧姐儿也大了,琏儿给她定亲了没?” 贾政道:“我正要说呢,那个刘姥姥庄上有个大财主人家,见过巧姐儿避难的时候,也知道咱们贾家的事情,要求娶巧姐儿呢!还说巧姐儿千金贵体,是绫罗绸缎裹大的,不像乡下土财主,还请不要嫌弃呢!” 赵姨娘笑道:“真真这孩子有福气!凤姐儿当初对刘姥姥好,现在福报都给了孩子,她也可以瞑目了!那家的儿子人怎么样呢?” 贾政道:“琏儿就这一个独生女,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亲自去那家看了,说那个孩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还肯读书上进,人也谦恭温柔,满意得很呢!别看人家不是我们这样的公府出身,家里也有几千顷地,几百头牲畜呢,银子钱也不少,只是没什么咱们家往常那些稀奇玩意儿罢了。人家还讨好着琏儿说,不要瞧不起他们,他们若是娶了巧姐儿,保管全家对她好。对了,琏儿现在手头好些,把刘姥姥为了赎巧姐卖屋卖地的银子给她了,现在刘姥姥家里也有几亩好地,还打了井,种些瓜果菜蔬,还能卖点钱呢,根本吃不完!” 赵姨娘笑道:“好人有好报!这是她的造化!兰儿想必还是那样用功吧?” 贾政道:“他又进了学堂,日夜苦读,他母亲也是含辛茹苦,将来不会差的。”又指着宝玉的房间:“宝玉如果好起来,那就更好了!” 赵姨娘道:“不要心急,他会好的!” 第97章 宝玉遁世 这天,贾政在家对账本,旧日家里常往来的清客程日兴上门来了,贾政忙接进屋里道:“你怎么找来的?”程日兴道:“我也是问了好多人的,你这里没有我想的那么糟。”贾政道:“一家子保住了性命就算好的,还能指望什么呢!” 程日兴够着向贾政凑近:“你听说了吗,江南甄家抄家以后,潦倒破落到几乎沦为乞丐,如今竟碰上主上念旧恩,仍赐了原来的世袭。想来贾家也会有这一天的!” 贾政摇头道:“我们家一个得力的都没有,何必做寄生虫呢?德不配位,不如就这样平平淡淡当个平民。” 程日兴又说:“你那个和亲的女儿,听说在茜香国大刀阔斧的做了许多实事,现在风光着呢!”贾政笑道:“我就知道她必不是池中之物!” 送走了客人,贾政忙把探春的近况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喜道:“我这个女儿,到哪里都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她过得好,我也跟着高兴,不知如今有了小外孙没有!” 说话间,宝钗和薛姨妈卖了这几天的针线活回来,贾政因问道:“宝钗,宝玉这几天怎么样,看书能看得进去吗?”宝钗道:“原来在府里,他还静心好好学了一阵子,咱们家遭此大劫后,他倒没有怎么看书了,只是嘴里偶尔念叨着,说无以回报老爷太太和老太太,这一生大家都是白疼了他。” 贾政道:“他要是看不进去就算了吧,反正也没有原先那样大的压力了,咱们都平安就好,读不进书也没什么。再说兰儿是个成器的,也就够了。” 却说宝玉虽也受过牢狱之苦,毕竟从未参与过那些案子,因此也没受什么刑罚和审讯,那块通灵玉藏在靴子里,竟保全下来。 从监牢出来后,为了不惹眼,宝钗每天将通灵玉替宝玉系在外衣里面,也没出什么岔子。这天早上,宝钗照例在枕头下摸索,却找不到玉了,又疑心是宝玉自己戴上了,却并没有。这事宝钗也不敢瞒,当即告诉了贾政和赵姨娘,又和薛姨妈说了,一家人翻箱倒柜找起来,恨不能掘地三尺。 贾政说:“实在找不到就算了,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他是宝玉,没有玉正好做个普通人。”赵姨娘道:“先前他丢了玉的情形你忘了吗?这是他的命根子啊!”贾政道:“急着找更找不着,七手八脚的,说不定哪天它自己就冒出来了,大家先放宽些心才好。” 谁知当天下午开始,宝玉就开始满屋子乱窜,嘴里说着胡话,饮食不进,也不搭理人。贾政心慌意乱,正不知哪里去请大夫,宝钗哭道:“宝玉不好了!晕过去了!” 贾政跑到宝玉房里,如烟一头闯进来:“老爷!老爷!有个和尚在外面!”贾政摆手道:“什么时候了,管他什么和尚,叫他走!” 如烟说:“他说我们家有件大事,需要他化解,拦都拦不住!” 贾政只好将那和尚请进来,那和尚径直往里走:“宝玉!宝玉!”进了宝玉房间,在宝玉枕边笑道:“糊涂东西,红尘许多年,都忘了回去吧!”宝玉听了,睁开眼睛问:“可不是,我该回去了吗?” 那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正是宝玉丢了的通灵玉,放在宝玉手心里:“你想好了吗?我们走吧!” 宝玉坐起来,眼睛直视着前方:“我走……”贾政和宝钗急了,都在喊:“宝玉!宝玉!”又把那和尚往外推。宝玉不管不顾的起身,仿佛身体前所未有的轻,跟着和尚就要走。贾政一把拉住道:“孽障!你娘和老太太才走多久?我也老了,国公府也没了,你当不了贵公子就想抛下我们,你忍心吗?”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打和尚,那和尚笑着说:“宝玉,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尘缘了结后我再来。”说着飘然而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宝玉扶到床上躺下,宝玉闭上眼睛,林黛玉、王夫人、贾母、晴雯、尤三姐、尤二姐、元春、迎春、鸳鸯、秦可卿……一个个逝去的人在他脑海里转,又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情缘都是魔障,早日抽身吧!” 宝钗和薛姨妈正在哭泣,只见宝玉睁开眼睛:“惜春妹妹是对的。”宝钗道:“宝玉,你别胡闹,我且不说,你也该多替老爷想想!” 宝玉起身,将通灵玉系在身上,就往外走,说什么也扯不住。 急得薛姨妈直喊赵姨娘,赵姨娘一面喊贾政,一面和贾环去追宝玉,贾政气道:“那和尚都走了,看他这会子出去找谁去!” 宝玉一出门,那和尚却并没有走,笑着迎上来:“我接你来了,走吧!”说着就取下宝玉的通灵玉,拉着宝玉的手,急匆匆走远了。