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楼之昼暖新晴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第一回 珍珠洗完衣服,一个人抱着笨重的木盆往家里走。路上遇见几位邻舍,见她小小的人,却抱着比自己大一倍的木盆,晃晃悠悠的,都不由又是赞许,又是可怜,都道:“哎哟,这不是珍珠么?你娘可好些了?有几日不见了,怎么你又来洗衣服了,婶子帮你吧……” 珍珠含笑答了,婉拒了四姑八婆们欲帮她的好意,然后慢慢往家里去。将一路的窃窃私语扔在身后。 “哎哟,这珍珠倒真是个好的。只是命不好,上一阵她爹一病死了,她娘如今听说也不大好的样子,虽有个哥哥,却还小呢,也不顶用……” “唉,如今的世道不好,何况咱们呢,这命啊,都是注定的……” 轻手轻脚推开推开破旧的木门,生怕将屋中睡着的母亲吵醒,珍珠将木盆放下,正欲将竹竿子架起晾衣,不想却听那屋里一阵说话声。珍珠不妨此时家中竟有人说话。她娘身上不好,才出门的时候已经睡下了,怎么这会子竟有人来吗?便先放下衣服,往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去。 “……他家倒真是个好人家,家里有四五间大瓦房,兄弟儿虽多了些,倒有四个,只是打小没了娘,却也更好在没有婆婆管束……如今的意思,就是想聘了珍珠过去……” 珍珠站在门口,倒抽了一口气,这说的是什么?又一细听,看那屋中一人正坐在炕边长凳上与母亲孙氏说话,孙氏半倚在一个半旧的大袱枕上,神情忧郁,脸上病容难掩,时不时咳两声,听那人说完,面上更白,喘了一阵,道:“哥哥说的可是城西的李屠户家?他们家有四个儿子,大的有十七八了,只是那李屠户是出了名的暴虐的,头一位去的,虽生了两个儿子,却是被他生生虐死的。后来又娶了一个,终是没熬过两年去,也留了两个儿子。这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堪,但凡是好人家,躲他们家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有送上门去的?哥哥,你是我嫡亲的哥哥,这珍珠是你嫡亲的侄女儿,虽不承望你能待他们兄妹二人入亲生的一般,却也不能害了她一辈子啊!” 那孙大舅面上一红,轻咳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好心好意为外甥女儿说亲,倒得了不是了?况市井流言,哪里是能信的?” 孙氏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若真不是如此,为何他们家这么些年竟没有一个闺女肯嫁与他们家的?父子五个,竟是一门的光棍!这日子如何过得?便是流言蜚语,也能把人淹死!——我虽不大出门,也是知道的。此事快休提了。” 孙大舅面上有些羞恼,冷笑道:“妹妹也不比如此。实话与妹妹说了吧,若不是看在妹妹的份上,妹夫又去得早,外甥和外甥女还小,我哪里肯管这样的事。妹妹便想为珍珠订下人家,赚些聘礼,也要看人家肯不肯。不说花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便说芳哥儿还小呢,若真等他成家立业,也还有好几年呢?若是订了人家,便是亲家了,珍珠模样什么的都是好的,只是岁数还小呢,这几年可怎么过?还是不是要亲家帮衬?这哪里是定亲,是要定个讨债的呢!这李屠户家虽差些,可怎么着也不会少了人一口饭吃。我寻摸了这么些日子,也只他们家肯定下珍珠。人家可还说了,只要你肯应下,直到芳哥儿成家,他们就养着你和芳哥儿母子两了。你且想想,若是坏心的人家,谁愿意接这样的烂摊子呢?” 孙氏冷笑一声,自己亲哥哥的品性还不知道吗?只进不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从来不做无得益的事,自己若真信了他,那才是昏了头了,当下便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珍珠今年才八岁,正是好揉搓的时候,若是真过去了,我们孤儿寡母,又吃人嘴短,便又能奈他何?” 孙大舅被妹妹道破心思,又急又窘,真想当下就离了这里,只是又不甘心那丰厚的礼钱。原来那李屠户家确不是户好人家,一家子虽有几个银子,待女眷下人却是非打即骂。他又惯会做人,贿赂了官府,将这一带屠宰牲口并买卖肉类的生意揽了大半,其余人竟沾不到一点余力,故才挣下这份家私。只是他府中阳盛阴衰,老娘死地早,前后娶了两房媳妇都被他虐打致死。留下四个儿子,也是一个模样,每日穿花逐柳,纨绔无类,闹地乡里鸡犬不宁。但凡好人家的闺女都会远远避了他们一家子去。 这说起来也是命里的孽障,珍珠的命苦。那日他家老大走过时正好瞧见珍珠。别看珍珠虽小,却已出落地好模样,待过个几年,只怕更不得了,当下便留了心。原来花老爹在时还好,这会子见花家败了,又是病母弱兄,便落井下石来了。 孙大舅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又被妹妹奚落了一通,正要勃然大怒,却听外面脚步声由远而近:“娘,我回来了!” 孙氏和孙大舅都是一惊,却见珍珠已经掀了帘子进来了。进了门倒是一惊的模样,想是没想到孙大舅也在,便笑道:“大舅舅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孙大舅见珍珠笑颜如花,天真烂漫,不由轻咳了一声,对于这个外甥女竟生出几分愧疚之情来,当下笑道:“有一会儿了,你去哪里了,我来时没看见你,便进来和你母亲说说话。” 珍珠只笑道:“大舅舅和娘亲说什么事呢,连我进来都不知道。” 孙氏道:“你舅舅只是来瞧瞧我们,无甚大事。”孙大舅看她一眼,轻咳一声,把话给咽下去了。 珍珠只作道:“舅舅难得来一回,便留这里用点便饭吧!” 孙大舅还未说话,孙氏便道:“你大舅舅还有事呢,再说咱们这样的吃食,你大舅舅哪里吃的惯?” 孙大舅忙道:“自家亲戚,哪里还说得上‘嫌弃’,妹妹太多心了。” 珍珠谎作不知,道:“那我这就做饭去。”转身出去,孙大舅见妹妹面上不好,心下也惴惴,便作观望状,四处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地方。可花家自珍珠他爹去后,越发穷了,如今竟是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无了。只是里外皆收拾地干干净净,一丝不乱。饶是孙大舅刻薄,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院中实在无甚可看的,便转回正房去,才走到廊下,却听里面珍珠哭道:“娘,家中已无粮了,可如何是好,大舅舅好容易来一趟……不若问大舅舅借一二个钱使使,待过两日……” 孙大舅一听“借钱”这话,心中一疼,转身便走。不想失脚碰到地上的瓦罐儿,便听窗内人声道:“谁在外面?”走动声传来,帘子一掀,珍珠已经出来了,孙大舅叫苦不迭,只好转过身来笑道:“是我,外甥女不必急。” 珍珠微扬着脸,笑道:“原来是大舅舅啊,我还以为这青天白日的,竟有那挖墙脚打地洞的老鼠呢!”孙大舅心中有事,只觉这话分外刺耳,便讪笑几声,并不答话。珍珠又笑道:“方才外甥女正要去寻大舅舅去呢,可巧大舅舅在这里,更便宜了。外甥女有件事求大舅舅……” 话还未说完,便听孙大舅道:“我正要和妹妹告辞呢,我才想起来,竟有一件要紧的事没办呢,就不留下了,可巧你就来了,你与你娘说也是一样的。事情要紧,舅舅就先去了。” 说完,也不待珍珠反应,一溜烟便没了人影。珍珠看着远去的人影,冷冷一笑,关门。 第二回 这段故事只当是打住了。不想没几日,珍珠做好了饭,和孙氏左等右等也等不见芳哥儿来吃饭。实在急不得了,便对孙氏说道:“娘别忧心,想是哥哥的师傅待见他,留着传他技艺呢,我去瞧瞧去。” 芳哥儿如今在一家裁缝铺子里做学徒。那裁缝师傅脾气古怪,却难得有一手好手艺。只是授艺十分严格,芳哥儿吃了不少苦,却也获益良多。平日里留在店中晚了也有的,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迟过。孙氏和珍珠难免悬心。 听珍珠这般说,孙氏也着实着急,便道:“我同你一起去,天色不早了,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出门?” 珍珠听了也称是,便服侍了母亲穿了补丁最少的一件外出的葛色对襟棉袄儿,系上一条玄麻裙子,母女两个方起身出门。 谁知才刚到门口,便见远远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竟是孙大舅的模样。 孙氏奇道:“这个时候,哥哥来做什么?” 孙大舅好不容易略喘匀了气,道:“出,出大事了!芳、芳哥儿叫人给打了,如今在那医馆里,如今只怕是不好了!” “什么?” 孙氏一听这话,便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可怜珍珠小小的人儿,哪里支撑的住?还是孙大舅帮着一起往屋里扶去。待扶至房中,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好半天才见孙氏气幽幽地醒转过来,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了。 珍珠哭喊了两声,方见孙氏哭道:“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竟是天要亡我们母子吗?” 珍珠也是哭得哽咽难语,却也是勉强打起精神来,道:“母亲先别急,哥哥到底怎样还不知道呢,咱们在这里这样急,哥哥那里许只是小伤罢了。若是娘哭坏了身子,可让哥哥怎么处呢?” 孙大舅听着侄女的话,心中暗暗诧异,自小他妹夫便甚喜此女,有时甚至更越过了芳哥儿这个嫡长子去了,他从前听了,只当妹夫糊涂,竟重女轻男。如今看来倒是他眼拙了。这小小年纪,处变不惊,且遇事有条有理,确是比她那个说是老实,实是木讷的哥哥好了数倍了。也难怪她父亲在世时这样疼她。 而孙氏这厢听了珍珠的话,方才明白此时不是哭的时候,便忙问道:“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芳哥儿断不是那等惹事的,哪里竟出这样的事情了?如今到底怎样了?” 孙大舅叹一声,把事情一一道来。原来那日他接了李屠户家的赏钱,想说了珍珠给李家,谁知事竟没成。李家原就是个不讲理的,那李家老大那日见了珍珠后,便存了心思,可巧喝了酒,围的人都是些起哄看热闹无事生非的,便闹着让人寻了孙大舅来说亲。不想事竟没成,当下羞恼变成怒。若说原本只有三分心思,此时竟变成十分的了。毕竟这珍珠虽长的好,可终归还小呢,家里又有弱兄病母,说是个烫手的山芋也不为过,只是不想这花家从前虽说有两个钱,但花家家长死后,便败落了。如今已是穷得饭都吃不起了,竟还端这样的架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呢? 当下便寻思了几日,孙大舅是个老油条,想寻他的不是也是难的。等了几日,李家老大便越发恼了,又想起那珍珠的兄长芳哥儿如今在街上那家裁缝店做学徒,当下便上门订了几件衣裳,言明了三日后拿衣裳。不想三日后来了,试了衣裳,却说衣裳做得不合身,穿着不舒服,又恼当日给他量身的芳哥儿不尽心,一巴掌就挥了过去,扇地芳哥儿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 芳哥儿今年十二了,却自小从未挨过打的,况这衣裳做的不合身,改就是了,何必动手。芳哥儿年轻,到底没忍住,便辨了两句,说道李家老大“怎地这般没有道理?” 这下更惹了大祸了。李家老大更来了事儿,道“你既说爷没理,爷就让你瞧瞧什么才是没理!”说着提拳就来,将芳哥儿狠揍一顿,又将裁缝铺砸了个稀烂,扬长去了。 一众邻居路人此时方敢出来,抬了芳哥儿往医馆去。此时芳哥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好在那医馆的大夫医术高明,将给芳哥儿吊回了命。老裁缝原出门置办货物的,此时听说这事,忙赶回来,见店铺被砸,欲哭无泪。又听学徒被打地只剩半口气了,又是气又是怒又是悲,只得认命罢了。 不然又能如何?那李家就是个活土匪窝,谁让他倒霉呢?只好自去收拾铺面不提。而那芳哥儿不过是个学徒。古来学徒便如奴才一般,不但没有工钱,而且师傅打骂都是随意的。毕竟有句话说的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凡做师傅的,待徒弟没几个是好的。这裁缝已是好的了。而且如今他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哪里还能顾得这小小的学徒? 好在和芳哥儿好的另一个小学徒小丁儿知道孙大舅家就在这街角上,便跑去寻了孙大舅来。 孙大舅听了这事,也是大吃一惊,欲不管事,却是说不过去。只得随了那学徒来了医馆,见外甥被打得遍体鳞伤,身上竟无一处好的,又是气又是恨。医馆便催他抓药付钱,孙大舅叫苦不迭。李老大是不指望了。这流氓无赖打人就是为了出气,还能给你付药费不成?到底没奈何,孙大舅拿了钱出来让大夫用了药。——他虽抠门,却也不是黑心透了的人,毕竟是嫡亲的外甥,还真能眼睁睁见他死了不成?只是这钱却也出的甚是肉痛肝痛。 待安妥了,天色已是不早了。孙大舅才想起妹妹家里竟还未得信呢,当下便托了那小丁二看顾一会儿,自己急急到了花家报信。 听罢孙大舅的话,孙氏便大哭起来,道:“我的儿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天底下竟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不成,我儿被打得险些出了人命,这官府竟都不管一管么?” 珍珠边拭泪边哭道:“娘说胡话了,从来‘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咱们一无财二无势,哪里能与他们讲理?” 孙大舅听了,也道:“外甥女说的是,你们先把家里收拾收拾,我回去让人将芳哥儿送家里来。”孙氏挣扎着也要去,孙大舅和珍珠忙劝住了。一时孙大舅去了。孙氏坐着垂泪不已,珍珠也是红着眼将芳哥的卧房略收拾了。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便见几个人用一块门板抬了一个人来了。珍珠忙开了门,见门板上的那人满身是伤,若不细瞧,哪里能看出兄长的模样?那眼泪刷得就下来了。众人帮忙一起将芳哥儿安置在炕上,孙氏一见,哪里还顾得上避嫌,只哭得更狠了。 珍珠见了,只得勉强收了泪,赶上来谢了各位叔叔伯伯。这抬了芳哥儿回来的几人对此事皆是敢怒不敢言的,此时见珍珠小小年纪这般懂事,又见这花家家徒四壁,不由更添了几分同情。皆知花家此次这坎儿只怕是难过了。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谁都不富裕,劝慰了几句,便都回去了。只余了孙大舅一人留着照应。 孙氏身上本就不好,此番伤心过度,又引发了旧病,便有些耐不住了。珍珠劝了好一回,方劝了孙氏回房安歇。自己却又至灶下升火,将仅剩的一点小米狠心煮了,待哥哥醒了好吃。又拿了玉米面烙了几个饼给孙大舅果腹。 孙大舅忙活了半日,早饿得狠了,也不客气,三两下就吃个精光。珍珠笑笑,又送上一碗野菜汤,孙大舅便慢慢坐着喝。 珍珠道:“今日哥哥的事,多亏了舅舅了,外甥女这里多谢舅舅了。”孙大舅暗叹一声“吃人嘴软”,道:“罢了,芳哥儿是我亲外甥,我还能见死不救不成?”珍珠低头不语,又看了一回芳哥了,见他吃药后已睡得熟了,心下安慰了几分。又见孙大舅一脸疲累,忙去收拾了铺盖与他休息。自己却是不敢睡,只拿件衣服披了,在炕边坐了,又拿了针线来做,预防晚上芳哥儿发烧或要喝水。 这里珍珠一面做一面想,心中早将家中诸事咀嚼了一遍:孙大舅为人自是知道的,素来是小气的。此番代垫了医药费,又这般照顾,已是十分难得的了。哥哥此番伤得重,这医药费只怕是止不住的。母亲的病也是个问题,一家子吃喝用,这里里外外哪里不是要钱的?这栋屋子便是典押了,只是却还不够…… 孙大舅此番能如此仗义,更兼有愧疚的情谊在里面。毕竟这事往源里说,还是有孙大舅的事。故他才如此慷慨。可若是自家不寻个法子谋个出路,这第一个翻脸的肯定是孙大舅。毕竟这“银子”才是他的真亲人,其他的,不过是耗他钱割他肉的主儿罢了。 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还是要走这条路啊! 珍珠苦笑一阵,揉揉发酸的眼睛,看看天色,又剔剔油灯,以最暗的光线,最快的速度做完了手中的针线活。水蓝的绸料子,并蒂荷花的活计,鲜亮出色,那荷花仿佛开在眼前一般。珍珠看着这活计,发了一会儿呆,又小心收起做好的针线。照料一回哥哥。见东边天色渐露出鱼肚白了,吹了油灯,略收拾了,便往后门菜园子摘菜做饭。 第三回 早上芳哥儿醒了来,倒是好多了,珍珠将米汤喂他喝了半碗,又吃了药。孙氏歇了一夜,却不过辗转反侧罢了,一早便挣扎着过来了,见儿子已好了许多,只身上肿的厉害,难免疼痛。可怜芳哥儿小小年纪既要忍痛,又要安慰母亲妹妹,龇牙咧嘴的模样,又是伤心又是安慰。 孙大舅告辞去了,珍珠托言要送针线去换钱。孙氏便应了。 珍珠拿布包了针线活计出了门,往西街上拐。迎面遇上几个熟识的婆姨,见了珍珠,都问了好,又问了孙氏和芳哥儿。众婆娘们叹息了一回,便罢了,目送了珍珠远去,自去嚼舌头去了。 珍珠在西街上走到底,而后敲了一间普通的小木门。不一会儿,里面有人应了,道:“是谁啊?” 珍珠道:“王大娘,是我,珍珠!” 里面应了一声:“哎,来了!来了!”而后是一阵脚步声,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看着极精明爽利的婆子笑道:“珍珠啊,怎么来地这么早啊?快进来快进来。” 珍珠随她进了门。这王婆子是京中有名的牙婆,且又做着些小生意,生活过得十分滋润。早年她男人有难时,珍珠之父曾帮了一把,故这王婆子待花家母女十分感激。珍珠与孙氏日常做的针线便是托付于王婆子转卖换钱。 王婆子游转于大户人家女眷之间,早已是成了精的人了。昨儿花家芳哥儿被打的事也听说了一二,心中也十分不耻。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不过口中不忿两句罢了。此时见珍珠一早上门来,便知她是有事相求。待问了孙氏和芳哥儿好,便道:“好孩子,你有何事但说无妨,我但能帮你的一定帮。” 珍珠大喜,起身福了下去,道:“多谢大娘。”王婆子忙扶起她道:“快起来,快起来,左邻右舍的,互相帮衬些,也是应该的。”珍珠道:“若按我这个岁数卖身为奴,想问问大娘,这活契多少,死契多少?还请说与我听听。”王婆子一口茶险些呛住,好容易喘匀了,惊道:“你说什么?” 原来这王婆子虽说身为牙婆,身份所限,但她见多识广,口齿又伶俐,很得一些大宅内院们的喜欢。且她为人做事很有几分侠气,很不齿那些卖良做娼的勾当。同在一地住着,与花家都是熟识的,见珍珠小小年纪十分懂事,操持家事不说,且还做的一手好针线,十分疼惜。给她家的钱都是第一等的。如今芳哥儿又遭了这样的事,只当珍珠是来借钱的,心下便忖度着该借多少方才合适…… 不想珍珠竟提出这样的事来,真是从未有过的。王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穷人家父母卖子女的,男人卖老婆的,多数是凄凉悲切的,再惨的也有。她都见惯了的,便是有自卖自身的,也从没有这么小的。当下便惊着了。 咳了两声,见珍珠点一般的眸子看着自己,王婆子数十年来练就的冷心肠竟有生出几分怜意来了——可怜了这么个懂事又可人疼的孩子了。 王婆子叹道:“珍珠啊,这事是你娘的主意么?” 珍珠低头,道:“我娘不知道。”王婆子道:“我想想也是,你娘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可是……”珍珠凄凉一笑,道:“王大娘,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谁又能想到这个去?” 古来卖身为奴,一凭卖身契,卖身契在谁人的手里,便是谁的奴才,入了奴籍。运气好的,得了主子的眼,主子开恩放了出来,或赏了卖身契。这是上上等。运气略差些,凭主子的意配个不知是天聋地哑的过一辈子就完了。运气最差的,便是打、杀、卖一流了。 王婆子不语,知道她年纪虽小,却是最有主意的,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这事也巧了,正好有一宗合适的,荣国府里过两日要放一批丫头出去,他们管事来与我说买几个小丫头进去……” 珍珠心一颤,道:“荣国府?” 王婆子见她面上白了几分,只当她年纪小,虽有主意,可心底还是怕的,便更觉得要为这孩子好生打算一番,道:“你放心,这荣国府贾家虽是高门大户,但是却是甚少打骂下人的。若是做的好了,能伺候了主子奶奶小姐们,那便是一般人家的小姐们都比不上的……” 珍珠心下苦不堪言,道:“王大娘,就没有别的人家了吗?” 王婆子只当她是忧心高门大户规矩严,便有这惴惴不安的神态了,心下越觉得她可怜,道:“你放心,我还能害你不成……” 珍珠心下只想尖叫,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了罢了,大不了以后我躲着还不行么? 又说了几句,王婆子大概是多年未发善心,一发起来,便如洪水泛滥了。将珍珠送来的针线活计清点后,如数给了钱,又拿了一吊钱出来。珍珠如何肯要?王婆子道:“这不是白给你的,不过是提前与你的卖身钱罢了。日后签了契,自从那银子里扣回来。这会子,你兄弟这会子看病吃药,哪样不要钱了?还有你妈身上也不好。这些时日你总得照料好了他们才是,不然,你日后进去了,老惦记着家里人,若出了错,岂不是拆了我的招牌?” 珍珠听了这话,知是正理,方才将钱收了,告辞去了。 珍珠拿了这钱,自去买药买粮。一众卖菜卖粮的,都是知道的,见了她来。也甚是同情,都便宜了几分卖与珍珠。珍珠一一道了谢,回家做饭煎药不提。 中饭时孙氏见了这些,不由十分诧异,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珍珠道:“娘放心,我这几日赶了许多针线,早上送与王大娘。又……支了一些钱来……” 孙氏甚喜,笑道:“阿弥陀佛!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珍珠低头一笑,不语。 如此,十数日便过去了,王婆子已递了消息过来,就在明日了。珍珠将里外收拾干净,呆坐了半晌,待收拾毕了,方至芳哥儿房中。可巧孙氏也在。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芳哥儿一日好似一日,已能下地走动了。孙氏高兴,身子也好了许多。娘儿两个正说话,见珍珠进来,便笑道:“珍珠,你快来瞧,你哥哥好多了。” 珍珠笑笑,而后道:“娘,哥哥,你们卖了我吧!” 孙氏和芳哥儿一听这话便愣了,孙氏哭道:“我的儿,这是谁在你耳边嚼舌头了?咱们家再穷也不能卖女儿,要死咱们就死在一块儿……” 芳哥儿今年十二了,自从花家家长,也就是芳哥儿和珍珠的爹过世后,一家子的重担便放在了他的身上,况经了此次的事,越发沉稳了。此时听了这话,不由暗恨自己无用,竟让妹妹生出这样的心来,不由满面悲戚,道:“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你不必担心家里,哥哥已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便出去寻活……” 珍珠摇摇头,道:“娘,哥哥,咱们家不过一时的艰难罢了,以后定会好的。”顿了顿,又道,“可如今这一时的艰难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呢?” 孙氏执拗,道:“这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管的,罢了,明儿你去寻王大娘,将我这两日做的针线送去,好歹换两个钱来。咱们家虽艰难,却不能做这等卖女求生的事。” 珍珠道:“娘……”口中说着,眼里边流下泪来,“来不及了……” 孙氏道:“怎么……” 珍珠道:“我已和王大娘说好了,明儿她便过来写契领人,我就去人家家里做丫头了。不然她又怎么预支咱们一吊钱?” 孙氏惊得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芳哥儿也愣了,孙氏猛一回过神来,扬手便欲往珍珠脸上挥去。可手贴近了珍珠的脸了,却是怎么也挥不下去了,眼中的泪便汹涌而出,哭一声“我苦命的儿啊!都是娘不好啊!”痛到深处,又想起那早去的丈夫,便骂:“杀千刀的,你怎地这么早去了,如今竟让咱们的心肝宝贝儿去做那服侍人的事儿。日后,我该拿什么脸去见你啊!”芳哥儿听了这话,在一旁叹息流泪,只是却把拳头攥地紧紧的。 唯珍珠谈一声,眼中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哀伤与镇定。 次日一早,果然王婆子便过来了,与孙氏谈了许久。而后,写了契画了押:今有花氏珍珠,年八岁,京内人,因家中生计艰难,愿卖身为奴…… 第四回 天色尚未明,一辆半旧的马车吱嘎吱嘎地走着,车内同坐地还有五个十岁光景的女孩儿。珍珠环视她们一眼,见她们都是一脸悲戚,一两个还带着泪痕儿。 珍珠想了想,自己似乎是她们中的异类了吧?不由叹了口气,低了头。 此番的作为,她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世道,从来都是重男轻女的。穷人家卖孩子,也都是先卖女儿,待女儿卖完了,实在没法子了,才卖儿子。 在家时,芳哥儿见妹妹主动卖身救一家人,一时气血冲头,便道要卖先卖了他,不能让妹妹受苦。可这哪里能行的通?先不说如今他一身的伤,谁肯要个半残的人回去,便是他好了,真有人来买,这花家已是人丁单薄,若这唯一的男丁亦不在了,这孙氏母女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况孙氏虽心疼女儿,但毕竟儿子才是她养老的依靠。眼前若因一时意气弃儿救女,花家断了香火,只怕日后生了悔意,便要怨恨珍珠。 珍珠如今这样,却是先一手了。如此一来,孙氏与芳哥儿母子俩个必定对珍珠又愧又疼。比之原来的主动卖女,这心中的愧意只怕更翻了一倍不止。日后她有机会回了家,也能有个安栖之所。便是那个如今还不知道在何处的嫂子进了门,有哥哥压着,也不敢嫌弃这个“大义为家卖身为奴”的小姑子。 何况珍珠此去却也不是受苦,竟是享福去了。从花家这个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到了“吃穿与主子也不差什么”的荣国府,可不是飞上枝头了么?不过她不是原来那个她,虽是飞上枝头,但是凤凰不是人人都有命做的,她还是安安分分做个小喜鹊便罢了。 想到此处,珍珠又叹一口气。来这里这么些年了,竟也同古人一般了么?心下有些悲凉,好在她向来是看得开的,只按下心中所想不提。 车马行了半日,虽看不清车马的景物如何,却可听见外面声响渐渐大了,依稀可辨得车马穿息,商人叫卖之声,想来已到了那“宁荣街”上了。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声响却是渐渐没了——想是快到了——饶是珍珠镇定,也不免忐忑起来。只是忐忑之余,更添了几分好奇。正在此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帘子便也被掀起了:“好了,到了,快些下车,都规矩些。” 珍珠醒过神来,按次序随了前面的略大些的女孩儿下车。待脚落了地,才觉得身上乏的很,险些就没站稳,想是方才一路上想得沉,也没换个坐姿,车又颠得厉害,如今腿脚气血不顺,便麻了。忍着腿脚酸麻,珍珠,忙站稳了,若在这里跌了个狗□,这脸可就丢大了。才刚想着,便有后面一个小女孩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周传来窃窃的笑声,那女孩儿脸上大红,眼泪没忍住,便哭了出来。 王婆子恼了几分,上前撕拉了那女孩儿一下,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在这里号丧!若是惹恼了贵人们,有你好果子吃的。” 那女孩儿噤若寒蝉,忙道:“大娘,我再不敢了。” 王婆子将她这般,随息了怒火,又见其余数人都是乖巧的,其中的珍珠更是稳重,不由满意地点点头。此时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小门外面。珍珠偷眼打量了四周,并不见甚大富装饰,只是屋宇高大,自有一番气派。想来这里连那“东西角门”都不是,而是荣府后面哪个后门罢了。珍珠自嘲想想,还当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卖来做丫头奴才的,还想从哪里进呢? 不过此处应是管事的小门吧,但见来了往往许多媳妇婆子,穿戴都是不俗的,看得两个同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些人也有对她们视而不见的,也有瞟一眼就过去的,不过却都带了几分高傲与不屑。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还真当自己比人高贵了?珍珠腹诽,面上却不露出。转念一想,却又泄了气,这地方,奴才们可不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吗?自己如今却是最下等的呢!当下欲哭无泪。 那边王婆子与门上的一个婆子奉承了几句,又侯了一顿饭的功夫,方带着珍珠等几个女孩儿进去。 进了门,又绕着廊下走了一路,穿过一个垂花门,方见一个不大不小的正厅上,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女人坐着正与人说话。王婆子觑着她们说完了话,方上前请安笑道:“给您道福了,多日不见,姐姐面色越发好了。” 这女人正是周瑞家的。她本是贾政之妻王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王夫人将她配了府中的小厮。因为惯会奉承,又有王夫人提携。如今已是王夫人的左右手,府中的管家娘子了。此时见了王婆子便笑道:“我方才还说你这老货怎的还不来,各处都等人使,上头催了好几遍了,偏你左磨右蹭总不见人,可是又哪处混去了,将我这里的事都耽搁了?” 王婆子忙陪笑道:“哪里敢耽搁您的事?实在是没法子啊!您这里又比不得别家,囫囵买个就可混过去的。又要身家清白的,又要模样好的,又有机灵的,还得是不淘气的。我手上的人虽多,要寻这么个周全的,却是难得的很。这不,我前前后后寻了那么些日子,才找了这么几个出来。”说着令珍珠等人上来磕头。 王婆子在家时已交了她们一些简单的规矩,这磕头是第一样。几个女孩儿上得前来,也没人拿垫子,便对着地板跪下磕头。 见她们虽礼行得不大好,但却也有模有样的。难得的,都是清秀的孩子,梳洗地干干净净。只是…… 周瑞家的皱眉道:“人倒都还不错,只是怎么就这几个,这次里面预备要放出二十个人来,家里的选了十个进去,竟还有十个缺儿。没法子,才让你买了人来。不然何必叫你来?这外面买的总不比家里的知根知底。先不说这个,便是规矩上也要一些时候□的,若有不好的,还要再刷下来。成不成还是个事儿呢!” 王婆子赔笑道:“这事也是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开恩,体恤下人们。” 周瑞家的笑道:“很是,咱们府上最是和善,从来都是款柔待下的。”又细细打量了这六个女孩儿,一一问了话,见她们虽有些怯懦,但都不是愚笨的,便点了点头,道:“这几个就先留下吧,规矩你是知道的,一会儿我回了太太,先看着。至于能分到哪里,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王婆子笑道:“姐姐说的很是,多谢姐姐了。” 而后又奉承了周瑞家的几句,便又有人来回事体,王婆子知趣地告辞去了。几个女孩儿惴惴不安地站着,一时林之孝家的便唤了两个婆子来,带了她六人下去。 那两个婆子看着便是下等的,身上穿着与周瑞家的差了不是一个档次。面上也是那种木讷与呆滞的,偶尔还有凶恶的。 七拐八弯间,到了一处院子里,看摆设,应是下房。婆子敲了门,带了女孩儿们进去,便见院子正中生着汪汪的炉火,上面一个大造,正煮着滚开的水。两个穿戴差不多的婆子看她们进来,便笑道:“老姐姐,可算来了。我们都等好一会儿了。” 那来的婆子想道:“那边事多,推到这会子才完呢!”转头带了女孩儿们进去,只见里面三四个大木桶里装着热水,一个婆子上来,挽起袖子,道:“把衣服都脱了!” 珍珠等人大惊失色,这是要做什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上回说到那婆子带了珍珠等人到了一间屋子里,里面三四个大木桶里装着热水,一个婆子上来,挽起袖子,道:“把衣服都脱了!” 女孩儿们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把她们煮了吃了?一个已怕得哭了出来。 那婆子骂道:“哭什么哭!快脱!” 另一个媳妇笑道:“哎哟,我的老姐姐,不过几个毛丫头,吓唬她们做甚?吃了两口酒,您老脾气越发大了。”一面安抚她,一面又回头笑道:“进这府里的规矩是这样的,你们别怕,但凡外面买的,都是统一查验洗漱了,才能留下。” 众女孩儿方才定了心,不过终归是女孩儿,解衣的时候便有些扭扭捏捏。那凶些的婆子又喝了几句。待她们都解了衣裳,便见又来了两个体面些的媳妇儿,上来从头到脚查验了一回,其中有两个身上有两处疤痕的,二人皱皱眉,问了名字,记下。待查验完了,便出去了。 剩的原来两个妇人,拿了剪刀便上前来。珍珠惊恐地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在头上,手起……发落。珍珠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今日用红头绳绑成了辫子,还是孙氏一早起来帮自己梳的,如今竟就落在地上了。珍珠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只觉得心中一酸,眼中已经滚下泪来…… 却听那婆子骂道:“哭什么!你们这些从外面进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旮旯里出来的,若不弄干净,谁知道会带了什么脏东西进来?若是传给了奶奶小姐们,有几条命能担待?” 女孩儿们哪里还敢哭,珍珠看旁边的女孩儿的头发被剪得坑坑洼洼,配着苦哈哈的萝莉脸,真是可笑极了。只是如今哪里能笑的出来?她们的头像收割后的稻田,难不成自己的还能是个花园子么?女孩子都爱美,珍珠扁扁嘴,看到对面那凶婆子的目光,抽抽噎噎把泪意憋回去。 而后几个人便被扔进浴桶里泡着,待泡得身上起皱发白了,那婆子便拿了个棕毛刷子,将她们当做将要上架的乳猪一般,从头到脚刷洗了个干净。而后又换水洗了一遍,方让出来,擦净穿衣,至另一室候着。 那衣裳半新不旧,却是比几个人穿进来的好了不知繁几。有两个见了,忍不住摸了摸。那和气些的媳妇便上来问话。不过是问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的话。 却原来大的两个,一个叫七月,一个叫二丫,都是十一二了。两个和珍珠同岁,都是十岁光景的,是翠儿和珠儿,还有个九岁的叫小莲。 那媳妇点头道:“名字道还都罢了,只是既进了来,这名啊姓啊,便都不必记挂着了,日后若得了主子的青眼,蒙主子起个名儿,也是你们的福气了。”而后又说了一番忠心,不可淘气的话,便让婆子带了她们去厨房用饭。 此时早已过了午时了,饭点都过了许久了,剩的饭菜都是些残羹冷炙。但她们饿得狠了,哪里能顾得上许多,狼吞虎咽地吃了。厨上的人见了,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时饭毕了,便有人来带了她们去住下。住的地方是方才洗澡的院子里的一间通铺小炕,阴暗又潮湿,除了炕上几条湿漉漉的被子,不过烂木桌上几个破瓷茶碗,比之方才见的各处的摆设,真真天差地别。翠儿委屈的红了眼,道:“竟这么欺负人!” 珍珠只觉得可笑,你不过人家买来的小丫头,还真当自己是来享福的么?也不理她,自去打水收拾。七月和她最好,便忙劝她。其余几个只当没听见,也忙着收拾起来。这事便混过去了。 次日一早起,便有一个姓赵的嬷嬷过来,教她们规矩。怎么磕头,怎么行礼,怎么上茶,怎么掀帘子,怎么扇风炉,怎么端盆子……总之教地都是伺候人的活计。六人里,珍珠并非是学得最快的,却是学的最好的。那赵嬷嬷本是个守规矩的人,见她虽不是顶聪明,但胜在沉稳守礼,万事不多说一句,不多行一步。倒让那赵嬷嬷高看了几分。 没几日,却又来了两拨新人,经了她们一样的事,住了隔壁的两间屋子。这人便一下子多了起来,每日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这些女孩儿不过小小年纪,多数都是迫于家中经济,才被卖身至此的。原本忐忑之心,待见了此处并不朝打暮骂的,都放了心,性子一下子便跳脱起来。不想却是高兴地太早了。 那赵嬷嬷原来按规矩教着,待她们学得差不多了,便寻了一日,一个个考校起来,有一处做的不好,便打一下,两处做不好,打两下,十处做不好,就打十下。拿了手指粗的竹条子,打都打在脚底——身上打不得,若留下疤,就不能伺候了。唯有脚底最合适,打在脚底,穿了鞋子,便是留疤也无事。果然,此举一出,便大见成效。有淘气的,便都收敛的性子了。 过了一两个月,各人的规矩都学得差不多了。赵嬷嬷也对这十来个人的性子心性有了些了解。这日便有一个新的李嬷嬷领了珍珠等四个最佳的小丫头一同,又到了一处新地方,此处看来亦是□规矩的。其内已有十来个小丫头,皆是十多岁上下的。后来问起来,方知此处都是这里的是家生子。 小姑娘家家,无多时便混熟了。那李嬷嬷便开始教授更细些的东西来。例如说,泡茶、梳髻等。这些都是细活了,极考验人的聪明劲儿。果然那高低便越发现出来了。 如此的日子日复一日,珍珠日日学习,竟不知这岁月几何了。 这日李嬷嬷命人给她们发了一套衣裳。如今头发都已长出来了。一些长得快的,已经长到了耳迹,用头绳扎两个双鬟髻,又讨喜,也看不大出来了。有些长地慢的只好对着镜子里那刚短短的寸头自己哀叹罢了。待换了衣服,便令她们跟着往外去。 一路穿花拂柳,辉煌夺目,竟不知到了何处了。众人看又不敢看,又舍不得不看,十分难熬。等到了一处更好的地方,便见李嬷嬷笑对门口一个媳妇道:“劳烦姐姐回一声,老婆子带了新进的丫头来,请太太过目。” 那媳妇不过三十多岁,虽面善可亲,却是难掩自得之色,矜持地笑道:“姐姐太客气了,哪里的话,这是这会子太太去老太太那里伺候午饭去了,还没下来呢,还得累你侯一会儿!” 李嬷嬷忙道不敢,也不敢坐,只在一边上站了,众丫头看她这样,哪里还敢动?足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有仆妇急急跑来道:“老太太那边已散了,太太下来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带着众人迎了出去,里里外外丫头媳妇婆子,连着赵嬷嬷带的,总共得有三二十人,却一点声响也不闻。 一时便听得轻轻的脚步声,并衣裙窸窣,环佩叮咚之声。为首的妇人搭着个十多岁丫头的手,徐徐走来,身后另跟了一个丫头,两个媳妇。周瑞家的等人簇拥了她进去。而后便有丫头进进出出,打水端盆的,好容易安稳了。便见周瑞家的出来,笑道:“李姐姐,太太请你带了人进去呢!” 众人随了李嬷嬷进去,更是一点不敢乱看。进得室内,便一齐跪下磕头。良久便听一个声音道:“都起来吧!”众人方才慢慢起来。又听那声音道:“都抬起头来我瞧瞧。” 众人依言抬起头来,便觉一道目光在身上打量了一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话说珍珠等人随了李嬷嬷进去磕头,见众人称呼上首的妇人为“太太”,心知这人便是王夫人无疑了,心中不由更忐忑了。 待跪下磕头请了安,便听王夫人说道:“都抬起头来我瞧瞧。”心中正自百味交杂,却也趁着抬头的机会,偷眼觑了上座的人一眼。 只见那上首坐着一位妇人,保养颇佳,看着不过三十多岁,手上捏着一挂佛珠。长相也是不俗的,(不然如何能生出个贵妃和那空有着好相貌的宝玉?)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淡青色万字如意对襟长袄儿,下系着象牙色棉绫裙。 只是那面上的神情太过不谐。 珍珠看着,她像是要学那庙里的菩萨,做个慈善人,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菩萨的佛性没学到一分,只学到了那雕塑的木性。 而后听她说道:“此次选的丫头,倒都是不错,辛苦李嬷嬷了。”李嬷嬷忙诚惶诚恐地说道:“伺候太太,是奴才的本分,哪里谈得上辛苦?” 王夫人点点头,道:“李嬷嬷我是信得过的,这规矩是错不了的,只是这品性不知如何?在这里伺候的,长相什么的倒罢了,只是定要老老实实的。” 李嬷嬷道:“小的知道。”说着指了谁谁谁等几个,道都是好的。又言道谁做的针线好,谁梳得头好云云。王夫人看了她所指的,点点头,令将其中生的最水灵带着几分妖娆的两个挑出来,打发到茶房去,其余的都令带去给老太太过目,请老太太先挑。 李嬷嬷躬身带了人退出去。 这里周瑞家的赔笑道:“太太这里人也缺了两个,也该看看,挑个好的才是。” 王夫人眼一瞪,道:“这话糊涂,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有好人好物自是要先紧着老太太的,你是我带来的,俗事也办了许多了,怎么如今竟糊涂起来了?这知道的说你糊涂,不知道的只当我不孝了。若是传到那有心人的耳朵里,指不定传成什么样了。” 这周瑞家的是她的心腹,这话若是传到老太太那里,只怕又是一番口舌了。 周瑞家的忙作势打了两下嘴巴子,欠了身子道:“太太恕罪,我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了。只是看太太操持上下这样辛苦,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伺候人。有好的总是先紧着老太太,再来便是几位爷和姑娘们,最后才是太太自个儿,我是心疼太太,故才说了胡话,还请太太恕罪。” 屋里此时没了外人,都是王夫人的心腹,此时一个伺候的嬷嬷,笑道:“太太别生气,这也是周妹妹孝顺太太。老太太自是为尊的,只是周妹妹是太太一手带出来的,最是忠心孝顺的。譬如太太孝顺老太太一般,心中只有太太。从周妹妹身上,便可知太太心中只有老太太了,凡万事都先想着老太太。” 王夫人念一声佛,道:“阿弥陀佛,总算有人知我的心了!便是把心肝挖出来给人看,也不见得有人信!难得你是个明白人,金钏儿,赏!” 那嬷嬷忙跪下磕了个头,笑嘻嘻地道:“谢太太赏!”金钏儿拿了个荷包出来赏了她。 这边王夫人道:“你是我身边的人,行事有多少人盯着呢,他们可不是好心的,都等着拿我的错处呢,你倒好,今儿竟糊涂起来了!劲儿念你是初犯,革你一月的月钱。” 周瑞家的是管家娘子,家私也是丰厚的,各房各处求她办事又常有孝敬,那一月的月钱早看不进眼里了。心知是王夫人有意宽待她,心中十分得意,磕了头,谢了恩,又奉承了一番,方退出来。 而那边珍珠等人跟了李嬷嬷等几个婆子,便又往新处去。但见处处金碧辉映,耀眼夺目,比方才更胜了十倍。待到了一处,所立之人,皆是绫罗遍身,金银满头,越发炫目心惊。珍珠低垂了头,也忍不住心头乱跳。这里……就是贾母的上房了吧!好一个奢华所在。 但见李嬷嬷等人满脸是笑地与那廊下的丫头说了几句,那丫头慢悠悠进去禀报了,而后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请嬷嬷带人进去吧!” 李嬷嬷忙笑道:“劳烦姑娘了。” 那丫头淡淡笑道:“哪里的话,嬷嬷请吧!”慢慢伸手去打帘子,李嬷嬷哪里等得她动手,忙自己上前动手打起帘子,带了珍珠等人进去。 进了门,但见满眼都是耀眼争光之物,珍珠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安。只听了李嬷嬷的话,说磕头就磕头,说站起就站起,而后听那边说话声,待听到一个声音说道:“都抬起头来。” 珍珠漠然抬起头,却见正座上一位鬓发皆白的老妇人,真可说的上是慈眉善目,鹤发童颜。她周围站着许多衣着不俗的丫头婆子,想是贾母史太君无疑了。 但听她说道:“这就是此次挑上来的丫头?都在这里了?” 李嬷嬷垂身道:“回老太太的话,是的。” 贾母笑眯眯地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太太先打发了两个去茶房里?” 李嬷嬷一惊,珍珠更是惊诧,这贾母是在王夫人那里装了监视器吗,还是安装了电话?这么会儿工夫,竟就知道那边发生的事儿了? 李嬷嬷忍着拭汗的冲动,赔笑道:“奴才回太太的时候,正好茶房里的人说外面事忙,茶房竟接不上了,太太便先让那两个泡茶好些的去了茶房应急。是老奴糊涂了,老太太恕罪。” 贾母依旧笑眯眯的,道:“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去了就去了。你们太太是个孝顺的,我自是知道的。”而后不管李嬷嬷,便只叫上一个个丫头来,开始问话挑丫头。 过了晚饭的时候,便听里面传出消息,老太太这次选了四个丫头,并赐了名。 鸳鸯,琥珀,鹦哥,珍珠。 其中鸳鸯,鹦哥,琥珀皆是家生子,其父母家人不是留了南京看房子,便是在各处田庄上做活的——都是不在这里的。最后的珍珠则是外面买的,因名字倒也吉利,便不改了——皆是在这里无甚牵挂的。四人先做了小丫头,各处熟悉使唤着。 王夫人知道后,半晌不言语。而后,便吩咐将剩下的小丫头们分配至各房各院去。 三月之后,过了元宵,贾府欲将已到了年龄的丫头放出自去婚配。王夫人处络绎不绝。因在主子跟前伺候过的丫头十分体面,府内各家有适婚的小子都托了人来求。各处都放了不少人,贾母听说,也放了几个丫头。 王夫人听说,忙上去劝道:“老太太身子要紧,这几个丫头都是老太太用惯的,一下子放出这几个,如何使得?便是要放,迟些日子亦可。” 贾母却道:“姑娘家家,如何耽误得起?虽难免不顺些,过几日便好了。况这鸳鸯琥珀几个,都是极好的。”说着便让人有意□起几个新来的丫头来。 好在这几个都是十分聪敏的,各有长处,不负贾母的期望。半年后便皆升了二等丫头的份例。而其中鸳鸯最伶俐知心,十分妥帖,渐渐便离不了她,起卧都要她伺候,又总管了贾母房中诸事。倒让原来伺候的退了一射之地了。其余人等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只是又奈何不得,只得罢了。 珍珠却是仍旧走“守拙”路线,安分随时,与人为善。只是和鸳鸯鹦哥几个许是“同期”的缘故,十分要好。为人仆婢,自有许多无奈之处,只是有了她们几人帮着,倒是省了许多麻烦。此是后话了。 至晚间时,珍珠与鸳鸯等几个人同屋一炕上睡着,鸳鸯见她呼吸轻巧,便知她没睡,道:“珍珠?” 珍珠轻轻转头,见鸳鸯在一侧正望着她,忙轻声道:“姐姐,怎么了?怎么还不睡?” 鸳鸯道:“你不是也没睡么?在想什么呢?” 珍珠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我竟有福气被老太太选上,到了这里来……” 鸳鸯笑道:“这么一日的工夫了,竟还不够你明白的?” 珍珠暗暗叹气,心道:我是在想以后如何躲过这“千年婆媳大斗决”呢!这话却是不好说的,只好道:“我只是有些想我娘了……” 鸳鸯笑道:“这么大了,还赖娘哄么,好不羞!”话了,又道:“我出门时我娘说了,我若是选上了,别的地方便罢了,若是选到了老太太这里,便只管伺候好老太太就是了,其余的事一概不用管了。从前我是不明白的,到今日,却也才明白了一些——这话,你也记着吧!” 珍珠心中一动,思及如今所处的这个暗潮汹涌的地方,不由暗暗感激,道:“好姐姐,我一辈子记得你的好。” 两人又悄声说了两句,便听外面似有人声,便忙住口,合目而睡。许是乏了,竟真慢慢睡着了。 第七回 荣国府贾家珠大奶奶有孕了,阖府上下高兴地不行。那府里便又传出话来,要买各类下人使唤。因王婆子是那府上使惯了的,她又惯会奉承,于是一有这事,便有人去请了她来。那王婆子听了消息,便屁颠颠来了,依旧至林之孝家的处,去商议事宜。因林之孝家的要入内回话,便在那里候着。正等得无聊,却有一个人往这里走来,王婆子谨小慎微惯了,只侧身低了头,不想却见那人在身前站定,说道:“王大娘好。” 王婆子一愣,只觉这声音耳熟的很,抬头一看,却见一个极俏丽的女孩儿站在眼前笑吟吟地看着她。只见她穿一件鹅黄绫袄儿,外罩着银红色掐牙的坎肩儿,下系着一条月白留仙裙,露出两点小小的大红绣花鞋。头上一把乌油油的好头发挽了个双鬟髻,两侧各别了一支榴开百子嵌珠头花,耳上一点翠意,悠然而动。虽是丫头的装扮,却是通身的气派。王婆子认了半日,方疑道:“这是……珍珠不是?” 眼前的女子噗嗤一笑,道:“王大娘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 王婆子赞叹了两声,道:“哎哟,我的大姑娘哟,你也不瞧瞧,这几日不见,就出落地这样好了。这府里果然了得!老婆子眼拙,哪里能认得清?”说着便拉了她的手上下不住打量赞叹。 珍珠也不推攮,任她看的够了,方听她笑道:“瞧瞧姑娘这一身的气派!不知道如今是在哪里当差?” 珍珠道:“我如今是伺候老太太的。” 王婆子吃了一惊,方笑道:“哎哟哟,怪不得,我说呢,这里谁能像老太太那般会调理人呢?” 说着又拉拉杂杂说了一车的话,又是赞又是笑。珍珠哪里不明白的,只任她说了,待听她说得差不多了,方道:“此番过来,是我想向大娘问个事儿。” 王婆子忙道:“什么事儿,姑娘说就是了。” 珍珠道:“不知道我娘和哥哥如今怎么样?” 王婆子笑道:“就知道你这孩子孝顺,总不忘本。你且放心吧,你哥哥和你娘如今好着呢……”将她家的事一一说了。 珍珠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却半晌也不言语。而后便拿了个荷包递与王婆子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是昨儿老太太赏的,倒有些意思,大娘留着顽吧!再不然,送人也使得。” 王婆子见那荷包十分精致,只怕还是上用的,早心动地不行,却仍推托了一二回。珍珠哪里不明白了,再三劝她收了。王婆子方半推半就地接了。 正说着,便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道:“珍珠姐姐,史大姑娘来了,翡翠姐姐叫咱们都回去呢!”珍珠应了声,道:“你先回去,我就来。” 王婆子忙道:“姑娘快去吧,若耽误了事,可怎么处?” 珍珠笑道:“那我就先去了。日后……”低头想了一回,又抬首笑道:“大娘什么时候再来,便让二门上的往里递个话,到时我再与大娘说话。” 王婆子点头如捣蒜,忙忙应了。 珍珠方去了。王婆子见她去的人影都不见了,方将那荷包拿出来端详,又抽了系子,里面倒出两个笔锭如意,两个富贵牡丹的锞子。极是精巧细致的,便爱得什么似的,见远处有人来,便忙收了,揣进怀里。 待这里事一了,王婆子出了门便令人驾车往花家去。 这一年的功夫,花家倒是大变样了。自得了这珍珠的卖身钱,芳哥儿便如换个人一般,竟自精明起来。许是久病成良医了,这芳哥儿在那一来二去的看病用药里,竟似挖出个金矿一般,花家竟慢慢起复起来。 原来芳哥儿见那药铺药材极贵,他病好后,孙氏病又反复了。偏医生开的药里有一味人参。这人参在大户人家倒还罢了,可在寻常人家却是天物了,妹妹的卖身钱还了债后,转眼就花的差不离了,无法,他只好进山去采参。 后来参没猜到,倒是搬了一堆的药草回来。那常看病的大夫见了,竟迫不及待地高价收了。原来那些药材竟是难得的救命药。 这事说来也奇了。此次芳哥儿进山,人参没找到,倒是救了个采药的老头儿,又送了那老汉回家。那老汉在山中采药多年了,自是知道这山中有无人参的。看在芳哥儿孝心虔的份上,又见他身世坎坷,便将人参送了一支给他。又念在他救了自己一命份上,送了一背篓的草药给他,说是于孙氏之病有益,又送了他一本医书。芳哥推不过便收了。不想不单那药材都是难得的金贵药,那本医书竟也是一本绝版的医家良方。 次日芳哥儿便携了银子进山。谁知竟怎么也寻不到那老汉了,四下打听,竟无人见过这老汉。芳哥儿大惊,返回家中,邻舍听了,也有说是芳哥儿遇到的是个仙的,也有说遇到的是个狐怪的,众说不一。更有人说花家人善,花家幼女卖身救母兄,感动了上天,上天派了个仙人来助他们。 …… 一时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芳哥儿却是和孙氏闭门不出。半月之后,城中仁和堂药铺里,多了一名姓花的学徒,聪明刻苦,十分好学。仁和堂的坐堂大夫孟大夫是个实诚人,医术也十分高明。只是最为苦恼的是年逾半百,尚无妥贴的传承之人,现有的几个徒弟,老实有余,灵透不足。一身高明的医术,却没有个好的传承之人,实在令他费心。 不想如今竟仿似从天上掉下的徒弟一般,一教就透,举一反三,且又刻苦用工。孟大夫面上不显,却喜得做梦都要笑醒,每日里严加教导,倾囊相授。不过几年工夫,那城中便尽人皆知仁和堂新坐堂的大夫花自芳花大夫,年轻有为,医术更胜了老孟大夫一筹。当然,此是后话了。 王婆子一出了门,便命把式将车往花家赶,待到了花家,便见孙氏在园中晾衣。 如今孙氏的身体已好了许多,见了王婆子,心中又酸又苦,总没好气——虽说怪不得人家,但心里总是膈应的很。——谁让人家的女儿是经你的手卖出的呢? 王婆子也是聪明人,等闲不来的。只是今日得了珍珠的嘱托,又想着日后能再得珍珠的好东西,便腆着脸来了,一进门便笑地满脸的褶子,道:“孙姐姐,大喜啊大喜!” 孙氏淡淡道:“王姐姐吃醉了不是?我们家没灾便罢了,哪里能有什么喜事?” 王婆子也不怪罪,笑道:“你可知道我今日见着谁了?” 孙氏道:“谁?” 王婆子笑道:“你们家的珍珠!” 孙氏一呆,手上的衣裳掉在了地上,却哪里管得,一把抓住王婆子的手,道:“你,你说的是……珍珠?我闺女……珍珠?”手却是抖得厉害了。 王婆子笑道:“哎哟,还能是谁,可不就是你家的珍珠么?如今也有这么高了。”伸手划了个高度,又道,“出落地越发好了,穿得跟千金小姐一样,都是我没见过的料子,哎呦呦,我的老天,若是当面走来,你也认不得了……” 王婆子只絮絮叨叨说个不住,一心显摆着自己的见识,将珍珠的穿戴说个清清楚楚,那边孙氏却是又悲又喜,喜的自然是如今女儿过的甚好,悲的是如今家境好转,却独缺了女儿一人在别人家中受苦…… 孙氏此时才觉得王婆子的好处,她再絮叨,此时也是听不够的。直把王婆子说地口干舌燥,孙氏听得心满意足了,方才放了王婆子回家去。 晚间芳哥儿回来,孙氏又说与他听。母子两个又痛哭了一场,担忧之情总算却了几分。此后芳哥儿越发上进用工,孙氏也仔细调理身体,等着妹妹(女儿)回家的那一日。 第八回 却说珍珠听了小丫头的话回来,却不先往前头去,只往丫头堆里站着。不多时,便见十多个丫头媳妇婆子簇拥着一个红色的小人进来了。珍珠一旁细看,不由赞一声,这湘云真真好模样,如今不过是六七岁的光景,但粉妆玉琢,裹在红色的小斗篷里,越显得玉雪可爱。只见她上前来规规矩矩地给贾母请了安,便被贾母如心肝儿一般搂在了怀里,笑眯眯地与她说话。好半晌才对站了许久的史家家人道:“云丫头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都去吧!” 史家的丫头婆子们哪里敢多嘴,只得退下,早有贾家的丫头带了她们歇着去了。 一时说了会儿话,便听贾母道:“宝玉在我这里,云儿便在西暖阁里住着吧!如今天凉了,那里暖和。”又道:“就让珍珠来伺候云姑娘。” 珍珠听了,只得上前来,角落里射来几道刀子一般的目光,珍珠只做没事儿一般,笑吟吟地应了,上前给湘云行礼。 史湘云忙叫起来,笑道:“好姐姐,好些日子没见了,可让我想的紧。” 珍珠笑道:“我也惦记着姑娘,只是不得见。” 湘云是个开朗的,从前来时都是在珍珠伺候着,一来二往都是熟的。此次见面,更觉得亲热了,一言一语和珍珠说个不住。珍珠见了她也十分欢喜,只是众人都在不好放肆,只一一答了。不至于让人觉得放肆,又不会疏待了湘云。 史湘云毕竟年岁小,今日过来,劳累了些,不多时,便有些瞌睡起来,贾母看了,便道:“忙了这一日,也该乏了,去歇个觉再来吃饭。” 史湘云道:“我等二哥哥回来。” 贾母道:“你二哥哥这会子还在他舅舅家呢,哪里回得来?你去歇一回,等你醒了,他也差不多就回来了。” 史湘云犹不乐意,只是终归年小,又累的很了,便由周奶妈抱着,一行人轻轻往西暖阁里去。 这西暖阁是个小小的套间,地方小巧,却是五脏俱全,装饰也十分精致,将湘云安排在这里,确是十分合适。 想到这里,不由又想到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林妹妹,她来了,可是住在碧纱橱内的,那里可比这里与贾母处更亲近。 心理胡思乱想着,面上却一点也不显。暖阁上的床早已铺就了,周奶妈放下湘云,许是换了姿势扰了她,便听她嘤咛一声,复又睡去了。珍珠见她娇憨可爱,越发爱的不行,抿嘴一笑,轻手轻脚解了湘云的衣裳,又轻轻盖上被子。 一旁周奶妈见她并无扰到湘云,不由甚是满意。而后便又放下帘子,众人出去,珍珠见无事,便令个小丫头去拿了自己的针线,在窗边做了起来。 足做了一个多时辰,珍珠看了看天色,又估摸了时辰,便至床边轻唤了两声:“姑娘,姑娘!”里面床上方有了声响,珍珠忙走近了将一侧绣幔用划子勾上,轻声问道:“姑娘醒了么?” 史湘云揉了揉眼,似还未睡醒,双颊显红晕,眼眸透水光,道:“这是哪里?” 好萌! 珍珠简直要扑过去了!好容易忍住了,笑道:“云姑娘是睡迷了?这里是老祖宗的西暖阁,老祖宗命我来伺候姑娘的。” 史湘云此时方才清醒了些,眼神也清灵了,笑道:“真是睡迷了。”又问:“我睡了多久了?” 珍珠道:“一个时辰左右。” 湘云道:“这会子是什么时辰了?”珍珠道:“酉时初刻了,算算时候,老太太那里快要摆饭了,况要是睡地多了,晚上走了困就不好了。所以就斗胆唤醒姑娘,姑娘可要起了?” 湘云点点头,道:“起吧!” 珍珠便冲外面道:“姑娘起了!”外面的丫头们便鱼贯地端着水盆漱巾等物入内,珍珠等伺候湘云洗漱穿衣打扮毕,便有贾母处的丫头来说:“老太太那里摆饭了,问云姑娘醒了没,若醒了,就请过去用饭。” 珍珠见来的是琥珀,便笑道:“你回老太太,云姑娘已起了,这会子就过去。”琥珀笑一笑,便去了。 外面周奶妈进来,见收拾地十分妥帖,也含笑点点头,与珍珠一道,一左一右落后湘云半步,往贾母上房去。 至贾母上房,便见上房内正热闹着呢,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凤姐都在上房内伺候说话。邢夫人王夫人是长辈,李纨有身孕在身,况她有是个最少言寡语的,她们几人都只赔笑说话,偶尔应一两声罢了。唯有凤姐,虽是新婚不过半年,但性子爽快,口齿伶俐,又幽默风趣,极得贾母的喜欢。这样的场合自是她在贾母面前奉承地她老人家欢喜。 贾史王薛四大家素来亲密,凤姐与湘云亦是从小儿就相熟的,二人一个爽利,一个开朗,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因此倒也颇为投契。故一进来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请了安,便亲亲热热地说笑起来了。贾母只笑眯眯地看着,间或打趣二人一番,室内倒是一番和乐。王夫人也只含笑不语。邢夫人却是淡淡的。 正说笑着,便听外面道:“姑娘们来了。” 言毕,便见五六个奶妈丫头们簇拥着三位姑娘进来了,一个比湘云大几岁,已出落地好模样了,只是温柔沉默,便是二姑娘迎春了。第二个却是与湘云一般大小,倒是掩不住的聪明伶俐,不是探春是哪个?最后一个形容甚小,还有奶娘带着,正是惜春。三人俱是一样的妆饰,只是衣裳颜色不同罢了。 三人进来请了安,见了湘云,皆是喜上眉梢——青年姐妹在家无趣,难得有亲戚里年龄相近的姐妹来往,况湘云又是个好玩有趣的,便更是欢喜无限了。 一时便有丫头上来请贾母的示下,是否可摆饭了。贾母点点头,道:“摆吧!” 说着便带着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入席用饭。因贾府的规矩,长辈与姑娘们吃饭,做媳妇的是要在一旁伺候的。湘云常来常往的,也是知道规矩的,并不推辞,因贾母的话,便在贾母右手旁坐了,迎春探春在贾母左手边,惜春在探春与湘云之间。一时,摆上饭来,鸦雀无声。 用饭毕,便有丫头上了茶水漱巾等无与众人洗漱。迎春等人自有各自的丫头伺候,湘云这里却是由珍珠来伺候。 一时罢了,贾母便遣了邢夫人等人回去,只余了三春并湘云四姐妹在一处说话。 迎春饮了一口茶,笑道:“前儿你托人带来的荷包我看了,可好的很,云妹妹的手艺越发好了。扎的花儿跟真的一样,我爱的什么似的。” 湘云笑道:“姐姐喜欢就好。那日是姐姐的好日子,只可巧我们大婶婶也是那两日生日,我也不得过来给姐姐贺寿。也没什么好送的,姐姐也不缺什么东西,就亲做了个荷包,手工糙的很,就怕姐姐不喜欢。” 迎春笑道:“哪里的话,自家姐妹,不拘送什么,贵在心意罢了,你便是拿块破布,随便扎两针我也是爱的。” 湘云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贾母不知究竟,便问道:“什么荷包,拿来我瞧瞧。” 迎春忙将腰上挂的一个缠丝绣迎春花坠穗的荷包拿了出来奉与贾母,贾母拿来过了,眯着眼睛看。一旁的鸳鸯早拿过一付眼镜儿给贾母戴上。贾母十分受用,仔细瞧了瞧,只见那花样十分不俗,绣工极为细致,针脚匀净不说,那花儿还栩栩如生。虽说做工还有些稚嫩,但出自湘云这么个年纪的姑娘家手里,已是十分难得的了。当下赞道:“好,确实不错。这寿礼想来是下了功夫的,不枉费了你们姐妹的一番心意。” 众人听到这里方知是为前儿迎春的生日因湘云未过来,只好着人送了一色荷包来暖寿的事儿。贾母最爱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况眼前几个都是自己的孙女儿,又见了湘云的手艺。越发爱的不行,笑得眼都眯了,道:“我前儿听见人说二丫头身上的什么荷包精巧,还未得问呢,原来是云丫头的手艺,今儿见了,真真是好。” 湘云面上一红,却是喜上眉梢:“老祖宗谬夸我了。”又往贾母身边一偎笑道:“老祖宗喜欢,明儿我也做个送老祖宗。” 贾母笑道:“罢哟,如今我们云丫头也真大了,懂事了,知道孝顺人了。我还记得去年的时候,你和宝玉两个在园子里堆雪人,怎么劝也不听,栽了好几个跟斗不说,摔得跟个泥人似的……” 湘云听了,羞地脸上绯红,拉了贾母的袖子道:“老祖宗欺负人!”贾母笑道:“哎呦呦,才夸你呢,就露了原形了。我老了,可经不起你这样的揉搓。” 众人看了,都忍不住笑了。 第九回 上回说到迎春正在谢湘云的荷包,贾母不知究竟,便问道:“什么荷包,拿来我瞧瞧。” 贾母又道:“不过我看这荷包上的针线的针法倒是有几分眼熟。” 鸳鸯此时笑道:“老太太竟没瞧出来么?您身上这件橄榄褐万福团花的交领长袄上,绣的万蝠团花的花样儿不是个这个一样的针法么?” 湘云也笑道:“上回来时珍珠姐姐交了我好些针法,倒让我学了不少。” 贾母一看身上新上身的衣裳,倒是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合着竟是在我自个儿身上呢!”众人都笑了,道:“老太太事儿多,哪里主意这些小事去?” 贾母叹道:“唉,如今我是老了,没有那么个闲心了。若是年轻些,见了这样的好针线,能不知道么?——这件衣裳是谁做的?” 鸳鸯笑道:“是珍珠做的,我前儿不脱空,便让她做了来。” 贾母点点头,道:“嗯,很好,我素日只知道她针线不错,不想竟做的这样好,这会子怎么不见她?” 鸳鸯道:“她是个老实的,什么的都不爱,就爱女红,痴的很,每日里不是拿笔描花样就是拈针绣图样。如今这会子怕是在后门扎花呢!” 贾母道:“快叫了她来。” 说话间早有丫头去叫了珍珠来。 珍珠原在后面,听了贾母传唤的话,吓得不轻,急急忙忙地来了,却见几个姑娘还在贾母跟前凑趣呢!见湘云和鸳鸯在那里笑眯眯得使眼色,心下便安了几分,上前道:“珍珠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见她也是个好颜色的,但却是老老实实的模样——虽说她素来爱的是伶俐的女孩子们,但对与老实的也不减少喜爱。况又有湘云等在旁隐隐的夸赞,更添了几分对珍珠的喜欢,便点点头道:“倒是个老实孩子。着人去和凤丫头说一声,就说我的话,给她长一个份例吧!” 众人听了都道喜,如今珍珠是二等丫头——她原是外头买的,到底不比家生子升的快,又能让主子们能安心使唤,况且她又故意安分随时,沉默寡言,躲过许多纷争的同时,也少了许多赏赐,故同批的鸳鸯琥珀等人都是一等了,她却还是二等——此时一升,便是一等的大丫头了。 贾母是府中的大长辈,身边的丫头也不比别处的,况如今一下子升了大丫头,便有些炙手可热的风头来。况珍珠在此处向来不与人纷争的,与人相处只与人交好,不与人结怨的。众人见她得了好,虽也有些酸溜溜的,但多数是想这锦上添花的。 而珍珠虽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情愿,但面上却是不卑不亢的,沉沉稳稳地给贾母磕头谢了恩,出了门便有许多丫头婆子赶上来奉承。 贾母的院子,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些丫头婆子们也是不可得罪的,珍珠只好打点起十二分的耐心与笑脸与众人一一寒暄着。 且不说珍珠那边如何热闹着,那屋里便却正热闹着,只听外面丫头说道:“宝玉来了。”说话间,一阵忙乱的脚步响,便见一个红衣的俊俏小公子已阵风地进来了,后面是追着的一群丫头婆子。 众人看去,便见宝玉已到了贾母跟前了,站定行了个礼“老祖宗安!”便笑着扑进贾母的怀里。 贾母见了宝玉,欢喜的不行,拉着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忙又嗔道:“你这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若是摔了,可怎么好?”又骂丫头婆子们;“宝玉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也不劝着些,若是磕碰着了,哪里是你们当得起的?” 众丫头婆子们虽无辜,却也只得听着。贾母训了一顿,转过头去,却见宝玉已欢欢喜喜地和湘云聊上了,那怒火顿时熄了大半了,又说了两句,便让人下去了。 宝玉最爱在闺阁中厮混的,那湘云却是个好乐爱玩的。湘云虽是史家的小姐,但因着贾母钟爱的关系,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时候是住了这里的,两人也可说的上是青梅竹马了。一段时间不见,如今乍然相逢,便更觉亲热,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住。惜春还小,迎春探春偶尔再插两句话,便更热闹了。贾母年岁大了,愈发爱热闹,此时孙子孙女承欢膝下,满足之情,不可言表。 那边聊了一回,因贾母要歇一回,几个人便挪至偏厅,宝玉道:“好妹妹,前儿你给二姐姐做的荷包儿,我也爱的很,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个吧!” 湘云笑道:“你这里什么时候少这些了?那么些个精巧人,哪里还要我做的?,没的让人臊的慌。” 宝玉道:“我要那些做什么?除了老祖宗的,便是你的最好了,好妹妹,给我做一个吧!” 湘云道:“老祖宗这么疼你,有什么好东西能不给你?偏又来闹我?” 宝玉叹一口气,众姐妹皆都笑了。湘云越发疑惑起来,道:“这是怎么了?” 探春抿着嘴笑道:“你见了老祖宗身上戴的那个福寿绵延的如意金边荷包了么?” 湘云道:“自是见了的,又细致又精巧,那样的好东西,只怕进上的也比不上了。”探春朝宝玉努努嘴,湘云便明了了,笑道:“真真是个眼尖的,偏偏瞄上好东西了。你既这么喜欢,何防同老祖宗要去呢?” 迎春笑道:“他早要过了,哪里还等你说。” 湘云奇道:“老祖宗竟没给?往日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老祖宗也命人给你摘了来的,今儿不过是个荷包,竟没给你?” 探春道:“你不知道,那荷包是如今在江南的林家姑妈给老祖宗亲自绣的,同贺寿的寿礼一同来的。老祖宗爱的什么似的,况那上面绣的图样都是福寿样式的,老祖宗说恐怕他压不住,反倒折了福,自然没给他。” 迎春道:“若给了他,便罢了,指不定没几日便撂开手了,可如今没到手,自是心心念念的。那日见了你给我的,就记挂上了。” 湘云道:“那位林家姑妈可是前些年去了扬州的那位姑妈?”她也听说过这位姑太太,是贾母除贾赦贾政之外唯一的亲生女儿,自幼十分钟爱。况她聪敏灵秀,胜了两位兄长百倍不止,干脆就从了男子文字辈的命名,取名“敏”。后嫁给了江南世家林家的林如海,前几年林如海升了巡盐御史,阖家随夫上任去了。贾母爱女心切,虽千里迢迢,却也常有书信遣使往来。 探春道:“正是呢,听家里的老人们说起来,我们这位姑妈可不知比我们强了多少去了。只是离得远,不得常见呢!不过听说她家还有一位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姑娘,想来也是好的。” 不待迎春湘云等人如何动作,却见宝玉一时却犯了痴了,跑道贾母跟前祈道:“老太太,老祖宗,你把林姑妈和姑妈家的妹妹也接回家来吧!” 贾母这时正歪着让小丫头捶腿,不想宝玉竟突生生跑来说这话,不由诧异道:“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 迎春等皆吓了一跳,忙上来道:“我们方才玩笑,说起林姑妈和她家的妹妹,谁想他就听住了。” 贾母道:“傻孩子,她们一家子住在南边,远着呢,哪里说来就能来的?” 宝玉却是不依不饶,定要贾母去接了人来。贾母被闹地没法,便佯怒道:“宝玉,你再不听话,就告诉你老子,叫你老子捶你。” 宝玉一听这话,方才偃旗息鼓不言语了。 贾母道:“什么好东西,我这个是你姑妈孝敬我的,自不能给你,其他的好的还有好些呢,你要哪个,便拿哪个,可好?” 说着便让丫头们将平日里做的荷包拿了来,堪堪有上百个,皆是十分精致的。 宝玉等到底是小孩子,一会儿便撂开了。几个人只看那些个荷包,看这个扎的精,那个图样好,还有那个针脚细……好不欢喜。 如此,方才岔过去了。 湘云住了几日,便有史家打发的人来接了回去。宝玉虽不舍,却也无法,只闷闷的罢了。 贾母看他恹恹的样子,又有些心疼了。次日因王夫人等皆在时,便细细问了她们的话,听说是一个荷包闹出的缘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便问道:“如今是谁伺候宝玉房里的针线的?” 忙有婆子来回道:“如今宝二爷房里伺候的,是金钏儿、茜雪、可人、媚人、麝月、秋纹……” 贾母便向王夫人道:“我记得金钏儿是你房里不是?” 王夫人忙道:“是,我看宝玉房里的人虽多,却都是道三不着两的,实在不放心。这金钏儿跟了我几年,是个好的,便让她去宝玉屋里。本要回老太太的,谁知事儿一忙,就忘了,是媳妇的不是。” 贾母摆摆手道:“这不妨事,你是宝玉的娘,你不疼他,谁又疼他呢?金钏儿你说好,那定是好的了。”又骂凤姐道:“宝玉的丫头你也不看着点儿,挑两个好的给他使唤才是。” 凤姐儿笑道:“老祖宗说这个,我可是冤枉了,这满府里丫头虽多,可要找个好的,却是难了。” 贾母道:“你就是懒,还推赖着。” 凤姐笑道:“这好丫头都在老太太这里呢,我到哪里再找去?” 众人听了,都笑了,道:“可不是么,也是老太太会调理人,一个个都跟水葱儿似的,和老太太这里的人一比,哪里还有好的?” 贾母笑骂道:“感情这是想抢我的人来了。”众人越发大笑起来。 一时笑毕,贾母便道:“既凤丫头这么说,便叫珍珠过去吧,她的性子好,针线上也是极好的,定能让我放心的。” 珍珠在一旁愣住了,这是一个荷包引发的惨案么?怎么好好的,她还是要去那里了呢?前儿升了一等大丫头,还没从那大轰炸中醒过神来,便要去伺候那个万花丛中一点绿了…… 可是众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一旁的人见她呆着,只当她欢喜地傻了,便笑着推她,连凤姐笑道:“还不谢谢老太太?” 她只得上前给贾母磕了头,贾母赏了她两吊钱,一个荷包。众人说了回话,见贾母累了,方才散了。 第十回 说是到宝玉房里伺候,却不过是日间换个端茶递水做针线的地方罢了,珍珠这般自我安慰。况如今还有个横插一脚的金钏儿呢! 到宝玉房里与众丫头互相见了一回礼。往日都是认识的,不过如今换了主子了,这各房的关系就不同了。自是要让一让的。宝玉不在家,说是出门去了。 看她进来,如今的大丫头可人早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地道:“好妹妹,今儿可全了我的心了!” 珍珠含笑还礼,可人便拉了她的手,往里面去。 如今宝玉是和贾母住在一处——因天渐冷,贾母恐冷着宝玉,便把宝玉放在套间里。好随时照应着。可人是宝玉跟前伺候的大丫头,精明利落,又不乏温柔体贴。只是她今年也有十八了,岁数渐大,便不好耽搁了。预备了今年便出去的。素来都是一出伺候的人,珍珠却是出了名的和善人,从不与人纷争,却并不曾吃过一丝亏去,也是个绵里藏针、圆滑细致的人儿,可人有心与她交好,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如今倒是有机会了,反倒是要分离了。这缘分也真真有趣的紧。 各各寒暄了几句,可人便带了珍珠四处看了,指着宝玉何处看书,何处洗漱,穿的衣衫鞋袜等物又收在何处,笑道:“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到,往后宝二爷这里有了你,可不愁什么了!” 金钏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笑道:“可不是么,谁不知道珍珠妹妹是个精细人,便是一根针也不落了指缝去的,以后这里有了你,可就更妥当了。”说着抿了嘴笑。 珍珠听了挑挑眉,她虽和善,万事与人方便,但却也不是吃素的。今日这下马威暂时接下了。可日子还长着呢!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遂点点头,淡淡一笑,道:“姐姐谬夸我了,我不过是个蠢笨的,哪里比得上你这般伺候二爷呢?老太太叫我们过来不过是给帮着搭把手罢了,以后还得要姐姐照料一二呢!” 金钏儿看她似有些伏低的样子,便有些得意。她是府里的家生子,本姓白,原在王夫人房中伺候的,后来王夫人便把她给了宝玉。她只比宝玉大两岁,生的有几分水秀,看惯了府中的富贵做派,难免有了几分心思。虽说如今宝玉还小,但也是一日大似一日不是?府里的规矩,爷们的房里总是要放几个房里人的,而这人选多是长辈给的,或是从小伺候的。她如何能不动心?便更生了几分心思,如今可人等大丫头都要出去了,她便屈意奉承宝玉,将宝玉服侍地越发喜欢起来,竟将其余的人都抛之脑后了。正当这美梦渐成的时候,不想这贾母竟派了珍珠过来,平日里温柔随和,端庄大方,不说心灵手巧,便是相貌上也更胜了自己一筹,如何能不生醋意?故才生出这一番呛声的醋波来。 可如今见珍珠并不倔傲的样子,那不平就小了许多,只笑道:“都是姐妹,哪里说的上什么照顾?以后姐姐多帮衬着我,大家一起伺候好二爷就是了。” 珍珠一脸诚挚地应了,却见金钏儿背后的可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珍珠却也不避讳,坦荡荡地回了一个笑容过去。 可人轻咳一声,道:“都不是外人,说的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她是宝玉身边的老人了,自是地位超然的,说的话不与别人一般。 果然,金钏儿低头道:“姐姐说的是,是我见两位妹妹来,便高兴糊涂了,该打该打!” 可人毕竟还是大丫头,虽说要走了,也是要给她留三分面子的,金钏儿这才低了三分头。 又说了两句,便有外面婆子传话说“太太找金钏儿呢!”,金钏儿听了,忙道:“妹妹们慢聊,我先去了。” 珍珠忙道:“太太的事要紧,快去吧!” 待她去的远了,可人道:“你这么忍着她做什么?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成?她是太太赏的,咱们可还是老太太的人呢!” 这可人的名字虽起的柔,但性子却是不好处的,脾气上来,便是宝玉也是敢挑一挑的。珍珠性子温和,倒和她还处的来。 珍珠苦笑道:“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就不能小声些么。若是让她听见了,有什么趣儿?” 可人斜睨她一眼,道:“我还怕她不成?” 珍珠叹一口气,正色道:“姐姐如今快出去了,自是不怕她的,况姐姐的资历在这里,这屋里谁能越过你去?我如何能和姐姐比?虽说把我们指给了宝二爷,可是老太太的意思可不是让我们来和金钏儿吵的。再说,金钏儿可是太太的人,若是吵嚷起来,不单大家没脸,便是我们也落不到好处去。况老太太和太太……若是闹得没脸,不好的总归是我们不是?” 她话说到这里,可人也不是糊涂人,哪里还不明白,听说太太的娘家兄弟今日升了什么大官儿了。二太太在府里更长了脸面了,上月还让她的内侄女琏二奶奶理事儿……她虽快出去了,但是家里不过是小户之家,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 可人能被贾母看中放到宝玉房里来,一则是她生的好,二则也是因为她聪明伶俐,贾母的眼光那是假的吗?当下心下更寒了几分,看向珍珠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感激,道:“是我莽撞了,这几日因看不惯她,总和她闹腾。好在还没闹出什么大祸来,多亏了妹妹提点,不然我可是害人又害己了。” 珍珠嗔道:“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又叹口气,道:“什么时候把这爆炭脾气改了才好!日后回来家,见了新姐夫,还能这样不成?可别把人家吓跑才好!” 一句话说得可人面上通红,骂道:“作死的小蹄子,给你点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便上来撕她的嘴。珍珠告饶不迭,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闹了半天,连发髻都乱了,忙至可人处用她的妆奁收拾了一番,才收拾好,便见便见麝月秋纹几个上来,满面笑容地带了她们各处看去。 莺声燕语,嘻嘻闹闹说笑了一回,那边的婆子便把珍珠的铺盖妆奁给送了来,可人命秋纹带了几个小丫头来帮着收拾齐整了,便有小丫头回道:“二爷回来了,金钏儿姐姐请二位姐姐呢!” 珍珠听了,略整了整发鬓衣衫,便随了小丫头往宝玉房里去。此时宝玉已换了件九成新家常的藕荷色上衣,下穿着同色的撒腿的裤子,小小的年纪,却端的好相貌。怪不得贾母疼进了心坎里。 上的前来,福了福,道:“给二爷请安。” 宝玉忙道:“珍珠姐姐快请起。”左看看,右看看,珍珠只眼波不惊,任宝玉在那里赞叹,欢喜得什么似的,笑道:“珍珠姐姐别太客气了,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哪里和我这样客气起来?可人,珍珠姐姐的住处可收拾妥当了?” 不待可人回答,金钏儿便边为他戴上嵌着那块宝玉的金螭璎珞项圈,边道:“还用二爷吩咐。妹妹是老太太打发来的,自是比我们都尊贵。这不,我已经叫人收拾了向南的一间最好的屋子出来给妹妹。只是到底比不上老太太那里,还望珍珠妹妹见谅。” 这话说的甚是有趣,看一旁可人似嘲似讽的模样,珍珠心中一动,微一挑眉,含笑道谢。金钏儿既这样“多礼”,她又何必推辞?反正这是她的好意不是? 便笑道:“多谢姐姐了,那屋子甚好。” 金钏儿不想她竟毫不推辞地便受了,不由脸上有些不好看。那屋子虽小,可喜是朝南的,阳光充足,开了窗,正对着那片花园子,可看到大半的景致。但因着视角的关系,站在那花园子里却看不到窗户这里。她如今住的虽也是好的,只是终究比不上这间。 原本是大丫头媚人的屋子,媚人上月出去了,她本想与宝玉说了自己住的。平日与丫头们说话时,也话里话外透出这个意思,不想这话还没说,突然贾母就派了个人来。她为了图个好名声,便让收拾了给珍珠住。原以为她会推辞的。这样一来,她既得了好名声,又能得一间自己想要的好屋子。谁想到,这珍珠竟一言不推就收了。当下她的脸上有些不好看了,勉强笑道:“若妹妹住不惯,便与我说,后面还有两间空房子……”意思是你不要住这间啊! 但珍珠却是笑地一脸诚恳,道:“姐姐多心了,我虽是老太太派来的,可和姐妹们都是一样来伺候宝二爷的,哪里还能挑拣什么?”初来乍到,再软和也不能软和过了头,不然人家还当你好欺负的了。 宝玉也不是傻子,听了这话,也有几分以为是金钏儿给珍珠下马威来着,便道:“姐姐不必客气,这后面的空屋子多的是,若有好的,只管挑就是了。” 珍珠道:“多谢二爷了,这屋子就很好了,不必换了。” 金钏儿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宝玉含笑点点头,自是把金钏儿的脸色看在眼里。见她似泣非泣,似羞非羞的模样,心下倒软了三分。只忙岔开话和珍珠一言一语地说起家常来。先是问她多大了,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待说到名字的时候,便道:“你姓什么?” 珍珠心一紧,手一捏,低头掩住抽搐的嘴角,道:“本姓花。” 宝玉一叹,道:“好姓好姓!花气袭人知昼暖……”眼前一亮,便起身往外去,众人一阵疑惑。却忙跟上。珍珠看众人毫不奇怪的样子,便知她们皆是十分适应宝玉“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了,不由嘴角抽了抽,也跟了出去。 那边宝玉是去了贾母房中,只有王夫人并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在。珍珠等进去的时候。便听宝玉说道:“……陆放翁的村居书喜里说‘花气袭人知昼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可巧她又姓花,不如改叫‘袭人’可好?” 珍珠脚一窒,险些栽倒,却听那边贾母道:“你呀,就把这心思放在这些上面,仔细你老子知道捶你!” 宝玉忙嗔道:“老祖宗!”还拉着贾母的袖子摇了两下,众人都笑了,珍珠却是不知觉地哆嗦了一下。 贾母道:“名不名的有什么关系,只是……” 正犹豫着,却见探春道:“二哥哥身边的媚人姐姐出去了,如今那里只有可人姐姐了,若是改了‘袭人’倒是和可人姐姐还可成一套的,也颇有趣。”宝玉笑道:“正是这话,还是三妹妹知道我的心。”说着朝探春一揖,慌得探春站起还礼不迭。 王夫人此时坐在一旁小杌子上,笑得温柔,只是看着珍珠的脸上有些寒意。但此时贾母在此,她也不好说什么。果听贾母道:“罢了,看在你学问长进的份上,便听你的吧!——珍珠,你以后……” 话还未说完,便听外面丫头道:“二老爷来了。” 宝玉惊地从贾母怀里跳起来。欲知贾政来了会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春寒乍暖的时候,天气却是怡人的,珍珠放下描花样子的笔,起身开了窗,迎面吹得来的风让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却舍不得关上窗户。窗外正对的花圃里,那各簇的花朵含苞待放,很是娇艳。 正在这时,却听一阵叩门声:“珍珠,你在么?” 珍珠一听声音,像是鸳鸯的,忙去开门:“哎,来了。”开了门,果然是鸳鸯,葱绿坎肩儿,白绫石榴裙,娉娉婷婷,娇艳更胜那窗外的春花。珍珠笑道:“鸳鸯姐姐,你怎么来了?” 鸳鸯瞪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就一天到晚躲着吧!” 珍珠嘻嘻一笑,道:“好姐姐,我是躲懒呢,你就疼疼我吧!” 鸳鸯叹口气,将手中的托盘递过来,道:“这是老太太赏我的酥酪,我记得你爱吃,特地给你留的。” 喜得珍珠笑眯了眼,道:“好姐姐,还是你疼我。”接过酥酪,吃了起来。 鸳鸯无事,便拿了珍珠的针线看了起来。 看一回,抬起头来看向珍珠,却见她半坐在炕沿上,水葱儿一般的手指拿着调羹优雅地吃着酥酪。身上水绿掐牙坎肩,月白绣鸢尾棉绫裙,头上一把乌油油的好头发,只挽一个简单的髻,簪了两只镶珍珠的银簪,肤白如雪,娇艳妩媚,比之府中好容貌的丫头,便是晴雯之流,也不遑多让,只是命忒不好。 鸳鸯叹一口气,珍珠见了,微微笑道:“好好的,姐姐叹什么气?” 鸳鸯道:“我是可惜了,你这个模样,却在这里做丫头。若是不说,谁能说你是个丫头?说句放肆的话,便是二姑娘三姑娘她们,你也不差什么的。” 珍珠笑道:“我如何能和她们比?那也是姐姐和我好,自然就看我比别人好三分。” 鸳鸯轻点她的额头一下,而后道:“你呀,若说你命不好也就罢了。咱们这么些人,虽然你是外面来的,可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你的性子如何,我最是知道的,最是老实和顺的。只有一样,运气忒不好了,这万事便没下文了。 当初被老太太指给了宝二爷,就凭你是老太太差遣来的,论理本该比旁的人尊贵三分才是,日后伺候的好了,也差不到哪里去。可谁知道刚到宝二爷那里去第一日,便碰着宝二爷兴冲冲给你起个新名儿。这原是体面事儿,那么多的丫头,也没见宝二爷给谁起过名字的。可谁知道刚巧老爷就进来了。本来老爷不大理论这些事的,谁知道那日碰巧就问了。就说宝二爷‘不务正业’,专门在这些玩事上下功夫,骂了二爷一顿。本来一件好事,生生就废了。老太太倒还罢了,太太那里就生了疙瘩了。只是碍着老太太,不好当面给你难堪,只是事后都淡淡罢了。 这屋子里的谁不是捧高踩低的?看太太这样的脸色,哪里还能给你好儿的?好在都还碍着你是老太太的人,领着老太太屋里的月钱,不然指不定就把你挤兑到哪里去了。…… 偏你也是,平时那么机灵的人,事事都巧到了极致了,怎么偏偏在这事上这么木呢?宝二爷是个好性的,你但凡和颜悦色些,陪两个笑脸,他对你入了眼,自能好过些了。如今倒好,倒让金钏儿那个小蹄子在那里指手画脚瞎显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珍珠只觉的好笑,道:“金钏儿给姐姐气受了?” 鸳鸯扬高了声音,道:“她给我气受,她也配!” 珍珠噗嗤一笑:“还说呢,瞧瞧,这脸上都写地好好的呢!” 鸳鸯被她的样子给逗地忍俊不禁,也忍不住笑道:“罢哟,就知道你是个木人儿。” 珍珠收了东西,正色道:“姐姐对我好,和我说这些,我哪里是不明白的?只是,万事皆有定数的,二爷是个香饽饽,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有什么趣儿?何况这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景况?那时候指不定谁在哪里呢。 再说,宝二爷今年才多大?一个个都争地这样,可僧多粥少,没的大户人家的公子还没娶亲,就明堂正道地往房里放十来个人的。日后这宝二奶奶就是再大度,也不见得容得了这么些野心勃勃的。姐姐可别忘了,如今的太太是个佛爷,可是三姑娘比宝二爷还小呢,更不用说和去了的珠大爷,和大姑娘差的岁数就更大了。大老爷那边就不用提了,走马灯似的。二老爷这边数得上的周姨娘赵姨娘两个,周姨娘不说了,真真是个木头人,针扎一声都不吭的,二姑娘若不说,倒像是她肚子里出来似的。 赵姨娘即便有了三姑娘和环三爷,那又如何,每日里还不是在二太太房里立规矩。三姑娘进去,她还要站着打帘子……虽说是半个主子,外面看着倒是挺尊贵体面的,可实地里连咱们这些个连主子都不是都不如呢!还有平丫头,她那个模样性子,和二奶奶比又差了什么?不过就是因着她是个丫头罢了,二奶奶那样,偏她夹在中间,不上不下,也是个苦的!真不知道她们都在争些什么呢……” 鸳鸯越听越心凉,她自是知道珍珠是个有见识的,不想她竟看得这么透彻。她虽在贾母身边伺候,也是个不同反凡俗的,但到底年轻,这争强好胜往上爬的念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的。 如今听了她的一番话,不由把往日的心思减了三分,又细一琢磨她的话,想到这府里的丫头们,虽说如今看着光鲜,比外面普通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可最后又有几个是好的?下场不外乎被爷们收了房,而后幸运的生个孩子,做个不尴不尬的半个主子,二则是“放出去配人”。 这“放出去配人”虽说是这样好听的,但是都是在里面享福惯了的人,哪里还真能出去找个嫁个庄稼人辛苦做活的?而且都是世世代代的家生子,再有皆都是卖断了终身的,上头也不会看她们真的出去,不过是给个好由头让她们自己找个小厮嫁了,而后再生儿育女继续为奴做婢…… 想到这里,鸳鸯不由把剩下的七分好胜之心也淡了。又听珍珠道:“……宁为穷□,不做富人妾……” 鸳鸯勉强笑道:“死丫头,原来竟是想男人了……” 珍珠面上一红,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鸳鸯叹一声,道:“你呀,真不知道你怎么生就这么个性子!偏偏又是个福薄的,在这里苦哈哈伺候人,真是‘小姐的性子丫头的命’。” 珍珠笑道:“也许我上辈子真是个小姐的命也说不定。” 鸳鸯忍不住,笑道:“说你胖,你倒喘上了。” 二人说笑一阵,鸳鸯道:“出来半日,我也该回去了,我是趁老太太睡午觉的时候出来的。这会子也快醒了。” 珍珠道:“我听说这两日老太太不大爽快,这是怎么了?” 鸳鸯道:“嗐,你不知道。扬州那边传了话来,说是咱们家的姑太太不大好了。” 珍珠一惊,道:“莫不是老太太的那位嫡亲的大小姐?” 鸳鸯道:“可不是么?嫁了先科探花,前些年随了姑爷去了扬州,见一面都难了,老太太成日里总念叨,谁知道上月传了信来说身上不好。老太太便急得没法,这两日来了信,说更不好了,只怕是……不中用了。