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用宅斗文的套路续写红楼梦 作者:山岚过野 文案 潇湘馆落木萧萧而下,茜纱窗下空余公子多情,宝玉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不想要的却总被迫接受。他想要的只有一个黛玉,却不想这一点点的愿望也都成了奢望。 荣华富贵一场烟云,赫赫扬扬的宁荣二府终抵不过政敌的攻讦。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虎兕相逢带走的又何止元春的卿卿性命?更带走了世代公侯的荣光。 三春去后逐芳尽,公子佳人无处寻。跨越百年时光,大胆续写,让红楼梦有一个符合批语的结局 结局: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出家,黛玉夭折,宝钗守寡,探春和亲,贾府完蛋,这是一片be文,玻璃碴里可能藏了一点点糖,但更多的还是虐。 纯正红楼风,无私设,不黑黛不黑钗,不黑袭人,不黑任何红楼女儿达成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结局。 感谢小天使们的鼓励支持,本文全篇即将完结,入股不亏。 以下小剧场: 说到贾府败亡这件事,贾探春女士满脸沉痛道:“我要是个男人,这个家我早撑起来了,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说罢嫌弃的看了宝玉一眼道:“废物。” 宝钗也看了一眼宝玉道:“虽说天道有常,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叫这条废柴知道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话’。” 黛玉自太虚幻境飘然下凡,葱指一戳宝玉的额头:“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本文又名《贾府的倒台之路》《梦了红楼》,严格遵照脂批,还原一个真实的红楼世界。 内容标签:红楼梦宫廷侯爵种田文 宅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配角:薛宝钗,王夫人,薛姨妈等┃其它:宅斗,种田,名著 一句话简介:填坑红楼梦 立意:贾府是这样倒台的 第1章 兆榴花贾元春遇喜,逢海贼王子腾殒命(一) 那王夫人亲送迎春出了垂花门,见一切妥贴,方往贾母处回话。谁知薛姨妈也在,贾母见王夫人来了忙问她道:“才二丫头来辞我,我瞧她神色恍惚,偏你大太太也在,我不好多问,她是自小跟着你的,你瞧着如何?” 王夫人不敢据实已告笑回说:“原是小夫妻吵架拌嘴,都是年轻的人,各有各的脾性,这也是常事。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等姑爷再大些也就好了。” 贾母听罢不语半晌才对着薛姨妈叹道:“姨太太是知道的,我那二丫头最是温柔敦厚的,偏偏叫她老子娘许了这样的人家,我原说这门亲事不好,只这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这个老太太终是隔了一层,如今到底是不知根底,性情不合,倒叫姑娘委屈。俗话说的好家和万事兴,小夫妻两个性子不合,镇日争吵打闹,家宅不宁,还说什么兴旺?” 薛姨妈想起自家那个搅家精也忙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正是呢,都道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怕老太太笑话,我家那媳妇子,成日里吵闹不堪,蟠儿如今受了她的辖制,在媳妇儿面前连腰都挺不起来,前儿闹得实在受不了了便吵着要去南边做买卖,那边伙计早来信说是正闹匪患呢,谁敢叫他去?我跟宝丫头好容易劝住了,谁知以后怎样呢?我们两家倒是老亲,可几年未见,也不能深知根底,若是能有自小一起长大深知性情的,那才是顶好的呢。” 王夫人听薛姨妈似是话里有话,因在贾母处不愿多说,便转了话头:“前儿宝玉出去作诗,听说是见着了梅翰林,琴儿的事儿也该定了吧。” 薛姨妈笑道:“我正为这事儿来求老太太的,前儿梅家找了官媒上门提亲,只说是下月初三大吉,定了那天过文定。论理这事儿该我家主持,只可恨我家那媳妇子是个无风也要掀起浪的,只怕到时失了体统惹梅家耻笑,倒叫梅家看矮了琴儿,因此到来求老太太,请老太太为琴儿做主。” 贾母听她这样说立时笑道:“姨太太知道我,从来最爱和这些儿孙们在一处热闹,琴儿本就认在她太太名下,论情论理我们也不能白看着,只琴儿是薛家女,且她母亲尚在,总不好越过去” 薛姨妈闻言笑道:“老太太尽管放心,蝌儿早去了信,金陵还有她母亲那里都说有老太太太太做主是再好不过的。老太太也知道的,琴儿母亲得的是痰症,如今她只盼着这一双儿女早日成婚,完成心愿,只怕自己哪天一口气上不来,白白耽误了两个孩子,因此巴不得早早发嫁琴儿,好叫邢姑娘进门。” 贾母听了对着王夫人点头笑道:“姨太太既这么说了,少不得你多费些心思,琴丫头同我亲孙女一般,你可不能躲懒。她正经是记在你名下的,是咱们家的义女,要依着我看便从咱们家出门子也说得通。” 薛姨妈正巴不得有贾母等镇着夏金桂,连说了几个极好,先谢了贾母又谢过王夫人,又说一应使费都不用贾府。 贾母心里高兴接着说:“前儿云丫头她叔叔也来了信,说是不日便要进京,如今琴丫头的事儿都定下了,云丫头也快了,咱们家的孩子也都大了,你们也该留意起来。”说罢又向薛姨妈问起宝钗待选的事。 王夫人见贾母高兴,也陪笑着说道:“老太太说的正是,如今园子里的姑娘们都大了,也该留意些,只是宝玉虽说自幼同姐妹们一处,终究是男子,难免不便利。老爷的意思是到了明年还叫宝玉搬出来。”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不快沉吟了半日道:“既是他老子说的,那便如此吧。” 正说着忽见凤姐来了,又有探春湘云结伴而来,原来那日宝钗忽的离了园子,本将湘云托给了李纨,探春想着李纨守寡之人,恐湘云不自在,黛玉又病着,自要好好将养,便主动邀了湘云同住,如此她二人到在一处,故结伴而来。 众人定省已毕,又陪着贾母说笑几句,方欲散,忽见琥珀领着小红进来。原来元妃身上不大爽利,今上闻知特叫内官急传贾府太太奶奶们入宫探问。众人听闻,皆是大惊,贾母更是唬了一跳,忙催鸳鸯服侍着更衣,又叫琥珀玻璃去寻邢夫人和尤氏,众人各自回房,按品大妆,当下无话。 且说宝玉本因迎春之事心中抑郁,又听闻元妃添病,更增烦恼,袭人只当他犯了呆病,也不理他,忙着催麝月等收拾物什,待明年开春便要搬到外面去。宝玉听见愈发觉着无趣,索性离了怡红院。一径往潇湘馆来。 方一进门,便见黛玉双目通红,紫鹃见他来,忙让座,又笑道:“才说二爷,二爷便来了,我们姑娘正为二姑娘伤心呢,二爷好歹帮我们劝劝。”宝玉素知黛玉心思,不禁暗叹二姐姐有父兄做主,尚叫人如此糟践,她本自多病又是独自在这里并无什么亲兄热弟可依靠,竟是比二姐姐命薄百倍,叫她如何不忧不惧?偏她是闺中弱女,如此种种不能言表于人,憋闷在心里,更添疾病。宝玉思及此处心内一酸,险些掉下泪,又恐招出黛玉伤心,只得笑道:“哪天出门遇上王太医,我非要狠狠骂他一顿才好。”黛玉却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纳罕道:“这可奇了,他又哪里得罪了你?”宝玉正了正神色,说道:“他如何不曾得罪我,若非他的药实在太苦了些,妹妹又何至在此淌眼抹泪?”黛玉听他这话,一时撑不住,嗤得一声笑了出来嗔道:“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如何会因药苦啼哭?”言罢,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叹道:“才云妹妹来了,说是接了他叔叔的信,不日就要接她家去,咱们园子里二姐姐嫁了,云儿也要走了,前儿宝姐姐来说是菱丫头也病了,怕也不能再来。听说到了明年连你也要搬出去了,转眼便都要散了。”说罢,眼圈又红了。宝玉只觉这话竟只如同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的一般,也不禁红了眼圈,又听黛玉闷声说道:“早知要散的,又何必聚在一处?”宝玉顿觉五雷轰顶,细细咂摸起来,只觉天地之间竟无一物可依可恃,又想诸人终将离散,非但迎春宝钗不能留,只怕黛玉袭人不能久伴,思及此处心如刀割,不敢往下细想,只怔怔的淌下泪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会写这篇文,主要是被癸酉本气到了…… 求收藏,求鼓励,求么么哒 第2章 兆榴花贾元春遇喜,逢海贼王子腾殒命(二) 这里紫鹃倒了茶来,便见他二人枯坐无言,相对而泣,不知怎么个章程,因笑道:“原想着二爷能劝劝我们姑娘,怎么连二爷也跟着伤心?”宝玉闻言忙拭了泪笑说:“我才听你姑娘说云妹妹要家去,一时感伤罢了。”紫鹃笑道:“我听袭人说云姑娘这会儿要是回去,便是预备要出门子了,说是许了卫家,只说门第不错,到不知什么人品。” 宝玉听她这样说,便笑道:“我前儿在珍大哥哥那倒见着这卫家公子了,真是生的好人物。他一向是随着他父亲在西边守边,这两日正进京述职,听说咱家有个箭道也来凑热闹,真真是好箭术,同我们这些人大是两样,赢了珍大哥哥许多彩头。只是这两日倒是未在见他,怕他是觉着那边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黛玉自来聪慧,想起去年惜春如何排喧尤氏,便知那府里必有不好的地方,待要劝着宝玉少去,却想着贾政有话,自己又是客居的,终是不便说什么。宝玉倒似是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对黛玉说道:“妹妹可还记得我前些年得的那个大金麒麟?我留着原也没什么用处,那天听他来了,我想着云妹妹原有一个,把我这个给了他,正是一对,岂不好?便叫茗烟来家取去,也一并做了彩头输了他。” 黛玉听见金麒麟,记起往事,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啐道:“外面男人的事儿也来说与我听,我倒成什么了?再者说你的东西,便是与了谁,又与我什么相关?”宝玉见她如此,心中发急,张口便道:“如何不与你相干?当真不与你相干?”黛玉见他急了,想他这些年用心避嫌,不知赌了多少咒发了多少誓,只为着自己安心,一时自悔失言,只低了头,轻声道:“你不必急,我都知道的。怕只怕。”一语未了又不禁红了眼圈,嗽了起来。 宝玉见她如此,早悔不该发急激她,抬手便欲为她拭泪推背,黛玉忙推开他的手嗔道:“说你多少回了,如今咱们大了,不好动手动脚的,你非不听。叫那起子混账人看见,告诉了舅舅你可怎么好?”宝玉闻言直笑着赔罪,又不知叫了多少声好妹妹。 两人正说话,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忽见秋纹匆匆走来:“老太太那边叫二爷呢,袭人姐姐说二爷定是在这,果然便在这了。”宝玉见是她来,心中纳罕因问:“你袭人姐姐呢?”秋纹笑道:“袭人姐姐领着几个小的去太太房里领宫里的赏赐去了,叫麝月看屋子,我来叫二爷。”宝玉听说,便知元春应无大碍,心下略觉松快,又问为何赏赐,却听秋纹笑说道:“听太太那边的管家娘子们说,咱们大姑娘今儿早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的时候不知怎么晕了过去,二位圣人素来怜惜咱们娘娘,说咱们娘娘身子弱,忙的诏老太太太太入宫。待那太医诊了脉,方知咱们娘娘是有喜了,两位圣人大喜,又叫今上赏下好些东西,咱们娘娘也欢喜,也有不少赏赐呢。”宝玉听闻元春之事,却并不以为喜,只觉心中若有所失,呆呆的便欲同秋纹走。忽听黛玉嘱咐道:“外头冷,千万穿好大毛衣服,莫要贪一时凉爽,伤了身子。” 宝玉闻言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熨帖,待要再同黛玉说话,秋纹却怕老太太那里着急,急催着宝玉过去,宝玉无奈只嘱咐黛玉多保养身子,等他回来说话。如此又婆婆妈妈许久方才去了。 一进贾母正房,果然十分热闹,邢夫人王夫人都在,底下坐着尤氏李纨凤姐几个媳妇,又有探春惜春等姊妹。众人皆是洋洋喜气盈腮。贾母见宝玉来了,忙叫他坐到身边,又嘱咐王夫人与凤姐,道:“娘娘这般年纪才有头胎,自要小心谨慎些,宫里来人要多打点,不要舍不得钱财。那里边虽好,老子娘都不在身旁,周围不过是些下人,若不好生打点咱们也难安心。”王夫人忙点头称诺。邢夫人也凑趣道:“如今娘娘圣眷正隆,怕是还要再省一次亲,老太太到时再嘱咐。”贾母却不搭她的话,便接着说道:“我知道如今家里艰难,只是要俭省也不能在这里俭省,这是大事,你们切切不可糊涂。”邢王二人连带凤姐,忙起身称是,贾母点了头这才对宝玉说宫里赏了些东西,叫他明日进宫谢恩,都嘱咐完了才对王夫人等说道:“娘娘有喜,终归是大喜事。如今也过了国丧,等过几日寻一班小戏来。咱们娘儿们好好乐乐。”王夫人等自然欢喜,凤姐跟着凑趣,荐了几个班子,只宝玉想起芳官等,暗自神伤。 宝玉眼见贾母这里并没有什么大事,便欲辞了仍去寻黛玉说话。谁知却有人来回说:“孙家姑爷来拜,老爷叫二爷往前面说话。”宝玉极厌孙绍祖为人,待要不去又恐他在此处受了冷遇,回去作践迎春。只得三寸一步得挪去了前院。 待回了怡红院,已是二更,谁知一进门便正撞上袭人从外面回来,宝玉也不顾不得别的忙拉着袭人抱怨那孙绍祖如何如何见风使舵,说听了大姐姐的喜事便是这个时辰也要上门贺喜,实在是叫人厌烦,又说他如何如何讨好贾政,只贾政也厌他,不过塞责,懒怠理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倒把孙绍祖的种种丑态学的惟妙惟肖,逗的满屋子丫头笑的嘻嘻哈哈前仰后合,连素来持重的袭人麝月也笑倒在炕上。 一时笑毕,袭人才领他去看宫里赏赐,原是百蕴,九真,月麟,瑞麟四色香药,并赤金掐丝珐琅手炉一只,上造琉璃内画山水鼻烟壶两个。宝玉见此又细问,方知几个姊妹兄弟皆是这些,只老太太薛姨妈等多了些大毛料子,李纨等多几匹彩缎。宝玉闻言心中一动,略感开怀,倒散去了这一天的烦恼郁结。这才又问起袭人怎么才将回来。 原来袭人见宝玉许久不归,便去贾母处探问,谁知贾母那边已散了,问了鸳鸯才知宝玉往前面去了,便也放下心来,正欲往回走,偏遇上凤姐主仆,硬拉着她去了凤姐院说了半天话,贾琏回来方散了。 第3章 兆榴花贾元春遇喜,逢海贼王子腾殒命(三) 且说那贾琏先打发了宫中来的天使,又陪着孙绍祖应酬,等回了院里,又见袭人在,便自往外间更衣,眼见袭人去了,方进了正屋,一见凤姐,直叹道:“如今宫里这些人是越发难伺候了,才将又白白搭了四百两银子出去。现还不知道往哪儿销账。偏这今年时气不好,仲春里砸下几场雹子,南边又不太平起来,庄子里又是贼又是灾,真还不知能收上几个钱。” 凤姐闻言道:“这原是没法子的,才老太太还嘱咐呢,如今娘娘有了身子,正是用他们的时候,万不能在这上面俭省。我想也是,如今娘娘有着身子,可不能由着那起子小人作践糊弄。宁可咱们委屈些也不能叫娘娘委屈了。” 贾琏笑道:“我如何不知,不过白抱怨。只是怎么着也得想法子俭省,不能省娘娘这头,也不能省老太太老爷太太,依着我还是林之孝主意正,那些老家人该放出去放出去,园子里姑娘们的丫头该减的也减一些。如今比不上当初可以摆排场,先得想着把日子过下去才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咕咚”一声响。凤姐忙出去看,原是东屋的炕屏不知怎么倒在地上,唬着巧姐了,那巧姐正自啼哭,见她母亲来了,便猴在身上不肯下来。跟着的奶娘丫头叫凤姐狠骂了一回,等哄着女儿睡了,方回了那屋。 贾琏见凤姐回来,便一把搂了过来,不住在她身上厮磨起来,却见他一面胡乱摩挲,一面笑说:“好人儿,把我那四百两银子的账销了吧。”凤姐啐道:“你怎么不问公中,倒来打我的秋风。”那贾琏正不顾死活的瞎探,听凤姐问他,便喘着粗气说道:“吴新登前儿就找我了,说是如今公中正经吃饭的银子都不够了,哪来的钱开销这一项。”说罢便更是缠上凤姐,百般殷勤,嘴里好奶奶亲奶奶的叫个不停,凤姐叫他磨的没法子,便叫平儿从她嫁妆里寻了那架玻璃炕屏,明日兑了银子来。两人缠绵缱绻,更有万种温存。因着凤姐又犯了下红之症,贾琏便仍往秋桐处歇息。 却说次日一早便有几家老亲送来贺礼,又要收拾王夫人后院三间抱厦预备接宝琴来住,还要备着文定的物什,如此种种不肖胜记,皆要凤姐调停接洽,虽有薛姨妈宝钗相帮,仍是忙到正午方才回屋。 谁知那贾琏早已等在屋里,凤姐见他等着,嗤笑道:“就这么急?还怕谁昧了你的不成?”说着便叫平儿取了银子来,贾琏陪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我倒不怕谁昧下了,只这两日外头忙,应酬又多,都等着这项银子开销呢。”凤姐便啐道:“这时候倒想起我来了,怎么不去寻你那些相好?”贾琏臊了,拉了凤姐便欲欺身上来。 两人正拉扯着,却见平儿进来了,那凤姐便推开了贾琏,嗔道:“晴天白日的,谁同你胡天胡地的?”贾琏起身整了整衣衫,张口便问:“银子呢?”平儿一努嘴,果见外屋桌上放着两箱银子,贾琏正要去拿,谁知平儿却拦下了他,笑着问道:“二爷拿了这项银子该如何酬谢我们奶奶?” 贾琏听她这么问,摇头笑道:“这屋里越发不能说话了,不过区区四百两银子,竟还要酬谢?只说吧,这会儿要扣去多少利息?”凤姐闻言,瞪了丹凤三角眼,竖了柳叶吊稍眉,冷笑道:“不过区区?你说的倒轻巧,有本事便别拿这钱,去外头找你那些相好的要去。”贾琏闻言,只得陪笑道:“好奶奶,原是我错了,这也值得生气?只消奶奶说,但凡小的能办的,必给办了就是。” 凤姐听他这话,早撑不住了,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叫你办?昨儿听你说要放下人,我想着是正理,我这屋里有个叫小红的丫头,如今也大了。” 贾琏不等她说完,便笑道:“你自己的丫头倒来求我?你要开恩放她自己做主便是,这也值得来找我?” 凤姐闻言,笑道:“若单为放她出去谁还找你?她原是林之孝的闺女,我瞧着人品相貌都好,又能干,想着芸儿尚未娶亲,我瞧着他俩倒是一对儿。” 贾琏正吃茶,听了这话,险些喷了出来,惊道:“你放丫头我不管,可要把丫头许给本家爷们,这可真是开了天恩,若要是以后你的丫头给芸儿做了媳妇儿,岂不是要跟跟蓉儿媳妇儿兰儿媳妇儿他们平起平坐?那蓉儿媳妇儿哪里是好相与的,你也不怕传出闲话?” 凤姐闻言狠啐道:“呸!你们爷们做的那些勾当都不怕闲话,我怕什么闲话?你还别瞧不上我的丫头,俗话说的好,英雄不问出处,你瞧瞧我这里的丫头哪个不是能干的?若说放出去,怕早有人打破了头来抢,偏你们贾府爷们金贵?竟看不上?”她见贾琏尤不言语,便接着说道:“况她原也不是我从王家带来的,那林之孝,是你家几世几代的老仆了,既把赖家的儿子放了出去,让他去为官做宰,又跟你们这些人坐在一处,怎就偏不肯给他林家一个恩典?许不是林之孝的不是,是二爷嫌我□□出来的人不好,委屈了你们贾家的爷。我知道你早厌了我,只等着我死了好叫新人进门。”说罢,倒真伤心起来,赌气转身不理贾琏。 贾琏见凤姐动了真气,忙陪笑道:“我不过问问,倒招出你这一大篇闲话,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也罢,你既觉着那丫头好,待回头我问问芸儿去,看他怎么说。”这里凤姐仍不理他,贾琏只得搂她过来,陪笑道:“总得问问芸儿的意思吧。”凤姐这才露了笑脸。贾琏叹道:“瞧瞧,这一时怒一时喜的,真叫人没法子。咱们且先说好,芸儿那里我去说项,他母亲那里却要你去说。”凤姐笑道:“这是自然。” 这边两人商议已定,忽听周瑞家的在门口问道:“二奶奶在这么?太太那边叫。”凤姐一面答着就来,一面催平儿帮着梳头。那贾琏自拿了银子,干他的营生去了。 第4章 兆榴花贾元春遇喜,逢海贼王子腾殒命(四) 那凤姐见贾琏去了,便也收拾了随周瑞家的往王夫人上房去,不曾想王夫人早去了贾母处。熙凤正欲过去,耳边却突的是轰隆隆一声响雷,把个凤姐唬了一跳。那周瑞家忙念了一声佛叹道:“这贼老天,十一月的天竟打起雷来。俗话说:雷打冬,十个牛圈九个空。又说秋后打雷,遍地是贼。瞧着这天明年怕是难过。”凤姐闻言笑说:“你信这些我却不信,那老天打雷不过这一会子的事儿,还能碍着明年不成?” 两人说笑着往贾母处去,才出了后廊,便见北风卷着雪夹着雨一股脑儿地砸了下来。早有人取了斗笠蓑衣。一行人穿戴好了,天也全黑了下来,一时风急雪狂,几人疾步匆匆过了夹道,方进贾母后房门,便听正屋里众人说笑。平儿等帮着服侍更衣,换了蓑衣脱了木屐,又有小丫头捧了沐盆巾帕,服侍着凤姐静了手匀了面,才进正屋。 此时宝琴已接了来,正坐在贾母身边,王夫人薛姨妈连黛玉等姊妹都在。贾母见凤姐来,笑道:“才你二太太还说,这样的天怕是凤丫头不能来了,我说我们凤丫头最是乖觉,家里有这样的大事,她如何不来?”凤姐笑道:“太太自是疼我,只是既托了我管家,如今家里有事,莫说是这样的雨雪,就是下刀子也该来。”贾母笑道:“这才是正理。你们都说我偏疼她,这样的孩子谁不疼?”王夫人等也随着凑趣,笑过了贾母便叫李纨领着他们姊妹往后面花厅去玩。 待凤姐坐定,贾母才向王夫人问道:“琴丫头的母亲可曾安排人去接,何时能到京?”薛姨妈忙笑道:“原打算打发蝌儿亲去接他母亲进京,谁知前日接了他母亲的信说是金陵连下了几日的冻雨,他母亲的病便又不好了,这个时节雨多雪大,陆路水路都不便利,若过来怕白误了好日子,况有老太太太太在,她是最放心不过的。” 贾母闻言点头对王夫人道:“如此咱们便更该经心了。”又问起小定礼文定宴等事,熙凤都一一答了。贾母见事事妥帖,心中更是欢喜。 说话间,忽听外面惊雷伴着狂风,不知吹卷了什么物什,一阵哐啷作响。却听贾母长叹道:“我到了这个岁数,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你们万万嘱咐好下面的人,切切看紧门户不可大意,再有吃酒赌钱的,一概不饶,若有那仗着几辈子脸面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只管来回我。”众人皆点头称是,又有厨房的来问姑娘们的饭摆在哪里?凤姐笑骂道:“这可不是都昏了头了,竟来问这话,这样冰天雪地的叫姑娘们如何回园子里吃饭?”说罢又对贾母笑说:“求老祖宗开恩也疼疼咱们,一并留了咱们吃饭吧。”贾母早撑不住了,笑道:“好个猴儿,越大倒愈发轻狂起来了。”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薛姨妈便就势起身告辞,贾母再三苦留,那薛姨妈恐夏金桂在家生事,终是辞了,叫了宝钗回家去了。 一时摆上饭,恰赶上宝玉也来了,连带黛玉探春宝琴等姊妹都随着贾母吃了饭,那风雷雨雪却仍是不停,贾母便做了主,叫姑娘们都不必回去了,她自留了黛玉湘云同住,又叫人收拾后罩房,令李纨领着探春宝琴两个去住,宝玉仍去他的绛芸轩住去。一切应用之物尽都妥当了,便叫王夫人他们各自散了。 不料接连几日都是或雨或雪,小定那日虽晴了,路上却又泥泞湿滑。幸喜梅家太太亲领着他家几位奶奶,奉了十二色礼前来,见了宝琴十分喜欢,便将一对麒麟送子攒花如意簪插在宝琴头上,如此方算礼成。 待送了客,又有史家人来接湘云,青年姊妹一朝别离,自是难舍难分。贾母原想等宝琴的事儿完了,再叫她去,一问才知,那卫家过了年便还要往边关去,史鼐又才从外任回来,万事皆没有准备,这才放了湘云去。 宝琴的好日定在了二十三日,本就选的十分仓促,贾母王夫人的意思又要连着元春之事大办大庆,又有过礼搬箱等事务,凤姐日日劳碌,又犯了旧病,却只是忍耐挣扎,并不请医调养。 到了二十二日自有别亲宴,因着难得天气晴好,来人甚多,清早便有王子腾夫人来拜,不会儿又有锦乡侯夫人临川伯夫人在垂花门外下轿。连带南安太妃北静王妃也都送了贺贴。贾府早摆好了席面,不但请了京里知名的班子来唱,更有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先儿,一时宾主尽欢,热闹非凡。 因闺中女儿听不得那些书,便在后头花厅单置了几桌,叫宝钗探春领着姊妹们并几个女孩子过去。却说那宝玉见了宝钗,便欲问香菱,黛玉却先开了口问道:“前儿姐姐叫莺儿给我送的茶,我吃着甚好,话赶话倒说起了菱丫头,莺儿只说她病着,可不知如今可好些了?”宝玉听他俩说起香菱,便安静起来,等他二人说话。宝钗却往前凑了凑,俯到黛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黛玉听了便红了脸惊问:“怎么偏害了这样的病。”宝钗叹道:“可不正是这么个病,我是女孩家不便多问,只劝着她好生静养。我那嫂子你们也知道,但凡有不得她意的,便要混闹,嘴里不干不净的,说许多听不得的话。”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乱,见几个丫头慌慌张张跑了来说:“舅老爷没了。”众人皆是大惊。想那王子腾正在外任上,怎么忽就没了?便问那丫头,那丫头原是王夫人处新补上了的,便只说是遭了贼寇,再往下细问却是摇头不知,宝玉探春宝钗三个原是王子腾外甥,自是要亲往吊丧。 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便先各回住处换衣裳,不料此时又下起了雪,那宝玉一面往回走,一面着人叫茗烟来问话,不料脚下一滑,竟摔了出去。袭人等忙扶了起来,又问摔得怎样,宝玉只道无事,待回了怡红院,几个丫头七手八脚的替他换了素净衣裳,便往王夫人正房去了。 第5章 家宅不宁薛蟠出走,祸福难知宝玉丢玉(一) 话说众人正在前面听书看戏,忽的有王家人来寻王子腾夫人。周瑞忙领来人进来,先见了贾琏,原来王子腾自升任九省检点,代天子巡狩四方,偏这一年风雨冻害颇多,水旱无收,海匪陆盗蜂起。那王子腾巡至福宁镇,恰遇海匪劫掠,那匪首见了为官做宰的自是恨的牙根痒痒,当下不由分说,一刀便捅进王子腾胸脯,更将尸首扔进海里,可怜王子腾一身功名富贵,终成镜花水月。 贾琏得信,却不敢去回王夫人,便欲叫凤姐出来商议,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却叫贾母瞧见了。贾琏也只得照实说了。王子腾夫人还未听完便晕了过去,王夫人只觉心口一阵酸痛也撑不住要倒,幸有丫头扶住。连贾母都唬的变了颜色。众宾客眼见此番变故,也忙的告辞,一时乱哄哄的,也没个人主持。这正是:热热闹闹欢宴,眨眼人去楼空。 那王夫人乍闻噩耗,心中酸楚,待回过神来,忙命人先扶了老太太歇着,又叫贾琏去回贾政,并寻妥帖家人送王子腾夫人回府,这里送客之事便托了尤氏主持,如此才叫身边的丫头去后面叫宝玉等人。都安排妥当了,又叫人扶了薛姨妈回房,卸了钗环换了素装,领了宝钗等一同往王家吊丧。 次日便是梅家亲迎,谁知这日清早,梅家的还没来,夏金桂便先吵嚷起来。原来那薛蟠叫金桂宝蟾闹的不得安宁,又想起香菱的好来,听她病了,欲往宝钗处探病,那金桂早瞧出他的心思,一早就等在后房门,见薛蟠来了,便叉着膀子蹬着门槛冷笑道:“大清早的,大爷往哪儿去?” 那薛蟠见了金桂,早已软了三分,陪笑道:“我想着往后院看看妹妹去,不料奶奶在这呢。”一面说着一面往回退,却见那夏金桂猛的跳下阶来,抬了鼻孔叉着腰,一把扽过薛蟠,指着鼻子骂道:“呸,挨千刀的杀才,大清早上往你妹妹房里钻,打量老娘好欺负,不知道你那脏心思。” 薛蟠见她吵嚷起来,又恐气着薛姨妈,忙叫那金桂禁声。那金桂那里肯听他摆布?越发大声嚷起来。薛姨妈听他夫妻门外吵嚷,本不欲管,却不料那金桂越骂越脏连宝钗都带了进去。便再忍不得了,出门呵斥道:“青天白日,你在这里嚼的什么蛆,也不怕降个雷劈死你。” 夏金桂见薛姨妈出来,愈发撒起泼来,滚在地上哭道:“天可怜啊,谁见亲舅舅刚死,亲外甥就急着找小老婆去?媳妇儿略劝劝,婆婆还要护在里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说着便跳下阶来,一头撞在薛蟠怀里,哭骂道:“嫌我不好,你有种便休了我,强受这等腌臜气。” 薛姨妈听儿子的短处叫人拿在手里,早气的说不出话来,也赶着上来打了薛蟠两下,骂道:“没脸的孽障,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叫媳妇说嘴,怎么养出你这样的下流胚子?”三人登时搅打在一处。 宝钗闻了信儿立刻赶来拉开,只扶了薛姨妈回屋,劝道:“妈,何必生气,由着她闹去吧。”夏金桂见宝钗自扶了薛姨妈去,只当宝钗也怕了她,越发抖擞起来,隔着窗户骂道:“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户,哥哥收用过的人竟当个宝似的留在姑娘身边。又请医又服药,这是正经有钱用不到正地方去。要是没丫头,我们夏家有的是,姑娘只管挑去。”见无人理她又接着骂道:“不知道哪个没脸的得了那说不得的毛病,破了身子还赖在姑娘房里,跟了姑娘也不忘勾搭汉子,便是窑子里的娼妇怕也没那么厚的面皮。” 薛姨妈本因王子腾之事犯了心痛病,连带金桂这一闹,只觉坐也坐不是,站也不是,忙叫丫头扶着上炕。忽的见文杏慌慌张张跑了来,喊道:“姑娘不好了,菱姑娘吐血昏死过去了。”原来那香菱,听金桂骂她,先还只是不理,偏她又七拐八绕的连带上了宝钗,挣扎着便欲起身出门辩白,不料还没下炕便喷出一口血来,人也昏死过去。 宝钗闻言,直叫人请大夫来。谁知薛姨妈那里也撑不住了,一头栽下炕来,那宝钗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去叫薛蟠,那薛蟠早跑得不知哪里去了。又叫薛蝌,偏薛蝌去了荣府送他妹子出阁,此时家中竟没个主事的男子。那宝钗只得一面传了家下人去请大夫,一面又叫人去寻她哥哥,她自己隔了帘子问询大夫查看药方,如此种种不必再表。 当下且言不着宝钗,只说那宝玉自王家回来已是三更,众人胡乱睡下。因次日是王子腾小敛,虽无尸首,却少不得立个衣冠冢。那袭人等清早便打发宝玉起身,谁知往枕下一摸却不见了那通灵宝玉,登时心下大骇,忙不迭四处寻找,哪有那玉的踪影?那袭人忙把麝月等都叫了过来,正色道:“姊妹们玩笑也该有个分寸,那玉也是混玩的?谁要是藏了,这会子赶紧拿出来,若是丢了那命根子,就都别活了。”麝月等亦是纳罕忙说并没有藏那玉,那袭人听她们这话,大冷的天硬是惊出一身冷汗。众人也都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那宝玉说道:“什么劳什子,丢了正好,我早烦他了。你们只回说是我弄丢了就完了。”袭人听了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说道:“我的爷,你说的倒轻巧,这些年为这这玉生了多少事儿?那年良儿偷玉,满屋的丫头,哪个没挨过打?又撵了多少人去?便不为着我们这些人,爷也该想想老太太太太。他们有年岁的人了,哪还经得起这个?” 那宝玉听了这些话便不再做声,又听那麝月对袭人说道:“你别急,昨儿事儿多人杂。二爷回来的又晚。”正说着那袭人忽的想什么,忙问:“昨儿晚上爷回来都谁服侍的?”众人都愣了,却见那春燕便站了出来,说道:“昨儿是我同碧痕姐姐服侍爷擦身更衣的,只是并没见那块玉,我们还当是姐姐们收着呢,也没有声张。” 众人正自思量,忽见王夫人身边的丫头名叫彩鸾的来说:“二爷好了吗?太太那边叫呢。” 第6章 家宅不宁薛蟠出走,祸福难知宝玉丢玉(二) 众人因听王夫人叫,又忙乱起来。那袭人一面收拾着服侍宝玉更衣,一面叫秋纹领着几个小丫头接着找那通灵宝玉。又对麝月说:“打昨晚上起,咱们这些人就没见那玉,这玉也未必就是丢在这里,昨日人多事杂,二爷又去了舅爷家,怕是丢在外面也未可知。”那麝月正替宝玉系裤带,听袭人说话也说:“你这说的也是,可要是丢在了亲戚家,咱们可没法去找。”说吧,沉思片刻,说道:“倒不如先回了上去,横竖是昨晚没得。”因着外面正下雪,袭人便寻了斗笠来与宝玉带上,又说:“怕就怕惊动了亲戚还寻不到那玉,那咱们的罪过可就更大了,依我看先回了三姑娘去,三姑娘今儿也要去舅老爷家,回了三姑娘,让三姑娘先去探问探问也好。”那宝玉闻言笑道:“便是告诉了三妹妹,她也不好往王家去寻,倒不如我自己去瞧瞧,横竖不让你们担干系便是。”麝月听了这话,气极反笑说道:“我的爷,三姑娘不好去寻,您去了到好找了?”说话间,秋纹便领了几个小丫头进来,对着袭人麝月等摇头道:“哪里都找过了,又托了妈妈们四处访查,便是连茅厕都找了,就是不见那玉。” 那袭人闻言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麝月对她说道:“你还是正经回了上去的好,若是昨儿没得,咱们还可说是外面丢了,若是等二爷今儿个回来再往上面报,那可就更不好说话了。”宝玉闻言,也跟着说道:“姐姐只管回去,横竖说是外面丢的便是。”那袭人正没个章程,忽听外面人报:“太太来了。”众人都唬的变了颜色,个个惊疑不定,又不知是谁告了上去,互相抱怨起来。 原来那怡红院的众婆子听说丢了玉,都怕连累他们,或有亲的或交好的都四处去问,谁知竟叫赵姨娘听了去,那赵姨娘本是爱生事儿的人,又素嫌宝玉身边的人竟比贾环体面兼着上会儿茉莉粉的旧怨。如今听说那玉丢了,哪里还能放过?便蝎蝎螫螫的去寻王夫人告状。 这里王夫人一进门,见袭人等人皆是惊惶不定,便知赵姨娘等所言不虚,却仍是迟疑着开口问道:“那玉果真丢了不成?”众人只跪在地上不敢答话。还是宝玉先开了口,回道:“原不干他们的事儿,是我昨儿丢在外面了,回来的时候想着天晚了,便没有告诉他们。”那王夫人本就为着王子腾难过,听说丢了玉又添了一层火气,听了宝玉这话更是怒从心起,便叫了袭人,冲她喝道:“我原当你是个仔细的,把宝玉交给你我能放心些,不承想如今你竟也拿大了,前儿这屋里丫头不成器,我也不曾怨你管教无方。如今怎么爷们出门丢了玉你都瞧不见,还要爷们告诉你不成?” 那袭人自跟了宝玉,何曾受过这样的重话,又见王夫人雷霆之怒,如何敢出言分辨,只低着头哽咽不语。众人见王夫人当众给了袭人没脸,更不敢说话。却听那王夫人吩咐周瑞家的道:“叫他们关了园门,凡家下人只许进不许出,从这里的丫头婆子开始搜检拷问,先清了家贼再往外面去找!我倒要瞧瞧是谁要我宝玉的命根子!”言罢又叫传林之孝家的,连园外的下人也要依次拷问。 正说着忽听外面人报,琏二奶奶来了。那凤姐听了丢玉,顾不得病体,扶着平儿赶了过来。还没进门便听王夫人要拷问众人,忙的进门请了安劝道:“太太要拷问众人也是正理,只是这事如今还没个定论,不知是丢在家里还是丢在外头,若此时闹大了,怕惊着老太太。他老人家因着昨日的事已是病了,若在为这事激着了,怕是就更不好了?更何况便不看老太太,外面还有老爷呢。况那玉若真是叫人偷了,他见家里查的严,为了脱罪或砸了或扔了,咱们又哪里找去?” 王夫人闻言点头道:“还是你虑得周全,是我急躁了,乱了方寸,依你看这事怎么处置?” 凤姐闻言便说道:“太太莫急,先说这玉不定是丢在外面还是丢在家里。若是丢在王家,还得太太去说去寻。若是丢在家里,那玉本不值什么钱,只在宝兄弟身上金贵,就是前些年那个良儿,也不过是为她老子娘的病寻摸偷些值钱玩意,这才竟误窃了宝兄弟的玉。既如此那与其重罚不如重赏,那偷玉的若是为财,自要拿这玉换了现银,满府上下谁见了那玉来报或是得了那玉送来,都重重赏她,再细细盘问,必能问出究竟。”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有理,怕只怕那拿了玉的小人,并不为财而是为你宝兄弟的命啊。”言罢竟滴下泪来,那宝玉听王夫人的话怕要撵了袭人等,早唬的落了泪。凤姐想起自己的身子,更兼邢夫人时常聒噪,也勾出伤心来。底下人或忧或惧,也都陪着哭了起来。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哭个人的。 还是那王夫人先开了口,对凤姐说道:“便依你说的办吧。今儿是你叔叔小敛,不好误了时辰。我先领了宝玉同你三妹妹去,也好趁便问问有没有人瞧见那玉,你病着不便去,便在这里领着他们找吧。”说罢,便拿着帕子拭了泪,转头对袭人等厉声喝道:“这几日你们仔细寻找,若寻不回那玉,叫老太太知道了,任谁也保不了你们。” 众人皆屏气敛声,眼见王夫人去了,那袭人头一个便撑不住了,倒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凤姐只觉下腹酸胀难忍,由着平儿扶到椅子上坐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众人都慌了手脚,或劝导袭人或服侍凤姐,没个开交。 那凤姐坐了一会儿定了定神,眼见袭人渐渐平复,便着人叫了林之孝家的来,先关了府门园门,又叫人请来李纨。当着李纨,叫平儿袭人两个互相搜过了,才让他俩各自去搜别的丫头婆子。眼瞧着怡红院没有,便又往各处搜捡,哪里有那玉的踪影? 园中众人都知丢了玉,或有探问的,都只说是宝玉撩丢了。 第7章 家宅不宁薛蟠出走,祸福难知宝玉丢玉(三) 那园中众人都知丢了玉,旁人尚可,独黛玉是第一个放心不下的,便欲往怡红院问去,那紫鹃见她如此焦急忙劝道:“宝二爷是早厌了那玉了,这些年不知道砸了多少回,如今丢了怕是正和他心意。姑娘现下身子不好,外面又下着雪,这时候急急过去凑什么热闹呢?若是姑娘受了冷,冻坏了身子,反倒叫宝二爷不安了。”言罢见黛玉不语,便笑道:“往年间姑娘老是想着什么金玉的,如今那玉没了,不也就没什么金玉了?” 黛玉叫她说中心事,红了脸啐道:“我几时想着金玉了,你这丫头,再说这话我可真恼了。”紫鹃笑道:“好姑娘,我不说便是了。今日雪大,咱们先不去那边,不是说太太往王家问了吗?先等太太回来,指不定那时候便有信儿了。”黛玉闻言,只得按捺。 谁知王夫人到了掌灯时分才回,黛玉忙打发紫鹃遣人去问。那王夫人回府先见了贾母,回了主屋换了衣服便往怡红院来,一进门见凤姐袭人神情萎顿满头满脸一层一层具是冷汗珠子。原来袭人等各处寻了一天,也没见那玉踪影,只盼着王夫人去王家问出来。 王夫人进门也顾不得吃茶,直对凤姐说:“快,快叫琏儿领着人外面当铺寻去。”凤姐不知是何道理,也不敢违拗,忙叫平儿亲去传话。那王夫人这才接了茶说道:“好造化,今日在王家正遇上马道婆,她原是宝玉的寄名干娘,我同她说起这事,谁知她却说不妨事,她亲去扶乩请了神仙一问便知,果然那神仙便下了批语,说是那玉叫小人偷了去,如今已落在当铺里,叫咱们只管往当铺里找去,必能得的。” 凤姐虽不信这些,听王夫人说了也只得奉承着笑道:“果然是太太福气大,若在平常特意要寻这老货都寻不着呢,偏太太出门就给遇上了。想来也是宝玉的福分呢,那神仙既肯给下批语,必然是错不了的,何愁找不见玉?”这一番话说的王夫人顺心顺意。又嘱咐凤姐道:“外面找着了固然好,只是家里这些人该问还是要问,那起子小人连宝玉那块玉都敢拿,还有什么不敢?你们不可太宽纵了。” 凤姐忙的起身称是,亲送了王夫人回房。那袭人听说那玉有了着落,也放下心来,自服侍宝玉更衣安歇,黛玉那里得了话也觉安心,便同紫鹃熏了绣被一夜安寝。 眼下已近年关,大雪撕棉扯絮般的连下了几日,在路上积了有几尺厚,贾琏顾不得这些只带着林之孝等遍寻城中当铺,并没见那玉的踪影,又不敢去回王夫人,忽的想起薛家也有当铺买卖,便求上门去。不料还没进门,隔墙便听院内夏氏河东狮吼。贾琏哪里还敢进去,因问门房,只说那日薛蟠同金桂争吵,叫金桂赶出门去,如今薛蟠在贾珍处不敢回家。那金桂一腔子怨愤无处发泄,便在院子里成日家打狗骂鸡,没一刻消停。贾琏闻言,哪里还敢进去,忙不迭告辞,自往宁府去找人。 却说那薛蟠同夏金桂一番厮打,气病了薛姨妈,薛蟠本已跑了出去,又听家人说薛姨妈病了,便匆忙回家看他母亲。却见金桂做出一番孝顺模样,帮着宝钗侍奉汤药,薛姨妈只当夏金桂转了性子,便也帮着说了薛蟠两句,那薛蟠也就坡下驴曲意逢迎哄起他媳妇来。本来两人已经好了,不曾想第二日又不知为了什么起了争执,那媳妇便把薛蟠连撕带打的赶出了门,她自己赶了丈夫去又不知怎么后了悔,便声气懒怠直说是累病了,又叫人去请,薛蟠哪里肯来?她便将一身怨气都撒在香菱头上,镇日辱骂不休。薛姨妈母女只暗自垂泪,别无他法。 这日宝钗正侍奉薛姨妈服药,却见香菱的丫鬟臻儿慌慌张张跑了过来道:“姑娘快去看看,菱姑娘怕是不好了。”宝钗闻言慌不迭的便往后面房里赶,待到进了门便见那香菱已是骨瘦形销,气息奄奄。宝钗纵然端庄自持,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上前握了香菱的手问道:“菱姐姐,有什么话就说吧。” 香菱那日受了夏金桂的气,一时吐血昏迷虽救了回来,她却恐连累宝钗,暗存死志。本有干血之症,更兼懒怠服药,失于调养,不过几日功夫便已油尽灯枯,便听宝钗叫她,也已无力张眼,哪里还说的出话来?芳魂幽幽正在混沌之间,忽见一老道摇摇得走在前面,香菱要赶又赶不上忙在后面喊道:“老仙长,等我一等。”那道人却不回头,香菱只得跟着他,忽见一道亮光,便进了一所庭院,那庭院却不是薛家,连道人也不见了踪影,只一瞎眼老妪坐于庭中,不是封氏又是哪个?可怜封氏不过几年功夫头发已是全白,面色如青砖般灰败,眼窝深深的馅了下去。此时正痴痴的站在门口嘴里换着:“英莲,英莲。” 香菱不知英莲是谁,见那老妇可怜,方欲安慰她几句,谁知耳边却突是炸雷一般响起金桂的叫骂声:“挺尸也不捡个好日子。”香菱顿觉眼前一黑,香魂一缕,随风而散。 众人眼见香菱没了气息,想她性子温和平顺,都哭了起来。臻儿服侍她几年,更是哭的声咽气堵。宝钗忙叫莺儿去回薛姨妈,预备香菱的后事。怎料得,那金桂闻得后院哭声,一头便撞了进来,见香菱已死,倚门骂道:“呸晦气,死娼妇,挺尸也不知道捡个好日子。”宝钗见她如此张狂,忍不住劝道:“她人已经去了,你又何必再造口业?”夏金桂见香菱已死,固然称愿,又听宝钗劝她,眼珠子一转笑道:“好姑娘,你说的是,这里才死了人,不干净。他原是你哥哥屋里人,便该我来做主发丧,断没有你未出阁的姑娘来主持这事儿的。”又对莺儿等喝道:“你们是死人哪,还不扶了姑娘回去歇着。” 宝钗心知夏金桂说的是正理,无可辩驳,只好劝她道:“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你便不给他体面,也该顾全自己的体面。”那夏金桂哪里管什么体面不体面,听了这话只当耳边一阵风,摆了摆手,叫底下人拥着宝钗去了,她自打发人去叫薛蟠。 第8章 备尽哀荣王家受封,遭逢大难宁府应劫(一) 原来薛蟠自叫金桂撵了出来,便往宁府投了贾珍,那贾珍素与他投契,更爱揽这些差事,见他来了,自然喜不自胜,忙叫下人收拾房舍与他居住。薛蟠亦爱贾珍为人,内里又有邢大舅最爱热闹,更拉了些酒桌上的朋友,欢场里的伙伴助兴。这些纨绔之辈,日常也没有个正经营生,便只在天香楼里吃酒耍钱,狎妓博彩,更玩出了许多世人未曾见过的新鲜伎俩,喜的薛蟠早把家中那些俗事烦恼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那日薛蟠正赌在兴头上,忽听家人来叫,他只当是薛姨妈不好,忙的推了牌九,摔了筛盅,急着去见。岂料来人却说是香菱死了,那薛蟠闻言直骂晦气,竟将家中烂事全怪在香菱头上又骂了几句败家祸水,偏里边正叫他,他便随手扔了五两银子混做烧埋费用,留了话叫夏金桂去处置,他自搂着两个清俊男童回去高乐,旁的一句不问。那夏金桂见薛蟠如此,倒还高兴,竟自添了五两银子,叫人打了口薄棺盛敛了尸首,往城外点了穴发送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时近年日,贾珍本有许多事务,但因家孝未除,不便聆乐饮宴,虽不爽快倒也省去许多负担,余下事物不过宗祠祭祀,那贾珍只开了宗祠门,请了神主,便将钥匙对牌都给了尤氏,打扫收拾并年节备礼,悉委尤氏,往来接洽,交贾蓉去办。他自己卸了担子,便欲往箭道中接着荒唐放肆去,恰在此时门外有人报说:“冯大爷来了。” 贾珍闻言大喜,忙叫快请,言尤未了,那冯紫英已一路说笑进来,一见贾珍便道:“你老兄好不够意思,弄了个好地方不叫我来。”贾珍闻言大笑起来说道:“老弟你是个大忙人,我这地方简陋,哪里好迎你的大驾,今儿既来了,便赏脸一道进去瞧瞧。”言罢,二人都大笑起来,挽了手同往那天香楼里去。 那楼里的人也有冯紫英认识的,也有不识的,大家厮见已毕,冯紫英一眼便瞧见了薛蟠,拱手道:“薛老弟也在这?我正寻你要向你贺喜呢!”那薛蟠闻言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欲问,便听那冯紫英笑道:“老弟你还不知?今上听了你母舅王公之事,不胜唏嘘感叹说他素来忠勇,有功朝廷,赠官太师,进封一等忠宁侯,谥武襄。如今已发了明诏,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那些娈童美姬一听这话哪有不奉承的?都围着薛蟠要赏银,薛蟠早喜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连裤子都赏了人,忙把身上银子钱都撒了出去,一时豁啷啷满地钱响,伺候的人无有不抢,众人见了都喜得抚掌大笑起来。 又喝了一会子酒,那贾珍便问那冯紫英:“朝廷死了重臣难不成就这般了结?”冯紫英饮了一杯说道:“自然是不能,只是如今是剿是抚这会儿子也拿不出个章程来。朝廷上那帮人吵得人头疼。”正欲往下说,便有薛家下人来叫薛蟠,细问之下果是为了王子腾追封的事儿叫他去王家走一遭。那薛蟠闻言忙告辞而去,贾珍怕他醉酒出事忙嘱咐贾蓉好好送他下楼。 众人眼见薛蟠去了,才重新归坐。贾珍便叫那冯紫英接着往下说,那冯紫英便道:“我们老爷子说的,看今上的意思是要进剿,只是朝廷里还有不少大臣认为应该以招抚为主。如今还没个定论。若是要打,少不得还是得卫家去。” 贾珍闻言抚额道:“难怪,前两日史侯爷给那府里下了帖子,说是他侄女要下聘了。我一看那日子就纳了闷,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顾不得礼数忌讳大正月里下聘,原来怕的是这个。”冯紫英也笑道:“可不是吗?如今史卫两家都急的很。尤其那卫家,卫老将军就卫小哥这一根独苗,若是折在海匪手里,可是连个后都没有了。” 众人都叹息起来,早有小厮上来斟酒,那冯紫英是海量之人,早嫌那三两的小杯饮着不畅快,只叫人拿大杯来,又胡乱扒拉了两下新上的炙羊肉,就着明晃晃淌着汁儿的新鲜羊肉海饮了两大碗方叹道:“偏赶上今年南边受了冻灾,几股流民勾结盗匪,竟成了势。四处打家劫舍,地方上的那些富户没有不恨的。” 贾珍闻言也叹了气道:“莫要说他们地方上那些,便是我家在金陵的几处庄子也叫那些匪徒劫了几回。若不是今年有孝,那府里老太太还病着,又蠲了许多旧例,我这里真是连年也过不得了。” 众人闻言也都叹了起来,或有安慰贾珍的,或有诉苦自家也遭了劫的,顿时没了乐趣。那冯紫英见众人都无精打采起来,便赔笑说道:“倒怨我不该提这个话,搅扰了你们的兴致,我自罚三杯给老哥哥赔罪。”说罢连饮了三大海,贾珍闻言指着冯紫英对众人笑道:“这原是那些流民匪徒的不是,他倒往自己身上揽?”也起身陪了三杯,再落座才听那冯紫英问道:“偏我才从外省回来,那府里老太太怎么病了?” 贾珍呷了一大口酒道:“你不知道?先是为着王家舅爷的事唬着了,本来已是好了,不曾想宝玉那块玉又丢了。如今那府里正闹的没个开交,原说叫当铺里寻去,琏二几把个城中当铺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又叫薛老弟帮着找,哪里有个影儿?如今闹的大了,叫老太太知道了,发下狠来,宝玉身边的不消说,又是问又是打,就是赦老爷那边也都没个消停。” 邢大舅本自吃酒,听了这话便道:“老贤甥,你说这话到叫我苦恼,前儿我去那边府里寻我那大姐,正听她抱怨呢,说前儿什么人出阁宁要亲戚帮忙主持,倒把她这个正经大太太撂在脑后,如今丢了东西倒隔山迢远的来问,又抱怨她媳妇儿,说什么没规矩,这样的事儿也敢来问婆婆,我也懒得听她那些话,她倒气的骂了我一顿。”贾珍见他喝了酒,嘴上又没了把门,恐冯紫英听了笑话,便欲劝解。 -------------------- 作者有话要说: 发了香菱的盒饭…… 第9章 备尽哀荣王家受封,遭逢大难宁府应劫(二) 这里贾珍正劝那邢大舅,忽有尤氏打发人来寻他问一件祭器,那贾珍才告诉了来人,便又有黑山庄来送租子,少倾又是族中子侄来领年例。如此种种虽交了贾蓉尤氏,仍少不得他亲去忙碌操心,席上众人见他事多,喝了一会儿子酒,也都散了。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因贾母旧病新愈,时常反复,贾政便上表祈请免除贾母朝贺,今上素隆孝悌,又重功臣,得见此表,知是荣国公遗孀,贤德妃祖母,忙遣天使慰之,一并免除贾府女眷朝贺之礼,另赐下药材补品无数,贾府众人皆跪感天恩。 次日除夕,天虽阴着却不曾下雪,家下人早扫净了余雪,拢了几个雪堆。因着雪多,几个雪堆竟都有人高,需得过了正月方有人运走。 却说贾府众人祭了宗祠仍往贾母正屋而来,一进门迎面便是元春赐下的紫檀雕松树百鹤灵芝屏风,旁的倒还罢了,那上面百只瑞鹤或静或动,或睡或醒,或梳羽或振翅,或是昂首单立或是交颈缠绵,千姿百态,栩栩若活。炕桌上则是外面孝敬的一对酸枝香猪,红通通笑的憨态可掬甚是喜人,背上各扛了一双衔了铜钱寿桃的蝙蝠,取福寿双全之意。贾母见了倒还喜欢,便说了一个赏字。众人见贾母难得高兴,也都凑趣说吉祥话。 到了夜里,府中园内各处都挂了灯彩,有纸糊的,沙笼的,水晶玻璃罩的,各色灯笼映着路旁雪海银浪,照的整个贾府恍若白昼一般。及至子时,贾母亲领着众女眷烧了头香,拜了菩萨,敬了天地这才回正屋歪在炕上看宝玉他们抢红捡佛豆儿玩。 因王夫人有服,往年那些亲友宴请,年节戏酒一概都免了,连带宝玉也是整日无事,每日晨省已毕便过潇湘馆来亲看黛玉吃药。一应药饵饮食几欲亲尝。 这日已过元宵,那黛玉已吃了药正歪在罗汉床上瞧着春纤喂鹦哥,却见宝玉领了个捧着紫檀描金药王菩萨的婆子进来,又令雪雁收拾香案,叫紫鹃拿了香来,亲敬了佛方坐下,黛玉见此便笑道:“你素日里毁僧谤道的,从不问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怎么如今倒搬了这劳什子到我这里来?”宝玉闻言瞧着她笑说:“前儿家庙里的静虚来同老太太说话,说什么人得病若是总不好那是叫小鬼缠上了,非供药王菩萨不能好。我昨儿特出门去了趟家庙,给老太太请了一尊,又给你请了一尊,日常供着,说不定你的病就好了。” 黛玉听他这个说法,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因打趣他道:“前儿你那玉丢了怎么不见你着求神拜佛?说不准求一求便找着了。”宝玉听了笑道:“那玉有什么好找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巴不得他丢了,若不看老太太太太,早把他撂出去了,哪里还用等今日?”说罢寻了个靠枕,歪在了塌上。黛玉笑道:“我知道你不把那玉放心上,只是这玉一丢到不知害了多少人,昨儿袭人姐姐来陪我说话,我瞧她瘦的都脱了形了。听她说为着你那块玉,太太发了狠撵了人呢。”宝玉冷笑道:“太太原想把我屋里的人连带袭人都换了。我倒说不必,哪里有人理我?后来还是老爷发了话,说是大年下的老太太也病着,原该多积德行善,为那劳什子又要打人又要撵人,这般作践下人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做派,等过了年,慢慢找便是了。太太这才作罢。饶是这样还是把小燕碧痕两个撵了。” 黛玉闻言叹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这些年我们都是瞧着的,袭人姐姐服侍你当真是殚精竭力,恪尽任职。况她为人又好,不是那些架桥拨火,拿腔作调的轻浪人,撵了她去,哪里还能找着这样的人儿呢?若她去了,叫人怎么放心你呢?”说到这忽得羞红了脸,别过头去,轻咳了两声。宝玉听了这话只觉亲密,心中大感快慰,一时忘形便把脸凑了过去问道:“妹妹为什么不放心?”那黛玉见宝玉凑了过来,手里搅着帕子,半盖在脸上,背过了身子去叹道:“是了,我为什么不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宝玉已是痴了,下了榻坐到黛玉身边,凑在她耳边笑道:“我心本与卿心同,定不负卿相思意。”黛玉闻言,连腮带耳一片赤红,粉面含怒,眉目带嗔,坐了起来指着宝玉哭道:“二哥哥你说的什么混话?好好的又说什么这些话来欺负我?”宝玉也知自己一时孟浪失言,忙不迭笑着赔罪,那黛玉早红了眼圈,闹着要紫鹃端茶送客,宝玉急了,一头求着黛玉,一头拦着紫鹃,黛玉瞧他那忙忙乱乱的样子早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说道:“谁许你这般轻薄?我非告诉舅舅舅母去。”宝玉却道:“你明知道我何曾是轻薄?但凡我对妹妹有一字虚言,便叫我来世变了乌龟王八长上一头一脸的烂疮。”黛玉闻言忙啐道:“呸,大正月里混发什么恶誓,这会子倒不知道忌讳了。”正说话,忽见袭人撞了进来,说道:“快回去换衣服,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你陪着说话。”宝玉闻言顿觉败兴,嘴里嘟囔道:“去年不是说他降了出京了吗?大年下的不在家避寒,跑这里来作甚?”黛玉正叫紫鹃好生送他出去,听他这些疯话不禁捂嘴偷笑起来。 才送了宝玉去,又迎了宝钗来,她姊妹两个说笑一会儿,下了局棋,因外面飘下雪来,黛玉便邀了宝钗同榻歇午。二人谈了会儿诗,又想起了香菱。黛玉便叹道:“前些年你带她进园子,我教她作诗,咱们这些人起诗社吃鹿肉写灯谜,是何等畅快,谁想她好好的人就这么就没了,叫人如何不心酸?”宝钗道:“这原不过都是个人的命数罢了,她活着你教她做诗,如今她去了你念或不念,心酸或不心酸又有什么意趣呢?”黛玉闻言怔住,低声道:“是了,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缘法,只是不知道你我又将归于何处?”宝钗听她这话起身笑道:“你这么个灵透人,怎么也杞人忧天起来?咱们只管过好现在便是了,将来怎样谁又知道呢?现如今你便只管好好保养身子,将来赚老祖宗一副嫁妆才是,横竖,左手出右手入,亏不了什么?”黛玉起先还认真听,后面听到嫁妆又听什么左手出右手进,早红了脸,嗔道:“人家当你个是好人,谁知道你也学那起子小人取笑人。”宝钗凑到黛玉的耳边轻声道:“我母亲同我说了等过些日子出了舅舅的丧期,便去同老太太说媒。到时候可不是一副嫁妆左手出右手进?”黛玉一张脸红的要沁出血来,笑着便要来撕宝钗的嘴,两人闹了一阵儿,都解了午倦,各自散了。 第10章 备尽哀荣王家受封,遭逢大难宁府应劫(三) 黛玉知是贾政叫了宝玉去,眼见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心里替他忧虑,打发紫鹃去问,谁知风又紧了起来,吹着院子里的残雪又纷扬起来,一时忆起海棠诗社,心有所感便随意写道: 吹泉漱玉锁千门,穿树飞花覆土盆。 琴暖筝筝销曲魄,月寒浸浸瘦诗魂。 素娥不语霜枝冷,青女难言拭泪痕。 羽化缟仙风吹远,懒开西阁又黄昏。 写完又觉着不好,随手搓了个团子,扔进了火盆里,由着丫头服侍着吃了药便觉闷得慌,忽听外面脚步纷乱,却见紫鹃神色慌张,小跑着进了屋。对着黛玉道:“姑娘,外面都乱了,环三爷跑了回来说那边府里叫兵围了!爷们都叫拘走了,老太太,老太太急得也昏过去了!”黛玉闻言如何顾得上别人,抓了紫鹃急问道:“宝玉呢?宝玉也去了那边吗?”紫鹃点了点头,黛玉只觉天旋地转,咳喘个不停,连五脏六腑似都要呕了出来一般,她才吃了药哪里承受的住这般嗽,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脸上红成一片,汗水泪水都搅在一处,喉头哽咽,要呕又呕不出东西来,心下惊惶,神魂俱乱,又咳又喘又哭又呕,哆嗦成了一团。紫鹃忙叫人请大夫,如今哪里有人顾得着这里? 原来宝玉陪着贾政送了雨村便欲回园中去寻黛玉说话,不料贾政见他急着回园,恨他日日流连闺阁,平白生出闲气来,倒把宝玉一顿好骂,正巧那贾环来请安。便叫他兄弟俩不得躲懒,吃了饭仍去宁府箭道中习射,宝玉如何敢驳他父亲的话?却不料那群纨绔里有个姓冯的公子,素来是京里有名的破落户,父母早丧,家业已败,一味好饮酒好斗牌故入了邢大舅的眼,时常携他来这箭道玩耍,此人又专善钻营讨好,引得众人都喜欢他,常请他来做客。偏这一日那襄阳侯的庶孙戚建耀引了锦乡院的文姐儿来助兴,那邢大舅一见文姐儿眼都直了,直闹着要替她梳笼,戚公子也不是个让人的主儿,两人吵嚷推搡起来,贾珍贾蓉等都在死劝,却不知那冯姓公子怎么跌下了楼。贾珍忙叫贾蓉下去查看,那公子只跌的肉泥一般,哪里还有命在!众人也都慌做一团,又想他无父无母之人,料也无事,想着叫家下人寻个下处埋了了事,却不知叫哪个长舌的举告了出去,新来的顺天府尹是个青头,一听有了人命官司,竟也不管什么护官不护官,派了兵把那天香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带贾珍等纨绔子弟一概锁拿了,只可怜宝玉无辜遭了连累。 此时贾母正房已乱做一团,众婆子七手八脚将贾母扶到榻上躺了,七言八语的有说掐人中的,有揉心口的,也有拿速效救心丸,天王补心丹的,还有说拿大葱通窍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所幸,贾母素来健朗,过了半晌,倒转醒过来,便叫贾政等进来回话。 那贾母一见贾政,眼内出火,指着他喝道:“你不必在我这装什么孝子贤孙,横竖拿绳子勒死我是正经!”众人见贾母动了真怒,忙的都跪了下来,那贾政含泪叩首道:“儿子原已不敢逼勒宝玉读书举业,只咱家本系武荫,如何能丢了老祖宗的基业?既文已不成,若武也荒废了,将来儿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与底下?这才叫宝玉环儿他们每日都去演射一回。不曾想竟碰上这样的事儿,宝玉是儿的亲骨肉,儿便是再无情也绝不能害了他!” 贾母闻言,更是大怒,指着贾政喝道:“是我教的你儿子不能读书举业?是我教的你儿子丢了老祖宗的基业不成?”那贾政闻言已是冷汗连连,跪爬到贾母榻前,哭道:“儿子何曾这样想,母亲这样说儿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那贾母冷笑道:“成日家外面都说我不让你管儿子,如今让你管了,你们都看看,终究是管出事儿来,那宝玉自小跟着我长大,是最知礼懂事的,况他又体弱多病,一年到头三灾八难,我多疼他些,你们这些人便在背后嚼蛆咒他,说他不争气,挑唆着你骂他打他,你是真当我老糊涂不知道吗?前些年我就说了,你要容不下我们娘们,我们自带了宝玉儿回金陵去,且用不着你的盘费,你却装什么孝顺儿子,不让我们娘们走,如今怎么样?”贾政本就懊恼,听贾母这话如何还敢再辩,只忙不迭的磕头。正闹着,忽听外面人喊:“珍大奶奶来了。” 贾母闻言更无好气,见尤氏进来也不让坐,只问她究竟怎么回事?那尤氏一头哭一头说,众人听了个大概,这才知道原来贾珍竟是打着习武演射的名号吃酒赌钱寻欢耍乐,这会又因着抢粉头闹出了人命。那贾政本就又悔又愧,又听尤氏说那箭道之中种种不堪,又忧又惧,只恨不得把贾珍拖过来打死。贾母气的脸都白了,指着尤氏骂道:“你好贤德啊,家里爷们做出这样的事儿你就该死劝?便是劝不住就该来寻你太太或是告诉我?我自啐他去!如今作出这样悖逆不法的事儿,你指望谁能替你们去遮掩?”又指着贾政贾赦两个骂道:“成日里管儿孙,管儿孙,瞧瞧你们管的好儿孙,还在孝里呢,吃酒赌钱,寻欢作乐,为了粉头闹出人命来,口口声声宝玉如何如何不好,我宝玉再不好也没作出这些坑家败业的勾当来!宝玉趟或有个好歹,我先跟你们要命!”话音未落,忽的一口气没上来,竟栽倒下来,众人唬的都变了颜色,都忙着叫太医。 贾琏见里边都乱了这才溜进门来,贾政见他面色凝重,深恐此事另有内情,忙拉了贾赦出来。贾琏这才回道:“那死了的叫冯眀崔原说是个无父无母的破落户,我想着死了一个破落户何至于兵围敕造国公府?那顺天府姓孙的再如何不懂事,也不至于如此。因此我便出去打听,谁知那冯家族里头有一个姊妹,如今正是忠顺王身边得脸的人。”说到此处,赦政二人神色俱是一凛,面面相窥起来。贾琏觑着他二人的神色,接着往下说道:“老爷且想想如今北静王爷侍奉着两位老圣人东巡祭祖,南安郡王正在西边巡营,这个时候翻出珍大哥哥的事儿,死了人倒不是最要紧的,但今上素隆孝悌,那府里的事儿若是叫御史参了上去,谁敢保他?谁能保他?不但保不了珍大哥,怕是娘娘都要受牵累啊。”贾政闻言,不禁悚然,他素来端方君子,只知忠君孝义,何曾想过什么阴谋算计?此时已是遍体生凉,冷汗直出,再细想来,终究是自己于家事上太过懒怠放纵,以致子孙不成器招来此祸,正是悔愧难当,心灰意懒。因说道:我家与忠顺王爷虽从是无往来,可也不至结此深仇,况我不过一微末小吏素无建树,又何至于如此算计?竟搭上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来?” 那贾赦闻言也是愁眉不展,因同贾政商议道:“事已至此,还需得商量个对策。雨村是朝廷上是说得上话的人,先请他来,总归是错不了的。”又转头对贾琏说,叫家下人先打点了东西送到牢里,多使几个钱,叫那些混账东西照顾着些,天这样寒,咱们家的孩子都没受过大磋磨,你宝兄弟若是有个好歹,连老太太也不能好。不但宝玉,连蓉儿他们也都叫人多照应着。”贾政忙接着说道:“还有宫中也要好好打点,切莫要惊了娘娘。”那贾赦捋了捋胡须对贾政说道:“要好还是叫二太太进宫一趟,探探口风也好。”贾政闻言忙点头称是。 贾琏都听了,一一去办理,暂且不表,只说那王太医已从内室出来,对着政赦深施一礼道:”“老太太上了春秋了,这几日大喜大悲受了激,内风暗动,风鼓痰升而蒙清窍,心火暴甚而发卒中,这病只宜静养,不宜焦虑,学生先开一剂汤药,请老太君先服着。看投不投,再做加减。”贾赦贾政听了知是中风之症,只有慢慢调养,又看了药方,不过是几味镇肝息风的药材,忙打发人往药房按方抓药煎药。又叫人领了太医往潇湘馆来,那黛玉见是王太医来,却想起月前宝玉玩笑着要骂他出气的事儿,不禁滚下泪来,更恨自己顾忌太多,不肯劝宝玉少去那边,顿觉五内俱焚,万箭攒心。那紫鹃送了太医,一掀帘子,才见自家姑娘正咬着被角啜泣,哪里还撑得住,一把搂过黛玉来,安慰着:“好姑娘,你不该这么糟蹋身子,二爷那里还不知怎么个情形,说不定明儿就放回来了,待他回来,见你哭坏了身子,他怎么过得去呢?”黛玉只伏在紫鹃怀里哭的声咽气短,紫鹃一手搂着她,一手摩挲轻拍她的后背,想她年幼投在这里,父母俱无,如今老太太又中了风,更是没了依靠,心中酸楚,也跟着哭了起来。主仆二人皆是吞声饮泣,一时间只闻得茜纱窗外,北风萧萧,大雪簌簌。 -------------------- 作者有话要说: 诗写的有点垃圾,我这个水准怎么才能编出十独吟啊,头好秃 第11章 呆宝玉无辜馅囹圄,义茜雪夜探狱神庙(一) 且说宝玉受了贾政训斥,同贾环往那箭道演射箭术,因身上发了汗,便往楼上更衣。方至窗下,先听屋内众纨绔掷色子赌牌吆五喝六,又有琵琶声如冷泉穿石一般混杂其中,一进屋果见几个角妓在那里轻舒玉笋,款弄冰弦,当中一人约在豆蔻之年,梳着乌油大辫,两弯秀眉犹如远山含黛,一双杏眼好似秋水含波,抱着螺钿紫檀琵琶犹自弹唱,真是个绰约花姿态,弓身冰玉肌。宝玉并不曾见过,贾珍忙上来引见,这才知是锦乡院新养出来的雏儿名叫文姐儿,今儿是头次出来见客便落到了这个地方。那宝玉不免在心底暗叹了一会,自去更衣。 谁知衣裳还没换完,便听外面邢大舅带了酒气大了舌头对那文姐儿说:“你唱的那些什么风啊月啊的?谁要听这些酸文假醋的东西?你只管把个春宵唱给哥哥我们听,哄得哥哥们高兴了,今日就替你疏笼。”堂上诸君眼看着这么个色艺双绝的美人放着,又有哪个不存肖想?闻言都起哄胡闹起来,独那戚公子原是襄阳侯庶孙,借着家里的财势捐了个宣德大夫,居然就自诩是文官清流,瞧不上邢大舅这等人物,况那文姐儿是他引逗了出来,原不过为了炫耀一番,如何肯让人先上了手?便冷笑道:“老邢,你也忒粗鄙了些,真真是没吃到三两煎豆腐,装的哪门子斋公?” 邢大舅是个莽人,素厌此等人装腔作势那一副派头,不过碍在贾珍面上,日常也不与他口角,今日醉了酒又当着那雌儿的面,如何肯叫他下了脸面?因骂道:“呸!三张纸糊个驴头!好大面子!小娘养的,什么东西!”贾珍见邢大舅吃醉了酒,没个忌讳乱骂了起来,忙正欲起身劝解,却不料那戚公子平生最恨自己不是正出,虽仗祖父宠爱,却遭同僚暗讽。如今本就带了五成酒意,听邢大舅揭了他的短处,哪里还忍下这口气来?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顾不上斯文皮囊,更哪管谁家席面,提起老拳,直往那邢大舅面门砸去。邢大舅是个早叫个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竟吓呆在当场,不知避奔,眼见要结结实实挨上这一拳,幸得众纨绔之中有一冯生,叫做眀崔,本是街边破落户,因好酒善赌多会千技,入了邢大舅的青眼,自打他随了邢大舅便好比槐安国内做了驸马爷一般,眼见有了此等机会送上门来,哪有不死命巴结的?只把自己一张大脸直愣愣的伸了过去,那一拳便狠狠砸在了他那鼻梁上,登时就砸成了个塌鼻子,冯眀崔疼的捂着鼻子嗷嗷惨叫着直跳,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忙得上前拉扯着劝解。 邢大舅本是个鲁直之人,自识得冯生,待他犹如兄弟一般,眼见他挨了这一拳,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直叫起打来,三人厮打在一处,余者也有笑的,也有叫好的,有那私下里同他们不睦的,不免在暗地里助上两拳,一时间杯盘碗盏满天乱飞,只那贾珍贾蓉两个忙着劝解,几人缠打在一处,你打我两拳,我拍你一掌,你推我一跤,我攘你两下,只把个花魁娘子吓的花容失色。宝玉虽也怔了,见那文姐儿怕的畏畏缩缩,倒肯挡到她前头去。 正乱呢,忽听“啊呀”一声喊,便听轱辘轱辘两三声,不知是哪个倒霉的滚下楼去?贾珍忙叫点灯,下楼一看,那冯生已跌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探鼻息,哪里还有命在?邢大舅“呜嗷”一声抚尸大恸:“兄弟呀我害了你呀!”贾珍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众人见出了人命,哪里还敢停留?都做鸟兽散,只那宝玉犹在楼上不知底下人事。 贾珍见死了人吓得酒也醒了,忙拉了环蓉商议,贾蓉便道:“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一朝死了,连个击鼓告状的都没有,父亲怕的甚么?只找可信家人,寻个地方埋了便是。”邢大舅哪里肯依,又要置办棺木,又要吹打念经,这几个人又吵闹了起来。 正没个分说,忽见赖升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进来,嘴里喊着:“爷,兵来了,兵来了!”贾环一听顿觉不妙,立马脚底抹油,往宗祠那边躲了,贾珍犹自不信,正要骂人,忽见顺天府新上任的堂官孙梧嘉领着许多青衣兵丁围了上来。 地上正横着一具尸首,贾珍再想掩饰也来不及了,那孙梧嘉本是丙辰科二甲头名进士,兰台清流出身,本就看不上贾珍这类无职无权的纨绔,见了贾珍只皮笑肉不笑的拱了拱手,指了指着地上的尸首的说道:“老哥哥,这可怨不得我了。”说罢左手一挥,那些兵丁一拥而上,只把贾珍等捆了个结实,哪里还管他嘴里不干不净喊骂不休?又叫上楼搜查,把个宝玉同那文姐儿一并抓了,更搜出天九骰子娘娘牌无数,还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物什。那孙府尹见了这些东西,冷哼了一声吩咐青衣道:“证物俱在,连带尸首,一并带回府衙。” 待那些兵都走了,赖升才回过神来,忙赶着来报尤氏。尤氏一听立时软倒在地,胡氏银蝶佩凤几个又掐又揉弄了半晌她才醒过神来,娘儿们四人八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嚎啕大哭起来。到底是尤氏经历多,哭了一阵子,倒还想起得起先往荣府这里来,把内情秉了政赦贾母,商议出对策来方好有法子营救。 因近日匪势猖獗,朝廷已了下严旨征缴,顺天府的牢房早是人满为患,宝玉年幼,便先关在了狱神庙。他何曾经历这些?只觉又冷又怕,当时只顾宽慰文姐儿,早忘了把青貂灰鼠里外发烧大褂子穿出来,监里本就阴冷,又下了雪更是奇寒透骨,他只这一身大红银鼠圆领箭袖袍,如何熬得住这等寒夜?待要向那些狱卒牢子要火,偏他腼腆公子,自幼茶水都不曾倒过的人,面皮子又薄,哪里开的了口,只得躬肩缩在墙角,把双手抄在袖中,这一下却摸着袖中一件硬物,拿出来一看正是去年紫鹃送他的那面小菱花,不知何时带了出来,一见此镜便念起黛玉来,想着二人晨间笑闹只觉恍如隔世,又想倘她知道自己遭了难,不知要哭成什么样了,会不会哭伤了身子,思及此处顿觉忧虑,只恨不得学个隐身法脱了牢狱去瞧她一眼。 胡思乱想间,忽听门外娇音软语有人问了一声“哥哥在那里吗?”众狱卒牢子都趋承过去,但见引进一女子,头上牡丹金簪拢出斜斜的坠马髻,身上穿着香色貉子皮出风毛大斗篷,里边松花色棉袄配桃红棉裙,手里捧了个大漆描金食盒,细看面容不是茜雪却是哪个? 众牢子忙迎了她进来,呼嫂子叫弟妹好不热闹,茜雪因问:“你们哥哥在这里吗?”那里有个年轻狱卒是个伶俐的当先回道:“新送来一批犯人,大人有几句话要交代,哥哥才出去,过一会子就回来了。”茜雪便四处打量起来,见狱神庙里都关了人,笑说:“今年你们这里到热闹。”仔细一瞧,却是宝玉缩在墙根,心内大惊,忙小跑过去问道:“是宝二爷在那里吗?”宝玉哪里有脸面见她,只将脸埋在臂肘之间不去看她。茜雪只叫二爷,宝玉却不敢回她,两人正僵持,却见那牢头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一见茜雪忙到她身前牵了她的手咧嘴大笑道:“卿卿,你怎么又来了这腌臜地界了?不是叫小六子跟你说了吗?今晚有批犯人,待我这里收拾停当了,便回家去。这大雪的天,若摔坏了你,可叫我找谁要去。” 宝玉听那牢头说话,悄悄抬起头来,只见那牢头微紫一张面皮,端的是相貌堂堂,身长八尺有余,似有使不完的气力,果真是一条好汉!茜雪挽了那汉子的手臂轻声道:“我见天色已晚,恐你饿了,不得饭食,这才来寻你送饭。”汉子咧着大嘴笑的开怀,又见桌上食盒,只要把个嘴咧到了耳朵根上去。茜雪又问:“你今日这批犯人可是国公府的?”那汉子点头道:“你如何知道?大人说是宁国公府要犯,并不与你娘家荣国公府相干。”茜雪摇了摇头指着宝玉又问他:“你瞧那是谁?”宝玉心中一紧,牢头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暗道我哪里知道?茜雪便说:“那不正是宝二爷吗?我同你说过的,叫宝玉的。你忘了?”那汉子闻言啪的一拍脑门,忙去翻了名册,果有宝玉大名。忙的解了钥匙,开了牢门,宝玉犹自惊惶,却见他猛的单膝跪地,拱了手道:“宝二爷是茜雪的恩人,那便是小人的恩人。”宝玉不敢受他的拜,忙扶起他来,汉子站起身来,拿出几贯钱来吩咐才说话那伶俐狱卒道:“小六儿过来,你拿这钱去置办些酒菜来。要丰盛些,我要款待恩公。”那叫六儿的狱卒自领命拿钱去了,宝玉见此反迷糊起来。 汉子见他一脸不解,只说待酒菜备齐坐下慢慢说,茜雪拿葱指戳着她汉子的头道:“我说你粗莽,你只是不服,你瞧这里冷的,光想着酒菜,怎么就不记着笼个火盆来?”她汉子叫她说的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吩咐一个老狱卒,拢了火盆过来,只一会儿功夫那叫六儿的小狱卒,果办了一桌子酒菜来,连带茜雪给她汉子送的食粮一起摆上来,宝玉看了一会,有喷香的油炸排骨,秃肥的母鸡入汤,又有两道素菜是一是当年太祖所爱的一品豆腐,另一道则是孔府名菜油泼豆莛,又有麻油拌的五香白菜等小菜佐餐下酒,虽无十分花样,却也很是齐整。汉子极是满意,不但赏了那小六子,连余下的狱卒也都有钱,牢中众人无不欣喜,各都散去当差。 第12章 呆宝玉无辜馅囹圄,义茜雪夜探狱神庙(二) 话说三人都落了座,那茜雪见这一桌子酒菜倒有些羞赧,对那宝玉说道:“我们也只能置办出这些了,二爷不要嫌弃才好。”宝玉忙起身谢道:“这已是极好了,劳动姐姐了。”茜雪又替他斟了酒笑道:“二爷先尝尝我们的酒。”宝玉接过一饮而尽,谁知那酒性子极烈,只觉像是一团火直顺着腔子流了下去,呛得他又咳又喘,茜雪见此便笑:“怪我没同二爷说,这烧酒虽是性烈,却最是暖身,如今这天寒地冻的,二爷身子又单薄,若不饮些烈酒,只怕要病着了。”宝玉缓了一会儿,方觉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暖意,说不出的舒畅,又道了谢。那茜雪又劝了他一盅,宝玉方问:“姐姐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茜雪笑道:“那夜二爷醉了,为着枫露茶的事儿发了好大的脾气,袭人姐姐虽替我遮掩了,可鸳鸯姐姐何等人物,咱们屋里又吵又闹的老太太如何听不见?次日老太太便叫了我去回话,我哪里敢扯谎,只照实说了,老太太听了又问我李嬷嬷平时如何行事,我也都答了,老太太便说,这事不是我的过失,却也是我的过失,那奶母虽该敬着却不能越过哥儿,既是哥儿要吃的就该给哥儿留着,给了外人便该打。今日你在我面前说的话,来日叫她知道了必是不饶你的,到时又免不了生事,也罢我今日放了你的身契,给你添上一份嫁妆,叫你老子娘给你寻摸个好人家出去做个正头娘子吧。说完叫鸳鸯姐姐去叫了我老子娘来,赏了好些财物,对外却说是撵了我去。”说完又看了那牢头一眼笑道:“我老子娘找人打听了许久,方找了他。他对我也极好,若是没有老太太和二爷如何有我的今日,二爷可不是我夫妻二人的恩人吗?” 宝玉听完只道一声惭愧,又见茜雪笑盈盈的对她汉子说:“如今二爷关在这里,家里必是担心,总要送些东西来,你可不许阻拦讹诈人家。”那牢头闻言却面露难色道:“你这可是难为我了,大人才吩咐了,贾府这批人犯一概不许人探监,更不许传东西进去,他家下人倒是来了,叫我赶走了,我哪里敢违大人的话?”茜雪闻言也有些愁态。宝玉听了牢头的话便道:“既是大人的吩咐,便莫让兄台为难了。”茜雪想了一会儿笑着对她汉子说道:“这有何难?不叫送东西,无非是怕夹带,这好办,不叫他家人来,我便回府去取,到时你仔仔细细查了,没有夹带不就得了?况我也只给二爷一人带,他才多大的人,你家大人真要追究他,如何把他关在这狱神庙里?若说这你也不应允,便是信不过你夫人我了。”她汉子闻言,也只得同意。三人商议好次日一早便去荣府取了东西来。饮了会子酒,眼见要到二更,牢头便先送了茜雪回家,回来的时候又带了干净的被褥棉衣来,宝玉只觉百感交集,愧于一怒牵累茜雪,感于茜雪以怨报德,看他二人夫妻和睦又觉宽慰,一时酒意发作,只觉困顿,迷迷糊糊,却待要睡,又挣扎起来,寻出那面菱花小镜贴身放在胸口,如此才渐次睡去。 且说贾琏听旺儿回报牢里不让送东西进去,顿觉不妙,立时来回了贾政,荣府上下人心惶惶。贾母又病,一夜忙忙乱乱,哪得一刻安睡? 次日一早王夫人便递了牌子进了宫,那贾母吃了王太医的药,又安睡了一夜,病状有所和缓,虽是口不能言,神智却已清醒,因见邢夫人尤氏凤姐李纨探春等都在,便用手比了个二字,众人不解其意,李纨说二太太进宫去了,那贾母只是摇头,探春又问是不是问宝玉,贾母亦是摇头,众人皆不解其意,独凤姐是个伶俐的,问道:“老太太是问二姑娘吧。”贾母这才点了头,她深知孙绍祖这等人的脾性,若贾家得势还罢,一朝失势,怕是更要作践迎春。邢夫人忙叫人去孙家接了迎春来。这里贾政等见贾母好转,忙叫家人仍去请王太医看诊,少倾王太医过来诊毕,对赦政二人说:“老太太岁数大了,受了这一下子激,这才染上这个病症,好在老人家底子还算壮实,只要肯安心静养,必是能好的。”说罢又方子上略做了些加减。 赦政二人正看药方,忽有人报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前来传旨,唬的贾政忙叫人摆了香案,大开中门,跪迎旨意,那戴权承马而至,全不似往日一般堆笑,寒着一张脸,走到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宣贾政入朝,在勤政殿陛见。”贾政情知不妙,也不敢抗旨不尊,赶忙更衣入宫。贾府众人更惶惶不安起来,贾琏忙叫人不住飞马往来报信。 正等信儿,又有人要见贾琏,贾琏只当是内里传下了旨意,待出了门方见一妇人站在堂下,不是茜雪又是哪个?茜雪先报了平安,又将来龙去脉都告诉贾琏,贾琏大喜,忙叫人收拾宝玉的东西。黛玉昨日哭了一夜,如今听了这信儿,心里略松快些,想着送些东西给宝玉,却又不知送些什么?忽的想起那年宝玉送她的旧帕,自己亲寻了出来,捏在手里,却恐私相传递叫人知道。如此左思右想,终叫紫鹃请了袭人来。 天近晌午,贾政方回了府,贾琏忙的迎了上去,但见贾政满脸是汗,双腿发软,进了荣禧堂仍是兀自抖个不停,众人都围上来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呆了半晌才道:“哪里是什么旨意,主上叫了我进去,便把大臣们弹劾的折子扔在了我眼前,叫我自己去看。我哪里敢看?只忙着扣头请罪,一个字儿也不敢说。”众人闻言都惆怅起来,贾政便道:“当今圣主上不过而立之年,却早有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又素重孝道,我朝更是以孝治国,如今珍哥儿尚在孝期便做出此等悖逆之事简直是毫无人伦,又叫我能说什么?圣上便是要治我一个治家不严的罪过,我也不敢辩驳,只能回来先把请罪的折子写了递上去,再等旨意就是了。俗语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求主上看在祖宗功业上从轻发落也就是了。”众人闻言没有不怕的,各自具是惊惶。 贾政又问:“你们太太可曾回来?”贾琏忙回说不曾,贾政叹道:“只怕娘娘也要受这事得连累,怪只怪我平日只顾公事,疏懒家务,竟忘了圣人修齐治平的训导了。”说完已是老泪横流,贾琏等也陪着哭了一会儿。 待劝解住了贾政,贾琏才回了茜雪的事,又说他亲去孙家接迎春来家,那孙家竟说迎春昨夜突发急病,今日来不了了。他回了贾赦,那贾赦怕再生事端,便也将此事作罢,只是叫邢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多多遮掩。