赵姨娘和贾环追出去,只看到远远的背影,转个弯不见了,跑到转弯处,却不见宝玉踪影。 随后跟来的贾政、宝钗、薛姨妈和几个仆从也分头四处去寻,哪里还有宝玉的影子! 一连几天找寻无果,薛姨妈和赵姨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宝钗反安慰道:“他若果真不属于这里,那也是他自己的命运,强留在这里也无益,不如我们想法子把日子过下去。”薛姨妈哭道:“我的儿,说句不好听的,那你今后岂不就是守活寡!”宝钗道:“每个人都是独立存活于世,他在与不在,我都要过好自己这一生。” 贾政听了,点头道:“贾家已经衰败到这个境地,宝玉也说走就走了,想必是有定数的。如果这样能让他解脱,那就让他走吧!” 宝玉的出走,让贾政只能将希望放在儿子贾环和孙子贾兰的身上,但贾环读书没有贾兰那样有天分,赵姨娘时时督促说:“你父亲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天天稀里糊涂的!”贾政反而劝道:“别管太严了,只要在正道上就好,不一定非得考功名。我现在把什么都看淡了,珍惜现在拥有的吧!” 贾琏也得知了宝玉出家的事,到跟前安慰了贾政一番,两人因说起巧姐的亲事。贾琏说:“若是先前,咱们家自然看不起这种土财主,可现如今,这就是积了大德了。那个孩子我看了,长得也好,也肯读书,对家里的账目也都很熟练,为人彬彬有礼的,我想巧姐儿嫁给他应该不至于太委屈。” 贾政问:“平儿怎么说?”贾琏笑道:“平儿比我还操心,拉着那家的婆子们问了又问,什么都要确认好几次,她也说这门亲事不错,年底就可以定下来了,明年春婚事就成了。”贾政点头:“这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做了好事,还有凤姐儿当初厚待刘姥姥,她们给巧姐儿积了后福。” 贾琏又说:“探春现在听说在茜香国很受恩宠呢,又能干会做事,举国上下无不崇敬她。”贾政笑道:“我上次听程日兴说了。” 却说贾政虽对贾环读书并不强求,对贾兰还是有些期待的,因此安排他们叔侄二人一起去赶考。 李纨流泪相送:“兰儿,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聪慧,也是母亲唯一的希望,这次要尽心尽力啊!”贾兰跪地垂泪道:“母亲这辈子为了我不知付出了多少血汗,我一定让母亲扬眉吐气!” 赵姨娘在一旁笑道:“我们环儿算是陪客,兰儿必定大有出息,将来让你凤冠霞帔呢!”李纨笑道:“那就不枉这一生了!”贾环道:“出发了!等我们的喜信儿吧!” 贾兰和贾环去赶考,贾政连日坐立不安,到了出场那天,贾环拉着贾兰的袖子,两人欢欢喜喜回来了。贾政问:“你们觉得怎么样?”贾兰笑道:“我自己觉得还不错吧!”贾环道:“我就只能说是发挥了自己的正常水平,不知道写得好不好。”贾政道:“这是你们第一次赶考,历练历练也好,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因为赶考期间,贾环和贾兰叔侄总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朝夕相处,年龄又差不多,从小也感情深厚,所以自此更加亲厚。李纨见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只觉得苦尽甘来了。 赵姨娘见儿子虽不出挑,也能踏踏实实学习,已经很满足。这天,她正挨着贾环说些闲话,贾政一脸欢喜的跑进来:“蕊儿,你知道谁要回来了?” 赵姨娘抬起头诧异道:“宝玉回来了?” 贾政道:“琏儿说,统制大人说海疆有重大的迎接仪式,是咱们三姑娘要来了!” 赵姨娘大喜过望,立即站起来:“哪天到?我们现在有资格和她见面吗?” 贾政道:“说是五天后到,那也要先面见圣上,和那些诰命夫人应酬几天,才能见我们吧!我们是她的亲爹娘,哪有不允之礼!只是家中寒酸,不知如何准备?” 赵姨娘笑道:“哪有出嫁的女儿嫌弃自己家里的,不要瞎操心!探春最爱吃的几样菜,我们要准备着。” 话虽如此,赵姨娘比谁都激动,成天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 第98章 探春省亲 果然贾政说得不错,探春登岸后,应酬了许多天,才得以请求回家看望父母。因此当天的一大早,就有宫里的太监传话,叫贾家做准备。 到了傍晚,探春才坐着轿子来,跟着的是浩浩荡荡的仪仗,最可喜的是同行的还有探春八个月的儿子。 探春对随从说:“只留下侍书就可以了,我们家如今住不下这许多人,你们就听从宫里的安排吧,我在娘家住几天,清清静静说说话。” 赵姨娘远远就看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还要好看多了,顾盼神飞,雍容典雅,旁边跟着奶娘抱着孩子,侍书搀着探春,满脸笑意。 进了屋,赵姨娘和探春未免相拥而泣,贾政抱着外孙子目不转睛。探春流泪道:“这么短的时间,咱们家怎么就这样了?我在茜香国就已经听说了,只是没想到有这样惨!太太呢?”赵姨娘哽咽道:“太太去年咽了气,琏二奶奶也没了,咱们家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探春问:“宝哥哥呢?” 赵姨娘道:“他跟着一个和尚走了!” 探春问:“迎春姐姐呢?惜春妹妹呢?”赵姨娘红肿着眼睛道:“迎春被孙家活活折磨死了,惜春当姑子去了,就只有巧姐儿命好些,来年就要嫁给财主家了。” 探春听了由不得大哭起来,反倒是贾政劝慰许久。 探春道:“这次我们国王没时间来,我带着孩子来的,他叫阮思。虽说咱们家遇到这样的事,我见到圣上时,他除了询问茜香国事宜,也颇有对咱们家的惋惜遗憾之意呢!” 贾政道:“能留下这么多活口,我已经很感激圣上的隆恩了。探春,你到了那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探春道:“熬?除了思念家乡和亲人,没什么煎熬的啊!我心想反正没有退路了,身上的使命又重,那就一路向前吧!