听说姑太太还有个女儿,比宝二爷小一岁,身子也弱的很,也不知道日后怎么样呢!” 珍珠听了,不由愣了半晌,这林妹妹啊,终于要来了吗? 鸳鸯和她又说了几句,便告辞去了。 之后的数日,府内便传着扬州那位姑太太的消息,因着老太太关心,贾赦贾政兄弟二人也颇为关心,除了亲自打发人去扬州之外,还每日有书信托驿站往来相送。阖府上下议论纷纷,都说老太太对这个嫡亲的女儿真是疼爱,生生把大老爷二老爷给比下去了。又有一些好事多嘴的人,便说起当初这位姑太太出嫁的时候,那是十里红妆啊!林姑老爷当初又是探花郎,丰神俊朗,与姑太太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云云。上上下下,倒是说的时候比做的多了。 贾母担忧女儿病情,这几日自是不痛快的,让伺候的人也战战兢兢起来。谁知越小心,反倒越容易出事。偏有两个婆子在当值时打坏了一个花瓶,若是平日里也没什么。贾母如何能在意一个花瓶?可如今正是焦急的时候,那花瓶碎了,这“碎”与“死”有些谐音,贾母便极不痛快起来。一面命人撵出去,一面命人唤来王夫人,痛训了一顿。王夫人冤地什么似的,这婆子打破东西,与她有什么相干?但贾母是婆婆,便是错了,也是对的,只得站着听着。连宝玉也不敢劝。 好容易贾母暂住了怒火,王夫人忍了委屈退下。 可那边又见邢夫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心中越发不痛快起来。王夫人的人身子本来也不甚好,如今受了气,又吹了风,回去便病了。只是又恐惹贾母知道说她“轻狂”更生气,只撑着罢了,到了第三日,实在撑不住了。可家中琐事烦杂,每日上上下下足有上百件的琐事。如今王夫人一倒,便更没了头绪,只好叫了贾琏之妻王熙凤过来,管理家事。这王熙凤本是她的内侄女,自比别人亲厚,况她又是邢夫人的儿媳妇,让她管家,便是邢夫人也无话可说。 凤姐儿在家时便是管家的好手,嫁了过来之后每日在贾母邢王夫人面前站规矩,极不得她脾气,正不耐烦呢!不想这番贾母与王夫人二人纠葛里,倒叫她有了机会一展手脚,如何不应?接了权,便雷厉风行地将往日的手段使了个十成十,拿了几个老人做伐子,抓了错处,大大处置了一番,让府中众人咋舌不已。府中上下一改了往日颓散之象,倒是井井有条起来。 王夫人本是个慈悲人,最不惯俗物的,一时病好了,见了凤姐儿,便越发看中这个内侄女儿。思度了几日,又询问了凤姐的意思,禀告了贾母,令凤姐从今开始管着这上下几百口的家务事,有正经大事了再回王夫人。倒是凤姐的意外之喜了。 而当凤姐志得意满接手家事之事,扬州传来消息,另贾母当场便昏了过去——贾母最疼的亲闺女儿,贾敏,于本月初七,没了。 第十二回 话说贾母听闻扬州传来的消息,说贾敏已经没了,当下就昏了过去,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叫人的叫人,请大夫的请大夫,上下忙成一团。好在几个积年的老嬷嬷有经验,道“老太太是急火攻心厥过去了”便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贾母方才悠悠醒转过来。太医也被喘吁吁地拉了来,好在并无大碍,只是恐伤心过度伤了身子,仍是开了安神的方子煎着吃。 贾母醒了后,便哭地满面泪痕,难以自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不伤心?众人劝不住,倒也陪着落了一回眼泪。 贾赦贾政贾珍等听得消息过来,也是悲伤万分。贾珍倒也罢了,不过是面子上的,贾赦虽荒唐了些,但对这妹妹也是有几分薄情在的,也落了几滴浊泪。贾政却最是伤心,他与贾敏岁数相近,最是要好,如今胞妹骤逝,天人永隔,如何能不伤心? 一时上下悲痛欲绝,倒把几个小的都吓住了。 贾母痛哭了一场,倒是将胸中郁闷之气散了许多。由鸳鸯服侍着吃了药,睡下了,众人看她睡得沉了,方才各自散了。 而后几日,便觉甚是沉闷,各上房伺候的丫头们连大气都不敢喘,深怕惹恼了贾母。便连凤姐宝玉也不敢高声玩笑了。 这日贾政上朝回家,入得房来,便见赵姨娘打起帘子来,王夫人做在炕上,手中捻着佛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贾政进来,忙站起身来,道:“老爷回来了。”又命赵姨娘:“快打水来。”一面亲自上前伺候贾政更衣洗手,罢了,便挥手叫赵姨娘等人下去。屋中只剩了他们夫妻二人。 贾政便问道:“今日老太太可好些了?” 王夫人道:“好多了,宝玉今日哄得老太太高兴了些,倒多吃了半碗粥。”贾政便点点头,不言语。 王夫人觑一回他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之色,道:“有一事,正要告诉老爷。” 贾政道:“是何事?” 王夫人捻了一粒佛珠,道:“今儿老太太说起姑太太,又说起外甥女儿,便想着把外甥女儿接了家来。林姑老爷岁数不大,若是日后续弦,只恐委屈了外甥女儿……若是接了来这里,老太太能亲自照料,又能与姐妹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便?一则解了老太太担忧思念之情,二则也好就近照顾外甥女儿……” 贾政捋捋胡须,点头道:“此事甚好!很该如此。” 王夫人道:“此事虽好,只是听说外甥女儿身子极弱,进则人参,出则燕窝,偏还跟风吹一阵便倒了一般,我实在担心的很。日后外甥女儿在这里住着,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若是好了,便罢了。若是不好了,可怎么向林姑老爷交代?” 贾政已数日不在正房歇息,今日回来,见王夫人小意体贴,不觉有愧,便想着今日宿在此处便是了。不想话不到三句,她便露出本性来了。当下便恼了三分。 道:“什么叫进则人参,出则燕窝?这人家人参燕窝的,与你何干?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林家是什么人家,四代列侯,书香门第,林海如今又掌着巡盐御史,人家唯一的嫡女,娇生惯养,便是把人参燕窝当饭吃,也是用得起的。况且,她是我妹妹的亲生女儿,荣国府的表小姐,又不是什么外人,用度自是由官中出的,再有老太太也有所出的。便是外甥女儿身无分文而来,老太太也没贴补,一个姑娘,一月能用多少嚼用?我们这样人家,还养不起她么,你还想克扣她不成?” 贾政虽说迂腐,却不糊涂,事儿都是知道的,此番话中便可见一斑。 王夫人脸上大变,道:“老爷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担心外甥女的身体,这姑娘来了我们这里,身子又弱,若有个好歹,可不是我们的不是?” 贾政道:“呸!我妹妹刚去,你便咒她女儿也不好不成,你安得什么心?” 王夫人此时只觉越描越黑,百口莫辩。她虽有些私心,可哪里经得起贾政这样说她?当下泪如泉涌,一则贾政说中了她心中所想,不觉又惊又怕,二则又觉冤枉,自己哪里有他说的那般?越想越觉伤心,只哭得满面泪痕。好在房中伺候的人都被遣了出去,不然她这个夫人也不用做了。 贾政看她哭得那个凄切邋遢样,不由更厌了三分。他是个迂腐木讷的,万事认定了便难回头了。喜欢一个人,便越加喜欢,厌恶一个人,也别想他能改了初衷喜欢起来。 话说这贾政与王夫人也是少年夫妻,虽说不上如何恩爱,倒也相敬如宾。大户人家多是的面和心不和的,但最在意的就是面子,鲜少直接撕破脸的,如何闹到如今这样的景况?这事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当年王夫人嫁了来,贾政房里也有几个通房丫头,后来她生了贾珠与元春两个,便想法子将那些出挑的都给打发了出去。贾政对这些丫头并无甚感情,也不甚在意,出去就出去吧——他在女色上面不同其兄贾赦素来也不甚留心——留下的都是不甚出色,又老实安分的。 不想过了几年之后,已过而立的贾政竟看上了一个姓赵的丫头,也是府里的家生子,模样好,性子也好,尤其嗓子更是娇媚如莺啼。初收了房,没几日便带了到王夫人跟前,叫禀明贾母,抬做姨娘。把王夫人气得险些咬断了牙,闹了一场,竟厥过去了。请了太医一看,竟是喜脉,得,这下什么阻拦的理由都没。连贾母都发了话了——你怀了身孕,谁伺候他呢,这不正好么,他难得有看上的,你既是贤妻,怎么做这等嫉妒之事?——王夫人无法,只得应了,背地里不知撕了多少帕子。 贾母倒也中肯,虽说偏心儿子,但到底也给怀孕的儿媳妇留了脸面。那姓赵丫头暂时只是通房丫头,等日后有了胎,再升做姨娘。此时便暂称赵姑娘。 而后王夫人养胎,那赵姑娘便专宠于房,数月里贾政不曾踏入王夫人房中一步。下人们皆是墙头草,见贾政喜欢,便更加着意奉承赵姑娘,风头盛了王夫人数倍,让王夫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只是她那时怀着胎,腾不出手罢了。 此后不久,贾政感染了风寒,那赵姑娘日夜伺候,竟也染上了。府里的规矩,丫头若病了,便要避到外面去,免得传染给主子。只是一般的丫头都不愿出去,一来怕耽搁了差事,等病好了,好差事便被人顶了去,二来家里哪里比得上这里,要什么没什么的。而若是大丫头们病了,也常有请太医诊治的,连药钱也能省了。 可如今这事却没法,这赵姑娘如今是个尴尬人,不主不仆。若是贾政是好的,她自能留下来,请医用药,自有人打点地妥妥帖帖。可如今贾政也病了。这老爷自是比她这个丫头金贵千百倍。况王夫人还怀着胎呢,若是影响了这肚子里的孩子,谁能担待地起?贾母便做主另赵姑娘移回家去。又令两个婆子,两个丫头跟着去伺候了。可事儿就出在这会子。 这贾政之病渐渐愈了,这赵姑娘却越病越重,最后竟香消玉殒了。贾政初闻此信,颇有些伤心。毕竟此前一段时间赵姑娘伺候地他甚是妥帖。贾政是个念旧情的,自是放不下的。 而后便是宝玉出生,口中含玉,闻者皆惊,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的。贾政本是忧心,恐是祸事,一日独自在后园散心,竟听见一件骇人听闻的旧事。 原来那去了的赵姑娘竟不是病死的,而是有人在她的药里多加了几味药……而那人竟是王夫人! 贾政初闻只如晴天霹雳一般,跌跌撞撞回去,令心腹细细查访,竟是丝毫不假。又查出周姨娘旧年落了的身孕也与王夫人分扯不开,更觉心冷如冰。 此后不久,府里除了依旧议论那衔玉而诞的稀罕事之外,又渐渐添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比如,二老爷纳了新姨娘了,这新姨娘姓赵,是从前在二老爷跟前伺候过的赵姑娘的妹妹,和她姐姐倒长得有七八分像,初来给二太太磕头时,险些把二太太吓得半死;比如,二老爷和二太太越发“相敬如冰”了,一月里大半多时间是在赵姨娘屋里,其余便是周姨娘那里,最后零星一两夜才是二太太那里。 比如赵姨娘得宠没多久,便有了身孕了,老太太许了她不用立规矩了,还派了身边得力的嬷嬷去伺候。后来生了三姑娘,太太想要抱过去养着,可老太太说喜欢孙女儿,竟抱去上房养着了。而后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的赵姨娘又有了,老太太喜得什么似的,二太太面上倒也是挺高兴的,只是当天夜里二太太房里抬了许多碎衣裳出来,均是被剪子剪的。听说是丫头裁剪坏了的,连带着两个丫头也罚了一个月月钱…… 言归正传,这贾政既觉察了王夫人的真面目,如何还能待她有好气? 其实他对这赵姑娘并无他自己并众人想的那般深情厚谊。不过也是为着那常理罢了——活人总是比不过死人的,这人一死,万事便美化了,便是有缺点的,也变成优点了。那赵姑娘在时,不过胜在颜色好些,又有一副好嗓子,可比她好的不是没有。而她待人有些刻薄,又小家子气。若是她在贾政身边长久下去,想来不久便被厌弃了。只是如今她便胜在她死了。贾政只记得她的好,她的冤,她待他的情。而贾政记得这些几分,便有几分厌恶王夫人。 往日不过是在众人面前给她留几分面子罢了,此时无外人,那里还有好话?王夫人便是哭得再情真意切,贾政也觉得她虚情假意,矫揉造作,当下便冷笑道:“罢了罢了,快收了吧,这又没外人,给谁看呢!若叫人知道了,可不是我的不是了?” 王夫人又气又苦,只是低头垂泪不止。 贾政又道:“既定了接外甥女儿过来,便将屋舍器具都收拾齐整了,衣裳什么的,也该备下。一应份例什么的,皆照三丫头她们的。只能过,不能薄了。若是薄了,我可不依!”声冷如冰,竟让王夫人哆嗦了一下,只得答应着。 那边贾政抬脚便走,门就这么开着,冷风灌进来,还带来了那边的说话声:“老爷,你可来了。” “……我在前边看见一味豆腐皮的包子很好,一会儿她们上了来,你也尝尝……” “谢老爷,还是老爷记挂着妾身……” 这里王夫人哭得泪都干了,双手冰冷的,脚几乎迈不动步,拿了帕子拭去泪,唤了人进来洗脸。丫头们似乎都没看见她脸上那胡乱擦过的泪痕,只一径有续规矩地伺候着,仿佛只是一群木头人罢了。 王夫人洗了脸,换了衣裳,匀了脂粉,簪了钗环,又是端端正正的二太太了。 第十三回 贾母上房内,里外都是静悄悄的,丫头婆子们一应都是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贾母近日不爽,昨夜又走了困,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时才睡了会儿,白天起来时便有些撑不住,好容易过了晌午用了点子粥,便由鸳鸯服侍着宽衣歇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已是时了,唤了声鸳鸯,便见鸳鸯进来了,丫头们端水递巾,井然有序地服侍贾母起身穿衣,才收拾毕,便听外面丫头道:“二太太来了。” 而后便见王夫人慢慢进来了,请了安,含笑道:“如今天还冷着,老太太素来都不歇午觉的,怎么今儿歇了?” 贾母笑道:“昨儿夜里走了困,今儿就撑不住了,到底老了,不如从前了。”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正是康健的时候,哪里当得起这个老字?” 贾母笑笑,不语,王夫人闲闲又问了几句,贾母便道:“你过来是有什么事?” 王夫人道:“媳妇想着外甥女儿快到了,也该预备些住处和衣裳了。只是人还没来,这尺寸不知道,针线上的人不好动手。倒是料子我让凤丫头看了看,倒是选了几样,正预备让老太太过目呢!” 贾母道:“你想的很周到,既如此,便拿了来我瞧瞧。” 王夫人忙叫丫头去让外面的婆子抬了几个箱子进来。一一打开来看,皆是些上好的料子。只是贾母心疼爱女骤逝,如今唯一的外孙女儿要来,自是要给她最好的,这些东西虽好,却都是平常的,哪里能看的上眼,贾母便蹙了眉,道:“你如今也越发不经心了,这些料子也只合给丫头做衣裳罢了。你如何拿得出手?” 王夫人赔笑道:“老太太不知道,如今上用内造的,越发不堪了,这还是好的了。” 贾母道:“若果真如此,便罢了吧,真要拿了这些出来,可不笑掉人家大牙了?”又叹一口气,道:“我也知道,这万事等着你们,日子便不用过了。” 王夫人听这话不像,忙站起来,一声不吭。 贾母叹一口气,正在这时外面丫头掀起帘子来,只见几个丫头婆子抬了几个箱子过来,王夫人有些莫名其妙,只见那几个人都是贾母房里的,其中一个还是原来贾母派到宝玉房里的珍珠,越发觉得奇怪。只见她盈盈上前一福,笑道:“老太太说的可是这几样?”说着令婆子打开那几个箱子,只见两箱是绢纱绸丝之类,料子极好,都是些素净的颜色,却是今年新上的料子。另一箱是首饰簪环之类,多是银器,玉器,玉器也多是白玉为主。 贾母便叫拿了一匹藕白色的轻纱出来,眯眼看了一回,笑道:“这也罢了,只委屈玉儿吧。” 又听那珍珠笑道:“我们可真真是等急了,也不知道这林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这老太太巴巴的准备了这么些个好东西,可把我们眼馋的不得了。” 贾母笑道:“呸,没见识的东西,如今你不在我身边伺候了,这眼界竟越发小了,这么些东西就看住了,真白活了这么些年了,也不怕丢了这辈子的脸面!我说呢,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珍珠听着这话有些奇怪,竟是有话外之音的,又见王夫人站在边上脸上带笑,如没听见一般,心下也明白了几分,便笑道:“我们小孩子,哪里比得上老太太的见识?日后但凡能在老太太身边学的一二,也够我们受用一辈子了。” 贾母听了这话,倒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了,你这丫头懒劲发作,又想偷懒了。这可不成,快叫人来,带了她做活去,可不能白放着这巧手不用!” 鸳鸯笑道:“她虽懒,于正事上却是一点不误的,老太太宽厚,饶了她吧!”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又说笑了一回,王夫人便告辞出去,贾母也不留她,只在榻上歪着,鸳鸯跪坐在一旁,替她轻轻捶着腿。木几上紫玉四脚麒麟吐珠香炉里,袅袅地燃着香,几乎让人昏昏欲睡。 好半天,方听贾母道:“把我屋里的纱帐还有窗纱都换一换,也快开春了,还堆着这些冬日的,看着烦的很。” 鸳鸯道:“是,帐子就选那顶雨过天青绣竹报平安的,窗纱帘子也选些清爽些的颜色,人看着也能精神些,老太太看着可好?”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又一时想起方才王夫人身上的紫绛红对襟绣褐色蝙蝠的褙子,鬓上金凤镶红玛瑙流苏钗,心头便觉火起。成年到头要做贤良人,鲜亮颜色轻易不上身的人,这会子倒是得意了!当别人都是瞎子傻子么? 王夫人进了房,便对身边的贴身大丫头彩云道:“去,把宝玉房里的丫头都给我叫来。” 彩云听她话中似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心中惴惴,哪敢迟疑,忙忙便往宝玉房里去,传了王夫人的话,令众人都往王夫人正房去。 彼时宝玉不在家,众丫头皆在屋中玩笑,听了这话,皆吃了一惊,不敢怠慢,便嘱咐了两个婆子看门,起身往王夫人上房去。 待进了门,请了安行了礼,众人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怒气,皆小心翼翼,果听王夫人问道:宝玉如今多早晚睡,一日吃多少饭,身子可好,可有玩闹不忌之事等等。 金钏儿是宝玉身边大丫头,况又是王夫人的人,便上前一一答了。王夫人听她答得规规矩矩,丝毫不差,方才放下脸来,道:“这才好,若宝玉有个好歹,你们且看着!” 众人答应着。 王夫人又看众人,见没有今日在贾母房中看见的那个叫珍珠的丫头,便问道:“人可来齐了?” 金钏儿看了一回,道:“回太太的话,还差一个人。” 王夫人道:“是谁?” 金钏儿道:“是珍珠。” 王夫人道:“她为什么不来?我的话,叫所有的丫头都过来,她竟不是丫头,是小姐了不成?可有把我放在眼里?” 麝月老实厚道,与珍珠关系颇好,便赔笑道:“珍珠姐姐本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后来给了宝二爷,她针线上好,便专管这些上的事,还有就是宝二爷的衣裳了。只是老太太那边寻的针线上的人都不大好,便仍叫她暂时做着。故常常往老太太那边去,太太若有话,我便去叫了她来。” 王夫人冷笑道:“罢了,她竟有这样大的来头,我哪里请得动的?” 众人听这话不像,都低了头不语。 一语未了,便听外面道:“珍珠姐姐来了。”过见帘子一掀,珍珠低了头进来了,先给王夫人请了安告了罪。 王夫人道:“罢了,你是老太太的人,我如何当得起你的礼?” 珍珠笑道:“太太说的什么话,我一个丫头,怎么承受得起?” 王夫人道:“……”又看珍珠一张容长脸儿,细柳眉,唇若涂朱,面如敷粉,身上一件半旧的月白长袄儿,外穿着六成新的藕荷色掐边淡紫坎肩儿,真真是人淡如菊,清丽如诗,虽未十分妆扮,却更有一股天然风流态度,生生把别的人给比了下去。 王夫人性子最是烂漫,只是年轻时曾吃了些房中人的一些暗亏,生平最恨容貌妍丽嘴乖心巧之人,心头的怒火原本已降地差不多了,此时却越发上来了,只是珍珠是贾母的人,不好当面给她难堪,便指着金钏儿道:“你当差也仔细些,宝玉若有了不是,你只管说他,他若不听,你便来告诉我。一日大二日小的,等过几日,那林姑爷家的姑娘也来了,亲戚之间更该客气才好,免得失了礼数。宝玉镇日胡闹,总不像样。你是我身边的人,自是比别人尊贵体面,可也该比别人多一分心才是。既过去了宝玉屋里,就该一心为着他,不该三心二意,还想着我,反倒耽搁了正事,也不是你们的本分。这房里的丫头,你皆是能管的,她们又什么不是,你尽管说就是了。大家都好,便罢了,若让我知道你怠慢了,生出个事端来,我可不依!” 金钏又是惶恐,又是欢喜,忙上来磕头谢恩。这欢喜的是王夫人将宝玉房里的大权了她,日后便有了指望了;惶恐的是这等大事压下来,似又有一丝不妥,心头难免惶惶。 珍珠站在一旁,低着头,抿嘴一笑,不置一词。 王夫人又问了她几句话,本欲鸡蛋里挑骨头,寻些不是,谁知这珍珠竟滴水不漏。又见她毕恭毕敬,那不满之心也去了三分,训了几句“好生伺候”的话,便令众人下去了。 众人虽有千种疑惑,也只得答应着下去。 珍珠与众人回了房,早有人将此事告诉了贾母。贾母虽不曾说什么,只是晚间赐了两碗菜来给珍珠。珍珠谢了赏接了菜,慢慢吃了,只觉如同嚼蜡一般。 这样的日子,如何才是个头? 第十四回 且不说这等待的日子如何难熬。每日里贾母都要打发人到码头去打听,只是每日都是无工而返。眼见贾母越发焦虑起来,那王夫人的脸色也越发不好看了,这一日好容易到苏州去的人回来了两个,其中一个证是贾琏的随身小厮昭儿。贾母听说,忙叫进来问话。 昭儿不过十多岁,却是个机灵,因此才被贾琏看上安排在身边伺候。此番跟去苏州,也可见他是得贾琏心意的人。一进来,先磕了个头,而后便道:“给老太太请安。二爷与林姑娘一路上都好,按着行程,五日后只怕便要到了。二爷怕老太太担心,先遣了小的来报信,免得老太太担心。” 贾母听了,方才喜笑颜开,道:“好好好!”又问道:“这一路可顺遂么,怎么走了这么些日子,莫不是琏儿贪玩,路上耽搁了?” 昭儿道:“回老太太的话,这回程慢实在是迫不得已的。林姑娘身子弱,刚离了家没两日,身上便有些不大好,把二爷急得什么似的。请了大夫瞧了,好在无甚大事,只说是忧思过度什么的。二爷无法,只好命人慢些赶路。这一慢就多了差不多十日的功夫,后来到了靖州渡上,又因那里正逢什么节的,船只太多,又堵了两日,便更晚了。二爷怕老太太等的急了,便命小人由陆路赶回,先报知老太太。按如今的路程,快则三日,慢则五天,定能到的。” 这边贾母得知外孙女的消息,心怀已宽,越发高兴了,命婆子拿了一吊钱来与昭儿,又命送他吃饭去。把个昭儿喜得眉开眼笑,磕头谢恩出去了。 鸳鸯一旁笑道:“老太太这回可放心了,林姑娘就到了,也省得老太太天天挂念,连饭也不能好生吃了。” 贾母叹一口气,道:“玉儿来了,也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也不知她长得与她母亲像不像。” 凤姐方才听昭儿说的,正想着贾琏独自在外,无人拘束,不知如何逍遥散漫呢,暗自忖度着回去叫了昭儿来,好生敲打一番。不想抬头却见王夫人打了眼色来,又看贾母,顿时明白,便忙笑道:“林妹妹来了,可是喜事,老太太还伤心做什么。也怪琏二,做事不周全,若是早些来,也省得老太太担心了。” 贾母扬扬眉,笑道:“琏儿出去一趟,是长进了不少。只是你一个人在家,倒是退步了。”倒把凤姐羞地面红耳赤。众人看了,都笑了。贾母也越发欢喜起来。 凤姐看了,方才暗暗舒了口气。 而这日一早,贾母便有些焦灼,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等都在上房伺候,连午膳也未好生吃得。直过了午时,未时将近了,也不知道打听的人去了几拨了,方听外面丫头一声声地道:“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已经到了二门上了……“先不说屋中各人是何心情,喜悦者有之,好奇者有之,不忿者有之……珍珠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好容易忍住了站在一旁,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门口,生怕错过了林妹妹进来的场面。 好一会儿,方见早已掀起的帘子下,众人簇拥着一位素妆少女而来,月白袄儿,青莲色绣紫色梅花坎肩儿,素色薄棉缎绣绿萼梅花披风,及至走到眼前了,珍珠才将那口憋得整张脸都红了的气舒出来,心下大叹:曹公诚不欺我也!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饶是这段贴切经典的描写,也只形容出林妹妹十之一二的美罢了。此等人物,只能是“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三春姐妹已是不凡,只是也都是凡间之美,尚可用词句描绘。惟林黛玉之美超越尘俗,非言语可诉一二也。 此时众人相互厮见毕,三春与黛玉几人站在一处,高下立见。三春姐妹个个赞叹,自愧不如,自不必说。 这边不提珍珠暗自发呆怔愣赞叹,那边贾母搂了黛玉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唯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儿见了你,我如何能不伤心!” 此话一出,先不说贾母与黛玉,众人也皆伤感起来。古来最悲者,莫若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由黛玉,可见贾敏当日,是何等不凡。亦可见贾母是何等疼爱幼女。如今一别,生死两隔,其凄凉悲切之前,更难细说。 珍珠忍不住落了泪。林妹妹之悲苦,始于丧母,继而丧父,孑然一身,后寄人篱下,泪尽而回,何等凄凉。 屋内众人此时也是泪落纷纷,只是神色各异,也不知各自是何心肠,不由人心中暗叹一声。千好万好哪有自己家里好,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这寄人篱下的滋味啊…… 这厢分宾落座,又说了回黛玉之病及用药的话,便见凤姐如展翅的凤凰一般飞了进来,左右逢源,上下奉承,说时哭,刹时笑,真不愧了凤辣子之名。顿时原先有些清冷的场面便热闹起来了,不说贾母,连黛玉脸上也带了淡淡的笑容。 贾母恐黛玉饿了,便命上茶果点心来。琥珀等人忙去上了来,一一摆上。珍珠正端了一碟樱桃梅子放在黛玉旁边的几上,才要和黛玉照个笑脸,为以后奠定美好的基础,便听那边王夫人的话说道:“有没有,有什么要紧,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吧,可别忘了。” 话未落便见林妹妹的眉头已淡淡蹙了起来。凤姐眼尖,看贾母一眼,笑道:“我倒是早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是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过了目好送来。” 一旁邢夫人看一眼王夫人与凤姐,冷冷一笑,只拈一颗话梅含了,并不言语,可脸上已显出几分不屑来。这二府当家,总压她一头,已让她憋了多年的气了,如今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来了,她就在这里显摆这个当家地位,至于么? 邢夫人心中深恨,明明贾赦居长,明明是贾赦袭了爵,明明贾政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可贾母偏心,竟让这二房的王夫人管家。她不就是没有王家那样的娘家么,也没有王夫人这样能装么,谁稀罕了? 不提邢夫人心中怎么样暗潮汹涌,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那边黛玉脸上也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诧异,显然是对这贾府的奇怪状况感到奇怪。而后便是一丝抑郁。是呢,能不气么,这刚到外祖母家呢,便被这样慢待了。什么叫“随手拿出两个来”,客不成客,亲不是亲。早多少天就告诉这人要到了。贾母这边准备了多少东西来迎接了。可她倒是厉害,等人到了茶也吃了,才慢悠悠地吩咐人去准备,还是“随手”,真是好家风,好待客之道。这衣裳又不是吃食,早预备料子还怕坏了?黛玉是贾母嫡亲孙女,难不成竟连个丫头都不如了?——其中的慢待的态度分明。在座的都是人精,哪里有不明白的,不过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那边贾母面上虽还笑着,眼中却早已有几分薄怒,只是碍着众人,不好发作。凤姐此时忙过来,拉着林黛玉问些爱吃些什么,玩些什么的话,体贴热络,总算把话给岔了过去。贾母脸上才又带了笑容。 茶过三巡,贾母便对凤姐道:“你林妹妹既来了,你可不许委屈她,若是让她有一点不自在,我只寻你说话!到时可别怨我罚你了!” 王熙凤便拉上迎春笑道:“瞧瞧老祖宗,这样偏心,有了妹妹,就把我们给抛下了,真真让人伤心!”作势还拭一拭眼角,说的迎春等人忍俊不禁。 众人见她似真似假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贾母啐她一口,笑道:“好贫嘴的丫头,还不打出去!我哪里偏心了?平日里我疼你们的时候还少呢?你妹妹刚来,我疼她你就吃醋了。往日我疼你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了?” 凤姐掌不住先笑了,道:“老祖宗,我说着玩呢,妹妹生的这样可人疼,不说您,我爱都爱不过来呢!您就是日后不疼我,只疼她了,我也只会高兴,哪里会生气?” 贾母笑道:“我可不信,我可知道你是个醋坛子呢!也只琏儿配你吧!”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凤姐到底年轻,面上禁不住就红了起来。众人又笑一阵。贾母便道让黛玉去见两位舅舅去。 邢夫人见了,忙起身道:“不如我带外甥女去吧!” 贾母含笑点点头,道:“嗯,很是,你这舅母也该好好和你外甥女亲近亲近,日后日子还长着呢!” 贾母对邢夫人向来是不冷不热的,此时虽因黛玉之由得了个笑脸温和话,却也有些受宠若惊,忙忙答应着。对林黛玉的心也不由真了几分,心下计算着日后对黛玉的态度,自不必说。 那边林黛玉随了邢夫人由一堆人簇拥着往贾赦上房去了,这里贾母便对凤姐道:“给你妹妹的人同二丫头她们一样,需要挑些忠厚老实些的。只一切费用就直接从我这里出就是,不用动官中的了。” 凤姐看一回淡笑的王夫人道:“老祖宗不必如此,咱们家也不在乎那几个钱,妹妹一个姑娘家,既照着二妹妹她们的例,一年到头,顶了天也花不过一百两。如今外头虽说不大宽裕,但这点子钱官中还是出得起的。哪里还用得着闹到老祖宗这里?” 贾母道:“虽是如此,可咱们家人多嘴杂,往日我多疼了你和宝玉一些,还有人话长话短地说呢!——我虽老了,也总不出门,可什么事不知道?不过镇日里见你们忙,总忍着罢了。如今我这唯一的外孙女千里迢迢来了,难不成还委屈了她不成?我一把老骨头了,哪里还怕人说了?我还就偏心了,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不像,虽是笑着说出,但话里似带着怒气,便都不敢言语了。唯有凤姐不好不答,便笑回道:“老祖宗什么话。您疼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就如同您疼宝玉,也疼二妹妹她们,不过二妹妹她们是姑娘家,性子和顺,不比我和宝玉,整日里陪着老太太说话逗趣儿,就好似您更疼我们了。再比如琏二爷,他在外面,往常都不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不也从不落了他的?这什么偏心的话,都是那起子长舌多嘴的编的,没得白为这个生气的。” 一番话,说的贾母方才欢喜起来,笑对众人道:“真个好巧嘴,我的偏心,到了她嘴里,就成了别人的不是了。” 众人都赔笑道:“都是老太太真疼她,她才真心孝顺老太太。” 贾母听了,方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吵闹,凤姐忙打发人出去看,却不知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此后的事情却容不得珍珠看了,因为她正听了贾母的话,帮着琥珀等人忙忙碌碌得收拾黛玉的铺盖卧室呢。只是手脚忙着,耳朵也不闲着,忙忙地听各处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听说那边黛玉随了邢夫人王夫人先后去拜见了贾赦贾政,只是都未曾见的;鹦哥被贾母送与了黛玉,为的是日后能在贾府中方便生活,已经被林姑娘改名叫了紫鹃;宝二爷见了林姑娘喜得什么似的,却三言两语又发起呆性来,竟将那玉给砸了,倒把林姑娘给吓了一跳;老太太训了宝二爷一顿,宝二爷知礼,给林姑娘陪了不是,可林姑娘待宝二爷倒是不甚热络,对各位姑娘都还好;周瑞家的办事不牢靠,老太太恼了,革了两个月银米,还打了顿板子,钱没什么,却丢了大脸面,连二太太都脸上无光,大太太看着却是心情极好的样子;老太太可疼林姑娘了,安排伺候的嬷嬷丫头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厚老实人,好东西一样样往林姑娘房里搬…… 听到这些的时候,珍珠正同其余的丫头们说笑,想想方才帮着整理的精致典雅的贾母后院的黛玉卧房——离贾宝玉还是挺远的——压抑了很想去林妹妹房中看视的念头,笑对八卦的麝月等丫头说:“这有什么,老太太疼外孙女,不是应该的么?” 麝月等笑道:“姐姐说的是,只是我们瞧着,老太太疼林姑娘的劲头,只怕把二姑娘她们都给比下去了,倒只有咱们这位二爷可以一比了。” 晴雯道:“哪里啊,我看今儿的架势,便是宝二爷都要靠后了。没见今儿把二爷都给说了。” 珍珠笑道:“那也是林姑娘可人疼不是,我瞧着也是爱得不行呢,这样的人物,可到哪里寻去呢?莫不是天上来的?” 晴雯笑道:“姐姐说的是呢!也只天上的神仙可以比一比了。” 众人也都笑了,道:“难得你也夸起人来。” 晴雯下巴一抬,道:“当夸的便夸,你们谁见我空口说过人的?” 众人都笑道:“还是这么牙尖嘴利。” 说笑一阵,便都散了。 晚间时,用毕了饭,黛玉便由众人簇拥着去了贾母后院的一套小屋子里,小巧精致,自成一国,不同原先一般同宝玉隔一个碧纱橱住着,倒是一件好事,省了日后许多口舌。 这边珍珠同众丫头一起伺候宝玉,接过金钏儿解下的宝玉的衣裳后,便退下。一件件清点清楚,收拾好了交与小丫头送给老婆子们洗去。——这位哥儿每日打扮地如同五彩灯笼一般,穿戴的衣物饰品琐碎烦杂,若没个人清点计算,只怕还真乱了套了。如今珍珠每日的任务便是“活动型衣饰清点器”,比之原来的“贴身”大丫头所为,也算是退居二线了。 简单的说,原版的袭人伺候的是宝玉的人,如今这一版的,伺候的是宝玉的衣赏饰品。 待宝玉睡下,珍珠也自下去休息,只是心中终是难挨得很。 ——要不要去林妹妹房里瞧瞧去? 去吧,可是咱现在只是个二线丫头呀,还是个盗版的,若是半夜三更到初来乍到的林妹妹房里宣示身份,这不是找麻烦吗? 可是不去的话,咱今天还没好生瞧瞧林妹妹呢,今夜本是良辰吉日初见时,怎么可以浪费…… 纠结啊! 吾等不说珍珠如何矛盾,却是人之常情。但凡是国人,但凡读过《红楼梦》,便人人都会有个“林妹妹情结”。何况珍珠这个喜爱林妹妹的人,如今乍见,不啻于后世粉丝初见偶像一般。这比喻虽有些不恰,却也足可说明珍珠的心情了。 言归正传,这里珍珠挣扎了许久,终究不曾去,叹一口气,暗道:来日方长,便转身回去。 不想才走了几步,便见那边远远走来两个人,前面那个身影十分眼熟,细一看,正是鸳鸯,珍珠几步上前,道:“姐姐,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鸳鸯笑道:“老太太让我瞧瞧林姑娘去,顺道送些银耳莲子羹过去,你怎么还不歇下?” 珍珠道:“我拿了二爷明日要穿的衣裳,正要回去呢,可巧姐姐就来了——我和姐姐一起去吧!” 鸳鸯不置可否,二人便一同进去,后面小丫头提了食盒,小心翼翼地跟上。 进了门,便见伺候的鹦哥,如今该叫紫鹃了,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姐姐怎么来了?” 鸳鸯道:“紫鹃,林姑娘睡了没?” 紫鹃道:“还没呢,我正劝姑娘睡下,可姑娘还睡不着呢!” 话音未了,便听里面黛玉道:“紫鹃,是谁来了?”紫鹃忙道:“鸳鸯姐姐和珍珠姐姐来了。” 鸳鸯珍珠忙进去,见黛玉已卸了妆,穿着雨过天青的寝衣坐在床沿上,一头青丝垂在脑后,削肩瘦腰,好不可怜见的,看她二人进来,站起身来,让道:“二位姐姐快坐。” 鸳鸯珍珠忙上前去道:“姑娘快坐吧,使不得的。” 黛玉今日来时,已见过鸳鸯和珍珠,鸳鸯是贾母身边的第一伺候的人,她自是明白的,只是这珍珠却似是伺候宝玉的,但不知这二人是如何一同来的。 鸳鸯说了贾母的话,黛玉起身听了,方又坐下,鸳鸯笑道:“姑娘乏了一日了,也该好生歇息才是,走了困,岂不更睡不好了。” 黛玉笑道:“姐姐说的是,只是……”半低了头,有些怔怔的。 珍珠小心地问道:“姑娘可是想家了?” 黛玉面上一红,低头不语,这初来这里,几乎人人都待她亲热不已,可她偏说想家,似有些不给贾家面子。若有些碎嘴刻薄的听了,指不定编排成什么样子。只是她终归还小,今日到了这里,见了诸多人物,热闹非凡,又思及家中老父一人,怎忍得住不伤心? 鸳鸯珍珠二人见了,如何不明白,却也有些无奈。 珍珠绞尽脑汁,想了一回,方道:“我有个主意,虽不能去姑娘的思乡之情,却也可缓解一二。” 黛玉忙道:“是何主意,姐姐快说!” 珍珠道:“我听说姑娘家在扬州府内,繁茂忙碌,离这里虽远,可南北往来,驿站林立,想来时常便有信差往来。姑娘不妨时常书信,让小厮送到驿站去。见信如见人,林老爷在扬州见了姑娘的信,也能宽慰心怀。姑娘觉得如何?” 鸳鸯笑道:“这主意好的很。” 黛玉先是一喜,后又道:“这岂不是太麻烦了么?” 鸳鸯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这府里什么都却,就是不缺人!这打发人去送信这样的小事,又不是让人去上刀山,下油锅,简单的很,明儿和老祖宗一说,就是了。” 黛玉方喜上眉梢,道:“多谢姐姐了。”又复对珍珠笑道:“多谢姐姐的妙思。” 珍珠道:“姑娘哪里的话,我哪里当得起这个谢字,不过是姑娘关己则乱,一时想不着罢了。若说妙字,谁能越的过姑娘去?” 又道:“姑娘既要写信,我看不如多写写,咱们这里人多,姐妹也多,每日里逸闻趣事都不少的,姑娘何不细细写了,送与林老爷看?姑娘在这里想家,林老爷在家肯定也想着姑娘呢!姑娘人虽不在林老爷身边,心却在的,父女情深,自能体会姑娘的一番孝心。” 写吧写吧,写的越细越好,当林如海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这里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后,是不是还能两腿一蹬便翘辫子去了?上苍保佑,让林如海争气点吧!至少也得让林妹妹找到个如意郎君之后再翘辫子,阿米豆腐! 不想,室内一阵寂静无声,抬起头,见自己被几双眼睛盯着,珍珠一阵眼晕,心头乱跳,天!是不是说太多了?忐忑不定地道:“珍珠无礼,逾矩了,姑娘莫怪。” 黛玉摆摆手,上前拉住珍珠的手,笑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姐姐真心为我着想,我若多心,可成什么人了?我虽不懂事,可谁是好是歹,却也是不胡涂的。” 鸳鸯上来笑道:“姑娘说的是,珍珠这丫头每日里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偏今日在这里就开了窍了,想是姑娘这里灵气足,让她去了呆性了。我替她谢谢姑娘了。” 黛玉笑道:“姐姐那里的话?”又拉了拉珍珠的手,道:“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姐姐的心的。”一双含情目此时满含感激。 珍珠有些迷迷蒙蒙的,这说到哪里去了?却是沉浸在和黛玉拉手的兴奋中,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又怕言多更失,只闭口不言,鸳鸯和黛玉又叙了一回,言笑晏晏,仿佛无事一般,又帮着紫鹃一同伺候黛玉歇下,而后告辞出来。 出了门,行到了无人处,鸳鸯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道:“好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珍珠点点头,得回去好好想想,自己今天是不是一不小心做了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了? 第十六回 不说珍珠那边如何烦恼自己这一蝴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那边黛玉在府中便安心住了下来,每日里在贾母身边承欢膝下,又有三春李纨凤姐等人相伴玩笑,偶尔还有贾宝玉赔笑凑趣,日子倒也无甚难过的。况隔三岔五就有苏州林如海亲笔的书信前来。亲眷虽好,终不及老父亲笔常见得慰人心。而如今黛玉这两方都满足了,心事放下,更是宽怀。心情一好,身子便越发好了。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这日无事,惟独王夫人处正忙乱。黛玉虽不知,探春等人却都晓得是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仪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 一得此信,王夫人焦急万分,立即叫了凤姐过去商议。她姑侄二人皆出自王家,而那薛家姨母,薛蟠之母王氏,便是王夫人姨母同胞的姊妹,此事一出,如何能不焦急。 黛玉与迎春等给王夫人问过安,便告辞退下。回至贾母处说话。 贾母早已知道此事,却是不甚热络。这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此时贾母的反应未免冷淡了些,珍珠暗自腹诽,到底是知道薛蟠肯定会无事的淡定呢,还是冷眼旁观的冷漠呢? 黛玉于薛家非亲非故,自是不想说起,三春等人都是人精,见贾母不是很想说起这事,更是不会提起。况她们嘴上虽不说,可心中终是对那草菅人命的薛蟠颇有薄鄙,便能不说就不说。又有那有姐妹就出现的宝玉,插科打诨,贾母上房便又热闹起来了。 果然薛蟠的案子很快就有了新进展,因那应天府上初上任的便是那位贾雨村,正是倚仗贾府势力起复的。初时还想“秉公执法”一番,待知道了薛蟠与贾家的关系后,立即三言两语将薛蟠无罪开脱了。可怜的无辜枉死的“冯渊”,谁让你取这么个名呢? 得知薛蟠的案子了了,薛家即将进京之后,王夫人那阴沉了一阵的脸终于放晴了,便是贾母面前也很不避讳地表示出了自己的喜悦。贾母倒是不置可否。宝玉听得那位听说非常国色天香的宝姐姐要进京了,喜得日日眉开眼笑。他很自觉地将王夫人对那宝姑娘的评价里的“端庄知礼、上京待选”给忽略了过去。三春姐妹是挺单纯地为将有个新姐妹可以一处作伴而高兴。 但这喜悦的期待似乎等的比较久,等的众人先是将喜悦之情慢慢消耗,而后渐渐奇怪薛家是怎么赶路的,因为算着日程,便是蜗牛也该从金陵爬到京了,可薛家还是没见踪影。若不是时常有消息传来说“一路平安,不日即到”,众人还以为他们从这地上消失了一般。而原来的期待之情在一次复一次的“不日即到”中消弭殆尽。到最后,连最最期待的王夫人也变得淡定了。 终于这一日,在门上的人传了消息进来说薛家的人到了的时候,贾母上房内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王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便满面喜色地往外去。贾母便道:“难为她了,这姐妹俩个半辈子没见了。珠儿媳妇,凤丫头去瞧瞧,再有,三丫头也去迎迎。”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素来同进同出,本欲同去的。只是贾母的话已出口,迎春惜春此时便不好去了,便同黛玉一起陪着贾母说话。 外面薛蟠自去拜见贾政,这里薛姨太太带了女儿,入内相见。姊妹们年青离别,再见时已是暮年,不由又是喜又是悲。 待相见毕,便引了入内拜见贾母。贾母是爱热闹的,今见来了远来的亲戚,也是高兴的,含笑待之,命人治下酒席,与薛家接风。 薛姨太太十分感激,贾母便与她寒暄叙阔。一时说道:“年里便听说姨太太家要进京了,我欢喜地什么似的,天天盼着你们来,好一处说话。我老了,就喜欢热闹些。谁知竟到了今儿才见。” 薛姨太太似有些尴尬,道:“也是我那蟠儿胡闹贪玩,一路上走走逛逛,竟走了那么些个地方,耽搁了行程。我半路上又病了一场,才至今儿才到。劳累老太太想着,罪过罪过。” 贾母笑眯眯地道:“姨太太哪里的话,都是亲戚,哪里就这样客气了?”又道:“不知你们的房舍安置地如何了?” 薛姨太太一窒,笑道:“我们家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了,前些日子也打发人来打扫收拾着。谁想那看守的人竟偷着租赁他人,房屋也破损地厉害,修补起来只怕还需一段时日。我们想着先住我兄长家中……” 要住王家怎么把儿子女儿箱子铺盖都给直接搬贾家来了?珍珠在一旁一边看的津津有味,一边腹诽。 贾母依旧淡定如一,笑道:“这下人们不知事,就该好生教训才是。蟠哥儿年轻,他们便更易欺上来了。” 哈啦来哈拉去,就是不说请他们住下的话,直把王夫人和薛姨太太撩地心痒难耐。倒是一旁端坐的薛宝钗依旧一脸淡笑,端庄稳重如仪。珍珠暗暗赞叹,三春和黛玉看在眼里,各有一番思量。 那边王夫人道:“大哥已点了外放,妹妹竟不知道么?” 薛姨太太急道:“这是真的么,我们在路上,竟不知道。只是这如何是好?”总没有主人出去了,一家子亲戚阖家住进去的礼。那不成了那个什么占什么的巢了么? 那边宝钗笑道:“妈放心,咱们的屋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咱们将就几日,等闲了,再好好整修就是了。” 薛姨太太道:“我的儿,我是无妨,只是怕委屈了你。” 宝钗笑道:“妈都不辛苦,我一个小孩儿家,哪里谈得上辛苦?” 贾母笑道:“姨太太家的女儿果然是好,知礼懂事,比我的几个孙女儿可好多了,到底是出门见过世面的。不比她们姐妹几个,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腼腆地很,连个生人都见不得。” 薛姨太太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这是赞呢,还是贬呢!勉强笑道:“老太太谬赞了。” 贾母依旧笑眯眯的,王夫人拿眼色使与凤姐,可凤姐正背着她同宝钗说话呢,没看见。如今虽是她当家,但是薛家是她的娘家亲戚,若想留人,不经过贾母同意是不行的。若她擅自开口留人,也不好办。正急得没法,忽听宝玉道:“老祖宗,不如请姨妈和宝姐姐她们住下吧!反正咱们家空屋子多的是。” 王夫人和薛姨太太险些掉下心酸泪,拿眼去看贾母。却见她仍一脸笑眯眯地慈善样儿,含笑看了宝玉一眼,而后道:“看我老糊涂了——姨太太请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也亲密些。” 薛姨太太推辞了两下,就应下了。而后便命人去安插器具等。 因府里东北角上的梨香院一所还空着,十来间房,足够他们住了,便定了梨香院住下。薛姨太太又言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亦从其愿,贾母不置可否。 此外无话,只后两日贾政追着宝玉要工课,贾母反常地没有派人来“救急”。倒让宝玉勤奋了半月的工夫,只当下人传话慢,倒把随侍的下人训了一顿。 有客新来,晚间无事,宝玉自去和宝钗姐妹等说话。因天冷,珍珠等人便在屋中一处烤火玩笑。先有王夫人人处的婆子四处来传王夫人的话,说薛家一家日后住在梨香院,让各处避讳着点,丫头婆子少往那处去。并各处人称薛姨太太为“姨太太”,薛宝钗为“宝姑娘”。 珍珠正嗑瓜子儿,听了这个,不由一愣。从前看贾府内对薛林二人的称呼一直觉得好奇,同样是亲戚,论理,黛玉还更近一层呢!怎么贾府中对二人的称呼这样不同呢?一个是宝姑娘,一个是林姑娘。一个以名别之,一个以姓别之。一个称呼难道就分出远近亲疏了? 那边还有个史湘云,众人对她的称呼还有“史大姑娘”和“云姑娘”呢。只薛林二人的称呼,如同后宫妃子的封号一般,似乎从未变过。若说称呼黛玉为“林姑娘”是为了避讳宝玉的“玉”字,那宝钗的“宝姑娘”岂不犯了那个“宝”字么?当然,他们平辈之间多无甚忌讳之说,不过是为了区别罢了。 越想越糊涂了!脑仁都疼了。 正自胡思乱想间,便有一个婆子带了小丫头端了一个盘子来,进门都笑道:“姑娘们,薛姨太太让送来的送与姑娘们的礼呢!” 珍珠晴雯等人倒罢了,那些个小丫头们哪有不爱礼物的,呼啦一声,便簇拥上前去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珍珠往托盘上看去,只见那上面是一些荷包、帕子、扇子、香袋儿等物件,另有一盘是给珍珠等大丫头的,是戒指,手串等物,众人一一看了,分了,竟是一个不落的。 珍珠拿着她的那个珍珠戒指看着,银戒底,上面镶的珠子虽还圆润,却甚小,看不出什么出色的地方,也挑不出什么瑕疵。只是珍珠如今在这里看得多了,眼界也高了,这么个东西,还看不进眼去。只拿在手里把玩着,问道:“这些是薛姨太太家送的?是各处都有么?” 那婆子笑道:“是呢,这薛家真不愧是皇商,出手真大方,我们这里的,几乎是人人都有份。连我个老婆子也得了赏呢!听说姑娘们的这些,都是宝姑娘亲自选的呢!” 珍珠把那戒指套进左手无名指上一试,便道:“有些小了,外面送来的,终究没有咱们自己的合心。”旁边一个小丫头正自欢喜得了礼物,珍珠看她喜得眉开眼笑的,不由也微微一笑,将那戒指递与她,道:“给你了。” 那小丫头一呆,想不到竟能得这意外的惊喜, 正要接了,不想那边金钏儿把玩着自己的东西,正自欢喜——因她的东西比别人略厚了一层——见了她的作为,口中说道:“你也糊涂了,这是宝姑娘给你的东西,你怎么就给别人了?这让宝姑娘知道,岂不伤心?” 珍珠笑道:“姐姐才糊涂了,宝姑娘既赏给了我们,便是我们的了。既是我们的了,便由得我们处置了,送人或留着,有甚差别的?宝姑娘若是为这生了气,可见不是真心和我们好的,我们也不必放在心上。若是真心和我们好的,又哪里会在意这些?” 晴雯素与金钏儿不大对付,此时便在一旁笑道:“姐姐说的很是。”麝月等人也都称是,金钏儿脸上要笑不笑,要恼不恼的,又想不出话来回她,见众人都在,脸上越发下不来,赌气去了。 珍珠也不在意,平日里她三天两头地挤兑自己,如今竟挑上门来了,还真怕了她不成? 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戒指递与正呆呆站着的小丫头,道:“喏,还不拿着。”小丫头看她不似作谎,便忙忙接了,眉开眼笑地道:“谢谢珍珠姐姐。”晴雯道:“眼皮子浅的,这么点东西竟就让你掉钱眼里去了?没出息的东西。”把小丫头委屈地什么似的,嘟嘟囔囔道:“我又不像姐姐们,惯常见好东西的。”晴雯眼一瞪,眉一挑,那小丫头吓得跳起来,道:“我去浇花去。”一溜烟跑了。 众人见了,都笑了。晴雯自己掌不住也笑起来,顺手也把得的东西给了小丫头,倒让那个小丫头受宠若惊。而后便散了。 第十七回 此后薛家便在梨香院住了下来。而次日起,薛姨太太便带了薛宝钗在府中各处拜见,将各处要见的,能见的,可以见的,都见了个遍。这宝钗也不愧博闻强记了。一二日工夫竟将这些人的关系认了个明白。这上上下下丫头妇女婆子,算来有一百多个。她虽不说认得了十成,却也知道了九成半。但凡见过的,便没忘记的。真真让人佩服——在后几日的薛家还席里,便表现了出来——那些人她竟没一个叫错的。 席上,珍珠也见到了香菱,果然好相貌,且性子和顺,聪明灵透。珍珠一见便生了好感,趁空了拉着说了好一番话。那香菱见她是个好的,又是真心相交,也十分欢喜,说说笑笑,二人的关系便越发好起来了。 此后日子便越发平稳了。只是府中自先后来了林薛二人,便越发热闹了。别人还罢了,惟独宝玉,这边一个神仙似的妹妹,那边一个美人姐姐,看都看不过了,乐都来不及乐,竟越发无事忙了。引得众人嘲笑他一番,他也不生气。 而那边,鸳鸯却觉得珍珠这丫头又些不对头,这日实在忍不住了,便趁着无人注意,到她屋里问起话来。 鸳鸯道:“你且和我说实话!” 珍珠奇道:“什么实话假话的,姐姐说的是什么,我竟糊涂了!” 鸳鸯道:“死丫头,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去!那日宝姑娘赏你的东西,你随手就给了小丫头了。以你万事不出头的性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后来宝姑娘来了,你也总淡淡的,偏偏对香菱那丫头好得很,亲热地跟姐妹一般。当我都是瞎子么?” 珍珠嘻嘻笑道:“姐姐火眼金睛,可以和孙悟空相媲美了!哪里能是瞎子呢?” 鸳鸯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少混说,还不从实招来!” 珍珠见混不过去,便苦笑道:“姐姐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么?” 鸳鸯道:“不是说家里突然遭了大难,家里艰难,过不下去了,才卖到了这里么?” 珍珠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事儿是这么着没错,虽有些出入,却也不差什么。”遂将那往事略略说了个大概。 鸳鸯听得呆了,道:“不过是个屠户,有什么能耐……” 珍珠苦笑道:“姐姐是在这里长大的,如今又是跟的老太太,自然不能想象我们小老百姓的苦处。那李家若真说起来,便是这里的一个门丁都比不得的小人物,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家是平民百姓,一无族亲,二则父亡兄弱,家徒四壁,不过勉强糊口罢了,胳膊如何拗得过大腿?我们家还算好的,到底天无绝人之路。如今算是过了那个坎儿了。”说到这里忍不住落下泪来。 鸳鸯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落泪。她每每见珍珠温和淡定的模样,谁能想到她身上竟有这样的事呢? 又听珍珠道:“在这里这几年,我每想起当初的事,总是噩梦连连。若是当初我哥哥挺不过来,若是我母亲没熬过去……但凡他们二人有个好歹,我们这家便算是完了!当初我听到薛家的事儿的时候,忍不住替到自己的身上来了。这薛家便如那李屠户家,香菱便如我。薛家仗势欺人,那香菱已是个苦命的了,若是真能被那人娶了去,如今已与人家做了个正头夫妻,强似如今的丫头不丫头,妾不妾的百倍!人家是苦尽甘来,可她偏偏是莲心掉进黄连汤,苦上加苦!为了她,薛大爷闹出了人命官司,薛姨太太能看她顺眼?宝姑娘再好,也是女儿,是妹妹,还能为她和自己的亲妈亲哥哥对着不成?再说了,我看她可没丁点这个意思!由此及彼,同病相怜,故我难免多疼了香菱,待宝姑娘自然慢待了些。倒叫姐姐看出了形迹了。姐姐我是不怕的,只是让有心人见了,倒要惹一番是非了。日后我定改了。” 鸳鸯道:“我只当是你看不惯她做‘散财童女’,哪里知道这里面竟有这样的典故!竟都可以出一本书了!你也憋的住,往日里竟一点风都不透的。” 珍珠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还拿着自家的苦事到处招摇了?咱们这些人里,若真是蜜罐里出来的,还在这里熬什么?——不过姐姐,这‘散财童女’的名号,又是怎么回事?” 鸳鸯笑道:“你竟不知道?这是那起子促狭的给那位起的外号儿。不过来了这么些日子罢了,上上下下这么些人,竟没漏过她的好处的。惯会拿些小恩小惠做好事赚好名儿的。这点上倒和她那位大傻子的哥哥挺像的。不愧是商家出来的,也不亏了他们家‘珍珠如土金如铁’名号!” 珍珠看她样子,也是多有不屑的,便故意道:“老太太不是总夸她么,我看倒把林姑娘给比下去了。” 鸳鸯道:“就凭她!?”又看珍珠道,“你当我是糊涂的,我看你才是糊涂的!她能和林姑娘比么?老太太明白着呢!一个是儿媳妇的外甥女,一个是嫡亲的外孙女,谁亲谁疏,老太太能分不清么?只是她们家是客,总得留三分颜面。又没有什么大事,总不能撕破脸吧!” 珍珠道:“这话很是,只是自宝姑娘来了后,宝二爷和林姑娘闹别扭可比从前多了许多了。二爷也不懂事,倒让林姑娘白生了几场闲气。” 鸳鸯听了这话,点点头,沉吟不语。半晌方道:“老太太明白着呢!她老人家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薛家的这些她还看不到眼里去。这宝姑娘的行事虽得了一些下人的心,只是到底上不得大台面。不说和林姑娘比,那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千金小姐,那才是大家风范!便是和咱们家的三位姑娘比,也差了许多。不说别的,但这打赏上便不妥了。谁家正经的姑娘们都不是小气的,只是也不似她这般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有钱似的整日撒银子。不像大方,倒像暴发户,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家有钱么?” 珍珠知道鸳鸯最是忠心贾母的,爱贾母之所爱,恨贾母之所恨,看她的态度便可见贾母的心意了。而贾母定会透出意思来,想来林黛玉的处境是无忧的了。 珍珠舒了口气,黛玉之可爱,是让人越来越爱的。这段时日珍珠与她虽非朝夕近身相处,但也是常见的,便越发觉出黛玉的好处来。那边伺候的紫鹃,如今已是死心塌地地跟着黛玉了,万事皆妥妥帖帖。倒让原来从林家跟来的雪雁退了一射之地,此便是一证了。 可越是如此,越发让人担心她的未来。日后不知道会怎样呢! 想了想,珍珠又问道:“那宝姑娘不是说上京选秀的么,怎么还是一点信都没有?”还有他们家的房子,怎么小半年的工夫了,还没修好?这话珍珠没出口。 鸳鸯悄声笑道:“你不知道,宝姑娘的待选资格,已经被革了。” 珍珠“咦”了一声,怎么这正显摆着的炮仗,点了那么久,正等她响呢,怎么就哑了? 鸳鸯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还是为了这次薛大傻子打死人的事儿,虽说压下了,但到底是有这样的事儿的,知道的人不少。况他如今在京里闹腾,也得罪了不少人,只不定被谁阴了去,暗地使了绊子。可怜他们家为宝姑娘应选砸了多少银子下去,都快堆成一座山了。若真去选,以宝姑娘的品格,无有不中的,只是如今竟败在这里,连选的资格都没有。倒是可惜了。” 珍珠听得心头直跳,不知道该乐还是该悲,听鸳鸯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可惜了人还是可惜了银子。看了看四周,见门关的严严实实的,她二人声音又小,只彼此听得见罢了,方放了心,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鸳鸯也明白她的心思,声音越发小了,道:“你放心,这是外面回话的嬷嬷们同老太太说的。老太太并不避讳我,所以我才知道的。” 珍珠点点头,半晌方道:“这边事了了,那边只怕又要生事了。” 鸳鸯奇道:“这怎么说?” 珍珠道:“你道薛家的房子怎么修了这么久都没修好,只怕他们打着两手的主意呢!宝姑娘只比咱们二爷大两岁,又是两姨亲……” 鸳鸯不语,珍珠便拉她,笑道:“罢哟,咱们说这些做什么?老太太什么不知道的,只怕早八百年就把那些人的花花肠子都摸清楚了,连几个弯儿都是明白的。咱们只管伺候上头的就是了。” 鸳鸯叹道:“虽说如此,我也是知道的,可咱们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待我又是那样儿,若让我一点也不想,如何能够?” 珍珠道:“你也太‘杞人忧天’了,纵使担心,又能如何?老太太是老祖宗、老寿星,吃的盐比咱们吃的米还多呢!哪里用的着我们想辙的?况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不妨学学宝二爷。” 鸳鸯噗嗤一声笑了,道:“二爷听了你这话,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呢!” 珍珠笑道:“二爷若是知道,哪里会哭,一定是欢喜找到个知己呢!” 鸳鸯越发笑了,心中不郁散了大半,道:“你呀,小事儿朦朦胧胧,大事儿倒是一点都不胡涂。日后也不知道哪个有福的得了你去。” 珍珠红了脸,道:“姐姐取笑了。”又叹道,“我如今不想别的,只想着什么时候能一家子团聚,永不分离才好。” 鸳鸯知她想起了家中母兄,恐她伤心,忙忙岔开话题,说起别的事儿。珍珠也知她心意,遂不在提。 又说了一回话,鸳鸯便回去了。珍珠收拾了一回,便往后院去。 欲知后院有何事,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话说珍珠正往后园去,却听那边屋子里有人说话声,别的倒也罢了,珍珠却仿佛听到“林姑娘,宝姑娘”的话,便站住了脚,静静听着。这屋子是几个小丫头们住的,只听里面的人说道:“姐姐,她说林姑娘好,我却觉得宝姑娘好些,你也说说,哪个好?” 另一个声音说道:“林姑娘有林姑娘的好,宝姑娘有宝姑娘的好,这样两个人,如何比得?” 一个声音说道:“姐姐这话,又在打马虎眼了。” 又一个声音说道:“小红姐姐说话,总是这么着,说了与没说,也不差什么的。” 珍珠细一听,那另一个声音果然是小红的,另外两个也都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一个佳蕙,一个是春燕。 先听春燕说道:“我就是觉得宝姑娘好。你看,宝姑娘待人和蔼,从不生气,就是和我们说话,言语里也透着和气亲切,不像林姑娘,平时对我们不理不睬的,话里话外都爱打趣人。那张嘴巧地什么似的,又刻薄地什么似的。一开口就让人说不出话来。” 小红道:“这么说,你是被林姑娘说过了?” 春燕道:“我是什么人,哪里入得了林姑娘的眼?只怕到这会子林姑娘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呢!不像宝姑娘,才一面,就记住我了呢!” 佳蕙道:“林姑娘嘴上虽刻薄些,却也没什么坏心,不过说两句罢了。咱们姐妹们玩笑起来,什么话不说过的?没的还为这个生气的,她不过爱玩笑些罢了。” 春燕道:“那她也不如宝姑娘大方,你难道忘了宝姑娘初来的时候,可赏了好些东西给我们,林姑娘来的时候,我们可没得赏!” 小红道:“你也太小心眼了。咱们是什么名牌上的人,林姑娘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千金大小姐!尊贵着呢,哪里想得到这些?再说,我们又做了什么要让她赏的?我们是宝玉房里的,哪有做妹妹的要赏哥哥房里的丫头的?” 春燕道:“宝姑娘不是赏了么?人家可是初来呢,这又算什么?林姑娘是千金小姐,宝姑娘就不是了么?等日后宝姑娘选秀选上了,那就是主子娘娘了,是千金小姐什么的比得上的么?” 佳蕙哧地一笑,道:“什么主子娘娘,你也不怕牙疼。” 春燕越发不服气,道:“你又知道什么,也在这里说我。” 佳蕙道:“宝姑娘的选秀若是没选上,那还算的上是个千金小姐,若是选上,可就不是小姐,只是和我们差不多的丫头罢了。” 众人一齐色变,小红忙道:“这话可越发差了,谁都晓得,这选秀是鲤鱼跃龙门,身份增百倍的事,哪里像你说的这般,肯定是你胡诌。”春燕如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 佳蕙道:“我原来和你们想的一样,前儿我才知道竟是我们想岔了呢!你们也知道我妈在太太那边当差。那日太太到薛姨太太那里说话,我妈可是亲耳听见太太和薛姨太太说的话的。听说这选秀分两种,一种是给皇帝选小老婆的,一种是选丫头的,薛家身份不够,宝姑娘只能选丫头这一种的。太太就说舍不得宝姑娘去,不如留下。薛姨太太说是没法子。我妈亲耳听见的,哪里有假?” 春燕咬咬唇,不言语。小红见她这样,便道:“你也太磨牙了,嘴巴也收着些,什么选大老婆小老婆的,这也是你能说的?” 佳蕙方才一惊,刚刚只顾着显摆了,想到方才说的,不由面上一白。春燕倒也干脆,道:“我们正说林姑娘和宝姑娘哪个更气派呢,这也不能说么?” 佳蕙和小红方松了口气,正要说话,突见门被撞开,唬了众人一跳,一看,却是小丫头坠儿一脸喜色地跑进来,手里兜着一捧东西。佳惠正不自在,便骂道:“做什么这么蝎蝎螫螫的,吓我一跳。” 小红和她倒好,便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急?” 坠儿笑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却是三四个银锞子,而后方道:“宝二爷让我去林姑娘那里送果子去,谁知可巧林姑娘那里正收拾秋季的衣裳首饰呢,便随手赏了我几个锞子。” 春燕道:“这林姑娘可真大方!”语气有些不自然。那几个银锞子式样小巧精致,只怕也有好几钱重。 坠儿笑道:“可不是么,如今最好的就是林姑娘那里了。活儿都是一样的,偏林姑娘说辛苦了她们,既服侍了她,也当得半个林家人了。就叫那里的丫头婆子们也拿一份林家的月钱,如今她们都吃着双份儿的呢!” 想了想,便看向春燕笑道:“林姑娘那里是香饽饽,我们是挤不进去了。好妹妹,你妈不是在梨香院那边照管花草么,宝姑娘比林姑娘可大方多了,想来也要多拿一份两份的了。也不说与我们知道,还怕我们抢了不成?” 春燕面上有些不好看,讪讪道:“哪里的话,没影的事儿,你也编排出来。” 坠儿道:“可不是编排,你也知道我妈在那日选人的时候偏病了,愣把这好机会给错过了。你妈若做的好,就和宝姑娘说说,让我去那里当差吧!她如今在家,每日唉声叹气,光费口粮,没进账,倒让我们烦的受不了。” 春燕道:“你怎么托上了我,这哪里说起?” 坠儿道:“你不是总说宝姑娘慈霭么,你妈既在那便混了个脸熟,难不成还说不上一句话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若是成了,也是你妈的好处,我们自有谢的。” 春燕正自不耐烦,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旁佳蕙感激方才她兜话,便笑道:“坠儿你也糊涂了,这各处派人都是上头的令,春燕她妈能说什么?你要求,不妨去求平姐姐,只她还能在二奶奶面上说上话呢!” 坠儿叹口气,方罢了,思度着如何去求平儿。小红恐又生出纠纷来,便忙道:“也是时候传饭了,咱们快走吧!门上只怕正等人伺候呢!” 春燕忙道:“姐姐说的是。”第一个往外去,众人见她去了,也没意思,便都散了。坠儿见众人去了,将锞子小心收好,也往外去。 珍珠站在后角廊下的花丛边上,竟未有人看见。想了想,又品度了一番,不由失笑。便往黛玉房里去寻紫鹃说话去。 这年头,隔墙的耳朵真是无处不在呀! 天气渐冷,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次日过去吃酒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二人先往荣府来,面请贾母等人。 贾母本是爱热闹的,如何不去?当下便应了,说好次日一早吃过早饭后过去。尤氏婆媳二人欢喜得很,自是回府料理不提。 冬日天冷无趣,众姐妹并丫头们都被拘坏了,听说此事,只当出门游玩一般得乐,便都说要去。只是主子少丫头多,便生了不少是非出来。宁府和荣府虽说出自一家,可到底是分了府的,还能把所有的丫头都带去不成?众位姑娘便捡了几个随身的丫头带去。别的倒还罢了,只宝玉屋里,金钏儿是定要去的,她是王夫人给的;珍珠也是要去的,她是老太太给的;晴雯也需去,她也是老太太放在宝玉房里挂名的。其余的大大小小的丫头们,记的上名的麝月、秋纹、碧痕、绮霰、茜雪,还有记不上名的小红、佳蕙、春燕、坠儿等,实在闹腾的很,最后终究是看麝月平日老实,就选了她去。小红等人倒都罢了,她们都是被隔得远的人,也不曾有这念想,便也不甚失望,只暗叹“果然如此”,便罢了。这秋纹碧痕却是心有不平。眼前这事虽暂压下了,只是不想日后却因此生出多少事来。此是后话了。 既定了下来,宝玉房里便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晴雯等人自是能为出去玩而高兴,秋纹碧痕几个落下的却是心内泛酸,口中说着不酸不淡的话。金钏儿着意调停,却是越劝越乱。珍珠只做听不见。 正自热闹着,忽见帘子一掀,外面走来一个人,笑道:“哟,你们这里好热闹。”众人都一惊,回头一看,竟是琥珀。皆都忙忙起身含笑让座。 珍珠与她最好,忙上前拉了她手笑道:“琥珀妹妹怎么来了?”早有碧痕乖觉,上了茶来,笑道:”姐姐喝茶。”琥珀摆摆手,道:“多谢!只不必忙,我有正事呢!”说着反拉住珍珠的手道:“老太太找姐姐有事呢,快随我去吧!” 珍珠一惊,也不知所谓何事。众人脸上不免带出些来,都有些狐疑地看着珍珠。 琥珀却恍若未见着一般,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走,口中说道:“快走吧!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话说珍珠随了琥珀到了贾母上房,却见贾母上房内众人都在。见珍珠进来,众人都把眼光放在她身上。尤其是贾宝玉,那眼神透着真实的欢喜。 珍珠平日里做惯了隐形人,如此被众人“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不由浑身不自在,心头越发惴惴不安起来了。低头上前请了安,便垂首不语,眼睛只盯着自己裙角上的淡紫色莲纹看。 耳边而后便响起贾母的声音:“可怜见的,这丫头从前在我这里便是老老实实的,一句多的话都没有,若不是鸳鸯和我说,我还不知道呢!” 呃?! 珍珠有些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听贾母的语气是善意的,心下宽了许多。鸳鸯也不会说她的坏话。不过这话不是让她接的。果然王夫人一旁说道:“可不是么,从前打眼过,只瞧她蠢蠢笨笨的,倒都罢了,不妨竟是这么个孝顺孩子,竟是我眼拙了。到底是老太太,一眼就挑了个好丫头。如今给宝玉使唤,我们心里也是放心的。” 珍珠越发奇怪,这都说的是什么?莫不是…… 珍珠眼角看见鸳鸯在那里朝她眨眼睛,不由心头一颤,估计就是这丫头把她的事儿说了。故贾母喝“最慈善不过”的王夫人方才有这般言语。贾母倒也罢了,只是从前不曾注意她罢了。当然那也有自己故意隐藏的意思。王夫人就不同了,前番可是挑了她一回不是呢!好在她机灵,不然可有苦头吃了。如今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只用“慈悲”的眼神看着珍珠,仿若那佛堂里的慈眉善目的菩萨一般,却让珍珠不可察觉地哆嗦了一下。忙低头道:“老太太太太谬赞了。” 古有木兰从军救父,今有珍珠卖身救母。且这个孩子还是谦和有礼、温柔和顺的好孩子。伺候宝玉再合适不过了。贾母和王夫人点点头,越发满意。 贾母而后道:“宝玉身上的衣裳,如今越发精细了,你的工力劳不小。” 珍珠忙道:“宝玉的衣裳主要还是晴雯她们几个做的,我不过打个下手罢了,哪里能称得上‘工力劳’二字?” 贾母笑眯眯,道:“做得好,又不居工力,是个好的。在这里这么几年,也从没出过错的。可称的上是‘忠孝两全’了。” 宝玉在一旁忙道:“老祖宗是该好好赏一赏珍珠姐姐才是。” 贾母笑道:“好好好,赏赏。”命小丫头拿了一匹缎子,两个戒指,一个荷包赏了她。又想了一回,叫了一个婆子道:“叫凤丫头派个人去,叫她家里人来,接了回家去住几天。可怜见的,在这里这么几年,她娘不定怎么想着呢!” 珍珠原还不怎么着,如今听了这话,忙跪下,磕了头谢赏。贾母不愧是人精,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旁薛姨太太笑道:“可见是个实心孩子,这东西什么的都不爱,一听能回家去见见亲人,就乐得什么似的。” 王夫人笑着点点头,眼中也透露着满意。 珍珠谢恩退下,外面的丫头媳妇婆子们都顺风耳、眼里眼,见贾母王夫人两大巨头都这样赞珍珠,又赏了好些东西,便都道珍珠要走运了,只怕“前途无量”呢,便都赶着上来奉承。珍珠苦笑不得,脸上越发不敢带出来,只面带笑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着。一面心底自嘲:人家韩信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则是“成也鸳鸯,败也鸳鸯”了。往日托了和鸳鸯的关系好,方才能躲了那些是非纷争。不想今日竟也毁于鸳鸯之手。唉! 这边好容易应酬完了,便回房里去。 房里的人早得了消息,见她回来,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冲里喊道:“珍珠姐姐回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各处出了许多的人,见人人都满面笑容地出来了,道:“恭喜姐姐,贺喜姐姐!” 珍珠哭笑不得,只得寒暄着,心中却是有些烦躁起来。 说话间,已是直到快掌灯的时候,凤姐处来了个小丫头,道:“二奶奶打发人去了,姐姐家里都好,听得了信,就说明儿一早就来接姐姐家去。” 珍珠又是欢喜又是伤心,道了谢,又拿了果子给她,小丫头道谢去了。 说话间,宝玉进来了,看见珍珠,便笑道:“好姐姐,我竟不知道这事,可饶我一二吧。” 珍珠伺候他日久,虽不甚亲近,却也知道他性子。不过是个被宠坏的不懂事的孩子罢了,虽天真不合时宜,却也无甚坏心。况这会子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态度自是好了三分,笑道:“二爷那里的话,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二爷。” 说着福身下去,深深福了一礼。 宝玉慌忙去扶,道:“珍珠姐姐太客气了!”竟欲还礼,让珍珠躲之不迭。众人看了都笑了,道:“他两个倒这样客气起来,直拜一天吧!” 金钏儿在一旁早看得满眼火热,一面满面笑容地道:“二爷累了一天,也该换身衣裳,去去乏才是。” 宝玉对女孩儿顺从惯了,也就应了。今日珍珠仍是当值,便依旧伺候着接衣裳点佩饰。宝玉却是一口一言地与珍珠说话,倒让珍珠有些苦不堪言起来。平日里伺候,不过是“二线”的丫头,如今这会子倒像是进到“一线”了,其余的丫头们倒都罢了。那金钏儿射出的眼刀子一把把扎在珍珠身上,宝玉却仍无所觉,倒让珍珠叹息起来。 果然是“假宝玉”,这样的性子,可怎么好。她自是有自知之明。况如今早已没有了“花袭人”,但后事,还是要早谋划才是…… 收拾停当,珍珠便欲去收拾东西,预备明日家去。谁知那边秋纹道:“姐姐明儿要家去,那宝玉去西府里,岂不少了个人伺候?”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 碧痕也不落后,将一盅新茶奉与珍珠,笑道:“姐姐忙了半日,想是渴了,不如喝口茶润润。” 她们几个人个个野心勃勃,都欲将别人比下去。本来倒是平分秋色,不分伯仲。偏偏如今珍珠异军突起,得了贾母与王夫人的眼,竟直接跃过了宝玉如今最近身的金钏儿去,日后的前途已有了三分保证。而她们这些人,肯定有不少要出去的,日后也会有更多新人进来。她们在这里呆地久了,眼界自然高了,谁还想出去以后配个小厮过一辈子?可巧眼前正是个好机会,如果不抓住,只怕就难有下次了。趁着人少时好好服侍了宝玉,能得个好处。 珍珠不想她们竟是想地那么深远,看余的几个也都是一脸奉承,便把眼光放在站在角落的金钏儿笑道:“姐姐定一个就是了。” 金钏儿冷笑道:“这如何使得,我是什么人,哪里能做这个主?还是妹妹自个儿定吧!你空出的名额,谁敢做这个主了?” 珍珠对她的话中的酸意只作不知,看众人灼灼的目光,灵机一动,便道:“宝玉这会子不在,这僧多粥少,我选谁不选谁都不好,也没有为这事还吵到上面去的理,依我说,不如抓阄吧!”便让小丫头拿了平常玩耍用的骰盅过来,道:“你们一个个地掷骰子,谁掷的点数最大,明儿便去。” 众人有些面面相觑,却也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主意。若珍珠定了任何一个人去,这余的人只怕会更不服。这掷骰子就看自己的运道了,完全听天由命。 几个人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你推我攮,谁也不肯上前,好半天,还是碧痕干脆,上前掷了,却也是紧张得眼都闭上了。待骰盅一揭,一看,四个骰子,十八点,不错。碧痕满面笑容。 秋纹不甘示弱,念了声佛方上来掷了,却是二二三五,十二点,当下便气得脸都白了,转身就走。最后的绮霞也没超过这个数,也恼的很。喜得碧痕眉开眼笑,竟比捡个元宝还开心。 晚间珍珠便在房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麝月晴雯等都来帮她收拾。 晴雯是个直肠子,便道:“你也太老实了,在这里这么几年,竟不说一声的?若不是鸳鸯姐姐说破了,我们竟都不知道。” 珍珠苦笑,我倒宁愿她什么都不说呢!也是自己一时疏忽,竟忘了嘱咐她守口如瓶。这一路走来,她使劲力气把事儿岔出去,偏偏它最后还是绕回那条道上去,如何能不让人泄气。心中想着,口中说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谁还到处说去?” 麝月道:“也是我们同姐姐关心不够才是,逢年过节总有姐妹们由家里接了回去。竟没注意姐姐这几年竟未回去过的。”说着落了几滴眼泪。 珍珠忙劝道:“这是我自己不说,与你何干,快别哭了。别人看了,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了。” 晴雯道:“我看你也不是那种为了赖这里不想回家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珍珠叹口气,道:“你们家里都是这里的,自是不用牵挂。随意一说,便可以回去。只是我家却是外头的,又穷的很。那些妈妈嫂子们哪个不是嫌贫爱富、挑人下菜的?而且,我怕我一回去……就不想回来了。”说着愣愣地出神。 那个贫寒的家啊,是她的家么?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被卖进了贾府。若不是她的家,那她的家又在哪儿?她有时觉得如今只是一场梦,她只要忍着,只要等梦醒了,一切就能恢复原状了。她又能开汽车、玩电脑、看电视了。可是这梦太过真实,太过漫长,反而让她觉得那前一世才是一个梦,一个美好又残酷的梦,而她被那个梦抛弃了。 如今的她仿佛如同《镜花缘》里说的一样,好好的人,在两面国里呆久了,也变得有两面了。原来的“花袭人”就是她如今的面具,一个温柔和顺的贤良人,从不与人为难。只不过如今的她不会有那个“花袭人”的心思罢了。再说如今又挂上了“孝顺”的名号,也不知道这个面具还要带多久。在卸下面具顺利离了这里之前,会不会被贾母和王夫人这两大巨头给夹死? 花家虽穷,可还有两个人在等着她想着她念着她。孙氏和花自芳,那是这世界她唯二的亲人,在家的时候虽苦虽穷,却比在这里开心得多。因为那是她可以放心依靠的两个人。她若回去了,只怕真不想回来了。 …… 她这里一径呆愣,不想那麝月晴雯已红了眼圈儿,见她愣愣出神,只当她想家伤心了,忙上去推她,道:“快别伤心了,这明儿不是可以回家了吗?” 珍珠愣了一回,方回了神,勉强笑道:“我这胡说些什么呢?”晴雯麝月忙收了泪,见她似忙地团团转,却只是将收拾好的包袱拆了包,包了拆,以为她如今能回家见母兄,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殊不知想岔了多远去。 第二十回 正说话间,却听外面丫头道:“平儿姐姐、鸳鸯姐姐、紫鹃姐姐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平儿鸳鸯紫鹃三个已进来了。平儿先笑道:“哟,瞧这里忙的,我们竟来的不巧的。” 珍珠忙道:“姐姐那里的话,快坐。”又让紫鹃、鸳鸯。 平儿摆手道:“快别忙了,我是请罪来的,还请妹妹原来姐姐鲁莽呢!” 珍珠一愣,晴雯麝月也是不解,珍珠忙道:“姐姐这话说的奇,我竟不明白了。” 鸳鸯上前一步道:“好妹妹,今儿这事儿,是我的不是。你的性子,行事作风,我都知道的,前儿你同我掏心地说话,我听了哭了一场,那日平姐姐和二奶奶来老太太说话。平儿见我有些烦恼,便问我。我想她也不是外人,便说了。谁知二奶奶耳尖,偏听了一两句去。老太太便问起来,我们实在瞒不过,只得说了。方才有了今儿的事儿。” 珍珠一愣,她知道有鸳鸯的,竟不妨还有平儿在里面。 那边平儿也是一脸愧色。晴雯麝月不好插话,又不好走人,只好对视一眼,干站着。 紫鹃见场面僵住,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去了。她们也悔得什么似的。我今儿是老太太那里传了话出来,才知道这事儿。见她们这样,便叫她们直接过来给你赔不是。都是好姐妹,别为了这事儿伤了和气。你若生气,要打要骂也使得,只别憋在心里。若是憋坏了,不说我们心疼,她两个不是更伤心?若是嫌打她们手疼,不如我替你动手如何?” 说着真要动手,珍珠虽心知她是做戏,心中的气却到底消了些,忍不住道:“罢了罢了,快免了吧!她们两个一个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一个是二奶奶的左右手,哪里是你能动的?别的带累了你。” 紫鹃见她模样,知道气已消了大半了,便笑道:“如此说来,便是不怪她们了?” 珍珠叹一口气,道:“你也说了,都是自家姐妹,哪里有这么多气好生的?没得伤神,罢了吧!” 平儿鸳鸯两个方舒了口气,二人又上前来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地说了一车的话,珍珠就是有再大的气也消完了。何况心里终究没有怪她们的。一番话下来,几人依旧和好如初。 又说了几句,众人便散了。珍珠等人睡下,各有所思。 次日一早起来,洗漱穿戴了,因今日是她当值,便要去伺候宝玉起身穿衣。麝月晴雯几个见了,便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何必还来忙这个?快去吧!” 珍珠心中感激,含笑道了谢,便往贾母上房去。 贾母上房内,贾母才刚起身。鸳鸯听说珍珠来了,忙回了贾母。贾母便叫了珍珠进去,笑道:“我听说了,你今儿要家去,可惜了,今儿我们要去西府那边赏梅去,倒是你没了这眼福了。” 珍珠笑道:“老太太哪里的话,我跟这老太太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识过,什么没玩过没吃过的?况如今也大了,不像小时候总贪玩儿。今儿亏了老太太的恩典,我能回家一趟。虽说没得玩,可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贾母笑道:“好丫头,真是个明白人。” 鸳鸯一旁拉拉她的袖子,贾母宠溺一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今儿既回去了,不如索性在家多住几日。” 珍珠喜出望外,忙跪下给贾母磕头,贾母更加喜欢,让鸳鸯赏她。鸳鸯含笑应了,带了珍珠下去,真个拿了一个包袱给她。 珍珠打开吓了一跳,里面是一套簇新的灰鼠毛的紫褐色对襟团花镶棕色条纹边的褙子,上好的料子,风毛也是极好的,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 鸳鸯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不是没见过这个。这是老太太去年外面孝敬上来的,老太太又不穿外面做的,白放着占地方,久了若霉坏了,不是更可惜?老太太前儿说让我收拾出来,预备着送人或赏人。昨儿还送了赖嬷嬷两套呢,这一套也是不差的,就给你了。老太太也知道的。你收着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又将包袱包上。 珍珠方才收了,知道这大概是鸳鸯有意挑了好的给她,十分感激,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番话。方才告辞出来。因还要到王夫人那里去请安告辞去,鸳鸯便道:“你先去,等你哥哥来了,要出门了,我叫人给你送二门上去就是了。省得你拿了回去,倒生出一场口角来。” 珍珠含笑道谢。 而后又往王夫人那里去,王夫人早已起床收拾妥当,见她来请安时,上着八成新的烟青色滚墨蓝宽边的袄儿,外罩着玫瑰红镶边的坎肩儿,下系着石青色绵绫裙,举止规矩,丝毫不差,心中便添了三分喜欢,便说了几句,倒也无甚大事,便放她出来。 珍珠慢慢退出来,出了王夫人的园子,方才舒了口气。 而后便仍往房中来。宝玉也已起了,已往贾母房中去了。麝月便笑道:“珍珠姐姐回来了,方才宝玉还念叨呢!” 金钏儿道:“人家今儿要家去,哪里有心在这里?” 珍珠只当没看见,笑拉着麝月晴雯的手悄声笑道:“多亏妹妹们帮忙!平日里倒罢了,偏今儿老太太太太要出门,若我伺候了二爷再过去,就晚了。老太太那里人都来齐了,我热辣辣地去,倒惹地尽人皆知,倒要说我轻狂了。” 麝月倒罢了,平日里都是老实惯了的,晴雯却是个火辣脾气活爆竹,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就你多礼。” 众人都笑了。 而后便有婆子拿了众人的饭上来,宝玉在贾母房中吃饭,众人不用伺候,便一起坐着吃。珍珠有些心不在焉的,那里吃的下,吃了两口白粥便罢了。金钏儿见了,便道:“妹妹也该用些才是,今儿回了家,哪里能有这样好的东西吃?妹妹在这里这么些年,早养刁了嘴,这乍一回了家,吃糠咽菜的,如何受得了?还是多用些吧!好歹能垫一垫……” 众人听着这话不像,正要岔过去,珍珠脸上已挂了寒霜了,冷笑道:“姐姐倒是好心,这样关心,只是我是穷苦惯了的,粗茶淡饭正合我的意思,就不劳姐姐费心了。不比姐姐,打小没离了这里,实在是金尊玉贵的很!” 金钏儿见众人围着珍珠转,心中早已经不自在多时了,昨儿宝玉在时还能忍了,如今宝玉不在,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她本是府中的家生子,没什么见识,人又浅薄,嘴上更没个关口,这话一说出来虽也有些不妥。可若是珍珠能忍下了,也就罢了。只是珍珠于家人一事上乃是逆鳞,如何忍得?便忍不住呛口了。她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她暗讽珍珠家境贫寒,珍珠便回讽她也是个家生的奴才子,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其余的人见闹起来,怕惹开了倒让她们吃不是,便有人早早簇拥着珍珠走开了。 金钏儿暗恨不迭,其余等人劝了几句,便也散了。 不久,便有宁府的嬷嬷们来请了,贾母便带了众人往那边去。 主子们一散,剩下的人不是懒懒散散地歪着,就是不知跑哪里玩去了。平日里偌大的屋子便显得空荡荡起来,正自焦躁着,便见一个小丫头进来道:“珍珠姐姐,二门上来人说,外面有个自称是你哥哥的人来了,说是来接姐姐的。” 珍珠险些没把杯子给摔了,拿起手中攥的死紧的包袱,强自按捺了心中激动,往二门上去。到了二门上,一个贾母房里的小丫头拿了一个包袱上来笑道:“姐姐今儿家去,我竟才知道。怪不得鸳鸯姐姐让我在这里等了半日。这是鸳鸯姐姐让我给姐姐的。” 珍珠忙接了,笑道:“多谢你了,如今我也没什么,等我回来,再好生谢你。” 小丫头笑道:“姐姐哪里的话,这有什么谢不谢的。” 珍珠同二门上的婆子们打了招呼,由一个婆子带着往西角门那边去。那小丫头便一直跟着。珍珠道:“你回去吧,跟着我做什么?” 小丫头笑道:“鸳鸯姐姐怕姐姐跌跤,让我跟着姐姐,好生服侍姐姐,亲眼看着姐姐上了家里的车,再回去。” 珍珠哭笑不得,赶她回去,她也不听,只得罢了。 到了西角门,便有人拦了,珍珠低了头,那婆子将事儿说明了,那管事的笑道:“原来是珍珠姑娘要回家,竟是我多事了。姑娘日后不必这样麻烦,若再回去,只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珍珠暗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竟人人皆知了?但仍道了谢,方才出来门。那婆子便回去,小丫头原要跟出来。可管事拦着,便把鸳鸯的话说了。鸳鸯的名字于他们这等管门的人来说,自是如雷贯耳,只是终究不敢让她出来,只让她在门里看着罢了。 那边珍珠搂了两个大包袱,走近不远处停着的那辆半旧的马车。 车前站着一个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半旧的石青色滚棕边长袄,发上束着,用青色发带系了,长身玉立,自有一种清隽之态。那面容轮廓,与珍珠有三四分相似,不是珍珠之兄,芳哥儿还是哪个? 忍不住泪盈于睫,泣道:“哥哥……” 花自芳“哎”了声,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兄妹两个只觉心中又酸又甜又悲又喜,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都到了舌边了,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唯有对视垂泪而已。好半晌,方听花自芳说道:“好妹妹,娘在家等的好苦,今儿终于等着你了。走,咱们回家。” 珍珠只觉一滴泪滑落面颊,滴在手上,似能灼人,忙用帕子拭去,却越拭越多,如滚珠一般落下,越发哽咽难语,好一会儿方道:“哎……回家!” 第二十一回 骡车有些破旧,与贾府中凤姐等人坐的车不同,甚是狭小,连窗帘子也没有。只有那粗蓝布的帘子挂着,一放下来,车内便黑了大半。车内倒是干干净净的,想是打扫过了。珍珠坐了靠帘子边上。