贾政闻言更觉不快,奈何如今多事之秋,他又只是做叔叔的,也管不了许多,只叫务必瞒着老太太。贾政又问雨村,贾琏见问忙回说“昨儿夜里去请了,他家里人说他出去会友了,今儿早再去,又说是部里急着议事,一早就走了。”贾政闻言也只得摇头,暗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得撂下不提。 正说话,外面便有人说:“太太回来了,正在垂花门前下轿。”贾政忙叫人替他更衣,待回了内室,正巧遇上王夫人进来,只见她气色更变,一脸泪痕,心知不好,问道:“娘娘到底怎么说?”不问还好,这一问王夫人哪里支持的住,失声痛哭道:“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还有个好?圣上今早下了旨意,训斥了咱们娘娘,若不看在娘娘肚里的龙胎,险些连贤德妃的封号都褫夺了,娘娘委屈的什么一样,我去的时候直说是肚子难受,怕是动了胎气,才接了旨意又不敢找太医来,我安慰了她一阵,又有什么周贵妃来探问,娘娘便叫内臣先送了我出宫。要我说珍儿这样的混帐行子败家子孙就该早早在祖宗面前打死了事。可怜我的儿啊,受他牵连。我宝玉自小何等娇养,因着他受这样的罪!”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又想宝玉又想元春愈发不能支撑,眼泪滚瓜一般的落下,又是儿啊又是肉啊哭的不能止歇。贾政闻言也不禁流了泪,更觉灰心,只得拿茜雪的事先安慰了王夫人,又说了迎春的事儿,叫王夫人务必瞒着老太太。王夫人又问雨村,贾政只摇头叹气。 且不说荣府众人如何愁云惨淡,只说那宝玉如今陷在狱中,虽有茜雪夫妻百般照顾,又如何比的了家里?牢中阴寒,白天也是极冷,所幸袭人等把大毛衣服手炉等物什都收拾了来,宝玉自去穿衣,杂物都交割完了,茜雪才又拿了个小荷包出来,说是袭人特让她单给宝玉的,宝玉一打开便见一方手帕,上面有几句诗,正是黛玉的手迹,宝玉一见那帕子,早把冷啊饿啊丢到爪哇国去了,只觉浑身自在开怀,浑然不记得此时身陷囹圄之中,只觉是在仙境,看那狱神老爷都像瞧见仙人一般。待得细看,见那帕子上新新旧旧尤有泪痕,又觉心碎肠断。想传句话给黛玉,又没人可用,喜一阵,悲一阵,愁一阵,叹一阵,只把那帕子连同小镜一处贴身仔细藏了,只盼着早日回去见这旧物主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茜雪的剧情写的不好…… 第13章 狼心狗行迎春魂散,妇姑勃溪凤姐吞声(一) 接连几日,天暖雪霁,风和日亮,冰泉初涌,新柳吐芽,一派春光融融。眼前春意正好,只荣府上下却觉雪上加霜,那贾琏四处求亲问友,偏朝中事务日繁,能说上话的都在朝中部里议事,余下说不上话的也不过安慰几句并无办法,贾琏又去都察院,本指望凭着祖宗虚名能借得一两分方便,却不料都察院新任堂官是忠顺王的门人,如何肯见他?那贾琏在门房自午后等到掌灯,灌了一肚子迎客茶也没见着真佛,只得铩羽暴鳞,郁郁而归。 贾政也是没了办法,他素知孙梧嘉为人清傲,从来都瞧不上凭祖宗脸面求荫封的吏员,况人家官居三品位高权重,自己不过去年才升了郎中,眼下又因贾珍闯下的祸端在家戴罪听参,若非王夫人日日痛哭以泪洗面,老母又卧病在床念着孙儿,叫他如何拉的下这个脸来?因孙梧嘉素有廉孝之名,贾政恐寻些金银珠宝难不入他的眼,便只找了一方梅花坑端砚,并前朝文忠公留下的一块桂子天香徽州墨锭。因那府尹母亲有个头疼的旧疾,便叫人又添上四两上等天麻。 收拾停当,方欲出门,忽听底下人报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贾政又惊又喜,忙叫快请。话音未落,便听门外一阵粗犷响亮的大笑,只见雨村昂首阔步而来,一见贾政先道了恼笑道:“世翁,世翁,都怨我那误事的下人,险些耽误贵府的要事。”贾政心里有气此时却不便发作,微一拱手,两人分宾主落座,雨村便道:“前些日子南边那些海匪又兴风作浪起来,主上急招我们商议,定下了征缴的方略,我又是主司兵部管着粮草调度,实在走脱不了,今日一早方才回府,这才听门上回话说琏二爷来找了好几趟了,我才知贵府出了大事,我问那该死的奴才为何不去部里寻我,他倒推说怕我公事繁忙不敢打扰,气的我打了他一顿,若不看他跟我久了,只恨不得打发了他。”贾政是个实心的君子听了这话倒也信了,叹道:“你这般倒是太见外,原就是朝廷公务要紧,家事理应靠后,底下人也是怕分了你的心,误了你的差,你也该体谅一些。”贾雨村闻言笑着作揖连说几声惭愧。 贾政正想说宁府之事,雨村窥他脸色忙摆了摆手说道:“贵府之事,我都听说了,不怕世翁恼,珍大哥也着实做的太过了些,孝期招妓吃酒,听曲耍乐,那是十不赦的大罪。”贾政叹道:“如何不是,只恨我治家不严,造此祸端,若说珍儿获罪也算咎由自取,可怜我家宝玉也无辜陷在牢里,老母老妻都为这事气病在床,世侄官位高,人脉广,还求世侄多帮着问些吧。”雨村摇头叹道:“我如何不肯帮世翁,今日一下朝我便特特去问了那孙府尹,只他说这起案子正经的苦主是忠顺王爷,要保一干人犯都得王爷那边发话。我一听这话也觉灰心,谁敢跟忠顺王讨情儿去。”贾政心知自家与王爷府素无往来心灰了一大半只得问道:“我如何不知这个道理,我这里亲友也都问了,哪有肯得罪王爷的?况此事本系我家理亏,原就不指望保出那些不孝子孙来。只有一样我倒不懂,便真是犯了王法也该正经三曹对案详刑慎罚,当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关在里边是个什么道理?” 雨村捋须失笑道:“老世翁关心则乱,如今四下都不太平,匪患丛生,朝廷上下都只顾着剿匪,半个月前还没出正月呢南安王爷便领着卫家老少两位将军点兵出征了。现下京中安稳最是要紧,他那顺天府衙每日里多少案子要办,多少人犯要审?便是轮也还且轮不到这一桩呢。”贾政自悔失言,只得长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忽见贾琏疾步匆匆进门哭道:“才孙家来报,说咱们二姑娘没了。”贾政闻言也是一惊愣了半晌方道:“昨儿不是说病已好些了吗?怎么忽的就去了?”待要细问,又碍着雨村,细思片刻,便吩咐贾琏道:“你先回了你父亲去,听他的吩咐就是。”贾琏方欲辞去,贾政又叫住他吩咐道:“先瞒着老太太,等我同你老爷太太都商量了,再看怎么回。”待那贾琏去了,便同雨村说道:“儿女之事自有定数,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还是先说正事为上。” 雨村见贾政于儿女之事甚为淡薄,便有了些想头,他素闻忠顺王爷既爱男风更喜女色,只恨自己没能生出个女儿送进王府,此时倒忽的想起个绝佳的人物,故而半真半假的对贾政说道:“我原也没门路打听王爷府的事儿,谁知拙荆竟识得王太妃堂姐的表姨姊妹吴氏,我便特叫她去打探,原来那冯生的姐姐本是个唱的,最是能在府里搬弄口舌事非,忠顺太妃恨极了她,偏王爷宠着,故此王太妃便想着给王爷抬个侧妃压压那女子的气焰,只可惜到今日也没寻着个合适的人选。”贾政听的一头雾水,不知雨村突然说起这等内宅秘事是何道理。又听雨村接着说道:“我想咱们府中尚有几位小姐还未出阁,若是肯替太妃王妃解此燃眉之急,她们必有酬谢,只要太妃肯发话,又何愁放不出宝哥儿来?不但宝哥儿能放便是珍大哥王爷也能力保的。” 贾政自来不屑于此,他只当雨村是个正派仁人,却不料此人背地里竟打了这种盘算,心中嫌恶得紧因而冷冷地说道:“我家女孩子虽多,却都是亲戚姑娘,哪里由得我们做主,我自家只一庶出小女,怕是配不得王爷。”雨村心下一动知道贾政不痛快又说道:“若要庶的,王妃何至于为难?既要抬侧妃,那便不但要容色好更要出身好,方能匹配的了。”贾政只不说话,雨村见他缄默不语,只当他怕亲女委屈,又恐怕误了自己功名富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着贾政性说道:“世翁怎么忘了?我原有位女学生,是贵府外甥女,他是林探花独女,论身份本就十分般配,况她清秀聪颖,进了王府何愁没个前程?林公昔年于我有知遇之恩,若非林公赏识,怕我早死在乡野。”言及此处想起当年落魄窘态,竟真挤出几点泪来,又接着说:“可叹林公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一孤女,她父亲于我有恩,我又教了她几天书,与她有师徒之谊。若她能有个好结果,我也算对得起林公了。如今王太妃既有此意,世翁何不将我那学生荐了去?”贾政闻言大惊,他只当真是忠顺王之意不敢直接回绝,寻思了一会儿便说道:“林兄小女确是在我家寄养,不过她的事情一向都有老太太作主,这事还要问过老太太方好答复,若老太太不允,我们也是断然不敢违逆的。”雨村知贾政有意推脱,又再三劝了,那贾政本同他妹夫交好绝不肯轻易相负,平素又喜黛玉人才甚为怜惜,因此无论雨村如何花言巧语,他只再四推拒,只说要先秉明贾母。雨村早打探出史太君现下正中风躺在床上,可这话要直说便是拂了贾政的面子,怕贾政闹了更成不了事儿,知道今日得不着准话只得拂袖而去,另寻亲近忠顺王府的路子。 贾政见他去了,不禁啐了一口,想那忠顺王爷一把年纪一味好色又年迈昏聩贪多嚼不烂,做这么一出戏竟打的这个主意,不禁在心里暗骂。叫贾琏来说话,那跟着的人回说已去了孙府,又问贾赦,说是病了。贾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背了手往内院先寻王夫人商议。 且说那贾琏先禀了贾政又得了他父亲的话方三步并做两步赶往孙家帮忙治丧,彼时迎春业已停床,面上虽是装饰过了,却仍是浮肿青紫,瞧不出本来面目,贾琏见此惨状直扯着喉咙哭叫着要拉那孙绍祖前去见官。 孙绍祖本来碍着元春,不预备如此得罪荣府,平日里也只敢给迎春一些零碎罪受,却不想昨夜里输红了眼,气得狠了,回来叫迎春拿陪嫁的累丝金凤出来与他换钱翻本,谁知迎春正发烧,头昏脑涨间没听见他的话。那孙绍祖输的急赤白脸,又带了酒意,一时发狠,揪着头发把个闺中弱女生生从炕上拖了下来,一口一个死娼妇烂婊子不顾头脸的踢打起来,迎春本就病着,如何受得住这般磋磨,不过几下便断了气,可怜芳魂袅袅,清韵杳杳,金闺玉质,无踪无迹。孙绍祖足足打了一刻钟方睁了醉眼,低头一看那迎春额塌脸乌,蜷缩着身子如一只干虾一般躺在那里,也吓了一跳,忙伸手探她鼻息,哪里还有气在?眼见人已死了,他恐贾家人上门寻他晦气,先逼着陪嫁来的绣菊殉了主,又同服侍的人都对了口供,只叫说迎春是急病发作而死,若有反口,一概同绣菊一般下场,众人皆惧其恶,谁敢说出实情?如此这般全家上下都安排妥当了,这才叫人往荣府报丧。此时贾琏拿住了他,他倒也不慌,只怕招惹官司误了他风月场上的那些乐事,因哭道:“舅哥且住...”未知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发迎春盒饭 第14章 狼心狗行迎春魂散,妇姑勃溪凤姐吞声(二) 话说那孙绍祖叫贾琏拉住,他倒不愧不惧,反把贾琏拉进内室,两人咕咕唧唧未知说些什么。 且说王夫人正同袭人在西边屋里挑皮料,预备给宝玉做几双鞋垫子,听见贾政来了,便进了东屋,两人对面坐下,贾政便将雨村的话学给王夫人听,那王夫人旁的到不在意,只听说能放宝玉出来,心里便一百个愿意,因对贾政说道:“老爷莫嫌我妇人见识,依我看,雨村提的这门亲事极好,林丫头一个孤女能去给做王爷侧妃那是极大的荣宠,就是林家亲眷也是保准都愿意。老爷且想林家祖上再是列侯,妹夫再是探花郎,如今都不过是个虚名,林丫头若是个男儿还能凭着他父亲的脸面做官科考挣下一片事业,偏她一介女流便只嫁人这一条路走,若是这门亲事成了,咱们也算对林家族人有个交代。只不知老爷为何不当场允了雨村,叫雨村促成了这事儿?” 贾政闻言更添不快说道:“儿女婚事自当谨慎,二丫头遭的什么罪,你又不是不知,我虽不管内事,也听人说那忠顺王妃悍妒异常,难道你就从没听过?况那忠顺王爷跟你我一般年岁,林丫头才几岁,如何是良配?”因提起迎春,想那孩子红颜薄命不过十七八岁便丢了小命,不禁悲从中来,不觉红了眼眶。 王夫人见贾政面改常色只当他不舍黛玉便劝道:“我如何不疼外甥女?老爷且细想,忠顺王爷正是天子跟前头等得用的人,莫说咱家遭了官司,便是没事儿的时候也难攀上这般贵婿。林丫头要叫太妃瞧上,一进门便是正经侧妃,任那王妃如何悍妒,上面有婆婆压着,底下有王爷护着,她敢如何?” 贾政捋了捋胡须未置可否,王夫人觑着他的神色接着说道:“再者近来家里事情也多,娘娘身子越发重了,宫里那些多是拜高踩低之人,什么都叫娘娘操心,娘娘怎么受得住?若得了忠顺王爷的助力,眼下这些祸事何愁没有善了?要我看这桩婚事论身份地位,论家业前程实在好的紧。我实是想不出老爷为何不应。难道老爷为了外人,倒不顾自己的嫡亲儿女不成?”那贾政听了这话想亲子困于牢狱不得解脱,想亲女囿于宫廷难以相见,想自小养大的侄女年纪轻轻丧了性命家里竟难为她伸张,想自己蹉跎半生科甲无成仕途无望家业难兴,想族中子弟俱都是斗鸡走狗丧德败行之辈,想祖宗何等基业传到自己这里竟沦落到卖女求荣的境地,如此诸般郁结连带近日来的求告无门种种烦恼苦楚一并涌了出来,顿觉万念俱灰,一时老泪纵横,捂脸恸哭起来。 王夫人从未见贾政如此,只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是,待欲劝解,却听外面下人喊“老太太醒了。”贾政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忙拿手胡乱抹了眼泪,起身预备去寻贾赦,走到门口方想起迎春之事还未告与王夫人知道,又掉头回屋,王夫人听了这事想自己抚养一场也掉了几滴眼泪,贾政特地嘱咐她务必先瞒下着老太太,等大家商议过了再回,王夫人如何不晓得其中厉害,忙点头应下,自往贾母院里去。 那王夫人才进贾母正屋,便见贾母大丫头名叫翡翠的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王夫人只当贾母又不好了,忙的进了套间暖阁,却见凤姐跌在地上,小半幅缎地织金妆云凤纹裙都叫血染的通红,屋内众人都慌了手脚,平儿鸳鸯等都上手去扶,独邢夫人扭着脖项歪坐在椅子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见王夫人来哼哧冷笑两声道:“咱们家二奶奶当真是纤纤弱质,服侍太婆婆吃个药也能累成这样,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怎么刻薄不知体谅呢?” 凤姐自去年添了崩漏之症,一直也未曾好好医治,原先只是淅淅沥沥的淋漓不绝,不料近日平白多了许多事务,一时失于调养,竟成了血崩之势。今日一早起来便觉疲懒倦怠,腰间坠涨酸楚难忍,偏她向来要强,怕人说嘴,便仍挣扎着过来服侍。却不料当着众人的面犯了病,又受了邢夫人的冷语,只觉又羞又气,原本腊黄的一张脸竟憋的紫胀,想要辩驳又觉无趣,若不说话更添气闷,只得勉强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症候,不碍事的。”话未说完便觉满眼金星乱迸,挣扎着还欲起身,却觉双腿绵软,使不出力来。王夫人见了忙吩咐平儿叫人抬她回房,又对着凤姐道:“即是身上不爽利便该同你太太说,何苦还要过来添事?”凤姐喘了一会儿,方觉眼前渐渐清明,只听那邢夫人冷笑道:“她自然是要装出一副孝顺孙媳的模样,好讨老太太的好儿。”凤姐听了这话越发羞愧恼怒,不由得滚下泪来,偏偏下腹又添胀痛,禁不住的哎呦个不停。邢夫人还欲讽刺两句,不料贾母听她们这般挤兑凤姐,早气的牙根发痒,只恨不能说话,手上虽没有气力,却仍把床板拍的山响,邢夫人见此也只得悻悻闭嘴,由着仆妇把个凤姐抬了回去,她自己也称病退了下去。只剩王夫人独自服侍贾母用药,少倾又有薛姨妈来探病。那贾母服过药仍昏昏睡去,王夫人细细吩咐了鸳鸯等人便拉着薛姨妈回房,姊妹俩未知说些什么。 只说那凤姐叫人抬了回去,平儿丰儿等都忙做一团,急着请大夫,满屋子丫头婆子都慌了,或去烧水或拿衣服又或去接大夫。独那秋桐素恨凤姐,巴不得她早死。眼见凤姐病重,便觉称愿,面上不露心里却美得念起佛来。 待王太医进来诊了脉又叫煎固本止崩汤,众人寻人参找药炉,乱的一塌糊涂,忽见贾琏从外边进来,拍腿叹道:“那孙绍祖简直不是个人,你是没见二妹妹,叫他打的都不成人样了,若不是老爷嘱咐不叫得罪他,我非拉他见官去不可。”说罢一声长叹,似要把近来胸中这股子愤懑一口气都吐出来。凤姐叹道:“咱们家这些姐妹里独二妹妹最是省事,去年她奶娘偷她的金凤,她也只知道息事宁人。偏她这样的人遇上孙家那杀才,白白送了小命。”话音未落,却见平儿捧了药来服侍凤姐吃,贾琏见熙凤神色倦怠蜡黄的脸儿微有些浮肿,心里难过,顺手接过碗来,轻轻得吹了吹,又尝了一口,方递到凤姐唇边,一面喂一面接着说:“当下事多正是求人的时候,况有老爷的话在那里,我本只预备唬一唬他,不曾想那孙绍祖听说见官两字倒把拉我进了内室,求着咱家叫说二姑奶奶是发了急病不及医治才亡故的,指天誓日的要找上好的板儿来装殓二姑奶奶,一概凡俗事都不用咱家操心,必把丧礼操办的风风光光,更说只要咱们应下,以后两家就还是亲家,平安州里亏空的那些银子也不必咱们操心,他自去安排。我也没敢应准他,回来先回了老爷,谁知老爷一听倒还喜欢。”凤姐冷笑道:“老爷自然觉着好,如此一来面子里子都有了,白赚几千两银子又保住了一门好亲戚。” 贾琏听她这话苦笑道:“这也怪不得老爷,按照老爷的意思等田租都收上来了,先把平安州那些窟窿填上,别误了朝廷的差,叫哪个不长眼的御史言官参了上去。偏今年几处庄子都遭了灾冻死不少人畜,就没收上来几个钱来,珍大哥又出了那档子,咱们到处求人,哪里不要银子,现下公中是一两多余的银子都没有了,再过些日子连里边的月例银子都难凑了。” 凤姐听了也跟着发愁,正欲说话,忽听秋桐在外面大叫道:“嫂子你也太心善了,那生不出蛋的母鸡还留着她做什么?早日杀了吃肉才是。”凤姐听见这话,脸气的煞白,平儿不等吩咐,早出去喝道:“奶奶现下正在屋里养病,你不去服侍还在这里大吵大闹,哪里来的规矩?”那秋桐仗了邢夫人的势,又是贾琏的宠妾,哪里肯把平儿放在眼里,便从鼻孔里哼出两口冷气,一口啐在平儿脸上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通房姑娘,我可是大老爷赐下来的,是光明正大见了老太太的姨娘妾侍,平日里我瞧着奶奶的金面给你脸才叫你一声姑娘,如今你竟敢出来同我对嘴对舌,来要我的强,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平儿何曾受过此般羞辱,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忽听后面贾琏说话:“她不配问你,我配不配问你?”秋桐不知贾琏正在屋内,乍见他出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气势也矮了下去,眼见情势不好眼珠子轱辘一转忙对贾琏撒娇哭道:“我不过同别人说句话,奶奶便指了丫头来训斥,不想如今连爷也容不得我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迟早同那尤二姐一般叫人摆布了,不如二爷早早把我退回大老爷那里吧。”贾琏不听尤二姐的名儿还好,一听尤二姐,想起她死的冤屈,只如救火踢翻了油罐子,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揪过秋桐来,瞧着她那张桃花脸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狠狠地扬手甩了她一耳光骂道:“死娼妇,你们别当我是个瞎子聋子,你做那些事打量我都不知道?你只别叫我对出来了,不然有你的好看。”秋桐挨了两巴掌只觉脸上做烧,耳边嗡嗡直响,连哭都忘了,半晌才醒过神儿来,闹着要去找邢夫人告状。凤姐在屋内听贾琏打了秋桐,觉着宽慰,又怕哪日尤二姐的事儿发了,也觉畏惧,转念一想那张华已是死了,便是贾琏心底有疑影,也是死无对证,又安下心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领导不骂我的时候总是卡文,一挨领导骂马上文思泉涌,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原理? 第15章 狼心狗行迎春魂散,妇姑勃溪凤姐吞声(三) 话说那秋桐叫贾琏甩了两巴掌,便闹着要去找邢夫人告状,众人一面笑,一面去拉,那秋桐见挣脱不开,便就地躺倒,哭的直要死了过去。贾琏见此也觉无趣,待要劝又怕落了面子,只好三十六计择其上上之策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待到第二日,那秋桐瞅着邢夫人得空,果然将昨儿贾琏打她的事儿添了油加个醋都告了上去,不说自己不敬主母,倒说平儿挑拨,凤姐不能容人。邢夫人本就左性,又着实恶绝凤姐,正愁没个把柄,今日听了秋桐一面之词,好比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领着人气势汹汹奔着凤姐小院冲杀过来。 那凤姐正歪在炕上吃药,忽听人报大太太来了,还来不及出迎,只见邢夫人气色更变,满脸怒容,直冲进里间,后面还跟着秋桐并几个陪房。她一进屋见熙凤还在炕上,更是怒意升腾,指着凤姐骂道:“都瞧瞧,咱们家二奶奶好架子,好规矩!现如今正经婆婆来了,你大喇喇坐在炕上迎也不迎,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有你这样不贤不孝的媳妇儿?亏你还是大家出身,难不成你们王家就是这么教导女儿的?”凤姐本已站起,却因下红不止,头上添了眩晕的毛病,一时起的急了,更觉头晕目眩,眼冒金花,不妨又跌回炕上,不料这一晃神的功夫,便叫邢夫人揪住了小辫劈头盖脸的一顿斥骂。 熙凤平白受了这一通排揎,委屈得直掉眼泪,平儿忙道:“太太莫要生气,奶奶怎敢不敬太太,只是身上……”话没说完,那邢夫人便斥道:“我同你主子说话,焉有你插嘴的份儿,家里越发没个体统,倒逞的奴才比主子都尊贵起来,秋桐,替我掌她的嘴。”秋桐得了邢夫人的令顿觉志得意满,像个刚下了蛋的母鸡一般,耿直了脖子,高抬了眉眼,扬了嘴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狠扇了平儿两个嘴巴,这才自觉出了一口恶气报了昨日的仇。 凤姐瞧这情形知是为了昨日口角,又见邢夫人横眉怒目,便知今日恐难善了,当下顾不得病体,忙跪下请罪,邢夫人却冷笑着缓缓说道:“好个大家小姐,你不敬我倒也罢了,我且问你你嫁进我家这些年,可曾为琏儿添过子嗣?琏儿是我们这房正出嫡子,将来要承袭这偌大的国公府,岂能叫你个扳倒醋缸的酸老婆耽误了去?”说着一指秋桐,接着道:“你生不出来也就罢了,我和你老爷为着子嗣好心把这孩子赏了琏儿,你倒不知好歹反容不下她?整日里挑唆琏儿,打她骂她,好歹要把她逼走,好去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邢夫人那些陪房也都是深恨凤姐的,嫌弃她胳膊肘往外拐,只顾着讨好二房一口汤都不肯留给大房,今日见她出丑,哪有一个不在背后捂嘴偷笑,只差没笑出声来。 凤姐听了邢夫人这些莫须有的话只觉扎心锥肺,又生怕她再罗织出多言不顺父母等等罪名,不敢多辩只说自己并不曾挑唆贾琏,邢夫人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她,冷哼一声道:“你们瞧瞧,当着我的面便敢犟嘴?天底下有这样的儿媳妇没有?正是了,咱们琏二奶奶自有人在后面仗腰子,几时把我和大老爷放在眼里?今日辖制着爷们,摆布了秋桐,明日好来摆弄我们罢了!” 凤姐棕裙上绣着的金边牡丹花已叫经血染的通红。她听了这些话自知邢夫人不过是拿着昨儿的事儿作法,要给自己没脸,如今说什么辩什么都是给她把柄,倒不如不说话,因此只是紫涨了脸皮紧抿着嘴唇跪在那里。 邢夫人还欲再说忽听门外有人问:“大太太在这里吗?老爷那边找呢?”外面的小红赶忙答道:“是在这呢。”原来后日迎春开丧,贾赦叫邢夫人回去商议,那邢夫人虽未尽兴,却不敢违拗贾赦只得先去。眼见邢夫人出了院门,凤姐这才送了这口气倚在平儿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平儿一张面皮叫秋桐打的肿胀发麻,心里也觉难过搂了凤姐,主仆两个抱在一处失声饮泣,丰儿等人劝了半日方止住了。 此时已过了正月,白昼日长,熙凤身子懒怠,更增倦意,正欲午歇,忽见贾琏掀了帘子急急地问道:“你这里可有银子没有?不管哪里,横竖先挪凑出五百两来?”凤姐挣扎着起身,忖度着是为着迎春开丧之事,因问道:“那孙绍祖不是说二妹妹的丧事由他家一力承办吗?怎么现下又叫咱们拿银子出来?”贾琏叹道:“才我也同老爷说了这个话,谁知老爷倒把我教训了一顿,又牵出昨日打秋桐的事儿,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按老爷的意思明日开丧,咱们这边的亲眷也要过去,若我们一分银子不出,不但怕人笑话也惹人猜疑。故叫咱们也准备一千两出来。我同吴新登在账房核了半日的账,统共也只能从嘴里省出五百两,差着一半呢。”凤姐冷笑道:“如今里子都顾不得了,大老爷还想着面子。”贾琏叹道:“老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哪里感同他辩驳?你这里到底有是没有,若是没有我去问问开钱庄的老赵。”凤姐知道那老赵是个放高利贷的掮客,最是泼皮无赖,不想贾琏去招惹他,因道:“我那些嫁妆也都当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我娘留下的那一副宝石头面。约摸还能换两个钱出来。”贾琏闻言,心中一动,搂过凤姐,柔声道:“你放心,待过些日子今春的租子收了上来,我定赎了出来交还给你。”凤姐忍着委屈,叫平儿取了东西来当,又对那贾琏说:“我这里不急,倒是去年中秋鸳鸯从老太太那里弄出来的东西,得先想个法子先弄回来。别为了咱们的事儿,叫她落不是。如今老太太虽恢复了神智,却仍是不能说话,怕是护不住鸳鸯。”贾琏忙点头称是,把凤姐搂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叫她好生保养,两人闲话一会儿又说起放下人的事儿,那些世仆听说要放人,哪有不奉承的,都拿着银子礼物来求贾琏,除了小红那贾琏还择了其中几家录了名册给王夫人瞧了,王夫人都准了,又叫账房支银子给恩典。小红在外面听了忙不迭进来叩头谢恩。贾琏又同凤姐说了一会儿话,等平儿捧了银子才去了。 如今且说薛姨妈昨日叫王夫人拉着说了半天话,原来那王夫人已得了元春的信儿,说是宝钗待选的事儿多半是不成了,她又想起那年薛姨妈曾玩笑说宝钗的金锁要捡了玉来配的话,便动了亲上加亲的心思,此时宝玉薛蟠都在牢里不好明说,先露出口风给薛姨妈,薛姨妈听了也觉遂意,又回家同宝钗商议。那宝钗便道:“女儿家的事情自该父母做主,如今我没了父亲,便该母亲哥哥做主,不行还有哥哥呢,母亲不该来问我。”薛姨妈点头道:“你这说的是正理,只是如今你哥哥在牢里,你那嫂子是个出笼的鹌鹑,有她倒不如没有,这样的大事眼下我也没人可以商议。只好同你说了。你姨娘虽未明说,我觑着她的意思是你要落选了便把你配给宝玉,我本想把林丫头和宝玉两人凑成一对儿,你姨娘却说林丫头那边有忠顺王府的老太妃要上门求娶,我想着这样也好,难得王府有意,你姨夫姨母也不好辜负。”宝钗笑着摇头说道:“妈怎么忘了,前些年紫鹃不过说了句玩笑话,宝玉便疯了傻了一般,若果真按姨娘的意思办了,再招出宝玉的疯病,那不是喜事变了悲事?若是姨娘怪罪,那不是结不成亲反结成仇了?”薛姨妈听了这话也觉着有理却叹说道:“话虽如此,只你哥哥受那边珍哥儿的牵连关在牢里,你舅舅又死了,现下也只能指望你姨娘了,咱们怎么好得罪她?”宝钗笑道:“咱家又不像他家,要守三年大丧,哥哥便是出去吃酒耍乐,也碍不着什么,谁家不是这样?依我看那些人不过那这事儿做筏子,要拿姨娘家的短儿。咱们靠姨娘也未必是长久之计,总还要哥哥自己争气才是。”薛姨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我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现下怎么回你姨娘才好?”宝钗细思一会儿道:“若要我说姨娘不问,咱们也不急着回,若问便说要等哥哥回家再说,看姨娘再怎么说。横竖宫里聘选也还没消息,母亲也不必着急。倒是早日把邢姑娘娶进来是正经。”话音未落,忽听前面又吵嚷起来,原来自香菱死了,金桂便把一腔怨气都发在宝蟾身上,也想着依样画葫芦也把宝蟾摆布了。偏宝蟾不是那等好性的人,她要骂,便跟她一来一往对着骂,要打,便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寻死觅活,弄得金桂反不好下手,如今薛蟠既不在家,薛姨妈宝钗两个也不肯管她们,两人愈发闹得大了,今日摔碗,明日砸缸,没有一天消停。 --------------------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喜欢凤姐的剧情,凤姐真的是个张力十足的人物。 这里第一次正式提到王夫人想要确立金玉良缘。我总感觉我把王夫人写的过于low了 后文会给宝黛两人一个抱抱的机会 第16章 王熙凤扫雪遇通灵,贾雨村见利忘恩义(一) 话说次日迎春开丧,凤姐因身上不好不预备过去,邢夫人便说她懒怠,打发了陪房费婆子来叫,那费婆子原与凤姐有些旧怨,今见凤姐失了势,哪里还有好话?当着众人的面,冷嘲热讽道:“大太太说了,奶奶不把大太太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横竖大太太不是二爷生身母亲,二奶奶又是老太太二太太身边得脸的人,不愿服侍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咱们二爷就二姑奶奶这么一个亲妹子,如今去了那世里,二奶奶也不肯去帮着送送,这实在是说不过去,还请二奶奶移了贵脚,同咱们太太去上一遭,好歹也是姑嫂一场,也该尽尽情分送上一送。” 凤姐听她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打着邢夫人的名儿,摆明了骂凤姐不孝不悌,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平儿忙笑说:“妈妈哪里的话,我们奶奶怎么敢呢,不过是近日身上不爽利,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都说妇人经血最是污秽,趟或冲了灵岂不是天大的罪过?再一则叫亲戚们瞧着也不像,知道的说是咱们家婆媳姑嫂情义深厚,不知道的还只当是咱们太太不肯悯恤。我们奶奶去不去事小,坏了太太名声是大,还望妈妈细思为妥。” 那些婆子平素畏惧凤姐平儿,不过昨儿见邢夫人当众给了她主仆二人没脸,今日才敢如此放肆,这会儿听了平儿的话,生恐累了邢夫人的名头,落的同王善宝家的一般结局,气势上便矮了三分觍着脸笑道:“姑娘说的也是,正是太太名声要紧,是我糊涂了。只是太太既说了叫奶奶去,可叫我怎么回话啊。”凤姐朝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会意,叫人拿了五百钱来,亲送在费婆子手里笑道:“妈妈别嫌少,如今天寒夜长的,留着打酒吃吧。” 费婆子本不愿办这趟差事,办好了开罪凤姐,办不好难免叫她那寡恩的主子嫌恶。不料此时竟还有意外之喜,颠了颠手里的钱,乐得笑逐颜开,便对平儿道:“这也好办,姑娘放心,我回去只说奶奶是真犯了病,怕冲了灵,这才不去。想太太也不能再说什么。”平儿忙笑道:“多谢妈妈周全,平日里还请妈妈多过来吃茶才是。”那婆子一面应承,一面出了门,自去寻她主子回话。 凤姐见人已走了才拉着平儿的手说道:“亏了有你了。大太太巴巴打发人来叫,她是我正经婆婆,我有话我是说不得。”平儿笑道:“你不好说那些话,我不替你说谁替你说?这里这些人哪个是好相与的?我叫那些人把你吃了,我有什么好处?”二人说着话,丰儿已把药热了送来,平儿服侍凤姐吃下道:“王太医说这方子是古书上来的,只要十剂就能止住,若是以后好好保养担保不再犯病。”凤姐苦笑道:“我倒不做这个指望,你看看这些人哪个能让咱们好好保养?若不是大太太为人吝刻,不肯给底下人好处,今天这事哪里那么容易过关?这样的啰躁事儿今后怕还多着呢。”一语未了,忽见琥珀匆忙进来道:“二奶奶快去瞧瞧吧,老太太那里出事了。” 熙凤忙催着平儿更衣,一面往外走,一面问琥珀,原来今日一早先有邢夫人来回迎春之事,贾母已是觉着不受用,哭了半日有众人劝解方止住,偏王夫人来请安的时候,又提了忠顺王府预备求娶黛玉的事儿,贾母听那王夫人说这门亲事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有利,气的浑身乱颤,她素来疼爱黛玉,如何肯叫人欺负了去?偏此时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只急得把炕头上的玛瑙碗生砸在王夫人面门上。所幸她老病之人气力不足,如若放在平时单这一下子怕就能要了人的性命,饶是如此,还是把个王夫人砸个一跌,她自己也气得背过气去。上房众人都乱了套,忙着找大夫,有给贾母揉心口的,有扶着王夫人后面歇息的,有来各房叫人的,种种纷乱,不足言表。 说话间,几人已进了后房门,隐约间听得后院有王夫人的哭声,熙凤不便过去,先进了暖阁,黛玉探春等姊妹也都过来了,贾母此时业已清醒,拉着黛玉的手不肯松开,见凤姐来了,尽力轻抬了手,招呼她来身边坐下,凤姐赶忙过去,贾母便将黛玉的手交在凤姐手里,凤姐心内一酸,知贾母有意把黛玉托付给她,可叹自己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得住林妹妹?却见贾母老泪纵横,黛玉眼圈通红,想她老人家平日对自己疼爱维护,当下把心一横,狠命点了头。 一时贾政领了王太医进来,众女眷都往碧纱橱内回避,王太医屈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疑惑道:“前些日子已经好些了,怎么今日又多了风阳上升湿痰停滞的症状?可是老人家受了气?”贾政忙问是否要紧,王太医捋须沉吟了半日方道:“若单说这病倒也无碍,只是老太太已有了病根,再要调理倒也不易。”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贾政看时,便见有熟地黄、枸杞子、沙苑子等濡润之品,加上阿胶、龟板等血肉有情之品,辅以菊花、钩藤、桑叶、夏枯草等凉肝清上之品。贾政忙命人去煎,又约了明日复诊,又叫人好生送了王太医出去。都分派好了,便欲去寻王夫人问个明白,忽听外面下人报:“雨村来了要见老爷。” 贾政已知雨村为人心里厌恶,待要不见又恐得罪小人平白生出祸端。只叫他外书房稍候,待药都煎好了,眼见黛玉等服侍着贾母吃下了方更衣去了外面见他。 这厢贾母服了药已然睡下,探春便叫凤姐黛玉两个病人先都回去歇了,她自己同鸳鸯守在这里陪侍,若有变故再打发人去叫她们,两人再三推拒,奈何探春主意已定只得去了。 眼下春光正好,冰融雪消,路上极是湿滑,不很好走,平儿扶着凤姐行至穿堂,忽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主仆两人定睛一看却是一根金线并黑珠儿线拈的极精细的络子,那上面细细的金线一根一根明灿灿的映着日头,晃得人眼晕。平儿只觉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有些发怔;凤姐却是又惊又喜,顾不得雪地寒凉,一双酥手把上面的残雪都扫了个干净,拾起那东西对着平儿道:“快瞧瞧这是什么?是玉,宝玉的那块玉,阖府上下寻了一冬,谁知竟在这个地方找见了。”平儿也醒过神来,凑上前去一瞧,果然是宝玉落草时衔下来的那块美玉。二人忙拿着玉取寻王夫人。 且说那王夫嫁入贾府数十年自诩孝敬公婆,善待晚辈,妯娌之间也算和睦。现如今叫贾母当面打了脸,心里过不去,正在屋内哭的死去活来。一见凤姐进来,更是泪如雨下哭道:“我在这屋里熬了这么些年,生儿养女,自问没什么做的不当的,不想老了老了,老太太竟当着满屋丫头媳妇儿得面给我没脸。这可叫我怎么活?”凤姐忙使了眼色叫玉钏等都出去等着,屋里只留着平儿伺候,因劝王夫人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了,又病了,一时糊涂了也是有的,太太难道跟老太太置气?”王夫人垂泪道:“我如何跟老太太置气?我为着谁?还不是宝玉那个孽障?我还为着旁人不成?难道老太太病糊涂了?竟不知道内外了?”凤姐听见这话大失体统也不敢接,那王夫人又说雨村怎么做媒,忠顺王府怎么看好黛玉,只贾母贾政不愿,如此絮絮说了半日,凤姐早生一计便道:“太太不必烦恼,我倒有个两全的法子。”王夫人忙叫她快说,凤姐笑道:“这也简单,林妹妹虽跟着雨村念了几天书,这么些年过去了,都说女大十八变,便是把妹妹领到他眼前他也认不出来,忠顺王府那边就更没人认得出了,咱们就只在家里这些丫头里,挑个容貌上佳,人品厚重,处事妥帖的嫁过去,日后过得好了是太太的天恩,过不好也有侧妃之尊,总能记着咱家的好,既解了咱家燃眉之急,又叫老太太老爷都满意岂不好?” 王夫人听了,心里觉着好,这才抹净了眼泪笑道:“我瞧着这主意好,等我同老爷说去。”凤姐见王夫人转悲为喜,忙叫平儿把那玉拿了过来,王夫人一见更是欢喜,忙问哪里寻来的,凤姐都照实说了,王夫人更是欢喜抚掌笑道:“找着了就好,就是丢了玉才引出那么大的事儿,如今找着了,想是宝玉也快回来了。”凤姐见王夫人高兴也奉承道:“可不是呢,我记得前些年我跟宝兄弟我俩病的什么似的,多亏来了什么和尚道士,拿着这玉颂了半天,咱们便好了,您说这可不是奇了?和尚道士怎么走到了一路上了,还是那个形容,平日去人家家化缘不叫人打出来?要我说便是宝兄弟这玉通着天界,那是两位神仙见宝兄弟有灾,特意下界相救。” 王夫人听了这话更觉遂心称愿,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忙将那通灵宝玉贴身收了,生恐一个错眼不见这宝贝又不翼而飞,又嘱咐凤姐道:“这事儿你先别声张,叫那些黑了心肝的黄子知道了,必要想法子夺了去。这玉就先放在我这里,等宝玉回来再说。”凤姐觉着好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又奉承了王夫人一阵儿,瞧她一脸喜色,这放心才回房去了。 第17章 王熙凤扫雪遇通灵,贾雨村见利忘恩义(二) 话说熙凤这里劝好王夫人刚走,那边贾政便怒冲冲的进来,一面走,一面骂:“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真真是养了犊子反踢牛婆!”。王夫人正自念佛叫他唬了一跳,因问何事,贾政只是叹气。 原来那雨村自恃上了忠顺王爷的大船,已全然不把贾府放在眼里,偏贾政叫他在外书房等了半日,心里早生不耐。待见贾政出来,亦不似往日一般早早迎出,仍是昂首高坐,等那贾政将到近前,方懒懒起身,微一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老世翁大喜!”贾政此时已是深知其为人行事,心里鄙薄,只淡淡道:“我家老母重病卧床,小儿尚在狱中,不知何喜之有?”雨村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他知贾政素来端方,上回见面已惹他不喜,只是此番他已经结交了忠顺王爷,领了命才来的,不好翻脸,仍笑道:“世翁博学之人,难道不知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道理?”贾政呷了一口茶,不说话。雨村干笑两声接着道:“那日我从贵府出来,偏遇上忠顺王府的老仇,他硬拉着我去吃酒,席间说起令郎落草时衔下来的那块美玉,他便说老王爷早想见一见这稀世的宝贝,偏与贵府向来没有什么交情,不敢上门来讨。我一听这话便想,若是贵府肯把那宝玉献上,何愁王爷不肯放手?老世翁以为如何?” 贾政皱眉道:“要说那玉本也没有什么奇处,王爷若要我情愿献上,只是小儿那玉年前不知丢在何处,满府都找遍了,也未寻到,连城中当铺也都问了,都说没有,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雨村冷笑两声道:“依着世翁的意思,便是没有了?如今要人人不来,要玉玉也没有,没有这两样,世翁指望什么同老王爷讨情?我实是没有那硕大的脸盘子替世翁说项,还请世翁另请高明吧。”说罢拂袖而去,把个贾政气的浑身发抖。眼下暂无他法,只得先进内院,把雨村之言竹筒倒豆子一般都在王夫人跟前一气讲明。王夫人心里有病,先说了凤姐的主意,把那献玉之事暂且略过不提,贾政哪知王夫人已得了宝玉,听了所谓替嫁之说,虽觉不妥,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叫王夫人自去办理。 那王夫人因想府中众丫头论容色,论处事只鸳鸯最为出挑,偏老太太是一时一刻离不了她,王夫人可不敢再去捋一捋贾母的虎须,况且那丫头又发了愿不嫁人,不好强她,思量了半天,忽的想起了个绝好的人选,便叫玉钏叫了袭人来。袭人正在潇湘馆陪着黛玉说话,自宝玉离家,黛玉便犯了旧病,更兼日日哭泣,病势愈发沉重,袭人想起那年宝玉的话,生恐黛玉有个好歹,连宝玉也要跟着去,因此倒肯时时过来陪着黛玉说话,这会儿听王夫人叫她,心中诧异不知何事,也来不及回屋只得跟着玉钏匆忙过来。 王夫人一见袭人便拉了她的手,再四叫她上炕坐,袭人只得告了罪,半坐在炕沿上。那王夫人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她,只见她穿着银红小袄,青缎背心,鹅黄汗巾系着白绫褶子裙,削肩蜂腰,容长脸面,乌油油一头青丝使了个玉簪挽住,比之晴雯虽有不及却也是一等二等的美人,若是献了出去,大概也能过得去,因笑道:“我的儿,今儿叫你来不为别的,为的宝玉的事儿,眼下有个机会能把你二爷换出来。只是要看你情愿不情愿。”说着便把雨村怎么怎么说,自己如何如何打算都告诉了袭人。袭人一听王夫人要自己代黛玉嫁给忠顺王爷,只觉五雷轰顶,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呆在当场。王夫人见她面上通红,人又楞楞的,只当她欢喜的忘了形又接着说道:“你一进王府便是侧妃,将来生下一男半女,那才尊贵,便连我见了你也得请安问好,你若愿意我这会便叫人把你的身契拿来,从今儿起你便是我嫡亲的女儿。” 袭人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滚下炕来哭道:“太太前年将宝玉托给了我,我便是宝玉的人了,如今宝玉尚在牢里,我如何无耻弃他而去?求太太收回成命,我情愿等着宝玉。”王夫人本身吃斋念佛之人,连个蚂蚁也不肯踩,只因事关宝玉,不得不硬下心肠道:“难道我不愿你长长久久服侍宝玉?都是你丢了那玉,才招来这些祸端,如今你不肯去又叫谁去?”袭人犹自哭泣,王夫人见她这样又耐心劝道:“那边王爷已经说了,要么嫁人过去,要么把那玉献了上去,那玉指定是没有的,再没个人,如何换你宝二爷出来?你既跟他,难道忍心看他在牢里受苦?”袭人眼眶通红,尤不搭话,王夫人更觉气闷,喝道:“你若不依,那我只好叫人牙子来把你发卖出去,横竖那玉是在你手里丢的,如今你的月例银子都在我这里,我发落了你连老太太也不能说什么,现下给你机会,叫你将功补过,你倒不依了。” 袭人素知王夫人为人,听她此番说辞,已知此事绝无转圜,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先点头答应。王夫人见她应了,心里欢喜,一面叫着我的儿,一面亲扶她起身,仍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那袭人抹了眼泪从炕上下来跪下对着王夫人连叩了几个响头道:“太太如此抬举我,给了我这样的天恩,我便是当牛做马也难报答,只有一件我不放心,再求太太一个恩典。” 王夫人忙问道:“我的儿,你有何心事只管告诉我,我都替你周全。”那袭人咬了咬牙横了心壮了胆子说道:“这一年我们屋里几个成器的丫头撵的撵去的去,剩下那些小丫头都还不成器一个个的活像庙里的小鬼,但求太太无论将来再有什么事非,好歹留着麝月。我这些年冷眼看着,我们院的丫头里独她是个能干的,有她在这里,日后二爷回来定不至于委屈,咱们二爷是个和软人儿,若身边没个机灵刚性的怕叫人欺负,麝月的性子柔里带刚,说话处事绵里藏针,定能护住二爷,就是以后有了二奶奶她也是个臂膀。”王夫人听她顾虑得既长远又周全,心中不免感愧又觉丢了臂膀也有些悔意叹道:“好孩子你虑的周全,我平素只当你是我亲女儿一般,若不是逼到了份儿上,我又如何舍的下你。”说着,不由得滚下泪来,袭人反倒安慰了王夫人一阵才去,那王夫人自打发人去告诉贾政。贾政早知袭人之名,又有赵姨娘的挑拨,原就十分不喜,多次想要处置,偏平日里案牍劳神,每每欲说却又都忘了。今见王夫人借此开发袭人,倒也愿意,只怕叫王爷瞧了出来倒不好了,特嘱咐王夫人行事务必周密。那王夫人见人能作假,更增胆气,特叫玉钏寻出一块极精美的玉石,寻了府中能干的匠人,照着通灵宝玉的模样做出一块来,想那王爷也不曾见过,应当可以瞒过,如此便可以留着真玉,等宝玉回来。 眼下只说袭人,那袭人离了王夫人处,一行走,一行哭,一路摇摇晃晃呜呜咽咽,终是到了怡红院中,因着宝玉不在,丫头们都各自出去玩耍,独麝月守在这里。一见袭人满脸泪痕丧魂失魄的撞了进来,忙上去扶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太太都同你说了什么?”袭人只是摇头,麝月不好多问,一路将她扶到暖阁内。那袭人伏在床上痛哭不已,麝月不知根底也不好劝,只陪坐在一边,轻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过了半晌袭人方回转过来,把王夫人的话都同麝月说了,麝月吃一大惊,生出兔死狐悲之意,也不禁跟着滚下眼泪,那袭人握了她的手道:“我这一去趟或真能换二爷回来,那也不算白服侍一场,横竖算是尽了忠。只有一件事,求好妹妹务必答应。”眼见麝月见她满脸是泪不忍回拒点了点头,袭人见此方接着说道:“如今咱们屋里,晴雯碧痕小燕都叫太太撵了,秋纹的老子娘给她求了恩典,过不了几日怕就要放出去了。这些老人就只剩你一个了,我把二爷托付给你,求你务必好好服侍二爷。以后不论有什么变故,莫要弃二爷而去。便是未来有了二奶奶你也不用怕,咱们那位二爷是个什么人你也知道,他是个有情的,断不会叫你落得香菱妹子那般下场,我这几年冷眼看着宝二奶奶无非就在林姑娘宝姑娘两人之中了,不管她俩谁来都好,有这些年的情分,只要你安分守己,她们必不会难为你,尤其是宝姑娘,她自己是个省事的,又有本事能理事,将来若是定了她你也能卸下担子,可若是定了林姑娘,你的心思便要摆正,她嘴里刻薄,却不至于有坏心,只是有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怕外人挑唆,俗话说世上本无事,只怕有心人,又说庭前背后言长短,恩来无义反为仇。你瞧那边大太太同琏二奶奶,还不都是底下人挑唆的?再一个是她是个多病的,将来若定了她,家里少不得你操心,你更要仔细莫要僭越,叫人说出个不好来,怕是二爷也难保你。”话音未落,忽听外面紫鹃问:“袭人姐姐在家吗?我们姑娘叫我来瞧瞧姐姐。” --------------------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人是真心喜欢袭人吗?会真心喜欢袭人吗?王夫人对于袭人的欣赏喜爱怕是还没有宝钗的多。 第18章 王熙凤扫雪遇通灵,贾雨村见利忘恩义(三) 话说袭人麝月正说话,恰值紫鹃走来,她们几个自幼一起长大,如今虽各有各的营生,却仍是无话不说,因而那麝月便把王夫人的话都告诉了紫鹃。三人哭了一阵叹了一阵又劝了袭人一阵,至晚方散,袭人追想宝玉这些年相待的情分,只泣了一夜。次日天明又有玉钏来叫,暂不必表。 贾政见王夫人备了一块假玉,又叫丫头替了黛玉,思来想去始终觉着不妥,只怕叫忠顺王爷认出非但不能了事,反倒格外生事,那玉还好说,黛玉那样的容貌才情岂是寻常人能替的了的?因劝王夫人,谁知贾政话还没完,王夫人便哭了起来,又说宝玉又说元春,说的贾政也愧了。一时无法,只得同王夫人商议着,先把那块假玉托了雨村送上去,若王爷还不愿放手,再叫袭人去,王夫人闻言也只得答应,贾政亲命贴身小厮寻了个锦盒盛了那玉,又叫他务必亲送到雨村手里。 接连数日冻雨绵绵,天气异常寒冷,袭人日日心神不宁,只巴望着那忠顺王见了美玉,早日放了他家宝玉,又恐他人心不足,要了美玉还不够,还定要人也过去,因此整日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所幸还有个麝月日日替她开解,黛玉也常打发紫鹃来瞧。 二月十二正是黛玉生辰,因贾府事多,迎春未过三七,故而并不摆酒请客。探春等皆要服侍贾母,也不曾过来,只宝钗陪着说了两句话,赶上家中有事又走了。黛玉原在病中,本就寂寥,如此更觉着发闷,偏到黄昏时分,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没有个止歇,雨滴打在外面的竹叶上,滴滴点点沙沙作响,更曾凄清之意。 黛玉服了药,正犯困,不知不觉忽见宝玉从外面回来,黛玉心中十分欢喜,顿觉身体轻健,病已去了□□分,正要奔过去,眼前却忽的隆起一座高山,山坡之上荆榛遍地,那黛玉叫此山一阻便瞧不见宝玉了,心里着急,也顾不得别的,只想着翻过了这片山去。当下想也不想直向那荆棘从中奔去,一时皮肉皆碎,罗袜血染,她也不觉着疼,更不知哪里是来的力气,一路上披荆斩棘,负芒披苇,好容易到了山顶,眼前又是个悬崖,崖下横一大江,江水滔滔奔流不尽,既无桥梁可通,又无舟楫能渡,眼见是无路可走,黛玉正自一筹莫展,忽听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竟是香菱,黛玉在后面直叫她,不料她并不回头搭话,只在前面影影绰绰地走,黛玉便在后面浑浑噩噩地跟,不知走了多久,又到了一处山坳,遥遥望去,花树连绵,灿如云霞,林泉幽邃,如鸣佩环,正中有一小池,池中莲叶田田,又有小亭飞檐翘角,当中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宝玉,另外一人似是晴雯。 黛玉猛的想起晴雯已是那世的人了,如何同宝玉坐在一处?莫不是要带宝玉走?思及此处,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诗书礼法,嫌疑忌讳?一面叫着宝玉的名儿,一面向着小池奔去。谁知这一动,那花树池塘都化作了尸山血海,无数幽魂挡住去路。黛玉虽唬的直颤,仍是不顾性命的狂奔。池上莲叶都变做了水鬼夜叉,一个个拉着宝玉往水里拖。黛玉一双眼早叫血泪糊住了,好容易拉住宝玉的手。那宝玉已是汗下如雨,正自失声喊叫,忽觉有人拉了自己的手,抬头一看不是黛玉又是何人?二人拥在一处,无不顺心合意,眼中心头只有彼此,一切惧怕悲伤都不在眼中,连带性命也都可抛了。正自欢喜,却不料那池中小亭却化作一只巨鸟,张了大口一下子把宝玉衔了去,黛玉口里唤着宝玉,想要抓住,谁知一踮脚竟从榻上坐了起来,睁眼一看,哪儿有什么幽魂花树,只有潇湘馆内书香细细,药香绵绵,原来竟是大梦一场。 黛玉脸上身上湿成一片,想起梦中情景,面似桃花盛开,心上如揣小鹿。此时外面仍是雨细风斜,隐约间似有人说话,听声气却是琥珀和紫鹃,黛玉定了定神,细听他二人说话。先是紫鹃问:“前面到底怎么了,这般乱哄哄的?”琥珀道:“这事可千万不敢叫林姑娘知道,咱们二爷原先不是关在狱神庙吗?今儿早突然给提到刑部大牢了,茜雪过来报信,老爷打发琏二爷去问,说是二爷年前跟着老爷出去做的什么诗有毁谤朝廷之嫌,不但把二爷押入了刑部,听说还挨了板子,如今正不知死活呢。”黛玉听了只觉胸口生生叫人剜出一个大洞,心肝脾肺肾都叫人掏去了一般,冷风只忽忽的往里灌着,再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紫鹃听见动静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打了帘子进来,同琥珀两个把黛玉扶上床,那黛玉一把抓了琥珀的手问道:“宝玉到底怎么样了?”琥珀见她面如金纸,怯弱不胜,鼻头一酸,险些滚下泪来,忙定了心神安慰她道:“姑娘放心,不妨事的,老爷已经打发琏二爷出去打听了,亲戚们也都帮着问呢。”黛玉还欲说话,忽觉肺气上涌,心血不归,拿帕子捂着嘴死命咳了起来。那紫鹃正嘱咐雪雁春纤两个传大夫拿衣裳,听见黛玉又咳了起来,赶忙进来替她拍背,春纤拿了衣裳进来,又拿了黛玉的帕子出去换,谁知刚到门口,便同探春撞了个满怀,帕子掉在地上,当中竟包了一缕鲜红的血痰,春纤唬的脸都变了颜色,探春忙示意她不要出声。那春纤点了点头去了,探春只当无事一般进了屋,只见黛玉一面哭一面咳,肝肠崩裂,几欲晕厥,探春忙同紫鹃等一齐劝她,眼见她吃了药睡下了,方叫琥珀出来,嘱咐他宝玉黛玉两个的事儿务必瞒着老太太,琥珀如何不知,忙的点头,各自散去。 且说贾政听说宝玉被人提去刑部是因为在文字上犯了忌讳,这个罪名趟或一朝落实顷刻间便是夷族的大祸,饶是他老成周到也吓得面如土色,次日一早亲自备礼上了雨村的门。谁知雨村却在同人议事,贾政在门房直等到天近晌午,才有小厮领着进去。 雨村见了贾政来,忙拱手笑道:“老大人今日贵步踏贱地,偏我这里公事繁忙,怠慢了老大人呀。”说完又絮絮的说些什么南边海匪勾结了东扶国,什么前线战事不利。贾政心急如焚,又不好打断他,只得耐心听着。好容易说完了,那雨村才笑问道:“老大人今日是路过还是特意过来?”贾政老脸一红说道:“我想咱们同气连枝,这些日子我家事多,恐有个出事不当怠慢了世侄,特意备了礼上门,若我们有什么不周的地方倒望世侄海涵。”雨村端了茶杯,撇去浮沫轻轻吹了一口冷笑一声道:“老大人也太过谦了,你们荣国公府什么样的人户,连老王爷都敢骗,何况我一介读书人?”贾政听了这话神色更变,雨村见他变了脸,这才把王夫人准备的那块宝玉掷了出来,冷哼道:“我倒好心替你们去王爷跟前讨情,你们却叫我吃这样的亏,老大人,你瞧仔细了?这是令郎那块宝玉吗?”屋里碳火烘的极暖,贾政却只觉如坠冰窟,颤颤巍巍的伸手拾起了玉,不知说什么好。雨村又接着道:“老大人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们也太小气些,竟然拿这样的东西糊弄王爷,叫我也跟着挨王爷的骂,还怎么在王爷跟前说话?” 贾政犹自不明所以问道:“便是这玉有假,可怎么说宝玉诗文犯忌?”雨村正玩弄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听了这话款款笑道:“难不成大人以为王爷为了区区一块通灵宝玉指使御史弹劾你家还是大人想说当今天子原是昏聩,辨别不出忠奸?笑话!我问大人[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不是诅咒朝廷剿匪难成?[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不是毁谤当朝文武不如女流?难道我煌煌□□竟指望女人维护边疆安泰?令郎年幼不懂,难道大人也不懂吗?”贾政忙道:“这是罗织罪名!宝玉做这诗的时候哪里有朝廷南征剿匪之事。”雨村端起茶杯轻呷了两口抬头对着贾政说道:“这难道是什么要紧事吗?”贾政闻言似是失了魂一般跌在椅子上,半晌才醒过神来问道:“这么说王爷是必要通灵宝玉了?”雨村冷笑道:“不但要玉,还要林姑娘,大人要怪请去怪令郎,要不是令郎拿着姑娘们的笔墨到处招摇,那王爷也不能如此相逼,[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般才情又是姑苏来的吴音软语的叫王爷怎么舍得放手?”说罢,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贾政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荣府,日跌时分又有詹光单聘仁几个门客来请辞,他便更觉着堵得慌,连摔了两个杯子,方回内院赵姨娘处。那赵姨娘见贾政闷闷不乐,伺候的越发尽心,贾政心里一松便把雨村之言都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听了奇道:“太太前些日子便得了那玉,老爷难道没同老爷说吗??”贾政忙问:“你这话是真是假?”赵姨娘正欲说话,忽听外面有人喊到:“老爷宫里来了信儿,说是咱们娘娘不好了”。贾政慌得忙叫赵姨娘帮着更衣。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是单纯想让宝黛抱一下,哪怕是做梦,哪怕只有这么一下 凤姐扫雪拾玉扣批语扣的牵强了点 第19章 为人情熙凤失欢心,因事败赵妪造撵逐(一) 话说贾政正在赵姨娘房内说话,忽听人道元春不好,慌忙更衣往正房而去。彼时内相已接了王夫人入宫,贾政虽无事却也不敢回去内院,只在正屋等着,昔年那些门客或走或散,连个说话的人都叫不来。 如今只说那王夫人听了下面人报信,匆忙随着内官进了宫,只见元春挺着四五个月大的肚子,身上却瘦的可怜,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王夫人只觉心酸,险些滴下泪来,因在宫中只能拿帕子掩住。一时请了安赐了坐,元春才问起家中诸事,王夫人不敢说宝玉叫刑部拘走了,只安慰她叫她好生保养,莫要多思,谁知元春惨然一笑道:“昨日皇后那里传了旨意,说是太上皇病了,叫我明日去那边服侍。”王夫人忍着泪问道:“两位老圣人不是祭陵去了吗?难道要娘娘大着肚子去皇陵那边不成?”元春点了点头,眼圈一红,却不敢有一丝怨怼之意,只拉着王夫人的手道:“母亲放心,女儿能代天子服侍两位圣人,这原是天大的福气,况我本就是太上皇身边的女史,我不去又叫谁去?”王夫人自悔失言,却见元春顿了顿接着说道:“今日叫母亲进宫只有一件事要嘱咐,宝玉如今也十六了,该定下来了。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想的?”王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想着定你薛大妹妹,只你父亲还有老太太未必愿意。”元春道:“母亲同我想在一处,我今日叫母亲来就是请母亲务必促成宝玉和薛妹妹这桩姻婚事。前些日子我还想着不管是薛大妹妹还是林妹妹她两个都好,只瞧着宝玉喜欢,顺老太太心意为是。可如今舅舅死了,长房那边又惹下这般祸事,咱们家今非昔比,府里爵位迟早是琏二哥哥的,瞧着宝玉的性子,咱们这边便格外用着个能当家理事的媳妇儿,林妹妹倒不是不好,只是身子太弱,将来不定多少大事,真有个好歹,难道叫宝玉做鳏夫不成?” 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况且你宝妹妹是个识大体的,娶了她说不定宝玉还能收些心考个功名回来,若是定了林姑娘,怕是要在闺阁中蹉跎一辈子。”元春苦笑摇头:“我瞧宝玉于诗文杂学上是个有灵气的,于八股一途却未必深精,母亲不可逼他过甚。他若果真娶了薛大妹妹进门,将来两房分家,他们也能立起门户来,父亲母亲到老了也不至于无所依靠,如此这般便是叫我此刻赴死,那也能安心闭眼了。”说着忍不住滚下泪来,王夫人听这话极不吉利,刚要劝慰,忽有内监来传报,宫门将要下钥,请王夫人出宫。那元春眼圈通红,紧紧的拉着王夫人的手不忍释放,奈何宫规森严,违错不得,也只得放了王夫人去了。 王夫人也不敢哭,只得强忍了眼泪出宫。回了府方进荣禧堂便见贾政已等在那里,便把元春的话都学给贾政听了。贾政默然不语,他本想把黛玉许给宝玉以全他同如海的郎舅之谊。谁知如今横生枝节,宝玉犯忌囚于狱中,忠顺王爷非要黛玉才肯放手,长女又想着定下宝钗,他也不好违拗。 只见那王夫人一行说一行哭,说元春原话若定了宝钗,便是死了也能心安。贾政是做父亲的,听了这个话只觉心如刀割,他想现下家业凋零,诸事都难随心,以后还不知是什么境况,与其把黛玉留在府里倒不如将来养好了身子聘出去,横竖自己多加留心考察,不叫她受委屈便是。又想宝钗才学人品也是上佳,只一个哥哥不大成器,别的倒也没什么不好,最要紧的是,依着宝玉的名声又糟了这些事,再去寻好的媳妇也艰难,倒不如就依了元春,定下宝钗也好。只是老太太那里却难交代,因同王夫人商议,王夫人早都想好了说道:“老爷虑的很是,万不能为了宝玉的事再惊了老太太,依我看咱们便同老太太说定下了林姑娘,到时候宝丫头进了门,老太太还能叫宝玉休妻不成?”贾政想了半天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点头答应。又问薛姨妈那里可愿意,王夫人打了包票说她亲自上门说去。 一时把宝玉婚配这桩大事都商量妥了,贾政这才问起那通灵宝玉,王夫人先是一惊接着便道:“这事只我和凤丫头两个知道,老爷如何得知的?是谁告诉老爷的?”贾政听了便知王夫人确是早得了那块真玉,却弄了块假的叫他去糊弄王爷,登时气的七窍生烟骂,把这一天的屈辱怨愤都冲着王夫人发了出来,指着她鼻子骂道:“你好呀!如今你连我也敢瞒了!你明明早得了那玉,却叫我拿一块假玉去糊弄王爷。我本想着凭着这块玉解了如今的困局,谁知你这妇人愚见,彻底得罪了王爷,连雨村那个忘恩负义的杀才也敢来踩我一脚!”王夫人同贾政夫妻许多年,从未与他红过脸,今儿见他如此怒气冲冲吓得哭出声来:“那玉原是宝玉的命根子,轻易给了出去?宝玉回来可怎么办?” 贾政气的火冒三丈骂道:“你这可真是妇人愚见,那破石头要紧还是宝玉大活人回来要紧?你当宝玉怎么叫提去了刑部?还不是你那块滥石头惹得祸?忠顺王爷什么人?你敢欺他?”王夫人吓得要命,抽抽噎噎的道:“我也问了老爷了,老爷也说行,我才……”话未说完,便叫贾政打断了:“我只当你没那块玉,谁知你有了却自己藏着,倒叫我拿着假的去丢人!” 王夫人不敢再辩,只捏着帕子哽咽道:“那如今可怎么办呀?”贾政叹了口气道:“听贾雨村的意思,王爷对通灵玉对外甥女都是势在必得的,那玉你既已得了,便拿出来吧。前些年有和尚道士说那玉是个稀世珍宝,许是咱们福薄留不住。现下倒有一件烦心事,我才叫人去问了外甥女的病,王太医只说不好。要是硬叫外甥女过去,怕反扫了王爷的兴。” 王夫人道:“不是说好了叫袭人丫头过去?”贾政横了王夫人一眼问道:“你说那丫头可会写诗?”王夫人登时愣住,贾政才道:“王爷要的是会写诗的姑苏姑娘。这时候到哪儿去找这么个妙人?贾雨村能识破你那假玉,难道他就不能识破你那“假人”?你可别忘了,他正经是做了外甥女一年的西席!你想用个不识字的丫头瞒他?可真是异想天开!”王夫人听了这话直如雷震一惊忙问道:“老爷的意思难道是雨村向王爷告了密,说咱们献上的那块玉是假的?”贾政点了点头说道:“回来路上我都想了,除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了,咱们同忠顺王府从没什么往来,王爷更是从没见过那块玉,只有贾雨村每每过来,必要找宝玉讲谈,每每讲谈必要瞧瞧那玉,怕是宝玉自己也没他看的仔细,我想必是他告诉了王爷。我真是瞎了眼,竟扶持了这么一个白眼狼!” 王夫人犹自不肯相信颤声问道:“可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咱们待他可不薄啊!他那官位还是我兄长保举的呢!” 贾政摇了摇头道:“那有什么用?自打舅兄出事,他便来的少了。往日里他同珍哥儿多好,珍哥儿一出事儿他便躲了。若不是为了攀上忠顺王府,他怕是再也不肯登咱们的门。”那王夫人为人响快,最是不善饰词掩意,何曾见过这样翻脸无情之人, 贾政又接着说:“他是想拿着咱家的宝贝献了上去讨好儿,至于林丫头,怕是想借着跟林丫头的师徒缘分,以便跟王府长长久久的往来。”王夫人本为通灵玉的事儿不自在,听了这话,不禁啐了一口骂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倒是打的好如意算盘!”贾政也跟着叹气道:“如今玉是有了,姑苏才女又去哪里找?” 贾政正自一筹莫展之际,忽见赖大匆匆进来,对着贾政哭道:“老爷快去看看吧,都察院的人不知为了什么把咱们的家庙给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第二出,《乞巧》。[《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这句批语,元春改作太上皇身边的女史。后面如果有bug,各位亲亲读者小可爱别忘帮我捉个虫 第20章 为人情熙凤失欢心,因事败赵妪造撵逐(二) 话说王夫人贾政两个正议事,忽听赖大家的报说家庙被围,把个王夫人唬的颜色都变了,贾政忙叫贾琏去看。 谁知贾琏却不在家里,贾政只得自己蹬了靴子出门,家里上下人等也都不敢睡,众人屏气敛声,屋里静地连针掉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到了亥初贾政才从外面回来,一回来便不迭的叹气。王夫人忙迎了上来,接了他进来,贾政道:“芹儿这个丧德败行的下流种子,竟在家庙里招匪聚赌,行淫邪之事。拿着公中的钱在庙里称王称霸,养女人养小子!当初我就说把那些小和尚道士都遣散了,你非要留着,留着倒也罢了,好歹择个人品端厚的管理!叫芹儿这样的去,不是招祸吗?便是没有祸事叫人知道咱们家的家庙里这样没有规矩,也叫别家笑话!好在这会儿没什么事,若是有事该怎么同天地祖宗交代啊” 王夫人听说无事便放下心来又忙喊冤道:“老爷说得是,只是我如今有了年纪,许多事情记不得,自打琏二媳妇儿进门,这些事一概都是她去办理了,当年也是她同我说那些和尚道尼放不得,万一娘娘出来还要他们支应,因此我便说要找个好人管理,她偏荐了芹儿,我原想着孩子们大了,有份差事历练历练也好,便应许了。不曾想芹儿这孩子竟如此不争气!”贾政饮了一口茶接着道:“罢了,琏二媳妇终究年轻,不知这里边的凶险,明日你找几个得力的人,把家中上下都查探一遍,好好瞧瞧再有没有这样的事,有些事应当咱们管的还是咱们来管才是。”王夫人忙点头应下,因天色已晚,两人便先安歇了,如此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贾政刚欲出门,不料贾琏却先进来了,只见贾琏请了安便从袖内拿出一张字纸来,玉钏忙的接过,呈给王夫人,王夫人看一看,又给了贾政,那是一张印了手模的欠契,足有五百两之数,贾政因问这是何物。 贾琏回道:“不知老爷可曾记得娘娘省亲那年宝兄弟还有我那媳妇他两人生了一场好大的病?”贾政点头道:“如何不记得,现下想起他俩病的那个样子还觉着心慌,幸亏当时来了和尚道士医治好了,不然还不知怎么样呢?这又同这字纸有何关联?”贾琏道:“咱们原当他们是在哪里中了邪,谁知竟是叫小人害了。” 原来近日有人举告南边海匪装作和尚道士进了都中,都察院应天府都忙着搜索各个道观庙宇,连带贾府家庙铁槛寺都叫他们搜了,这才掀出家庙里的丑案。那都察院虽未寻得匪徒却在马道婆那里搜出许多邪物,有纸剪的小鬼,木雕的人偶,泥塑的煞神。还有许多见不得人的药引香饵,更有许多银子铜钱,像这样的欠契也有不少,都察院还搜出一本账册,上面记得都是她如何收受银钱魇镇各府内眷。 贾政最是庄重正直之人,以往是不信这等怪力乱神的鬼话,如今回头想想也觉着他二人病得蹊跷,便叫贾琏接着说,贾琏道:“都察院那吴经历,与我也有些交情,这才肯将这张欠契并那本账册一并借给我。”说着便将账册也呈递上去。贾政随手翻看,首页当头便有吴氏某某供养多少银两点多大的海灯,往下都是某年某月某氏或捐什么或作什么,都是些内宅不堪之事,贾政不便细看,接着往后翻,忽的不知瞧见了什么气的目瞪口歪浑身直颤,把个账册一把拍在紫檀木雕回纹炕桌上。 王夫人心里奇怪,也拿起来看,这一看只气的心疼病也发了,一迭声的叫人拿赵姨娘。 赵姨娘正梳头呢,见周瑞家的过来,忙笑着让座,周瑞家的却不坐,只说太太叫她,赵姨娘心里疑惑,未知是福是祸,私底下赶着了小鹊儿想法子找了贾环来,这才跟了周瑞家的往王夫人上房去了。 王夫人最是实心的人,何曾见过这等阴谋诡诈之事,偏又关乎宝玉,她早耐不住这一身怒气,一见赵姨娘恨不得生撕了她,虽是贾政在旁也顾不得许多了,狠狠地骂道:“驴囚的贼娼妇!你做下了好事!打量我们都不知道呢!”赵姨娘见贾政脸色铁青,也不替自己说话,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却不知究竟是何事。先叫了冤枉,想着指望凭一张嘴,能拖一时是一时,拖到等着贾环来了,怕才有指望。 王夫人听她喊冤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只把那欠契和账册都拍到赵姨娘脸上,赵姨娘一看那欠契登时全身无力,抖如筛糠。她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事儿发了。王夫人横了她一眼,不去理她,只对贾政道:“这谋害主子的奴才该怎么处置,还请老爷做主吧!” 赵姨娘眼见铁证如山,无可辩驳,可真认了下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俗话说狗急跳墙,人若是逼急了想那脑袋瓜子也更灵便些,只见那赵姨娘眼珠一转,对着贾政磕头如捣蒜说道:“老爷太太饶命啊,我实不知是什么时候签的这张欠契啊。想是那道婆惯会使些邪术,不知何时魇住了妾身,骗了这张欠契来诬陷妾身。我在这屋里这些年也有了三爷三姑娘,是个什么为人老爷难道不知?如何会去做这等事儿?求老爷明查,莫叫人白白冤了妾身啊!”说罢竟掩面哭了起来。 贾政素爱赵姨娘粗鄙有趣,听她此话也觉着有几分道理,那道婆既会这些鬼把戏,赵氏又是粗疏之人,一时着了她的道也是有的,转头瞧了瞧王夫人。王夫人不料她如此善辩,又见贾政缓了颜色,气的七窍生烟,把个紫檀案桌敲的山响怒道:“你还犟嘴!你同那道婆素有往来,如今又有欠书账册,你还敢抵赖?那欠书上不是你的名姓,不是你的手模?难不成非要都对出来你才认?” 赵姨娘见贾政已有几分相信,更是咬死不认:“太太明查,我当真不知那道婆使了什么妖术得了这欠契,更不知何时印了这手模,那道婆本是宝哥儿寄名儿的干娘,府中这些人谁不曾与他来往,怎么偏就说是我同她害人呢,许是家里人见环哥儿出息,着意陷害呢?” 王夫人气的指着赵姨娘说不出话来,周瑞家的素与赵姨娘不睦,今见王夫人吃亏,便凑到王夫人耳边悄悄递了话,王夫人闻言一喜,略略平复了怒意,正欲说话,忽听外面下人道:“环三爷来给老爷太太问安。”正说着贾环已经进来,贾政便叫他坐下。赵姨娘见儿子来了,这才安下心来。 王夫人却不理论,只冷笑道:“你不认这也简单,我只传了你身边的丫头婆子来问便是。”说着便叫周瑞家的去传小鹊儿。那小鹊儿跟了赵姨娘几年了什么不知道?偏赵姨娘是个吝啬的常克扣她的月钱,故此她心里早存了怨怼,又想捡高枝飞上去,今见王夫人问,便把知道的事儿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先说赵姨娘如何在背地里咒骂宝玉凤姐,又说那马道婆拿着欠契来讨过两回银子,赵姨娘给了她多少多少。还未等说完,赵姨娘已生扑了上来要撕小鹊儿的嘴,一面撕扯,一面骂:“嚼舌头的烂囚根子,谁指使你在这里多嘴多舌混赖好人,不得好死的短命行货!”一面骂,一面又给了小鹊儿两个耳刮子。玉钏等见闹得不成样子,都赶忙去拉。小鹊儿叫她扯的头发也松了,衣衫也乱了,一张小脸上由带着十个手印子,哭着骂道:“我是太太的奴才,好不好横竖有太太管教,姨奶奶为什么打我?”说着像王夫人道:“太太若不信只管传张婆子来问,看我说的有没有一句假?” 贾政已气的蹬了眼粗了筋,他原还当家里嫡庶和睦,宝玉贾环各有出息,万不料赵姨娘竟行此大逆不道,死有余辜之事。更恨自己负背圣人修齐治平之道,以致家宅不宁,祖业难安,气忿之余更添羞愧丧气。 王夫人果然又传了张婆子,那张婆子也都招供了,王夫人问赵姨娘:“你还有什么话说?”那赵姨娘已是面如死灰,委顿在地,再无话可说,只得拿眼瞧着贾环。贾环见这事已成定案,料想定不能全身而退,又见贾政面色青紫,青筋暴起,并不敢为赵姨娘求情,生恐他父亲疑到他身上,连他也一并罚了,当下只在心底里记上这一笔,以图来日报仇。 王夫人便问贾政怎么处置?贾政也觉为难,赵姨娘魇镇宝玉拖出去打死也不过分,可多年夫妻情分,又有探春贾环两个孩子,贾环又是赵姨娘教养的,这些年他也有了出息,若把赵姨娘打死了,怕环儿难做人,想了又想,便对王夫人说道:“看在环儿和三丫头的脸面上,打发她出去便是了或是送到水月庵去修行,你瞧呢?。”王夫人在心里冷笑一声说道:“老爷既这么说便打发她出去便是,如今家庙里事多不便,再一则她如今在家就敢行此魇镇之事,若是打发到庙里跟那些姑子混只怕更做出什么罪孽深重之事。”贾政拈着胡须听着,觉着王夫人所言有理,点头答应,这才正经出门。 王夫人便叫周瑞家的去办这事,又叫来旺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喜家的四人,去查家里各处。众人领了命都散了,便见薛家婆子小跑进来,跪在王夫人跟前道:“我们太太不成了,求姨太太快去瞧瞧吧!”王夫人大惊,忙的赶了过去。 第21章 为风月夏金桂横死,因旧案薛文起流放(一) 话说王夫人正安排人往各处巡查,忽见薛家婆子匆忙过来说薛家那边出事了,唬的王夫人丢了这头忙往薛家赶。 还没出角门,便听那边院里哭声骂声搅在一处,待转进院来,只见一凹眼睛凸颧骨薄嘴唇的妇人正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一面蹬腿一面儿啊肉啊的嚎天嚎地,薛家婆子忙同王夫人说,这是夏家太太。夏家的暼见王夫人进来,越发的哭天抢地,死命锤着自己的胸口放开喉咙大哭大骂:“我的儿啊,你睁睁眼,看看娘啊!你今日枉死在他家里,娘誓要给你报仇咧!”同她一处的还有几个夏家族人妯娌,或有拉的或有劝的。 王夫人见闹得不像,也不去理她,径自过去薛姨妈正房。只见薛姨妈气的满脸通红坐在紫檀雕寿纹太师椅上,宝钗站在一旁握着薛姨妈的手,眼里虽都是担忧,面上却不露出一丝慌乱,仍是端庄自持,王夫人不禁在心里称赞了一声。 薛姨妈平日里最是个没主意的人,眼下家里出了大事,早吓的软了。如今见王夫人来了,才算松了这口气,滚下泪来道:“好姐姐你可算是来了。”一语未了已是泪如雨下。宝钗忙着安慰,王夫人因问何事,薛姨妈已是泣不成声,又问宝钗,这才知道原是今早宝蟾来报说是夏金桂不知怎么死了,薛姨妈宝钗忙过去看,却见夏金桂双目突出,口唇青紫,嘴里都是血沫子,指甲上泛着青紫色,狠狠地挖着床边,显是死的极不安稳,只把她两个唬的神色更变,忙叫人去夏家请亲家过来商议。那夏家太太就这么一个闺女,自来爱如珍宝,宠溺异常,今日听了女儿的死讯,想闺女嫁入薛门不足一年便丧了小命,哪里能咽下这口恶气?因此纠集了数十名族人跑来闹事,又要搜检又要报官,闹得不可开交,把个薛姨妈气的旧病复发,宝钗又是姑娘家,不好插手薛蟠房中之事,这才请了王夫人过来。 王夫人听了也觉事态复杂,难以处置。薛宝钗素知王夫人不是个理事之人,见她面上有了愁色忙道:“姨娘莫急,不知凤姐姐身子可好些没?”一语点醒王夫人,忙叫丫头去喊贾琏夫妇过来。薛姨妈见有了主心骨,也渐渐安下心来。王夫人又安慰了她几句。姊妹两个正说话,忽见那夏太太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对着薛姨妈粗声大气道:“亲家太太,我好好的闺女给了你家,好好的一个人才不到一年功夫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这儿,不管怎么说,今日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原来这夏家的在外面闹了半日,转头却见那几个陪她来的妯娌脸上都有幸灾乐祸之意,夏太太年轻守寡妇只得了夏金桂一个女儿,族里人户都逼着她早立嗣子,偏她不愿意,一提起来便百般推脱,反把家财都充了嫁妆叫独女带着出门子,因此族里上下那些巴望着吃绝户发财的没有一个不恨的她的,如今见死了夏金桂,夏太太白忙一场反倒给薛家做了嫁衣,哪里还有不瞧笑话的道理?那夏太太素日最是掐尖要强,今日叫他们如此嘲笑,只气的头晕脑胀,又兼着她在这里闹了半日,薛家那些人也没有理她的,她自己也觉着无趣,这才爬了起来,拍干净了身上的土,也跟着王夫人一行进来薛姨妈正房。 薛姨妈见她来了,忙使了个眼色叫宝钗等回避,宝钗自领了莺儿文杏两个去了里间。这才听外面王夫人说道:“亲家太太说这话当真有趣,难道是我们姨太太害了你姑娘不成?我们姨太太没怨怪你们姑娘德行不修,搅的合家不安,已是好的了。你自己出去打听打听,你夏家女儿是个什么名声?但凡你姑娘是个能容人的,又何至于落得这般结果!”夏太太听了这话更气了指着薛姨妈骂道:“我姑娘但凡是个不容人的,也不能叫姑爷把陪嫁丫头都收在房里。我只不知道这府里是什么规矩,由着那起子贱人挑唆着姑爷不成器,不同正经奶奶亲近,倒同外面那些粉头王八乐。只由着那些娼妇欺负我儿,闹得好好的小两口,闹得朝打暮骂,如今还把姑爷闹进了监里!我今日来要个说法你们竟还以势压人,反把屎盆子扣在我姑娘脑门上,欺负她人死了不会说话了!”说着想起夏金桂死的凄惨,又嚎啕大哭起来。 正闹呢,便见贾琏夫妇领着许多管家婆子进来,那夏氏见了贾琏也不回避,仍大喇喇的坐在那里。倒弄得贾琏不好意思,忙的先去外面帮着薛蝌支应。 这里凤姐见那夏家太太哭的不成体统便劝道:“亲家太太失了闺女,难免伤心。这是常情,只是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应一概先查个清楚明白再说,薛家表嫂若是真有冤屈,姑妈也不能白看着,自然不能放过了那些作恶的歹人。亲家太太只管这么闹,倘或惊了灵扰的死者不安,又对嫂子有什么好处?”夏氏听王熙凤这话有理,又见她带了许多人来,心里惧怕,当下不敢再说什么,只掩面哭泣。凤姐叫丫鬟伺候夏氏过去厢房洗脸梳妆,又叫周瑞家的把服侍金桂的丫头婆子一概都看管起来。 薛姨妈眼见都诸事都稳妥了,这才拉了凤姐到身边坐下,见她小脸腊黄心疼地道:“生受你了,你知道我是个没本事的,你宝妹妹小姑娘家家,不好管这些事的,反叫你病中跟着我们受累。”