也多亏了身边带去的人都忠心耿耿,路上全心护卫我,到了那里也都为我两肋插刀,不辞劳苦、不惜性命,他们都是我的患难之交,现在我在茜香国,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你看侍书,我现在简直一刻也少不了她!” 贾政道:“我听说你在那里大展拳脚啊!” 探春笑道:“我过去就正式成为王妃,国王他对我十分体贴尊重,我想做点什么,他都很支持。一开始的时候,一路南下,实在受不了那个湿热的气候,很多饮食习惯都不适应,语言也不通,但是慢慢的就好了,前朝后宫的诸多礼仪啊、体制啊、人际关系啊,我也很快理顺了,不理顺怎么站稳脚跟呢!我想,咱们国家出这么多的物资人力,怎么能浪费呢?再说,我多做点事,说不定咱们贾家会多一份平安,我自己也多一点安身立命的资本啊!” 贾政道:“真不愧是我们家最优秀的女儿!想当初你在家里管家就会兴利除弊,就知道一个草根子、一个破荷叶都是值钱的,如今大有作为也是在我们意料中的。” 探春笑道:“他们对我们国家的物产都十分感兴趣,茜香国山地多,到处都很潮湿,可以种庄稼的地很少,热的时候很热,冷的时候极冷,吃槟榔的多。那里民间的人喜欢用藤做房子,家里喜欢用竹席子,当然,皇室和我们差不多。” 赵姨娘听得兴起,问道:“你们穿什么呢?” 探春道:“王室的人都喜欢用白布缠头,男子热起来的时候喜欢上身不穿衣,下面裹着毛巾,出行喜欢骑大象,也有人乘轿子,还喜欢用叶子做的伞,很结实的。对了,他们出家人极多,寺庙什么的和我们的是一样的。不管是王室还是平民百姓,家事都是妻子掌管,女子地位还是很高的。” 赵姨娘问:“那你教了他们什么?” 探春道:“我当初陪嫁的那么多东西,还有带去的能工巧匠,都派上了大用场!我们教他们种水稻,开辟田地,种花,种树,还种莲藕,种茶,还有养蚕织丝绸。孩子出生后,很多事我就只是安排下去,我自己在宫里教女子们刺绣,做衣服鞋子,还要时不时和国王议论政事,为他辅政,所以一点不觉得难熬,每天一点闲暇也没有。” 赵姨娘道:“你出嫁没多久,咱们家就被抄家了,幸好听了你的话,你父亲提前置了点地和房子,再加上贾府卖房分得的,以后日子还是可以过的。” 探春道:“我听说了咱们家的事,急得不得了,后来听说北静王求情,我才松了一口气。” 赵姨娘道:“知道你过得好,我们别提多高兴了!其实就这样平安自足,就很好了,不一定要赫赫扬扬。只是我和你父亲、你弟弟经常想你,还是嫁得太远了!” 探春道:“是啊,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突然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家里,想起我们的园子。我就会把家里带去的东西一样样的看,回忆着起诗社时姐妹们作的诗词,想着家里的一草一木,国王每每看到我思乡落泪,就答应我,同意我省亲。” 亲人相聚的时光总是那么快乐,探春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想和孩子一起陪着爹娘、承欢膝下。贾家七零八落的亲眷们也都围拢来,像普通人家一样说说笑笑,仿佛过去的繁华和屈辱,都一并成了历史。 这天五更时分,天还是一片漆黑,就有人在外面敲门,贾政不知何事,忙吩咐人保护好探春和赵姨娘,自己隔着门问:“谁啊?有什么事?” 外头的人说:“我们是来报喜的!科举成绩出来了!” 贾政忙打开门,只见来人道:“贾环乡试一百三十名举人,贾兰乡试第七名举人,都可参加明年春的会试。” 一时间,家中人都已经听见,都欢喜非常,送走了报信人,赵姨娘问:“兰哥儿的怎么也在这里报呢?”贾政道:“想是都算在我一门下,快,叫长生去告诉兰哥儿!” 李纨得知贾兰成绩这样好,抱着贾兰喜极而泣,又在丈夫牌位前跪告:“珠儿!你听到了吗?咱们的儿子中了举人!你可以瞑目了!” 赵姨娘也喜得搂着贾环絮絮叨叨:“谁知你也能中呢!我只说你不是这块材料,尽力了就行,谁知低估你了!” 独有宝钗和薛姨妈心中悲苦,又不好表露,默默的说不出话来。 探春笑道:“所以说否极泰来,祸兮福之所倚,我一回来就遇上这样的大喜事,过几天我可以放心回去了!咱们家复兴有希望了!” 探春回茜香国后,很快又是冬天,贾政想着要去给贾母的坟墓做个庇护的棚子,就带着长生和福贵连着几天忙碌起来。那天下着雪,刚好棚子搭完了,贾政正往回走,忽听长生说:“那是谁?给咱们老太太磕头?” 贾政回头一看,远远的,厚厚的雪地里站着一个人,光头赤脚,披着大红斗篷,在贾母坟前祭拜。贾政一惊,心里已有答案,赶上前去一看,正是宝玉! 贾政连声喊着:“宝玉!你回来了!宝玉!” 贾宝玉一言不发,对着贾政倒身下拜,叩了几个头。 贾政想要去伸手拉着他,却见宝玉自己起身,眼中若隐若现一点泪痕,道:“俗缘了结,我走了!”说着快步到不远处河岸登舟,舟上一僧一道,三个人飘然而去。 贾政久久立在雪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再无一人。他心里知道,他的宝玉,这次是永远的离开了! 宝钗听闻宝玉出现过,也禁不住对窗外饮泣:“他临走不肯和我道别,我在他心里,到底是没有位置的。” 贾兰和贾环为了春天的会试,埋头苦读,都两耳不闻窗外事。 难得一家人围炉夜话的时候,贾政对贾环和贾兰说:“我在仕途上算是很失败了,我自己无能也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是进士出身,这一点就吃了大亏。贾雨村是我推荐的,他就平步青云,他就是进士啊!当初圣上赐我官职,看似是天大的恩典,这对无心仕途的人和不想好好读书的人来说是个好事,可我的前途就被断送了。所以从我父亲到我,都希望家里有人考进士挽回家运,世袭的爵位是一代代降下去的,入朝任职才能获得荣耀,不考进士,就不可能走上去。现在贾家没落了,没想到还有你们,不幸中的万幸!” 贾环道:“你不是说早就看开了吗?不是说我们读书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平安最要紧吗?” 贾政笑道:“话是这样说,可你们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我当然对你们充满期待啊!” 