花自芳在外面驾车,许是手生,抑或是路不好,车咕噜咕噜走了半日,颠的珍珠身上都疼了。 花自芳有些焦心,大冷的天,汗都出来了,放慢车速,对着车内道:“可是颠着了?我慢些吧!” 珍珠半掀起车帘子,道:“不必不必,娘在家肯定等的急了,咱们快些回去,也省得她焦心。” 花自芳叹一气,珍珠便忙笑道:“几年不见,哥哥越发出息了,连车都会赶了。这车是雇的么?” 花自芳知道她是岔话不想自己伤心,便也顺话说道:“雇的车不干净,这是城东李大叔家的,昨儿接到信,娘高兴的不行,商量着来接你。便借了李家的车来。也是我笨,总是拗不过这畜生,这一路可颠疼你了。” 珍珠笑道:“我哪里那样娇贵了?” 兄妹两个一言一语的说话,不过是平日的言语,却只觉有说不完的话。原来数年不见的陌生,此时已去了大半了。 到了巳时光景,珍珠略掀了帘子起来,却见外面的景物依稀有些旧年的印象了,不由也激动起来。外面花自芳道:“好妹妹,别心急,就到了。”珍珠“哎”了一声,放下了帘子。没注意对街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呆呆地盯着自己,连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 又行了一盏茶的工夫,花自芳停了车,下了地,回头一看,却见珍珠坐在车内,半掀起帘子,眼中含泪,看着门,花自芳心中一酸,忙道:“好妹妹,连家里也不认得了么?到家门口了,还不下车?” 珍珠人一动,脸上的泪珠个便滚落下来,忙拿出帕子拭了,扶着哥哥踩着脚踏小心下了车。花自芳替她拿了包袱,还未敲门,便见木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四旬上下的妇人出了来,和珍珠照了个面,两人都是一呆,而后便见那妇人一把搂了珍珠哭道:“我的儿啊……” 珍珠越发哭个不住,也唤了声“娘!”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只一径哽咽难言。母女两个久别重逢,竟就在门口抱头痛哭起来。邻舍听见动静,都出来看,花自芳看见,忙劝道:“娘糊涂了,好容易妹妹回来,在这里哭什么,有什么话不好进去好好说的?快罢了吧,别叫人家看笑话。” 珍珠与孙氏方才回过神来,孙氏也自骂道:“我真是老糊涂了,竟在这里嚎起来,快快快,我的儿,快进来。” 珍珠听了也忙收泪,由孙氏拉着进了门。 数年不见,花家依旧俭朴,却多了一些生气,各样的摆设大致未变,只有些地方似新裱糊装修过的。孙氏拉着珍珠进了门,心中欢喜得不行,忙忙拉着进了内房,屋中布置得十分整洁,因烧着热炕,倒也暖和。小炕桌上摆着四五个小磁碟,盛着些干果酸梅之类的小零嘴。边上放着一个竹制的大茶格。靠窗的小几上放着针线篮子等物。 孙氏拉着珍珠不松手,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住,见女儿较离家前长大了好些,虽不脱旧时大致模样,却细皮嫩肉,娇艳如花,不由欢喜;可又想到这花朵儿一般的女儿,却要在别人家家里做那伺候人的活计,又不觉悲伤。如此矛盾的心情,面上便越发现出来,竟一阵哭一阵笑起来。 珍珠也被她哭了起来,花自芳收拾了东西进来,见娘儿两个这般,也忍不住落了几滴泪,只是到底他是男子,不比女子多愁善感,忙劝道:“娘整日里总念叨妹妹,这会子好容易妹妹回来了,咱们一家子团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哪有这个理的?” 珍珠听了忙道:“都是我的不是,竟惹得娘亲伤心,该打该打!”作势要自扇嘴巴,孙氏哪里舍得,道:“我的儿,你要心疼死为娘吗?”搂了女儿又是一阵嚎哭,边哭边骂自己不中用,竟送了自己宝贝女儿去受苦,又骂早死的花老爹没良心,累得女儿受苦云云花自芳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去,自去打水,好容易孙氏哭累了,花自芳便端了热水来,道:“妹妹累了一天了,洗把脸吧!” 珍珠忙道:“哪里敢劳动哥哥做这些?”花自芳道:“咱们一家人,有什么关系?”将水盆放在一旁的几上,笑道:“小时侯你使唤我给你端茶倒水当马骑,那时怎么没关系了?”珍珠面上一红,道:“那不是小时候不懂事么?” 花自芳笑道:“那时没关系,如今便又怎么了?咱们亲兄妹,哪里在乎这个了?难不成妹妹要和我生分了?”珍珠忙道:“哥哥哪里的话?”花自芳道:“那不就是了,什么时候竟这样多礼起来?”话一落,便思及妹妹为这家在外为奴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脸上不由一黯。 珍珠见了,知他想多了,便忙对孙氏道:“娘先洗吧!”孙氏一旁听他们兄妹两个亲亲热热,正自高兴,便笑道:“这是你哥哥疼你,伺候你的,你就受着吧,他自有孝顺我的时候。” 花自芳道:“是呢,热水还多的很,快洗吧!” 珍珠方才点点头,洗了脸,拭净了。一时孙氏也洗了脸,母女两个便上了炕说话,花自芳自在炕边的凳子上坐了,一家人喜乐融融,好不欢喜。 孙氏便拉着珍珠问在贾家的事,问贾家的人待人如何,可有打骂之事,可穿暖吃饱……云云,长长短短,罗里啰嗦,问个不住。珍珠心中感动,也不厌烦,一一答了。当然凡事皆捡好的说,将其中的勾心斗角,登高踩低尽皆掩去,竟美化到了十分。但是孙氏与花自芳两个却是心中伤感,毕竟珍珠是去做伺候人的丫头,又不是去做千金小姐,只当珍珠是报喜不报忧,又恐珍珠伤心,便不作语,只听她说话,背了人又掩去泪水。 殊不知此事确是孙氏母子两个想多了,这珍珠在贾家的日子虽说名义上是伺候人的丫头,可实际上比在家时娇贵多了。虽说人情交集多风波,但衣食住行上,却是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来的呢!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丫头拼了命进来呢? 那边母子两个却只当女儿(妹妹)说谎哄家人,却不见珍珠如今娇嫩的样子,尤其是那双手,哪里是做活的人有的?珍珠只把景况自说明白了,只是谁料到母兄都想岔了。倒引得孙氏母子二人对珍珠越发疼惜,此是后话了。 这里说了半晌,花自芳还了车回来,见她们还在亲亲热热地说话,便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妹妹也该饿了,娘也不怕饿着她?” 孙氏看看窗外的日头,方才恍然大悟道:“瞧我,真老糊涂了,光叫你喝水,竟这会子了。我去做饭去,一会儿就好。”说着便要下炕。 珍珠忙道:“我和娘一起去。” 孙氏忙道:“你坐着吧,外面冷,仔细冻着!况厨房里腌臜,别脏了你的衣裳。”珍珠道:“娘又来了,我也不是那些千金小姐,哪里这样娇贵了。这是在我自己家里,您还不许我动手,可见是把我当外人了。”说着嘟起了嘴。 孙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仿佛见着小时候那向自己撒娇的女儿了,心中与女儿的隔阂,顿时消了大半,道:“好好好,让你歇着也不肯,真是个傻丫头。” 花自芳与珍珠都笑了。 花家的厨房甚小,却也五脏俱全。进了厨房,便闻见一股香气,直往人心窝里钻,珍珠笑道:“好香!做的是什么,闻着要把口水给馋下来了。” 花自芳笑道:“还是娘疼你,知道你要回来,天不亮就出门去买了上等新鲜的羊肉来炖上,如今这会子也差不多了,这样大冷的天,喝碗羊肉汤,最是补人了。” 珍珠心中感动,挽着孙氏的手笑道:“还是娘最好!” 孙氏笑骂道:“小贫嘴!” 当下生了另一眼灶来炒菜,珍珠抢着要烧火,孙氏也由她。谁知她几年不烧火,手竟生了,那炉火被拨弄地半明不灭,满膛都是烟,呛地人眼泪直流。孙氏又好笑又好气,道:“罢哟,让你哥哥来,你给我打下手吧!” 珍珠很是羞愧,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看来是真理。 花自芳也忍着笑,看妹妹满脸通红,忙拉了她起身,自己在灶内随意拨弄了两下,那火便燃了起来。孙氏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个菜蔬,珍珠只在旁边递盘端菜。 一时菜齐了,珍珠看那菜,一大碗的炖羊肉,上面淡淡飘着一层油汤,撒着几粒葱花,煞是好看。另有一盘红烧鲤鱼,一盘素炒白菜,一碟酱黄瓜,最后是一盘热腾腾的饺子。看着这满桌的菜,珍珠夸张地吸了口气,道:“娘的手艺越发好了,我可馋的不行了。” 孙氏笑得脸色褶子都出来了,道:“那就快吃,这都是你爱吃的。”舀了一碗羊肉汤给珍珠,珍珠就着喝了一口,险些烫到。原来那上面一层油光,看着虽不热,但下面的汤却极烫的。孙氏笑骂道:“咋就馋的这样?”接过来细细吹着,又拿勺将油撇了,珍珠忙道:“我自己来吧!” 孙氏哪里听她的,待吹的不冷不温了,方递给她,珍珠接了道了谢,顺势拭去眼角的泪,低头喝了一口,香甜可口,丝毫没有羊肉腥膻之气,又为哄孙氏高兴,珍珠一气喝了半碗。孙氏见她这般,越发眉开眼笑,又忙为她夹菜,那碗里险些都放不下,珍珠见了,忙道:“娘别只给我吃,也给哥哥夹,不然哥哥都吃醋了。” 花自芳笑骂道:“你说的是自己吧,竟来编排我了。”竟又夹了一大块羊肉与她,道:“快吃,等你嘴忙了,就不胡诌了。” 珍珠见碗中的食物越发高了,孙氏与花自芳两个却是只吃饭不动菜,不由苦笑不已,只好也不停地给他二人夹菜。一顿饭竟吃地有些眼花缭乱。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吃罢了饭,梳洗了,珍珠便将自己的包袱拿来,先开了自己的,打开来,除了自己使唤梳洗的妆奁器具并几件衣裳外,还有一个荷包。珍珠便拿了一个荷包打开说道:“这个哥哥收着,是一些散碎银子,是我这几年攒的月利,前几年少,这一年升了大丫头才多了起来。我在里面吃喝都不用自己的,衣裳也有府里的份例分配,竟是一点也花不着。娘和哥哥收着吧!也好为家里贴补些家用。” 孙氏和花自芳只当那是几个铜板罢了,谁知开了来,竟是好些个银子,掂掂份量,怕是有七八两。孙氏和花自芳唬了一跳,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如今世道太平,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二十来两便罢了。就是今日花家的“盛宴”,又是肉又是鱼的,也不过花了五十来文。一两银子十吊,一吊一千文。珍珠这些银子,在大观园里是九牛一毛,在这里却是一笔巨款了。普通人家攒一辈子,也未必有这么些钱。 孙氏和花自芳面面相觑。珍珠叹一口气,她就知道母亲与兄长二人没把她的话当真。 其实这笔银子,珍珠攒的也颇为艰难。初时刚做小丫头,每月不过五百钱,时常还要买些酒水点心讨好那些嬷嬷们,还真没有什么闲钱剩下。后来渐渐升了二等丫头,方才好些。又因在贾母面前伺候的好,贾母时常赏赐,及至升了大丫头,月钱飙涨。又得空做了些针线托了相熟的嬷嬷带出去卖了,也算得省吃俭用,才有如今的小金库。 孙氏听她说了,方才送了一口气,又心疼女儿辛苦道:“这是你的辛苦钱,自己收着就是了。如今我身子好了,你哥哥又在药铺里,买的几亩田出产也不差,不缺这个钱。你好生收着,在里面有个人情往来,也是要用的。” 珍珠道:“那里我还留着些呢,娘不知道,那里面虽好,只是人多嘴杂,我总怕丢了,还是放家里的好。而且我们一家人,还分你啊我的?再说日后哥哥娶亲,也是要钱的。我虽不中用,可到底也该出一份力。” 话未说完,便见花自芳面上“刷”的红了,咳了一声,骂道:“你个姑娘家,也不害臊,怎么说起这个来?” 孙氏也笑骂道:“越大越口没遮拦,若是外人听见了,看以后谁要你!” 珍珠出口方觉不妥,心中却不大以为然,笑道:“哥哥都这般大了,也该给我说个嫂子了。哥哥的事不定,哪里说起我的来?再说我……”眼神不由一黯,她的身契还在贾家呆着呢! 孙氏和花自芳也都想到了这个,不由也伤心起来。 花自芳眼神暗了暗,心中下了决心,道:“妹妹放心,你嫂子定要你回来亲自帮哥哥相看!” 珍珠又是伤心又是高兴,高兴的是哥哥对自己这般好,就是日后在里面熬不到好归了家,也不至于没个下场;伤心的却是前途渺渺,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今听兄长这般说,便只当兄长是安慰自己的话,只勉强凑趣道:“若真这样,我在那里倒真有一个好姐妹,也配的上哥哥,还可入得了我这小姑子的眼。只是她和我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人。看来哥哥还是自己挑吧,若是真等我帮哥哥相看,哥哥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 花自芳笑笑,不语。孙氏看看儿子女儿,暗暗叹一口气。 珍珠见气氛有些颓废,便将另一个包袱打开,将那套灰鼠毛的紫褐色对襟团花镶棕色条纹边的褙子拿出来,道:“这是里边老太太赏的,都是新的没穿过的,给妈过年时穿吧!” 孙氏从前虽也曾度过一段富贵日子,可哪里见过这样好的料子,当下十分惊喜,才要抖落开,赫然见衣服堆里滚出一个袋子来,啪的一声,掉在桌上,又滚落着往地上去,好巧不巧,竟刚好砸在花自芳的脚上。花自芳不妨被砸了一下,脚板上一吃痛,便“哎呀”了一下,捂着脚跳起来,吓了众人一跳。 “这是什么?” “碰到哪里了?” 孙氏和珍珠都慌忙来看。花自芳见母亲妹妹都急了,忙道:“没事没事,只是突然被砸了下,吓到了,并不疼的。”说罢动了动脚,孙氏和珍珠见他脚上活动自如,方才放了心。 又捡了那袋子来看,不由唬了一跳,“哎哟”了一声,原来那小袋子里竟是白花花数个银锭子!每个五两,底下嵌着钢印,数一数竟有五十两。孙氏只觉心头乱跳,道:“这算怎么回事?” 珍珠也奇道:“我也是糊涂了。”想了一回,又回思前后,想到鸳鸯送了这衣裳,又不让她立即拿走,定要到她出门前才送来,心下便有些明白了。只是这银子是整的,而且鸳鸯的忠心她最清楚,定不会做这样背着贾母乱送钱物的事。这样的话,这钱只能是…… 见珍珠面上一变,半晌不言语,孙氏和花自芳都有些焦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可要急死个人了。” 珍珠忙回神笑道:“娘和哥哥不必着急,这钱的来处我明白。想是我那好姐妹听见咱们家艰难,故才有此一招。只是她怕我不收,便放在衣裳包袱里。等我到了家,也不能不收了。这本是她的心意,只是我也不能白收她的钱。等过两日我回去,还了她就是了。” 孙氏和花自芳信以为真,方才放了心,都笑道:“真是虚惊一场!不过你这话很是,这‘无工力不受禄’,你这姐妹虽莽撞,对你却是好的很,日后可得好生报答才是。” 珍珠点头应下,岔话过去,另说些闲话来,心底却仍暗暗思量。 冬日天短,酉时未到,天便黑将起来。吃过晚饭,花自芳自去屋中读书。孙氏便带珍珠一起睡。她母女二人久别重逢,直说到三更时分方才沉沉睡了。 珍珠却于半夜时分突然惊醒,想到此次荣府众人阖府去宁府赏梅,不正是贾宝玉“游幻境、饮仙醪、初试云雨情”的时候么?想到那本尊“花袭人”正是那“云雨”的对象,不由哆嗦了一下。可如今她人在家,那么和宝玉#¥*&的,会是谁? 思来想去,正难定的时候,却觉身旁的孙氏似动了动,忙合目装睡,不敢再动。只觉孙氏半起身为珍珠掩了掩被角,动作轻柔。珍珠心中一片柔软,待孙氏躺下后,便依入母亲身边。此时此刻,那什么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与她何干?只要不与她沾惹,她还乐得高兴呢。 殊不知珍珠这边自乐“逃过一劫”,不想那边新乱却将至了。 荣国府荣禧堂上房中仍灯火通明,摆的大钟“嗒嗒嗒”敲了九下,竟是已到亥时了。王夫人仍未曾歇下。她不睡倒也不奇怪,反正贾政宿在赵姨娘屋里的时候,她就没几夜睡的好的。只是此时周瑞家的也在,便有些奇怪了。 周瑞家的暗暗眯了眯眼睛,觑一眼王夫人,见她仍在盘点眼前的账簿,心中暗自啐了一口,这都看了三遍了,还不够,难怪老爷不来呢!面上却是一点不露,躬身轻道:“太太累了一天了,也该歇歇了。” 王夫人“嗯”了一声,好半晌不言语,周瑞家的叫苦不迭,这屋里虽暖和,可夜已深了不是,还让不让人睡了? 正有些迷迷瞪瞪时,听王夫人道:“过两日,找个由头,把金钏儿给调回来吧!” 周瑞家的一听,睡意醒了大半了,奇道:“太太,这……”当初可是她自个儿的主意要把贴身的丫头放到宝二爷身边,防止有坏丫头带坏了儿子的。如今是怎么了? 王夫人瞪她一眼,道:“你出的主意不错,只是这金钏儿太不着调。我可听说她还常撺掇着宝玉给她们做胭脂玩。” 周瑞家的唬了一跳,道:“真有这样的事?二爷那里我也不好去,竟不知道。金钏儿看着不错,怎么竟是这样的?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王夫人道:“罢了,也犯不着为了这么个丫头发作。倒惹的老太太注意,没事还生出三两件来呢,你还嫌近日为那屋里的病秧子闹得不烦么?” 周瑞家的心知说的是谁,忙低了头,只作没听见,道:“是。”觑了一回王夫人的脸色,又道:“这金钏儿回来倒也没什么,只说太太身边哪个丫头病了出去几天,调了金钏儿回来使唤就是了。毕竟她从前就是太太身边的人,太太使唤着顺手,也是名正言顺,谁能说什么?这什么时候让她回去,还不是太太说了算?只是宝二爷那边该怎么办?金钏儿虽说不好,可是她妹妹玉钏儿还在太太这里呢,她的心也是向着太太的。不比其他的几个,人多是老太太选的,剩的几个老实的,又不得二爷的意,总远着她们。” 王夫人叹道:“可不是!这么些个丫头,我看着竟没几个好的!宝玉是我唯一的命根子,若是被那些个狐媚子带坏了,可让我怎么活?”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不言语。这伺候的丫头们是狐媚子,那选了这些“狐媚子”的贾母是什么? 又听王夫人道:“宝玉房里的珍珠你这几年看着如何?” 周瑞家的一愣,这弯儿转的太快,让她反应不过来,王夫人“嗯?”了一声,周瑞家的忙道:“珍珠这丫头还是那年我选上来的,倒是个老实孩子。这几年出落的越发好了。只是老太太那里人多,她也不大显眼,倒还真不大知道,不过几次打眼过,倒也是个老实稳重的。不似那些轻狂的。听说她和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好的很。” 王夫人道:“你看她放在宝玉身边伺候如何呢?”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忘了,老太太不是早把珍珠放宝二爷房里伺候了么?” 王夫人含笑不语,周瑞家的一惊,道:“太太的意思是……”王夫人依旧笑着点点头。周瑞家的道:“可这珍珠自打进府,便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这心思只怕是向着……” 王夫人道:“正是这样才好。这人人皆知她是老太太的人,伺候了老太太那么多年,自然是个忠心耿耿的。这样的人才好,不会调三窝四,也不会有人防着她。老太太对她也放心,不是么?”又道:“听说她家里不大好过,就是为这卖到这里来的。你想个法儿,帮着她些,她可不就会念咱们的好了?” 周瑞家的这样的事儿也是做惯了的,哪里不明白,赔笑道:“还是太太英明。” 王夫人方才满意地点点头,让周瑞家的下去了。一时又呆坐了一回,命小丫头去打探。一时听丫头来报说:“老爷在赵姨娘那边歇了,这会子已经熄灯了。” 王夫人恨恨不语,只好吩咐丫头打水洗漱,歇下不提。 第二十三回 又说珍珠自夜里醒了一次,便一夜好眠,待醒了来,窗外已是大亮了。赶忙坐起,孙氏早已不见踪影。珍珠忙穿衣起身,将头发拿一支银簪子别住,又将床铺收拾齐整。 孙氏听见声响,忙进来,笑道:“怎么就起了,也不多睡会儿。” 珍珠握住脸笑道:“娘还说呢,这都这么会子了,娘也不叫我。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赖床,倒叫人笑话。” 孙氏笑眯眯的,道:“我的儿,你就是到八十,也是我的儿。娘呀,就是喜欢宠着你!谁敢笑话,我撕了他的嘴!” 珍珠哭笑不得,孙氏便哄了她去洗漱,又端了早饭来与她吃。花自芳此时早已去药铺了。 早饭是白粥配酱瓜,一个咸鸭蛋,还有两个白面馒头。珍珠吃了十分香甜。孙氏便在一旁看她吃,突然又道:“哎哟,险些忘了。”转身便往外去,珍珠正好奇,却见她又回转回来,手中端着个盘子,盘子中盛着两个比拳头大些,黑乎乎的东西,还冒着白烟。珍珠眼前一亮,喜道:“煨红薯?” 孙氏笑道:“山珍海味都吃过了,怎么竟想吃这个了?昨儿夜里还嚷着要吃呢!”说着便欲替她剥了,珍珠忙忙接了,道:“不用,我自己剥着吃香甜。”也不怕脏,就用手将那黑皮轻轻撕开。泛着汁光的红薯显现出来,肉红色的红薯肉,几欲滴下的汁液,让人垂涎欲滴。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红薯的甜香味儿。 珍珠细细吃了一口,心中感动,上辈子小时候养在外婆家。用的是旧式的炉灶,乡下地方最多的便是这个了。但是在灶膛里煨出来的番薯,百吃不厌。竟是多年不见了,那老外婆啊,她走的时候只记得背越发弓了,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孙氏见她吃着吃着便有些低落起来,只当想起旧日的往事,便忙道:“可是不好吃?叫你别用这个,就是不听。” 珍珠忙道:“并不是,只是好久没吃这个,只觉得比一切东西都好吃呢!” 孙氏笑道:“傻孩子,这东西偶尔吃吃才好吃,你若常吃。只怕见了就难受了。” 珍珠听了,道:“娘说的很是。” 一时吃毕,孙氏打了水来给珍珠洗手,两人便仍旧在炕上,做些针线,珍珠便问些花自芳在药铺学艺的事。 这里正欢喜融融,赫然听见外面敲门声,道:“孙姐姐可在家么?” 孙氏道:“这会子谁会来?”珍珠要去开门,孙氏忙道:“外面冷,你坐着,我去瞧瞧是谁。” 珍珠笑道:“我这两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娘小心把我宠坏了。也让我动一动吧!” 孙氏笑道:“我的儿,若真那样才好呢!”说着便出去应门。 珍珠自拈了针线做着,却听外面说话声近了,便摸了摸头上,看发髻衣裳是否乱了,又将小炕桌上的东西略整了整。 须臾之间,便见门一开,孙氏携了一妇人的手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 那妇人不过三十多岁,五短身材,面有刻薄,看见珍珠,脸上便显出惊艳、羡慕之态来,道:“这是珍珠吧,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可还记得我么?”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着珍珠头上唯一的一根双蝶滴珠银簪子。 珍珠不由有些厌恶,面上却是含笑道:“大娘快坐,我虽蠢笨,可哪里能忘得了王大娘呢,那年我娘病了,我还去大娘家借过粮呢!只是可惜了大娘家也不宽裕,我倒是给大娘添了不少麻烦呢!”才怪! 这王李氏是街角杂货铺的婆娘,虽是续弦,却将她男人管的服服帖帖,又将前妻生的女儿教的只知做活,不会言语。那杂货铺生意不错,她家中温饱足足有余,却每日穿破的,吃烂的,生生做出那穷酸相。买颗菜要抓把葱,别人想从她手里拗跟葱头,也是不能的。 那年孙氏病重,家中一时揭不开锅,珍珠急昏了头,便向她借过粮,谁知竟被狠狠奚落出来。气得她狠狠哭了一场,发誓日后绝不上门。此后便差不多与他们家绝了往来,怎么今日竟上门来了? 这听了这话,孙氏脸上似笑非笑,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只看着王李氏。那王李氏脸上讪讪一阵,却立时便换了神色,叹道:“哎哟,我的好姑娘,这都是乡里乡亲的,都都不容易啊!” 珍珠险些被噎着,这个人,也是个绝的了! 于是珍珠便看她哗啦啦说了一车的话,待她说罢了,方笑道:“大娘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么,不妨直说就是了。” 王李氏忙道:“珍珠啊,你可不知道,如今我们家是越发艰难了,这两年物价涨的厉害,连个簸箕都要三四文一个了,去年我们进的货囤到了今年,竟是差不多将家底都给陪进去了。我们家那个是不中用的,家里还有三个小的等着吃饭呢!”说着竟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珍珠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了,这是呼天扯地的说些什么呢?孙氏脸上也有些不耐烦了。 又听王李氏说道:“……从小儿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凡的,如今我可都是知道的呢,你是发达了,在那什么荣国府里当差,吃香的喝辣的,今日竟是戏里唱的‘衣锦还乡’一般了。可是也不能忘了往日的穷亲故友不是?你这妹妹啊,今年十一了,洗衣做饭,打柴烧水,什么都会,我就想着你给托个情,让她也到那里去谋个差事。你瞧瞧,她生的也是不差的,再过个几年,这……”接下来的话粗的让珍珠口里的茶几乎喷出来,那女孩儿低着头越发低了,连孙氏脸上也不好看起来,道:“她婶子,今儿是不是吃醉了,怎么到我这里说起胡话来了。” 王李氏道:“哎哟,老姐姐,我们连饭也吃不起,哪里还吃得起酒呢?姐姐可别胡说,若让人听见了,可不定编排出什么样的话来呢!” 原来这王李氏最是爱财,今见花家的女儿得了“好去处”,归家时又这样风光,便越发上了心,想着家中前面的留下的女儿,便生出了这个主意来。 言归正传,这边孙氏听了这话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正要说话,却听珍珠笑道:“咦,大娘身上的衣裳可真好看,是今年江南新进的缎子吧!” 此话一出,王李氏和孙氏皆是一呆,孙氏便往王李氏身上看,王李氏拉了拉领子,不想袖子露了底,里面露出一小截大红百蝶穿花的窄袄儿,孙氏见了立时回过神来了,便将那袖子拉住,笑道:“哟,妹妹,这衣裳可真好看,我们可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料子呢,得几十文一尺吧?” 珍珠掩嘴一笑,道:“娘不知道可别乱说,不是让大娘掉了价了么,这料子是今年的新样式,又轻又暖,拿来做袄儿最好了。我也看过一次,只是这是给奶奶小姐们的料子,不得我们穿的。后来听人说,这料子啊,一匹要一两银子呢!” 孙氏倒抽了一口气,道:“哎哟,这可是难得的宝贝,她婶子,你家是从哪里进的这样的好料子,怎么个卖法,说来我听听,若受得起,我也给我们珍珠置办一身衣裳……” 王李氏脸上色彩变换,如同一个调色盘一般,这大红百蝶穿花的袄儿是好料子,只不过是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而言的好料子罢了,价格虽不高,却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受得起的。谁家有那个闲钱花一个月的口粮钱为女人做衣裳的?只是如今这话实在不好答,若答了便宜,那孙氏是有名的慈善人,定要“有便宜大家一起赚”拉了左邻右舍去她店里买布。她虽是妇道人家,却是知道商家应以诚信为本,不可乱调价。那时,店里不就亏大了? 可若是答地贵了,这眼前的景况如何混得过去?你既穿得起这样好的衣裳,那穷得没饭吃要卖女儿的借口怎么还用的起?平日里虽说大家皆知她刻薄前妻之女,可到底并没有大出格,又是自家的女儿,别人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可这如今这事若是闹出来,这族里能放过她么? 思量再三,王李氏勉强笑道:“我们哪里传得起这样好的料子,姑娘看差了,这是我前儿在当铺里买的旧衣裳,才十文钱。” 珍珠笑道:“这哪里的当铺这样便宜,我明儿也瞧瞧去。” 王李氏只管含糊着,囫囵说了个名儿,又说了两句,便要告辞,珍珠便道:“大娘方才说的那事儿……” 王李氏忙道:“这事儿便罢了吧,我想了想,她不懂事,又粗手粗脚的,若是打坏东西,给姑娘惹了不是,岂不罪过?况且她虽不是我亲生的,可终归养了她这么多年,若真送出去,我如何舍得?还是算了吧!” 珍珠笑道:“大娘真是善心!” 王李氏脸上讪讪的,含糊答应着,拉了女儿便要告辞。孙氏便留着再坐一会儿,王李氏哪里肯留,起身便要走。珍珠忙抓了把花生瓜子给那女孩儿,那女孩儿说是十一了,看着却是只有七八岁光景,身上单薄地可怜,珍珠看着不由有些心酸,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吃吧!” 那女孩儿低低说了声:“谢谢姐姐。”声音几不可闻,便被拉着出门去了。 孙氏和珍珠送到门口,看那小女孩儿被拉得踉踉跄跄的,待去的远了,母女二人不由唏嘘一场。珍珠挽了孙氏的手,母女两个往屋里去。孙氏看她身上只穿着葱绿小袄儿,道:“死丫头,看不冻破了皮,也不穿暖和些!”搂了她忙忙往屋里去。 珍珠看她焦急的样子,心中暖暖,由孙氏端了杯红枣热茶来滚滚喝下去,似乎连心也暖和了。 “娘?” “哎,怎么了?” “没,就想叫您一声。” “……傻丫头。” 第二十四回 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聚时再好,也总有散的时候。 珍珠在家住了几日,虽说日日一家欢喜融融,终究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了。 孙氏这晚哭得眼睛都肿了,一早起来哽咽着为珍珠收拾东西。只是东挑西捡,竟没有几样可让她带去的东西。这几日与女儿相处,她早已知道女儿在那里面当差,行为举止早已不是早先在家的穷模样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欢喜的是心肝宝贝不曾受苦,反倒有了好落处;伤心的却是珍珠仍是奴籍,母女家人相聚几日,便又要骨肉分离。 珍珠反倒想的开,劝道:“娘快别伤心,虽说我在那里面不方便,可是如今能见一面,便知咱们大家都是好好的。只要人在,总有相见的时候。况那里并不责殆人,我吃好穿好,竟是享福了。等日后得了空,便常告假回来,好不好?” 花自芳也是劝和着,孙氏这才被劝住了,只是无事忙乱。珍珠看不过去,便道:“别的东西都不用,只把娘做的酱瓜装一点子我带上,那东西咸浸浸的,配粥吃最好。” 孙氏忙去装整。这里花自芳与珍珠两个对视苦笑。 花自芳叹道:“此番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妹妹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珍珠道:“哥哥放心!娘年纪大了,也需哥哥多费心才是。” 花自芳道:“这你放心,娘自有我照顾。”又叹道:“你在里面也要小心!多照顾自己的身子,不可太过省俭了,你虽报喜不报忧,可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些的。这大户人家的丫头虽吃穿的好些,可是在那些主子们眼里,都是物品一般,喜欢时还好些,若是恼了,这随意践踏买卖都是平常的。厉害的,打死了也是有的。我每每想起,便担惊受怕的,又不敢让娘知道。唉——你且再忍几年,等我出师坐堂,便可正经赚钱了,到时便去赎你出来,咱们一家团聚。” 珍珠含泪点点头。孙氏收拾了一小坛酱瓜出来放上车,花自芳扶了珍珠上车。珍珠含泪又与孙氏话别,不过说些“好生照顾自己”等话语。孙氏又恐女儿伤心,只得忍泪含悲得应了,直到看车去远了,又呆了半晌,方才哀哀回去,颓散悲哀之情,不可言表。 那边花自芳驾了车送珍珠回了荣国府到了侧门外,守门的婆子已认得她,忙笑道:“珍珠姑娘回来了,可叫老婆子我想的紧!” 珍珠忙笑道:“劳烦妈妈了。”又回头对花自芳道:“哥哥回去吧!”花自芳答应着,却是不动,珍珠知道他是要等自己进去了才走,便忍痛含泪往里去。外面花自芳亦呆了半晌,方才去了。 这里珍珠与那婆子一面说一面进去,那婆子忙接过珍珠的包袱道:“哟,这东西沉,我送姑娘进去吧!” 珍珠正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上来道:“不用不用,有我呢!”珍珠一看,竟是贾母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惯常在鸳鸯手下伺候传话递东西的,名字也取得巧,就叫传儿。珍珠一笑,道:“你这会子怎么在这里?” 那传儿最是伶俐,笑道:“我自是来等姐姐的。鸳鸯姐姐说让我来接姐姐,从一早接了令,等到现在呢!鸳鸯姐姐都派人催了我好几次了。若姐姐再不回来,只怕鸳鸯姐姐要亲自来揭我的皮了。” 珍珠笑着摇摇头,道:“还是这么心急。” 说着,便也不推辞,让传儿拿了包袱,两人便往里面去。 回了房,众人都在,麝月秋纹晴雯等人见了,都各自欢喜,十分亲热。珍珠一一问了好,宝玉此时不在,听说是往梨香院去了,是金钏儿陪着去的。晴雯话里话外透着如今宝玉似对“宝姐姐”十分亲热,言语中颇有些不以为然。珍珠也不多问,只回房换了衣裳,揽镜自照,见眼睛有些红肿,便拿了脂粉匀了,妆点毕了,方往贾母房中来请安。 贾母上房内人不多,只有黛玉伴着,珍珠给贾母磕头道谢,又问黛玉好。贾母笑着叫她起来,黛玉在旁笑道:“珍珠姐姐回家一趟,倒是精神了不少。” 珍珠笑道:“姑娘说笑了,还得多亏老太太的恩典。”贾母便道:“家里一切可好?” 珍珠道:“托老太太的福,一切都好。”贾母又问了几句,便叫她退下了。珍珠退出时见鸳鸯在那里挤眉弄眼对她笑,她只做看不见。出来后,便往王夫人房里去。 到了王夫人房里,玉钏儿,彩云彩霞见了她,也都问好,她含笑一一答了。待见了王夫人,依旧一丝不错地请安行理,而后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请安回话。王夫人越发满意。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丫头道:“禀太太,周姐姐来了。” 话落了,便见周瑞家的躬身进来了,上来先请了安,将话回了。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王夫人答了几句,便叫两人退出来。 待出来房门,周瑞家的便笑对珍珠道:“姑娘一向可好?我们在外面总不得见姑娘的面,今儿难得见姑娘的面。出落的越发好了。” 珍珠心中诧异,这周瑞家的惯常捧高踩低,对不受宠的丫头们从来不假以辞色的,今日是怎么了?心中虽如此想着,面上却不露出,只笑道:“多谢周姐姐想着。我一向都好呢!姐姐贵人事忙,哪里有空来见我们的?” 周瑞家的道:“瞧这姑娘的巧嘴儿,真叫人不知道怎么爱呢!”又拉着珍珠的手问些杂七杂八的话,话语中竟有奉承之意,珍珠心中越发奇怪,只含糊答应着,又不敢错了礼数。好容易她罗嗦完了,方放了她回去,自往家去。 待回了房,便见麝月笑道:“珍珠姐姐可回来了,宝玉和宝姑娘才刚回来,正念叨着你呢!” 珍珠忙收拾了一番,往宝玉房里去,果见厅内坐的可不是宝玉么,忙上来笑道:“二爷好!” 宝玉忙起身道:“姐姐快别多礼!”珍珠又对着薛宝钗一福身,道:“宝姑娘好。” 宝钗忙起身扶住,拉了她手笑道:“早和你说过不要这样多礼,怎么就听不进?” 珍珠不着痕迹地缩回手,理理鬓角,含笑道:“姑娘别恼,我就是这个脾气。她们劝了我多少次了,我也改不了的。况姑娘就是姑娘,再说是客,我再糊涂,也不能乱了规矩不是?” 宝钗淡淡一笑,只侧首抿嘴看着珍珠,并不答话。 正好有小丫头端上茶来,金钏儿端了一盏先奉与宝钗,珍珠站地离宝玉近,便只好将另一盏奉与宝玉。宝玉接了茶,悄声道:“姐姐好好的,哭什么?” 珍珠一惊,笑道:“好好的,谁哭了。二爷看岔了。” 宝玉点点头,轻声道:“你放心,日后你想家了,只和我说一声,我回老太太去。” 珍珠心中一动,这么个心细如发,温柔体贴的人,难怪这园子里丫头都铆劲往他身边凑呢!便是不为他的财,也为了他的温柔小意啊。 珍珠对他虽无她人那样的心思,见此情景,却也不免将那藏之极深的厌恶之情去了三分,也悄声笑道:“多谢二爷。” 那边宝钗将二人动作看在眼里,抿嘴一笑,放下茶盅,道:“我听说你回家去了两日,看着倒是清减了不少。想是你在这里久了,家里住的不惯么?” 珍珠心中一冷,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就是个奴才命,合该在这里呆着么,低头冷笑道:“是么,我自己瞧着倒是没什么感觉,才刚老太太还说我精神了些。到底宝姑娘眼尖,看得清!” 宝钗道:“我哪里比得了老太太?不过这大致的意思是一样的,这人瘦些,自然精神许多了。” 那林姑娘岂不比你精神多了?珍珠抿嘴一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我在家很好,许是几日不见,这眼睛看人就不同,很显一些。” 宝钗便指着她笑道:“瞧瞧,这话里话外还是赞自己家好呢!” 珍珠道:“姑娘说笑了,这谁不欢喜自己的家呢?” 宝钗笑道:“你既这么说,我且问你,是你家里好,还是这里好呢?” 珍珠看她一眼道:“我家里穷的很,如何比得这里,只是这俗话说,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姑娘若问我,我自然是说这里好,只是我心里终归是认自己家的好。我既不想骗姑娘,也不想扯谎。实在难办的很,要不,姑娘换个话来问我?“众人听了,都笑了。宝钗原来坐着,此时便起来端着她的下巴,笑道:“瞧瞧这个人,我往日真没看出来,你竟是这样伶牙利齿的。既不说这里好,又不说家里好,反又把话头儿推给我了,我今日算是服了你了!” 珍珠暗道:不正是你提的话头让我难答么,怎么我推回了给你,就不舒坦了。难道你当着满屋子的人问我这里好还是家里好,我就好答了?若答了这里好,人会说我贪富嫌贫,连家里都不爱了。若答了家里好,又会说我恋家。那我干脆就撕开了说,看你怎么办? 只是她到底是姑娘,珍珠不好多言,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一个声音说道:“谁服了谁啊?” 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林黛玉思乡为俗语金鸳鸯借银全情谊 上回说道这里宝钗正打趣说珍珠伶牙俐齿,那边门口便有人道:“谁服了谁啊?我也听听。”话音一落,却见林黛玉已摇摇摆摆地进来了,后面跟着紫鹃。宝玉眼前一亮,忙起身满屋子地让座,宝钗却仍是端端庄庄地坐着,只看着宝玉忙前忙后地“妹妹快坐,妹妹喝茶”四处忙乱,她只抿着嘴吃茶,看着紫鹃等人小心地为黛玉解下身上裹的大红羽缎斗篷。 待黛玉坐了,这宝钗方才向黛玉笑指珍珠道:“我方才问她是这里好,还是她家里好。谁知她说……”将珍珠的话学了一遍,又道,“你听听,咱们往日可不是看岔了么?这么个巧人放在眼前,竟都没瞧见,生生糟践了多少心,倒把咱们身边的这些人都给比下去了。” 她这里枉自嘲笑,那边黛玉却是痴了。 方才黛玉来时没听清,不过是随口一问谁服谁的话。不想听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样的俗语,不由呆了。暗思道这话虽粗,却也暗合了自己的心意。自己在这府里这么些时日,虽然上有贾母爱护体恤,下有三春并宝玉等人相伴玩乐,可自己于这府中人,终究是一个“客”。 况此府中人多势利,看迎春懦弱,探春势薄,惜春幼小,贾母不大上心,便多有刻薄慢待,正经小姐尚且如此,何况于她;自己虽有贾母疼宠,却又引得众人妒忌猜疑,实在好生无趣。如今这样一句俗话,却道出了此中真意。黛玉便将此话放在心中,暗暗思度,越觉意味无限,又思及家中老父,心中竟不免伤感起来。 那边众人看了,都只笑看宝钗打趣说笑,并不曾注意。唯有珍珠看见,心下后悔失言,便上前对黛玉道:“好姑娘,我说着玩呢,你别听宝姑娘的。” 黛玉回过神来,见珍珠面带薄羞,被众人打趣,实在可怜。她在此处与人并不多交往。丫头们除了紫鹃,便是鸳鸯和这珍珠了。紫鹃是贴身的丫头,真心真意为她,她自是放在心上的。两人亲厚,名为主仆,实与姐妹无二。鸳鸯是贾母的丫头,忠心不二,她又常在贾母身边,交往颇多,她也敬佩鸳鸯的为人,自然也是交好的。只这珍珠,虽因她是放在宝玉房中的,往常并无太多交往,但是已黛玉之灵透,自是分辨出这珍珠是真心为她好的。况当日“书信”一事,帮了她大忙,心下常暗暗感激,只是不得谢她。此时见她窘迫,便上前拉了她的手笑道:“珍珠姐姐我是知道的,自然是好的。只是平日里老实的很,姐姐可别欺负人家。” 宝钗“哎哟”了一声,笑道:“真真颦丫头这张嘴才是让人佩服。这怎么就成我欺负人了?我好好的赞她呢,你倒是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珍珠忙道:“我是什么人,哪里当得起宝姑娘的赞?快罢了吧!” 宝钗本要再说,可见宝玉起身岔话,也觉好没意思,便罢了。 又说笑几句,便见贾母上房有人来叫他们兄妹去吃饭。众人便簇拥着他们去了。珍珠便也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门,将金钏儿射来的眼刀子视而不见。紫鹃在旁见了,拉拉她的手,朝金钏儿努努嘴,低声道:“她也不累的慌!” 珍珠抿嘴一笑,不语。心中却是暗潮汹涌。这素来宝钗虽是“遍地撒网”,但是“重点捕捞”的对象似乎只有金钏儿一个,如今这是怎么了?珍珠的心中颇为不安起来。 到了贾母房里,贾母与宝玉黛玉等人吃了饭,洗漱了,便在房中说笑取乐。又说凤姐在一旁逗趣,贾母上房内顿时笑声绵绵。凤姐便推鸳鸯,笑道:“你们快吃饭去,这里有我呢!”鸳鸯笑道:“那多谢二奶奶了,我们去去就回来。”又叮嘱了小丫头们好生伺候着,方才到偏厅去吃饭。小丫头们早提了她们的饭来,摆好了。 此时诸人的大丫头都在。鸳鸯、珍珠、紫鹃、金钏儿、司棋、侍书、入画等人,满满坐了一屋子。珍珠无心吃饭,随意吃了两口,便使个眼色给鸳鸯,借口有事,便先出去。鸳鸯见了,便道:“你们慢慢吃,我去换身衣裳。” 到了外面墙角下,见左右无人,珍珠便上来狠捏一把鸳鸯,鸳鸯“哎哟”了一声,道:“好狠心的丫头!” 珍珠啐道:“我如何狠得过你!你快说,那包银子是怎么回事?” 鸳鸯笑道:“说你狠心还假了么,我的银子是白给你了!” 珍珠奇道:“你哪里来的这么些银子?” 鸳鸯道:“我怎么就没有钱了?你忘了我是谁了?我可大小也是个财主!老太太可是大方的很,这么点银子,我还看不进眼里。” 珍珠道:“呸,你的事儿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的。” 鸳鸯叹一声,道:“凡事也瞒不过你去。你也知道我那一家子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只我那老娘还好些,只是人微言轻,不中用的。虽说他们如今在外面,人隔得远,等闲难得见一面的。但逢年过节,也是要见的。我如今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也疼我。这满府上下都盯着我呢!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既存了心思,只怕连脸面也不顾的事儿都有的。今年中秋的时候,老太太赏了我点子首饰,也不知道她们哪里听了风声,没几日便递了话进来要我出去。我还道是亲人久不见,惦记着了。高高兴兴去回去了,谁想到惦记是惦记着,不过不是惦记人,是惦记着我这么几个钱罢了!”苦笑一声,道,“我也不怕你笑话了,他们便说我如今风光了,便把家里人给忘了……当时我气得哭了一场。”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珍珠叹一声,人人都有各自的难处,道:“唉,这世上的人呐!” 鸳鸯拭去眼泪,道:“咱们姐妹好,所以我才将银子让你带出去。” 珍珠苦笑道:“你就不怕我独吞了?你没凭没据的,谁也不知道你将银子给了我,我若是起了贪念,只当没这事。你只怕是有苦说不出了。” 鸳鸯笑道:“你这丫头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端的是牛脾气,不是你自个儿的,一个子儿都不要的。不然我能和你这么好?” 只把珍珠恨得拿手指轻戳了鸳鸯的额头一下,恨恨道:“死丫头,就会算计我。等哪日我性子起了,发着一笔横财,叫你白哭去!” 鸳鸯笑道:“罢罢罢,那我也不要那钱了,横竖不过几两银子罢了,谁爱要谁拿去。” 珍珠叹道:“好丫头!好大的口气,也不怕牙碜! 两人互相取笑一阵,越发亲热。 珍珠便道:“好姐姐,你虽如此说,可我不是糊涂人。你虽也有恼家里人的意思,可终究是为我多些。你看我家贫寒,故才想了这个辙帮我一二,是不是?” 鸳鸯面上一红,道:“你这丫头,这么聪明做什么?” 珍珠正色道:“好姐姐,你的这份心,我领了。只这钱,我却是万万不能收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鸳鸯道:“这个人怎么这么牛性?我已说了,这钱不过是先放你那里,并不是白给你的。等我什么时候要用了,自然会向你去要。那时你好好的还我,若有宽裕,给几个利息钱也是使得的。你推托什么?你不要,我再拿回来,被我那起子算计的亲人看见了得了去,你来还我?”说得珍珠哑口无言。 挣扎半晌,珍珠只得叹道:“既如此,我便先替姐姐收着了。姐姐看是存钱庄里生利息好,还是买几亩良田存着好?” 鸳鸯白她一眼,道:“我既存了你那里,你便是个活钱庄了,自是由你做主,还问我做什么?”说着竟摇摇去了。 珍珠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觉得置办些良田为佳。无论何时何地,田地总是跑不了的。这田主自是写鸳鸯的名字。 心中暗暗下了主意:好姐姐,就冲你对我的这份心,我总不会让你落地个随主殉葬自尽的下场。 暗暗下了决心,珍珠方回转房中去,想着过几日怎么捎信叫哥哥知道才好。 如此过了几日,又落了一场雪,府中也无甚大事。宝玉不过偶尔和姐妹们玩耍,并不出门。府中一时竟呈现着难得的平静。可珍珠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了。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随着年关将近,府中也渐渐更忙起来。珍珠心中的不安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直到快过年了,都没有什么动静。就在她以为这只是她自己的多心罢了,不想突然有消息传来说王夫人房中的彩云病了,便命挪出去。众人原不在意,这原是常有的事。不想没几日,彩云的家里人来了,说是一直不好,这年里怕是难进来当差了。王夫人本是慈善人,听说如此,还赏了些东西给彩云家人。那彩云家人感恩戴德地去了。府中众人听说,也很是赞颂王夫人仁德。 只是这王夫人房中本来去了一个金钏儿,如今又少了一个,便更觉掣肘了,况又是年关,更是调配不开。王夫人无法,便叫周瑞家的再选个丫头上来。可如今近年关了,事儿多,周瑞家的实在分不开身。虽选了个上来,可终究不中用,又退了回去。倒惹得王夫人不爽了几日。 这几日下了几场雪,天气极冷。珍珠身上不大好,便更加懒怠动了。这日早起伺候了宝玉出门后,本想就在自己房中歇着,不出门了。不想被麝月晴雯等人拉着起来,笑道:“姐姐越发懒了,这早晚了,还不起来,也不怕人笑话。” 珍珠只懒洋洋的歪在炕上,道:“这天这样冷,起来做什么,今儿也不该我当值,容我懒懒吧!”晴雯便指着珍珠对麝月道:“往常人人都说她好,也该叫那些人来见见,这都是个什么样子呢!”麝月也忍不住笑了,道:“好姐姐,快起来吧!我来伺候你漱洗。”说着真个唤了婆子打热水来,伺候珍珠漱洗穿衣,倒让珍珠不好意思起来,道:“罢罢罢,好妹妹,可折杀我了,我自个儿来吧!” 麝月晴雯都抿着嘴笑,一起帮着她梳妆打扮。因不出门,也没有大妆饰,松松挽一个髻,拿一支衔红玛瑙珠梅花簪别住,只穿了家常的玫红银鼠短袄,系上一条水蓝长石榴裙,两人便一边一个拥着她往那边去。 珍珠越发奇怪,待到了宝玉房里,见碧痕秋纹等人都在,几张桌上围棋、骰子、骨牌等物一应俱全,方才恍然大悟,道:“我说呢,今儿这是怎么了,这般撺掇着我起来。不起来还不行,还伺候着我起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晴雯笑道:“我们少个人,不叫你叫谁?” 麝月道:“好姐姐,我也是被晴雯烦得没法儿了。” 珍珠叹道:“这几日天天玩这个,你们也不累的慌?” 晴雯上来拉着道:“好姐姐,就陪我们玩一回吧!” 一旁碧痕笑道:“姐姐别信她,她昨儿输了,今儿是算计姐姐的银子呢!”晴雯便去打她,两人闹成一团,众人都笑了。 珍珠奇道:“宝玉哪里去了,你们竟都不用当值伺候的?” 晴雯哼一声,不搭腔。碧痕冷笑道:“宝玉自然有人伺候,哪里轮得到我们献殷勤了。” 珍珠见此时金钏儿不在,这话里话外,酸气四溢,赫然指的就是她了。 见此情景,珍珠不好推辞,只好道:“也得容我吃了饭再玩吧!” 秋纹笑道:“早给姐姐备下了。”叫小丫头将温着的稻米粥与两样小菜拿上来。珍珠哭笑不得,只得用了膳,陪着她们掷骰抹牌,倒也易打发时光。 只是今儿珍珠手气却极好,小半天的功夫,便赢了几百钱了。其余等人都有些红了眼,道:“姐姐今儿手气怎么这般好?” 珍珠也有些奇怪,不过赢钱总是好事,也忍不住喜上眉梢,道:“许是今儿财神到我家了。” 原来珍珠这人赌运奇差,几乎到了“逢赌必输”的地步。任谁再差的手气,运气,到了她这里,定然能赢些回去。她也知道,故不常和人玩这些。只是这样的她在别人眼里,却是炙手可热的很。不过却也为她带来不少的人气,倒也是意外之喜。 正热闹着,却听外面帘子一掀,宝玉由众人簇拥了已进来了,见此场景,笑道:“好热闹!”一面说,一面由金钏儿伺候着解下披风。 珍珠麝月忙要起身,晴雯却看着手中的牌嚷道:“谁也不许动,不然这把好牌就让你们赔了。” 宝玉也不生气,道:“快坐着,别叫我扰了你们的兴致。”珍珠又好气又好笑,便也干脆坐着不动,继续玩。宝玉便站到晴雯身后去瞧她的,叽叽喳喳说个不住。晴雯刚抓了一把好牌在手,还道此番定能翻本。不想乐极生悲,只差一手,珍珠拦在她前面先成了,气得把牌都摔了,回头又啐宝玉:“都是你多嘴,叫我输的这样!” 宝玉笑道:“哪里与我相干了,不过几个钱罢了,你就急得这样。你若要钱,便到那小匣子里拿去。凭你拿多少,我可说过什么了?” 晴雯道:“我们玩牌,你掺和着做什么?我输了自是输我的,我也不差着几个钱,你做什么在这里充那个富家豪门?”说的宝玉说不出话来。 众人看了又是笑又是叹,都道宝玉:“你是栽在她手里了!”宝玉也忍不住笑了。 又说笑一阵,竟又到传饭的时候了,屋里便叫了小丫头来收拾。 金钏儿正帮宝玉换上家常的衣裳,珍珠在旁见金钏儿面色不大好,便悄声道:“姐姐怎么了,我瞧着面色很不好,要不要歇会儿?” 金钏儿也不知想些什么,回头便冲珍珠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珍珠一愣,冷笑道:“姐姐既这么说,自然不用我多事了。”转身便头,谁稀罕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只留金钏儿在后面又是气又是恨,正要发作,却听外面丫头说道:“周姐姐来了。” 宝玉等人便忙起身,果见丫头打起帘子,周瑞家的已侧身进来了。宝玉等人忙道:“周姐姐快请坐。”又忙叫人上茶。周瑞家的满面含笑,道:“二爷身上好,好几日不见了。总听他们夸二爷呢!” 宝玉谦几句,道:“姐姐平日这样忙,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又让沏上好的茶来给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也不推辞没,慢慢的接了茶来喝了两口,方笑道:“今儿来,确是有件要紧的事儿和二爷说,是太太的话,我得了空,便过来带个话。” 宝玉听说,忙站起身来,道:“姐姐请说。” 周瑞家的便道:“二爷也是知道的,太太房里的彩云病了有些时日了。” 宝玉听了,便道:“正是,我听说太太让她家去住些时日,还赏了好些东西。莫不是彩云姐姐有什么事么?” 周瑞家的道:“这倒也不是。只是她身上虽没什么大病,可终归一时难好的。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伺候了太太这么些年,太太也念着她的情分,便叫在家好生调养了再进来。一则全了太太待她的情分,二则她万一她病没好利落,带了进府里来,可不是玩的。太太便说叫她在家养好病,等过了年再回来。只是如今又近年关了,太太那里的事儿多的很,一时人手竟接不上了。虽有不少的丫头,可终究使唤地不顺手,万事这个不知,那个不明的,实在烦的很。今儿太太的意思,就是叫金钏儿回去伺候两日,毕竟从前金钏儿伺候太太这么些年了,一般什么事儿都是知道的。等彩云病好了,或是新的丫头调/教的好了,再叫金钏儿回来。” 不说那金钏儿一闻此言面如白纸,珍珠等人听了大吃一惊,连宝玉十分吃惊,但是因是王夫人的话,又是身边最得力的周瑞家的来亲口当众说的,便知是王夫人打定主意,无可挽回了,便忙笑道:“姐姐说笑了,太太那里不够人手,便是把我这里的人都叫去使唤也是使得的。哪里还值得姐姐这样亲自跑一趟的?” 周瑞家的含笑点点头,道:“终究还是宝二爷孝顺,总想着太太。”便叫上金钏儿来,要带回去。 金钏儿这几日从妹妹玉钏儿那里有所风闻,便有些惴惴不安,不想如今竟一念成谶。如今见周瑞家的道要带自己回去,心中不免凉了大半,又不甘心,便勉强笑道:“好姐姐,容我收拾些东西。” 周瑞家的道:“好没眼里的丫头,太太那里还能少你的东西不成?等你回去,自有好的赏你。你当太太那里这样闲,还等你呢?” 金钏儿面上越发白了,她本是心中有病的,原来以为被王夫人派到了宝玉房里,自是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况如今她已是将宝玉拿下了一半,日后的荣华富贵,已唾手可得。可赫赫然,竟万事皆回原点。在宝玉房里这么久,好容易压了众人一头,——这屋里的个个都是人尖子,珍珠、晴雯、麝月、碧痕、秋纹……哪个是好相与的?回去王夫人上房,那里指不定是个什么局面了。又思及王夫人往日的手段,心中有如坠冰窖。 珍珠等人看着只觉有些奇怪。周瑞家的这话虽说着好听,但偌大的一个贾府如何选不出一两个丫头来给王夫人使唤?别说一个,便是十个也是与有个。再说这彩云也病的奇,好好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还是这样严重的病。这王夫人素来讲究节俭,能将就的就将就,何曾这般兴师动众了,还将派到儿子房里的丫头调回去。这金钏儿伺候宝玉也有段时日了,无缘无故的,怎么好好的竟调她回去? 只是这是王夫人的话,谁敢不听,便是宝玉也无话可说。 金钏儿无法,便趁空悄悄地和宝玉说道:“宝玉,你得了空记得向太太说,要了我回来!千万千万。”宝玉也颇舍不得她。道:“好姐姐,你放心,等过两日彩云姐姐好了,我就去和太太说。”金钏儿千般不舍,也只得去了。 当晚,趁众人都在贾母上房时,那王夫人便回了贾母道:“我房里的一个丫头病了,一时回不来,实在调不开人手,便叫了金钏儿回去。只是如今宝玉房里的竟没个管事的人了,我想着老太太这里出来的珍珠便很好,就想请老太太的示下,这就让她近身伺候了宝玉,并暂管了宝玉房里的事务。老太太看着可好?” 众人不妨她有此一说,都有些诧异,贾母却是丝毫未变,笑道:“这样很好。珍珠是个老实孩子,给了宝玉我也很放心。” 珍珠站在角落上,不想听到此话,呆住了。还是众人推出来,机械着给贾母王夫人磕了头。贾母王夫人看她不卑不亢的样子,越发满意。殊不知她心中郁卒地要命。 人常说:破财挡灾,看来是真的。她平日输的很,就平平安安的,今日难得赢一回,就被天上掉下的大石头给砸得头晕眼花。 赌博真滴害死人呀! 不管她心里怎样想,那边却被道喜的人给围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PS: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她的女儿嫁给了个那个“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算来年纪也该不小了。但是宝玉宝钗等人却要称呼她为“周姐姐”。前文曾有亲说奶奶太太们有认自己的陪房作女儿的习惯,那么这个“周姐姐”应该就是从这里来。 但是为嘛称呼林之孝家的就是“林大娘”呢?“寿怡红”一节里,宝玉称呼林之孝家的就是“妈妈”,这林之孝的女儿小红,只怕还小呢!若说这林之孝的是凤姐的陪房,那再算起来,这关系就乱了。 不过还好是这样,要是宝玉等人用称呼周瑞家的法子来称呼林之孝家的,那咱们林姑娘就要纠结了。 噗…… 林姐姐…… 第二十七回 初上夜暗思召旧人俏丫头嬉闹绛芸轩 话说珍珠一路喧闹着回去,宝玉房里的众人早得了心,此时正各自心事烦杂。麝月老实,况和珍珠好,只替她高兴;晴雯向来心高气傲,嘴上伶俐,便道:“姐姐今日可是大喜了。”碧痕秋纹却是酸气四溢。珍珠唯苦笑矣。 一时商议屋中各项事宜,碧痕便来问道:“金钏儿姐姐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诸事分配,太太既定了姐姐,就请姐姐指派吧!不知今儿夜里谁上夜好?” 珍珠沉吟了一回,道:“我是个无能的,既有老规矩在,就按老规矩办吧!姐妹们轮着上夜,谁也别说辛苦。今儿就我先来也成,晴雯在外面熏笼上。” 众人听了又惊又喜,还以为这珍珠上位,会和那金钏儿一样,一人把着宝玉不放,将近身伺候的事儿一手包揽了。不想这珍珠竟是个“傻”的,也不懂得“近水楼台先得月”。个个暗自称颂。 碧痕笑道:“既如此,我们便听姐姐的就是了。” 珍珠只作不知。晚间宝玉回来,虽少了一惯熟悉的金钏儿,可见又有众多丫头陪着说说笑笑,便也把那失落给淡了几分。 因晚上要上夜,珍珠便回房收拾东西。所谓上夜,便是做丫头的,晚上睡在宝玉的外间,以防他半夜要吃点心喝水,也免得他一人害怕。前一项珍珠倒是可以理解,谁叫人家命好,投的是主子的胎,半夜喝口茶解个手,也有人伺候;可后一项,珍珠就很纠结了。这宝玉的胆子到底有多小啊?看来他比女人还更像是“水做的”。 想了一回,只叹气罢了。这宝玉能和“花袭人”好到床上去,只怕是两个巴掌的事。毕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能掰扯开。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缺乏“安全感”,一个用“母爱”抚慰之。虽不到**的地步,但也如宝玉说的,一个是水,一个是泥,这两人正好和稀泥,烂成一团。 如今没有了那“花袭人”,却有金钏儿候补上了。 不过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珍珠再一次庆幸,也暗自警醒,日后更要事事小心才是。 晚间,珍珠便在外面大床上睡了,晴雯则睡在熏笼上。 半夜时候,突听了宝玉唤人“金钏儿,金钏儿!”珍珠警觉,忙起来,掀起帘子,移过灯烛去,问道:“二爷,怎么了?” 宝玉一呆,而后方笑起来,一拍额头,道:“是珍珠姐姐啊,我竟忘了。” 珍珠笑道:“是呢,二爷睡糊涂了,金钏儿姐姐已回太太屋里去了,二爷要什么?” 宝玉道:“晚上的菜咸了,有些渴了。” 珍珠点点头,先洗了手,服侍宝玉漱了口,方往那暖壶里倒了一盏来,宝玉喝了半碗。又看她穿着紫色棉袄儿,头发半挽,一双素手映着灯火,更觉白若凝脂,不由一呆。只是珍珠素来庄重,从不与他拉扯,便有些顾忌。果然见珍珠将他吃茶的茶碗收了,自向茶格里取了一个新碗来,倒了温水漱了漱口,便罢了。 宝玉便道:“姐姐怎么不喝?” 珍珠便道:“我倒不渴,只漱一漱就是了。吃了茶,怕晚上要起夜。”宝玉点点头,复又躺下,珍珠便替他掖好被角,正预备放下床帐出去。却听宝玉道:“好姐姐,陪我说会儿话吧!” 珍珠便道:“二爷这会子不睡,明儿抠溇了眼睛,让老太太太太看见,可怎么处?”重要的是你不睡,我想睡啊! 宝玉便蔫蔫的,珍珠见了,有些心软,叹一回,明儿得把心肝练硬一些才好,道:“二爷想说些什么,我也醒了,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咱们说说说话也成。” 宝玉便要拉了珍珠入被窝渥渥手脚,珍珠忙推了,又拿了件大红灰鼠袄儿披上,只在床沿上坐了。宝玉也不在意,只兴高采烈,问珍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家在哪里,家里人如今都是做什么的等等。足足聊了一顿饭的工夫,珍珠只想他快些睡,不想竟没完没了了,忙道:“好二爷,不早了,快睡吧!” 催促再三,后来外面守夜的婆子都听见声响了,咳了两声,宝玉方才放下兴头,答应着躺下休息。珍珠正准备退出去,却又听他道:“好姐姐,你说金钏儿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珍珠放帐子的手一顿,道:“二爷是想金钏儿姐姐了吧!”那金钏儿也不算白忙一场了。 宝玉道:“平日还不觉得,这一会子她不在了,倒真有些想了。”珍珠轻咳了声,这怡红公子果然多情!难怪最后会出家做和尚。复又道:“太太不是说了,不过是这几日叫她过去罢,等彩云的病好了,仍旧叫她回来的。”就是她不进来,也得想法子让她进来,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宝玉又嘟哝了几声,珍珠看一回,却已经睡着了,忙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伺候宝玉去贾母那边吃饭请安。请安毕,宝玉自去哪个姐妹屋里玩耍,珍珠夜里被闹了那么一通,便觉有些撑不住。从前在贾母房里虽也上过夜,但时日已久。突然闹这么一通,早上也起的早,实在不习惯,便要去歪一回。于是便命两个丫头跟着宝玉,其余自有婆子们跟着。她便回至房中,对麝月等人道:“我去眯一回儿,宝玉回来若有什么事,你们且伺候着。没事儿就别叫我。” 众人答应着,珍珠便去房中睡了个两盏茶的工力夫的回笼觉。 等人起了,果然精神许多。小丫头倒上茶与她,珍珠也不客气,三两口便吃完了。 晴雯笑道:“真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瞧瞧,不过上一回夜,就娇贵得这样儿,没的叫人笑话。” 珍珠笑道:“别人笑话你也不笑话我!若论娇贵也比不得你不是,我是干活作事的人,哪个像你似地,夜里睡得那么沉。昨儿宝玉要喝水,连外面守夜的婆子们都醒了,偏你竟一点也不知道。若日后嫁了人做媳妇,伺候丈夫公婆了,还这么着不成?小心人家把你这贪睡的懒媳妇儿给打出去!”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指着晴雯,个个都笑得说不出话来。晴雯羞红了脸,道:“死促狭的小蹄子,不过说你一句,竟翻出这么一车的话来,可见你从前的老实都是装的!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着就上来要撕珍珠,珍珠一面笑一面躲,屋中虽大,可人多物杂,不久便被晴雯给抓住,按在炕上咯吱起来。珍珠素来触痒不禁,此时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忙求饶道:“好,好妹妹……我错、错了……再不敢了……饶了我吧!……哎哟……” 众人看她被闹得头发都散了,簪的玛瑙梅花珠簪便落在了炕上,面上红晕遍布,眼角珠泪盈盈,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忙都笑劝道:“瞧她可怜见的,好妹妹,就饶了她吧!” 晴雯原有些羞恼,可玩闹了一回,又见珍珠这副样子,心早软了,她本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便笑道:“此番是大家求着我,不然可不能这么容易就饶了你,非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珍珠笑道:“好姑娘,好妹妹,饶恕则个吧!” 晴雯方才笑了,大家又笑闹一回。 珍珠见身上衣衫都皱了,头上的头发也歪了,又是笑又是气,悄声对众人道:“这小蹄子!竟这样厉害,赶明儿一定找个能降服你的人来,可出一口我的恶气。” 晴雯没听清,便回头道:“你说什么?”唬得珍珠忙摇头道:“没,谁曾说什么了?” 众人不防,见她俩这样,撑不住又笑了。 晴雯也明白了,笑骂道:“真真是只纸老虎。” 又笑闹一回,终究看她被揉搓得如同个疯婆子一般了,晴雯心下略悔,便也上来给她换衣裳梳头。 正挽好头发,却听外面丫头道:“宝姑娘来了。” 话音还未落,便见宝钗已摇摇进来了,身边也未曾跟着一人,珍珠不觉诧异,却忙笑道:“姑娘来了,快请坐。”忙有丫头上了茶来。 宝钗看她们众人忙忙乱乱的,又看珍珠这会子在梳头簪发,便笑道:“这是怎么了,这样热闹。” 珍珠只做一本正经,道:“没事,方才我不小心把头发打散了,她们帮我抿上去。”晴雯也点点头,众人都抿着嘴看着两个笑,也不言语,都各自说有事,便出去了。 宝钗何等聪明,也不再问。珍珠便道:“姑娘来的不巧,宝二爷出去了,再过会子只怕要回来了。” 宝钗笑道:“谁说我是来找他的?” 珍珠暗道:你不找他,又来这里做什么?莫不是…… 一眼落在宝钗胸前那明晃晃的金锁上,忙笑道:“姑娘这锁片从前没见过,是新打的么?” 宝钗一愣,她原要拉她说话“道喜”,以示拉拢,却突然被岔了话,此时似未明白怎么突然说到她的金锁上去了,却只笑道:“哪里是新打的,已有些个年头了。只是前儿翻箱子翻出来了,见了上面那两句吉祥话,妈就叫我带着。不过图个吉利罢了。”一面说,一面却用手似有若无地拨弄着那金锁片。珍珠抿嘴儿一笑。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金锁来了,金玉良缘还会远吗? 第二十八回 上回说道,宝钗来到宝玉房中,珍珠见了她带的金锁,便问是否是新打的。宝钗道乃是旧物,不过想借上面的话,带个吉祥罢了,手却有意无意拨弄着那锁片儿。 珍珠只作不知,笑道:“我说呢,怎么从前没见姑娘带过,原来是这样。”又道:“我倒想借来瞧瞧,是什么吉祥话,让我也开开眼界。” 宝钗道:“这有什么?”便将那赤金盘螭的项圈上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解下来,递与珍珠。珍珠忙躬身接过了,细细看了,果然……打得很精细啊!三指长,两指款,半指厚,很沉手,掂一掂,因是实心的,再加上流苏坠脚,只怕二三两是跑不了的。再加上那赤金盘螭的项圈儿,分量也是不轻的。若按现代的算法,十两一斤,那不是有近半斤重? 咳咳,肯定是她估计错误了。不然谁会一天到晚,挂着半斤的东西在脖子上到处闲晃?但是拿在手上真的挺沉的。 咳咳,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薛大姑娘这金锁加这项圈到底有多重,挂在脖子上累不累这种话,珍珠忙看那两面上的文字,看字型,应是篆书,猜度其意,应就是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了。 这金锁其实来的甚奇。 这薛家也是大户人家,又是皇商世家,家财万贯,什么好东西没有?偏给这正经小姐带个外路和尚送的金锁。虽说如今崇僧尚道,但是敬重的也是有名有姓的庙宇里,德高望重的高僧才是,怎么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和尚的东西,就敢让姑娘家带上身了?偏这东西还和年龄相近的表弟身上的东西凑成一对儿。若说没个什么心思,只怕有脑子的人都不信。况这个金不同玉,乃是无形之物,随意可随人而铸就。这金锁与和尚之说还有待商榷。 府中众人哪个不是人精,见了这个,谁不明白,只是碍着王夫人不说罢了。谁没见如今那薛姨太太和王夫人那个亲热,每日里长篇大论的谈家常,端的是姐妹情深。就不知道是何家常了。 珍珠看一回,奉回与宝钗,笑道:“真真是吉祥话。” 宝钗奇道:“你识字?” 珍珠笑道:“姑娘说笑呢,我一个丫头,哪里能识字的?”咱是不识你们的繁体字,那些你们看起来缺胳膊断腿的“错别字”倒是都认识的。 宝钗道:“那你怎么知道这是两句什么话?” 珍珠只抿着嘴笑,道:“姨太太和姑娘都赞的话,肯定是好的不得了的好话了。我虽不识字,却也知道一定是好的了。”宝钗含笑不语。 珍珠便道:“姑娘也和我说说,这两句是什么话?我日后也打了来好送人。” 宝钗一愣,似是不知该如何答话才好,半晌方道:“不过是两句俗话罢了,有什么意思。” 珍珠便笑道:“姑娘最大方,怎么今儿这样小气起来?”心下显些笑破肚皮。 宝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将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话说了。 珍珠只作茫然状,道:“这话听着倒是有些耳熟,倒像是在哪里听说这样的套路的话。”又笑道,“到底是姑娘的东西不凡,连这吉祥话也和我们的不同。姑娘放心,我和姑娘说着玩呢!姑娘首饰上嵌的话,我们哪里能随意去弄的。便是想弄,也弄不出这样好听的来。况我们不识字的人,最不耐那些文绉绉的话,就这两句八个字,我只怕也记不住呢!” 宝钗原来是想来笼络这珍珠,不想竟被套进了套里。虽知不妥,可翻来覆去,也想不出其中的奥秘,只当是珍珠做丫头的人,没见识过,也是有的。当下也不想再说这个,便只含糊着,吃了口茶,便忙道:“这是什么茶,倒和我们平常吃的不同。” 珍珠也好就收,便道:“这是宝二爷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什么劳什子‘枫露茶’,说是要沏了三四次才出色的。一早起来撺掇着我们弄这个,偏他自个儿不知道去哪里了。还好姑娘来的巧,尝了这头遭儿,不然就可惜了。” 宝钗笑道:“哎哟,那可偏了我的。他若回来,若急了可怎么好?” 他是谁,谁是他?她可是知道如今这世上的女子称“他”,是适合贾琏之于凤姐、平儿等人这样的男女之间的关系的。那书上晴雯说了一句“他”便被“花袭人”打趣呢! 珍珠心中暗问,脸上却不露出,道:“姑娘哪里的话,二爷和姑娘最好,哪里会在乎这点子茶的事?可是太小看二爷了。” 宝钗方罢了,又品了一回,只觉轻浮无比,回味无穷,心下赞叹,又不觉想道:你若是把这心思放在读书上,什么事儿是做不成的?何至于让我如今这样忧心…… 想到这里,不由面上一红,又见珍珠这丫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便忙又说了一回家常的话。又因听说珍珠的针线好,便赞了一回。珍珠便只好拿了自己做的针线来与她品评。 正自不耐烦间,却见外面琥珀进来,看见宝钗便笑说:“宝姑娘果真在这里呢!”宝钗笑道:“怎么了,找我做什么?” 那琥珀便上来拉宝钗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了,二爷和姑娘们都在那里了,只等姑娘呢!我们都找了多少地方了,到处不见姑娘。哪里想到姑娘会在这里?太太本来说让老太太先用,可老太太说了:‘姑娘是客,又是懂事的,肯定是哪里绊住了。’又骂我们伺候的人不经心,也不跟着姑娘。林姑娘就说让我来这里找一找,我还不信,谁知竟真在这里呢!好姑娘,快和我去吧!”拉了宝钗就走,去趁无人注意,使了个眼色给珍珠。珍珠心头一跳,忙也跟上。 宝钗一听,慌了手脚,原来在这里聊着竟忘了时候,此时竟到了午饭的光景了,只是比平常吃饭的时间略早了些。 却原来今儿贾母高兴,和宝玉黛玉她们多说了会儿话,多笑了一阵,便觉饿了,就早了一会子传饭。宝钗心下暗悔,只道失策,忙忙和琥珀到了贾母上房。琥珀报了进去,便道:“宝姑娘来了。”而后几个丫头便站在一旁。 宝钗低了头进去,一抬头,却见满屋子的人都在,这么些人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宝钗,饶是她镇定,也禁不住面上作烧起来,忙低头道:“老祖宗恕罪,宝钗来迟了,劳累老祖宗等我,实在该死。” 薛姨太太也忙告罪,骂宝钗道:“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宝钗低着头,脸上绯红一片。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那边贾母却没事儿一般,只笑道:“这有什么,你们是客,又是自家亲戚,不必这么见外。宝玉也常玩耍得不知道时候呢!”众人抿嘴儿,这是说宝钗贪玩么?那宝姑娘下那么大工夫打造的“端庄懂事”的名声,岂不毁了? 惜春孤僻,此时便冷不丁说道:“不是说‘客随主便’么?”此时正无人说话,她这话赫然被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众人便都看过来。探春被她吓一跳,平日里哑巴似的,今儿又多什么话?忙推她一把,惜春嘟嘟嘴儿,不言语了。 贾母眯眼看惜春一眼,眼神似赞非赞。身旁坐的黛玉低着头,只当没看到这一幕一般。宝玉不好开口,毕竟方才宝钗是从他房里回来的,虽说他当时不在,但他若是再开口,可就更说不清了。一旁的邢夫人正幸灾乐祸地看戏呢,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哪里能帮忙?王夫人是恨铁不成钢,宝钗是她的亲外甥女儿,她如今犯了个可大可小的“不敬长辈”的错儿,她更该避嫌;李纨是锯了嘴的葫芦,等闲不开口,此时更不用想了;迎春懦弱怕事,也当没这个人吧;惜春难得说了句话,便被探春责备,正恼着呢,如何会再开口?唯一可能活络气氛的凤姐偏生不在,探春无法,只得道:“宝姐姐向来懂事,平常还教导我们呢!想来是丫头们不注意,没伺候好,又耽搁了时侯。” 一句话,忽见生机,王夫人忙道:“伺候宝丫头的人呢,怎么没提醒着些?” 宝钗又是羞又是气,怎么也不好说自己特意没带人,就往宝玉房里去了。 莺儿委委屈屈地上来,道:“姑娘的帕子脏了,我给姑娘换帕子去了。” 莺儿是薛家的丫头,王夫人不好发作,薛姨太太也不好这里说话,便只瞪着她。莺儿哆嗦一下,低了头跪下。 王夫人便叫珍珠上来,道:“素日看你挺好,我也才把把宝玉房里的事儿托给了你,怎么今儿竟这样糊涂起来?难不成宝玉不在房里,你就不当差了么?” 珍珠低头不语,道:“太太恕罪,我有段时候没见宝姑娘了,想地紧,今儿来了,就多聊了会儿,不想耽搁了时间,再不敢了。还请太太息怒。” 王夫人听了,更是满意。她也不是糊涂人,知道此事是宝钗的疏漏,不过是拉着珍珠来做替死鬼罢了,当下便觉自己没看错人,这珍珠果然是好的。殊不知珍珠心里把她“问候”了多少遍了。 王夫人便满意地道:“既如此……” 那边黛玉悄悄拉了拉贾母的袖子,贾母便呵呵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值得这样?姨太太也忒小题大做了。这孩子还小,慢慢教就是了。宝玉他们更胡闹的时候还有呢!等日后大了,就好了。” 薛姨太太一肚黄连,面上却是赔笑,张嘴只吐出一个字:“是。” 贾母便又道:“说了这么会子,也饿了,快吃饭吧,我老婆子都饿了。”那边丫头们方才摆饭。方才因要等宝钗,便叫人拿热水装在大碗中,将饭菜都温着,此时倒也未冷,只是有两样菜蔬有些闷黄了。王夫人便忙叫人重做去。贾母却道:“不必,再等下去,只怕我老婆子先饿死了。” 众人不语,便上桌吃饭,随意进些。不同于平日用餐,今日的沉默,越发诡异尴尬。特别是宝钗,更是有如嚼蜡。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好不难受。 次日起,宝钗便告病不出。众人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打发人去问好。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大家都不是有意滴,但谁叫薛姑娘运气那么差呢!嘿嘿嘿! 第二十九回 梨香院,一个穿杏黄色滚蓝边坎肩梳着双鬟髻的丫头托了一个黑漆雕花小托盘,往一间房里去。待进了门,便被屋中的冷寂凝住了神,悄声说道:“姑娘……” 宝钗歪在炕上,面上有些憔悴,似未听到她说话一般。 莺儿将托盘放下,上前道:“姑娘,你早上还没吃呢,好歹吃些吧!若伤了身子,太太岂不心疼?” 宝钗摇摇头,道:“你放着就是了。” 莺儿踌躇了一回,正要再劝,却听帘子一掀,薛姨妈已带了丫头进了来,莺儿忙上前迎道:“太太来了。” 宝钗忙要起身,却被薛姨妈三两步上前按住了,道:“我的儿,你歪着吧!” 宝钗挣扎不过,只得歪着。那薛姨妈握了握女儿的手,一阵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冷?”回头又骂莺儿道:“你是怎么伺候的,姑娘的手这么冷,你也不知道给她添衣裳拿手炉,若是病了,仔细你的皮!” 莺儿一阵委屈,却口不能言,只躬身低头不语。宝钗摇摇头,拉拉母亲的手,道:“妈别怪莺儿,我嫌炕烧的太热,燥的很,就把手炉都搁起来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啊,你虽省事,也该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宝钗苦笑道:“妈忘了么,如今我正‘养病’呢!” 薛姨妈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只恨你父亲去的早,你哥哥又是个那样的,不然你何至于如此?我的儿啊,你可得保重自己,若是你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说着竟呜呜哭起来。 宝钗心中虽仍十分抑郁,可见母亲这样伤心,到底强打起心神劝慰起薛姨妈来:“妈且放心吧,我将养两日便好了。哪里这样娇弱了?” 薛姨妈心中一阵安慰,母女两个互相劝慰了,止了泪,唤了丫头打了水洗了脸。莺儿学了乖,忙送了手炉热茶来。薛姨妈便也上炕,母女两个一同坐着说话。莺儿便坐在门外边,一面做些阵线,一面守着门。 这里宝钗说道:“妈可去见过姨妈了,姨妈怎么说?” 薛姨妈叹道:“你姨妈也是同咱们是一个想法,这次,估计你是被算计了。”宝钗低头想了一回,道:“那日我在那边房里,除了珍珠,在的人也不少。后来我拉着珍珠说话,其余的人都散了。那些人里,指不定里面有老太太的人。” 薛姨妈道:“这话很是。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万事儿却都管得紧,竟是一丝儿都不放松的。你看你姨妈,也是已经做祖母的人了,还要当着媳妇儿女的面,日日在她跟前立规矩。虽说是管着家,可上上下下那么一大家子,那么些事儿,只要老太太开了口,她便只能听着。真是憋屈的紧。” 宝钗点点头,叹道:“姨妈是极不易的。” “不过此次的事儿,确是我儿你太过大意了。”薛姨妈又正色道。 宝钗面上飞红,道:“妈说的是,是女儿无用。” 薛姨妈叹一回,道:“你到底还小呢,如今这样已是好的了。只是论心眼,哪里比得过老太太。前儿那事儿,看着是简单的很。其实里面的弯子多着呢!吃了一次亏,就该多长些心眼儿,日后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儿了。” 宝钗答应着,暗自羞惭,也生了警惕之心,日后为人行事越发谨慎,只是效果不显罢了。当然,此是后话了。 这边宝钗道:“此次的事儿,还得多亏了珍珠那丫头。我和她谈着,倒是个好的。” 薛姨妈也叹道:“我儿这话很是。那日的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宝玉她们,不过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可偏偏那老太太偏心——只怕还有生点子事告诫你姨妈的意思在里面——说到底,终究是你姑娘的身份让你吃了亏,带累了你的名声。日后也得想个法子把这名声给圆回来才好。不过那个珍珠倒是个可以拉拢的。” 宝钗道:“妈也这么看?” 薛姨妈道:“嗯,你虽是装病,不过听说那丫头是真病呢。这府里的规矩,丫头病了多是要挪出去的。你姨妈看她可怜,便留她下来养病。老太太知道了,也打发了鸳鸯去瞧她。听说这两个丫头好着呢!我就想怎么你姨妈怎么竟选上她了。你也知道,这珍珠虽老实,但到底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只怕养不熟。如今看着倒好,你姨妈派了她管着宝玉屋里,也是许了她半个前程的意思,她也不是个傻的,立马就投桃报李了。当日你那样尴尬,还是她上来搭了个台阶,大家下了,这事儿才混过去。咱们是亲戚,虽说老太太不好罚你什么的,可终究心里不舒服,面上也过不去。日后生了嫌隙,也不好。于你名声也有损。何况她和那鸳鸯丫头好,若日后调、教得宜,她就是个最好的耳报神,那老太太屋里的风吹草动,我们自能立即知道。” 宝钗沉吟一回,又道:“妈说的很是,只是平白无故的,咱们也不好拉拢她。” 薛姨妈道:“这你放心,我昨儿差人送了些东西给她。” 宝钗一惊,道:“是什么,她收了?” 薛姨妈道:“是年里药铺子里从外面进来的一点子药,听说治个风寒咳嗽倒是极好的。我们白放着也没用,就给她送去了。她一个丫头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只怕当宝贝似的乐呢!一下子甜头太大了,若把她养刁了胃口,可不好。日后你多看些,她缺什么咱们就给她什么,细水长流,让她念我们的好,日后等需要她帮忙时,她也没法子撂挑子。这就叫‘对症下针’。” 宝钗点点头,笑道:“到底是妈想得周全。” 薛姨妈便拉着宝钗的手说道:“我的儿,你哥哥我是不指望了。他那个脾气,只要不闯祸,我就阿弥陀佛了!咱们家这几年被他消耗地差不多了,原指望你能进宫去,若能得了贵人的青眼,咱们家便起复有望了。谁知生生又被那个孽障给害得免了参选的资格,倒让那起子小人给笑话了一场。”说到这里,不由心口犯疼,宝钗忙劝道:“妈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一面说,一面帮着母亲按摩心口,又唤人倒热参茶来。 薛姨妈见宝钗孝顺懂事,方才慢慢熄了怒火,接了同贵端上的热参茶来吃了两口,方才顺了气。可一眼瞟见站在门边的香菱,不由又恼怒了三分,骂道:“这么大人了,成日家只知道玩,这又是哪里野回来的?” 香菱本自怯懦,突被薛姨妈吼骂一声,不由吓的红了眼圈,忙道:“回太太,我给姑娘描花样子去了。这会子描好了,来给太太和姑娘看看。”说着忙递上描好的松柏长青图。宝钗瞥了一眼,便不言语。薛姨妈见那是一大副帐子的样式,图样细致,想是下了工力夫的,倒也不好说什么,可抬首看见香菱泪眼盈盈,玉立婷婷的模样,火气越发上窜了三分,啐道:“整日介做这样狐媚子的样子给谁看呢!我的蟠儿好好的,就是给你们这样的人带累坏了!还不下去!” 香菱委屈地什么似地,可又不敢哭,只垂身道:“是。”欲要慢慢退下,却听薛姨妈又道:“站住。”她便只好站住。 只听那薛姨妈道:“把那描好的帐子绣出来,我要送人的——没绣好就不许出来。” 香菱忙应了,而后才规规矩矩退出来。待回了房,方才痛哭了一场。 这里宝钗见香菱出去了,方才道:“妈和她置什么气,没的气坏了身子。若真厌弃她,直接打卖了出去就是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这我如何不知道。为这丫头,你说咱们家出了多少事儿!先是你哥哥为她打死了人命。再来就是你的待选资格也……唉,我心里如何不想把她打发得远远的,泄一泄气心头的恶气,只是你哥哥这个孽障,心里惦记着她,和我打了多少饥荒了。何况那边府里都知道这丫头,若真是卖出去,一则你哥哥不依,二则咱们家面上不好看。故我虽厌她,也只得暂忍了这口气。” 宝钗叹道:“难为妈了。” 薛姨妈道:“我的儿,只有你们好,我但凡难些,又有什么?” 母女两个又说一回话,方才用些膳食,无甚赘言,不提。 却说那边宝钗是众人明知的“病了”,这边却还有一人也病了,那便是珍珠。回贾母的话是说上夜时没穿厚实,吹了冷风,便病了。宝玉见了,越发愧疚,便回了贾母。 贾母闻说,便命传话来,说:既是伺候宝玉累的,如今天冷,也不必挪出去了,只在自己屋里住着吧!让婆子丫头们避着些,专派个人看着。又请了太医来瞧了,只说是外感风邪,无甚大病,也不必吃药,只饮食清淡些,好生调理就是了。 王夫人那边听了,也派人来说道:好生养病,等病养好了,再伺候不迟。又派了心腹丫头悄悄递了话来,道:有什么要吃的,只管和宝玉说,让宝玉和厨房要去。 薛家那边也派人送了一匣子的药来,说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说是极好的药。珍珠推辞不过,只得含笑收了,趁无人时看了看,却是不知道内里乾坤如何,也不敢用,只得收了起来。 她素来身体强健,此番不过是偶感风寒,症状甚轻,没几日,便好透了。只是难得的这样的“假期”,便也不慌不忙地继续养起“病”来。 如此半月睁眼即过,这日鸳鸯来时,珍珠在炕上嗑絮了瓜子,正吃茶润喉呢!待看见鸳鸯,忙起身让座。 鸳鸯看她的样子,只穿着家常的衣裳,头上一点装饰也无,只松松挽了个鬆儿,却也另有一番风情意趣,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是享福来了吧!”珍珠嘻嘻笑道:“姐姐说哪里去了,我是病了,正养着呢!” 鸳鸯也不言语,只往她腰上一摸,啐道:“瞧瞧,你瞧你这腰,谁家养病,能将腰养地这么粗的,你也寻个来,我瞧瞧?” 珍珠被她一弄,忍不住笑了,道:“好姐姐,别挠我,怪痒的。” 鸳鸯摇摇头,道:“你也该好了。昨儿听说梨香院那位已好得差不多了。” 珍珠“咦”了一声,低头抿嘴一笑,复又抬头道:“好姐姐,你放心,明日我便好了。” 次日,宝玉一早起来便见珍珠已在房中当差了,惊喜地笑道:“珍珠姐姐,你好了?” 珍珠无视了晴雯似笑非笑的眼神,道:“多谢二爷想着,我已好了。今儿特来给二爷请安。一会儿还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去。” 宝玉喜悦非常,仔细打量了珍珠一回,方道:“姐姐休养一回,确是精神了许多,很好很好。” 珍珠含笑不语。众丫头见了,也都上来与珍珠问好。 寒暄一二后,便随宝玉至贾母上房请安。贾母方起,只嘱咐了两句便罢了。而后众姐妹都来了,大家一处吃罢饭,便各自玩耍行事。珍珠便又至王夫人房中,待报了进去一瞧,不想这会子那薛姨太太已经在了,便也忙忙请了安。 薛姨太太忙满面含笑地叫起来,道:“我听说你病了,只是不得空去看你,今儿可好些了?” 珍珠忙作诚惶诚恐状,道:“姨太太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什么人,哪里当得起姨太太来看的?” 薛姨太太便含笑点点头,对王夫人道:“这孩子确是个老实的,不拿大。” 王夫人点点头,道:“妹妹说的是,我正是看她是个实诚的,方才把宝玉交给了她,若是别人,我如何放心?” 珍珠只作没听到,只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上绣的兰草,一旁站的金钏儿却听得眼都红了,恨恨地盯着珍珠。 不一会儿珍珠便要告辞回去,王夫人却叫站住,想了半晌儿,方道:“宝玉后儿要上学去,你好生打点些,带去的衣裳手炉,还有文房四宝,别疏漏了。” 珍珠答道:“是。”薛姨太太便道:“我听说宝玉也长进了,竟要上学了,只是如今天冷,怎么不等明年开了春,天暖和些了再去?” 王夫人叹道:“我如何不想?可便是这会子去,老爷也是嫌迟了。若再说等到开春,只怕老爷更生气。” 薛姨太太道:“老爷也是担心宝玉的前程不是?” 王夫人道:“若是这样便好了,只怕是那起子狐媚……”似想到什么似地,住了嘴,又道,“……多嘴多舌的,挑拨的。”冷笑一声,不言语了。 珍珠只在那里装聋作哑。 薛姨太太劝了几句,王夫人便又对珍珠道:“同去的还有东府里蓉儿媳妇的弟弟。衣赏什么的便罢了,只是那炭、点心什么的,也要预备两份才是。也嘱咐跟的小厮伺候好了,不可薄待了人家。” 薛姨太太奇道:“那位奶奶不是说……” 王夫人忽地咳了一声,薛姨太太忙住了口,王夫人便道:“去吧!”珍珠忙躬身退出来。 在门口站了会儿,冬日挂的毛毡帘子十分笨重,只依稀听到里面似有说话声。珍珠凝凝神,转身回去。 第三十回 闹学里宝玉屈息事起风波平儿定清白 话说那宝玉预备了要去家塾中读书,闹得阖家上下都知道了,贾母王夫人自是十分欢喜,贾政却是不以为然,又恐贾母担心,只随口嘱咐了两句便完了。 珍珠这里却是知道他是急着要与那“秦钟”相遇,方才急匆匆地要去那学中,这读书之说,只怕十分有九分是假的。故也不在意,只是有王夫人的话,不好太过推搪,依旧将那文笔衣裳炭炉等物收拾了,交到外面伺候的小子们手里。一早起来,宝玉去各处回一回,便往学里去了。 如此一来,这学便算是已开了。珍珠等人是内宅的丫头,皆不知那里如何。只偶尔听得外面传进来的话说宝玉如何如何聪颖过人、才思敏捷,直把贾母王夫人喜得直念佛。麝月秋纹等人都笑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珍珠却只一笑,并不答话。 如此日子倒也甚是平淡,珍珠每日不过早晚时伺候宝玉洗漱穿衣等事,闲暇了便做些针线,和众姐妹们说些话,倒也自在。 却说这日宝玉自学里回来,便见脸上似带了些怒气。珍珠等人一问,宝玉便把什么话都说了,原来今儿因那秦钟在学里竟与人争执打闹了一番,将学里闹得鸡犬不宁。众人听了,珍珠麝月几个倒罢了,只那晴雯碧痕便不饶人,撺掇着宝玉要去闹一场。珍珠劝不住,便道:“这事二爷虽没甚大错,可是闹开了终不好。一则伤了亲戚情分,二则,长辈们知道了生气,老太太太太倒罢了。若是老爷知道了……” 剩下的话不必说了,宝玉畏父如虎,当下忙摇头,此事总算暂时压下了。 又过两日是那宁府贾敬的生日,因他已在外不归,宁府里只排了宴席请荣府众人去吃酒。宝玉等人皆去了。待晚间回来,便听丫头来请说:“太太叫珍珠姐姐过去呢!” 满屋子的人都有些诧异,珍珠也是心头一跳,这又是怎么了?拉了差遣来的小丫头一问,结果是一问三不知,只好跟了她去。 待到了王夫人上房,便见王夫人坐在炕上,手中捻着佛珠,一动不动,如个木头人一般。 珍珠请了安,便站着,王夫人好半晌才问道“宝玉近来可好?” 珍珠道:“二爷好,最近吃饭都香的很,每日早起也从不晚了。” 王夫人道:“我听说宝玉在学里和人打架,可有这事?” 珍珠心头一跳,只好道:“回太太的话,是有这事儿。只是却并不是二爷与人打架。‘听说’是那人不好,说了什么不干净的话,二爷有些恼了,和人纷争了几句。几个小厮们远远看了,以为是二爷受了委屈,便吵吵起来,看着闹得凶,其实也没甚大事。” 王夫人便皱眉道:“你既知这事,也该来告诉我才是,怎么今儿我问你了才说?