凤姐笑道:“姑妈这话说得外道,我们太太常同我们说,姑妈这里的就同我们家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亲戚,别说是出了这样的大事,便是没事咱们也该互相照应的。”薛姨妈听了心里宽慰了些,忙问此事当如何是好?凤姐的性子本是爱揽些事办,若在从前早便生出几万个主意说给薛姨妈听,只她连日来身上不好,又经了许多事,心肠早灰了,况王夫人也在,她也不敢擅专,因此只在一旁伺候不肯出声。 王夫人也是愁容不展,她虽久居内宅,但贾府规矩森然,又有凤姐相帮,平日过手不过都是些针头线脑的事,何曾惹上过人命官司?此时自然没有法子,只得先问凤姐。凤姐见问这才笑道:“我也没曾理过这样的事,只是听二爷说,这官司二字无非钱与权。若是有权有钱,反下天来也不必怕的,若是无权无钱,那便是再有理也只能找阎罗王说去。如今这事,只瞧着姑妈想要公了还是私了。”薛姨妈又问:“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凤姐道:“若要公了,自是要蝌兄弟去衙门击鼓告状,把那些提刑押司都请了过来,仔仔细细勘验,三曹对案拿住真凶,大家都心安。若要私了,那便无非是银子钱的事儿,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若要我说,这事虽不大,却是内宅里的私事,叫外人知道了不好,倒不如姨妈出几个银子同那夏家私了。”薛姨妈也觉这话有理,况且薛蟠本有案底,若是惊动官府,虽有亲戚们护着,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仍是私了最好,心下想定,便叫同喜去请夏太太来。 那夏氏一听薛姨妈除返还嫁妆额外还要再补五千两银子只求两家私了,只当薛家是自认理亏,把个脖子一扭鼻孔一翻,跳起来瞪着眼摆着手骂道:“呸!你们薛家当我们是那等卖女求荣的人户不成?今日我女儿死在这里,你拿区区五千两银子就想打发了老娘?老娘告诉你那不能够!今日这事必须得查个清清白白!我的闺女不能白死!” 薛姨妈何曾见过这样的泼皮,一时呆愣住了,那夏家的越发嚎天嚎地起来:“我可怜的桂姐儿啊!”一面号哭,一面作势往柱子上撞。众人赶忙去拦,连带周瑞家的和几个粗壮婆子都叫她撞了个趔趄,那夏太太见众人拦她,更是得意,坐在地上蹬着脚嚎哭叫骂道:“谁不知道你们薛家有钱,又有好亲戚依靠,遭雷劈的仗着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老天爷你也挣挣眼吧!将个雷下来把那些害我女儿的奸人都劈死了吧!” 薛姨妈气的拍着大腿喝道:“罢!罢!罢!你既要告官,我们便也由着你去告去,我倒想着咱们两家的名声,不愿闹大,你却反来派我的不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说着,指着门边站着的一个婆子道:“去外面寻你们二爷,叫他去击鼓,去递状子,去告官!还能叫她翻了天了不成?”王熙凤知道这些事一旦报官必难善了,待欲劝,瞧着王夫人脸色,硬把话又咽了回去。宝钗在里边屋空着急,也不敢出来。家下仆妇丫头见薛姨妈动怒,更是都静了下来,只那夏家太太仍坐在地上大哭大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夏金桂死的还是不够惨! 我感觉我在单机,每次涨了哪怕一个收藏,我就觉着我好像又行了,为了或许有的在追这篇文的亲们,我会努力把这个百年大坑填完的。 如果没有追文的亲了,就当我自己的碎碎念吧,写文去…… 第22章 为风月夏金桂横死,因旧案薛文起流放(二) 不上一会儿功夫,果有提邢并医婆过来。薛蝌贾琏两个陪着提邢在外间吃茶,叫婆子领着医婆往内宅验看,薛姨妈等都在屏风后面听信。 约摸过了三刻钟,那医婆方出来回禀说夏金桂是昨日半夜里叫人拿□□药死的,众人都唬了一跳,那提邢便叫人到处搜捡,不曾想竟在臻儿的妆匣子里搜出了一个纸包儿,夏家太太见了眼里只欲泚出火来,赶着上来便要打,薛姨妈等也只当是臻儿是为了给香菱报仇药死了金桂,忙叫几个粗壮婆子捆了她的手脚送官。那臻儿只急得大喊冤枉,谁又肯听? 幸而那提邢是个老道的,见了那纸包儿倒不急着定罪,先问臻儿昨日夜里在哪儿?臻儿已吓得脸色惨白呆了半晌才哆哆嗦嗦的回道:“我昨夜在奶奶房里上夜来着,可我真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死的?昨夜里睡之前奶奶还是好好的,不知怎么怎么平白睡了一夜就死了呢?”说着又哭了起来。那提邢也不急,又问臻儿昨晚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见什么人,臻儿哭道:“昨日夜里我也不知吃了什么,只觉肚子不适,半夜解手出来了几趟。若要说人,”臻儿想了一会儿接着道:“是了,昨日夜里我出去解手回来,影影绰绰倒像是有个姐姐出去了,可我一错眼,又不见人了,我还当是我睡迷了眼,瞧错了呢。” 提邢便叫人提了她往后面认人去,谁知认了半天并没有昨晚那人。宝蟾冷笑道:“贱蹄子,你杀了奶奶,竟还来攀诬我们!”臻儿急得直哭,宝蟾越发得意了,对着押着臻儿的几个婆子道:“妈妈们赶紧把这蹄子带下去吧,横竖那纸包儿是在她妆匣子里的,这事再也赖不着旁人。”正巧凤姐进来,听了这话心中一动笑问道:“你怎么知道那纸包儿是在臻儿匣子里找着的?”宝蟾急道:“这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奶奶怎么问我?”凤姐冷笑道:“大家都知道?我看未必!才将搜检你们都是单关在这屋里的,你怎么知道有个纸包儿,又怎么知道纸包在臻儿的妆匣子里?”宝蟾便道:“是老奶奶告诉我的?”“哦?哪个老奶奶告诉你的?”凤姐轻蔑一笑问道。 宝蟾已是涨红了脸,待要随便找个人栽上去,又怕凤姐事后对质,只得如个斗败的公鸡一般垂了头。由着周瑞家的带人捆了去见薛姨妈。 那夏太太正欲狠讹薛姨妈一笔,见凤姐绑了宝蟾来,心里便有些毛病,因问道:“亲家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你姑妈家的丫头毒杀我姑娘你不管,怎么反把我家陪来的丫鬟绑了进来?”凤姐也不去理她,只把刚才的事儿都告诉了王夫人薛姨妈两个,她姊妹两个面面相窥,夏氏听了这话心理也觉疑惑,只她向来护短,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当下仍是勉强道:“依我看这也不值什么,必是宝蟾无意中瞧见了也未可知。” 宝蟾本已心灰,不曾想夏氏竟能袒护于她,又振奋了起来回道:“我原是早上起来见着臻儿鬼鬼祟祟的藏什么东西,待她走了,我偷偷过去才看见是一个纸包儿。”凤姐怒极反笑:“你既早看见了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又是众人都知道,又是老奶奶告诉你的?一样事你倒有三个说法,打量咱们都是傻子不成?” 宝蟾眼珠子一骨碌,对着夏氏猛的磕头道:“太太救我,这位姑奶奶为着撇清薛家,这才要硬把这要命的事儿栽在我头上,是她逼问太狠我才乱了方寸胡说八道,现下我已都想起来了,就是我亲眼看见臻儿把那装药的纸包放在她匣子里的,就是她毒死了奶奶!太太务必替我做主啊!不能叫我受这个冤枉!不能叫姑娘泉下难安!” 夏氏信以为实,偏说是臻儿药死金桂,要臻儿偿命,要薛姨妈赔偿,一时间又吵嚷起来。凤姐还欲再问,夏氏死活不依,王夫人也暼了她一眼,不许她说话。熙凤只得闭嘴。正不开交,忽见丫头匆匆敢来说是外院抓了个正欲逃跑的小厮,薛姨妈忙叫带了进来。 那小厮不过十五岁上下,白玉一般的面庞,嵌着一双桃花眼,鼻如悬胆,唇若含丹,说不出的清俊秀雅。他一进来见宝蟾也跪在地上,只当事情已经败露指着宝蟾道:“太太奶奶饶命啊,都是这个贱人,是这个贱人叫我去买的□□!她说买来药老鼠的,万没想到是要毒死奶奶啊!这事可与我无关,求太太奶奶务必明查。” 夏家太太万没想到竟真是自家陪来的丫头胆大包天毒杀主子,当场跌坐在紫檀莲纹圈椅上。宝蟾已是面如死灰,却犹自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凤姐逼问道:“你还不说?还要护着谁不成?”宝蟾虽不说话,却已是满头满脸的汗,初春时节天气尚且料峭,她连衣裳也汗湿了。凤姐摇了摇头,接着问那小厮。 这小厮原是贾珍送于薛蟠的,小名儿唤做玉奴,原在班子里唱过几日,惯会小意儿,深得薛蟠宠爱,薛蟠常叫他扮作丫头好入内宅厮混。不曾想一来二去,他竟同宝蟾对上了眼,二人勾搭成奸,薛蟠倒成了个活王八。后来薛蟠只在贾珍处鬼混极少回来,这两人便越发胆大起来,那玉奴每至夜深人静之时必钻狗洞子进来,同宝蟾云雨一番,两人如同做了夫妻一般。谁知这日却让金桂撞破,那金桂早爱玉奴颜色,抓了这个把柄,自然把个玉奴霸占了去,自此宝蟾便深恨金桂,欲除之而后快,薛姨妈宝钗等却一概不知,外院下人或有知道的也不敢说。 昨儿白日金桂又平白打了宝蟾一顿,那宝蟾心里恨的什么似的,玉奴早想着卷了金桂的私产跑路,偏金桂把个钱财看的比亲娘还重些,日常打赏还不够玉奴吃酒的,那玉奴见哄骗不了金桂,便动了别的心思,见着如今宝蟾也恨上金桂了,便撺掇着宝蟾叫除了金桂,两人好做长久夫妻。宝蟾本恨金桂占着玉奴,不准她上手,又对她朝打暮骂,全不在意一起长大的情分,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那玉奴早买好了药,又把泻药交给宝蟾,叫她偷下在臻儿的茶饭中。到了昨日晚里,他自己扮作丫头,偷着进了内院,趁着臻儿出去解手,把毒混在了金桂的茶水里,掐着金桂脖子硬给她灌了下去,眼看着金桂咽了气,才又悄悄离开,谁知却叫臻儿瞧见了背影,他便指使宝蟾把药包扔进臻儿的妆匣中。 如今宝蟾见玉奴把一切罪责都推在自己身上,心早凉了,只见她豆大的冷汗顺着发丝流过灰青色的面庞,嘴一张一合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凤姐摆了摆手叫人带她二人下去。 薛姨妈只觉心口突突的疼,气的说不出话来,夏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悔不该逼迫太甚,此事一经官府,怕是要连累族中所有女眷,那些人早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若是抓住了这个把柄,那里还能放过?一个教女不严的大帽子落下来,她只一个落魄娘家,能得什么好?想到此处,什么也都顾不得了,挤出一脸笑来凑到薛姨妈近前笑道:“亲家太太,你瞧这事咱们两家怎么办才好?”王夫人冷哼一声道:“夏太太才将还吵着要报官,怎么现在又来问我们?”夏氏也知才将自己闹得太过,如今理亏难以收拾,只得陪笑道:“姨太太说的是,可咱们内宅的事要叫外面得老爷们审了,那咱们还有脸见人吗?我家女儿自然是万死的,可亲家家的小姑不也要受连累吗?咱们这些人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了,还怕什么?只是孩子们还年轻,怎么好带累了他们?只求亲家太太松松手吧,横竖大家还是亲戚!” 王夫人叫她赌的说不出话来,那夏氏又问薛姨妈,薛姨妈已缓过气来对着夏氏骂道:“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真是好德行,平日里在我家里横行霸道,逼死了妾室,辖制着丈夫,还辱骂婆婆如今到了偷人的地步,你还要我们松松手?早该叫世人都瞧瞧你们夏家女孩儿的做派!” 夏氏听薛姨妈的意思,便知薛家不愿放手,心里虽恨面上却捏出一个笑脸来道:“俗话说的好,人死如灯灭。桂姐再不好,也已经去了那世里,咱们活着的人还要顾个脸面才是。”她见薛姨妈并不搭理她,只得狠下心咬了牙:“桂姐儿带过来的嫁妆,我们一概不要了!只求亲家太太给我们桂姐儿一个体面。我也不但是为了桂姐,亲家的宝姑娘如今也大了,听说还要选女史去,家中亲嫂名声不好,怕是也连累宝姑娘。” 王夫人闻言心中一动,冷眼觑着薛姨妈,薛姨妈心里是恨急了夏家,可若真追究起来又怕带累了宝钗的名声,一时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也只得瞧着王夫人,盼她能拿个主意出来。王夫人对薛姨妈道:“左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着宝丫头琴丫头的名声吧。” 薛姨妈也没了法子,只得对那夏太太说:“也罢,我若不为我的宝丫头,今日是定不放过这事的,只是宝蟾这丫头还有那个玉奴如何处置?” 夏太太道:“这也好说,只说他们犯了规矩,打一顿便是,至于怎么个打法,那还不是亲家太太说了算?不行便叫宝蟾那蹄子殉了我家姑娘,大家脸上好看!” 薛姨妈叹了口气,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依言照办。先叫薛蝌撤了状子,好生送那提邢出门;又叫下人去寻板儿好装殓金桂的尸身,寻和尚道士来念经超度,还要着人四处报丧。一时间乱哄哄的人来人往,也顾不上宝蟾玉奴两个,只先叫两个女人看管着。 -------------------- 作者有话要说: 薛蟠:翻越过前面山顶和层层白云,绿光在哪里?啊,在我的头上~ 第23章 为风月夏金桂横死,因旧案薛文起流放(三) 薛姨妈恨极了夏金桂,只叫停灵三日便抬出城外烧化,夏母心里恼恨,面上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跟着送灵的队伍过去好哭了一场。薛姨妈这里腾出手来,正预备处置宝蟾玉奴二人,却不想那两个看人的女人慌忙跑来,说他两人不知何时跑了,把薛姨妈气了个仰倒,先把这两个女人打了一顿,再叫人去打听宝蟾玉奴的下落。 不曾想到了金桂头七那日,京郊水渠里捞出来一具男尸,正是那个玉奴,众人都说是金桂冤魂作祟,把个薛姨妈唬病在床上。宝钗薛蝌两个忙着请医问药,又请和尚道士做法事超度,捻指十数日光景已过。 因着家里事多宝钗少进园里,这日略松闲些,便来寻黛玉说话。不料刚进门,便听竹林里有人说话,只听一人说:“老太太原来每日给我们一两燕窝,怎么这两日都空了,今日才送来?”听着是紫鹃的声音,又有一人说话:“小祖宗你别嚷,今日能送来已是好的了,老太太那里也就这些了,再要便只能去问公中要了。我们那里也是乱的很,连鸳鸯姐姐也受了牵累。”不是别人,正是琥珀的声气,又听紫鹃说:“究竟又有什么事故,前两日只听说琏二奶奶又病了,怎么又扯上了鸳鸯姐姐?”琥珀道:“你不知道?前两日老爷太太叫家里有头有脸的管家查账,谁知却查出了好大的亏空!说是各处都不干净,菖哥儿同菱哥儿伙同外面的买办一道把好些人参药材都倒卖了出去,剩些参须沫子竟拿来给老太太太太配药。如今都叫查了出来,琏二奶奶也跟着吃了瓜落儿,后来不知又为了什么,说是老太太账上又少了好些东西连鸳鸯姐姐也牵连了进去,眼下还不知怎么收场呢?大太太眼下正得意呢!太太瞧了账,说是现下连吃饭的银子都没有了,老太太不好,宝二爷又在狱中,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的是,把能蠲的都蠲了。各房吃什么要什么都要在太太那里拿了对牌才能领。”又听紫鹃说:“论理咱们不该背后议论主子,只是这些人也忒可恶了些!难怪我们姑娘吃了那些丸药却从不见好,还是宝姑娘说的吃燕窝粥好,老太太才送了这些来,这原就是怕公中不便。若要蠲了这项,我们姑娘这里可怎么办呢?”琥珀道:“那也没有法子,如今是太太当家了,你也只能去同太太说了,横竖姑娘的身子要紧。太太最是慈善,还能眼看着不管吗?”宝钗听她二人说话进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只得放重了脚步,问道:“林妹妹在家吗?” 紫鹃听是宝钗声音,赶忙出来,琥珀也乘机告辞。宝钗见送走了琥珀,这才问起黛玉,紫鹃摇了摇头道:“自从姑娘知道二爷叫刑部的人拘了去,便不思茶饭,每日里只是哭,我想去寻姑娘来劝,偏姑娘家里事多走不脱。”说话时已至门前,紫鹃打起帘子,却见黛玉歪在榻上虽是睡着额上却都是冷汗,脸上也犹带有泪痕。宝钗拿着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听她嘴里喃喃地叫着宝玉,想起前些日子母亲说王夫人打算把自己许给宝玉,心中顿生烦闷。 紫鹃见黛玉外罩大袄还没脱便睡了,恐她出汗濡湿了衣裳更添一重病,欲叫黛玉脱了衣裳床上歇息,轻声叫黛玉起身,黛玉犹自昏昏沉沉,靠在紫鹃身上问道:“是宝玉回来了吗?”紫鹃心里一酸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笑着说道:“是宝姑娘来看姑娘了。”黛玉强展星眸,一见宝钗,只弱弱的叫了声姐姐,宝钗见她形销骨立,不足半月时光便瘦了这许多,忙帮着紫鹃一道把她扶到了床上口里说道:“你别怕,宝玉也快回来了,都说圣明无过天子,宝玉是受了冤枉的,等过几日查清了就能回来,倒是你该好好得养着身子。成日里糟蹋自己又图的什么?何况还有老太太,她老人家正不好呢,你再有个什么好歹,叫她老人家如何受得住?”黛玉道:“不中用了!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看我这个样子,不过是数着日子能挨一日是一日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宝玉回来。老太太怕也是白疼我一场。”说罢又嗽了起来,宝钗忙与她推背又道:“你又何苦说这些话?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只管这么灰心丧气,又有什么好处?”黛玉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忽听外面薛家婆子问:“我们姑娘在这里吗?” 紫鹃忙接了出去,那婆子见了宝钗哭道:“姑娘快回去看看吧,家里又出了大事了!” 宝钗一惊,只得安慰黛玉两句先告辞回家,一进门便见薛姨妈哭的泪人一般,便问怎么回事。只听薛蝌道:“就是玉奴死的那日,官府循例过来问话,咱们也都照实说了,偏偏叫什么巡案御史瞧见了,那御史说他前日翻了某年的旧案,上面写着咱们大哥哥叫冤魂索命,已经是死了,怎么今日又在都中露出头来?逼着官差下来查证,又掀开了几年前的那桩旧案,说是大哥哥为抢丫头打死人命。” 薛姨妈已是撑不住了,直吵着叫薛蝌赶紧给那御史送银子去,宝钗便道:“妈先别着急,等都问清楚才好办事。”因为薛蝌那御史是哪个,薛蝌只说不知。宝钗这才说道:“既不知是那位御史,倒不如先打听清楚为妙,若是平日里和咱们好的,倒还好说,若是本就与家里没什么交往的,这银子送上去了,反是个把柄。”薛蝌道:“正是这个道理,咱们要贸然送银子上去,怕反落下行贿的罪名,那边更不好了。依着我看,不但要打听好了哪位御史办的这桩案子,还要看看有没有人举告,有没有认证,怎么那么些旧案偏挑了咱家的来说?”宝钗点了点头道:“除了这些还当同那府里琏二哥哥说上一声。”薛蝌连连称是,薛姨妈急的落泪不止,却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得吩咐薛蝌万万打听清楚了再来回明,薛蝌点头应诺而去,只余宝钗陪着薛姨妈等消息。 这里宝钗哄着薛姨妈服了安神药睡下,她便叫一个婆子寻来一包上等燕窝,又叫莺儿亲自送到潇湘馆去,更额外嘱咐莺儿告诉紫鹃,若是黛玉问起来,便还说是老太太那里送来的,免得惹出黛玉伤怀之情,再添病状。莺儿答应着去了。不知何时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宝钗想着近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更觉烦躁,一时热毒发了咳了几声,叫文杏取去冷香丸来。谁知文杏去了半日,回来却说那药丸子都吃完了,宝钗无奈,又怕薛姨妈烦心,只得生生忍下,另寻他法调理。 过了一会儿子又有王夫人派丫头过来问,宝钗都照实说了,又谢了王夫人。另有些亲朋过来打探,宝钗怕知道的人多了更难处置,便一概闭门不见。 展眼到了掌灯时分,薛蝌才同贾琏两个一道进来叹道:“这事情怕是难办了!那御史是忠顺王爷那边的人,不但同咱们没有交情,怕还有些仇怨,如今拿了这个把柄,哪里还能放过?”贾琏道:“不但如此,我也托部里人打听了,这案子既有首告,又有人证,想要翻案也难。”因着在场几人都是旧亲,薛姨妈便不叫宝钗回避,宝钗便问:“那首告是谁?人证又是谁?”薛姨妈接口道:“了不起给他们几个银子,难道还有不能了的事儿不成?”贾琏道:“要是别人还好说,大不了就是使些银子若是不成,寻个有能耐的刀笔先生做成诬告也行。可偏偏这首告的人是贵府亲家夏家太太,作证的是蟠兄弟的屋里人,这还叫人怎么去翻案?”薛姨妈听了这话知道是宝蟾那蹄子生事,悔不该不早处置了她,一时气的心也疼手也抖,喘了几口粗气,好容易按捺住了,哭道:“我的命运怎么如此不济?好容易把儿子养到这么大了,偏娶了这么一个丧德败家的媳妇?还带了这么个不省事的小妖精来!”宝钗听了也跟着心酸,不觉滴下泪来,又怕失礼赶忙回身拭了又问贾琏:“不知我哥哥的罪名若是落实了,又该如何判罚?”贾琏道:“真要依律而言,纵奴打死人命,最轻也是流刑。若是有心指使家奴打死人命,那便是杀头的罪过了。” 贾琏还欲往下说,忽听“咕咚”一声,原来薛姨妈终是心疼难忍,一时晕厥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唬的众人赶忙过去扶住,宝钗忙打发同喜出去叫大夫,贾琏还急着回去给王夫人复命,只得先起身告辞,薛蝌送他出门,偌大正厅之中只剩下宝钗母女两人。外面风雨渐渐大了起来,斜风吹着冷雨打在窗上,自有一番数不尽的凄凉之意。 -------------------- 作者有话要说: 薛蟠恶有恶报~欺负我香菱活该带绿帽子被丈母娘整死 第24章 恩将仇报竖子逼婚,桃来李答佛姑代嫁(一) 话说薛姨妈因着薛蟠的事儿犯了心悸旧疾,又请大夫又熬药,生生闹了一整晚。至次日一早,王夫人便得了消息赶来探望,薛姨妈见王夫人来便把宝钗先支了出去,她单同王夫人说话。 宝钗一时无事,便往园中去寻黛玉。谁知黛玉昨夜里烧了一夜,如今还睡着。又往怡红院中寻袭人说话。一进院门便见残红遍地,昨日一场大雨,把花儿都糟蹋了。因着宝玉不在家,院子里鸦雀无声,院中原有两只白鹤也不知去了哪里。宝钗一路顺着游廊进来,转过十锦槅子,便见袭人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块缎子发愣。宝钗走来近前问道:“在家做什么呢?” 袭人正自出神,忽听人叫她,冷不防一抬头,见是宝钗,忙拭了泪起身道:“姑娘怎么来了?”宝钗见她双目微红,显是哭过,又不好问她。因见炕上堆了不少绸子缎子,便知袭人正粘鞋面呢,随手拿起一块,同她一道做了起来。袭人见了反不好意思起来叹道:“二爷现下不在家,左右我也没有别的事,做几双鞋,等着二爷回来好穿。”说着又伤心起来,语中带了几分哽咽道:“还不知等二爷回来家里要乱成什么样子了?”宝钗闻言默然不语,悄悄拿起一块鞋面,与她一同做起鞋来。袭人接着道:“姑娘还不知道呢,昨日夜里鸳鸯姐姐死了。”宝钗大惊因问为何?袭人道:“姑娘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这里各处都查亏空,大太太不知听了何人的挑唆,竟说连带老太太那里也不放过,非说鸳鸯姐姐偷了老太太的东西,这一查还真少了一箱,任鸳鸯姐姐如何分辨,大太太哪里肯听,非说鸳鸯姐姐私自把老太太的东西偷给琏二爷,说是鸳鸯姐姐勾引爷们,把鸳鸯姐姐狠打了一顿,还要交到庄子上配人。鸳鸯姐姐抵死不认,大太太便叫人把她捆在后院马棚里,莫说茶饭连口水都不让给。鸳鸯姐姐何时受过这样的罪?又是病又是气,身子本就虚透了,昨夜里又下了一场寒雨,生生便送掉了小命。”说话间不觉又流下泪来。宝钗叹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俗话说的好,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大数该然,天公注定。事已至此,咱们就是哭死了也无益。倒不如珍重自身。”袭人犹自哭泣不止叹道:“若是二爷回来知道这些事,不定怎么伤心呢。”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麝月从外面回来,见了宝钗道:“宝姑娘在这里呢,倒叫莺儿那丫头好找。”宝钗恐是薛姨妈出事,忙忙往家中赶去。 宝钗一回薛家,只见薛姨妈正由同喜服侍着吃药,心中一块大石放下,接过同喜手里的药碗,亲自服侍薛姨妈服药。薛姨妈叫同喜同贵两个领着丫头们出去,又把宝钗拉到身边坐下,摩挲抚弄着她的脸说道:“我的儿,才将你姨妈过来,又提了你同宝玉的事儿,我已想过了还是应下这桩亲事的好。一则,宝玉那孩子虽成不了大器,对女孩们却好,咱们两家又知根知底,婆婆是嫡亲的姨妈,断不会叫你落委屈。二则,你哥哥的案子咱们也难张罗,还要指望你姨夫帮忙。三则,你哥哥若能放出来最好,若不然判了流刑乃至斩刑,咱们孤儿寡妇的还不叫人生吞活剥了去?我已是黄土埋到半截的人了,倒不怕这些,横竖你哥哥要是死了,我也陪着他去便是,可我们都去了,你又靠谁去?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儿家,哪里还能寻出个可靠的人来?倒不如把你托付给你姨妈,好歹他家还有人丁。” 宝钗听了这些话,羞的耳面飞红,薛姨妈见她不说话急道:“咱们去哪里再找这样合适的人家?将来你哥哥一旦判了下来,叫咱们两个女流怎么保住这偌大的家业?当年你父亲死的时候你也瞧见过那些金陵族亲们的嘴脸,要不是你舅舅姨夫家事大,他们哪能容得下咱们?眼下你哥哥要出了事,这些家业还不都叫他们吞了去?如此还不如都给你陪嫁过去,将来若你哥哥还能回来,你还能给他一份钱财安身立命。你便不想自己,也该想想妈,想想哥哥,你若不应我,便是叫我死了也不能瞑目!” 宝钗听了这话,赶忙跪下道:“这些事情哪里该是女儿做主?自是听父母之命,母亲若定想应下,女儿也只得听命。只是宝玉如今也同哥哥一般处境,还不知几时能回来,姨妈又何必这么着急?何况还有林丫头,看他俩平日的情形,妈还不明白吗?” 薛姨妈抚着胸口叹道:“我原也想着替林丫头做媒,可她那身子骨实在不争气,便是咱们跟老太太提了,老太太也是不能应许的。况她有造化,叫忠顺王府看上了,日后便是王爷的侧妃,这难道不是好事?难道她就非要宝玉不成?难道我为了她反耽误了你不成?况且你姨妈有什么急的?人家横竖是有庶子有孙儿,将来再不济也有人依靠,你哥哥若是出了事,我又依靠哪个?你又依靠哪个?你自己回去想一想,若是想通了,就来告诉我。”说罢便打发宝钗出去。 当下言不着宝钗,却说贾政昨日夜里听王夫人说了薛蟠之事心里便不自在起来,今日一早又有人报赵姨娘死在了家里,原来赵姨娘自叫王夫人撵了出来,成日里在家哭骂寻死,赵家人也不管他,贾环来瞧了两回,叫贾政知道了好一顿训斥也不敢再来。赵姨娘气的病在床上,要寻大夫来看病吃药,谁知她往日在里边捞的那些钱财全叫赵国基在外面的赌场里输了个精光,赵姨娘本就有病,在床上挨了两日,终究没能挺过去,今日一早便断了气。贾政听说死了赵姨娘,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明明是青天白日,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忽听外面有人来报说,雨村来了。贾政也顾不得什么赵姨娘周姨娘了,慌忙赶出去接贾雨村,生怕得罪了他,又平白叫他捏出什么新罪名来。 方进正厅,便见雨村一脸得色拿着帖子领着官媒坐在圈椅上,原来贾雨村听说薛蟠在应天那桩旧案叫人翻了出来,一时心慌手抖,想那忠顺王爷本不十分看重自己,若叫他知道当年还有这么一门子事儿,怕是自个儿的官运也就到头了,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想出法子讨好忠顺王爷,又把主意打到了黛玉的头上,连夜就去求见了忠顺王爷,把个黛玉说的天上有地下无,说的忠顺王不得不动心,那忠顺王爷连夜出了名帖,叫雨村上贾府提亲。 雨村见贾政进来,拿着帖子忙拱手对贾政笑道:“老世翁,大喜啊。”他似已全然忘记了之前的不快,饶是贾政早知他反复无常,此时也不禁咂舌,不承望他竟无耻到这等地步。只是如今家业凋零,不好开罪与他,躬身道:“大人今日贵步临贱地,真是稀客,老夫有失远迎,实在失礼。”贾雨村道:“世翁何必多礼,前日我已将世兄的玉呈给了王爷,王爷喜欢的不得了,如今日日赏玩,一刻也不曾离身,怕还要等几日才能归还,世翁莫要心急。”贾政哪里敢同忠顺王去讨玉,只低头垂首道:“王爷喜欢是咱们的福气,请王爷留着玩便是,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话。”雨村道:“还是世翁明理,我今日上门倒不为那通灵宝玉,还是为了林姑娘的事。”贾政既不想应,也不想拒,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坐在主位上不说话。雨村干笑一声道:“叫王爷看上了,还不是天大的福气,老世翁还犹豫什么呢?再说王爷也怕委屈了姑娘,特特下了帖子还要请媒人登门说亲,若不看林翁与贵府的情面,王府岂肯如此折节?王府已做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老世翁还不答应,那不是太不给王爷脸面了?老世翁既不给王爷脸面,那王爷自然也不用给贵府脸面了。” 贾政已是冷汗涟涟,忙拿着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不是我要违逆王爷,实在是林姑娘病的不行了,倘或是嫁了过去,怕反扫了王爷兴致,这倒不好了。”雨村冷笑道:“世翁何必拿这些事来搪塞?便是林姑娘身子不好,王爷府里也有的是名医,只要姑娘嫁了进去还愁别的吗?” 贾政听这些话便知自己今日若不应下这门亲事,贾雨村与忠顺王必不能善罢甘休。若自己执意回绝,只怕引出灭门之祸来,事已至此,他已是保不住黛玉,只得接下忠顺王府的帖子,另找名医为黛玉调养身子。 雨村见贾政应下,登时大喜,恨只恨自己没生个女儿出来,好叫他攀龙附凤。好歹还有这么个女学生,到底是师徒之分,若将来有宠,他也算在忠顺王爷身边插上了自己的人,日后只有飞黄腾达之喜,再无官位不保之忧!思及此处,更是洋洋喜气迎腮,满满得意充怀。赶着要去忠顺王府报喜信,茶也顾不得喝便告辞离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一捧雪伏贾家之败这条批语,我实际上是把林黛玉做成了一捧雪,贾雨村逼迫贾府献黛玉以助自己讨好权贵,升官发财。 贾政已经尽力了,依照他的能力官位,贾家和元春的影响力一下降,他根本保不住任何人,更别提还有贾珍这些人只能拖后腿的亲戚。其实贾政挺可怜的,从诗酒放诞到案牍劳形,自己一步一步杀死生命中的“宝玉”,即便如此他还是保不住家业,带不动那些胡作非为的亲戚。 关于薛姨妈,我相信她是真心疼爱过黛玉,但当黛玉同薛家同宝钗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的时候,她必然会选择薛家选择宝钗。贾母王夫人甚至贾政也是这样的,他们的选择合乎他们的情理利益,偏偏却把黛玉推向了火坑。因为只有黛玉是那个无依无靠的人,没有人真的在意她的利益,花红柳绿之时自然金尊玉贵,寒冬萧瑟之时却又是第一个被牺牲的。 第25章 恩将仇报竖子逼婚,桃来李答佛姑代嫁(二) 贾政见他出了门,忍不住恨啐了一口,骂了句无耻,又看了看手里王爷的帖子,背着手在荣禧堂内来来回回走了一趟又一趟,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只好先回内院找王夫人商量。 王夫人听了倒也喜欢,只是见贾政怏怏不快,心里纵是欢喜也不好太漏出来因劝贾政道:“老爷何必难过,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谁还能再护着林姑娘?别说老太太这会儿不清明,就是老人家这会儿好好的,难道还能为了林姑娘压上满府的脸面性命去违逆忠顺王?既然是王爷铁了心要她,咱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多多的给她置办些嫁妆,还能怎么样呢?”贾政无奈叹道:“也罢,既然事已至此,你便多多为林丫头备些嫁妆,当年林妹夫托给咱们的那些,还剩下多少都给林丫头陪过去。咱们还要额外加些才是”王夫人笑道:“老爷放心,我省的。”说罢,又叫来琥珀,嘱咐她务必瞒着老太太,另叫人筹备给黛玉的陪嫁。 一时府中园内都知道林黛玉要嫁给忠顺王。紫鹃得了信儿,心里急的不行,赶紧去求贾母,琥珀见了直拦住她问道:“祖宗你怎么蒙着头就往里混闯?” 紫鹃急的一头汗道:“你不在里面服侍,在这里做什么?我来见老太太,你先叫我进去!”琥珀自然知道她是为着什么这么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因有王夫人的吩咐,谁敢叫她进去,便劝紫鹃道:“林姑娘的事儿是老爷和太太定的,你这会子进去混搅也是没用,反带累了自己。”紫鹃听琥珀竟说这样的话恨道:“自林姑娘来,老太太便把姑娘托付给了我,我难道看着姑娘死不成?” 琥珀道:“你混说什么?谁叫姑娘死?难道老爷太太不为姑娘好?不为姑娘好,也断断不能把姑娘定给王爷,谁不说林姑娘好福气将来可以做王妃?你倒反咒姑娘死?白诬老爷太太的一片心!今日你是见不着老太太的,太太已经吩咐了,老太太如今病的昏昏沉沉的,更要静养,无论内外有什么事,一概不许人进去扰着老太太!你要告便等着老太太养好了,到时候是打是罚是撵我都认了!如今叫我违逆太太放你进去,我是没有那个胆子的!鸳鸯姐姐的例子就在前面放着呢!你可别害我!”说着便吩咐底下几个婆子拦下紫鹃,不许她见贾母。 紫鹃叫几个力壮的婆子拦着哪里冲的进去?急得直跺脚,无奈之下只好先去找凤姐,哪知还没进院便听屋内传来争吵之声,方入院门,只见正屋大门紧闭,那平儿正坐在台阶上,见紫鹃来了,忙把她拉到自己住的东耳房里问道:“这会子你怎么过来了?”紫鹃哭着道:“我为着林姑娘的事儿来的,琥珀拦我也就罢了,难道你也要拦我不成?”平儿道:“你来找我们奶奶,可我们奶奶。”话未说完便长叹了口气,又道:“我也不瞒你,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呢,大太太那边便叫奶奶过去请安,待奶奶去了,又叫奶奶在廊子下面站着等,才将回来二爷又来找奶奶的不是。” 紫鹃方才走的太急,现下只觉口渴难忍,一面听平儿说话一面拿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两大海下去,这才问平儿:“你们这里又是为着什么?”平儿道:“还不是为着彩霞那事,”话未说完边听主屋那边传来贾琏的骂声:“我早说旺儿的小子不成器,不该把彩霞嫁过去,你非要出头做这个保山?如今怎么样?白白搭进去一条人命,她家现下还要告呢?真是平白无故惹出一身骚来。”又听凤姐道:“她要告由她告去!谁家家生的奴才不由着主人婚配?就是她告到天王老子那里我也不怕。” 却说彩霞本得了赵姨娘的话,自以为是要配给贾环的。她母亲虽答应了来旺家的亲事,可她本人不愿,也不好相强,况彩霞本与贾环有些旧情,家里自然也巴望着闺女有出息能挣个姨娘出来。故而每每旺儿家的上门,彩霞这头便多有推脱。旺儿家的自然越加愤恨,发狠非要把彩霞弄取成配。往日里还碍着赵姨娘,不敢强她,偏前日赵姨娘被撵了出了,呜呼丧了小命。旺儿家的便打上门来,对着彩霞一家百般糟践辱骂,硬要娶回家去。谁知那彩霞也是烈性的,怀里揣了把剪子走到堂前,当着两家人的面,生把剪子戳进了肚子里,血流了一地,把两家人唬的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彩霞的肠子都流出来了,口里只有出的气,哪有进的气?彩霞之母还忙着叫救人?哪里救得回来?如今一条人命横在这了,两家都无趣,都闹着要告,直吵的贾琏不得安生。 这里紫鹃听琏凤二人争吵不休,知道今日怕见不着凤姐了,心里也灰了,忽见雪雁匆匆跑进来道:“姐姐快回去看看,咱们姑娘不好了!” 紫鹃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一路小跑着回了潇湘馆。只见黛玉面如金纸昏倒在床上,胸中口里虽有微气不断,却不知还剩几何性命?这一下把紫鹃也唬了个神飞魄散,一把拉过春纤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不是都跟你们说了不许同姑娘说吗?”春纤早哭的气噎难言,又问雪雁。雪雁抽抽噎噎地道:“不是我们说的,是周大娘,太太叫她来看姑娘,她,她什么都同姑娘说了,姑娘一听连颜色都变了,她还不觉只顾说什么姑娘大喜要做王妃,春纤姐姐瞧着不对头,才送了她走,她一走,姑娘,姑娘便吐了血。”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紫鹃听了只觉心里凉嗖嗖酸涩涩,不知不觉间又淌下了眼泪,往前走了两步,忽的腿一软跌在地上,雪雁春纤见了忙去搀扶,正乱着,忽听外面人道:“太太来了!” 原来王夫人听潇湘馆的老婆子来报,说是黛玉病了,生怕黛玉不好,误了王府定下的佳期,故此慌忙过来探望。此时见黛玉面无血色气若游丝也唬了一跳,只把满腔怒气都发在紫鹃等三人头上斥道:“你们为什么不好好服侍?姑娘病成这个样子才报上来?”雪雁春纤两个犹自哭的泪天泪地,紫鹃只呆呆的跪在那里,任王夫人训斥也毫无惧色。 一时大夫来了,王夫人忙往里间回避,紫鹃忙放下帘子,将黛玉的手请了出来。太医诊了好一阵儿放叹道:“姑娘这是急怒伤肝,本不妨事,奈何姑娘本自怯弱,且有郁气凝结于阴肝,心气衰耗,以致痰迷心窍,肺气不足。又叫激了一下子怕是伤了根本,实在凶险的很。”说罢捻须斟酌了半日才写出一个方子叫紫鹃煎了给黛玉服下。 一时煎了药来,不曾想黛玉已病的关窍不通,饮食难进。紫鹃只好强掰开她的嘴,这勉强才喂下去半盏药。几人守着黛玉,直至半夜方听黛玉气息渐匀,都舒了一口气都放下心来。紫鹃先打发雪雁春纤两个去睡,剩她艺人独自守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茜纱窗上渐透出清光来,黛玉方咳了一声醒转过来。紫鹃喜的忙念了一声佛。又叫雪雁等都进来,等过会子天亮了还要请大夫来看诊。 黛玉拉着紫鹃的手,正要说话却又喘做一团,眼角又趟下泪来。原来黛玉听了周瑞家的话,只觉心中似叫谁戳了一刀,心血上涌,止捺不住,一时撑不住,险些死过去。不过为着宝玉,这才勉强撑住一口气,未曾魂归太虚。紫鹃紧握着她冰凉的手颤声道:“姑娘可吓死我了!”说着又哀哀的哭了起来,半晌才收住眼泪,眼见天光才亮,便对黛玉劝道:“姑娘好好歇歇,养养神,过会子天亮了,便更难歇了。”黛玉只点了点头却不说话,紫鹃强忍着泪替她掖了被角,又放下帘子,自己倚坐在她的床边,微微闭了会儿眼。 及至天光大亮,各房都知道黛玉病重,各自遣人来探,连贾政也遣了人来瞧。黛玉病的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梦见王夫人来说那王府多好多好,一会儿又梦见宝玉在狱中被百般折磨,一会儿又有花轿来接,半梦半醒之间,忽觉有人叹气,一时惊醒,再一看竟是妙玉坐在床边。 黛玉犹有些迷蒙,再仔细看去,不是妙玉又是哪个?于是强撑了病体,叫紫鹃扶她起来道:“你今日怎么有兴致过来?”妙玉道:“我都听说了了,你放心养着就是,我自有法子保你周全的。”黛玉心中疑惑,不知她能有什么办法?又听妙玉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的喃喃道:“你若是不成了,怕是他也……”话音未落,自己也觉着这话说的有些过了,顿时红了脸对黛玉说道:“你只答应我一件事,我现下了也是甘心。你切切要好好养着身子,若你一朝去了,还有一个人怕也得跟着你去。你这一条命,关系着两个人呢。”说着便有飘然离去,黛玉细心思量方回过味来。忙叫紫鹃去拦下她,紫鹃急急忙忙往外赶去,哪里还见得着妙玉的人影? -------------------- 作者有话要说: 盒饭发的有点多了,讨厌写妙玉的剧情,前八十回给的线索太少了,还有各示劝惩的批语,想想就头秃…… 个人是不太相信妙玉是想续书中那样走火入魔被贼掳去。云空未必空更多代指妙玉对宝玉那种似有似无的情愫,这里妙玉为了宝玉做了黛玉的替身,也是一捧雪故事里的假一捧雪。 第26章 潇湘子悲成十独吟,尤氏妇冤领七出罪(一) 话说那妙玉离了潇湘馆一径便往王夫人房里来。王夫人平素吃斋念佛,对出家人最是礼遇,见她来了,赶忙接进来问道:“妙玉师傅今日怎么得空出园子?”妙玉双手合十回了一礼道:“我为贵府解难而来。”王夫人正摸不着头脑,妙玉便将黛玉病重之事都一一说来,王夫人叹道:“可不正愁这事呢,林丫头自幼便身子虚弱,府里请了多少大夫都没调养好,偏王府那头点名要她,我们哪里敢违逆?妙玉师父可是有熟识的杏林圣手?”妙玉道:“我虽不认识什么名医,却有一计可解太太的困局。”说着顺手便把头上的钗子一抽,发冠子登时松了下来,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王夫人见了不知她是何意,也是怔了?妙玉便道:“我替林姑娘过去,太太觉着如何?” 王夫人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她哪里敢信妙玉一个出家人,竟当着她的面说嫁人这样的事,便是寻常人家的闺秀,这嫁不嫁的也不能随意挂在嘴边,何况她是立志侍奉佛祖的人?王夫人瞪着眼上下打量着妙玉问道:“阿弥陀佛,妙玉师傅,你这话可是当真?这种玩笑如何开得?难道就不怕菩萨怪罪?”妙玉冷笑道:“可不正是菩萨叫我来的,出家人本就该长存怜悯之心,救人性命便是最大的慈悲,我虽入地狱却救下两人性命,这不是天大的功德?菩萨为何怪罪于我?” 王夫人却只当她是思凡心切,欣羡王爷府中的富贵,原本的那几分尊重早就荡然无存了。只是她近来日日忧心,以黛玉的身子,怕是嫁过去没几天就要死在忠顺王府里,到时候反给王爷添了晦气,那便更不能放过宝玉了。眼下妙玉自己跑过来说要嫁人,又不是谁逼得,为何不应下她?况且论模样她也不输那林丫头什么,又通文墨,正巧也是姑苏来的,若叫此人替下黛玉,那不正是老天送来的吗?只若就这么应了倒显着自家急不可耐,王夫人想了想便说:“你等我同老爷商量过吧,若老爷准了我再着人去告诉你。”说罢,便叫玉钏送客。 妙玉辞了王夫人仍回栊翠庵,却见紫鹃早等在庵里,紫鹃见了妙玉,头一句话就是:“我们姑娘说了不许你替她去。”妙玉笑道:“这可奇了,谁说我是替着你们姑娘去?你还是叫她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前些年我师傅圆寂的时候叫我等在这里,说自有我的结果,想来这便是结果了,这样的结果也好,这红尘之中知己难寻,春秋时便有伯牙绝弦之典,难道今人反不如故人?”她见紫鹃一脸迷蒙,柔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姑娘,我并不是为着谁才做这个事,你姑娘为着她的心,就不许我也是为着我自己的心吗?她若真想叫我安心,便好好养好身子,除此之外,我再没别的所求了。”紫鹃不知她两个打的什么哑谜,只好按着妙玉原话回给黛玉。 黛玉听了妙玉的话心里像是打翻了油盐铺子,只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想妙玉要替自己嫁入火坑,便觉愧疚难当;又念着宝玉,只怕自己一腔心事将付东流,终负妙玉所托,一时种种情愫,俱在心头,顾不得身体虚弱,叫紫鹃研墨,她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强自撑到书案边,挥笔写下: 屈原 左徒遭逐临湘水,楚霸王图终尽空。 赤豹难承山鬼隐,独余汨水自长东。 刘安 寿县城南淝水右,八公山上欲登仙。 淮南故国今何在?独遗柴桑做汉川。 王莽 素俭谦卑应善伪,倾颓汉室鼓新钟。 身消国灭留其首,独在神都付火龙。 刘备 仁心雅量名天下,汉室难兴运不昌。 更为桃园恩义故,独辞白帝恨无常。 谢安 朱雀桥南听雨微,堂前燕子入柴扉。 围棋赌墅平胡虏,独恨东山死未归。 苏小小 红杏微开叶未张,西林桥畔柏含香。 东风驱走青骢马,独葬钱塘伴水光。 武曌 孤凤惊鸣龙亦隐,山河无继自能支。 承治贞观开元启,独剩乾陵立空碑。 薛涛 池上鸳鸯各分飞,同心不结待君归。 花溪皆作相思泪,独洒蓉城雨又微。 周娥皇 邀醉霓裳舞玉箫,琵琶不语主恩凋。 檀郎只为怜阿妹,独去金陵魄亦遥。 李清照 花担买出春枝袅,露带香浓比聘婷。 北面霜寒吹燕去,独临越地更飘零。 十首一气而成,墨韵未干之际,只见宝钗同探春两个结伴走来。因见黛玉作诗便都凑到近前,宝钗看了便道:“你如今正病着,何苦又做这些颓丧之语?等你好了有多少做不得,非要这会子挣命?”探春也笑道:“等林姐姐好了,咱们还把云丫头接过来,本来过年那阵子她要出门子的,偏南边战事紧,还没等礼成卫小将军就出征了,如今还得等着卫将军凯旋才好亲迎,正好等过些日子林姐姐身子好了,咱们便求了太太把她接过来,到时候叫上邢姑娘,两位李姑娘,咱们好好开上一社,只是可惜二姐姐再不能来了。”说完自己也心酸起来,宝钗听见迎春,又想起薛姨妈同她说过的话,只她平日看宝玉如同兄弟一般,偏要硬凑成姻缘,又看黛玉病体支离,顿觉热毒上涌,禁不住咳嗽了几声。此时探春已醒过味来笑道:“都怨我不好,不该说这个话,又引的林姐姐伤心。去年中秋过后,家里总是有事,先是二哥哥病,又是二姐姐出门子,宝姐姐也搬了出去,那府里又出了事儿,咱们总聚不齐,便是聚齐了也不敢笑闹,等过几日等二哥哥救出来了,横竖我是要邀上一社的,你们可都不许抢我的东道!” 宝钗黛玉听她说的有趣,也都笑了起来,都说不抢。三人说笑一会儿,探春便拿起黛玉的诗细细看了起来又说道:“姐姐这诗每一首都写一位豪杰或是一位美人,这些豪杰美人或建功立业或流传千古,偏偏像这样的人却也要留有遗憾,真真是非成败诗酒风流最终不过皆付东流水,宝钗道:“怎么如今连你也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了?”探春道:“我自是有感而发,你看看我们家里,虽然在外人看来金尊玉贵,可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不叫人操心烦闷?罢罢罢不提这些,我前些日子读古人的诗,便有一组十离诗,也是这样十首诗,每首最后一句都是不得如何如何,我看林姐姐这诗也同那组诗一样,只不过林姐姐这里,每一首结尾都是一个独字,依着我看倒不如就叫做十独吟吧!” 几人正说话呢,忽见小丫头走来道:“三姑娘在这呢,太太那里叫呢,请三姑娘这会子就过去。”探春听了,忙辞了黛玉,往王夫人上房去了。宝钗见黛玉精力不济,劝了她两句,也回家去了。 探春到了王夫人处,原是是元春赏下几色玩器,说是只赏给探春一人叫她以后赏人玩儿,探春心里纳闷,见王夫人不说也不好多问。陪着王夫人说了会子话,外面便有丫头慌忙来报:“太太不好了,兵又把那边府里围上了。”王夫人心中大骇,探春赶忙告辞。 原来贾珍贾蓉私设箭道,孝期聚赌的案子已经判了下来。原本孝期作乐不过是徒刑三年,然当今天子以孝治国,闻知宁府之中种种荒唐不堪,已是龙颜震怒!偏贾蓉贾珍除公然勾引世家子弟赌博之外,竟还另有不伦之事,今上得知更是大发雷霆,命有司严办严判,那些司官素来最体上意,先请旨因此夺了宁府爵位,因箭道诸事都是叫贾蓉做的局家,便把贾蓉判了斩监候,贾珍流放西南烟瘴之地,抄没宁国公府邸。天子念着贾家祖上功勋,不曾将内眷们罚没为奴。如今旨意已经下来了,顺天府的差役早把个宁国府团团围住,不许进出。连贾政贾赦也只能在荣府这边等消息,贾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到了夜里,宁府那边方完了事,因宁国府邸也要籍没入官,王夫人便叫人套车去接了尤氏婆媳过来,暂且先安排在了自己正房后面的小抱厦里居住。贾政叫了贾琏带着几个得力的一同过去收拾宗祠。昔日赫赫扬扬的宁国公府,如今不但一个人影没有,连狗叫鸡鸣也闻不见一声,府内无人点灯自然漆黑一片,赖大一人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贾政扶着贾琏几人摸黑进了宗祠,好容易寻了蜡烛点上,却见神主牌位撒了一地,墙上挂着的遗真影像或有损坏或有丢失甚至于被拨弄到地上,祖先真影上头竟然都叫那些番役留了足印,供器祭器等物什更是不知所踪。贾政见此情形,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叫人抽走了一般,两条腿软绵绵的,不自觉的扑通一声跪倒下来,贾琏扶不住他也叫他一并带倒了,那贾政两眼发酸,眼泪不受控制的跟着滚落下来,他也不肯当着贾琏等哭出声来,只一面吞声饮泣,一面跪着收拾满地的神主遗影,贾琏等也跟着跪在地下收拾。一时间只闻得宗祠之外风声呜咽犹如鬼哭,吹的隔扇吱呀作响,吹的几人汗毛倒竖,风推着云把月亮都挡住了,再待风吹云开,原本亮堂堂的一轮明月竟也变的雾蒙蒙冷森森的,映着宗祠外的松柏恍如欲噬人的野兽一般。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诗连宝玉的水平都比不上,但要认真续红楼梦,十独吟又实在绕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写,勉强对上格律平仄罢了。 第27章 潇湘子悲成十独吟,尤氏妇冤领七出罪(二) 及至三更时分,贾政等方将祠堂内的什物都整理收捡完毕,由赖大等人抬着叫守门的番役们看了,才拉回荣府这边,又要连夜收拾地方安排这些牌位影神,一家子忙忙乱乱直到晓色迷蒙方得一刻闲暇。 谁知次日一早便有媒人拿着忠顺王府的帖子来拜,贾政早被昨日的事唬破了胆子,只得唯唯诺诺的先应下。媒人便指名要相看黛玉。贾政只觉自己如同是三九天坠进了冰窟窿里,这会子要领她去看,那黛玉正病的什么似的,怕不好见人,若不领她看,又恐开罪王爷,几番犹豫,先叫底下人领着她去见王夫人。 王夫人倒是干脆,直接让玉钏去请妙玉来给她相看,媒人见了自然甚为满意。贾政心里奇怪,一时进了内院,王夫人才把妙玉如何如何来找她,如何如何要替黛玉出嫁告诉了贾政,听得贾政冷汗涟涟直下,直埋怨王夫人不先同他商量。 王夫人冷笑道:“老爷不是不愿意林丫头去吗?如今妙玉愿意去,那有什么不好?妙玉模样好又通文墨,前些日子老爷说王爷要姑苏才女,我还犯愁,如今这不是姑苏才女送上了门,老爷倒不愿意了。” 贾政道:“我不是不愿意,这样大的事,你也不先同我商量,就叫人家相看,你那妙玉究竟比林丫头大上几岁,万一叫人看出什么来?” 王夫人笑道:“大几岁怕个什么?难道叫人把林丫头从院子里抬出来不成?老爷只看成与不成便是,老爷若说不成,那我叫人把林丫头抬过去便是!” 贾政摇头道:“你已叫人家相看了妙玉,这会子再把林丫头抬过去也是无用,反又落下欺瞒之罪。罢罢罢,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怪只怪我平日里太过疏漏,纵的子孙们都无法无天了起来。但求人过去以后忠顺王爷能松松手放过咱们吧。” 王夫人道:“但愿如老爷所愿,这些日子我也是日日在佛祖面前祝祷,但求平安便是了。” 说着贾政似是想起了什么,因对王夫人道:“既是妙玉代林丫头出阁,总要安排几个陪嫁才是,你这里可有人选?” 王夫人道:“一个是原先跟林姑娘从姑苏来的雪雁,另一个老爷瞧着服侍林丫头的紫鹃如何?她家原是家生子,也能听咱们的话。” 贾政道:“雪雁自是该去,若不给个林家人,怕仍叫贾雨村对出来。另一个……”贾政沉吟片刻道:“把那个叫袭人的陪了过去。你不是说她处事得体吗?那边叫她去,横竖她不能留在宝玉身边。要是宝玉回来,还只在那些浓词艳赋上下功夫,他还能有什么前程?我也不求他登高官得厚禄只巴望着他别学的跟珍儿一般混账也就是了!” 王夫人听了不敢反驳,只得照做。叫人往园里传袭人雪雁去了。 自从上回王夫人叫袭人说话,至今已过了将近半月,那袭人见这些日子总是没有消息,只当是王爷府那边不要人过去了,才略略放下心来,今日便听玉钏来叫,少不得又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听说要同雪雁一道过去,虽知不妙,却也只有认命,听了王夫人一番教训,回了怡红院便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忽的想起那年夏天宝玉在园子里说的话,匆忙赶去了潇湘馆。 方掀了帘子进屋,便见黛玉颜色憔悴,面容枯槁,正和衣卧在床上午歇。紫鹃见她进来,便要拉她往耳房里说话,正巧此时黛玉醒了过来,见袭人双目通红的站在那里,忙叫紫鹃服侍自己起身,袭人忙上前一把按住她道:“姑娘歇着吧,我这会儿过来原是有话对姑娘说。”黛玉听了心里纳闷,却见袭人面上绯红,狠咬了要嘴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紫鹃正色道:“还请妹妹领着春纤她们出去走走。”紫鹃听了这话也觉着疑惑,只是她素知袭人是心里有数之人,略一思量便叫春纤她们都出去,她自己守在门外不许外人进来。 袭人见屋内已无他人,这才涨红了脸,把那年夏天宝玉如何把她错认成黛玉,又说出哪些疯话来,一气都对黛玉讲明了,这才跪下哭着道:“这些话我原是要烂在肚子里的,可太太铁了心要叫我跟着妙玉姑娘嫁到王爷府里,今日若我再不说出来怕是以后就都没机会说了。我也不怕姑娘恼,说句实话,若是姑娘哪日去了,怕是连我们那实心的二爷也要一并去了。我今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实在也是为了我们那不省心的爷,眼下没有外人,我只同姑娘说,有姑娘在一日,便有我们二爷一日。若是姑娘去了怕是二爷也活不了的,求求姑娘看在二爷的份上,好好保重身子,若是二爷来家的时候见不着姑娘,怕是二爷也不能活了!”说罢,便捂着脸痛哭起来。 黛玉听了袭人的话,初时只觉震惊,待听到宝玉说为她也闹了一身病时,脸上早已红霞乱飞,连着玲珑剔透的耳唇都是一片赤红,像极了最上等的珊瑚珠子,不觉又是惊惧又是欢喜,既悲且叹。惊惧的是宝玉这番话好在是落在袭人耳中,若是落在旁人耳朵里,此时两人哪里还有性命在?欢喜的是,虽是早知宝玉与自己一般心肠,却难得如此表白出来,可见宝玉待她之心是一片赤诚。叹只叹如今宝玉身陷囹圄,不知何日昭雪冤屈。更悲自己无父无母无人做主,便是二人真有此心,一朝若为东风所破,怕也难以圆满。想到此间不禁也滚下泪来。 那袭人哭了一会儿,才叫紫鹃进来,又细细嘱咐紫鹃几句,这才作辞离去。 如今且说不着袭人,只说王夫人一面要忙着张罗妙玉出阁诸事,一面又要在荣府内择了地方重修宗祠,因宁府没官,本来大观园在宁府界内一概景致都是要拆除的,还是贾政上了奏表,陈明大观园原是为元妃省亲感承皇恩所盖,绝非贾府私邸。这才免去一番折腾。饶是如此仍是日日忙乱,直到忠顺王府一乘小轿接去妙玉三人,宗祠也收拾停当,方得了喘息之计。 不料宗祠才将修好,族中耆老便闹着要开宗祠。原来自打宁府夺爵抄家,族中几位太爷便把罪过都赖到了尤氏身上,嫌着尤氏不知规,弄得宁府上下淫佚不堪,这才有了这滔天之祸。众人之中以贾代儒最长,虽只是个秀才却也算是有功名的人,便叫他去出这个头。 因荣府泰半都圈进了园子,实在寻不出合适的院落可用作宗祠,王夫人只得先把祖宗牌位神像安放在梨香院之中,只叫人便通街的门封上,简单修缮处理便将梨香院暂改成了贾氏宗祠。 众族老见梨香院小小一所房舍,比之原先的宗祠不知差了多少,皆跪在先祖牌位之前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便把一腔愤懑都移到政赦两人身上,直骂他们两个不争气,要把族宗基业败个精光,他两人由不得又气又愧不敢言语,邢王二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底下婆子早把尤氏压了上来,只见尤氏一身月白素服,头发松松挽起不着珠翠,更衬得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代儒正要论数尤氏罪名,却猛然发觉尤氏并未明犯七出之条,顿时涨红了一张老脸,只是事已至此若不说出些道理来,自己这张老脸更是没地方放,骑虎难下之际,少不得生拉硬扯起来,重重的咳了一声清了清嗓方对尤氏道:“珍儿媳妇,俗话说得好,妻贤夫祸少,如今我们这一支被朝廷夺爵抄家,皆因你不贤不慈,不知规劝,我这样说你可服气?”尤氏哭着辩道:“我原劝过几回,只是大爷不听。但凡大爷肯听人一句劝,何至于到了今日?”说着又掩面痛哭起来。代儒听她当面辩驳,心里愈发不舒服起来,偏他又无理,只得信口胡编,因对着尤氏骂道:“我说你不贤不慈你还不认?你当面便敢同我顶嘴,这便是…是犯了口舌!是…是不孝!你…你没把蓉儿教养好,这是…这是不慈!蓉儿…蓉儿判了斩刑,你又无出,这是…这是绝我们这一脉的香火!你…你罪犯七出,我今日当着祖宗灵位,当着族中耆老,将你休弃出门,你…你可有不服?” 祠堂内族人听代儒说话结结巴巴,语义混乱,满嘴胡诌八咧,都低头暗笑。贾政羞的老脸通红。 尤氏还欲再辩,代儒已把休妻的文书丢了下去,忙命贾政叫人套车,把尤氏送回尤家,那尤家早已落败,尤氏几个叔父早把老宅卖了,都在外省寓居。那些族老哪里管这些,只叫快些把人送走!生恐晚了一步叫尤氏喊起冤来,更下不来台。 贾政无法只得先叫贾琏过去安排,忙忙乱乱之间外面忽有下人问:“二老爷在这吗?朝里出了大事了!部里叫二老爷速去!”贾政不敢耽搁匆忙赶去房中更衣。 -------------------- 作者有话要说: 尤氏被休依据的批语是[按尤氏犯七出之条,不过只是“过于从夫”四字,此世间妇人之常情耳。] 写到快一半的时候才想起这条批语,硬加进剧情里感觉就有点生硬了。。 另外也不是在洗白袭人,后面还得写花袭人有始有终这条批语,成全花袭人蒋玉函两个。或许这样的编排能够更合理吧 第28章 枕霞友守节因自爱,蕉下客和亲为家国(一) 话说贾府刚开了祠堂休了尤氏,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朝中出了大事,贾政怕不是好事,唬的匆匆忙忙回了正房换了衣裳急急的往部里赶去。 合家上下更是心慌意乱,王夫人只不住地叫人出去打听。过了两三个时辰,方见赖大等人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到:“朝廷在南边吃了大败仗了!水匪子们都上了岸了,现下已占了闵省,这会子正打浙省呢,都说那些土匪势如破竹,怕是过不几日就要打进金陵了!” 王夫人等俱是女流之辈,听了这事早吓得面无人色,还亏得熙凤提醒,应往南边去封信问问,王夫人这才叫了探春来写了信又叫信使加急送往金陵。 直至次日中午贾政方回了府,现下朝廷吃了败仗,六部九卿都忙得很,工部上下都忙着修葺加固金陵城池的事儿,贾政本是管水泽的郎中昨日也叫工部司空调去营缮部帮着做事,一直忙到今日巳时才把所需的物料使费都算好呈备户部,再等着户部往内阁呈批,趁着这个间隙贾政方才得了空回了趟家。 贾政方进荣禧堂便见王夫人同贾赦夫妇都等在那里,一见他来都打探起情形来。贾政忙了一天一夜水都没顾上喝,先拿起一盏茶来猛灌下一大海方叹道:“完了全完了!这可真真是兵败如山倒了!那些水匪海盗原就勾连了东扶国,越发做大成势,南安郡王本想着禁海不许陆上渔民船只下水,断了他们的粮源,先困死海贼再去剿灭陆匪。朝廷里那帮人本就为着是战是和吵的不肯开交,那些住和的见王爷不肯出战,便弹劾王爷畏战,又说王爷需耗粮饷连养寇自重的话都说出来了,兵部更是三天两头出帖子逼着王爷出战,王爷也是没法子了,这才领着水兵出了海,谁知却中了人家的圈套!朝廷的水师全军覆没!卫老将军战死,卫小将军不知所踪,连南安王爷都叫人俘了去!陆上的山匪眼见海贼大胜,又抄了官兵的后路,数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全都完了!”众人听了都不说话,只听见屋里西洋钟咯当咯当的乱响。贾政喝了口茶又接着道:“这两日弹劾王爷的折子险些没把内阁塞满!如今海匪登陆会合陆匪并东海国武人,正在南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街上百姓都忙南安郡王轻敌冒进昏聩无能累死三军!” 王夫人听了,先就是一惊忙问道:“这可怎么办是好?朝廷大事我们妇道人家也大不懂,只是那卫小将军现下生死不知,史家大姑娘可怎么办呢?”贾政叹道:“如今正事都忙不过来了,哪有空闲去问这些?过会子你备些东西往卫府里去走一趟,我才回来的时候见他家正搭灵棚,我穿着官府不好直接过去,你便代老太太也代我过去祭拜祭拜,顺路去趟史家瞧瞧也好。”王夫人点头称是。 贾政只在家呆了半柱香的时辰,便仍又匆匆转回部里去。王夫人自安排人准备去卫府带的祭礼,忽有下人匆忙来报:“太太不好了,珍大奶奶投井了!”众人听了唬了一跳。又有人来报:“园子里四姑娘闹着要剃了头当姑子去!”王夫人更是唬的大惊失色,先叫周瑞家的去捞尤氏,自己亲往大观园去劝慰惜春。 原来惜春听说宁府那边的事已是判了下来,又听说尤氏也被休了,府里上下还有些别的风言风语,便觉着没意思起来,把身边的丫头都打发了出去,一样一样的把簪环首饰都卸了下来,乌油似的头发都散在了肩头,惜春对着镜子忡楞了一阵,忽的拿起剪子,扯过一把头发便剪了下去,恰在此时探春冲了进来,那探春听彩屏说惜春把人都遣了出去,便觉着事有蹊跷,忙的赶去暖香坞,好在她姊妹两个住的还算近,探春一进门,便见惜春正剪头发呢,可唬了一跳,一把便把剪子夺了下来问道:“你又做什么呢?”惜春冷笑道:“姐姐拦我做什么?难道姐姐拦得住一时还拦的住一世不成?俗话说: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谁能管谁一辈子不成?姐姐恋着这俗世的火坑,便想把我也拉回去?” 探春素知惜春有些古怪听了这话不气反笑道:“什么火坑?这家里是你的火坑不成?”惜春笑道:“家?谁的家?什么家?在我眼里只是业障罢了。” 探春听这话也觉古怪,便问彩屏:“你们姑娘近来都看了些什么书?你找出来我瞧瞧?”彩屏早吓得哭也哭不出,动也动不了,听探春问话,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道:“我们姑娘何曾看什么书?只是前些日子常往栊翠庵同妙玉姑娘讲谈,妙玉姑娘出阁以后,便只闷在这屋里,连门都不曾说过。” 探春心里疑惑又接着问:“那可有人同四姑娘说了什么?”惜春冷笑道:“姐姐你也不必问她,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旁人都不想干!”探春道:“你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彩屏不必管你主子,你只管告诉我,若有那长嘴长舌的,我自会回了太太处置了她!回头太太知道了,你横竖是要回明白的!” 彩屏闻言定了定心神道:“前些日子倒没什么,只今早上听见几个婆子议论珍大奶奶的事儿,倒也没别的话。前些年彩儿的娘说那府里先头去的太太同外房的小爷有些不清楚…”侍书急了忙喝道:“你胡说什么呢?这话是该在姑娘眼前说的吗?”惜春听了这话早伏在案上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我是那府里出来的,那府里不清白任人议论,我也不清白,与其叫你们嚼死,不如我自己寻个清白的地方去!好歹落得个干净!”探春一面宽慰她,一面叫侍书请李纨王夫人都来,那彩屏自知失言,唬的直颤,一面扇着自己的嘴巴,一面拼命冲着探春磕头道:“姑娘饶我这遭吧,我知错了,自打彩儿娘叫林奶奶撵了,谁也不敢再在姑娘这里传弄口舌,求姑娘绕我这一遭吧!”说着越发磕头如捣蒜起来。 她越说惜春越发上了性子对着探春道:“姐姐瞧只瞧着吧,当着姐姐的面他们都要嚼这些蛆,背着姐姐什么样,姐姐也该知道了!当日入画是那府的人,我叫尤氏带了她去,彩屏彩儿都是这边府里给我使的,我可不敢说他们的不是,如今那府里没人了,我也该去寻个清净地方了。” 探春道:“底下奴才不好你便该同大嫂子说同太太说,自有给你做主的人,你便这样闹又成什么体统?”惜春道:“难道我侍奉佛祖去便是不成体统?”探春也知她这性子最不听人劝的,还欲在说话,忽听外面报:“太太来了!” 王夫人领着林之孝家的进来,却见探春也在屋里,便问了探春几句,探春只得照实回话,王夫人听了彩屏说的那些话更是怒从心气冷笑道:“我倒不知道家里如今这么没有规矩了,什么话都能在姑娘面前说了?还不把她打出去,再挑了好的来给姑娘使?” 林之孝家的忙叫人把彩屏彩儿拖了下去,王夫人见惜春房内无人,便叫自己身边的二等丫头绣凤绣鸾跟了惜春,又叫林之孝家的挑几个低等的进来洒扫。谁知惜春却跪下道:“太太也不必叫人来服侍我了,只求太太放了我去,叫我一辈子侍奉佛祖,这便是太太疼我了,也是太太的功德,万求太太成全!”说着一个响头重重磕下。 王夫人忙把她拉了起来劝慰道:“好孩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有委屈就该跟你大嫂子说,不行打发人来跟我说,丫头婆子不好我们自来处置。你可切切不好存了这等心思,你年岁小,别叫那些外面的坏人哄骗了去。” 惜春不敢直接同王夫人对舌,只低头不言语,王夫人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小小年纪忽遭变故沉不住气,又听了两句风言风语耍性子呢,因吩咐绣凤绣鸾道:“好生看着四姑娘,若有什么事便来报我,这屋里的丫头婆子再有长嘴多舌的,你只管叫管家娘子们处置来!只记着姑娘好了,才有你们的体面!”说着又对林之孝家的道:“凡跟姑娘的人,你们一概更要小心仔细,姑娘们年纪小许多话不好说也不能叫她们听去,那些长舌的一概都不能留着,你们都是办事办老了的!这些话难道还要我来嘱咐不成?”众人见王夫人动了真怒,都只默默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王夫人见探春还在这里,便缓和了颜色对她说道:“这些姊妹里,独你是最叫我放心的,今日这事你处置的很是得当。快回去换身衣服,同我往卫家走一遭。”探春忙的点了点头,带了侍书会秋爽斋更衣,谁知才出了暖香坞迎头便碰上了彩云。 --------------------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求鼓励,求收藏,求读者小可爱们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29章 枕霞友守节因自爱,蕉下客和亲为家国(二) 王夫人还欲在嘱咐惜春两句,不曾想彩云撞了进来,对着她耳语几句,未知说了什么,却见王夫人神色更变,急呼呼赶了回去。 一行人方进了荣禧堂,便见屋里正站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同元春一起进宫的抱琴!王夫人见真是她,顿觉又惊又喜。抱琴还欲见礼,王夫人一把把她拉住问道:“好孩子,你怎么回来了?娘娘可还好?”抱琴道:“太太放心,娘娘一切安好。”王夫人这才长舒一口气,拉着抱琴坐下,抱琴这才道:“娘娘现下正在东陵行宫服侍太上皇,东陵那边虽远了些,一应人员物什安排倒也妥当,娘娘说老爷太太莫要太过忧心,切切保养好自己,家里这边都平安了娘娘那里才能安心。”抱琴说一句王夫人便念一声佛,又想起来按着内廷的规矩,宫人是不得随意出宫的,怕抱琴私自出宫累及元春,忙问她是如何从宫里出来的?可有宫中贵人的旨意?抱琴听问这话已红了眼圈道:“中宫娘娘向天子进言,说是如今朝廷在吃了败仗,国库正吃紧,要削减各宫用度,各宫娘娘的分例使唤人手都要减半,宫女过了二十五岁没受过临幸的,一概放出宫去,一为省检后宫开支,二也是修积德行,为□□积福。圣上听了深赞皇后贤明仁德,便叫各处都拟了名单上来,我今年已到了二十五岁,恰撞在门槛上,便也叫放了出来。” 王夫人听了淌眼抹泪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可怎么好呢?你打小便跟着娘娘服侍娘娘,素来最懂她的心意,如今她有了身子再过几个月便要临盆了,正是用着人的时候,偏这会子把你放了出来,叫她信谁去?叫我们在外面怎么放心?” 抱琴也抹了抹眼泪道:“太太别说这样的话,皇后娘娘也是为了朝廷安泰,这才有了这道懿旨。太太是关心则乱,原也是人之常情,只请太太再莫说这样的话,若叫有心人听见了,皇后娘娘又该叫人训诫咱们娘娘了。”王夫人这才发觉失言偷偷问抱琴道:“皇后娘娘时常叫人训诫咱们娘娘吗?”抱琴点了点头道:“自打舅爷去了,中宫主子常叫咱们娘娘过去陪着说话,先头还好,到后面却不知怎么了便常被叫到中宫教导。”王夫人的心好像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 又听抱琴接着说道:“先不说这些,我出宫的时候娘娘叫我给家里带句话,如今南面败了,朝廷一时间怕是无力再战,只能和谈,这里有宝二爷的机会!” 王夫人心里正难过,还欲再同抱琴打听几句,谁知抱琴已转了话头,又言及宝玉,王夫人少不得先放下元春忙问抱琴是何机会?抱琴似是要说,又瞧了瞧玉钏他们,王夫人会意,摆了摆手叫玉钏领人出去,眼见屋内再没有旁人了,抱琴这才道:“这事还没有议定,娘娘也只是听说,太太千万别同别人说,娘娘听着朝廷的意思是想要同东扶国联姻。”王夫人道:“那不就是和亲?东扶国那个地方可荒芜的狠呢!”抱琴点头道:“正是要和亲呢,只天家如今并没有各方面都适宜的宗女,娘娘忖度着朝廷必是要从各个勋贵人家中选出合适的女子封为公主和亲出海。若是谁家女儿能为着两国休兵和亲海外,这还不是天大的功勋?什么样的罪过不能抵偿?若咱家有了这件大功,何愁宝玉放不出来?怕是珍大爷他们的罪名也能减上几等。”王夫人到不关心贾珍等人,只在想着宝玉若能出来便是最好,当下在心中暗暗计较起来。抱琴接着道:“上会儿娘娘单赐给三姑娘的那些东西,也是为了这个。昨个儿南安太妃去东陵谒见了两位老圣人,已把咱家三姑娘荐给了皇太后,太后同说喜欢的不得了,怕是过些日子便要召见,娘娘也会竭力促成此事。太太切切把握良机,不可因小失大!”王夫人闻言不自觉得点了点头,正自思量,便听门外玉钏报说:“三姑娘来了。”王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先叫抱琴回家同她父母团聚,又叫玉钏进来服侍自己更衣。 探春随着王夫人先去了卫家又去了史家,只见湘云一身重孝跟着史侯夫人迎了出来,探春见她头发都梳了起来,盘做妇人样式,脸色苍白面上瘦削不堪,眼角犹带着些泪痕,整个人已没有当年同住园中那种娇憨的模样。湘云见探春来了,心里高兴,趁王夫人同史侯夫人说话的空挡,忙把她拉到自己房里问道:“老太太怎么样了?二哥哥的事怎么样了?林姐姐怎么嫁去了忠顺府了?我在这里不得出门只模模糊糊听到些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倒同我说说。”探春只好先说同她说了贾母的病,又把宝玉的事儿都说了,最后才把妙玉如何如何替了黛玉出嫁都告诉了湘云,只嘱咐她不要说出去了。湘云叹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前儿还听说林姐姐病的不行,怎么忽喇巴的又抬去了忠顺王府,想去年中秋我们三人一处联诗就好像昨儿的事儿一样,想不到这么快便物是人非了。”说着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探春忙抚慰她几句,湘云也拿帕子拭去眼泪问道:“林姐姐的身子究竟怎么样呢?我恍惚听见我家下人来报说是病的极是凶险。” 探春道:“前些日子是不大好,今早我去瞧她,她倒还涨了些精神,跟我说了会子话。” 湘云叹道:“她便是这样看不开,平白糟践自己,你同宝姐姐你们两个也该常劝着她才是,作践坏了身子又有谁疼她?白叫小人得意!” 探春道:“谁不曾劝呢?只姨妈现下身上不好,宝姐姐服侍汤药,难有空档。我们家里事又多,这你也知道的,琏二嫂子也病着,太太有顾不过来的时候,时常也叫我帮衬着。老太太的病又是时好时坏的,我们太太也说了凡一概家事儿都叫瞒着她老人家。林姐姐原就比咱们都聪慧,难免多思多虑,可家里也实在有家里的难处。” 湘云叹道:“你说这些也在情理之中,老太太的身子是最要紧的。老太太好了便什么都好了。” 探春又道:“先不说旁人了,你预备怎么办呢?” 湘云道:“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既许给了卫家,如今他家出了事儿难道我反撇了人家不成?况且”说着便红了脸道:“况他实在是个好人,如今他生死未知,我也不忍舍了他,再者现下也不闻他的死讯,说不准哪天他就能回来了。” 探春道:“那你是决意守着了?你家二婶婶怎么说,她也同意?”湘云叹道:“姐姐应当知道的,倘或族中如能出一节妇,那是门庭生辉之事,对家里旁的女孩子的名声也好。二婶婶听我要守,正是求之不得呢。横竖家里也不短我这一口饭吃。若能同你家大嫂子一样将来陪着妹妹们玩耍那也是极好的,好歹还有诗作呢!” 两人说话间,便有丫头来叫,探春又安慰了湘云几句说道:“来日方长,过些日子我家那些事都了了,我再同太太过来陪你说话。”湘云哭的两眼通红,目送探春去了。 接连几日,王夫人等都忙着处置尤氏的丧事,按贾赦意思原是要把尤氏的尸身送回她娘家去,那贾政想尤家虽败落了,好歹也曾有官身,尤氏平白死在这里,哪里能有不闹的?因劝贾赦遮住此事,以免惹出官司来,可不好收场。贾赦一想也怕再生出什么事来,两人只好同去劝代儒等族老好歹把休弃一事作罢,保全了家里的体面。贾代儒等闹腾腾的作出这场戏,反搭进去一条人命,白惹得族人耻笑,老脸丢尽,足足半年未敢见人,此是后话。 时近清明,阴雨靡靡,风疏雨密之间原本繁盛浓密的杏花都叫风雨打落,满地残花皆虽水飘零,不知去往何处人家? 这日清早,黛玉才吃了药正歪在榻上看书,正发闷呢,见紫鹃引了探春进来便笑道:“你今儿怎么得空过来?”探春道:“刚陪着太太办完了那边大嫂子的事儿,回屋路过你这里,进来瞧瞧你,你今日可觉得好些了?”黛玉笑道:“已是好些了,难得你有心。”紫鹃上了茶来,黛玉又问:“你前儿同太太去了史家,不知道云妹妹怎么样了?”探春道:“我瞧她清减了不少,眼睛都哭肿了,倒还是爱说笑,只想着作诗,说是将来能同咱家大嫂子一般陪着姊妹们玩笑也是好的。”黛玉道:“云妹妹的性子自来如此,听这话的意思她是预备守着了?”探春方欲说话,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三姑娘在这呢,太太请三姑娘出去见客。”黛玉探春二人心中皆是纳罕,两人面面相窥,不知是哪里来的客人单要见探春一个。探春不敢耽搁,忙辞了黛玉跟那丫鬟去了。黛玉忽觉发闷,想着湘云为那卫家公子守节,倘或宝玉一朝不测,自己这样的身份便连守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又想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便随着宝玉去,倒也落个干净,胡思乱想一阵,不知不觉间又昏昏睡去。 第30章 枕霞友守节因自爱,蕉下客和亲为家国(三) 却说探春听见王夫人叫她,心下虽有疑惑,却不敢耽搁,径直往王夫人上房走去。一进上房,只见南安太妃正坐在主位之上,王夫人在下首作陪。 探春依礼请安问好,南安太妃却叫探春挨着她身边,一面拉了探春的手,一面笑着对王夫人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没有女儿缘的,我瞧着你们家三丫头最好,模样好,性子也好,又展样,又大方,我喜欢,你把她给了我做干女儿好不好?” 王夫人会意忙道:“能叫太妃瞧上,是我这丫头的福分。”说罢,忙叫探春起身行礼认亲,探春不知太妃为何突然过来认自己做干女儿,正自纳闷,忽听王夫人叫她认亲,心中越发狐疑起来。 南安太妃见她不动,便拿眼去看王夫人,王夫人心里着急,又催了探春两回,探春这才反应过来,呆呆的下了炕,冲着南安太妃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南安太妃这才长舒一口气,又对身边的丫头吩咐几句,那丫头领了命笑着出去传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几个健壮婆子抬进来十数个大箱,南安太妃拉起一脸疑惑的探春笑着道:“上一次见你们姊妹,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会儿一次都给你补上,不过一些小玩意,你自己留着玩也好,赏人也罢,横竖是我的一点心意。” 探春想着南方战败的传闻心里到底是明白了几分,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耳边乱哄哄的乱响,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似的。侍书见探春要倒,赶忙将她扶住,探春这才醒过神来,木木的叩谢了南安太妃,又谢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面容呆滞,心里也疼,忙叫丫头送她回园。探春靠在侍书身上,浑浑噩噩的回至秋爽斋中,过了半晌才放声大哭出来,侍书翠墨两个也陪着她落泪。 到了晚间,果有内官过来降旨,只见荣国府一路大门豁然洞开,荣禧堂上红烛高照,如两条金龙一般,映得堂上如同白昼。大紫檀雕螭案上的三尺青绿古铜鼎里燃着御赐百合宫香,贾赦领着阖家老少早已更衣沐浴,如今都跪在香案一侧,只见钦差大人领着几名内官负诏捧敕,南面而立,开读诏文: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节义绳武之胤堂谕切凛乎纲常。斯凤阁诏书,表皇朝之霈泽(注1)。尔工部郎中贾政之女贾氏,四德咸备,秀毓干城,嘉敏兰英,性行温良。仰承皇太后慈谕,收为南安王义妹,特封安国郡主,奉准指婚东扶国王,南慰海疆,永结两国秦晋盟好。 敕命,某年月日之宝。 宣召已毕,又赐下陛下御笔亲书“慰我海域”四字金匾,贾赦等俱都领命谢恩,举家喜气盈盈,各自按品更衣穿戴,入朝谢恩。