贾兰道:“二月就要会试,也没多少时间准备了,到时候和环叔叔再一决高下!” 贾环道:“我不敢跟你比,我现在这个成绩就已经是祖上保佑了!希望都在你身上!” 赵姨娘也不敢有更多的奢望,她觉得,儿子成了举人,简直是在做梦。哪怕就此止步呢,她也是知足的。 第99章 贾兰的荣光 二月初九的京城,已有融融暖意,贾环和贾兰都在会试考场奋笔疾书,贾政从大清早起就在家里来回踱步,一直到晚上都无法静下来。 赵姨娘笑道:“你急什么,这还是第一场呢,十二、十五还有两场,有你着急的!再说了,环儿和兰儿都已经是举人了,就算这次没考好,也足以光宗耀祖了!他们又年轻,以后机会多着呢!” 话虽如此,贾政哪里放得下心,连着几天茶饭无心,没来由的汗涔涔。另一边的李纨更是日日烧香拜佛,虔诚至极,根本没有一天能安寝。 二月十五晚,贾环和贾兰分路回家,贾政一把拉住贾环问:“这次你考得如何?”贾环道:“这次怕是不大好了,题目难,我也不知怎么,就是好似枯竭了一般,下笔滞涩。”贾政道:“你能参加会试,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没事的,以后还能去试试。兰儿怎么样?” 贾环道:“今天我们分两头走,他说今日先不来咱们这里,要先去见他母亲。看他那样急切,想必是考得很好,他说他打算睡三天三夜呢!” 贾政道:“我知道兰儿是个好苗子,可是会试是百个里都取不到一个呢,去应试的个个都是各省的尖子,他尽力了就好,也不能期望过高。” 天气一天天暖和,寒意一天天消退,一切都是那么明媚生动,好像都孕育着希望。 这天,贾政和贾环在小院里煮茶对饮,忽听得外面唢呐声和锣鼓声越来越近,比寻常人家娶亲的阵仗大多了。贾政纳罕:“乡野人家,谁有这样排场?”到门口一看,三个威仪的男子都骑着高头大马,手里高举着彩旗,后面跟着一群奏乐的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就连那三匹马,也是披红挂彩,健步如飞。沿路的百姓都跟着欢呼,像是朝着贾家来! 贾政忙喊:“环儿!环儿!” 那几个男子瞬时已到门口,鞭炮声同时也就响起来,噼里啪啦经久不息。贾政忙迎过去,几个人下了马,齐声道:“恭喜贾兰高中贡士!恭喜贾兰高中贡士!” 贾政忙道:“贾兰是我孙子,他和他母亲住一起,不在这里,我即刻去请!” 那三个人却道:“不必,我们去他那里,不敢劳烦他来!还请贾老先生你帮我们带带路!” 于是贾政带着两个仆从,就领着报喜人去寻贾兰。 贾兰正和母亲在吃中饭,一点腌萝卜就着白粥。见一下子涌进这么多报喜的,两个人都愣了。 只听又是两声高亢的“恭喜贾兰高中贡士!恭喜贾兰高中贡士!”,李纨几乎跌坐在地,贾兰木然站起来,差点以为是做梦,他接了喜报,转身跪在母亲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已有人将报帖接过去高挂起来,报喜人里有个略年纪大些的笑道:“贾老爷,恭喜恭喜啊!我们能讨点喜酒吗?” 可怜李纨母子家徒四壁,哪来的酒!一点积蓄也是辛苦存着,供贾兰读书,舍不得浪费分毫。 贾政忙说:“请你们略坐一坐,我就去买酒!”骑着马就去找赵姨娘要银子买酒,又给报喜的每个人分喜钱。这时,消息灵通的贾琏也赶了来,喜得当即张罗起来置办酒宴,请报喜的和前来看热闹的乡亲们沾些喜气。左邻右舍也忙着把桌子椅子搬来帮忙,李纨一直都含着满眶的眼泪,为了这一天,她等得太久太久了! 待满屋的客人散去,贾政又将亲友们邀来,在自己家中庆祝,赵姨娘和宝钗、薛姨妈忙进忙出,众人欢饮达旦,直到次日早饭后方散去。这是抄家后最欢乐的一次团聚,比探春省亲的时候还热闹。 贾琏说,巧姐儿月底就要出嫁了,平儿有了身孕,自己做点小买卖,比先前还充实。 贾政说:“咱们也不要过于得意忘形,兰儿是贡士,还不知殿试如何呢!”贾琏道:“怕只怕咱们家的罪过拖累了兰儿,不然他的资质中进士是稳稳当当的。”贾政道:“这也是我的顾虑啊!” 四月,贾兰到紫禁城保和殿复试通过,又在四月二十一去保和殿参加殿试。圣上见贾兰气度举止像大家公子,穿戴用度却颇寒酸,又联想到前阵子探春省亲,因问道:“你和荣宁公贾家有什么关系吗?”贾兰心想,这一问前功尽弃了,因如实答道:“草民乃荣国公之后。”圣上又问:“贾贵妃是你的什么人?”贾兰答道:“草民自幼丧父,先父乃贾贵妃胞弟。”圣上慨叹良久道:“谁知你们贾家也有读书辈!我看会试名单里有个叫贾环的,莫非也是你们家的人?”贾兰道:“他是我祖父的庶子。”圣上笑道:“看来你们这一脉命不该绝啊!” 殿试后,贾兰如实将保和殿里的对话告诉了贾政,贾政拍手道:“既如此,你一定可以高中,挽回我们的家运!”赵姨娘遣人去接来李纨,大家聚在一处等着三天后的放榜。 三天后又是大清早,失眠整夜的贾政去喊贾兰,贾兰同样是一夜没合眼,起来匆匆洗漱,拜别母亲:“我去看榜了!” 李纨道:“圣上过目了才能誊写出来放榜,怎么可能这么早!你吃了饭再去吧!” 贾兰道:“我过去也要许久,说不定就放榜了!”李纨笑道:“也没什么好的穿,你祖父给你买了些布料,我给你做了身衣裳,昨儿才成,你穿上吧!” 送走贾兰,贾家亲友又纷纷聚拢来打探消息,大家吃不下喝不进,都伸着脖子看外面,都不敢轻易说笑,只怕漏听了什么动静。足足等到傍晚,外面的鼓乐声和喧闹声响起,众人奔出门一看,贾兰骑着骏马,由一队人簇拥着往家门口来,看热闹的人群也流水一样涌来。 只听一位宫里的公公宣道:“贾兰中新科进士,二甲第八名,特邀请参加明日琼林宴和游街盛会!” 贾兰一下马,李纨已经晕过去,贾政也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老泪纵横。 作为新科进士,又生得一表人才,贾兰很快成为各路达官贵人的择婿对象。一时间,落魄到无以复加的贾家,又门庭若市。 贾政告诫道:“兰儿,一甲都进了翰林院,你还不知会派到何处呢,现在还是要谦虚谨慎,万万不可得罪人!” 贾兰笑道:“进翰林院不是我的梦想,我想去沙场!” 贾政笑道:“你这样文弱,怎么就想着要去沙场呢?” 贾兰道:“咱们贾家就是靠着军功起家的,我也想像先祖那样立一番功业,洗尽前耻!