若不是别人来告诉我,我不问你,你竟瞒着了不成?” 珍珠心头一跳,这“别人”是谁?这边忙道:“太太息怒,这事儿本是小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小孩子们不懂事,在学里吵吵闹闹,过一阵就完了;便往大了说,也只是亲戚间的磕绊而已。难不成还专为这个来回太太不成?况且老爷那里……”顿了一回,看王夫人的脸上好看了些,方又道:“老爷对二爷是‘望子成龙’,难免严苛些,若是知道了,难免生气。只怕就以为二爷是有意玩耍,还闹得学里家里,里外不宁,亲戚间脸面上不好看……所以我就没回太太,只叫二爷‘息事宁人’,也拘了她们几个的嘴儿,省得有个什么风儿吹到老爷耳朵里,不想太太还是知道了……太太若觉得我处置得不妥当,还请太太恕罪。”说着跪了下来。 王夫人此时脸上才好看些,起身拉起珍珠道:“好孩子,你想的很周全。我只想着宝玉这么大了,还这般胡闹,气得什么似的,真想拉了他来打一顿才好。这会子听了你的话才好些。你是个好的,又比他大,可要好好帮我看着他些才好。若是他有不听的,只管和我说,我说他去。” 珍珠听了这话,心中苦如黄连,惨了——这“贤惠老实”的帽子越发大了,这王夫人以为她是“忠心懂事”的,一心为了她的心肝宝贝宝玉好,原来还有五分信,如今只怕有八分信的了。这件事只是小事,自己不在场,不大清楚情况,又是说的冠冕堂皇的,她才容易混得过去。日后若出了什么大事,可怎么办?她是光明正大的贾母身边的人,这王夫人仍能下手。那么宝玉身边那么些人,谁知道谁又是哪边的? 她心中越想越怕,背上的里衣都汗湿了,面上却是一点不露出,只规规矩矩地道:“是。” 王夫人看她的模样,心中越发满意,直觉这招做对了,便含笑随手褪下手上戴的一个老坑翡翠镯子,套到她的手上。珍珠虽不大懂玉,见这镯子水头十足,映着烛光,几欲滴出水来。只有那两指宽的正阳绿的一段翠**滴,剩余一段却是白底,通体无瑕,便知非是凡品,连忙推辞。王夫人如何答应,执意给她。珍珠无奈,只得将这烫手山芋给收了。 又问了几句,便告辞回去。出了门,便将那镯子给褪下放在衣襟里妥善收好。 待回了房,宝玉等人都等急了,忙问什么事。珍珠只将王夫人问宝玉在学里打架的事儿说了。宝玉等人唬得什么似的,待听说王夫人被哄回了,方放了心。宝玉看珍珠脸上颇有疲态,便愧道:“好姐姐,都是我的不是,连累了姐姐,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着竟给她作了个揖,珍珠心道:我受你一回礼也不怕什么。只是众人都在,忙做出避之不及的模样,道:“二爷说什么呢!可不折杀我了?” 众人看了都笑了。 一时珍珠便有意无意地说道:“也不知道太太是从何处得知的,二爷可不能再这样胡闹了。好在这回只是太太知道了,若是老爷知道了,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了得了的。”宝玉闻言色变。 晴雯便疑道:“那日我们说话时,这里的人也没几个,怎么就传到了太太耳朵里?莫不是出了‘叛徒’不成” 不说宝玉珍珠,麝月等人脸上都是大变,道:“这话可不是浑说的。” 晴雯冷笑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心里的事儿?指不定那个没眼力的蹄子便把这事儿当成礼儿,拿着邀功去了。这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听了这话,众人人心浮动,碧痕虽不比晴雯,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听如今晴雯这么说,她又素来有些醋珍珠这样的好运,只当晴雯是故意奉承珍珠要讨好儿,要疑她的意思,便也冷笑道:“这话说的也是,只是如今却是姐姐当面对着太太说了,这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珍珠原还不怎的,如今不想这火竟波到她身上了,不由一愣。她在王夫人房里费了半日神应付,这会子还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不由也恼了三分,当下冷笑道:“谁做的谁知道,这样的事儿也不指望有人来应了。只是如今不过是小事,日后这么些人,连睡觉也不得安宁了。” 碧痕涨红了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心中又悔又气,气得是自己无端出头,本不是自己做的,倒像是不打自招一般;悔得是此番语言无状,得罪了珍珠,只怕日后日子不好过了。 宝玉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帮谁才好。 正乱着,却听外面丫头道:“平姐姐来了。” 众人看去,果然平儿一身湖水蓝的褙子,月白马面裙,头上珠钗星点,已然带了个小丫头进来了。宝玉忙含笑让座,平儿推辞一番,只半坐在一张远些的椅子上。见众人面上有些不自然,心中约略有几分明白,面上却只作不知,含笑问了好。宝玉便问何事。 平儿道:“二奶奶差我来,是要和宝二爷说一件事。那府里小蓉大奶奶如今病着,这两日好容易请了个高明的大夫瞧了,吃了药,如今正等效呢!二爷也知道我们奶奶和蓉大奶奶素来就好,如今她这一病,便越发忧心了。 今儿去那府里吃酒,和那边大奶奶说起话来,说是这两日蓉大奶奶的病又有些不大好了。似乎是小秦相公在学里受了委屈,回了来竟一五一十全向她姐姐说了。小蓉大奶奶素来就是个心细的,如今听了这事,便着了恼,她原就病着,这一恼,便越发添了几分病。把那边大奶奶愁得什么似的,今儿拉着我们奶奶说了好半天的话,我们奶奶心理也忧烦的很。连太太都知道了。今儿叫送去了点子枣泥馅儿的山药糕,听说还克化的动。我们奶奶才放了心。 论理这事儿本不该我们奶奶管。只是我们奶奶和小蓉大奶奶这样好,若不说句话,也说不过去。那小秦相公终究小呢,不懂事也是有的。想着他如今在咱们学里读书,和二爷也是要好的,二爷明日上学时也给他透个意思。他姐姐如今病着,他不说伺候着,也该省事些才好。没的姐姐病了他还在外面胡闹打架的。 二爷如今在学里读书,也是知道事理的人了,除了请二爷递个话给那小秦相公外,还请二爷好歹劝着他些。便有天大的委屈,也等他姐姐的病好了再诉也不迟。” 平儿说一句,众人听一句,宝玉应一句。待听完了,方知是自己多心了,皆有些羞愧。宝玉尤甚,思及今日见的秦氏那憔悴的模样,心中越发难受,忙道:“姐姐放心,我知道了。日后我再不胡闹了。” 平儿抿嘴一笑,道:“我们奶奶的意思是让二爷劝着小秦相公,又不是说二爷的不是,二爷说的什么话?” 宝玉面上一红,众人都笑了。 待平儿出去,珍珠便先至碧痕面前道:“好妹妹,是姐姐的不是,冤枉了你,姐姐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碧痕听了平儿的话,先舒了口气,又见珍珠先服软道歉,心中早没了气,反倒生了几分愧意,后悔不该随意多言怀疑人。她本也无甚坏心,不过是嘴上刻薄些,又想在宝玉身边奉承伺候好出头罢了。此时觉得懊悔,嘴上便道:“好姐姐,快别如此,论理这事是我的不是,该我给姐姐赔不是才是,怎么姐姐反倒给我赔不是起来?”说着,忙朝珍珠福身下去。 那边晴雯听了,也说道:“你们两个便罢了吧!我的错我认。”说完也朝她们二人福下去。珍珠碧痕忙去扶,一时错手,竟碰着了头,不由“哎哟”出声。 众人见了皆都笑了,道:“可好了,罢了吧!这不是要赔到什么时候?方才闹得那样,如今不是又好了?看宝玉方才急得什么似的。” 珍珠晴雯碧痕三个,方也都笑了。众人说说笑笑一阵,方才散了。 晚间珍珠睡在自己房中,却仍辗转难眠,想着那只价值不菲的镯子,又想想今儿宝玉房中的各人,心中越发不痛快。直翻来覆去到了三更上,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方才写的累了,迷迷糊糊想睡,开了电视,刚好一电视台在放《新红楼梦》,刚好放到凤姐梦到秦可卿托梦的一段。妈呀,吓了我一跳,最早版的聊斋也没这么惊悚。当下,什么迷糊劲儿都醒了。 看来以后写文累了,可以看看新红。此乃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的提神醒脑的好东东啊! 第三十一回 秦可卿荣丧起口舌林黛玉思家平孝心 这年冬底,宁国府贾蓉之妻秦氏没了。 此事本在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 秦氏本就病了多时了,只是看病大夫虽多,却众说纷纭,难定个章程。各类珍奇药如不要钱一般灌下去,年内还请了个医道极佳的大夫来瞧了,吃了药说是好多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阖府上下无不纳罕,皆有些疑心。 宁国府如今是贾珍当家,其父贾敬只管修仙去了,其子贾蓉如今二十多岁,也是不定心的时候,其妻尤氏乃是续弦,又出身小户,只管奉承贾珍以自保,比之那邢夫人不过是比她略会做人,不会那般敛财刻薄罢了。这宁国府中上下便由贾珍一人独大,不比荣国府还有贾母管束,约略好些。 这贾珍素来又是个贪花宿柳,爱色无常的人,那秦氏生得那样标志。他日常言语间便对这“儿媳”十分钟爱,妻子尤氏、儿子贾蓉尚且靠后了。那府中又无人管束,便有一起子多嘴多舌的小人嚼出些没章程的话来。一来二去,知道的人越发多了,说的越发厉害了。 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贾府长辈之中也有风闻者,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何有空去管他的?便是真的,扯出来也是丢得贾家的脸。况贾珍是贾家的长房嫡长孙,如今又任着贾氏宗族的族长。那该管的不想管,想管的又管不了,这风言风语便越发压不住了。 待这会子秦氏好好的死了,偏贾珍还和死了亲爹一般,哭得跟泪人似的——估计贾敬死了,也不定哭成这样,那难听的便更多了。而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宁国府便做出倾尽所有的架势,为那秦氏办了场滔天的大丧事。说什么“银山压地,奢华浪费”都不可形容了。 宝玉听说秦氏没了,半夜惊醒吐了口血,便闹着要去瞧瞧去。贾母拦不住他,只得应了。 珍珠等人无事,便在屋里说话。 丫头们在内宅锁久了,多的是八卦的心。故珍珠等人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了。 这里晴雯便感叹道:“可惜了小蓉大奶奶,那么个品格模样,不知道的人谁晓得她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若站一处,咱们家的这些奶奶姑娘们真没处瞧了。倒只林姑娘还能比一比吧。如今这丧事再风光,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 众人也都叹气,深觉可惜。 秋纹悄悄道:“我听说呀,蓉大奶奶的的棺木可是从薛家的的铺子里来的,说是从前一个什么老千岁要的,万年不坏呢!这薛家到底是皇商世家,好东西都不眨眼的给人家了。” 麝月道:“只那瑞珠,咱们也是常见的,如今竟就这样死了,真是……”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众人也不觉想到秦氏的丫头瑞珠,不过十五六岁,生得一副好模样,性子好,又做的好针线,见过的人无不夸的,竟也就这么没了,着实让人叹息。 那瑞珠虽是贾府的家生子,但伺候秦氏不过几年的工夫,怎么就这般主仆情深,竟就触柱而亡了?此事一出,合族纳罕,却也只口中称叹罢了。 这里众丫头心中也明白,不过只能落了几滴眼泪罢了。 珍珠叹一回,觉得气闷,忽又想到一事,便起身道:“你们且再坐着说回话吧,闷的很,我出去走走。” 麝月道:“姐姐去哪里,若有事,我也好去叫姐姐。” 珍珠道:“左不过鸳鸯那里,还有林姑娘那里。”麝月答应着,珍珠便裹了衣裳,掀了帘子往外去。 到了贾母上房,贾母身上不大爽快,正歪着呢!鸳鸯随身伺候,也不得空。珍珠早上还陪着宝玉来请了安,贾母并无不适。如今只怕是心里不自在呢!当下也不敢进去,只往那边林黛玉的房里去。 谁知到了黛玉房中,竟是没人,紫鹃倒是在的,一问,方知黛玉往惜春房里去了:“四姑娘有些不大爽利,姑娘过去陪她说说话。”珍珠想到那惜春是宁国府的正经姑娘,如今养在这里,不大和那边往来。但两府交往步页繁,又人多嘴杂,惜春虽小,又是个姑娘,但是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一大堆,难免有些不着调的话传到这里来。 惜春虽不大懂,却也知道是不好的事儿。如今那边为个媳妇丧事,做公公的闹得这样儿,连惜春都觉着没脸。 贾母是大长辈,自然不用过去。迎春探春是这边的姑娘,也不用去,惜春虽说是那边的,但辈分上却是贾蓉的姑母,便也没有定要过去的礼。再说她年岁尚小,谁也不能逼她去。惜春便请示了贾母也没有去。黛玉和她倒是常一处的,便过去瞧瞧她,也开导开导她。 珍珠心里明白,便道:“今儿真不巧,倒都不是闲的,如此,我便回去了。”转身便欲走,谁知却被紫鹃拉住,笑道:“我竟不是人不成?到了二爷屋里,难不成把旧日姐妹们都看扁了?” 珍珠忙道:“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是这样的人?” 紫鹃笑道:“不过一句玩笑话,就急得这样。知道你是真心待姐妹的,还不成么?”便拉了她进到偏厅里,沏了茶来给她。 珍珠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只觉甜香满口,不由笑赞道:“好茶!” 紫鹃道:“这是姑娘给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儿可是头一回。”珍珠笑道:“真真是我的好妹妹,难为我总惦记着你。” 紫鹃侧首道:“既惦记着我,也要做个事儿来惦记才好,你便帮我个忙如何?” 珍珠道:“什么事,但凡我帮得上的,一定帮。” 紫鹃道:“这会子没想到,等我想到了再说吧!” 珍珠一愣,只觉啼笑皆非,啐道:“小蹄子,在林姑娘身边久了,竟也这样嘴巧起来。竟这样下套来套我。这天长地久的,日后谁晓得你要我做什么?” 紫鹃抿嘴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并衣衫窸窣环佩叮咚之声,忙站起身,果然帘子一掀,却是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黛玉回来了。 紫鹃忙迎上去,珍珠也忙上前。 黛玉看见珍珠,一愣,笑道:“珍珠姐姐来了,真是稀客。快坐,紫鹃沏好茶来。” 珍珠忙笑道:“姑娘快别,我方才吃过茶了,不用忙了。” 黛玉笑道:“那是她请姐姐的,这会子是我请姐姐的,如何一样?紫鹃,快去沏了来。”这里紫鹃解了黛玉的鹅黄羽缎银鼠斗篷,抿嘴一笑,果去沏了黛玉的好茶来,亲放上填漆小托盘上端与珍珠,珍珠忙谢了,吃了一口,只觉好得很,黛玉笑道:“这是我爹爹从江南让人送来的,你吃着如何?”珍珠于此道不通,便笑道:“姑娘别笑话我,我如何懂这些?茶是好的很的,只是吃到我嘴里,想赞赞不出,想夸没言语,真真糟蹋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道:“这比什么话都好呢!——平日还说她笨口拙舌,若这叫笨的,可没有巧的了。”黛玉也忍不住笑了。 珍珠忽又想到一事,便问道:“前几日听说姑娘身上不大好,是怎么了?” 黛玉道:“不过是身上有些不自在,躺了会儿,睡一觉就好了,难为你想着。” 一旁雪雁笑道:“我们老爷在江南似有些病症,承蒙圣上体恤派了宫里的老医正下江南去,如今已经大好了。姑娘知道后,身子自然好了。” 珍珠大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雪雁嘟嘟嘴道:“姑娘不许说,府里只老太太知道。” 黛玉拿手拨拨盖碗,道:“如今已经过去了,还说些什么?” 珍珠迟疑了一会儿,见如今屋内都是黛玉身边的人,其余人等都退了出去,方道:“姑娘的心思我大概是明白的,我有些逾矩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黛玉拉了她的手道:“姐姐是个面淡心热的,我从来了这里,得了姐姐多少助力。偏姐姐不愿居功,只叫瞒着别人。老太太又先把你派给了宝玉,不然我还想禀了老太太把你要过来,咱们在一处。我从小没有个兄弟姐妹的,姐姐待我的心我知道,我也从没把姐姐当做下人的。我的性子紫鹃最知道,一是一,二是二,向来不屑那些虚情假意的。姐姐待我的心,我如何不知,若有教诲便直说无妨。” 珍珠颇觉愧疚,粉颊泛红,道:“好姑娘,您这话真是愧煞我了。我这话却是藏了多时了。姑老爷是朝廷大员,又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姑太太虽不在了,姑娘独身在此,更该保重才是,不然叫姑太太在地下如何放心?我瞧姑娘的身子虽弱些,却也无甚大病,都是思虑上来的。这府里我们都是知道的,没几个是好相与的。姑娘万不可委屈了自己,有甚委屈需告诉老太太二奶奶。便是说不得的,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此才能宽慰心怀,养好身子。先前我听说姑老爷身子不大好,还愁的很。如今听说好得差不多了,便放了心了。姑娘在这里养好了身子,只管宽心跟着老太太玩笑。日后见了姑老爷,见姑娘生得健健康康的,姑老爷自是高兴,可不是最大的孝顺么?” 黛玉听了,不由痴了一回,半晌方道:“我素来都说姐姐是好的,今儿方知姐姐不单好,竟是我的知己了。” 珍珠忙道:“我一个丫头,哪里当得起这个,快别折杀我的。” 黛玉叹道:“姐姐意思我明白,只是这话我却也说得的。若不是姐姐这番话,我只怕仍坐困愁城,日后见了爹爹,反让爹爹担忧伤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珍珠低了头,道:“姑娘快别这么说,姑娘也是知道我的,我的家里人都在外面。难得回去见一面的,这话我上回回家时母亲哥哥也是这般说的。我这才知道他们的心意。想来亲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故我拿来劝姑娘,若是说错了,姑娘别生气才好。” 黛玉笑道:“姐姐快别谦了。”此时她心结已解,笑容绽放,越显出绝世之姿容,稀世之俊美,又笑道,“姐姐这话倒是和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的意境颇为相似。” 珍珠心中明白,面上却是只作不知,笑问道:“是什么话,姑娘说来我听听。” 黛玉便叫紫鹃磨墨,执了笔,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又一句句念与她听。 珍珠一句句看下来,见那自己娟秀妩媚,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态度,不由赞道:“好字!” 黛玉惊喜道:“姐姐识字?” 珍珠一惊,忙道:“姑娘笑话我了,我一个丫头哪里能识字。” 紫鹃在一旁也一脸惊奇地看着珍珠,笑道:“姑娘的卦从来没错的,好你个丫头,竟瞒了我们这么久。” 珍珠苦笑一回,这林姑娘真不愧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她不过多瞧了一眼,便看出来了,当下只得胡编了一回,道:“不过是小时候爹爹教了我几本书,后来哥哥进学,又教了我两天。这么些年了,也都混忘了。” 黛玉紫鹃便撺掇着她写几个字瞧瞧,紫鹃扑纸,黛玉亲执了湖笔,蘸足了墨递与她,珍珠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笔,想了一回,也不记得哪个是有繁体,便干脆写下了“花珍珠”三个字。黛玉看了,只见那字端正有余,风骨不足,对于没有常练的人来说,却是好的了。但和一旁黛玉的簪花小楷相比,便是黄口小儿一般的拙劣了。饶是珍珠不在意,脸上也不由红了起来,握住脸道:“好姑娘,饶了我吧!可臊死我了。” 众人都笑了,黛玉道:“好姐姐,可没有笑话你的意思。”紫鹃笑道:“姑娘是高兴呢!” 珍珠便看着她笑道:“你还说我,我可是知道的,你如今是林姑娘的入室弟子了,过不了几年,就也是个才女了。” 紫鹃听了,忍不住红了脸,啐道:“不过认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怎么就成才女了,也不怕烂了舌头。” 众人笑闹一阵,珍珠又道:“我们做丫头的,却是不识字的好,不然被那起子人知道了,可要说咱们如何如何了。”众人心里明白,雪雁道:“姐姐放心,咱们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珍珠方宽了心。 又说了一回话,便要告辞回去。黛玉等人苦留不住,包了一包茶叶给她,珍珠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可卿其人其死都是一个超级大谜团。 其中很大部分的人说秦氏就是康熙废太子之女,被抱养在秦家。不然以贾家如此趋炎附势之族,会让嫡长孙娶一个贫家的抱养之女么?而后丧礼之上,那昔日的“四王八公”尽皆设祭。如此风光,是一个世袭三等将军的儿媳妇能受的起的?若说没有缘故,那是骗鬼的。 又说秦氏之死,多以“淫丧天香楼”为主。瑞珠撞见奸情,最后干脆一头撞死了。这一段87版倒是很详实地拍出来了。至于新红雷,却没看过,也不管她。反正那黑寡妇版的秦可卿让人很吐血,看了浪费脑细胞。 今日人品大爆发,还有一章哦!嘿嘿嘿! 第三十二回 呆霸王直言道金玉花珍珠失言露天机 梨香院里,薛姨太太正和宝钗说话。一时见薛蟠进来,满身的酒气,便骂道:“可算是着家了,这几日又去哪里混去了?” 薛蟠咧咧地坐下,道:“不是母亲让我去宁府里的么,我听了话在那里陪了两日,这会子好容易回来,竟又是我的不是了。” 薛姨太太一愣,方才想起自己让儿子去宁国府帮衬着,只是骂儿子骂习惯了,一见了面,便不觉出口了,当下有些愧疚,只是面上下不来。 薛宝钗便忙过来推薛蟠道:“哥哥也糊涂了,妈不是担心你么,谁叫你从前的前科太多,让妈和我都信不了你了。这会子竟让妈给你赔不是不成?” 薛蟠听了,也觉愧疚,忙上来给薛姨太太赔罪,道:“都是儿子的不是,让妈操心了。还请妈饶恕儿子一回罢!” 薛姨太太见儿子如此,哪里还忍得住,眼中也滚下泪来,拉了薛蟠的手,道:“我的儿,我也不求你有什么大出息,好歹平平安安就成了。你好歹——也争气些吧!” 薛蟠胡乱点头答应着,宝钗却叹一气,她哥哥的脾性如何不明白,这会子好了,等转过个身,也就忘了。 这里薛姨太太便问道:“那边府里这两日闹得那样,你可曾帮衬了些没有?” 薛蟠便道:“其他倒也没什么,不过我看珍大哥哥寻那好木板做棺木,便把咱们店里那樯木的板子给他们送去了。” 薛姨太太与宝钗大惊,道:“那不是普通之物,是从前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儿,就不曾拿去,一直放着,也没人敢买。怎么竟到了他家去了。珍大爷收了?” 薛蟠道:“他看了满口说好,当场就要了。” 宝钗道:“那东西虽好,却终究太重,不是常人享得起的。蓉大奶奶再好,不过是个侯府的长孙媳妇罢了,可别折了后人的福气。” 薛姨太太沉吟了一回,道:“那蓉大奶奶似乎也不是常人,不然你们看着这上门来吊唁的人,这样人山人海的,我前儿进去了一日,瞧了瞧,满屋子的诰命贵妇,随便挑出个一两个来,只怕品阶都是比珍大奶奶高的。那些侯门中人,最会看碟下菜,若不是背景厚的,就是红事她们都不来的,何况这白事?” 宝钗听了,也点点头。唯那薛蟠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薛姨太太看了,没好气地问道:“那板子他们给了多少价?” 薛蟠道:“什么价不价的,我只要说随便赏几两工钱就是了。” 薛姨太太听了,险些背过气去,骂道:“作死的东西,那东西就是拿一千银子来,也没出买去,你竟就这么白送与他了?” 薛宝钗也摇头叹气。 薛蟠看见母亲妹妹都是一脸不赞同,不由心下有些不服,道:“那东西放在那里,也没人要,不过白占地方罢了,如今送了他们家,也算是送了一个人情。妈和妹妹的心事我都知道。妹妹的那个金锁,妈总说要拣有玉的来配。这贾府里不过是宝玉的那块玉罢了,整日里又总夸他这个好那个强,行动总把我比下去。妈和妹妹若没这个心,每日里何苦在那里面奉承老太太太太?咱们家又不是没房子,偏一家子窝在这劳什子小小的梨香院里。又叫我每日行动拉扯些贾家宗族的子弟们,千叮万嘱的。若没这个心何苦做这个事儿?如今正是个顺水人情,既解决了这没人要的东西,又让珍大哥哥承我们家的情,再好不过的事儿。偏你们倒好,反又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薛姨太太和宝钗原还听着,待听到后面,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尤其是宝钗,脸上绯红一片,又羞又气,只说不出话来。羞的是被薛蟠这个混哥哥说中了心事,气的是哥哥一点不体谅妹妹的心意,只伏在母亲肩扇呜呜哭起来。 薛姨太太也是气得乱战,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骂回儿子的,当下只得骂道:“混账!吃醉了也不找个地方挺尸去,偏来这里胡闹,这话也是混说的?还不下去!” 薛蟠被母亲喝了一下,方想起这话是莽撞了,见妹妹哭的那样,心里也有些愧疚,又见母亲生气,愧意更深,但不觉又有些得意,只道说中了她们的心事,恼羞成怒呢!又暗觉自己还是挺精明的:什么事儿能瞒过我去?咱们一家子也差不多,日后也少来教训我。又有些气母亲偏心疼妹妹,这次是白做这些事儿了,只赌气去了。 这里薛姨太太见宝钗哭得哽咽难语,连额上也是汗,忙搂了劝慰。宝钗到底懂事些,心中虽委屈地什么似的,却好歹收了泪,反劝了母亲一回,回至房中,想想薛蟠的话,不觉又臊起来,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觉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慌得莺儿忙去请薛姨太太,薛姨太太也慌了,忙请医来看。 一时大夫来了,却道宝钗此番乃是外感风寒,内存忧虑,又因宝钗素来体热,五脏六腑之内本就存着一段热毒,乃是胎内带来的。原来吃着药还压的住。如今水火交加,内外夹工,来势汹汹,竟有些大凶之象。不说薛姨太太每日哭得泪人一般,薛蟠也是后悔不迭。自此,梨香院每日请医用药不绝。 其间这贾府之中见宝钗病了,原来众人还有心探望,一来是惧王夫人之势,二来是贪薛家之利。可一来二去,宝钗之病总不见好。贾母面上又总淡淡的,薛家母子担忧宝钗之病,哪里有心招呼,难免怠慢些。那些势力之人原来得了许多好处,还赞薛家的好处,如今见没甚好处可得了,便同那“朝三暮四”里的猴儿一般,生了刻薄的口舌,编派道:素来都说林姑娘身子弱,可一年到头也没见她病几回的。就是素日饮食行动娇贵些,大家千金小姐,便是再娇生惯养,也是该的。这薛姑娘看着比林姑娘壮实多了,怎么却是个不中用的?不过小半年的工夫就病了两回了,一回还比一回重。看来这人呀,不该只看外面,还得看看内里才是…… 这些话虽是下人们传的,但这府里哪里没有下人。偶尔一次被邢夫人听见了,喜得眉开眼笑——只要是能打击到王夫人的事儿,对她都是好事——在一次伺候贾母时竟当“玩笑”调侃着问王夫人,直把王夫人气得倒仰,贾母却是意思意思说了她两句,她也不是傻的,准备日后“再接再厉”,回馈贾母,以尽孝道。 又说后来这话传到了梨香院薛姨太太耳朵里,直搂着宝钗哭了一场。宝钗身上病着心里却是明白的,见母亲只垂泪,便知有是不好之事,面上只作不知,心里却不觉更灰了三分。那病就更难好了。好在薛家富贵,什么人参灵芝不要钱一般灌下去,宝钗之病虽迁延些,直过了两三个月方才好些,此是后话了。 不说这边薛家如何愁云惨雾,那贾府却是喜从天降,原来那原在宫中任女官的元春不知因何缘故突蒙圣恩晋封为风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府如今就是妃子娘家,皇室亲眷了。 此事一出,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贾赦贾政贾珍并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有爵者进宫谢恩。 唯有宝玉无事可行,众人也无空理他。 珍珠看他样子,便想道林如海不曾生病,黛玉不曾回家,他却是愁的哪般? 于是珍珠便瞅了个无人的空儿问道:“二爷是怎么了,大小姐如今这样尊贵,满府上下都高高兴兴的,偏二爷这样,让老太太老爷太太看见了,岂不生气?知道的只说二爷另有烦恼,不知道的却要是二爷不想姐姐好呢!” 宝玉听说,叹一口气:“唉,这封了妃子,有什么好呢?大姐姐去了那里那么些年了,连面也不能见一面。我虽不通,却也知道的。原来大姐姐做的女官儿,等年纪到了,承蒙了恩典,也是可以出来的。如今也没几年了,可好端端的封了妃子,只怕这辈子也见不着了。”说着竟哭起来。 珍珠一呆,不妨他是这样想的。又一回思,宝玉自落地同元春一同养在贾母处,名为姐弟,却也情同母子,感觉较别人深厚也是正常的。 又思及那元春在那宫中多年,到如今才获圣恩,且一步登天。况如今她得封的封号——风藻宫尚书——古往今来,从没有这般的封号的。便是这加封的“贤德妃”也是有些意思。今上勤勉,于后宫中人多有约束,宫中妃嫔晋升偏慢,那些妃嫔的封号也是中正的很,从没有两个字的封号,偏元春这一上位便如此招摇。又思及从前看过的关于那秦可卿的来历与死因,这元春只怕明为恩宠无边,实际却是在火上烤呢!偏这府里众人都是乐昏了头,只知今日,不顾明朝了。 宝玉虽说忧的不是地方,却是唯一的伤心人,想来倒也好笑。 珍珠看他哭得伤心,难免也动了同情之心,便劝了几句道:“二爷这话却是太满了,谁说日后二爷就见不到大小姐了,指不定大小姐还能回来呢!” 宝玉道:“姐姐又哄我顽呢!”珍珠也不多说,拉着他起来,叫众丫头陪着说话,宝玉方才罢了。 不久日后,便有消息传出,说京中各府寻地欲建省亲别院,供各妃嫔回家省亲之用。 宁荣二府,阖府大喜。不久上下便议论着筹钱建园之事。 别人不说,宝玉听了却是呆住了。众人各自高兴,只当他犯了呆病,也不理论。宝玉便趁无人时拉了珍珠道:“好姐姐,你莫不是知道什么不成?” 珍珠那日劝了宝玉那些话,心里正后悔,如今听了宝玉这般说,忙装糊涂:“二爷说的什么?我竟不知道。” 宝玉道:“是姐姐说的,那日你说,大姐姐指不定能回来和大家见一面呢!” 珍珠侧首想了半日,方笑道:“原来是那日的事情,我险些忘了。原不过是那日见二爷闷闷不乐的,我编派出来劝二爷的话,二爷竟也信了?我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道运气这样好,竟就中了。我原来的意思是二爷日后考上工力名,登侯拜相,未必没有和大小姐见面的机会。谁想到这天降的喜事,大小姐能回家省亲。日后只叫我‘铁口直断’。改日我也摆个算命摊子去,也看看我的铁口能不能直断。”说罢咯咯直笑。 宝玉听了,想了一回,却也是如此,又听到读书做官的话,心里便有些不满,随意答了几句,便去了。 这里珍珠方才舒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这呆霸王是个多么喜感的存在啊,哦哈哈哈! 眨眼就初三了,咋这么快呢? 今日第二更来也! 第三十三回 薛宝钗语带刺微讽林黛玉言夹枪回击 话说贾府为那贾妃归省,建了那大观园,却只得贾妃几个时辰的相聚罢了。其中那建园之款,约略估计达二三百万之巨。 外人欣羡贾府荣宠之时,也感叹到底是国公府地,几代经营,家底丰厚,但其中内里如何,只怕只有王夫人等人自己知道罢了。 归省之后,那两府之中人人力倦、个个神疲,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日方完。 又因今年贾妃省亲之故,年也不曾好生过的,各家亲戚眷友往来都慢待了,众家看贾府忙碌的份上,又见贾妃荣恩正盛,如何会计较?如今见他们省亲之事已毕,便趁着还在正月里,各家仍旧闹着来请吃年酒,顺便也趋炎奉势一番。 贾政倒也罢了,唯贾珍贾琏等人,无有不爱戏酒热闹的,便道“礼尚往来”,便又设席回请。故虽已过了元宵,两府也是热闹的很。 宝玉房中的丫头们除了几个珍珠等几个外,也曾被叫去各处伺候着。如今省亲已毕,得了些赏,哪里不会好好玩回来的?便每日里听戏斗牌,好不热闹。宝玉最是爱和女孩儿们热闹的。今见如此,只当好玩,哪里会管。珍珠见也是正月里,况上头都不管,如何肯做恶人?便也不管她们。一众丫头便把宝玉屋里闹翻了天。外面却是一概不知。 这日她们正赶围棋作耍,忽见外面一个丫头进来笑道:“珍珠姐姐,外面二门上递了话来,说有位老太太并他儿子在门上等着,说是你妈,二门上不认识,请你过去瞧瞧呢!” 珍珠听了诧异非常,喜道:“莫不是我母亲和我哥哥来了么?” 也顾不得换衣裳,便急忙忙往二门上去。 到了二门上,果见站着两个人,可不是孙氏和花自芳,皆穿着出门的大衣裳,虽不如这里的鲜亮,但胜在干净整齐,让人也挑不出错儿。 门子上的婆子认得珍珠,看她来了,忙笑道:“姑娘可来了。” 珍珠也顾不得她,只道了声谢,此时她已被突然到来的母亲和兄长给乐坏了,一手拉着母亲道:“娘怎么来了,也不早递个话来。”一面又唤了声哥哥。 孙氏见了女儿满面含笑,花自芳见妹妹气色颇佳,比上回在家时越发出挑了,不由心中安慰,笑道:“娘和我本来想着元宵上来接你回去住住,不想这里贵妃省亲,我们便料着你是出不来的了。只好过了元宵了才来。” 孙氏拉着珍珠左看右看,看个不住,只觉怎么也看不够,却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道:“我也该给这里老太太请个安去。” 珍珠听了,也觉得是。因花自芳是男子,不好进去,便叫他在门上候着,谢了那婆子,扶了孙氏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贾母上房,众姊妹都在,贾母听说,便叫进来。 待进了门,贾母见那孙氏不过四十出头,与珍珠有五分相象,虽是小户之妇,却是生得一副端庄模样,那心中便先生了三分喜欢。交谈几句,问些家常生机的话,又见她言辞间干净爽利,不卑不亢,又欢喜了几分,听说孙氏来是求请带珍珠回去吃年酒,便二话不说应了。王夫人看贾母应了,如何不答应。 贾母却还不止,犹还笑道:“珍珠这孩子是个好的,又孝顺又乖巧,我对她很是放心。如今将她放在我孙子屋里,倒将我那孙子的坏脾气劝得好了许多。也不枉我疼她一场。你既然特特来了,便带她回去住两日。鸳鸯,赏珍珠和她娘两个荷包,两匹缎子,带回去做两身衣裳穿。” 珍珠忙道不敢,孙氏也推辞,鸳鸯过来便笑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样推的?快拿着吧!老太太还能被这点子东西给扒拉穷了不成?给你还不要,真是老实得傻了的。” 贾母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指着珍珠笑道:“你听听她的嘴,拐着歪骂你呢,还不撕了她的嘴!” 说的众人都笑了。 说笑一阵,孙氏便和珍珠一齐给贾母磕了头,告辞出来。 出了上房的门,珍珠担心路上碰见生人,撞着了母亲不好,便叫个小丫头将物件拿着,自己同孙氏一齐先到外面二门上。花自芳一人在二门上等了许久,见母亲妹妹出来,方才松了口气。 珍珠便将一个荷包送与那守门的婆子,婆子千恩万谢地收了。珍珠才回房,众人早已听说,正寒暄着,却见宝玉黛玉宝钗进来了,众人忙起身来问好。 宝玉黛玉宝钗在贾府房中听说,便来送送珍珠。 宝玉有些依依不舍,珍珠待他亦姐亦友亦仆,不似其余众丫头对他那般奉承,只撺掇得他玩闹取乐。虽说每常也以言语劝导他,但极巧妙地从未劝他读书考工名的。宝玉不是糊涂人,虽对女孩子们忒烂好人了些,但是非好歹却也是分的清的,故对珍珠到底厚于他人。黛玉自不必说。至于宝钗,是看他兄妹二人起了,也一起过来说要送送珍珠的。 珍珠见这般,忙道:“可折杀我了,二爷和姑娘们快回去吧!不是说今儿东府那边摆了戏酒请大家去么。若耽搁了,岂不是我的不是?” 黛玉拉着她的手,道:“你要回家去瞧瞧,我只替你高兴呢!”又想到自己一人在此,家却远在千里之外,便是想回也回不得,心中一阵伤感,道:“我却是难回去。”忍不住红了眼圈。 珍珠心中也不由一酸,也低头叹一气,不知何话好劝。 林如海如今好好的,那什么时候能接女儿回去呢? 宝玉见她二人伤感,也不由慌了手脚,不知劝哪个才好,拿了帕子凑近这个,又恐薄了那个。但到底林妹妹更亲近些,便拿帕子去与黛玉拭泪。 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啐道:“二哥哥!你又胡闹!” 宝钗拧拧手中的帕子,笑道:“宝兄弟这毛病可得改改了。” 黛玉冷笑一声,不答话,宝玉脸上涨得通红,宝钗只作无事状。 珍珠忙道:“都是我的不是,好好的竟让姑娘伤心起来,该打该打!”作势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黛玉忙拉了她的手,道:“又有你什么事了,这是我们的心意,反倒带累了你。你母亲哥哥还等着你呢,没的在这里和我们白嚼蛆浪费了你们一家子团聚。快去吧!” 麝月早收拾了她的衣裳妆奁之物,用一块大包袱皮包了,命一个小丫头抱着等珍珠一起送到二门上去。 珍珠拉了她手悄悄道:“好妹妹,多谢你!” 麝月抿嘴一笑,道:“姐姐和我客气什么?只是你要早些回来才是。如今这几日正是热闹的时候,少了你,可少了许多的乐子。” 珍珠噗嗤一笑,道:“你是惦记我的银子罢!” 众人都笑了,珍珠又说了几句话,方才去了。 这里晴雯道:“咦,宝姑娘的帕子怎么皱了?”众人一看,却见宝钗手里的粉色绣牡丹丝帕已皱得不成样子了。宝钗见众人都看着,又黛玉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恼羞非常,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淡淡笑道:“这是我哥哥从外面带的什么新料子做的帕子,谁知竟比不上我们日常用的帕子,稍一弄便皱成这样,等回去熨一熨就好了。” 黛玉道:“姐姐家里家财万贯,哪里在乎这点子东西。既皱了,扔了就是了。” 宝钗笑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帕子皱了洗洗熨熨就好了。等你日后到了人家家里当了家,也这么着不成?” 黛玉听了,脸上飞红,冷笑一声,道:“我哪里比得上姐姐懂事,现在就想着日后到别人家当家的事了。姐姐懂事,素日只听舅母夸姐姐孝顺姨太太,可怎么竟出口闭口就是这些事,难不成这样就是孝顺了?那可怪不得从来没人夸我孝顺了,我可从来不会这么孝顺的,自然也不及姐姐这般的好名声。”说完,带了丫头转身就走。 众人听得咋舌,暗叹道:宝姑娘虽说不对,但这林姑娘的嘴也太刻薄了些,不过这本是宝姑娘自己招的,这话也忒不好听,难怪林姑娘生气,也怪不得别人。可别招惹到我们才好。众人便只作糊涂,笑道:“林姑娘慢走。”趁着送人的工夫皆四散了。 但珍珠去了,麝月碧痕等几个大丫鬟却是走不了的,便只赔笑道:“林姑娘走了宝姑娘且再坐坐,尝尝我们的茶。”一面又推宝玉。 宝玉见宝钗脸上红得如吃醉了一般,嫣红如火,越发娇艳妩媚,不由呆了,待被麝月等人唤了唤,方回过神来,赔笑道:“宝姐姐,林妹妹就是这个脾气,日后相处久了就知道她了。她并无坏心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在这里替她向姐姐赔不是了。”说着一揖作到底。 宝钗原还罢了,如今见他这般,脸上越发下不来,暗道:你们是哥哥妹妹,就我是外人!越想越气,竟站着不动,生生受了他一礼。 众人不妨她竟这般,都吃了一惊,宝玉是这贾府中的一块宝。因着贾母宠爱,除了祖宗长辈外,平辈等人从来无人敢受他一礼的。便是凤姐等人碰见需要行礼的时候,也都避过了。麝月等人在宝玉身边伺候日久,自是知道,如今见宝钗竟因一点顽话生受了他一礼,不由大吃一惊。只是位卑言轻,不好说话,便只沉默不语,低头只做没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过年真是没意思,走亲访友、吃吃喝喝,忙到现在才空下来。肚子却肥了一圈了,怎么办? 呜呜 ̄ ̄ ̄ ̄(>_<) ̄ ̄ ̄ ̄ 第三十四回 入住新宅欢庆新年客来乐乎喜认义女 不说那宝玉房中如何暗潮汹涌,这里珍珠到了二门上,拿了包袱同母亲哥哥上了车。车比头次回家时的干净整齐许多,珍珠也没在意。花自芳在外面赶车,孙氏和珍珠一同在车内说话。 孙氏道:“这里的老太太真是个慈善人,赏了这么些东西,咱们家穷,却也没有瞧不起我们的意思。” 珍珠笑道:“娘说的很是。老太太是个真正的慈善人。她到如今快八十的人了,心地却愈发好了。当年若不是老太太怜惜我,选了我到上房去,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吃住只怕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来的,若是到了别处,只怕连个安生日子也过不得呢!” 孙氏笑道:“我原还担心着,可见了老太太总算放心了不少。等日后咱们攒够了钱,去求了老太太,不知道能不能放你出来?” 珍珠心中一动,欢喜非常,道:“娘说的很是,我细一想想,听说这样的例子也是有的。那里面的丫头虽说多是由上面做主配了小厮,但我不是家生子,放出来也是有的。到时咱们一家子能团聚,就好了。” 孙氏听了喜不自禁,搂了珍珠儿啊肉的叫个不停。花自芳在外面,虽隔着帘子,却将话听了个明白,也是欢喜非常。 马车行了稳稳行了约一顿饭的工夫,就停了下来,而后听花自芳道:“娘,妹妹,到家了,下来吧!” 珍珠奇道:“哪里就到家了?不就一会子的工夫么?最多也就一二里的路,离咱们家还远着呢,哥哥哄我罢?” 孙氏抿着嘴笑,道:“你哥哥既说到了就是到了,快下车吧!”说着先一步下了车。 珍珠越发奇怪,跟了母亲身后下车,才探出了个头,却见此处是一条巷子,离闹市街远了些,却也胜在安静。木门上的油漆犹带漆味,桃符犹新,头正中上写着“花宅”儿字,亦是新刻的匾。 珍珠再糊涂也明白了一二,张口看着孙氏和花自芳,说不出话来。 孙氏与花自芳看得好笑,也不说她,开锁进门,一家子进去。 只见这里是几间七成新的房舍,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三间,另有厨房,后面一小块菜地,地旁打着一眼井,典型的平民百姓家的房舍。 孙氏住正中的屋子,花自芳住东厢。孙氏携了珍珠进了西边的屋子,只见里面收拾地整整齐齐,比珍珠在贾府中的小屋子略大一点,一张雕花木床,挂着淡红的帐子,床上的大红软被码的整整齐齐,靠窗的一座梳妆台上嵌的铜镜只有人头像大小,台上放着两盒胭脂并梳子等物。靠近梳妆台边上是一张木桌,四张圆凳。桌上放着一套茶格茶具。靠东边墙角的地方是一坐近人高的衣柜。地上摆着一个炭炉。 珍珠看得傻了眼,道:“这是……” 花自芳收拾了车马回来,见妹妹这般,笑道:“傻妹子,还不明白么,咱们搬新家了。” 珍珠“咦”了一声,不由喜上眉梢。而后又去看孙氏的屋子。孙氏的正房比珍珠的大许多,烧的热炕,一应用物却是家常用的,不比给珍珠的屋子多数皆是新的。 孙氏便拉了珍珠上炕,开了茶格欲倒茶,珍珠忙接了道:“我来吧!”给孙氏花自芳皆倒了茶来,方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竟一点不知道。” 孙氏道:“这一年里,为着咱们家的屋子的事儿,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咱们家的老屋年岁久了,屋子也破得不成样了。去年整年雨水多,几处屋顶都漏的厉害。只要下雨,那屋就没有不漏的。八月里的一场大雨,西屋的墙竟塌了一半!” 珍珠听到这里“哎哟”了一声,脸上也白了几分。孙氏忙道:“还好没伤着人,我和你哥哥商量了几回,还是觉得买栋房子才好。一来你在那府里当差,每次来回要那么些时候,咱们娘儿团聚本就没多少时候,竟费了那么些时候在路上,得不偿失。再说你每次回家,不像是歇息散心,倒像是受罪来了,你虽不说,我却是知道的。二来你哥哥如今也是正式在仁和堂内坐堂了,每日忙碌,有了些口碑。那仁和堂的孟老大夫是个再善心不过的。你哥哥时常学得晚了,便在那医馆里歇息,又时常被请去叨扰晚饭,一顿两顿倒还罢了,可总是如此,我也实在不好意思,更怕其他人说闲话。编派出什么不好听的,败坏了你哥哥的名声,就不好了。正好这屋子的主人要往南京去,我和你哥哥来看了,屋子都是好的,位置也十分合适。坐了车到荣国府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离仁和堂的屋子也近,走一段路就好了。这两年家里宽裕许多,前年买的田地也有了出息了,我便做主买了这房子。因那主人急着脱手,又不是新的,倒是不贵。年里的时候便搬了来,因要给你个惊喜,便没告诉你,你看着怎么样?” 珍珠笑道:“很好,日后我每常闲了便回来看娘,也省得娘一人在家闷的慌。” 花自芳笑道:“本来还想着把老屋也修一修,只是如今没那个闲钱,就暂时放着。只搬尽了东西,把门锁上。本就是旧屋了,又塌了大半,住着也危险,倒也不怕,只时常去看看也好。” 珍珠点头道:“很是。” 又说了几句,一家子便生火做饭。吃过饭,因在年里,便一家子在孙氏房中说笑。 一时说笑了一阵,花自芳想到珍珠头次回家带来的银子,道:“妹妹那回带来的银子,我亲去选了,在北城买了一百亩良田,可是去官府定名的时候,却生了些麻烦。” 珍珠道:“怎么了?” 花自芳道:“妹妹说的那位……”轻咳了声,又道,“金鸳鸯姑娘,是贾府的家生子。按律,家生子是不许买田置地的。我便想写在妹妹的名下,可妹妹如今也是……奴籍。”奴籍这两字低得几乎听不见,孙氏和珍珠却是黯然。 花自芳道:“没法子,我只好先写在了我自己的名下。等日后你那朋友出来,再移过去就是了。” 珍珠叹一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就先这样也成。” 孙氏问道:“这鸳鸯姑娘是不是今日给你拿东西的那个姑娘?” 珍珠道:“正是她,我自从进去了,便和她最好。她是老太太身边最得宠的大丫头,若是出来,比那一般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的。她平素也最是宽和待人。因老太太宠信,掌着她屋里多少事儿。便是里面的老爷太太奶奶们见了她也要客客气气叫声‘鸳鸯姐姐’。可叹她还并不以此自满,从不生事,阖府上上下下,谁不说她好的?” 孙氏赞道:“可叹她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做丫头真是可惜了……” 珍珠笑道:“我们每常聊起来,都说道,日后谁要娶了她,可是有福了。”一瞥眼却见花自芳似愣非愣的模样,心中一动,笑道:“我瞧着做我嫂子倒是好的很。” 孙氏和花自芳皆是一愣,孙氏先笑道:“这孩子。” 花自芳面上涨得通红,显得俊眉秀目都带了一分趣意,好半晌方道:“这丫头,越大越贫嘴了。”起身便走。 珍珠见花自芳羞得这样,忍不住倒在孙氏身上笑,孙氏也搂了她笑个不住。 孙氏方道:“你倒说了个好主意。你哥哥也该说亲事了。鸳鸯姑娘我今日见了,确是个好的。只是到底不般配。那鸳鸯姑娘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哪里轮得到你哥哥这样的?” 珍珠笑道:“不过这么一说,娘还是正经请媒人给哥哥说个好媳妇才是。” 孙氏答应着。珍珠暗道:鸳鸯配她哥哥倒是个极合适的,若是能成,既全了和鸳鸯的情谊,免了她日后殉葬贾母的下场,哥哥也能得个好妻子。再有就是日后赎身回了家,便能有个好落处,总不至于出现什么“哥嫂无义,刻薄小姑”的事情。 只是这事八字还未有一撇呢,况姻缘天定,此事还得随缘吧! 又说了回话,却听外面花自芳开了门和人说话的声音。珍珠推开窗子透过缝隙看去,却见花自芳正和一个十**岁的男子说话。那男子长得相貌端正,气质温和,和宝玉比当然是拍马不及,但于百姓之中,倒是好的了。此时他正和花自芳说话,言语十分客气尊敬。 孙氏听见声音,也出去招呼,道:“和少爷怎么又亲自来了,路又不远,他走着去就成了。” 那位和少爷却是有礼一笑道:“大娘有礼。花大夫亲来我府上为家父看病,我们阖府上下感激不尽。我做儿子的若连接送大夫的事儿都不做,可成什么人了?” 孙氏笑道:“到底还是和少爷孝顺。”那位和少爷谦辞了几句,花自芳提了药箱,二人辞了孙氏,方才出门。 一时孙氏关了门回来,珍珠奇道:“这人是谁,哥哥这会子去的是他家么?” 孙氏道:“城北的和老爷的旧疾犯了,需要你哥哥每隔三日过去给他针灸用药。这和家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但客气多礼,他们儿子孝顺,每次都来接了你哥哥去,又送回来。倒让我们不好意思起来。” 珍珠道:“那也是哥哥医术好,他们才这样不是?” 孙氏还待再说,却听外面突然有人叩门,道:“有人在吗?” 孙氏听了道:“这会子是谁来了?你且待着,我去开门。” 珍珠点点头,过一会儿便听门口传来孙氏和人说话的声音,说话间却见孙氏和两三个人进来了。珍珠忙下了炕。为首者是个慈爱的妇人,岁数略比孙氏大几岁,白白胖胖,满面带笑,看见珍珠便忙上来拉了她手笑道:“这就是珍珠吧,真是好模样,让我一见就爱得不得了。” 珍珠不好推却,便只笑着,拿眼看孙氏。孙氏笑答道:“这是你哥哥的师母,你喊孟太太就是了。” 珍珠还未答话,就听那孟太太谢氏笑道:“什么太太,只喊伯母就是了。” 珍珠听了,方含笑福身行礼,道:“伯母好。” 谢氏给了个荷包,珍珠收了,那谢氏拉着珍珠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住,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却生得一副好模样,便是如今身上的家常衣裳也遮不住明珠光华,日后只怕更了不得。一面看一面赞,而后方在炕上让着坐了,道:“我的好孩子,总听你娘和你哥哥说起你,难为你这么个小人儿,却生得那样的心,把那木兰昭君都比下去了。” 珍珠羞得低了头,道:“我哪有这样好,伯母说的我都愧死了。” 谢氏道:“我没个孩子,可羡煞你娘有你们这双孝悌两全的儿女。你哥哥自然是好的,我却是更疼你呢!” 一旁谢氏的婆子笑道:“太太既这么喜欢珍珠姑娘,不妨就收她做女儿吧!”谢氏笑道:“这主意好。” 孙氏和珍珠一愣,笑道:“怎么当得起?” 谢氏笑道:“有什么当不起的,莫不是你们瞧不起我?” 珍珠和孙氏对视一眼,见孙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便向谢氏笑道:“伯母怜惜我,肯认我做女儿,是我的福气。何况多了个娘疼我,哪里能不愿意。只是我如今……” 谢氏忙道:“这有什么,我只认人好,何况你是为你娘你哥哥才卖去了那府里。光明正大,又不是做恶事。只要是个人,都要赞你的好。谁敢嫌弃你,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珍珠听如此说,方才忙跪下道:“干娘好。” 谢氏忙扶起了,满面笑容道:“好好好。”一面说一面把手上戴的翡翠镯子褪下,往珍珠手上套,道,“今儿来的匆忙,这个将就带吧!等改日我给你更好的。” 珍珠见那镯子水头十足,翠**滴,于贾府之中也是罕见,和况谢氏一介平民之家,便知此物于谢氏之贵重了。如何肯收?谢氏却道:“莫不是嫌礼轻?还是嫌我这干娘了?” 孙氏却知道这谢氏虽说是一介女流,但爽利之劲不下男子,说一不二,东西既送出,就绝不会收回,仁和堂虽说是孟大夫做主,但孟家却是她做主。便也不再推辞,让珍珠收了。 谢氏见她收了,方喜笑颜开,道:“好好好。” 晚间回去,便告诉孟大夫收干女儿之事。孟大夫本名孟平,一生行医,造福一方。乡间敬重他,竟都不称其名,只称“仁和堂孟大夫”。其妻谢氏是结发夫妻,恩爱多年。夫妻二人唯有一件憾事,便是膝下空虚。早年谢氏也曾生过一女,却早早夭折了。且生产之时失血过多,伤了身子,便再不能生育了。孟大夫既疼且愧。疼得是妻子受苦,愧的是医者难自医,便拒了各家媒人,不曾纳妾延续香火。如今钻研医术,尤其擅长妇科。邻里乡间十分敬重。 如今见老妻兴冲冲收了个女儿,不由十分奇怪。妻子虽说喜欢孩子,但从未起过收儿子闺女的意思。年轻时虽偶有几次,但机缘巧合之下竟都不了了之。夫妻二人也只当自己命里没有子女缘,也就罢了。如今竟突然收了个干闺女,不由奇怪。只是他素来听惯了妻子的,且这闺女是爱徒花自芳之妹,爱屋及乌,自然答应。 及后见了珍珠其人,见她温柔可爱,不由也满心喜爱。夫妻二人郑重其事摆了酒请亲戚朋友吃酒见礼。 珍珠在那府里几年,虽然圆滑事故了许多,但素来不擅和人交心,除了鸳鸯几个外,都是面上和善罢了。今见了孟家老夫妻两个,听说了他们的事,十分敬重欢喜,便真心孝敬起二老来。把两个老人哄得眉开眼笑。 只是好日子总不长久,在家里待了几日,便要回去了。 孙氏和谢氏哭得哽咽难语,珍珠劝不住,也陪了落了一回眼泪,到底时不等人,只好强自上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等了几天,今日攒足了,一起发。 最近其实一直在追芒果的《宫》每天十点钟准时关电脑等电视。虽然雷电颇多,但俺们是新时代的避雷针,这点小雷怕什么?何况两主角是我喜欢的的型,一点小雷,怕什么,就忽视吧!哈哈哈! 总比那《回家的诱惑》好吧,明显抄袭韩剧《妻子的诱惑》滴,连音乐女二的名字都一样。中国近十四亿人口啊,竟找不到一个好编剧么?棒子国稍微好点的片子就抄,累不累啊!叹息三声…… ps:以上纯属牢骚,大家无视吧! 第三十五回 珍珠回至府中已是申时光景了,回房洗了脸匀了脂粉换了衣裳,又至贾母王夫人处请安见礼。而后方有空整理家中带来的东西并衣裳铺盖等物。 麝月晴雯也帮着她收拾东西,珍珠便随口问道:“我这两日不在,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麝月道:“史大姑娘昨儿来了,还找姐姐呢,偏姐姐回家去了,倒让她白跑一趟。如今她住在林姑娘那里呢!她来了,就更热闹了。”又想了想轻声笑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姐姐回去那日宝姑娘和二爷林姑娘闹了场别扭。” 珍珠放下手里的被褥,奇道:“这可奇了,宝姑娘最是知礼懂事的,往常只有教导二爷和姑娘们的,哪里竟也和人闹起别扭来了。别是以讹传讹,你们也来哄我呢!” 晴雯道:“若是哄你,且叫我烂了舌头!” 麝月也道:“确实不是哄姐姐的,我们当时都在。为了几句玩笑话,林姑娘和宝姑娘拌了几句嘴,转身就走了,把宝姑娘撂在我们这里,也有些着恼了。咱们二爷你也是知道的,素来是想着姐妹们和和气气的,便给宝姑娘做了个揖,想着既陪个不是,宝姑娘也好有个台阶下,这事儿也算过去了。” 晴雯接口道:“谁知道宝姑娘竟生生受了二爷一礼,二爷自己倒没什么。我们却吓了一跳,这上上下下的,长辈就算了,平辈里谁敢受二爷那么大的礼啊?便是琏二奶奶也不曾呢!平时玩闹起来也就罢了,可当时郑重着呢!宝姑娘虽是亲戚,也不过比二爷大一两岁,又是平辈。我们都不敢啧声。后来到底太太是知道了,居然把我们通通训了一顿,说我们不会伺候,怠慢了亲戚。真真气死人!虽没罚月钱,但到底丢了脸面!好在没伤筋动骨,不然我可要到老太太面前闹一闹去。看看谁有理!” 麝月忙拉了她一把,道:“我的小姑奶奶,你罢了吧!这事要是闹出来,谁也没好脸的!宝玉自是没事,宝姑娘是姑娘家,又是亲戚,太太又宠她,自然也是没事儿的。吃亏的只是咱们这些人罢了。” 晴雯啐一口,道:“你就是软性儿,让人无端欺负到头上来了,还没事儿……”还欲再说,珍珠正色道:“麝月说的没错,你的性子可得改一改。为这么件事儿,你但凡纵着性子闹一场,也得看值不值得闹!说句不中听的,咱们到底是丫头,再怎么闹,若是过了头,惹恼了太太,一句话就卖了你去。到时看你去哪里哭去!” 晴雯脸上一白,咬唇说不出话来。 珍珠看她的样子,也有些可怜,便又道:“你的性子我们都知道,刀子嘴,豆腐心。虽是块爆炭,可也有制住你的法子。凭你一个小丫头,在这里还能闹到天上找皇帝老儿做主不成?这件事儿也有你们的不是,你且想想,这么件事儿,只不过是二爷和姑娘们闹闹小脾气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是咱们自己不好,若是这屋里的人嘴都严,这乱七八糟的话还能传到外面去?罚你们不过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罢了!只是被说了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皮不痒,荷包不痛,听过也就是了。” 晴雯低头,并不言语。麝月笑道:“还是姐姐厉害,几句话就降服了这小蹄子。” 珍珠摇摇头,道:“你自己也好好想想。我也不是叫你万事都忍,可要闹也要想想后果。我看这事儿太太也有些大事化小的意思。” 麝月道:“怎么说。” 珍珠冷笑道:“你们没说,太太也能知道,说明她的眼睛广着呢!若是真要罚,不是打便是撵了出去。可这府里别的没有,最多的就是人嘴了。咱们还好些,知道规矩,不乱说。可那些婆子丫头们呢,谁没个老娘妯娌姐妹的,凑一起说个悄悄话,一传十,十传百的。到最后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儿了。如今不过说你们几句,这里哪日没个丫头婆子被主子训斥的时候?过两日散了,事儿也就过去了。既能给梨香院的一个交代,也保全了二爷的体面,也没动了你们做丫头的筋骨,一举三得。” 麝月晴雯赞叹不已,道:“还是姐姐明白。当日若是姐姐在,就没这事儿了。” 珍珠点点晴雯的额头,叹道:“你自己也争气些罢!若还不改了这脾气,日后得罪人吃了官司,看谁来救你?” 晴雯笑拉着珍珠的袖子道:“不是还有姐姐么?” 珍珠没好气地说道:“我才懒得管你!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谁还管谁一辈子?你也别只顾胡闹,好歹听我一些话,收一收性子。” 晴雯笑嘻嘻道:“好姐姐,我听,您的金玉良言,我怎么会不听呢?以后我找宝玉帮我写下来,每日放在床头看,好不好?只是如今你们在一日,我且先受用一日吧!” 麝月听了忍不住握着嘴笑,珍珠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没听进去,也懒得再说,只命小丫头倒茶来喝。 收拾毕了到了宝玉房里,才进门却见外面说话声传来,珍珠等人都当宝玉回来了,都起身去迎,却见帘子一掀,先进来的湘云、黛玉,身边翠缕紫鹃扶着,而后才是宝玉及丫头婆子。 珍珠忙笑道:“稀客稀客,这是打哪里来,怎么今儿这么齐全。” 宝玉道:“从宝姐姐那里来。” 湘云见了她,笑道:“好姐姐,我可想你了。一向可好?昨儿我来,听说你家去了,可不巧的很。” 珍珠道:“姑娘好,我好着呢!只是总惦记着你,怎么也不常来看看我们?” 湘云似真似假叹口气道:“我虽想来,只是你们府上热闹地不得了,我便来了,谁又有空理我呢,倒不如安分在家待着,省得惹人嫌。” 宝玉笑道:“又说顽话了,你何时来了没人理你了?只是前一阵预备大姐姐回家的事儿,家里不得空,我也混忘了。” 湘云冷笑道:“你既有空每日去瞧宝姐姐,怎么连想也想不起我了?真真让人寒心,咱们自小一块长大,这么些年的情谊,竟比不上人家刚来的。哼!” 原来昨日湘云来时宝玉未曾像从前一般在贾母上房等着,而是到梨香院去了。今日一早,又被薛姨太太用什么话给叫过去了。湘云小孩子脾气,就有几分着恼着了。 黛玉作没听见,只抿着嘴笑,拉着珍珠一长一短地说话,问些家里的事儿。 那里宝玉脸上涨的通红,道:“太太让我去的,我能不去么?” 湘云许久没来,如今一来,见素来要好的“爱哥哥”和那宝姐姐亲热的很,小女孩的脾气发作,如心爱的玩具被抢走一般,正没好气。如今见宝玉解释,反倒越生了气了,暗道:你既爱和她玩,去便是了,何苦拉上太太做掩护,心中越发没好气,道:“太太那样忙,还能天天催着你去看亲戚不成?老爷还催你看书上进呢,怎么不见你用工力了?” 宝玉听了,心理越发不自在起来,道:“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这如何一样了?” 湘云道:“这都是老爷太太的吩咐,如何不一样,你且说说?” 宝玉脸上越发涨红起来,连汗都下来了,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 珍珠看着也替他憋的慌,忙笑道:“姑娘尝尝我们的茶,进了门,连茶都没吃一口,别让人嘲笑我们二爷不会待客。” 湘云笑道:“还是姐姐待我好。”而后便坐下吃茶。宝玉方才松了口气,暗暗朝珍珠递了个感激的眼色。珍珠只抿着嘴笑。 湘云这里问黛玉:“林姐姐,你方才和珍珠姐姐说什么呢?” 黛玉笑道:“我方才看见两只雀儿拌嘴呢,怪好看的,就和珍珠姐姐说说,也叫她乐一乐。” 湘云和宝玉面上一红,湘云啐道:“你也不是好人!” 黛玉笑道:“我说什么了?这雀儿也和你们干系上了?你们说你们的,拉扯我做什么?”便拉着珍珠问她家的事儿。 湘云脸上飞红,瞪一眼宝玉,便也拉着珍珠说话。宝玉方才松了口气。 珍珠无法,只得捡些话与众人说。宝玉还罢了,黛玉湘云等人都是笼中鸟儿一般的人物,哪里听过这个,便都听住了。又说道搬家的事儿,宝玉便道:“姐姐的新家是在哪里的地方?” 珍珠听了一惊,你若是知道了跑我家里来,那我的好名声不就完了?那还让不让我活了?便故做苦恼状,道:“那是叫什么巷子来着,我竟没问清楚。” 众人都笑了,道:“你这么个齐全人,怎么也糊涂起来,怎么连自己家都不知道的?” 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珍珠只笑道:“我回去是我哥哥来接的,回来也是我哥哥送的,又不是我驾的车,寻的路,我哪里知道这些?” 众人都笑道:“这话倒也是。” 正说着,却听外面说道:“宝姑娘来了。” 湘云面上微变,黛玉微微侃道:“瞧瞧,我的卦可准不准,可是前脚后脚吧!按说的,那翠色芙蓉的帕子可得绣好了给我,若不好,我可不依。”湘云又要笑,又要叹,指着黛玉说不出话来。 原来两人来时竟拿了什么话来打赌,如此看来竟是黛玉赢了。 晴雯等人都好奇,问道是怎么回事。 黛玉只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众人都笑了,道:“林姑娘什么时候也打起机锋来了。” 珍珠见了约略猜到些,也不说话,只看着宝玉笑。宝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自不好意思,却见珍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忍不住轻咳一声,转过脸去。 说话间,宝钗已带了莺儿的手进来了,笑道:“哟,好热闹,说什么呢!” 众人忙起身问好,宝钗也一一问好。早有丫头上了茶来。 湘云笑道:“还是姐姐好,爱哥哥这里的丫头看到姐姐可殷勤多了。不像我没人疼没人爱的,说了口干了,才有人倒茶来。”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有些古怪,实在不好说这是宝玉一揖之后的缘故,便只做不知。宝钗却笑道:“那是她们和妹妹好的缘故。” 黛玉掩嘴笑道:“瞧姐姐这话说的,好似她们和姐姐不好一般。” 哎哟喂,珍珠一阵头疼,这才几天不见,这些个姑娘怎么讲话越发夹枪带棒了? 宝钗只无事一般笑道:“林妹妹总是这么会说笑。” 黛玉低头冷笑一声,不语。 珍珠见闹得越发不像了,忙道:“姑娘们难得来得这样齐全,可巧我从家带了些自做的马蹄糕来,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都是自己家做的,胜在干净,姑娘们也尝尝鲜儿。” 一面说一面去取了来,盛在干净的玛瑙碟子里端上来。 众人看那碟子里的小糕点小小的一块,不过拇指大小,切成菱形状,色泽茶黄,晶莹剔透,十分可爱。又是珍珠心意,不好推辞,便都拿了银签子叉了吃,入口细腻香甜、爽滑软韧。众人赞不绝口。 珍珠方舒了口气。 宝钗道:“这‘马蹄糕’是广东的小吃,‘马蹄’是广东人对荸荠的称呼。我们家的铺子里倒也进过,不过都不及你这个现做的好。你这个是哪里来的?” 珍珠不好说是孟家送的,便道:“这是我在家时亲戚送的,他年前去了广东一趟,倒是带了一些荸荠来,分了我们家一些。我娘吃不惯这味儿,倒是听说做成糕的味道不错,打听了做法,就做了这些来。姑娘们喜欢就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呜呜,这是她的零食啊! 宝玉喜欢,也多吃了几块,宝钗道:“宝兄弟,这东西虽好吃,可也不能多吃,又是快晚饭的时候了,一会儿饭吃不下,又积了食就不好了。” 宝玉听了,扔下银签子,银签子刚巧掉在玛瑙碟子上,发出叮的声响,宝玉也不理论,转身和湘云说道:“吃多了积食,你也别多吃了。”去夺她的。 湘云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也不怕累的慌!”两人就闹起来。宝钗脸上只讪讪的。黛玉笑着摇头。 一旁的珍珠垂头叹气。 好在正闹着,贾母那边便打发人来请众人过去吃饭。众人听说,便都起身收拾,往贾母上房去。 珍珠看看剩下的,叹口气,看了眼巴巴看着的众人,交给麝月,道:“也不多了,你们分了吧,尝个鲜儿。”众人笑嘻嘻谢了,都赞珍珠的好。 殊不知珍珠心中内牛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初八了,这年算过完了。 外面鞭炮放得吵死了。 第三十六回 话说众人往贾母上房吃罢了饭,大家闲话了回,各自归寝。湘云便在黛玉房中安歇,青年姐妹久不相见,自是亲热非凡。 次日一早,珍珠刚起来,却见宝玉已经醒了,也不洗漱,披了衣裳便要出去。珍珠忙拉道:“二爷这会子要做什么去?” 宝玉道:“看看林妹妹和云妹妹去。” 珍珠忙道:“二爷糊涂了,这会子天还早,姑娘们不定还没起呢!若要和姑娘们玩耍,等白天不是更好么?” 宝玉道:“从前云妹妹在时,我们都这样,有什么关系?” 珍珠道:“从前是从前,从前二爷和姑娘们都小呢,如今大了,也该避讳些了。饶是白日里混在处还有人嚼舌根呢,若二爷这会子过去,我们看惯了自然无妨,可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可不定编派出什么难听话来呢!而且这会子二爷就算过去,林姑娘和云姑娘定还在歇着,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姑娘们难免要生气。” 宝玉皱了眉,道:“胡说,我们从小儿就是这样。如今大了难道就生分了?”说着不理珍珠,便往那边黛玉房中去。 珍珠拦不住,只得由他去了,其余丫头看着珍珠,珍珠叹气,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二爷一会儿就回来了,把热水衣裳都准备着。”众人答应着。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就见宝玉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众人都暗叹珍珠厉害,一猜个准。珍珠见宝玉回来,也不说话,只指挥众人帮着宝玉洗漱梳头穿衣。 宝玉兴冲冲去了黛玉房里,原指望看看她们二人,不想吃了个闭门羹,辣地被泼了盆冷水,心中难免扫兴。回了房,又见众人只一心伺候他,也不见问个话,偌大屋子,除了走动声,衣衫窸窣声,竟点咳嗽说话声都没有,不似往日都是大家说笑,热热闹闹,心中越发不自在起来。抬眼去看珍珠,却见脸上淡淡,想到方才自己扫了面子,如今确实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面上不由讪讪。 珍珠只当没看到,只一心伺候着宝玉穿衣。因不出门,便拿了件九成新家常宝蓝色长袍,又系上条白玉腰带,挂上荷包等物,而后方将那通灵宝玉拿出与他戴上。待穿好了衣裳,麝月便上来替他梳篦。因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晴雯在旁替递主子红绦等物。珍珠却是看得一头黑线——实在受不了男孩子做这样“花枝招展”打扮啊! 待梳好了头,宝玉看珍珠脸上犹是淡淡模样,心中不由惴惴起来,便去拉珍珠身上穿水蓝绣如意花纹对襟袄儿袖子,道:“好姐姐,莫不是还在恼不成?姐姐得话是金玉良言,不听姐姐的话,就报应上了,在林妹妹屋里吃了个闭门羮。云妹妹也恼了。好姐姐,可别生气了。” 珍珠道:“二爷说笑了,哪里敢同二爷生气。况且不过是点小事,若为这个生气,早气死了。我一个丫头,又哪里能来这么大气性?” 宝玉见她这般说,又见他脸上淡淡,不似生气的模样,但也不是高兴的样子,心中想着到底是自己不是,一早做了糊涂事,既得罪了珍珠,又得罪了黛玉湘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外面丫头说话声音道:“宝姑娘来了。” 众人一愣,道:“这会子怎么来了?” 说话间,便见宝钗已经进来了,笑道:“哟,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宝兄弟和谁置气呢?” 说罢也不待人说话,只笑道,“莫不是又和云儿她们玩起来拌嘴了?” 宝玉面上一红,道:“宝姐姐那里话,早上连姐妹们面都没见着呢,哪里能拌起嘴来?不信问珍珠姐姐。” 珍珠听他这般一说,到底不好妆聋做哑,便笑道:“可不是么,这一大清早,二爷才起来洗漱好呢,宝姑娘您就来了,别人可是一概没见着呢,能和谁拌嘴呢!方才不过是我不会伏侍,冲撞了二爷,二爷大方不同我计较,我正端茶赔罪呢,可巧姑娘就来了。” 听了这话,晴雯等人对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只低头抿着嘴不说话。宝玉面上羞通红,当着宝钗也不好说什么,便含糊应了两声。宝钗看众人样子,知道内有乾坤,也不说破,只自动将那“一大清早”略过去,含笑不语。 隔壁落地钟“当当当”敲了数下,珍珠也不想在此话上多言语,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宝姑娘这会子有事么?” 如今宝玉可是刚起来哦,若是再早一会儿,可就还在洗漱呢!您说您一个大家闺秀大早来表弟屋里,是看人家如何穿衣服么? 这话一说出来,宝钗却道:“也没什么事儿。昨儿夜里睡得早,早就醒了,便来瞧瞧你们,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林妹妹和云妹妹昨儿夜里不定闹到什么时候,方才去得时候还睡着呢,这两个懒丫头!”说着拿了帕子掩嘴而笑。 宝玉听了却奇道:“姐姐才刚是先去了林妹妹那里再来这里么?这可奇了,我起来的时候去了林妹……不是,是叫人去了林妹妹那里,虽没进去,可听见声响应该是已经起了。这会子只怕已经洗漱好了,怎么……” 珍珠忙咳了两声,拉拉不适时宜地“诚实”宝玉袖子,笑道:“到底宝姑娘孝心虔,这样日日不落地来给们老太太请安,每日可比们二爷准时多了。” 众人只顾自己做事,一副忙碌没耳朵模样,又有珍珠打岔,那宝钗脸上绯红方才降下了些。可想想宝玉方才的话,便知道了其中原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煞是好看。 此时个小丫头进来说:“回二爷,林姑娘和云姑娘已经过去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宝玉听说,立马就坐不住了,道:“快快快,我也过去。” 珍珠只得拿了大红猩猩毡披风来给宝玉批上,众人一起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贾母上房,却见黛玉湘云一边一个坐在贾母身边,围着贾母说笑。 宝玉宝钗上来请了安,贾母笑道:“今儿怎么们两个一块儿来了?” 宝钗笑道:“来时碰见宝兄弟,就一块儿来了。老太太今日好?” 贾母笑道:“好,你娘好,怎么不一起进来,我们也好说说话解闷儿。” 宝钗道:“妈昨儿还念着老太太呢,说今儿一准进来给老太太请安。只是家里有些事儿,得料理了才能进来,就让先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笑道:“好好好!” 一时众人都到了,吃罢饭,便坐着说笑玩闹。而后薛姨太太便到了,众人各自见礼问好,仍旧坐着说话。王夫人和凤姐儿因前头有事,便告辞退下。临了嘱咐宝玉道:“好好在这里陪老太太说话,不许和姐妹们拌嘴,回头我知道了,可不依。” 宝玉答应着,眼睛却看着处说笑姐妹们。王夫人暗自叹气。 宝钗看见,走过来笑道:“姨妈放心,有我呢!” 湘云刚巧走过来听见,转身就拉了惜春走了。 王夫人含笑对宝钗点点头,方才去了。 又说这里凤姐儿同王夫人回了些话,忽听王夫人道:“记得过两日是宝丫头生日是不是?” 凤姐一愣,而后便笑道:“是了,我记得年里还唠叨着薛大妹妹是二十日生日。咱们家娘娘生得最早,大年初,怪不得福气大,如今可不就应验了不是?这薛大妹妹也是一月,又生得那样好,日后只怕也不可限量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眉开眼笑起来,道:“宝丫头来了这么几年,最是懂事,且省亲事儿,姨妈家出了不少理,就想着给好好过个生日,来不枉费了疼她的意思,二来也是谢谢薛家。” 凤姐儿心中道:懂事,是没见不懂事时候。口中却只笑道:“这感情好。只是过生日不过是唱戏摆酒,也没什么有意思。本来梨香院倒也还好,只是如今们不在那里住了。如今住那所东边角屋子若摆酒唱戏,就小了些,可别地方么……这摆在哪里好?还请太太示下。” 王夫人听了,不由有些沉吟,住荣禧堂上房是正房,断没有给薛家摆酒礼,别处也不见什么好地方,便道:“老太太那里地方倒是好,不如就摆在那里吧!” 凤姐儿愣,道:“这,老太太那里……只怕老太太不答应……” 王夫人道:“且说说,除了老太太那里,还能有什么地方合适?”凤姐看脸上似有薄怒,忙低了头,不言语。 王夫人看样子,便知心里想什么,道:“老太太那里自有我去说,你只管好好筹备就是了。” 凤姐忙答应着,又说了几句,王夫人便让她出来。凤姐不敢多话,便告辞出来,心中暗叹: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生一个富贵压人女儿,可就不是不一样了么? 第三十七回 晚间趁着众人都在,王夫人便笑对贾母道:“老太太,过两日是宝丫头生日,妹妹想请大家伙儿起同乐乐,只是不得宽敞地方,便想借老太太屋子摆日戏酒贺贺,只是不好开口。” 此话出,屋中鸦雀无声,连方才和湘云玩笑惜春都噤了声。 贾母正由鸳鸯服侍着吃杏仁茶,听了却是纹丝不动得将茶吃完了,方回头笑道:“姨太太太客气了,这有什么?莫说们是客,来们家,就该奉若上宾,借日屋子摆个酒有什么?况又是宝丫头好日子,宝丫头这孩子好,可比们家四个女孩儿好多了。老婆子是个爱热闹,既然是有酒吃有戏听好事,如何不应?别说是借日,就是借个三百六十日也是答应。只是也不能白听白吃们,鸳鸯,拿二十两银子给凤丫头,让好好筹办回。” 凤姐忙答应着,心里却是五味参杂,见贾母王夫人薛姨太太脸上神情各异,想想这二十两银子能做什么? 珍珠旁站着,心中暗觉有趣。 虽说于平常人家来说,这二十两已是年嚼用了,但在贾府宴席上,不过是点子零碎银子罢了。若是普通宴席,不唱戏,二十两也只够几样菜,两三桌普通席面罢了。若是要热闹,要好戏,可就不能了。上限不说,下限没个十两,可是办不下来。 珍珠暗暗抿嘴,这老太太真不愧是老祖宗,老寿星,这二十两,真是妙啊! 这里凤姐心中也想得远了:宝钗不是贾家人,又不比林妹妹,有私房钱存着,贾母宠着。但又不能出官中钱,大家伙儿个个拿眼盯着呢,少不得哪里挪出来垫上,指不定还得动自己私房,想想心中不由愤愤。自己陪嫁如今已大大缩水了,这如今还这边贴点,那边凑点,迟早得见底!薛家那样富贵,当这老太太面,正是该大方时候,怎么这几个钱,也不拿出来? 面上带笑,心思已翻转了几回,到底不甘心,又见贾母含笑看着,心中动,便凑上前去,半真半假地笑道:“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找出这霉烂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银,圆,扁,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们。这个够酒?够戏?” 说满屋人都笑起来。凤姐看贾母笑了,方才松了口气。 时,贾母又道:“宝丫头过了生日是几岁了?” 凤姐笑道:“老太太忘了,宝妹妹比宝玉大两岁。”贾母“唔”了声,笑道:“瞧这记性,从前谁和说过来着,竟就忘了。姨太太别见怪。” 薛姨太太赔笑道:“老太太事多,哪里记得这些,况们姐妹又多,小孩儿家岁数如何能记得那样清。” 贾母笑道:“唉,真是岁月不饶人,还记得宝玉他们才出生时候呢,如今们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凤姐笑道:“这才好呢,别人十年老太太当年来过,等日后宝兄弟也子孙满堂时候,老太太还和如今样,到时也叫他们来瞧瞧,什么才是老祖宗老寿星呢!” 众人哄又都笑了,贾母指着凤姐,笑得眼都眯成条线,道:“瞧瞧,瞧瞧,这猴儿张嘴,谁能说过去!” 贾母又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 宝钗想了回,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笑道:“看不出宝丫头虽大了,可还和孩子样,爱甜爱热闹。这样最好,也最爱,们都不爱,可便宜了。”众人看了,皆都笑了。薛姨太太、宝钗不妨贾母如此,只得也笑笑而对。 次日贾母便叫丫头送了些玩物过去,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留着玩吧!”宝钗尴尬异常,却也只得收了。其余人等皆有礼相送,不须多记。 至二十日,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又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宝钗因听薛蟠说外面班新出小戏十分好,便叫他派人请了来唱起来。贾母等人听惯了原来班子,如今乍听倒也有些新鲜意思。 宝玉爱听好戏,更衣回来时见个小旦生十分好,便问了姓名,擅长唱是哪出,而后便点上来听。 待扮演上来,众人听了,齐声叫好。待唱到半,忽听湘云“呀”了声,珍珠站在边上,吓了跳。正胆战心惊地四处看那些戏子们,生怕找出个和黛玉像来,又想了几十个法子来阻止大嘴巴湘云,故今日都站在湘云边上。这突然出声,还以为看到那个和黛玉像人,吓跳同时,忙顺眼光看去,看,却愣住了 那个戏子——果然、确、真……好眼熟! 好像……薛大姑娘,薛宝钗?! 珍珠忙拿帕子捂住嘴,忽然想起来,方才薛姨太太似乎说过,这小戏是那薛蟠看了好,薛宝钗方才请兄长叫进来唱。 珍珠叹声,薛蟠大哥,您真无时无刻都在发挥着兄长友爱啊! 忽然旁边湘云似乎要说话样子,珍珠眼明手快地拿起块桂花枣泥糕塞进湘云嘴里,轻声笑道:“好姑娘,尝尝这糕,听说是他们新做,很不错呢!” 湘云忽被塞了块糕点,险些噎着,嚼了两下,咽了下去,又灌了口茶,方道:“又甜又腻,差点没噎死,哎哟,姐姐是怎么了,哪里好吃了?” 珍珠执起酒壶趁着给倒酒工夫,躬下了身轻声道:“姑娘,今儿是好日子,若是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好歹悠着点,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闹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且罪了,可不好。” 湘云方知意思,却也明白珍珠同自己好,今日自己若是口没遮拦说了出来,铁定要扫兴,拦了,也是为好,便也不言语,只冷笑声便罢了。 这边淡下了,旁边坐黛玉对二人动静如何不知。又是再聪明灵透不过,早已明白其中奥秘,只是也不说破。迎春探春惜春等人也不是傻,也都看了出了,只都不说。时席上众人虽仍是安静看戏状,竟有些诡异起来。 宝钗坐在贾母旁边,如做针毡。 此时是想死心都有了,这哥哥做是什么事啊? 薛姨太太更是想把那逆子给揪来抽顿。连王夫人脸上也有些不好看。 倒是贾母看得津津有味,道:“真不错,凤丫头,日后也常叫这戏班子来唱!咱们常听几家虽好,却也都听腻了。” 凤姐只好答应着,拿眼去看王夫人,却见脸上木头般,点神情也不见,只攥着手帕手捏紧紧。见王夫人看过来,忙把头低下去。 那边戏唱了许久,贾母犹嫌不够,竟又叫那小旦唱了出。那小旦见得了这府里老太太眼,哪里能不使出浑身解数?真真可说是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唱罢了,贾母便命人唤了那小旦来,问几岁了。那小旦却只十岁,贾母叹息了回,命拿了吊钱来赏。小旦欢天喜地得叩了头起来。贾母便眯了眼道:“瞧这孩子笑起来样子,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 贾母这样说,众人便再有不知道,也知道了,却是都笑道:“老太太眼尖,们却没看出来。” 贾母笑道:“年纪大了,眼睛都不行了,哪里还眼尖了。” 凤姐笑道:“老祖宗这辈子见人多了去了,个个都是个鼻子两个眼睛,模样轮廓差不多,记不得总是有。” 贾母含笑点点头,道:“这话说很是。” 又道:“有点乏了,先去歪会儿,们继续听吧!特别是宝丫头,今儿是好日子,别太拘着了。” 宝钗答应着,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众人见贾母去了,便也没了听兴致。好在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又会儿,便都散了。 次日起来,各房便都听说那薛大傻子薛蟠似又闯祸了,把母亲妹妹都气得厉害。薛姨太太已给气病了,宝钗要在家照顾母亲,这还席事儿就暂且搁置了。众人都体谅们母女,并不理论。 湘云见无热闹,便回去了。 第三十八回 又说元妃归省之后不久,忽又从宫中下了一道谕来,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另贾政等人不可紧约封锢,又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一得此谕,别的人还罢了,独有宝玉最是欢喜不禁。 他原听说让姐妹们往园子里去住,便觉颓丧哀伤——姐妹们都在园内,独留了他在外面,有什么意趣?谁想后面突又道让他也进去。真真天上掉下的喜事一般,险些就手舞足蹈起来。一面欢喜,一面暗道:到底是大姐姐最疼他。 一时府中上下,各房各处,议论纷纷。各处有些关系人脉的,都撺掇着想法儿往那园子里去。 这里贾政听说这谕,便有些不喜。宝玉自幼娇惯,被贾母与王夫人千般疼宠,到如今十多岁了,仍旧贪图玩闹,一事无成。他本欲严以训之,但十次有十一次被贾母与王夫人所阻,如今又有贵妃女儿也命他住进园子里去,料定日后更加难以管束,不觉更生了“随他去”的意思。便只训斥了他几句也就是了。 王夫人凤姐听了消息,早已回了贾母,先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姑娘们想那园中花团锦簇,险些看花了眼,也不只住何处是好,便每日叽叽咕咕商议着住处。 别人犹还罢了,却有一人十分不爽,这人便是赵姨娘。她想着:既是叫姐妹们进去就罢了,可为何叫宝玉也进去,若是叫了宝玉也进去,为何环儿便不能进去?一生此念,便趁着夜间贾政宿在她处时撺掇了贾政也允那贾环进去住着。 贾政于这二子并无二意。宝玉虽是嫡出,但贪图玩闹,最喜于闺阁之中嬉戏,不为他所喜。贾环虽是庶出,资质愚鲁,却也无甚出格之处,但赵姨娘甚得他宠爱,爱屋及乌,便也偏爱了他三分。如此一来,对宝玉与贾环,便是半斤八两了。今听了赵姨娘的话,便也觉无甚大错,次日便同王夫人说起让贾环也进去住着。 王夫人一听这话,险些厥过去,暗道:你看我素日和善,竟登鼻子上脸了!若不教训教训你,以后还了得?心中虽如此想着,脸上却只仍带淡笑道:“这事儿只怕不妥。” 贾政迂腐惯了,被王夫人这样当面驳回去,不由微恼,道:“有何不妥?” 王夫人笑道:“她们姐妹们搬进园子里去,本是娘娘的意思。让宝玉进去,是想着宝玉同姐妹们一同长大,若不让他进去,只怕让老太太不喜,此是一。这二么,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的,宝玉虽是胡闹不懂事,但姐妹们的话也是听得进去的。若能随了姑娘们读书上进,日后也能有个好前程。 环儿也是我的孩子,我看他也是一样的。只是环儿还小呢,也得人照顾,奶妈子们虽好,可终究不及亲娘好。园子大,多他一个也不多,只是在里面若奶妈子们有个疏漏可怎么好?老爷岂不心疼?难不成还让赵姨娘进去照顾不成?那可怎么伺候老爷呢?所以我才驳了这事儿。老爷若一定要他进去,也是可以的。只等过两年环儿大了,再进去不迟。老爷觉得如何?” 贾政听了这话,倒也无话可说,便罢了。王夫人只淡淡以对,待贾政走了,便唤了赵姨娘来,也不打骂。只吩咐丫头搬了许多布匹来,让赵姨娘即日起不得出门,在房内做出十套衣裳,十双鞋,另有荷包扇套等物,什么时候做好,什么时候出来。期间贾环日日到上房与王夫人抄佛经,晚间才许回去睡觉。 赵姨娘不敢哭闹,不想一时失策,竟得了大苦头,欲向贾政诉苦,那些针线又都是给贾政的,名正言顺,另又恐王夫人薄待贾环,只得忍了这口气,日日在房中做针线,只是心中怨恨却更深了一层,不提。 那里宝玉房中,众丫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有多欢喜。 那大观园乃贾妃游幸之所,宝玉等人尚且不可随意进去了,何况她们这些丫头们的?如今天降喜讯,竟可以随了主子们住在那里,天天逛也逛不够呢!个个便都喜得眉开眼笑。 宝玉除了见贾政时那样颓靡之外,此后便如生龙活虎一般,同贾母要这个,要那个。珍珠便笑道:“你好歹也拘着些,若让人瞧见也不好!” 晴雯道:“怕什么,如今大家伙儿高兴,热闹些也无妨。”珍珠摇摇头。 珍珠又问道:“你定了住哪里么?” 宝玉笑道:“我看着那怡红院最好!”珍珠含笑点点头,这名字也很“好”啊! 宝玉又道:“就不知道林妹妹住哪里,姐姐和我一起去看看妹妹去。” 珍珠答应着,一同到了黛玉房里。却见黛玉不在房中,竟是去了贾母上房,便又转至贾母上房去。 到了贾母上房,却见贾母与黛玉祖孙俩个挨着说话呢!宝玉笑嘻嘻请了安,贾母便搂了在另一边坐了,笑问道:“这是打哪里来啊?” 宝玉笑道:“屋里来,我想问问林妹妹定了住哪里。” 黛玉道:“你住你的,问我做什么?再说,我还没想好呢!” 贾母便道:“你林妹妹舍不得我,就想着不进去了,要在这里依旧住着陪我呢!” 宝玉听了这话,顿时急了,道:“林妹妹不去,那我也不进去了,也在这里陪老祖宗!” 贾母笑道:“又说傻话了,这是娘娘的恩典,别人想进去还不能进呢,偏你要胡闹。” 宝玉便扭骨糖一般地腻在贾母身边道:“好老祖宗,林妹妹若不去,我进去了有什么意思?况且二姐姐三妹妹她们都进去了,自然有的是伴儿。老祖宗这里岂不寂寞了?倒不如我和林妹妹一起在这里陪着老祖宗,既解了老祖宗的寂寞,也全了我们的孝心,岂不两全?” 众人听了都笑了,道:“二爷这主意真是好。” 贾母便笑道:“既如此,你便在这里陪我,让你林妹妹进去吧,她们姐妹一起,也更热闹些。” 宝玉听了这话,脸上涨得通红,这怎么又变了呀?只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 众人看了,都忍俊不禁起来。贾母也忍不住笑了。宝玉方才明白贾母这是逗他呢,嘟了嘟嘴,喊了声“老祖宗!”便也忍不住笑了。 贾母笑一阵方道:“你和你妹妹的一片孝心,我已知道了。只是你们虽住在园子里,也是近的,若想见,不过几步路罢了。还是听娘娘的话,都住进去吧!” 黛玉还要说话,却见贾母道:“好孩子,你的心思我知道,只是你不可想多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多活几年的。你只管好好的住着,旁的一概不用想。我虽不中用,却还能护你周全的。” 黛玉低了头,将头埋入贾母怀里,一声不言语。 宝玉见此场景,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只听着。 贾母摩挲黛玉一阵,便又笑问宝玉道:“宝玉,你看了哪处好?” 宝玉不答,反问黛玉道:“林妹妹觉得哪里好?” 黛玉道:“我看着都差不多,不过是住的地方罢了,不拘住哪处就是了。” 宝玉道:“妹妹又哄我呢!” 黛玉道:“我哄你做什么?” 贾母道:“你妹妹的话倒是真的。这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会收拾,便是垃圾窝也能收拾的跟神仙洞府一样。若是不会收拾,便是给她个神仙洞府,又能如何?不过白白糟蹋了。” 众人都道:“到底是老祖宗看得明白。” 贾母道:“我哪里明白。不过年轻时也是这么过来的罢了。那时候我收拾的屋子,只怕公主也住的了。”又指黛玉道:“你娘那时也好,我教了她,她自个儿也有灵性,自己收拾摆弄起来,倒也罢了。你也是不差的,只是如今她们姐妹却差了不只一截了,也没个人教她们。我也懒怠动,只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珍珠听这话似有些深意,黛玉也似有所思的模样。唯有宝玉只笑道:“我看中了一处,倒是好的,老祖宗也帮我看看。” 贾母笑道:“是哪处?” 宝玉便道怡红院。 贾母笑道:“我想着你也是会选这里的——这样正好,那潇湘馆离怡红院也近,你们住了做邻居,也是不错的。”后一句,却是对黛玉说的。 宝玉一听,大喜,笑道:“林妹妹,咱们可成了近邻了。” 黛玉去过潇湘馆,那里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幽静些,更合她心意。只是那里离宝玉的怡红院最近,便不欲住那里,也省得日后生出麻烦。 只是如今贾母如此说,便也不好推辞,只得应了。