黛玉等也都知道了,都到了秋爽斋来。只见探春不哭亦不笑,只呆愣着坐着,侍书翠墨两个忙着收拾箱笼,见案子上有些陈年的柳枝篮子,薄了色的竹根儿香盒,还有小风炉儿,都是那年宝玉送她的,都是些旧物因问探春是否要带,探春猛的站起身来:“带,都带,别的不带都可,独这些东西一样不可少都要带,我瞧着它们就只当还在园里一般了!”说罢伏在李纨怀里呜呜哭了起来,黛玉轻抚着她的背脊替她顺气。荼靡架外,残花遍地月华如水衬着惜春喃喃念经之声伴着探春的哭声丝缕不绝,更增凄凉。 至次日一早,便有舆驾彩嫔来接,探春沐浴熏香已毕,先往宗祠祭过祖先,又在赵姨娘灵前上了香,方往贾母房内辞行,贾母病的神志不清,探春只在帘子外面叩了头,便有彩嫔扶她出去,到了垂花门前,贾环早等在那里,探春由贾环扶着上了版舆,一路无话。 至宫中谢过皇恩,又有圣谕颁下,谕令安国郡主于清明之期自通州坐船出海由粤海将军向南护送至东扶国,并特准南安太妃所请,由南安太妃并贾氏亲眷随舆驾至通州送嫁。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后面又跟着南安王府的车驾仪仗,贾环骑着马护着贾府两辆大车走在最后。及到了通州驿馆,通州官员早把驿馆内外都打扫干净,闲人一概不许进入,探春进驿馆更衣已毕复又出来,由当地官员引着祭过天地,又回驿馆歇息,贾政王夫人等亲眷另有别处安置。 至清明这日,天光未明,便有宫侍进来服侍探春起身,又有宫中积年的老嬷嬷替她更衣梳头绞面开脸,约在卯正三刻收拾停当,探春微微歇息片刻,至辰时初刻,有粤海将军在驿馆外请探春钧旨启程,自驿馆至码头一路皆用围幕挡严,街道早已扫静,闲人俱已撵逐。车舆吱呀吱呀的碾过街道,惊起寒鸦直飞青云之上。 将至码头,仪仗奏起宫乐来,南安太妃并王夫人早等在通州关隘城楼之上,贾政贾环两个位列通州官员之中,见郡主车驾入关,除南安太妃余者都跪下相迎。早有内监飞跑过来传下郡主钧旨免众人跪迎。探春由彩嫔扶着下来车驾,在长堤头上关隘之下三拜南安太妃作别,行李已毕方换肩舆,由十六人抬了,行至长堤尽头,长堤尽头排着香案,香案之后龙船早等在那里,粤海将军亲请探春下轿祭海神登龙船。 祭毕海神,钟鼓大作,花炮齐响,内监高呼:“吉时已到,郡主登舟!”连呼三声,探春强忍着泪意,回头看去,数里长堤之外,城楼之上,人影绰绰,分不清面目。彩嫔又催了两回,探春方举步登船。 贾环见探春登了船,不禁往前跨出一步,贾政忙把他死死拉住,叫他不得上前,贾环呆愣愣的瞧着龙船起锚。王夫人站在南安太妃身后,眼见龙船渐远,也不由得滚下两滴泪来,又忙拿帕子掩住了。 且说贾政王夫人等都跟着南安太妃送嫁去了约摸月余方能回归。家中诸事便都委了邢夫人。邢夫人家世寒微,乍接了管家的差事,愈发耀武扬威起来,真是倚得东风势便狂,当先就把从前不知趋奉她的丫头婆子都寻了由头撵了出去,凡事也不问旧例也不问原由,只随着自己喜欢来办,凡平日里常来巴结她的都给了好处,余下不曾谄媚的或亲近凤姐王夫人的,她便以家计艰难为由,当赏不赏,当罚加倍。几家管事的也都知她的脾性,谁也不敢劝。俗话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过几日的功夫,家里各处都造起反来。贾赦听说把个邢夫人一顿申饬,这才好些。 这日邢夫人正叫吴新登家的过来查账,却见秋桐来找,那秋桐见吴新登家的也在这,便只把头凑在邢夫人耳边未知说了什么,但见邢夫人志得意满一脸的称心如意,摆手叫吴新登家的退下,她领了秋桐便往凤姐院来。 原来贾琏清早刚出角门,便被一乞丐缠上,旺儿忙上前驱赶,谁知那乞丐却一把拉过旺儿笑道:“我可找着你了!”旺儿只当他是为了多讨钱强认自己做亲,不耐烦的道:“去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也敢来拉扯你大爷?再不走就叫人打了!”那花子却嘿嘿一笑道:“看来旺大爷贵人多忘事,这也难怪!兄弟张华,这么说旺大爷可能想的起来?” 旺儿一听张华的名儿,冷汗顺着脖颈子直流到心口窝,又死盯着张华仔细看了两眼,真是那个张华!贾琏自然知道张华是谁,当年为了迎娶尤二姐,贾珍叫人找了他来给了银子,叫他写了退婚书,不曾想此人为了多讹银两竟又跑到都察院去告他们“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平白惹出好大一场风波!贾琏心里自是恨极了他,忙叫几个小厮拿了大棍打他走。却不料那张华并不惧怕,只盯着旺儿瞧,旺儿叫他看的心里打鼓,腿肚子转筋,贾琏吩咐什么,他竟全没听见!兴儿也知这张华,见旺儿不动,他也不敢动弹。 贾琏瞧着心里便生了疑,又叫兴儿,那兴儿一听贾琏叫腿早软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旺儿听了这声方醒过神来,也跪了下去。贾琏见状便知此事大有文章,喝命兴儿旺儿两个把张华拉进去,兴儿勉强起身,拉住张华。旺儿唬的磕头如捣蒜,因把凤姐如何如何指使他勾来张华养活,威逼张华写下状纸把贾琏告上都察院,又怎样怎样逼着自己杀张华灭口,全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出来! 贾琏不想被枕边人算计至此,当下事也不办了,叫兴儿喜儿押着张华旺儿,便要去找凤姐对质! 那张华原本得了贾府百金之数,回了家也置上房子庄子,算得上一方富户,偏这张华最是乌曹的孝子贤孙,迷龙的虔诚信众,手头稍有两个余钱又不免往赌场里消遣,这一去不但连闲钱一概都奉送了出去,连带田地房屋都流水一般的输了个精光,他父亲也叫他活活气死了,如今他只能靠着乞讨过活。那日听旁的花子说贾珍倒了大霉,他便又想出了生财之道,一路乞讨进京,每日只在荣府外等着旺儿出门,好容易见着了,本想讹几个银子边走,谁知贾琏竟要拉他入府!张华只怕进了贾府丢了小命,忙的大声吵嚷起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作者有话要说: 乌曹是发明博弈之戏的人,迷龙出自子不语,据说是赌博之神。 一边写一边查资料 注1:毕言封亚中大夫的圣旨内容 第31章 惊噩耗林黛玉魂归,定姻缘薛宝钗出阁(一) 话说贾琏叫兴儿喜儿押了张华要去同凤姐对质,却不曾想那张华生恐讹钱不成反丢了小命,见两个小厮来抓,登时乱喊乱骂起来,贾琏听了越发怒意升腾,跳下马来,一把掐住张华的脖子恨恨地道:“你乖乖同我进去,怎么来怎么去的事儿咱们一概都说明白了!你跟我进去,我放你一条狗命!不然,哼!我碾死你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你可想清楚了!”这一番话,把个张华吓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子里来掉了出来,连连点头,乖乖的跟着兴儿喜儿两个进府。 贾琏把马交给门上,大步流星径直往自己住的屋子奔去。平儿刚服侍凤姐吃了药,正端着药盏子往外走,忽见贾琏脸红筋爆急赤白脸的撞了进来,忙的迎上前去,贾琏一把推开平儿,自己摔了帘子进屋,又见旺儿满头满脸的冷汗,含羞任愧跟着贾琏进来,低着头跪在屋外。平儿不知又有什么故事,忙把手上的物什都推给了丰儿,自己也赶紧跟着进去,方进门便见一个茶钟子侧着飞了出来,贴着平儿耳朵边“豁啷”一声摔在了地上砸了个粉碎,平儿吓得脸都白了,赶忙掀了帘子进屋。 贾琏正在气头上,见了平儿进来,越发火大,指着平儿骂道:“好个小蹄子!我只当你是个好的,你同你主子瞒着我都做出些什么好事!” 凤姐还不知是张华的事,听贾琏骂平儿道:“二爷不必在这里指桑骂槐,我们走的正行的直,从没做过对不住二爷的事儿!二爷只管查去!” 贾琏闻言怒极反笑道:“好,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那我问你尤二姐怎么死的?我的那个儿子怎么死的?你照实都说出来,我念着夫妻一场,不难为你!但有一字隐瞒,咱们祖宗面前说去!” 凤姐万不料是这事,气势已矮了三分哭道:“天地良心!我待尤家妹妹如何这屋里长眼睛的都看着呢!二爷把她安置在外面,我想着终是不妥当,这才把她领进府来,又领到老太太太太面前过了明路!二爷今日问我她是怎么死的,还不是怨那姓胡的庸医?难道二爷都忘了?何况那人也不是我叫人请的,二爷是听了外面哪个长嘴的挑唆?咱们好歹夫妻一场,二爷这般疑我,不如直接休了我,再找好的来!” 贾琏冷笑道:“你不必拿这话堵我!你不认也好说!去把秋桐找进来,今日咱们几人好好对质对质!”丰儿正在门外不敢进来,听贾琏问秋桐忙回道:“秋姨娘才出去了!” 贾琏拍着桌子骂道:“她出去了你们不会去找?”丰儿挨了骂,忙吩咐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出去找! 贾琏对着凤姐冷笑道:“她怎么死的,我先不问,这会儿就是问了你也不会认!这也罢了!你既说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儿,那我问你张华是怎么回事?都察院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指使张华去告我?” 凤姐只当张华已死,她哪里料得张华现下就在外间等着呢。 贾琏见凤姐抵死不认喝道:“旺儿进来!”那旺儿膝行至屋内,贾琏道:“当着你奶奶的面,把你在门前同我说的话,再说一遍,若有一字做假,叫我对出来了便扒了你的皮!” 旺儿战兢兢的连连磕头了头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把凤姐当年如何勾连张华的事儿又都说了一遍!凤姐圆睁了丹凤眼,倒竖了柳叶眉,蜡黄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胸口一起一伏,指着旺儿却说不上话来!平儿忙赶上来,替凤姐顺气。 旺儿把头狠磕在地上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现下张华也叫爷拘来了,都在外面等着对质呢!小人罪孽深重,万求爷看在小人服侍这些年,尽心尽力的份儿上,绕过奴才这遭吧”言罢,又磕头如捣蒜起来。 凤姐听说张华也叫贾琏找来了,只觉又急又气,猛的呕出一口血来,人也昏晕了过去。平儿唬的什么似的,忙叫找太医,恰在此时邢夫人扶着秋桐走了进来,二人满脸志得意满。 贾琏见邢夫人进来,忙从炕上下来,扶着她炕上坐下。平儿扶着凤姐也没法子行礼,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幸而邢夫人急着处置凤姐并未理会,只对贾琏道:“你不必多说,秋桐她兄弟在门上当差,她把事儿都告诉我了,我只问你打算怎么处置?” 贾琏也知这事干系重大,心里却为难起来,他同凤姐自幼一处玩耍后来结成夫妻,如今她病成这样,要舍下她也于心不忍,况且那案底子也已留下了,便是此时把她逐出门去,也是为时已晚,反伤了贾王两家的亲戚情分。 因此跪下对邢夫人道:“尤二姐已经是死了,张华告的那个事儿也早完了,这时候就是处置了她,也没用了,反伤了两家情分。况且前几日为了休那边大嫂子的事儿已闹出了一条人命,若在出了什么事儿,老爷那里也难交代,还望太太明鉴三思。” 邢夫人听他这话便知他不预备处置凤姐,冷哼一声道:“我又不是你生身的母亲,我的话你自然是不肯听的!” 贾琏冷汗涟涟道:“母亲说这个话,可真叫儿子无处立身了,儿子并非为着别的,一是为了两家人的脸面,再一个还有巧姐儿呢,姐儿如今还小,离不了亲娘。若真为着这些事儿把阿凤撵了出去,连姐儿也没脸。” 邢夫人冷笑道:“左右是你的媳妇,我们是管不了的!你既看重王家,看中巧姐儿,就更不该这么纵着她,逞的这家里老太太第一,她倒成了第二,不但连我这个正经婆婆都靠后了,连你做丈夫的脸面她都不顾了!不知是谁给她仗的腰子!今日这事你便不休了他,也断不可轻轻揭过了!这些涉事的奴才一个都不许放过!等你们二太太回来了,我还要好好同她说道说道!” 贾琏只得连连称是,邢夫人又道:“那个旺儿是王家陪来的不是?既是王家陪来的,你又要顾王家脸面,自然你又要说不好处置!既是如此便按我的话把人关起来,等你们二太太回来,我倒要瞧瞧她怎么处置他们王家这些背主忘恩的好奴才!竟敢勾连外人上衙门去告自家主子!反了天了!我看这家里真真是没有个天理王法了!” 一语未了,便见费婆子找了过来道:“太太在这呢,老爷有件东西说是太太收着呢,现下正急等着用,请太太回去找上一找。”邢夫人听了这才起身往外走,贾琏躬身将他母亲送了出去,亲见邢夫人上了车,复又回到屋内,看着秋桐冷笑道:“好一个耳报神啊!我竟不知我这枕头边上,哪里有一个可信的?” 秋桐见贾琏面色不善,慌忙跪下。贾琏这才问道:“你说尤二姐到底是怎么死的!”秋桐因见贾琏问起尤二姐的事,吓得颤做一团忙说:“二爷,真不管我的事儿啊!我要害了尤二姐,就叫天雷劈死我!” 贾琏道:“你也不用在这里赌咒发誓!我也不听这些糟烂话,我只问你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实话告诉我,我疼你!如若不然!” 秋桐哭道:“我是骂了她几句,可那是奶奶找人看的,说是属兔阴人犯了她,满院子就独我一个属兔的,我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硬说是我冲的?我的爷,这事你也不必问我,当年伺候尤二姐的善姐还在这里,爷要不信那些神棍说什么冲撞,只管去问善姐,问问奶奶吩咐她些什么!” 贾琏心里烦闷,摆了摆手叫秋桐下去,秋桐躬身退了下去,方走到门口便听贾琏道:“我屋里的事,你要再敢同大太太说一个字儿,我先揭了你的皮!” 贾琏打发走了秋桐,见凤姐犹自未醒,便叫平儿把屋里上下服侍的人都叫了过来,黑压压的跪了一屋子,贾琏一个一个望过去,众人叫他看的不敢抬头,只听贾琏冷笑道:“好奴才!真是好奴才!今日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怕是你们眼里早没了主子了!”说着便叫平日里跟着自己的几个小厮,先把平儿之外王家陪来的人都绑了叫人看守起来,等着王夫人回来发落,又叫了林之孝来,令他把余下除善姐以外的人都撵到庄子上去,再挑些好的忠直的进来使,林之孝自领了这些丫头媳妇去了。 善姐不知贾琏要如何发落她,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贾琏倒不急着问她,左右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叫人先把她看管起来。 待这屋里的人事都处置完了,贾琏才想起张华来,一想这人连他也犯了难,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给张华两个钱打发他走,倒是容易,偏偏那张华是个上了赌场不认爹娘的主儿,给了他银子,怕还不够他一夜消遣,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到了那时免不了还要上门来闹!若要灭口害他性命,却又不忍,贾琏顿觉这事实在难办之极,踟蹰之间越发恼恨起凤姐来!只好先叫人把张华拘在府里,等禀明贾政在做安排。 -------------------- 作者有话要说: 把黛玉写死之前我也需要做一下小小的心理建设。 我是不会写二宝婚后和谐云雨的,其他的我尽量按脂批伏笔来续,就黄土垄中送白骨,红绡帐底卧鸳鸯这个,我不要写。我任性的以为写了这个是对他们三个人的亵渎 第32章 惊噩耗林黛玉魂归,定姻缘薛宝钗出阁(二) 到了四月,贾政一行才从通州回来,一路坐车,到了晌午方得进府,将坐下,又有内监前来传旨。 贾政忙叫人摆了香案,开了中门,早见天使骑马缓行满脸堆笑来至堂前,一拱手道:“老大人有功社稷朝廷,圣上特命我来送赏。”说着便有几个小内监捧着如意一柄,玉环两对,彩缎四匹,并一些金银锞子,另有一个黄布口袋,里面装着帑银一千两。贾政等跪着接了赏,少不得磕头礼拜,山呼万岁。一时送了天使去,又要更衣进宫跪谢皇恩。王夫人自领人收拾箱笼行囊,如此忙忙乱乱,到了日暮时分方才得闲。 贾政一从宫中回来,便径直去找王夫人,只见王夫人正念佛。贾政挥了挥手叫丫头们都出去,这才对王夫人道:“我今日进宫遇见了老赵,他说蟠儿判了流放,要去北边为奴。”话音未落,只听“豁朗”一声,贾政回头看时原来是王夫人一时不慎把桌上的小茶钟碰倒了,茶水泼的到处都是,玉钏赶忙进来收拾。王夫人滚下泪来问贾政道:“难道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贾政道:“眼下大舅哥不在了,咱们家也是自顾不暇,谁还能有什么法子?原本判的是斩立决,只因时下太上皇身上不好,圣上为着给太上皇祈福,不愿京师见了血光,又有三丫头的功绩在里边,这才改了流刑。蓉儿的斩刑也降做了流刑,珍儿改鞭一百发配西北充军。你回头打点些物什银两给孩子们送过去,也叫他们在外边少吃些苦头。只可恨贾雨村那个杀才!他倒有了好靠山,只得了个失察之罪,降三级留用,仍掌兵在兵部行走!” 王夫人忙道:“老爷放心,我省得的。既是珍儿蓉儿都各有减刑,那宝玉的事儿?” 贾政叹道:“宝玉的事儿牵着南边剿匪,这个时候谁敢去说?” 说起宝玉,贾政似又想着什么说道:“有些话我早想说,偏连日事多,都混忘了。宝丫头的事儿你可同姨太太说了?姨太太到底应是没应?” 王夫人忙道:“我已同姨太太说了,听姨太太的意思也是愿意的,只是如今宝玉还没回来,宝丫头待选的事儿也没个准话,故此一直耽搁着。老爷怎想起问这个来?” 贾政道:“我原想着蟠儿虽不成器,横竖以后咱们帮着拘管便是,可偏又判了,以后宝玉若是走仕途,难免被此事牵累。这门亲事虽是娘娘看准的,咱们也要三思才是。” 王夫人道:“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毁亲不成?我已同姨太太说下了,这会儿难道又叫我去同人家说不要人家姑娘了?那宝丫头成什么了?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贾政素有君子之风,也不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只好叹道:“你既已同姨太太说了,咱们便也不好反悔了,等过几日宝玉从里边出来,便请个媒人上门把婚事定下来吧。” 王夫人这才稍稍转喜道:“将来宝丫头嫁过来便是咱们家的人了,蟠儿虽是舅哥,终是外家,最难得的是宝丫头温柔安静,识大体顾大局,将来也能做我的臂膀。老爷若是推了这桩亲事,又去哪儿再找这么个媳妇?” 贾政点了点头,忽听外面丫头道:“大太太来了。”二人心中都纳罕,怎么邢夫人这时晚过来?贾政径直去了外面书房,王夫人忙叫人请邢夫人进来。 那邢夫人一脸得色,似笑非笑。她所以不避嫌疑这个时辰还匆匆忙忙赶过来,为的正是旺儿那桩事,她倒要瞧瞧这大家出身的王夫人怎么处理这桩家事。便是一时遮住了,也是胳膊断了往袖子里折,疼的总归他王家人。若是王夫人稍有护短…邢夫人心里早得意起来,若是叫她看见王夫人存了包庇之意,登时她便吵嚷起来,叫外面得老爷也知道知道这王家的人在家里做的这些好事。 她见王夫人出来迎她,便对王夫人笑说:“原本我不该这个时候来,偏有一件为难的事儿,急等着处置。我进门晚,又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实在不知道怎么收拾,只好等你回来,求你帮忙。” 王夫人听了信以为实笑道:“一家子妯娌骨肉,有什么为难的事儿本就应该帮衬,大嫂子说什么求不求的,倒没意思了。” 邢夫人听了这话也还满意,笑着携了王夫人的手,一道过去凤姐院中。 彼时凤姐正在屋里同平儿说话,见邢王二夫人携手同来,忙奉茶陪笑道:“二位太太怎么一道过来了?” 王夫人瞧着这屋里的人都换了生面孔便问凤姐:“你这屋里的人怎么都换了?”谁知凤姐还没答话,邢夫人倒先抢过话头:“我就是为着这事来找你的,这屋里当真是翻了天了,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想着弟妹出身大家,必知怎么处置,故此特来求你帮忙。” 王夫人尚未反应过来只问邢夫人究竟何时,凤姐一张小脸已是紫涨。 邢夫人见凤姐魂不守舍的样儿,更自洋洋得意起来便对王夫人道:“弟妹可曾见过做媳妇的指使自己的陪房去告自己男人的,咱们家现就有一桩?” 话音未落,凤姐已是扑通跪下,平儿也陪着跪在身后,王夫人听了邢夫人的话,又见凤姐的反应,心里已明白过来几分,气的脸都黄了,直不敢信凤姐竟作出此等悖逆纲常之事。 邢夫人便叫费婆子等押着旺儿等人进来,把自尤二姐至张华的事儿一概都同王夫人讲了个清楚明白。王夫人听完只觉又气又臊,脸色青红不定。 邢夫人同王夫人说道:“这些事都是王家陪来的奴才干的,我不敢处置,只好先把他们拘住,等弟妹回来发落。”说罢,便缓缓的端起茶杯撇去浮沫,志得意满的喝了口茶,只等看王夫人的好戏。 王夫人见王熙凤的几个陪房,都跪在地上,个个垂头丧气,如同霜打的黄瓜一般。 王夫人秉素憨直,见了此等狂悖欺主之事,也动了真怒便冷笑道:“好个奴才!我竟不知道我们王家还能出了你这等背主忘恩之人!”说完转头对邢夫人道:“你不必瞧我的脸面,有这样的奴才,打死了才是全了我的脸!”说着便叫人把来旺拖了出去,来旺在凤姐跟前素有体面,今日如同死狗一般叫人拖了下去,余下的人自然也都吓得丧魂失魄。 王夫人看着剩下几人道:“你们素日都在这里伺候,奶奶心里气,你们便该劝着,你们不知劝,反助着生事儿,这便是不能饶的!”说罢便对周瑞家的吩咐道:“你去找人来,把这些人都拖出去,打四十大板,赶出府去,撵到庄子上去!”周瑞家的领命,叫了几个健壮婆子来,连带丰儿彩明等凤姐心腹人一概押走。 屋内便只剩邢王二人并凤姐平儿,王夫人便问邢夫人道:“嫂子看这么处置可还妥当?” 邢夫人见王夫人一气把凤姐的心腹都打发了,心里高兴。见凤姐跪在地上全没了当年那些威势,更觉畅快,却不露在脸上只把玩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笑道:“弟妹到底是大家出身,又掌家理事多年,处置这些刁奴自是再妥当不过了。只是…”说完便瞧着凤姐。王夫人自觉理亏便道:“凤哥儿在娘家是我的侄女,今到了婆家便是你的儿媳了,你要管教她,我自然是不管的。”凤姐听了这话顿时满脸煞白,委顿在地。 邢夫人不疾不徐的转动着手上的戒指,笑说:“她能做出这等没有王法的事儿,按理是该一并打出去的,只是老太太现下不好,凡事还应积德修福才是。况且还有两三家子的亲戚情分在,我也少不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王夫人听了知道邢夫人不打算借着这个由头休了凤姐,心里常舒一口气。又听邢夫人接着道:“只不过咱们这位二奶奶,想是耍威风耍惯了,一概连天理人伦也顾不得了。我少不得要管教管教,这些年里服侍婆婆伺候丈夫诞育子嗣,没有一样做的好。要是宝哥儿将来也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儿,弟妹难道不管教?” 王夫人满脸通红,不敢搭话,邢夫人冷笑着对凤姐道:“你婶婶这里也不用你管事了,你既没了差事,那打今儿晚上起,你和平儿便同我过去,从伺候婆婆起,我慢慢教你慢慢学,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回来?你跟我去了,琏儿这也不能没人伺候。”说着便叫费婆子去把人领了进来,又叫秋桐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费婆子便领进来两个丫头,皆是聪明水秀,颇有几分颜色。邢夫人便吩咐秋桐道:“打今儿起,你们二奶奶跟我过去,你便领着他俩伺候琏二爷,再有什么叫我听见,我连你也一概不饶!”说毕,便扬长而去。 王夫人瞧了凤姐一眼,见她满脸泪痕便道:“我这里也没有你的事了,你好好去跟你婆婆学学规矩,别总做这些事,连带王家也跟你丢人!” 第33章 惊噩耗林黛玉魂归,定姻缘薛宝钗出阁(三) 且不说邢夫人如何磋磨凤姐,王夫人如何为家计所扰。 单说那黛玉又将养了半月,身上虽仍未大好,倒也涨了些许精神。这日正是芒种节气,百花凋零,因着园中姊妹渐少,底下人亦多有惫懒,她恐那些落花都叫人糟蹋了,便担了花锄,携了花帚,迤逦而行,过了蜂腰桥,只见紫菱洲秋爽斋两处隔水相望,俱都寂静无声,荇叶渚里衰草连天,稻香村头酒旗残破,暖香坞外只闻得木鱼声声阵阵传出,园内百花皆残,独荼靡架上香雪莹白,蜂舞蝶绕。 行至埋香冢,果见素馨、海棠等各色落花如重重叠叠如锦缎一般铺了一地。黛玉一路走来,便觉精力有些不济,只好先到桃花树底下的大石上坐着歇息,忆起当年在此同宝玉共读西厢,一情一景,恍如昨日之事,皆在眼前。黛玉顿觉心里酸胀难忍,拿着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竟再没有眼泪流出。 黛玉正自伤感,忽听那边山坳里有哭声,接着便听有人说话。只听说:“你躲在这里哭什么?”又有一人说话:“这个月的月钱又没有放,我娘逼着我拿钱出来,我哪里有钱?”又听道“今年的春衣也没做呢,月钱也不放,两季衣服也没有了,这差当的还有什么意思?”另一人又道:“可不是?原先二奶奶当家,月钱虽是迟些,却总是有的。如今太太亲自当家,怎么反连月钱也没有了?”那头一个人却说:“虽说是太太当家,可太太哪有那些气力?如今琏二奶奶倒了,太太没了帮手,还不都是委派给那些管家娘子,叫她们去料理!这家里现在哪样事不过他们的手?” 黛玉本无心听她二人说话,这会儿歇过气来,也不再去理他们,只依旧拿出锦囊收拾落花,忽听那边又有一人过来说:“你们两个怎么在这浑逛?还不快回去?大奶奶叫你们呢!前面都乱了,太太都昏死过去了!” 那二人又问出了什么大事? 只听那后面来的丫头道:“是宝玉!宝玉要被处斩了!都说是叫个什么贾雨村害得!……” 黛玉听见这话,只觉好像入了迷障一般,周围冷飒飒的,脚下一软,身子晃了又晃,眼前一黑,六感全失,再听不见那些丫头又说了些什么。 却说紫鹃倒个茶的功夫便不见了黛玉,连问了几人都说没有瞧见,园中丫头又俱都神色张惶,行色匆匆都往园子外面赶,紫鹃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也没有功夫去问。顺着蜂腰桥一路往北去,行过凹晶馆旁的山坡,只见黛玉的花锄锦囊都半埋在落花之下,只是不见黛玉的人影,紫鹃心里便觉不好,一时分花拂柳,过了沁芳闸桥更觉人声渐远,寂静寥落。紫鹃遥遥望去,只见怡红院外的蔷薇花架下似有一人,忙的赶了上去,仔细一瞧不是黛玉又是哪个?黛玉只身绕过碧桃花,踉踉跄跄往前走,全没听见紫鹃在后面叫她。紫鹃一路小跑忙赶了上来,一把扶住黛玉道:“姑娘,外面风大,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黛玉先是有些痴愣,忽的一个踉跄,便摔在地上,竟也觉不出疼来,整个人靠紫鹃身上喃喃地道:“回去,是啊,回去吧。”紫鹃见黛玉神不守舍,心里怕的很,只是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也不敢问,又怕招黛玉伤心更不敢哭,强忍着泪,扶着黛玉回了潇湘馆。 春纤见她们回来忙从里面接了出来,见黛玉神色大异,忙问紫鹃出了何事,紫鹃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一面扶着黛玉,一面叫春纤出去传大夫。春纤得了话,便匆匆的跑了出去。紫鹃扶着黛玉只管往里走,不防廊上的鹦哥忽的长叹一声念道:“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黛玉听了这一句,顿觉神魂皆荡,猛的吐出一口鲜血来,人也昏厥在地。紫鹃见黛玉骤然之间昏死过去,也慌了手脚。忙叫底下婆子帮着把黛玉抬进去,安置在床上,她一面揉搓着黛玉冰冷的手,一面低声叫着黛玉的名儿,浑不觉双颊已经满是泪痕。 过了一阵,仍不见黛玉转醒,紫鹃急得两眼直竖,眼泪直淌。忽见春纤满脸汗水,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对着紫鹃道:“不好了,外面奶奶们都说宝玉问了斩刑,只等着勾决呢!前面太太都昏死过去了,大奶奶也去了前面,家里没有主事的人了!”紫鹃哪里管这些,只抓了春纤的双肩死命的晃着问着:“大夫呢,我问你大夫呢!” 春纤哭道:“都在前面,哪里有人去请大夫?林大娘说了这时候一家子都在前面呢,就是有大夫这时候顾不得咱们了!”紫鹃听了愣了愣,放开春纤,想了一阵,对春纤道:“你在这里看着姑娘,我去去就回!” 时近黄昏,紫鹃方从外面回来。原来紫鹃听了春纤的话,料定王夫人等已无暇顾及黛玉,便直接奔着薛家去。谁料院子东南角门紧紧闭锁,紫鹃死命拍了半日方有个老婆子过来开了门,只说主子们都去了王夫人处,叫紫鹃去王夫人那里找去。紫鹃懊恼得直跺脚,又忙赶着往王夫人那里赶。王夫人正房此时已叫家里上下里里外外围了水泄不通,各房的主子丫头,府里有名儿的管家奶奶们都挤在里面,几乎把门槛踏破,真真是热闹非常!知道的是王夫人病重都来探望,不知道的怕是要误当这家里出了什么喜事! 紫鹃好容易挤了进去,摸着个周瑞家的,把黛玉的事简略一说,求她去叫人传个大夫进来。谁知那周瑞家的却道:“姑娘也知道,这传大夫的事儿本来也不是我分内的事儿,若要平日我帮你这一把也就帮了,可这会子太太也病了,总要先把太太这里都安顿好了,才好上姑娘那头不是?我还在这里要听太太的支应,请姑娘去寻别人吧!”紫鹃也知道如今老太太病重,再没有人护着黛玉,周瑞家这等刁奴,哪个不是一双势利眼?眼下黛玉那里实在拖不得了,紫鹃只好给周瑞家的连连磕了几个头,求她可怜,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银子,这才说动了周瑞家的叫人去帮着传大夫。 未曾想好容易等到大夫进来,那大夫却只摸了摸脉,摇头便要走,紫鹃死命拦下,他竟连方子也不肯开。王嬷嬷搂着黛玉,紫鹃春纤都跪坐在地上,一屋子的人都哭的声嘶力竭。 黛玉似听见什么似的,微微睁开了眼,紫鹃见了,忙拉了黛玉的手。黛玉似是有话要说,却一口气上不来,横竖说不出来,此时月华初升,一阵夜风吹过,荼蘼架上,琼瑶玉碎,香雪飞损,黛玉一抹芳魂游游荡荡已不知往何处去了? 王夫人听说宝玉叫判了斩刑,便昏死过去,李纨听说,忙赶去侍疾,足足闹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早,方回了稻香村。一回来便听听看门的小丫头来回说黛玉不好,她便赶着往潇湘馆来。还没进门,便听里面哭声阵阵,待掀开帘子,只见紫鹃坐在黛玉床边,双目呆滞眼里的泪就跟流不尽一样顺着脸只往下滴,李纨叫她,她也不理。李纨只好自己走过去,只见黛玉面色如雪,睡着了一般躺在那里。李纨想她素日可疼,也不禁滚下泪来,忙叫了几个婆子替黛玉更衣,又叫素云去回王夫人。 因着下葬所需一切事物均无准备,又要打发人去买板,又要寻天文生打卦择期,诸事繁杂,如同乱麻一般。 彼时贾政贾赦两人也都知道了黛玉的事,只是贾赦素来不在这些事情上操心,贾政忙着四处奔走替宝玉申冤,更是无暇顾及。都嘱咐王夫人叫好好办理,王夫人正病在床上,便将黛玉的丧事都委了李纨。 李纨领了命,只依着旧例办理,宝钗也日日过来帮忙料理,待都收拾停当已是三日以后。因着天气渐热,李纨只叫只在家中停灵七天,过了七天便安排人把黛玉灵柩送至家庙铁槛寺中安置。这日送灵已完,佛事已毕,紫鹃却执意不肯回去,死活要留下为黛玉伴灵。李纨不好相强,只好准她留下。 展眼半月又过,王夫人缠绵病榻,无力理家,贾府之中便生又出了许多故事,赌博吃酒打人骂狗,如此种种不可胜记。邢夫人乐的看笑话,也不去管理。李纨怕王夫人知道添病,也不叫底下人往上报。那些人见主子们不管,越发闹得不可收拾起来,渐有偷窃的,逃跑的,王夫人竟都一字不知。李纨深知王夫人的病是为着子嗣而起,故而她每日侍疾必领着贾兰过来,叫贾兰陪着王夫人说话,好叫王夫人宽心,这日娘儿仨正说话呐,忽见彩云满脸喜色跑进来报道:“太太大喜!宝二爷回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出自牡丹亭闹殇。 第34章 惊噩耗林黛玉魂归,定姻缘薛宝钗出阁(四) 话说李纨正带着贾兰陪王夫人说话,忽有丫头进来报说宝玉回来了。王夫人登时大喜,顾不得病体,挣扎起来迎了出去,全然不顾宝玉身上一身脏污,一把抱住,儿啊肉啊的哭一阵笑一阵。李纨并屋里侍奉的丫头婆子都忙着劝解。王夫人哭个止不住,一面满身满脸的摩挲宝玉,一面问宝玉究竟是如何脱的身。宝玉记挂着黛玉,着急回园子,只择紧要之处告诉王夫人。 原来贾雨村自拜了忠顺王府做靠山,便预备彻底同贾府这头割开,故而上表举告宝玉作诗诅咒朝廷。言及战败,不说军饷粮草供应不足,反说是因宝玉诗文诅咒。天子虽是圣明,然龙有逆鳞,触者杀之。天子一朝震怒,自然叫有司衙门严办严判,那些官员得了旨意,竟把小儿胡言生生问作斩刑。幸得北静王及时从皇陵赶了回来,将实情禀明天子,先说宝玉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若就这么处置了,恐亏损圣德。又说如今太上皇病重,元妃将要临盆,都见不得血光。天子这才收回成命,只叫贾政把宝玉领回,好好教导。并将贾雨村申饬了一通,另查战败根由。 王夫人听一句念一句佛,忙叫玉钏备礼,她要亲往王府致谢。又见宝玉一身的脏污,满脸疲惫,想他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苦楚,顿时心痛如绞,又呜呜痛哭起来。 李纨忙劝道:“宝兄弟回来这是天大的喜事,太太怎么反倒哭起来了?眼下太太身上还未大好,再哭出病来,叫宝兄弟也不能安心。”王夫人拉着宝玉的手,哭得涕泪交流,止也止不住。众人又劝了一阵,王夫人方叫人领着宝玉回园子里收拾歇息。 此时麝月等也都听说宝玉回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见众人拥簇着宝玉进了怡红院,忙都接了上去。宝玉一路行来,见园中寂寞寥落,又见袭人没有出来迎他,心里奇怪,因问麝月道:“你袭人姐姐呢?”麝月不敢以实话相告,只好哄他道:“袭人姐姐去宝姑娘那里借花样子了,过会子便回来了。”宝玉听了也不理会,便道:“她回来要问我,你就说我去瞧林妹妹去了!”说着便出了门。 这下可把麝月唬破了胆子,要拦着宝玉不让他去,只恐他生了疑惑,若要不拦由着他去,一旦叫他知道林姑娘已经去了,还不知要出什么大事,这一犹疑,宝玉已走了出去。麝月只好叫小丫头赶紧去报给王夫人知道,自己悄声跟在宝玉后面。 宝玉一路行至潇湘馆,只见帘栊如旧,人声俱无。他寻遍潇湘馆,也不见黛玉的人影,顿时便犯了痴病。麝月跟在后面进来,只见宝玉正站在竹林之下,一脸呆滞迷茫,忙过去拉了他的手,却听宝玉呆呆得问道:“林妹妹是不是生我气了,这才躲着我不见我?”说着便把衣领解开,从里衣里掏出一张提了诗的旧帕子,呆呆地哭道:“我没有把她的东西给人,我藏的好好的,都没叫他们搜去。她为什么还生我的气?”麝月闻言,别过身去,擦了擦泪方回身哄着他道:“林姑娘这会儿不在家,说不定是去哪个姐姐妹妹屋里玩儿去了,二爷先回去洗澡更衣,回头再来找林姑娘好不好?” 宝玉听了这话也觉有理,忽听“啪”的一声,他已甩开了麝月的手,径直往院外奔去。麝月忙跟上去,只见宝玉疯了一般一路跑,一路叫着黛玉的名字。麝月赶忙小跑跟上,不妨路上有一石块,麝月也顾不上脚下,一下子便叫它绊倒,跌在地上。 此时王夫人已叫众人拥着入了园子,远远便见麝月摔在地上,赶忙叫人把她扶起来,问她宝玉哪儿去了,麝月已哭的泪人一般,哑着喉咙把这事儿的始末根由都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一听没了宝玉的踪影,急的什么一样,忙叫底下人都帮着去找。 麝月一路往北寻去,绕过嘉荫堂,转过一重山坡,便听凹晶馆那边有呜咽声传来。麝月忙赶着下了山坡,果见宝玉正在水边呜呜哭泣。宝玉也不去理她,只在那桃树底下自言自语道:“好妹妹,我有什么不是,你只管说,别不理我!”麝月忙赶上前去拉住宝玉。宝玉只觉着有人拉他,挣了一下,却挣脱不开,只好转过头来,对着麝月轻声道:“嘘,你别说话,林妹妹在这呢!你别惹妹妹生气,别惹她哭,哭多了她又要生病了!” 麝月见宝玉就像不认识自己一样,眼泪夺眶而出,只见她一把抱住宝玉,跪在地上,大声哭道:“二爷,你这是怎么了呀!我是麝月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宝玉似是清醒了一些,呆呆地道:“麝月?是了,麝月!麝月,林妹妹她又生我气了,她就坐在那株桃花树下,好姐姐你帮我求求林妹妹,叫她同我说句话也好啊?” 麝月听宝玉这话,虽早知黛玉已不在人世,仍忍不住朝宝玉说的地方看过去,那桃花树下哪里有个人影?又听宝玉说的认真,顿时冷汗直流,连寒毛也竖了起来!恐有邪鬼做祟,拉了宝玉便要往回走。谁知宝玉忽的“嗳呀!”的一声喊了出来出来,又哭道:“妹妹别走!别丢下我!” 麝月也不知宝玉是哪来的力气,直接从她怀里挣脱了出来,麝月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噗通”一声,宝玉一脚踩空,已掉入了沁芳溪里!溪水湍急,险些没把宝玉冲走!吓得麝月赶忙呼救,众人都赶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宝玉捞了上来! 几个婆子又是摸脉门,又是掐人中,宝玉只是没反应。众人吓的脸都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去跟王夫人报信。麝月定了定神,她深知这时候先报了上去,请大夫来看,兴许宝玉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耽误了,连累了宝玉的性命,眼下这些人怕是都没有命在了。当下命几个婆子寻出春凳,先把宝玉抬回怡红院,她自己去同王夫人回报领罪。众人无法,只得照办。 王夫人听说宝玉跌进了水里,哪里还顾得上处置麝月?忙打发人去请大夫,又叫众人扶着赶也似的去了怡红院。 一进宝玉卧房,便见宝玉两个眼珠直愣愣的瞪着,涎水从嘴角不住淌出,人躺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王夫人见了哪里撑得住,登时儿啊肉啊的放声恸哭起来! 过不了一会儿便有人领了王太医进来,王夫人也顾不得什么避讳不避讳,只在外面瞧着太医看诊。那太医诊了一会儿,起了身也不敢看王夫人低头回道:“世兄这是痰浊内阻,上蒙心窍,本身不碍。只是世兄前些日子陷于囹圄,根本虚弱,偏此时五感攻心,怕是不好。”王夫人听着不碍,本已放下心来,又听不好,少不得又把一颗心又悬了起来。王太医斟酌了半日方开出一张方子。 王夫人也看不懂,只叫人赶紧去煎了药来。宝玉这里服了药,却仍没有起色。王夫人拉着宝玉的手,哭的死去活来。眼下众人都已经知道了,有几家老亲都打发人来问,也有荐医的,也有荐道的,也有说除祟的,种种喧腾,莫衷一是。 还是李纨先想了起来,把麝月叫了出来,细问她宝玉落水的详情。麝月不敢隐瞒,把宝玉如何提及黛玉为了追黛玉落入水中都一一说了。李纨闻言也觉蹊跷,不敢直接去回王夫人,只好劝王夫人说如今园内人少,难免花神柳妖作怪,吸了宝玉的神魄,还应送一送才好。王夫人也觉她说的有理,忙叫人去准备纸钱,往园中各处送祟,又叫请真人道士来做法。李纨领了命,特命人另请两份纸钱,去潇湘馆烧了。 正巧贾政回来,听说宝玉不好,也来园中看视。见宝玉一副呆呆傻傻半死不活的样子,想着一事未毕又增一事,心中也有些烦闷,又看了看王太医的药方。 忽有人来报说请了真人过来作法,已到了园子外面,请里面姑娘奶奶们回避。贾政听了唬得脸色都变了,忙叫人把那道士轰了出去,王夫人哪里肯依,只听贾政对着王夫人骂道:“蠢材蠢材!人家现下正等着抓你的辫子,你还非要把辫子塞到人家手里!连宝玉写诗都能被说成是毁谤朝廷,险些招来杀身之祸!你今日公然在家中作法!就不怕叫他们扣上一个巫蛊的帽子?难道要全家全族都给这个不争气的畜生陪葬不成?” 王夫人听了也是害怕,却又舍不得宝玉,又不敢叫那道士进来,直扑在宝玉的身上,大哭道:“我苦命的儿啊!”此语一出,连贾政也撑不住了,长叹一声,跌在椅子上,眼泪如滚瓜一般落了下来。一屋子媳妇儿丫头见他二人如此,也都不敢作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写死了林妹妹突然有点松劲了,不过既然决定续写还是把其他人物结局写一写吧,努力把这个百年大坑填上,再开几篇轻松走向的文文,往死里宠林妹妹。 第35章 惊噩耗林黛玉魂归,定姻缘薛宝钗出阁(五) 堪堪到了日暮时分,宝玉猛的从床上弹了起来,僵直着身子,瞪着呆愣愣的眼,一双手胡乱抓着,嘴里直嚷着:“林妹妹,你等等我啊!” 原来,宝玉那日回园,没见着黛玉,便犯起了呆病来,只听见麝月说黛玉许是出门玩耍了,后面话也没听见,便直接奔出门去四处寻找。方出了潇湘馆,便觉烟瘴从生,似在大观园内,又似在荒郊野岭。宝玉只觉头疼欲裂,眼前漆黑,待再睁开眼来,忽见前面似有一女子影影绰绰的引路,也不知是梦是幻是虚是妄,宝玉一路晃晃悠悠跟着那女子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见黛玉正坐在一处桃花树下,宝玉正觉喜不自胜,叫着黛玉的名儿赶上前去,谁知那黛玉似没听见一般飘飘荡荡又要走,宝玉慌不择路,拼命前追赶,忽的一失足,掉进一处迷津。待得醒来,便又是一处新的所在,展眼所见只有清流急湍,远处有大桥横于溪上,宝玉信步过桥,只见一座玉石牌坊耸然直立,上书“天仙宝境”四个大字,牌坊之后是一处殿宇,只见琉璃青瓦,玉砌雕栏,朱阁半掩,琼窗虚开,仙花萦绕,异草重环,正是花香馥郁,燕语莺啼,更有雾涌云蒸,飞湍瀑流,好一处仙境!宝玉赏景未毕,忽见黛玉飘飘遥遥过了牌坊,进了殿宇,宝玉正要跟进去,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金甲力士,怒道:“你尘缘未尽之人,如何进得此神妃仙府!”也不容宝玉多说,只把他狠狠一推,宝玉口里还叫着黛玉的名字,身子却已跌下云端。 众人见宝玉猛的坐起身来,都唬了一跳,没了主见。正在面面相窥之时,那宝玉忽的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王夫人吓得脸色都变了,一把抱住宝玉,儿啊肉啊又哭又喊起来,贾政见此情形,也在一旁跌足长叹! 转眼到了夜里,王夫人不放心丫头们上夜,便叫几个力大的婆子把宝玉抬到她的屋里去。刚刚安置好,便有丫头又煎了药来,王夫人也不用别人,亲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喂到宝玉嘴里,眼见他全吃了下去,人也安静了些,方微微放心,只是彻夜陪在宝玉身边,任谁劝也不走,更不敢去睡,生怕合一合眼,宝玉的魂儿又叫神鬼什么拘了去。 至次日一早,又有薛蝌扶着薛姨妈前来探视。众人见了薛姨妈都是一惊,不过几日功夫,她原先一头的乌发竟全都白了,看着老了十好几岁,王夫人知道她这是为着薛蟠的事儿发愁,硬生生把头发都愁白了。亲自出门扶了薛姨妈进来叹道:“你身上不好,何必特地过来?”薛姨妈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道:“我听说宝玉病的凶险,不过来看看怎么能放心?”说完转头吩咐薛蝌道:“你去看看琏儿哪里瞧瞧,看有没有用的着咱们的地方,若是用人就家里叫去,用钱只管去柜上支领。”薛蝌领命自去。 王夫人携了薛姨妈的手,二人一同进了卧房,只见宝玉躺在榻上,仍是人事不知。王夫人心里发酸忍不住又淌下泪来,薛姨妈劝了她几句,半晌王夫人才止住了哭。又瞧着薛姨妈也是心事重重,知道她是为着薛蟠,因劝道:“蟠儿虽出了事儿,可好歹是流刑,不是斩刑,终究有回来的一天,你该好好保重自己,等着他回来才是。你若糟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更何况还有宝丫头呢,你若不在了,宝丫头又靠谁去?” 薛姨妈叹道:“蟠儿的事还在其次,正是宝丫头叫人担心呢,蟠儿的事儿一发,宝丫头待选的事儿便彻底闹黄了。她是个女孩,不比蟠儿是男子,男子只要自己能立的起来,到哪里都有一片天地。可咱们女人,纵有天大的本领,这辈子也只得拘在后院里边。眼见我是不中用了,可宝丫头还没有许人家,这是叫我伸腿瞪眼去到那世里也不得安心啊!”话未说完,人已哭了起来。 王夫人道:“我倒有个心思,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薛姨妈忙叫她快说!王夫人便接着道:“宝玉回来之前,我也问过老爷,前些日子我同你提的,两个孩子的事儿,我们仍是认的,只是宝玉这个样子,不知道你们还愿不愿意?” 薛姨妈也想把宝钗嫁过来,一来有王夫人这个嫡亲姨妈照拂,断不至于叫宝钗吃亏受委屈,二来宝玉那孩子是个宽厚的,对这些姐姐妹妹是最好的,断不是孙绍祖之流刻薄凶悍之人。 思及此处薛姨妈便道:“我自然是愿意把宝钗嫁过来的。”一语未了,她便忍不住拿起帕子又捂着嘴咳了起来。玉钏等都忙过来帮着她捶背,过了好一会,薛姨妈方止住了咳嗽,苦笑道:“我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若是宝丫头能有个归宿,我便是立时死了,也能心安了。” 王夫人宽慰她道:“晴天白日,说什么死啊活的,这么大岁数也没个忌讳?” 薛姨妈摇了摇头道:“前儿太医已来替我诊过了,我这身子骨我自己也知道,熬不了几天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孩子们都好我便好了。” 王夫人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做母亲的都是这一个心思,只是…我有一句话你听了别多心。” 薛姨妈忙问什么话? 王夫人便道:“我想着尽早把两个孩子的事儿订下来。” 薛姨妈瞧了眼宝玉,见他犹自昏迷不醒,犹疑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早定下来早好,可宝玉如今这样?” 王夫人自然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不等她说完便叹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孽障呢,前些年你同我说过宝丫头的金锁要等有玉的方可分配。原来咱们都只当是玩笑话,这会子回头一想,怎么就偏那么巧我们宝玉就有那么一块玉,你说这可不是天定的缘分?昨个儿夜里我想着前些年宝玉叫赵姨娘那个老货寻人魇住了,多亏来了和尚道士,说他那玉就能辟邪除祟,这才救了宝玉的性命。我想你家宝丫头的金锁既也是和尚给的,说不定也有此等奇效。若是宝丫头肯嫁过来,说不得宝玉的灾厄也跟着解了。” 薛姨妈听完瞧了瞧宝玉,一时沉吟不语,王夫人又道:“宝丫头过来我也多了臂膀,现下家里人事繁杂,凤丫头又叫她婆婆领去了,我这里实在无人照管,若有了宝丫头也能帮我分担分担。况且早些把宝丫头迎进来,也能早些把咱们两家这些霉事冲上一冲,自打宝玉叫那些人锁了去,咱们两家竟无一事顺心合意,倒不如办桩喜事,冲一冲!你瞧着呢?” 若在往常王夫人说叫宝钗嫁进门冲喜,薛姨妈必然不愿,而如今…薛姨妈心中默默盘算,如今宝钗受了薛蟠的牵累,但凡子孙要走仕途的人家是断不愿要她们这样的外家,又不敢把宝钗许给那些希图薛家钱财的破落户。倒不如给了贾家,自己还能放心一些。倘或这时候回绝了,或是惹恼了王夫人,贾家将来又变卦了,岂不反耽误了宝钗的终身? 于是连忙道:“姐姐说的是正是呢,是该有一桩喜事冲上一冲。镇日里愁云惨雾的有什么好处?若宝钗的金锁真能化解宝玉的灾厄,那便更是咱们大家的造化。” 王夫人见她应下,心里也略略松快,姊妹俩又说了会子话便散了。 到了晚间贾政回来,见宝玉仍没有起色,愁得长吁短叹。王夫人便把薛姨妈的话都同贾政说了,贾政奇道:“宝玉病成这样子?姨太太竟也愿意?”王夫人一面帮着贾政更衣,一面道:“我也是试探着问问,谁知姨太太倒也愿意。我想着早定下也好,瞧着老太太的病又厉害了些,若是哪天她老人家不在了,宝玉他们还要守孝,平白又要耽搁几年,倒不如早早定下,大家心安。只是宝玉眼下这个境况,终究是委屈了宝丫头。”贾政闻言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且说薛姨妈从贾府回来,便把宝钗叫到身边,把自己如何如何应下亲事都同宝钗说了。宝钗心里虽不愿意,奈何薛姨妈已然应准,推拒不得。待回了房里,方痛哭出声。 又过了一日,接连几副汤药灌进去,宝玉虽仍是神志不清却渐渐安宁下来,再无梦魇惊怖之状。王夫人心中暂安,便叫人去请媒人拿了自家名帖往薛家说亲。因要顾着宝玉的病,便同薛姨妈商议,筵席一概不摆,待宝玉大安以后再说。只先用八人抬的轿子把人迎了进来,若是亲迎之时宝玉已能起身,便叫宝玉出去按着规矩拜堂坐床,若到那时,宝玉仍是不省人事,再想别的法子。 薛姨妈深觉委屈了宝钗,只她心里明白,薛家如今的家业,仅凭着宝钗一届弱女无论如何也看护不住。若不给她寻个可信的靠山,自己真到了九泉之下也难心安。故此少不得都一一先应了下来,只盼着宝玉早些恢复 第36章 寿终正寝贾母归天,佛性禅心惜春皈依(一) 话说贾薛两家既已议定,便择了五月初九这天结成两姓之好。因着宝玉尚未醒转,故此两家商议一概婚娶俗礼皆免,只叫了贾家几个本家媳妇过来帮忙,薛家这里因宝琴随夫外任,也无人可请,一切物什皆要宝钗亲自打点。 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宝玉娶亲以后便不好再入园居住,只在府中择了一处地方另做新房。因着娶亲日子甚急,虽不请外客,却要装饰新房,置办物什,故此上上下下也甚为忙碌,半月辰光转瞬即逝。 到了初九这日,宝玉忽的睁了眼,王夫人喜的眉开眼笑,只说是宝钗带来的福气。眼下宝玉虽醒,整个人却呆呆傻傻的,既不能言语,也不能下床,连拜堂也去不了。王夫人只好叫贾琏寻了一只公鸡代宝玉同宝钗行了大礼,又叫李纨领着宝钗去贾母处拜了四拜,这才算礼毕,又有本家媳妇妯娌丫头婆子们拥着宝钗送入洞房。 洞房之内早点了安息香,宝玉闭着眼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众人见没什么热闹,便也都出去吃酒了。莺儿麝月两个进来,帮着宝钗卸了钗环,换下喜服,服侍着宝玉擦了身子,放下绣幔,诸事已毕便都退了下去,偌大的新房子只余宝钗一人坐在鸡翅木满雕祥云并带龙凤呈祥拔步床上守着人事不省的宝玉。一阵风来,吹灭了桌上燃着的龙凤高烛,此时半弯明月悬于半空,月光顺着格子窗滑了进来,照在床前,如一弯冷泉一般,只叫人觉着神凄骨寒。 宝钗看了宝玉一眼,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原本满月一般的脸庞已瘦的露出颧骨来了,不觉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只和衣歇在一旁,不知不觉间倒也慢慢睡了过去。谁知到了半夜宝玉忽又发起疯来,吵着闹着要去寻林妹妹,把个阖家上下闹了个人仰马翻,宝钗王夫人也无他法,只有坐在一旁暗自垂泪而已。 这里还没有消停,便忽见琥珀哭着跑进来跪下对王夫人回道:“老太太升天了!” 王夫人听了惊的豁然站起,身子摇了摇,险些摔倒,幸有宝钗在身后扶住。王夫人好容易醒过神来,便问琥珀道:“今儿个早上问你不是还说老太太好些了么?怎么就没了?”琥珀一面哭一面回道:“早上的时候老太太睁了眼,脸色也好了不少,还喝了一整碗的参汤,连王太医来看也说是好些了。谁知才将便不好了!这会儿想想早上那阵老太太的样子,倒像是回光返照的景儿了。” 王夫人不再多问,只同宝钗一道往贾母正房赶去。贾母业已停床,贾政已哭倒在地,不一会的功夫贾赦邢夫人贾琏凤姐李纨贾兰贾琮贾环都赶了过来,一齐都举起哀来。 家中上下也都忙碌起来,先把宝玉成婚所用各色大红之物都换了下来,才贴的双喜字尽都叫人撕去了,接着便是起牌楼,搭孝棚,下隔扇,挂幔子,里里外外的门板楹联皆用净白纸糊住。主子奴才俱都换上孝服,从门口到园内,上上下下一片惨白,纸幡冥钱四处飞散。 如此忙忙乱乱,待都收拾停当已是五更天,贾政先打发人四处报丧,又叫贾琏亲自领人去铁槛寺把贾母存在那里的寿材取回来,顺路请一班和尚道士回来念经作法。 王夫人见依收拾妥帖,便命人把宝玉也抬了过来,宝钗服侍着宝玉跪在贾母灵前,举家上下无不哀哀痛哭,宝玉虽疯疯傻傻的,一到了贾母房里竟似有了些知识,也哭的如泪人一般。 到了天明,贾政报了丁忧,天子见礼部奏报,念及代善功勋,又有探春和番的功劳,赏下纹银千两,另又下了旨意宽慰政赦等人。 因着贾琏出门,宝玉疯癫,贾环贾琮贾兰几个还小,从没经过这样的场面,到了这种时候贾府上下竟连个能帮着陪客的子侄也找不出。内眷虽有邢王二位夫人并凤姐,李纨,宝钗三个孙媳,偏都要按着规矩在一旁哭灵,故此内里也无人陪客,贾政见子孙凋敝至此,丧母之痛以外更增愁绪萦怀,不禁哀哀痛哭起来。所幸代儒代修两兄弟领着贾珩贾菌等贾府旁支子孙都赶了过来。贾政便请了贾琼兄弟先帮着陪客。 又因贾芸媳妇林氏原在凤姐身边历练过几年,她爹娘也是贾府旧人,故此荣府上下诸事她都甚是熟稔,故此王夫人便托她在内帮着贾菌之母娄氏陪客。 众亲友都知贾府势颓,有称病的,也有推说有事的,都不愿过来。荣府大门洞开,来来往往却只有自家子侄,足足两三个时辰,并无一个外客。 及至晌午,贾琏方把板儿拉了回来,贾赦贾政都围了上来,只见那棺木身如碳黑,木心却是金黄,纹理顺畅,异香扑鼻,竟是整根阴沉木掏空制成,其帮底具是十寸有余,棺盖上面雕着八仙过海图样,两侧具是祥云瑞鹤,说不出的华贵精美。这块木材本是荣国公虽太祖征西南之时,太祖赏下的,贾代善便叫人打了两具棺材,自己用了一副,这一副便留给贾母。贾政见这板儿倒是极好,只是怕逾制,待要劝众人不用,眼下也现寻,怕也难有什么好木头! 又有天文生来回报,说是算得三日后申时入殓大吉,在家停灵至五七,好做大道场出殡。贾赦听了亦无异议,只叫按此办理。又叫人去准备元宝枕,子孙被。到了晚间,众人都依着规矩守灵。 至次日一早,方有史侯夫人领着湘云上门吊唁。那湘云满头乌发用银器盘成抛家髻,身上穿着月白梅花如意暗纹缎袄,素白绫子裙,外面罩着水色披风。她进了灵棚,一见贾母的灵位,顿时跪在地上哭个不住。王夫人怕史侯夫人脸上不好看,忙叫人先把湘云扶了起来,又叫宝钗陪着她上后面说话。湘云方才未曾留意,现下见宝钗同李纨凤姐并立在灵棚之内,又不见了黛玉,心中纳罕。不曾想宝玉忽然在后面问道:“云妹妹,你见没见着林妹妹?” 湘云觉着这话问的奇怪,又看了看宝钗,只见宝钗两腮通红,拉了湘云的手对她说道:“咱们后面慢慢说去,这些日子家里出了太多事,我慢慢说与你听。”宝玉见湘云要走,忙的上前,贾琏怕宝玉作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一把拉住他。 湘云叫宝钗拉进了王夫人东小院,二人自去后面的抱厦厅内坐了,又下人奉了茶水上来。宝钗打发莺儿等都出去了,才算松了一口气,眼泪也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不禁趴在桌上呜呜痛哭了起来。 史湘云吃了一惊,她从未见宝钗如此失态,待要劝解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在宝钗向来端庄自持,又常年吃冷香丸调养,过了一阵自己倒也好了。便把黛玉如何死的,宝玉如何疯魔,自己又如何奉了母命嫁了宝玉都同湘云说了。 湘云听完,也是唏嘘不已。正欲说话,忽听外面传来宝玉的声音:“云妹妹,宝姐姐,你们在哪儿呢?”宝钗听了赶忙迎了出去,只见宝玉正摇摇晃晃往这边走,宝钗忙赶上去问道:“你怎么不在那边带着,反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嘿嘿一笑,傻呆呆的道:“他们不留心,看不住我,我偷头跑出来找你们了。”说着指了指宝钗又指了指湘云说道:“你是宝姐姐,你是云妹妹!”宝钗见宝玉能认人了,只当宝玉好了,心里大喜,拉了他的手便要去找王夫人报喜,不料宝玉忽的就甩开了,对着宝钗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没有林妹妹,林妹妹不在这里,这里都没有,那里也没有!林妹妹去哪儿了呢?林妹妹!林妹妹!”说着便哭了起来,又抓着宝钗的胳膊问道:“好姐姐,你把林妹妹藏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她,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宝钗见他如此疯疯癫癫实在不成体统,咬了咬牙,一狠心问宝玉道:“我并没有藏你的林妹妹,你是当真想知道林妹妹去哪儿了?”宝玉从未见宝钗这个样子,心里有些害怕,但为着林黛玉的下落,他也并不后退,只决然点了点头说了个“是”字。宝钗见他如此,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林妹妹已经亡故了!这个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了!” 宝玉整个人都木了,也不知他听没听懂,就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死了?没有这个人了?”话音未落,只见他晃了两下,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唬得宝钗湘云两个面如土色,慌忙叫人请大夫来看。 王夫人也知道这里出了事,因见拜祭的亲友不多,便将灵前诸事委托李纨,她自己慌忙赶了过来。一来便见莺儿翠缕两个已扶起了宝玉,忙叫了几个婆子帮着,把宝玉抬回房内,又催着去请大夫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宝钗这婚结的啊,真是…… 第37章 寿终正寝贾母归天,佛性禅心惜春皈投(二) 谁知还未等大夫来,宝玉已然转醒,他瞧了瞧周围,只见王夫人,宝钗,湘云三个都围着自己,心中渐渐明白过来。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王夫人见他神色清明,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而后便感觉一阵眩晕,恍如绷紧了的长弓猛然叫人扯断了弦,颤颤摇摇险些栽倒在地上,幸有宝钗湘云在后面扶住。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说是王子腾夫人已在门口下轿,王夫人忙抹了抹眼泪,叫宝钗好生看着宝玉,她往前面陪客去。宝钗都应下了,湘云因是寡居之人,也不好在此处长留,同宝钗说了几句话便也去了。 宝钗见宝玉犹自哀哭不止,也不多话,只拿着扇子轻轻给他扇着。宝玉哭了半晌,方抬起头来,见宝钗坐在一旁倒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的红了脸问道:“姐姐怎么独个坐在这里?”宝钗听他问这话,便知他是不记得这些日子的事儿了,正欲把这些日子的事儿都说给他听,忽听周瑞家的在外面回说太医来了,宝钗忙去里屋回避。周瑞家的领了王太医进来,待他诊了脉,开了方子,宝钗便叫把药方子拿进来,只见那方子上都是些驱邪保灵的药材,便知宝玉已无大碍,自己也放下心来,叫人依方抓药。 一时煎了药来,宝钗便叫麝月领着人都退下去,她亲自捧着药碗,一面喂宝玉吃药,一面把这些日子的事儿都同宝玉说了,先说了贾雨村如何来逼婚,妙玉如何替着黛玉去了忠顺王府,袭人怎么陪了过去,又说起探春怎么封了郡主和番海外。宝钗一行说,宝玉一行哭,说道黛玉怎么去的,连她自己也撑不住了,抽抽搭搭一面哭一面接着说,把黛玉如何死了,自己又如何嫁了进来,一气都同宝玉讲明了。 宝玉先听袭人陪去了忠顺王府,已竟觉着不自在了,又听黛玉也死了,一颗心更是彻底凉透。他叫人关在刑部大牢,任那些人逼问,只是不肯招认,吃了那么多苦,只凭着对黛玉的一腔思念方熬了过来。本打算出了牢狱,便自己去求老太太做主,把亲事定了下来,如此二人就厮守一生,再不分离!谁知当日一夕分别,今朝竟成永诀!一时之间,旧日种种,恍如隔世,宝玉想起旧年同紫鹃说的化灰化烟的话,只觉心如刀绞,深恨造化无常,但求一个解脱。 宝钗瞧他神色变化,先是迷乱,复又坚执,大抵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便劝道:“去了的人已经是去了,再不能复生,你便跟着去了,也不过叫活人伤心。何苦来哉?你病这些日子,太太急的什么似的,日日夜夜伴着你。你便不为旁人,也该为太太想想,太太只你这么一个指望,你若去了,可叫太太怎么好?” 宝钗见他不说话,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叹了口气,叫麝月进来把药碗收了,又接着道:“你若为了林妹妹断送了性命,九泉之下,又如何去见老太太?她老人家疼了你一辈子,难道叫他老人家去到那世也不得安宁?再说林妹妹,她活的时候盼你好,难道死的时候反盼你也跟着死不成?” 宝玉本已萌出死志,听见宝钗这番话,顿觉无可辩驳,细细想来竟是要死也不得,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宝钗见他大哭出声,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面抚着他的身子,一面细语安慰,盼只盼他能把一腔的郁结尽数发散出来。 一时之间举家上下都听说宝玉好了,都说是贾母阴灵庇佑。贾政也觉着高兴,不禁在心里念了一声佛。他在灵前守孝,不便过去探看,又想着古语说“孙不藏爷”,宝玉究竟是孙辈,眼下身上也不爽利,倒也不必日日过来守着,便叫王夫人派人过去同宝玉说,让他好好将养,待正经日子过来尽哀便是。 转眼便是宝钗回九之期,宝玉的身子虽是见好,只仍是不宜挪动,所幸贾薛两家只有一墙之隔,打大观园东南角门出去便是薛家内院。这日清早,卯时刚过,天光渐亮,莺儿麝月两个便进了新房替宝钗梳洗。彼时宝钗宝玉两个都已睡醒,宝玉虽不用日日往贾母处守灵,也有一年的孝,二人不能圆房,仍是分床而睡,宝玉睡在外面大床上,宝钗便在里边暖阁里歇息。莺儿麝月一进门,便见宝钗穿着素白中衣正坐在妆台前发闷,乌油似的头发披散在脑后,越发衬得肤若凝脂,口如含丹。宝玉正坐在大床上瞧着宝钗发呆,莺儿麝月对视一眼,忙上去服侍二人梳洗更衣。 莺儿素来手巧,因此时贾母新丧,宝钗虽是新妇,也有热孝在身,故此只用桌上的四蝶银步摇轻轻替宝钗挽了个单螺髻,既清素又大方,又从衣柜中寻出素白缎地暗纹折枝菊花小袄,配着藤灰绫子裙。螓首蛾眉,目含秋水,不需粉黛装饰,亦如朝霞映雪,美艳不可方物。 此时宝玉那里已收拾的停停妥妥,麝月叫外面的婆子把竹椅小敞轿抬进屋里,宝钗亲扶了宝玉坐上去,自己只同麝月几个后面步行跟着。 因着贾母丧事未必,虽是宝钗归宁,薛家也不好大肆操办。薛姨妈一见宝钗回来,忙把宝钗拉到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又看,只觉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又见宝玉神智清醒,不似前些日子病重,连说了几个好字,宝玉自觉前些日子唐突了宝钗,今日见着薛姨妈,更有些过意不去。 薛姨妈倒无察觉,又拉过宝玉的手笑道:“我的儿,你如今可是大好了?”宝钗笑道:“他已经好些了,正吃王太医的话调养呢?”薛姨妈嗔道:“我问宝玉呢,又没问你!老话说女大不中留,才嫁出去几天,便这般护着女婿了!”宝钗听了这话羞的耳目飞红,伏只薛姨妈怀里,不肯抬头。薛姨妈一面轻轻抚着宝钗的背,一面对宝玉说道:“我这里糟了好些鹅掌鸭信,我知道你爱这个,特特备着呢!” 宝玉听了这话,忽就呆住了,木木的说道:“是啊,我不能喝冷酒,我听妹妹的,只听妹妹的!”薛姨妈听这话回的没头没脑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看着宝钗。那宝钗见宝玉又迷糊了,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正欲茬过话头,忽见宝玉迷迷瞪瞪的要往外走,麝月赶忙上去拦住,谁知宝玉掉头又回来了,站在炕边,自言自语道:“妹妹帮我带斗笠吧,他们笨手笨脚都带不上!” 薛姨妈见宝玉这样,吓得不知所措。宝钗自然知道宝玉这是发了病。这些日子,宝玉也偶有复发之时,宝钗见过几回心中已有了成算,因而慢慢对宝玉说道:“宝玉,你的斗笠在哪里?你要妹妹帮你戴斗笠?你的斗笠呢?”宝玉使劲皱了眉,一面摇头晃脑到处瞧到处看,一面自说自问着道:“我的斗笠去哪儿了?戴斗笠?斗笠?渔翁?渔婆?斗笠?斗笠没了!林妹妹也没了!我把林妹妹弄丢了!”说罢,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宝钗见状长舒一口气,忙叫麝月莺儿扶了宝玉回府吃药。 薛姨妈早叫这番变故唬的愣住了,又见宝钗处置得宜,显见是常做这些事的。薛姨妈心里难过,忙拉住宝钗的手哭道:“我的儿,可苦了你了!你别怪妈,要不是因为你那不争气的哥哥,妈断不会逼着你嫁过去,受这个罪!”宝钗心里记挂着宝玉,只安慰薛姨妈道:“妈不必说这个话,这许就是命数了。宝玉那里我不放心,我先过去了。”说罢,嘱咐了同喜同贵等好生服饰薛姨妈,有事只管去贾府寻她,便匆匆告辞,仍从角门回至贾府。 -------------------- 作者有话要说: 宝钗是很好很好的,可偏不是他要的…小王子终于丢失了他的玫瑰… 宝钗不是不好,只是她不是黛玉,或许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在爱情中遇到的无奈 第38章 寿终正寝贾母归天,佛性禅心惜春皈投(三) 宝钗一径回了新房,麝月已点上了一支梦甜香,宝玉已是眉眼饧涩,宝钗先服侍着他睡下了,吩咐丫头们好好看着,这才换上孝服,仍往前面服侍王夫人守灵。 那宝玉足又养了一个多月,方渐渐痊愈,彼时贾母大殡已出,王夫人早把府中诸事交给宝钗主理。虽无什么大事,然家中主仆上下百口人丁,每日人来物往,银器支取,也是十分烦琐,宝钗便将宝玉托给麝月管照。 那宝玉经此一变,竟也转了性子,平日里再也不与丫头们嬉闹呷呢,每日待在房中不是睡觉便是找些闲书来翻看。至晚间宝钗回来,再拉着宝钗说些诗词闲话。宝钗虽不务此,但为着宝玉能早日痊愈,倒也肯用这些东西偏陪他逗闹。 一日清早,天光未亮,便有吴兴家的过来回事儿,说是园里的婆子偷盗,叫查夜的女人抓了个正着,来请宝钗的示下。宝钗正坐在妆台前梳头便问道:“可曾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说?”吴兴家的便道:“已回了太太,太太叫二奶奶做主便是了。”宝钗思量片刻,又问:“偷了什么东西?可有人同她一伙?”吴兴家的一下子叫问住了,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宝钗已换好了衣裳,见吴兴家的满面通红,便知她定是未曾问过这些,因道:“罢了,我亲自去看看!”说着扶了莺儿的手进园子去了。 宝玉眼见宝钗去了,更觉着闷得慌,从架子上随手抽了一本白氏长庆集,百无聊赖的翻着,忽见其中一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顿觉心头一紧,不觉滴下泪来,又忙拿袖子掩住了,趁着麝月不注意,偷偷走出房门,轻车熟路往潇湘馆去。 此时天将破晓,青白色的天空上斜挂着半轮孤月,园中花木凋零,衰草蔓生,一片凄凉。宝玉信步进了潇湘馆,只见落叶潇潇,寒烟漠漠,万籁俱寂,唯余草虫幽鸣。 宝玉先在窗下站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方深吸了口气,推门进了潇湘馆,只见屋内一应陈设,皆未改动,笔砚依旧,书香蒙尘。宝玉心里难受,又见案上仍设着香炉,便把香炉捧至黛玉日常写字的书案旁,又从荷包里取出两星沉香,恭恭敬敬的在炉中焚上,又含泪深施一礼。忽有晨风吹来,宝玉抬起头来,只见帘栊轻摇,纱幔飘飞,似有人影幢幢,宝玉忙的伸手过去一层一层拨开纱帘,哪有什么人在,不过是一张瑶琴,悬在粉墙之上,映着晃晃摇摇的竹影。 正在伤感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叹气,宝玉赶忙回头,见是宝钗扶着麝月站在门口,不禁有些失望,却也不愿简薄了她,只得强笑道:“姐姐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原来宝钗随着吴兴家的进了园中,见了那偷盗的婆子,又见了赃物,不过是些蜡烛灯油碎绸子缎子,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什。宝钗本不预备处置,谁知那婆子反叫起冤来,说是吴兴家的与她有仇,这才做局诬赖自己偷盗,想叫主子撵自己出去。吴兴家的也跪下喊冤,却不曾想那婆子却哭着道:“宝二奶奶做主!这些东西都是我私下里攒出来的,不是从府里偷来的!自打琏二奶奶不管事了,这家里便乱了套!太太佛爷似的不管事,府中大小事物便由着这些管家娘子做主!要说贼!他们才是贼!” 宝钗听了也是大惊,吴兴家的还预备辩解,宝钗将她喝住了,只叫那婆子接着说。婆子哭诉道:“蒙三姑奶奶做主,去年把园里这些花木都分给我们这些人管照,一应银子钱也都归里面,这事儿宝二奶奶也是都知道的。”宝钗点了点头,又听那婆子接着说道:“后来琏儿奶奶虽改了几处,究竟也没有大动!偏前些日子家里事多,这些管家奶奶便天天作耗!郑华家的瞧上了祝妈包的那片竹子,威逼利诱硬逼着祝妈交出来,祝妈不肯,他们便去太太跟前上眼药,寻了个由头终究是撵了祝妈去,如今他们又看上我那片莲蓬了,逼着我把那片地让给他们!我哪能给啊?如今园里姑娘少,本就没什么进益。外面又是天灾又是打仗,米粮一日一个价儿,我留着这片莲蓬,好歹一家子还能有口粥喝,要给了他们,我那一家子也都得饿死!他们见我不给,竟要想法子把我也撵出去!” 吴兴家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宝钗瞧着她的神色,便知这婆子所言不虚了。下人之间为些蝇头小利起了争执也算常事,只这吴兴家的做局害人,欺瞒主子十分可恶,偏她又是王夫人的陪房,自己不好处置。正为难,忽见麝月匆匆进来,说是宝玉不见了。宝钗一听这话,忙叫人先把那婆子同吴兴家的都看住了。这才扶了麝月,一路直往潇湘馆来,一进门宝玉果是正在屋中站着。宝钗见此处亭台依旧,物是人非,也不禁叹了口气,不想却惊动了宝玉,四目相对之际,二人都觉尴尬。 恰在此时,暖香坞的绣凤一路小跑过来,见了宝钗直磕头道:“求二奶奶去瞧瞧四姑娘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有点少,惜春的剧情还需要在打磨一下。 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 第39章 寿终正寝贾母归天,佛性禅心惜春皈投(四) 宝钗听了,便往暖香坞去,又恐宝玉一人在这里,再惹出什么事端,便拉了他一道过去。 一进门,只见一条白绫汗巾子正悬在梁上飘飘摇摇,底下还倒着一个杌子,宝钗便知不好。赶忙进了惜春卧房,只见乌泱泱一屋子丫头婆子,惜春颜色如雪,脖子上勒痕犹在,正靠在床上喘的厉害,绣鸾半坐在床上正一面哭,一面帮着惜春顺气。 原来自宁府抄家败落,惜春便哪里都不去了,每日只躲在暖香坞中念佛敲罄。她年纪幼小,早失双亲,情怀抑郁,不知排遣,又亲眼瞧着探春远嫁,黛玉病死,越发打定主意要出家自保,偏这心事又不敢同旁人说起,慢慢地竟生出自戕之意。这日一早趁着园中出事,她便同绣凤说唬的厉害,叫她出去瞧瞧,又叫绣鸾去取安神丸来吃,把两个丫头都打发走了,她便关了门,拿出一条汗巾子悬在梁上,又捡了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打了个结,将头送入其中,双脚蹬空,把小命一股脑交了阎王爷手上。幸得小丫头玖儿进来找绣凤,一推开门,只见惜春荡悠悠挂在房梁上,吓得“妈呀”一声喊了出来,这才惊动了院里的婆子,众人七手八脚忙的把惜春解了下来,这才保住她一条性命。 绣凤绣鸾两个听说自家姑娘寻了短见,哪里还有心思顾别的事,慌慌张张赶回了暖香坞,只见惜春双眼紧闭躺在床上,满屋子的丫头婆子哭成一片,手忙脚乱的又掐人中,又灌热汤,连灌了几口,惜春方猛的咳出声来,众人这才略略放心。绣凤叫绣鸾先去叫宝钗,她自己在这里陪着惜春。 一时宝钗进来头一件事便是叫人出去传大夫进来,又见惜春没有性命之忧,这次瞧了瞧屋内众人,那些丫头婆子为着赶过来相救惜春,或有穿中衣出来的,或有寻不见裙子袄子正披着被单子的,还有那两脚穿在一个裤脚里还不自知的,各个衣冠不整,大不成体统,宝钗便叫这些人先去把衣服换了再来回话,又叫人把这里的事报王夫人知道。旁人倒也罢了,绣凤绣鸾两个一听要回王夫人,唬的脸都白了,跪着求宝钗帮着捂下这桩事,麝月闻言冷笑道:“两位姐姐这是什么话,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不说自己服侍的不好,反倒叫二奶奶帮你们遮掩?这是什么道理?况且这么些人都看见了,就是二奶奶想帮你们瞒着太太,那也是瞒不住的。二位姐姐倒不如趁这个档口仔细想想该怎么回太太才是!” 宝钗也不同她们对嘴,径直到了惜春床边坐下,拉了她的手问道:“好妹妹,你这是究竟为了什么啊?”惜春一瞧来的是宝钗冷笑道:“是你呀,我如今该叫你宝姐姐呢还是叫你宝二嫂嫂呢?”宝钗讪讪地笑道:“妹妹愿意叫什么便叫什么吧。”惜春道:“好,那我还叫你宝姐姐,我说出家,太太不准。我要不死,请姐姐来指一条活路给我?”宝钗疑道:“妹妹这话从何说起,如何便没有了活路?”惜春冷冷的道:“活?怎么活?像二姐姐林姐姐那么活?还是像大姐姐三姐姐那么活?再或者像大嫂子?像你?你嫁了宝哥哥,难道就真的快活了?”宝钗红了脸道:“你未出闺门的女孩,说什么嫁不嫁,也不羞?”惜春冷笑道:“我死都不怕,怕什么羞?以往二哥哥说女孩未嫁的时候是珍珠,出了门子就成了死珠,到老了又成了鱼眼睛,咱们都说他说疯话,一样人怎么能变出三种模样来?可俱我冷眼看着,可不就是这么个事儿吗?二哥哥说的哪有一点错处?与其出门子沾染那些男人气味,倒不如出家作姑子,再不成就是一死!不叫我出家,便是叫我去死!” 宝钗听了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劝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他说这些疯话?”惜春道:“我虽年纪小,看的却透彻,姐姐说这是疯话,我却说是金玉良言,只看咱们家这些姊妹们,姐姐就该知道这话不虚的!依我看人这一辈子要求的反是不得的,求的越多便越愁苦,纵使高官厚禄金银满箱,也未见得就快活!”宝玉在外间听了惜春这话,正合自己心意,喜的直拍大腿道:“正是四妹妹这个话,与其痴迷这些凡尘俗事,倒不如斩断三千烦恼丝,出家求个清净。” 宝钗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惜春尚未掰扯清白,宝玉又跟着凑热闹,不说帮着劝,反还助着惜春闹。正没开交,忽听外面有丫头报说:“太太来了!” 宝钗听王夫人来了,赶忙迎了出来。那王夫人正梳头呢,忽听底下人来说惜春寻了短见,唬了一跳,什么也顾不得了,扶了玉钏便往暖香坞来。 一进屋来见汗巾子犹挂在梁上,杌子倒在地上,顿时动了真怒,把绣鸾绣凤两个骂了个臭死,又叫人把她俩拖出去,撵到庄子上配小子去!两个丫头都吓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般哀求起来。 惜春身上正软,听说王夫人来了,强撑着下了床,跪在王夫人面前磕头道:“太太不必为难他们,我的心意已是定了的,太太不准我出家,那我便只有一死,任谁来服侍都是这个话。”王夫人气得发昏,用手指着惜春,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宝钗忙在一边帮着王夫人顺气,又听惜春接着道:“如今老太太也走了,我无父无母现在一并连哥哥嫂嫂也没有了,我不出家,难道由着你们卖了?” 宝钗听这话实在不像,更恐王夫人气出个好歹来,忙呵斥道:“妹妹这说的什么话!谁要卖了你?这里从上到下,从老太太太太到姊妹们哪个不疼你让你?你说这个话,要叫多少人伤心?”惜春毫不退让冷哼一声:“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想想二姐姐三姐姐,想想林姐姐再想想你自己!”王夫人脸上已是煞白,宝钗生怕把王夫人气出个好歹来,正要出言劝惜春,却听王夫人道:“她要去由她去!我是不管她了!”说着便淌下泪来。惜春也知道自己方才这话是有些放肆,不禁低下头来,也哀哀痛哭起来。王夫人接着道:“快打发人去水月庵,叫智通那个老货来领了她去!我养了一场倒养出了仇人来!她愿意出家,叫她去!” 宝钗闻言忙跪下劝王夫人道:“四妹妹年纪小,最近家里事又多,妹妹失了亲哥嫂,难免多思多想,太太何苦跟小孩子置气?若真让四妹妹去佛寺里出家,岂不是叫人笑话?”王夫人听宝钗这话甚有道理,忙把她扶了起来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正理,是我糊涂了。可是你四妹妹这个样子,我也是没法子了,你说怎么办吧!” 宝钗心中早有了注意,听见王夫人问,她便道:“依我看倒不如依了四妹妹,四妹妹既然已拿定了主意要出家,咱们劝也白劝,再生出别的事就更不好了。”说着又看着惜春问道:“四妹妹当真要修行?”惜春点了点头。宝钗接着道:“四妹妹既已经决意修行,我们也不拦你,只是剃度是不成的,四妹妹只在家守戒,先做个居士,如此可好?”惜春想了又想,宝钗看她犹豫又接着道:“侍奉佛祖原也不论剃度与否?难道剃了头的心便诚些?不剃便表不出妹妹的诚心了?妹妹若真有出世之心,心境澄明,六根清净,在家里在庙里又有什么分别?况且这园中也不是没有庵堂庙宇,妹妹大可以舍了这间屋子搬过去住。” 惜春听完也觉有理,况她便是出家也绝计不能去水月庵那腌臜地,与其再闹下去,惹王夫人生气,倒不如先这般收场,以后从长计议,思及此处她便跪着求王夫人道:“我愿先在家修行,求太太允准。”