祖父放心,战场也需要军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一定就是动刀动箭的。” 贾政笑道:“现在你是进士,你说了算,我们都仰仗着你呢,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也可以试试。” 贾环看着贾兰成为家族的荣耀,也打心眼里高兴,起码自己做不到的,有人做到了。他自小喜欢做做木工活,如今成为举人,也不大好意思天天做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因此和贾政商议着,一面打理家中的田地,一面由贾政掏空家底开着几家木材店,也算是合了他的心意了。 日子渐渐兴旺起来,贾环听从贾政的安排,娶了昔日家中清客詹光的女儿,名唤清歌。婚后不过两三年,贾环已是一儿一女的父亲。 每天贾环为了家中产业忙得团团转,贾政倒乐得打下手,赵姨娘每日和如烟、枕墨帮着清歌带孩子,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让这个家满溢着幸福。 薛姨妈也时时帮着赵姨娘做点杂七杂八的,宝钗出身皇商之家,常常指点着贾环生意上的周转出入,家中账目渐渐成了宝钗掌管。 贾兰主动请缨上战场如愿,屡立奇功,娶的是吴贵妃的侄女吴樱,几年间接连诞下二子,让李纨沉醉在无边的甜蜜里。 因为贾兰的战功,加之贾家祖上有功,和亲得力,圣上又时常念着元春贵妃,心里着实替荣国府一脉惋惜。在贾兰凯旋回朝述职的时候,圣上当即恢复了荣国府的世袭,由贾兰袭爵。 不过七八年,贾兰一步步从一品驻防将军,又升正一品绥远将军,李纨在丧夫近三十年后,终于成了一品诰命夫人! 贾兰的功勋卓著,使得流放宁古塔的贾珍、贾赦蒙恩放还。此时的贾赦已是白发苍苍,牙齿也没剩几个了,看到贾琏和平儿和和美美,小孙子伶俐乖巧,又听说巧姐儿得了贵婿,多年的困苦屈辱都烟消云散。贾珍在苦寒之地留下腿疾,已经不能自如行走站立,待到贾蓉住处,看见儿子一家四壁透风,食不果腹,转念一想这也好过流放的苦楚,也就释然了。 老了的贾政,和已经无法反手给自己挽发髻的赵姨娘,每每在夜里说起兴衰往事,都感恩命运的厚待,因为他们从未失散,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来之不易。 第100章 老来伴 天气晴好的日子,赵姨娘时常会把衣服都翻出来晒晒,贾政叹道:“想当年,你有各式各样的时兴裙袄,配着你的云鬓花颜,别提多美了!现在你看看,哪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当初置办田地屋子,应该把你的衣服带点出来存着,那时候哪知道一切来得那么快!” 赵姨娘道:“怎么,我没有好衣服,也老了,所以就不美了吗?” 贾政笑道:“怎么会,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最可爱最俊俏的蕊儿!” 但是说到自己曾经心爱的衣服,再冷心肠的女人也会忍不住伤怀。赵姨娘说:“你曾送我一件菊纹上裳,在南昌府的时候,真是人人见了都要回头!还有一条百褶如意月裙,穿着又轻便又苗条,哎,不知道抄走了落到哪个小蹄子手里去了!” 贾政道:“还有我送你的那几个斗篷,逢着下雪天你一披上,活像画里的人!我手里的银子都给环儿做生意了,这小子是该还点本给我了,我给你添几身新衣服!现在他也不缺这点钱了,你没看他给他媳妇恨不得天天买新的!” 赵姨娘啐道:“清歌多少岁,我多少岁?做婆婆的还能去和儿媳妇比美吗?我现在安心当祖母就行了,穿啊戴啊都无所谓。” 贾政却像没听见似的,当天晚上就去找贾环要银子,第二天就兴兴头头去给赵姨娘买衣服。回到家时,贾政做贼似的把鼓鼓囊囊的包袱拎到自己房间,赵姨娘打开一看,又是好笑又是生气:“我都一把年纪了,你买的什么?这种撒花烟罗裙、薄罗长袍,我穿着成什么样子?你再看看这杨妃色的妆花裙,这嫩黄的百花曳地裙,我穿上不把人笑死了?人家要说我老妖精,为老不尊!” 贾政道:“那又怎样?你在我心里就是小女孩,我说适合就适合,我说好看就好看!你仔细看看,底下还有好东西呢!” 赵姨娘把新衣服拿出来放床上,才发现包袱底还有几个小布包,包着胭脂水粉、眉黛熏香之类的,因笑道:“咱们这郊外人家,一圈住的都是些平民,你让我一个老太太穿得花枝招展,还画眼描眉的,怎么出门去啊,会被人戳着骂老不正经!” 贾政道:“你儿子是举人老爷,你孙子是绥远将军,谁敢说你?实在不行,你就在房间里穿给我看,打扮给我看!来,我又给你画眉吧,当初的功底不知道还在不在!” 赵姨娘一边嗔着他,一边把衣服一件件试了,又坐在镜子前顺从地由着贾政替她画眉。两个人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赵姨娘伸出手摸着贾政的脸颊:“你看你老成什么样了,皱得跟个核桃似的!你以前眼睛那么好看,现在怎么垂成这样了?头发也只剩这么点了!” 贾政一只手拿铜黛,一只手捧着蕊儿的下巴:“老天爷真不公平,怎么就让我一个人老呢?你看我的蕊儿,还是这样细皮嫩肉的,眼睛水汪汪,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你偷吃了仙丹吧!”赵姨娘笑道:“别诳我了,你打量我看不见镜子呢,这几年明显成老太婆了!” 说着说着,贾政将赵姨娘轻轻揽着:“蕊儿,虽说我们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如今落地乡间,也够惨了,可我心里很满足,我们现在这样,多少人羡慕不来呢!和你生活在一起,活到一百岁我也嫌不够,只是……” “只是什么?” “我们家这几代,男子都不高寿,我父亲还没活到我现在这个岁数呢!我怕只怕哪天突然就去地府了,留下你孤孤单单!不过话说回来,你有环儿,兰儿也是个好孩子,应该不用担心。不知道怎么,我总是放心不下你!” 赵姨娘笑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些?你不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就说过吗?