宝玉便兴致勃勃得同她说话,又同贾母要些陈设物件。贾母兴致越发高了,叫鸳鸯带了人去开库房,将几样体己拿出来。珍珠和紫鹃忙上来收了。 珍珠见这些都是些稀罕物件,便轻声笑道:“老太太真是舍得下血本,这些东西只怕有钱也没处买去,偏给了二爷和林姑娘。” 紫鹃也点头含笑称是。 鸳鸯道:“你们明白就好,先放这里,等会儿再让牢靠的人来拿回去,若磕碰了,就可惜了。”珍珠紫鹃答应着。 刚收拾好,却见王夫人带了薛姨太太,李纨、凤姐、薛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姐妹等人进来了,一时间乌压压站了一地,环佩叮咚,珠环翠绕,好不热闹。 贾母越发高兴,便问何事。王夫人便道:“今日她们姐妹看了各处,都已择定了,便来回老太太。” 贾母愈发喜欢起来,笑道:“好好好,我才和宝玉他们两个说呢,可巧你们就来了。”宝玉便欢欢喜喜地对凤姐说:“我住怡红院,林妹妹住潇湘馆,姐妹们住哪里?” 探春一一答了,就听贾母笑对凤姐儿道:“你可要让人好好收拾出来,可不许慢待了。”又问,“宝丫头定了哪处?你别和你姨娘客气,若要什么只管说。” 王夫人和薛姨太太,宝钗脸上都有些不自在。迎春等人也有些面面相觑,却只做没看见,将方才薛宝钗要潇湘馆的话当做一场浮云飘过了无痕。 珍珠低了头,抿着嘴笑,老太太,老祖宗,您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薛宝钗原来想必是打着住潇湘馆的主意,有什么比“近水楼台先得月”更好的法子?只可惜老祖宗棋高一着,先下手为强,生生得了先手。 王夫人和薛家再不甘,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顶着贾母的话说潇湘馆已是薛宝钗定下了的。黛玉是贾母的心头肉,宝钗比她年长好几岁,也不能“抢”她的屋子。 毕竟贾母还是这里的老太太,身份摆在那里。薛家只是“借住”在这里的亲戚,关系摆在那里。 宝钗忙道:“多谢老太太,我看着那蘅芜院不错,就住那里了吧!” 贾母便问道:“蘅芜院是哪处?” 鸳鸯抿着嘴笑道:“老太太忘了,是省亲别墅玉石牌坊北边,种了许多异香异草的那所屋子。” 贾母道:“我竟糊涂了,那也是好的。”又安慰宝钗好生住着,只当家里一般,不许客气了。 宝钗只好干答应着。 凤姐又说笑凑趣一会儿,贾母更加欢喜,一时又到晚膳时分,便传饭来大家吃了,又见贾母高兴,便坐着一处说话凑趣,把贾母逗得喜笑颜开。 而后贾政便遣人来说二月二十二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都搬进去。 各房各处便都忙碌不堪,收拾起来。迎春等人处的东西倒还好。独有黛玉处,那些书籍四五个婆子们多搬了半天才算完,凤姐带了人送了书架来,看那垒得成人高的书,笑叹这是要去做状元不成?倒让众人一阵好笑。 于是宝玉住了怡红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钗住了蘅芜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妈丫头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而后园中绣带招花,香风拂柳,不似先前那般寂寞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哈,最近一周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同事有事,我顶了她的班,就有点转不过来了。等过两天就好了到时一定大大补偿大家哦! 第三十九回 且说众人入园之后,每日里在那花团锦簇之中,或簪花斗草,或描鸾斗凤,或弹琴吟诗,或写字作画,好不快乐。 怡红院地方颇大,珍珠如今是宝玉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她的新屋子自比从前大了一倍,陈设之物也颇佳,这让她喜不自胜。虽不知能在这里住多久,但女孩子家,总有打扮的念头,不管是自己的行头还是屋子。待将宝玉的屋子收拾妥当,各样器具安插完毕后,珍珠便开始收拾自己的屋子来。两三日里,这里装个帘子,那边安个花瓶,她的屋子也颇有些意趣了。 晴雯等人见了,都笑道:“到底是她的手巧,这么间屋子收拾起来,也像模像样了,把我们的生生给比下去了。” 珍珠道:“那也是你懒,若你收拾起来,还能差过我的?我不过是想自己住的安稳自在些罢了!” 晴雯笑笑,便罢了。 如此日子渐过,天气渐暖,人人都换了轻薄的春装,鲜艳妩媚,较之冬装的笨重,更为这大观园中添了一份****。 这日宝玉出门去了,珍珠无事,便往潇湘馆去。却见此间露苔泠泠,苍点凄凄,幽静深深,别有意趣。那竿子湘妃竹映着石地,微风拂来,龙吟细细,越显得葱翠了。 珍珠便摘了簇竹叶,一路把玩着往潇湘馆来。到了门口,也无人守门。珍珠便不由蹙了眉。却听远远的,似有人说话声,听声音似是紫鹃的,珍珠欲要吓她一吓,便往门左边的山石后面躲着。 却听里面紫鹃出来,还有一个似是雪雁的样子。 紫鹃说道:“你人小一个人去,倒不引人注意,只小心些,别撞见人,若真撞见了人也自在些,只当是去拿寻常的东西。赏钱在这里,你收好了。” 雪雁答应着,收了那荷包,道:“姑娘就是多心了,咱们不偷不抢,又没吃他们用他们的,干什么这样体偷偷摸摸的?连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还要遣开守门的丫头婆子们,倒真成了贼一般了。” 紫鹃啐一口,道:“你个小蹄子,姑娘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雪雁咕哝道:“我不过是气不过。” 紫鹃叹道:“我也是气不过,只是又有什么法子?姑娘省事,也是为了大家面上安稳,咱们总不能给她惹事。闹出来,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你好歹也忍着些。你这丫头我是知道的,也是有些牛脾气的,只是这牛脾气可不是犯在这时候。” 珍珠听了越发糊涂,却听雪雁道:“好姐姐,我知道了,哪里敢耽误姑娘的事?我就是再罗嗦,也不过是私底下和你还有王嬷嬷唠唠罢了。若是外人,我何曾多说一句的?” 紫鹃笑道:“这话倒很是。”雪雁又说了几句,紫鹃嘱咐道:“罢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好生去吧!” 雪雁答应着去了。紫鹃自是回去,珍珠方才出来。 暗暗想了想,这雪雁似是要出门买些什么东西为一个“大日子”用的。但复又一细想,又觉不对。这府里森严的很,若是没有上头的话,做丫头的是等闲不能出去的。园里的姑娘们若是想买个什么东西,一般都是托角门上的嬷嬷们买的。如今想来也是这样了。再者,紫鹃说的钱是“赏钱”,可不是买东西的“钱”。 她正低头冥思苦想,连迎面走来的春纤也没看见。春纤一脸奇怪,嘻嘻笑道:“莫非珍珠姐姐是在做梦不成?竟连我也没瞧见。” 这里珍珠想来想去,险些被绊了一跤,却忽地灵光一现,这大日子,莫不是黛玉之母,贾敏的祭日? 再掐指一算,过两日,可不就是三月初七了么? 复又想想紫鹃雪雁的话语,除了这个,竟没有别的了。 珍珠不由跌足大叹。 回了怡红院,宝玉业已回来,晴雯麝月正伺候他换衣裳。 晴雯便道:“姐姐哪里去了,我们找你都不见人。” 珍珠道:“我去潇湘馆了。” 宝玉眼睛一亮,道:“林妹妹可好?” 珍珠吱吱呜呜地道还好。宝玉便要换衣裳看黛玉去,珍珠不置可否,抬首一看他一身大红衣裳,不由蹙眉道:“二爷,不如换身衣裳吧!” 宝玉奇道:“怎么了?” 珍珠道:“二爷且想想过两日是什么日子了?” 宝玉想了想,道:“这才过了三妹妹的生日,下的又是谁生日了不成,我竟想不起了,呀,姐姐你直说吧!” 珍珠叹一气,只信口说道:“我也是白说一回罢了。今儿出门去看林姑娘,好像叫雪雁去买什么东西呢,林姑娘在这里这么些年,如今虽是出了孝了,但除了清明外,也只这正日子可祭一祭了。若是在家时还好,还可上坟扫墓,哭一哭。可如今在这里,也不能的了。若是连祭奠一番都不行,岂不更让人伤心?林姑娘心里也过不去。她身子不好,若是存了在心里,只怕又要病了。二爷往常总惦记着林姑娘,凡是总想着她,可怎么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 宝玉听了半截,便跌足大叹,道:“该死该死,还好有姐姐想着,不然我可错大了。妹妹生我的气是小,若是伤心哭坏了身子可就大了。”说着就往外走,口中说道:“我找老太太去。” 珍珠忙拉住宝玉道:“二爷又莽撞了不是?这样去寻老太太预备要说什么?” 宝玉道:“自然要同老太太说给林妹妹让她祭祀林姑妈的事。” 珍珠道:“二爷又糊涂了,你这样呼啦啦跑去,嚷得人人都知道了,倒不说林姑娘的孝心,倒要那些人说她轻狂呢!而且说句不中听的话,林姑太太虽是府里的小姐,但是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老太太就算再疼她,也没有在贾家给她设祭烧香火的事。你这样去,不是叫老太太和林姑娘为难,也难过么?” 宝玉听了,觉得有理,又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珍珠便道:“这事儿二爷且先瞒着,老太太那里照常去,只趁没人的时候同老太太悄悄说,别叫人听见。老太太自是明白的,不过是将就些奠仪祭品送去,她们娘儿两个好好过清清静静的一日。林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本是伤心事,你劝也不中用,反倒矫情了。若是闹得热闹了,也不美。倒不如清清静静地过一日,尽了孝心,也就是了。” 宝玉听了,道:“很是。” 忙将身上的大红衣裳换下,让众人拿了衣裳出来,选了一件素净的,珍珠忙道:“哎哟,二爷,你这样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平日里都是红红绿绿的,怎么今日突然就素上了,岂有不让人察觉的理?” 宝玉面上一红,道:“姐姐帮我选吧!” 珍珠摇摇头,选了件半新不旧的秋香色的衣裳,与宝玉换上。宝玉穿上,方叹了口气道:“我总算可以给林姑妈和林妹妹尽一份心了。” 珍珠点头叹息,将头上红玛瑙的蝴蝶簪子摘下来。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过两日,珍珠正在做针线,却听外面丫头道:“林姑娘来了。” 珍珠忙起身,却见林黛玉已扶着紫鹃的手进来了,珍珠忙笑道:“稀客稀客,姑娘快坐。”又叫人上茶。 黛玉笑道:“不用忙了。”拉着珍珠的手坐下,紫鹃含笑拉着晴雯道:“你前儿做得针线花样很好,还有没有,也给我瞧瞧,我也描了来做件衣裳。”晴雯如何不明白,便含笑答应着,二人出去。众人见这般,便也顺势出去。 这里黛玉见无人了,方道:“好姐姐,今儿我来是特地谢谢你的。” 珍珠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我奇怪了,好好的,怎么竟谢起我来了?” 黛玉嗔道:“姐姐当我不知道么?”将手覆自珍珠的手上,含泪道:“好姐姐,这里除了老太太外,也就你是真心为我的了!” 说着竟哽咽起来。 珍珠见她哭了,慌道:“哎哟,我的好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是让人瞧见了,告诉了老太太去,看不揭了我的皮!快别哭了。” 黛玉见她这副模样儿,不由笑道:“好姐姐,我是真心谢你。我在这里这么些年,逢了母亲的祭日什么的,总是不得安心,今年多亏了你。” 珍珠摆摆手道:“那是宝二爷的意思,与我有和关系?” 黛玉摇摇头道:“宝玉虽好,但终究没那样的心,若不是你说,他哪里知道?也做不得那么细,我见他这几日红衣裳一点都没上身,可见是你的功劳。那日春纤说在门口碰见你,后来老太太又来了,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 珍珠听了她的话,便知她已猜着了,心下却不由有些心虚,侧身道:“姑娘,这不过我该做的,哪里当得起姑娘的谢?再说老太太最疼姑太太,便是二爷不去说,难不成还能忘了不成?” 黛玉道:“老太太是老太太,你是你。你原是宝玉的丫头,这与你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却难为你记挂着我,想的那么细致,又提点了老太太和宝玉帮着我,全了我的心,还不该谢么?若说真有干系的那些人,可不见她们有什么表示的”说罢,低头冷笑。 珍珠知她是想到了王夫人等人,不由心酸,这样珠玉鲜花一般的人物,却要在这大观园里受苦,却打起精神来劝道:“好姑娘,想这些做什么,你只要好生保养了身子,就好了。也不枉老太太对你的心,林老爷在家也不至于太过牵挂。” 黛玉如何不明白,点头答应着。 正说话,却听外面丫头道:“宝姑娘来了?” 黛玉微微蹙蹙眉,却见宝钗已进来了,见了黛玉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黛玉笑道:“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 宝钗笑道:“哪里的话,你爱来便来,我还拦你不成?”又上来拉着珍珠的手笑道:“几日不见,你身上可好?” 珍珠忙笑道:“难为姑娘想着,我好着呢!姑娘来有什么事么,二爷今日不在家。” 宝钗笑道:“我不过闲了,来这里逛逛,谁说是来找他的?” 黛玉抿着嘴笑,不语。 珍珠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笑道:“姑娘坐,我给姑娘沏茶去。” 作者有话要说:忙着上班…… 前面亏太多了。这章赶出来的,有些粗,见谅! 第四十回 这日是王子腾夫人的诞辰,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去吃酒。贾母原是爱热闹的,但是王子腾夫人毕竟比贾母晚了一辈,断没有让她上门去贺寿的礼,便不去了。如今王家势盛,正是要巴结的时候,王夫人本要去的,但见贾母近来待自己都是淡淡的,心中正不自在,今见贾母不去,便也不好去了。只叫薛姨太太带着凤姐儿,迎春、探春、惜春、宝玉、宝钗一起去了,玩了一天,至晚方回。 宝玉不在家,自是不用人伺候,珍珠等人无事,便在房中说笑,或在园中玩耍。至晚间时,突有王夫人处的丫头急忙忙来说,叫珍珠带两个人赶紧去王夫人那里。 众人不知道什么事,也不敢推辞,忙忙去了。到了王夫人上房,却是唬了一跳。原来宝玉左边脸上竟起了一溜燎泡,乍一看,颇为吓人。 房内人虽多,却是静悄悄的。王夫人坐在炕边,脸上余怒未消,一边心疼地看着宝玉,一边又恶狠狠地瞪着赵姨娘贾环母子两个,道:“好在没伤了眼睛。——还不下去,若是宝玉有个好歹,看我饶得了你们哪个!都给我回屋老实呆着去!宝玉的伤若是养得好便罢了,若是不好……哼!” 赵姨娘想到王夫人的手段,哆嗦一下,也不敢委屈,忍气吞声拉了贾环下去。王夫人想想又不甘心,叫个小丫头去贾环房里,命他抄写五百遍《金刚经》,不抄完不许出门。 这里王夫人见了珍珠等人来了,叹了口气,道:“你们来了,好生伺候宝玉,这脸上若是留了疤,可不得了的。这几日饮食也注意些,酱油什么的一点都不成吃,还有别碰着水。” 珍珠等人忙答应着,宝玉又出声安慰了王夫人几句。王夫人方宽了心,让妥帖的几个老嬷嬷同珍珠等人一起,浩浩荡荡送了宝玉回房去。 到了房里,其余丫头们见了这样场景皆唬了一跳,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嘘寒问暖,好不忙碌。 晴雯帮他换衣裳,一时嘴快,便道:“怎么烫成这样了?” 宝玉道:“不过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什么要紧的。” 晴雯道:“你唬我们呢,你又不是个毛糙的人,再说,谁那么傻,拿了油灯往自己脸上倾,这话说给傻子听呢!” 宝玉不言语,只由麝月服侍着吃茶。 珍珠收了宝玉的衣服,拉一下晴雯的袖子,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一下。晴雯是明白人,心内已经明白了,咂了一下舌,道:“虽说素日便不大好,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何苦下这样的手去。他也是个脑子不灵清的,好在只是伤了皮肉,若是再差一点,伤了眼睛,老太太生了气,谁还能保得了他?” 珍珠悄悄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两位心理不服,也是没法子,嫡庶在那里摆着呢!有什么法子,可怜咱们府里那么些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丫头,竟都瞧不见这活生生的例子。还一个劲儿地往火坑里跳,也不知道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一边说一边拿眼看晴雯。 晴雯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动,抬头去看珍珠,却见珍珠已唤了小丫头将衣裳拿去洗。便不由想道,这话不过是她偶尔言之罢了,但到底是放在了心上,日后也算得救了她一命。 待收拾好了,宝玉便道心中烦燥。珍珠便服侍他又吃了半盏梨汁,心头倒是舒快了许多。 如今天气渐热,又换了件藕合色的纱衣,因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便拿了镜子照。只见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黑糊糊的,倒有些吓人。 晴雯笑道:“好了好了,别再照了,再照也好不了。这伤得慢慢养着呢,若是晚上被自己吓得做噩梦,可不好。” 众人都笑了,道:“这促狭的小蹄子,尽会说嘴。” 宝玉也笑道:“你既这么说,可见是怕了的。既这样,你晚上小心些,当心我晚上去吓你。” 晴雯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别说你是这么一点子伤了,便是涂得跟钟馗一样,我也不怕。” 宝玉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晚上一准来,你等着。” 众人看他二人这样,越发笑个不住,都起哄道:“我们且作证,只等你们呢!” 珍珠笑叹道:“越说越远了。” 一时说笑,外面时有人来了。却是李纨、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听说宝玉被烫伤,都打发人来问。因说天色不早了,不便亲来。等明儿再亲自过来看云云等话。珍珠含笑一一答了她们,复又送出去。 正淡下来,却听外面丫头道:“宝姑娘来了。” 众人听说,忙收敛了话。珍珠看宝玉衣裳不整,便忙拿了一件石青色的纱衣与宝玉穿上,才系好衣带,却见宝钗已进来了,众人都含笑招呼着。 宝钗这一日同宝玉等人去王家,因没有黛玉等人,自己便是头一份了,与宝玉相处十分融洽,因此也十分欢喜。不想到了晚间回来,便听说宝玉被烫伤了,也顾不得时候已晚与自己劳累,忙忙过来看。 彼此间见了礼,又见宝玉把脸遮着,只当烫得十分厉害,便要看看到底烫得怎么样。宝玉待她于众姐妹无甚差别的,只觉这样污秽的东西给姐妹看很是失礼,便不肯。宝钗却会错了意,面上一红,低了头,只一长一短地问些话。 那边晴雯等的不耐烦,便往外面去,坐在院中石凳上,翻了一两个白眼,打了三个哈欠,嘟哝了五六声不满。 正预备了下一个白眼,却听门口脚步声,晴雯正想说是哪个不识趣的又来了,转头去看,却是不防备吓了一跳,来的人搭着侍书的手,双目微红,樱唇轻抿,不是探春是哪个? 晴雯忙起身上前笑道:“三姑娘来了,稀客稀客!我们这里这个时候可是从没这么热闹的。” 探春原本踌躇了许久才过来的,听了这话,便道:“怎么这会子二哥哥还有客不成?” 晴雯嘴微一撇,不说话,叫一旁听见动静过来的小丫头进去传话,一面陪了探春进去。 屋中众人听见探春来了,都惊了一惊,各有所思。还未待反应,便见帘子一掀,探春等人已进了门。 探春见宝钗也在,不免一惊,道:“宝姐姐也在啊?” 宝钗面上一红,一眼瞥见那落地钟上的时辰,笑道:“听说宝兄弟被烫着了,正巧没事,便来看看他。正要走了,偏三妹妹就来了。” 宝玉笑道:“我方才还说呢,到底是宝姐姐心诚,难为她这么晚了还过来。” 探春笑道:“这话很是,这满家子人,也没有宝姐姐这般好的。”宝钗听了这话,心中很是受用,将手中的扇子一合,往他兄妹身上轻轻一点,笑道:“你们兄妹两个越发会赞人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就不打搅你们兄妹说体己话了。”宝玉忙道:“麝月,替我送送宝姐姐。” 宝钗道:“不必忙了,回去吧!”一面说,一面往外去。 探春见她出去了,方才细细打量宝玉脸上的伤,而后叹了一口气道:“二哥哥,这伤可疼么?” 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一面说一面让人上茶。 珍珠亲自用托盘送了一盅新茶上来,道:“姑娘尝尝我们的茶。” 探春只干答应着,只拿盖子一下一下得拨弄着茶叶。 珍珠看她这样子,便知有话要说,便带了众人下去。探春见众人去了,方含泪道:“二哥哥,环儿不懂事,闯下这等大祸伤了你。好在没伤着要害,不然可叫我怎么过意得去?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放在心上,我以后一定好好教训他,绝不再犯了。”一面说,那眼泪便如滚珠一般落下来。 宝玉忙道:“没事,三妹妹又多心了不是,我不过烫了一点子皮,过两日就好了。环儿还小呢,又不是有心的……再说,你是你,环儿是环儿,我怎么会扯在一起?三妹妹快别多心了。”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却越发恼恨起赵姨娘与贾环来。她若是投生在太太的肚子里,该有多好。这才是她的亲哥哥,如今也不必受这池鱼之祸了。自己伏低做小多年,好容易如今太太看她一般对待了,偏环儿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太太心理待她指不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不由又气又苦,才收的眼泪也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宝玉是最见不得女儿家的眼泪的。即使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也是一样的。忙轻声细语地劝慰起来。探春也是明白的,有什么委屈也该回自己屋里哭去,便忙收了眼泪。又说了几句告罪的话,方才去了。 宝玉也命人送出去。 珍珠从后面出来,她在隔间里,听得一清二楚。这个三姑娘啊,心够大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出里,黛玉都到场了,宝姐姐怎么会没到呢? 而此次事件里,只怕探春是最尴尬的了 第四十一回 王夫人上房。 金钏儿从小丫头那里接过装着饭菜的填漆食盒,麝月在门口守着,早早地看见了,笑道:“哪里敢劳烦姐姐亲自动手,还是我来吧。”便伸手欲要接过去。 金钏儿却不放手,笑道:“妹妹也忙了一天了,还是我来吧!”便要进去。麝月转个身忙挡住,笑道:“姐姐体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姐姐呢!只是这本是老太太的话,一干人等,尤其是丫头,不得擅入。便是各位姑娘担心二爷,也只在外间守着呢!我因素日伺候了宝玉,也得蒙太太看重,能在这里守着,已是恩典了。没见珍珠姐姐也只在碧纱橱外面呢?姐姐虽是好心,只是若不得令便进去,冲撞了二爷的病,若是有个好歹,也不知道到时老太太、太太要谁来担待了。”说罢只含笑看着金钏儿。 金钏儿本想要借口亲自送进去,也好奉承一番,不想竟连门也不得入,不得心中恨极。又见彩云彩霞麝月晴雯碧痕秋纹等众丫头,甚至自己的妹妹玉钏儿都眼巴巴地看着却不言语,脸上越发下不来。但如今不同寻常时候,只冷笑一声,道:“妹妹既这么说,那便妹妹送进去吧!小心些,可别磕碰了。” 麝月依旧含笑答应着,道:“姐姐放心。”接过食盒,只当没看见金钏儿脸上的忿恨,转身进去。一旁的秋纹睨了金钏儿一眼,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打起帘子来。金钏儿气得脸色发白,她妹妹玉钏儿上前拉了她袖子,她气得一把摔了,碍着景况,到底不敢闹起来,转身便走。 玉钏儿面上有些难堪,只好对着秋纹几人略一福身,以示歉意。众人虽看不惯金钏儿,但玉钏儿素来老实,众人待她倒是无妨,便也拉着她一处守着。 麝月托了托盘进去,往里走了几步,见珍珠在碧纱橱外守着,脸上颇有些疲态,轻轻唤了一声姐姐。珍珠听到声音回过头,见了她这样,忙轻手轻脚过来,接了食盒。麝月不敢说话,只拉拉她的手,珍珠感激一笑,回身进去。麝月自退出来。 这里珍珠先将东西放下,而后方走到碧纱橱外轻声道:“太太。” 王夫人听见声响,道:“什么事?” 珍珠道:“禀太太,厨房送了些饭菜来,老太太和太太累了一天了,也乏了,不如歇一会儿,用一点吧!” 而后便听里面王夫人劝贾母的声音道:“老太太,珍珠说的倒是。宝玉如今好些了,那仙长作了法,这病想来也该好了。老太太还是歇一会儿吧,等宝玉醒了若是见着老太太这样,可怎么过得去?再不然若伤了身子,可不叫人说宝玉不孝么?” 贾母这一两日被宝玉与凤姐儿魇镇之事闹得心力交瘁,原还撑着,如今见他姐弟二人都好些了,便有些撑不住了。见王夫人这般说,又宝玉凤姐儿两个都安稳睡了,王夫人也在,里里外外伺候的也都是人,倒也放了心,便道:“如此我便回去了。只是你们好生看着,若有什么不好即叫我,若是宝玉和凤丫头醒了,也叫我。” 王夫人忙答应着,恭恭敬敬送了贾母出来,又欲伺候贾母吃饭,被贾母推回去。王夫人方安心回去看顾宝玉。 一时又有人送了珍珠平儿等人的饭来,二人便在外面囫囵吃了,又回来伺候。 此番宝玉凤姐儿被魇镇之事,好险有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相救,用那通灵宝玉救了他们一命。又因他二人的话中有“不可使阴人冲犯”的话,便索性让宝玉凤姐儿二人在王夫人上房住着,贾母王夫人亲自照料看视,丫头婆子等人守在外面,不许擅入。 说来,事发之时,珍珠这个本就知道这事的人乍一见宝玉与凤姐癫狂之态也被吓了一跳,何况这房里与他二人息息相关的人? 众人又哭又闹,乱作一团。珍珠原还镇定,可见众人这样,她若不哭,倒显得有猫腻了,便也极力想些伤心事,拿帕子捂了脸哭了起来。好在她的眼睛经不得哭揉,两三下便红了。众人本就心乱如麻,谁又管她是否真心假意了?便混过去了。 待见了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珍珠又是一声感叹,这二人到底是真仙人还是假仙人呢?既有些本事,那就点石成金呀,怎么偏又做这样的邋遢妆扮?难不成仙人就定是要乞丐一般的?不是说富贵如浮云么?既是浮云,你往身上披又怎的了?指不定人家就当是祥云了。 她这里傻傻地想,那边两位仙人已经施法完毕,宝玉与凤姐的命也算救下了。众人又看珍珠呆呆的样子,便只当她伤心过甚,又一下子欢喜过甚了,没反应过来。贾母王夫人偶然看见,却只当她忠心为主,心中一番感叹,对她更加满意,日后又使她得了嘉奖。此是后话。 而后便见宝玉凤姐一日好过一日,过了三十三日之后,果然康健了,阖府欢喜,自不必说。 贾母王夫人虽有些怀疑,但到底没有什么证据,又没寻着什么蛛丝马迹,便只当是宝玉凤姐儿是生了场怪病罢了。纵有疑心,也暂且搁置。此后珍珠趁着几次偶然的机会见了赵姨娘两次,却见她也憔悴了不少,倒有些做贼心虚畏人眼的样子。 古来害人者,自有报应,此话看来不假。心理素质若不过关,那下场便难说了。只是那罪魁马道婆再没来过。此人也是糊涂,你既做着宝玉的干娘——虽是寄名,但好歹也有个名分在。不过为了几个钱,便用这等**手段谋人性命,也见是缺德的。日后的下场只怕也好不了。 宝玉凤姐儿病好之后,凤姐儿自挪回院子去住。至于宝玉,王夫人本想就让他在自己上房住下,自己亲眼盯着,也好安心。但宝玉哪里肯? 一来姊妹们都在园中,多日不见,他已想得紧,二来在这里定是要常见贾政的面,这还不是会要了他的命?不说一,便这第二点,便无论如何也不肯的了。王夫人无法,且贾母又应了,也只好随他去了。 于是宝玉便又往园子里去。只是如今贾母王夫人心疼他如此一场大病,越发宠地厉害,也不叫贾政管束他读书。那宝玉便越发胡闹起来,每日在园中为姊妹丫头们穿花逐柳,写字弹琴,越发没个样了。 这日宝玉正伙同了丫头们将园中盛开的花儿摘了个干净,一群人鼓捣着要做胭脂,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正在这时,却见珍珠同鸳鸯说说笑笑得进来,后面带了两个婆子,手里托了两个掐丝珐琅雕花大托盘。 宝玉见了,忙起身笑道:“鸳鸯姐姐来了,稀客稀客,快请坐。” 鸳鸯见满屋子的花香,各色花瓣将几个大编竹篮子装得满满地,丫头们嘻嘻哈哈笑个不住,也忍不住笑道:“哎哟,好热闹,这是做什么呢?” 宝玉笑道:“我昨儿个看了本书,说的正是做胭脂的古方,我如今也闲,便要替她们弄呢!等做成了,也给姐姐送去些。” 鸳鸯抿着嘴笑道:“二爷如今越发出息了,竟会看书做胭脂了,可见这园子就是好。可怜我在外面,竟是一点都不知道。”她边说边笑,着重咬在“看书”与“做胭脂”上,说的宝玉脸上涨红,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做着玩的,打发时间罢了,姐姐别取笑。”说罢,便往那隔间里坐着,让她们好说话。 鸳鸯只做不知,看晴雯道:“让你做的老太太的六双鞋面呢,可好了?” 晴雯道:“已做好了三双,我正想着这两日给姐姐送去呢,可巧姐姐就来了,正好带去吧!”鸳鸯便指着她笑道:“好个懒丫头,整日就知道顽,这鞋面子我和你说了有两月的工夫了吧,到这会子竟才得两双,你说说,竟是做什么去了?一会儿我回去告诉老太太,看她罚你。” 珍珠从小丫头端上的茶盘里端了脱胎白瓷盖碗给鸳鸯,口中说道:“这你可是冤枉她了,她自从得了话,就不停的做呢。只是我们这位二爷时不时撺掇着她做个香袋儿啦,扇套啦,总闹得她不得闲。且她自己说了,正因是老太太的东西,便越发要使出十二分的力,做得最好。你没瞧见那鞋面子,那一针一线,可下足了工力夫,扎的花儿,跟真的似的。再上月二爷的病闹得这样,便越发耽搁了。这能做三双,已是不错的了。”小丫头拿了鞋面子来看,果然是极精致的伙计。 那里晴雯抚掌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可算说了句真话了,不然可不叫我屈死了么?” 鸳鸯笑骂道:“瞧瞧,你还说她好,我不过说她一句,她便有一车的话呢!不说检讨检讨自己手脚慢,倒说我冤枉她了。”众人皆知晴雯从前是在鸳鸯手下的,关系不同一般,如今分了地方,不过每次遇到都要互相打趣一番,并无恶意,不由都笑了。 这里鸳鸯又叫上众人来,指着托盘里的东西说道:“老太太说了,这些日子二爷病了,大家辛辛苦苦伺候着,过两日每人多做一身衣裳,还有,这些东西是老太太赏的,大家拿去吧!” 众人听说,都欢欢喜喜地答应着,道:“伺候二爷本是我们的分内事,哪里当得起‘辛苦’两个字?”鸳鸯笑道:“虽是分内,只是二爷的病也是厉害的,你们日夜轮班伺候,也是吃了苦的。得些赏赐,也是应该。”众人听了,俱各欢喜,朝着贾母上房的方向磕了头。 又看那礼物,按着等级,麝月晴雯等大丫头一等,坠儿等小丫头一等,每人一份。 鸳鸯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手帕包来,道:“这是老太太赏你的。”珍珠一惊,忙道:“这里不是已有我的么,怎么还有?”鸳鸯看一眼众人,却见多是眼巴巴地盯着的眼神,或嫉或羡,冷笑一声,道:“老太太给你:“素日都说林姑娘身子弱,想不到针线活这么好。” 晴雯笑道:“难得她又不盛气凌人,我和她说了这么久,她也没不耐烦。素日她们说她不好,我还半信半疑,如今便知那是人家嫉妒,编派出来的呢!” 小红便道:“林姑娘这一早都在那里么?我怎么在那边亭子里看见她呢!” 坠儿也屏息着不说话。 晴雯道:“这话奇了,我一早就在那里,林姑娘可一步没离开过呢,怎么能到那亭子里去的?” 坠儿道:“宝姑娘说看见林姑娘……” 珍珠拿帕子扇扇风,抿嘴笑道:“这可真是奇了,我也一上午都在呢,宝姑娘怎么能见着林姑娘呢?莫不是林姑娘练了什么分/身术不成,这里站一个,那里又站一个?”晴雯听了噗嗤一声笑了,道:“你是故事听多了吧!想来是宝姑娘看错了吧!” 小红也是明白人,心下早已知道其中原委,便拉了坠儿笑道:“姐姐说的是,我们其实并没看见林姑娘,只宝姑娘说见着了,便以为她来了,想来是宝姑娘眼睛看岔了也未可知。” 珍珠便沉默不语,晴雯看看众人,心中也有几分明了,也不言语。又说两句,便都散了。 又过了两日,就有平儿亲自上门来说,说凤姐儿想要了小红过去使唤。 众人听见都有些诧异,道:“她倒是厉害,什么时候竟献殷勤到二奶奶跟前去了,还瞒得一点风都不透的。” 碧痕知道了便说道:“人家要捡高枝儿栖去,你们羡慕个什么劲儿,有本事也学人家,只是咱们没她那个本事!” 秋纹冷笑道:“今日即便捡着了高枝儿,也得呆得住才好,可别今儿刚上去,明儿就下来了,还摔个半死。到时候又说这里好,要再想进来,可是想都别想了。” 珍珠啐道:“好了,这是二奶奶的意思,小红既得了二奶奶的眼,日后她若得了意,也是我们的脸面。毕竟她是怡红院里出去的。怎么也不想想,若她得了不是,咱们难道脸上好看么?” 众人方不言语了。 小红前日在凤姐面前献了殷勤,确实是得了凤姐的眼,如今得蒙平儿亲自来说,那是天大的体面,况这里早没了她插足的地方,何苦在这里受苦?故如今碧痕等人说的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她也不生气,只当耳旁风罢了。只是珍珠帮她说话,她深觉感激。她是有恩必报的人,日后倒真帮了珍珠不少忙。 晚间宝玉回来,珍珠便趁着梳洗的工夫将话回了,宝玉只当是个丫头,他这里的丫头是最多的,也不差这么一个。况是凤姐的话,哪里能不应的,便答应了,传话说让小红明日就过去。 小红听了,心下又悲又喜,又深觉自己主意不错,日后伺候了琏二奶奶,指不定比这里的这些人都好呢!便毫不犹豫地略收拾了东西就走了。有用的东西略收拾了些,其余的一些皆送了往日要好的小姐妹们。 此后在凤姐处当差,因伶俐嘴乖,又不招风惹事,也守得住嘴,很得凤姐赏识,慢慢提携上来,最后升了做凤姐身边的平儿之后的大丫头。真真比怡红院中之人好了数倍不止。此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我瞒喜欢小红的。在怡红院的丫头里,她算是聪明的,不一条道走到底,该放手就放手。若生在现代,那是典型的女白领啊!该炒老板鱿鱼就吵老板鱿鱼,你看不到我的好,我就另谋高就。谁还稀罕你了?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87版红楼里,她算是得了一个好结果,配了贾芸。一段手帕前缘终成正果。那个贾芸也挺帅地呀呀,哈哈! 第四十三回 次日一早,晴雯果然往那潇湘馆去了,请教刺绣之技。黛玉本就喜欢晴雯明丽爽快,也不藏私,倾囊相授。她祖籍扬州,那是江南金粉之地,水米养人,不说女子个个如玉似花,也个个颜色鲜妍娇嫩,单论那苏绣便可睥睨一方了。只黛玉收的那绣花样子,便有厚厚的一大本。晴雯其余的不大甚爱,于此道上却是极为痴迷。既得了黛玉的话,每日一早起来便往潇湘馆去,或习针线,或描花样,竟是把怡红院只当睡觉的地儿了。且天气渐热,因潇湘馆种得最多的便是竹子,较其余地方凉爽,便越发流连忘返了。 众人看得好笑,都道:“你连铺盖也搬去了吧!也省得每日来来去去的。” 晴雯也不理论,只每日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 珍珠见她这般,倒也是羡慕。如今这怡红院中以她为首,事事都要她做主才好,一时半会竟都离不开的。难得晴雯这般逍遥,竟可常驻潇湘馆。 这日趁着闲了,正巧外头有新鲜的荔枝送了来,宝玉吃了好,问了问各处可都得了。送来的丫头道都有了。宝玉想一回,便叫丫头拿碟子装一些送到潇湘馆去。 碧痕笑道:“林姑娘那里肯定也得了的,咱们这里也只这么些,二爷倒好,还巴巴的送去。” 宝玉看她一眼,道:“林妹妹有的,那是她的。这是我的,送去了自是我的心意,怎么一样?”碧痕便不言语。 珍珠忙道:“是呢,东西虽小,胜在心意。” 宝玉笑道:“还是姐姐知道我的心。” 珍珠道:“我正好要找紫鹃说说话呢,我带了去吧!” 宝玉听说,忙笑道:“可巧的很,姐姐替我问妹妹好。天热,我就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珍珠答应着,用个水晶碟子装了几个荔枝,盖了盖子,也不带丫头,便循着阴凉的地方往潇湘馆去。 这里碧痕心中不忿,麝月秋纹见了,便拉了她往自己屋里去。 一时坐下说话,麝月便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嘟了嘴儿,都能挂个油瓶了,也不怕人笑话。” 碧痕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人人可说得的,谁要笑便笑,要说便说,我能如何?” 麝月听了这话不像,道:“你也糊涂了,宝玉不过说着顽,你也当真了。他性子你还不知道,过一阵就好了。” 碧痕不语,只皱着眉。 麝月见了,越发奇怪,秋纹一旁笑道:“姐姐别理她,她哪里是生气,她是喝醋呢!” 麝月看一眼秋纹,又看碧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下方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 碧痕“哼”一声,道:“都是丫头,说起来,她还是外头来的呢,怎么就跃到我们前头去了?我倒也罢了,也是后来的。麝月姐姐你可比她来的还早呢,又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不比她是浮根漂萍的人,怎么也把你比下了?虽说她生得比别人好些,不过是惯会奉承的,哄得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婆子丫头们,没有不说她好的,我还就不服了……”说到这里见麝月秋纹都盯着她看,不由住了口。 秋纹只磕着瓜子笑,麝月叹一口气,道:“我也懒得说你,你既不服气,你就挑她的错处去,模样是没得改了,你已输了一分了。你干脆就长长本事将她比下去,人人都说她好,可还有一个你说她呢!可见她还没好透呢。只是这上上下下说你好的可不及说她好的多了。” 碧痕一窒,面上一红。 麝月道:“宝玉的心事你还猜不出来么,不就是那边的那位么?”以手指指潇湘馆的方向,又道:“偏你今儿还当着人这么说,宝玉不恼你已是好的了。她和那位虽面上看着淡,但素日也是好的,她没说你,反倒帮你圆场,平了宝玉的气,你反倒不领情,又掰扯她的不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碧痕脸上涨红,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麝月笑道:“那是什么意思?” 秋纹笑嘻嘻地道:“她是听说太太有意在咱们这些人里定下个人来给二爷。这里除了她,还有谁。” 碧痕听了,也不辩驳,只啐了秋纹一口。 麝月冷笑一声,道:“你的心倒是大的。” 碧痕冷笑道:“咱们做丫头的,可不就指望着这个么?你敢说你没这个想头?” 麝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干瞪着她。 碧痕又道:“今日我也不把话藏着掖着了,素日里老太太和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老太太想的是林姑娘,太太想的是宝姑娘,宝玉中意的咱们也是知道的。只是那位总淡淡的。但二爷的事儿到底宫里的娘娘还做着一半的主呢。太太虽是媳妇,但却是娘娘和宝玉的亲娘,这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只一样,这头一位姨娘最得体面,日后无论是谁得了意,只要没大过错,也等闲不能发落了的,这后半辈子也算得了指望了。我就不信,你们一点也没想过。” 麝月秋纹脸上红透,却是也没有反驳的话。 半晌麝月道:“罢了,这都是各人的命罢了。人比人,能将人比死。横竖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谁能一日看到老的?比如咱们这些人,日后还不定在哪里呢!” 听了这话,碧痕秋纹不觉也生了些悲意。 又说了些话,方散了。碧痕平了怒气,又觉后悔。她本无甚坏心,只是嘴毒爱富,对珍珠是既羡且妒,今儿趁着怒气将心里话掏出来说了,倒是舒服许多,只是那攀高枝儿的心如何压得下,日后也因此生出不少的事来,此是后话了。 又说那厢珍珠到了潇湘馆,只见几个老婆子在院子角落里的树荫底下说笑。看见她来,忙笑道:“珍珠姑娘来了,快屋里坐,我们姑娘在屋里呢!”说着便要进去禀报,珍珠忙摆手笑道:“快别,嬷嬷们歇着吧,我自己进去就是了。” 老嬷嬷们知道她们素日亲近,小姑娘家玩闹起来彼此吓唬一下都是有的,便也趁空继续坐着说笑。再往里去,两个小丫头也在廊下穿花绳玩呢,见她进来都站起来,珍珠含笑示意她们噤声。小丫头们笑着不语,看她轻手轻脚地进去。 待到了窗前,只见那纱窗如烟似雾,似将里面的人拢住一般。珍珠便近了墙从开着的窗里看进去,却见雪雁带了春纤在地下小桌上描花样子,黛玉歪在玉簟榻上,晴雯紫鹃坐在一处,黛玉居中,一身鹅黄色的家常纱衣,乌压压的头发只简单挽着,正指点着晴雯何处下针用线,晴雯满脸带笑,竟是从未有过这般欢喜的时候。紫鹃含笑看着她们,挑了线递给黛玉。 珍珠看了叹一回,真真是美人如玉,静谧如画,便从窗口向里笑道:“大热的天,还这般用工力,仔细脖子酸,都歇歇吧!” 黛玉等都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珍珠,都笑道:“你也是促狭的,来了也不出声,竟来吓我们。” 珍珠自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姑娘和她们用工力呢,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只是我站那里半天了,也没见你们发现,我只好出声了。” 此时紫鹃和晴雯都站起身来,紫鹃还罢了,忙叫春纤去倒茶来,珍珠拦住,道天热不吃茶了。紫鹃便挑眉道:“那便盛一碗解暑饮来。”春纤答应着去了,珍珠拦不住,只得随她。 而后便将那荔枝的东西回了,黛玉道:“回去说‘多谢’,我这里已有了,难为他想着。”便也没看那荔枝,只叫小丫头去都剥了来,大家一块吃,又道:“天热,你还亲自送来,多谢你了。” 珍珠笑着摆摆手道:“姑娘那里的话,我是在家呆得闷了,正好出来走动走动呢!” 这里晴雯啐道:“就你会蝎蝎螫螫的,这么大了,还顽这个,吓我一跳,害我险些扎了手。” 珍珠忍笑道:“是,晴雯姑奶奶,是我的不是,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姐姐吧!”还似模似样地学那戏里的唱腔做了个揖。 众人忍不住又笑了,晴雯面上一红,又好笑,又好气,道:“还说你稳重,我看最贫的就是你了,专爱骗人,让他们都当你是好的,我看你就是最坏的。” 珍珠正色道:“是呢,可叫你看见了,你只小心着,可别得罪我,小心我哪日性子上来了就把你拐了卖出去,看你怎么哭。” 紫鹃忍了笑道:“她这爆炭脾气,谁家肯要她?不如等你日后做了诰命夫人,让她给你做丫鬟,伺候你一辈子去。” 珍珠拍手笑道:“这主意好,赶明儿就这么着。” 晴雯脸上涨得通红,指着珍珠道:“好个没脸的丫头,心忒高了,还诰命夫人呢,也不怕膈牙?” 黛玉在榻上早笑软了,珍珠和紫鹃两人笑作一团,底下几个小丫头也偷着笑,又恐晴雯生气,便躲外面去了。晴雯见这样,跺了几下脚,到底没忍住,也噗嗤笑了。 紫鹃笑叹道:“你就是孙悟空,她便是如来佛,还想逃出这五指山去?” 晴雯挑挑眉,道:“我倒指望她能挣个诰命夫人来呢,若日后真得了这个,我就给她做丫头也使得。” 黛玉也被她们闹得来了兴致,拿扇子轻扇着道:“这可好,我们可都是人证。” 紫鹃笑对珍珠说道:“就为了这白得的丫头,你可得争气些。” 晴雯似寻到打趣她的机会,笑道:“若靠了他,你这诰命夫人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你不妨想想别的去?” 珍珠不妨这话题竟扯到这里来了,便把头一低,道:“这说的是什么呢?越发远了。” 黛玉便嗔晴雯道:“你也糊涂了,怎么说起这个来?方才不过大家玩笑,如今快住口吧!” 晴雯吐吐舌,自知失言,忙住嘴了。 珍珠想来想去,忽想到不久之后王夫人将透露出的意思,又想起今日怡红院那起子丫头们诡异的态度,不觉心惊胆战,面上也白了几分。 黛玉紫鹃晴雯见她如此,只当失言吓到了她,心下暗悔。 一时小丫头将剥好的荔枝送上来,已经剃去了芯子,每颗还切了四瓣,晶莹雪白的荔枝肉盛在翡翠荷叶盘里,极是好看。 黛玉便招呼众人来吃,她自己却不吃,只道脾胃弱,不敢食用寒凉的东西。珍珠紫鹃等人吃了些,其余便叫剩的丫头们都分了。 一时说了会儿,珍珠便回去,黛玉等也知道她忙,便也不留她。她嘱咐了晴雯几句早些回来的话,便往回走。 一路走,一路想,这几年她做丫头是不是太称职了? 在贾母王夫人等人眼里,她是个合格的好丫头好“保姆”,伺候宝玉妥妥帖帖;在宝玉眼里,她是合心的好丫头好姐姐,有事提点着他,没事照顾着他;在众丫头眼里,她是稳妥的好上司好姐妹,对上不媚俗,对下不欺压,公正和平,谁也挑不出错,对谁也不慢待。 太合格太称职了! 但问题也大了! 珍珠顿时急得满头大汗,这样的人,你要是做人祖母做人娘的,能不想把她放在孙子儿子身边吗? 从前只想到要安安稳稳过日子,但是怎么忘了那“袭人”就是因为“老实稳妥”才被王夫人看中放在宝玉身边做了隐形姨娘的? 不行不行,一定要挽回颓势才行! 但是这个度要怎么把握才好? 既不会失了贾母王夫人的心,又不会让她们生了把她放在宝玉房里做姨娘的意思?日后还要能让她一求就能把她放出去? 珍珠险些把想把头发揪光。 怎么办,怎么办? 金钏儿和宝玉的事儿还没闹出来,金钏儿还没死,宝玉还没挨打,那她还有时间,得好好想想,这事儿慢不得,却也急不得…… 正出神地想着,却忽被后面一人拍了一下,吓了她一跳,转头一看,却是…… 作者有话要说:码文真滴真滴好累啊……大家也别总潜水啊,出来冒个泡啊! 第四十四回 且说珍珠在潇湘馆被众人打趣了一番,出了来,正出神地想着日后的出路,却忽被后面一人拍了一下,吓了她一跳,转头一看,却是小红,当下笑道:“你这丫头,吓了我一跳。” 小红笑道:“姐姐这是打哪里来,好些日子不见了,怪想的。” 珍珠笑道:“从林姑娘那里送东西来,你在琏二奶奶那里伺候得如何?”凤辣子可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也只有平儿那样好性妥帖的人才能俱全。 小红自是明白,心中更是感激,含笑道:“姐姐放心,琏二奶奶是个有道理的人,我听她的话,一心一意地伺候,她待我也是好的。” 珍珠点点头,看她身上穿的嫣红镶边坎肩儿,粉色长裙,端的是好料子,想是近来新做的,便是与姑娘们的也不差什么,心下倒替她欢喜。 珍珠道:“你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小红道:“啊,险些误了正事了。方才宫里传了娘娘的谕来,我们二奶奶陪着太太接了。说是赏下一百二十两的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的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的节礼也赏了。二奶奶收整了,除了老爷太太的,其余的都在老太太那里呢,二奶奶便叫我来请各处的姐姐们来领了去。我正要去怡红院呢,可巧就碰见姐姐了,也省得我多走一趟,还要去大奶奶和姑娘们那里呢!” 珍珠道:“那你去吧,别耽搁正事。”小红道谢去了。珍珠便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贾母上房,小丫头报了进去,珍珠进去,却见贾母坐着看鸳鸯收拾桌上的东西,脸上晦暗莫名。珍珠心头一跳,先与贾母请了安,贾母似是日有所思的样子,只淡淡问了宝玉的一些话,便叫鸳鸯将东西给她。珍珠看时,却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皆是普通的东西,只不过被贴上了宫里娘娘赐的标签便似镀了一层金一般。珍珠瞅瞅贾母的神色,又看一眼一旁放着的写着签子堆着的另一份一模一样的东西,心中明白,只低眉顺眼地拿了东西。鸳鸯便叫个小丫头帮着送回去。贾母又道:“明儿五更天叫宝玉起来进去谢恩,可别误了。”珍珠忙答应了“是”,而后退出来。 才出了门,却见远远的一群人过来,珍珠细一看,却是王夫人并薛家母女二人,身后是一群伺候的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地往贾母上房来。珍珠无法,只得靠边站住。王夫人看见她,道:“宝玉今儿如何,你做什么来了?” 珍珠低了头答道:“二爷今日好,早上进了一碗碧粳米粥。巳时的时候听外面说冯大爷家请,二爷便换了衣裳出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王夫人道:“跟的是谁?” 珍珠道:“听门上的人说,是培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 王夫人便点点头,吩咐周瑞家的道:“叫外面门房上注意些,以后宝玉出门多叫几个人跟着。这孩子毛躁,出门才这么几个人跟着,也没个妥帖的,若是出个什么事,可怎么好?” 周瑞家的答应了。王夫人便又道:“好生伺候宝玉,若他要什么,只管来和我说。”珍珠答应着,宝钗在后面朝珍珠笑笑。一群人方浩浩荡荡继续往贾母上房去。珍珠拭了拭汗,方才带着小丫头,往怡红院回去。 晚间宝玉回来,已是吃醉了。珍珠便让麝月等人伺候了他梳洗睡下。众人见她懒懒的,只当她身上不好,也不理论。珍珠安顿好了上夜的人,自回房休息,却翻来覆去不得安眠,直到四更上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回儿,一到天明时分,便又起来。 待宝玉起了,珍珠方将那赐物之事回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又见她精神不济的样子,便道:“姐姐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早便懒懒的?”说着便去拉她的手。 珍珠不着痕迹地拉回手,抚一抚鬓角,道:“没什么,只是我最怕热,这两日天又热,就更懒怠动了。昨儿夜里也走了困,精神头就差了些。”宝玉便又宽慰了几句,让麝月碧痕秋纹等人多帮着些。众人答应了。宝玉便问其他的人得的是些什么。珍珠想了一回,一一答了。 宝玉听了,不由痴了一回,道:“这是什么缘故?怎么林姑娘的和我倒不一样,偏宝姐姐的和我的是一样的?” 珍珠低头不言语,碧痕那里笑道:“这是宫里娘娘赐出来的,都是好东西,二爷只管收着就是。一样不一样,还能差了多少?再不然,就让林姑娘拣喜欢的拿了就是了。” 宝玉啐道:“你知道什么?” 碧痕不妨他这样,面上不由涨得通红,眼泪险些下来。众人也是噤若寒蝉。宝玉素来对女孩儿们贴心小意,一句重话也没有的。如今这样,已算得厉语了,又是当着众人的面,碧痕面上如何过得去? 珍珠原想作哑巴的,此时只好个眼色,叫麝月等拉了碧痕下去,岔道:“林姑娘也不缺这个,况这是娘娘赐下的,若二爷擅自转送,虽无大碍,只怕也生出些口舌是非来。林姑娘也不一定喜欢。不如日后看林姑娘爱些什么东西,二爷再弄了来给她就是了。”宝玉叹一口气,道:“只能如此了。” 珍珠道:“还有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二爷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是要走一趟的。”而后便看着那堆礼物,若有所痴,翻了没两下,便道不耐烦了,叫收起来。 那碧痕好好的得了不是,心理不提多委屈了,只在房中哭得眼都肿了,偏宝玉心中有事,哪里想得到她?别人倒还罢了,珍珠麝月等人劝了她一番,只那院中的老婆子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素日她没少刻薄她们。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能不笑话回来的?没一日工夫,便传得沸沸扬扬。碧痕又羞又气,直在房中躲了半月,方才罢了。 不说怡红院的风起云涌,那里众人商议了要去清虚观打醮的事来。这于如今不过出一趟门子罢了,但于那时却是个热闹事儿。况园中的丫头们个个正值天真烂漫之期,却被天天拘在园中,不得自由。如今贾母王夫人传下话来说有要去的只管去,便个个都要去,便是宝钗黛玉等人懒怠去的,也都说去。贾母越发高兴,到了初一这一日,便浩浩荡荡往那清虚观去了。满园中竟只剩了些虾兵蟹将,还有怡红院满园的丫头。 天气燥热,珍珠只在院里芭蕉树下的榻上歪着,手里执一把画美人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晴雯进来便看见这一副“美人半卧图”,便笑了,道:“这一没了龙头,你也娇惯起来了。青天白日地就在这里歪着了,也不怕堕了你的好名头。” 珍珠知是她,便一动不动,只将团扇盖在脸上,那团扇不过巴掌大,盖在脸上,只如薄翼微覆,堪堪遮就,唯露出了那一点微尖的雪白的下巴,娇懒的声音从扇子底下传出,带了两分甜腻,三分娇媚,四分慵懒,还有一分迷茫,道:“好容易得了空,又没人管着,也让我好生歇一会儿。” 晴雯便在榻边坐下,推她起来,道:“歇就歇吧,也别这么早,这会子才巳时呢,你现在就睡,过了午又睡,晚上可就睡不着了。” 珍珠方才将那扇子拿下来,露出脸来,道:“不睡觉又做什么?我做了好几日的针线,眼睛还酸着呢!” 晴雯道:“这大热的天,谁还做活呢?咱们一处说话就是了。”说着便将那团扇抽过来扇着,道:“我看你这两日总懒懒的,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珍珠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说着略侧了侧身子。 晴雯挑挑眉,嗔道:“你难道是神仙不成,谁没个心事难处的?我也不是那多嘴多事的人,你不信我,不说也无妨,只是别憋坏了身子。” 珍珠心中一动,这晴雯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当下便拉了她手说道:“好妹妹,你别恼,我心里是有些事不好说,只是这会子我自己还没想明白呢,也实在不好同你说的,也免得徒增烦恼。你放心,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咱们姐妹一场,你的为人我也是信得过的。等我想妥当了,一定同你说,到时只怕还要你帮我也不定呢!” 晴雯听了,心中越发奇怪,却也知道珍珠虽说性子柔顺,但不想说的事儿是谁逼也不说的,当下便罢了,道:“你能这样便好了,省得我白担心。” 而后又说起今儿阖府去清虚观打醮的事,道:“咱们家这位二爷,总感叹上天把他生就个污泥浊身,不得常同姐妹们一处。咱们素日说起来还笑话他,今儿才知道他这话很是。你说今儿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去了,偏咱们这里的不得去。谁叫咱们这位是个爷,在外面不需要我们伺候。结果就拘了我们也不得跟去,唉!” 珍珠听了这话,不由好笑,嗔道:“越发胡说了。” 两人又说一回话,麝月秋纹便一同来了,四人无事,便推牌九做耍,倒也容易打发时间。 谁知到下午,便有外面的婆子传了话说贾母已回来了。不久,宝玉也回来了。众人便收拾了残桌伺候宝玉。 珍珠接过麝月帮宝玉宽下的大红百蝶穿花箭袖,笑问道:“二爷,今儿看得什么好戏?” 晴雯也笑道:“二爷也和我们说说,这么热闹的事儿,偏我们不得去,可想得紧。” 宝玉却是淡淡的,道:“有什么没看过的戏,不过都一个样罢了。” 众人不由都有些奇怪,暗暗对视一眼,莫不是在那里和谁置气了不成?至晚间到了贾母上房用饭,众人方明白。原来在那清虚观里,那张道士要与宝玉说亲,就惹恼了他。凤姐来请次日再去,贾母因惊动了亲戚不好意思,且天又热也懒怠再去了,黛玉爱静,便也随了贾母,不去了。宝钗说家中有事,也不去了。而宝玉恼了,口口声声嚷着再不见那张道士了,如何肯去?倒把王夫人气得说了他一顿,道:“前儿嚷嚷着要去的是你,今儿不去的又是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宝玉便撒娇做痴,王夫人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第四十五回 又说珍珠为寻个出路,想了几日,却是毫无进展。无法,只得按压下心中思绪,每日在众人面前尽量做出无事状来,倒是暂且瞒过了众人。 因端午将近,府中预备着过节的事。宝玉最是无事忙的,既不去学里,便每日这边逛,那边玩。因黛玉不喜他常往潇湘馆玩耍,他便按捺了心思不常往那边去,免得惹了黛玉生气。只是心里到底想着,又思及珍珠与黛玉好,便叫珍珠常往那边去陪着说话解闷。珍珠正烦着,自是巴不得儿,便每日得了空就往潇湘馆去,院中事宜皆叫麝月看着办了。麝月自是欢喜,她也得了空儿,倒也两厢趁愿。 这日一早还天朗气清,却忽地下起大雨来,去了不少暑气。珍珠便在潇湘馆陪黛玉说话,因在案上放着黛玉的手稿,一时无事拿起了来看,见那簪花小楷袅娜风致,不由心生羡慕——她这两辈子也写不出这样好的字来。看一个人的文化如何,认得字什么的倒也罢了,这写得字才更能看出一二来。她沾了上世的光,如今还能认几个字,但若说到写,却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也不通了。那软趴趴的毛笔字只比狗爬的好些罢了。 黛玉看见,记在心头。这时和她们说起绣工的最佳者来,却是说到了从前贾母处的“慧纹”璎珞摆件。珍珠晴雯都曾在贾母身边当差,贾母爱若珍宝的两件慧纹是见过的,其绣工之绝佳,自是印象深刻。 晴雯道:“那个我见过,老太太说那叫什么‘慧纹’,是个姑苏绣娘绣的,价值连城。咱们便是做一辈子的针线也抵不上她一件儿的。” 黛玉笑笑,便叫紫鹃开箱子去取了来。 众人看时,却是两个缠枝荷包,一个葫芦形的,一个如意形的,绣的兰草图案,亦有题诗。珍珠与晴雯看时,爱不释手。平日见的荷包也算得多了,却再精致得也不如这两个。 珍珠笑道:“姑娘竟也有这个,我们今儿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黛玉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样。世人也忒俗了,比如我这两件,便是再好,也不过还是荷包,是给人用的。过个百年,它自己先腐朽烂坏了。偏偏世人看不清,把它当做个宝贝一样,捧上了天。我父亲早年得过一两件,不过是看它绣的别致些罢了。我带了来这里,不想连外祖母也喜欢这东西,别人更不必说了。倒让我不好拿出来了,免得扎了人家的眼。故一直收着,今儿可巧,倒是可以给你们看看,也比较出一些不足来。” 珍珠晴雯忙含笑谢过了,各自把玩,又细看那针脚线头,倒有些独特之处。 黛玉抿一口茶,道:“这东西虽说也有世人趋奉之嫌,但却是难得的佳品。但凡人所绣者,不过花鸟虫鱼之类,若绣的像,也是不难,就咱们这园子里的人,针线上略好些的便可得了。只是这样的,就难脱了世俗之匠气。只因咱们绣物之心之故,心既俗了,那绣出来的物品,焉能脱俗的? 那慧娘却也有些出众之处。言说她出自书香宦门之地,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她既有文采,其绣品自然从雅,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且她又别出心裁,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确是不同凡人。 再者我们习绣多是循了老套路,先描样子,而后再绣。此一作为,那绣样虽不脱样子,却也拘了思绪,绣的东西也只是套图画样罢了,没什么趣儿,也失了意味。绣出的东西也只是衣裳料子,不是绣品了。而她所绣者从未有描样的,只在腹中打好稿子,如同作画一般,心中有丘壑,下针便自然。所出的绣图自脱了格局之限,去了匠气了。” 珍珠晴雯听了,不住点头,道:“听姑娘这般说,我们才明白些了。原来这刺绣扎花也有那么多的学问。” 黛玉笑道:“你以为习了针法就好了?那世间为何那般多的绣娘,却只得一个‘慧纹’的?” 晴雯听了,脸上不由一红,道:“姑娘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珍珠道:“那姑娘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黛玉道:“我于此道上本不大通,若是慧娘还在,还能请教她一番。只可惜她命薄,早就去了——这也是‘慧纹’珍贵的缘由之一。——依我看,你们倒不如也读读书,练一练字,有句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慧娘之成胜在她才华过人,又因古来绣娘者少有识字者,闺阁识字者、针线超群者又少有在此下重工夫的。你们都是再聪明灵秀不过的了,若是再习字读书,只怕日后再出个‘慧纹’也是不难的。” 珍珠看向黛玉,却见她面上似笑非笑,一双含情目似带着些鼓励,不由心中一动。晴雯道:“姑娘这般说,肯定是有用的。只是我们不过是丫头,哪里能如姑娘们那样读书识字的?再说,让人知道了,反倒要说我们轻狂了。” 黛玉笑道:“你不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么,怎么今儿竟这样畏畏缩缩起来了?” 晴雯面上一红,不语。 珍珠笑道:“姑娘是好意,我们再推脱就没意思了。还请姑娘教教我们,我们虽愚笨,但以勤补拙,总有一日会出成果的。姑娘别嫌弃我们,收下我们才好。”以眼示意,满含感激。 黛玉含笑点点头,当下便叫紫鹃备笔,先教二人执笔。 珍珠因从前的一点记忆,倒是一学就会了。偏晴雯拿支笔如同拿枪一般,全身都僵了,好容易拿对了,却是苦笑着道:“这东西比针可难拿多了!拿针我和吃饭一样容易,拿这个可是要我半条命了。”众人都笑了。 一时黛玉又叫紫鹃磨墨。紫鹃还未动手,珍珠忙笑道:“哪里敢劳烦妹妹,我来吧!” 紫鹃抿了嘴笑,也不和她抢,由她去了。 这里黛玉道:“这练字初时还需得临贴描红才好。我这里虽有笔帖,可却不适合才入门的人练的,不知道三妹妹那里有没有,紫鹃……” 珍珠忙道:“姑娘万万不可,我们不过是写着玩的,哪里敢劳动三姑娘,若是闹起来也不好。我看姑娘的字就很好,不如就请姑娘动手与我们写几个字,我们临一临就是了。” 黛玉想到探春那里人来人往,且又有赵姨娘贾环等人时不时打扰,便笑道:“只要你们不嫌弃我的字就好了。” 当下便执笔写了些“天地玄黄”等初入门者常习的字,又着重指了那“永”字道此字蕴含所有笔画,定要勤写。 珍珠晴雯忙答应了,正说着,却见外面一阵带喘吁的说话声:“春、春纤,珍、珍珠姐姐在你们这里么?” “在的,这是怎么了,急得这样?” 珍珠等人还未得反应,却见帘子一晃,那丫头已急匆匆冲了进来,珍珠看时却是怡红院的一个小丫头,满头是汗,裙子上都是污渍,想是方才下了雨,溅上的,她也顾不得擦拭,那泥鞋已将地给踏了数个脚印。黛玉便蹙了眉,珍珠忙道:“什么事儿,急得这样,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小丫头忙朝黛玉福身,气喘吁吁道:“林、林姑娘息怒,我找、找珍珠姐姐,有、有事儿。” 黛玉点点头,道:“罢了,若没事儿,她也不会急得这样,你看看去!” 珍珠道:“到底是怎么了,那丫头也顾不得擦汗,只结结巴巴地道:“宝姑娘……在怡红院……” 一急,越发说不清了,只哭道,“可了、了不得了,姐姐快回去吧!” 晴雯啐道:“宝姑娘在怡红院的时候还少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丫头只急得跺脚,偏嘴上说不清。 黛玉道:“许是大事,你们还是先回去看看去。” 珍珠晴雯心中也惴惴的,忙告辞出来,一路飞快地往怡红院走,又一面盘问那小丫头,道:“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那小丫头此时方才喘定了些,道:“二爷将宝姑娘给踢了。” “什么?” 珍珠晴雯二人都惊得张大了嘴,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二爷和宝姑娘拌嘴了不成,那也不会啊,二爷的性子连个小丫头子也不会动一指甲的,何况是亲戚家的姑娘了,你是不是看错了。” 小丫头哭道:“我也说不清,二爷和姐姐们今儿不在家,可巧宝姑娘来了,麝月姐姐就请了她屋里坐着说话儿……谁知后来竟下起雨来,我们便把沟堵了,水积了在院里,又关了院门,将那些绿头鸭、彩鸳鸯赶在一处玩……后来二爷回来了,我们十多个人,闹着就没听见。宝姑娘就说是不是宝玉回来了,就要去开门。我们只当她说笑呢,谁知道二爷一见门开,连人都没看清就踹了一脚进来,宝姑娘就被踹了个正着……” 珍珠和晴雯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珍珠面上只做淡然,心中却只想呐喊。咳咳,她是不是该感谢可爱又可怜的薛宝钗姑娘帮她挡了本属于“袭人”的灾?太不该了。 晴雯骂道:“你们竟都是死人不成,竟让宝姑娘去开门?” 小丫头委屈地垂泪道:“那时我们玩疯了,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再说,谁想到宝姑娘耳朵那样尖?那是下着大雨,我们人多,说话声又大,偏她就听见了。我们还只当她听错了。而且是她自己去的,又不是我们逼她、请她、赶她去的。又谁想到二爷竟在那会子回来,又一脚踹了来。” 珍珠正色道:“你还不住嘴,这话好险是当着我们说的,若是当着别人的面,传到了太太的耳朵里,皮不揭了你的!” 小丫头吓得面上雪白,哭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晴雯道:“好了,你吓她做什么?如今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小丫头素来伶俐,珍珠平日也常照顾,此时严语也是为她好。如今见她这样,也不由软了心肠,叹一口气,道:“如今且不说这个。踹到哪里了,太太可知道了?” 小丫头收了泪,道:“好像是肋上,当时她就倒在地上了。麝月姐姐被吓坏了,宝玉也急得没法,只好去请二奶奶找大夫去,谁知道哪个碎嘴的就告诉了太太,太太如今知道了,叫请了大夫去蘅芜院去了。薛姨太太也进来了。” 珍珠叹道:“这一回可是要倒霉了。” 晴雯道:“咱们又没在那里,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珍珠冷笑一声,道:“便是出了人命,太太还能罚宝二爷不成?自是找替罪羊了。”晴雯一愣,那小丫头听了不由又哭了。 珍珠心下电转,已有了主意,道:“待会儿回去,等见了太太,你不许说话,只往后面待,有什么话,我来回,知道没?” 晴雯一愣,欲要说话,不想珍珠脚步飞快,已去了数步远了。她只得跺跺脚,赶忙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绣花学书一段,纯属杜撰,如有不妥,请亲们……无视。 至于宝钗挨踢,咳咳,俺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切不好的事都往她身上推。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人好下手了。 万佛啊,原谅我吧! 宝姑娘,您先受点苦,日后我一定会让你梦想成真滴! 第四十六回 又说到了怡红院,只见满园静悄悄的,地上到处是残枝断叶,水沟还积着满满的水,那些绿头鸭、彩鸳鸯还在那里无知地嬉戏。 珍珠一行进了门,便见麝月碧痕秋纹绮霞檀云等人俱都在垂泪,见她进来,都站起来,道:“姐姐!你可回来了。” 珍珠看众人脸上似有惊吓,叹一口气,道:“怎么竟出这样的事?二爷人呢?” 麝月道:“同太太一起到蘅芜院看宝姑娘去了。” 珍珠听了不语,便叫了几个婆子并小丫头将院子收拾收拾。婆子们答应着去了。 珍珠便叫关了门,拉了麝月等人坐下,道:“你且和我说说事情的经过。” 麝月也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便勉强收了泪,将事情说了一遍。与小丫头说的倒也不离十。 待说完了,麝月哭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宝姑娘若有个好歹,我们可就活不成了!” 珍珠笑道:“哪有这么严重?” 麝月哭道:“我们急得这样,姐姐还有心情说笑?” 珍珠自向茶奁内与众人倒了茶,道:“这话可不是说笑。我虽没当场见着,可听你们的话说,当时二爷一脚是踢在肋上是不是?” 秋纹想一回,道:“是,当时宝姑娘倒在地上,捂着肋下叫疼的。” 珍珠点点头道:“咱们伺候二爷也有些时候了,哪里能不知道他的力气?这几年虽说大了,但终究比那些男人小多着呢,那一脚的力气究竟能有多大?只怕晴雯丫头还比他厉害些呢,哪里竟就将人踹死了?若真能一脚送人上西天,那不是我们二爷,竟就是‘黑旋风’了。” 众人听了,忍不住都笑了,又骂珍珠:“人家这样担心,偏她还来说笑。真真是没良心的。” 珍珠苦笑道:“并不是说笑,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只是宝姑娘那里虽无大事,咱们却也没法子好过的。素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不知道太太要怎么样发落我们。”众人面色一白,珍珠叹一口气,道:“我一时也急得没别的法子,一会儿太太来了,咱们只管求饶罢了。” 碧痕道:“难不成就这样等死不成?” 珍珠冷笑道:“人家是主子,我们是奴才,便是没缘由将你打杀了,你又能说什么?何况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碧痕一窒,眼泪又下来了。 众人听了,不由也哭起来。 正闹着,却听外面脚步声,门吱嘎一声开了,却是宝玉推门进来了,众人惊得皆站起来。珍珠忙道:“宝姑娘怎么样了?” 宝玉面上似也有泪痕,颓然道:“大夫瞧了,没甚大事。如今开了外敷内服的药,好生调养着就好了。”众人松了口气,宝玉见了众人的样子,便道:“都别哭了,我惹的祸,自有我担着。” 珍珠暗暗翻个白眼,不言语。你若真有担待就好了! 晴雯冷笑道:“二爷自是无妨的,太太再怎么着也不过是骂两句就完了。我们可没这么简单了。” 宝玉面上一红,脸上带愧,慨然一叹,跌坐在椅子上。 珍珠又看他身上的衣裳都皱得厉害,只叫人去收拾了衣裳出来,与他换上。又命众人皆换了淡色衣裳——最后是半新不旧的——卸了脂粉钗环,朴朴素素地出来。才收拾毕了,便见王夫人已带了凤姐儿、周瑞家的等人急冲冲地进来了。 又说王夫人听闻此事是既惊且怒啊!这一日怎的竟出了不好的事儿,晌午撞见了金钏儿勾/引宝玉的丑事儿,她生气撵了出去,还未罢了呢,这宝玉又得罪了宝丫头!如今宝丫头还躺在床上呢,倒让她这个做娘的去陪了不少的不是。 这清虚观怎么一点都不灵,这前两日的平安醮一点都不平安!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王夫人边念佛边生气,面上沉得厉害。 珍珠忙带了人跪下,一声不敢言语。 王夫人坐定了,见宝玉面上虽带着颓然悔意,但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了,心下的怒火倒是去了一分——无论何时,儿子总是第一位的,即使他闯了天大的祸——而后又看众丫头个个旧衣淡裙,半新不旧,低头垂泪,好不可怜,那怒火就又去了一分——谁叫她就爱这套儿! 凤姐一旁站着,看众丫头齐齐脂粉不施,清一色素面朝天的模样,心中却是暗赞一声,好高明! 王夫人便在主位上坐定了,早有个面容普通的小丫头上了王夫人日常最爱喝的茶来,正是她最爱的龙井,温度也正好。一口喝下去,心头烦躁越发平了许多,便开始发问了,见那珍珠跪在最前头,道:“你是怎么伺候的,二爷被关在外面,你竟不知道?” 珍珠暗自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一脸的愧疚后悔,道:“太太息怒,是我的错,请太太责罚。” 宝玉道:“这与她们无干……” 王夫人骂道:“你还不住嘴,我还没和你算账,这会子又说什么?”宝玉当下便噤若寒蝉,一声不敢言语。珍珠暗自冷笑一声,好个“一声倒”的“英雄”! 王夫人又道:“我听说当时你不在家,那是去哪里了?” 珍珠道:“回太太的话,我去潇湘馆了,二爷让我去潇湘馆向林姑娘借本书。林姑娘就留我吃了杯茶,可巧又下了雨,就多留了一会儿。” 王夫人原还无妨,只听说“潇湘馆”“林姑娘”两句,心下便动了疑,冷笑道:“我当你是做什么去了,原来是是投巧儿去了。借书竟一借几个时辰,你哄谁呢!你是宝玉的丫头,又不是潇湘馆的丫头,每日这样献殷勤做什么?” 珍珠听了这话,又气又恨,只往自己腿上暗暗一掐,眼泪就出来了,却只做强忍状,配着原来就揉红的眼睛,越发可怜,道:“太太息怒,什么都瞒不过太太。原是我贪玩儿,才在那里耽搁了那么久,以后再不敢了。” 凤姐儿站在王夫人身旁,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借着拭汗的动作掩了嘴角微微一笑。 王夫人见她这样,方才暂息了怒火,又见珍珠没有作那哭哭啼啼的娇弱样儿,心里也满意了三分——她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哭哭啼啼、面容娇好的柔弱女子,最喜的当然就是端庄懂事的了。——只是到底对珍珠去潇湘馆存了疑,便道:“这事虽与你无干,但我将这上上下下交给你,你却擅离职守,就是你的过失,如今追究起来,便打你十板子。当时虽不在,但她们既是你管着的,可见你教的不好,她们的罪先不说,你却要再加一等,便是二十板子,你可认?” 众人大惊失色,珍珠一脸惨淡,道:“太太说的是……珍珠认罚。”认个鬼!呜呜……干她屁事!两辈子她的尊臀都没挨过一下打,今儿竟要开戒了? 平儿站在凤姐儿身后,此时只急得没法儿,忙悄悄拉拉凤姐儿的袖子。凤姐儿使个眼色,示意稍安勿躁,平儿无法,只得暂且不语。 那里王夫人看她这般,却是又怀疑起来了,暗道:她既是听了宝玉的话去的,也不奇怪,况女孩儿贪玩,也是有的。这事儿本不与她相干,说起来也是宝玉的不是。她素来老实,若是有心的,岂不早就辩驳我了?我强加了她的罪罚,她一声不辨就应下了,也全了我的面子,去了宝玉的责任。若说她有外心向着林家的那位,却也太过牵强了。我可别听风是雨,因这事打坏了她,失了她的忠心,可不是得不偿失了?再说薛家那边,此次虽是宝玉的不是,但我若对这边太过严苛,岂不是长了薛家的志气,让她们以为我们怕了她们,日后反欺到头上来了? 思量再三,又觉打不得了,反要保她一保,只是她既不求饶,也没个台阶下,可怎么好?便使了个眼色给凤姐儿。 凤姐儿早看出其中的奥秘了,心中正又笑又赞,如今得了王夫人的意思,也送个人情给珍珠,便赔笑道:“珍珠这丫头是个好的,伺候了宝玉这么几年,从未有什么不是,宝兄弟在园子里住着,老太太太太也才安心。且太太是慈善人,她虽是个丫头,可自小也是在这里娇生惯养的,若是打坏了,太太岂有不难过的?再者宝兄弟这里也就少了妥当人伺候。这其四,说句不怕太太恼的话,这事儿她也算是无辜的。其五,宝姑娘这事儿不该喧闹,能淡下最好了,若打了她,园子里的人只怕更有嚼头了。若是传到了外面去,于宝兄弟名声也有碍。不如这顿板子暂且记下,日后若有不是,再两罪齐发。也好让她记得太太的好,以后更忠心伺候。太太看如何?” 王夫人笑道:“这话说的很是,还是你明白,我一时生气,险些误了事儿了。”凤姐含笑道:“太太是一时气糊涂了。”又对珍珠道:“还不谢过太太?” 珍珠松了口气,面上方回了些血色,忙磕了个头,道:“谢太太恩典。” 王夫人见她这样,便淡淡点头道:“这虽不打了,可也不能免了罚,不然日后岂不成了例了?”便对凤姐道:“这些人你看着处置吧,我头疼的厉害,宝玉同我进来说话。”便叫了宝玉进去里面说话。 这里凤姐思量了一回,暗思道:珍珠这个算过去了,但晴雯麝月那几个,也是宝玉得用的。他的脾气最是贪新恋旧的,日后若是因这事儿生出事端来,倒是我的不是。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便将怡红院上下众人俱革三个月银米,每人每日轮流在院子里跪一个时辰,为期一月,又撵了几个看门的小丫头并老婆子出去,做做样子。 众人见不用出去,早已是意外之喜了,哪里还敢求什么,且琏二奶奶的话是每日在院子里跪一个时辰,却没说跪得时间,又没定人监督,便知其中大有水分,心中也安了许多。 没两日宝钗好了,便亲去求了王夫人,免了众人的责罚,此事便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府中众人都觉诧异,暗道宝钗这样大方宽厚,真真是难得的。此是后话了。 次日便是端午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王夫人治了酒席,请众人过节。贾母见薛家母女没来,便问起来。王夫人十分尴尬,但想起凤姐的话,便按捺下了。原来那日王夫人正烦恼如何将这事儿回贾母,那凤姐儿说道:“依我看,这事儿不如瞒了老太太。” 王夫人叹道:“这么大事儿,如何瞒得住?” 凤姐儿道:“这个虽说难些,可也得瞒着。能瞒一时是一时。老太太若知道了,不知该怎么生气呢!一来是气宝兄弟年轻胡闹,老太太年纪大了,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再有,老太太即便知道了,也没好处。孙子有了不是,得罪了亲戚,难不成叫老祖宗去向人家赔罪不成?姨太太如今还在咱们这里住着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若说开来,咱们倒是没什么,老太太那里难免有疙瘩的,相处起来岂不是更有了不是?还有便是老爷那里,平日里见着宝玉都要生一场气呢,如今要是知道他莽撞得罪了亲戚,岂不更有一场气受。到时宝兄弟也逃不过责罚去,若往重了说,就是一顿打。太太若是瞒住了老太太,老爷即便知道了也会念着不惹老太太生气免了宝兄弟的责罚,太太想着可是?” 王夫人想了一回,深觉有理。——只是日后她方才觉出这一瞒的后果来,后悔不迭,此是后话了。 故当贾母问起时便道:“宝丫头身上不大好,我妹妹不放心,便都没过来了。她们托我问老太太好呢,等过两日宝丫头好了就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听了,似笑非笑,嘱咐两句就完了,便只拉了黛玉迎春等人说笑。 黛玉迎春等人自是知道,只是王夫人既这样说,她们便更不好说了。只好陪着贾母凑趣,这端午节便在众人的各样心肠中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蝴蝶来了! 突然发现近来几日很勤劳,几乎是日更啊! 啊,大家的长评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 亲们,让长评来的更猛烈吧! 第四十七回 今年的五月绝对是王夫人的灾月。这才过了没两日的安生日子,忽听得外面传了消息来,王夫人一听,唬了一跳。 金钏儿死了。 王夫人上房,满室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婆子站在地下小心翼翼地回话:“……她自出去后便整日在家哭天抹泪,今早有打水的在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竟是她……他们还只管抢着要救,哪里中用呢?” 王夫人不妨有此事,心中虽犹很金钏儿,但到底是伺候了自己多年的丫头,不由也落下几滴泪来。挥手叫婆子下去,正要说话,却听隔间“噗通”一声,似是茶碗摔了的声音,王夫人本就不耐烦,便扬声道:“怎么回事?” 早有小丫头过来,惴惴回道:“是玉钏儿姐姐,厥过去了。” 王夫人听说,便扶了丫头的手往隔间去看,早有力大的婆子将玉钏儿抱到炕上,掐人中喂水,见了王夫人来,皆请安问好。王夫人挥挥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行这个?玉钏儿怎么了?” 彩云不敢抬头,道:“方才她倒了茶正要端去给太太,谁知突然于老婆子来说……金钏儿的事,她一听,就厥过去。” 王夫人叹一口气,拿帕子拭拭泪,道:“可怜见的……” 正在这时,那玉钏儿悠悠醒过来了,面上却还如白纸一般,见了王夫人便浑身如筛糠一般跪在地上,哭道:“太太恕罪,我、我……” 王夫人看她一行是泪一行是汗,跪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不由也动了些恻隐心肠,道:“你姐姐的事我知道了。天热,尸身不好久放,你这几日便先回去,等料理完了你姐姐的事儿,再进来。彩霞,拿五十两银子来给玉钏儿带回去。若有什么难处,只叫人来和我说。” 玉钏儿只咬着唇,舌头尝到了血的腥味,然后如木头一般接过那包银子,又机械得磕了个头。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又唉声叹气地去了。 那玉钏儿死死地盯着王夫人的背影,半晌方慢慢站起来往外走。彩霞看着她如游魂一般,连眼神也呆滞了,心下不放心,便使个眼色给彩云,自己则往王夫人房里去。彩云点点头,便赶上前来扶了她出去。又打发个小丫头去收拾了她的东西送到二门上来。 一路之上,有各房各处的丫头婆子指指点点,俱被彩云恶狠狠地瞪回去。玉钏儿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好几次险些摔倒,好在有彩云扶着,二人跌跌撞撞,竟已到了二门上。 玉钏儿似是回过点神来,对彩云道:“多些姐姐了,姐姐快回去吧,省得太太看见了……生气。” 彩云看她抓着那钱袋子的手指节泛白,嘴角隐隐显出一丝血丝来,又想到与金钏儿素日的情分,不由又落下泪来,道:“那你……好生照顾自己……你姐姐那里,也替我们烧柱香。”欲待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只不停落泪而已。 玉钏儿却似回过神来,竟淡淡笑道:“姐姐放心,我好着呢,我家里还有爹妈。我那狠心糊涂的姐姐去了,他们两老也只剩我一个了。再怎么着,我也得好好活着,才能看这些人……”后面的话含糊在嘴里,彩云依稀听了大概,只被那阴沉的语气给惊得出了一声的冷汗。正要说话,却见小丫头满头是汗地抱了玉钏儿的东西过来。玉钏看也没看,拿了便往外走了。 小丫头见彩云呆呆的,也不好说话,只好也站着。好半晌,那彩云方才回过神来,慢慢回去。此后伺候之时越发小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此是后话。 回了上房,却见彩霞正掩了门出来,彩云看彩霞面上也似有悲戚神伤之色,见了她,问道:“如何了?” 彩云拭拭泪,道:“这么个大活人去了,又是她亲姐姐,能有什么好的。她才出院门的时候,连走路都没力了,还是我搀了她,又一直陪了她到二门上,方才精神些。后来她说了几句话,我……”瞅瞅左右没人,便在彩霞耳边将那话说了,彩霞听了,也惊了一跳,喃喃道:“她竟然……也怪不得她……若是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又看,一把抓住彩云的手,道:“这话可有别人听见?” 彩云摇摇头,道:“当时只有我一个。” 彩霞便道:“这话万不可让人知道。” 彩云正色道:“姐姐放心,这我自是知道的。” 这里两人小心翼翼地附耳说了些话,却见宝钗执一把菱花团扇走来,见了她们道:“太太呢?” 彩霞道:“宝姑娘来了,屋里坐吧,太太在里面呢!” 宝钗点点头,彩云掀起帘子让她进去。因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小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只在外面伺候,彩云彩霞便只好亲去端了果饮茶点来,到了门口,却听里面王夫人说起金钏儿的事儿,那话听得二人都不由皱了眉,不由都住了脚听着。待听到宝钗说道:“……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耍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不过多几两发送银子罢了……” 屋里的人说的云淡风轻,这里姐妹两个听了这话,只惊得目瞪口呆,到底彩霞稳重明白些,死拉了彩云轻手轻脚地往外面去,不叫里屋的二人发现。 二人跌跌撞撞直到了廊下,看左右无人,彩霞方才白着脸道:“好险!你也糊涂了,若是当场闹出来,岂不是落了太太和宝姑娘的脸?哪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彩云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好个贤德的宝姑娘!真真是好人,又聪明又会做人!好!好!好!”她往日没少得宝钗的赏,自然也没少说宝钗的好话。到今日才发现人家不过是当你小猫小狗一般的东西,如何能不气? 彩霞焉能不明白,又能如何,唯叹息落泪罢了。谁叫她们只是个丫头呢? 两人在这里垂泪,又恐王夫人叫唤,便只在屋外伺候。不久,便听里面王夫人道:“彩云!” 彩云忙拭了泪进去,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似有疲态,好半晌方道:“去,去把宝玉叫来。” 彩云不敢抬头,答应着退出来,一路往怡红院去。那宝钗见此,便也告辞回去。 王夫人上房外开了一扇角门,可直通大观园。彩云便从角门进去,一路上了蜂腰桥,过了夹道,而后是芦雪庭,柳堤,荇叶渚。一路景致非凡,特别是荇叶渚上绿柳成荫,风清水凉十分宜人。只是如今彩云哪里有心情欣赏,只急忙忙地赶路。 忽见前面一棵柳树下闪出个人来,穿着鹅黄纱衫,淡紫留仙裙,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脂粉不施,却只见风致天然,不是珍珠却是哪个?彩云便挥手道:“珍珠姐姐!” 珍珠听见,回过身来,见是彩云,不由笑道:“怎么是你?”几步赶上来笑道:“彩云妹妹今儿怎么有空来里头逛逛?” 彩云讪讪一笑,道:“我哪里有你这样的好福气,成日家白天黑夜没忧没愁地逛?” 珍珠听了这话奇怪,又看她脸上神色不对,便道:“你是怎么了,怎么像是哭过的样子?” 彩云不语,道:“你是打哪里来,这会子竟在这里,你们宝玉呢?” 珍珠道:“云姑娘来了,二爷正陪着呢,怎么了?” 彩云踌躇了一回,好半晌方道:“你竟没听说么?” 珍珠看她凝重的样子,不由也紧张起来,道:“什么事,因前儿太太的话,我总没出门,因今儿院子里闷的慌,才出来逛逛。出什么事了么?” 彩云道:“金钏儿她……” 珍珠一听这话,不由心头一跳,道:“金钏儿怎么了?” 彩云道:“昨儿这丫头跳井死了!”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听说一早捞起来的时候,连尸首都肿得不成样儿了……” 珍珠虽有了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由也惊得如突然一声闷雷当头打下来一般得傻了,那眼泪簌簌便落了下来,水蓝色的绣花帕子一下自便被泪水沾湿了一大片,哭道:“这是怎么说的,她也不是个糊涂人,怎么会……” 彩云恨道:“还不是你们那位好二爷!”珍珠一愣,道:“怎么……” 彩云便拉她一把,小声道:“因是你,我才告诉你。往后你在他身边伺候,好歹也留个心眼。那日我也没在跟前,是金钏儿她在太太那里伺候的,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当时太太正睡午觉……唔”彩云面上一红,又道,“他们便在边上似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偏太太没睡沉,听见了,就骂她‘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教你教坏了。’宝玉一溜烟跑了,只留了她一个在那里。太太气坏了,当下就叫撵了她出去。她求了半天,也没法儿。谁知昨夜竟就……” 珍珠听了,心中也不免慨然,又听彩云哭道:“金钏儿也和咱们是自小一处儿处过来的。虽说嘴上轻薄些是有的,也有想攀高枝儿的心,但还不至于那般蠢,当着太太的面儿就……勾引爷们……出了这样的事,太太只管发落金钏儿,她也是给逼得没法儿了……” 珍珠心头揪的厉害,她早知道金钏儿同宝玉的事,但是她还是忽略了。 抑或是心里故意忽略了? 但是,对金钏儿,她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在这里,她自身也难保。 她不是圣母,不是神仙,来到了这个让她惶惶然不知所谓的世界,做了一个夹心饼干式的丫头,她只能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两人哭了一回,便拉了彩云的手往怡红院去。 进了院门,却见湘云已经回潇湘馆了,宝玉见了她二人,惊喜非常,道:“彩云姐姐大驾,快请坐,上茶!” 珍珠道:“不必忙了。” 宝玉奇道:“姐姐是怎么了,竟连客人都不招呼了?” 珍珠不语,只拿眼睛看着他。 