王夫人也没有别的法子,又恐闹出事来,没法跟贾政交代,也只好应了下来,叫惜春先搬到栊翠庵去居住,仍叫绣凤绣鸾两个服侍,主仆三人各都拜谢了。 宝钗见惜春这里完了事,便扶着王夫人往回走,趁便就把吴兴家的那事回给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更觉不自在,她也无暇分辨真伪,更不愿去查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只叫人把吴兴家的连同那告吴兴家的婆子各打四十撵出府去,并告诫宝钗,以后凡有闹事的一概打出去便是。宝钗也不敢驳,只好苦笑着应下。 转眼已到了王夫人正房,李纨正等着给王夫人晨省,宝钗见了李纨倒想起一桩事来,如今迎春黛玉已死,探春嫁了人,自己同宝玉住在园外,园子里便只剩李纨惜春两人,惜春又修行,要吃斋的。园内小厨房也没什么大用处,倒不如蠲了这项,也省些花销,园内人手也用不上这许多,也该裁剪裁剪。正思量如何同王夫人说,忽听底下人报:“大太太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3 21:44:40~2021-08-25 20:4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兮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为亲女王熙凤受辱,慕贤良贾巧姐问书(一) 话说王夫人正因着惜春的事气得抖衣直颤,忽听门外下人报说邢夫人来了。 王夫人心中疑惑,少不得领着李纨宝钗两个亲自迎了出来。只见凤姐搀着一身孝服的邢夫人走了进来。妯娌二人见礼已毕,分宾主落座。邢夫人拉了王夫人笑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件要紧事要同弟妹商量。”宝钗听见这话,忖度着邢夫人的为人,便要起身告退,邢夫人见她要走,忙道:“宝玉媳妇儿你也别忙着走,你虽是新媳妇,可既嫁进了我家,便也是我家的人了,这事你也该听一听。”宝钗看了看王夫人,见王夫人冲她点头,只好复又坐下。 只听邢夫人接着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关系着府里的长幼尊卑,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是规矩森严,切不可乱了次序。”王夫人听她这话,大抵也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果听邢夫人道:“咱们府里的爵位终究是大老爷承袭,以往老太太在,咱们自是以孝道为先,如今他老人家驾鹤西游,咱们再这么着,怕是不合礼制。弟妹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说话,屋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王夫人瞧了瞧宝钗李纨又看向凤姐,她们是小辈自然不好说话。王夫人只得干笑道:“大嫂子说这话难道是要分家不成?” 邢夫人笑道:“弟妹这话言重了,哪有老人才死就分家赶兄弟的?弟妹且想,咱们家现在是个什么样?没爵位的兄弟住在主屋,正经袭爵的兄长反住偏院,任谁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咱们这样的人家,自该有长幼纲常,若是乱了规矩,岂不叫旁人耻笑?弟妹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夫人道:“大嫂子说的自然是正理,我如何不懂?只是咱们都说妇道人家做不得主,我们老爷替着大老爷往家庙去了,等老爷回来,我便同他商量。” 邢夫人不硬不软碰了个钉子,倒也不恼,她今日敢来说这些话也是得了贾赦的首肯。 ,他夫妻两个早怨贾母偏心二房,不給大房体面。况且如今叫二房搬出荣禧堂,这也是纲常伦理,天经地义!王夫人纵能推脱这一时,难道还能推脱一世?邢夫人正自思量忽见嫣红从外面进来道:“老爷打发人过来说请太太速速回去,” 邢夫人听贾赦叫她哪里还敢耽搁,赶忙告辞离去。王夫人送她出了门,忙打发人去家庙里叫贾政回来。 且不说王夫人这里如何商议,只说凤姐扶了邢夫人将出垂花门,忽见平儿匆匆过来。原来邢夫人没日没夜的折辱凤姐,本处那些下人见凤姐倒了台失了宠,越发没了管束,松懈起来。连服侍巧姐的那些丫头婆子也多有偷懒,平儿呵斥了几次,反叫他们排喧了一通,眼下时气又不好,那巧姐儿年纪幼小一时不慎染上了风寒,虽请了大夫服了几剂汤药,终究没能大好,今日一早又发起烧来。平儿急得无法可治,只好来寻凤姐。 那凤姐听说巧姐病了,哪里还按捺得住,邢夫人正愁握不着凤姐的把柄,见她想家去冷笑道:“姐儿病了去请大夫便是!家里丫头婆子一堆,你还愁没人服侍?依我看你便是要躲懒,不肯好好服侍我们,当时合该叫琏儿休了你这不孝的恶妇!”凤姐又急又委屈又不敢哭,邢夫人本就深恶凤姐,见她这样越发得趣笑道:“怎么我还说错了不成?你拉着脸子给谁看呢?我们这房就是娶了你这个丧门星,才落得个子孙无继,你如今还敢哭丧着脸?”凤姐记挂着巧姐,见邢夫人不肯放她去,也顾不得众目睽睽,只得跪在地上不停地向邢夫人磕头苦求,众婆子也多恨凤姐,见此情形也都暗自称快。 邢夫人见闹得差不多了,也不叫凤姐起来,冷哼一声登了车,一径出了荣府大门。平儿见邢夫人去的远了,方敢过去扶凤姐起来。凤姐本就病弱,这一向又多受邢夫人磋磨,早撑不住了,整个人靠在平儿身上。平儿见凤姐乌发散乱,额上已磕出了血印子,一双丹凤眼如木刻的一般,神采尽失,不觉堕下泪来,将凤姐搂在怀里。 平儿搂了凤姐,好容易挪回到院里,只听贾琏的声音伴着女子的娇笑顺着隔扇传了出来:“好个小浪蹄子,竟还敢拿你爷做消遣,你既浪出了爷的火来,非得叫你知道知道爷的厉害!”话音未落跟着便跑出来个丫头,正是邢夫人送过来的两人之一。那丫头见平儿扶着凤姐在外面,登时把脸羞了个飞红,贾琏也赶了出来,见是她主仆二人,脸上也有些讪讪的。那贾琏如今没了凤姐管束,便越发色胆包天起来,孝不孝的更是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左右丁忧居丧,每日无事可做,无论白天夜里就只同那些美妾娇婢丫头媳妇狂荡戏谑,不想今日却叫凤姐撞上。 那贾琏虽恨凤姐背后算计于他,却终究念着夫妻情分,今见凤姐面色入土,气虚力怯,也顾不得害臊,忙帮着平儿先把人扶进房内。又叫人去请大夫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ing感谢在2021-08-25 20:47:40~2021-08-26 22:5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兮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为亲女王熙凤受辱,慕贤良贾巧姐问书(二) 凤姐哪有功夫同贾琏置气,直叫平儿扶着她往巧姐儿睡觉的东屋去,只见屋内一个人也没有,独巧姐面上烧的通红正在炕上睡着,凤姐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摸,触手只觉火烫。俗话说母女连心,那凤姐见巧姐病成这样,哪里还能忍耐?又兼着这些天的委屈,撑不住伏在巧姐身上痛哭起来,平儿也坐在一旁陪着垂泪,又叫人去寻管事嬷嬷并伺候的丫头进来回话。 那巧姐身边的管事嬷嬷,听人说凤姐家去了,顿时唬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忙着往回走。她原是二门外伺候浆洗缝补的,因听说巧姐大了要寻个嬷嬷带着,她便借了不少银子走了邢夫人身边费婆子的门路,到了巧姐跟前伺候,仗着心活嘴巧会奉承,做事也算麻利勤快,这才慢慢得了凤姐的心,叫她帮着挑拣□□巧姐身边的小丫头。那婆子得了这份差事,自觉既轻巧又体面,喜的眉开眼笑,那些年凤姐风头正劲,凤姐身边当差的也跟着水涨船高,别人也自然时常趋奉她,她又惯着巧姐身边伺候的小丫头,那些人更是常送些好处与她,巴不得她选了自家姑娘去服侍巧姐儿。如今凤姐失了势,贾琏也不甚管照巧姐儿,她便又起了攀高枝的念头。每日服侍着巧姐儿吃了药,便只叫两个小丫头看着,她只管出去串门子先磕牙。那两个小丫头正是爱玩的年纪,见巧姐儿睡了,也便不知哪里躲懒钻沙去了,是以巧姐儿发起烧来,屋里竟一个服侍的也没有。若非平儿回来取东西,还不知巧姐要病到什么地步! 凤姐见那婆子进来,眼里几欲喷出火来,照着她脸啐道:“狗贼奴!你做下的好事!”凤姐就只这一个女儿,自来爱的如眼珠子一般,从不肯叫巧姐儿受一丝委屈,现下见着婆子如此怠慢,早气得七窍生烟,直叫人拿绳子,拿大棍,将这婆子拉出去打死!又叫把屋里的丫头都撵到庄子上去。平儿见了忙使眼色先叫人出去,又劝凤姐道:“奶奶可是气昏了头了?她终究是那边太太领过来的,那边太太没有把柄还要治你,你何苦要把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去?依着我说倒是该去告诉宝二奶奶去,如今这家里正经是她管,这样眼里没有主子的奴才也该叫她去发落,要跟大太太打擂台叫她们打去。咱们只冷眼看着,谁都不得罪!” 凤姐闻言也觉有理,便叫人把那些婆子丫头都带到宝钗处,叫宝钗发落。凤姐见那些人都出去了,一时灰心意败起来,想自己辛苦管家连嫁妆都陪了进去,终究也没得一句好!她正经婆婆邢夫人只恨不得活吃了她,贾琏也巴不得她早日死了,好把那些脏的臭的都拉进屋里,这倒也罢了,王夫人是她的嫡亲姑母,竟也没有一句话回护于她,反说她给王家丢了人!眼下自己的身子也垮了,就独剩巧姐儿这么一个闺女,以后可怎么办才好?思及此处,不禁又滚下泪来。 平儿见状忙安慰她道:“奶奶的难处我知道,别的倒是好说,只是姐儿年纪还小,若是奶奶不肯振作,姐儿的将来还能靠谁?” 凤姐听这话,只觉正撞在心坎上,忙对平儿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现下我还在呢,他们便敢这么欺负姐儿,若是有朝一日,咱们都不在了,怕是姐儿也难活了。我想着早些给姐儿定下一门亲事,我哥哥王仁家里倒有个儿子,年纪也相当,若是能把姐儿嫁过去,有她舅舅撑腰,谁还能欺负了她去?” 平儿道:“奶奶先别想这些,与其想这,不如好好调养身子,生个哥儿傍身,将来不管姐儿许给谁家,也能有个依靠,舅爷虽是亲娘舅,将来也未必不变的。” 凤姐闻言又伤心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方道:“你这话自然是正理,可我的身子不争气,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屋里这些人一个一个妖妖乔乔,没有一个不盼着我早死的,怕是连你二爷也盼着我死。我能信能靠的只你一个了,你若有个一男半女,咱们将来也都有靠了。” 平儿闻言红了脸宽慰凤姐道:“奶奶何苦说这些丧气的话?奶奶只管养着身子,奶奶同二爷就跟宝二爷林姑娘他们一样,是自幼一道玩大的,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二爷对奶奶也并非全然无情,只要二奶奶肯好好同二爷说说,低头认个错儿,还有什么不成的?况且张华那事儿究竟是奶奶错处大些。” 凤姐听完叹道:“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了,就跟魔怔了一样。后面我也想着不该如此,嘱咐旺儿那小子把人处理干净,谁知他竟敢唬我!如今对了出来,我也没脸去见你二爷了。”平儿又安慰了凤姐几句,凤姐忽想起什么,又问道:“那张华可还在家里?你二爷打算拿他怎么办?” 平儿道:“我倒也打听了,二爷身边的人说二爷本想同老爷商量了再作处置,偏赶上宝二爷出事又有林姑娘老太太两件丧事,二爷见老爷事多,又怕老爷生气,也没敢回上去,只把张华关在下房里,等这些事都过一过,再作处置。” 凤姐道:“咱们便是给他银子封口,封的住一时难道还封的住一世?若依我,必是要斩草除根的。先给他些银子,打发他出府,半道上再找人把他打死,只说是遇上截道的了,谁还能说什么?合该她倒霉便是!只可恨如今家里不由我做主了!” 平儿听了大惊,正欲劝时,便有两三个老嬷嬷带了大夫进来,二人忙掩住话头,往纱帘后面回避。那大夫诊了一阵儿,捋须沉吟道:“小姐这病本是不碍,怕是叫人耽搁了或是又再外面伤了风,渐次虚微浮缩起来,这倒非同小可。”说着便开出了方子来,凤姐平儿都看不懂,只叫人快去抓药煎来。 那巧姐儿吃了药,果然渐渐退了烧,又睡了一晚,此日便醒转过来,熙凤也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又每日每夜贴身看顾了几日,巧姐儿方才痊愈,又养了几日,才复又上学去了。 凤姐见巧姐已好,更着意打探张华之事,听说贾琏果然是给了张华银两,放了张华回去,顿觉不能纵虎归山。她眼下又无人可使,正烦闷间,忽有王家打发人来说王子腾夫人病重,要接凤姐等甥男甥女过去探看。凤姐便借机寻着王仁,给了他些银两,叫他找几个人,寻个机会灭了张华的口! 那王仁多有些不成器的伙伴,常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今日见亲妹子求上门来,他更是有意要显一显他的神通,只拍着胸脯保管三五日之内办成此事,叫凤姐只管放心。凤姐见兄长应下此事也放下心来。 那王子腾夫人病逝极重,连换了几个大夫都说不好。凤姐宝钗宝玉几人在王家待至晚间方回了贾府,歇了片刻,便听外面有人问:“二奶奶在家吗?”正是麝月的声气,平儿忙出去引她进来,麝月见了凤姐,便把宝钗如何处置那些丫头婆子都细细说给凤姐听了。 那日宝钗服侍着宝玉服了药,正欲出门理事,便见凤姐身边的婆子押着几个人过来,说这些人如何如何眼里没有主子,如何怠慢巧姐儿。宝钗听完心理已有了盘算,先问那婆子的话,一面问,一面叫人记,倒真如公堂上审案子一般。那婆子素知宝钗是个宽厚的,又仗着背后有费婆子撑腰,竟耍起赖来,把责任都推到那两个小丫头片子身上。宝钗心里明白却并不揭破她,只叫人照实记下,又问了那两个小丫头,待都审问清楚,便叫他们画了押,又在麝月手上看了一会。便叫人把费婆子连同赖大家的一起找来。 那宝钗早瞧出府中下人多有惫懒之意,早想好好整饬一番,偏那偷盗一事牵着王夫人的陪房,只好草草了结,偏巧今日凤姐送了人来,宝钗便想借着此事立威。 一时赖大家的进来,宝钗便对她说道:“赖嫂子你瞧瞧这些人,瞧着主子们事多,竟越发无法无天起来。连主子姑娘也敢怠慢!”说着便把供状都给赖大家的瞧了。赖大家的正看,费婆子也进来了。那费婆子心里纳闷,不知宝钗叫她有何事,待进了屋见了熟人,心里方明白过来,偷眼觑着宝钗,只见宝钗面色如常,正同麝月说话。 宝钗见人都齐了,先叫赖费两人坐下,那二人告了坐,宝钗方对费婆子笑道:“今儿叫嫂子来,不为别的,只为叫嫂子帮我做个见证不是我不敬大爷大娘,实在是这些下人太过分了些。”那费婆子忙起身陪笑着说不敢,宝钗仍让她坐下。叫麝月把事情都说了,又叫费婆子也看了供状,又听宝钗对着她说道:“此人既是费嫂子保举的,我若私自处置怕伤了嫂子的脸面,连带大爷大娘脸上都不好看。故此叫嫂子也来瞧着,若我有个不公,也请嫂子提点。”那费婆子老脸羞得通红,连说几个不敢。 又听宝钗向赖大家的问道:“赖嫂子看完了吧,你瞧这事儿如何处置的好?我才进门年纪又轻,若叫我处置,怕是没个轻重!”那赖大家的知道宝钗有意试探忙道:“按着府里的规矩,轻慢主子,便该打个三四十板撵到庄子上去!”宝钗听了微微点头,又向费婆子看去,那费婆子见宝钗看她,慌忙站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赖嫂子说的正是,府里是有这样的规矩,巧姑娘是我们这房嫡出的孙女,最是尊贵,若有个好歹,凭他们有多少条命也赔不起,留着他们性命已是恩宽了,只请二奶奶依着规矩处置,大太太那里我去回话!” 宝钗这才点头笑道:“既有嫂子这话我便放心了!”说罢便叫人把那些婆子丫头都拖了下去。 凤姐听麝月说完,心里暗赞了一声,叫麝月回去替她谢过宝钗。不觉已到二更时分,平儿上来服侍凤姐睡下,一宿无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 第42章 为亲女王熙凤受辱,慕贤良贾巧姐问书(三) 接连几日,大雨倾盆如注,政赦二人业已议定,待贾母过了百日,先将西跨院收拾出来,叫贾政夫妇领着儿孙女媳过去居住,待贾政这里都搬完了,贾赦再正经搬进荣禧堂起居。如此兄弟俩住的近便,一来方便守孝,二来也免叫外人说嘴。 眼下各房下人都忙着点验物品,登记造册,又要整理衣物,收拾箱笼。各处都是忙忙乱乱。独凤姐这里十分清闲,元春即将临盆,王夫人成日家吃斋念佛,没什么事情,况府中诸事现下仍由宝钗代管,也用不着凤姐出面;那邢夫人正忙着收拾金银细软,她哪肯叫凤姐瞧见?巴不得把凤姐撵的远远的;凤姐卸了身上的担子,正经好好养了数日,脸上也有了血色,下红也渐渐止住了。又要王仁托人传来口信,说是诸事完结,请凤姐放心。凤姐这才算彻底放下心中大石,只是深恨旺儿欺瞒于她,没能剪草除根,以致酿出今日苦果!要拿旺儿出气,偏那旺儿早叫人打了个稀烂,连尸首都拖去了乱葬岗子,凤姐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那平儿见凤姐脸色渐好,心里高兴,这日趁着摆饭的功夫便劝她道:“我瞧着奶奶这些日子精神渐好,我早说叫奶奶丢开手,少管家里这些乌糟事儿,奶奶非不听,咱们再俭省,再得罪人,最后还不都便宜了旁人?这家里除了老太太水管奶奶的死活?奶奶管家一场,管的好,他们便说是应当,管的不好,又跑来挑毛病。那管家的差事是好干的?咱们得罪多少人?多少人恨咱们,这又是何苦?” 凤姐听了笑道:“偏你这小蹄子话多,见我好了,又来怄我。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偏我那些年掐尖要强,事事都要头等好,平白吃了这许多苦楚。罢了,罢了,经了这些事,我也看开了,左右不是咱们自己的事儿,趁早丢开手我倒乐得清闲。” 平儿忙笑道:“奶奶真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二爷那里奶奶还是早日去认错才好,眼下秋桐为着告密的事儿已失了宠,那俩小丫头还不成气候,我看爷的心思未必在她们身上。奶奶若能调养好身子,接连生他两三个哥儿,咱们便什么也不怕了,以后也有人给姐儿撑腰了!” 凤姐听说叫她生两三个哥儿出来便红了脸啐道:“好个不害臊的丫头,你叫我生?你怎么不生?”说罢倒又伤感起来,拉了平儿叫她靠着自己坐下含愧叹道:“往日里是我的不是,你一片真心待我,我却平白吃些没要紧的飞醋,白叫你受了不少委屈。咱们自小便在一处,我要早听你一句劝,又何至于吃这些亏?以后你也别奶奶奶奶的叫了,我只当你是我嫡亲的妹子,咱们只论姊妹不论主仆可好?” 平儿心中一暖,正欲说话,忽见小丫头琼儿跳了进来,拍手笑道:“奶奶快去太太屋里瞧瞧,咱们姐儿把珠大奶奶宝二奶奶都问住了!” 凤姐素知宝钗是个博学的,听说巧姐把宝钗问住了,心里既欢喜又觉着奇异,忙扶了平儿往王夫人处去。 原来这日午间,宝钗李纨两个过来服侍王夫人用饭。那王夫人正礼佛呢,见她们过来便同她妯娌两个说起昨晚上做的怪梦,王夫人只隐约记得大约是天明十分,她也不知事梦是醒,只见元春捧了一匹断了头儿的富贵绵长万字锦缎来家找她,哭着叫她退步抽身早寻后路。宝钗李纨听了一时面面相窥起来,都觉这梦不详,恐不是什么吉兆,又都不敢同王夫人说实话,又见王夫人心神不宁,又少不得拿梦是反的云云来帮着开解。 说话间,忽听巧姐儿在外面问道:“宝二婶婶在这里吗?我母亲说二婶婶学问最好,上我在学里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二婶婶。” 王夫人听见巧姐儿在外面说话,忙叫玉钏领她进来。那巧姐儿见长辈们都在,一一见过礼。宝钗拉着巧姐坐下,又抓果子与她吃,这才说道:“姐儿有什么只管问,你珠大婶婶也在这里,她的学问也是顶好的!” 巧姐小大人一般低头想了又想似是都理清了方抬头问道:“今日我们学里的顾大姑给我们讲女四书,讲道当中一句‘宣王晚朝,姜后有待罪之谏。’大姑说这话的意思是,周宣王上朝迟了,姜皇后就脱了发簪耳环,待罪于永巷以进谏。那难道男子做了不好的事,竟都是因为女子不肯进谏吗?” 李纨听完对着众人笑道:“姐儿问的这是女范捷录里的话,我幼时也读过,倒不如我先解给姐儿听听。” 巧姐乖乖站起身来,对着李纨深施一礼道:“恭聆婶婶教导。” 李纨道:“咱们做女子的自当以夫婿为尊,天地阴阳自有定理,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唯有夫君好,咱们才能好。故此夫君但有行为失份,咱们做女子的自该竭力劝谏,一劝不成自该再劝,再劝不得,亦可以死明志。” 宝钗听了只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却不露出里。那巧姐想了一回又接着问道:“大婶婶说的固然是正理,可是顾大姑前些日子还讲了婕妤却辇的故事,汉成帝明明有班婕妤这样贤明的后妃,为何还是那般昏庸呢?” 李纨叫她问住了,便推了推宝钗笑道:“姐儿问你呢!” 宝钗已经有了计较,正预备说呢,忽听外面丫头报:“琏二奶奶来了!” 那巧姐一见她母亲来,便要猴上身去撒娇来。凤姐见王夫人和妯娌们都在呢,便轻斥巧姐道:“叔祖母还有婶婶们都在呢,你便这般没规矩起来,仔细你老子知道!”嘴上说着,手里却仍是忍不住摩挲女儿的面庞。 王夫人本叫那梦搅得心神不宁,念了一头晌的经也没静下心来,现下听着巧姐儿跟宝钗他们妯娌几人有说有笑的,一时竟把梦里的事儿都忘了,只一心看他们说笑,只听见对凤姐儿斥责巧姐,便对着凤姐道:“姐儿还小呢,谁打小不是这么过来的?方才说哪去了?宝玉媳妇儿你接着说。” 宝钗陪笑着,应了声是,这才微启朱唇接着道:“姐儿能想到这一层已是很好了,二婶婶替你解上一解可好?” 巧姐儿听了便从凤姐怀中跳了下来,施礼等宝钗说话。 宝钗缓缓道:“周宣王之所以成为明君,而汉成帝却做了昏君,终究还在他们自己。周宣王有贤后,汉成帝亦有贤妃,然周宣王信重贤后贤臣,故有宣王中兴;汉成帝却迷恋赵氏姊妹,冷落班婕妤,便是班婕妤再贤明,汉成帝不肯听她的话,也是无用。” 巧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宝钗又接着道:“不但是周宣汉成,便是唐宗明皇已是如此,先有唐宗纳谏,方有文德皇后中宫懿德,千古典范;先有明皇听谗信佞,再有渔阳鼙鼓,马嵬之变。” 巧姐又摇了摇头道:“不对,顾大姑说明皇的杨妃是祸国的妖孽,正因为有了杨妃才有明皇不理朝政。” 李纨插口道:“那杨妃自然是妖孽,杨妃若是贤德之人,自也没有后来的祸事了。” 巧姐儿又问宝钗,宝钗听了李纨的话,又瞧王夫人脸上似有赞同之意,她便不肯把心中所想透露出来,故此沉思片刻方对巧姐儿说道:“杨妃不能劝谏帝王,更纵着族亲四处为非作歹这是杨妃的大过。后妃之于帝王,既是夫妻又是君臣,既有夫妻相扶之意,又当有臣子辅佐之则。你们大姑可曾教过你‘男正乎外,女正乎内,夫妇造万化之端。’?” 那巧姐儿点头道:“大姑教过这句。” 宝钗道:“那边是这个理了,男子不贤孝忠勇,做妻子的应当劝谏,这是妻子的本分。若因男子不能尽其本分,做妻子的便也不肯尽自己的本分了,这便不对了。妻子进了自己的责任,而丈夫犹不悔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日后再出什么变故,横竖把自己当作之事作好,便是结果不好,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话未说完,只见贾琏满脸泪痕赶了进来,跪下道:“太太快领着兄弟媳妇上皇陵看看吧,那边来了信儿说是咱们娘娘不好了!” 王夫人闻言,险些昏死过去,忙叫丫头帮着更衣,又叫宝玉宝钗跟着同去! 年初太上皇皇太后同往皇陵祭祖,本来订了开春便能回朝,谁知太上皇有了春秋,赶上时气不好,病倒在了皇陵上。因着元春封妃之前,就是太上皇身边服侍的。皇后便下了懿旨叫元春过去代天子侍疾。到了夏初,太上皇方微微见好。彼时元春月份大了,身子沉重,不好挪动,故此便预备在皇陵左近的行宫里生产,这几日就要临盆,王夫人日日诵经茹素,只求元春顺利生产,却不曾日等夜盼,竟是噩耗传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第43章 难产贤德妃薨谥,查亏空荣国府惶惧(一) 话说王夫人正倚在塌上听宝钗他们说话,忽见贾琏气喘吁吁地赶了进来直说元春不好了。 王夫人初听这话,犹自不敢相信,又叫贾琏说了一遍。那贾琏满脸泪痕道:“来传旨的内监只说咱们娘娘昨日夜里跌了一跤,今日一早才诞下了皇子,可皇子一生下来便没了气息!”说罢便伏地痛哭不止,凤姐心里着急催问贾琏道:“皇子没了,那娘娘呢?娘娘到底怎么样了,爷倒是快说啊”贾琏抹了抹眼泪,哭着道:“娘娘!娘娘见了大红了!眼下还生死不知呢!驿马八百里加急,这才把消息送进宫里,宫里便传下旨意,叫咱们家里人往皇陵上探见!” 话未说完,王夫人便觉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嗡嗡直响,眼瞧着贾琏的嘴一张一合的,却什么也听不见!宝钗一直觑着王夫人的神色,只听贾琏说元春见了大红,王夫人的脸上瞬间便没了血色,摇摇晃晃欲倒,宝钗赶忙过去扶住,王夫人这才勉强支撑,却也禁不住哭得泪如雨下,李纨凤姐也陪着垂泪,那凤姐见巧姐还在屋里,便试了个眼色叫平儿先领着巧姐家去。 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宝钗在一旁劝道:“太太切莫过于悲痛,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好,眼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王夫人已收不住泪,拉着宝钗的手,还未说话便滚下泪来。她瞧瞧宝钗又瞧瞧李纨,不觉放声大哭起来:“我苦命得儿啊!老天你开开眼吧!你已夺去了我的珠儿,难道连我的元丫头也要夺去吗?” 李纨听见贾珠名儿,哪里还撑得住!也放声痛哭起来。宝钗见屋里哭成一片,实在不成样子,又恐如此耽搁平白误事。忙命莺儿吩咐下去,叫底下人先套车备马,预备好贾政王夫人出门的东西。都安排妥当了这才问贾琏道:“宫里既叫咱们家里人去探看,琏二哥哥可知究竟要去几个人,有哪些人能去,哪些人不能去?” 贾琏道:“那夏太监来传旨,倒没说去哪些人,只叫咱们速去探看。太太们都是有诰命的,自是该去;老爷们也各有世职,按制也可同去。只是宝兄弟,他既是近亲,却无官职,还是外男,倒叫人觉着为难” 王夫人听了这话哽咽道:“宝玉怎么能不去,他可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姐姐,若娘娘真有个不测,难道宝玉不该去送送?”话音未落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自然是能逢凶化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又连念了好几声佛。 宝钗听王夫人叫宝玉也去,倒是一愣,又看了看凤姐,那凤姐也正看着她。宝钗定了定神劝王夫人道:“宝玉是娘娘的嫡亲兄弟,太太叫宝玉去,这固然是正理。只是眼下宝玉的病虽是好些了,但太医嘱咐还叫静养,若是长途奔波,怕是不好。况且这些日子家里先去了林妹妹,又走了老太太,宝玉已是整日念叨不休,若是大姐姐也去了,怕宝玉更受不住了,一时再激出病来,就更不好了。太太看呢?” 王夫人此时已渐渐收了泪,她已失了一双儿女,自然不愿宝玉再有任何不测。眼下听了宝钗的话,只好点头道:“我的儿,还是你虑的周全,宝玉娶了你是他的大造化。有你陪着他,我便是闭了眼也能安心了!”宝钗忙劝王夫人宽心,见王夫人止了哭,忙叫玉钏服侍着王夫人去更衣。又叫彩云去传周瑞家的进来,叫周瑞家的亲去请邢夫人。 王夫人收拾已毕,正要上车出门,忽见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走来陪笑道:“请二太太的安,我们太太今日一早多吃了两口饭,此时便有些积食,怕是行不了远路了。只好在家等消息,望太太见谅。若是娘娘无碍,也请二太太替我们太太给娘娘请安。” 王夫人听了更增气恼,正预备说话,忽有贾政那里派人来催,王夫人只说就好,一时也无暇同邢夫人理论,只好先登车出门。 贾政听说贾赦邢夫人不肯过去先陵,想这些日子种种乱象,不禁悲从心底起,忍不住长叹一声。却也只好叫小厮不必备马,他与王夫人同乘一辆大车倒也省事些,只是叫贾琏多领些亲信家人随车护卫。 因有探春和番东扶之故,那东扶国主便撤去对海匪的支持,那些海匪果然力不能支,官军收剿了几回便渐渐不成气候,都作鸟兽散了。其中有一支人马四处流窜,到处打家劫舍,月前竟在京郊福宁山上安了营扎了寨,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专门打劫过往客商,连官眷也不放过。那为首的贼人最是刁滑,朝廷收剿了几回,都未能将其剿灭。 本朝先陵位在京郊孝慈县,离都约有十来日的路程,正要路过这福宁山。贾琏等都恐遇上这伙盗匪,因同贾政议定,车马只沿着管道行走,每至日落之前,必要进城寻客店住下,宁可少赶路,也绝不走夜路。贾政知道这是正理,王夫人心里着急却也无法。 一行人直走了半月功夫,方到了皇陵,彼时元春业已入殓,内监领着贾政王夫人两人入了殡宫。王夫人早已哭的肝肠寸断,贾政为人端方,此时也不禁老泪纵横。 且不说贾政夫妇如何伤感,只说那日元春伺候太上皇服了药睡下,便回宫歇下,谁知走在半路,忽叫什么东西绊住,跌在地下,当场便哎呦痛叫起来,那些随侍的彩嫔昭容也都唬住了,慌忙去寻太医叫收生姥姥。那元春本将生产,她年近三十才有了头胎,本就难生。偏打年后起,贾府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竟屡遭劫难,元春每日思虑忧伤,气血渐亏,又兼跌这一跤,胎位有些横了过来。太医们施针用药也都无力回天。足足一夜的功夫,到了寅正时分,元春目光便渐渐涣散开来,哑着嗓子一声一声的叫娘,身下的被褥已叫血水染的通红。不知又熬了多久,忽听收生姥姥喊了一声:“看见头了!娘娘使劲,快!”元春哪里还有力气?她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嘴唇发青,不断抽搐,浑身上下抖的厉害,收生婆拿了参汤给她灌了下去,只见一股血水冲了出来,连带着娩出一个遍体乌紫的男孩,那男孩早没了气息,活生生的就憋死在娘胎里的。 元春犹自睁着眼,倒觉身上渐渐轻盈起来,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想要回家却也寻不着方向,正在仲愣之际,忽见前面一个赖头和尚迎面赶来,元春欲问他此为何处?谁知那和尚却拿了蒲扇,向着元春脸面扇了过去,元春只觉一阵风儿刮过,竟浑浑噩噩跟着那和尚便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方见一座惨破府邸,画栋雕梁俱都叫蛛丝缠住,府内四处摆满孝布白幡,阴森森一片雪白。元春不见了和尚踪影,正四处寻找。忽见正房之中卧着一个老妇人,不是王夫人又是哪个?元春此时也顾不得别的,赶忙扑了上去,才说了几句话,忽有许多鬼差持牌过来锁拿,元春哪里挣的过?一时神断魂散,香销玉沉。 今上闻知元春死讯,念其侍君有功,特追封元春为皇贵妃,赐谥:庆恭。天子特辍朝三日以寄哀思,令北静郡王亲典丧依。元春棺椁不必回京,就近择期葬入妃陵,另于凤藻宫内设置灵牌,凡京中命妇,俱依皇贵妃丧仪典制,往宫中哭灵尽哀。又开天恩特准贾政王夫人暂不回京留于行宫内伴灵三日。 贾政与王夫人两个感恩涕零,又在行宫中伴灵三日,到了第四日,便有内监引他二人出行宫。王夫人纵有万般不舍,奈何国家自有规制,违逆不得,只好坐车回府。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还是不太会写生孩子……发盒饭发的我自己都抑郁了,发了多少份盒饭了?这文应该改名叫我替曹公发盒饭 构思中...突然想下一章收拾收拾贾雨村 第44章 难产贤德妃薨谥,查亏空荣国府惶惧(二) 贾政一行离了皇陵,一路秋雨沥沥,寒雾蒙蒙,王夫人哭的废寝忘食,贾政也跟着长吁短叹,不过几日功夫,两人似都老了老了十岁有余。 一路入了神都,到了荣府进了角门,宝玉等都亲在仪门外迎接。方进仪门便见贾赦迎了出来,贾政还来不及见礼便叫他一把拉住只听贾赦道:“可是回来了,你可听说史家叫人抄了?”贾政听完就是一愣,他同王夫人出门一月有余,皇陵路远,都中消息尽皆阻断,如此大事他竟是一字不知。 兄弟俩携手行至荣禧堂上,贾政也顾不得更衣,忙问贾赦史家究竟为什么抄了?贾赦正欲说话,忽见贾琏领着几个青衣进来,那几个青衣既不甚倨傲,也不很恭敬,只对贾政微一拱手唱了个喏道:“奉都察院胡堂官的令,请老大人部里问话!”贾政起先听了这话,几乎吓掉了魂,后来想想自己平日行事谨慎,自觉上对得起天心,下也对得起民意,也没什么可惧怕,心里反倒安稳起来,只嘱咐了贾琏几句,便大大方方的跟着那几个青衣去了。 此时内宅女眷们也都知道青衣把贾政带了去,那王夫人先受了丧女之痛,如今夫君又叫督察院带走,她上了年纪的人承受不住,一口气上不来仰身栽倒在地,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她抬倒炕上去,忙叫传大夫进来,李纨宝钗凤姐三人都在一旁伺候,谁也不敢走。连带府内有头有脸的管家娘子,也都在王夫人屋外等候消息。园中家里那些仆人们,见少了管束,胆小的不过偷懒躲滑,胆大的便开始盗窃财物,这些刁奴听说贾政也叫人拘走了,竟都开始贿赂守门之人,想着法子要离了贾府,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走了两三个小厮,宝钗等竟一无所知。 且不说王夫人这里如何请大夫问药,但说那贾赦见青衣请了贾政去,心里便不自在起来,生恐贾府落得同史家一样下场,忙叫心腹小厮先把金银细软都收拾好,一旦有什么不测便偷偷运了出去,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回了荣禧堂中,同晚辈们一道等候消息。彼时贾琏已出去了几趟,想着打探些消息回来,谁知诺大的都察院,上下多少人丁竟连半点口风都透不出来,别说是宝玉贾环这些年轻的,就是贾赦也吓得冷汗涟涟,贾环面上虽淡淡的,手上却止不住的颤抖,贾兰年纪小更是吓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贾琏听了心烦,冲着贾兰呵斥两句,那贾兰不敢在哭,只在一旁抽噎,听的贾琏更是上火,只好在屋里走来走去。众人皆是惶惶不定,独宝玉一个呆呆愣愣的坐在那里,似是眼下乱局均与他无干一般。 到了掌灯时分,贾政方才回府,众人赶忙围了上来。那贾政见众人都急的手足无措,忙道:“还不是为了贾雨村那杀才!真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贾雨村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贪污大军粮草,致使前军战败,又呈上了证据!今上看了龙颜大怒,今日一早便下旨将他锁拿下狱,眼下正叫刑部正会同都察院审验问明,还要纠察同党!只因他是咱们保举的,部里这才叫我去过去回话,问我说贾雨村明明是因贪酷革了职,为何咱家还要保举与他?我只好回说,我看他确有几分才干,又年轻是能为朝廷办事之人,这才接着官员起复一事上本保他做了金陵一声的知府。那胡堂官听我说完,也不说话,过了一阵才接着问我说,听说那金陵打死人命,前几个月才判了流刑的薛蟠是你外甥不是?我一听问蟠儿的事儿,脸上也冒了汗,只好说:‘薛蟠虽是我的外甥,可他前些年在金陵居住,是这些年他上京才住了我家的房子,我也多有矩管于他。‘’那堂官听我这么说,倒是冷笑一声接着问:’这么说,他在金陵打死人命一案,政老是一概不知了?’我听他这么问,也只好推说不知,我见他不肯信,只好把贾雨村如何上门索玉,又如何诬告宝玉都同那胡大人说了,这才算勉强撇清,如若不然,还不知又惹出什么事来!” 众人听完愈发惶惶不安起来,贾政摆了摆手,叫宝玉先领着贾环贾兰两人回去,这才问贾赦道:“史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好地怎么就闹到了的田地了?” 贾赦叹道:“还能为着什么?说是外任亏空,眼下这些官儿有几个外任不亏空的?都说咱们这位主上是个刻薄寡恩的,为着百十万两的银子,益发连老功臣们的脸面都不顾了!不但抄了史家,连带史家女眷都叫拉出去发卖。内府的人在城东搭了台子,那些太太小姐跟牲口一样叫人拉了上去,任人挑拣。都中那些富户都知道厉害谁也不敢去买,到底还是南边来的不知轻重,买走了几个姑娘!” 贾政听着越发难过起来,对着贾赦说:“兄长还是慎言才是,像主上刻薄寡恩这类话可是万不能再说!俗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不比当年了,史府一门两侯前些年又颇受重用,尚且落得这般下场,何况咱们?眼下宁府已经没人了,咱们若再出什么事,九泉之下可如何有脸去见祖宗?” 贾赦也自悔失言,又听那贾政说道:“我前些日子在皇陵,也见了太上皇皇太后,太上皇是不成了!”贾赦忙问道:“前些日子不是说好些了,再养些时日便可回宫了吗?”贾政凑到贾赦的耳边道:“皇太后同我说,太上皇不像是病,倒像是毒!”贾赦大惊忙道:“这话你可有实据?”贾政道:“有实据该如何?没有实据又该如何?我只劝哥哥一句话,咱们以后只管夹着尾巴好好过日子,若能躲过这一劫那是万幸,若是躲不过......”贾赦叹道:“怎么真就到了这个地步了不成?”贾政见贾赦尤未参悟便道:“哥哥只想这半年来的事儿便是,回来的路上我想了一路,怎么好好的非要北静王爷护着二位老圣人出宫祭祖?南安郡王英勇善战多少恶战熬过来的人,怎么上南面缴个海匪反而大败而归?再说太上皇一向健朗,怎么突就病倒了?娘娘好容易有孕,宫里那么些妃嫔,怎么就非得叫娘娘大着肚子过去服侍?哥哥还想不明白?” 贾赦仔细一想,也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这...就算咱们是...可陛下何至于此啊!”贾政看屋内只有贾琏与他兄弟二人叹道:“兄长不信?那兄长再想想,那边府里的案子迁出多少世家子弟来,夺了多少家的爵位?太上皇素来恩宽,对咱们这些旧日门户多有照拂,今上刚登大宝那阵忠义老亲王坏了事儿,幸有太上皇庇佑,不然怕要血流成河的,怕是今上心里早有芥蒂,如今大权在握,咱们这些人家怕是要大难临头了!再一个不但是咱们就是忠顺王爷怕也叫住上套进去了,前面借着忠顺王爷的手摆布了咱们这些人,再用贾雨村这样的人去打忠顺王!”贾政素不善谋略,只是这半年来先是宁府出事,再到宝玉被拘,如今又是元妃之死,史家被抄,任是傻子也明白了几分。 贾赦早听呆了,他看了看贾政又看了看贾琏,那贾琏犹自想着贾政的话,倒没留意他父亲正盯着他看。贾政喝了口茶,又接着道:“兄长说,外任谁没有亏空?这话说的不错,上面要查亏空,这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可同样查亏空先查谁后查谁,这就是学问了,兄长难道不懂?我只问兄长一句话,兄长有没有亏空在外?”贾赦禁不住抬手蹭了蹭额上的汗珠,这才发现自己一双手已抖的不能自已,他也不敢看贾政,只讷讷的道:“我没有亏空,我成日在家,哪里有亏空?”贾政听他这话信以为实,又劝了他两句,这才回了房。 贾赦见贾政走了,忙催贾琏道:“快快,你赶紧上孙家问问,你二妹妹死那阵那孙绍祖不是说咱家在平安州的亏空全由他一力承担吗?如今半年过去了,他倒没了动静,你快去,这会子就去,赶紧上门问去!”贾琏领命,赶忙去了。 且说那宝玉听说史家抄了,生恐湘云叫人糟蹋了去,接连几日只缠着宝钗叫宝钗想法子打探消息。宝钗叫他缠的无法只好求着薛蝌出门帮着打探。那薛蝌在城东等了几日,只见史家女眷一拨一拨的叫人拉倒台上去叫卖,可怎么也没有宝钗说的那人。他只好回来告诉宝钗,说是没见着湘云,不知是叫人买走了还是死了。宝钗见宝玉这些日子越发呆了,更不敢照实同他说,只好用别的话来安慰他,又常同他说哪家胭脂好谁家花朵香来引逗他叫他开心。外人见他俩感情倒好,反时常打趣,宝钗只好把苦都闷在心里,每日只是闷头过日子罢了。 第45章 因果报守备登高位,发旧事贾琏遭弹劾(一) 话说贾琏不敢耽搁,连夜到了孙府门前,把个孙府大门拍的山响,那孙府看门的出门一看是贾琏上门当下皮笑肉不笑的道:“我当时谁,原来是贾家舅爷,我家老爷病了,不见客,舅爷请回吧!”贾琏早听门口便丝竹阵阵笑语连连,哪里肯信这话,披头便要硬往里闯,那门人见贾琏硬闯,赶忙喊人过来将贾琏等人团团围住那为首的便骂道:“什么破落户?少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你家眼下已经没有娘娘了,还来我家楞充什么舅爷!叫你走,你不走!可别怪爷打着你走!”贾琏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只气的冲冠眦裂,就要上去打人,幸叫手下小厮拦住了,拖着贾琏出了孙家门。贾琏满脸通红,还叫着要打,兴儿忙一把抱住劝道:“也何苦同这些杂碎置气?回头惹出事来,老爷还不是要派二爷的不是?咱们先回去把这里的实情回给大老爷知道,要跟孙家算账还是再想别的法子,一概凭老爷做主才是!” 贾琏知道这是正理,待要忍下这口气,又实在不能,只在孙家门前跺脚叹气,指着大门无赖竖子贼秃奴的骂了好几句,这才自觉出了几分恶气,骑马回府了! 贾赦听说孙家如此放肆,气的把房里的瓶子罐子砸了一地,靠在太师椅上只喘粗气,又逼着贾琏去告官!贾琏知道贾赦的脾气不敢劝他,小姨娘嫣红是个有眼色的,仗着贾赦宠她便劝道:“老爷可是糊涂了?叫二爷出去寻个状师倒是容易,可告孙家什么呢?咱们二姑娘已死了多时了,怕是尸首都烂了,老爷拿什么告呢?依我看算了吧” 谁知贾赦独断专行惯了的,今听嫣红当众驳他,又正在气头上,一把拉过嫣红,照脸啪啪给了她两巴掌骂道:“死贱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说话?”那嫣红自入荣府便得贾赦宠爱,从没受过这般委屈,当下捂着脸直冲了出去!贾赦也无暇理她,见贾琏还跪着更觉着心烦,摆手叫贾琏出去。 贾琏甫一出门便听外面仆妇大喊:“不好啦!嫣红小姨娘跳井了!”众人又都忙乱起来,都吵嚷着救人?哪里还救的起来?可怜桃花逐水去,秋千索上空寂寥。 贾赦听说嫣红投了井,气的浑身乱战,直把手边一切物什俱都掀在地上,犹不能解恨!还要喊打喊杀,又喊又骂!众人都不敢上前劝他,只闹到半夜,方又安静下来。 次日一早,天边才方出清光来,贾政便叫小厮叫了起来,说是贾赦正在荣禧堂内等着,慌得贾政忙不迭更衣出迎,那贾赦想了一夜,孙家眼见是指望不上了,倒不如趁早跟贾政说说,把老太太留下东西分上一分再七挪八凑借上一些,许还能应付过去。他既已打定了注意,便全然忘记了此前的不快。到了今日一早天刚放亮便喝命小厮套车,直往荣国府正房而来。 此时贾政穿戴已毕,甫一进荣禧堂,便见贾赦扑了过来,几乎要当场跪下。可把贾政吓得够呛,赶忙扶住,那贾赦这才哭道:“好兄弟,你救救哥哥吧!” 贾政正摸不着头脑,那贾赦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叫平安州算计了,如何落下亏空,只求贾政救命!贾政听说贾赦各处亏空足有□□十万两,当场吓得瘫在地上,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贾赦便道:“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求二弟把老太太的东西分一分,先看看能还上多少,差多少哥哥我再想法子挪凑便是!”贾政也没法子,只好同意,又叫贾琏去请族中耆老做个见证。 第46章 因果报守备登高位,发旧事贾琏遭弹劾(二) 贾赦听见贾政还要族中耆老过来见证忙阻拦他道:“何苦叫他们来?老太太的物什,那是老太太的私产,原就该咱们弟兄处置,只要咱们两个说定了,旁人又有什么好说的?”贾政听他这话却觉不妥,奈何贾赦急得几乎跳脚,贾政叫他缠的无法,也只好依他。兄弟两个议定先去看看贾母留下的十数口大箱,瞧瞧能换多少银钱,还差多少,再商议如何补足,横竖先把朝廷的亏空补上! 二人一径来至后楼,只见十数口大箱排列森严,俱都叫紫铜大锁锁得严严实实。自打贾母归西,又有元春薨誓,家中事务繁多,贾政又去了皇陵上,自然无暇分配这些东西,只好仍委托琥珀看管。本想着待贾母过了百日,两人都除了服再做处置,也能得个好名声,却不曾想如今上面严查亏空闹得风声鹤唳,若还想要保住祖上的爵位,哪里还顾得脸面不脸面?少不得先把这些没用的卖了!若叫人夺了祖上的爵位,再要那些虚名还有什么用处? 琥珀听人说两位老爷都上了后楼,也忙上楼来。自鸳鸯死了,贾母这里的钥匙便都叫她管着。一时开了箱子,前头几个箱子都是些金银珠宝约合数万金;到后面又有些头面首饰,里面多是贾母日常不带的,每件都是精美异常,自然也有贾母常用的,自贾母病重便都收在这里,比之旁的更显精致华贵,件件不输宫中贵人所佩;旁的还有些衣裳绸缎,料子虽好,倒不值什么;最后几箱子乃是陈设摆件,其中便有贾母最爱的那幅慧纹璎珞。 十数口箱子一气打开,只见珠围翠绕,满室宝光。谁知贾赦见了这些东西却大觉失望,他原当贾母这里怎么也该有个七八十万两,自己再挪个十万八万便能把亏空都填上,谁知这里的物什加上那慧纹通共也就能换上三四十万两银子,够什么用的? 那贾政平素只爱同文人清客读书谈心,从不在这些外物上留心,自然不知这些物什价值几何,但见贾赦颜色不善,心下也明白眼下这些东西怕是远补不了贾赦在平安州的亏空!那贾赦看来看去,几乎把箱子盯出洞来,左右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也只好先叫琥珀把箱子都锁了,又对贾政道:“我瞧这些东西顶了天也就能值四十万两银子,再多怕是没有了。我想着这先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叫人看看,换了现银出来,那些亏空我能填多少先填多少,剩下的只怕要从公中出!俗话说得好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们保住这世袭的爵位,还怕没有银子送上门来?待得日后咱们反过身来,今日我拿了你多少回头我再补上便是,就只当是我从公中借的!” 贾政是个端方君子,听贾赦如此说忙道:“兄长说的哪里话?咱们兄弟同心都是为着保住祖宗基业,金银细软都是外物,如今兄长有难自当拿去,何苦说什么补不补借不借的话!” 二人正说话见,忽见贾琏匆匆进来,只在贾赦耳边耳语几句,那贾赦脸上忽然变了颜色,便摆了摆手,叫底下人都下去。眼见人都走光了,他这才对贾政叹道:“大事不好,才将长安传了消息来,说是节度使云光叫廷尉锁了去!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贾政听了也唬了一跳,他也知道这云光每每进京述职必来家拜会,年节也多有礼物送上,贾赦贾珍等人也常有事托他去办,现下他叫人锁了去,还不知能问出什么话来,若有一个不好…,贾政不敢去想。贾赦却坐不住了,直冲着贾琏喝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想法子出去打听?先去问问到底为什么锁了他去!等问准了再来回我!” 贾琏赶忙退了出去,贾赦也没心思看那些宝贝了,只好仍叫琥珀上来把这些箱子复又锁上。他赶着回家,要将这些年来与云光来往的信函尽数烧毁。贾政无法只好送他出门。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偌大的后楼便只剩下贾政一人,一阵秋风吹的楼上隔扇一开一阖,吱呀吱呀一声又一声,如同鬼哭一般。贾政不禁抖了一下,一时只觉寒毛倒立,惴惴不安,当下也不做停留,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因在居丧,贾政也报了丁忧,故此也不必朝参应卯,他心里挂记着贾赦的亏空,便想着同王夫人商量了再作决断,故此径直来到王夫人正房。那王夫人正梳头呢,贾政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眼下公中还有多少银子?你这里可有数?”王夫人奇道:“老爷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贾政叹了口气,只好先同王夫人讲了史家抄家的事儿,又说贾赦如何落下亏空,再说两人怎么商量卖老太太的东西,还差多少不足要公中出钱补上。 王夫人最是天真烂漫不擅掩饰之人,听完贾政的话不禁冷笑道:“老爷倒是大方!拿着公中钱去做这个好人!”贾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难道眼看着抄家夺爵不成?”王夫人道:“谁的家谁的爵?老爷忘了不成?元丫头出事以前,大老爷他们还巴不得叫咱们走,怎么如今落了亏空了?反叫咱们拿着公中的钱替他补上?” 贾政道:“你说那些酸话还有什么用?我只问你公中还有多少银钱,你说便是,何必夹枪带棒的?”王夫人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老爷既问,我也不瞒老爷,咱们家如今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了!现下家里所有的花销吃用,使得都是宝丫头的嫁妆!幸得宝丫头是个宽厚的,还替咱们在姨太太面前遮丑,若是遇上那些尖酸的,早便闹了出来了,咱们哪还有什么脸面?老爷如今定要拿出银子帮着大老爷他们补窟窿,那老爷自去同宝丫头说去,我是开不了这个口的!”说罢便背过身去,不看贾政。 贾政听说花销吃用都用着宝钗是的嫁妆,早红了老脸又问道:“怎么如今家里已经困窘到如此地步了吗?”王夫人转过头来道:“可不是?凤丫头叫大太太领走那时候我特特去查了,公中实在连一两余钱也没有了,若不是宝丫头嫁了进来,怕是吃饭钱都凑不出来了!前些年为着修园子,那可真是海样的银子流水价出去!后面几年年年天灾,庄子上的银子总收不上来。老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俗话说巧媳妇难做无米的饭。我是愿意把这正房让给大嫂子他们,倒要看看大嫂子他们拿什么当这个家,瞧他们能不能舍下老脸来问侄儿媳妇要嫁妆钱!” 贾政闻言跌坐在万字交椅上,只觉越发烦闷,忽听外面有人报:“不好了,琏二爷叫人拿住了!”贾政一慌,猛然起身,谁知脚下一滑,便栽到了地上! 第47章 因果报守备登高位,发旧事贾琏遭弹劾(三) 贾政正同王夫人说话,忽听底下人来报说贾琏也叫人锁拿了去,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王夫人唬了一跳,赶忙过去扶他起来。贾政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额角不断低落下来,身上软的如同一瘫烂泥,可把王夫人吓坏了,伏在贾政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府中上下已全然乱套,那凤姐也顾不得避讳了,披头散发冲进王夫人主屋,跪在王夫人跟前哭道:“太太救命!”说完便连磕了几个响头,额上渐渐沁出血来。王夫人忙叫玉钏彩云两个扶她起来,那凤姐哪里肯起,只抱着王夫人的腿哭求道:“求太太务必救救琏二爷!”话未说完便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王夫人见凤姐面容纸灰,涕泪交流,又看了看贾政。她妇道人家,自幼养尊处优,何曾经过这些变故?现如今变故突生,她心里就好似叫人塞了一团乱麻,早没了注意。 好在贾政已渐渐醒过神来,挣扎着站起身,慢慢往外走去。王夫人心里害怕,颤声叫了一声:“老爷!”贾政也不回头,背着身子对王夫人道:“我去北静王爷府上问问,有王爷在一天,天就塌不下来!”说罢,便摆了摆手,又直了直腰,大步出了门。凤姐仍哭个不止,玉钏彩云两个上去扶她在椅子上坐了,王夫人心里惶惶不定,嘴里只不住的念佛。 一时又有麝月进来讨安神的丸药,说是宝玉又犯了病了,王夫人听了愈发惊慌失措,也顾不上凤姐了,赶忙往霁朗斋看视。一进霁朗斋,只见宝玉直挺挺得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得盯着床顶,口里流出涎水来。宝钗坐在拿着帕子捂着嘴哭的脸红眼肿。王夫人忙问是怎么了? 原来那宝玉为着黛玉之死得了疯癫怔忡之症,贾母丧礼上虽叫宝钗激了一下,好了一些,终究未曾痊愈,时常犯病。他虽犯病,每日却仍要往潇湘馆里坐上一阵。宝钗见宝玉每日偷偷摸摸背人进园,只装作不知,私下里叫麝月偷偷跟在宝玉后面照应着他。如若赶上哪天家中无事,宝钗便亲自跟着过去。那宝玉清醒之时便只在潇湘馆中闷坐洒泪,若赶上病发,便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又唉声叹气。宝钗自在暗中看护与他,见宝玉疯的厉害之时,总做些奇形怪状的举止,也忍不住躲在后面偷笑,笑过一阵又禁不住伤感起来,忍不住撒下泪来。 近日宝玉为着死元春,失湘云这两件事又激起了疯病,每日只闷在房中,要么呆呆的坐一天也不说话,要么便拉着宝钗的袖子喋喋不休说些胡话。宝钗常见宝玉发病,倒也有些应对举措,只拉着宝玉说些风花雪月,脂香粉腻,若闹的厉害了,激他一激,他便安静呆坐几日。 这日正逢秋祭,天还未亮,宝玉便披衣出了门,宝钗听见动静也赶紧跟了出来。一路行至潇湘馆内,只见羊肠石子路上已堆满了飞落的竹叶,早秋的露水洒在上面,酵出一股淡淡的霉味。一抹残月挂在天上,清冷的月光伴着雾气笼进竹林,也拢住整个院子。 宝玉进了门,依例先焚上香。宝钗不好跟他进去,便在窗下等着,只从窗屉的碎缝中盯着宝玉举动。也不知宝玉在屋内坐了多久,宝钗只不做声在外面等着他,不知不觉间连衣裳也叫晨露打湿了。 如今园中只惜春一人住在栊翠庵,旁的人都搬了出去,那些上更的巡夜的看门的见没了主子,便也躲起懒来,每日这个时辰只管在各处酣睡。故此四下里没有一丝人声,只稻香村内偶有几声鸡叫传出,越发显出寒月无声,帘栊寂静。 宝钗站了一阵,感觉有些疲累,便在台阶上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枕臂托腮等着宝玉出来。忽见一个黑影跳下墙来,饶是宝钗矜重得体,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又恐惊着宝玉,只好大了胆子,自己摸进竹林打探,只见墙根上蹲了好大一只花狸子,宝钗这才抚胸常舒一口气,又暗笑自己冒失。正欲往回走,一回头忽见雾里有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宝钗唬的腿都软了,定睛一看才知是宝玉,这才松了一口气 宝玉正默祭黛玉,忽听外面有人叫了一声,便赶了出来,隔着雾气,隐约有人进了竹林。那宝玉病的正迷糊,只当是黛玉的仙魂现身,喜得忙要追上去,又恐黛玉生气,再不理他,只好不远不近的跟进林子。谁知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宝玉定睛一看,那有什么黛玉,分明是宝钗,登时便有些失望直问道:“怎么姐姐在这里却不见了妹妹?”宝钗闻言心中微寒,旋即低头苦笑,是了,哪一回不是这样?自己怎么反同他这个病人计较起来? 宝玉虽病着却也知宝钗对他好,又见宝钗头发衣服都叫露水打湿了,忙拉了宝钗的手道:“姐姐进屋里,外面冷,咱们进屋子里说话,林妹妹怕冷,定是在屋子里等着咱们呢!咱们一起坐船起诗社赏菊花好不好?叫老太太把云妹妹也接过来!”宝钗心里一酸,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的滚了下来。 两人正欲往外走,忽的墙上跳下一个人来!那花狸子吓得喵呜一声跳走了,宝钗吓得魄散魂飞,再看宝玉只觉他双手冰冷,脸上已没了人色!那人万不料潇湘馆中竟有人在,也唬的几乎死过去一半,再仔细一看,竟是宝钗宝玉两个,险些连另一半也一并死过去。赶忙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宝钗哪有空管他,只忙着看宝玉。此时园中上夜人等听见宝钗惊叫,也都赶了过来,灯笼火把只把潇湘馆照的入白昼一般,连林子里的鸦雀都惊的振翅高飞,远远遁去。 众人先把宝玉送了出去,又七手八脚捆了那翻墙的小厮,等着宝钗发落。宝钗记挂着宝玉,也顾不上这里,只叫上夜的人先把那小厮看住了,待她回过太太处置。都交代好了,便也匆匆回至霁朗斋中。 甫一出院门,便见丫头婆子乱走乱跑,宝钗忙拦下一个婆子问她怎么了?那婆子又是跺脚又是掉泪叹道:“琏二爷叫人锁了去,这家里要完啦,快都逃命去吧!”宝钗心中暗惊,忙叫人传周瑞家的进来管理,自己匆忙回到住处,只见宝玉躺在床上,如个死人一般!麝月莺儿两个都吓得懵了,一个个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宝钗不敢再瞒,只好叫麝月已索要安神丸药的名头去告诉王夫人,只说宝玉唬着了犯了病,请王夫人来看。 王夫人听了前因后果,不禁在心里埋怨宝钗,嫌她由着宝玉性子胡来,不免说了宝钗几句,那宝钗一肚子委屈却不好说出口来,只低头默默站在一旁。王夫人见宝钗不说话,也不再多说,只催着叫人去请王太医来看视,又叫管事拷打那跳墙的小厮。 未曾想那王太医见是贾府来人,便不肯来,只打发门上回说进宫去了。贾府小厮没了法子,只好在城中另寻大夫,到了天光大亮,才寻了一个郑姓医生进门。王夫人听了虽不满意,却也无其他人可请,只好叫宝钗服侍着往后面回避了。 不料那郑医生也却有些手段,他先针了脉,又看了宝玉的医案,沉吟片刻拿出一套针石。先刺在水沟穴上,复又取出三棱针依次刺在少商,中冲,商阳,关冲,少泽,隐白,大敦,涌泉,厉兑,足窍阴,至阴[1]十二处穴位,几处穴位渐有恶血流出,宝玉“嗯”了一声渐渐清醒,那大夫并不去针,犹自反复运针,直至淤血排尽,宝玉神智恢复。 王夫人听说宝玉醒了,赶忙念了一声弥陀佛,又叫底下人包了十两银子,除诊费之外额外赏给郑大夫。不料那大夫却坚辞不受,只说宝玉得病还需再施几回针,待全好了再过来要赏。王夫人听了,又欲留他多住几日,他也不肯,王夫人只得嘱咐赖大细细记下他的住处堂号。 王夫人见宝玉这里已无大碍,又训诫了宝钗几句,连带说了麝月莺儿两个,又叫她们仔细服侍,这才去了。彼时凤姐已叫平儿领回了家,眼下举家上下都等着贾政回来,也好问明了前程。王夫人也叫玉钏彩云两个出去打听,谁知过了晌午才见玉钏跑进来道:“老爷回来了,正在仪门外下轿呢!”王夫人赶忙接了出去,贾政在内仪门外下了轿,先叫贴身的小厮赶紧去东院请贾赦夫妇过来。这才一路进了内院更衣。王夫人见贾政一脸愁容,便知不好,贾琏的事怕难善了了,心中也难过了起来,服侍着贾政换了衣服,便同他一道往正堂上来,又叫人去叫宝钗凤姐,让他们两个也在屏风后面听听。贾政听王夫人要叫媳妇儿们都过了听,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有些佝偻着往荣禧堂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1,出自百度百科十二经穴感谢在2021-09-02 23:31:07~2021-09-04 23:2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兮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因果报守备登高位,发旧事贾琏遭弹劾(四) 一时众人俱已到齐,贾政方才张口,只听他缓缓说道:“我才去王府里打听了,北静王爷到底是咱家世交。见我去了,特特寻人往部里去问。那人回来只说琏儿的案子怕是不好。”众人听了俱都唬的面面相窥起来。 贾赦是个坐不住的,赶忙问道:“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便是杀人也该有个说法,如今无缘无故把人锁了去,这又算怎么回事?” 贾政叹道:“我也是这么同王爷说的,王爷说琏儿是叫御史弹劾的,他身上有两件事,若是掰扯不清,连王爷也难出头作保!” 贾赦忙道:“这时候了你还买什么关子?那个孽障到底犯得什么事!你只管说便是!” 贾政道:“第一件还真就跟那云光有关!王爷说是前些年琏儿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去了封信,强逼着他手下一个李姓守备退亲,害得李家儿子殉情死了!”贾政话没说完,忽听“咕咚”一声,屏风后便有丫头喊道:“不好了,琏二奶奶死过去了!” 邢夫人听见这话,几乎把白眼翻到天上,王夫人只嘱咐宝钗帮着看视,贾赦更是催着贾政快说! 贾政只好叹口气接着说道:“如今云光坏了事,平安州新州官上任之前,州内一切事物均由李守备代管,他哪里肯放过这等良机?早拿着当年的书信告到了廷尉!” 正说话间,后面便传出凤姐的哀哀哭声,邢夫人喝道:“长辈们正说话呢!你又在这里号什么丧?琏儿就是没事儿也叫你号出事来了!人都说妻贤夫祸少!琏儿就是娶了你这等不贤不孝的泼妇才有这般横祸!” “好啦!”贾赦正心烦呢,只听着邢夫人在那里大吵大嚷,越发气得脑子嗡嗡直响,喝道:“闭上你那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邢夫人吓了一跳,赶紧把嘴闭上。她叫贾赦当着王夫人的面训斥了一场,自是没脸,当下面皮涨紫,禁不住也掉了两滴泪,因恐贾赦瞧见,赶忙用帕子掩住了。 贾政见状,反劝了贾赦两句,那贾赦越发气闷,对贾政道:“这混账真是越发胆大包天,竟背着咱们做下这些没王法的事!若是得了个勾结外官的罪名,可怎么好?那守备也是,他家孩子自是殉情而死,怎么反寻咱们的晦气!”贾政摇了摇头,接着道:“这一桩还是小事,后面还有一桩更大的呢!” 贾赦气的发了昏,靠楠木交椅上说不上话来,只招了招手,示意贾政接着说下去。贾政接着道:“第二件事又同平安州有关。”贾赦听见平安州三个字心里已是虚了,手上也禁不住的抖,只好拿手撑着脑袋捂着眼,作出一副头疼的样子。贾政见他如此,疑惑道:“兄长可是有什么不适?”贾赦忙摆了摆手道:“我没事,你接着说,我倒要看看,那不肖孽障还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贾政摇了摇头道:“平安州这事王爷倒未曾与我详说,只说是叫咱们务必撇清,切莫沾染,否则将有大祸临头!”说道这里贾政便看着贾赦正色道:“平安州那笔亏空兄长究竟是如何落下的?还望兄长告知!”贾赦听问,额角顿时渗出冷汗,红了脸支支吾吾道:“谁家外任上没有几个亏空?无非便是钱粮两样,这有什么可问的?” 贾政奇道:“若说外任亏空些钱粮,这也有些道理,只是兄长从未出京,如何能一下子亏出□□十万两来?”贾赦见实在无可推脱,这才叹道:“还不是那年修海防?平安州节度使说是朝廷拨给的银两不足,走了我的门路,我也是昏了头了,见他孝敬颇足,叫财眯了心窍,又想着他也是为朝廷办事,便往部里给他做了担保,从玉府中借出纹银九十万两给他。他原说等着海防海船都修好了,便把银子还上,谁知过了这几年,竟没了动静!” 贾政听完跌足长叹道:“哥哥也太糊涂了,真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九十万两白银!那平安州节度使又不管铁又不管盐,他几辈子能填上这个窟窿?最后还不是都落在哥哥你头上?” 贾赦自觉理亏,又见贾政在气头上忙道:“横竖亏空已经落下了,先想法子补上才是!老太太那里的东西我已找人看过了,多也只能换出五十万两,都顶了上去,还有四十万两,我的私房也有五万两,再剩下的我也没了法子。若是实在补不上,也只好陪上祖上的世职了!” “你!”贾政万不料贾赦竟在这时候耍起无赖来,也气得手足俱颤恨道:“兄长说这个话,就不怕天地祖宗怪罪吗?”说完也觉伤心因道:“这府上的世职世爵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连兄长都不在乎祖宗出生入死换来的爵位,我又在这多什么事?既是如此,明日咱们请了族里的太爷耆老来,趁早把这家分了,我也省下心神,好好当我的差做我的官!”说罢,便掩面而泣。 钗凤二人本在屏风后面细听,却不料政赦二人突然起了争执,竟说起分家云云。宝钗只觉她同凤姐不宜再听,当下转头看向凤姐,却见靠在平儿怀里吞声饮泣,哭的泪人一般。宝钗见她这样心里不忍,悄悄把莺儿唤到身边,叫莺儿去请王夫人示下,让她先扶了凤姐回去。 王夫人也正自尴尬,忽见莺儿从屏风后面出来,对着王夫人耳语几句,王夫人听完便点了点头,又转头笑着劝贾政道:“老爷有什么话只管好好同大哥哥说,才底下人来报说宝玉又不好了,我便先叫宝丫头和凤丫头回去了!” 贾政这才想起晚辈媳妇还在屏风后面听着,想想方才的话,便更觉懊恼。邢夫人也劝了贾赦几句,便也跟着钗凤两人退了下去,王夫人见女眷都走了,她留在这里也是无趣,便也回了自己的院子,等着这边的消息。 此时荣禧堂中便只剩他兄弟二人了,贾赦才听贾政说要分家便有些慌了,若是真要分家贾母留下那些东西便该分贾政一半,若要当着女媳人等,向贾政服软,又恐伤了脸面。眼下见女眷们都退了出去,他这才松下一口气,讪讪道:“我这也是一时着了急,才说了那混账话!”说着便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又对贾政道:“好兄弟,拉哥哥一把吧!” 贾政素来也知他这位兄长,自小便是着三不着两之人,到大了越发贪财好色起来,小老婆娶了一个又一个,丫头婆子里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也早都叫他上了手,如今他干出这等事,说出这些话倒也并不奇怪。又听贾赦接着道:“老太太如今还没过百天呢,咱们这时候分家不是惹人笑话吗?若遇上那多事的御史,再参你个不孝,叫哥哥如何过意的去?罢罢罢,哥给你磕头赔罪可好?”说着作势便要跪下,贾政见了赶忙扶住,叹道:“兄长这又是做什么?哪有兄长反跪弟弟的道理?咱们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贾赦却哭道:“我给家里惹了这般大祸,本就该跪死在祖宗面前,只我若要死倒也容易。这亏空不补足,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宗?好兄弟,你该知道这并不是为我一人。人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哥哥我若叫朝廷锁了去,难道你的日子便能好过了?咱们祖宗随着□□爷爷出兵放马,死人堆里挣下的世爵,若是丢在我的手里,你也没脸去见祖宗!” 贾政不知他这兄长是从何处学来这些无赖泼皮手段,只气得便身麻木,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贾赦又絮絮叨叨在一边不住劝他,只求公中出银子,把他那些亏空尽皆填平。 贾政忽得想起一事来,猛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贾赦叫他唬了一吓,只当他是受了刺激疯癫起来,忙喊着叫人去请大夫来家诊视!贾政忙将贾赦拦下,问他道:“朝廷原本拨下了多少银两给平安州使?”贾赦叫他问的懵了,愣愣道:“具体多少我也不说,据那节度使称朝廷只拨下不足一百万两白银,我想定是户部堂官核算错了,一百万两够什么吃?”贾政越想心越凉,倒在座椅上嘴里喃喃低语道:“怪不得!怪不得!果然是滔天大祸!这可怎么办才好!”贾赦实不知贾政这是怎么了,若有亏空补足便是,哪里来的滔天大祸?偏又不敢直接问贾政,只好耐性在一旁等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贾政方醒过神来,见贾赦犹自满脸疑惑便道:“你可知道平安州常年卧着一帮盗匪?”贾赦点了点头笑道:“那平安州节度使年年剿匪有功,受朝廷嘉奖,若是平安州内没有匪徒?他那功哪里来的?”贾政冷笑道:“兄长还笑得出来?那平安州匪患怎么年年剿年年有?不瞒兄长,开春那会儿我在部里曾见过御史参劾平安州的折子,上面头一件大罪就是养寇自重!非但如此,南安郡王战败的邸报上也写了平安州路匪南下,抄了大军后路,致使大军战败!兄长你仔细想想这两件事,你可还能笑出来!” 贾赦听完吓的几乎尿了裤子哭道:“这,这不可能啊?你的意思是平安州节度使,拿着朝廷的银子养山匪?这要是牵连到咱们身上,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这这这可怎么才好?”贾赦整个身子抖得筛糠一般,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了法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4 23:21:19~2021-09-05 20:4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兮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 不知政赦二人如何结果,且说凤姐听见贾琏出事,惊的涕泪横流,吓得浑身瘫软,宝钗莺儿两个帮着平儿扶了凤姐回房。还未进屋便听秋桐在耳房里骂道:“呸!你们还替她说话?幸亏你们来的晚,不然早被那醋缸子治死了,她当年怎么整治尤二姐的,真当咱们都是瞎子不成?要我说,爷落到今天都是她害得!她背着爷的事,办的不法的事儿,不知有多少!单就放印子钱这一样,也够人受的了!可恨我们爷耳根子又软气性又短,偏还要护着她!” 凤姐听见这些话早气了个仰倒,平儿见凤姐脸色涨紫忙劝道:“奶奶何苦同她置气?眼下咱们要打她骂她还不容易,只是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秋桐这小蹄子最会架桥拨火,等回过头来她同大太太告奶奶一状,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奶奶?眼下倒不如当做没听着她这番胡话,由她们闹去。” 若要放在往常,凤姐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只是现下她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实在没法同秋桐她们纠缠。宝钗也在一旁帮着劝解,凤姐也没了奈何只好先回屋里躺下。 这里凤姐才躺下,便又听那边传来几声嬉笑又听一人道:“如今宝二奶奶进了门,那边太太眼里哪还有她?什么琏二奶奶,没了那边太太撑腰,她又算什么葱蒜?”接着又有一人道:“可不是吗?要我说她如今也不过熬日子罢了,等她一死,这屋里便是秋姐姐的天下了,咱们还要靠秋姐姐提携呢!” 那凤姐本就叫贾琏的事吓了个半死,又受了邢夫人的冷语,好容易回了家,又受这等闲气,挣扎着便要起身去打秋桐。平儿见状,赶忙把她按住,那凤姐叫平儿死死按在炕上,不知何时,涨紫的面皮已转作雪白,凤姐心中只觉叫谁生生剜了一刀,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一股鲜血来,连人也死了过去,这一下可把平儿宝钗都吓坏了! 宝钗听了那些人说话,本已尴尬至极,打定主意要走,忽见凤姐喷出血来,哪里还走的脱?只好慌忙叫莺儿先去传大夫进来。 耳房那边也不知听没听见这里的动静,竟越发放肆起来。平儿等人一心都扑在凤姐身上,宝钗也不好插手贾琏房里事,只好在一旁听着看着。 那秋桐正骂的畅快,笑得得意,却不妨叫王夫人听见了!原来王夫人从荣禧堂出来,不见了宝钗,便四处寻找,底下人都说见宝钗往凤姐处来了。 王夫人便一路寻了过来,方一进院,便听秋桐骂道:“要我说那边太太跟咱们这位奶奶也是一气的,之前那边赵姨奶奶同我说过,她们姑侄两个不知把咱家多少东西都挪送回了她们王家…”她话未说完,便听另一人道:“姐姐仔细些吧,这话也是浑说的?”秋桐正得意呢,哪里还雇什么忌讳,便道:“偏你胆小,咱们是大房的,她们是二房的,个人过个人的,难道那边太太还管的着咱们这边的人?”说的屋里两个通房丫头都笑了起来,那秋桐不经意回头,却见王夫人满脸怒容正由玉钏扶着站在门口! 那秋桐一见王夫人,顿时吓得面色如土,如一条死狗一样,从炕上滑了下来,跪在地上止不住的乱颤!王夫人平素最恨这等轻薄无礼之人!当下也不同秋桐废话,喝命玉钏道:“还不快上二门外传人!叫外面的小厮拿大棍打死这背后嚼主子舌根的烂蹄子!” 秋桐并两个通房都吓得骨酥神散,只跪着大哭大叫着求王夫人饶命!正闹呢忽听外面邢夫人的声音传了进来道:“弟妹好大的威风!怎么管事管到我们这房来了?哪有婶子管侄儿房里人的?”王夫人也是气得糊涂了,听见邢夫人这话也知自己不该插手,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正想着呢,邢夫人已进了门指着秋桐对王夫人笑道:“这丫头是大老爷赏给琏儿的,不知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惹弟妹生气。也罢,我便替这丫头给弟妹赔个不是,求弟妹抬抬手,也给我们夫妻留几分脸面吧,别跟这丫头计较了。”说罢便屈膝要给王夫人行礼,王夫人气得发昏,眼见邢夫人福了下去,她哪里能受?赶忙深福一礼道:“大嫂子说的哪里话?我怎么敢处置大嫂子的人?只是这丫头背地里言三语四,辱骂主子,说些不堪的话来。我也是气急了,这才失了分寸,大嫂子别放在心上才是。” 邢夫人忙把王夫人拉了起来道:“这是自然,咱们一家子至亲骨肉,岂能为这些奴才生分了?”王夫人听见这话只觉如释重负,又听那邢夫人道:“这丫头得罪了弟妹,便是得罪了我!凭她再有脸面我也饶她不得!”秋桐原当邢夫人是来替她出头的,本已送了口气,预备谢恩来的。忽听邢夫人竟要帮着王夫人出气,登时趴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邢夫人早知秋桐失了贾琏的宠,叫她传递个消息竟还不如那两个小的得力,如今她犯在王夫人手里,倒不如自己收拾了她,送份人情给王夫人,顺道把贾赦的事提上一提,若能从二房手里掏些银钱出来,帮着贾赦还些亏空,那才是大功一件!思及此处便叫人道:“还不叫人把这眼里没有主子的贼贱人拖出去重打四十,她要造化大没死,就拉到庄子上去,谁也不许求情!”话音未落,却见秋桐脸也青了,眼也蹬了,一时竟直勾勾的躺倒下去,众人不知怎么回事,一时面面相觑。后面跪着的那丫头大着胆子爬了过去,探了探秋桐的鼻息,吓得“妈呀”一声叫了出来。众人都凑了过去,原来那秋桐竟已是活活吓死了! 邢王二人见秋桐死了,也吓了一跳,忙叫人进来帮着把尸首抬了出去烧埋。宝钗听见这里的动静,忙拉着莺儿过来查探。一时满屋子都知道秋桐吓死了,众人心里都念起佛来,饶是平儿这等厚道人,也禁不住暗骂了一句活该! 宝钗听见王夫人的动静,便拉着莺儿来至耳房这里,只见王夫人满脸通红站在门口,赶忙过去一面帮着王夫人捏肩顺气,一面说耳房狭小请太太往上房去云云。邢夫人本身气量狭小之人,又因贾母冷淡,早攒了一腔子怨气,今见宝钗伺候王夫人得体,心里便额外泛起酸意来,便朝着凤姐那屋大声喊道:“还是弟妹有福气!我那儿媳妇但凡有宝丫头半分懂事,也不至于叫我在这里干等,连杯茶也不知道奉!”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问宝钗道:“凤丫头究竟怎么样了?若是没什么大碍,便该过来伺候她婆婆才是,万没有婆婆在这里坐着,儿媳妇反连露面都不肯的道理!咱们王家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宝钗刚欲说话,便听那邢夫人笑道:“弟妹到底是大惊闺秀,这话才是正理!我这媳妇儿叫老太太宠坏了,逞的她眼里越发没有我这个正经婆婆了!” 王夫人听了又不能驳邢夫人的话,又不能跟着邢夫人说老太太的不是,一时只好讪笑,邢夫人见王夫人不搭理她也觉没趣,宝钗便趁这个空挡,把秋桐如何辱骂凤姐,凤姐如何吐了血昏死过去,都同邢王二人说了个清楚。王夫人听完只点了点头向邢夫人问道:“这么着倒也怪不得凤丫头了,大嫂子看呢?”邢夫人只得干笑两声道:“她既是身上不好,咱们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一家子骨肉至亲有什么说不得的?家里太平的时候多忍忍多让让,有朝一日家里有了灾祸,便该互相指望。咱们不指望自家骨肉又指望谁呢?”王夫人见邢夫人如此明理,心里自觉舒畅,连声称是。 宝钗深知邢夫人为人粗鄙狭隘,若在平时断然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略一琢磨,心理有了计较,便想离了这地方家去。偏那王夫人正说在兴头上,若要留,依着王夫人的性情,迟早要拿出银子来填贾赦的亏空。 正为难间,忽听外面有丫头问道:“大太太在吗?大老爷那里散了,大老爷请大太太一道家去!”邢夫人不敢违逆贾赦,只同王夫人闲话几句,便忙不迭的出去了。宝钗见她走了这才长舒一口气。王夫人也不多留,只嘱咐宝钗务必看顾好宝玉,再不可随宝玉性子胡来,宝钗都一一答应了,王夫人这才放心去了。 宝钗扶了莺儿又去瞧了一眼凤姐,这才一径回了霁朗斋。方一进门只见地上散着几本书,宝玉正在罗汉床上睡着,麝月也在一旁打盹,宝钗也不去叫他两人,信步进屋,将地上的书都拾了起来,都是些《西厢》《牡丹》之类。宝钗看了不禁摇了摇头,看了看宝玉,又想起贾琏的事儿来,心里暗自有了主意。 -------------------- 作者有话要说: 秋桐的盒饭热好了 第50章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二) 宝钗回了房,见屋里洒了一地的外传传奇,不禁摇了摇头。