你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着,孩子们都大了,当家理事的都有人,我跟着你去怕什么!” 贾政捂住她的嘴:“别说这种话!我不许你做这样的傻事!” 赵姨娘嗔道:“你自己提起来的,反过来不要我说!” 也有些时候,贾政和赵姨娘去当日的那些朋友家坐坐,叙叙旧,喝点茶。赵姨娘说:“人家都带的是十几岁的小侍女,小歌姬,你带着一个老婆子,还是正经夫人呢,抛头露面的!”贾政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下次你别来,我去找几个小歌姬跟着,免得让你堂堂一个夫人出来!”赵姨娘一拳打过去:“死老头子,你敢你试试!” 贾兰有了自己的府邸,几次三番来接祖父母一起住,贾政总是不去,他说:“让宝钗他们娘儿俩去享享福吧,我们在这里自在惯了,就不去了!”宝钗说:“我去了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这里的账都归我管呢!”贾兰说:“这样吧,对账随时可以叫环叔叔去找你。” 宝钗说:“我还要在公婆面前尽孝呢!” 贾兰道:“你们一个都不跟我去,外人只道我无情无义、不管家人死活呢!” 薛姨妈笑道:“也好,这里现在住了满屋人,我们挤着是不好,想来兰哥儿府上宽敞,不差我们俩。”宝钗只好应了。 贾环的孩子渐渐长大,家里渐渐也请了好些个婢女婆子和跑腿的,加之攒了不少银子,也到城中另买了房子。贾政照例不去,贾环生气道:“兰儿那里你不去,毕竟隔了一代,我那里你也不去,我得罪你了吗?我媳妇不孝吗?还是说我的孩子们太吵闹?” 贾政道:“我们老了,去哪里都碍手碍脚的,何必呢?” 贾环说:“你这是什么话?当年老太太在的时候,是何等的福气啊!一家子围着她打转,那才是有长幼尊卑的家呢!现在我们去住大房子,你和我娘住郊外小破屋,我一时半会儿的又顾不上你们,这叫我怎么安心!” 贾政说:“那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娘自小被卖到荣国府当奴婢,到处是规矩,她根本不想去住深宅大院,所以兰儿那里我们不去。后来在南昌府那几年,我们过着小老百姓的日子,她很快乐,小门小户自给自足的生活是她从那时候起一直向往的,现在实现了,我不忍心给她打破。再就是,咱们家破落后,拮据日子也过了许久,如今也不缺什么,可以说很富足了,住在这里不光不受约束,还有足够的生活来源,你有什么担心的?你们闲的时候,随时带着孩子来住一住嘛!我们手里也有好几个跟了半辈子的可心人,没有不放心的!” 贾环哑口无言,只好同意让父母先住着试试看。 没有宝钗母女,也没有贾环一家,小房子成了贾政和赵姨娘的小窝,同样已经老了的枕墨、如烟、长生、福贵还在,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南昌府的时候。 几个老人不再需要向外索取,也不再被外界索取,小天地里仿佛与世隔绝。院子里自己种的菜已经吃不完,何况贾兰和贾环动不动差人送米送银子。 如烟和长生打从丧子后,再也没有孩子,两个人兢兢业业守护着贾政和赵姨娘,在闲暇时候,或者碰到一起的时候,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温暖了彼此。 枕墨和福贵呢,一个一辈子没有嫁人,一个一辈子没有娶妻,一个说宁死看不上这种男人,一个说打光棍也不要这种女人,却总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给彼此最及时的帮助,最坚实的依靠。他们说只是相熟而已,一生都只想做一对熟人。 赵姨娘在墙根窗台处处种花,又喜欢和两个老姐妹去捉鱼捉虾,挖点野菜,动手做点衣服桌布,贾政简直成了世外高人,成天的对着远山对着河流对着自家院子,发着呆,捧一杯茶,握一卷书。月白风清的夜里,他也偶尔拿出古琴弹一曲,反正其余五个人都不懂。他有时候晒书,赵姨娘一边给他挪开点晒自己的布鞋,一面检查哪本书破了脱落了需要她修补。有时贾政半天写不出一首词的下半阙,赵姨娘唱着南方小调晃来晃去,他更是失了情思,却瞥见杯中浮着几片花瓣,厨房里妻子正张罗着开饭…… 年纪大了,赵姨娘常常睡到半夜脚抽筋,一拍贾政的背,贾政闭着眼睛坐起来给她按一按,她就好了,而他依旧鼾声如雷。贾政觉得身体酸痛乏力,赵姨娘会不声不响张罗他用艾叶泡个澡。赵姨娘变得健忘,一样的话絮絮叨叨说过无数次,总以为还没说,贾政笑她脑子坏了,却每一次都像刚听到一样捧场。贾政变得又倔又幼稚,时常为点小事闹脾气,赵姨娘总说他欠一顿猛揍,却总是和言细语把他哄好。 一起走过几十年,她最懂他,所以疼了他。他最爱她,所以依了她。荣华富贵成云烟,儿女子孙有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活轨迹,亲朋聚散无常,唯有他,唯有她,像山川日月恒久不变,就仿佛,她天生就在那里,就会爱他,还会一直爱。就仿佛,他天生就在那里,不会消失,永远环绕着她。 第101章 贵子 探春再度省亲,已是多年以后了。同来的还有茜香国国王,以及探春最小的女儿。 探春面圣以后,极力邀请贾政和赵姨娘下南洋,赵姨娘倒是心动,贾政却回绝道:“我和你娘年纪大了,受不得长途颠簸,又怕水土不服。更有一点,我们若是死在异国他乡,岂不辜负了圣恩?只要你们好,我们就安心了。”探春又劝说贾环随她去,贾环不放心家中父母妻儿和生意,也不肯。 临行前,探春和国王辞别圣上,婉言道:“臣妇此去不知还能否再回来,遥祝圣上福泰安康!臣妇家中虽历经磨难,眼前也蒸蒸日上,全仰仗圣上隆恩,我们感激不尽!臣妇有个不情之请,胞弟贾环虽不才,也初试便中了举人,如今勤勤恳恳经营家业,从未有逾矩之事。可否肯请圣上赐臣妇弟弟一个名分呢?倒不是有别的企图,我们贾家如今有了绥远将军,世袭也恢复了,这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只是我父亲唯独剩了贾环一个独子,这个请求全是我的一份孝心,将来在异国也有一丝慰藉。” 