宝玉被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如同浑身被罩了一个冰罩子一般,哆嗦了一下,勉强笑道:“好姐姐,这是怎么了?” 彩云道:“回宝二爷的话,太太让我请二爷过去。” 宝玉忙答应了,便要换衣裳,有问道:“太太叫我做什么?” 彩云依旧一板一眼地道:“太太的话,只说叫我请二爷过去。其他的一概不知。” 宝玉看她这样僵僵的,珍珠又冷冷的,心里也不由七上八下起来,讪讪一笑道:“是,姐姐略等一会儿,我换身衣裳就好。” 彩云规规矩矩地答应着,宝玉更不好意思了,便至内室换衣服。 珍珠这里便先招呼着彩云。 众人看她们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只悄悄朝珍珠努嘴儿使眼色,珍珠只作没看到。 一时宝玉出来,便同彩云往王夫人上房去。 待他们出了门,众人正要发问,不想珍珠也不多言,竟转身就竟了自己的屋子,道:“我心里烦的很,没事儿别叫我——有事儿更别叫我。”而后关门落锁。 众人面面相觑。 第四十八回 宝玉竖着出去,却是横着进来的。 金钏儿的事一出,贾政不失严父本色,将一场“棍下出孝子”给演绎地淋漓尽致,连王夫人求情也没用。宝玉险些被打得去了半条命,还是贾母亲自赶来,疾言厉色训斥了贾政一顿,才算救下了宝玉的命。 而后宝玉便被众人一窝蜂地抬去了贾母上房。 贾母虽也知道些其中的原委,很气宝玉,但到底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心肝宝贝,终究不是一个丫头可比的。况如今叫他父亲打得这样,也算是大大地罚了,就算是揭过了。于是贾母便亲自传了话下去,叫众人不可再提。王夫人巴不得,况又是贾母的话,叫了凤姐儿周瑞家的来,又严词训了一顿,叫拘紧了丫头婆子们的嘴。凤姐等人也自是明白的,自去忙乱不提。 那王夫人便又想起一茬,这些事儿又是怎么传到贾政耳朵里的?心下虽怀疑,但到底怕再惹恼贾政,只得暂且搁下,日后再细细查访不提。 而这怡红院里,珍珠闷在房中,拿了绣绷绣了几针却发现用错了线,便索性掷了针线,拿了小剪子就要将那已做了大半的春柳莺啼的绢子给剪了。可那剪子快要触及绢画的时候,突然就收住了,心下暗暗生恼:这是怎么了,何必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有几分能力做几分事,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又有何用?不过为后人寻一个警戒世人的话柄罢了! 而且,她不是袭人,她是珍珠。 或许原来只是一颗沙砾,但经过千百年的磨砺,终究能熠熠生辉。 但这样的前提是她还好好的活着,有朝一日能好好地离了这个地方! 正想着,却听有人叩门声,珍珠问道:“是谁?” 外面的人道:“是我。” 珍珠听着是晴雯的声音,便起身开了门,果然是她,却见她眼圈微红,似是哭过的样子,她也不多说,便侧身让她进来。 晴雯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珍珠只不理她,她好半晌才问道:“你是知道金钏儿的事儿了是不是?” 珍珠道:“你是听谁说的?” 晴雯道:“方才小丫头去园子里回来说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她们说是二爷……”话到这里便接不下去了。 珍珠不语。 晴雯便有些结结巴巴的,道:“难不成……竟是真的?” 珍珠睨她一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晴雯涨红了脸,指着她连话也结巴了:“你、你……” 珍珠冷笑一声,道:“咱们不过是丫头,不过是主子们的玩物,能好好的呆到出去的时候便好了,还求什么?心大的有心大的法子,但也该收着些才是,等主子们的恩典,更不该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这样的丫头,死了活该!” 晴雯听了,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似被珍珠话里的冷漠给吓坏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珍珠看她白白脸儿,倒也可怜,便叹了口气,拉了她一旁坐下,道:“这话虽难听,但想来就是等会儿上头估计就会下来的处置了。金钏儿咱们是处过的,宝二爷的性子你也知道,这里面……唉,你即便是明白,也要把明白话放在心里,不然……” 晴雯呆呆的,眼泪似走珠一般滚落下来,浑身抖个不停。 珍珠看她样子,不由心中叹息。晴雯虽说聪明,但性子刚强,嘴巴又坏,只心思却不深,极易被些甜言蜜语哄住,她今天的话虽是有些威严恐吓的意思,但却也是为她好。日后能不能挽回自己的性命,也就看她自己了。 两人正垂泪,却听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麝月秋纹已满头大汗得跑来,见了晴雯满面泪痕的模样,也没有心思打趣,只慌慌张张得道:“姐姐!不、不好了,宝二爷被老爷打了,如今、被抬到老太太房里去了。那边叫咱们赶紧过去呢!” 晴雯一听大惊,看向珍珠,却见她脸上虽是微有忧虑之态,但更多是一片淡然,不由微愕。 似是感觉到众人的奇怪,珍珠半嘲讽半解释道:“出了这样的事,老爷知道了还能有什么好的?” 众人虽讶异,却也觉得情理之中,便道:“果然还是姐姐明白。” 这里珍珠便站起身道:“麝月秋纹和我去老太太那里,晴雯碧痕收拾屋子床铺,将中衣多拿出来些,还有将各处的纱屉子都下了,地上略洒些水,这样也能凉快些。檀云烧一炉安神香,别太浓。绮霞去捡一捡纱被,挑轻薄的几床出来多放着,再有,叫吴婆子多烧些水备着……”一边说,一边脚步飞快往外去。 众人一面听,一面记,只觉事多俱细,殊无疏漏之处。便是有心人想挑错也挑不出来,只得各自暗暗赞叹,各自去了。 贾母上房,只用鸡飞狗跳可以形容了。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不说,竟连薛姨太太、宝钗、香菱等都在。众人围着那位屁股开花的宝贝儿,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喂药的喂药,哪里还用得着珍珠等人动手。麝月秋纹倒不说,珍珠先松了一口气。又见自己险些磕绊了薛姨太太的焦心行动,便干脆退出来。心中是暗暗想着:这贾母等人便罢了,是长辈。那宝钗带着香菱算什么?年轻姑娘对着个腚部受重伤的表弟,算什么事儿?珍珠瞥见贾母脸上意味不明儿的表情,暗自思度。 鸳鸯见了,便悄悄拉了她往角落上去。却原来宝玉此次挨打不止为金钏儿一事,竟还有那闻名天下的琪官在里的缘故。 珍珠一听,更觉不快。 男女通吃,还是个同原来的“袭人”最终的归宿的蒋玉菡!怎么忘了这茬了? 政老爷啊,您怎么不再狠点呢? 您要是再狠点,她的灾难会不会也就结束了呢? 唉! 看来日后得改变“战略”了。 那里鸳鸯见她黯然,只道她因主子挨打不痛快,也就安慰了她几句,倒让珍珠哭笑不得。 鸳鸯道:“你放心,大夫说了这伤看着惊心,但到底不过是外伤,并未动着筋骨,好生调养着一段时日就好了。” 珍珠笑道:“我不过是个丫头,谁担心也轮不到我担心。我何苦来操这份心?”说着朝那边眼圈微红,面带焦色的女眷群里努努嘴儿。 鸳鸯看去,心中明白,不由心中松了口气,低头拿帕子掩了嘴轻轻一咳,好容易止住笑意,方抬头道:“倒是我白担心了。也好也好!” 珍珠瞅着无人注意,便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求姐姐,还请姐姐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帮我这个忙。” 鸳鸯道:“什么事这样正经的?你和我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有事你只管说就是了。” 珍珠正要说话,却听那边贾母道:“好了,好生抬到他房里去。”珍珠便不得说话,只对鸳鸯说道:“等我闲了再和姐姐说罢。” 鸳鸯答应着,看众人七手八脚,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宝玉送了出门。原本热闹如潮的上房顿时安静下来,又看贾母面上尽是疲态。忙上前扶了贾母道:“老太太,大夫不是说了宝二爷这伤并无大碍的,等修养一阵便又可以来陪老祖宗说话了。” 贾母摇摇头,叹一声,不语。 鸳鸯见此,心中也不由忐忑,便也住言不语,只小心服侍贾母歇下不提。 到了怡红院,宝玉已被众人放在自己床上卧好。王夫人四处看了,见诸事齐备,无有不妥帖的,不由满意的很,嘱咐了众人好生伺候,又看了宝玉一回,方才回去了。其余人等看王夫人走了,便想留也不好留的,也都散了。 麝月等人此时方才上来嘘寒问暖,见那罩着的薄纱裤上隐隐透着血迹斑斑,也不敢动他。俱个个垂泪而已。珍珠劝道:“好了,哭什么,二爷都没事了,哭得这样,反叫人更心烦。”其余等人听了,也觉有理,只好都拭了泪。又听宝玉道:“身上都是汗,想洗个澡。” 珍珠道:“使不得,如今便动也不能动呢。不如就擦一擦,换身衣裳吧!我已叫她们烧好了水。麝月,你叫她们提水来,要温温的,拿巾子替二爷擦一遍身上,小心着些。” 麝月答应着,早有外面的婆子丫头送了水进来,珍珠伸手摸了摸,温度倒适宜,便叫麝月等人替宝玉将身上擦拭一回。待擦完了,正要穿上干净的中衣,忽听外面丫头道:“宝姑娘来了。” 众人不由慌了手脚,秋纹替宝玉穿衣的手略碰歪了,却是牵动了伤口,便见宝玉“哎哟”了两声,脸上痛得汗都下来了。众人不由对秋纹怒目而视。秋纹委屈地什么似的,任谁在这个时候都会慌张的,但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两句。 珍珠站得近,却是听清了她的话,不由嘴角一抽,只当没听到,却见一个穿着肉桂色对襟褙子的身影已往里来了,便拉过一旁搭着的一床薄纱被替宝玉盖上——总不好叫他们姐弟真的“坦诚相对”吧! 而后珍珠便走出两步去,笑道:“宝姑娘来了。” 宝钗点点头,道:“他可怎么样了?”说着便直接越过珍珠往里去。珍珠连眼角也开始抽了,只好转身跟上。 床铺上,宝玉卧趴着,一个丫头正给他擦汗,另一个轻轻地打着扇子。想是还痛得厉害,眉头还蹙在一块儿的,见了宝钗进来,微微笑道:“宝姐姐来了,快坐!” 宝钗叹一口气,道:“罢了吧,这会子哪还用做这些的?”又问:“可好些了?” 宝玉勉强道:“好些了。” 宝钗如何看不出,但见他景况却比先前好了,心中也宽慰了许多,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也……”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却是咽住不说了,只管低头弄带不语,那眼圈微红、双腮带赤、软羞娇怯,不可言表,只把宝玉看得心荡神摇,丝毫不觉得疼痛为何物了。 他二人一个低头不语,一个痴然相望,竟将室内珍珠麝月等人视作无物了,那旖旎风情,让珍珠等人不由红了脸,轻咳了一声,方将二人的魂魄给收了回来。 宝钗便转过头去,又将手里托着的一丸药递与珍珠说道:“这是我家的棒疮药,最是有效的,只用酒研开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 珍珠笑道:“多谢姑娘了。只是二爷刚刚敷了太太给的药,现在倒不用这个。” 宝钗道:“这也无妨,晚上再敷也就是了。” 珍珠道:“姑娘说有效,定是有效的。只是方才在老太太那里就敷上就更好了。”宝钗面上一红,道:“方才看他打得那样,我也慌得很,竟没想到。如今才想起来,就拿了来。” 珍珠抿嘴一笑,道:“到底是姑娘想着我们二爷,别人再想不到这个去。这样大热的天,难得姑娘还亲自送来。” 宝钗听了这话,竟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但细一想又觉不出什么出格的,只当珍珠一时巧合说中了自己的心事,又恐人看见不好,便只微微笑了笑,就要告辞。 珍珠忙拉道:“姑娘这番心意,好歹吃了茶再走。” 宝钗笑道:“不必了,也不是外人,哪里用得着这样客套的?”珍珠的笑容一僵,怎么就不是外人了,难道您是内人?这进步也太快了些。 珍珠送了几步,却见宝钗回头又道:“他若想吃什么顽什么,你只管悄悄地到我哪里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珍珠只管干答应着,好容易送了絮絮叨叨得宝钗出去,回了来,却见宝玉搭在床上,神情痛楚。 珍珠便问道:“二爷可有什么想吃的么?” 宝玉道:“身上痛的厉害,也没什么想吃的。” 珍珠眼珠一转,心头突然生出一个主意来,笑道:“宝姑娘真是有心了。麝月,晚上把这丸药用酒研开,给二爷敷上。” 麝月接了药,看了两眼道:“宝姑娘的药竟比老太太那里的还好些么?若是不及老太太那里的,耽误了二爷的伤……” 珍珠抿嘴一笑,道:“我原想着宝姑娘一番心意,不好推辞,收着也就是了,用不用还在我们。如今突然想起来,那薛大爷,可不是常……受伤么,这想来就是薛家常给薛大爷治伤的良药了。不然宝姑娘那样稳妥的人,哪里会巴巴地亲自送来?老太太给二爷的药自是最好的。只是二爷的伤是棒疮,倒是宝姑娘的药更适用些。” 麝月点点头,将药收了,预备晚上给宝玉用。 这里珍珠又笑将宝钗的话说了,道:“到底是宝姑娘妥帖,想得这般周到。这番真情,二爷日后可得好好报答才是。”最好是以身相许! 宝玉正回思着方才宝钗的神情,心中一片激荡,此时只含笑道:“这是自然的。” 珍珠抿嘴一笑,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夸起宝钗来。 而后便有凤姐薛姨太太等人都来探望,又有贾母王夫人的人来看视。宝玉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珍珠便索性在外面应付众人,将一拨又一拨的人给遣了回去。 到了晚间宝玉醒了,麝月等将宝钗送来的丸药研了给他敷上,只觉所敷之处清凉一片,疼得也好些了,宝玉大喜,直赞宝姐姐的好。 珍珠便笑道:“如此,明日便再同宝姑娘多要两丸来就是了。” 麝月笑道:“这也真是的,宝姑娘既要送,也多送几丸来,这巴巴的只送一丸来,是个什么意思?” 晴雯笑道:“你个傻子,若是一气全送了来,以后可怎么再送呢?若不能再送,可又怎么亲自来问好说话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咳了一声,面上带赤,道:“就会胡说,怎么连客人也敢打趣起来。” 珍珠笑道:“都一处园子住着了,哪里是客人呢?”众人撑不住又笑了。 宝玉只做没听到,想了一回,又问道:“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过?” 珍珠便将众人的话都一一回了,宝玉想了想,问道:“还有谁来了没说的?” 珍珠道:“并没有谁了。” 宝玉道:“定是你们忘记了。” 珍珠心中明白,却只做不知,道:“我一个人忘了,她们都忘了不成?二爷说的是谁?” 宝玉心中烦躁,道:“林姑娘没来么?” 珍珠似“恍然大悟”道:“二爷说的是林姑娘呀,直说不就好了?” 宝玉急得没法,道:“她来了是不是?” 珍珠道:“我是没见着的,你们见着了么?”众人都道:“我们并没见着。” 珍珠便道:“林姑娘是没来的,只紫鹃来了一趟,二爷睡了我就叫她回去了。她说日后再来看望二爷。” 宝玉气道:“怎么也不叫醒我——嗐,都是没用的,算了!” 珍珠却只笑眯眯地道:“二爷若是想见林姑娘不如等明儿吧,今儿天晚了,你身上有伤,还是早些睡吧!” 宝玉理也不理,只头向里睡着。珍珠送来的汤也不喝,众人见宝玉头一次对珍珠这样不给面子,都有些诧异。也有些人幸灾乐祸的,却只都掩口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宝玉挨打的一段,我记得新红楼刚好瞥了一段,宝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那一堆铜钱头狂飞而出,哭得跟死了亲爹亲妈一样,具体多少枚铜钱,那是看不清了。不过好像“风姐”也在,当时我就在怀疑那被打滴是不是贾琏呢?不然怎么哭得那么凄惨?其余人等谁是谁分不清了。 然后,只记得好像是在怡红院里,一堆的铜钱头依旧乱飞,那时就在想,假宝玉啊,真是艳福不浅啊,您被打了,这奶奶小姐们都亲亲热热地凑过来了。但是……丫头什么的都是死人不成,这么要避讳的部位,竟要奶奶小姐们贴身照顾。苍天啊,王夫人这么大年纪了,门客大夫等人都“躲之唯恐不及”的年代,怎么就出这样的事啊,要我是贾政,我一定先洗手为强,把个祸害给打死了事! ps:淡定淡定,怎么又说起新红雷的事呢? pps:日后珍珠要改变点作战方略了…… 第四十九回 话说宝玉挨了这场打,倒是“因祸得福”了,贾母心疼宝玉,便传话说免了宝玉的人情往来等诸事,宝玉求之不得。心中放心,加之药佳,众人伺候地又好,身上的伤便好得更快了。 黛玉次日便同了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人一同来看宝玉,宝玉虽然心中略有所憾,但见众姐妹都来了,也十分欢喜。 众人叽叽喳喳地说笑了一阵,倒也十分热闹。加之又有湘云这么个活话痨子在,是绝不会冷场的。说笑了一阵,众人不好打扰宝玉休息,便都告辞了。宝玉恋恋不舍,但身子终究撑不住。探春便道:“二哥哥且好生歇着,我们明儿再来看你。”宝玉无奈啊,只得罢了,又叫丫头们都送出去。 珍珠送了众人出去,一路送到桥边方回。到了沁芳桥上,只见水清鱼多,十分有趣,便不由看住了,呆呆地出神。 晴雯出来便看见她那个样子,只悄悄地走到她身后,拍了她一下,把珍珠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晴雯,方舒了口气,啐道:“死丫头,吓了我一跳!”晴雯笑道:“想什么呢,瞧这出神的样子,我要是把你推进河里你也没招架呢!” 珍珠嗔道:“那我就把你也拉下去。” 晴雯笑道:“这死丫头,真够狠的。” 二人说笑一阵,便慢慢一面说一面回去。 珍珠道:“今儿你瞧见三姑娘没,眼睛看着像是哭了的样子。” 晴雯道:“可不是么,她今儿看二爷的神情我瞧着倒有些眼熟,倒像是……”珍珠道:“是什么?” 晴雯想了一回,好容易才合掌一拍,道:“我可想起来了。”又左右四看,见没人,才道:“你可还记得那回宝玉在太太那里被烫伤了脸,那不是环三爷闹的么,后来三姑娘来,可不就是这么个样子?” 珍珠听了一愣,复一细想,点头道:“是呢,仿佛是这么个样子没错,那时……” 晴雯沉吟道:“我听婆子们悄悄儿说,那日二爷挨打前,环三爷曾在老爷跟前说过什么来着。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再又牵扯出了戏子什么的几件事,这才把老爷气得那样,下死命的打,不然,老爷怎么会不顾老太太的意思,下这样的狠手呢?” 珍珠低头道:“这话很是,若真是这样,太太那里只怕不会这么容易就……” 晴雯一惊,两人面面相觑,晴雯下意识拉住珍珠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心头也不由哆嗦了一下。 二人默默,方慢慢回怡红院去。 又过了几日,怡红院里,宝玉已好多了,已能下床走动了。珍珠同众人伏侍了宝玉吃了药用了饭,又有邢夫人薛姨太太等人打发人来送果子问好等,宝玉也有能见的,不能见的。珍珠都一一打发了。偶尔行动间,听婆子们议论些更多的是非来,正想着如何应对,便见王夫人处的小丫头走来说:“太太叫珍珠姐姐过去呢。” 众人听了不觉都一呆,面面相觑之后,便将眼睛都盯住珍珠。珍珠一愣之后问道:“太太是有什么事么?” 那小丫头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说有几句话问姐姐呢!”一边说一边拿眼一错不错地看着案上的酸梅汤。珍珠见了便笑着拉了那小丫头道:“好妹妹,这样热的天,难为你跑来一趟,来。尝尝我们的冰镇酸梅汤。”她一边说,早有人送了一盏上来。 那小丫头不过十来岁,虽也有几分机灵,但到底还小呢,看了那冒着白烟的水晶汤盏淡褐红的汁液,又闻着几欲将人口水也勾下来的酸梅味,哪里还忍得住,满脸堆笑道:“多谢姐姐。”到底不敢坐下,只站着拿了汤盏,小口小口地喝着。 珍珠抿嘴一笑,道:“不过这么点子东西,也值得这样,坠儿,再上一盏来!”坠儿答应着去了,一时果又上了一盏来给那小丫头。 那小丫头喜得眉开眼笑,三两下将酸梅汤喝尽了,嘴里也甜地如蜜一般,笑道:“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珍珠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喜欢,日后得空了常来就是了。” 小丫头虽是王夫人上房的丫头,但王夫人素来严谨自律,对丫头婆子们虽不会刻薄,却也从不主动奖赏。故这小丫头竟从未得过什么好处,今日在这里得了这么点口舌的便宜,便欢喜得什么似的,满口道谢。 珍珠便笑道:“吃好了么,若吃好了,咱们也该去太太那里了,若是去晚了,可是不好。” 小丫头忙道:“是是是,是我糊涂了。姐姐咱们快去吧!” 珍珠便边走边回头道:“我去去就回,若有什么事,麝月看着办吧!” 众人答应着,看着她去远了,方才各自散了。 这里怡红院离王夫人上房有一段路,珍珠和那小丫头不紧不慢地走着,珍珠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小丫头口齿伶俐,见珍珠和她说话,便也一一答了。况她只不过是个小丫头,珍珠却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虽都是丫头,但其中的差别却也大的很。贾府里虽以和为重,但素来等级森严,奴仆之间也是如此。上面的有令,下面的就不得不听的。如今珍珠问话,小丫头又感激她,便都掏心掏肺地答了。 珍珠便知道她是二门上张妈妈的小女儿,小名叫小果儿,托了周瑞家的关系到了王夫人那里伺候,过了今年九月就满十二了。在王夫人上房不过是管打水递话的事儿,并不得常见王夫人,但是小道消息知道的不少…… 珍珠听到这里,便笑道:“原来你是张妈妈的女儿,我每次回家倒常见她,偏就没见过你的,竟不知道你在太太那里。只是我却不信了,你这么个小人儿,竟比那些管事妈妈们还厉害不成,事事都能占先知的?我看就是你吹牛!” 小果儿听了这话,急得满面通红,道:“姐姐不信,尽可问问去,这回宝二爷挨了打,若不是我妈在那里听到了风声,叫人递了话进去,二爷可就不止屁股开花这么简单了!” 珍珠听了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傻丫头,怎么嘴上也没个龙头,这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可说得的?” 小果儿此时方知说错了话,面上早红透了,道:“姐姐,你可别告诉人去,我再不敢了。” 珍珠笑道:“你放心,我没那样长的舌头呢!只是你日后可得改一改着脾气,若是让那些碎嘴的听见了,可有你的苦头吃的。” 小果儿听了,感激不尽,道:“好姐姐,多谢你,我晓得了。” 又瞅左右无人时道:“姐姐,太太这回叫你去,你可知是为什么?” 珍珠道:“是为什么?” 小果儿悄声道:“是为了环三爷的事呢!太太说你是个老实从不说谎的人,便想从这里问个准话呢!” 珍珠心中一动,故意道:“环三爷?太太要问我什么话?我可有大半年没见着他了,竟要问我什么?太太为了二爷受伤的事担心还担心不过来呢,那里有空问环三爷的事?还是环三爷惹了什么大的不是?” 小果儿道:“姐姐不知道,那日是环三爷在老爷面前将金钏儿姐姐跳井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给老爷知道的!老爷一生气,又加上二爷结交什么戏子的事,便气得把宝二爷打了那样。” 珍珠道:“胡说,你小孩子家只信口乱说吧!环三爷那两日不都在学里么。” 小果儿跺跺脚,深感自己的八卦被人怀疑而懊恼,道:“我的一个表哥是跟着老爷的,那日可是亲眼见了三爷悄悄和老爷说话呢,哪里有假的?若不信,只管和我同去找我表哥对质去!” 珍珠啼笑皆非,这娃太有媒体人的觉悟了! 咳咳,扯远了。 珍珠忙拦了她道:“好妹妹,别恼,我信就是了,不必说什么对质的话。只是我这话你不好再同谁说了。” 小果奇道:“这是为何。” 珍珠摇头叹道:“好妹妹,我看你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在这事上就糊涂起来了?这件事可大可小,说得大些,这是主子们的事,是老爷太太,还有赵姨娘、宝二爷环三爷这些贾府的主子之间的事儿。说得小些,也是贾家人的家务事。咱们是什么人,竟在这里掺和。若是太太听见了这话,寻到了你,你可怎么说?” 小果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脸上不由一白,道:“我……” 珍珠冷笑道:“傻丫头,你才知道么?若你说是环三爷把话告诉了老爷,惹得老爷生气打了宝玉。太太定然生气,也定会寻赵姨娘和环三爷的不是。她是太太,又是当家的人。虽不能真把三爷和赵姨娘怎么样,但让他们没个好日子过也是容易的很。可这环三爷和赵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老爷每月歇在赵姨娘屋里的日子可比太太和周姨娘的还多呢!未尝他们就没有个报仇翻身的机会了。便是不能翻身,寻个机会处置个丫头还不成么,何况是你这样的小丫头。太太也未必把你放在眼里,若出了事,只怕也懒得救你的。还有个三姑娘,她虽不待见赵姨娘和环三爷,可到底是亲娘亲兄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落难么?便是不能救他们,却也能发货那些落井下石,陷主子不义的人。” 小果儿听了,脸上越发白了,天上热灿灿的日头,她却仿佛在冰窖一般,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我就说、就说不是三爷说的……” 珍珠听了摇头道:“这也不妥,太太素来不做没成算的事。既疑心了,便是有打算了,若是真问你,定是打定了一个主意,不得个话来不得罢休。况且那些妈妈们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查到了你的头上,你不脱层皮,别想脱身,到时候,屈打成招什么的,便可叫你尝一尝味道了。” 小果儿听到这里,只觉得腿肚子都打哆嗦了,哭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我、我……” 珍珠看她哭得这样,到底不好再说话来吓她,便道:“你也别急,我倒有个主意,姑且可以试一试。” 小果儿忙道:“姐姐快请说,若真能救我们一家子的命,便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日后定当报答姐姐!” 珍珠便道:“我这主意其实也简单的很。咱们府里,其余的什么倒也罢了,只这一样最多,那就是人了。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丫头媳妇婆子小厮,一层层,密密麻麻,也难点清了。这人一多,嘴就多;嘴一多,话就多;话一多,是非就多了。我瞧你的嘴就是把不住的。”小果儿点点头,不好意思地一笑。 珍珠道:“我想着你这些日子定是同不少人说过这事儿。若没人问起这事儿就罢了,若是有人问你,你便只管囫囵往两三个人身上推,只说是她们说的时候你听见了的就是了。” 小果道:“这如何使得,不说人家没说过这话。我这么说,岂不是害了别人么?” 珍珠笑叹道:“你倒是个有义气的。——我也不是叫你去害人。只是咱们这里人多嘴杂,话又传得快,偏又不实。上回宝二爷不过是吃茶时说了句玩笑话,便被人听岔了,传到最后竟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小果眼前一亮,道:“姐姐的意思是只管往远了说,往乱了说?” 珍珠点头笑道:“总算明白过来了。” 小果想了一回,虽然不十分妥帖,但为今之计,却也是没法子了。将珍珠引至上房后,便匆匆退下,去寻了老娘等人传话套词去了。 珍珠看她去的远了,方淡淡一笑。 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水混了,才好摸鱼。也只有那位不得闲,无暇来管她的事,她也才好做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上日班,下了班回家已经五点多,拼了命才码出了这么一章来,唉唉唉,累死了,再不能了! 至于明天,明天的事谁知道,也许能更,也许不能更…… 咳,不负责任地飘走…… 第五十回 这里珍珠到了王夫人上房,却听里面似有人说话声,隔得远也听不真切,待走近了,方听见似是赵姨娘的哭声:“……太太从哪里听来的话,可不是屈死人了么。环儿这几日都在学里呢,回来还要抄写太太要他写的经书,哪里有空去玩耍的……” 王夫人道:“我不过是问他有没有到前面去,碰见了谁,谁说他是去玩了?我让他抄的经竟到今儿还不得一半呢,这是怎么说的。我是怕他贪玩不做正事儿。再说抄经书是正经事,也是给他积德,他竟是不愿意么?” 赵姨娘诚惶诚恐道:“太太息怒,太太看重环儿才叫上他,我自然是明白又感激的。只是环儿到底还小呢,宝玉像他这样大的时候,不也还没进学么?” 王夫人原还没什么神色,此时不由怒道:“宝玉是哥哥,他也要攀比么?宝玉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认了那么些字,读了许多书了,环儿他能做些什么?连句诗都做不出来呢,莫不是你这话的意思是宝玉还不及环儿上进么?” 赵姨娘一惊,道:“太太息怒,我的意思是环儿是弟弟,聪敏自然不及宝玉了,又哪里比得上他懂事呢?便是环儿有时贪玩些,也是有的。我也不敢拘紧了他,才致他如今这样不爱读书只知玩闹。太太放心,日后我一定看好了他。” 王夫人道:“罢了,环儿也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只管宝玉不管他。省得人家说我苛待了他。他的事我自会理论,你少乱出主意,若误了他,我告诉老爷,自有老爷处置。去吧!” 赵姨娘不敢委屈,也一声不敢言语,只得慢慢退下。 珍珠站在外面,看赵姨娘出来。只见她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容色秀丽,倒颇有几分动人之处,半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来。待抬起头,脸上又是那让人不由薄鄙的神情,慢慢去了。 珍珠见了,心中一动。 这能在王夫人底下这么多年依旧安然无恙,并能平安生下一子一女的,这宁荣两府里,可就唯有这赵姨娘一人了。 迎春之母是个无名无姓的,这么些年早已被人忘地一干二净的,周姨娘孑然一身,更是没个声响的活哑巴。而只有这赵姨娘好好的活着,带大了两个孩子外不说,还时不时地能在众人面前蹦跶两下,虽然是被嫌弃地多些——但总比那些不在的好多了去了。 这里面除了贾政的照护之外,若没有她本身的本事,她可不信。 她这里安安静静地站着,外面丫头报了进去:“太太,珍珠姐姐来了。” 里面王夫人道:“叫她进来。” 珍珠听了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进去。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抬起头道:“宝玉可好些了?” 珍珠垂着头,道:“回太太的话,二爷已好多了。先头宝姑娘送了她们家的棒疮药来,我们给二爷敷上,夜里果然没那么疼了。到后夜里二爷也睡了个安生觉。今儿一早,倒喝了两口老太太送来的汤,精神也好多了。我们说着要和宝姑娘再要两丸来呢!” 王夫人喜道:“果然是宝丫头知道疼人,也不枉了……”说到这里,却又住口不言,珍珠只做没听到。 王夫人侧身倚在榻上,慢悠悠地道:“这两日在园子里可听到什么话没有?” 珍珠道:“太太说的是什么?” 王夫人叹道:“宝玉挨打的事,老爷虽然不喜欢宝玉,但从未下这样狠重的手,竟是要除了他的命一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珍珠道:“我也觉得奇怪。” 王夫人狠摇了两下扇子,道:“我恍惚听见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的什么话。” 珍珠只作糊涂状,道:“竟有这事么,自二爷挨了打,我再没出门,竟没听见这话。只那日听说二爷是为了什么王府的戏子,招惹出什么事来,竟让人家找上门来,老爷气得狠了,才打得二爷。” 王夫人心头微恼,轻咳一声,道:“这话快罢了吧。”珍珠低头躬身道:“是。” 王夫人又道:“我把宝玉交给你,是看你老实稳重。只是你也老实过头了,竟一点都不听外面的事么?这可是不成的。” 珍珠疑道:“太太恕罪,我笨的很,不能领略太太的意思,还请太太明示。” 王夫人看她老老实实的样子,心头一哏,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夫人,道:“我的意思是,你也该好生长个心眼才是,不然宝玉给人害了也不知道。” 珍珠一脸天真,道:“二爷在园子里,姑娘们都是极好的,纵有些小不虞,不过是玩笑,一会儿就好了。再说二爷是老太太、太太的心头肉,谁会害二爷,谁敢害二爷?” 王夫人一窒,手中的芭蕉扇子都险些折了,好容易才道:“这不过是个比方,你平日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子这么糊涂?” 珍珠不语,王夫人道:“我把你放在宝玉身边,一是让你照顾好他,二自然是让你当我眼睛耳朵,日后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珍珠依旧不语,王夫人道:“没关系,只管说就是。听到什么,就和我说什么?” 珍珠看她的的样子,道:“我确实没听见什么。” 王夫人气得牙根疼,素日怎么看走了眼,竟将一头不吃草的牛给放在宝玉身边!哪日别人把宝玉给害了,她还做梦呢! 这里珍珠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暗笑,便道:“其实真有一件事我昨儿听见了,只不好和太太说。就怕太太听了生气。” 王夫人喜道:“好孩子,你有什么事直说,我不生气。” 珍珠便道:“我听说,二爷和那戏子的事本没什么人知道,但那薛大爷似乎是……惦记那人很久了,偏那人看不上他,总不理他。后来他生日的时候请吃酒,二爷和那戏子都去了,在席上一见如故,还交换了什么信物。薛大爷见了就不依不饶,当时虽叫人拉扯开了。可到底还记在心里呢!后来那戏子自忠顺王府逃出来,那府里的人各处追拿,薛大爷……一时嘴上没个遮拦,就给说出来,那王府的人就追到了府里……” 珍珠越说,王夫人面上越难看,先红后绿,到最后险些就黑了。 她本意是想拿些贾环的把柄,谁知竟揪出薛蟠的不是来。这事儿看起来,竟是她自己的亲外甥才是害得宝玉挨打的罪魁祸首——咳咳,王夫人怎么就没想过,这害宝玉的罪魁祸首是宝玉自己,要是他没干那些事儿,能挨这顿打么?——她能不难堪么? 脸黑过之后,王夫人看珍珠的神情就更复杂了。 若说起来,她是最厌恶那些聪敏灵秀的人的,这个珍珠看着蠢蠢笨笨的,该正和她心意才是。可是从前看着还好,怎么越大越糊涂了呢?一点话也要人说清楚,竟比那些个婆子还糊涂。赵姨娘那边如今越发不安分了,若不能放个既忠心又牢靠的人守着宝玉,若再着了他们的道可怎么办?这一遭的打已去了宝玉的半条命了,难保下回他们不会出更狠的招数来害宝玉。 宝玉在园子里,她鞭长莫及,便是放的人再多,可终究有疏漏的时候。再说他也大了,也该为未来做准备了。正室的位子她早已有了人选,自己和薛家也是心照不宣了。老太太虽在,但她才是娘娘的亲娘,老太太再厉害,可也隔着一层呢!婚事自然是她做主了! 至于通房姨娘等人,原看着这个珍珠还好,虽是老太太那边出来的人,但是长得不错,又能拘住宝玉的几分心思,若是自己抬举抬举她,指不定就能成就一个心腹了。如今看来,却是她失策了,竟是白把这么久的心力放在她身上了! 这个珍珠虽老实,但为人太过一板一眼,若是岁数再小些还好,还能再调/教调/教,可如今性子已经定型,怕是难改了。宝玉也不喜欢这样性子的女孩儿,便是强留了下来,只怕是不得宝玉的心的。反倒离间了他们母子之情——让他以为她这个做娘的只喜欢拿人管着他,那就得不偿失了——看来只得弃了她再选了。 罢了,反正这园子里丫头多的是。 至于这珍珠么,还是再看看吧,如今倒也不急,若有一日能开窍,倒也是好的。反正她在宝玉身边伺候起居,却也没什么大纰漏。日后若还这么着,就拉出去配小子就是了。如今就当养个放心些的怡红院总管丫头吧! 王夫人心中想了许多,面上却如无事一般。珍珠虽心中忐忑不安,但哪里知道人家已将她掂量个透,——虽与事实差了很大一段,但她的“前途”已被定了个大概了。当然下场也是最普通最差劲的那种。——谁叫她在王夫人眼中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丫头呢? 便听王夫人道:“这事儿不许再说了,你回去也拘着她们些,不许把这样的话乱传,坏了宝玉的名声,也坏了姨太太家和我们家的关系。若有不听的,只管来告诉我,我自会处置。” 珍珠道:“是,太太放心。” 王夫人又说了两句,又叫彩云拿了两瓶香露来,珍珠接过那日后在大观园中掀起盗窃官司的两瓶露,细细看了看。却见两个玻璃小瓶,只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绫笺上写着“木樨清露”,“玫瑰清露”。珍珠握在手中细看了看,终究看不出是什么制出来的。这可不是后世的产品,瓶签上会写明生产日期和原料。但绝对是金贵东西,等闲人家是见不着的。 果然王夫人道:“这是进上的,你没见那鹅黄签子,一碗水里只用一茶匙儿,就香的不得了了。你好生替他收着,可别糟蹋了。这东西可不是容易得的。” 珍珠答应着,心中想着,既云是进上的,偏你这里却有,往后还成了丫头们坏事的贼赃,可见这不过是府里日常见的普通物件儿。——贾府之富贵与各处各府的关系根深枝杂可见一斑。而更可深见由贾妃带来的富贵,毕竟如今的贾府经历省亲之事后,不过是寅吃卯粮罢了。只是这些主子们都看不见那背后的凶险,只想着靠着娘娘做个千秋万代富贵的大梦。 只不知那宫里的贵人们见了这些贾府众人认作平常的东西,是个什么样的想法。日后贾府被抄,那抄出的东西中便有不少是谕制的东西,后来便是一大罪状。可于如今的贾府中人来,却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 世事总是无常啊! 一面想着,一面告辞出来,到门口的时候碰见了周瑞家的,珍珠笑道:“周大娘好。” 周瑞家的也笑道:“哟,是珍珠姑娘啊,宝二爷可好些了?我们本想进去请安的,可这两日事儿多,竟一点也不得空儿。姑娘替我问声好吧!改日得了空就亲自进去请安去。” 珍珠笑道:“大娘忙的很,我们宝二爷自是知道的,况大娘是忙着为太太办事,也算是替二爷尽孝心了。若是大娘为了给二爷请安而耽搁了给太太办事,岂不是反让二爷不孝么?大娘的心二爷尽知道的,就请放心吧!” 周瑞家的笑叹道:“瞧瞧这珍珠姑娘一张嘴啊,真真甜死人哟!” 珍珠道:“大娘谬赞了,我就不耽搁大娘了。” 周瑞家的道:“替我给二爷请安。” 珍珠道:“是,大娘放心。”而后方去了。 这里周瑞家的慢慢进去,却见王夫人正在吃茶,见了她来,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周瑞家的道:“太太息怒,这事却是不好查,园子里人多口杂,话头传来传去,常常没个形了,何况这个?我寻了半日,一一问了,这个说是那个说的,那个说是这个说的,竟没一个准信。到最后,竟有七八个样本出来的。” 王夫人蹙眉道:“那日老爷身边是谁当值的?” 周瑞家的道:“这事儿我家那位也问过跟老爷的小厮头儿,一个个都说不知道。我家那位也不敢深究,一则那日乱,他们不知道也是有的。有两个虽说确是看到三爷到过老爷跟前,但那是正好撞上的,又没人在跟前亲耳听见说什么话,也不敢当证据拿来。再来,若是咱们问这事儿传到老爷的耳朵里,岂不给二爷惹不是么?因此我便打住了。” 王夫人点点头,叹道:“只能如此了。” 王夫人又道:“方才进来时你和谁说话呢?” 周瑞家的道:“是珍珠,正从太太这里出去。就说了两句,一段时日不见,这丫头出落地越发好了。” 王夫人笑道:“你可看岔了,这丫头模样虽不错,却是个木头脑袋,一点也不开窍,越大越如此。和她说了半日的话,竟让我费一日的神。” 周瑞家的心下暗奇,珍珠素来是个有心的,素日说话做事,妥帖稳当,可没有一点木的地方。欲要问王夫人,却又深知王夫人的脾气最是执拗的,但凡认定的,便谁也改不了了,自己贸然开口,不定就惹了她生气,就吃力不讨好了。何况这珍珠木还是傻,抑或是聪明绝顶,与她没什么关系,便只顺了王夫人的话说道:“是么,我竟没看出来。还是太太眼光好,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夫人叹道:“唉,我哪里眼光好,这么几年才看清呢!原还想抬举她……谁知她是个榆木疙瘩,好在话还没出口,不然岂不坏了大事?” 周瑞家的赔笑道:“太太说的很是。她即便不好,好丫头多的是,等过两日我就挑两个好丫头给二爷送去。” 王夫人道:“这事不可,如今人人都盯着宝玉呢,好好的换什么丫头,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不定有人拿了这个嚼舌头呢!暂等合适的机会吧!珍珠虽说木些,可伺候宝玉确是没话说的。” 周瑞家的道:“还是太太圣明慈善。” 王夫人含笑点点头。 此番对决,王夫人深觉珍珠此婢女虽忠厚老实,但也太过了,已到了“木”的地步,一点也不能体察上情。若要抬举她,还得考虑考察考验一番再定。 如此,珍珠再次暂时成功逃过一劫。 阿弥陀佛! 第五十一回 盛暑既过,凉秋已至。 宝玉的伤早已好全了,只是如今贾政不在家,又有贾母的话,他每日便不出门,只在园中厮混。那些丫头们天真烂漫,没个拘束,他便最爱与她们胡闹,倒也生出些不大不小的是非来,好在无甚大事,便都揭过不提了。 倒是探春偶感时气,病了几日,卧病在家。珍珠便劝宝玉常去看看她。宝玉嘴上答应着,转个身却又忘了。自头一日请医时去过后,见无甚大病,便没去过了。到底珍珠无法,想到探春可怜可叹,这日趁着天气好,便亲自到秋爽斋去看探春。 到了秋爽斋,果然阔朗清爽,不比怡红院的旖靡之气。探春已好多了,今日吃了药便在房中写字。 侍书忙让了进去,探春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道:“稀客稀客。” 珍珠福了福身,笑道:“三姑娘好!姑娘可好些了,我来看看姑娘。” 探春笑道:“好多了,不过是小毛病,哪里值当姐姐亲自来看。侍书,快上茶!”又让珍珠坐下。 珍珠知道这贾府的规矩,长辈或兄长身边伺候的有脸面的人,比别的伺候的人不同,做晚辈的必要给三分面子的,故探春这样客气,珍珠也不好推辞,依言在椅子上坐了,又吃了茶。方笑道:“姑娘身上不好,也该好生歇着才是,怎么又用起工来了?若是病又反复了,可怎么好?” 探春道:“我已好多了,不过是前些日子睡得不好,夜里吹了些风,就倒下了。偏侍书她们不懂事,这么点子病闹得人尽皆知,人人都来瞧我。倒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珍珠笑道:“姑娘身子强健,自然是好的,却也该保养才是。我虽不懂事,可听园子里那些嬷嬷们她们常念叨着,都说年轻时不知道保养,日后可要吃苦头的。她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说这话想来是有些道理的。姑娘虽比别的姑娘略强壮些,可到底还是单薄些的,不比我们胡打海摔惯了的。姑娘别嫌我啰嗦,我呀就是个话痨子,见了谁就有那么一车子的话要说的。”说罢不好意思地笑了。 探春叹道:“好姐姐,你放心,我不是糊涂人,真心假意,我还分得清。咱们这里的人……难为你这样想着我。”说道这里豁然一笑,嗔道:“嗐,不说这个了,二哥哥最近做什么呢,自前儿请大夫来那天他来过一回,就没来了。他竟是忙什么呢,也不来瞧瞧我?” 珍珠忙道:“姑娘还不知道二爷的,每日不过无事忙罢了。整日前前后后地蹿,我们寻人都要转半个园子呢!不过他总念叨着三姑娘呢,昨儿本说今儿要来看的,谁知今儿一早又被人叫出去了,竟就耽搁了。” 探春自小同宝玉一起被养在贾母跟前,哪里有不明白宝玉的性子的。自然是知道这不过是珍珠说的好听话罢了。况宝玉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倒也不生气,笑过便算了。又同珍珠闲说了几句话。珍珠便要告辞回去,探春道:“姐姐且站站,我有样东西你替我带去给二哥哥。”说罢至案前,提笔在一幅花笺上写起来。 珍珠便站着等她,顺便看着这秋爽斋里的摆设,其他倒也罢了。这探春不愧是以“字”出名,各处或摆或放或挂着各家名书字帖,篆行楷隶,各有特色,珍珠于此道上不通,险些看花了眼。 探春写好了花笺,见珍珠正抬头四处看墙上的字画,面上似有赞叹之意,心中不由一动,道:“珍珠姐姐懂字画么?” 珍珠回头不慌不忙地道:“姑娘笑话了,我哪里懂这些?不过看着好看罢了。我是想着宝二爷若有三姑娘十之一二得下工夫,老太太、老爷、太太就不知道有多欢喜了。” 探春赞道:“难得你有这样的想法,可见你是个不俗的。” 珍珠握住脸笑道:“姑娘快别夸我了,再夸我要羞死了。” 众人都笑了,侍书上来拉了珍珠的手道:“我们姑娘可不白夸人的,你既得了我们姑娘的夸,可要好好报答才是。” 珍珠笑道:“当然当然。” 又说笑一阵,方才拿了花笺告辞出来。 待出了秋爽斋,走得远了无人处,珍珠打开了那花笺看,只见那花笺上的字迹颇有风骨,不必黛玉的妩媚风流,宝钗的端庄大气,而是另有一股飒爽英气。再看内容是邀请宝玉开诗社的。珍珠抿嘴一叹,这探春三姑娘,真是个好的。只是可惜了没生就个男子之身。不然何苦在这小园子里拘着?为自身、又为母亲弟弟愁个没完。 回至怡红院,可巧宝玉竟在家,便将话回了,宝玉跌足大叹,道:“该死该死,竟忘了去看望三妹妹了。” 珍珠暗暗翻翻白眼,又将那花笺递与宝玉,道:“这是三姑娘给二爷的,也不知道写些什么。” 宝玉看了,不觉拍手笑道:“到底是三妹妹高雅,我这就去商议去。”于是便出门忘秋爽斋去。 众人连话也不及说,便不见了他的影子。碧痕刚倒上了茶来,才出来就没了人影,不由跺脚嗔道:“这是怎么说的,说是风就是雨!巴巴的使唤人家倒茶,人又走了。” 众人都笑了。 正说着,可巧偏有外面贾芸送了两盆白海棠花进来。 珍珠命人收了,看那花娇艳葱翠,不由想到在凤姐处的小红,这一段手帕奇缘也不知道后续如何。 麝月等人都来看那花,道:“这个芸二爷也真是的,这么两盆花还巴巴地叫送进来。” 珍珠笑道:“这正是他会做人呢,日后这芸二爷只怕不是个简单的。” 晴雯道:“你又成了那打卜算卦的了。” 众人都笑了,又问宝玉去哪里了。小丫头道:“二爷在三姑娘那里呢,还有林姑娘,宝姑娘,大奶奶,说是商议着什么做诗呢!” 珍珠道:“是么。”想了一回,便叫了两个婆子将这两盆白海棠花送到探春屋子里去。 晴雯道:“这是做什么?” 珍珠笑道:“我听说他们作诗都是说那些花啊草的,正巧来了这两盆花儿,不如就拿去给他们作诗。” 众人都道:“还是你有心。” 婆子将花儿搬到了秋爽斋,宝玉等人正商议好了各自的别号。见送来的两盆花,都笑道:“好别致的海棠花,这是哪里来的。” 珍珠与众人问了好,笑道:“才刚外面芸二爷送来的,还有一张帖子。本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两盆花,但我听说二爷和姑娘们要作诗,这作诗可不是要颂什么花儿草儿的,便想着这个正好,就叫她们抬来。”又看众人问道,“可合适么?” 众人都笑了,道:“我们正不知这一社开什么呢,可巧就来了。这是雪中送炭了!” 珍珠笑道:“那感情好。”待宝玉看了贾芸的帖子,便告辞要回去,众人哪里肯放。黛玉也拉住她不放:“好姐姐,你坐着陪我说说话吧!” 珍珠笑道:“姑娘们作诗呢,我又不懂,坐这里倒是碍了姑娘们的眼,若是害得姑娘们才气竭了,作不出诗来或是输了,岂不是我的罪过。”众人听了都笑道:“还说你不懂,连这个也知道呢,可不许走了。” 黛玉笑道:“什么诗不诗的,我们不过做着玩的,当什么大事来做,生生让人笑话死。我好些日子没见姐姐了,在一块儿说说话吧!” 珍珠无法,只得坐下,陪黛玉看秋景聊闲话。 那里迎春又令丫头点了一支“梦甜香”,以香烬为限,到时未完者便要受罚。 宝玉抓耳挠腮,又看黛玉没事人一般,只和珍珠坐那里说话,宝玉又要想自己的,又要担心她慢了,越发忙乱了,连珍珠都看的不住摇头叹息。 一时众人都好了,便要评个优劣。一一品了诗,都道黛玉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首为上。 黛玉浑不在意,李纨笑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宝玉心中觉得不妥,但众人都不再说话,便也不语。及至说到自己这首须压尾,也无话说,到底压不住话,说道:“蘅潇二首不如再斟酌些。”宝钗只做没听到。 珍珠虽不懂诗,但心底也觉得黛玉的好些。且宝钗的那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一句,似有些赞己贬黛的感觉。“淡极”说的可不就是她自己朴素端庄,不以粉花饰物为重,极有女子之德么?至于“愁多”便是讽黛玉了。 这诗里的意思,连珍珠都听出来了,除了宝玉那个呆头鹅,别的人只怕都知道了。可李纨和探春偏说宝钗之诗为首,实在是有些强拗的。可又让人挑不出大错来,毕竟这诗辞品评只在个人感觉,“风流别致”、“含蓄浑厚”不过是两种不同的风格罢了。 不过细想一想,李纨与探春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李纨是贾珠之妻,贾珠早逝,她与贾兰母子二人不得王夫人喜欢,贾母虽多方维护,但终究王夫人才是她的正经婆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又是独善其身惯了的,自然要做个顺水人情给宝钗这个王夫人心爱的外甥女儿,让她在众人面前赢过黛玉。 探春因上次宝玉挨打的事心中多有烦恼,在王夫人面前也得了不少冷眼,前一阵还因此病了一场,如今好了,怎么能不给宝钗面子从而讨好王夫人? 如此想来,倒说得过去了。 珍珠想罢,看看黛玉,面上似叹非叹,似笑非笑,只做不知,珍珠却不由暗暗叹一声。 黛玉倒是先看见了,笑道:“姐姐怎么了?” 珍珠道:“没什么,只是方才看见那边两只大雁聒噪的很,就看住了。”黛玉抿嘴一笑,拉了珍珠只在廊下说笑。众人正兴高采烈品评其他的诗,也都不理论。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总是感觉很压抑啊! 今天妇女节啊,看今日能不能再补一章…… 第五十二回 因说宝钗的诗得了头筹,便要做个东道。因见园中桂花开的好,便干脆请了贾母王夫人等人赏桂花。黛玉笑道:“既有的白吃的饭,做什么不吃,宝姐姐既要做东,我是一定去的。”众人都笑了,道:“倒是她淘气!” 珍珠正将茶递给黛玉,此时笑道:“你们怎么忘了一个人了?” 宝玉道:“谁?” 珍珠叹道:“云姑娘也是最爱热闹的,你们竟都忘了不成?” 宝玉跌足大叹:“怎么竟忘了她了?该死该死!” 众人都笑道:“她若知道咱们作诗,这会子不知道该急得什么样了。” 宝玉道:“我这就请老太太打发人去接她来。” 宝钗笑对珍珠道:“到底是你有心,倒时时刻刻记挂着她。她平日里也总念着你,也不算白伺候了她一场。”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珍珠听的心里不自在。这是在说她这个丫头不该管主子的事么?拉扯了史湘云来抢她的风头么?便脸上淡淡的,道:“宝姑娘谬赞了。” 众人都不在意,笑笑就过了。 晚间宝玉便和贾母说起此事,次日一早,贾母果然派人去接湘云。 但直到了午时光景,湘云才到。先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请了安,方往园子里来。头一件先至怡红院,众姐妹听说了,也都往这里来。 湘云最是爽朗爱热闹的,进了门便笑道:“你们作诗也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她们倒也罢了,爱哥哥也不记得我。” 宝玉面上一红,很是不好意思,赔笑道:“我昨儿只觉得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了珍珠提起来,我就立马逼着老太太去接你了。” 湘云听说,便搂了珍珠的脖子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姐,总想着我,不像那些没良心的,有热闹也不叫我。”说着白了宝玉一眼。 宝玉越发不好意思起来,道:“昨儿宝姐姐夺了魁,今儿要做个东道正式开社呢!等会儿我好好敬你几钟,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湘云却不理他,只看众人笑道:“你们做的什么诗,可满了人了?若没满,我虽不通,却也可绉两句的。若满了人了,也请容我入社与你们扫地焚香。” 众人都笑了,宝玉也没在意,只笑道:“还是这么着。”众人便将诗韵告诉她,湘云听了心中早有所成,一面说,一面便写将下来。众人看了,都赞叹不已,又热热闹闹评起昨儿众人所做的诗来。 珍珠在一旁看着,心中只觉得欢喜。 诗文之中无嫌隙,这话虽说并不全对,但此时的他们却是最简单最平和也是最欢喜的。 只是这样的日子不长久,也难怪黛玉总是喜散不喜聚。聚时总需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晴雯看她这样呆呆的,便推她一把,道:“你发什么呆?” 珍珠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姑娘们这样儿,你瞧着可像不像一幅画儿?” 晴雯看一回,见众人的模样,可不就是这样的,不由也笑道:“可真是呢!不过你可错了,这比画儿还好看呢,咱们家这些姑娘,可往哪里寻去?” 珍珠叹一声,这样好的姑娘们,无论哪个都是拔尖的,日后却都落得那样凄凉的下场,可不叫人更觉心酸呢? 她这里暗自感伤,那里宝玉等人如何知道她的心思,说笑完了,又至上房与贾母面前凑趣说笑,晚间,湘云便同黛玉一同回潇湘馆歇息。 次日,天朗气清,倒是个好时节。宝钗果然叫人整治了极妥帖的酒席来,在藕香榭的亭子里摆下酒席,又蒸上极香肥的大螃蟹来。众人说说笑笑,倒也热闹。珍珠便被鸳鸯平儿紫鹃等拉着一起坐了一席。那螃蟹极肥,蟹壳足有拳头大,倒难为能在这里看到这么大的螃蟹,珍珠也爱这个,但嫌吃地麻烦,也吃不起,如今不吃白不吃,何苦替人省钱,便也不客气地吃起来。 贾母等人不敢多吃,做了一会子便回去了,宝钗等送到门上方回。而后众人便商议起做诗来。 珍珠等人便在亭子外面凳上坐了,紫鹃、侍书、翠缕、侍书、入画、莺儿等人,或站或坐,或说或笑,倒也自在。 紫鹃同珍珠在花荫底下坐着,细瞧了瞧珍珠的脸色,道:“近日你是怎么了,我瞧着倒是清减了许多了,二爷那里不好伺候么?” 珍珠道:“宝二爷你还不知道么,素来是个泥性的好人,从没有大声说话的时候,哪里会不好伺候的。只是我近来身上不大好……” 紫鹃嗔道:“你同我还扯谎呢!” 珍珠笑笑不语,道:“你们姑娘我看着近来气色好多了,可有什么喜事么?” 紫鹃笑道:“可不是么,你说的那个燕窝粥果然养身子,我每日看着她吃,近来病得也少了,再有南边林老爷常有信来,次次总是厚厚的一封,他父女两个竟似有说不完的话。每次接了信就高兴地什么似的。只是……”忍不住蹙了眉。 珍珠道:“怎么了?” 紫鹃叹道:“咱们这里哪里是能长住的地方,上上下下,没一个好相与的。她又是个心思灵透的,什么事不明白?只是如今什么事儿这么混着,没说开,她也装糊涂,总是避讳着呢!好在我听她说起林老爷的信时,那话里也没那个意思。到底她的事还有林老爷做主呢!老太太也越不过去,我好歹放了些心。不然……就是真的……说句不好听的,老太太毕竟隔了一层,年纪也大了,又你能护得了她多久……” 珍珠惊讶一回,而后看着紫鹃笑道:“林姑娘能有你这么个人在身边也是她的福气了。” 紫鹃面上一红,道:“你又说这个了,姑娘可是常说起你呢,一开口就总是夸的。她可不常赞人呢,若我是不明白的,可要气死了。” 珍珠笑道:“这看不出你竟这般小气的?连你姑娘夸我两句也不成。” 紫鹃笑道:“这是说你好呢,你就会歪扯。” 珍珠道:“不歪扯,我是替你担心,林姑娘日后定是要回家去的。你可怎么办才好?是要跟了去还是留在这里?” 一句话说得紫鹃红了眼圈儿,又恐人看见,忙侧身过去将眼角的泪抿了,叹道:“你说的正是我愁的,我是这里的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在这里的,日后若林姑娘真回去了。我若不跟了去,岂不辜负了姑娘待我的心?可若跟了去,我家人怎么办,实在不好两全。” 珍珠叹一口气,道:“这事儿却是难为的。只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法子的。” 紫鹃叹道:“希望这么着吧!我们都是这里的,身家都在上面的手里捏着呢,又能如何呢?” 珍珠道:“万事由人不由天,总要试试才好,不然岂不一辈子都撂在这里了?” 紫鹃奇道:“怎么说起这个来?”说罢倏然一惊,道,“难不成你竟是想出去?”呆了一回,复又笑道:“这事儿放别人身上倒是怪事,放你身上却也不奇怪了。” 珍珠抿嘴一笑,道:“这是什么话,我竟是怪物不成?” 紫鹃道:“怎么不是怪物?这园子里活儿轻巧,外面的丫头们莫不是卯足劲想往里面来呢!再说宝二爷身边的大丫头,那可是园子里那么些丫头做梦都想要的位子,日后指不定就是……偏你这么不稀罕,还想着出去,莫不是怪物,那便是傻子了。” 珍珠叹道:“什么好位子,不过还是伺候人的丫头罢了。谁稀罕谁拿去,我只想回家去……”说着不由把眼圈给红了。 紫鹃忙推她笑道:“快别如此,说两句,你就这样,别人见了,还不说是我抢你螃蟹吃把你气哭了?” 珍珠扑哧一笑,抿去了泪痕。 紫鹃又道:“我自小在这里,也见了不少了。你不是这里的,是可以赎出去的。只是咱们府里的丫头比那小门小户的丫头还来的呢,进来的少有想出去的。若真是家里来人要赎出去,也不是没有。只是少的很。这几年,竟没一个呢!前些年出去的一个是求了老太太,老太太一时高兴,不但身价银子没要她,还赏了些银子。” 珍珠喜道:“这便好,若有例,就更好说了。你知道我如今家里已经起来了,我在这里也攒了些银子,倒不愁这个。” 紫鹃道:“这些不过是小事。最要紧的还是上头肯放你才是。” 珍珠叹道:“我正愁这个呢!” 紫鹃扑哧一声笑道:“好没脸的丫头,真当自己是天仙不成,那么些人,少你一个竟就不成了?” 珍珠面上一红,啐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偏来打趣。” 紫鹃忙笑道:“好姐姐,我说着顽的,你别恼才是。”又忙告饶,珍珠方喜笑颜开。 紫鹃又道:“你这事儿,说容易也不容易,说不容易,却也容易。” 珍珠蹙了眉,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急的这样,你还打起玄机来了。” 紫鹃叹道:“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你不过是个丫头,若说要赎身出去,不过是小事,这府里可要脸面装慈悲呢,你家里人来了,千求万告的,还能不让你出去一家团聚不成?只是你若是个寻常丫头也就罢了,偏你如今却是宝二爷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连老太太、太太都看重呢!我也常听她们夸你做事稳重,放在宝二爷身边最是稳妥不过了。宝二爷又是老太太、太太的心头肉,好容易得一个妥当人放在他身边,哪里能轻易放出去的?你当初卖的又是死契。况平日里的话说起来,也有日后长久把你放在宝二爷房里的意思。若真是这样,你家便是有十倍的银子求进来,可若是里面不放也是难的。” 珍珠听到了这里,面上不由一白,眼泪不由落了下来。 紫鹃看她这样,忙道:“你也不用急,这事儿也还不到这个地步。咱们园子里最多的就是丫头了,你还当自己就是个无人可取代的了?况宝二爷还小呢,就算要办,也要正经成亲之后的事儿,如今离这个也还远着呢!咱们好好筹划筹划,也是易成的。” 珍珠忙道:“好妹妹,我心理乱的很,实在没个法子了。有时候想想真恨不得犯个错儿,撵出去了才好。” 紫鹃急忙正色道:“我的姐姐,你个明白人,怎么如今竟糊涂起来了?万不得生这样的念头。这样的人家,外面多少人盯着看呢,便是飞出个苍蝇也得死死盯着呢,若是好好的撵出去,你脸面还要不要了?金钏儿的事可就在眼前呢,你还想和她一样不成?” 珍珠道:“你别急,我不过说说。我又不傻,我回了家还要过日子呢,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紫鹃叹道:“唉,想来就是往常说的‘当局者迷’了。快别哭了,若叫人看见,可不好。” 珍珠忙拭了泪,静静听着。 却听紫鹃道:“你如今不妨将你们那里的几个好丫头调/教起来,抬一抬她们来压你的风头。再有便是老太太那里和琏二奶奶那里,须得想个辙才好。老太太倒还好,最是慈善不过的,鸳鸯和你最好,咱们和她说说,她没有不帮忙的。还有,琏二奶奶最得老太太的喜欢,她嘴巴又伶俐。咱们寻一个老太太高兴的日子,将话回了,琏二奶奶再敲敲边鼓,没有不成的。老太太若真应了,当了大家伙儿的面,太太还能驳了她不成?这事儿自然就成了。” 珍珠一听,笑道:“这主意果然好,又简单又好,我怎么就没想到?竟白操那么多的心了。” 紫鹃笑道:“你是因自己的事糊涂了。不然怎能想不到的?只是这时机却需寻好,不然若是老太太不能一口应下的,想要再说,可就难了。而且琏二奶奶那里,咱们虽有平儿帮腔,但她那主子没有好处却不会动一指甲呢,咱们好歹想个法子让她不会置身事外才是。即便不能帮忙,也得不使坏才好。她那张嘴啊,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她若在老太太那里说一句使不得,可就完了。” 珍珠点点头,感激不尽,自己先前急着想出去,又一个人瞎想,却是想太多也想糊涂了,反倒化简为繁了。倒亏了紫鹃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正要再说,却见莺儿等人过来笑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呢,只叽叽咕咕说话,也不理我们。” 珍珠紫鹃忙笑道:“没说什么,只聊两句罢了。”便起身过去,同众人说笑。 哪里宝玉等人作诗已毕,又评出个优劣等次,吃酒令罚,方才散了席。自有丫头婆子收拾了残席,不提。 这里众人便又至贾母上房去请安去。珍珠因见粉蓝宽边袄儿的袖子上沾了些污渍,便回房中换了衣裳。碧痕等见了她,便将一两件芥末小事回了。珍珠正要出来,却见麝月拉住她,悄悄儿说道:“姐姐,你可知咱们的月钱为何到今儿还没发?” 珍珠想了一会儿,奇道:“是了,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发,这几日忙,我竟忘了。” 碧痕冷笑道:“珍珠姐姐是大忙人,哪里想得到这些小事儿。”众人都尴尬,珍珠只做没听到,心下想一回,怕是那凤姐拿了这钱出去放了,里面一时接不上,便耽搁了放月钱。 于是便笑道:“我昨儿听平儿说了,听说外面似是有什么事儿的,具体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横竖过两日就会放了。你若急着用钱,我那里还有些,先拿去使了就是了。等得空见了二奶奶平儿,我问问。” 麝月忙摆手笑道:“并没有的事,只是到今儿了还没放月钱,有些奇怪。二奶奶整日忙上忙下,有些耽搁也是有的,哪里能那这事儿麻烦她,姐姐不必问了。我也没处使钱呢!” 碧痕一翻白眼,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可又不敢说话,只嘟嘟囔囔说不出。珍珠也不看她,只往外去。 到了贾母上房,悄悄儿从后面进去,却见房中正热闹呢!众姐妹坐在两旁椅子上,中间地上坐了一位粗布麻衣的老婆子,衣裳虽旧差些,却是干干净净的。众人正听她说话呢。 珍珠心中一动,却悄悄问旁边的琥珀道:“这人是谁,怎么我回去一趟就冒出这个么个人来?” 琥珀笑道:“你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刘姥姥,好像是太太哪门子远亲,上次打秋风来过了。如今又来了,二奶奶就叫住一夜再走。偏老太太听见了,就说叫来见见。倒是个有趣的。” 珍珠听了,便拿眼去看那刘姥姥,却见她不胖不瘦,面相普通却朴实,头发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戴这一条棕灰色抹额。言语虽粗,但有条有理,都是些园中众人没听过的。倒将众人的好奇心都给提了起来。连贾母王夫人等都听住了。 难怪能上门打秋风成工力,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 这年头的秋风可不是那么好打滴! 尤其是贾府王夫人的秋风! 咳咳! 珍珠忙低了头笑,旁边的琥珀等人都听刘姥姥说话,倒都不理论。 果然到贾母留了刘姥姥住下,又说好次日一处逛园子。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起来,珍珠想赎身是不是被我想太难了?贾府不缺丫头,大观园也不缺丫头。她出去了,多的是好丫头给贾宝玉使唤的。还能留下好岗位给她们竞争,多好啊! 所以如今的任务就是怎么寻个好时机,又拉拢凤姐能帮这个忙才好。 嗯,就是这样! 珍珠出府已经看到曙光了! 加油! 第五十三回 到晚间时,宝玉回至房中便坐卧不安,珍珠看了,便道:“二爷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宝玉道:“咱们这里可还有钱么?” 众人听了都一愣,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么?二爷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珍珠奇道:“钱自然是有的,二爷的月钱都收着放在桌子那边的小屉子里没用呢,不过二爷要钱作什么?” 宝玉不说话,只往那边开屉子看,却见屉子里放着许多散碎银子。他也不认识多少,便一手抓了一把,随手放进一个荷包里装了,道:“打发人给培茗送去。” 珍珠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院门早关了。二爷有要紧事这样着急的?不如且先说说,若果真要紧的很,我们就打发人去求太太和琏二奶奶开院门出去就是了。” 宝玉听了这话,不由泄了气,道:“我竟忘了这个。” 众人越发好奇起来,道:“到底是什么事,这样要紧的?” 宝玉呆一呆,道:“今儿那刘姥姥说的那庙,我想着,叫培茗去修一修。” 众人都不知道,唯有珍珠白日曾在上房听刘姥姥说的,便明白了是哪段公案,不觉失笑,这个宝玉,该说他什么好呢? 当下便道:“二爷,那是刘姥姥胡诌了哄老太太顽呢,你也信。” 宝玉道:“她说的有名有信的,而且连地方也清楚明白。哪里是哄人的?” 珍珠又好气又好笑,便将刘姥姥诌的那段雪下抽柴火的话都说与众人知道。众人听了也不觉失笑道:“原来如此,二爷也太较真了。那老婆子胡诌乱说的,当不得真的。”珍珠笑道:“这不过是那刘姥姥没话说了编出来的,哪里有什么老爷给未出嫁就病逝的小姐塑庙的礼?便是真疼女儿的人,又怎会将小姐的容貌塑了给人看的?那岂不是玷污了那个小姐了么?二爷素来都是最疼女孩儿家的,怎么今日就糊涂起来了?” 众人也都称是,宝玉听了心中甚不自在,却又一句也辩驳不得,只好气恼着睡去了。众人说笑一阵,知道他犯了脾气,若是越说,只怕越来了劲,便都住言不语了。服侍着宝玉睡下后,便各自回去歇着了。 次日起来,宝玉便拿了钱要出门,珍珠明白,却忙拦住,道:“二爷若真要打发培茗去,也使得,只是不必拿那么些银子去。这么些银子,只怕再盖一座庙也够了。若是真要修庙,只要几百钱就成了。” 宝玉听了,自知自己在银钱上是糊涂的,便将荷包放下,另拿了珍珠与他准备的几百钱往二门上寻培茗去。 晴雯看了宝玉去了,问道:“你怎么不劝着二爷一些?” 珍珠道:“我劝有用的话,天上就下金子了。咱们这位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最爱干这些事儿的。若是真拦了他不让去,只怕连饭也吃不香呢!倒不如让他乱撞去,真见识了才知道真假,不然岂不总不信?一直惦记着,指不定还闹出什么事来呢!” 晴雯听了若有所思,点头不语。 果然好半日后宝玉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晴雯和碧痕秋纹等人笑问他可见着那位小姐的庙了,宝玉脸上便讪讪的,只道:“刘姥姥年岁大了,说不清地方,培茗没寻着呢!”众人心知肚明,只做不知,一阵哄笑后,倒也岔过了。 又说里面贾母却正高兴,带了刘姥姥一处一处地逛园子,众人见了贾母高兴,便也都来凑趣。乌压压一群人,一路走过去。 那刘姥姥也是个奇人,言语虽拙,但却哄得贾母高高兴兴的,倒把一个园子逛了大半了。 珍珠无事,便在怡红院中并未出去。直到午膳时分,听到那边传来话说午膳已经摆在了缀锦楼,便同了晴雯等人赶上来伺候。到了沁芳亭边的拐角上,晴雯因转头正和珍珠说话,不提防被一个小丫头冲出来碰了一下子,险些跌倒。晴雯竖起眉头,骂道:“小蹄子,做什么呢,好好的,跑什么?” 那小丫头不过十来岁,自是认识晴雯的,当下慌了手脚,忙告饶道:“好姐姐,再不敢了,可饶了我吧!” 晴雯并未伤着哪里,只是踉跄了一下,不过吓一跳罢了,但心中难免不快,不由竖起了眉头。珍珠看了一回便道:“小心着吧,好险你撞着的是你晴雯姐姐,若是别人,可怎么样?我们倒也罢了,你这么毛毛糙糙的,若真冲撞了什么人,可就是大事了,况今儿还有客在呢,难不成你要客人觉着咱们家都是这样没个规矩的?” 晴雯本欲再骂,见珍珠这样说,到底不好开口了,训了小丫头几句,问明了原因,只好罢了。原来那小丫头是园子里洒扫的一个小丫头,被李纨打发了那边传话,便跑得急了些。 珍珠听了便道:“既如此,你便该早说才是。反倒同我们再这里耽搁了,快去吧!” 小丫头忙道谢去了。 晴雯便嗔道:“你就爱这样做好人。” 珍珠一指轻点晴雯的额头道:“你呀,这么吓她做什么?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味了。你也去园子里听听,都说你什么呢!” 晴雯道:“谁爱说谁说去,我就这样,她们还能编排出什么好听的来。我倒要听听!” 珍珠叹道:“还是这么个脾气,总有一天你吃了这个苦头才知道后悔呢!听我一句,把这脾气也改一改,总这么着,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晴雯道:“我记着了,还不成么?老太太那里该开饭了,快走吧!” 说着拉了珍珠就走。珍珠拗她不过,也知她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心中叹一口气,也只好罢了。 待急急走来,到了缀锦楼,却已晚了。珍珠晴雯才进了门,却听那里刘姥姥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众人先是一愣,次后俱都大笑起来。珍珠亦是失笑,只是复一想,觉得太过刻薄,便极力忍了,众人却哪里想得到这些,仍旧笑个不停。 好容易笑住了,众人便知此是凤姐儿闹的,贾母嗔道:“凤丫头个促狭的,可不许欺负人家老实。”珍珠站在边上,便上前将一双乌木镶银箸换下刘姥姥的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箸,道:“姥姥,这个沉,不趁手,用这个吧!” 刘姥姥忙接过,又笑道:“谢谢姑娘!”言语之间豁达开朗,并未有被人捉弄的苦楚,有的只是平和。 珍珠心中一动,这位刘姥姥才是真正的人生智者。 人生多苦难,谁人能一帆风顺?端看人的活法如何罢了! 珍珠不由对那刘姥姥生出些亲切敬佩之意来,只是面上不好带出,只含笑以对。 那刘姥姥却多看了珍珠两眼,眼中似有诧异之色。珍珠不觉奇怪,只是此时不好说话,便退下了。众人都未注意,倒都不理论。 一时吃毕了席,众人都散了。鸳鸯便拉了珍珠一同说话。 珍珠便道:“你也太促狭了,她一个老婆子,又老实厚道,这么大年纪了,你打趣她做什么?” 鸳鸯叹道:“说到这个我也后悔呢,这原是二奶奶想出来的主意,她既说了,我也不好驳的。况方才只想着怎么让这刘姥姥说个笑话让老太太高兴。只是没想到她这样认真,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这原是我想得不妥帖,等会儿我亲自向刘姥姥陪不是。” 珍珠看她这样,倒笑起来,又说了几句,便道:“这两日我想告个假回家去住两天。” 鸳鸯奇道:“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珍珠道:“难不成定要有事才能回家么?” 鸳鸯侧首笑道:“怎么不是,她们出去都是除非自己病得半死不活被赶出去,不然就是死了老子娘了,不然谁要回去?” 珍珠听了不由失笑,道:“越发贫嘴了!莫不是常和琏二奶奶在一处伺候老太太,也学了她的伶牙利齿了?”鸳鸯笑道:“你少打岔!你要回去几日是无妨的,只是总得说个缘由才好,不然她们也有可嚼舌头的话柄,我也不好替你说话。” 珍珠便笑着拉她道:“好姐姐,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些想我娘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离上回我家去的时候,都好几个月了。还有我哥哥,这么大人了还不说媳妇儿,我娘上回还等着我回去劝他呢!好姐姐,你就帮我一帮吧!”说着便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 鸳鸯叹道:“哎哟,好了好了,别揉搓我了,我应了还不成么,等刘姥姥走了,我就替你说。这么大人了,还总这样撒娇。若她们见了,谁能想到你平日老成的样子呢?” 珍珠听了不由笑道:“好姐姐,多谢多谢!我一定叫我哥哥多做些养颜丸带来谢你!” 鸳鸯啐道:“呸,谁稀罕!” 珍珠抿嘴笑道:“是,姐姐哪里稀罕这些东西,不过是我的一点小孝敬罢了!” 鸳鸯也忍不住笑了,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哥哥比你大好几岁呢,怎么这么大了,还没说亲事?不是说你们家如今已好多了么?” 珍珠听了这话,不由红了眼圈儿,泪珠儿忍不住就滚了下来,鸳鸯见了不由慌了手脚,道:“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就哭起来?” 这里珍珠叹道:“这事儿也与我有些干系。” 鸳鸯奇道:“这话怎么说的?” 珍珠叹道:“那年我们家过不下去了,实在没法子了,我就卖到了这里。我哥哥自小同我最好,也最疼我。见我这样,只恨不得卖的是他才好。他是个男子,自不同我们的。打小他志向就高,不怕你笑话,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本想着让他读书,日后也能光宗耀祖,只是后来被我们家给耽误了。后来我们家起来了,他生得也好,便有不少的媒人上门来说亲,我娘也看中了一些,只是他都给推了。我们原以为不过是他眼界高罢了,只是一个两个都如此。倒让我们疑了心。再三追问他,方才知道,那年他竟发下誓言,说……”说到这里,泪珠不由滚落越发快了,一下子便湿了半块帕子。 鸳鸯忙道:“说的什么?” 珍珠道:“他说……若我不能出去一家团聚,他便一日不娶亲!” 鸳鸯听了这话,不由发怔,半晌方道:“想不到……” 珍珠苦笑道:“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劝了几回,都不中用。我娘又心疼我,又着急我哥哥的事,倒是病了几场。” 鸳鸯点点头道:“她做娘的,左右不得,自然是心急的。”说罢,点点头,对着珍珠道:“罢了,你说了一车的话,你的心事,我哪里还能不明白呢?你只放心吧,但凡我能尽十分力的,绝不会只尽九分的。总有法子叫你如愿的。” 珍珠喜不自禁,便又将紫鹃的话捡要紧的说了,鸳鸯听了点点头,笑叹道:“这主意妥当的很。倒没想到,紫鹃这丫头跟了林姑娘,是越发出息了。平日里我竟小看了她。” 两人一面说,正巧那边一个丫头走来说:“老太太那里找鸳鸯姐姐呢!” 鸳鸯答应着,使个眼色与珍珠,珍珠会意,二人便只做无事闲聊一般往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心情还是抑郁,每晚睡觉都睡不好,总做梦。连累写文的思路都断了,唉…… 第五十四回 又说贾母等人此时已到了栊翠庵中,妙玉迎了出来。珍珠还是第一次见妙玉,不由细细打量起来。只见她不过十**岁年纪,进退之间自有一股高傲出尘之气,但不知是否真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若光论相貌,只怕比宝钗湘云之流也不差什么的,但那股子清高之气却将那如花美貌生生减了一半。而最让珍珠觉得有趣的是她看宝玉的眼神,那可不似一个出家人的眼神。 就这点,珍珠便对她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你若心在红尘,又何必出家?既已出家,便不该惦记红尘。 况她的清高之气不同于黛玉,黛玉之清高是有谨小慎微之意,知音难寻,只好孤芳自赏的无奈;而妙玉则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的高傲,又带些“世人皆下品,唯有她最高”的居高临下,实在难让人喜欢。 既有此念,珍珠便不理她,只把心思放在同姐妹们说笑上,待一回,贾母便要回去,众人同了出来。珍珠看时,黛玉宝钗正从那边出来,后面宝玉不知在那里同妙玉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妙玉露出了同贾母说话后的第一个笑容,珍珠不由一怔。 出了山门,正巧黛玉走到边上,珍珠便笑问道:“姑娘方才哪里去了,竟没见着姑娘。” 黛玉还未说话,便听宝玉笑道:“我们去妙玉师傅那里去吃体己茶去了,可好的很。我竟没吃过这样好的茶,也只她那样的人物才能得的。”言语之间不由有些痴了。 黛玉便有些不喜,不由蹙了眉。宝钗看见便笑道:“妙玉虽孤僻些,倒是泡得一手好茶,真是想不到。” 宝玉如得知音,笑道:“可不是么!素日你们总说她孤僻,如今看来不过是谣言罢了。” 黛玉听了愈发懒怠说话,只勉强道:“谣言不谣言的,不过都是人传出来的,真真假假的,都有呢!”宝玉点点头笑道:“林妹妹说的是。” 宝钗却笑道:“这个妙玉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我看她僧不僧俗不俗的,也忒怪异了。那里的东西我看着竟比你们府里的还好些呢!那一套茶具,便是寻遍整个京城,也难得寻见的。偏她只当普通杯子用了。真真怪哉!”言笑间,不由地点头赞叹。 黛玉冷笑一声,道:“我不过是俗人罢了,哪里看得明白什么值不值得。这妙玉其他的倒罢了,只这一样却对我胃口——茶具就是茶具,不过就是喝茶的东西罢了,人既做了它来,就是要用它吃茶的。难不成是让它当花瓶的?不过是个茶具罢了,若是把它当什么好东西藏在哪里,那才是笑话呢!” 说罢,转身便去了。珍珠只抿着嘴笑,恍若没听到一般,看着四周的风景。宝钗在那里只作不明白,宝玉却讪讪地道:“宝姐姐别生气,林妹妹说着玩呢!” 宝钗原还罢了,听了宝玉的话,却是恼了三分——我与林丫头纷争,与你何干?她又是你的谁,值得你来与我赔不是?难不成她就比我与你近些不成?想到此处,心中不由生了些酸意,冷笑道:“你们兄妹情深,何必来说我的?”说罢,也不理宝玉,转身就走。宝玉好生没趣,将手里的成窑盅子交给小丫头,道:“明儿刘姥姥回家去时给她带去吧。”小丫头答应着,宝玉便往前头去。 一时又有人送上些点心攒盒来,贾母便命众人各自分了,自己只带了鸳鸯等人歇息一回去。她既出去,王夫人薛姨太太等人也都各自散了。众丫头也都送快起来,各自寻了好的姐妹一处说笑顽闹。 不想那板儿因不见了刘姥姥,哭闹起来,众人方才想到刘姥姥去如厕竟去了好半日了。众人只顾自己玩笑,都以为只一时会回来,又想着有人跟着,便都不注意,不想竟已半日了,不由都有些奇怪,笑道:“别是吃醉了,掉进茅厕里了吧?”因叫两个婆子去刘姥姥方才呆的地方去寻,回来说没有。 众人不由都有些慌神,别的倒不怕,人总归是在园子里,出不去的。只是恐贾母起来说她们不顾待客,只顾自己顽闹;兼这园子太大,又是山又是水的,别绊着什么才好,便叫众丫头都去寻寻。 珍珠想一回,便也不说话,只一路往怡红院去。进了院门,却见鸦雀无声,唤了几声,竟一个人也没有,想来趁人不在,那些婆子丫头们都去顽去了。珍珠便进了房门,过了槅子,就听见里面鼾声如雷。待再进来,只闻得满屋酒气酸腐之气,那刘姥姥在宝玉那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珍珠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这刘姥姥可真厉害,这么大的园子,就数宝玉这里最豪华舒适,可巧她就进了宝玉的屋子,还睡地天昏地暗。不知道宝玉若是知道,会如何呢? 想想宝玉知道后可能会出现的场景,珍珠觉得还是算了吧,这宝贝蛋儿发起痴来,可不是顽的,遭殃的可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这事儿,还是瞒下的好。 珍珠一面想,一面忙去推她唤她。那刘姥姥正睡得香甜,正做美梦呢,不想被人推醒,一睁眼看见珍珠,不由惊得将那美梦给抛到瓜哇国去了,连忙爬起来道:“好姑娘,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吃醉了,一时糊涂了……我该死该死!” 珍珠忙拉了她道:“姥姥别慌,有我呢!”便开了窗子,支起窗纱,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又开箱子拿出一条宝蓝色锦地绉里绸床单子将床上的单子换下,被子也换了条绉缎面的杏红蝙蝠穿花的薄被。 刘姥姥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一面细细地看珍珠收拾整齐,一面又暗自惭愧怎么一吃酒就糊涂起来了?好在不曾呕吐。那百合香气味宜人,不一会儿,那酒气便散了不少。珍珠也不不叫人,收拾好后,便请刘姥姥一同出去至自己房中坐了,又泡了盏浓浓的酽茶来与她吃。 刘姥姥感激不尽,又羞又愧道:“姑娘别笑话,我吃醉了,就糊涂起来了。” 珍珠笑道:“姥姥放心,只是一会儿回去和她们说起来,只说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风一吹才醒了。不想迷了路,绕到了这里,碰见我才回去的。” 刘姥姥哪里不明白,道:“好姑娘,多谢你呢!若不是姑娘,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珍珠笑道:“无妨的。” 刘姥姥又问道:“这是哪位小姐的绣房,竟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一样。”珍珠抿嘴一笑,道:“你看像谁的屋子?” 刘姥姥道:“我看这里的摆设这样好,比别处的都要好呢,定是老太太最疼的姑娘的屋子吧!” 珍珠忍不住笑道:“姥姥猜对了一半儿,虽是老太太最疼的,只是不是姑娘的,是宝二爷的屋子呢。” 刘姥姥摆手笑道:“姑娘哄我呢,这屋子哪里是个爷的屋子,那些装扮不都是姑娘们的么?又是红又是绿,满屋香喷喷的,还有插的这许多的鲜花儿,再有,那书架子上连书都没有几部,哪里像是爷们的屋子?” 珍珠扑哧一笑,刘姥姥,您老真相了!好容易忍住了,方道:“姥姥,这真是宝二爷的屋子,好好的,我哄你做什么?” 刘姥姥听她不像说假,方有些信了,虽吃了浓茶,酒却未醒透,不由咋咋舌,好半晌方道:“真真奇怪了,这宝二爷的屋子竟比小姐的卧房还精致,那林姑娘的屋子竟又似个哥儿的屋子。还有那个什么雪姑娘的屋子,又似个寡……咳咳,老婆子胡言乱语,姑娘当我放屁吧!” 珍珠听了越发忍俊不禁,忙忍住笑正色道:“姥姥,这话可不许和人说了,这会子姥姥是吃醉了酒还没醒了。我就当没听见呢!” 刘姥姥感激不尽,又觉自己老糊涂了,吃了点子马尿就放肆起来,好在碰见的是个好人,不然可就惨了。想罢,便又灌了一碗浓茶下去,方才慢慢醒透了。 她素来是个经过些世面的人,方才失态不过是醉酒之过,如今醒了,脑子也灵清起来,细细打量珍珠的模样,倒把珍珠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道:“姥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刘姥姥笑道:“我看姑娘生得这么个好模样,日后一定是个能大富大贵的。” 珍珠笑道:“姥姥莫拿我打趣,我一个丫头,能有什么富贵的。我只想着日后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刘姥姥笑道:“姑娘可信我一回呢,我老婆子看人可没出过错儿呢!” 珍珠不以为意,只笑道:“那就多些姥姥吉言了。” 刘姥姥知她不信,便也不多言,只是越看越觉得珍珠眼熟,想了好半晌,方才想起来,道:“姑娘从前是这里的么?” 珍珠奇道:“姥姥问这个做什么?” 刘姥姥道:“我瞅着姑娘倒像是见过一般,只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的。” 珍珠笑道:“天底下相像的人多了,想是姥姥在什么地方见过和我长得像些的人,也是有的。” 刘姥姥听了这话,方才想起来,忙笑道:“姑娘不说我竟没想起来,我见的那人可不是和姑娘有四五分像么?” 珍珠也被她说的好奇起来,道:“哦,姥姥说的是什么人,若有机会,我也见见,看看是不是和姥姥说的一样。” 刘姥姥道:“这只怕是难了,若是在我们乡下地方倒罢了,可偏偏姑娘是在这里的,总也出不去。那可是位男的呢!” 珍珠越发好奇起来,道:“那人是做什么?姥姥怎么认得他?” 刘姥姥道:“也是机缘巧合,我一个老姐妹的女儿,成亲五年了也没个一男半女的,她婆家闹着要休了她呢,她一个女人家也没个法子,只成日家哭闹。后来听说那仁和堂的大夫好,我们几个老婆子便带了她同去那里看。开了方子吃了半年,竟真有了身孕了,年内时生了个大胖小子!我那外甥女儿一家子不知道怎么感谢呢!我说的这个人,正是那仁和堂的大夫。年纪虽轻,可医道可好着呢!不说不知道,一说起了,那大夫可和姑娘真是很像呢!” 珍珠听了,脸上越发古怪起来,道:“姥姥说的那大夫是不是仁和堂孟老大夫的徒弟,二十来岁,姓花?” 刘姥姥奇道:“姑娘怎么知道?” 珍珠笑叹道:“那正是我哥哥!”刘姥姥喜得满面放光,道:“哪里想得到的缘分!竟在这里碰见花大夫的妹妹!” 珍珠也是一面高兴,一面赞叹,高兴的是竟有这等巧合之事,这个刘姥姥竟知道哥哥。叹的又是哥哥如今越发出息了,日和前程想是无碍了。她在这里就算不得自由,知道家人好,也就放心了。 刘姥姥也是明白人,日常间也听得人说起过那花大夫的家事,如今见了珍珠也是明白了几分,便绝口不提珍珠的事,只说花自芳如何能干,医术如何高明云云。珍珠自是高兴。二人便一路往前面去,见了众人,将原来想好的说辞说了一番。众人也不理论,倒也罢了。 次日刘姥姥便告辞回家去。 贾母王夫人凤姐乃至园中众人皆有银两礼物相赠,或多或少,倒让刘姥姥满责而归,欢喜而去。此后刘姥姥甚为感激凤姐,日后贾家落难,那巧姐也靠了刘姥姥相救才得平安。此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日总是懒洋洋的,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来。 上班也没精神。 计划要出去走一走,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来单位的旅游就出来了,我报了去云南的,但是偏偏那边盈江地震了。为了小命安全,估计是要泡汤了。  ̄ ̄ ̄ ̄(>_<) ̄ ̄ ̄ ̄呜呜! 云南啊云南,去年干旱,今年地震,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呢? 第五十五回 上回说到那打秋风的刘姥姥被贾母留了逛园子,因高兴,多走了几处,晚间贾母便有些不受用,慌得众人忙请医看视不迭。好在贾母并无大病,不过吹了些风,且年纪大了,劳累了些。太医开了药,吃了两天,便渐渐痊愈了。 鸳鸯而后方才把珍珠告假回去的话回了。贾母素来喜欢珍珠稳重和厚,且伺候宝玉无不妥帖,如今她说这话,便应了。珍珠喜不自胜,这日得了话,便送了信去家里,叫花自芳次日来接。到晚间时,将诸事与麝月等人交代妥帖,次日一早便至各处请安告辞出去。待收拾整妥了,到了二门上,花自芳早已等候多时了。 兄妹二人多时不见,自是欢喜无限,说了些话,便上了车回家。 及至快到家门口时,便见孙氏站在门口,正遥遥盼视。待看见他兄妹二人的车回来,早迎了上来,搂了珍珠就儿啊肉得哭个不住,珍珠又是欢喜又是感叹,也忍不住陪着落了场眼泪。花自芳好容易劝住了母亲妹妹,一家人方才进屋坐下说话。 至晚间吃过饭了,珍珠便同孙氏在房中说话,花自芳也一同坐着。 珍珠便将听得的话都一一说了,孙氏和花自芳喜不自胜,孙氏念佛道:“这真是佛祖保佑!”又忙忙得要去筹备银两。 珍珠忙拦住,道:“娘不必着急,这虽有影儿,但一时只怕还不能成的。一来,这赎身钱也不知道要多少。咱们家如今虽说宽裕了,上回哥哥不是说,那钱都拿去置办了一个极好的农庄子么。这是于咱们家极有利的事,如今若是用钱,只怕还得将那庄子典押了,岂不亏了家里的根本?” 孙氏嗔道:“我的儿,你愁这个做什么。咱们只要能赎了你出来,一家子团聚,便是下半辈子吃糠咽菜也是愿意的。”花自芳也道:“娘说的是,咱们也不是没有苦过的。这些都是不怕的。” 珍珠心中一暖,含笑道:“娘和哥哥心我何尝不知道,可若是真砸锅卖铁地赎我,家里可吃什么用什么?日后哥哥还得娶亲生子呢,不可因我一个连累了家里。” 