宝玉本睡得不熟,此时听见动静,便醒了过来。只见宝钗正蹲在地上收拾,他心里反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讪讪的笑道:“姐姐,怎么自己做起这些来?”那宝钗并不理他,自顾自的把书都捡了起来码上案头。那边莺儿早把麝月拉了下去,房内只留他夫妻二人。宝玉见宝钗不搭理他,越发没意思起来,只好接着道:“姐姐怎么也不理我?有谁得罪了姐姐不成?还是谁欺负了姐姐?”宝钗见他如此无知无视,也不知是该羡还是该恼,只得叹道:“你如今也大了,比不得小时候了,横竖也该看些正经书才是,总看这些才子佳人有什么用处?” 宝玉万不料宝钗竟又说功名利禄的混账话,登时便拉下脸来,那宝钗也不等他发作便道:“你可知琏二哥哥叫人拿去了?连着府里的爵位保不保的下还不知呢!如今老爷太太都有了春秋了,你若不出息,叫他们往后靠谁?往日里你还能指着娘娘,好歹到了将来跑不了个前程!如今娘娘也薨了,你将来还能靠谁?”宝玉听了这话,一时呆住,宝钗见他直了眼,又恐激出他那半疯半傻的病来,也觉方才迫他太甚,只得好柔声劝他道:“我也不是说不叫你看这些杂书,只是这些东西从来都是作消遣用的,哪有人成天抱着不放的?正经人谁不是耕种读书?便是不济做个买卖也好,人总要自己立的起来才好,哪有越大越叫父母妻儿担心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宝玉呆呆的,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宝钗看他的样子,连连摇头叹气。 恰在此时,忽听外面传来玉钏的声音道:“二奶奶在家吗?太太那边叫!”宝钗心中疑惑,她才辞了王夫人回来,怎么这会子又叫她去?当下也来不及多想赶忙应了一声,又转头对宝玉说道:“你且仔细想想,我才说的是不是正理?”说完便叫莺儿进来服侍她换了衣服,往王夫人上房去。 此时贾政亦在上房之内,他已同贾赦商议定了,由二房出钱把余下亏空补足,保下祖上的世爵,再想法子寻些关系,把平安州的事儿摘出去。王夫人也劝了一阵,只是见贾政主意已定,绝不更改,便也只好先请宝钗过来商议。 周姨娘掀了帘子,便带着丫头们都下去了。宝钗躬身进屋,只见贾政王夫人两人端坐在正堂之上,心中越发狐疑起来。王夫人见她进来,赶忙把她拉至身边坐下。贾政见她坐定了,便想要说话,又有些不好意思,张了张嘴,瞧了瞧王夫人,又看了看宝钗,一张老脸憋的通红,终究没能把那话说出口。依着贾政的为人,叫他张口同小辈讨钱,他可拉不下这个脸! 宝钗见贾政似有话要说,却又似张不开口,便知此事必定甚是叫他甚是难为,故此便先开口道:“不知父亲母亲叫媳妇儿来是为着何事?”王夫人也觉为难,自宝钗嫁了进来,贾府上下虽没少用她的嫁妆,可要明目张胆的说出来,一下子要出纹银三十两,也实在难为情,若要不说,将来丢了祖上的爵位,连带宝玉也跟着吃亏?想到这里,她便朝贾政看去,谁知贾政也正看她,一时四目相对,贾政脸上作烧赶忙底下头装作喝茶的样子。王夫人心中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先问宝钗道:“宝玉今日可好些了?”宝钗忙道:“我才回屋,二爷已是醒了,瞧着倒比往日明白许多。”王夫人擦了擦额上的汗忙笑道:“这便好了,多亏你照顾他,我同你老爷也能放心些。”言罢又看了眼贾政,那贾政双唇紧咬,似已打定了主意不肯开口,王夫人也自心虚不知怎么把话头往亏空上引,屋内三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自鸣钟“当啷当啷”的连响了三四声。 宝钗觑着他二人的神色,又想着今日听见的那些事儿,心里已明白过来几分。她自来聪慧,如何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若是贾府一朝覆灭,不但她也无处安身,怕连薛家也不能保全,以薛家之富,更须有贾府王家这样的靠山在后面支撑,否则便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眼下王家已是败了,若连贾家也没了…宝钗不敢再想,直直的跪了下来,王夫人见她跪下,赶忙拉她起来道:“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是一家子骨肉至亲,眼前也没有外人,有什么话坐着好好说便是?” 宝钗站起身来道:“太太方才说的才是正理,咱们一家子骨肉,有什么话不好开口?如今家里出了这般变故,我既嫁了进来,做了咱们家的媳妇儿,便不能袖手旁观。便是我不曾嫁进来,也决不能看着姨夫姨母家遭难,却置之不理。我母亲是太太的嫡亲妹子,太太的事便同我母亲的事一样,这家里的事,也是我娘家的事!” 王夫人听她这话心里早感激的一塌糊涂,忙把宝钗拉了过来,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儿,你要真是我的儿该多好!宝玉若有你一分懂事,我也能安心闭眼了!”说着便滚下泪来。宝钗忙劝道:“我如今嫁了进来,做了母亲的媳妇儿,不也一样是母亲的孩儿?”王夫人忙擦了泪道:“正是你这个话,宝玉娶了你是他的福分,也是咱们的福分!”说完便朝贾政看去,贾政万不料宝钗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胸襟,不禁感佩起来,也跟着道:“好孩子,你是个好的,若是那个孽障胆敢负你,我是第一个不饶他的。” 宝钗闻言忙道:“二爷待我是极好的,老爷太太放心便是。眼下咱们先把大老爷欠下的亏空补上才是!”贾政连忙点头称是,又听宝钗接着道:“我才听大老爷说还差三十五万余两银子,如今我手上也没有这没些现银,还请老爷太太容我几日,我回了家叫薛蝌拿着会票往铺子里兑去,再折变些用不着的首饰头面,大抵也能凑个七七八八。”贾政听了这才安下心来又道:“这事有你同蝌儿去办,我们自然放心,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事要请蝌儿帮忙!你若要家去,便一并告诉他吧。”宝钗因问何事,贾政便道:“如今琏儿叫人锁了去,家里并没有没个可信之人帮着打探外面的消息,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去求姨太太找蝌儿帮忙。”宝钗听完赶忙应下,王夫人又叮嘱了她几句,这才叫她早日往薛家去。宝钗听了不敢耽搁,自王夫人处出来,便一径往薛家去。 现下薛家仍与贾家内院相通,宝钗多行几步,抬抬脚便自婆家回了娘家,倒也不必薛蝌套车来接,省去许多麻烦。 薛姨妈正窝在榻上吃药,见宝钗独个儿回来,正不知是怎么回事便问道:“我的儿,你今日怎么得空回来?我听说琏儿叫人锁了去,究竟是为着什么?” 宝钗只好把事情从头到尾同薛姨妈讲了一遍,薛姨妈听完便叹道:“儿啊,你当真愿意替他家填这个窟窿?”宝钗靠在薛姨妈怀里点了点头叹道:“女儿不补又能怎样呢?史家的例子就在眼前,那些女眷平日里如何尊贵,一朝抄家竟连牛马也不如了。别人不说,史大妹妹直到今日也没个下落,还不知是生是死呢!”薛姨妈一面摩挲着宝钗一面叹道:“都怪我,当初以为把你嫁了过去,好歹你姨母能护着你,咱们家这些东西也能保住!谁知道竟把你推进了火坑里!”说罢便掩面痛哭起来。宝钗忙劝道:“母亲自然是为着女儿好的,只是天道有常,世事无常,咱们此时后悔生怨也于事无补。况且当时哥哥才出了事,母亲又能把我托给谁?难道寻个破皮破落户把我嫁了过去?自然是托给姨母,母亲才能放心。”薛姨妈见宝钗反安慰起她来,越发哭得前声不接后气。宝钗又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得的多了未必不是累赘,如今既能帮人消灾解难,咱们又何须藏着掖着?”薛姨妈拭泪道:“银子不银子的倒也罢了,我只问你一句,宝玉待你可好?” 宝钗心里一酸,又生恐薛姨妈担忧,赶忙把泪憋了回去笑道:“妈还不知道宝玉?他对女儿们自来是极好的!”薛姨妈心疼的望着女儿有些瘦削的脸庞问道:“谁问你他对别人好不好了?你只告诉我他对你好不好,他要是总念着林丫头,委屈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我去寻你婆婆说去!”说着便要起身,宝钗忙拦下薛姨妈道:“宝玉待我很好,未曾委屈了我,母亲不必担心。不过是他那病时好时坏,总有反复。好在今日来了个高明的大夫,帮他扎了几针,我看他倒比往常明白些了。” 薛姨妈这才点了点头,复又躺了下来,又问宝钗道:“你自小便有主意,既已想定替他家还了亏空,我也没法子劝你。我只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今日替大房还了亏空,来日他们贾家若是分了家,你这笔嫁妆岂不白陪?”宝钗笑道:“老爷已同大老爷商议定了,二房既替他出了这笔银子,以后若要分家,大老爷便要将这笔银子还给我们。”薛姨妈摇了摇头道:“我看那边大老爷未必是守信之人,你忘了他当年讨鸳鸯的事了?连他亲娘他都算计,何况你这侄儿媳妇?”宝钗道:“老爷异同他立了字据,如今那字条便由我管着,他若赖账,咱们便可去见官!”薛姨妈本是无可无不可之人,只她现在独剩宝钗一个女儿了,如何不替她多多筹谋?宝钗伏在薛姨妈怀里轻声道:“母亲放心我省得轻重的。若是将来宝玉有出息能立起来最好;若是他立不起来,靠着国公府的招牌,好歹也能有条活路。”薛姨妈见宝钗思虑周祥,倒也不再劝她。母女两人絮絮地说了一阵体己话,不觉已到了酉时。这才有人报说薛蝌已回了府,一会儿便来给薛姨妈问安。 第51章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三) 却说宝玉听见宝钗劝他,又听贾琏也出了事,心里倒也不安起来。从案子上抽了一本书出来,原来却是《近思录》。宝玉秉素不爱道德文章,才读几句,便觉无趣,待要丢开手,又怕叫宝钗看见,再来劝他,故此少不得硬着头皮往下翻。也不知看了三页还是五页,只见那书中写道:“家人离,必起于妇人。”宝玉心头火气上涌,奋力一丢,竟把那本《近思录》直丢到了院门外面。麝月听见动静,唬了一跳赶忙出来查探,只见好好的一本新书,散在了门外,便要过去收拾,宝玉见状忙道:“你不必去拾,管它做什么?这样的混账书,合该把它烧了”麝月冷笑道:“二爷心里有气,何苦拿它撒气?它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劝二爷念书。”宝玉道:“它不会说话?这天底下还有比它更能说话的东西吗?它若肯说两句好的倒罢了,偏这上面说得都是混账话!”麝月听他说这些话,便觉着好笑,也不听他的,仍去捡那书去。 宝玉愈发没意思起来,随手又从架子上取出一本话本,一看却又是一本《繁华梦》,禁不住冷笑一声自嘲道:“好好地女孩子,做什么学那些臭男人!”谁知宝钗此时已从薛家回来,刚好行至门口,同他这话便觉好笑问他道:“二爷这是说谁呢?谁家女孩子学臭男人来着?”说着便走了进来,见桌案上放了本书,便也随意翻看起来。 开篇入眼正是一首鹧鸪天: 闺阁沉埋十数年,不能身贵不能仙.读书每羡班超志,把酒长吟李白篇.怀壮志,欲冲天,木兰崇嘏事无缘.玉堂金马生无分,好把心情付梦诠。[1] 宝钗读罢叹道:“女子有这般志趣,真是难得,倒强过无数男儿!”宝玉冷哼道:“这人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才托生在闺阁之内,不必成日家同那些恶臭男子交际应酬,她反不知足起来!”宝钗道:“你又不是女子,不知女子苦楚?怎么浑说人家不知足呢?真若能选,谁不愿离了这樊笼,出去读书科举,济世辅民?”宝玉冷笑道:“济世辅民?不过是些酸腐穷儒!他们懂得什么江山社稷,民生福祉?不过是‘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2]只管全了他们自己的美名,谁管君王朝廷?这般人物多连闺中女子也不如,竟还敢大谈什么道理,还敢著书立说教旁人辅国治民?” 宝钗听他这篇呆话又好气又好笑便道:“七尺男儿,不去读书不去耕种,一辈子在家靠着老子娘才好?若是连老子娘也没了,还能靠谁去?难不成找根绳子寻个房梁一家人吊死了事?”宝玉听她这话脸上顿时涨得通红,一时又想不出话来辩驳,顿时发起呆性来,直闹着要往外面书房睡去。麝月等都上来劝,那宝玉见众人都来劝更胡搅蛮缠起来道:“也用不着什么绳子房梁,若真倒那一天我正好出家做和尚,再不济还有一死!我早便该化了灰化了烟跟着林妹妹他们去!强过在这里读那些腐儒的酸话!” 宝钗见他混闹,动了真气,只叫麝月不许拦他,又叫莺儿帮着宝玉收拾。莺儿见宝钗动气忙劝道:“二爷自小便是这样,旁人不知道,姑娘还能不知?不看从小到大的情分,也看结了夫妻的缘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姑娘有什么不能同二爷好好说?”麝月也劝道:“二爷这样也太叫人伤心了,前两日二爷疯疯癫癫的,还不是二奶奶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如今二爷好了便这样闹,也怨不得二奶奶寒心了,便是我们看着也觉着心寒。”正说话呢,忽听外面有人传报:“太太来啦!” 原来外面的人听里面吵嘴,不知两人闹成什样子,都赶着去回王夫人,王夫人本已换了衣服预备歇息,一听底下人回说二宝吵的要翻了天,赶忙又换了衣服一路过来。一进门便见宝玉涨紫了脸站在书案边上,宝钗正在暖阁里坐着流泪,登时指着宝玉骂道:“孽障!你才好了几天了,倒长了本事了!偏是不见你把本事用在正路上,反拿出来对着老婆撒气了!”说完便做到了宝钗身边,柔声安慰道:“我的儿,你别委屈,是宝玉不好,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他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便绕过他这遭吧!”宝钗见王夫人真要起身赔礼,赶忙站起身来,按住王夫人道:“太太说的哪里话,我并不敢同二爷置气,牙和舌头还打架呢,何况夫妻两个,今日也是我言语不周,气着二爷了。” 王夫人听宝钗这样说,越发感动起来,冲着宝玉斥道:“你看你媳妇多懂事,再瞧瞧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连好赖也不知了?”说完又拉了宝钗的手柔声叹道:“好孩子,我原有许多话想同你说,连这些日子事儿是一桩接着一桩,我也一直没腾出空儿来寻你。自你嫁进来,这家里没有一件事不委屈你,这我同你老爷都知道的,等这些事儿都过去了,咱们定把欠你的都补给你。” 说罢便忍不住滚下泪来,宝钗也陪着哭了一阵,王夫人见宝玉还站在那里,冷了脸道:“还不过来同你媳妇陪礼?”宝玉虽不情愿,无奈母命难违,只好过来施了一礼,宝钗也回了一礼。王夫人只当他们好了,便笑着把他二人的手合在一处道:“这便好了,夫妻哪有隔夜仇的?你们两个好好的,便是孝顺了。”说完便要回房,二人忙起身相送。 待那王夫人走远了,宝玉便道:“麝月,赶紧把东西收拾好了,去茗烟叫进来!服侍我出去睡去!”麝月吃了一惊道:“二爷怎么还要往外面睡去?”宝玉冷笑道:“我怕我这等闲汉,污了你们奶奶的青云之路?” 宝钗分明听见这话,却不理会,领着莺儿径直回屋里,闹得麝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道:“咱们才将不是说的好好的吗?怎么太太一走,二爷就变了?”宝玉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宝钗在里屋说道:“麝月只管收拾东西,回头太太问起来,就说二爷大了转了性,再不能闺中嬉玩了,打今日起便要在书房里好好读书了!” 麝月犹自为难,还想再劝宝玉几句,不曾想宝玉早铁了心了,连衣服也不顾拿,掉头就出了院门!麝月也无法,只好叹气忙叫人去见传茗烟进来,嘱咐茗烟好好服侍宝玉,有事赶紧来回,那茗烟领命去了。麝月自己回屋把宝玉的东西都打点妥当,寻了个婆子把东西送出去,这才安心回房帮着莺儿熏浓绣被服侍宝钗睡下,一夜无话。 -------------------- 作者有话要说: [1]王筠《繁华梦》 [2]颜元集·学辨一 似乎颈椎有点问题,先睡觉了……本来昨晚上应该有三千字的,脖子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就先去睡觉了~希望颈椎不要出大问题 第52章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四) 宝钗一夜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天近五更才得闭眼,不到卯正便又醒过来,莺儿忙上来服侍她梳洗,小丫头也捧了木盆巾帕进来。宝钗就着水随意洗了两把,一抬头便见麝月亲捧了漱盅进来,便笑道:“这些小事只管叫底下小丫头们学着干便是了,你怎么反倒亲自做起来了?”麝月笑道:“服侍二奶奶本就是咱们的本分了,如今二爷住到了书房,我就更该在二奶奶身边服侍了,做什么把差事给这些小的?” 话因刚落,便听莺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宝钗嗔道:“你又笑什么?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莺儿道:“我瞧二奶奶眼框子底下两抹青,麝月这蹄子也是眼眶子底下两抹青,我倒不知你们主仆两个一晚上做了些什么梦?怎么好好的两个人都熬抠了眼?” 麝月听她打趣,作势便要打,莺儿忙躲到宝钗身后笑道:“二奶奶救我!麝月这小蹄子要吃人了!”宝钗也叫她闹了个大红脸笑道:“谁叫你贫嘴薄舌的?合该挨她的榧子!”莺儿只装哭又对麝月笑道:“你瞧瞧,我们家姑娘才嫁过来几日?如今便只管护着你了,倒把我这个自小服侍的忘在脑后了!真真不知你们主仆两个给我们姑娘灌了什么汤?”宝钗听见这话也笑着反身要打,莺儿见她两人都扑了过来,瞅了个空隙跑出门去,隔着门喊道:“你们两个欺负一个,我不同你们一道了!”说罢,便一阵风一般跑了出去。 麝月禁不住又羞又气赶出门去,哪里还见莺儿的影子?怄得她直跺脚!只好又自己打了帘子进来,接过手巾,替宝钗擦了脸,又对宝钗道:“二奶奶也不管管这蹄子,她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快了,倒没白叫莺儿这名字!”宝钗笑道:“她打小便是如此,我也习惯了。随她去吧!”说完便打发小丫头们都退了出去,又盯着麝月问道:“你今早过来可是有话同我说?” 麝月正拿着妆奁呢,听宝钗问话她也倒大方,先把妆奁放在妆台上,又扶着宝钗过去坐着,一面打开妆奁,一面笑道:“还不是为着二爷的事儿,昨儿夜里是二爷不懂事,冲撞了奶奶。只是别人不知道他,奶奶还不知道?自幼便是一幅牛心左性,任谁也劝不动他。往日虽有个袭人时常劝他,也不过是好了两日,三夕五夕不提便依然照旧起来,袭人也哭过也劝过,都没效用。”说着,便在妆匣中挑出一个子孙万代福寿双全素银花簪,替宝钗绾在发上,宝钗就在镜中看了一会儿,倒也喜欢,不禁点了点头叹道:“我又如何不知道你们二爷的性子?姊妹们一处玩到这么大,谁还不知道谁?可如今家里这个样子?琏二哥哥那里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这个家里还靠谁去?难不成要叫咱们出去抛头露面支撑家业?”说完,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 麝月也禁不住心酸抹起泪来叹道:“二奶奶说的是正理,咱们都知道,只是我们那二爷自幼金尊玉贵,老太太疼眼珠子一样长这么大,如今突然搬去了外面,只有茗烟几个猴崽子服侍,怕是叫他吃苦受委屈。” 宝钗此时已渐渐掩住泪,听麝月这话便低喃道:“这时候吃些苦头也好,将来怕是还有的是苦叫他吃呢!他若连今日这点委屈都受不住,来日可怎么好了” 麝月从未听见宝钗说这样颓丧的话,心下大异,还未说话,又听宝钗道:“等过了晌午,你去把茗烟唤进来,问问他二爷昨夜里睡的如何,有没有犯病,有没有请郑大夫进来替二爷施针。”麝月听了略觉宽慰,敢忙点头称是。宝钗幽幽叹了一口气,叫麝月服侍她更衣。二人一道去王夫人上房给王夫人请安。 接连几日过去,薛蝌已按宝钗吩咐,将银两凑齐。又有那郑姓大夫每日按时上门为宝玉施针,连灸了半月有余,那茗烟进来回说宝玉再没犯过那种疯病。宝钗这才放下大半颗心来,每日仍叫他进来,细问宝玉饮食起居。 王夫人见宝玉迟迟不肯回房去住,也问过几回,宝钗只说宝玉要发奋读书,自己不敢耽误。又问麝月,麝月早得了宝钗的嘱咐,也不告诉王夫人实话。王夫人只当宝玉真是转了性子,心里欢喜的紧,只求神拜佛保佑宝玉早日高中,振兴家业。 这日午后,宝钗依例服侍王夫人用过饭,正要回霁朗斋歇午,顺路行至凤姐门口,想起凤姐连日身上不好,自己也始终没能过来探望,故此信步走入院中,待行至门口,便听凤姐平儿两个嘁嘁喳喳的在屋内说话,宝钗也不好进去也不好回去,故此放重了脚步对着屋里问道:“琏二嫂嫂在家吗?” 平儿听是宝钗的声气赶忙迎了出来,扶了宝钗的手陪笑道:“宝二奶奶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宝钗笑道:“我才去太太那里,太太说你家奶奶的身子不好,嘱我来看看。”平儿叹道:“难得太太记挂着。”说罢便打起帘子,迎宝钗进了西屋。 凤姐头上不饰珠翠,只戴着石青织锦四君子暗花抹头,身上穿着家常半旧青莲小袄,底下系着月白绫子裙,一张小脸尖尖窄窄,瘦的都脱了形了,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原本一双丹凤三角眼如今早已深深抠进了眼窝里。她才吃了药,见宝钗进来,便欲起身相迎,宝钗忙把她一把按住笑道:“你只管好好躺着,咱们姊妹妯娌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 凤姐只好叫平儿搬了椅子来给宝钗坐,因问她道:“弟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宝钗笑道:“我才从太太那里过来,太太说你身上不好,叫我来看看。” 凤姐叹道:“难为太太记挂着,如今家里艰难,偏我这身子不争气,叫弟妹受累,我心里也不安。” 宝钗忙安慰她道:“二嫂子别说这话,怪外道的。我今日过来也是有几句话同嫂子说。” 凤姐忙问道:“可是二爷有了消息?” 宝钗点了点头叹道:“前些日子老爷托我们薛蝌出去帮着打听,他也算不负所托,倒也探听出一二来。” 凤姐闻言作势便要起身,宝钗忙把她按住才道:“二爷那两件事,头一件便是平安州的事,前些日子我家已把银子兑好了,今日一早老太太那笔银子也兑了出来,连带大老爷自己的一些积蓄,二位老爷亲自把银子送到部里,这平安州的亏空便算是补齐了。” 凤姐赶忙合十双手,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赶忙拉住宝钗道:“好妹妹,你的大恩,我这辈子记在心里了,等二爷回来我必叫他登门给弟妹道谢。”说着便又要起身磕头。 宝钗笑道:“嫂子再这样我可恼了!在这这第一件虽有了了结,那长安县一事反倒有些挠头了。” 凤姐忙问怎么回事? 宝钗叹道:“我们薛蝌本想着亲自去见见那守备,偏那守备听见是我家来人,竟连见都不肯见,别的就更不必说了。薛蝌没法子只好寻个中人打听,那中人一听要问守备家事,也是拍着大腿只叹气。原来那守备年近四十,膝下却没个一子半女,他夫妻两个只好一步一叩上了灵签寺求了法师,这才得了那么一个儿子,又聪明俊秀,夫妻俩爱的什么一样。好容易养大了,定下张家小姐,眼看便要喜结良缘,谁知竟撞上了那李衙内!好好一对美满夫妻,竟落得那般下场!” 凤姐越听越怕,越听越愧,只听宝钗仍接着道:“守备老妻见死了儿子,也得了疯病,没几年失足掉进河里,待捞上来早没了命了!那守备一夕之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如何不恨!这可是死仇啊!可恨那云光还作大样,只当无事一般把那守备留在身边使唤,竟还多有提拔,直叫那守备把他往日那些不法之事全都查探出来,告到了朝堂之上,天子闻言大怒,即令彻查!这才又牵连了咱们家,牵累了琏二哥哥,以至有了今日的祸事!” 凤姐起初还只当是多使几个银子的事。如今听宝钗说完前因后果,一颗心便只如沉进了冰窟一般,禁不住哭道:“照弟妹这么说,那守备如何肯饶你琏二哥哥性命!但是交结外官,纵容不法,便够得上流放充军了,这叫你琏二哥哥如何受得住?”说罢越发痛哭不止起来。 宝钗平儿赶忙上来安慰,宝钗一面轻拍凤姐的背,一面道:“薛蝌也实在没有办法了,叫咱们想法子求北静王爷出面说和,或许那守备瞧着王爷的面子还能松松手!” 凤姐道:“若要王爷出面,必得老爷去求。可老爷的性子最是端方,他怎么肯为这种事去求王爷?” 宝钗叹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可怎么好?” 凤姐心中渐渐明白过来,用帕子拭净了颊上的眼泪,正了神色道:“烦弟妹费心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来也难得善了。”说着便从床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包银子,交到宝钗手上。宝钗忙得推拒,凤姐却道:“弟妹别推脱,这银子是给蝌兄弟的,这些日子他为着我家二爷四处奔波,本就辛苦,又要上下打点,自然破费良多。我这里只剩这点散碎银两了,虽是不多,也是我的一片心意,求妹妹务必帮我转给蝌兄弟,叫他打赏弟兄们吃酒吧。” 宝钗还欲再拒,凤姐却道:“若是妹妹不肯收下,那来日我便是死也不能闭眼的!”宝钗见她如此坚持,也只好手下。凤姐见宝钗收了,惨然一笑道:“如今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宝钗不知她这话何意,待要问,凤姐却又把话头岔开了去。妯娌两个又说了两句,宝钗见凤姐懒懒的,只好先告辞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一定要保护好颈椎啊。 第53章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五) 平儿送了宝钗出去,回到屋里便见凤姐正一脸虔诚闭着眼跪在窗前口中喃喃的祝祷些什么,平儿不敢打搅,只好先侍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凤姐方睁开眼,挣扎着要起身,平儿见状赶忙过去扶住,又劝她道:“奶奶何不好好躺着?如今二爷的案子既难回转,奶奶便更该保重自己才是。咱们还有姐儿呢,姐儿可还指望着奶奶呢。”说着,便要扶凤姐往床上歇息。 谁知凤姐既不搭她的话,也不过去歇着,只示意平儿扶她至妆台前,她亲开了妆奁,取了一把的钥匙出来,又叫平儿扶她进了巧姐睡觉的东屋。那凤姐亲开了柜子,从中取出了一件紫檀嵌宝描金多宝格方匣。 平儿知道这是当年王家老太爷从洋人手里买回来的玩意儿,木料好倒还在其次,最难的是机扩精妙。那匣子四周是一圈小窗,其内皆用名画装点。十二扇窗扇上或仕女或雅士,或花鸟或游鱼,画幅虽是极小,难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每开一扇小窗,便能抽出一隔小小的多宝架,都打开便是足足十二隔,若把这十二扇多宝架都抽了出来,那须弥座底下的机扩便又露了出来,只需左右转动两下,便能从底座中开出一朵上好的白玉莲花,莲花坐在碧玉荷叶上,中间是同色碧玉雕成的藕心,打开藕心,里面又有小小的一处藏宝地。当年王老太爷单管各国进宫朝贺,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也不少,却都没有这个小匣子精致机巧。王家孙辈只有凤姐一个女孩,王家老太爷素来疼她,得了这个小东西,便也顾不得舟车劳顿,亲自将它送入京城,交到孙女手中。 此物便自幼陪伴凤姐,素为凤姐钟爱,后来便陪着凤姐嫁进了贾家。平儿见凤姐将它拿了出来,想起两人幼时在闺中嬉笑是何等快乐,也不禁叹了口气,又怕凤姐伤心,赶忙笑道:“奶奶怎么把这劳什子找了出来?怎么越大反越想小时候的东西了!” 凤姐也不恼,只摩挲着宝匣叹道:“前些日子你二爷常来找我,说是家里艰难,叫我帮着周转。我陪来的那些东西,成样子的都陆陆续续叫他拿去卖了,连我娘给我的那幅宝石头面都当了出去。只有这件东西,我始终是舍不得卖,想着将来把它留给巧儿,我也只有这一样能留给她了”言及此处,凤姐只觉心叫人活活剜去了一般,眼泪也如滚瓜一般落了下来。 平儿忙宽慰她道:“奶奶是个明白人,怎么也杞人忧天起来?俗话说的好,否极泰来。咱家不过是一时时运不济走了背字,这才招来许多祸事。等这些事都过去了,咱们不还照样是敕造公府,尊享这世爵荣华?咱们巧姐,将来还不照样是国公府的长房嫡出小姐?哪里还用愁没有好东西使?” 凤姐听了这话苦笑着摇头道:“不中用了,早就不中用了!祸根早就已经种下去了!”说罢抬头瞧着平儿说道:“我眼下还有一事要托付给你,你应不应?” 平儿见凤姐大异往常,又觉她今日说的这些话太不吉利,生恐再出什么事情,当下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道:“我的奶奶,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忽巴喇就跟要说后事的一样?”凤姐闻言啐道:“你这蹄子怎么好端端咒人了?谁说后事来着?”说完又笑着把平儿拉了起来,平儿还是不放心又不敢再问,只好静观凤姐神色。凤姐见她呆愣愣的只好又问了一遍,平儿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奶奶同我还说什么托付不托付?奶奶的事便是我的事!” 凤姐点了点头,想来想去,自己身边也只有一个平儿可以托付了,若是连平儿也不能信了,凤姐不禁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若连平儿都不能信,她便再没有人能信了。平儿还不知凤姐要托付什么,只见她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不禁又惶惧起来,忍不住抓了凤姐的手。凤姐心头一热,眼泪也流了出来。主仆两个就这么你抓着我,我握着你,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对着哭。 不知过了多久,凤姐才擦了眼泪,对平儿道:“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只有你做我才放心。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巧儿一个女儿,若是有朝一日我去了,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话未说完,平儿听见这话急得也顾不上规矩了,哭着插口道:“你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说这话?你若要把姐儿托给我,我是不敢应的。你要真想着姐儿就好好把自己身子养好!” 凤姐叹道:“你这丫头,方才还说我的事便是你的事,这会子又要跟我分什么你我了?将来我若先去了,按着二爷的脾性,他总归是要续弦的,若续个温柔敦厚的,那是姐儿还有你,是你们两个的福气。若是来个同我一样的”凤姐苦笑一声接着道:“也只好求你多多看护姐儿,莫叫她受了委屈。”平儿不知怎的眼里忽就滑出两道泪来,她还欲说话,凤姐却抢先道:“我在这匣子里装了些簪环首饰,约摸也能卖出千八百金来。若是将来二爷回来了,这钱就留着给姐儿压箱底。若是二爷不能回来了,家里的境况又不好了,你便早些把巧姐儿送到她舅舅家去,你也知道,我那哥哥旁的不好,对我却极好,有他护着姐儿,姐儿也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去。至于二爷,他虽不好,大太太面前却也肯护我,若不是有他,大太太早把我扫地出门了。将来他若有个什么,也得烦你多照顾他些。!” 平儿听了越发哭的声气全失,凤姐见她只顾哭,催着她问了几次,那平儿只是摇头。凤姐急了,气道:“你这丫头,难道叫我跪下求你不成?我也不是现在就去死,只是总要把这些事都安顿好了,我才能安心!”平儿见凤姐动了怒,心里也害怕起来,凤姐柔声安慰她道:“你今日应我或是不应我,我都有那么一天,非要叫我死不瞑目你才高兴?”平儿见凤姐主意已定,知道不能再劝,只好重重地点头应下。凤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仍把那百宝匣收好,又帮着平儿把眼泪都擦了,还不忘打趣她道:“怎么平素不见你这么能哭?”平儿肿了眼道:“谁叫你好好的装神弄鬼,弄得死啊活的,叫人担心!以后再不许你这样了!”主仆两个反说笑了一阵。 时近九月,白昼日短,不知何时府内已渐渐亮起灯烛,凤姐叫平儿服侍她更衣,说是要去给王夫人定昏,平儿便信以为实。从衣柜中选了几件家常样式的裙袄要给凤姐换,谁知凤姐看了都不满意。只叫平儿把新添的那件牙白鸾凤祥云暗纹妆花缎地长袄拿出来,配着墨青四合如意云鹤暗花洋绉裙。头上带着素银花冠,脚下踏着凤头丝履,薄施粉黛,淡扫娥眉,病容尽去,神采焕然。平儿看了也是一愣,心里却觉着说不出的别扭。 凤姐收拾好了,便催着平儿快走,平儿一脸茫然,满心惶恐,偏不知凤姐究竟是作何打算,只好跟了上来。 未曾想二人还未到王夫人后房门,那凤姐忽的想起什么似的,便转头对平儿道:“我才想起来,前些日子,四姑娘那里的绣鸾从咱家借了一只汝窑天青三足小香炉,你这会子快去栊翠庵跟他们要回来去。”平儿越发摸不着头脑奇道:“咱们平日里借各房的东西也不少,奶奶怎么这时候想起要了?自打二爷叫园子里的小厮吓着了,太太便不许外人晚上进园子去。如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怕是园门都要关了!” 凤姐道:“你先去看看,若是园门关了你再回来也是一样。我也不为别的,如今家里是宝丫头管了,各房的这些东西她早晚是要清点造册,到时候若是少了什么,可就不好说话了。倒不如咱们现下想起一样便赶紧要回一样,免得回头又忘了,反叫人说嘴。”平儿心里虽有犹疑,但听凤姐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又见她神色如常,只好一路小跑往园中去。那凤姐眼见她去了,这才轻移莲步,入了王夫人正室。 平儿一路往园中来,幸喜园门还未关闭,平儿便把凤姐所托之事都告诉了看园门的婆子,又给了她几十个大钱,求她帮着留门,那婆子看见钱,只如看见亲娘一般,眉眼堆笑,哪有什么话不敢应承?莫说是平儿进园子取东西,就是平儿要把园子整个搬出来,她也管不着了! 此时晓月东升,秋风渐起,园中草木荒芜,奇石如鬼,几欲噬人,平儿不敢停留,就着月色,一路磕磕碰碰,直往栊翠庵去。方过了怡红院,忽然一阵秋风过,吹的园中枯枝败叶如坟圈子里的野杨一般哗啦啦作响,险些把平儿吓得一跌。 好容易来至栊翠庵,那绣鸾却说未曾借过香炉,平儿暗道一声不好,也顾不得路上湿滑,一路跌跌撞撞跑出园外,王夫人房后,哪里还有凤姐的人影?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日六 第54章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六) 且说那凤姐眼瞧着平儿去了,自便从容缓款,一步一步进了王夫人正房。 彼时薛姨妈正陪着王夫人说体己话,二人见凤姐盛妆而来,略略有些纳闷。却见那凤姐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将自己如何收了三千两好处,如何借着贾琏的名头,逼着原长安守备李家退亲,如何拆散一双儿女姻缘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俱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薛姨妈听完唬的神色都变了,王夫人更是猛然怒起,用手指指着凤姐,气的说不出话来。薛姨妈赶忙上前帮着她顺气,又要叫人又要传大夫!玉钏彩云并几个小丫头听见动静都赶了进来,只见王夫人正抚着心口不断“哎呦”,眼见丫头们都进来了,更是气的涨红了脸,忙不迭把众人赶了出去! 薛姨妈估摸王夫人是为着王家脸面不肯把此事闹大,也只好叫丫头婆子们仍旧退了下去,她自己一面帮着王夫人顺气,一面数落凤姐道:“你这孩子平日里最是聪明,怎么也办起这等糊涂事来?还连累了琏儿那孩子,你叫你太太怎么跟那边大太太交代?” 王夫人也缓过气来,一面拍着桌子,一面指着凤姐破口大骂道:“前些日子你挑唆张华去告琏儿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呢!如今你又兴出这些事来!往日里你婆婆说你不贤不孝我还不信!只当是当年咱们家老太爷对你过于娇纵了,等过些年你再大一些,自然就能沉重些!万不料你竟如此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揽!什么银子都敢收!你缺银子同我说,同老太太说,哪个不能支给你?再者你哪里是真缺那三千两银子?为了这几个钱你连性命脸面,阴司报应竟都一概不顾了!做出这等断子绝孙的丧德败行事!做了也就做了吧,竟还要打出了爷们儿的名号,用着府里的关系,如今既连累了琏儿又连累了家里!你自己说这可怎么办是好?叫我怎么同你公公婆婆交代?怎么在你公婆面前保你?” 凤姐本就为了相救贾琏才来,她心里早已有了主意,此时更是心境澄澈,面上自然便毫无惧色,坦坦荡荡的抬起头来对王夫人道:“太太放心,我心中已有计较,我今日来见太太,便是求太太准我一纸休书,令我下堂而去…”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她脸上早挨了王夫人一掌。 薛姨妈唬了一跳,赶忙拉住王夫人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凤哥儿也是这些日子唬着了,这才说了这些昏话。姐姐怎么反当真了?”说完又转向凤姐道:“你这孩子,浑说什么?休妻这是多大的事儿,怎么好随意出口?你便是不顾自己的名声体面,难道也不顾王家了吗?” 王夫人气得满脸通红,哭得涕泪横流,一把甩开薛姨妈,狠狠的打在凤姐背上,对着她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孽障!自己作孽还要连累我们不成?” 凤姐早知王夫人必有此一问,含泪回道:“太太的忧虑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咱们若是不能给那守备一个称心满意的交代,他如果肯干休。咱们与其在这里等着,不如我主动去认罪,由着他出了这口恶气,这样家里也能喘口气。横竖因是我种的,如今结了果也只有我去吞,此其一。二者,咱们府里多少事都是二爷在外面办的,大老爷那边的事哪一件不是二爷出去跑的?像平安州那样的事,难保就没有第二件。外面那些黑了心的若是想打咱们府里的主意,必然是想方设法的要从琏二爷嘴里问出些什么。我们二爷的性子,太太是知道的,怕是叫他们三言两句诱哄出什么来,倘或再给府里添上几桩罪责,那么家里上上下下这么些人,怕连性命都难保全。故此二爷多在里面一日,咱们在外面便多提心吊胆一日。倒不如拿我换了二爷出来,左右我是妇道人家,外面的事我一概不知,便是那些人跑来哄诱,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三则,二爷是这府里的长子嫡孙,身上系着祖宗脸面,担着万千干系,若是长久陷在牢中,亲朋故交们看着也不像,那些小人见咱们失了势,就更要落井下石了,还不知能生出什么风波!四则,眼下家里的爷们,也只有二爷能顶起门户。我说句不怕太太恼的话,宝兄弟性子温顺淳厚,虽有宝妹妹帮着,也还缺着历练,真是事到临头,恐缺了几分担当。环儿就是个小冻猫子,不是我瞧不上他,是他实在不成器!兰小子倒也好,只是还太小。老爷年纪大了,眼下家里这些事,总要有个人撑着,不靠琏二爷,还能靠哪个?” 王夫人听这一席话,竟大觉有理,不觉跌坐在椅子上,仔细想来这家里倒当真是一时一刻也缺不了贾琏!因叹道:“你说这些话倒也有些道理,难道除了拿你换琏儿出来,便没了别的法子吗?” 凤姐叩首泣道:“那守备是恨毒了咱家,若是使银子叫别人过去抵罪,怕非但不能消他心头恨意,反要火上浇油。况且找谁去呢?若找些身份低的,怕是李家不信;那些有身份的,谁肯为了几两银子白惹一身晦气?若要找咱们家那些下人陪房,别人不知道他们,太太还不知道?自打那边府里抄了家,那些人见咱们日日忙乱,他们有哪有一日不曾闹出些事来?若要叫他们过去,遇上那种卖主求荣的,再生出什么风波,可怎么收场?只有我去,最是合适!这事本也是我做下的,那守备要替他儿子报仇,只管将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王夫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看了看薛姨妈,薛姨妈也是愁眉不展,姊妹两人面面相窥,都没有了主心骨。还是薛姨妈先开了口道:“要我说,这事干系太大,姐姐不宜擅专,还是应该先同姐夫商议了再做打算。”王夫人叹道:“我如何不知这事应同你姐夫商量?只是这叫我如何开口啊,你姐夫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他那样的人叫他听见这样的事,怕是连我也要休回去的!”说着,便又哀哀的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又红了眼恨恨地盯着凤姐咬牙切齿地骂道:“都是你做下的好事!如今倒叫我来给你收拾!你这事我怎么有脸同老爷说去?” 凤姐道:“太太不必忧心,太太回老爷的时候也不用跟老爷说事情原委,只需告诉老爷,我是心甘情愿换琏二爷出来的便是,别的都不必说。” 王夫人正自思量,薛姨妈叹道:“你这孩子,连太太怎么回老爷都想好了,可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只是你方才怎么不这么回你太太?” 凤姐道:“我并不敢再欺瞒太太,那边大太太早把我看做眼中钉肉中刺,若叫她拿了这个把柄,只会给太太难堪。倒不如我把这事原原本本先告诉太太,也叫太太心里有个底。一朝事发,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况且太太自来疼我,我若不照实同太太说了,太太必要护着我,不许我去,反把琏二爷耽误了。如今我照实回太太,咱们对外只说是我甘愿替夫受过,既能保住二爷,外面名声也好听些,更不至于带累了巧姐儿。我原当琏二爷必要为了尤二姐的事发作我,却不曾想他竟顶着大太太的威压回护与我,如今他也是因我出事,我怎么能在家中安坐?我去替他也是全了夫妻的情分。” 正说着,王夫人已打定了主意,摆了摆手叫凤姐不必再说,另叫玉钏去请贾政。薛姨妈知道王夫人要同贾政商议,她也不便在场,便借着找宝钗说话的由头起身告辞。 主屋之内只剩下凤姐姑侄两人,两人却都不说话。屋内烛影摇憧,屋外月晕昏蒙。梆子声声阵阵传来,正在一更时分。也不知又过了几时,玉钏才进来回话道:“老爷请太太那边房里说话。”王夫人看了看凤姐道:“你当真不悔?”凤姐坦然正色道:太太只管放心便是。” 王夫人叹了一声道:“既如此你便在此先等着吧。”又吩咐玉钏找几个婆子在此看着,不许人来,等他同贾政议定了,再叫贾赦邢夫人过来处置。此时平儿已从园中回来,因四处寻不见凤姐,便进王夫人处来打听。正巧碰见玉钏要去传人,两下撞在一处,玉钏见她跑的香汗淋漓,鬓乱钗横,浑然不是旧日模样因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乱撞?才你主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太太生了好大的气,眼下还要叫老爷过来处置呢!你赶紧想法子找人去跟太太求个情去!”平儿心里乱作一团,抓着玉钏道:“你先叫我见见她,我瞧着她今日说话办事都跟平日两样,说出的话就同交代后世一般,我心里害怕,你叫我见见她,我也知道怎么回事!” 玉钏道:“太太已说了不许人见二奶奶,你叫我怎么放你进去?”那平儿只是不肯走,拉着玉钏三求四告。玉钏心里也犹豫起来,便道:“罢了,咱们交情既好,你又不是外人,你便趁这会子偷着进去,我在门外帮你们守上一炷香,好叫你跟你主子说上几句体己话。”平儿心里感恩不尽,待要拜谢却被玉钏一把扶住笑道:“你不必这样,二奶奶平日待我们好,今日她落了难,我们能帮着便帮着些,你快进去吧。别在这耽误功夫了。”说着便把平儿推了进去,她自己把门关上,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玩猫丧志 第55章 邢氏女于归得佳偶,薛姨妈撒手登极乐(一) 转眼又是半月,凤姐已认罪收监,荣府上下却仍没有贾琏的消息。贾政指亲托故的求人帮着打听,又使出去不少银子,也没得着准信。 那巧姐儿寻不着母亲,每日里便只是吞声饮泣,也不肯吃饭。最初几日,平儿还能哄逗着她,说凤姐去了王仁处,过几日便回来了。那巧姐耐住性子等了几日,总也不见凤姐回来,她小小年纪,如何离的了母亲?任那平儿如何引逗,她也不理不睬,只是哭得死去活来,凭谁来劝也是无用。平儿见巧姐哭得厉害也不觉跟着伤心,却只敢背着巧姐儿暗地里抹泪。宝钗王夫人等听说巧姐哭得厉害,都赶着过来帮平儿哄她,倒是邢夫人不但同没事人一般,反将此事当做把柄,有事没事排喧平儿一顿,嫌弃她不会照顾巧姐儿,张罗着要给贾琏续弦,竟连贾母的孝也顾不得了,贾赦见她如此放肆气得发昏,指着鼻子骂了她一通,她这才安分了几日。 那巧姐儿连着几日都是病病恹恹的,这日一早又发起烧来,众人请大夫熬药闹得不可开交,到了晚间巧姐的病仍不见好转,身上烧得滚烫,人也有些糊涂了。平儿忙叫人去报邢夫人知道,邢夫人竟推说身上不好,不肯过来。还是王夫人听见信儿,领了宝钗李纨两妯娌过来陪伴巧姐。 宝玉听说巧姐病了,也赶过来看视,谁知正巧碰上宝钗,他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宝钗反不觉有什么,见他来了,也只落落大方起身相迎,既不显疏远,又不刻意亲近。那宝玉这些日子睡在书房,虽有茗烟服侍,他却没话同茗烟说,到了夜里仍是一人对灯孤冷凄清,一时想起宝钗麝月的好来,待要自己搬回去住,又恐将来更要听她们的叨登。故此少不得狠下心来,只当众人都死了。他每日也不正经读书,只拿出那些外传小说出来翻上两页,再把黛玉所遗那方丝帕拿出来,看上半日,发上几个时辰的呆。贾政王夫人两个还只当他转了性子用心读书,直令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去扰他,宝玉反得了清净,愈发乐不思归起来。不想今日又在这里遇见宝钗,想这些日子的事,偏宝钗也不劝他,也不闹他,倒叫他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及至次日一早又有贾芸之妻林氏进来问候。那贾芸之妻原是贾府旧仆林之孝的女儿,名唤红玉,为着避宝玉黛玉的讳,改了名叫小红。她原在宝玉身边服侍,后得了凤姐的青眼,又到了凤姐身边,跟着凤姐历练了几年也就越发的能干了。 因着荣府这边放人,林之孝便同贾琏讨了恩典,放了小红的身契,做了良人。凤姐又爱小红伶俐精干,便求贾琏帮着做媒,把她许给了贾芸。那贾琏初时只当凤姐异想天开,竟把个丫头许给本家的爷们,他还甚是为难。谁知他刚一开口,那贾芸竟喜不自胜,几乎要跪下谢他,连贾芸之母都极是愿意。贾琏深为纳罕,背地里同凤姐说起此事还觉怪异。 他哪里知道贾芸同小红两人同在凤姐跟前当差,难免有些往来。一来二去之间两人心里早已彼此认定,只是都不敢说出来,更不敢越连雷池一步。贾芸早想着求贾琏凤姐做主讲小红许配给他,只是碍着小红的身份,始终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又恐小红嫁了别人,本打算托人试试贾琏的口风。未曾想贾琏自己竟先把这事说了出来,喜得贾芸抓耳挠腮,自然一千一万个答应。贾芸之母卜氏少年守寡,只贾芸一个儿子,她见贾芸喜欢倒也愿意,又见小红处事大方,举止得当,心里更是喜欢,倒也放下心中芥蒂,把小红当亲闺女一般对待。 后面凤姐渐渐失了势,贾芸也没了差事,小红便叫贾芸拿着凤姐给自己的嫁妆,盘了一间小小的铺面,二人做起买卖来了。日前两人出门贩货,今日一早方回了都中,小红听说凤姐出了事,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着便要过来探看。 平儿乍见了小红,不觉心中酸痛,怔怔的滚下泪来,小红尚不知这里有什么故事忙问道:“这里究竟怎么了?我们去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怎么二爷和二奶奶就都出事了?”平儿拿着帕子,拭了眼泪,便把贾琏如何叫人拿了去,凤姐如何替贾琏抵罪都告诉了小红,小红听完便道:“这可怎么是好?二奶奶去救二爷,那谁又肯去救二奶奶?” 平儿哭道:“谁说不是?她也不同咱们商量,急赤白脸的便去同太太说了。太太也是,说是亲姑侄,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竟把咱们奶奶推出去什么都不管!那边大太太早嫌着咱们奶奶了,满府满家竟没有一个替奶奶说话的,真真叫人寒心。” 小红又安慰了平儿一阵又问:“既是奶奶已替二爷顶了罪,那二爷怎么也不回来?”平儿叹道:“眼下谁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岔子,这么些天,竟连二爷的半点消息也没有。”小红道:“你不必怕,等我家去了,叫我家那个出去打听打听,我家那个在外面认得了一个泼皮,叫什么醉金刚倪二,说是黑白两道上都有几个朋友,各衙门里的官差番役都同他有几分交情。他同我家二爷最是对脾气,二人常同几个朋友一处出酒,等我找我们二爷叫他着访查访查,许就有信儿了也说不定!” 平儿心中稍感宽慰忙道:“那便多谢你了。只是老爷都没打探出来,那倪二又能有几分能耐?” 小红道:“平姐姐,你可别小看这些人。咱们老爷是有官身,这是不错。只是老爷成也在这上面,败也在这上面。姐姐细想,老爷去打听,自然都是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打转。那些大人物知道的虽比咱们多,但那些大人物肯不肯同老爷说实话可就难说了!如今府里这个样子,保不齐就有些见风使舵的,非但不肯帮咱们,反要抢先过来踩咱们一脚。老爷那些朋友世交是不是都是可信的,谁又能说得准?”平儿听了就是一愣,小红便道:“我这也是出了府,经了事儿才懂得这些。二奶奶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有结草衔环方能报得万一。你只管在家好好养着姐儿,外面的事儿交给我,你只管放心便是!” 平儿闻言千恩万谢起来,两人正说话,忽听门外报说宝钗等都来了,忙掩住话头,携手出去迎宝钗等进来。众人寒暄了一阵子,见巧姐退了烧,便各自散了。 且不说小红贾芸两个打听出了什么,却说薛姨妈接了金陵的来信,原来是薛蝌的母亲染了重疾,叫薛蝌领着岫烟回金陵去。因有探春和亲一事,金陵围城大军已尽数褪去,往南边的官道又渐渐兴旺起来。只是薛蝌虽同邢姑娘定了亲,终究还未成婚,一路同行多有不便,若要叫他两个同去金陵,少不得先叫他二人完婚。 薛姨妈本想打发宝琴出了门子,便安排薛蝌岫烟的婚事。谁知自打过了年,贾薛两家种种祸事竟未曾间断,又是抄家又是流放,险些弄的家破人亡,如此便把他两个耽误了。薛姨妈接了信,也觉有愧,便开始忙着张罗起来。 因贾府众人都有孝在身,不便过来,故此婚事一概从简,只雇了一顶八人抬的大轿,装饰好了,把岫烟从邢家抬了进来,拜了堂撒了账便算礼成。薛姨妈也觉委屈了岫烟,未曾想那岫烟竟全不在意,仍是知礼行孝,薛姨妈见了大感欣慰,对她越发疼爱起来。 薛蝌早先同岫烟也有一面之缘,知她不是那等佯羞诈愧矫揉造作之人,对她自然颇为敬重,岫烟也喜薛蝌平和稳重。二人都不是那种张狂之人,婚后虽不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也是互尊互爱,相敬如宾。 转眼过了归宁这日,两人便要起身往南边去。薛姨妈宝钗两个将他二人送出仪门,目送他二人去了,正要回转,忽见麝月匆匆过来,对宝钗道:“二奶奶快回去看看吧,家里出事了!” 宝钗只当是宝玉不好,匆忙辞了薛姨妈赶了回去,回至荣府方知是贾政不知怎么昏了过去,王夫人哭的混天黑地,不能自己。宝钗赶忙上前安慰,又问怎么回事。原来贾政正同贾赦商量贾琏的事,忽有北静王爷贴身的小厮进来,说北静王爷叫陛下申饬了一通,叫圈禁了起来,请贾政帮着寻几家老亲,帮着说情!”贾政当场便唬的白了脸,唯唯诺诺的应了。过了又有人来传贾赦去部里回话,贾政更是心中难安,猛的起身一头便栽在地上,登时不醒人事,只把王夫人吓得哭天抢地,不知如何是好。 宝钗见不是宝玉出事,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又听见北静王爷贾赦都出了事,不禁又提心吊胆起来。谁不知他们几家都靠一个北静王爷,如今王爷出了事,难免牵挂上贾府,俗话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眼下连北静王都出了事,谁还知道以后如何? 饶是宝钗素来冷静自持,也不禁惶惶不安起来。她看着宝玉,那宝玉立在贾政床边,既不哭也不说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谁也不是他想些什么?满屋子女眷都哭得死去活来,偏屋里连个主事的男人也寻不出来!宝钗看着宝玉的样子越发灰心丧气起来!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劝他,更叫王夫人伤心。 宝钗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外面同喜的声气传来:“快叫我们姑娘姑爷出来!我们太太不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我家胡歌结婚,忙两天。标准言情男主永远是别人的老公,惆怅~(多金且帅,可惜是我表锅~) 等中秋假期我会重新回来更文的。 谢谢评论区各位小可爱的夸奖,我敲开心的~爱你们呦,么么哒 第56章 邢氏女于归得佳偶,薛姨妈撒手登极乐(二) 且说众人正七手八脚围着王夫人,忽有薛家人派同喜过来说薛姨妈不好了,把个宝钗唬得神色更变,顾的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待要去看薛姨妈,又恐李纨支应不过来。待要不去,心里又放不下,李纨见她为难,便道:“姨妈那里你先去,这里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现今薛蝌同他媳妇都往南边去了,家里没有个主事的哪行呢?”宝钗闻言心里感激,忙道:“劳动大嫂子了,我回去看一眼。若是无事,我仍过来这边。”说着便携着莺儿要去,竟也不叫宝玉。李纨见宝玉还呆愣愣的站着,推了他一把道:“你还不去?姨妈若真有个什么?你叫她妇道人家如何处置?” 宝玉这才醒过神来,跟着宝钗一径往薛家去了。原来那薛姨妈打发薛蝌两口子出了门,听说王夫人不好,赶着叫宝钗回去。谁料宝钗刚一回去,这里便有老家人张德辉家的进来哭道:“太太不好了!咱们家大爷叫人打死了!”薛姨妈听了登时唬得眼也愣了,手也冷了,整个人直挺挺的仰倒下去,把张得辉家的吓了个半死,赶着叫同喜上贾家叫宝钗回来,她自己跟同贵两个手忙脚乱的把薛姨妈拖回了屋里。 原来薛蟠判了流刑,薛姨妈心疼儿子,又是使银子,又是托熟人,想尽了法子,力图薛蟠一路平安舒适。那薛蟠初时还有几分惧怕,只见这一路上非但无人为难,竟还有人奉承伺候。他便只当此次流放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其余仍如从前一般。因此便越发颐指气使,嚣张奢侈起来,后面出了打骂番役之事,偏那些番役拿了好处,竟任他打骂,非但不肯管束他,反倒越发奉承起他来,纵的那薛蟠日益无法无天起来。 一行人一路北上,好容易到了刺配之地,按律该叫薛蟠服苦役赎罪,偏薛姨妈舍不得儿子吃苦,早想了法子使了钱苦役一概都给他免了。那薛蟠成日价无所事事,又没了管束,每日便只在牢城悠游闲荡,吃酒耍钱。 俗话说饱满思□□,人闲生是非,那牢城虽在边地,却也是重镇,城中酒肆戏楼遍地,其中最大的一家就叫月明楼,取游子睹月思乡之意,他家最擅长的便是做些中原的吃食,那薛蟠吃不惯边塞野食,便常流连此处,以祭他那五脏大庙,酒足饭饱再去城中最大的窑子柳阁歇息,倒也乐得自在,若能如此本也能混个平安。偏巧这日月明楼里来了个卖唱的少年,生的粉妆玉琢,玉雪玲珑,竟比京城里的花魁还要清丽几分。 薛蟠本好男风,偏这这牢城之中多为充军流放的刑徒,连个略略平头正脸的也见不着,他虽背地里多有抱怨,却也少不得忍饥挨饿。这日乍一瞧见这美貌少年只如苍蝇见了血,喜得他魄荡魂销,手舞足蹈,满心只想着如何把这少年哄骗上手,故此日日前来纠缠。那少年恼恨他纠缠不清,便投在了城中一户权贵处,做了家妓。薛蟠哪里肯把这偏远边城的大户看在眼里?仍对那少年骚扰不休。那大户见薛蟠穿衣打扮不俗,只当他是个人物,倒也客客气气说了他两次,却不曾想,那薛蟠只当人家是怕了他了,竟越发放肆起来。 大户也是着实忍无可忍,便着人打听薛蟠底细,不打听还好,这一打听,险些没把那大户鼻子气歪!也是他家并没有通天的手眼,只听说薛蟠是流放来的犯人,不知是荣国府的外甥。那家主人一听他犯了王法的人,竟也敢欺到自己头上,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恶气?也顾不上天色已晚,登时便领着满家的豪奴往薛蟠常常留宿的柳阁冲杀过来。彼时薛蟠正搂着柳阁头牌喝花酒呢,见那富户领着人拿着棍冲了进来,还要摆一摆少爷的谱,对着那富户张口边骂,那富户气得七窍生烟,赶着叫那些豪奴把薛蟠一顿臭打,打的薛蟠求爹爹告奶奶的。那富户仍觉不足,他那些豪奴中有个生的如同铁塔一般的壮汉,是他的贴身护卫,眼见主人这些日子百般忍耐薛蟠,早便坐不住了,几次三番嚷着要好生教训薛蟠一通,现下见薛蟠叫底下的豪奴打的死去活来的,他如何肯放过这等良机?一只手就把薛蟠提小鸡一般的举了起来,生生的从二楼掼了下去,那薛蟠本就叫人打的口鼻出血,出气多进气少,如何受的住这一摔?当场便送了小命!那富户自为花几个臭铜,没有了不得的事儿,眼见死了薛蟠倒并不慌张,只托人打点几番,竟也脱去了罪责。 因此事发在边城,足足半月有余消息方传入都中。薛姨妈一听儿子死了,哪里承受的住,当场便昏死过去,人事不知!宝玉宝钗小夫妻两个一路赶了过来,只见薛姨妈躺在炕上,死活不知,也唬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禁不住哀哀痛哭起来,谁知薛姨妈听见宝钗的哭声,倒睁了眼,拉着宝钗的手,嘴里含混不清的说道:“告!…快…叫你姨夫帮咱们…告去!”宝钗哪敢说贾府也出了事了,只好先想法子稳住薛姨妈。薛姨妈看宝钗点了头,又昏死过去。宝钗益发哭的昏天黑地起来。 一时下人领了大夫进来,那大夫诊了半日却只是摇头,宝钗坐在帘子后面,心急如焚,双手止不住的发抖。宝玉在外面见那大夫神色不好,也忍不住有些心焦。 大夫诊完了脉对着宝玉微一拱手道:“太太这病是急怒攻心,本也无碍。只是太太有个心疼的旧疾,是气虚血瘀兼着寒凝胸脉,本就凶险已极,如今又叫这股子怒气激了一下,便发了真心痛。这病甚是凶恶,我先开一方,请公子叫人煎了服侍这位太太服下,若是好了,那便最好,若是不好,那便请贵府另请高明吧!” 说罢便开出一张方剂,宝玉看上面俱是散寒通脉,温补心阳的药材,点了点头,又叫人请宝钗去看,宝钗见是一副“当归四逆味汤”也知对症,便打发几个女人出去买了药煎来。薛姨妈服了药睡了下来,宝钗也松了口气。谁知到了半夜,薛姨妈忽的坐起身来,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冷汗直出,两只手在空里乱抓乱挠,口里连声乱叫着:“蟠儿,你等等娘啊!等等娘啊!”大约叫了两三声,就又直挺挺的躺倒下去,一双手扔往空中抓去。宝钗吓得花容失色,壮了胆子,探了探薛姨妈的鼻息,那薛姨妈竟早气绝了!宝钗立时大哭出声,众人听见了声音,都赶了过来,眼见薛姨妈已死,只好先劝宝钗节哀,先把薛姨妈的后世料理了为先。 宝钗哭了一阵,掩住了泪。先给薛蝌夫妇写了信,叫他二人接信返家。又寻出薛姨妈的钥匙,打开薛家私库,取了账册出来。薛家本有百万之富,虽经薛蟠消耗,却仍该有数十万两银子再账上,况且后来又填上了金桂的嫁妆,更该比往日富贵。可如今薛家大帐之上不但连一根银子毛也无,反倒额外该欠了许多。若果真如此,怕是连薛姨妈的葬礼也办不成了。 宝钗又细细地把账目看了两三遍,除了填贾家亏空那一笔现银,余下的竟都花销在了帮薛蟠上下打点的事上。宝钗又把那账目过了几遍,终究找不出一个钱来,眼看着薛姨妈停在炕上,连棺木钱也凑不出来,只得狠了狠心,叫人去把京中的老宅卖了,先把薛姨妈的丧事办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爱之适足以害之,爱之纵……不过薛蟠活该,我就叫他跟冯渊一个死法。富贵的,金银散尽 羹了,夸我 第57章 交外臣招致夺爵祸,抢扇子引来败家案(一) 话说宝钗瞧了薛家的大帐,账上非但无有现银,反多该欠。京中并外地几处生意也多是亏损,少有进益。宝钗无奈,只得先将京中宅邸变卖以做周转。她是女流之辈,宝玉又不通庶务,少不得仍将此事交给张德辉去办。那张德辉本是薛家旧仆,也知薛家底细,到了次日晚间便找了买主过来。宝钗隔着帘子同那买主谈了几句,不禁摇了摇头。此人出价甚低,宝钗大致也能算出张德辉吞了多少,只是眼下还要用他,少不得还了几句价,连带屋中摆件家具一概卖了他,叫他添上几个钱便定了下来。 此时贾府这头也知道薛姨妈归天了,王夫人好容易醒了,乍听噩耗,又昏了过去。贾琏尚没有消息,宝玉正在薛家帮着宝钗处理薛姨妈的后事,贾政还要去为贾赦的事奔走,家中实在没有男丁,只得把家事都托付给了贾环,内院诸事交由李纨掌管。那贾环早恨毒王夫人,他记着赵姨娘的旧仇,不肯真心替王夫人求医问药,叫来随身的小厮唤名魏才的,叫他不拘什么医馆药铺随意请一能号脉开方的进来便是。 魏才虽得了贾环的受意,但此事关乎王夫人性命,他也不敢十分马虎大意。忽想起当日他老子得了伤寒,病得要死,幸得左近有一位姓雍的大夫妙手回春,自此以后,贾府下人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魏家的便都荐了这雍姓大夫过去。雍大夫得了魏家的举荐,家里边日渐丰足起来,自然也不忘给魏家一些好处,一来二去两家自然也就时常往来。那医官知道魏才是贾环身边的小厮,便常请他吃酒,时而便露出几分不能结识贾府主人的遗憾。魏才见他如此,早打定了注意要将他引进府中,偏往日府中有事都是请王太医来家看诊,好容易王太医不来了,又冒出个郑大夫。如今府里总算轮上贾环主事了,他们这些跟着贾环的人也有了几分脸面权柄,现下贾环又叫他来请大夫给王夫人看诊,他自要卖弄他的脸面,把雍医官荐进府里去。那雍医官若真有本事站稳了脚,还能少了他的好处?况且那雍医官手段也不差,贾府下人里也算有几分名声,又不是家里长请的,既不至违了贾环的心意,想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那魏才拿定了注意,便指使底下的小厮赶了大车来寻这雍医官。未曾想那雍姓医官正喝得不省人事,瘫成烂泥一般。魏才等了半日也不见他转醒,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顾不得旁的,一瓢凉水浇在那大夫头上,同那赶车的小厮把他摇了个死去活来。那雍医官这才睁了醉眼,看见屋内烛火未熄,又看见魏才来了,喜得胡言乱语道:“好老弟,你快来看,好些金子子在天上飞嘞!”说着,便拿手要去够那烛火,魏才也不管他醒不醒酒,一把拉着他出了门把他塞进马车道:“什么银子在天上飞,我家太太病了,你瞧好这个病,要多少银子没有?”几人飞马直奔驰往贾府而去。 魏才一进贾府赶紧领着雍大夫去见贾环,那雍大夫还未酒醒,脚步有些踉跄,贾环见他满脸通红,醉眼朦胧,心里也有些打鼓,恐真弄出大事来,贾政回来不肯饶他,那魏才见贾环面露犹豫之色,生恐他不叫雍大夫接这门差事,忙道:“三爷可别小瞧这人,他原是都中有名的神医,出了名的好脉息,咱们府里不知多少人请他瞧过病。偏今日不巧,我去的时候他灌了几口黄汤,咱们叫底下人在熬一碗戒酒汤进来,给他灌下,保准也就无碍了。” 贾环本也没真想替王夫人请个什么神医来,听魏才这么说,倒也放下心来,叫人煮了醒酒汤来给神医服下,又叫人领他进内宅给王夫人诊脉。 李纨等听说大夫来了,忙都躲在屏风后面回避。婆子领了大夫进来,那大夫犹未酒醒,醉眼迷蒙之间只觉屋内装饰不甚奢侈,竟起了轻视之心。他本是药堂伙计,学了几个伤寒的方子,竟就敢开堂问诊,所幸这些年来运道不错,非但不曾惹出大事,还赚了几分名声,更结交上了魏才这等人物,如今竟也混进了国公府来请脉。 王夫人本有旧疾更兼急怒攻心,如何是区区伤寒杂病?雍大夫又未曾读过什么《素问》《灵枢》,也不晓得什么《难经》《脉决》,只觉王夫人脉象紊乱,他从不曾见过,一时之间冷汗涟涟直下,酒已醒了大半,他又不肯说是自己医道不精,竟胡乱写了个方子,李纨也不懂,贾环也不看,只叫人胡乱按方抓药。 那雍大夫拿了诊金,心里也有些惧怕,忙得跑回家去,叫女人收拾了箱笼细软,叫了一两马车过来,一径逃出了都城,不知逃去了哪里。 只说王夫人服了药,初时还算安静,过了约摸一刻钟左右,她忽的把眼张了开来,猛的从床上弹了起来,嘴里发出“嗬哧嗬哧”的声音,双手在身上脸上胡乱抓着,连皮都挠破了。李纨等吓得脸色苍白,都赶忙去抓她的手,哪里抓的住?也不知王夫人哪里来的力气,李纨连同几个丫头一齐上去都抓她不住,反叫她掀了下来!幸有几个健壮的仆妇守在屋里,死命按住了王夫人。那王夫人早已神智全失,只觉浑身蚂蚁啃了一般,痒的锥心,一时又如叫人拿热油当头浇下,疼的刺骨。众人只听王夫人嘴里“嗷嗷”叫个不停,都拿不出个章程,只叫人去拿了那大夫进来!那庸医早卷包袱跑了,哪里还有人影?又都埋怨贾环,贾环只说是魏才荐的,那魏才听见里面出了事,吓得腿也软了,要跑也没有力气,叫人拿住,打了个臭死。 又过了一刻钟,王夫人已是一脸灰青,两眼充血肿胀,几乎瞪出眼眶,耳鼻都流出血水来,嘴里吐着白沫,整个人靠在榻上,眼见是不活了,李纨赶着叫人人去请贾政回来,再去薛家叫宝玉宝钗两个。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喊:“琏二爷回来了!”李纨顿时一喜,心里的劲儿一松,也险些昏了过去。 贾琏今日方从狱中出来,赶着回了家,先见了邢夫人,邢夫人便把凤姐入狱替他顶罪的事儿都说了,叫他得空补张休书来。贾琏听后心里难受,只同邢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告了辞往贾政这边来。放一进门便听说王夫人这里出了事。贾琏也顾不上别的,一头便撞了进来,好在家中没有外人。他一见王夫人,也吓了一跳,忙叫人去请了治好宝玉的郑医官,这才腾出手来教训贾环。贾环只把事情都推在魏才头上,说是受了他的骗,才叫那庸医开了药房。贾琏只道贾环虽不成器,却也不敢公然谋害嫡母,只好把过错都算在那庸医的脑袋上,叫贴身的小厮往都察院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夫人才彻底安静下来,双眼虽还死等着,手脚却不再挣扎,想是没了气力。人也不嗷嗷乱叫了,只喉咙里仍是跟破风箱一样“嗬哧嗬哧”响个不停。 那郑大夫也进来了,诊了脉,又要了雍医官的方子来看。那方子不但开的不对症,亦有许多配伍错误,例如麻黄一味,本就是虎狼之药,原就是伤风之人方可用,现下王夫人并非伤寒,而是五感攻心,那庸医竟足足下了二钱麻黄,如何能不出事?郑医官一面看一面叹,抬起头对贾琏道:“太太原是五感攻心,本该好好调理,偏叫着庸医耽误了,如今不但五感郁结不能发散,反又多了中毒的征兆,我的医术实在不足以救命,只能施针帮病人缓解痛苦,请公子早日另请高明,莫要误了太太的性命才是。”贾琏早看大夫神色不好,心里已有了准备,现下听他这么说,也只好请他先赶紧施针,稳住王夫人。 当下贾政宝玉也都回来了,郑医生施了针,王夫人果然安静闭了眼,喉咙里也没了声,只是面如死灰,出得气多进得气少,也不知还能熬上几许辰光。贾琏见王夫人已安静下来,忙不迭亲自出门去请王太医,一到王太医府上,便见王太医背了药箱乘了马车,匆匆忙忙出门去了,贾琏在后面赶了一阵,哪里追的上?回头便问王太医府上看门人。未曾想,原来是忠顺王爷病重,请了王太医过去,贾琏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失魂落魄的回了贾府。 王夫人东小院里,李纨宝钗两个都哭得不能自已,宝玉也在一边哀哀痛哭,独有贾环一人称愿,只在一旁装哭假嚎。贾政见王夫人这样,也灰了心,掉了两滴泪。他见贾琏回来倒也有几分欢喜,也顾不上王夫人的病状了,先问了贾琏平安州的事儿,又将北静王被幽禁,贾赦被锁走的事都同贾琏说了,叔侄两个携手往书房去商议去了。王夫人这里只有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并内宅女眷在此。众人顿时没了主心骨,便只剩下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羹羹羹~感觉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快要完结了 第58章 交外臣招致夺爵祸,抢扇子引来败家案(二) 贾琏听说他父亲叫人拿了去,心里如何不急?见贾政问他平安州的事,忙道:“我父亲前年的确叫我去了两趟平安州。头一趟去是我父亲叫我给那节度送一封信,那节度看过,便叫我带了回信回去,到了十月再去。” 贾政又问:“你可知那信里写了什么?”贾琏挠了挠头道:“这我可实在不知,我父亲说此事甚是机密,也不叫我问。到了十月果又叫我拿了封信过去,叫我务必亲手交到那节度手上,偏我去的时候那节度正在外面巡边,我生等了两个月,才把信交在了他手上。我回来把事情都回明了,我父亲竟赏了我一百两银子,我当时也觉着事有蹊跷,只当时叫别的事绊住了,没能深思。现今回想,这事却有些不对。” 贾政又问了几句,这才确信贾琏是真不知道内情,少不得叹道:“你不知道这里边的事也好,这事实在干系重大,这会子部里叫你父亲去回话,未必不是为着这事。”说罢,便把贾赦怎么替平安州节度作保,怎么从部里借了银子的事儿都同贾琏说了,说完又叹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有个底。交结外官已是大罪,若那平安节度再有不法,怕是祖宗基业都要葬送在咱们手里了。”说着便长吁短叹起来。 贾琏见贾政面露愁苦之色,少不得安慰道:“老爷也莫要太过忧虑,我今日听见一个好消息,听说忠顺王爷病的不轻呢,他要是薨了,咱们家的劫难不就到头了?” 贾政苦笑一声道:“怕是没那么容易,今上连北静王都圈了,这就是要在咱们这些老功臣头上动刀子了,咱们要有所准备才是。”贾琏正了神色赶忙称是。 二人正说话呢,不觉天色将晚,忽听门外有人报说:“后廊上的芸二爷来了,在外面求见老爷呢。”贾政心里有些疑惑,他也不知贾芸为何此时到访,只好先请他进来。 贾芸见贾政贾琏都在,先请了安问了好,贾政便叫他坐了问他何事,那贾芸正色道:“侄孙今日过来,为的是大老爷的事。”贾政听是贾赦的事,忙得正了正身子,侧耳细听。贾芸放欲说话,忽听外面一声惊雷炸响,把屋内三人都吓了一跳,天光迅速暗了下来,又听外面人喊道:“下雪啦!下大雪啦!”紧接着便是滚滚雷声,一阵接着一阵竟把下人的喊声都盖了过去。贾政心中一惊,不到十月的天竟下起了大雪,非但下了大雪还伴着滚雷,如此大凶之兆,少不得叫人心惊。贾政犹自不敢信,亲自出门去看,只见斗大的雪花纷纷扬扬,绵绵密密的从空中飘洒下来,落在了地上都化成了水,天空中闷雷伴着电闪一声接着一声,听的人心慌。屋内屋外骤然冷了下来,下人忙点了灯,拢了火盆进来,贾琏又吩咐人拿大毛衣服来给几人穿。 底下人抬了火盆进来,贾政烤了烤手出了会子神,贾琏贾芸两个面面相窥,谁也不敢叫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贾政才回过神来,想起贾芸说有贾赦的消息,忙叫他快说。贾芸这才正色道:“侄孙前些年在外面认识了一个朋友,诨名就叫醉金刚倪二,他这人最讲义气,故此同公门中那些胥吏多有交好。”说罢抬头看看贾政,见贾政仍在细听,便接着道:“我家那口子叫我去帮着打听琏二叔琏二婶婶的事儿,我便求了他帮忙,他有个弟兄,正巧就在都察院当差,倪二受了咱们的委托,便请他出来喝酒,谁知他并不知道琏二叔的事,反倒说了大老爷的事!” 贾政点了点头示意贾芸接着往下说,贾芸道:“也是巧了,那番役本就都察院牢房当差,正巧贾雨村就在他的看管之下,那日察院审理贾雨村他也在场,那贾雨村除了贪污军粮以外还额外招出一家事,说是咱们大老爷为了几把扇子逼着他构陷良民!” 贾政听了霍然起身,贾琏脸上已是通红,他早忘了这码子事了,几把破扇子,一个穷鬼痴汉,于他们这样的人户而言,实在不值得记在心上,便是贾赦自己怕也早忘了这些事了。贾政看了眼贾琏,见贾琏面上做烧,便知他定然也知道此事。 贾芸瞧了瞧贾政的神色,也不知接下来的话还该不该说,贾政定了定心神,复又坐下问道:“那贾雨村究竟怎么说的,你且细细讲来。”贾芸闻言便将那番役如何说的又同贾政说了一遍。贾政听说贾赦逼着贾雨村构陷石呆子拖欠官银,巧取豪夺人家的家传扇子,气的口鼻生烟,口内说道:“好好好!这可真是好!”贾琏贾芸见贾政气得急了,忙过来帮他顺气,贾政一见贾琏,眼里顿时冒出火来骂道:“你既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来告诉我!由着你父亲胡闹!” 贾琏满心委屈,这是本是贾雨村为了讨贾赦的好,私自做下的,就连贾赦也是扇子拿到手里才知道的,就是告诉了贾政又有什么用。贾政气得两眼发黑,瘫在椅子上哭道:“我虽天资鲁钝,却自问为官还算清廉,做事也守本分,怕的就是丢了祖宗的脸面。你们一个一个做下这些不得见人的事,迟早要把祖宗留下的这点败光,你们既有这些本事,何必又来回我?你们自去了局便是!我早该把这一头烦恼丝都剃了去,寻一个清净所在!免得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贾琏贾芸见贾政气得狠了,都跪在地上,谁也不敢说话回嘴。屋内的火盆里忽的蹦出两个火星子,屋外又是一阵轰隆雷鸣,贾政掩面坐在太师椅上,贾琏贾芸跪在他身前大气都不敢出。正僵着呢,忽听外面玉钏报说:“太太没了!”贾芸闻言就是一惊,贾政贾琏两个早看了王夫人的症候,知道是不能救了。贾政当下也无心处置这些俗事,只把赖大叫了进来,叫他两口子去处置王夫人的后事。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感谢评论区所有的读者小可爱们,因为你们的支持鼓励我才能一直坚持着把这本书写下去。 真的真的非常爱你们每一个人,感谢你们。 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感恩遇到你们,比心 第59章 交外臣招致夺爵祸,抢扇子引来败家案(三) 天已是完全黑了下来,雪夹着鸡蛋大的雹子噼里啪啦的往下砸。贾政看了看天,长叹一声。他此时是无心处置王夫人丧事的,只叫赖大两口子按着家里的规矩瞧着办。赖大家的不敢自专,先往王夫人处寻李纨的示下。李纨早哭的满脸通红,见赖大家的来问,便朝宝钗看了过去。 彼时薛姨妈尚未下葬,王夫人又突然暴毙,宝钗两头难顾,更兼她新进门没多久,于贾府规矩并不熟悉,自然也不好拿主意出来。李纨见宝钗不说话,她自思量了一阵儿便道:“咱们在这里干哭也不成体统,还是应当先叫人来帮太太停床,咱们也都去换了孝服,该下隔扇下隔扇,该挂幔子挂幔子。太太死的不平静,也该多停几日,找些高僧念经超度超度才是。现下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这天也怪异,瞧着总不是什么吉兆,也该寻几个法师来做做法,瞧瞧是不是犯了什么。” 宝钗闻言点头道:“大嫂子说的正是。未知咱们太太的寿材是否备下了。”她这一问,倒把李纨问住了,所幸周瑞家的也在屋里伺候,见宝钗问,忙道:“当年太太嫁过来的时候,王家倒是陪来一张好板,现下在后面楼上存着呢。”李纨道:“既有好板,你们还不快些拿下来,都这会子了还等什么呢?”话音未落,外面又是轰隆隆一声雷,风越发的急了,夹着雪花和雹子拍在窗纱上,扯的窗纱哗哗啦啦直响。风从窗缝里透了进来,吹出呜呜的尖啸,吹得房内的烛火摇摇晃晃,映着王夫人清灰的脸面一时明一时暗,显得额外狰狞。 李纨有些惧怕,回头看了看宝钗,宝钗心里也打鼓,也朝李纨看了过去。二人面面想窥,一时无话又都向宝玉看了过去,那宝玉正伏在王夫人身上哀哀痛哭,哪里管的了旁的。宝钗不禁叹了一口气,外面风雨不歇,雹子直落,孝棚子自然搭不起来,亲友们也不能过来,只得同李纨商议,先叫周瑞家的几个婆子安好停泊床,把王夫人停泊端正,香炉瓦盆都摆放好,又叫丫头出去将黄纸冥钱拿了进来。几人守着王夫人的灵,到了天明再作打算, 因着府中接连出事,众人早都疲惫不堪了,是以如今虽是伴灵,却少不得觉着困倦,难免打起盹来。那宝钗昨夜守薛姨妈的灵已是守了一夜了,今日强打着精神勉强撑过半夜,便熬不住了,双眼迷迷蒙蒙,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才转醒过来。只见清光顺着窗纱透了进来,宝钗四处看去,李纨正用手支着头,靠在桌子上闭着眼,也不知她是睡还是没睡,玉钏等人也都横七竖八或歪或坐斜眼乱晃,瓦盆里的火早灭了,未烧净的黄纸叫晨风一吹刮的满屋子都是。 