圣上略忖片刻道:“贾家爵位如今是贾兰继承,将来也是他的子孙袭爵,断没有给自己叔父的理。这样吧,朕破例让贾环和贾兰同时同等袭爵,赐五品之职,以嘉奖你这些年的功绩。”探春叩拜而别。 贾政和贾赦两个老兄弟清茶对饮,贾政笑道:“还记得那年中秋,你大赞环儿的诗写得好,赏了他许多礼物,又说咱们家世袭的前程少不了他的,总会有一个官做。当初我只觉得你是喝多了,说出这等糊涂话,袭爵哪里轮得到环儿?即便琏儿没轮上,还有兰儿呢,谁知被你说中了!” 贾赦笑道:“当初人人看不上环儿,我看他的诗文,却不颓唐不沮丧,有富贵人的气度,像是个有福的。” 贾政道:“有一回我让宝玉、兰儿、环儿作《姽婳词》,宝玉的颇情真意切,兰儿的倒不出彩,环儿写得没有脂粉气,又自有一番气概,我当时也疑惑,或许环儿也没有那么差?如今看来,我是低估他了。” 加官进爵的贾环索性将生意都交给妻子清歌和嫂子宝钗,自己也开始适应官场上的应酬交际。赵姨娘和贾政依旧是坚持住在自己的小家,儿女的富贵荣华,他们喜在心里,却更留恋平凡夫妻的粗茶淡饭。 贾兰常年劳碌,只要在家,必定到母亲跟前晨昏定省,从无差池。若是不在家,书信也总是三五天一封,嘘寒问暖。贾兰的妻子吴樱对李纨更是如同侍奉亲生母亲,此时贾兰家中的光景,比当初的荣国府更繁盛几倍,自然李纨比当年的贾母更尊贵,是名副其实的老祖宗了。有时候李纨去看望赵姨娘,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再也不见年轻时的愁容。 这天,贾兰匆匆赶到府中,一头直奔李纨住处,李纨见他一头汗,因诧异道:“你忙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行事稳重些才好,给儿女做榜样。”贾兰气喘吁吁道:“刚得到战报,暹罗那边打过来了,前方抵挡不住,圣上命我迎战去!” 李纨站起来拉着贾兰的袖子:“不是听岔了吧?暹罗年年进贡,多少年不曾与我们为敌,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贾兰道:“那茜香国当初怎么也好好的和我们打起来?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还要去跟祖父辞别才是。”李纨道:“好在你从小习文练武的,如今又战功赫赫,应该很快就能凯旋。去吧,让你祖父母放心。” 贾政得知贾兰要去参加海战,也惊讶道:“暹罗国好好的打过来了?你虽是常胜将军,还是不能大意,别让自己负伤。”贾兰笑道:“上战场对我来说不是常事吗?不能白白当个绥远将军不保家卫国吧!放心吧,我一定打得他们喊爷爷!”贾政笑道:“好!我们贾家出了你,真是祖上几辈子积德了!” 贾兰回家后,赵姨娘说:“兰儿是极稳妥精干的人,我妇道人家也不懂战场上的事,可是不知怎么,今天眼睛皮跳得厉害,心里七上八下的。”贾政道:“你们女人家,一听说要打仗,要拼命,就是这样,说来说去还是胆子小。”赵姨娘到佛龛前跪地祷告:“求佛祖保佑兰儿行军顺利,早日凯旋!” 李纨知道儿子要远行,又怕耽误他休息,一个劲催他去房里睡觉,又忍不住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贾兰说:“只要你在家里天天好好的,就是替我着想了。等我再回来,你又穿着诰命夫人的盛装,去受封赏,好不好?”李纨笑道:“好!” 待儿子去自己屋里,李纨又连夜收拾行装,准备贾兰的衣物笔砚。熬到五更天,一夜没合眼的她又要亲自去下厨,被婢女们拦住了。 离别本是寻常事,这些年,每次贾兰要上战场,李纨都是这样殷勤相送。可是这一次,莫名的,她心里涌上惶惶的悲哀和无奈,还有不可名状的悔。 她看着儿子给骏马喂足了料,穿上铠甲,和妻儿依依惜别,又到自己跟前磕头。她看着儿子被一群人簇拥着,饮了一碗烈酒,笑得那样灿烂浓烈。她看着儿子挥挥手说保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门,还嘱咐着众人要好生服侍老太太……她就好像飘起来,作为一个外人看着这一切,看着贾兰,看着她自己。她好想说:“别走!留下来!”可是仿佛在梦里一样,她的嗓子哑了,喊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詹清歌过来挽着她:“老太太,回去歇息吧,还早呢!睡个回笼觉!”她才惊觉自己满脸泪痕,冰凉冰凉的。 接下来的日子,李纨总是被噩梦缠绕着,她梦见儿子坠入万丈深渊,梦见儿子满身绳索,梦见儿子变成了小孩,哭着说要爹爹…… 贾政也陷入同样的梦境,想占卦试试,奈何并不精于此道,也只好学赵姨娘天天在佛龛前许愿。他安慰赵姨娘说:“做武将的家人是这样,难免提心吊胆。想那小国弱民,定是不堪一击,兰儿肯定很快就班师回朝了。” 与此同时,贾环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不光要学会在外面摸爬滚打,还要应付分散在各处的贾家亲朋故旧的大大小小的事。他与贾政不同,他没有多少迤逦的情思,是个相当务实的人,也不会过于心慈手软,反倒历练得赏罚分明,干练通达,还做派低调,因此总在任上如鱼得水,缓慢上升着。 詹光有时候来找贾政叙叙旧,自嘲道:“我真是应了这个名儿了,一生沾你的光,当初总是往荣国府跑,仰仗着你过得算不错了。现在我女儿又嫁给你的儿子,养尊处优,这是哪里来的福气啊!”贾政道:“自打环儿他们住自己府里,我们见得不多了,你也常去坐坐吗?”詹光道:“是啊!看看我的外孙啊!不是我说,照这样下去,环儿前途肯定不错,兰公子那就不用说了,入朝拜相也是有可能的。将来的贾府,指定比先前的荣宁府还兴旺!” 贾政道:“虽说我如今只求闲云野鹤的生活,但是若果真如此,也是很高兴的。当初以为贾家一败涂地,谁知有今日!”詹光笑道:“不然我的女儿怎么进得了你家的门?” 贾兰出征后,捷报频传,送往贾家的赏赐简直没地方放了。李纨总是遣人分些去给贾政,贾政说:“我这茅屋破瓦的,没得糟蹋了好东西,快别送了!” 李纨在乎的不是金银珠玉,但她知道,每次送来这些,就意味着儿子还好好的,并且战况很好!因此,她又每天每天的盼着宫里的人送赏赐来,看到这些,就是给她吃了定心丸。 