孙氏叹道:“我的儿,你总是这般懂事,可叫我怎么疼你?” 珍珠笑道:“娘放心,这事我也是有主意的。我细细和鸳鸯姐姐打听过了,那年放出去的一个丫头,虽说的是赎身出去的,可是到底连身契银子都没要她的呢。我虽说在里面不怎么样,但到底是曾经伺候了老太太几年的,若真放我出来,这几两银子的事,咱们看着是大事,只怕他们还看不进眼去。” 孙氏和花自芳一喜,道:“真有这等事?” 珍珠又道:“只是我如今愁的是如何选个时候同老太太说这个事。若是寻的时机不对,或者那里面有一个碎嘴说不放我出来也是难的。况如今我伺候宝二爷,最是癫狂无忌的,闹起来,谁也顾不得了。我虽说对他远着,但到底伺候了他这么几年,他又是孩子脾气……” 孙氏和花自芳在外面也是听过些宝玉的糊涂往事儿的,此时不由心中一惊,孙氏一拉珍珠的手道:“他可别……” 珍珠明白她说的什么,不由脸上一红,道:“娘放心,宝二爷还小呢,并没有这些事的。” 孙氏和花自芳方松了一口气。 又听珍珠道:“故我近来倒是想了个主意,只做些让那宝二爷讨厌的事儿才好,惹得他生了厌,不要用我,才能放我走呢!” 孙氏和花自芳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难为你想来的。” 珍珠笑道:“我也是没法子了,如那句哥哥常听的,是‘病急乱投医’了。” 孙氏和花自芳都笑了。 一时珍珠又说道:“说起熟人来,前两日那园子里见着一个人,竟是认识哥哥的。” 花自芳奇道:“这可奇了,那里能有什么人竟是知道我的?” 珍珠道:“那是个乡下屯里人,叫刘姥姥的,倒是很会说话。那极普通的事儿到她嘴里,也成说的书一般了。她和我说起她一个外甥女儿早几年没有生养,险些给婆家休弃了。好在后来闻得哥哥的大名,便寻了来看,吃了哥哥给开的药,年里真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家人感激得什么似的,都快给哥哥立长生牌位了。”又笑对孙氏道:“咱们家可是祖上积德了,哥哥如今竟是成了名大夫了,造福一方,日后名留千古也有望了。” 花自芳轻咳一声,脸上红了红,孙氏笑着搂了她道:“你就会打趣你哥哥。”珍珠笑依入孙氏怀中撒娇,道:“那里是打趣,自是哥哥自己争气呢!” 一时孙氏到外面去做些珍珠爱吃的点心,珍珠悄悄说道:“哥哥那里可有什么保胎生子的灵丹妙药么?” 花自芳一惊,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珍珠面上飞红,啐道:“哥哥想哪里去了?那府里的琏二奶奶如今有了身孕了,她在老太太面前最是说的上话的,若是能得她帮忙,我的事儿也就成了一半了。只是她位高权重,咱们也奉承不上她。她嫁来这么些年了,只有一个姐儿,如今又有身孕……” 花自芳眼前一亮,道:“你是想……” 珍珠不好说她知道凤姐儿这胎难生下来,才生出在此处下手的主意,便只含糊说道:“我也不过这么忖度着。这琏二奶奶求子心切,若是此番能得个哥儿自是最好。咱们即便不你能雪中送炭,但锦上添花也是不差的。” 花自芳想了想,道:“我不曾亲自把过脉,倒是不好说的。你倒是说说这个琏二奶奶的状况看看。” 珍珠道:“我于这个上自是不懂的,只是素日看她行事,最是要强好胜的。因老太太宠信,管着家里大小诸事,一年到头,从不肯歇一下子。人又厉害……只怕是气血不足的多些。这一胎么,我看着就险的很……” 花自芳奇道:“妹妹怎么知道这个?” 珍珠心头一跳,忙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每回回来总看哥哥看些书,又总听你念叨,好歹也知道些。” 花自芳不疑有他,点头道:“原来如此。” 珍珠方松了口气。 花自芳沉吟道:“照你说的,这琏二奶奶怕是确是气血不足。若是好生保养,倒无大碍。只是你说她总争强斗志,只怕心力更亏。如今外面看着还好,只怕日后就要亏虚下来了。如今有了胎,胎气极需压母体的精力,若此时不曾保养,这一胎可难说了。” 珍珠点头如捣蒜,又听花自芳道:“……具体如何,还得我亲自把脉,对症下药方好。——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治好了她,让她欠咱们个大人情,也好替你说话……” 珍珠道:“哥哥说的正是我的意思。” 花自芳却摇头道:“这主意虽好,却难的很。你也不想想,那府里但凡有些脸面的人病了,也要请太医来瞧的,何况这位琏二奶奶呢?咱们便是有心奉承,也得有路才行。你既说她这胎如何宝贝,当然是千防万防的,如何会安心用你送上药呢?” 珍珠一顿,不由叹口气,道:“是我糊涂了。” 花自芳不忍见她这样,思度了一回,道:“其实妹妹这个主意倒是不错的。师傅此生因师母的事,在产科一道上最下工夫,特意研制了一方保胎的方子,效用极佳,便是宫里的也不及。无论何体质病症的孕妇都吃得。我制成了丸药,极是便宜的,药效又好,倒正适合如今这状况。只是这生男生女乃是天定,非人力可及也。” 珍珠笑道:“有便好,等我回去,哥哥给我拿几丸来,我带去了,若能用上最好。便不能用,也罢了。” 花自芳道:“我晓得了,明儿我去铺里就给你带来。” 正说着,却听孙氏从外面进来,两人方收了话题,说些家常的话。 又说了一回话,便有孟家的婆子送了几样点心吃食来,道:“姑娘好久不曾回来,可想煞我们太太了。” 珍珠笑道:“干娘身上可好,我也不得常去请安。反倒让干娘想着,实在该死。” 那婆子笑道:“太太好,只是总念叨着姑娘呢!听说姑娘回家来,喜欢的不得了。今儿特意让厨子做的两样点心,枣泥糕,还有杏仁茶。姑娘尝尝吧!还有太太说了,今儿姑娘刚到家,太太不好打扰姑娘一家团聚。只是明儿请花太太还有姑娘务必到我们家里去逛逛呢!” 孙氏和珍珠忙答应了,说“一定去”珍珠又赏了她几个钱。那婆子推辞不过,便眉开眼笑地收了去了。晚间时不过一家团聚,无甚话说。 次日一早,孙氏果然偕同珍珠坐了车一同去孟家。孟家所住的是一所二进的小宅院,就在仁和堂后面隔一条巷子处。 珍珠扶了孙氏下了车,进了门,早有守在门上的一个婆子上来,带了二人进去。 才进了内堂,就见谢氏上来满面带笑地拉着珍珠,道:“好孩子,可想煞我了。” 珍珠忙上前福身下去,道:“给干娘请安!” 谢氏忙拉了起来,嗔道:“我的儿,在我这里可不用这些礼!”又拉了珍珠左看右看,道:“长高了些,又清减了些,不过却越发出挑了!”珍珠面上一红,低了头不语。 一旁的丫头笑道:“太太,也该请姑娘进去坐下才是,在这里这样站着,可像什么话?” 谢氏笑道:“我可是糊涂了。”又拉了珍珠的手,一面对孙氏笑道:“妹妹别笑话我,我见了咱们珍珠啊,就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孙氏抿嘴笑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姐姐喜欢珍珠这丫头,是她的福气,我这做娘的,偷笑都来不及呢,哪里还会笑话?” 众人听了都笑了。 进了内堂,谢氏便拉了珍珠坐在一处说话。早有丫头上了茶来。 珍珠将一件石青色福海寿字葫芦形的荷包拿出奉与谢氏笑道:“干娘这样疼我,我也没什么好孝敬的,这是我趁闲时做的,干娘将就着用吧!” 谢氏接过来看了,只见那荷包做工十分精致,针脚细致匀净地几乎看不出,好似那天生就是个荷包,而不是用针线缝起的,当下翻来覆去地看个不住,道:“好孩子,难为你的孝心。以后不许做了,做这个多伤眼睛,得空就该好生歇着才是。” 珍珠笑道:“并不费神,干娘喜欢就好。” 谢氏正要说些什么什么,却见外面一个婆子进来道:“太太,舅太太来了。” 谢氏蹙眉道:“这会子又来了做什么?”珍珠和孙氏对视一眼,知道是家务事,便笑道:“干娘,我才进来时看您这里的园子景致好的很,我难得来干娘这里,干娘就让我瞧瞧去吧!” 谢氏暗叹珍珠体贴细致,点头笑道:“你既喜欢,更好了。白芍,你陪了花大娘和姑娘去逛逛。” 那谢氏的贴身丫头白芍忙答应了,引了孙氏和珍珠往那后园子里去。出门时正巧见一个婆子带了一个妇人进来,正和珍珠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妇人三十多岁,衣衫倒是颇佳,只是衣角处却多见磨损的痕迹,面带凄苦,焦虑万分。 珍珠便低头侧身过去,那妇人似是很焦急的模样,连看也没看珍珠便急急往里去。 珍珠只做无事状,扶了孙氏往后院子里去。这后院甚小,只比怡红院的院子一般大小罢了。又不甚装饰,纯粹取其清新自然之风。珍珠看惯了贾府奢华之风,此时看此处,倒也颇有些意趣。 白芍是个面容普通的丫头,有些长舌,倒也没什么心机。 珍珠同孙氏逛了一圈,没多久便逛完了,见正房内那妇人还未出来,倒是不好进去的。便笑对白芍道:“白芍姐姐,我们来了也有些时候了,倒扰了干娘的正事,这会子也该回去了。姐姐同干娘说一声,我们便先回去了,等闲了再来吧!” 白芍忙摆手道:“不可不可,那舅太太不过是为了侄少爷的事来的。三天两头来,太太也不耐烦呢,过一会儿就回去了。姑娘且等一会吧!太太不知道多想姑娘呢,若是知道我放走了姑娘,可饶不了我呢!” 珍珠道:“你莫为哄我留下才说这个。干娘同我好,我也不外道。我看这舅太太似乎是有急事的样子,干娘这样热心的人,哪里会不耐烦呢?我不过来顽的,明儿再来也使得的。” 孙氏也笑道:“是呢,你这丫头嘴上总不牢靠。” 白芍忙道:“我若是哄姑娘,就叫我舌头长钉!姑娘不知道,那舅老爷是谢家抱养的嗣子。我们太太当年是独生女儿,没法子,只好过继了一个。谁知却养了个不成器的舅老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舅老爷如今生的儿子也是个混的,三天两日在外胡闹,又爱赌。常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赌债。等债主上了门,那侄少爷就躲了。谢家偌大的家业叫他们败了个干净。前儿听说那侄少爷又欠了人的赌债,还是借的什么印子钱。今儿想是没法子了,才上门来求太太的。” 珍珠听到这“印子钱”不由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道:“什么是印子钱?” 白芍奇道:“姑娘连印子钱也不知道?” 呃,她应该知道么? 孙氏道:“这放印子,就同向钱庄借钱意思差不多,借得容易,不过利息高的很。” 珍珠“哦”了一声,道:“就是利滚利的意思么?” 孙氏道:“是。” 珍珠道:“这人也蠢,既是利滚利,亏的很,怎么还去借?” 孙氏笑道:“傻孩子,要是人人都老实本分,哪里还有这个?这放印子钱的人不比钱庄借钱那样苛刻。那些钱庄的人若知道借钱人的性子,知道还不出的,哪里还会借他。这放印子钱的却是不管这个的,只管最后能从你身上扒下一层皮来才好。他不怕你不还,只怕你不借。” 珍珠方才明白,这不就是现代的“高利贷”了么? 珍珠奇道:“这官府都不管的么?” 孙氏还不及说话,就听白芍道:“这都是悄悄的呢,哪里像钱庄那样光明正大的借债。我听我哥哥说啊,这放印子钱可是大罪呢!不少的人因这个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若被抓着了,怕是要砍头抄家的。只是利钱高,官府里的人只怕也得了好处,就装看不见呢!” 这白芍不过十多岁,但她口齿清楚,说话又脆又快,说话时满眼放光,却好像多老成一般。倒让珍珠一阵好笑。 果然不一时,那位“舅太太”便哭哭啼啼地走了。谢氏脸上也带了曾薄怒。而后依旧请珍珠母女进去说话。珍珠绝口不提“舅太太”这一茬儿,只是谢氏到底受些影响,有些心不在焉。孙氏和珍珠便要告辞回去。谢氏苦留不住,只好吃了午饭,方才回去。 到了晚间,珍珠欲要睡下时,方才灵光乍现。 这印子钱,可不就是贾府被抄之时,凤姐的罪名么?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我还瞒喜欢凤姐的。所以决定给她个好点的结局。 反正yy无罪,嘿嘿! 最近码文码得很辛苦,唉!思绪文路断断续续不说,身体也总觉得很累。 唉,希望能早日脱离这黑暗的日子…… 第五十六回 又说珍珠在家住了两日,便要回去。骨肉之情再难舍弃,无奈身份所限,只得暂忍了苦楚伤悲,离了家中母兄,回至大观园中。 进了园,待到各处请了安,珍珠方回了怡红院里,先与众人问了好,便问有什么事没有。众人都道:“倒都没什么大事。” 珍珠自去收拾自己的铺盖妆奁,换了衣裳,方往前头来。宝玉见珍珠回来,倒也欢喜,问了些闲话,便罢了。这日一个丫头跑来笑道:“快去看呢,老太太那里可热闹了,叫奶奶姑娘们都去,二爷也快去呢!” 宝玉听了,笑道:“什么事儿,这样高兴?”说罢,也兴头头地带了珍珠晴雯等人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上房,却见乌压压的站了半屋的人,宝玉越发奇怪了,往贾母身边去。众人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又一会儿,剩的半屋也站满了人。宝玉看时,只见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太太自不消说,黛玉迎春宝钗等姐妹也都到了,还有各位有头有脸的嬷嬷们,各人的大丫头,常使唤的婆子媳妇们,乌压压的,挤了一屋子。宝玉自坐在贾母怀前,黛玉等人便挤在炕上。 见诸人都来的差不多了,贾母笑道:“可都齐了,我今儿叫你们来,却有一件事儿同你们商议。” 众人看贾母今日的气色便知是喜事,也都说笑着凑趣。只听贾母笑道:“这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我上两年原想着替她做生日,偏每次到跟前都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齐全,前后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想着今年好生替她过回生日,咱们也好热闹一回。” 众人听说这话,又兼对凤姐既畏且惧,如今又是难得的可奉承凤姐儿的机会,正巴不得呢,如何不应?便都一迭声地赔笑道:“很是,二奶奶日日辛苦,年年操劳,这生日也该好生受用一回才是。” 邢夫人王夫人做婆婆和姑妈的,少有能风光过个生日的,如今反要给凤姐这个媳妇和侄女儿过生日,心中自是不自在,但她二人素来看贾母脸色行事,如今贾母既这般说,如何会不应?宝玉爱热闹,也高兴的很,迎春姐妹此时没有说话的地方,也都含笑答应着。 待听到贾母说要凑份子与凤姐儿庆生,众人也都凑趣答应了,你一言,我一语,倒也热闹的很。只是心下不免嘀咕起来,怎么好好的学那小家子做这等事?只是心中这样想着,又哪里敢说出来。 贾母又令尤氏管着这事,也让凤姐儿好生休息一日。尤氏心中忐忑,也不好推辞,只得应了。这段时日自打贾母病后,大观园中便有好些沉寂,如今既有凤姐儿生日的机会。众人又为了让贾母高兴,便越发凑趣起来,一两日间,便将诸事都备齐了。 这一日晚上,珍珠被王夫人叫去说话。待说完了,出了门,却见一个人在那边树底下低着头似是在拭泪的模样。 珍珠过去一看,不是玉钏儿还是哪个?便过去道:“玉钏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玉钏儿一惊,回过头来,见是珍珠,方松了口气,道:“是珍珠姐姐啊!”忙起身拭泪道:“姐姐这会子来做什么?” 珍珠只当没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只笑道:“太太叫我过来,问了两句宝二爷的事。说完了,也该回去了。” 玉钏儿听见说道“宝二爷”三个字,脸上不由露出些似恨非恨的模样,好半晌方冷笑道:“宝二爷是太太的心头肉,你伺候好了宝二爷,日后自然是有好结果的。” 珍珠听了这话,不由一怔,道:“我不过是个蠢笨的,有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况我一个丫头,哪里想得到什么好结果坏结果的?只要守好了本分,等着更好的来替了我,那时候,也是我出去的时候了。若真这般,就是我的好结果了。” 玉钏儿听了这话,似是怔住了,道:“若是她也同你这般想,又哪里会落到那般田地……”说着,泪水便如走珠一般滚落下来。 珍珠心中一动,忽地想起,金钏儿也是这两日的生日,难怪玉钏儿今日这般模样。便岔道:“我前两日看见你妈进来请安,气色倒还好。” 玉钏儿道:“她如今被派到园子里管花草,倒也轻松便宜。我在这里,又领着双份的月利,我爹爹也得了好差事。家里进项多,反倒少了一个人嚼用,比以前可好多了。”话中似带讽意与悲凉,珍珠听了,心中更觉酸楚。 顿了好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道:“有句话我说了你别生气。如今,你爹妈只剩了你一个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你爹妈好生保重才是。不然,可叫他们怎么办呢?” 玉钏儿听了这话,心下暗暗感激,她与珍珠素来无甚往来,不过点头之交罢了。如今却也只她说这话罢了。她在这里多年,自是分辨得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珍珠话语虽平常,但情谊却真,叹道:“多谢你,难为你这样想着。” 珍珠道:“我不过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各人的日子谁也不能替谁过的。如今园子里的日子虽好,谁又能保证日后如何呢?” 玉钏儿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暗自念了几遍,似有所悟,拿眼看珍珠,只见她仿佛无所觉一般,她也是聪明人,也不多言,只笑道:“是了,我是糊涂了。”便顿下不提,珍珠见她脸上似有豁然开朗之意,方松了口气,说了两句,告辞回去。 回了怡红院,宝玉便道:“太太问什么话?” 珍珠道:“并没什么,只问二爷身上好不好。还有又叫我拿了二爷常吃的丸药来。”将手里的丸药递与宝玉看。 宝玉点头不语,麝月笑道:“明儿二奶奶生日,可请了哪家的戏班子来呢?也不知道唱得什么戏。” 宝玉笑道:“我听凤姐姐说,往常咱们听的都听腻了,明儿要请一班新的戏班子来唱呢!就算要唱同一出,也会有些新意。这更好了。” 秋纹碧痕等都喜欢的很,叽叽喳喳说个不住。 珍珠劝道:“悠着些吧,太太最烦这些的。还有,二爷,老爷虽说出门了,可也不知哪时就回来呢,二爷也该多看些书。仔细老爷回来考你呢!临时抱佛脚,又哪里能中用?” 宝玉听了这话,只觉兴头头被泼了碰冷水下来,道:“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随手便把正吃着的茶撂在几上。 众人都觉诧异,拿眼看着珍珠,珍珠恍若未觉。秋纹碧痕几个见此,忙上前去同宝玉说笑,好半晌,宝玉才重新开始欢喜起来。 一时夜色渐深,众人收拾了东西预备宝玉歇下。 这里珍珠只作无事状,同晴雯说道:“方才在太太那里出来,我看见玉钏儿似乎是在那里哭的样子。看她的模样,可比前些时日瘦多了。” 晴雯叹道:“我前儿也见着她了,虽说精神还好,可确是比前些时候憔悴多了。” 宝玉那里听了,不觉又呆起来,想到那金钏儿素日的情谊,心中酸楚难当,忍不住落下泪来。走过来问珍珠道:“玉钏儿姐姐在那里哭什么?” 珍珠奇道:“二爷问这个做什么?” 宝玉脸上胀地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我……” 晴雯推她一把,道:“你就别闹了,快说吧!” 珍珠见宝玉紧张地憋住了气,便冷笑道:“我见了她那样就问她了,她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如今又拿着两份月利,太太待她也好,从不朝打暮骂的。又风光又体面,哪里还有愁的事?” 宝玉面上惨白,道:“她怎么没有愁的事,她愁的不就是……”又叹道,“那她又怎么说?” 珍珠道:“她只顾着哭,一句话也没有,我劝了好些话,她才止了泪。” 宝玉面上一喜,给珍珠作揖道:“真是我的好姐姐!我这里谢你了。” 慌得珍珠躲之不及,道:“二爷又做什么,我劝玉钏儿,和二爷什么相干,好好的来谢我?” 宝玉面上一红,吱吱呜呜说不出什么来。 晴雯便道:“你差不多就得了。想要急死谁啊?”珍珠白她一眼,方才继续信口胡说,道:“我又说了好些话,她才和我说起,原来明日是金钏儿姐姐的生日。她们姐妹两个感情最好,从前逢了彼此的生日,总要互相庆贺才好。如今却只剩了她一个,岂能不伤心难过?” 宝玉痴痴道:“原来如此,明日竟也是她的生日,我到如今才知道。” 说罢,便呆呆地睡去了,众人叫也不理。 当夜,宝玉直翻来覆去了一夜,扰得外面值夜的麝月晴雯也未曾睡好。 次日一早起来,宝玉便推了秋纹递上的一件簇新的大红蝙蝠花样的箭袖,道:“换素的来。” 众人怔了怔,珍珠道:“今儿是二奶奶的好日子,二爷若不喜欢这件,换那件宝蓝的也成,穿素衣裳可怎么成?岂不是让二奶奶生气么?” 宝玉道:“凤姐姐的好日子,我怎么会忘?只是正经宴席还早呢!我有要紧事要出去一会子,开宴前一准儿回来就是了。”便催着众人快拿素衣裳来。 众人等急得团团转,道:“这是从何说起的,平日倒也罢了,只这今日,二爷要出去做什么,总该说一句才是。” 宝玉只好信口说道:“要往北静王府去一趟。” 珍珠道:“什么事,昨儿二爷怎么没说起?” 宝玉道:“我一时忘记了,早上醒的时候才想起来。” 珍珠叹口气,道:“二爷若真要出去,好歹早些回来,不然我们这些人,可没好果子吃。” 宝玉应了,珍珠便拿了件蟹壳青的海水纹排穗褂与宝玉穿上,其余一应饰物也都是素色的。换好了衣裳,便匆匆忙忙地去了。 晴雯心中明白,便悄悄与珍珠说道:“都是你的话惹的祸,倒生出这些事端来。” 珍珠道:“他问我时,你还催着我说。到如今,偏又来问我了,哪里有这样的理?况也没见拦他呀?”晴雯一窒,说她不过,只得罢了。 过不久,便有丫头来说叫请宝玉过去。 众人无法,只得回道:“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 那丫头听了只觉奇怪,只好去回话。 那里李纨等人听了,道:“再没有今日出门的理。定是你糊涂,不知道说话。”探春便命翠墨去问。 翠墨到了怡红院,只见珍珠麝月等人正急得没法,见她来,都苦笑道:“瞧,这可怎么好,又来催了。” 翠墨奇道:“这到底是怎么说的,怎么二爷今儿真出门了么?” 珍珠叹道:“可不是么,怎么说也不听。”翠墨蹙了眉,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奶奶姑娘们都等着呢,再一会儿,老太太、太太都来了,若知道了可不好。” 珍珠无法,只得道:“我同你一起回奶奶和姑娘们去。”便也随了翠墨往前头去。 待到了前头,却见李纨等人都在了,丫头婆子们俱都忙着摆放物品器具等物。李纨等见了她,都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都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整日,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 珍珠道:“昨儿也没说什么,今儿一早,便铁了心要出门去。我们劝了半日,也不中用。好说歹说,只应了开宴前一定回来。这会子想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李纨等无法,只好先遣人去二门上守着,又想贾母知道定会生气,无法,只得先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事,急冲冲地赶来,众人忙迎了进去,王夫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纨只好将事情说了。 王夫人便皱眉看着珍珠道:“你是怎么伺候的,宝玉不懂事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我素日看你是个老实的稳重的,才放心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这样大好的日子,老太太也高高兴兴的,偏闹出这样的事来。可让我怎么说你?” 珍珠一声不敢言语。众人都暗思,宝玉那样的脾气,若真扭起来,便是贾母也劝不住,何况珍珠一个丫头?只是如今王夫人正恼着,谁也不敢说话。 王夫人又道:“到底是去了哪里了?” 珍珠垂头道:“二爷没说。” 王夫人怒道:“你是死人不成,他不说,你就不会问么?” 珍珠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道:“回太太的话,我问了二爷,二爷没答应,只说去去就回。” 众人看她哭得可怜,心中甚是同情,但王夫人盛怒,又哪里敢说情。 王夫人今日要同着阖府上下齐给侄女凤姐过生日,本就没什么好气,如今看见珍珠这“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不由触动了心头的那根刺,道:“还有什么,跟着去的是谁?” 珍珠道:“二爷出门是换了素色衣裳去的,许是哪家亲眷朋友没了也说不定。跟着出门的是培茗,是骑马去的。” 王夫人拍案而起,怒道:“这还了得,这外面车来人往的,若是磕碰着了,你们有几条命赔的?”又骂众丫头婆子,“还不派人找去。” 众人忙答应着,早有人一窝蜂地往外去。 正闹着,便有贾母处的丫头来请众人。王夫人叹道:“怎么就可巧凑在一处了?”便嘱咐珍珠道:“到老太太那里好生说话,不许惹老太太生气。” 珍珠只好答应着。 到了贾母处,珍珠又将话说了一遍,贾母果然不喜,又一迭声地叫人找去。阖府上下都传遍了,顿时乱糟糟的。 凤姐儿今日生日,又是贾母亲自叫了众人与她过生日,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在眼前奉承,正是她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谁知道宝玉这个凤凰蛋却生生在这一日闹了这么一出来。先不说她的面子生生打了折扣,这喜气也减了大半。说来这宝玉,凤姐和他在贾府里既是叔嫂,又是表姐弟,关系自是好的。你就算再糊涂,也不该在今日出去与人吊丧。这好好的生日宴被搅和成这样,还算什么宴?凤姐心中虽不喜,可脸上如何敢露出来,只做出一幅担忧的样子,时不时打发人去看宝玉是否回来。 直忙乱了好半日,花厅上的宴席已开,歌管丝弦之声亦起,外头方传来丫头婆子们的声音:“宝二爷回来了,宝二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这两日工作很忙,更得晚了。 第五十七回 却说,凤姐的宴席上,众人正等宝玉等的心焦,贾母人打发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去找,总没个回话。好容易听外面丫头说道:“宝二爷回来了,宝二爷回来了!” 众人俱都欢喜异常,只见宝玉穿了簇新的华服进来与凤姐行礼。贾母王夫人等先时还恼,如今见了他,爱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有气的,反倒恐他在外受了委屈,倒哄了他一番。又问了他去了哪里,宝玉胡诌了两句,倒也应付了过去。 一时人已齐全,便重新开宴,管弦新起。 宝玉在各席上敬过一回,到了黛玉一席上,黛玉不饮,只拿眼看着宝玉笑。 宝玉道:“妹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黛玉道:“我笑有人赔礼请罪寻错了人呢!” 宝玉道:“这是怎么说的?” 黛玉抿嘴一笑,道:“这人自己任性,惹得别人得了不是,白招了一顿责骂。难道不该去赔个不是么?” 宝玉奇道:“妹妹又打起玄机来了。” 黛玉叹道:“如此愚也,可叹可叹。人家白服侍你一场了。” 凤姐儿听见过来笑道:“怎么嚼起书袋子来了,我就不惯这个的。” 黛玉笑道:“既不惯这个,那就灌这个吧!”说着使个眼色给一旁的惜春,两人一同把一盅酒给凤姐儿灌了下去。 凤姐儿推不过,只得饮了。姐妹们笑个不住。 还是宝钗悄悄儿对宝玉道:“今儿因你出去的事,姨妈生了好大一场气。珍珠是伺候你的,自然是受了太太的骂。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如何过的去?你没见她这会子眼睛还红着呢?” 宝玉吃了一惊,道:“太太最是慈善的,况今儿是我的不是,怎么会责怪珍珠姐姐?” 宝钗低头不语,半晌方道:“这个我却不知了,想是姨妈太过担心你吧,宝兄弟也是,做事总该稳妥些才是。” 宝玉笑道:“好姐姐,多谢你告诉我。” 说着往那边鸳鸯珍珠紫鹃一席上去。宝钗抿嘴一笑,只往那边去。 东北角一席上坐着鸳鸯、珍珠、紫鹃、平儿等众人,原都坐一块儿说话,见了宝玉过来,都笑道:“唷,凤凰来了。” 宝玉笑道:“我给各位姐姐们敬酒了。” 鸳鸯先笑道:“哪里当得起二爷的敬,我们是什么人,不过是个丫头罢了,闲时主子们高兴了,说说笑笑还能图个热闹。若是主子遇了事了,挡灾替罪的自然是我们了。就这样,有什么趣儿?”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连珍珠也忍不住抿起了嘴,宝玉脸上讪讪的,见珍珠双眼微红,似有些扩过的痕迹,想到方才宝钗说的话,心下暗自生愧,对众人打趣也不生气,只上来赔笑道:“我今儿莽撞,倒让姐姐担了不是,这杯酒就当是我给姐姐赔不是了。” 说着亲自拿来梅花自斟壶给珍珠斟了一杯酒,又先将自己杯中的喝了,道:“先干为敬。”众人都连声道好。 珍珠道:“哪里当得起二爷的酒?” 鸳鸯笑道:“二爷亲手敬的酒你难道还敢不吃么?这是多大的体面,你还不快接了来?” 珍珠被她一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如今若推辞倒显得造作了,便接了酒,一口干了。 众人又齐声叫好。宝玉便又去敬紫鹃等人。 紫鹃笑道:“罢罢罢,二爷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们也没立什么工力,帮人挡什么灾的,就免了吧!” 宝玉面上一红,拱手而过,便往下一席彩云等人桌上去。平儿笑推紫鹃一下,道:“你也差不多一点。”紫鹃嗔道:“他今儿扰了你们奶奶的好日子,难道你就不恼,你们奶奶也不恼?” 平儿拿指轻点紫鹃的额头,笑道:“你这死丫头,跟了林姑娘,越发学了她的七窍玲珑心了。” 紫鹃笑道:“你也不差的,越发贫嘴滑舌了。” 鸳鸯笑道:“看她两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赞得都不成样儿了。让我来瞧瞧你们的脸皮有多厚?”说着就拧到紫鹃的腮上来,紫鹃哪里容她拧,便伸手要咯吱她,鸳鸯禁不住,又拉了珍珠来挡,珍珠正搭在平儿肩上笑看她们闹,一没主意,错个身,把平儿也带倒了。四个人跌成一团,珍珠发上的簪子也滑脱了,鬓发也散乱了。众人看她们闹成这样,越发笑个不住,各自来扶,平儿却一个不小心将一碟姜汁梅子合在珍珠的衣服上。珍珠哎哟了一声,又是笑又是骂。平儿忙上来替她收拾,哪知越擦越脏,珍珠好容易止住笑,道:“罢罢罢,算了吧!”平儿笑道:“好妹妹,别恼,回头我送你一件衣裳。” 珍珠笑道:“一件衣裳,值得什么?姐妹们玩笑高兴就是了。”便告辞回去换衣裳。平儿本要陪她回去,只是那里凤姐还在席上,实在不好走开,便悄声道:“好妹妹,我日后再向你赔不是。” 这里珍珠便趁人不注意,告诉了晴雯麝月一声,便往怡红院去。到了怡红院,只有两个老婆子在守门,见了珍珠都笑道:“这会子正热闹呢,姑娘做什么回来了?” 珍珠笑道:“今儿多喝了两杯,同她们闹了会子,倒把衣裳都弄脏了,就回来换一件。”一面说一面往屋子里去,近了屋掩了门,将身上脏了的衣裳解下。 因觉吃的酒意有些上来了,便叫了小丫头送了热水来。只如今那边这样热闹,小丫头们贪玩,早跑得没影了,喊了半日,只有一个婆子来。珍珠便将话说了。那婆子忙答应着,半日方送了一壶水来。珍珠见那茶水滚烫,犹在冒烟,知是刚烧的,便笑道:“多谢嬷嬷了。” 那婆子笑道:“不过一壶水的事儿,哪里当得起姑娘的谢,难怪人都说姑娘好呢!” 珍珠听这话没头没尾的,也不接话,便叫她放下水便叫她出去。她自己先沏了杯浓茶来,而后便将余水倒在盆里,待凉些了,方洗了把脸,精神倒是清楚许多,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面上绯红一片,眼带带喜,眉角含乐。 想想这两日,成果可不少呢! 抿嘴一笑,珍珠方开始薄薄匀上些脂粉,换上一件莲青色滚碧蓝边如意纹袄儿,又拿抿子将乱的头发抿上去。 而后吃了两口浓茶,那酒方才下去好些。正要将换下的衣裳收了,不想却听外面一阵喧哗,也不知是何事,忙出去看,待见了来人。不由呆住了,只见平儿被晴雯麝月几个簇拥着进了来,宝玉跟在后头,面上带忧。 平儿身上的衣裳皱皱巴巴的,头发簪环什么的早不成样子了。满面泪痕,双眼红肿,显是哭得狠了。 珍珠怔了怔,忙上去将平儿迎进自己的屋里,笑道:“这是怎么说的,莫不是和鸳鸯她们抢酒吃打起来了么?” 众人都笑了,麝月道:“人家受了委屈,你还来打趣。”便将那边发生的事说了。 原来凤姐多吃了两口酒,回去时偏撞上贾琏在他们屋子里偷女人。凤姐趁着酒醒,便闹上来,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只可怜了平儿,他小两口不好对打,都只拿平儿出气。 珍珠正色道:“我也知道是姐姐受了委屈了,咱们这些人,哪里能不受这个呢?只是好也是一日,歹也是一日,若是哭坏了身子,也没有人替咱们的,何必呢?我劝你还是放宽些心,倒不如欢欢喜喜的过活的好。” 不说众人听了这话,心中如何,单说平儿不由有些痴了,看看珍珠的模样,心中感叹,道:“你倒是想得开。” 众人知道她们好,此事还得珍珠开解才好,便都退下去。早有人送了干净的水来。珍珠笑道:“今儿让我来伺候平儿姐姐。”于是上来帮着平儿洗漱,又递上新的香胰子,平儿拿了净了脸,解了外面的脏衣裳。珍珠又开了箱子拿了一件簇新的鹅黄绣折枝紫菊镶紫蓝宽边对襟褙子、一条玉黄色洒银丝长裙。 平儿看了,道:“我不拘穿什么就好,这都是你的好衣裳,只怕自己都舍不得穿呢,做什么拿来给我呢?”便推辞不要。 珍珠笑道:“我这叫放长线钓大鱼,姐姐今儿才欠了我一身衣裳呢,如今立即又加了一身。日后等有了好的再还我就是了。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再多加一身也使得。况你若打扮地简素了,只怕她们又要嚼舌子了。” 平儿笑道:“你倒是会算计,可怜我旧债未清,又添了新的了。”珍珠听了“新债旧债”的话,不由想起在家时听见的话,只是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便只抚掌笑道:“可算是笑了,愁眉苦脸的,连吃饭也不香了,这活着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帮着平儿穿戴起来。平儿那里笑道:“整日就见你琢磨这吃啊喝的,倒就数你的日子过得好些。”说罢,想到自己,不由垂泪道,“只可怜我在那里,整日小心翼翼。谁想到今日竟遭了这样的事。我们那爷我是不指望了,不想我们奶奶也……” 珍珠叹一口气,道:“才劝得好些,又哭了,岂不辜负了我的好东西?” 平儿知她是为让她高兴,便勉强收了泪,道:“是是是,我不说了。也学你,能乐一日是一日吧!”珍珠便帮着她挽上头发,她的动作飞快,手指翻飞间,平儿原来的乱发已被挽地整整齐齐,簪上两支嵌珠簪子,又从盒子中拿出自作的蝴蝶绢花拿来簪上。果然娇艳妩媚、温润雅致,更比平常多了三分丽色。 平儿看那匣子里放了十来支绢花,有月季的、石榴的、牡丹的、兰花的等等,各色精致小巧,十分可爱,不由赞道:“这样好的花儿,难为你做出来。” 珍珠笑道:“姐姐喜欢,就尽管拿去。鲜花儿虽好,但总有那些活虫子在上面,我嫌的很,便拿了零碎布头做了这些,倒还可看的。” 平儿叹道:“这若是还可以看的,那外面那些都成什么了?”珍珠笑道:“若真如姐姐说的这么好,我改明儿就拿了这个卖去,指不定还能靠这个养家糊口呢!” 平儿笑道:“说你胖,你倒喘上了。” 珍珠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敲门声并晴雯的声音道:“珍珠姐姐,宝二爷让我送些脂粉来。” 珍珠忙答应了,开了门,让了晴雯进来,只见她双手托着一个填漆小托盘,盘上方着一个宣窑磁盒,一个白玉盒子,并两只并蒂秋蕙。晴雯笑道:“宝二爷说让送来给平姐姐的。” 平儿心中诧异,她是凤姐的大丫头,却也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这宝玉再小,也是个爷们,怎的也不知道避讳些?——况如今也不算小了。——素日只当丫头们传的关于宝玉的事只是谣言,不想竟是真的。 只是宝玉不知道避讳,她还是知道的,便笑道:“我已经好了,不用这个了,难为二爷想的周到,你替我谢谢二爷。这些都给二爷送回去吧!” 晴雯含笑答应着,带了东西回去,宝玉见如此,深以为憾事。 平儿见晴雯去了,方道:“你们这位爷,总是这么……周到么?” 珍珠抿嘴一笑,道:“差不多吧!” 平儿看了珍珠一回,好半晌方道:“真……难为你了。” 珍珠望天,无语。 一时又有琥珀来传了贾母的话,平儿算得了个台阶下,也有了脸面,便告辞出去只往稻香村李纨处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邢夫人便带了贾琏过来赔不是。众人都在,说说笑笑一回,倒也过去了。珍珠看那凤姐脂粉未施,脸上黄黄的,那气色确实是差,哪里有丝毫妇人有孕之时的富态圆润。只怕她外头看来好,里面比原来想的那般还要严重些呢! 珍珠想了一回,便知自己原来猜的不错,这次带来的丸药用得上了。 只是如今,这药可怎么送出去才好呢? 第五十八回 这里珍珠翻来覆去想了几日,方才觉得倒不如“开门见山、直捣黄龙”的好。 凤姐是什么人,好好的巴上去,若说没甚要求,那是哄鬼呢!殊不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么? 只是即便是实话实说,也得她信才好。这大观园的那块宝玉,那就是块香饽饽,苍蝇见了能不巴着,那定是只死苍蝇! 为今之计,倒不如从平儿着手。 珍珠便将话前前后后想了几遍,觉着妥当了,方才趁了平儿闲的时候寻了她出来,拉了在一处山坡上,左右无人方道:“这两日你们奶奶身上可好?” 平儿奇道:“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珍珠道:“我又不会害她,你只和我说实话就是了。” 平儿犹疑了一回,道:“她如今已有三个月光景了,倒还没到显怀的时候,只是身子反倒越发瘦的厉害了。前两日好好的生日闹得那样,那鲍二媳妇又吊死了,她嘴上虽不说,可心理总是不安的。一来二去,吃得就更少了。王太医给开的安胎药煎了,又嫌吃着恶心,却是吃一半又吐八分的。我劝她再请个高明的大夫瞧瞧,也好生将养几日,她又哪里肯听我的?只一味地事事操心要强……” 说罢叹了口气。 珍珠道:“她那日那般对你,你不恼她么?” 平儿苦笑道:“她待我算好的了,什么事儿也不瞒我,吃的喝的也没怠慢了半分。先前四个陪了来,如今只剩了我一个。说来说去,也只怨命罢了。许是我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来还的。恼什么怨什么的,又有什么好说的?” 珍珠叹道:“琏二奶奶真是好福气,得了你这么个人在身边。就不知道你能不能陪她长久就是了。” 平儿不语,心中若有所思。半晌笑道:“你到底是叫我里做什么的?总不会只为说两句闲话吧?”珍珠踌躇了一回道:“我前儿回了一趟家。你也知道我哥哥如今已经是坐堂大夫了,那仁和堂的安胎药最有效,又是制成了丸药的,简单又便宜。只怕比那王太医开的苦药渣子好多了。我就带了一瓶来给你们二奶奶。你拿了去,不妨叫她吃吃看。若是不放心我,拿了药送去验验也好。” 说着将拢在袖中的三寸高一存半宽的白瓷小药瓶子递与平儿。平儿细细看了,只见那上面刻着仁和堂的篆字徽号,笑道:“多谢你了,难为你想着。” 只是又想了一回,便狐疑地看着珍珠,笑道:“你素来不往我们奶奶跟前凑的,今儿怎么送这个来了?还不说实话,还等我严刑逼供么?” 珍珠笑道:“什么事也瞒不过你!”踌躇了一回,便咬咬牙道:“我这里确有一件事要求你。” 平儿嗔道:“咱们是什么关系,还说这个,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 珍珠道:“我想赎身出去。” 平儿一惊,说道:“怎么说起这个来?你难道不知道你是老太太内定了给宝二爷的……咳咳,”见珍珠面上不大好看,忙止住,又道,“这样前程,人家求还求不来呢,日后便是新奶奶进了门,依宝二爷的性子,保不齐你就是个姨奶奶呢!你怎么还赶着要出去?” 珍珠叹道:“别人说这话我还信,你说这话,却是不准了。琏二奶奶待你再好,也是在琏二爷不在的时候。若琏二爷回来,你夹在琏二爷和二***中间,可好受么?你是吃过这苦的,难不成还要我也去尝尝滋味么?再说……”冷笑一声,道,“老爷的周姨娘和赵姨娘的日子,是好过的么?何况那前头还有那么多连名字都没的姨奶奶呢!有什么趣儿!” 平儿忙劝道:“好妹妹,你莫恼,我说着顽呢!素日我知道你是个不凡的。只是如今才知道你的真心,我是真服你呢!” 珍珠道:“谁要你服我,我只想着寻个机会回了老太太。只是就怕老太太一句话驳下来就完了,就想着能请你主子帮着我说句话。她嘴皮子最厉害,有她一句,顶别人十句百句的。” 平儿道:“难怪你这样有心,巴巴的送了这个来。你只放心,我替你想辙就是了。” 珍珠笑道:“好姐姐,但凡能出去,我一定不忘你的恩德,日后报答你!” 平儿道:“哪里要你的报答!我这辈子已经摊在这里了,咱们这些姐妹,能出去一个是一个。也少生些孽障吧!” 珍珠心中一动,暗叹,好平儿!报答的话我也不是白说的,日后若能出去,我定不负今日之言。 又想了一回,那事儿今儿索性就一起说了吧,便问道:“我问你一事,你需和我说实话才好。” 平儿笑道:“什么大事,这样正经?” 珍珠犹豫了一会儿,正色道:“你主子是不是在放印子钱?” 平儿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道:“这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珍珠道:“竟是真的么?我昨儿在家时听我哥哥说起这个,隐约提到二奶奶。这个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若是揭出来,只怕这罪名也是不轻的,闹得重了,只怕连命都保不住呢!你们奶奶怎么这么糊涂?” 平儿哭道:“我何尝没有劝过她?只是她也得听人劝才是。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胆大的。这事儿虽险,可保不住利诱人心。每月的利钱迟两日放,拿了这宗钱放出去,一来二去,便是上千的银子呢!” 珍珠叹道:“可是掉进钱眼里了,她难道还缺钱花么?再多的钱又如何,还能带进棺材里去?” 平儿道:“你哪里知道!她是外面看着好,里面差不多却耗尽了。” 珍珠吓一跳,道:“怎么会?” 平儿道:“那年造园子,花的钱跟淌水一般。咱们自家不说将家底掏尽了,还各处都借了银子,薛家、林姑娘家尤其多,这两家是大的,其余各处琐琐碎碎的也多了。到如今不过是寅吃卯粮罢了。只是外面要体面,便把这事藏得深,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王家虽富贵,可这几年也败落了好些。她的嫁妆虽多,可管家这么些年,为图着外面体面好看,也不知道贴补了多少了。原来她还能各处扣回来些。如今竟是一点也不能了。那阵她急得眼发红,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个杀千刀的嘴里听来这么个主意,竟就行了起来。这景况方才缓了些。” 珍珠道:“这事儿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么?” 平儿道:“不知道,所以我才每常担心。” 珍珠沉吟了会儿,心头一跳,方道:“不对——老太太不知道,但二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平儿呆了呆,道:“怎么说?” 珍珠道:“老太太是什么人,若是知道了,断不会让二奶奶做这样割肉充饥的事,只怕拿了自己的体己出来贴补家里也是有的。大太太也罢了,没算计,心里也藏不住事儿,二奶奶和她不对付,更不会让她晓得。这二太太么,虽说面上菩萨似的,可别人不知道,你跟着二奶奶这么久,也不知道她么?” 平儿心中一沉,想起平日里王夫人微笑打人板子,撵人出府的样子,不由哆嗦一下,越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珍珠越想越怕,道:“这事儿十有**她是知道的,而且更有可能是她的主意!” 平儿如遭雷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珍珠看着她,手也抖得厉害,道:“若真是这样的话,二奶奶怕是被人当枪当盾地使着上阵杀敌呢!既有了银子,又挡了灾祸……” 平儿面上惨白一片,想张口说“怎么可能,那是二***亲姑妈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珍珠也是心中一片惨淡。书中总说王夫人“天真烂漫”,偏向宝钗。但对她的所作所为并未细说。此时突然想通这些,却只觉如通了七窍一般,什么都说的通了。一个二房的媳妇,掌着几百口人的大家族,若没有手段,心机,只一心做菩萨,谁信啊?那上上下下,谁是省油的灯?凤姐那样能干好强的人,也被累垮了身子。偏她菩萨到底,不动如山,把人卖了还帮她数钱。不可谓不高明,不可谓不冷酷。 那抄检大观园,本是她的意思,她不就是叫凤姐出的头。后来行了事,众人怨的也是凤姐。谁又敢说一句她的不是?及后撵了宝玉房里的丫头们出去,那手段雷厉风行,比凤姐平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后贾府被抄之后,贾府众人的下场如同天堂落到地狱,生活条件自是大不如前,但贾政这一房的嫡系却是好好的。贾赦这一房人和王夫人等人比起来,那可是天差地别了。那日后的“兰桂齐芳”可也没有大房的份。尤其是凤姐儿,虽也有自作自受的意思,但破席卷尸的下场却未免太过了些。 平儿思前想后,越觉害怕,面上冷汗涔涔,里衣都湿透了,只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珍珠见她这样,越发可怜,便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当不得真的。你……” 平儿摇摇头,哭道:“你说的这些我平常也暗暗想过,只是不敢往深里去想,若真如你说的那样,那就……我只可怜我们那位,她刚强了一辈子,偏偏竟跌在这里。” 珍珠由得她痛哭了一场,而后道:“若真如咱们猜的这样,也得想个辙才是。只是这样冒冒然去说,二奶奶如何能信?还有那印子钱的事,好歹收了。” 平儿点点头,拭尽了泪。珍珠见她哭的妆容惨淡,便拉了她避过众人抄小路送到角门上,珍珠看她去的远了方才回去。 一看走,一面想道:今儿这一剂药下得猛了些。虽说这最后的话只是自己的猜测,但却也未必不是真的。那放贷之事,即便不是王夫人的主意,她却也是多半知情的多,素来“扮猪吃老虎”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不会叫的狗,才会咬人呢! 平儿失魂落魄地回了房,呆坐了一回。便有丫头来敲门说:“平姐姐,二奶奶叫你呢!”遂洗了脸,又匀了脂粉,好歹将哭得痕迹掩了些,方往凤姐房里去。 至无人时,平儿将珍珠的话想了一回,只觉胆战心惊。思来想去,又觉是不是珍珠骗自己呢? 但珍珠此人是她多年处过来的,为人和善不说,内里也是实诚的,只有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为恶的。若说与那些丫头不同之处,该是她比她们更理性,更超脱。况她在宝二爷那里,与贾琏这一房从未有丝毫怨仇。便是真要害她们,她又有什么好处? 况如今是她有求于人——平儿在凤姐身边多年,见多了人,哪个真心,哪个假意,自然分辨地清清楚楚——所说的话只有更真,不会有假的。一言一行,也自是为了她们好,不会有歹意。不然,依凤姐的权利,捏死她真如捏死个蚂蚁一般容易。而且珍珠自小便在老太太身边,便是伺候了宝玉,也未曾变化。从那日王夫人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留情面地斥责她,就可知道了。这样的人,有何理由要害凤姐? 况是人都对亲近的人信任些。珍珠三番四次帮着平儿。平儿自是感激不尽,如今听了这话,虽然还怀疑,却是信了五分。另五分也还在增加中。 今日这些话如一根刺扎入了平儿的心,拔不出,去不掉,让她寝食难安。欲告诉凤姐吧,却又觉得不妥,只好伺机以待。 又看那丸药,想了想,寻了个新个小瓷瓶倒进去,叫了个心腹小厮来,道:“这是二奶奶家送进来给二***药,我那日不小心药签子给弄掉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怎么个吃法。只急得我没法儿,又怕二奶奶知道生气,便没说。你拿了这个送去给外面药铺里问问,到底是什么药,药效如何。悄悄的,别叫人知道。” 那小厮从前得了平儿的恩典分了进来,后来办砸了差事又蒙平儿说情救了一命,只把平儿当再生父母一般,如今听说是她的事,又是二***药,也是知道厉害的,忙道:“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便拿了药换了衣裳拿了腰牌自自然然地出了门,到外面药铺里将药与老掌柜看了,细细记了。到底不放心,又去了城中两三家有名的药铺问。可巧到了仁和堂里,那抓药的伙计笑道:“这是追根溯源了。我们自己家的药怎么反倒被问上门来了。” 那小厮也是伶俐,笑道:“这是贵店出的药么。我老娘买了要给我嫂子吃的,可她老糊涂了,只说在城里哪家店买了这药去,偏又把瓶签子给弄掉了,同别的药瓶子装在一处,哪里分得清。没法子只好让我拿来问问。” 那伙计笑道:“那她定是将一瓶药分了瓶子装了,不然哪里会看不出来?我们铺子里的药瓶都是有字号的。”接过那药看了看,仔细分辨了一回,又辨形看色闻,而后方笑道:“这是我们这里出的‘安胎丸’,准没错。每日一丸,睡前服下,忌生冷之物。最是有效的。”又将名字服法写在纸上给他。 那小厮感激不尽,接了纸收好,满口道谢去了。 待回了来,平儿正等得不耐烦,见了他道:“怎么去了这么一日才来。” 那小厮笑道:“我不放心,便多问了几家。总算是确定了。”便把药与纸奉与平儿,又将那话说了,道:“姑娘放心,我就在那里站一会子,就有许多人来那药铺买这安胎丸呢!我问了几个买的人,都说是好的不得了的。无论什么人,只要是有胎的,都能吃的。” 平儿方放了心,赏了那小厮一把钱,那小厮眉开眼笑地去了。 当晚平儿便将那药给凤姐服下。凤姐道:“这是什么药?” 平儿没好气道:“穿肠毒药!” 凤姐笑骂道:“平儿小蹄子越发上来了!我今儿就给你个脸面,若吃了不好便罢了,若吃了没事的,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笑了。 如此吃了三日,凤姐便觉轻便许多,身上也不觉得乏了,胃口也好了许多,这日早上起来,倒比平日多吃了半碗粥。 不说凤姐自己欢喜,便是贾琏平儿也喜不自胜。 作者有话要说:平儿在贾府的丫头中,应该是最忠心的丫头了。 她品貌俱佳,连尤氏李纨都说她“若是不说,谁知道这只是个丫头?”,“真该和凤丫头掉个个儿才好”。可见她容貌气质才情都不在凤姐之下,只是一样,命不好,只能在那屋里熬。宝玉一句话说的好,“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 读至此处,实在难以不感叹。鸳鸯珍珠等人尚有父母亲人,她却一个也无。偏还逢了那样的主子,为她做“屏风”,样样妥帖周全。思及此处,便要叹息三声。 在高鹗的续文里,平儿倒算是得了个好结局的。最后被贾琏扶了正。只是那样的结局,真的配得上平儿这个好姑娘么? PS:写文真不该太快,看了大家的关于送药的评论,觉得很正确。但是这一章的思路是想定了的,暂时就这样,先贴出来,看看大家的感想如何。若是大家觉得不妥,我就把它改了。 就这样子。 第五十九回… 且说凤姐吃了那药后,身子渐好,连胃口也好了不少。一月之间,气色红润不说,身子也丰腴不少,肚子也渐渐开始显怀了,倒让众人很是欢喜。只是这府中上上下下几百口子,平日都是凤姐主事,这事多繁杂,便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她。况她自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心性,也是撂不开手的,每日依旧忙上忙下,自不必说。 凤姐这几日身上轻快,心里也欢喜。她嫁来这么些年,还只有巧姐儿一个,府中众人虽惧着她的威势不敢明说什么,但背地里风言风语却是少不了的。 凤姐儿心中明白,但她既要霸着贾琏不让纳妾,便该忍得住这些闲言碎语。她素性刚强,为这,却也暗地没少流眼泪。如今好容易怀上了,据太医把脉后的说法,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男胎,她自是欣喜若狂。便是贾琏也是十分欢喜,夫妻两个因纷争产生的嫌隙也淡了不少。倒有些从前新婚时的甜蜜,倒是意外之喜。 故这几日凤姐儿的心情是十分的好,府中的下人便是有了大不是,该撵出去的,不过打一顿板子了事。该打板子的,也不过跪一阵过去了。如此宽厚,倒让府中众人都诧异非常,暗道这凤辣子是不是转性了? 这日午后凤姐睡醒起来,便问一旁伺候的小红道:“琏二爷还没回来?” 小红一边叫小丫头打了水,一便伺候凤姐起身道:“那边府里珍大爷来请二爷过去听戏吃酒。二爷本不耐烦去的,只是那边大爷三番四次来请,二爷拗不过,只好去了。那会子奶奶正睡觉呢,二爷说别吵醒奶奶。等奶奶醒了再告诉奶奶。还说让奶奶不必等他吃饭。他在那边吃了晚饭略坐坐就回来。” 凤姐儿啐道:“略坐坐就回来,谁信呢?尽哄人呢!”话虽如此说,倒是满面带笑。 小红不语,只笑着递上水来。凤姐略洗漱一回,便罢了。 一时小丫头拿了装安胎丸的小瓷瓶子来,凤姐倒了一丸出来吃了,又看看瓷瓶,竟是没几颗了的,便道:“去叫你平姐姐来。” 小丫头答应着,忙去了。 平儿在外面回了一些来回话的人,听说凤姐儿叫她,便忙回来,进了门,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来。平儿进去,见凤姐正歪在炕上,脸上有些懒洋洋的,笑道:“奶奶醒了觉,也该起来动动,抖抖精神,不然总这么歪着,对哥儿可不好。” 凤姐笑道:“呸,就你多事。”但到底起身,平儿忙上去拿了一件大红绣折枝牡丹花卉的银鼠对襟褙子与凤姐穿上,又替她理了理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儿拿跟赤金点翠的簪子别住。 凤姐便站起身,因今儿外面风有些大,便只在屋里走两步便罢了。 一时凤姐说道:“险些忘了,那丸药快吃完了,你也叫他们备两瓶去。” 平儿一边扶着凤姐走,一边干答应着。想了想,又使个眼色与小红,道:“去瞧瞧我给奶奶炖的燕窝怎么样了。” 小红自是明白她们主仆有话要说,便答应着往外去。又将门掩上,自去外面守着。 凤姐笑道:“这是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平儿道:“这事儿我瞒了这几日,倒将工力劳揽在自个儿身上了,实在愧的很。” 凤姐奇道:“这话糊涂,好好地说起什么工力劳来了?” 平儿便道:“奶奶可知那瓶子奶奶吃了身子大好的药是哪里来的?” 凤姐道:“你不是说是王太医开的药么?” 平儿叹道:“这话奶奶竟也信?那些太医医道虽好,只是从来都是和稀泥的主儿。不求有工力,但求无过。平日里一个伤风也要白吃个十来日的苦药。何况奶奶的病?我看这病啊,多半是他们给耽误了。现看林姑娘就是证――从前总吃药,可吃多少药也不见好。如今倒是少吃药了,只拿饮食调理,身子倒是好了不少。况且,若王太医真有那般厉害,那起初奶奶吃的苦药何苦还要吃?倒白受那些日子的苦了。” 凤姐此时方想起来,不由疑惑起来,道:“你今儿倒是明白的很,只是既不是王太医开的,那这药是哪里来的?药效又这般好,不比从前那些光苦口没药效的苦渣子好多了。” 平儿笑道:“说到这个药的来处,奶奶再想不到呢!” 凤姐笑骂道:“什么了不得的,竟是天王老子给的不成?” 平儿道:“这药是珍珠拿来给奶奶的。” 凤姐“咦”了一声,拿眼疑惑地看着平儿道:“你说的是宝玉的大丫头珍珠?――这话越说越不像了。你便说这药是宝玉或是林妹妹拿来的,我还信几分呢!这珍珠一个丫头,哪里来的这药?况她素来是个老实的,从来不知道在我跟前奉承,如今怎么会起这样的事儿?这药既这般好,想来是价格不菲的,她一个丫头,又哪里来的闲钱买这个?你还不说实话!” 平儿笑道:“我说的实话,偏奶奶不信,我有什么法子?” 凤姐儿越发奇怪,道:“难道真是她?” 平儿道:“真是她。” 凤姐道:“这可说不通了。” 想了想,看平儿满面笑意,又思及珍珠素来和平儿鸳鸯等人最好,即便平日里看来珍珠也只一个“老实稳重”的优点,但平儿鸳鸯紫鹃等人皆是一等一的人物,若是珍珠没个让人心服的好处,也落不进她们的眼里去。凤姐心里便有些明白,笑啐道:“我说呢,定是你和她一起弄鬼呢!还不从实招来。” 平儿便将凤姐儿扶了坐下,道:“珍珠丫头的事儿啊,可编就一部书了……”说着将珍珠的事儿一一说了。 凤姐儿一面听,一面感叹,道:“我平日里就说,咱们家不说姑娘们比别家的强些,便是丫头们也比得过人家的小姐呢!可不就是么!就说你们这几个,便是例。鸳鸯紫鹃那几个倒罢了,平日里倒是常夸的。这珍珠素日不常冒头,倒真没大注意。她也确实是个好的,不枉了你这般待她。但凡有些攀高枝儿的心思,又是老太太派到宝玉身边的,只怕心眼早大了。倒难为她还这般心思,从未有过一点不是。到底是老太太眼光好,挑的丫头个个都是好的。我那时还疑惑来着,怎么老太太竟挑这么个木头似的给宝玉,原来竟真是颗‘珍珠’呢!” 又道:“这事儿老太太确是透过意思,不过宝玉还小呢,还未说明。她比宝玉大两岁,把她放宝玉身边也有管束宝玉的意思。只是宝玉的脾气那样儿,她这性子,只怕是不被宝玉喜欢的,倒是不怕。” 平儿想了想,笑道:“到底是奶奶想得明白。” 凤姐儿又道:“我看太太那里对她也不是很欢喜的样子。” 平儿道:“可不是么,上回奶奶生日的时候,因宝二爷出去的事儿,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就给她没脸呢!把她委屈得什么似的。大奶奶和姑娘们也不敢劝。” 凤姐儿想到那日的不快,皱皱眉道:“太太年岁上来了,性子就越发执拗了。珍珠如今虽是宝玉的丫头,但到底是老太太给的,她这样子却是当着大家的面打老太太的脸呢!”倏地又想到近日在王夫人处受到的若有似无的刁难,冷笑道,“看来是我这个晚辈做一回生日,就碍了人家的眼了。” 平儿看她眉间似有薄怒,不敢言语。好半晌,方听凤姐说道:“你放心,只管和珍珠说去,这事儿我管定了。只是老太太那里不好直说,需寻个好时机才好。” 平儿喜道:“有奶奶这句话,就好了。” 凤姐又道:“这安胎丸既是珍珠哥哥的师傅的方子,想来定是位医道极高明的大夫。” 平儿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便只是几颗丸药就治好了奶奶的病,若真把了脉,定能让奶奶平平安安地生下哥儿呢!” 凤姐心中一动,眼前一亮,却又黯然道:“你也糊涂了,咱们府里的规矩如何,你还不知道么?便是丫头们病了也是请了太医来瞧,哪里有请外面的大夫的理?” 平儿道:“可奶奶的身子要紧,总不能为个死规矩,把活人给耽误了不成?从前小蓉大奶奶在世时,不也请过外面的大夫么?” 凤姐道:“那是珍大哥哥请的,自然不同。况蓉哥儿媳妇的来历不寻常。哪里是我们可比的?” 平儿心中想一回,也有些明白,便默然不语,又道:“不如奶奶和二爷商量着看看?” 凤姐看她这般,知道是担心自己的,心中有些感动,又想到前些时日自己的不是,平白让平儿受了不少委屈,便笑道:“你放心,我自明白的。你一会儿和珍珠细细问一问,那药铺是什么名字,她哥哥的师傅叫什么。你问了告诉我,咱们先打听打听,也有个底。可别找个庸医来才好。” 平儿知道她有些意动了,便含笑答应着。还有另外一事,看看凤姐微微隆起的小腹,只得暂时按下不提。 又说那边珍珠送药之后,正是忐忑不安。又暗想药效如何,凤姐吃了是否真能有效。若是凤姐有个好歹,反倒追究到那药的缘故,岂不是得不偿失么?如此便又觉后悔自己莽撞了。但药既送出,便再着急也是无用的,只好每日里暗暗求神保佑,连觉也睡不好。好在不久之后,便传来说凤姐身体渐好的话。她方才放了些心,连念了几声佛。 晴雯看见,便问道:“你这些时日是做什么,总这么鬼鬼祟祟的。” 珍珠得知好消息,心情正好,哪里会计较她言辞不当,笑道:“哪里做什么,我在这里每日和你们在一处,能做什么?” 晴雯道:“就是这样才奇怪的很。你也不想想你这两日,总神不守舍的,吃饭睡觉都没精神。那日好好的还差点跌进荇叶渚的池子里去,好险小丫头拦着你,不然就要王八龟儿来驼你上来了。” 珍珠扑哧一笑,道:“我那日不过是想事儿呢,一时不注意,被地上的树根绊了一下。况那水浅的很,哪里就溺死了?” 晴雯撇撇嘴,道:“难说呢!” 珍珠也不和她争辩,只拿闲话说些。晴雯知她心中有事,只是也知道她脾气执拗,但凡不想和人说的话,便是拿刀子割也逼不出一个字来的,便也罢了。况又是知道她的脾气的,从来只有与人为善的,便也略放下心来。 一时珍珠问道:“这时候了,怎么二爷还没回来?” 一旁麝月听见,笑道:“姐姐怎么忘了,今儿二爷和姑娘们在四姑娘那里呢!昨儿二奶奶让人把东西都送了来,林姑娘和宝姑娘都添了些,今儿听说四姑娘要正是开笔了。” 珍珠想想,先笑了,道:“我竟忘了,四姑娘这么个年纪,就画的一手好画。只是这园子和天上仙界也差不多了,就不知道四姑娘日后的画会画得如何了。” 众人都笑道:“那定是比天上还好些,人看了呀,只怕都想要到里面去住呢!” 说笑一阵,便见宝玉兴冲冲地回来了,见了众人,说了几句话,又换了衣裳便要出去。 珍珠劝道:“二爷也慢着些,什么事儿这么火急火燎的。” 宝玉道:“四妹妹明儿就要‘闭关’作画了,我们今儿起最后一社,姐妹们都在那里,我也该去了。” 珍珠道:“那午饭呢?老太太那里传饭了怎么办?” 宝玉挥挥手道:“我已回了老祖宗了,我们一起在四妹妹那里吃去。”说罢,又急匆匆地走了。 麝月叹道:“还是这么着,若上京赶考也这样儿,就好了。” 晴雯都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想这个,还不如想着天上掉金子呢!” 众人都笑了,道:“就数你最贫嘴。” 珍珠趁无事,便往园子里逛逛去。 到了沁芳桥上,却见秋色逼人,正看得出神。却见远处走来一个人,正是平儿。珍珠忙笑道:“今儿吹的什么风,平姐姐怎么也有空到园子里来?二奶奶也离得了你这左右手的?”近日凤姐因着身子不便,便将许多事体都交与平儿处置。平儿比之凤姐处事和顺,又不乏公正,倒让府中少了许多怨声。 平儿笑骂道:“你也贫嘴吧!”说罢,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才道:“那安胎药吃完了,奶奶让我再买去。我就将你的事儿回了。” 珍珠听了,心头狂跳,一把抓住平儿的手道:“琏二奶奶怎么说?” 平儿见她脸色都变了,手都抖得厉害,忙道:“你放心,我们奶奶说了,这事儿她管了!” 珍珠哎哟了一声,险些摔倒,慌得平儿忙忙扶住。 珍珠哪里顾得了这个,只觉得心都要跳开了花了,满面都是笑,又听平儿慌道:“哎哟,你哭什么?” 珍珠一摸,方觉脸上都是泪水,竟是喜极而泣了。 平儿忙拿了帕子与她拭泪,谁知越擦越多,道:“我们奶奶只说管这事儿,可还没成呢,哪里就这样了?” 珍珠喜道:“既有你们奶奶的话,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我自己这里还有两分把握,可不是成了大半了?”平儿不由笑道:“你呀!”便由着珍珠又哭又笑,好半晌才收了泪。 平儿便又将要请那孟大夫的话说了。珍珠便细细告诉那仁和堂的地方和孟大夫的名字。平儿一一记了,方回去了。独留了珍珠在沁芳桥上痴痴坐了一回,直到天色渐变,方才起来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凤姐和平儿……嘿嘿,其实我觉的这两人很有百合的潜质啊! 狂码字后的yy,表拍偶! 第六十回… 话说珍珠得了信儿,心中喜不自胜,直如吃了颗太上老君的定心丸一般。此时看那园中秋意阑珊的花草树鸟,也真是个个都带了喜气了。只是事情到底未落实,便在滴翠亭那里思忖了一回,直到日头渐落,才回过神来要回去。 谁想这晚秋时节,天气也变得厉害。回思之间,天上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珍珠等了一会儿,那雨没有小的意思不说,竟还越下越大了。珍珠看那天色愈发暗沉了,无法,便一手遮了额,一鼓作气便往回冲。那雨就着她的冲势,便越发淋得厉害了。她出来时日头尚大,外面便只穿了件薄薄的鹅黄缂丝对襟绣玉兰花卉的袄儿,如今被雨一淋,便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冷飕飕的,不由哆嗦了一下。 她本欲要一气冲回怡红院去,却不想那雨越下越大,砸在脸上粘腻冰冷,实在难受。无法,只好往最近的潇湘馆跑去。 到了潇湘馆门口,却见门庭半开,只两个婆子守着。此时天色已暗了大半,珍珠这一气冲进来,倒把两个婆子吓了一跳,只道哪个小丫头不懂事跑了来,遂冲口就骂道:“该死的小蹄子,又做什么……哎哟,这不是珍珠姑娘么?”待一看清竟是珍珠,唬得脸上都变了,赔笑道:“姑娘这是打哪里来,怎么淋得这样?快进来坐坐。” 珍珠也不在意,拿湿透的帕子拭去脸上的雨水,笑道:“我在园子里逛了会子,正要回去呢,谁知竟就下起雨来。大娘这里可有伞么,借我一把,我明儿给大娘送回来。” 一个婆子满脸堆笑道:“有有有,只是姑娘淋得这样,还请坐坐烤烤火,等衣裳干了再回去,不然,若伤了风,岂不是我们的不是了?”说着拉了珍珠便往门上的小屋里去。 珍珠忙道:“大娘不用忙了,我回去再换也使得。” 那婆子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若是我们就放姑娘这样回去,不说我们自己放心不下。便是我们姑娘知道了,也要骂我们不知礼数呢!” 另一个婆子笑道:“很是,还请姑娘体谅体谅我们。我这就告诉我们姑娘去。”说着,就急忙忙往里面去了。 珍珠拦不住,兼之身上湿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只得罢了。那婆子忙去倒了晚热茶来与珍珠暖手,又道:“珍珠姑娘,这里风大,不如往里面去暖和。” 珍珠拢紧了衣裳,道:“真不必了,我……”话未说完,便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而后便是紫鹃的温和柔婉的声音,道:“什么不必了,在我们这里也这样客气起来,可把我们当什么了?” 珍珠抬起头来,只见紫鹃只穿着家常的淡绯色折枝花卉的袄儿出了来,身后跟了一个小丫头,手里抱着大红羽纱斗篷。珍珠见了,起身笑道:“不过来借把伞,竟惊动了紫鹃姐姐,真真罪过!” 紫鹃笑骂道:“你就贫嘴吧!”上来握住珍珠的手,不由唬了一跳,又见她冻地脸上唇上都发白了,啐道:“你也作死!冻地这样也不知道先进来。看明儿伤了风,可怎么处!” 珍珠知她是好心,便也不答言,只由她将小丫头手中的大红羽纱的斗篷披在珍珠身上。珍珠方觉暖和许多,紫鹃便拉了她往里去。 到了紫鹃房中,早有婆子送上了炭炉来,紫鹃又拿了自己不常穿的一件粉紫对襟缎袄、一条杏粉细摺裙与她道:“你和我身量差不多,这衣裳倒还可穿得的,先把你身上的换下吧!” 珍珠含笑谢过了,便依言换上紫鹃的衣裳,将自己换下的折好放在一旁。待换好了衣裳,早有小丫头打了热水来与她洗了脸,将头发解开放下,又黑又细的头发长长委顿垂了下来,如披了上好的丝缎一般。 紫鹃又亲自端上一杯浓浓的姜汤来,笑道:“可便宜你了,才刚我们姑娘还说要变天了,叫小厨房煎些姜汤来大家喝了也暖暖身子。不想我们都没尝一口呢,你就来了,这第一碗就先与你这客人了!” 珍珠忙含笑谢过,道:“可真偏了我了,这个啊,就叫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说着将那姜汤慢慢喝尽了,果真身上慢慢暖和起来,寒意也退了不少,也舒坦多了。紫鹃看着她抿着嘴笑。 一时便见春纤走来笑道:“姑娘请珍珠姐姐去坐坐呢!” 珍珠忙道:“哎哟,怎么把林姑娘也给惊动了,倒叫我不好意思了。”又道,“我才淋了雨,身上带着寒气呢,这会子虽说好些了,可只怕还未尽呢,若是过给了林姑娘,岂不是我的罪过了?好妹妹,你替我同姑娘告个罪,说我今儿就不过去了,改日我再来赔不是。陪林姑娘说话儿。” 紫鹃笑道:“就你多礼。” 珍珠道:“不是我多礼,你们姑娘身子弱,如今又是变天的时候,如今的时气最是伤人了。我怎么敢冒这个险?要是惹得你们姑娘身上有个不好,不说我过不去,便是你,难道不心疼,不埋怨我的?” 紫鹃笑道:“瞧瞧这人,我不过一句,她就倒出了这一车的话。偏还句句有礼,又是为了我们姑娘,倒让我不得不听她的了。”遂笑对春纤说道,“你便把话回姑娘就是了。” 春纤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又回来道:“姑娘说了:难为姐姐想得周全,又处处想着我。只是姐姐难得来一回,我倒不能好好招待的。让紫鹃姐姐好生招呼着,不可怠慢了。” 珍珠紫鹃忙起身听了,又道了谢。珍珠看看天色不早,便道要回去了。紫鹃道:“论理我不该拦你,只是你头发还没干呢,若是这会子回去,再着了风,可怎么好?病一场不说,倒招惹出无端的不是来。不如索性在我这里再坐一会儿,等头发干了,我再打发人送你回去。” 珍珠听了,也觉有理,便应了。紫鹃便叫人送了一个小手炉来,与珍珠捧着暖暖身子。 珍珠道:“这个天气了,怎么还下这么大雨,寒浸浸的,竟是透进骨子里来似的。” 紫鹃道:“谁知道呢,听说今年天象不好,外面不是南边涝就是北边旱的,京城倒还好,只是咱们在这里,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如何。” 珍珠叹道:“咱们在这里,其实与‘坐井观天’也差不多了。” 紫鹃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发起痴来了。也是长进了,会忧国忧民了。” 珍珠啐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也来打趣。” 紫鹃笑道:“我也是一句玩笑话,你急什么?” 二人笑闹一阵,珍珠的头发便也干透了,紫鹃便帮着她挽上去,依旧拿原来戴的银莲花头红玛瑙蕊的簪子挽住,另又簪上云脚珍珠卷须,端的是明净俏丽。 一时出来紫鹃送到门上,珍珠道:“你回去吧,替我同你们姑娘问好。我明儿再来请安。” 紫鹃笑道:“知道了,你说了多少遍了,快走吧!”又嘱咐一个老妈妈陪她回去,珍珠道:“这哪里使得?” 紫鹃道:“这黑灯瞎火的,又下着雨,若是摔着了,可怎么好?快别推辞了。” 正说着,却见一个小丫头手里拿着一盏玻璃绣球灯走来说道:“姑娘听说珍珠姐姐要走,说夜里雨大,这灯正是雨里点的,姐姐拿着吧!” 珍珠看那灯是玻璃明瓦的,精致辉煌,在此时只怕难得的很,忙道:“这如何使得?若是摔坏了,卖了我也赔不起的。” 紫鹃道:“这是姑娘的心意,便是摔坏了灯,也不值什么。你明儿送来就是了,快拿着吧!”珍珠推不过,只得自己接了那玻璃灯,撑了伞,由婆子陪着往怡红院回去。 到了怡红院,天色已经黑透了,众人见了珍珠回来,都迎上来道:“我的好姐姐,这是去哪里了,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可急死我们了。” 珍珠道:“在园子里逛,不想遇上下雨,就在林姑娘那里坐了坐。”又让小丫头拿了几百钱来给那陪着来的婆子,那婆子眉开眼笑地去了。 众人也识得那婆子是黛玉处的,便也不理论,只道:“如今的天越发邪乎了,这白日里还热呢,一下雨就冷地这样了。” 珍珠便将那玻璃绣球灯抽了芯子,将烛火熄了,将玻璃灯小心地放在靠墙的案上,又问道:“二爷哪里去了?” 麝月道:“姨太太那里请二爷说话,二爷下午便过去了,后来倒是打发了个婆子来说姨太太留了二爷在那里吃饭,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珍珠道:“还有谁在那里?” 麝月道:“竟没听说。” 珍珠听了蹙蹙眉,又抿嘴儿一笑,便不言语。 正说着,却听外面一阵喧哗,道:“二爷回来了。” 果然众人簇拥了宝玉如拥着凤凰一般进来了。众老嬷嬷们都在外面,小丫头们也都收了伞退下,麝月秋纹扶了有些酒气的宝玉进来,卸□上的蓑衣斗笠。 珍珠命小丫头拿了钱打发了几个薛家的婆子回去,而后方笑道:“二爷今儿兴致好,怎么竟有几分吃醉了的样子。” 宝玉满面通红,笑道:“姨妈和宝姐姐一再地劝,我也经不住,就多吃了两杯。” 珍珠道:“莫不是薛姨太太有什么喜事不成?” 宝玉道:“也没什么喜事。只是天冷了,姨妈那里又做了好菜,一时吃得热闹了,便不觉多喝了。” 珍珠便笑笑,不言语,帮着宝玉将身上的衣裳换下,又伺候着拿了热水擦了脸。宝玉换了家常的衣裳,见那靠墙的案上放着一盏玻璃绣球灯,道:“谁把那灯给拿出来了?” 秋纹道:“这不是我们的,是珍珠姐姐从林姑娘那里带来的。” 宝玉疑道:“这是怎么说的?” 珍珠道:“今儿下午我在园子里碰巧遇见了平儿,就多聊了两句,谁知等我回来时就下起雨来。我本想着问潇湘馆的婆子借把伞就回来了,谁想到惊动了林姑娘,硬留我在那里坐了会子,换了衣裳。实在让我不好意思的很。后来还打发人送我回来,这就是她给我带来的,今儿天晚了。等明儿我就给送回去。” 宝玉笑道:“林妹妹本就是个古道热肠的,只是那些不知道的人才总说她小性儿呢!” 珍珠一愣,心中一动。宝玉又拿起那玻璃绣球灯细细看了看,道:“这东西经不得磕碰,小心些,别打了。”珍珠答应着。 宝玉依依不舍的,又道:“我那个放哪里去了,拿出来,我也点上,瞧瞧林妹妹去。” 众人唬得一怔,忙都劝道:“天色这么晚了,林姑娘该歇下了。况还下着雨呢,黑灯瞎火的,若是二爷因为去瞧林姑娘而有个好歹,岂不是叫林姑娘心里过不去么?还是明儿再去吧!” 宝玉不依不饶道:“我有这个,照地又清楚,又明亮,能怕什么?”便执意要去。 珍珠无法,便道:“二爷就算不顾自己,也该想想林姑娘。”便随意扯谎道,“方才我出来的时候,听动静林姑娘该歇下了,二爷这会子过去。一则扰了林姑娘休息,二则二爷一身酒气寒气,若是过给了林姑娘,可怎么好?我方才因淋了雨,怕过病气给林姑娘,可连姑娘的面都没见呢!二爷总说体恤姐妹,怎么如今竟是言行不一起来?竟连我也不如了?” 宝玉听了这话,面上不由一红,暗暗惭愧,道:“是了,是我的不是。”便不去了,众人松了一口气,暗赞珍珠了得。一时宝玉由众人服侍了歇下。因吃了酒,如今酒意上来,且睡意一起,便马上酣睡过去了。珍珠等小心退出,留下今儿轮值的麝月秋纹两个在外面守夜,便罢了。 第六十一回 且说珍珠次日一早起来,便觉有些头重脚轻,四肢绵软。她即知道是有些伤风了,便知是昨儿淋了场雨的缘故她素日身体强壮,便也未曾在意,不往宝玉前头去,只在房中保养……众人看了,也都体谅她,凡诸事都代她行了。 不想此次竟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话,平日里好好的人,一年二年连声咳嗽都是极少的,此次一病,竟如山洪突塌,凶猛异常。自次日夜里起,便烧将起来,直烧得两颊通红,口中喃喃乱语,慌得麝月晴雯等忙回了凤姐儿去请了太医来瞧。不想几贴药灌下去也不见大好,烧虽退了些,但那伤风依旧缠绵难愈,每日咳嗽头昏,半月之间,人已瘦了一圈。麝月晴雯等人都同她好,倒是常来帮衬伺候她。 只是园中人多嘴杂,难免人心不齐,便有些闲言闲语出来。珍珠虽病着,但心里不胡涂,便叫晴雯回了凤姐,回家去养病去。凤姐本想还珍珠个人情,留了在园中养病,也省了她家中许多花销,不想竟好心做坏事了。 无奈之下,凤姐儿只得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先把凤姐说了一通,怒道:“她虽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可更因为这个,更该以身作则才是。怎么反倒先娇惯起来?这样的例一出来,日后那些小丫头子,还有哪个听的?一旦病了,都赖在了园子里,将病气过给了没病的人。这日子不要过了!” 凤姐低头站在一旁,一声不言语。 王夫人又道:“你凡事都明白的人,怎么今儿胡涂起来?她病得这样,还不挪出去,那要等到将病气过给了宝玉才出去么?” 凤姐道:“太太息怒,这事是我想的不周全,原来只是想着不过是小病,叫她在屋里养养,不叫她到宝玉跟前就是了。一来,珍珠这丫头老实不说,诸事也明白,宝玉房里的大小事情,她都清清楚楚,小丫头们虽多,可都贪玩得很。麝月秋纹几个虽也不错,到底不比珍珠稳妥,也降服得住她们。二来,也是为宝玉。珍珠伺候了宝玉这么些年了,他也用惯了。平日离了一两日倒没什么,若长久不在,不顺手不说,只怕园子里那么些人倒要生出些事端来惹人笑话。因此便没让她出去,料想着过两日她的病就好了。谁想她的身子骨也不争气,竟一日坏似一日了。倒让我白操这个心了。” 王夫人叹道:“她没到宝玉跟前倒还好。宝玉身子弱,若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又道,“她既伺候了宝玉一场,也没得让她寒心的。赏她些好药材,并一个月月钱,叫她家里人接了回去。等好了再进来就是了。” 凤姐觑了王夫人一眼,又道:“那宝玉房里也该有个总管的人才是,不然岂不乱了套了?太太看着哪个人好,不如索性指一个吧!” 王夫人想了想道:“就麝月吧,我看着她也是个老实的。” 凤姐儿心头一凉,不知为何竟想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话来,心中只觉不妥,毕竟如今这“兔”还未死,“鸟”还未尽呢!(别和我说凤姐没读过书)嘴上却是赔笑道:“到底是太太想得周全,我这就叫人传话去,然后叫珍珠的家里人来带了珍珠回去。” 园子里,自有婆子传了话去给珍珠,并一起带人出去。珍珠犹躺在床上,听了这话,只气得脸上发白,一阵咳上来,险些喘不过气来。 晴雯忙与她拍背喂水,好容易顺过了,啐道:“珍珠病的这样,还叫挪出去,若是成了症,可怎么办?” 那穿话的婆子素来嫉妒怡红院的丫头们娇贵堪比千金小姐,此时哪里不落井下石的,只道:“若真这样,也是人的命。又能怪谁?”只把晴雯气得倒仰,道:“她不过伤风着了,养一阵就好,怎么就当麻风病一样急急地撵回家去?” 那婆子白她一眼,道:“姑娘,好险只是伤风,若是其他的病,你以为还能在这里说话么?”晴雯无法,只得急忙忙去求宝玉,谁知宝玉你嗫嗫诺诺说不了两句话,便称王夫人要问他话,抬轿就走了。晴雯气得直咬牙,忙又跑回珍珠屋里。 果然那婆子正在催,道:“哟,我的姑娘们哟,好歹快着些,太太那里还等着我回话呢!” 晴雯本欲再骂,珍珠却一把拦住了——此时屋里也只晴雯一个罢了。麝月已被王夫人叫去问话,其余人等哪里还肯在这下风处呢? 珍珠道:“我如今也没力气收拾东西,回家了将就使就是了。只是我还有一事还未办呢,那日拿了林姑娘的那盏玻璃灯还未还,病了这几日就混忘了。你如今拿了替我送到潇湘馆去。” 晴雯跺脚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着这个?等你好了,什么事儿不能做?” 珍珠笑道:“好妹妹,你也糊涂了,咱们这样的地方,这东西若放着,只怕什么时候没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好东西,我拿什么还去?便是林姑娘不计较,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晴雯大叹,道:“你这个脾气,总也改不了……”说着不由落下泪来,珍珠也不由落下泪来。她在府里多年,虽说是为奴为婢的,但是其实从未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这一遭,竟是头一回“落难”呢! 珍珠再三劝说,晴雯无法,道:“你等等我,我送了灯,就来送你出去。” 珍珠答应着,晴雯方急匆匆去了。 那婆子便在外一再地催,生怕珍珠赖着不走。 珍珠冷笑一声,这样的地方,谁要再呆着? 只是…… 拢紧裹在身上的半旧大红羽纱斗篷的手攥的死紧。 此时倒是个出去的良机。出去后只以“病况难愈”的名头求了上头,便可成行。 但是这样病怏怏类似于灰溜溜的样子出去,日后的日子还如何过? 古人七出之条中可是有“恶疾”一条的。 她日后回了家,总要嫁人的。 向来女子嫁人,就是投第二次胎。花家的家世估计只能给她找个老实厚道的中等之家。但若是以“病”的名义回去。只怕就要落入下等了。 两世为人,珍珠都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但有一点很清楚,自己很——现实。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便算计筹谋。 她就是这样的人吧! 还未走几步路,珍珠已是气喘力微。但到底珍珠只是“因病回家”并不是撵出去,那些婆子们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只用话催着。那话当然不太好听就是了。 到了角门上,却听后面一个声音道:“且等等。”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一个穿着肉桂粉橙红掐边的绫袄儿,烟青色长裙的女子过来,不是别人,正是鸳鸯,不由都是一惊,忙赔笑道:“鸳鸯姑娘怎么来了?” 鸳鸯冷笑道:“我珍珠妹妹回家,我怎么就不能送送了?” 众婆子叫苦不迭,这鸳鸯是贾母的心头肉,便是王夫人凤姐宝玉等人还要给她三分面子,叫一声“鸳鸯姑娘”呢!况且老太太最听她的话,别人有了不是,求一求她,她再求一求老太太,天大的事儿就去了一半了。再有另一半,她再说两句笑话也就好了。 同样的,若是谁得罪了她,她在老太太那里嚼两句耳朵,又有谁有好日子过? 几个婆子心中苦的跟黄连似的,怎么就忘了这珍珠不仅是宝二爷的丫头,虽然被太太给嫌弃了。但她从前可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和鸳鸯姑娘可是比亲姐妹还亲呢!只忙赔笑道:“哪里的话,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只管说!” 鸳鸯哪里理她们,只细细打量了珍珠一番,看着看着,眼泪便如走珠一般滚下来,哭道:“我的天,这才几日的工夫,怎么就瘦的这样?” 珍珠勉强笑道:“好好的,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鸳鸯道:“呸呸呸,胡说八道!百无禁忌!”又逼着珍珠也唾了一口方罢了,珍珠斜瞥了婆子们几眼,道:“到底是姐姐想着我,今儿还来送我。” 鸳鸯禁不住又红了眼圈,道:“不过是个伤风,怎么就要出去了?” 珍珠道:“这是太太体恤我呢,在这里事多繁复,也不能好好养着。索性回去得好,我也想我娘我哥哥了。” 鸳鸯知道她家的情况,倒也不担忧她回家的景况。只是……病得这般却叫人挪回家去,是否太过缺德了?若是家中艰难的呢?若是家中不方便的呢?可该怎么办?况如今天气已冷,这一番挪动,又是冷风,又是闲气,只怕更添一层病了。 鸳鸯很想去同贾母说此事,但却止住了脚步。这事王夫人办得没有缺点。丫头病了挪出去本就是规矩。从前不是没有这例的。只是像鸳鸯珍珠紫鹃平儿这些大丫头病了,多数是在各自屋子里休养。毕竟这府里饮食医药俱妥帖。各位主子们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例如鸳鸯病了,贾母没叫挪出去,谁敢让她出去? 珍珠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情,心中暗暗感动,却是拉住鸳鸯的手悄声劝道:“你且放心吧,等我病好了,我就回来。我哥哥的医术可比那什么劳什子的太医好多了。” 鸳鸯无法,只得默然不语,只扶了珍珠慢慢往二门上去。那些婆子们再也没有一声言语。 到了二门上,却见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袍的男子正在外面翘首等候,俊眉亮眸,气度超然,面上带着焦急,正是花自芳。 花自芳远远看见珍珠一行人过来,心中担忧妹妹,中间一人即便裹着厚斗篷,也可见憔悴萧条,便不由唤道:“珍珠!” 珍珠听声抬头,见了哥哥那焦急的神色,心中一酸,忍了多时的泪水不由潸然而下,道:“哥哥……” 旁边的婆子忙上来啐花自芳道:“还有规矩没有?” 花自芳此时方看见除了妹妹并一众婆子外,还有一个女子扶着妹妹,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身姿窈窕,衣饰华贵——其容色不在珍珠之下,当下不由红了耳根,忙低头侧身过去,心头却止不住乱跳。 鸳鸯也是吃了一惊,将那人的形容看了个清楚,心头一跳,羞得脸都红了,忙站住脚道:“既有你哥哥来接你,我也该回去了。回去千万好生保养。等你好了,只管传了话进来给我,我告诉老太太,打发人去接你。” 珍珠答应着,方出去。花自芳一眼不敢乱看,兼之珍珠面色极差,不单是外感风邪,只怕还有气郁之故,便顾不得其他,扶了珍珠上车——家中孙氏听说珍珠病了,急得昏厥了一次,好在无甚大碍。花自芳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孙氏在家等候,如今只怕在家也是等得难熬呢! 花自芳方驾了车,急急往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万恶的停电节能政策,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家里这边居然要逢周一、周五、周日停电,再扣除我上班的时间,还怎么写文,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六十二回 且说珍珠与花自芳回了家,自有孙氏与花自芳为其细细调养。她此次的病虽重些,但她平日身体底子好,也无大碍。况此病十分倒有七分是被气恼着了。故到了家,上有孙氏慈母宽怀,下有花自芳悉心诊治,不到半月功夫,那病便已痊愈了。 又说那大观园中,珍珠因病出园的余言却仍未平息。说来这珍珠在这园中,虽说只是个丫头,但因她待人亲切,与人为善,名声极佳。况她又是贾母给宝玉的一等大丫头,在众丫头当中,可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很有些地位。此次虽说是因病出去休养,但其中缘故如何,只怕有眼睛的都看的出来。其余的丫头们见了,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一时上下,尽皆窃窃私语起来。 因天气渐冷,昨儿便下了场今年的头一场大雪。贾母这日高兴,便叫了邢夫人王夫人并宝玉众姐妹等人都在上房说笑,又商议了在园中选一处地方赏雪吃酒。 宝玉自珍珠去后,虽则担心,但想着她病好了就会回来的,又有麝月秋纹碧痕等人陪着一处玩耍,倒把那份担心给抛之脑后,去寻新的乐子了。 这里听说了要吃酒赏雪,便乐得手舞足蹈,一时说道:“赏雪自是芦雪庵最好了,老祖宗,不如就摆在那里吧!” 贾母乐道:“好好好,听你的。还有凤丫头,叫他们多送些新鲜鹿肉来,去年宝玉他们烤着吃,味道很不错。” 凤姐忙答应着,一时吩咐人去了。贾母便与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太太一处坐了抹牌,叫姐妹们同宝玉在碧纱橱里说话。 众姐妹群里,迎春探春惜春等倒罢了,顺势说两句便罢了,黛玉却淡淡的,宝钗仍是端庄地微笑。独宝玉上蹿下跳,又与黛玉道:“林妹妹爱吃什么,我让老祖宗叫人准备去,咱们明日好好乐一回。” 黛玉道:“我也没什么想吃的,你顾自己就是了。”宝玉还欲再说,宝钗却笑道:“宝兄弟,林妹妹脾胃弱,那些鹿肉什么的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的。” 黛玉瞥她一眼,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与惜春一处说话。宝钗却似没看到一般,迎春抿着唇笑,和探春坐着喝茶。宝玉叹道:“该死该死,我竟忘了,不如我和老祖宗说去,让人备些易克化的东西来。”说着转身就走。 宝钗忙道:“,哎,宝兄弟,你且站站!”因见宝玉走得急,便下意识得去拉宝玉的袖子,不想宝玉因转得猛,宝钗又拉得狠,两相用力之下,竟“哧啦”一声,开了个口子。不说他姐弟二人一时都呆了,连屋内众姐妹并丫头婆子们都愣住了。 待回过神来,黛玉笑道:“这鹿肉还没上桌呢,怎么就争上了?”众人都笑起来,探春笑了笑,想起来又抿了抿唇,便忙站起,让人去取宝玉的衣裳来换。 正忙乱着,不想凤姐这时正过来笑道:“哟,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姐弟两个打起架来了?”众人都抿着嘴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黛玉笑道:“都是那鹿肉惹的货呢!”宝钗羞得面上通红,连宝玉也是讪讪的。凤姐见了越发好笑起来。 可巧那边贾母听见动静正问呢,早有丫头将这事报与贾母知道了。贾母一听,便道:“可是宝玉又胡闹惹得宝姑娘生气了?”又转头去和薛姨太太道,“姨太太别生气,回头我说宝玉。” 薛姨太太听说女儿的这段“绯闻”,脸上不太好看,听见贾母这般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好道:“老太太那里的话?不过他们小孩子顽闹罢了,过去了就好了。” 贾母便叫人带了宝玉来,道:“你宝姐姐是亲戚,你不说好生招呼,怎么还惹得你宝姐姐生气的?还不与她赔礼?” 宝玉说也不是,赔礼也不是,只吱吱呜呜地说不出来,看在众人眼中竟有些“不打自招”的意思。要不是这会子众姐妹都在,只怕贾母等人就要当有什么了。但这亏也就亏在众姐妹都在,这事儿才尴尬的很。