宝钗四处看了一看,却瞧不见宝玉。她放心不下,又怕惊了众人。只好独自一人蹑手蹑脚的出了后房门,一路往西朝霁朗斋去了。 一进霁朗斋,果见宝玉坐在书桌后面,手里竟拿了本中庸,宝钗看了也是一惊,不觉走上前去,只见宝玉虽拿着书,眼神却呆呆愣愣的,眼泪不间断的往下掉,嘴里喃喃的念着什么。他见宝钗进来,放下书,抬了头,呜呜咽咽地道:“宝姐姐,我真该死!”说着便再也支撑不住了,伏在案上失声痛哭起来。宝钗赶忙过去,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宝玉靠在宝钗怀里,兀自痛哭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也忍不住留下泪来,一面轻拍着宝玉,一面安慰他道:“你何必说这个话?都是他们惹出来的事?如何能怪在你的头上?”宝玉哭得涕泪交流,抽抽噎噎地道:“如何不怪我?若我能好好读书,太太又何至于含恨而终?林妹妹死了,大姐姐也死了,三妹妹去了,如今连太太也没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宝钗本预备趁此机会,劝他学些经世致用之道,便是将来不去科举做官好歹也能兴家理事,谁知他越说越不像,越说越丧气。宝钗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便是太太走了还有老爷,林妹妹去了我还在呢!我自问没有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家的地方。你若实在觉着我不好,我也自可下堂求去,只是我走了,谁来还不是这样?你如今也不小了,总该想法子把家里这摊子事,都担起来才是!” 宝玉只觉心痛难当,他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回来读书,早日上场得了功名,宽慰父母。谁知读着读着,便又想起了往日的快乐,再看如今一概皆无,众人死的死,散的散,大观园中已是一片荒芜,他实不知人生至此还有何意味,不觉又流下泪来,人也呆了。 如今又叫宝钗排喧了一番,越发觉着没意思起来,愣了一会儿,忽又醒过神来口里竟低吟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完便忽又大笑起来:“哈哈哈,本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既是赤条条而来,何须牵肠挂肚?”说完便如痴似呆地要往外走,宝钗叫他吓了一跳,生怕再出什么事,赶忙将他拉住,外面云板已响了四声,宝钗只好劝他道:“你要悟道也不在今日,你便要悟道也该把尘缘都了了再去。太太养你一场,你该为她送终才是。这是你欠了的尘缘,是你的因果,有了因果,便要偿还。” 宝玉听了这话,一时愣住,想了一想也觉有理,换了孝服,便往外间去了,宝钗不禁摇头哀叹,又将麝月唤了进来,嘱咐她好好跟着宝玉。 宝钗眼见麝月跟着宝玉去了,这才跌在椅子上,自顾自的哭了一阵,叫莺儿把门锁上,两个人先回一趟薛家。 此时薛姨妈的灵也正停在泊床之上,屋内只有几个家下女人看着烧纸,也没客过来吊唁,满屋子只剩白森森的孝幔子乱舞,越发显得冷清凄然。宝钗跪在薛姨妈的灵前,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莺儿等也都跟着坠泪。 -------------------- 作者有话要说: 宝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让宝玉知道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词儿” 第60章 交外臣招致夺爵祸,抢扇子引来败家案(四) 宝钗哭了一阵,也平复下来,嘱咐众人几句,又携了莺儿回来荣府这边。此时孝棚已搭了起来,也渐渐有本家亲戚过来。众人见宝钗这会儿才过来,都知道薛家这会儿也正办丧事呢,又没个主事的人,难免要宝钗两头奔波,父母子女人之大伦,谁也不好去责难与她,况且两家本就都在贾府内院,又是亲戚,连贾政也说不出什么不好。 偏巧贾政也是这会才过来,他同贾琏贾芸一直商议到了半夜,才叫他两个回去。贾芸倒没什么,那贾琏一进门便叫王夫人的事缠住了,又被贾政叫走,连回屋更衣都不得,如今少不得先回去沐浴更衣,同平儿问明了凤姐的事儿,再说旁的。 平儿听说贾琏回来了,一直在屋里等到半夜,好容易盼得贾琏回来,自然欢喜,一面服侍着贾琏更衣,一面说道:“二爷可算是回来了,若再不回来,可急死这些人了!”贾琏道:“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对了,你奶奶是怎么弄得?怎么白日里我去见大太太,大太太叫我补张休书出来?”平儿道:“我的爷,你当你怎么叫那些人放出来的?还不是奶奶去顶了罪?”贾琏冷笑道:“替我顶罪?我看未必。部里的人问我平安州的事这我是知道,可又说起长安那边什么节度什么守备,又是什么退婚又是坑人性命,这我可实在不知。我忖度着这事必是你奶奶打着我的名头办的!你只说是还是不是?”平儿脸上烧的通红,也不说话,帮贾琏把衣裳系好,忽听门外巧姐的声音传来:“巧儿请父亲大人的安,父亲大人安好。” 贾琏原先并不十分看重巧姐,可这些日子困在狱中,满脑子竟都是这唯一的女儿,今夜听见她这个时候还在等着自己,要过来请安,顿生舐犊之爱。自己打了帘子出去,把巧姐儿牵了进来,拉在灯下左瞧瞧又看看,又向平儿问道:“姐儿怎么瘦了这许多?”平儿正叫人把饭热了盛上来,听见贾琏问便道:“二爷还问呢,姐儿才多大?哪里离得了爹娘?自打奶奶也去了,姐儿便天天哭夜夜哭,前些日子还病了几天呢。”贾琏闻言未免心疼,偏是这日天色已晚,他也不好同巧姐多说,只叫巧姐早些去睡,又叫奶娘领了巧姐回去。 平儿已将饭都盛了上来,贾琏将就着胡乱吃了几口又道:“是或者不是我也不再追究了,你们奶奶做下的事,她自己去顶了,这也是应当应分的不是?”平儿并不说话,贾琏扒了两口米接着道:“回头我补张休书过去也好,也叫你奶奶先避过这阵子风头。对了还有一事你得去安排了。眼下太太没了,我想过些日子王仁必要过来吊丧,倒不如得空跟他说了,咱们把姐儿托付过去,倘或将来家里出了事,也不至于牵扯了姐儿。”说着见平儿还站在一旁便道:“你也过来坐着吃些,我一个人吃饭也怪没意思的。”平儿这才半坐下来问道:“难道真就到了这个份上了?”贾琏道:“谁知道呢?我这里暂时是没事儿了,谁知大老爷那里怎么样呢?才老爷同我商议,叫我早做打算。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家里也没多少银钱了,倒有一堆吃干饭的废人,有什么可打算的。倒是先把巧丫头送去王家是正经,兰小子最好也去他外祖家呆上一阵避上一避。若是无事自然最好,若是有什么大事好歹也能保住家里的一丝血脉。” 平儿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往下细想,也不敢再问,只默默替贾琏布菜。贾琏又随意吃了几口,便叫平儿都收了。眼瞧王夫人那里没有动静,也没人敲云板,他自己也先眯了一阵。到了天光大亮,听见云板四声方迷迷糊糊的睁了眼,催着平儿换了丧服。 因着还在贾母孝期,府内里里外外的门板楹联仍用净白纸糊着,倒也不用再费什么事。待贾琏过来,赖大已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了,贾琏只管举哀尽丧。 彼时,族中亲友已渐渐都过来了,小红在灵前上了香,见没什么外客,便到后面的来找平儿说话。 平儿见她来,忙把她迎了进来道:“才还念叨你呢,可巧你就来了。二奶奶可还好,她那病可曾犯?” 小红道:“我知道你记挂,烧了香紧赶着就过来了。你放心吧,我家那口子把上上下下的事儿都打点好了,断不会叫二奶奶委屈了。只是里边终究不比家里。奶奶的身子总是有些虚的。” 平儿从箱笼里拿了个包袱出来道:“这里边是几件大毛衣服,还有一包散碎银子。衣服你带进牢里,叫她添了,银子留着你们两口子使。” 小红忙推拒道:“衣服我带着,钱你留下。你一个月才几个钱,经得起这般花销?我们家再不济也是两个人四只手一年操持也尽够吃喝的了,便是二奶奶那里也不要你操心,奶奶对我们两口子都有恩,这个时候不报,什么时候报?” 平儿叹道:“难得你两口子有情,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爷也在里边添了些,今早特意交给我的,说是好歹夫妻一场,奶奶落到这个地步他也该尽点心意。你只管收着,奶奶如今收在监里,用银子的地方海了去了,你有多少填的?” 小红这才收下包袱道:“你只管放心,这些日子我都在里边服侍奶奶,横竖有我们一日,我们便替奶奶周全一日。我们在外面也听说了大老爷的事儿,奶奶只怕连累姐儿,叫我来问问你们究竟有什么打算。” 平儿听问,便把昨日贾琏的话学给小红听了,说完又道:“爷想舅爷要是今儿过来,今儿就同舅爷说这话,叫舅爷早些把姐儿接过去。” 小红听完便道:“奶奶也是这么想的,自然是托给舅爷合适,亲舅舅还能害亲外甥不成?你们这里既已定下这主意,回头我便告诉奶奶去,也叫奶奶放心。”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平儿也叫巧姐儿过来,问她有没有话儿叫小红带给凤姐。巧姐儿许久为听见母亲的音信,如今听见能带话给母亲,顿时来了兴致。一张小嘴从上学说到绣花,又从绣花说道捉促织,小红只含笑静听,不觉半日已过去了。平儿见巧姐儿犹自说个不止,便拉了拉她对着小红笑道:“我是从未见姐儿说了这么一车子话出来,倒叫你见笑。” 小红笑道:“姐儿爱说爱笑的,这是好事。回头我同奶奶说了,奶奶听着也能乐一乐。”平儿又对巧姐笑道:“好啦,今日就说这些吧,嫂子还有旁的事,哪能一直在这听你说话?”巧姐儿也红了脸,拉了小红的手道:“芸二嫂子,别的都不要紧,最要紧的只有这一句,你同我母亲说,我会好好听父亲和平姨的话。请她务必保养好身子,我等她回来。” 小红听了眼圈一红,忙点头答应,这才又往前面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下一篇我不但得写大团圆,我还得写爽文。这死人死的,我都要词穷了 第61章 门户不紧刁奴私逃,山倒势败贾府抄家(一) 话说王夫人已死,为着出殡方便,家里便商量好了先将王夫人停在荣禧堂中。小红离了平儿,过了穿堂,顺着王夫人后房门一路往荣禧堂来,谁知刚过了山墙出了月洞子门,迎面竟碰上了李纨,那李纨面色惊慌,脚步踉跄,险些撞在小红身上,小红一把把她扶住问道:“婶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爽利?” 李纨一时回过神来,见是小红,脸上竟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小红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忙道:“婶子身上不好,我这就喊人去请大夫!”李纨却赶忙摇头结结巴巴道:“没事…我没事…你别管了。”说着挣开小红的手,便往后面去了。 小红不好冒然跟着她去,只好先往前面来。若在往年,荣府出了这样的事,宾客早把门槛子踏破了,偏偏此时灵堂之中竟连一个外客也无,只有宝玉宝钗贾环贾兰,各分左右都在灵前跪着。小红听说贾芸又去了贾政那里,也不知他何时回来,便欲往耳房里去等贾芸,方出房门,便远远的看见王仁贾芹两个正在外面有说有笑。小红素来看不上贾芹的为人,她又是内眷更不便上前,只好当做不见,仍往耳房里坐着等贾芸的消息。不曾想小红刚要进耳房,便见李纨身边的素云匆匆过来,拉着贾兰往后面去了。小红才见李纨神不守舍,只当她是身上不好,今见素云来请贾兰,也并不觉着奇怪。 那贾兰正跪在贾环一旁,帮着贾环添纸。忽见素云赶了进来,说是李纨不好,叫他快去看看。贾兰平日里只跟李纨两个相依为命,一听李纨不好,哪里还顾得了别的?急匆匆的跟着素云出了荣禧堂,一径往李纨房里去了。 李纨见贾兰回来,这才放下心中大石,把房内的丫头都打发了出去,这才对贾兰道:“我的儿,你可来了,娘这里有件为难的事,又不能同旁人商议,只好把你叫了过来。这府里这些人,只有你同娘是血脉相连,娘有事也只有同你说了!” 贾兰忙问李纨出了什么事。李纨道:“方才我出去解手回来,正巧听见你巧妹妹的舅舅同你芹哥哥说话。听他说你琏二叔叫他过去,说是要把巧丫头托给了他。你琏二叔开了口,他便不好不应,可他要应了又怕家里女人不让,银子不凑手。你芹哥哥听了他这话竟笑他说他是个没胆色的。你芹哥哥说咱们家已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将来你琏二叔他们保不齐出什么事,到那巧丫头还不是由着他们王家搓扁捏圆?到时候是打是卖还是做丫头奴才不都由着他们王家做主?又说他认识几个人牙子,最爱收这些落魄的千金,出的价也高,将来往南边一卖,能有几倍的利,就看他们王家要脸还是要钱了!” 贾兰听完便问道:“母亲便就是为了这事叫孩儿来吗?”李纨道:“正是为这事呢,我一路回来一路便想,咱们要不把这事告诉你琏二叔?巧丫头好歹是咱们家的姑娘,若叫人糟蹋了,咱们也跟着没脸。” 贾兰冷笑道:“母亲说什么呢?这府里谁拿咱们娘俩当‘咱们’了。要我说不与咱们相干的事,咱们都不必管,只过好咱们娘俩的日子是真。” 李纨道:“依着你的意思是,咱们不必同你琏二叔说去?” 贾兰点了点头道:“自然不必说,母亲说了也未必讨好。” 李纨问道:“你这话又从何说起?” 贾兰冷冷地道:“这话除了母亲听见,想来也没有别人听见,是不是?”李纨点了点头,又听贾兰接着道:“这就是了,那王仁是巧丫头的亲舅舅,难道琏二叔不信他亲亲的舅子,反信母亲这个隔房大嫂?那王仁若是反口不认,母亲又当如何?琏二叔要是个明白的,他还能认母亲个好,要是个糊涂的,还当母亲挑拨人家郎舅交谊呢。”李纨听了这话,不禁皱了眉,坐在椅子上细细思量起来。 贾兰又道:“我看琏二叔未必明白,即便他明白他也只能装糊涂。我听老爷说,如今咱家那些世交人家或多或少都叫人查出了几桩事,有些人家早都叫人抄了,赫赫扬扬百年世家,事败山颓子孙离散也不过一夕功夫。琏二叔叔不把巧妹妹托给王仁,他还能托给谁?若是王仁都不能叫他放心,旁人他就更放心不下了。琏二叔必是铁了心把巧丫头托给他舅舅,他也只能走这一步。故此不管母亲同琏二叔说些什么,琏二叔都不会信,他若信了,那不成了他自己亲把巧丫头推进了火坑?他怎么能信母亲的话呢?咱们倒不如不去惹这个麻烦。何况叔嫂之间瓜田李下,现下琏二婶婶也不在了,母亲去找琏二叔容易,怕只怕招出什么闲话来,反污了母亲的清誉,咱们府里这些下人惯会嚼这些有的没的的蛆!” 听到这里,李纨更是不禁点了点头道:“好孩子,还是你虑的周全。” 贾兰又道:“母亲听完说完。第三,哼!他们有什么好处到咱们手上?”贾兰的口气中带着十足的怨愤,听的李纨也跟着心惊,只听他道:“母亲是老爷太太的长媳,我是咱们二房的嫡孙,他们谁又把咱们娘俩看在眼里了?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倒霉了!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府里只有我同母亲血脉相连,母亲只有我,我也只有母亲。旁人的事都与咱们无干,咱们是孤儿寡妇只有躲是非的,哪有反去揽是非的道理?依孩儿看,咱们能过好自己便是好的了,管旁人筋疼?” 李纨听贾兰这番话,一时觉着有理,一时又觉良心不安,只好拿叔嫂相见难避嫌疑宽慰自己,又想王仁也未必真能拿巧姐儿如何,说不准那只是贾芹自己一厢情愿。想到这里,倒也便渐渐放下心中的大石,长舒了一口气对贾兰说道:“好孩子,还是你说的有理,咱们孤儿寡妇的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我竟还想着管别人去。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只管读书度日,将来你夺个功名好给娘挣脸。” 贾兰靠在李纨的怀中道:“母亲只管放心吧,无论文武,孩儿总要挣出一个功名来。可笑老太太老爷太太竟把宝二叔那废物当做宝贝,就凭他落草的时候口里含了块破石头?终有一天孩儿要叫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才能振兴家业,光宗耀祖!” 李纨深知贾兰志气,素以贾兰为荣,如今听他这一番话,更是十分安慰,似是自己这些年的辰光并非白白虚度,含泪摸索着贾兰道:“好孩子,娘的好孩子,有志气!娘就等着我儿登科及第,叫他们都睁眼好好看看!” 贾兰亲替李纨擦去眼泪,低声安慰李纨一阵,等李纨平复了才又对李纨正色道:“儿子还有一事要对母亲说。”李纨见贾兰说的认真,也正了正身子,叫贾兰有话便说。贾兰道:“我才见着芸二哥了,他说老爷打发他上外面接着打听大老爷的事,我便问了他几句。按他的说法大老爷的事怕是不好了结,母亲又说了巧妹妹的事,我想咱们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李纨道:“我的儿,我也有这个打算,等太太这事过一过,我便叫你纹姨绮姨都上门来,娘这些年也攒了不少东西,金银细软加起来也有四五千金。等我写了票子叫你两个姨妈把这些东西都送到你外族家存上,将来你读书举业,娶亲成家便都指着这笔银子了。” 贾兰沉吟片刻道:“母亲别等了,今日就打发人去叫外叔祖母领着两位姨妈来,旁人要问便只说是来祭拜太太的,咱们早些把银子转出去,免得夜场梦多。若真出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 李纨想了又想,也觉贾兰所说句句有理,忙叫人去往李家去送信。母子二人已将诸事都商议妥当,贾兰便仍往王夫人灵前装相,李纨也叫丫头们都进来,服侍她洗了脸,重又梳了头,方回了前厅。 第62章 门户不紧刁奴私逃,山倒势败贾府抄家(二) 李纨方进前厅,便见费婆子慌慌张张跑过来找贾琏,说是邢夫人气死过去了。众人都是一惊,贾琏不敢耽搁,嘱咐了宝玉几句,便欲往邢夫人处问安。刚走到门口,想宝玉未曾料理过这些,又觉不放心,见贾芸从贾政那里回来,便把这里的事都告诉了他,叫他帮着宝玉处置,这才往邢夫人处去了。 且说那邢夫人本就恶绝王夫人,现下王夫人死了她只如去了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顿觉气爽神清,浑身上下舒泰安康。眼下家里正办丧事,按理她做大嫂的该去灵前哭上一哭,也尽尽心力,偏她连脸面上的事也不肯做,只说是身上不好,不肯过去,反倒躺在家里听那些婆子的奉承。 俗话说的好,物极必反,乐极生悲,那邢夫人正叫几个婆子逗得开怀大笑。忽见她那陪房费婆子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也不知那婆子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只见那邢夫人气的满脸涨紫,双手直抖大喝道:“你们都是死人那!还不把那不知廉耻的拉出去打死!”说着又指着费婆子道:“你还叫我替她保媒?如今连我这张老脸也搭进去了!” 费婆子见邢夫人动了怒,一时也怕连累了自己却也只好对邢夫人道:“那骚货早跟她那奸夫跑了,哪里还能找得着人?” 邢夫人冷笑道:“她跑了?她老娘呢?她爹妈呢?都传进来!养出这般无耻淫奔的女儿,连我的脸都叫他们丢尽了!都捆了拿进来,我亲自问他们!找得着司棋倒罢了,找不着?哼!我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费婆子听了邢夫人的话,心里得意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道:“太太说的是,是奴才糊涂,这就去拿他们!横竖得叫他们把人交出来!” 原来那费婆子同王善保家的都是邢夫人的陪房,两人本是一样的人,可恨王善保家的好掐尖,惯能要费婆子的强,一来二去两家便结下了仇。王善保家的得邢夫人倚重的时候自然没少给费婆子小鞋穿,后来王善保家的倒了霉叫邢夫人撵了出去,费婆子如何肯轻易放过他家?闲来无事便在邢夫人跟前给她上眼药,久而久之,连邢夫人也烦了,不去理她两人的事。 那费婆子见邢夫人不理,一时也没了法子,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恰巧那日她亲家寻她吃酒,同她说城南有个赵姓财主,现已到了古稀之年,自打前年死了儿孙,一连买了十来个妾室使女,竟没有一个能给他延续香烟的。那财主竟要再出高价,说是买几个丫头,收在房里,横竖要生个儿子出来。费婆子听了这事,便留了心,叫她亲家帮着寻人搭话。 她亲家疑她要把自家孙女卖了过去忙劝道:“你可不是糊涂了?还是掉进钱眼里了?你要把咱们家丫头嫁过去,我可是头一个不依的!” 费婆子笑道:“我的好亲家,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我便再如何不成人,也不能推自己的外孙女入火坑啊。你放心,我这里自有人选。”说着便朝王善保家那里努了努嘴。 她亲家见她这般,也明白了,不禁笑道:“可真有你的!只是她家怎么肯?” 费婆子笑道:“她不肯?她巴不得呢?谁不知道她外孙女是个烂货?放着副小姐不做,反同她表哥不干不净的?你瞧她一把年纪叫人撵了出来,府里上上下下这些人户,可有一家上她家提亲去?她家眼下愁的什么一样,只恨不得早日把那丧门星撵出门去!” 她亲家笑道:“她家便是再急,你去说她家也不能依。” 费婆子道:“你当我不知道?我自有法子,不但叫她家答应,还要叫她家千恩万谢的答应。你只管出去打听,问他要是大家出来的丫头,在姑娘身边服侍过的,他肯给多少银子。问好了便来告诉我,别的都不用你管,你只管看戏便是!” 她亲家听了也觉欢喜便道:“既如此我就等着瞧你的手段了!”费婆子自然是成竹在胸。 没过几日,费婆子便得了她亲家的信儿,那财主听说国公府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要来给他做妾,顿时喜出望外,竟把价码抬到一千两。费婆子听了这个价倒也满意,火急火燎的便来同邢夫人说。邢夫人一听有人要出八百两买司棋那丫头,哪里能不愿意?赶着叫人传了王善保家的进来,把这门亲事同她说了。 那王善保的也听过赵财主的名号,若在往常她自不能愿意。偏眼下司棋名声已坏,若不嫁这样得人家,也没有好人家要她。况且还有三十两银子的聘礼,又是邢夫人亲自做媒,她原因着绣春囊一事叫邢夫人撵了出去,正愁没个机缘讨邢夫人的好,当下机会送上了门,她也顾不得罪过不罪过了,赶忙答应下来,回家便同司棋她娘说了。 司棋他娘虽不愿意,无奈王善保家的已经应了下来,她也不敢忤逆,只好回去同司棋说了。司棋本同她表哥潘又安两厢情好,便叫人撵了出来也未曾后悔,一片痴心不改,只在家等着潘又安回来。如今听说邢夫人做主把她许了外面的财主,她如何肯依?每日只在家中呼天叫地,寻死觅活,任谁来劝也是无用。司棋一家自是愁云惨雾,平日同她家不睦的那些人却各个称愿,只等着看笑话。 司棋娘见女儿闹的厉害,便去寻王善保家的,求王善宝家的出头同邢夫人讲情,那王善保家的如何肯去?对她闺女道:“你来找我?我去找谁?是我叫你闺女去偷汉子的?是我让她坏了名声的?你如今来找我?你愿意养她一辈子,太太可不愿意!按理你女儿丢了太太的脸,累了姑娘的名声,太太就是打死她也不为过。太太非但不曾打她,反给她寻了门好亲事,你不感恩,反叫我去找太太退亲。你若有脸,你去退,我是没这个脸的!再者,这门亲也没什么不好,我也找人打听了,那赵财主年岁是大了些,家里虽有正室,确是个不能生的,只要咱们司棋过去,生个儿子,他家那家私还不都是咱们的?” 司棋母亲一听也有些动心,又道:“我如何不知这是太太的恩典,推拒不得。只是那死丫头闹得实在厉害,我也没法子了,若真闹出什么事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话未说完,王善保家的便道:“她闹?你们便由着她闹?要我说,司棋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你惯的!我要是你,我就拿绳子把她捆了,到了正日子,塞进花轿完事!” 司棋娘只是不忍,那王善保家的便骂道:“你怕闹出事来大家脸上不好,你女儿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你们脸上就好了?还是真叫她嫁给那个逃奴?太太慈善才把她打发出去了事,太太若动了真怒,叫她进庵堂做姑子去,你们也得受着!你要真疼司棋就按我说的办!” 司棋母亲见事已至此,想是无法转圜,只好按王善保家的说的办。 那司棋见母亲拿了绳子进来,心中暗道不好,少不得用个缓兵之计。只佯作回心转意之态,每日作出顺从的样子。她娘只当她想明白了,也放松下来。却不想司棋趁着家里人不注意,趁着夜里众人睡死过去,偷偷跑了出去。待到众人睡醒,早不见了司棋的人影。急得司棋一家四处寻找,哪里能寻得到! 司棋母亲四处都寻遍了,就是没有司棋的踪影,少不得上了潘家的门儿。自打司棋叫人撵了出来,司棋一家便将罪过都扣在潘家头上,两家再没有了往来。如今司棋丢了,家里四处找遍,也寻不着她,只好上潘家要人来。那潘家如何肯认,司棋娘便闹着要进去搜人。此时底下人正吃饭呢,见潘家这里闹的厉害,便都来看热闹,司棋家也不敢真闹出来叫邢夫人知道,只好偃旗息鼓,铩羽而归。 潘家的见司棋家人都走了,这才叫司棋从藏身的炕洞子里出来,司棋早叫熏得灰头土脸。潘家的原是司棋的姑妈,潘又安的生母,她也听说了司棋的事,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只她家早没了体面,为着她儿子逃走的事,上面管事便把她家当家的拨入了东院圊厕,他家也实在没人请托,只好干着急。未曾想司棋自己跑了来,潘家的便把她先藏在了炕洞里,只等她当家的回来,想法子送她出去同潘又安团圆。 那潘又安之父虽在圊厕当差,却也有几个朋友。几人一合计,还是如运送他人一般,将司棋装作粪缸里运了出去,左右都是熟人,也并不讨什么银钱。 司棋家里人哪里知道司棋已经桃之夭夭,更不知道费婆子早将此事报给了邢夫人,还想着慢慢访查,抓潘家的现行呢,忽便见邢夫人身边的丫头过来传人,都唬了一跳,却也只得一步一步挨过去,只盼着邢夫人是为旁的事来叫。 -------------------- 作者有话要说: 交代交代司棋的事,然后把王善保家的弄死。我觉着我好喜欢写这种狗咬狗的桥段 第63章 门户不紧刁奴私逃,山倒势败贾府抄家(三) 邢夫人早得了赵家聘财,听说司棋跑了,气的七窍生烟,命人去传司棋爹妈过来。司棋爹妈听传,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一步一挪才算到了邢夫人门前,又见费婆子站在一旁,更是嘴里发苦,心头乱跳,一脸声儿的磕头求饶。那邢夫人扶着胸口,说不出话,摆了摆手叫费婆子把人带下去,那费婆子得了令,更是洋洋得意,出了门便令底下婆子把司棋爹妈都捆了,先就打了四十鞭,司棋妈当场便断了气。费婆子一看打死了人,也有些害怕,况人家出一千两银子买下司棋,她自己扣下二百两,只跟邢夫人说是八百两银子的聘金,这事若叫邢夫人知道了,哪里还有她的好果子吃? 当下顾不上别的,直着嗓子逼问司棋爹,问他女儿下落。那司棋爹早熬不住了,也顾不上兄妹之谊,赶着就把潘家供了出来。恰在此时,里面报说太太昏死过去了!费婆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什么司棋不司棋的,赶着先给贾琏去报信。 此时早有小丫头来给王善保家的报信,那王善保家的听说死了闺女,心中大恸,哭着喊着要去邢夫人跟前申冤,要给闺女报仇,谁知刚一出门,脚底下一滑,脑袋便摔在了门槛上,登时便一命呜呼了! 贾琏跟着费婆子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一进门便见屋内一片乱,丫头婆子跑得跑喊得喊,连忙将众人喝止住了,这才往主屋去见邢夫人。那邢夫人恐赵家来讨银子,把司棋私逃的事儿闹将出来,到那时既失了面子又失了里子,要叫贾赦知道,那准又是一顿好骂,连手上这八百两也要叫他夺去。当下越想越气,越想越怕,激愤之间,一时背过气去。 贾琏进屋来,只见邢夫人面呈酱紫之色,双目禁闭,手上却紧抓着床边的穗子,只当她已驾鹤西归,登时吓得滚进房来,跪爬到床前,稽颡泣血,哭得神魂颠倒。邢夫人本是背过气去,哪里是真死了。叫贾琏这一吵嚷,竟又缓了过来,倒把个贾琏吓得跌在地上。 邢夫人见了贾琏,更觉没意思,又不敢把实话告诉他,贾琏于她也不过是个面子情儿,见她转醒过来,随意问候两句,便仍去贾政那里帮忙。邢夫人见贾琏走了,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又起了怨愤之心,恨恨地咒起王夫人凤姐两人,屋里丫头婆子谁也不敢出声,邢夫人骂了半日方出了气,又问司棋的事儿。费婆子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邢夫人便连她也恨上了,要不是她撺掇着把司棋嫁出去,也没有今日这番祸事,如今横竖是找不着司棋了,不管哪个丫头送过去都好,把钱拢住才是正经。费婆子叫邢夫人盯得心理发毛,只好讪笑着跪了下来。邢夫人心中已有了计议,便对费婆子说道:“我想着你不是还有个孙女未曾许配人家?” 费婆子听邢夫人的话,额上冷汗都沁了出来,也顾不得擦,只得讪讪地答道:“我那孙女,还小呢,很不成器,很不成器。”邢夫人笑道:“我瞧着她倒好,如今也到了岁数了,是该找个女婿了。”费婆子听了这话登时面色灰败,整个人软倒在地,她素知邢夫人刻薄寡恩,儿女奴仆,一人不靠,只有钱财是真,如今既收下这八百两银子,便断然不会吐出来了! 果听邢夫人接着道:“这赵家的钱财根基都不错,虽是年纪大了些,哪有怕什么?你家姑娘进了门生了儿子,谁敢不高看她一眼?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说罢,屋内众人都笑着过来恭喜,也有笑的也有讽的,那费婆子臊得老脸通红,赶忙辞了出来,一溜烟炮灰家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骂道:“老不死的贼娼妇,自己打自己的嘴!这可真真是现世报,报在人家眼里,叫人笑掉了牙!” 此时贾政正同贾琏商议着王夫人出殡的事儿,依着规矩本该在家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只贾政想着如今家里事多,怕再出什么变故,反把丧事误了。故此便同贾琏商议,王夫人的灵只在家中停上几日,便送灵到家庙里去停。贾琏想着他父亲的事便道:“老爷说的极是,太太的丧事还当尽早办妥,左右在家停,还是去家庙停,都是一样的。侄儿还有一事,需请老爷的示下。”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道:“若要依着侄儿,太太的丧仪应当大办厚葬,多多陪葬。”贾政一听心里已明白过来道:“你的意思是?”贾琏点了点头道:“我父亲那事怕是不好,家里如今虽也没剩几个银子钱,却总要为着子孙考量才是,宝玉兰哥还要念书,巧儿还要嫁人,咱们总要留个后手才是。”贾政心中一凉,哭道:“我家百年望族,难道真要断送在我的手里吗?” 贾琏劝道:“老爷倒也不必伤心,咱们也未必就一败涂地了,只不过咱们得先打算着些。若是真到那一天,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贾政自知贾琏这话有理,只好点了点头,由他去操办。贾琏这里才去了便听下面人来报说:“赖尚荣来了。” 贾政便叫人请他进来,那赖尚荣一见贾政,仍是依礼请安道:“孙儿才从外任回来,刚听说太太的事,赶着就过来问安了。”贾政心里略略有个安慰,这才道:“难为你惦记,你太太年岁大了,眼下家里有事多,这才激出旧病来,本还叫他好好养着,谁知终究没熬过去。” 赖尚荣跟着贾政叹了一阵儿,这才道:“按理孙儿不该这时候同老爷爷说这个事,只是孙儿的老子娘也老迈了,现下在府上听差,也恐误了府上的差事。” 贾政听他这话心里已如明镜一般,不禁寒了心。赖尚荣如何不知他赖家乃是死契的奴才,是赎不得的,只是仗着贾家势微,自己又是外任官,这才敢来放肆。他看贾政神色不豫,忙道:“银钱之事,老爷只管放心便是,说着便掏出一张会票,上面是一万两的白银。贾政看了看,苦笑着收了下来,又叫人去拿了赖家祖孙三代的身契来。 赖大听说赎了身,赶忙领着女人过来给贾政磕了头,贾政看也不看他一家子,掉头往后面去了。 王夫人的灵只在家中停了三日,便从荣府正门抬了出去。只有贾政亲领着贾琏宝玉贾环贾兰李纨等亲族男女去送灵,往日亲友早对贾家避之不及,更无一家搭棚路祭。宝钗见贾府送王夫人的灵,她便也叫薛家人扶着薛姨妈的灵柩跟在后面,将薛姨妈的灵柩也暂存在贾家家庙,等着薛家族人进京顺路扶灵回金陵安葬。 -------------------- 作者有话要说: 车被人撞了,下章抄家 第64章 门户不紧刁奴私逃,山倒势败贾府抄家(四) 贾琏方从家庙回来,便见王家的车轿等在门外,平儿早把巧姐儿的行囊都打点好了,正送巧姐儿出门。那巧姐儿见他父亲回来,便猴在贾琏身上,不肯跟王家的人去,任平儿并王家几个仆妇如何劝导,那巧姐儿就是不肯出门。贾琏少不得板起脸面,将她放下,狠狠呵斥了她几句,那巧姐儿这才含泪去了。 平儿送巧姐儿出了门,见贾琏眼圈通红,正自垂泪,忙劝道:“爷舍不得姐儿,等过些日子老爷放回来,咱们再把姐儿接回来就是了。”贾琏叹道:“若能接回来倒是好了,怕只怕,罢罢罢!都是个人的命数了!”话音未落,便见兴儿从外面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大喊道:“二爷,不好了,兵!兵把咱们府里都围上了!” 贾琏猛然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顿觉头晕目眩,平儿赶忙上来扶住,贾琏叹了口气道:“早知有这一天,却不料来的这样快。”说完便拉了平儿的手道:“你快去后面叫珠大嫂子,宝玉媳妇他们回避了!还有大太太那里,也要叫人去报信,要快!”平儿赶忙点头去了,贾琏又对兴儿道:“快,咱们去找老爷去!” 府内上下都知道府里叫人围了,丫头婆子等都唬得乱跑乱叫,乱撕乱扯。早有兵丁冲了进来四处拿人,贾琏不敢循着大道走,一路逼着兵丁耳目顺着小路回廊,这才挨到贾政书房。那贾政本想叫贾芸进来说话,却不想突然来了这番变故,想祖宗基业已付东流水,自己一生所求俱成空妄,如何还经受的住,眼泪直如滚瓜一般落了下来。 贾琏见贾政一脸颓丧,也不敢再说话,只好走到近前劝道:“老爷还应保重自身才是。”贾政见是贾琏,拍着他的手道:“完了,全完了!”贾琏闻言,也觉心酸,不觉滚下泪来。 叔侄二人正抱头饮泣,便有人在门口喊道:“贾政在哪里?有旨意!”贾琏只好强撑着扶着贾政,二人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 果见兵士早守在这里,见二人出来,便将二人押到了荣禧堂上。传旨官早等在那里,见兵丁押了贾政贾琏二人进来,这才面南背北而立,展诏宣敕:“兹有一等将军贾赦,勾连外官,结交匪类,包揽词讼,横行不法。深违天道,有负皇恩,着革去将军世爵,贬为庶民,藉没其家中财物,妻子奴仆一概抄没,交有司专员看守!其子贾琏,与平安州匪徒多有结交,国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枉顾人伦,悖逆不法,着交有司衙门严办严判!工部郎中贾政,本系荫官,实不成器,治家不严,行为不端,着革去官职,交有司查问!其子宝玉,与平安州匪首柳湘莲素有勾连,有司属员亦当问询!”宣召已毕,便有兵士拿来枷号锁链,将贾政贾琏两个锁了,又将宝玉也拿了上来,府中女眷俱都被驱赶进了王夫人房后的小抱厦中。 贾政双目直竖,老泪纵横,接了旨,谢了恩。忽又有兵士押着惜春并绣凤绣鸾两个过来,只听那兵士说:“里边花园子里找着几个姑子,问她是不是这家人,她也不搭话。她身边的人说她叫妙玉,是贾家从外面请来的。”宣旨官上下打量着惜春,见她不过十三四的年纪,面上却是一派清冷,颇有几分出离之感。宣旨官便问那兵士道:“可有僧牒?”那兵士便从腰间掏出度牒,呈给宣召官看,果见那度牒上面先是“礼部为度牒事检会到”后面便是朝廷为僧道事种种律例,接着才是墨字小书:壹名林书筠,年五岁,凭父母舍送蟠香寺出家为尼,法名妙玉,接着又有蟠香寺主持之印,并有礼部朱印骑缝。那妙玉临去之时,便将自己的度牒送了惜春,原是为留个念想,却不料竟在此时助了惜春等人。 宣召官见此度牒并非伪造,便摆了摆手,叫手下兵士将惜春撵出府去。 惜春等人方去,又有往东院抄家的副将进来对那宣旨的官回道:“贾府东院抄捡已毕,只是我们进去的时候,贾赦的女人便已死了!” 原来邢夫人本就因司棋之事气得病倒在床,偏府中主人都送王夫人的灵去了,那些丫头婆子,小厮管家便越发放荡起来。胆子大的早寻了门路逃了出去,剩些胆小的也多忙着打探前程,益发连正经差事都不管了。邢夫人病在床上,要饭也无人管,要水也无人倒,更别提请医服药了。她上了岁数的人,又犯了旧病,哪里还撑得住,好容易贾政等都回来了,谁知又赶上抄家这回事!还未等贾琏过来,荣国府便叫兵马团团围住,又有兵士四处搜查,邢夫人又渴又饿,又病又惧,当场便送了小命! 宣旨官听说邢夫人死了,便派人过去验明了正身,果是邢夫人本人,他便也不再追究,只叫文书领着兵士将罚没财物登记造册。 早有兵士抬来数十个大箱,除贾赦处抄出现银五万两,另有古铜鼎十座、玉鼎十座,端砚三十余方,玉磐十架、大自鸣钟十架、小自鸣钟二十架,紫檀八宝大屏八架,紫檀八宝炕屏三十六架,紫檀炕桌二十张,嵌玉炕桌二十张,拔步床,罗汉床若干,金银碗碟,碧玉酒盏,白玉茶碗若干,金镶玉箸象牙玉箸若干,皮货若干,各色男女衣缎若干,再便是妇女日常所用头面首饰若干。另有几大箱的借券当票,俱是从贾琏房里搜出。贾琏见那几大箱的借券顿时冷汗涟涟而下,不知这些物什,又能扯出多少罪名! 那宣旨的官见只有这点东西哪里肯信?又叫人去核对房地纸契,家人文书,又有不少家人不知去向。那当官的登时便沉下脸来,贾政见他神色不豫,慌忙跪地碰头,发语解释道:“前些日子朝廷清查亏空,犯官得知兄长于平安州上有些亏空,便将家财俱都变卖了,填了亏空,故此家中并无余财。那些奴仆也非犯官藏匿,实是他们瞧着家中频频出事,都私逃了去!犯官本欲报官,偏巧老母老妻相继离世,家中诸事缠身,未有一时脱空,这才耽搁了。”宣旨官点了点头道:“既是填了亏空,想必部里自有登记。只你说这些奴仆皆是私逃,却又未曾报官,这可说不过去了。”贾政忙道:“犯官实不敢欺瞒。”宣旨官又核对了一遍名册,各处都有所缺之人,管事的只缺了吴新登,周瑞两人。宣召官心里便有几分信了贾政的话,便道:“既是如此,本官自同圣上复旨奏明,尔等只管安心悔罪,不可辜负皇恩。”说罢,便叫手下兵卒将众人都带走,连带宝钗李纨等府中内眷一并收监关押,另叫人去有司回报,锁拿逃走的下人管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抄家!给妙玉还起了个俗名~查度牒的时候发现,哎,古人居然就会盖骑缝章 第65章 因舅兄巧姐入虎口,终剃度惜春进佛门(一) 话说贾家上下数百口人,如今都押在牢里,都中牢房人满为患,只得把宝钗平儿等无关紧要之人先关在狱神庙中。那狱神庙的牢头原是茜雪的夫君,对众人倒多有关照,有亲友来探亦不为难。故此小红贾芸两个便日日进来,同宝钗平儿通气。他夫妻二人每日在外面打探消息,倒也知道了不少内情。 却说今上闻知贾家种种不法,心下自是不悦,不过念着老臣的勋绩,元春的脸面,探春的功劳未曾认真追究,只叫人拿了贾政贾琏敲打了一番。谁料后面接连有御史弹劾贾赦说他同平安州节度多有勾连,今上龙颜大怒,勒令抄家拿人,连贾政宝玉并族中女眷一概关押,并下了旨叫有司不得寻私,好生问讯。 那平安州节度本是北静老王爷的侍从,得了老王爷的举荐这才出了外任,故而与贾府有些交情,只是自他调了外任,贾政为了避嫌疑便不太与他往来,贾赦倒是不管不顾,仍同他称兄道弟。 平安州本有一帮匪徒,常年占山为王,对抗朝廷。朝廷拨粮拨银,勒令平安州节度收剿。那节度几次收剿,几乎将那山寨连根拔起,山寨匪首见事不妙,只好凑了三千两银子,想请江湖上的朋友帮着奉上。只一般江湖侠客如何见得着节度使的金面,正愁着,忽有人报说柳湘莲登门来访。 那柳湘莲打了薛蟠,便一路往南而行,。他秉素豪气任侠,乐善好施,倒在江湖中闯出了一番名头,更同平安州太平山寨大当家交好。今日来至山寨见山寨兄弟叫官军剿的几乎灭亡,便自告奋勇要帮着大头领去送银子。他本与贾珍贾琏都有交情,便借着贾府的名头,求见平安州节度。 节度听说是贾珍的朋友,虽不知真假也不敢怠慢,忙叫人请了进来,柳湘莲也不同他多话,只先将银子奉上,那节度如何肯收,更叫人来拿柳湘莲。,谁知柳湘莲也不慌也不怕,反坦然问那节度道:“大人将我拿下事小,只是我有一问,请大人解惑。”他生的既美,气度不凡,更兼一身豪侠义气,节度见他不卑不亢,临危不惧,也不禁高看他一眼,况他还不知柳湘莲此来是否贾府授意。见柳湘莲问他,便摆了摆手,让手下人先退到一旁,柳湘莲这才朗声问道:“小人听闻大人也时常出门围猎,不知若是林子里的野兔都死了,猎狗又该如何处置?” 那节度自副尉做了守备后才升了节度,如何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他沉思一阵,倒也不搭话,仍叫手下人将柳湘莲捆了,暂时押在牢中。那柳湘莲有些功夫在身上,没有重镣加身,只有区区监牢如何困得住他?使了个法子便脱了身。 节度使也去不管他。只是自此以后凡要剿匪,必是打一阵,停一阵,借着平安州的匪寇同朝廷要粮要饷要兵马,如此平安州年年剿匪,年年受奖,却又年年有匪。更借着修海防的名头诓贾赦往朝廷里借贷银两,不知暗地里做些什么买卖。 那匪首也琢磨过味儿来,凡有那些不听指使的手下,便都叫他们去应战官军。如此两好竟和作一好,倒颇有几分默契。若如此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偏这年天灾连连,饿殍遍地,饥民四起,又有海沿子外面的海匪勾结东扶国,大举进犯,朝廷派了官军来剿。那太平山寨匪首便想借机干票大的,也好金盆洗手。这才绕到官军后面,本只预备打劫一些富户,谁料正欲上官军溃兵,杀了他山寨几人,那些匪徒如何是讲理之人,当下也不管官军不官军,提刀便砍,两下杀红了眼,谁也顾不得谁。 后面朝廷彻查战败因由,检校御史便将此事也一并奏报了上去,说是平安州匪徒南下,抄了官军的后路。如此自然引动天子雷霆万钧之怒,下令彻查,先就拿了平安州节度使,那节度有牵三挂四扯出不少人来,其中首要便是贾赦贾琏二人。贾赦虽为着史家抄家的事儿把亏空填了,可他同平安州实在过从甚密,任他如何辩驳都洗不清干系。不单是他,就为这平安州的事,连北静王也受了牵累,圣旨令其圈禁在家静思己过。 平儿听见这些早哭死了过去,宝钗倒还算镇定,忙问小红宝玉现下怎样。小红早托醉金刚倪二四处打探,正巧宝玉就关在都察院里,倪二那位朋友也能帮着照料一二。只是眼下正是秋尽冬来之时,天气冷将上来,那监牢之中本就阴冷,宝玉便有些承受不住,前几日还病了一场。 宝钗听说,略一沉吟,便请牢头取纸笔过来,她亲写个手书交在小红手上。 原来宝钗见贾赦叫人拿了去,也怕家中出事,便将变卖薛家老宅所余银钱并一些衣衫皮货都存在了薛家当铺里,叫张德辉当铺掌柜并莺儿父亲三人看管。张德辉虽有些贪财,却是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知道薛家许多事,不好得罪了他。叫他同当铺掌柜两人互相监管,再叫莺儿的爹暗中看着,这样也算齐全。薛姨妈本预备让莺儿一家都跟着宝钗做宝钗的陪房,宝钗恐薛姨妈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便将莺儿爹娘的身契都留在薛家,另又挑了两房人做了陪嫁。前些日子办了薛姨妈的丧事,宝钗恐贾府出事,便叫莺儿爹领着薛家众人都搬到铺子里住去,另又将许多日常所需之物都存在铺子里。 宝钗将手书交给小红,请她去寻张德辉,在柜上支些银子出来,先给宝玉找了大夫,再想法子拿些厚实衣物进去,给宝玉换上,小红领命而去。 那张德辉正叫要债的缠的死死的,见小红进来也无暇搭理,只叫手下朝奉出来接待。小红并不同那朝奉说话,只问谁是张德辉。那张德辉好容易将要债的打发走了,这才腾出空来,小红便将来意道明。张德辉不敢见了宝钗手书,不敢怠慢,忙叫人请小红里屋去坐。 小红进了屋,先四处打量了一番,只博古架上还有一些瓷器古玩茶盘,小红细细看去,忽见一紫檀嵌宝描金多宝格方匣,竟是凤姐的陪嫁!小红登时大惊,她在凤姐跟前服侍多年,自然见过这东西,又知道此物素为凤姐所钟爱,将来是要冲做巧姐儿嫁妆的,只是不知怎么落在这里。当下她先不动声色,同那张德辉攀谈起来,渐渐扯到古董玩器身上。 张德辉自幼长在当铺,说起这些自然头头是道,小红在凤姐身边服侍,自然见识非比寻常,倒同他说的有来有往。二人说起木器来,小红便有意往那宝匣上面引,张德辉全无防备,从架子上将方匣拿了下来,对小红道:“芸二奶奶瞧瞧这东西,这可是个宝贝,外面瞧着没什么,里边可是别有乾坤,王信那小子不识货,五十两银子便当了这传家的东西,光这木料,这做工,里面那白玉雕的莲花,啧啧,如今哪里去找啊!” 小红听见王信的名儿心里便是一颤,那王信是王家旧仆,小红贾芸都是见过的,这件物什又怎么会落在他的手上?小红心中狐疑,面上却不露出来,打定主意等办好了宝钗的事儿,便去找平儿问个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柳湘莲脂批: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我这个月这么懒的吗? 第66章 因舅兄巧姐入虎口,终剃度惜春进佛门(二) 小红听见王信的名儿那还管其他的,拿了衣服,便疾步速走先往狱神庙而去。平儿见小红一脸是汗,先就吃了一惊,那小红也不等她开口便道:“二奶奶那个宝贝匣子是不是给了巧姑娘?” 平儿不知出了何事只先应道:“这是自然,不给姑娘又给谁呢?” 小红又道:“那你送姑娘进王家的时候可给姑娘带上了?” 平儿点头道:“自然是带上了,姑娘就这么点念想了,她爱得什么似的,如何不带?” 小红急得直跺脚道:“遭了!这可遭了!” 平儿忙问她出了何事,小红便将怎么在薛家当铺看见那方匣,如何诳出王信典当的事都告诉了平儿。 一时连平儿也心慌起来,她先问小红道:“这事你可同奶奶说了?” 小红道:“我见了那盒子,听了王信的名儿,我便来找你了。奶奶正不好呢,我如何敢同她说去?万一再激出个好歹来,可怎生是好?” 平儿点头道:“没同奶奶说正好,眼下咱们只是知道奶奶留给姑娘的宝匣叫王信当了,这倒也不一定就是姑娘出了什么事,许是王信那贼鸭黄私自把东西偷出来当了,咱们可不能冤枉了舅爷,若是没有舅爷护着,姑娘难免吃亏。” 小红听这话有理,忙道:“你这虑的是,是我太急了。” 平儿思量了一阵又道:“我想还是要劳动你先往王家走上一趟,你是奶奶身边的旧人,现下更是姑娘的正经嫂子。你上王家门上去,就说咱们爷托你去瞧姑娘的,这是名正言顺的。若是他们肯叫你见姑娘,那姑娘自然没事,咱们也可以放心。倘或他们横推竖挡着就是不许姑娘见你,那这事就可疑了!” 小红听完便道:“你说的有理,我这会子就去。”说着瞧了瞧手里的冬衣,叫了个伶俐的狱卒过来道:“这东西先存在你这里,若我回来的时候少了一件,自有醉金刚倪二找你说话。”小狱卒忙陪笑道:“芸二奶奶只管放心,这东西少一件,您就把小的的卵黄子掏了去赔。得罪了您芸二奶奶,不说倪二爷那里过不起,就单我们头儿怪罪下来,也够小的吃喝上医护了。”小红闻言狠啐他一口,赶着往王家去了。 自那王子腾夫妇死后,王家便分了家,王仁一家自搬至北恩巷中居住。那门房是个新来的,哪里识得小红,见她衣饰不过寻常,又跑的鬓乱发斜,满头大汗,心道哪有正经妇女抛头露面跑到别人家门口的,顿时便生出了轻视之心,要上前驱赶。 小红是打定了主意今儿一定得见着巧姐儿,当下便要往里闯。正闹着,忽见王信出来,一见小红正在门口,便觉心虚,要往后缩。小红眼尖,一声把他喊住。王信这才回过头来,陪笑着打了个千儿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芸二奶奶,都怪他们眼拙,冲撞了您,回头我收拾他们!”说着便向着那两个门房骂道:“呸!下流不长眼的东西,芸二奶奶都不认识!还在这里挺什么尸?还不滚远些,等着里面放赏钱那!” 教训过了两个门房,方对小红笑道:“奶奶今日这是路过还是有旁的事?”小红此时已有了计较,却先不对王信实说只笑道:“我来替你们姑奶奶取些东西。”王信笑道:“不知芸二奶奶要取什么东西?小的好进去回报?”小红道:“怎么?你王家的门槛就这么高?我进去不得?”说着也不理王信,信步往门里走去。 王信赶忙冲那两个门房使眼色,叫他们拦下小红。小红见有人来拦,回身冲着王信笑道:“这么瞧着,你们王家的门槛也着实太高了些,罢了,等过会儿我拿了芸二爷的拜贴再过来。” 王信忙道:“奶奶说的哪里话,小的拦住奶奶,也是为着奶奶好。哎,你家琏二爷一纸休书将我们姑奶奶休回娘家,我们爷倒是好,好歹是嫡亲的妹妹,便是不好还能看着?我们奶奶可是不依了,嫌着丢人,嫌着误了我家大爷大姑娘议婚,她现下可听不得一个贾字,说有贾家的人上门,便要我们打出去呢!” 小红笑道:“你说这话可是当真?既你家奶奶不便见我。那我便见你们爷便是。我又不是没见过他,当年跟着奶奶上你家门儿,我也没少见他!”王信哪里肯让小红进门,忙道:“哎呦我的奶奶呀,您现在也是尊贵人了,怎么还能同往常做丫头时候一般?您见我们爷倒是容易,可您也不怕传出些闲话来,惹芸二爷生气。”小红笑道:“我倒不怕他生气,他也不会为这等事同我置气。倒是你,叫我在这门外站了半日,反不怕他来同你算账?” 王信眼珠一转,心想贾家虽败亡了,那贾芸的生意却日日兴隆,他又与醉金刚倪二这些人交好,黑白两道都有些势力,又是有名的惧内,今日开罪了小红,难免惹些麻烦。若在往常倒也不怕,偏自家此时已从王家分家出来,也没了依仗,况且得罪了他们与自己也没有益处。那王信此时回过味儿来,忙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奶奶说的是,是小的疏忽。”这才把小红引入内厅。 小红坐定笑道:“这你倒不怕你奶奶怪罪你了?”王信讪讪一笑,赶忙令丫头上茶,又叫人去叫她女人来,小红笑道:“按着交情,我不该挑你的理,只是我来了,你们奶奶不出来迎倒也罢了,怎么反叫你女人过来陪客?这是你们王家的规矩?”王信虽是下人却是专为王仁办机密事的,素来有些体面,他又深知小红出身,不过为着贾芸才多有忍让,现见小红越发拿大起来,便有些不悦,面上却仍是一张笑脸道:“奶奶玩笑了,我那女人哪里登得上台盘?只是我们奶奶病了,姑娘们也都在后面陪着,实在没人来跟奶奶说话,我这才打着胆子叫我那女人过来。” 小红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一时有丫头上了茶来,她也只笑道:“既是贵府不便,那我这会儿便走了。”说着便端起茶杯来,那王信悄悄舒了一口气出来,哪知小红正暗地打量着她。小红饮了口茶,放下盏子,笑道:“我还有一事,请王总管成全。”王信听问忙道:“奶奶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红笑道:“我今儿既来一趟,自然要见见我们巧姑娘,见了姑娘我也好同奶奶回话去。”王信一听小红要见巧姐,登时一惊,小红盯着他缓缓说道:“见了姑娘,我便走!” 王信只觉心惊肉跳,一时支支吾吾起来,小红见他额角渐渐渗出冷汗来,双手直抖,心中便觉不好。又追问道:“我们姑娘呢?”王信窘在当地,他本想说姑娘虽奶奶出去上香了,又想起自己才说奶奶病倒在后面。要不叫小红看,那小红也算巧姐儿正经嫂子,不叫人去见妹子,这可如何说的过去?又不敢说王仁贾芹两个已把巧姐儿卖了,只好笑道:“姑娘这些日子也有些不好,别过了病气给奶奶。” 小红忙道:“既是姑娘不好,我便更该去看看了。”说着便要往里闯。王信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他心里已经明白,小红怕是已得了风声,这才顾不得脸面规矩忽吧啦的上门来问。眼见是拦不住她的,那王信只好跪下哭道:“求奶奶超生!”小红见他这样已死了心,长叹一声道:“你们姑奶奶待你不薄,你但凡念着她的恩,也不该这么作践她的骨血,说吧,你们把巧姑娘弄到哪儿去了?” 王信自知隐瞒不过,磕头如捣蒜道:“奶奶明查,姑奶奶待我恩重我如何不知?只是我做奴才的,许多事也做不得住,求奶奶别问我了,那人牙子是你家芹大爷领来的,若问巧姑娘的去向,我家爷只管收银子,哪里知道巧姑娘的下落?爷都不知道,我做奴才的就更不知道了,奶奶只管回去问你家芹大爷,他必知道的。” 小红此时恨不得杀了王仁,只是巧姐下落要紧,她顾不得这里,赶忙回去自家铺子,去找贾芸。那贾芸正在柜上,见他媳妇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赶忙迎了出来问道:“你这又是有什么急事?怎么跑成这个样子!” 小红提着一口气奔波了一上午,当下乍见贾芸,一松气,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贾芸赶忙上前扶住,小红倒在贾芸怀中掩面痛哭起来,贾芸见她媳妇哭的厉害忙问道:“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红这才把王信的话都说给了贾芸听,贾芸听说贾芹把巧姐卖了,登时义愤满腔,对着底下伙计吩咐道:“你们几个把铺门关了,再把奶奶送回家去,”说罢,又对小红道:“你先回家等着,我去问那混账。”说着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刘姥姥出场救巧姐 第67章 因舅兄巧姐入虎口,终剃度惜春进佛门(三) 贾芸来至宁荣街后街,正有一群人坐在街口吆五喝六的掷色子赌钱,那贾芹输得垂头丧气,抬头见贾芸走来,赶忙扯过贾芸笑道:“我的好兄弟,你可真是我的救世主,及时雨,赶紧借我两个银子,我去翻了本再请你喝酒。” 贾芸见他还有心赌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贾芹脖领,将他拖到僻静处,喝问他道:“好啊,我正找你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说你把巧儿卖到哪儿去了?你可真是个黑心黄子!当年你穷困潦倒,要不是琏二婶婶给了你差事,叫你上家庙里去管小和尚道士!你早饿死了,你不念她的恩,不肯好好效力,反在家庙里开起了暗娼寮子,叫老爷知道了,连累了她!这些倒也罢了,我只问你,你到底为什么伙同王仁卖了巧丫头!” 那贾芹万不料贾芸问的是这个事,忙道:“好兄弟,你这可冤枉哥哥了!”话音未落,颊上已挨了贾芸一拳,那贾芹瞬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见贾芸举起拳头还要打,一面挡,一面求饶道:“好兄弟,好兄弟,你饶了哥哥这回,饶了哥哥这回!哥也是没办法啊!你要怪就怪那些追债的,哥也是输得没法子了,总不能叫他们把我老娘拉去吧!”说完便捂着脸窝在墙角哎呦痛叫起来。 贾芸劈胸将他揪了起来喝问道:“你说巧丫头叫你卖哪儿去了?你要不说,我还打你!打到你说了为止!”那贾芹生恐贾芸再打,一面拿手挡着脸面,一面求饶道:“别打别打,好兄弟我说我都说,在南边,在南边,那人牙子只说卖到南边去了,再往哪去我可真不知道了!” 贾芸得了这话,方松了手道:“这还差不多。”说着又从布衫兜里掏出一小锭银子,仍在地上对着贾芹道:“你脸上这伤?”贾芹忙陪笑道:“是我自己摔的。”说罢又似讨好一般,拉着贾芸的袖子道:“芸兄弟我也不是那等没心肝的人,那人贩子同我说了,他不把巧丫头卖到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去。” 贾芸重重得抽出袖子嘲道:“你还有心管这个?我看你赌红了眼连老子娘都能押出去!”说罢,便拂袖离去。贾芹乐呵呵的拾起那锭银子,仍奔着赌场去了。 贾芸才走到街口,便同一满头银发的老妪撞在了一处,贾芸正欲赔礼,那老妪反先躬身道:“太爷纳福,老身眼拙,冲撞了太爷,还请太爷宽恕则个。”那老妪领着的少年人也冲着贾芸行了个礼,贾芸反有些不好意思,忙将二人馋了起来。你道这老妪是谁?不是刘姥姥又是哪个? 却说这刘姥姥那年来到贾府,哄得贾母高兴了,到回去的时候各房主子便多有赏赐。他家凭着这些东西,也渐渐置起了田地买卖。虽不是大富之家,却也衣食周到。孙女青儿已许了村中秀才,只等来年过门,孙子板儿也正在县学读书,到了明年四月,便要下场府试。刘姥姥日常无事,便同闺女在家纺线做花。 说来也巧,这日外面大雨,刘氏母女两人歇了晌便在屋内烤火绣花。忽有一姑子上门乞食,刘姥姥见那姑子年岁不大,小冻猫子一般,身上的缁衣都叫冷雨打的透湿。刘姥姥最是乐善好施,斋僧奉道之人。见她这样便觉心疼,忙叫刘氏拉她进来。待那姑子走到近前,刘姥姥才仔细打量起她来,越看便越觉着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惜春又是哪个? 刘姥姥见是惜春,唬得一惊忙道:“四姑娘,你是荣国府的四姑娘是不是?”惜春见叫人认了出来,也不管外面大雨倾盆,便要走,刘姥姥如何肯让她去,忙把她拉住,哭道:“好姑娘,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刘姥姥啊,那年我上你家去,你还说要给我画园子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琏二奶奶呢?老太太呢?林姑娘宝玉他们呢?” 惜春一时记起旧事,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刘姥姥缓缓把她拉了过来,也分不清她脸上哪里是雨哪里是泪,只拿着自己一双老手,替她抹着道:“好姑娘不怕,到这便跟到家是一样的,姥姥这里虽穷,却也不差你这一口。你这衣服都湿了,先叫你婶子寻身干净的给你换上,回头冻冰了可不是闹得!” 惜春再也撑不住了,倒在刘姥姥的怀里痛哭失声道:“家抄了!老太太死了!琏二嫂子也叫二哥哥休了!姐姐妹妹们都没了!”刘姥姥闻言又惊又痛,一时老泪纵横,搂着惜春的双臂也止不住的颤抖。 刘氏捧了饭进来,见母亲同那姑子抱在一处,心里奇怪。刘姥姥见她进来,便将惜春的事都说了,又叫刘氏准备干净衣服,请惜春换上,又叫刘氏去熬了一大碗姜汤过来。 那惜春自离了贾府,便在京郊一处慈悲庵里剃了度。每日里担柴打水,那惜春自幼娇生惯养,何时吃过这种苦楚,其他师姐妹能挑一缸水,她连半缸都挑不满,泰半的水都撒在路上,叫她劈柴,她哪里识得什么叫柴?好容易捡了一担,大半都是湿的,烧不得。寺监见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替,又不会哄些香火钱来,便将她打发出去,叫她自己出去化缘。那惜春大家小姐出身,脸皮又薄,如何开得了口,连饿了几日。若不是今日遇上了刘姥姥,怕是不知死在何处了。惜春又累又饿,吃了饭喝了姜汤,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刘姥姥见惜春睡下了,心里始终不安,便把她女儿叫了过来道:“你去把你女婿叫来,叫他上县学里把板哥儿接回来,我同板哥儿进趟城。”刘氏知道他母亲的性情,当下也顾不得大雨,撑了伞便往铺子里寻王狗儿去。 到了掌灯时分,夫妻俩才回了家里,那王狗儿见了刘姥姥先行了礼上炕坐了才叹道:“那贾家果是抄了,我今日同城里来的客商打听了,说是罪名不小呢!” 刘姥姥闻言,便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家能有今天还不多亏了贾家姑奶奶帮衬?咱们拿了人家多少东西银子?如今咱们置了房子置了地,人家反落了难。咱们若是看着不管那还是个人吗?” 狗儿道:“谁说看着不管了?我已打发家里的长工去县里接板儿来家,明日便叫他同您老人家进城去。”刘姥姥这才点头道:“这才是呢。”又对刘氏道:“你且好生服侍四姑娘,不可怠慢了。”刘氏点头称是。一家子计议已定。 次日一早,板儿也回来了,狗儿为他婆孙两个叫了车,亲送她二人出门。二人一路来至宁荣街,果见两府门上都是朝廷兵丁把守,刘姥姥不敢上前,只领着板儿上了后街,谁知就正巧撞上了贾芸。 贾芸将刘姥姥扶了起来,那刘姥姥只好厚了脸皮问道:“我想求问太爷一个事儿,不知太爷可知荣国府的人都上哪儿去了?”贾芸听刘姥姥问荣国府的人忙道:“我便是他家的亲戚,您老人家找他家人做什么?” 刘姥姥听贾芸是荣府亲戚,忙双手合十念佛道:“阿弥陀佛,总算叫我遇上了。”说罢便要行礼,贾芸忙扶住,又问她找谁。刘姥姥想了想便道:“我找琏二奶奶,若琏二奶奶不便,能见平姑娘或是丰儿姑娘小红姑娘也好。”贾芸听了这话,便先把她领回了家。 小红一见贾芸回来,忙迎了上去问道:“如何?可有巧姑娘的消息吗?”刘姥姥一见小红又听见巧姐的名儿,便也忍不住了张口问道:“小红姑娘,巧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小红这才瞧见贾芸背后还跟着一位老人家并一位少年人,刘姥姥又道:“小红姑娘,我是刘姥姥啊,你不认得我了?”小红见刘姥姥来了,登时大喜过望,赶忙扶了刘姥姥的手臂一时哭一时笑又道:“刘姥姥,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快进屋坐。”说着便扶了刘姥姥进屋,忙叫丫头备茶饭。 几人都已坐定,贾芸才将巧姐儿的事儿都说了出来。刘姥姥便骂道:“世上真有这般忘恩负义的畜生!芸哥儿红姐儿你们不必急,等我老婆子去找,横竖是要把姐儿找回来!”小红忙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如何能让您四处奔走?还是我们夫妻去才是。”刘姥姥道:“你们若是去了,二姑奶奶那里没人照看,可怎么好?巧姑娘这事便交给我了,我同我这小孙子往南边走上一遭。芸二奶奶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庄户人硬朗着呢!”贾芸小红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红也放不下凤姐的病,思来想去只好答应,两人又问刘姥姥是否去瞧瞧凤姐,那刘姥姥略想了一会儿便道:“这会儿先不去了,去了也是无益,等我领了巧姑娘回来好叫她们母女团圆!” 小红贾芸见她主意已定,只好寻两个得力的家人,一路护送刘姥姥板儿两个人往南边去。 第68章 昔年公子流配北疆,贾氏眷属逐回金陵(一) 话说小红送了刘姥姥去,便往狱神庙拿了包袱,仍往都察院监牢去看凤姐宝玉两个。那凤姐微蓬着头脸色灰白,整个人病的昏昏沉沉,嘴里仍不住喊着巧姐儿的小名儿。小红瞧着心酸,不觉淌下两行泪来,只好先转头拿袖子把泪抹了去,这才回身轻声唤凤姐起身吃药。 凤姐哪里还能听见?现下她只觉浑身轻飘飘软绵绵,如在云端一般,四周一片白茫茫,也辨不出方向。她不知走了多久,只见远处街市繁华,人烟阜盛,遥遥似有一座巍峨府邸。凤姐只觉眼熟,待行至近前,才见府邸正门匾额之上银钩凤舞上书王太尉府四个大字。凤姐信步而入,却见正厅之上主位上坐着一位五十上下的老者,那老者怀里还抱着一个才留头的小女孩。老者一侧立着一名中年汉子,只听那汉子朗声说道:“爹也太惯着凤丫头了,她一个女孩子家的怎么好叫她上正厅见客呢?”老者闻言,哈哈大笑道:“有什么不能的,我们王家的丫头自然要有咱们武将世家的风范,学那些道学人家的扭捏之态做什么?日后贾家的琏小子要敢欺负咱们的凤丫头,就等着老夫拿着鬼头刀砍了他的狗头!贾代善那老匹夫他可不是我的对手!”说罢又是一阵爽朗大笑。 这老者正是凤姐祖父,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凤姐见了祖父,满腹委屈似都有了可说之处,哭着朝老人奔了过去,恰在此时,忽有一声霹雳,似是山崩地裂之势,凤姐站立不稳,跌在地上,就在此时眼前府邸竟瞬间分崩离析,凤姐又抓又喊,却只见气势恢宏的王太尉府瞬间化成了齑粉,叫风一吹便散做了一阵青烟。四周又恢复成一片混沌。凤姐只坐在地上哭个不止。 恰在此时又有一女子娇叱从远处传来:“妒妇你害死我姐姐,如今你的大限到了还不拿命来!”接着便是一道寒光迎面而来,把凤姐唬得神飞魄散,未曾想那道寒光却只停在凤姐眼前,再不能前进半分。接着便又有一女子声气,只听她道:“妹妹你忘了警幻仙姑的话了?如今你我历劫已毕,前尘往事皆成烟灰。你又何必执着?”言罢,便见一雪肤花貌的女子自混沌中转出,不是尤二姐又是哪个?凤姐见是尤二姐,一时百感交集,心内又是恨又是愧,又觉这恨这愧实在没什么意味。只见尤二姐对着凤姐深深一福道:“恭贺姐姐尘劫已满,警幻仙姑命我姊妹接引姐姐归位。”接着混沌全消,四周又有清流急湍,幽林静泉,奇葩盛绽,异草含香,又有白玉曲栏,朱楼玉户,从中转出无数彩衣仙娥,或歌或舞拥着凤姐款款而去。 小红连叫了凤姐几声,凤姐都不应她。她哪里知道凤姐已登了太虚幻境,少不得大了胆子去探凤姐鼻息,哪里还有气在?她一惊之下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忽听“砰”的一声,小红不知叫什么绊倒了,药碗砸在了地上,碎成数片,乌黑的药汁泼在了地上,染黑了地上的枯草,药味混着牢中的潮腐之气令人闻之作呕。小红此时竟全然不觉,整个人伏在了凤姐身上哭得嚎啕不止。 宝玉听见这边动静,便知道是凤姐不好了,他又出不了牢门,只好把脸使劲贴在栅栏上,不停地向着这边大声问着:“小红!凤姐姐怎么样?凤姐姐!凤姐姐!” 小红此时正哭的死去活来,哪还顾得上宝玉那头?宝玉听见小红哭的厉害,也不禁哭了起来。二人正哭呢,忽有狱卒匆忙过来,对小红道:“芸二奶奶,快走吧。过会儿当官的要来提审了,见你在这里,咱们可没法跟上面交代。”那小红哪里肯走,狱卒劝了又劝,实在劝不动她,只好请了贾芸来。 贾芸先把妻子扶了出来,又拿了锭银子给那狱卒,嘱咐他买口棺材好生盛敛了凤姐。到了夜里等着来提审犯人的钦差都走了,贾芸赶着车才过来将凤姐的棺木接出,在自家厅上停了七日,又送往馒头庵暂存,好等贾家众人脱了劫难再行处置。 且不说贾芸夫妻出京送葬,只说平儿乍知凤姐死讯早便哭得晕了过去。待再醒来,她竟萌出死志,渐渐便不吃不喝,乃至解了汗巾子,便要悬梁。幸而宝钗警醒,将劝她道:“你可万不能再做傻事了,凤丫头虽去了,巧丫头还没有下落,你总要等着他们把巧丫头找回来才好去见凤丫头。若你这时候死了,到了那世里,凤丫头问你巧丫头哪儿去了,你怎么说呢?”连劝了几日,平儿方息了死志。 光阴易过,转眼已入了冬,偏这年冬日更比往年额外更上冷几分,还未入冬便已下了几场大雪,如今入了冬,雪更是不歇气的下,外面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牢中自比外面更要阴冷,虽点了火盆,又如何驱的散霜严雪寒?众人手脚早都冻的肿胀乌紫,若是遇上哪日天气转暖,又觉奇痒无比。宝钗等本是大家娇养的太太小姐,哪里受过这般苦楚,都盼着朝廷早日结案,哪怕一死也强过在这活受罪。 不知不觉便到了冬至这日,这日清早便有几个番役进来,那些人趾高气昂的冲牢头问道:“这里有没有个叫平儿的?”牢头不敢怠慢,赶忙应是。为首的一人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道:“奉令将平儿提入刑部监牢。”说着便逼那牢头立时开门提人!宝钗等都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怎么忽得就要提人,一时又提心吊胆起来,平儿更是哭着不肯跟着去。那番役见众妇女哭闹不休,只觉厌烦,拿了鞭子进来,隔着栅栏朝着众人便抽了过去,一面打一面骂道:“哭什么哭!晦气!给你们这些犯妇脸了?敢在这里哭闹!还当自己是什么官家的太太小姐?”说罢又狠抽了平儿两下骂道:“你是个什么阿物!我今日拿着刑部堂官的令来提你,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在这里闹着不去?”说罢又在平儿身上狠抽了两下,平儿自幼跟着凤姐,何曾挨过鞭子,不过两下,人便昏死过去,叫那些人生生拖走了。 小红听得平儿叫人带走了,也唬了一跳,顾不得外面大风大雪,求着贾芸出去打探消息。 原来贾赦的案子已判了下来,夺扇子之事倒还罢了,那平安州之事,事涉朝廷安危社稷安泰,御史弹劾贾赦的折子就如同今年冬日这漫天的飞雪一般飞上了天子的案头,天子脸色铁青,任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眉头,为贾赦作保说平安州反叛之举与他无关。故此贾赦被判了斩立决,只因他祖上颇有些功劳,这才没有株连族人。 贾琏也已经过审讯,他确是不知内情,本不应论罪。只是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见贾琏国孝家孝停妻再娶,连骂了几声混账,判他充军北疆,永不准回京,家人眷属一并流放。贾琏现下已叫挪至刑部监牢,只等开春便要押送他出关,平儿因是她的妾室,这才叫人带去刑部监牢,一并关押。 小红眉头紧锁,这案子上达天听,任谁也没法子解救了,只好同贾芸商量到时多收拾些金银细软,留着打点差役,供贾琏平儿两个路上花用。 夫妻两个商量了一阵,不觉已过了午时,外面风大雪急,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贾芸见做不成生意,便预备关了铺门回家吃酒。正放门板呢,忽听鼓楼之上钟声大作。非但是鼓楼,连带城中大小寺庙里的佛钟也被敲的山响。声声钟鼓,绵长不歇,世人皆知,这是国丧之兆,那位缠绵病榻近一年之久的太上皇终于龙御归天。 天子有诏:官爵之家一年之内不得宴饮作乐,百姓百日之内不准作乐,四十九天内禁屠宰,一月内禁娶嫁。 过了一会儿的功夫,又有禁卫骑马飞奔而来,街上牌楼匾额都叫挂上了素白幔子,贾芸无意再看,只吩咐伙计速将店门关闭。 却说因太上皇驾崩,天子才想起贾政还关在牢中,想起太上皇生前颇为关照贾政,况又没听说他这一支有什么不法之事。于是便叫有司官员前来问话,却不曾想那贾政失望冻饿之下,竟已病死在狱中。天子闻知少不得感慨起来,又下了诏命,特赦贾政一脉眷属,将众人释放归家。 如今宁荣二府俱遭抄没,宝玉等实在无家可归。宝钗便将存在薛家当铺里的银子拿了出来,先在城里赁下一处沿街的二层房舍,暂将众人安置了下来。 彼时有司已将贾政的尸身丢于城外乱葬岗上,宝玉贾芸两个寻了数日,终究未能寻到,只好在屋中设了神牌,日夜祭祀。李纨见此处房舍狭小,又临街不清净,不愿居住便领着贾兰投她娘家去了。 看官要问那薛家原有百万之富,怎么如今反要赁下这等临街旧房居住?那薛家虽有钱,却因经营不善,早已消耗良多。薛姨妈又为了薛蟠百般打点,使费不轻;到了后面更是拿钱给贾府填了亏空,竟连夏金桂留下的那些嫁妆也都填了进去。眼下他家非但一个钱也没有,反是积了不少债款。往日里有贾府护着,那些讨债的都不敢上门。现下贾府王家都倒了,薛家再没有做官的亲戚可靠,那些债主便都欺上门来。 宝钗见讨债的日日上门,左支右绌无力支撑,只好将京中几处产业铺面俱都亏本变卖,先将债款还清,又打发了张德辉等老家人。宝玉见京中正贩卖贾家奴仆,便求了宝钗将莺儿麝月两个买了回来,宝钗自然点头依允。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虐平儿小天使了,我磕头我谢罪。我明明是看了甜文才来写的,为什么写成这个样子啊…… 你们说曹雪芹当年虐香菱晴雯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啊,那么可爱的小姐姐怎么舍得? 下一本开穿书之黛玉不还泪,写个爽文试试 第69章 昔年公子流配北疆,贾氏眷属逐回金陵(二) 家中本就没多少银钱,赎下麝月便无钱再赎莺儿,赎下莺儿又赎不了麝月。贾芸小红这些日子四处打点,也没余钱,亏得小红将陪嫁的银镯当了,这才凑够了钱,将麝月莺儿两个赎出。一家四口人四张嘴,虽有小红茜雪两个时常接济,却终究不是长处之法。宝钗三人少不得接些浆洗缝补活儿补贴家用。寒冬雪夜,三女拥炉夜话,绣花做活儿,或笑或唾,虽是苦中作乐,却也不失欢笑,倒是宝玉每日愣头呆脑,长吁短叹。 宝钗将薛家的藏书挑了几本也一并搬了过来,宝玉翻来翻去无非是《大学》《中庸》之流,更觉没有意趣。宝钗见他犯了呆性,便劝他道:“咱们眼下可比不得往常了,你若还是这个性子,将来可怎么好?”说完见宝玉并不理睬,只好叹了口气,掀了帘子出去。宝玉听见宝钗出去了,这才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方发了黄的旧帕子,那是黛玉留给他的物件,帕上还留着黛玉的笔墨。抄家那日,他将此物紧紧贴在胸口,这才保住了这唯一的念想。宝玉眼瞧着那方旧帕,呆呆的出神,不觉撒下两滴泪来。 恰在此时,莺儿掀了帘子进来,她本要进房拿绣花棚子,恰巧看见宝钗抹着泪儿出去。她是个直性子,见自家姑娘又受了委屈,哪里还忍得住,便冲了进来。眼见宝玉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顿时气得火冒金星,要说些难听的话来,又怕宝钗听见说她。只好一面找东西一面嘟囔道:“谁家七尺的汉子,天天靠着靠媳妇丫头养活,要不就等着亲戚朋友接济。读不成书做不了官,不能封妻荫子也就罢了。好歹也该寻个正经营生才是,每日只在家里等着别人把饭塞嘴里,这样的人也叫个男人?!”说完见宝玉又不理人,登时拉下脸子来,摔了帘子出去了。 莺儿这些话自然是甚不入耳,宝玉听了也觉惭愧,他又不愿读书,也无话驳斥莺儿,只好拄着杖避出门去。但只见街巷之中人来人往,左右吆喝叫卖之声此起彼伏,货郎脚夫,牵驴挑担都各有营生。 宝玉一路往西,不觉来至原先的宁荣街,却见宁荣二府复又张灯结彩起来,原先敕造公府的匾额已换成了敕造定海侯府。门上几个锦衣华服之人正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边说边笑。 原来荣国府已叫天子赐给一马姓新贵。那马家的下人正忙着收拾布置,恭候吉日吉时迎主人乔迁新居。那些豪奴之中,有一人眼尖,瞧见宝玉站在正门口直往里看。那人见宝玉一身粗布棉衣,冻的缩手缩脚,便有些看不起他,只当是哪里来的乞丐,对着宝玉喝骂道:“哪里来的乞儿?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乱瞧乱看,信不信爷爷挖了你的眼来当泡儿踩?还不快滚?!” 宝玉故地重游正自出神,想当年元春省亲,何等荣耀?想清虚观打醮是何等风光?想昔日姊妹和睦行令作诗何等风雅?又想如今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宝玉顿觉心痛难当,竟放声大哭起来。那马家下人见他非但不走反蹲在地上嚎啕痛苦起来,只当他是有意来寻晦气,越发恼火,当下叫了人来,几个豪奴拿着大棍对着宝玉披头盖脸打将下来,宝玉这才醒过神来,慌忙逃了去,饶是如此仍挨了好几棍子,浑身上下疼的厉害。 宝玉遭棍棒驱逐,不辨方向,竟闯入人市当中。不料此时寒冬天气,大雪初霁,那人市当中竟热闹非凡,不少人在那里卖儿卖女。人牙子挑牲口似的挑了两个极清秀的小女孩去。那小女孩的爹娘见女孩叫人挑了去,非但不见伤心,反对着那人牙子千恩万谢磕起头来。宝玉瞧着奇怪,他从不知这世上竟有这般荒唐事,再瞧人市众人似已都习以为常,宝玉心内越发诧异。 只听周围有人叹道:“如今这世道,人牙子反倒成了大善人了。”另一人便笑道:“这也怨不得世道,那两个小丫头叫人牙子买了,她一家子便能活命。前几个月那场雹子下的不巧,正赶上秋收,好好的粮食都打坏了,听说京郊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呢。”头一个人也跟着道:“可不是,如今城里的米价贵的都要上天了,朝廷也不管管。”又有人冷笑道:“管什么?管得了吗?南边的盗匪又起来了,听说北边也不太平,朝廷军粮军饷都没地儿征去,哪儿还管底下人的死活?”宝玉一面听一面叹,几人正说话,忽有几个锦衣侍卫蜂拥而来,将那几个毁谤朝廷之人锁拿了去。 宝玉更觉无趣,只是恐见了宝钗又遭劝谏,也恐莺儿冷嘲热讽,便不敢回家。又见人市之中多有牙郎牙婆牵线,想起莺儿那些话,便预备寻个西席的活计。只是他从未接洽过这些人,也不知如何张口,一张满月般的脸憋的通红,好容易打定主意上去问人,却不曾想人还未动,就教一大汉撞了一跌。那大汉见撞了人,反有些不好意思,忙把宝玉扶了起来,连连作揖道:“实在是对不住,怨我没生眼睛,撞着先生了。”宝玉原本厌恶男子,只是从不在外面露出来,又见着汉子不似坏人,便。那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宝玉笑道:“我瞧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怎么混到这里找营生?”宝玉只好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学问,不过是家中生计所迫,故此才来寻个营生做做。” 那汉子倒是开朗之人便对宝玉道:“你跟我来,我听人说,西边定海侯府正招西席呢,原说是要进士,那定海侯马大人是个武将,目不识丁的,进士们不上他的门;后面又说要举人,偏他家小公子顽劣异常,又有祖母庇佑,气走了好几个师傅,举人们如今也不肯上门了。眼下便又说秀才也可了。” 宝玉想起方才他叫马家下人打出来的事儿,一张俊脸羞得紫涨,只好对那大汉拱手道:“多谢兄台好意,我实在连秀才的功名也没有,倒叫兄台费心了。” 那大汉听说宝玉连秀才也不是,登时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方对宝玉说道:“兄弟,你这可给哥哥出了难题了。若论力气,你细胳膊细腿儿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论学问你连个功名都没有,这可如何找事来做?”宝玉只好低了头,方欲说话,忽见一精瘦男子匆忙跑来,问那大汉道:“我们掌柜要的更夫,你可给找着没?”大汉扶额叹道:“如今这个鬼天,上哪儿给他寻更夫去?”