苦苦等了半年后,已经是冬天了,李纨总在家里焦急:“当初只说是要出去,怎么知道这么久回不来呢?我兰儿连冬天的衣服都没有几件!”吴樱劝道:“这还用母亲费心吗?他是大将军,这些东西还不是优先给他?冻了谁也冻不了他的!” 腊月初,李纨收到儿子的信,说即将班师,最后一场战役了,回来就安心等过年了。李纨欣喜至极,把信派人送去给贾政看了,贾政笑道:“这次真不知咱们家又要受怎样的封赏呢!”赵姨娘也笑道:“富贵已极,封赏不封赏无所谓,人好好的就是老天爷保佑了!阿弥陀佛!少备点年货吧,这次我们去府里跟他们一起过!” 收了平安信后,李纨每天督促着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赶制新棉衣,准备各式各样的食材,囤足炭火,备好贾政和赵姨娘的住处,只等着儿子回来。她也不年轻了,她都已经被称老太太好几年了,她不再是那个教儿子觅封侯的寡妇,她只是一个盼着儿孙绕膝的妇女。 她想,若是贾珠还活着,也一定是这样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相守,胜过世上的一切。 第102章 梦里功名 离过年只剩十来天,李纨哼着小曲儿,和孙儿说着即将到来的团圆盛事,吴樱不好意思在婆婆面前妆扮,也私下里温习起搁置许久的描眉画眼。 这天中午,眼看着要开饭了,有骑马使赶来,李纨忙说:“快去请进来,兰儿要回来了吧?想是送平安信的,留人家吃饭吧!” 那使者到了李纨面前,躬身行礼,却并没有什么信件交付。李纨笑道:“我儿子没有信来吗?还是让你传个口信?” 使者迟疑着,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嘴里嗫嚅着:“将军他……” 李纨一把抓住使者的臂膊:“我儿子受伤了?过年回不来?”使者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夫人,将军他……他殁了!” “你……你说什么?给我打出去!”李纨颤抖得仿似风中的烛火,“我儿回来打不死你个舌头长疮的!”一语落地,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慌得厉害,一头栽倒在地上。吴樱在门槛,喷出一口鲜血,也昏了过去。 到掌灯时分,李纨依稀睁开眼,她只希望,这是做了一个噩梦。可眼前的一切都分明提醒着她,都是真的!满目缟素,满屋哭泣,吴樱欲殉身被救过来留下的额上的伤痕,哪一样不是真真切切的! 李纨还未开口,已有人向外面传话:“老太太醒了!”不一会儿,两个太监弓着腰进来:“失礼了!老奴奉旨来宣,绥远将军贾兰战死沙场,为国尽忠,追封卫国公,贾兰之母一品诰命夫人李氏俸禄翻倍,贾兰之妻吴氏封一品诰命夫人,明日同去宫里谢恩,钦此。” 李纨两股战战,几次挣扎着起不了身,由众人搀着,千难万难的下了地,领旨谢恩。 当晚,吴樱凄厉的哭声在寒风里传遍每个人的耳朵,李纨却哭不出声,心痛得几欲梗死。 她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子,也要度过自己这样的一生,她就是另一个自己。所以,吴樱的痛哭和崩溃,她都感同身受。 翌日清晨,婆媳俩同轿前去宫里,一路无言。谢恩返家,吴樱抱着孩子们又放声大哭,李纨默默回到房里,躺在床上,不肯吃喝,不再言语,面色平静如常,只是没有一点血色。 到天黑,吴樱忍痛去探望李纨,才发现李纨的身体已经僵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呼吸。 窗外北风呼啸,漫天的雪花很快罩住了整个卫国公府,吴樱长跪在地,嘶哑着声音呼喊着:“母亲!你醒醒啊!母亲!兰儿,兰儿,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母亲!兰儿……” 贾兰的离去彻底催老了贾政,他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生机,斑白的鬓发顷刻全都染了霜。 薛姨妈和宝钗离了卫国公府,仍回到赵姨娘身边。 薛姨妈也早已满鬓霜华,她一再重复着:“我的儿,你将来可怎么办呢?有儿子的尚且如此,等我走了,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怎么活呢?等到你公婆不在了,你又该当如何呢?”宝钗淡淡回答:“天无绝人之路,谁不在了,我也会尽力活下去。母亲不必烦忧,已经发生的我们没法改变,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带着满心忧患,春末夏初,薛姨妈就故去了。宝钗还是贾环府里的大管家,人事有代谢,她还是她。 探春的家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飞来,她书信里的那个世界,仿佛世外桃源,一切欣欣向荣,无不喜气洋洋。这些给了赵姨娘莫大的慰藉,在兴衰往复的滚滚洪流里,个人是多么渺小,命运是怎样无常!唯有亲人之间的爱,是永恒的。 贾环的人生,既没有惊喜,也没什么坎坷,没有瞬间的飞黄腾达,也没有战战兢兢的忧惧。在自己前行的路上,他好像只是一步一步走着,不奢求,也不颓丧。 白发苍苍的贾政和赵姨娘,送走了一批批的故人,眼看着生活展露形形色色的面目,身边的老友长生和如烟也走了,枕墨也走了,愈发沉默忠实的福贵像岁末树梢的一片黄叶,又像是夕阳下的一抹瘦影。 小村旧院里,贾政和赵姨娘依偎着,听着捣衣砧上的脆响,看着空中掠过的一只只鸟雀,互相搀着对方走一走,随地坐一坐。过去几十年,远得好像是前生,是隔世的幻梦,是对岸的渔火。 炊烟和着饭菜的香气将风的形状勾勒,牛背着牧童的小喜悦回家来,敞开的柴门进出着母鸡和它的娃。 田埂上,赵姨娘偎着贾政枯木一样的肩,贾政偏过头去,在她耳边轻声问:“怎么样?跟了我一生,你幸福吗?” 赵姨娘笑着,撒开手自顾自往前走着:“就不告诉你!” 贾政拄杖凑上去:“蕊儿!蕊儿!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