说完他忽似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宝玉,又瞧瞧把那精瘦的汉子拉在一旁,两人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那大汉方转过身来,招手叫宝玉过去,对他说道:“小兄弟实在不是哥哥不帮你,只是你力气没有力气,功名没有功名。眼下只有一桩活儿你能干,前街本有个更夫,只是他半个月前冻死了。他们前街几个掌柜凑了几个钱,要寻个人巡视街道,打更报时。谁知接连半个月又是雨又是雪的,也没人接这个差,如今恰叫你赶上了。按着掌柜们的意思,这更夫是个辛苦活儿,每月能给你五百钱的月银,额外再给你十斤米粮,我想也只有这活计是你能干的,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宝玉想宝钗日日为银钱忧心,自己本该分担一二,况走街串巷打更报时也不值什么,左右没有别的活计可做,也只好先答应下来 宝钗听说宝玉出了门,原也不甚在意,谁知到了日跌时分,宝玉还不回来,她便着起急来。叫莺儿去请贾芸了来,未曾想贾芸小红都出门去了,问四邻,四邻也不知他们夫妻去了哪里,莺儿只好原话回给宝钗。宝钗无法只好领了麝月莺儿两个亲自出门寻找,只找到二更也未见宝玉的人影。宝钗急得跌足长叹,又问麝月莺儿可曾对宝玉说了什么,莺儿只好把她说宝玉的话又对宝钗麝月两个说了一遍。宝钗气的颜色更变,抬手要打,麝月忙挡在莺儿身前,劝宝钗道:“如今不是打她的时候,先把二爷寻回来要紧,要我说莺儿说的也不全错,我瞧二爷进来越发呆了,行事也乖张,他又不愿听咱们的劝,要是袭人在这里就好了。”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袭人声气传来:“你这小蹄子便这么惦记我?”屋内众人闻言一惊,赶忙开门,便见门口一女子亭亭而立,细挑身材,容长脸面,身上桃红棉袄,配着月白棉裙,乌油油一头青丝盘用簪子挽成妇人样式,不是袭人又是哪个? 莺儿一见真是袭人,又惊又喜。麝月更是喜得又哭又笑,宝钗忙将袭人拉进屋来,贾芸小红两个也跟了进来。宝钗见了贾芸夫妻,忙把宝玉丢了的事儿告诉了他二人,未知他二人作何反应。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点点卡文,赶紧把宝玉送出家,就可以完结了。有一丢丢焦虑,有一丢丢自我怀疑,调整中…… 第70章 昔年公子流配北疆,贾氏眷属逐回金陵(三) 一听宝玉丢了,旁人尤可,袭人是头一个坐不住的。当下几人顾不得叙旧,赶忙分头四处寻找。 那宝玉接下更夫的差事,却怕宝钗不允,一味劝自己读书功名,因此并不回家,只叫那大汉领着上了谯楼。近一更时分,方又有一老者上楼,那老者约摸六十上下,戴着一顶破帽,行缠绞脚,踏着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褴褛。宝玉见老者进来,赶忙失礼,问了一句老先生好。老汉上下打量着宝玉,摇头笑道:“这帮小子当真胡闹,怎么寻了这么一个玉堆般的后生伢子来当这个差?这不是糟蹋人吗?” 宝玉有些羞赧,他在外面素来腼腆,不比在家胡闹,老汉见他反红了脸,更是把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道:“这可不行,你大姑娘一样,如何干的了这个苦差?这都是我们这些没依仗的穷苦人做的,你这样的少爷羔子哪能坐这个,怕是一个晚上都熬不过去。” 宝玉道:“我不是少爷了。”老人有些愣住了,正欲开解宝玉两句,抬头却见镂刻已将到一更,老人忙推了推宝玉道:“快,快到时辰了,咱们得下楼打更了,你记着,这会咱们打的叫落更,要一快一慢,连打三次。可别错了,错了可就错了时辰了,再一个这一更咱们得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你可不能像刚刚那样动不动脸红,这话要大声喊出来,叫街上众人都听见才是。这样你上南街,我去北街。等一更完事还在这里碰头,等着下一更我再叫你怎么打。”说完便拿着梆子匆匆下楼而去,宝玉也忙跟着出了门。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今日出了太阳,把路上的积雪融了个七七八八,路上的雪水混了泥浆,越发湿滑难行,宝玉也不知摔了几个跟头,总算是将一条街走完。待回了谯楼,老者已在那里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他见宝玉鼻青脸肿的回来便笑道:“后生,你瞧我说的不错吧,这活计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干的。”宝玉咬了牙坐在一旁,那老人见他并不家去,也有些诧异了,便道:“接下来是二更。这一更,咱们要连续打三下。俗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到了二更便要催着众人,到了亥时了,该歇歇了。”宝玉暗自记下。 天已完全黑了,寒冬夜里滴水成冰,宝玉本就饿的两眼发花,更兼穿的少,早冻得瑟瑟发抖。老人见了不禁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一包东西扔给宝玉道:“我也就只有这个,你凑合吃些,不然你铁定熬不过这个晚上。”说罢又不知在哪儿寻了块破毡围在宝玉身上,叹道:“你这般年轻,正是该读书奋进的时候,怎么反来讨这个苦头吃?” 宝玉此时也有些悔意,他打开纸包,只见里面包着几块酸荠。他早饿得头昏眼花,又不知道酸荠是何物,当下不管不顾的便往嘴里塞。谁知此物一入口那是又酸又涩,宝玉忍受不住,险些又将他吐了出来,却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咽了下去又忍不住恶心,登时连连做呕,憋的涕泪横流。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过神来,想起这是老人的吃食,赶忙起身向老人致谢。老人冷笑道:“我的哥儿呦,这时候还讲这个虚礼?咱们又该下楼去了,这会儿子路上都结了冰了,咱们的灯不亮,你可万万小心脚下,咱们这样的人摔坏了可没人赔。”说罢便下楼去了。 宝玉想家里虽穷了,宝钗麝月却从没叫他吃过这般苦头,心中悔痛无比。只是他今夜既已应差,又怎好反悔?况那老者待他着实很好,倘或他就这么跑回家,如此长夜漫漫,不就只剩老人一人了?他又如何忍心?思及此处,宝玉也只得咬牙下楼。 好容易熬过了二更这个更次,天近三更,宝玉便觉困倦,老人见他神色倦怠,双眼迷蒙,知道他是困了,当下也不说话,只默默往火盆里添些柴火,把屋里哄得更暖了几分。宝玉围着破毡,再叫这满屋的暖意一熏,更觉睁不开眼了。老人也不叫他,默默拿起梆子自己下楼去了。 宝玉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待到睁眼,却见袭人正坐在床边绣花。宝玉犹当是梦,赶忙起身凑过去细瞧,果然是袭人! 袭人见他醒了,忙笑道:“二爷总算醒了,可吓死咱们了!”宝玉一把拉住袭人的手,哭道:“袭人姐姐,真的是你?不,这是梦,倘或这不是梦,那前些日子便都是梦。是了,定是前些日子都是梦,一定是我又病了,我又犯糊涂了…你在这里,那林妹妹,林妹妹一定还好好的。我去潇湘馆找她去。还有还有,我要同老爷太太说,我要读书,我有功名才好叫她们把林妹妹许给我。我还有机会,大家都还好好的,袭人姐姐,你说是不是?” 袭人见宝玉满脸希冀,一时也不知如何答他,只怕说的不好,反又激着他。那宝玉见袭人不说话,又看了看周围,外面又有货郎吆喝之声传来,这哪里是他的怡红院,分明仍是众人寄居的二层小楼。宝玉四处打量,又看了看袭人,心中的失望如潮水一般排山倒海的涌来。家已经败了,他亲身所历,又如何是梦?他的怡红院,他的潇湘馆,那些承载着他的欢乐,他的记忆的地方,如今已换了主人,蓬窗不待旧时月。 袭人见他迷迷惑惑,似有所失,也不禁叹了口气,劝他道:“咱们家如今虽败了,横竖二爷二奶奶还在,总有一日能举家兴业。我知道二爷不愿意听咱们说这些,只是二爷就是不为了二奶奶。也为了死了的林姑娘,老太太,为了老爷太太,就为着叫他们在天上安心,二爷也不该就这么得过且过,不求进取。何况咱们二奶奶也是极好的,她一个女子,经了这么些事儿,还挡在二爷的前面,不叫二爷受罪,二爷便是念着林姑娘,也不该叫二奶奶如此难堪。” 宝玉早已伏在袭人怀里,哭得泪流满面,袭人见他哭,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面摩挲着宝玉的头颈,一面抽抽噎噎的道:“咱们二奶奶也是大家出身,如今这般抛头露面,还不都是为了这一家子的生计?二爷素来在女儿跟前是最好的,怎么舍得这般伤二奶奶的心?二爷昨个夜里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尽喊林姑娘。莺儿气的摔了帘子边走,到底是二奶奶涵养好,服侍了你一夜,方才才叫麝月劝着去睡了。”宝玉心下悔愧,二人又哭了一阵,宝玉这才问起袭人怎么回来了? 原来袭人跟了妙玉嫁去了忠顺王府,那忠顺王兴了几天,没过半个月,竟嫌妙玉不够趣儿了。他又是个贪多嚼不烂的,便把心思打在了袭人身上。忠顺王妃是都中有名的悍妒妇人,来了一个妙玉已是叫她打翻了醋缸,现下忠顺王又要收袭人,如何还能忍得?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将袭人配了蒋玉菡。成亲次日,袭人在箱笼里翻出了一条松花汗巾,正是自己的那条,又给蒋玉菡瞧了他那条大红汗巾,二人这才信姻缘自有天定,倒认真在王府中过起日子来。后面忠顺王爷病重,王妃便寻了个借口,将她二人并府中一些姬妾都撵了出去。 蒋玉菡早巴不得离了王府,又怕忠顺王爷身上好了,又要抓他回来,便忍痛将紫檀堡的房舍卖了,领着袭人往淮扬定居去了。那蒋玉菡原是奢侈惯了的人,当下手里有了银子,如何还能留的住,夫妻二人原本还算富裕,不上半年的功夫,已开始计较度日了。这日袭人正在窗前做活,正好有一老妪领着一少年路过,想讨杯水喝。袭人本是个和善的,忙请她进来,倒了热茶与她。那老人喝了茶,却不走,只细细打量袭人。袭人叫她看的有些脸红,待要逐客,又见她一把年纪,更是不忍。不曾想那老人却先张了口,只听她问道:“袭人姑娘?你是袭人姑娘不是?”袭人更觉讶异,又听那老人道:“我是刘姥姥啊,好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年我上府里去,醉在了宝二爷的床上,是你替我遮掩住了?你记不记得?” 袭人如何能忘,她万不料在此遇见故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忙问刘姥姥因何来此,刘姥姥便将贾府被抄,巧姐儿被卖的事都同袭人说了。 刘姥姥一路南下,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终是在秦淮河边的花船上寻着了巧姐。那老鸨买巧姐儿的时候便知她是落了罪的公侯之女,本想将她当做摇钱树,眼下听见刘姥姥要赎人,哪里肯放?刘姥姥日求夜求,那鸨母叫她缠得心烦意乱,又赶上了国丧,这才同意巧姐儿赎身,却开出了一千两银子的身价。刘姥姥哪有那么些银子?只好先回都中,同贾芸他们商量筹钱,正在回京的路上,巧遇了袭人。袭人听说贾府被抄,忧心宝玉,便同蒋玉菡商议,同刘姥姥一同进京,蒋玉菡只好答应。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完结,却又总觉着好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或许已经写的不够好了,却也只能固执的坚持下去。 依旧非常感谢评论区所有小天使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你们,是你们的鼓励才让我一直坚持到现在。 第71章 昔年公子流配北疆,贾氏眷属逐回金陵(四) 宝玉一面听袭人说话,一面不住感叹,万不料他当年的无意之举,竟促成一桩好姻缘,又叹巧姐小小年纪受此奔波之苦。恰此时,莺儿掀了帘子进来冷冷的道:“二爷醒了?二奶奶请二爷说话。”说完也不伺候宝玉起身,摔下帘子便又出去了。 宝玉只好自己起身更衣,又问袭人道:“昨日同我一道作更那老人家,你们可曾谢过?”袭人顺手帮他整着衣袍道:“二爷放心便是,二奶奶做事最是周全,特特包了两串钱,重谢了那位老人。”宝玉奇道:“怎么只包了两串?”袭人冷笑道:“我的爷,眼下咱们能拿出两串钱就不算少了。你是没见二奶奶的手,这数九寒冬的,二奶奶他们替人家刺绣做活,手都冻烂了,这才攒下几个钱。二爷还要给多少?” 宝玉自悔失言,待收拾停当,便拄了杖,同袭人一道下楼去了。此处小楼甚是逼仄,楼上不过只有卧房两间,过道一处。若要待客,便非得用上楼梯底下那点地方不可。赁房子的人倒是好心,可怜宝钗妇人当家,便将此处白送给他们使。此时刘姥姥并贾芸夫妇早都坐了下来,他们本想同宝钗商议便好,谁知宝钗非等宝玉下楼不可。 宝玉大抵猜到他们必是为巧姐儿的事儿来的,果听刘姥姥叹道:“我也知道大家都艰难的,按理我是不该来的。只求二爷二奶奶瞧着巧儿哥死去的娘亲,帮帮巧哥儿吧。”说着便要给宝钗叩头。 宝钗连忙扶住笑道:“姥姥这是做什么?我们原就是巧哥儿的叔婶,琏二哥哥判了流刑,凤丫头也去了,巧儿这孩子原该跟着我们过活。前些日子咱们都关着,已是劳动姥姥四处奔走了,眼下怎么还能袖手旁观?我昨儿听芸儿媳妇说那人开了一千两银子的身价,这可怎么是好?”说着先看了眼宝玉,宝玉愧的红了脸,低了头,也不说话。 刘姥姥正拿袄袖擦泪呢,听宝钗问便道:“谁说不是呢?我进城前先家去了一趟,我那女婿算了算,我家只能凑出三十两现银,卖了房子卖了铺面,杂七杂八约摸还能挪出二百两。若再不成把地也卖了,还能凑出五十两来。” 宝钗听刘姥姥要卖地忙道:“这可万万不可,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姥姥可别恼。姥姥家到底是庄户人家,田地便是过活的本钱,若是卖了田,以后吃什么呢?一家子要吃饭,板儿哥要读书,都要指着那几亩田地。再者,姥姥您终究是跟着女婿过活的,他眼下搭人搭路费助您去寻巧姑娘,这已是难得的了。若叫他为着巧姑娘把房地都卖了,他能依吗?”刘姥姥叫她说中心事,一时也有些局促不安,她也怕女婿不肯卖房卖地。小红也道:“宝二奶奶说的是,咱们眼下先不做这个打算,昨夜里我们同宝二奶奶也商议了,咱们几家人先凑凑,看看到底能凑出多少来。”说完便推了贾芸一下,贾芸便道:“我们的银子大多押在货上了,手里的现银约摸有五十两,倪二也愿意借咱们五十两,说是不要利钱,如此统共能有一百两银子。”说完便苦笑着同小红对视一眼接着道:“这么算来加上姥姥那里的不过才有了一百三十两。” 众人都看向宝钗,宝钗也不禁犯起愁来,却听袭人道:“我那里也还有一些,琏二奶奶待我好,我也应尽一份心。”众人算了又算,连带宝钗这里的,顶天了才能凑出二百两银子不到,离那一千两的身价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麝月见众人都是满脸愁容便道:“我有一个人,她必是有钱的。”众人忙问是谁?麝月道“咱们珠大奶奶啊?你们怎么忘了?珠大奶奶虽不同咱们住在一处,到底也是巧姑娘的亲婶婶还能看着不管?况她早把细软银钱都转回她娘家去了,如今这样,不去找她又找谁去?只有她能拿出这笔钱来。”众人听了这话复又欢喜起来。独宝钗暗察李纨为人,恐她不肯相助。众人当下计议已定,明日一早便由宝钗小红两个往李家门上去。 次日天方亮,贾芸便雇了车,拉着宝钗小红来至李家门上,那李家的听说是贾家的人倒还算客气,将两人引至小花厅,另有人去跟李纨通报。过不了一会儿功夫便有一丫头走来细声细气道:“我们姑奶奶请二位奶奶内房相见。”说罢便引着宝钗二个穿过回廊,来至后面花园,上了小娄,这才到了李纨房中。 那李纨头上勒着海獭卧兔儿,围着石青抹额,穿着莲青哆啰尼对襟长褂,配着沙青蜀锦折枝梅花马面裙,斜斜歪在炕上。见宝钗等进来,笑道:“我正愁没人说话呢,可巧儿你们就来了。” 宝钗见她虽装扮的华丽,脸上却瘦了不少,神色也有几分疲惫,大略也看出她这些日子过得也并不如意。 李纨领着贾兰回了娘家,本想叫他父亲领着贾兰好好念书,只等出了三年的孝,儿子便能下场一试。谁知那李守中最为道学,见女儿不接而回落魄而归,心中自然不乐,竟要打李纨出门。李纨只好带着贾兰跪在李家门口,那李守中怕坏了名声,这才拉了她母子二人进门,将她安置在了后花园的小楼之中居住。 李纨住了几日,起初还好,到了后面便渐渐有些不堪的闲言闲语传了出来。贾兰进来请安见李纨哭得双目红肿,气的要同李家人理论,李纨忙把他拉住,直劝他寄人篱下要息事宁人。贾兰恨恨的退了下去,当夜便留书出走,说是急于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实在等不得出孝,往南边投军去了。李纨哭得死去活来,求着父亲派人四处寻访,哪里有贾兰的音信? 宝钗不知内情,见李纨瘦的颧骨都凸了出来,忙宽慰了她几句,叫她好生养着。略叙寒暄已毕,宝钗这才将话头引到了巧姐儿头上。 李纨听了又是哭又是叹,宝钗小红两个反叫她哭得不好意思起来,宝钗这才硬着头皮说道:“我们想着咱们这些亲戚凑些银子,把巧姑娘赎出来。若叫外人知道咱们家的姑娘落在那种地方,将来兰哥儿的脸上也不好看。” 李纨听了先是一愣又道:“弟妹说的有理,咱们都是巧丫头的长辈,于情于理我也应当出一份力。”说罢,忙叫丫头从她妆匣里拿出十两银子塞到宝钗手上。宝钗瞧着手里这一小包银子,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小红气得咬牙切齿,宝钗恐她发作起来,忙在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袖。 李纨恍若没看见她二人的脸色一般,自顾自地哭道:“弟妹你也知道,我不是不帮,只是我寡妇失业,投奔娘家,背地里不知受了多少闲言碎语。手里的钱打点下人都不够使,现下也就只能拿出这些来,弟妹可别嫌少。” 宝钗虽知李纨性情,却不料她竟抠门到了这个地步,饶是她涵养再好,也忍不得不生气,当下冷笑道:“大嫂子既有难处,我们再往别处筹借便是。”说罢便将手里这十两银子一并塞回李纨手中,拉着小红离了李家门。 宝钗小红方出门,便见蒋玉菡匆忙过来道:“二奶奶不好了,你快回去看看去吧!” 第72章 薛宝钗艰难为生计,花袭人有始又有终(一) 话说宝钗听说家里又出了事赶忙拉了小红往回赶。一进门便见两个差役满脸傲慢趾高气昂的立于屋内,宝玉手足无措的呆在一旁,袭人莺儿两人站在一处都是满脸忧色,麝月扶着刘姥姥正同那两差役说话。宝钗原当是宝玉出事,急匆匆的赶了回来。眼见宝玉无事,便松了口气。 众人见宝钗回来,似得了主心骨一般都往她身边靠。那俩差役进了门,也不知谁是这家主人,先看了看蒋玉菡,又看了看宝玉,见这两个男子俱都是敷粉施朱一般,宝玉脸上虽多了几分沧桑,神色却仍是稚嫩,瞧着就不像当家做主的样子。于是便随便在他二人中随手指了一人叫他去请家主回来。此刻见那人领了个妇人回来,更是瞠目结舌便疑道:“你是这家主事?那你是贾宝玉的眷属?” 宝钗先向他二人行了礼,点头应是。两个衙差见她如此客气,又是女子也缓了颜色道:“咱们封了顺天府孙大人的谕令,即刻遣送贾氏眷属回籍,你既在这里主事,便催着家里这些人赶紧收拾收拾上路吧,莫要白误了时辰。” 宝钗听了这话心里疑惑,不知又出了何事,她先看了看宝玉,宝玉一脸茫然无知。麝月见状,忙凑到宝钗耳边轻声说道:“听说是环三爷在外面惹了事,闹出了人命,这才连累了咱们。” 宝钗闻言心底已凉了一片,知道这会儿是非走不可了。只是眼下还有不少事情未有定论,头一件赎巧姐儿的银子还没有凑齐,难不成真叫刘姥姥为了贾家的姑娘卖田卖地?再则她同莺儿等人也接了不少活计,有几件虽收了定钱却还没有做完。便是这些事都了了,还有房舍也要退掉。如此诸多杂事,看着是针头线脑,若真要了结,怎么也得用上几天。 宝钗心中略一盘算,便有了计较,坦然上前偷偷将一小锭银子塞在那差役手里陪笑道:“既是顺天府的谕令,咱们自当尊令。只是差爷也瞧见了,我们这里多是老弱妇孺,若是即时便走,怕有诸多不便,还求差爷通融一二。”宝玉将宝钗行止瞧得一清二楚,他素来不喜宝钗世故圆滑,他自己又是个没什么成算之人,真叫他想法子,他又想不出来。 官差哪管宝玉怎么想,他颠了颠手上的银子,约摸有五两上下,倒也甚为满意,心里暗夸宝钗懂事,嘴里却道:“罢了,我瞧你女子持家不易,便再给你三日,若还不能搬离,可就别怨咱们公事公办了。”说完二人便退了出去。 宝钗把差役打发走了,便将如何去李家李纨如何给了十两银子,自己如何退了银子都同众人说了。刘姥姥便叹道:“二奶奶不该把那十两银子退给大奶奶。到底你们大家出身,不知银钱艰难。”宝钗笑道:“姥姥说的是,只是有这十两咱们成不了事,没这十两咱们也未必坏事。我看大嫂子如今的性子倒是把这十两银子看的要紧,她孤儿寡妇的以后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咱们何必从他们手里拿钱?” 刘姥姥听这话也有理,只好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如今都艰难了。”宝钗又问小红:“你可曾领着姥姥去见了平丫头?过了二月初二,琏二哥哥他们就要北上了,总该叫他们知道巧儿的下落才是。” 刘姥姥忙道:“还没过去呢,芸二爷本想着先把钱都凑到手了,再领着我去见平姑娘,好叫她放心。”宝钗沉吟片刻,便对小红道:“你只管领着姥姥去见平儿,好叫他们放心。至于银子,琏二嫂子给巧儿留的那件宝匣还在我手上,我原想着巧姐儿回来仍把它还给巧姐儿,好歹是个念想。眼下这个境况,咱们少不得先把它当了,把巧姐儿救回来再说别的。”说着便叫莺儿从柜中将宝匣取出,交给小红,嘱咐她道:“这物件我瞧过,大约能当出四百两银子。当铺里的人是惯能欺生压价的,若是他们给的价码低了,你别怕只管转身便走。放心,这个价就是活契他们也会抢着收的,你还可以瞧着他们的脸色多押一些。” 小红见宝钗临危不乱,淡定自持,越发佩服起来,拿了东西便要走。刘姥姥见小红要走便道:“我同芸二奶奶一道,顺便去瞧瞧平姑娘,好叫她放心。”宝钗点头,送二人出了门。 见她二人都去了,这才叫麝月莺儿瞧瞧还有多少活计未完,若是完了能收回多少银钱。麝月大致一算,若是将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大约还有二十两银子的进项。宝钗不禁叹了口气,二十两银子若在丰年能过上一年,如今这大灾之年,粮价几乎一天一变。这二十两银子未知能花销多久。 麝月见宝钗面露愁色便道:“这二十两银子咱们还未必能都收回来,三日之内,就咱们三个人六双手,可难把这些东西都弄完。”一语未了,便听袭人笑道:“谁说你们是三个人六双手,你这小蹄子这会子怎么倒把我忘了?咱们是四个人八双手。”麝月亦笑道:“我是忘了你了。不但你,我还要把茜雪那丫头也拉过来。连带芸二奶奶,咱们六个人十二双手,我便不信咱们做不完。” 话音未落,便见莺儿已把笸箩拿了下来笑道:“我可不管你们,也别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我只管打我的络子,城东李家太太要了十来条,左右我得把这个弄完。”麝月笑道:“是是是,咱们莺儿姑娘打络子的手艺已是名满京华,莺儿姑娘只管安心打络子,旁的交给咱们便是。”说的莺儿红了脸,要上去撕麝月的嘴,屋里狭小,不妨反推倒了袭人。几人到底是年轻,笑闹见竟似全然忘记此时身居陋室,穷困潦倒。 众女又笑又闹,连带宝玉宝钗也跟着笑了起来,二人无意间对视了一眼,却又都把脸别了过去。宝钗又对麝月等笑道:“好了,便闹到这吧,咱们先做正事要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这章还是挺欢乐的,其实安贫乐道也是不错的选择。 感觉宝玉又酸又菜有多余,是因为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还不够深吗?好像没有了林妹妹,宝玉连存在都没有意义了。宝钗,算了,宝姐姐独美也挺好的。 第73章 薛宝钗艰难为生计,花袭人有始又有终(二) 那小红将紫檀宝盒当了五百两,连带几家人凑出的二百两,合计凑了七百两银子,还差足足三百两银子才能凑足巧姐儿赎身的银数。众人皆是愁眉不展,不知何处挪凑。贾芸气不过,将贾芹当着他母亲周氏的面拖到街上狠打了一顿。那周氏还要报官,贾芹自知理亏,又恐他买人卖人的生意叫官府查知,反劝他母亲息事宁人。 刘姥姥也已见过了贾琏,贾琏听说王仁联合贾芹将巧姐儿卖到南边去了,自然追悔莫及,跌足大骂王仁贾芹两个忘恩负义。又听小红说刘姥姥如何千里南下寻得巧姐,众人如何凑钱营救,他听了这些更是感恩不尽,想自己即将流放,有生之年未知能否再见女儿,少不得忍痛将巧姐儿托付给了刘姥姥。 三日辰光展眼即过,宝玉夫妇被迫离京,许多物件无法带走亦不及变卖,只好托贾芸小红处置。因蒋玉菡夫妇亦要回南边去,故此一路同行,到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大雪扑簌簌下了整整一夜,宝钗一夜未曾合眼,实在躺不住了,便穿了鞋袜,披了衣服,又在屋内看了一圈。众人的包裹俱都打点妥当,只待天明便要离京。宝钗看了看那两只小小的包裹,也禁不住叹了一声,复又上了楼,却并不回房,反先进了宝玉所住的隔间。 屋里虽拢了火盆,却并不暖和,呵气成霜。那宝玉躺在芦席之上,铺的盖的都是柳絮芦花做成的被褥,正冻得瑟瑟发抖。他听见宝钗进来,便装作睡熟了。宝钗明知他装相,却不揭破,正要出门回房,却正碰见麝月进来。 宝钗笑道:“清早还要出门,怎么不多睡一阵儿,这会子就起来了?”麝月见外面天寒地冻,便烧了水灌了汤婆子,给宝玉送了上来,却见宝钗也在这里,便有些不好意思。宝钗见他提着汤婆子,笑道:“到底还是你想的周到。”麝月笑道:“昨儿个铺床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这劳什子,他还嘴硬说不要。二奶奶你瞧瞧这个天,咱们又没有多少碳火,不要这个不是要冻死了?”说着便将那汤婆子放进了宝玉的被窝里,又叹道:“往日家里又是地龙又是暖阁的,他不愿用便不用吧。可现如今他还这般犟着,这不是自己遭罪吗?”宝钗笑道:“我记得咱们还有一个汤婆子,回头你把它灌上,熏一熏你们二爷的衣裳,不然明日一早穿的时候,他又该叫冷了。往日里那般富贵他还不顺心,总是长吁短叹。如今穷了,日后怕是更难挨,真不知他能不能耐得住”二人说着便一道出去了。 宝玉一面装睡,一面听她二人说话,越听便越觉心酸,恨自己无能,倘或自己幼时肯用心读书举业,说不准贾家不至于败落如斯,父母也不至于含恨而终。如今老大无能,连去做更夫也不过是扯人后腿,惹人嫌恶,现下更是叫人从京中赶了出去,还不知以后如何过活。思及此处,早已是涕泪如雨而下,又想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他又不能务农又不能做工,便该早日寻个干净所在,不再带累别人。宝玉抱着汤婆子满脑子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倒也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天方蒙蒙亮,贾芸已雇了车来。蒋玉菡并袭人两个也进了屋,宝钗自在楼下招呼他们,叫麝月去服侍宝玉起身。谁知宝玉早已收拾妥当,一身棉袍子虽质朴无华却难得干净板正,一头乌发虽用布条捆扎住了,却仍是乱蓬蓬的。麝月见了便笑道:“二爷怎么自己穿好了,也不等我进来?”又瞧他一头乱发笑道:“穿衣裳是不用人服侍了,这梳头还是正经得人帮着。”说了便将他按在镜前解开布条笑道:“二奶奶昨儿还说,咱们虽落魄了,到底还有一双手过活,自当整洁大方。乱乱蓬蓬的成什么样子?”麝月手脚利落,话未说完,已将宝玉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又笑道:“你看,这不是好些了?快下去吧,大家伙都等着你呢。” 宝玉有些没意思,干笑了两声,麝月忙推他道:“二爷不用觉着没意思,凡事总要一步一步来?谁还能一口吃个胖子出来?”正说话,忽听下面莺儿问道:“二爷好了吗?快下来吧,都等着呢。” 麝月赶忙服侍着宝玉下了楼,一整夜的大雪,天地之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天上仍搓棉扯絮的飘个不停,似将天地都连在了一处。两两大车停在屋外,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叫雪盖满了。 贾芸雇了两辆车来,一辆叫袭人跟刘姥姥祖孙坐,后面一辆坐的是宝玉一家子,贾芸蒋玉菡两个赶车。众人已商议好了出了城先去刘姥姥家歇脚。 出了城,还未行到二里地,忽有一批快马从后面赶了上来,只见马上坐着一青年公子,向着贾芸一拱手问道:“车上坐的可是贾宝玉宝二爷?”宝玉不知又出了何事,赶忙撩开车帘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那冯紫英一见宝玉,感慨良多叹道:“我昨儿才回的京,听说了你家的事儿,本想赶早去看看你,谁知一到了那陋巷,房主却说你们已出了门了,我只好骑了马来追,好在是赶上了。”宝玉心内感动叹道:“承你厚情了,自打我家败亡,昔日那些朋友都不知躲哪里去了,再不肯同我往来,也只有你还肯来送我。” 冯紫英道:“你倒不能怪他们,眼下这世道谁也不知道谁家什么时候倒霉,都忙着自保呢。这个月我家老爷子已叫上面申饬了几回,又有御史四处罗织罪名弹劾我爹,怕是过两天我家也要叫他们抄了!”宝玉听了这话劝他道:“冯兄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怎么说这话咒起自家来了?”冯紫英冷笑一声道:“这要是咒那就好了”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凑到宝玉耳边轻声道:“忠顺王爷那老匹夫一病死了,本以为咱们圣上也闹得差不多了,该收手了。可我瞧着他不但不收手,反而越发变本加利起来。几家王爷都叫他圈禁了,余下几家抄家的抄家,贬官的贬官,申饬的申饬。这摆明了是不叫咱们这些人活,哼,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到底谁先死!”说完也不等宝玉答他,便从马背上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对着宝玉笑道:“这些外物与其给别人抄了去,倒不如送给你这个知己。”宝玉心里好奇,便要打开,那冯紫英一把将他拦住笑道:“我说你可真是个公子哥儿,包里都是黄白阿堵之物你怎好就在这官道上公然打开?如今世道正乱呢,就你们这一行老弱妇孺,若是叫贼兵匪徒盯上了,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吃?听我的赶紧拿了包袱上车去吧。” 宝玉一听是银钱,赶忙推拒,冯紫英却道:“你真拿我当朋友,便将此物收下。你知道我的性子,旧诗上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倒是在意这个的人吗?再则,这里边也不全是我的东西,锦香院的云儿还有文姐儿他俩也添了些。这是你的善缘,也是大家的心意,你何必推拒?”宝玉将包袱送至宝钗手上,叫她好生收着。 不知何时大雪已经停了,日头透过层层乌云撒下一道金光,远方阴影处是古都的城墙,此时城门已经大开,似一头蹲着的巨兽正张着大口,等待着全部吞并一切的光辉。贾宝玉又同冯紫英说了两句话,目送冯紫英骑着马飞奔着进了那座城。 第74章 刘氏宅二宝遇暖煦,铁槛寺众人遭冷待(一) 话说众人别了冯紫英,一路行至刘姥姥家。刘姥姥之女刘氏早知宝钗等今日来她家歇脚,一早便领了青儿将客房打扫干净。见宝钗等下车,忙叫人将宝钗等领至客房歇息。此时惜春早离了刘家,不知漂泊到何处去了,刘姥姥只逼着家里人去找,天大地大哪里找的到? 客房之中,炉火烧得正旺,暖香浓熏绣被。众人一早启程,一路赶过来早疲惫不堪,叫这暖意一熏,都犯起困来。莺儿打了热水进来,宝钗趁便洗了一把脸,莺儿见她头发都湿了,便将镜匣一道搬来,卸了宝钗的钗环,拿了篦子,一一帮她梳篦,才蓖了两三下,便听莺儿“啊”的叫了一声,宝钗忙问她有何事?那莺儿叹道:“我瞧姑娘鬓边生出两三根白发来。”宝钗笑道:“我当什么大事,你寻个剪子剪了去不就行了?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莺儿一面寻出剪子,一面叹道:“姑娘才多大年岁,就生了白发了,还不是为这家里的事愁的?”宝钗道:“你知道就好,何必声张?有什么事你总要表白表白?这可不好。” 莺儿全不理会,接着道:“姑娘的命真苦,本以为嫁了过来上面有太太疼着,总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不曾想家败了,宝二爷是个没担当的,家里的事儿大小竟都是姑娘担着。”宝钗正闭目养神,听她这些抱怨便道:“总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缘法,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事自有法度,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就说宝玉,难道他就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不愿意又能怎样,横竖一个熬字罢了!”说完也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委屈了你跟着我们受苦。你若不愿意跟着我们,我便给你些银子,你拿了去寻亲靠友或是找个女婿,也都随你,你看如何?” 莺儿听了这话赶忙跪下道:“姑娘别这么说。都怨我,我不该瞎抱怨,惹得姑娘不快。我是自幼跟着姑娘的,家里出了事,又是姑娘把我赎了出来。姑娘赶了我去,又叫我跟着谁?我这一生是跟定姑娘了,求姑娘别撵我走!” 宝钗叹道:“咱们是自幼的情分,我又如何舍得你走,只是咱们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你若真是过不下去了,便趁着今日我们手上有些银钱,赶紧奔你的前程去吧。” 莺儿如何肯去,又哭求道:“我不去!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还不是为着姑娘不平?”宝钗冷了脸道:“我不要你替我不平,这些日子你总给宝玉脸子瞧,你当我是没瞧见?不过是看在咱们的情面上不曾当面说你,谁知你竟越发得意起来。你既认我是你姑娘,那便该认宝玉做你姑爷。你二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你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叫他怎么看我?” 莺儿见宝钗动了真气,扯着宝钗的裙子哭道:“好姑娘我再不敢了。姑娘也说咱们是自幼的情分,我是万万离不得姑娘的,求求姑娘别赶我走,我再不对二爷那样了。” 宝钗忙把她扶了起来道:“我又如何舍得你走?咱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眼下还有小红袭人他们帮扶,以后咱们自己顶门立户,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咱们自幼一同长大,我又如何忍心连累你?” 莺儿听她这么说,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只是不肯去,宝钗见她心意已决,也只好将她留下。莺儿见宝钗愿意留下他,喜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宝钗见她哭得满脸是泪,只好亲将手巾拧了出来,细细替她擦拭起来。 恰在此时,袭人在帘子外问道:“二奶奶可歇过来了?青儿那边备了热粥饭,请二奶奶吃了再歇下。” 莺儿听了,忙答了声就来。宝钗也胡乱收拾了几下,便同莺儿一道来至正厅。 此时众人都已聚在厅上,桌上红豆细米熬出香粥正冒着热气,另有五香卤鹌鹑,土鸡拌冬笋等几样小菜佐粥,正中央还有一碗用各色干丝香菇煨出来的清鸡汤。那王狗儿听见宝玉等要来,特家中母鸡杀了炖汤,又去同村中财主买了几只冬斗用的鹌鹑,这才置办出这一桌子饭食。 刘姥姥仍有些羞赧,搓着手对宝钗笑道:“奶奶别见笑,咱们庄户人家也没别的好东西伺候,二爷二奶奶凑合着吃着,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宝钗忙道:“这已是极好了,劳动姥姥了。”说完又看了看宝玉,宝玉正发呆呢,宝钗也不管他,只同刘姥姥一家寒暄。 一时饭毕,王狗儿领着刘氏青儿两个出去,小红等也都各自回房歇下。宝钗这才打开冯紫英所赠的包裹,里面共有八枚金锭,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包散碎银两并铜钱若干,可供宝玉日常花销。就连袭人也不住赞冯紫英心思细腻。宝钗大致一核算,这一包金子约摸能换出九百两余两银钱,加上众人所凑,便能救巧姐儿脱出苦海。 刘姥姥听了心里欢喜,却又不好意思同宝钗说叫宝钗拿这笔银子去救巧姐。宝钗见刘姥姥正红着脸看向自己,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对宝玉说道:“咱们用不了这么些银两,倒不如给了姥姥叫她去赎巧姐儿出来,二爷看如何呢?”这话正说在宝玉心里,他虽受了穷,却也绝不肯看自己的侄女儿落在火坑之中,听宝钗这样说自然无所不允,忙道:“姐姐这话是正理,只是既有了眼前这些银钱,大家凑出来那些便也该还给众人才是。” 宝钗见二人想在一处,心里欢喜,忙叫莺儿喊小红他们过来,将他夫妻二人的打算告诉了众人,又将大家凑的那些银子拿了出来,一一退还,小红袭人都不肯收,直劝宝钗道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让宝钗务必留下这些银子。 正僵持着,忽见青儿倒了茶来,宝钗见青儿拿了个成窑五彩小茶盅奉在宝玉跟前,钗玉二人见了那茶盅一时都愣住了,宝玉也不顾茶水烫手,颤颤巍巍将它端了起来,愣愣的瞧着,眼角不禁滑下泪来。宝钗愣了一阵便醒过神来,对着刘姥姥道:“我有一事求姥姥成全。” 刘姥姥听宝钗有事相求忙道:“二奶奶说什么求不求,只要我老婆子这里有的,二奶奶只管开口便是。我们只怕奶奶瞧不上我们这里的东西。”宝钗听了笑道:“求姥姥把那小茶盅送给我们吧。”刘姥姥叹道:“我当什么?这茶盅子本就是贵府的物件,是那年我上贵府去,宝二爷给我的。在我这里放着也是白放,二奶奶既要,只管拿去便是。” 宝钗见刘姥姥应允笑道:“您老人家不知这东西的好处,俗话说成窑以五彩为最,酒杯以鸡缸为最。可惜这个是个单只,若有一双,足能换出二百两银子出来。这一只虽是个单只,却也能值个一百两。今日给了我,您老人家再后悔可来不及了。”一语说的众人都笑了。刘姥姥听了咋舌道:“天爷咧!就这么个小杯,能值出一百两银子?”宝钗道:“所以我才求您老人家让给我,只是我手头上可没钱给您。”刘姥姥忙摆手道:“二奶奶说的哪里话,这本就是宝二爷送我的,如今还给宝二爷这正是正理,怎么还能要钱?” 宝钗又瞧了瞧小红道:“我们一路南行山高路远,这世道又不太平,拿着现银,恐遇上匪贼。倒是这杯子既值钱又不打眼,到了金陵一卖,过日子的钱也便有了。这些日子为了我家的事儿你们夫妻没少奔波,原本那是实在没银子可使,这才用了你们的银钱。如今既有了银子能救巧姐出来,又怎么好把你们的银子昧下?”说着便将小红的那份塞进了小红手里,又要还袭人那份。说话间,那宝玉听宝钗要将这茶杯卖了,他如何忍得?竟把宝钗也看做那等心中只有银钱二字的俗人,一时气的满脸通红。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拿着杯子拂袖便去。屋里众人都愣住了,宝钗在这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要追出去拦下他更不是,一张银盆脸登时涨的紫红。 袭人见情势尴尬,忙打圆场道:“要我说,我们这份倒也不必给我们了,横竖咱们一道回南,吃住花销都在一处。若分开了,反就生分了。”宝钗此时哪有心思想别的,只是讪笑着应了。 小红见宝钗眼里已蓄上了泪,忙叫莺儿服侍宝钗进客房歇下。她自去找贾芸,叫他跟王狗儿两人把冯紫英所赠的金子都换成兑票,免得路上引来歹人觊觎。 因是遣返回籍宝钗等不敢多留,次日一早便要南下。刘姥姥放不下巧姐儿的事儿,也要跟着去,刘氏无法,只得求了丈夫一路护送。那王狗儿见他们一行人老的老弱的弱,也放心不下,眼下虽在年关,却是农闲,因此便嘱咐媳妇看好门户,又将板儿留在家中,由他带着家里一个长工跟着护送众人回南。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想怎么交代妙玉的结局,我实在不想学续书那样糟蹋了她……我忘记写惜春小姐姐的结局了,补一下。 第75章 刘氏宅二宝遇暖煦,铁槛寺众人遭冷待(二) 王狗儿雇了一辆大车,携了一行人一路南奔,宝玉仍是不同宝钗说话,宝钗不知他犯得哪门子怪病,同他说了两句话,他也不理。袭人麝月瞧着情势不对,便劝了两句,那宝玉竟越发固执起来。 到了巳时,才来至铁槛寺外,那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修造,份属祭祀产业,便是抄家也不入官的。 因王夫人的灵仍暂存在此,宝玉宝钗既要路过,自然少不得前来祭拜。宝玉想着趁着此次回南,顺便扶王夫人的灵柩回籍。宝钗要劝他,又恐反激出他的怪性来,更伤夫妻情分。倒是袭人看出不妥,便对着宝玉劝道:“二爷一片孝心,咱们都知道。只是迁灵扶柩绝非小事,按规矩是要择吉日,做法事的。一个不好惊了太太的灵,岂不白费了二爷的心意?再一则,刘姥姥年纪大了,老人家也忌讳这个。那王家大哥也未必愿意沾惹这些事,便是面上不说,他们心里也难免觉着晦气。倒不如到了金陵,同族老们好好商议商议请他们做主。”宝玉也觉袭人的话有理,又将怀中的成窑杯拿出来看了一会,想当年众人俱在一处拿人家取笑,心中不免暗道一声惭愧,便也点头答应,先去铁槛寺祭拜,不提灵柩回迁的事儿。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至铁槛寺门前。铁槛寺大门紧闭,宝玉等将大门拍的山响,过了许久,才见一个小沙弥抻着懒腰,打着哈欠开了门。那小沙弥斜着眼将众人都打量了一遍,只见来人俱都粗布麻衣,后面还跟着老弱妇孺,只当是外地逃荒来的,料定没什么油水可捞,便对宝玉摆了摆手道:“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去处,我们这里不收你们这些外乡的穷鬼,快去寻别的地方投宿吧。”说着便要关门。 王狗儿一把拦住,指着宝玉对那小沙弥说:“瞎了你的狗眼了,这是你家的宝二爷,还不叫你们主持来迎!”小沙弥瞪了眼,瞧了瞧王狗儿又瞧了瞧宝玉,不禁捧腹大笑道:“你说他是宝二爷?哈,你们是哪里来的花子?骗别人倒也罢了,怎么还骗到我们头上来了?他要是宝二爷,那我就是西天佛祖,神天菩萨!宝二爷要真来了,你先叫他赶紧把我们寺中的供给银子添上!添上了香油钱,再来同佛爷我摆主子的款!怕是那公子哥儿早不知冻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快走快走!再说废话,报官把你们都抓了!”说完“砰”的一声又将寺门紧紧关上。 宝玉万不料在铁槛寺这里吃了闭门羹,回头见众人都瞧着他,登时涨紫了脸皮。袭人麝月等都面面相窥,宝钗便道:“他们既不肯留咱们,倒不如去水月庵借了炉炭檀香,遥遥祭上一祭,尽了心便是了。” 一提水月庵,旁人倒罢了。宝玉忽的想起芳官就投在水月庵中。家中一向事多,他也许久未曾去看她,如今宝钗说去水月庵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宝钗拿银子买了几色香烛,同宝玉对着铁槛寺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祭了一祭。宝玉亲自收了香炉,要送回水月庵去。袭人知道宝玉的心思,朝着蒋玉菡使了个眼色。蒋玉菡戏子出身,惯会察言观色,见妻子向他使眼色,早解过味来,偷偷跟在宝玉身后。 那水月庵的姑子收了香炉便要走,宝玉忙将她拦住,拱手问道:“不知贵寺可有一位芳官?”那姑子见他穿衣打扮虽是寻常,生的却有几分人才,倒有些动心,见宝玉拦她,她也不恼,反抓住宝玉的手媚声媚气的道:“哥哥明明见我在这里,却不肯问我,打听什么芳官圆官作甚?我们这里哪儿有什么芳官圆官?”说着便拉着宝玉的手一路缓缓向上,最终停在自己的酥脯上。宝玉叫她唬了一跳,赶忙抽出手来,恭施一礼道:“那芳官原是我们荣府的丫头,后来跟着你们的智通师太在此出家,姐姐怎么说没有呢?”那姑子见他抽了手去,心里老大不乐意,讪讪道:“原来你问的是慧方?她死了!”宝玉哪里肯信,那姑子见他一脸茫然失措,便道:“她大了,又不肯见客,又常同主持顶嘴,惹得主持发了怒,再不愿容她,将她赶了出去。正巧赶上那日大雪,等雪停了,我们再下山的时候,我亲见她冻死在山根底下,我们发现的时候她人都冻硬了,还是我同几个师姐妹几个凑了银子将她埋了。难道谁还哄你不成?” 宝玉听见这话顿时呆住,蒋玉菡见事不妙,忙从暗处出来。那尼姑见又来了个清俊男儿,如何肯放他离去?当着二人的面百般的搔首弄姿,耍痴作娇。蒋玉菡见宝玉木雕泥塑一般站在那里,赶紧拉了宝玉往外走,生恐再生出事端,哪里还有心思去瞧她?那姑子只死缠着二人不肯松手,正僵着呢,忽听后面有人喊:“慧宁你死哪儿去了,汾阳侯府大公子进香来了,你还不过去服侍去?叫他们等急了,发了怒,可仔细你的皮!”那叫慧宁的姑子听见里边叫,脸上便如落了寒霜一般,咕咕叽叽骂了几句,便往后面去了,蒋玉菡这才将宝玉抢了出来。 那宝玉原本迷迷糊糊的,忽叫庵外冷风一吹,又似是醒过神来一般,双眼茫然望向四周,展眼所见只有山峦重重,天上地下一片雪白。此时他再也忍不住心中苦痛蹲在地上嚎啕痛哭道:“死了,都死了!” 宝钗等人听见动静都赶了上来,见宝玉伏地痛哭,一时面面想窥,不知如何是好,又都向着蒋玉菡看了过去。蒋玉菡不知芳官是何人,只得先问袭人道:“芳官是什么人?我只听见二爷问那姑子有没有个芳官,那姑子说是死了,二爷这才有些不对头。我见二爷神色不对,赶忙拉着二爷出来。” 袭人心中“咯噔”一声,随即摇头苦笑,又叫麝月来,将宝玉拉了起来,送到车上。宝钗只负手远远站立,双唇禁抿,两眼木木的望着天边,不知又做何想。山中寺里到处白雪皑皑,忽听一声鸟鸣,只见一只山雀从庵堂之中飞出,直上云霄,转眼之间便不知所踪。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世道本来就没有什么清净的地方……我希望结尾的那只山雀是芳官的灵魂,可以飞向自由的远方 其实我本来还想写紫鹃的结局,但是我不忍心……就让紫鹃的故事终止在黛玉死去的那天吧 第76章 瓜洲古渡巧遇妙玉,石头城外湘云寻夫(一) 宝玉回到车上,便昏睡了过去。袭人用手在宝玉头上摸了一摸,只觉火烫。她瞧了瞧麝月,麝月哪有主意?袭人正要下车去寻宝钗,正巧莺儿扶了宝钗上车,此时正是天寒地冻,宝钗也犯了旧疾,一时咳喘个不停。宝钗见袭人满脸忧色,忙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你不必怕,宝玉怎么样了?”袭人叹道:“正烧的厉害着呢,咱们得找个寺庙歇息两天才好。”宝钗点了点头,又咳了两声道:“姥姥已叫她女婿领着家里的长工出去打听了,大不了花几个钱,咱们歇上一歇,横竖得等宝玉的烧退了再走。”袭人忙点头应是。 谁知那王狗儿遍寻山中寺庙,竟无一家肯收留他们。原来这年秋冬,天降寒灾,多省多地颗粒无收。官员为着前程,多将灾情隐瞒,朝廷为着南边用兵,赋税非但未有减免,反而多有摊派。百姓苦不堪言,便有无数黎民逃荒离家,这些人渐渐凝聚成势,四处打家劫舍。朝廷恐他们混迹入京,将京城搅乱,便严令京郊寺院庵堂不得随意收留生人,又令官军时常前来访查,故此那些庵堂寺庙就是见了银子也不肯留人。 宝钗等只好又求到铁槛寺前,未曾想任几人如何敲门哀求,那僧人竟连门也不肯开。连宝钗也没了法子,众人只好快马加鞭,接着往前赶,只求日落之前能进城寻个下处。 连过几处村寨,哪有几许人烟,路旁遍地是冻饿而死之人,偶有几声婴孩啼哭,随着日头西斜,也都渐渐弱了下去。宝钗等人何曾见过如此惨状,都忍不住抹起泪来,连刘姥姥也不禁叹了起来。 几人一路行来,也未寻得投宿之所。只好找了处无主的房舍,点上火,暂在此处歇息。只是这里并无药品,宝钗袭人两个,只好想法子融了雪水,替宝玉慢慢擦拭。 麝月本想煮些饭食叫众人充饥,刘姥姥忙劝她道:“好姑娘,你这米一下锅,那香气一飘准能把四周的流民都引过来,到时候他们要夺要抢,咱们可都只能由他们去了。”宝钗也觉刘姥姥这话有理,不叫麝月准备吃食,众人只好忍饥挨饿,好在天明时分宝玉渐渐退了烧,众人这才放了心,复又照常赶路。 一路南行,宝玉越发沉默寡言,宝钗又劝了他几回,反更激出了宝玉的歪性,总说些荒诞不经的话出来,宝钗更不敢再说他什么。 这日行到维扬地面,过了瓜州古渡便是金陵。蒋玉菡已打听过了,因逢年关,今日江上并无渡船往来,众人少不得另寻地方住上一夜。只是他们一路行来,盘缠多数消磨殆尽,若要客栈留宿,则却有些捉襟见肘。 宝钗正愁呢,忽听车外有人说话,只听一人道:“你要上那善信庵?我也听说那里来的两个姑子都是绝色,可我劝你老兄别去打那她俩的主意。我听说那年长些的姑子原是在京城服侍过什么王爷的,后来王爷薨了,她叫王妃逼着出了家,不知怎么投在了这里。她那样的人岂是咱们能沾惹的?况且她见识又广,同城里那些官员富户也多有交际。我劝你别惹事。”宝钗听说附近有庵堂,忙求蒋玉菡出去打听。 那善信庵便在瓜州渡旁的小山上,原是个小小的旧庵,也有一帮姑子在那念经,平日也常做些旁的营生过活。只是前些日子来了个什么王爷侧妃说是奉王妃的命出家替王爷祈福,暂时投在着庵堂里。那庵里再不敢造次,每日里尽心服侍,往日主顾上门亦不敢接洽,生恐引得侧妃不快,传到京里招出祸端。扬州城中的达官贵人听说京里的侧妃来了,哪有不来巴结的?都赶着请侧妃家去讲经,故此那善信庵虽没了旧营生,却也得了不少香火钱。 此时宝钗一听便猜是妙玉到了这里,众人来至山门前。那开门的小尼姑不是别人,竟是惜春。宝钗见了惜春又惊又喜,一把将她拉住问道:“四妹妹!你是惜春四妹妹不是?”惜春却神色冷淡后退一步,双手合十道:“贫尼妙玉,施主认错人了。”说话间,刘姥姥等也都来至山门前,见了惜春,都觉欢喜,一时将她围在中间。惜春只好叹道:“贫尼既已割舍三千烦恼丝,前尘往事便都忘了,各位施主若要寻人,你们说的惜春,贫尼不认识,也未曾见过。若要投宿,便请这边来。” 刘姥姥还欲再追问,宝钗素知惜春性情,便拦住刘姥姥。众人一路跟着惜春进了香房歇下。宝钗偷偷拉了惜春出来,细细套问她一路的经历。 原来那日惜春离了刘姥姥家,便往南边走,一路见人卖儿卖女,易子而食,她要化缘,自也化不着什么。将要饿死时,恰遇着妙玉也往南行,将她救下。 妙玉原是顶着黛玉的名儿嫁进了忠顺王府,先头也得宠过几日,到了后面忠顺王爷嫌她不会曲意奉承,便渐将心思都移到旁人的身上,妙玉也乐得清闲。本以为日子便就这么耗下去了,谁知忠顺王爷一朝薨逝,府内诸事均由忠顺王妃做主,那忠顺王妃素来悍妒异常,王爷在时她还有所收敛,如今忠顺王爷一死,她便将没名分的姬妾全都卖了出去,像妙玉这样有些名分的便借口替王爷祈福,送去庵堂出家。旁人听见王妃这般安排早哭的神魂颠倒,独妙玉躬身行礼,淡然谢恩。那王妃见她谦恭,又想她平日也并不如何得宠,私下里又多给了妙玉一些银钱傍身。妙玉行至京郊,恰见惜春饿晕在路旁,趁便将她救了起来。 惜春想起当年正是妙玉托脸黛玉将僧牒送她,救了她一命。如今妙玉转了一圈,反借着黛玉的身份出了家,果然万事万物自有缘法,尘寰之中自有定数,并非人力可以更改,故此越发坚定道心。 妙玉带着雪雁领了惜春,借着王爷侧妃的名头,一路上倒也无人敢来骚扰,也算平安顺遂。又因雪雁想要回乡,妙玉便领着他俩往扬州来,到了扬州地界,雪雁自回去寻她老子娘去。妙玉惜春两个便投在了这善信庵中。 宝钗听惜春说完,也不禁长叹了几声,想来是冥冥之中缘分天定。她想见见妙玉,便问惜春妙玉何时回来,惜春只说她也不知,妙玉每次出门,从不说何时回来,许是今晚许是明早。宝钗见问不出别的了,这才回了房。 此时天色已晚,一轮弯月爬在半天之中,撒下一片清晖。宝玉见了惜春,又想想自己,顿时生出无限感慨,当下趁着月色在香房墙上写道: 昔着红罗锦,今穿旧褐衣。 歧零人自去,古寺月西归。 写完将笔一掷,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妙玉的剧情,真难写…… 第77章 瓜洲古渡巧遇妙玉,石头城外湘云寻夫(二) 宝玉睡得昏昏沉沉,睡梦之中不觉走入一座院落,只见芭蕉叶展,蔷薇满架,清风徐来,香气飞飘。蔷薇架后,似有女子嬉笑之声。宝玉快步转过花架,却见晴雯芳官正在那里嬉闹。宝玉心中大喜,赶着姐姐妹妹乱叫起来,谁知那两人却连理也不理他。宝玉上前便欲拉晴雯。谁知还没碰着晴雯的衣袖,忽的又见王夫人满脸怒容,叫了一群恶鬼将晴雯芳官两个拉了出去,二人苦求宝玉相救。宝玉正要开言求情,又见贾政正满脸泪痕,骂他流连闺阁,不知举业读书,有负祖宗所托,又要拿大棍又要动家法,宝玉吓得掉头就跑。也不知他跑了多远,似又到了一处山中,四处俱是奇花异树,红梅怒放,灿若云霞。宝玉叫眼前的美景所迷,早将一切俗事忘却,忽有袅袅琴音如凤鸣一般自山坳深处透出,宝玉循着琴声恍恍惚惚的往前走去,却不知叫什么绊了一跤,猛的从梦中惊醒。宝玉犹自有些迷茫,展眼四顾,哪有什么芳官晴雯,更无什么贾政王夫人,他正此时身在古庵禅房,家已破人俱亡,累累若丧家之犬[注]。 宝玉心中怅然若有所失,遥遥似有钟鼓之声传来。蒋玉菡在门外问道:“二爷醒了吗?”连叫了两声,宝玉方答道:“醒了,你进来便是。” 蒋玉菡见宝玉脸上犹有泪痕也不说破,笑道:“四更了,渡头哪里要来船了,二奶奶说咱们早些下去等着,别叫船家等咱们!” 宝玉从未曾坐过船因问道:“怎么这样早?”蒋玉菡笑道:“二爷不知,这瓜州古渡勾连汴水大江,往南下金陵,向北上扬州,最是风烟繁华的所在,南来北往行商坐贾的都在这里等着渡船往来。这船开得早,到了对岸便刚巧是鸡鸣时分,那些商贾该做什么买卖仍便做什么买卖去,并不耽误事。若等到天亮再开船,到了对岸天也晌了,平白便耽误了一个白日,白耽误那些人的事儿,船家也遭人抱怨,故此这里的船便都开的及早。”宝玉听完叹息一声,蓦然无语。 一行人趁着月色下山,惜春将他们送至山门,眼见他们去了,便将庵门紧紧关闭。半轮明月悬在九天之上,照着弯弯绕绕的山路,青石板上早落满了白霜。 古渡廊桥之上果已聚集了不少人,都等着渡船靠岸,宝钗看了宝玉一眼,不禁叹道:“这世上谁又是清闲的呢?谁不是陪着精神陪着脸子四处讨生活,讨口饭吃?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谁又能过得处处顺心顺意?谁能靠老子娘过一辈子?”宝玉听见却仍是一语不发,宝钗无法只好拉了蒋玉菡等人往码头上等船,将宝玉交给麝月照看。 宝玉见宝钗等都走了,这才松下口气,信步往沉箱亭而去,麝月只好在后面跟着。 那沉箱亭原是好事者为记杜十娘之事而建,宝玉往年在家常爱读这些外传野史,读至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篇也恨骂李甲忘情负义,孙富狡诈多奸,可怜一代佳人,随水逐浪,不得善终。他今日既已至沉箱亭中,少不得抚柱暗叹。麝月当他要在亭中坐下歇脚,忙道:“二爷别坐,这个世界凉,坐在这些地方怕是要生病的,咱们稍等一阵,二奶奶他们就快回来了。” 宝玉回头看了麝月一眼,忽又想起昨夜梦里的情境,顿觉心痛难当,一时不知自己同孙李之流作何区分,不禁淌下泪来,又忙拿袖子擦了,对麝月笑道:“不妨事,我不坐。我旧人在家,听茗烟那小子说过这地方,今日既凑巧到了这个地方,自要上来看看。只不知茗烟那猴崽子现在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人对他好不好?”说完,宝玉再也按捺不住,呜呜哭了起来。麝月听宝玉提及旧人,心里酸的厉害,她见宝玉哭个不休,也只得强自忍耐下,劝宝玉道:“二爷放心便是了,茗烟那个鬼灵精,去哪儿都亏不着他。倒是二爷,我说句话,二爷别嫌不中听。二爷该对二奶奶好些,咱们如今这样潦倒,二奶奶非但不曾嫌弃咱们,反是将万事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对二爷对咱们这些人无不周到,娶了这样的媳妇,二爷还求什么呢?”说完,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二爷心里记着林姑娘,可林姑娘已经死了,日子总要照过,咱们二奶奶论容貌论处事是不输林姑娘的。虽说二奶奶常说些二爷不爱听的话,可那些话都是正理,二爷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便这么蹉跎一辈子?别说是二奶奶就是老爷太太在天上看着也放心不下。” 月影渐渐西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方道:“我知道了。”麝月也不知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只好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又过了一阵,便见袭人在亭外招呼他们上船,麝月这才扶了宝玉往渡口上去。 因着钱少,宝钗等只赁到一艘小船,宝玉等都登上了船,将要开船之际,忽听河岸之上传来阵阵呼喊。宝钗等都从船舱中爬出来探望,只见廊桥之上有一骨瘦如柴的妇人正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走,一面走一面冲着船家直喊,似是想要搭船。虽在南边,终究是数九寒冬之时,滴水便能成冰,那妇人却只着一身破烂单衣,人冻得瑟瑟发抖。若不叫她上船,她怕是要活活冻死在这瓜州古渡。船东见宝钗面露不忍之色,便笑道:“这女人来了两三天了,想着要搭船,可她一个钱都没有,谁肯让她上来?我劝这位太太别太好心,这年头遍地流民,若是一不小心沾惹上了反贼,那便是抄家灭族的罪。”宝玉闻言冷笑一声,转头回至仓内。宝钗也不管他,只叫袭人拿出五百钱来,塞在船东手里,笑道:“我瞧这人不像坏人,何况她一独身妇人还能作出什么反叛事来?你只管放她上船,她的船钱我们出了。”船东数了数手里的大钱,满脸堆笑道:“罢罢罢,她今儿算是遇着好人了,既然太太舍了船钱,这趟买卖我也就做了。”说完便对岸上的人喊道:“那乞婆子,你还不快上船来,这里有好人给你付了船钱呢!” 那妇人千恩万谢的上了船,船夫见她礼数周到,倒也去了嫌恶之心摆了摆手叫她去谢宝钗。那夫人跛着脚低着头行至宝钗跟前,撕哑着嗓子道了谢,宝钗忙让莺儿扶她进船舱。 未曾想那妇人一听莺儿的名字,却猛的抬起头来,趁着月色,细细打量起宝钗来。宝钗正奇怪呢,忽听那妇人哭喊道:“宝姐姐,你是宝姐姐是不是?我是湘云啊!”众人闻言都是大惊,袭人第一个奔了上来,一把扶住湘云,看了又看,哭道:“云姑娘!真是云姑娘!好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史记·孔子世家》 第78章 瓜洲古渡巧遇妙玉,石头城外湘云寻夫(三) 宝玉原本坐在船舱之中,忽听船头一阵阵哭声传来,便也爬了出来。却见袭人正抱着那乞婆子痛哭,宝钗等也都在一旁抹泪,宝玉不知根底,便来问麝月,一听是湘云,也赶忙凑到近前,只见史湘云满面风霜,乌油发亮的一头青丝青丝,未知何时竟添上了几缕白发,原就不丰润的身子,如今更是瘦成了一把骨头。宝玉顿觉五内俱崩,心里似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忘情,便欲拉湘云的手。谁知湘云却闪身避过对着宝钗叹道:“二哥哥怎么还是这样的性情?你也不管他?”言罢,又对宝玉正色道:“咱们都大了,也都各自娶嫁了,怎么好还跟孩子似的拉拉扯扯?叫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宝玉也知道是自己忘了形,忙朝湘云作揖赔礼。宝钗见宝玉红了脸,便替他解围道:“咱们都别站在这里了,进仓去吧。这个时节的江风最是寒凉,回头吹了风,染上风寒那可不是玩笑的。” 众人闻言都说及是,宝玉当先一步打起帘子,袭人麝月两个扶了湘云进舱。因着船小,坐不下许多人,故此刘姥姥并王狗儿等人另又赁了一艘船。此时他们已先开船走了,待宝钗等人都进了舱,船家才解了绳缆,小船顺流一路南下。 小小的船舱里红罗炭烧得正旺,时不时爆出几个火星,座椅之上都铺了暖毡,虽不华贵,却足以保暖,融融暖意熏得众人红了脸。袭人将弦窗开了个小缝,透了透气,宝钗另给了船东媳妇几个大钱,请她熬上一锅浓浓的姜汤送来。 众人都坐定了,这才七嘴八舌的问起湘云。湘云正裹着暖毡见众人都问她,赶忙摆了摆手笑道:“你们这样问,倒是叫我先回谁呢?倒不如你们不问,我自己说你们听着。”宝钗闻言摇了摇头笑道:“瞧你这一路该是经了不少磨难,最难得的却是这爱说笑的脾气不改,你只管说我们听便是。” 原来那日史家抄了家,族中男女皆要变卖,只因湘云已许了卫家,名分上是卫家亲眷,这才逃过一劫。因着史家已叫朝廷抄了,贾母也死了,湘云自是无家可归,只好领了翠缕投奔卫家。谁知卫家老夫人受不住丧夫失子的打击也病殁了,卫家族人竟把罪责都扣在湘云头上,骂她妨夫骂她是扫把星。卫家也容不下她,将她主仆赶出门去。湘云只好带着翠缕装扮成男人一路往南,四处打听卫若兰的下落。 两人从未行过远路,哪知行路艰难?先时还好些,她二人有些盘缠路费,一路上不过是寻馆子客栈吃饭住店,翠缕还同湘云说笑,说是这比在家里强上许多,湘云一路没人管束,又涨了不少见识,也同翠缕呱呱唧唧说个没完。未曾想眼下正逢乱世,她二人一路住店投宿,早露了富,叫人盯上了。方出通州,便遇上一伙匪贼。好在他二人都扮成了男子,那伙贼人见他二人面如傅粉只当是两个不知事的书生,就将她二人所携财物席卷一空,便放了两人一条生路。 二人虽脱了险,身上却再无银钱傍身,只好乞讨为生,偏偏赶上大灾之年,沿途村落俱是十室九空,百姓之家皆无余粮,又如何接济路边乞丐?那些富户见他二人生的俊俏,虽愿施舍却多有调戏,二人也不敢去,更有人牙子拍花的,四处弄些男孩子女孩子进京去卖,她两个更不敢去招惹,一路上匪徒横行,她二人又要躲避匪徒,其中艰险自不必言说。 湘云见实在没有吃的,便同那些饥民学,也想挖些草根树皮吃充饥,可眼下正在寒冬,哪里有那些草根子树皮子给她主仆二人挖去?就是有,也早叫那些饥民挖空了,哪里能剩到他两个手上?二人饿的头晕眼花,只好拿着庙里的观音土充饥。她两人一路忍饥挨饿,那翠缕非但未瘦,反渐渐丰满了起来。湘云倒时常打趣她,翠缕虽虚,却也肯还口,二人苦中作乐,倒也不乏意趣。 只是未知从何时起,翠缕整个人竟像是叫什么东西吹起来了一样,本来只是身上肿,没力气,后来连脸也渐渐肿了起来,竟连本来模样也辨认不出了。 那日晚间天降大雪,二人在破庙之中投宿,临睡前翠缕还同湘云有说有笑,说是等找着卫若兰,定要叫他去找卫家那些族人算账,叫他们八抬大轿迎湘云回卫家。湘云本就又冷又饿,同她说了几句便也睡了过去。不想次日天明,直到日上三竿,翠缕也不曾起来,任湘云如何叫她,她安安静静地睡着再也不肯睁开眼睛。 湘云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众人无不吞声饮泣,船舱之中,炭火爆出花来,落在地面上,便灭了。 一时船家端了姜汤进来,宝钗袭人分给众人,叫几人都喝了去去寒气。 宝钗又问湘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湘云哭了一阵,便又接着讲了起来:“我本想将翠缕埋了,她跟了我一辈子,到死却连一口饱饭都没能吃上。我想叫她入土为安。可我实在没有气力了,勉强将她拖到神龛后面,就摔在了地上。我只好求菩萨保佑她,叫她来世投个好人家,莫要再跟我这样的主子,平白吃这许多苦,受这许多罪。” 袭人将姜汤吹了又吹,服侍着湘云喝了两口。那湘云擦了擦眼泪,又接着道:“我安置好了翠缕,便接着往南边走。我早想定了,朝廷那里只说他是在金陵左近失了踪迹,那我就去金陵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我这辈子这么命苦,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好容易在老太太那里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又回家受了好几年的闲气。好容易配了个好郎君,还没嫁过去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信这是我的命,我就是要去找着他,就是找到我头发都白了,找到我死了,我也要找着他!”说着便再也忍不住又痛哭了起来。 宝钗袭人都搂过她细声安慰,也不知过了多久,湘云才接着说道:“我往南边走了两天,实在走不动了,我饿极了别说抬腿了,我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就躺在雪地上等死,我想我是找不着他了,我要去见我的爹娘去见老太太林姐姐了。未曾想这时恰有一位老大人路过,他是我公爹的同年,也是叫北静王的案子连累了,上面看他年事已高,又为朝廷效力多年,这才只将他革了职。是他在回乡的路上碰见了我救了我,给了我一口冷饭,他同我说卫家也抄了,叫我千万别同人说我是卫家的人。我是跟着他们这才活到了这淮扬地界,只可惜我的翠缕,就只差两天,就两天的功夫,她要是再支撑两天多好啊!”湘云一行说一行哭,船舱里众人也都跟着她哭。湘云犹自哽咽,仍是接着说道:“后来我们尽了城,朝廷的旨意也追来了,赐那位大人自尽。” 宝钗袭人两个都坐在湘云一旁轻声宽慰着她,湘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宝玉却神色木然的从舱中走了出去,宝钗怕他出事,也赶忙跟了出去。 船已离了岸,岸边的青山叫夜色糊成了一滩黑影,惨白的月光穿云而过倾泻在江面上,水光接天,银雾惨惨。忽有琴声从渡口传来,音色袅袅,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宝玉一时沉醉其中,不知何时,湘云也跟了出来了,听见琴声便道:“这是她在送你。”宝玉忙完是谁?湘云奇道:“你们不是从善信庵中下来的?妙玉就在善信庵中你们不知?”宝钗恐怕生事,并未将妙玉之事告知宝玉,如今乍叫湘云揭破,只好也佯作不知。 宝玉听说妙玉在善信庵中也是大惊,忙问湘云。湘云便将妙玉之事都同宝玉说了,又道:“多亏她收留了我几日,我才有幸遇上你们。她如今可同往日不一样了,半年不见她竟也变得长袖善舞起来,每日里只忙着同扬州城里那些达官贵眷往来。她出身富贵见多识广还会扶乩请仙,能打卦算命,如今又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起来。扬州城里谁不尊她一声大师傅?”宝玉奇道:“她竟肯?我记得她最厌烦这些依势压人的人户,就是咱们家也是下了帖子请,她才肯来的,怎么如今反做起这些勾当来了?” 湘云冷笑道:“为了什么?能为什么?不过为她自己有条活路,为她那一庵的大小尼姑有条活路罢了。我若不经这些事,也必骂她往日都是假清高。可谁经历谁知道。你听这琴音,高雅孤洁,想来她也不愿堕入尘网之中,去交际这些俗人,做这些俗事。” 说话间,小舟离岸已远,琴声渐渐缥缈,慢慢地便再也听不见了,只留余韵仍在耳边。宝玉竭力向着渡口方向望去,山峦见小,满眼只有江水悠悠,东流而去。宝玉向着瓜州方向深施一礼,口里喊道:“槛内人拜别故人!” 月已西沉,东方既白,天犹自阴沉,有淡淡的薄雾笼在江上,亦笼在船头。宝钗湘云已回至仓内,只剩宝玉披着一身雾气犹自立于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卫若兰小朋友是失踪啦~ 第79章 悬崖撒手宝玉出家,太虚幻境自证前缘 船是辰初到的金陵,薛蝌岫烟并刘姥姥等早都等在渡口,见船靠岸都赶忙迎了上去。 宝钗见了薛蝌夫妇先叙了离情,说起薛姨妈的事,姐弟两个哭了一阵,众人都在一旁劝解。宝玉由袭人扶着走在最后,薛蝌见了宝玉赶忙上来见礼,又领着众人到了落脚之处。 一路穿街走巷,进了一处小小的院落,虽只有小小两进,难得粉墙黛瓦,黑白分明,配着花隔子窗,反倒显出素雅清静来。岫烟赧然道:“如今家里艰难,委屈大姑奶奶在这暂住,等过些年家里年景好些,咱们在做打算。”宝钗笑道:“这样已是极好了。倒难为你们费心了。”说着便招呼湘云等都坐下,拉着岫烟的手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看的多了,经历也多,才知这世上原有这么多苦楚。眼下能有这样的屋子,还有什么不足的?” 岫烟道:“你兄弟也说北面灾荒厉害,那些流匪打家劫舍,朝廷剿灭几次,他们反越发城市,北面的买卖是做不得了。南边这里原先还好些,只是自打贵府被抄了,也是每况愈下。先是那些债主上门讨债,你兄弟变卖了些产业,勉强算是填了过去,到后面竟有流氓地痞过来闹事,报了官也没人管,渐渐官府里的人也同那些地痞们勾连。各地田铺本就消耗的差不多了,叫他们这么一闹越发入不敷出,又有新的债务出来。你兄弟见如此这般也不是长久之策,干脆便把铺子都关了,能卖的都卖了,还了债,买了几亩薄田,大家好度日。” 众人听了一时都感叹起来,宝钗见宝玉犹自呆愣便道:“咱们在金陵原有几家老亲,咱们既回来了,也该去探望探望才是,也该同族里商议着把老爷太太的灵柩运回来安葬才是。”岫烟却道:“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为好,你们那些老亲,听说你们家里出了事,都恐连累了他们,早都不知搬到哪儿去了。至于迁灵一事,姑奶奶别急,等北边太平了,叫你兄弟去上京一趟,横竖大伯娘的灵也在那边,叫姑爷同你兄弟一道北上,迁灵回来便是了。” 宝钗听了也只好作罢,几人又说了会子话,便都各自歇下了。 次日一早,众人都配着刘姥姥往秦淮河上赎巧姐出来。独剩宝玉一人在家,宝玉呆的无聊,便出门乱逛。他又不识得道路,没走几步便失了方向。宝玉茫然四顾,只觉四周都是一样的墙,一样的门户,实在不知自己深处何处。忽听远处有锣鼓声传来,宝玉循声而去,隐隐听见有人唱戏,唱的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注] 宝玉听了顿觉感慨缠绵,忙忙出了小巷,戏台子下早挤满了看戏的闲人。宝玉抬头一观,那上头唱戏的竟是黛玉!宝玉哪里还忍得下?口里喊着黛玉的名儿便要冲上台去,戏班子的人见有人闹事,哪里肯依,从后台出来几个人,将宝玉按在地上。台上的“杜丽娘”早吓得花容失色,眼见众人将宝玉按住了,这才凑到眼前。 宝玉也顾不上此刻窘态,见那正旦上前,便一脸痴像细细地盯着人家看了起来。那正旦的眉眼果真是像极了黛玉,只是终究不是她,再不能是她了。宝玉大失所望,心灰意懒,不禁苦笑起来,暗骂自己是痴心妄想,死了的人又怎么能复生?况黛玉最厌戏子,往年还为这个闹过气,又如何肯在这里登台? 那正旦也仔细瞧着宝玉,忽便开口问道:“你可是宝二爷?荣国府贾家的宝二爷?”宝玉在此地并无故人,听她一说心里也有些惊异,只好点头称是。正旦见她点头,忙叫那些人将宝玉放开,又嘱咐他们将宝玉送到后台好生安置。 宝玉不知是何道理,只好在后台等着,谁知还未等那正旦下戏,便见一个清俊男子走了进来,对着宝玉躬身便拜,宝玉下了一跳,忙起身还礼。那人将皮帽子一摘,哭道:“宝二叔,是我,我是蔷儿啊!”宝玉见真是贾蔷,心里只如打翻了油盐铺子,一时欢喜一时心酸,又是哭又是笑,忙问贾蔷怎么也到了这里。 原来那贾蔷同龄官好上了,便寻了个由头用菂官将龄官换了出来,又在贾府后面的小巷里买了一处房子,将龄官安置在那里。贾蔷是个没父母管的,贾珍虽也催过他几次,叫他娶妻度日,都叫贾蔷搪塞过去了。他同龄官虽无夫妻之名,却已有夫妻之实,龄官哭闹过几回,那贾蔷便发愿不再娶妻,只守着龄官度日,至此夫妻和乐,宁府那些乌糟事,贾蔷也无暇过去掺和,反倒因此落了个平安。后来,宁府遭人抄没,贾蔷在京中多有熟人,恐叫人认了出来,连累龄官,他便同龄官商议,将京中房产变卖,二人隐姓埋名一路南下,到了这金陵城中定居。贾蔷本是富家闲人,出手大方,没过几日便将家中银钱都挥霍光了,他又没个一技之长,倒是会写两出戏文,故此龄官便又重新装饰登台。他夫妻两个一人写一人唱倒也渐渐打出一些名头来,如今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了。 宝玉正叹呢,忽见龄官掀了帘子进来,贾蔷顾不上宝玉,赶忙上去抚慰,亲替她摘了头面,去了勒头,轻揉着龄官额角陪笑道:“唱了这一会子可累坏了吧,过会儿咱们就收了。早些家去吃饭。”龄官半靠在贾蔷怀里,笑道:“我倒是不累,只是你那新写的好本子什么时候拿出来,叫我瞧上一瞧。”贾蔷笑道:“还没写完呢,等完了再给你瞧,好不好?”龄官闻言便嗔道:“爷可别哄我,你的本子我是要第一个瞧得,你若是先给别人瞧了我可不依。”贾蔷忙笑道:“自然先给奶奶瞧,我哪里敢给别人看,我写的本子就只叫你唱。” 二人正说话,忽见小婢进来道:“城东郭大人下了帖子请奶奶过去唱堂会去。”龄官接过帖子胡乱翻了一翻便扔在地上,冲着贾蔷撒娇道:“我不去,我乏了,爷替我回了吧。”贾蔷轻啄龄官额头,拿了那帖子便要出门,未曾想龄官又叫:“别了,我去!”贾蔷笑道:“你不必怕得罪人,大不了咱们再换别处落脚。只要咱俩是一处是一心便什么都好。”说着便出去了。 宝玉见他二人情形早待不住了,见贾蔷走了龄官忙着卸妆,也抽身走了。他一路痴痴木木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一座宫门,宝玉神情恍惚,只管走路,又过了一重门,忽见大河阻拦,河畔立一大石,刻着无数人名故事,石下一株仙草,玉立亭亭,顶尖上凝出一朵鲜红的玉珠,周围萦萦有仙气缭绕。宝玉瞧着眼熟,便靠到近前,方欲用手触碰,忽有仙子持剑而来,斥曰:“哪里来的凡夫俗子,敢在这里玷辱仙草,吃我一剑!”说着便有一道银光冲着宝玉刺来,宝玉大惊又无处躲藏,将将要被刺中眼前却又忽然换了景致,只见一条广阔玉道落在眼前,正前方有座玉制牌楼,两侧都是配殿,配殿上有匾额,却早都叫灰尘糊住,看不见上面的文字。宝玉正要往里边走,那持剑仙子便有追了过来,当胸将宝玉穿透。宝玉大叫惊醒,展眼看去,哪里有什么牌楼配殿,眼前只有长江无尽滚滚东去。 宝玉不知此时是醒是梦,便见两个道士从远处赶了过来。一个坡足,另一个竟同宝玉生的一模一样,正是那甄宝玉。只见那坡足摇着一把破蒲扇,对着宝玉笑道:“你可是丢了东西?”宝玉犹自惊疑,便见甄宝玉张开手,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块美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注]正是宝玉落草时衔下来的那块。 那道士便问宝玉:“这不是你的?你仔细看看!”宝玉再一看,那还有什么玉,不过是块破石头罢了!宝玉看了看道士,又看了看那块石头,仰天大笑道:“这物件曾是我的,可终究不是我的。我自得了我的眼泪,要别的做什么?”那道士奇道:“果真不是你的?”宝玉笑道:“自然不是,你且听我说,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南柯一梦终需醒,金珠宝玉俱土石!”[注] 说罢,便将那通灵宝玉抢夺过来,掷到了长江之中,抢过道士的褡裢大笑笑道:“走罢!”说着也不回家,同那道士飘飘去了。 宝钗等人赎出巧姐,却不见了宝玉。急得四处寻找,哪里还有个人影子?宝钗麝月等都哭的死去活来。少不得依靠薛蝌夫妇过活,幸而还有个湘云作伴,几人做些针线发卖过活。 堪堪十年又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贾雨村自西南烟嶂之地而归,柱杖立于金陵城外,金陵城墙巍峨,紫金山气象万千。贾雨村信步进城,但见老街之上高耸一座贞洁牌坊,荣府旧宅复又葳蕤起来,虽是门前无人,却自有房舍峥嵘轩峻。雨村思及往事,心中感慨,便到旁边一所茶寮中坐下,一面喝茶,一面同那茶寮掌柜打听。 原来那贾家前几年早就一败涂地了,幸有贾兰剿匪有功,倒也复兴过两天。偏那贾兰命短,才博出个功名,没几天便战死了。只给老母留了个诰命的虚名,如今那老宅只一个半疯老妇一人居住,街坊邻居都不敢靠。只有本地一王姓人家,原是京城人士,他家姥姥当年救过贾府的小姐,两家便结了亲,这夫妻两个倒还常上门探视。 雨村听了默然不语,结了茶钱,接着往北走,到了扬州城外,只见山环水旋,茂竹幽深,中有一处庙宇,门头早已破败,上面虽有匾额却辨不出字迹,只有两边的对联仍能读的出来。雨村睁了老眼,一字一句道:“身后有余往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念罢只觉这两句甚是熟悉,又念了两边,忽然大笑起来,信步入了破庙,便就在此处出了家。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甄士隐将那补天启用的顽石仍旧送归青埂峰下。那石上的故事未知是何年何月又叫空空道人抄了去,托在悼红轩曹雪芹先生手中,推演出悲欢离合怀金悼玉的红楼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感谢评论区所有小天使一路支持,谢谢。其实本来想写一下情榜和判词的,后来觉着曹公第五回 写的已经足够了,我何必画蛇添足呢。 休息一段时间开新文,爱你们 注1:出自牡丹亭惊梦 注2:红楼梦通灵宝玉描写 注3:引自出自清代钱德苍的《解人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