毕竟这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女孩儿家把个年岁相当的表弟的衣裳拉破了,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听的。 当下,贾母脸上便有些不好看,王夫人也是沉下了脸。薛姨太太窘得脸上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至于邢夫人,人家正乐呵着呢——不关她的事,当然要趁机会幸灾乐祸的。 早有婆子去看了,又将宝玉换下的衣裳都带过来与贾母看,道:“回老太太的话,是宝二爷的袖子上开了个线头,若是不仔细看只怕看不出来,不施力拉扯也是无事的。只是……方才宝姑娘拉的地方又正在那一处,就扯开了半截袖子。” 那又怎样!这姑娘要是真正端庄知礼的,谁会去拉爷们的衣裳袖子?便是贾琏凤姐他们年轻夫妻,也没见这样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啊!还大家闺秀,千金小姐? 哼! 薛姨太太和宝钗虽没听贾母说什么,但看贾母与众人的脸色,便也明白了几分众人的心思,还有邢夫人脸上那红果果的鄙夷,当下宝钗的红脸变得惨白。此时走吧,又恐更引了众人主意,当她们是落荒而逃。不走吧,这么尴尬的地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一个“如坐针毡”了得啊! 正当她们坐立不安的时候,贾母眉头一皱,怒道:“这还了得?这会子在家里倒罢了,若是出了门子,这脸面还要不要了。只当我们家穷得连个好衣裳都不给爷们穿了,就拿破衣烂裳对付着。珍珠是怎么伺候的?” 鸳鸯笑道:“老太太忘了,珍珠病了,之前太太来回说叫她挪回家去好好将养的。到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贾母怒道:“她在我屋里的时候,何时病过了?怎么如今大了,反倒娇贵起来了?动不动就病了要回家养着。” 鸳鸯道:“是人都有个三灾八难的,她又不是个铁打的,何曾没病过了?只是一旦病了,又怎么好到老太太跟前来?况老太太是知道她的性子的,最是老实不过的,从不托病偷懒。老太太这么说,可真冤枉她了。” 贾母想想,方道:“也是,这丫头从不是这样的人,也是我糊涂了,白冤枉她了。好在这会子没在跟前听见这话,若是听见了,只怕不知道委屈地什么似的了。” 邢夫人听了,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仁慈和善。我虽然素日不在园子里,可听说这珍珠丫头也是个好的。老实又本分,把宝玉伺候地极妥帖,但凡知道她的,没有不说她好的。到底是老太太,调/教的丫头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听丫头们说她上月病了,怎么就挪出去了。让我说,这丫头病了挪出去虽是正经规矩。可若没个大病,在园子养着,只不往主子跟前去就是了。一来,这些丫头们家里能有什么好医好药的,不过都是硬熬过来罢了。若是调养不当,添了病根,反倒是累赘。倒失了本意了。” 贾母素来不喜邢夫人,平日对她都是淡淡的,今儿却反常地对她点头道:“大太太这话说的很是。咱们家又不是那些小性刻薄的人家,不过一个丫头,能费多少米粮?一病就撵出去,只显得咱们家小气,实在不是咱们这等仁厚慈善之家该做的事。” 因是贾母训示,众人都站起来听着。待贾母说完了,方又坐下。 邢夫人原指望刻薄一下王夫人,不想竟意外得了贾母的夸奖,不由喜上眉梢,得意地拿眼看了木木的王夫人一眼。王夫人却仿佛没听到一般。 其余凤姐李纨等众姐妹都答应着,心中却有些思量。 贾母又道:“珍珠回去可有多少时日了?” 鸳鸯道:“算算日子,也有差不多二十多天了。” 贾母道:“这么些时日,这病也该好了——如今宝玉近身伺候的是哪几个?” 凤姐看一眼王夫人,王夫人道:“我因见麝月秋纹几个做事还稳妥,便叫她们几个主事,不想竟都是不上道的。是我疏忽了。” 贾母点点头,道:“这两个我仿佛见过,终究差了些,只怕虑事也不周全。到底不比珍珠稳妥。不然何至于有今日这样的事?” 贾母道:“打发人去她家问问,若好了,就进来当差。一点子小病小痛,就往家去,可成什么样了。让人且和她说,就说我的话,‘不许偷懒不做活,若好了,就赶紧进来。她的功劳我这里记着呢。’” 凤姐忙答应着。 贾母又两眼沉沉地看着王夫人,道:“你做事是个稳妥的,可也太死板了,日后也该掂量掂量才是。” 王夫人被贾母盯地心中一颤,面上却仍是木木的样子,只低头道:“是。” 李纨凤姐等人一声不敢言语,都低着头当没听到。 一时凤姐见气氛冷场了,便只得上来凑趣说了几个笑话,才将贾母逗乐了。众人又都欢欢喜喜地说笑起来了。 王夫人只在一旁坐着,那眼睛却仿佛不经意一般瞥过鸳鸯一眼,而后便淡然地仿佛一点事都没有就过去了。 到了晚间,果然凤姐派的人果然去接了珍珠来。 珍珠依旧老老实实地跟了凤姐到了贾母上房处,先与贾母磕了头,请了安问好。 贾母叫她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比往日清减了不少,却精神颇佳,遂点点头,道:“病可好了?” 珍珠低头道:“好了。劳老太太惦记,我如何担当地起?” 贾母道:“你是个好的,我自是知道的。平日里伺候宝玉,也是辛苦你了。鸳鸯,赏。” 众人尽皆侧目,看珍珠的眼神都加了些思量。唯有鸳鸯无事儿女一般笑眯眯地拿了一个荷包过来,递与珍珠,珍珠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珍珠于是又与邢夫人请了安。然后才至王夫人跟前,跪下磕头请安。 王夫人只是淡淡的,道:“回来了就好,宝玉那里还得你尽心些!”又嘱咐了两句,方才叫珍珠站起。珍珠低着头,也不言语。而后便有凤姐上来陪贾母说笑。 珍珠退至一旁,看人群里几道善意的目光,淡淡抿嘴一笑,方慢慢退出去。 回至怡红院中,仿佛也没什么变化。众人见了她都上来道喜,又问病何时好的,身子可宽泛了;贾母赏的什么好东西等语。 珍珠含笑一一答了。而后麝月上来将事情交接了,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回来了!可想煞我了,若不是太太的意思,我哪里要接这差事?这几日里,不是这个不通,便是那个不妥,今儿偏还出了那样的事,惹得老太太,太太都不高兴。若是姐姐在,哪里会出这样的事?还好如今姐姐回来了,不然,可怎么好?” 珍珠心中一动,我当日出去的时候,你哪里去了?到这会子才来说好话。又思及原著之中,那袭人麝月本是一路的,对麝月的描述是“又公然是一个袭人了”,最后袭人无奈配与戏子,却独留了麝月。其中缘故,不得不引人遐思。 毕竟,这袭人与晴雯之争,争地是宝玉身边的第一姨娘,可算得上是鹬蚌相争,而得利的渔翁,岂不就是这个麝月么? 论容貌才情,麝月温和柔媚不及袭人,貌美灵巧不及晴雯,但也正是她的长处。上有袭人披荆斩棘,除尽不得她心意的宝二奶奶候选人并众情敌;下有晴雯挡灾去祸,抵挡王夫人泼天的怒火,逃过一劫。 而不说这些,袭人心软嘴笨,不善与人拌嘴,晴雯性子急脾气烈,讲话冲。一旦怡红院院中起了口角纷争的时候,便显出麝月的好来。一条条,一句句,道理规矩,无一不在,让人无从辩驳。 一经比较,便显出麝月的好处来。但她哪里又是个简单的?这样的丫头,有容貌,有手段,有才情,又身处花红柳绿之中,会没有向上之心么? 珍珠暗自感叹,是自己糊涂,还是人家藏得太好了? 心中想得这般,面上却仍是笑道:“难为你了,等我闲了,再好生谢你。”麝月连道不敢。 珍珠又问众人好,因不见晴雯,便问道:“晴雯丫头怎么不见?” 众人笑道:“她说过身上不爽快,还在里面歪着呢!” 珍珠笑道:“这懒丫头!我瞧瞧她去。” 众人知她二人好,也不多言,早有小丫头将珍珠的东西送回房去,又帮着打扫屋子收拾铺盖。珍珠笑笑,便往晴雯房里去。 到了里面,果见晴雯歪在炕上,珍珠便推她道:“怎么了,这青天白日的睡觉,也不怕人笑话。” 晴雯冷笑道:“笑话就笑话,谁又靠谁过日子了?只要不被人哄骗了就好了!” 珍珠笑道:“可是在恼我那日哄你去林姑娘那里吧!” 晴雯道:“你既知我要恼,偏还这般行事?我是那等怕事的人么?” 珍珠叹道:“正是因你不怕事,我才支使你出去呢,不然你那个脾气,岂有不闹开的?与她们作对为难,有什么趣儿?” 晴雯正要再说,又听珍珠道:“我心里都明白着呢,好妹妹,你要是为我得罪了她们,让我怎么过的去?” 晴雯便不语,半晌道:“虽如此,可我也有我自己的意思。若这样事到临头反倒各自保命,倒糟践了我们的情谊。” 珍珠道:“你有的意思,我也有我的意思,若是再来一次,我依旧也会这般行事。” 晴雯一窒,叹道:“罢罢罢,我说你不过。” 珍珠方笑了,正要再说,却听外面丫头说道:“平儿姐姐、紫鹃姐姐、琥珀姐姐来了。” 珍珠晴雯听了,忙起身迎出去。 众姐妹多日不见,更是分外亲热。说笑玩闹,自不必说。 作者有话要说:贾府中丫头病了出去的规矩是有的,但是规矩是死的。出不出去还得看病的是谁,掌权的是谁。袭人病了几回,都未曾出去的。晴雯也病过,也没出去。 贾母也是明白的。只是趁机敲打敲打儿媳妇而已。毕竟珍珠是她的人,撵她出去,打的是她的脸面。 毕竟长辈说晚辈,天经地义;婆婆训媳妇,理所应当。老太太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至于那只开了线头的袖子么,真的只是巧合啊!只能说宝姐姐运气真是太不好了! 第六十三 次日的赏雪宴倒是挺热闹的,只是薛家母女未来。贾母打发人去问了,只说是薛姨太太身上不大好,宝钗要伺候母亲,便也不过来了。贾母听了,连道“可惜。”也不强求,只打发了婆子给她们送去些点心吃食,便罢了。众人心中明白,却皆作不知,都道:“今儿热闹,偏怎么姨妈就不好了呢?”贾母道:“既姨太太身上不大好,你们也过两日再去请安,别扰了姨太太休养。”众人答应着。 凤姐见了贾母这般,心中明白,便使劲浑身解数,陪了大半日,说笑逗趣,倒把贾母等众人欢喜得不行,贾母方才松快了。 而后数日,薛氏母女方才“大愈”了,出来转悠。在王夫人的打圆场之下,众人只对其表示了她们未能参加芦雪庵之聚的遗憾,薛氏母女也深觉如此。众人哈拉两句,此事便算混过去了。 因今年气候极佳,每日里日头也极好,那园子里的雪都化尽了,露出些松枝残叶,倒显出些别样的冬日风韵来。珍珠因日间无事,便往园子里来。正往滴翠亭边上来,却见远处一个人走来,正是平儿。珍珠便上前去笑道:“平姐姐今儿怎么有空来逛逛?” 平儿见是她,倒吓了一跳,笑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竟没看见你。” 珍珠笑道:“姐姐是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平儿笑笑不答,只道:“你可好些了?前儿一场病闹得那样,是累人又累己。日后可得注意着些,好好调养身子才是。” 珍珠听了只是抿这嘴儿笑,托着下巴看着平儿不言语。平儿笑道:“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怪怵人的。” 珍珠便两指轻托了平儿的下巴道:“我在瞧我们平姐姐瞒着我什么好事儿呢?” 平儿被她的怪模怪样弄得忍不住笑了,道:“什么事儿都瞒不住你。” 便拉了她在一棵树底下,看左右无人才道:“这事儿说来也尴尬,唉……大太太来找我们奶奶,说是那边大老爷,要讨鸳鸯做姨娘呢!” “什么?”珍珠惊得站了起来。 平儿急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嚷什么!仔细让人听见!” 珍珠心头乱跳,她近日只忙着自己的事,竟把这茬儿给忘了,虽知道最后鸳鸯有惊无险,但终究是遭了贾赦的嫉恨,悲剧的结局也因此而来,不由又惊又愧又急又气,道:“大老爷都多大年纪了,他那屋里的人都快成人山了,还不足?这又是怎么惦记上了鸳鸯了?”她已经三番四次嘱咐鸳鸯躲着些大老爷,怎么还被那个老/色/鬼给惦记上了? 平儿摇摇头道:“只怕不是鸳鸯这么个人的缘故。我听着说起来,大老爷原看中的不是她。” 珍珠奇道:“那是谁?” 平儿眼神古怪地盯着珍珠,珍珠心中一寒,只如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吱唔道:“不会是……我吧?” 平儿道:“到底是哪日看见你的,竟也说不上了。后来打听了下,听说你是宝玉身边的,到底不好开口。前两日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可巧就看见鸳鸯了。” 珍珠讽道:“侄儿身边的丫头不好讨,这母亲身边的丫头就好讨了?” 平儿尴尬道:“可不就是这话?但鸳鸯比你只怕更值得些。” 珍珠奇道:“这怎么说?” 平儿道:“你也不想想,这老太太屋里的事儿多是鸳鸯掌着。老太太年纪大了,于诸事上都不留心,那衣裳首饰体己,得有多少?老太太那里又多的是人来人往的,若不留心,指不定就被人顺了去。琥珀翡翠虽说也是好的,但终究不如她想的周全。” 珍珠道:“你是说,大老爷是惦记着老太太的私房呢?” 平儿淡淡道:“虽不中,但也不大远的。不然这园子里比鸳鸯好的丫头也不是没有,哪里就一定是鸳鸯呢?他毕竟是大老爷,这样的脸面豁出去,也不是白废的。” 珍珠心头一跳,便知此事有些道理,只是……“这府里已经到了做老爷的要算计老太太的私房的地步了么?” 平儿一惊,苦笑道:“你心眼动得倒快。那年的省亲如何只有外面看的那么简单呢?”咬咬唇,到底不好说得太多,又道,“不过还撑得住。只是那边大老爷只怕艰难了。那屋子里一屋子的人,这个穿金,那个戴银,今儿吃鸡,明儿宰鸭,那么些人,也没个章法体统,简直乌烟瘴气!好在二奶奶不往那边去,也就当听不见看不见了。再说,也没她管的份儿。大老爷就那些俸禄,府里的月利也就那么些,如何供的上?大太太又是个只知自保的主儿,一声儿都不劝的。这事儿,他只怕谋算了不只一时半会了,不过到如今才想到鸳鸯而已。” 珍珠听到这里,不由心中发寒,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就大族世家!比之平常百姓何等可悲!只可怜了她们这些为奴做婢的,生生被他们作践欺负! 二人这里正无语相对,却见一个人走近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抬头,却是鸳鸯,忙掩了话道:“你今儿怎么有空出来走走,老太太那里不要你伺候么?” 鸳鸯道:“老太太这会子歇觉呢!”又拉着珍珠的手上下看了一回,笑道,“病了一场,倒越发出挑了。” 珍珠勉强一笑,犹豫了半晌,方道:“大太太可寻你了?” 鸳鸯奇道:“好长的耳朵,你怎么就知道了?”又看平儿,叹道,“有你在,倒也不奇怪了。” 珍珠忙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鸳鸯冷笑道:“什么主意,我不愿意,他还能强逼我不成?” 平儿道:“他是主,你是仆,他怎么不能逼你了?” 鸳鸯此时方忍不住把眼圈儿一红,冷笑道:“我不过贱命一条,大不了鱼死网破!” 平儿忙劝道:“好妹妹,万不能到这个地步!再说就算妹妹不替自己想想,也该替你老子娘想想,再不然,你哥哥嫂子可还在这里呢……” 鸳鸯道:“他们?他们巴不得我上赶着去呢!如今既有这个攀高枝儿的机会,只恨不得立马就送了我去!他们好得道升天,哪里还管我死活?”正说着,却见那边鸳鸯嫂子笑嘻嘻地过来。珍珠平儿都不言语,只等她嫂子上前来,果然她嫂子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便被鸳鸯骂了回去,她便讪讪地走了。 鸳鸯气得还要再骂,平儿和珍珠劝了好一会儿方好了。 珍珠道:“我不是同你说过,叫你别在大老爷跟前凑么。怎么就不听呢?” 鸳鸯气道:“我哪里没听你的。我又不是聋子瞎子傻子,大老爷的性子我能不知道么?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都不放过,我哪里会往他跟前去。平日里大老爷来时,我都躲了里面去,伺候的都是那些婆子们。偏昨儿二太太来,把帕子落那里了,打发了彩云来寻。我因没事,就拿了帕子出去给她,站在那里和她说了两句没要紧的话。谁知道迎头撞见大老爷进来,若早知道这样,我哪里会……”说着脸上懊恼地什么似的。 珍珠和平儿对视一眼,皆是心中一动。 鸳鸯此时也是惊了惊,怎么就这么巧?不早不晚,偏就那么会子? 突然思及那日在贾母上房,王夫人看自己的那眼神,鸳鸯的心如坠冰窖,四肢都凉透了,冷笑道:“好好好!真是好个慈善的二太太!” 珍珠不由落下泪道:“姐姐,都是我连累了你!” 鸳鸯挑眉道:“好好的,做什么这般萎顿样儿?你还真以为自个儿多厉害了,还能连累我?我可是老太太的大丫头,谁不看着,便没有你,只怕人家也早算计上我了。不过这会子一并发作出来罢了。你呀,快罢了吧!” 平儿道:“鸳鸯说的是,这事儿你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咱们不过都是奴才命,这些都是……”说着拿食指往上一指,道,“他们的纷争,咱们不过被波及到罢了。” 珍珠方才慢慢收了泪,只是心头仍纠结地厉害。 鸳鸯叹道:“即便咱们知道又如何?于事无补。” 平儿沉吟了一回,笑道:“这事儿其实也容易办。” 鸳鸯喜道:“怎么办,快说!” 平儿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去,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便不好要了。” 鸳鸯急得跺脚啐道:“坏心的小蹄子,人家急得这样,你还来打趣!”珍珠平儿忙拉住了,珍珠笑道:“这是她哄你顽呢,就是琏二爷真要讨了你去,琏二奶奶不吃了他?前儿一顿酒吃出了当脸的一巴掌,这一讨啊,上上下下可没安生日子过了。”说的平儿鸳鸯都笑起来。 平儿道:“珍珠丫头说的是,这不过玩笑话罢了。我们那里有我一个就够了,哪里还能拉了你一处受罪的?”说罢,眼圈不由一红,珍珠忙拉拉她,平儿勉强一笑,方正色道,“我的主意也简单——你只需直接和老太太说去。” 鸳鸯道:“若老太太应了可怎么好,岂不是连个挽回的余地都没了。” 平儿道:“你听我的,老太太定不会应。第一,老太太虽说起来对大老爷和二老爷一样看待,但明眼人都瞧得出,老太太终究是偏心二老爷的。素日对大老爷的作为总是淡淡的。二太太住在荣禧堂里,虽也有王家的背景的缘故,但若没有老太太的话,二太太哪有这个本事?自古以来长子袭爵,长房住正房,偏咱们这里反过来。这里面未必没有对大老爷的警慑之意。其二,就赌老太太和你的情谊。你且想想,老太太离了你,连饭也吃不下呢,岂会愿意将你给了大老爷的?况且,老太太年纪虽大了,可心理面清楚着呢,这上上下下只有她不想知道的,没有她不知道的。若真如咱们猜的这样,大老爷要你不单只是为了你这个人,咱们猜得着的,老太太会看不清?既这样,老太太便不可能把你给大老爷。只是……” 鸳鸯珍珠听了,都觉有理,忙问道:“只是什么?” 平儿道:“老太太那里不答应,只怕大老爷不甘心呢!” 珍珠冷笑道:“便不甘心又如何,那时他都……”话到嘴边,忙收住了。 平儿鸳鸯一呆,道:“如何?” 珍珠无法,便道:“大老爷这么大年纪了,又总在酒色上下工夫,谁知道……指不定……嗯,人生无常,总说不定的。” 鸳鸯平儿听得目瞪口呆,虽也知道珍珠平日虽老实惯了,但一旦脾气上来,便常有惊人之语。只是今儿的话太惊悚了些。平儿忙掩了她嘴道:“我的姑奶奶,你也收着些,这话也是乱说的。” 珍珠被她捂得难受,拉下她的手道:“你要捂死我不成?” 鸳鸯却是豁然开朗,道:“珍珠丫头的话很是。反正我是定了主意了的。他便是不放过我,那能如何?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孝呢,没个娘死了儿子先纳小老婆的。老太太如今虽说年岁大了,但身子骨好着呢,只怕比他还来的。再过个十年八年也是有的。运气好了,我也不用愁了,只等他……若是运气差些,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再不然,就一刀抹了脖子。” 珍珠道:“这是下策……” 平儿道:“那你可还有什么上策?” 珍珠迟疑了一回,方道:“上策还是那个,就是……” 鸳鸯催道:“快说!” 珍珠道:“只要你已许了人,有了人家,大老爷怎么好再讨要?” 平儿摇头道:“你也糊涂,这哪是上策,下下策还差不多呢。方才我说的许给琏二爷是玩笑话,却也是个正理,如今这个只怕是更难的。她不比我们,是这里的家生子,没有主子们做主,只不得许配人家的。况且,便是说人家,不过是配给府里的小子罢了。横竖都是在这里出不去。说句不好听的,怎么都逃不出去大老爷的手掌心去。再说,大老爷既说要娶你,谁又敢横插一杠来要你的?” 一番话,说的珍珠心都凉了大半——她虽是土长的,但并不是土生的这里人,关己则乱,难免失了章法,一时暗悔怎的就生出这个蠢主意来——从未有这般痛恨这“奴才”的身份。 鸳鸯却是冷笑道:“这有什么,横竖我不嫁人就完了。”话虽这般说,心中却不由自主想到那日看到的那人,石青色的袍子,站在那里,……心中一痛,却是更加凝住了心,冷住了情。罢了罢了,就这样吧!她如今这样已是自身难保了,又何苦牵累人家? 只是,她是那么好算计的么? 鸳鸯看着池塘中破败的荷叶,露出了一丝冷笑。 次日贾母上房内,鸳鸯果然大闹了一通,阖府上下皆惊。不说贾赦邢夫人受了责骂,便是“无辜”的王夫人也受了奚落。——唔,老太太无穷的智慧是旁人不可体会的。 一时众说纷纭,又赞鸳鸯烈性的也有,说她蠢笨不懂实务的也有。 贾赦不甘,后来果真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 珍珠等人先替鸳鸯松了口气,又觉这姑娘可怜,但此时又哪里顾得了她? 况这么高的身价——据说是老太太给的钱,——相比珍珠从前卖身时候的身价,真的不是一般的贵啊!其中有多少进了贾赦的腰包,不说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愚人节快乐! 第六十四回 且说贾赦欲向贾母求鸳鸯的事不成,反被鸳鸯当着众人的面前闹出,贾母大怒,竟连王夫人这个老实人也恼上了。 王夫人于此事上颇有些心虚,但当着众人的面——不说李纨、凤姐做媳妇的,偏迎春姐妹,并黛玉宝钗都在——被贾母这般训斥,不由将那心虚给抿去了,反又添了三分火气:她任劳任怨了这么多年,为这贾门生儿育女,生的女儿如今又光耀门楣,如今贾母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当着小辈的面就给她脸子看,拿的还是大伯子贾赦的事,这面上如何挂得住?又如何能不生气? 只是她素来木着脸惯了,此事即便是气怒交加,也看不大出来,况贾母是婆婆,便是错了,也断没有驳回去的理,只好低头听着,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将贾赦邢夫人鸳鸯等都怨上了,便是贾琏凤姐等都有了不是。 不想那探春看不过,只当夫人受了委屈,说了几句“公道话”,贾母方有了台阶下,又有凤姐宝玉赔笑,这火气总算是下去了。 过了几日,那边大太太带了贾赦新收的丫头嫣红来给贾母磕头。珍珠正好上来找鸳鸯,站在一旁,也看见了。只见那嫣红丫头不过十七八岁,面容姣好,身量苗条,眉目楚楚,倒是有几分风韵之处。只是…… 珍珠看看在一旁低着头正要出去的迎春,这两个人,年岁也差不多呢,只是一个却成了另一个的庶母。哦,险些忘了,这个嫣红只是房里人,连姨娘都算不上呢,邢夫人的话是“等有了好信儿再把名分抬上来”,可依贾赦的年龄与那有心无力的身子,估计她这辈子也成不了姨娘了。…… 这就是命吧!鸳鸯逃过了,也需得一个女孩儿过去。此时的世道就是如此,女子便是如斯命薄。这满园的闺秀佳人,到终了,又有哪个是好结局的呢? 胡乱想着出了贾母上房,也不想回去对着那一屋子想攀高枝的丫头们,便在园子里乱逛。 冬日的晴朗天气,倒也有几分意趣,在廊下做了会子,瞅瞅日头倒还早呢,便叹一口气,却忽有一个人拍了她一下,唬了她一跳,回头一看,竟是香菱,笑道:“你这会子怎么来了?” 香菱笑道:“我和我们姑娘进来的,姑娘往你们怡红院去了。我没去,才走到这里呢,就看见你在这里发呆,想什么这么出神?小心可别撞上树。” 珍珠笑道:“并没想什么。只是那里有两只雀儿打架,便看住了。” 香菱暗道这大冷的天,哪里来的雀儿打架,却也不说破,只道:“前儿听说你病了一场,还家去住了一阵,我担心的不行,只是我在外面行动不由人,虽想来看你,可总也不能来。如今见你好了,我也放心了。” 珍珠素来怜惜香菱,见她这样真情关切、娇憨可爱,不由心中感动笑道:“多谢你想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就是伤风着了,一时不注意就酿大了。在家是将养了一阵,好了才进来的。倒有一阵没见你了,你身上可好?” 香菱道:“好,多谢想着。” 珍珠心中一动,道:“你也别随口答应着,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我这次的病算是看清了许多的事。这伤风原来只是小病,只是我不注意,便成了大症了。如今看来,这人的许多病都是咱们自己误了的缘故。故我如今把从前的许多想法都改了。能吃就吃,能睡就睡,有什么事儿也不总想着了。这世上的事儿都是想不完的,这件去了,还有下一件等着呢!哪里是个头?这样想来,我这一阵身子宽泛不说,连心里也舒坦多了。” 香菱听了,日有所思,道:“你说的很有些道理,病一场,倒越发能说了。”珍珠笑道:“这倒不是这个的缘故。” 香菱笑道:“那我便日日过来听你说吧!” 珍珠道:“你过来我自是喜欢的,只是你偶尔过来,薛姨太太还要说你不懂事,尽顾着贪玩呢!哪里能日日进来的。” 香菱道:“此次可不怕了。正是太太应了让我来陪我们姑娘呢!” 珍珠听了,便知所谓何事了,当下笑道:“哟,这可好了,你素来念着这园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能进来住两日,咱们可得好好说话了。” 香菱也素来爱重珍珠的人品,道:“是呢,你上回给我的花样子我还没还你呢!” 珍珠道:“那值什么,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好多呢!”又道,“你能在这里住几日呢?” 香菱道:“需得等我们大爷回来才好。” 珍珠抿嘴一笑,道:“薛大爷出门了么?薛姨太太也舍得?” 香菱面上一红,低了头嗫喏道:“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别人——我们大爷是在外面惹了事儿,出门去躲羞去了。” 珍珠看她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便也知道这薛蟠调戏柳湘莲不成,反被毒打一顿之事于她实在丢脸。只是贾府素来人多嘴杂,此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只是不好当面说破罢了。便拍拍她的手,道:“他去了也好,你也能过几日安生日子。各处都去过了么,琏二奶奶给你安排了住何处?” 香菱道:“老太太、太太那里都见过了,正要去姑娘们那里呢!我们太太说让我跟着姑娘住呢!” 珍珠点点头,道:“你也不好去别处的,只是你们姑娘那里人少。近身的丫头竟没几个,你在那里……外面洒扫的活计倒罢了,里面还使唤那些粗实的小丫头婆子来做不成?莺儿虽伶俐,可只怕忙不过来呢!我前儿不是听说薛姨太太要商议了给宝姑娘多买几个人使唤么,怎么没听见信儿?” 香菱虽憨却也不傻,此时淡然一笑,道:“我被他们家买来的时候,就是个丫头。如今虽这样了,可终究大爷没聘大奶奶,倒也不好太过。太太和姑娘又都说,如今家里有些艰难,各处能蠲的都蠲了,连太太和姑娘都如此,我是个什么人,还能和她们比不成?况且姑娘身边的活儿能有多重,最多不过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罢了,我又不是什么娇贵人,自然是顺手的。” 珍珠奇道:“这话说的可奇了,谁不知道薛家富贵,哪里竟到这地步了?姑娘使唤哥哥的屋里人不说,还用当家太太和姑娘省俭的?我前儿听宝二爷说,那薛大爷在那个什么楼上为了个道三不着两的由头请客,珍大爷琏二爷还有府里的许多爷们都去了,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但凡是珍稀贵重的都上了。一顿饭吃下来,只怕好几百两呢!这样大方,哪里是拮据的样儿了?别说薛姨太太和宝姑娘俭省,便是再俭省也省不了薛大爷一顿饭的零头啊!可见你是哄我呢!” 香菱面上涨得通红,低头半晌方道:“并不是哄你,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和姑娘说了算,我也不懂,也轮不到我管,到底怎样,我……”说罢,咬唇不语。 珍珠忙道:“唉,我不过说着玩呢,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了?”便拉了香菱道,“瞧我,竟在这里和你说上了,白吹了这么会子的风。今儿既来了,便也往我们那里去逛逛去。”说着便要带香菱往怡红院去。 香菱忙道:“这就不必了。我还要往潇湘馆去呢,宝二爷那里就请你帮我问候一声罢!” 珍珠也知道她如今也需避讳些了,便也不絮叨,因思宝钗这会子也在怡红院,自己回去,只怕还碍了某人的眼,便索性同了香菱往潇湘馆去。 进了潇湘馆的门,丫头打起帘子来,一阵暖香扑鼻而来,只觉说不出的受用。黛玉与迎春两个正在炕上下棋,看见珍珠香菱进来,都笑道:“今儿这里可热闹了。” 珍珠香菱先与二人请了安,黛玉迎春含笑应了。香菱方将住进来的事儿说了,黛玉便笑道:“宝姐姐身上好,怎么不见?” 雪雁进来笑道:“我才刚见宝姑娘往宝二爷那边去了,不知说什么,听动静热闹着呢!” 小丫头早上了茶来给珍珠香菱。二人道了谢,紫鹃便拉了她们坐下说话。 珍珠笑道:“我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竟还没来得及回去就碰见香菱了,哪里想到宝姑娘竟往我们那里去了,竟没碰上,倒是失礼了。” 黛玉淡淡一笑,道:“她又不找你,你在不在都是无妨的。”迎春抿嘴一笑,不语,只是轻轻在左角放下一枚白子。黛玉一惊,笑道:“二姐姐竟还有这一手,倒是我失误了。”说着冥思一回,方在另一处放下一枚黑子。迎春笑道:“林妹妹这一手,又哪里差了。” 珍珠于棋道一窍不通,便坐了一边和紫鹃香菱等人吃茶说话。室内馨香袅袅,软语靡靡,倒是分外恬静安详,让人不忍打破。 一时局终,黛玉赢了半子,迎春也不在意。自有紫鹃等人打了水来洗手。珍珠香菱便告辞要回去。 黛玉也不相留,道:“以后常来。” 珍珠香菱答应着一路出来,香菱叹道:“我素日总听人赞林姑娘好,只是为人冷淡孤傲些。想不到不过都是别人的胡话罢了,她待你可是亲切的很。” 珍珠笑道:“你哪里看出亲切了,咱们进去,拢共说了没几句话,倒还和你说的多呢!” 香菱道:“人与人之间,言谈话语什么的,都是虚的,好不好,端看个人的情谊罢了。她待你虽不热络,反倒是更有把你当自己人的意思。——于自己人,哪里要什么热络客套呢?” 珍珠笑道:“平常人都说你呆,这哪里是个呆的?” 香菱听了,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珍珠又道:“人的好处自不在长得如何,这人生数十载,到老了谁不是一样的?故这人心,还得自己拿心去‘度’才好。” 香菱眼前一亮,道:“好个‘度’字!亏你想得来!可不正是如此么?” 珍珠摇头叹道:“还是这么个脾气!林姑娘不是这里的人,她家是在扬州的,听说林姑老爷是个大官,在江南有产业有根基。如今不过是老太太怜惜姑太太早逝,接了她来照顾。等过几年大了,也就回去了。只偏偏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天生的富贵糊涂眼。只把人从门缝里看过来——都看扁了,当人家是什么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一样。偏林姑娘生得好不说,又聪明伶俐,把其余的姑娘们都压下去了,便是老太太也偏疼她。这样一来,难免有些人不服。林姑娘心气高,自不理论,那起子人就越发编排上了。反倒纵了到如今的结果,竟连你在外面也知道这些有的没有的。哎,林姑娘的为人如何,也不需我说,你日后在这里久了,自就能知道了。” 香菱听了,笑道:“你放心,我晓得的。” 不两日,却便听说香菱拜了黛玉为师,要学作诗。 珍珠听了,忙去问香菱,香菱笑道:“我昨儿拿了卷诗集在园子看,可巧遇见林姑娘了。她便指点了我一回,倒让我明白了不少。今儿我索性鼓足了勇气让她脚我作诗。原没指望她答应的,谁知她听说了,倒十分欢喜,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倒还教的起你。’把我欢喜得什么似的。” 珍珠笑道:“我就说你那日见了林姑娘后要说不说的,原来是为着这茬呢!只是要说作诗什么的,你们宝姑娘也是好的,怎么不让她教?你们住一个屋,教授学问,岂不更便宜?” 香菱听了这话,不由低了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诗集,半晌不言语。珍珠想了想,便有些明白,忙岔道:“你既得了林姑娘的眼缘,也是你的福分。我于这作诗什么的都是不懂的,可当个听客的也是可以的。等你做成了,记得也得念给我听。我听林姑娘说从前那个叫什么白什么的,也是作诗的。”故作苦恼地想了想,香菱想了想,笑道,“是白居易吧?” 珍珠抚掌笑道:“正是这个人!听说他作诗都是读与不懂诗的人听,等这些人都听明白了,这诗便算好了。哪一日,你也做了来,我听懂了,你也成大诗翁了。” 香菱听了噗嗤一笑,道:“我哪里能做什么诗翁,不过是林姑娘帮着我,让我绉两首,写着玩的罢了。你可别再夸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珍珠笑道:“并不是夸你,谁又是一落地就是诗翁的?你下了功夫,自有收获的。咱们女儿家,虽不能出门建功立业,但也不能落了志气不是?” 香菱听得呆住了,道:“我虽知道你好,却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不凡的。” 珍珠一愣,又露馅了!忙笑道:“哪里称得上什么不凡的,这不过是我的一点胡思乱想罢了。你可别说与别人知道,不然让人听见了,倒有一番不是了。” 香菱道:“你放心,我自知道的。” 此后香菱待珍珠自不同寻常,珍珠也常予以照顾,不必细说。 第六十五回 又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大观园中前所未有的热闹,薛宝钗的叔伯兄弟薛蝌并妹妹宝琴,邢夫人的兄弟一家三口,还有李纨的寡嫂带了两个女儿,这一大串子,进京了。 若说这一场多人相聚有什么人最高兴的话,那就数贾母与宝玉了。 贾母之欢喜自是因为年纪大了,越发爱热闹了。如今一下子见了这么些亲戚来,如何能不高兴。至于这些亲戚来的目的什么的,是谁的亲戚谁管去,她老人家只管热闹就好。 另一个宝玉,高兴也是很简单的,天上掉下四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只把他乐得魂都找不着了。珍珠等人见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及至见了那四位姑娘,也都赞一番。 尤其是那位薛宝琴。 若以饰物喻人,宝钗便是那一股金钗,华贵艳丽,却也不乏俗气,黛玉是款美玉,无暇脱俗,却也多了几分仙气;而这薛宝琴,则是一颗耀眼的明珠,璀璨夺目,在她面前,那金钗美玉似乎都失了一分颜色。 珍珠等人乍一见这宝琴姑娘,也难免失神了一回,而后便都不由赞道:“好个琴姑娘,这天地的灵秀之气,都到她身上去了不成?”又有的道:“连她姐姐都不及她呢!” 不独众人都赞,便是贾母也爱的不行。王夫人对这薛家的姑娘本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她生得太好了些,便有些不喜。——许是多年的阴影,她对那些生得好的姑娘们总没好印象,宝钗是例外,她是嫡亲外甥女,又有“稳重端庄朴素老实”和薛家千金家财压着呢!自是不同常人。况听薛姨太太说,这薛家上京来似有些分家产的意思,便有些草木皆兵起来——这薛家的家事与她何干?——故看宝琴也淡淡的。但架不住贾母喜欢啊!老太太便逼着她认了干女儿,自己带了身边教养。 宝琴年岁虽小,却也是个聪明的,如何不知这干妈不比干奶奶好的?便只在贾母上房住着,除了每日和黛玉等人玩闹一回,早晚请安时往王夫人那里走个过场,其余时候都在上房陪着贾母,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这一日竟问起宝琴的生日来。 王夫人和薛姨太太一听,便知其意思。想到在府中住了这么几年,又在贾母眼前晃了几年,只差直说“快来替你们宝玉把我们女儿聘走”的宝钗,直恨得牙痒痒,却也奈何不得。——老太太这是明显的明知故问,无视宝钗的存在呢!薛姨太太只好将宝琴已定了亲事的话略略说了,贾母对此,深表遗憾,又说了句“琴儿既定了,你们宝丫头也该定了,我们宝玉可要等喝她宝姐姐的喜酒呢!”只差没把王夫人和薛姨太太给噎死。 而后又有史湘云因保龄侯史鼎迁了外省大员,贾母舍不得湘云,便留了她下来。湘云便在潇湘馆同黛玉一处住了。 此时这大观园中虽已冬日,万物凋零,只剩了些松竹等依旧傲霜凌寒。但却比往年更加热闹,原来的姐妹们不算,又添了湘云、宝琴、邢岫烟这五六个人,皆是灵秀风华之人,如何能不热闹?只把宝玉喜得每日早起晚睡,可每日依旧精神奕奕。晚上洗漱是丫头们催着他的,早上便是他催这丫头们了。倒把珍珠等人闹得哭笑不得。 这日宝玉又一早起来,因见外面下的好大雪,便急急催了众人与他洗漱好,又穿了衣裳便要往外去。珍珠被他闹得也急得没法,道:“我的小祖宗,这么一大早的,你这是做什么去呀?” 宝玉道:“我们昨儿商议了今儿作诗呢,可巧今儿就下了这么大场雪,可是好的很!我要往芦雪庵去!” 珍珠劝道:“这会子姑娘们只怕还没起呢,你一早去也是扑了个空儿,不如等一会子那边来人了再去吧!” 宝玉如何肯听,珍珠无法,只得将他包裹严实了,又嘱咐两个身子骨利索的婆子打了伞跟着。宝玉如何等得了,穿好了衣裳,也不撑伞,只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地去了。后面两个婆子不迭地跟上。 看他出去后,众人方重新收拾,珍珠见诸事都妥当了,又嘱咐了外面的婆子丫头们,看好各处炉火。众人答应了,厨房又送了早饭来,众人吃罢洗漱了,方才散了。 珍珠素来畏冷,也不出门,只在炕上坐着,拿了针线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晴雯麝月等人无事,只在一旁嗑瓜子说笑。 晴雯便笑对珍珠说道:“你这贤惠也不是这一会子的,这么大冷的天,快罢了吧,咱们一块儿抹牌。” 珍珠笑道:“我可不来那个,同你们玩,不过只把钱往你们荷包里送呢,打量我不知道么?” 众人都笑了,秋纹指着秋纹说道:“你还算计姐姐的荷包呢,可是失算了。” 晴雯笑道:“不过一点子钱,你就记挂到现在。好小气!” 珍珠没好气啐道:“小蹄子还不知足,我半个月的月利都到你荷包里去了,还说我小气,可不能惯着你了。” 众人都笑了,道:“可不是么,前儿你可是赢了珍珠姐姐好些呢!”晴雯吐舌笑笑,不好再说了,道:“罢罢罢,就饶你一回吧!” 珍珠笑叹一回,指着晴雯道:“你们听听,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今儿我要是饶了你,可不做人了!”说着便放下针线篓子,追着去挠晴雯,晴雯无法,只得抓了众人东追西躲的。众人无不俯仰,个个笑得肚子都疼了。 最后晴雯到底没躲过,被珍珠按在炕上挠了一回,求饶了一番方才罢了。 一时因见衣裳头发都乱了,众人便各自都梳整过了,方才仍旧一处坐着说话。晴雯秋纹几个到底不失本色,抹起了牌斗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说起的,道:“这一阵倒是没看见平儿姐姐过园子里来了。” 另一个道:“这有什么奇怪,这琏二奶奶每日忙上忙下,一点空都不得,平姐姐又哪里能得空来逛的。” 秋纹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琏二奶奶再忙,往常倒是常来园子里的,这平姐姐来也是常见的。如今这一阵倒真没见过她。” 碧痕道:“这一阵琏二爷伤着了,想来平姐姐是照顾琏二爷去了。” 珍珠奇道:“琏二爷伤着了,是怎么伤着了?” 碧痕奇道:“姐姐竟不知道?” 珍珠道:“我哪里知道什么?” 碧痕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大老爷为的什么扇子的事打了琏二爷一通,这都半个多月了,琏二爷还在房里躲着呢,也不知道是真伤着筋骨了还是伤着脸面了不好见人。” 晴雯道:“这倒是,最近可没听说太太让琏二爷出门办什么事去。” 珍珠听一回,笑道:“罢哟,这些事也不是咱们好说的。这会子是什么时候了?也该打发人去问问午膳摆在哪里。” 晴雯道:“这会子倒还早呢,今儿他们商议着要做什么诗呢,哪里能回来吃饭的?哎呀,我胡了!给钱!” 众人一顿哀怨,晴雯喜笑颜开。 珍珠看得好笑,突然右眼皮一阵急跳,想起一事来,这“花袭人衣锦还乡”的由头可不就是说母亲死了么?想到孙氏与自己的母女情意,当下便坐不住了,起身道:“坐了半日,身上乏的很,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众人答应着,也不理论。 这里珍珠裹上松鹤色灰鼠团花大褂来穿了,拿了一个缂丝缠枝小手炉,便沿了已被扫开的路道往凤姐那边去。如今雪已渐止了,四下一望,白茫茫一片,竟分辨不出何处来。各处都有粗使的婆子在扫雪。有些拿了铲子铲出大路来,又洒上些沙子防滑。 快到了凤姐屋外,珍珠不由又止住了脚,摇了摇头,贾琏既伤了脸面,天又这么冷,定是都在屋子里呢!自己也不好过去的,想到这里便踅回去。 路上洒扫的婆子有个认得她的,便上来笑道:“哟,这不是珍珠姑娘么,怎么这么个大雪天出来了,仔细路上滑。” 珍珠笑道:“大娘辛苦了,这么大冷的天还在这里扫雪。” 那婆子笑道:“哎哟,这都是我们的命啊,谁能比得了姑娘们哟?姑娘这是打哪里来呢?” 珍珠便道:“本来要往那边去寻几个姐妹说话解闷儿,谁知道前面路不大好走,怕失脚跌了,就回来了。” 那婆子道:“可不是么,我们天没亮就开始扫了,这雪又不停,整了这么半日,这新下的又遮上了。姑娘还是小心些,早些回去吧,等天晴了,有多少话说不得呢?” 珍珠笑道:“大娘说的是,正是这个理。我先回去了,” 正要走,却见远处呼啦啦一群人过来了,正中一个丽人,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昭君套,四周婆子丫头围得严严实实的,正是王熙凤。 珍珠赶忙站住,凤姐儿看见,道:“那人是谁,瞅着眼熟的很,怎么这会子在这里?” 平儿眼尖,道:“奶奶,是珍珠呢!” 凤姐儿先笑道:“有些日子不见她了,请了她来!” 众人听了一阵诧异,因凤姐说的是“请了她来”而不是“叫了她来”,只是凤姐素来独断独行,从不与人多言,众人便不敢说话。早有小丫头过去请了珍珠过来。 珍珠上来先与凤姐儿请了安,凤姐先笑道:“这样大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么?” 珍珠忙笑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个花样子落在平儿那里了,等着要,就过来了。”使眼色给平儿,平儿会意,笑道:“这是我的不是,借了这么长时日了,竟忘了还了。” 凤姐道:“凭什么要紧的东西,打发个人来取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也不带个人,若跌坏了,怎么了得?” 珍珠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娇贵了。本来也想偷懒叫人来的,只是一来在屋子里坐了半日了,连腿脚都麻了,便出来走动走动。二来又恐小丫头们糊涂说不清,反倒耽误了事儿,就索性自己过来了。” 凤姐道:“那怎么不进去?在这里吹风?” 珍珠笑笑,道:“听说奶奶往那边去了,到底老太太、太太的事儿要紧的,我哪里还为这个打扰的,便罢了。到底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过两日也使得。” 凤姐听了这有些矛盾的话,点点头,自是明白这珍珠是与平儿有话要说,也不说破,便道:“既如此,平儿快找去,还有——既来了,索性在平儿屋里坐坐,烤烤火,别冻着了。你也忙,难得来我们这里的,坐会儿吃杯茶吧!”珍珠答应着,平儿上来,笑吟吟地拉了珍珠去了自己屋里。 平儿的屋子自不如凤姐屋里大,但小巧精致,倒也有趣。一时坐下,平儿便唤了个小丫头上来将珍珠的小手炉给换了新炭,又奉上个新脚炉,珍珠方才暖和了。 吃了两口热茶,平儿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着急着来?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还拿着花样子说事儿。” 珍珠叹道:“我这两日眼皮总乱跳,想回家一趟。我娘逢了天寒的时候,都要犯老寒腿的毛病,今年又尤其的冷,我心里总惦记着……” 平儿道:“这事儿若是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如今正是年关的时候了,府里又该忙了。二奶奶便是放了你出去,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只怕心里不喜,反倒是给你惹事了。” 珍珠叹道:“我如何不知道,若不是实在惦记着,哪里会来寻你?” 平儿道:“你的性子我自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自然不来和我说这个的。只是此时却需得忍忍才好。你的事我们奶奶既应下了,便不会忘的,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子。”迟疑了一下,方道,“我听二奶奶说,上回因你和鸳鸯的事儿,太太已经很不喜欢了。你此番也没个好由头出去,若让太太知道你只是忧心老娘的病,只怕更不喜了。” 珍珠心中又气又恨又无奈,忍不住落下泪来,道:“那可如何是好?” 平儿知道珍珠素来隐忍,向来不在人前露出些情绪的,如今却急得这样,便只道她是母女连心的缘故,心中又是伤心又是羡慕——她是凤姐儿带来的,老子娘都已死绝了,便是想看老子娘也不成了——况她素来和珍珠好,当下便忙劝道:“快先别哭,哪里就到这个份了?到底二奶奶知道些,你的情谊二奶奶都记得呢,咱们便把话同二奶奶直说了,由二奶奶做主吧!”珍珠叹道:“也只能如此吧!” 平儿便往凤姐房里将话说了,那边凤姐听说此事,便笑道:“素来听说她孝顺,果然不假。”又道:“不过这么件事,她自己怎么不来说?” 平儿端了热奶/子与凤姐,笑道:“她的性子最是老实的,况二爷如今在这里总不出门,她也听见了风声,哪里能过来的?” 凤姐笑道:“嗯,果然想的周到。”想了一回,便道:“若真要回去,也不是没法子,可终究要回老太太、太太,若只因此事再遭太太的忌,日后她的事得了阻碍,可不是得不偿失么?” 平儿道:“我也这么说,只是她急得眼泪直掉,倒把我弄得没法子了,故来问奶奶。” 一旁炕上贾琏正剥橘子吃,听见这个,便问道:“这说的是谁?” 凤姐不好瞒他,道:“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珍珠,她来求我要回家去一趟。” 贾琏笑道:“原来是她!素日总听人说宝玉身边的丫头数她最好,秋日里的时候在园子里打眼见过一面,确实出落的好模样了。只是再没见过了。到底老太太疼宝玉,把好的都给他了。嗐!” 凤姐抚着肚子啐道:“又要当爹的人了,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 贾琏轻咳一声,道:“不过说一句,也没别的意思,又怎么了?”凤姐儿白他一眼,道:“老太太也疼你,要不你去求了老太太,把她要了这里来,和平儿一样,好不好?” 贾琏忙摆手道:“别别别,就你们两个我已经消受不了了,再来一个,可要我的命了。” 凤姐和平儿都笑了,道:“说得倒比唱的好听。你便是想,人家还不乐意呢!” 贾琏又问道:“她求的是什么事儿?” 凤姐便把事儿说了,贾琏也不在意,顺手将橘皮扔进炭炉里,室内便飘起淡淡的橘香来,当下道:“这不过是个顺水的人情,既她出不去,便打发个人去她家看看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了。这点子事你还做不了主了?” 凤姐道:“这主意倒好。”便依言叫平儿同珍珠去说。 这里凤姐儿便同贾琏说道:“这躲着也有半月功夫了,如今也好了,也该去上房给老爷请安了。再躲着,只当你认真和老爷赌气呢,别人看了不好,老爷那里也过不去不是?” 贾琏奇道:“这可奇了,你那日可是比我还恨呢,怎么这会子又劝起我来了?” 凤姐面上一红,道:“我那也不是心疼你不是?反倒来打趣我?那是你嫡亲的老子,俗话说父子哪有隔夜仇的,我替你想着,你倒烦我多事了。” 贾琏忙笑道:“是,我的好夫人,为夫错了。” 夫妻两人说笑一阵,而后贾琏正色道:“你说的我知道了,总归这两日就过去的。——太太还说人家还为老子死的,可也不看看我这个是什么老子?”面上甚是恼怒。 凤姐看他这样,知道气得有些狠了,本不好说的,又恐他气坏了身子,便倒了杯茶来给他,道:“事儿既过去了,也就罢了。——咱们如今在这边还好些,少见些面,倒也少了许多不是。” 贾琏接了茶水,侧目道:“这话糊涂了,咱们是那边的,还能在这里管一辈子家不成?便是你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呢?” 这话触动了凤姐的心肠,道:“这话从何说起?” 贾琏冷笑道:“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怎么在这里就这般糊涂?二婶子虽是你的亲姑妈,可你是大太太的媳妇,这可还远着一层呢,宝玉如今还小,自是能由你当家的。等日后宝玉大了,娶了媳妇儿了,还能让你把持不成?到时咱们两手空空回了那边,她们倒好好得过日子呢!” 凤姐儿听了这话,心头乱跳,道:“这可是魔怔了,怎么说起这个来?” 贾琏看她脸色都有些变了,又恐急坏了她,便道:“罢罢罢,这不过是我的一些胡话,你就当没听过吧!只是好歹也该为咱们自己着想一下,闲了也到大太太那里请个安走动走动,不过上下嘴皮碰一碰的事儿,还能难了你的?你为这边做牛做马,谁又念你好呢?” 凤姐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不觉拿眼不住打量贾琏。 贾琏心中思索不断。原来贾琏此番因那几把扇子的事,挨了贾赦的打,里面似是有些王夫人的“功劳”。这贾琏虽说也是个侯门纨绔,但在外处事了几年,也是有些脑子并一些酒肉朋友,小道消息的。 这贾赦素日只在酒色上下功夫,好好的,怎么会附庸风雅想要那什么扇子呢?究竟那扇子能有多好?原来贾琏也没在意,只是后来与贾赦的小厮一问,便知原来竟是王夫人身边的陪房周瑞先透了这个消息来,说是贾政要买几把先古真迹的扇子。 那贾赦素来不忿贾母偏疼贾政这个小儿子。如今乍一听说贾政要买扇子,又想起前些时日因鸳鸯吃的挫儿,再加上又有多嘴不安分的撺掇着,便立定主意一定要把扇子拿到手。 故后来才有贾雨村那野杂/种插手,与贾琏挨打的事儿。 想到这里,贾琏便一阵地不忿。 不过连累你被说了两句,至于这么刻薄么?就这么使劲地打压大房? 哼,且等着吧! 此时很清醒很明白,难保日后也一样且一直很清醒很明白的贾琏这样想着。 第六十六回 又说那里珍珠听了,虽不能回去,可好歹也是个法子,便回房去收拾。又研磨蘸笔,写了几个有些大的字:母亲、兄长,女儿在此甚安,勿念。 ——没办法,她临的贴都是个头极大的字体,那些蝇头小楷什么的,于她来说都是浮云啊!而且又怕写的多了漏馅儿,便只写了这几个简单常见的字。而后又拿了宝玉书桌上一个信封来装了,塞在包袱里,收拾好了,方才出来,众人看了,便奇道:“好好的,做什么收拾东西?” 珍珠只好道:“昨儿做了个梦,很不大好。一早上右眼皮又直跳,心里总想着,便求了二奶奶,打发个人回家里去瞧瞧。” 众人都知道她最是孝顺的,便都道:“很是应该如此。”但也有一两个撇撇嘴,似是不屑。珍珠只当没看到。 不多时,果然那凤姐房里的一个婆子穿戴好了过来了。见了珍珠,先满面笑容地问好。珍珠也含笑问了好,又道:“这样大冷的天,劳累大娘出门去。这点子钱,大娘拿去打酒吃,也暖暖身子。”说着将一吊钱塞进那婆子手里。 那婆子倒是个老实的,不过见了钱,没有人是不爱的,对这大冷天出门的差事也不是十分不喜了,况又是凤姐平儿亲自嘱咐的,这珍珠又是宝玉身边的体面的大丫头,当下笑道:“哪里当得起,破费姑娘赏酒吃。”又问珍珠可有什么话要说的没有,若家里问起怎么好好的打发人来看,该怎么说。 珍珠想了想,便道:“大娘只实话实说就是了。就说我昨儿做了个噩梦,心里不大踏实,只是不得空回去。便请大娘帮忙回去探视一番。还有请大娘和我哥哥说一声,我娘到冬日里了身子总不大好,请他好好照顾些。”那婆子一一应了。 一时又有平儿差人来说出门的车已准备好了,叫那婆子去。那婆子心中倒有些诧异,这丫头怎么这么大脸面,却不说出,答应着去了。珍珠便将预备好的要带回家去包袱给她,又说了些劳累麻烦的客气话,一直送出了怡红院大门,方才回来。 等回了怡红院,众人见她这样担忧,倒不好玩闹了,便止了玩乐来劝慰她。正说着,却听外面丫头道:“栊翠庵送了支红梅来。” 众人忙去接了进来,奇道:“那妙玉最是孤僻的,怎么好好的竟送支红梅来?”一面说一面看梅花,早有丫头去取了一支粉彩喜鹊登梅细颈瓶来灌水插好。众人只觉那梅花红艳胜胭脂,芳香欺兰蕙,个个皆称赏。 那接了梅花的丫头笑道:“这是托了二爷的福了,二爷作诗输了,被大奶奶和姑娘们罚了去栊翠庵讨支梅花来。谁知那妙玉竟没恼,随二爷折了一支不说,还送了奶奶姑娘们每人一支,如今都已送过去了。这是我们的。” 众人笑道:“我说呢,原来如此。到底是二爷的面子大些,这妙玉这样古怪的脾气也上赶着来了。” 珍珠见了这红梅花,想到栊翠庵,不由眼前一亮。 这园子里现成的寺庙庵堂,不就是这栊翠庵么?想到这里便要往外去。 这古来神佛之事便是难说的,但如今她都能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到着红楼中活着了,这神佛保佑便也可信了。 晴雯见了,忙拉她道:“这又是哪里去?” 珍珠道:“我到栊翠庵去。” 晴雯心中灵敏,已然知道,便道:“那妙玉今儿心情好,能开了门让进去也不定的。我反正没事,咱们一块儿去。” 珍珠心中正焦急,有人陪着,也能定些心,便也应了。二人又重新穿上厚的大毛衣裳往栊翠庵去。 栊翠庵在园中东北角上,从怡红院正门出去,往北过了园亭长廊,穿过曲洞,走过凹晶溪馆再往东几步,便是栊翠庵,远远地已闻见寒香扑鼻而来。那门前数十株红梅开得正艳。珍珠无心欣赏,便上前去扣山门。 没扣几下,便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过来,门“吱嘎”一声开了,那开门的小道姑一看外面站的是两个丫头妆扮的女子,而不是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爷,当下脸上挂的笑容便失了踪影,冷冷道:“你们有何事?” 晴雯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话,便来了火气,只是碍于珍珠,不好发作。珍珠听了这语调心里也很不自在,只好道:“我想到佛前烧一柱香,还请小师傅准许。” 那小道姑冷冷道:“准不准,得问我师傅。” 珍珠忙道:“那还麻烦小师傅通报一声。” 那小道姑“嗯”了一声,将珍珠从头发上的金嵌珠珊瑚海棠纹簪,到脚上穿的石青暗纹绣杜鹃的绣花鞋都看了一遍,眼中似嫉似羡,而后又以同样的眼光又将晴雯也打量了一番,方道:“等着吧!”又“啪”得一声关上了门。不说晴雯气得倒仰,便是珍珠也恼了八分。 晴雯气道:“这是哪里来的糊涂种子,也只在这里才使得吧!若在咱们屋子里,先一顿板子打下去,看还敢使性子不敢。” 珍珠忙道:“罢罢罢,都是我的不是,只是这里到底是清净的地方,不可妄语。” 晴雯只好忍了气。 二人便等着,只等了好半日工夫,连两人手里的手炉都冷了,方才听见里面慢悠悠的脚步走了,却是一个老迈的婆子,浑浊着眼,慢悠悠地道:“妙玉师傅说了,今儿不便,请姑娘们改日再来吧!” 话一了,又顺手便把门给关上了,速度快得人反应不及。 晴雯气得脸色都白了,指着山门说不出话来。连珍珠也怔住了。 珍珠憋着气,拉了晴雯下了石阶,道:“咱们走吧!” 晴雯急道:“你不拜了吗?” 珍珠道:“佛自在忍心中,我既诚心,拜不拜都是一样的——也是我糊涂了,倒累了你来受这份气。” 晴雯听了,便知她已决定了,二人方才回去。 到了怡红院中,众人看她们二人冻地那样,都吓了一跳,道:“哟,不过拜佛上个香,怎么就成这样儿了?” 晴雯喝了热茶,总算暖和过来了,见了那案上摆的红梅花便没好气,让小丫头将花儿拿到一旁她见不着的地方,方才将栊翠庵前的事儿说了,众人都诧异,道:“这么半日的功夫,你们竟连门也没进去?” 碧痕道:“也就你们好性儿,若是我,早把她山门也砸了。” 众人都劝道:“她那里到底是干净的地方,可不许乱来的。惊扰了神佛,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先不依。” 麝月道:“这栊翠庵的妙玉也是个奇人,这性子古怪也忒过了,实在让人受不住。连大奶奶那样的慈善人也不耐烦她呢!亏得宝玉竟得她的缘,还得了她的梅花。姐姐不妨去和宝玉说,一准儿成。” 珍珠道:“罢了,我也不求她尊大佛了,香没上成,倒积了一肚子的气,还累得晴丫头和我一处吹风。”晴雯摇摇头,道:“这与你何干,我只恨那个什么妙玉!她也配叫‘玉’!?二爷和林姑娘还没她这般古怪性子呢!什么东西,这样的天将咱们撂在那里一二个时辰!什么‘不便’?那是嫌我们呢!哼,她自己又能干净到哪里去……”说话间便打了三四个喷嚏。众人又是笑有是叹,珍珠忙道:“了不得,快叫人去熬浓浓的姜汤来,真冻着了,岂不是我的不是了?” 小丫头们答应着去了,一时果然熬了浓姜汤来,晴雯喝了一碗,珍珠虽无大碍,也喝了一碗去寒气。而后晴雯捂了被子发了一层汗,次日便好多了,自不必说。 而这里,珍珠便在等那去自己家里的婆子,直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回来。珍珠心里着急,连饭也不曾好生吃的。直到饭后,那婆子方才回来,言道珍珠母亲兄长都好。母亲孙氏的身子也好,只是甚是想念珍珠。珍珠喜不自胜,虽未曾亲眼见着,但听说家中甚好,心中的担忧方才放下了些。当下便送了那婆子一个装了两个小银锞子的荷包,那婆子不想今儿竟这般幸运,得的差事简便不说,还得了这般好东西,不由十分欢喜,千恩万谢地去了。 珍珠自回房去看带来的孙氏与珍珠做的一双暖鞋并两件中衣——虽不华贵却十分温暖,又有花自芳一封长长的信,将家中诸事交代清楚。而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你在里面好好的,我们就能好好的了……珍珠看了又看,又轻轻折好,方才拭了泪出来与众人说话。 到宝玉从贾母那边回来,见晴雯在炕上歪着,面上还气哼哼的,便问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都说了,宝玉便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妙玉虽说孤傲了些,但却不是这样的人,想是那下面的老婆子们躲懒,没好生回话呢!明儿我和姐姐一起去,一定会让姐姐……” 珍珠冷笑一声,那妙玉的来历她是不知道,但便是个皇女公主,在这里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这边一心想巴着宝玉这个凤凰蛋,又要作出一副孤高矜持不与凡俗过往的样儿来,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 当下便道:“我们不过是俗人罢了,哪里进得了那样的清净地方,还是罢了吧!况心中有佛,自然处处心安,何必计较地方?只是我想着……”顿了顿,看宝玉好奇得问道:“姐姐说什么?” 珍珠冷笑道:“这妙玉师傅可别太过了,太干净了,只怕连菩萨都下不了脚!到时可还拜得什么菩萨呢?”众人听了都笑了。宝玉便有些讪讪的。 珍珠只做无事状,唤了麝月秋纹碧痕檀云等来伺候宝玉洗漱安歇,不提。 第六十七回 又说贾琏与凤姐院中,凤姐正坐在炕上拈松子吃,听那去了珍珠家的婆子回话:“……那珍珠的娘和哥哥倒都是个知礼的,听说我是这里出去的,客气得不得了。又知道是奶奶仁慈,特意让我回来多谢奶奶呢!只是没什么好孝敬的,他们那里的东西奶奶又看不上,唯有一家子在家祈愿奶奶平平安安生个哥儿……” 凤姐含笑听完,赏了婆子一吊钱,叫她下去。那婆子千恩万谢地去了。平儿倒了茶来,凤姐接了抿了一口,道:“二爷哪里去了?” 平儿道:“不是奶奶说了,让二爷去大老爷那里请安去么,这会子听说大老爷心情好,二爷便去请安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凤姐笑:“父子哪有隔夜仇的,便有了不是,为人子女的,也只能忍着罢了!况咱们这位老爷可不是听得进话的,只能顺着捋。不然,吃亏的还是二爷。” 平儿接过凤姐的茶盏,放在几上含笑不语。 又听凤姐道:“我今儿看二爷似乎对二太太有些不满的样子,你可看出来了么?” 平儿抬头一笑,道:“我以为奶奶竟没注意呢!” 凤姐嗔道:“死丫头,这是瞒着我做什么鬼呢?仔细你的皮!” 平儿笑道:“我哪里敢瞒着你,有什么事不是先告诉你,你允了我才告诉他,如今倒是拿出奶奶的款来了。我这脸皮上尝过的还少么?” 凤姐笑道:“平丫头越发上来了!” 平儿抿嘴一笑,示意小红丰儿出去守着,小红丰儿会意,便往外去在门上二人说话。 凤姐奇道:“这是怎么了?” 平儿正色道:“我今儿这话憋在肚子里有好些日子了,今儿却是忍不得了。” 凤姐一听这话越发觉得奇了,道:“你是我从小儿伴着我的人,别的人都离了我,也只有你总守着我。我不是糊涂人,自是知道的。只是我总恨自己生就个女儿身,要屈就在这内院里,又嫁了这么个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白委屈了你。” 平儿哭道:“有奶奶这番话,我也不算白活这些年了。” 凤姐也忍不住落下泪来,道:“罢哟,快别哭了,让人看见了笑话。” 平儿忙拿了帕子来与凤姐拭泪,一时正色问道:“我有几句话要问奶奶,还请奶奶定要如实告诉我。” 凤姐儿笑道:“到底什么事儿这样装神弄鬼的,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你问就是了。” 平儿道:“咱们放印子钱的事,府里还有谁知道,二太太知道么?” 凤姐儿脸上一变,道:“怎么说起这个来?” 平儿道:“请奶奶一定如实说。” 凤姐儿道:“她自是知道的。这么大的事儿,老太太又不能告诉,我一个人哪里敢做主?” 平儿面上一白,道:“竟真是这样?” 凤姐道:“你越说越糊涂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平儿跪下道:“奶奶,咱们把这事儿给收了吧!” 凤姐儿脸上一变,道:“我看你是真糊涂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这府里的状况了。寅吃卯粮,一年不如一年了。若没有这个,没多久咱们家就撑不住了。到时候我拿什么和老太太、太太交代?快别说这话了。” 平儿冷笑一声,道:“只怕到时候,官府衙门也要上门向奶奶要交代了?” 凤姐道:“什么?” 平儿道:“奶奶的心事我知道,为这府里,为了老太太为了一家子老老小小,把嫁妆都给陪进去了。只是他们只知道奶奶的厉害,又有几个念着你的好了?便是二爷,也多畏惧奶奶,哪里知道奶奶是为了这家带累了身子,到如今才又有了身子。” 凤姐心中一酸,想到贾琏多年前的如胶似漆到如今的冷淡吵闹,不由心中酸楚,险些落下泪来。 平儿又道:“奶奶可知道如今外面已经有了风声了,说奶奶放印子钱,闹得人家家破人亡。” 凤姐惊地站起身来,道:“有这样的事,怎么旺儿没来回我?” 平儿忙扶住她,道:“这事儿也是那家子自己闹起来的多,倒是压住了。我听到信儿也吓得半死,只是那会子奶奶的胎很不稳,我不敢告诉,只好告诉旺儿让他好生办了,好险没牵扯到我们这里来。” 凤姐方松了口气,跌坐在炕上抚着胸口。 平儿道:“当初行这事儿的时候,我本就不同意,可奶奶偏要办……” 凤姐儿急道:“那时要造园子,还差那么一大笔银子,你让我上哪里寻去,薛家林家助了那么些,我王家还比不过他们呢,让我脸上都无光。况太太也应了,可让我怎么办?” 平儿道:“奶奶别急。我如今只和奶奶如实说这事儿。当初行这个,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做的。如今也该听了这个才是。不然等哪一日发出来,奶奶可知,这罪名何等的大?况这利润虽高,却着实缺德了些。奶奶虽说不信这个,可也得为肚子里的哥儿还有巧姐儿着想才是,若是万一奶奶因这事有了连累,可让哥儿和姐儿怎么办?” 凤姐儿虽平素从不信什么阴司报应什么的,但想到儿女,便不由心中着急起来,嘴上却道:“这倒不怕,一应事宜都是旺儿他们出面的,我……” 平儿冷笑道:“奶奶好糊涂,他们是什么人,都是奶奶的陪房奴才。若出了事儿,一个个贪生怕死的,几板子下去就全招了。到时候当官的是信他们几个家生子胆大包天呢,还是信奶奶贪图利益命奴生事?” 凤姐儿一窒,道:“那怎么办,太太一定不答应……” 平儿叹口气,随即掩唇一笑。 凤姐道:“你笑什么?” 平儿道:“我笑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凤姐道:“我哪里糊涂了。” 平儿道:“若是奶奶的事发出来,一应证物在前,奶奶说这些事儿是二太太准了的。奶奶可知人家信不信?” 凤姐奇道:“如何不信?” 平儿道:“奶奶可有人证?” 凤姐一顿,没有。思谋这事儿时候因是杀头的大事,便没让人在跟前。且因王夫人说了,这事担着大干系,需得谨慎,故出面的几个人都是她的陪房心腹。 平儿又道:“奶奶可有物证?” 凤姐面上更白,物证是有的,印子钱的契约文书等物都在她这里。笔迹都是那些心腹的。 这里面……丝毫没有什么王夫人的一点痕迹。 她居然…… 很好,凤姐终于反应过来了。 冷笑一声,险些把手里的帕子给拧成破布,凤姐恨声道:“这就是我的好姑妈,亲姑妈!” 通常都是她王熙凤把人卖了,还要那人帮她数钱。如今是倒过来了,是她被人卖了,还帮卖她的人数钱,不但数好了,还连卖人的罪名也顶了。偏这人还是她的亲姑妈,她在这里除了老太太外最亲近最能依靠的人! 凤姐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阴沟里翻船,训鹰的叫鹰给啄了眼。怎么就和吃了**药一样相信了那些眼泪和亲热的话语呢?真是白长这么大了! 平儿看凤姐这般,便知她想明白了。 依凤姐的聪明,这后面的话自然不需要平儿再说了。 而一通百通,这平日里许多说不通的事情,经了这么一出后,便也可以理解了。 凤姐儿想到这些年白吃的苦,和失掉大半的嫁妆,便心疼得厉害。越想越气,恨得把桌上一个官窑脱胎百子盖碗茶盅给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外面的小红和丰儿听了吓了一跳:“奶奶?!”却也不敢进来。 平儿忙道:“没事,是我一时手滑砸了盅子,你们去叫了人进来收了。”小红和丰儿听了,对视一眼,去叫了小丫头看进去收残迹。 待小红和丰儿进去的时候,凤姐和平儿没事儿人一般,凤姐坐在炕上,倚着一个大红弹墨蝙蝠穿花大袱枕正在闭目养神,平儿站在炕边。小红和丰儿一声不敢言语,在一边垂首侍立,等着凤姐示下。 好半晌方听凤姐说道:“小红。” 小红忙道:“奶奶。” 凤姐道:“我明儿要去给大太太请安,要穿的衣裳先收拾出来。”“小红低着头道:“是。”心中却是诧异万分,只是不敢露出一点。 凤姐儿又对平儿道:“还有那外面孝敬的鹌鹑吩咐他们明天午膳的时候收拾好了,到时你亲自送去给大太太。” 平儿含笑答应着。 不几日,府中上下皆有些奇怪,这琏二奶奶怎么对大太太上心起来了?不说每日请安问好,又是送衣裳又是送吃食的。邢夫人本来是个心内没成算的,虽说也曾疑惑,只是见凤姐儿这般体恤,又有凤姐亲自请罪——过去年轻糊涂,竟不曾常向太太来请安,实在是不孝……云云。邢夫人又见有许多孝敬不说,凤姐待邢岫烟也比其他姑娘厚了几分,心中不由将往日对凤姐的埋怨不满去了几分。且凤姐又屈意奉承,一张嘴儿能说会道,将余的几分也去了。不久之后,这邢夫人待凤姐比往日不知亲热了多少倍。婆媳两个虽说不比亲母女亲热,但也可比得上模范婆媳了。 对这情况,园中众人啧啧称奇,只道凤姐一时头脑发热,过两日就冷了。 不想此番竟是失策了。这凤姐待邢夫人竟是一日胜过一日了。不说邢夫人心满意足,便是贾琏也暗暗称奇。 还有贾母也甚是欢喜,她再怎么不喜欢邢夫人,她也是嫡亲的大儿媳妇,再怎么疼爱凤姐儿,她也是隔了一层的孙媳妇。如今她在时还好些,有她护着凤姐儿,邢夫人便是再不满,也总不至于刻薄儿媳妇。等有一日她去了,便恐凤姐儿在婆母面前受委屈。贾母素喜伶俐的人,这凤姐便是孙媳之中的第一人,几可与宝玉黛玉等比肩,故每常忧虑。但有些话实不好说,也不好劝。 如今见了这般,贾母着实欢喜,暗道祖宗保佑,总算凤丫头开了窍了。——老人家确是真心疼爱凤姐的。 而有个人却是十分气愤懊恼,这个人便是王夫人。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凤姐儿这个内侄女好好的就突然脑子糊涂了,开始孝敬起婆婆来了? 一个人难做两人事,凤姐儿顾着讨好邢夫人,一来是为了日后做打算,二来,难免没有气王夫人的意思。在邢夫人那边的时间多了,自然在这边的时间久短了。不得不说,凤姐儿不愧是人精,这一招着实有些效果。王夫人是有些气得狠了。 故这日凤姐儿来回话的时候,王夫人便拿了一事来问话了。 王夫人道:“我说你近日是怎么管家的?瞧瞧,这帮婆子守夜的时候吃酒,若出了事可怎么好?我放心你,才把这偌大的家事都交给你。可如今你这样,可叫我怎么放心。” 凤姐儿心中暗恨,这守夜的婆子吃两口酒本就是有的。大家虽都知道,但念着守夜辛苦,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混过去了。毕竟人家半夜三更守夜,又天寒地冻的,吃两口酒暖暖身子怎么了?如今这个不过是多吃了两口,也没吃醉啊!不过是你趁机寻我的不是罢了。面上却是诚惶诚恐道:“太太赎罪,这些婆子却是不该,只是如今我身上越发笨重了,倒有些疏于管教了。等回去,定会好好训训她们。” 王夫人听了未置可否,只拿了茶碗轻轻拨着茶叶,对凤姐儿低头的样子恍若未见,道:“我听说你这几日都在你婆婆跟前伺候是不是?虽说孝道乃是正理,她是你正经婆婆,我也不能拦了你不让你孝敬她。只是,你这公私得分明才好。孝顺归孝顺,可也不能耽误了正事。” 王夫人放下茶碗,等着凤姐服软。 不想抬起头来,却见凤姐儿一脸的苦相,道:“太太说的是,只是我到如今才知道后悔,我们琏二爷也总骂我,说我怎么不到我婆婆跟前去请安伺候呢?人家的媳妇服侍婆婆都是认认真真,从不懈怠的。像太太服侍老太太,大嫂子服侍太太,哪里像我,竟成什么了?不瞒太太,巧姐儿这么大了,我才又有了这胎。这许多的想法念头都是不一样了。到如今深觉太太不易。我们太太虽说不是琏二爷的亲娘,但也是嫡母是不是?况她没有生养,待我们琏二爷也是好的,从不曾委屈了一点的。如此想来,只觉她又可敬又可怜。我从前任性不懂事,竟不曾想到孝顺太太。前些时日我身上不大好,吃了许多安胎药也不见效,可巧那晚做了个梦,菩萨说我这胎哥儿只怕难保,慌得我什么似地,只管磕头求菩萨救我。”凤姐越说越远,直说得和真的一样。 王夫人本就是信佛的,越发听住了,念了声佛,道:“后来呢,菩萨怎么说?” 凤姐心中暗笑,道:“后来菩萨就和我说,乃是我素日不孝之过。我醒了后告诉了琏二爷,二爷便说定是我不孝顺太太,故才这样的。我听了,吓得不行,先到佛前上了柱香,虔诚祈祷。而后便真心孝顺我们太太。说来也奇,自那以后,我身上就宽泛了许多,这哥儿也安分了。就这些日子,连平儿她们都说我气色好了许多。就这些,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王夫人听了,本有些将信将疑的,但她素来都是信佛的,凤姐又说得乍有其事的模样,不行也信了八分,其余一二分犹在揣度。只是凤姐这理由一拿出来,她便不好驳了。 若说信吧,这连菩萨都说该孝敬婆母,才能保得哥儿好,你却不信,那你就是不信菩萨,那你还拜什么佛? 若说不信吧,越发自打嘴巴了,她念了十几年的佛了,可成什么了?抑或是你觉得凤姐儿不该孝敬婆母了? 王夫人只觉得吃了个苍蝇一般,憋着口气,吐不出,又咽不下去。 僵了一会儿,王夫人方勉强笑道:“这个定也是你们孝心虔的缘故。日后可得记下教训,不可再犯了。” 凤姐儿笑道:“太太说的是,我记住了。” 王夫人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我早就想和你说,只是竟都混忘了。如今你有了身子,也该好生保养才是。听说这么些日子,琏儿可都是宿在你的屋子里呢!她们不敢到你跟前说,只是背后不知道说成什么样了。这些,你也该思虑些才是。……嗯,我看着倒是有两个丫头不错……” 王夫人想到当初她怀孕的时候,贾母就很心疼儿子地给贾政房里放了两个人。到如今这孙媳妇怀孕了,倒是睁只眼闭只眼了。想到这里王夫人心里就很难平衡。 凤姐儿听了,眼圈儿一红——气得!这些日子贾琏是在她屋里养伤呢,这府里谁不知道他被大老爷给打了,故才出不了门的。到她嘴里,竟成了她霸着的缘故了!哼,就算是她霸着,一个伤着了,一个大着肚子,能干什么?都是王家出来的,她善妒不容人,你就很好么?要是很好的话,那就让贾母给贾政房里放十个俏丫头,过个一年半载,看还能剩几个!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做不到,为何偏来搅和我的?安的是什么心? 心里这么想着,却是不敢说出来的,只好跪下哭道:“姑妈,我虽年轻不知事,可这道理是懂的。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姑妈是过来人,难道竟不知道这里面的苦楚?还请姑妈可怜我。”说着哀哀哭个不住。就是要放人,也不能把你的人放进。不然不就是放狼进羊圈么? 王夫人被她一噎,说不出话来,又想起年轻的时候与姨娘通房们大斗法的苦楚,便不由心酸气愤。那么些人,到如今统共只剩了个哑巴似地周姨娘,还有个不小心漏了的手段颇高的赵姨娘,可到底还被自己压着呢…… 又听凤姐不说“太太”只叫“姑妈”,到底唤起了对内侄女儿的些许亲情,——又想着自己若真硬塞个人进去,只怕使她对自己生了怨离了心,日后就更不好用她了——便扶起她来,劝道:“罢了,我也不过这么一说。只希望你这一胎能生个哥儿,日后也少了些闲言闲语。” 我这一胎肯定是个哥儿,还是个比你的宝玉好百倍的哥儿! 凤姐儿一边拭了泪,一边告辞退出来,心里咬牙切齿。 到晚上回来,贾琏进了院子,却见凤姐门前的丫头笑道:“奶奶歇下了,请二爷别处去吧!” 贾琏道:“这又是怎么了,天寒地冻的,还让我去哪里?死丫头还不让开?” 那丫头正要说话,却听里面凤姐说道:“请二爷进来吧!” 那丫头打起帘子来,贾琏气冲冲地进去,却见凤姐歪在炕上,也不大妆,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只挽成一个简单的髻,拿一根碧玉簪子别住。别的装饰一点也无。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贾琏的气先没了一半。 而一旁的平儿,今日打扮地尤其整齐,头上挽着望月髻,簪着点翠衔珠蝴蝶流苏簪,镂空翡翠嵌珠押发,鬓旁戴了一支粉色的绒兰花。身上穿着玫瑰粉万字不到头镶滚长边对襟银鼠袄儿,下系了一条海棠红遍地洒金裙,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便侧过神去,那妩媚的模样,生生叫他把身子酥麻了一半。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笑道:“你们说什么的,蝎蝎螫螫的。只瞒着我吧!” 凤姐昵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如今身上不大方便,正和平儿说呢,让她容了二爷这些日子住到她那屋里去。谁知二爷就火急火燎地来了。” 平儿羞得面上通红,只低了头不语。贾琏见了,越发猴急起来,闻着鼻尖若有似无的香气,又见平儿这般模样,心中如在挠痒痒一般,却是越挠越痒,咳了一声,道:“今儿是怎么了?” 凤姐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我自个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怎么说的,我可是明白着呢,都说我善妒不容人。如今我大方了,怎么就疑心起我来了?你若不愿意,平儿!晚上在这里和我住。” 平儿答应着,贾琏急得什么似地,忙猴上来半跪在炕边上,求饶道:“我的好奶奶,我错了还不成么,为夫错了,还请奶奶饶恕则个。” 凤姐平儿看他那样,噗嗤一声先笑了,凤姐道:“罢了,快起来吧,可成什么样了?” 又推平儿,道:“带了你们二爷去吧,别在我这里碍眼了。再呆下去,指不定我就反悔了。” 平儿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贾琏笑嘻嘻地上来拉她。平儿低着头半推半就地随他出去了。他二人虽非初次,但因凤姐儿把持地厉害,一二年到一处的时候也没有十个手指头多。此番又是这般境况,贾琏又憋了多日,难免一番颠鸾倒凤,恩爱逾常,自不必说。 这屋里,凤姐儿叹一口气,侧身朝里闭上眼睛,只有放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 小红和丰儿一旁看了,俱都不敢言语。 好半晌,小红和丰儿只当凤姐已睡着了,正想着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凤姐儿说道:“我也乏了,铺了床吧,也该睡了。” 小红和丰儿忙答应着,上来伺候了凤姐儿睡下。 而后二人留下小红上夜伺候,丰儿自退下去了。 这里凤姐儿却是翻来覆去。 平儿是一心为自己的,不单为了她的那份忠心,也为了自己,故才有这一出。 但此事可一不可再。 她这一生投就个女儿身已然是这样了,也就罢了。惟愿下辈子,能是个男儿身,强似在这后宅受苦一辈子。 凤姐儿抚着微凸的肚子,直到四更上,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六十八回 又落了几场大雪,转眼已到了年关了。 如同往年一样,贾府的新年依旧热闹非凡,宁荣二府,开宗祠,祭祖宗,吃年酒,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说那边上房忙碌,便是大观园里怡红院和潇湘馆等地也忙乱成一团。 自腊月二十五日起,珍珠便指挥着怡红院的大小丫头并各个婆子们,将上上下下打扫了一番。虽说她只是动动嘴儿,不过是使唤这婆子丫头们动手,但也累得够呛。足足花了三五日功夫才将怡红院上下给清理了一遍,又将房中的各色物件摆设,宝玉的衣裳配饰等物给收拾清点了。 不想这一番整顿,倒是整出不少的缺失来。珍珠在被贾母派来伺候宝玉之后,主要的任务便是管着宝玉的东西。每每是三日一小查,五日一大查。且常常为了不用做贴身伺候宝玉换衣洗漱等事,都只管衣裳配饰的换戴,不想竟也出了纰漏。 麝月道:“到底这一二年有姐姐管着,好了许多。前几年姐姐没来时,倒是三头两头地少东西。不是这个摔了就是那个丢了。今年倒是好的很,竟没少什么的。”珍珠本自恼了几分的,但听她这样说起来,心头恼火便平了许多,说道:“你倒是宽心,我还愁着呢!这上下点一点,对比上年的帐,除去一年下来打破的,可还少了一个汝窑的青花细颈花瓶,两个玻璃盏,一个荷叶样式的翡翠碟子,一个玛瑙碗,还有三四样东西,竟都想不起来是哪里去了。” 碧痕道:“不过这么点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 珍珠将记着物件的本子一拢,正色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若人人都这么想,人心都偏了,都想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便是拿回家去也是无妨的。这屋里的东西可还放的住么?” 碧痕冷哼道:“从前都是这样的,宝玉这里哪里还缺这个,即便是丢了也有好的送来。从前媚人姐姐她们可没这么小家子气的。” 珍珠冷笑道:“我就是这么小家子气的,怎么了?一是一,二是二,如今既是我管着,便不能与从前一样了。你们管不着,若有一日上头问起来,也问不到你们,你们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旦因这个有了罪过就是要我担着了,我小心翼翼的,没摸这一针一线的,为何还要受这冤枉?” 而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到如今已算是得罪了王夫人,碍了她的眼了,到时出去的时候,王夫人若想起来清点各样物资,若有个一样说不清,只怕就要落了个发卖的下场。 碧痕心中恼恨,脸上一怒,着实有些下不来,正要驳回去,一旁秋纹忙拉住了,笑道:“到底是姐姐想得周到,咱们这屋子里也忒乱了些,人来人往的,东西又多,保不定就被哪个不干净的顺去了,如今这样,便是太太查问起来,也是不怕的。” 碧痕听了,便知又是珍珠占了一个理字,心中越发恼恨,只气得说不出话来。 麝月也忙笑道:“我想起来了,那个青花的瓶子是在三姑娘那里还没有拿回来了呢,碧丫头,咱们一起去拿了来。”说着拉了碧痕急急出去了。碧痕拗不过,也只得去了。 剩下的几个见了这样,也都有些不自在。还是晴雯说道:“那两个翡翠碟子倒是前儿送那金桔去林姑娘那里,史姑娘说了那碟子的水色配了金桔的颜色正好,便留着了。这两日混忙着,竟都忘了。” 珍珠点点头,道:“既是这样,那便等史姑娘赏玩罢了再说吧!没得还有向亲戚家催讨东西的。” 众人答应着,都道:“很是。” 一时众人又说了几样,总算将剩余的东西都对上了,珍珠方松了口气。方叫众人将各样物件收拾了重归旧位。 晴雯见左右无人,便瞧瞧拉珍珠的袖子说道:“你好好的,发落碧丫头做什么?” 珍珠叹道:“我竟是好好的招惹她不成?她竟是我姑奶奶了!往常我都不计较了,偏这快过年了,还来寻我的不是。你也知道咱们这屋子里的东西是最多的,我花了那么些心思管着,还管不过来呢!从前无事,不代表日后都无事。若有一日太太想起这一出来,可算怎么回事?这么大个屋子,这么些人,竟没个体统了。若真论起来,这屋子里随随便便哪件东西卖了,只怕可以买十个你我了。到时候不说我监守自盗,便要说我管教不严了。碧痕丫头她的心思我如何不明白,不过是嫌着我占了这位置,让她不得往上爬。可那是我愿意的么?这些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我倒想着早日离了这里呢!一个个,心怀鬼胎,恨不得你吃了我吃了你!” 晴雯不知道她竟想得这般多,不由道:“你也是个多心的。咱们活一世,何苦想这么多。” 珍珠摇摇头,道:“我倒也想恣意妄为呢,可也得有这个资本呢!看着咱们如今这般风光,谁知道日后是个如何的光景?你见过谁家是千年万年的富贵的呢?” 晴雯听了这话心头一跳,勉强笑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快过年了,却说起这些来。” 珍珠也知道自己情绪有些失控,唉,没办法,谁叫如今咱不是自由身,连过年都不得回去与家人团聚,想到又一年过年时家中母亲与兄长的寂寞失落,不由叹息道:“唉,也是我糊涂了。碧丫头就是这个脾气,我也认真和她生起气来,可不是笑话了么?” 晴雯见她失落的样子,不免劝了几句,珍珠到底宽慰了不少。 今年的年与往年并无甚大不同,同样的花团锦簇,热闹奢华;同样的人声鼎沸,爆竹声绵。不同的是今年在大观园的姑娘们多了几位,还有就是各人的心思多了许多。 贾母高兴,元宵之节,便在大花厅上摆了十来桌酒,请了府里众人一起热闹说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乌压压的一屋子的人。 珍珠在一旁,看着这人来人往,锦绣繁华,只觉得眼都要花了,外面戏鼓爆竹阵阵,耳朵里也嗡嗡作响。珍珠偷偷四顾,却不见鸳鸯的踪迹,想起来前儿听说鸳鸯的娘在南边没了,因路途遥远,况如今又天寒地冻的,贾母便没让她回去。只是这大正月里的,鸳鸯便不好往贾母跟前伺候了。 果然那边贾母对琥珀说道:“这两碗菜给你鸳鸯姐姐送去。”琥珀答应着,带了个小丫头,提了装着菜果的食盒往后面去。 珍珠见了,见此时宝玉并没有要伺候的,便向晴雯说了两句,晴雯答应了。珍珠便悄悄往后面去,在廊下拐角的地方叫住了琥珀。琥珀也是和珍珠好的,见了她,便忙笑道:“姐姐叫我做什么?厅里正热闹呢,怎么不在那里呆着去?” 珍珠道:“我最怕那些锣鼓戏了。没得吵得人头疼。你是往哪里去?” 琥珀道:“老太太让我给鸳鸯姐姐送菜去。” 珍珠道:“我听说鸳鸯的娘前儿没了,就想着要去看看她去。谁知这几日竟都不得空儿,直拖到如今才罢。既老太太叫你送菜给鸳鸯,不如就给我吧,我正好瞧瞧她去,也和她说说话,开解开解她。” 琥珀素知珍珠和鸳鸯好的,况又是个顺水的人情,也免了自己的麻烦,当下便答应了。让小丫头跟了珍珠去。 到了园中,灯火通明却鸦雀无声。珍珠接过小丫头手中的食盒,挥手叫她下去。小丫头巴不得回去看热闹,一溜烟跑了。 珍珠也不理她,只轻声轻脚地往里面去。过了镜壁,只见鸳鸯半歪在炕上,面容有些憔悴,眼神有些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珍珠便掀了帘子进去,及至到了跟前,鸳鸯竟也没察觉。珍珠便弯下腰来轻拍了她一下,鸳鸯唬了一跳,道:“哟,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个声儿,倒吓我一跳。” 珍珠笑道:“我来了好一会子了,你想什么这么出神,竟一点没听见动静。仔细来的是个贼,把你截了去。” 说的鸳鸯也笑了,道:“快坐吧,这里哪里能有贼的?”珍珠便上炕坐了,将那食盒中的菜果拿出来,说了贾母的话,鸳鸯看着那几样精致菜果,叹了口气。 珍珠看了看她的脸色,似是有些烦恼的样子,便道:“我看你很有些烦恼的样子。前儿听说你娘去了,只是你不得去南边送终,可是愁这个?” 鸳鸯听到这个,却道:“我娘她……唉,咱们都是十岁上下就进来了,小时候家里艰难,我上头又有个哥哥,比得我更似个累赘了……” 珍珠看她脸上带些悲切的模样,忙道:“谁说我们鸳鸯姐姐是累赘,这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鸳鸯姐姐最是个好的。我们不用说了,老太太离了姐姐是饭也吃不下呢……” 鸳鸯叹道:“如今当然不比当时了。就如你说的,我如今在这府里,因着老太太疼惜,可算是丫头里面的头一份了。便是老爷太太奶奶们见了我,也要给三分面子的。当初我在家时虽苦些,可好歹一家子还亲和的,谁知道如今好了,倒越发生分了。” 说到这里,鸳鸯抬起头来,那烛火照在脸上,越显出十分的不甘与苦楚来,哭道:“因着大老爷的话,我已经绝了嫁人的念头,这还不足,我那哥哥竟也似不认我这妹妹了一般。我那嫂子又是个最爱攀龙附凤登高枝的,我前番不曾如了他们的意,到如今,竟似是连一点子兄妹情分都绝了!我娘没了的事儿传来,我本要回去的。只是老太太怜惜我,欲要留下我来。这本也无可厚非。谁叫我们是家生子,从生下来,就是这里的奴才,便是一家子一时都死绝了,主子不放,也是不能去的。如今不过是仗着老太太慈善,便是求一求,回去送个终,尽个孝,也不枉了我娘养我一场。我父亲上年已经去了,如今也只这个老娘可尽一份心了。老太太慈善,定是能应得。 谁知道,他们竟说:‘我们小户人家,哪里当得起姑娘这样的大礼,还是快罢了吧!巴结好了老太太,才有你的好日子。只日后大老爷寻上来,姑娘别再带累我们才好。’又说:‘姑娘若是当日应了,咱妈怎么会这么早就去了,指不定还能靠着这富贵多享几年呢!’……这就是一家子人,我的嫡亲哥哥!人都说这亲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谁知道就因着我不肯去做小老婆,少了他们的富贵,就嫌的我这样儿了,骨头还没断呢,这筋头情分却都断的干干净净了!我到如今却是父母兄弟姊妹一个也无的孤单寡人了!” 鸳鸯一面说一面落泪,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直伏在枕上哭个不住。珍珠也不由落下泪来。这都什么哥哥嫂嫂?竟是一群白眼狼!鸳鸯老子娘都在南边,他哥哥年轻,却是贾母院里买办,她嫂子更是贾母院子里浆洗上的头儿。这里面多有鸳鸯的面子在里面,不然这府里藏龙卧虎,谁家没个亲戚关系,哪里轮得到他们夫妻占这么个肥缺儿?不知道感激也就罢了,到末了,竟要上赶着把鸳鸯送去给贾赦做妾。鸳鸯不愿意,贾赦落了面子,但他们夫妻终究是贾母房里的,贾赦便要出气,也是鞭长莫及,他夫妻两个也无甚损失。不想这两个不记得当日好,倒牵挂着今日恨了。这样的兄嫂,让人何等气恼? 珍珠咒骂了几声,心中却也再一次庆幸自家哥哥的好,不然自己比鸳鸯还不如呢,那日后的下场岂不是更悲惨? 鸳鸯痛诉了一场,又落了一场泪,倒是将悲苦发/泄不少,心头也舒缓许多。她本是个爽利的,此番不过是因了兄嫂薄情,感怀身世之故。如今痛诉出来,倒是将心头郁闷发泄了,只当没这个哥哥罢了!珍珠又劝慰了一番,方才好了些。因哭过了,便叫外面守得婆子打了热水来,两人洗了脸,匀了脂粉。 收拾好了,吃些点心,却听一个声音道:“好啊,可抓着你们了!” 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紫鹃,鸳鸯珍珠笑道:“这会子你们不在前头伺候,怎么过来了?” 紫鹃笑对珍珠说道:“前面热闹着呢,也不知道谁说起来,老太太便找你,谁知竟没见你的人影。;老太太还有些不高兴。还是晴雯赶来说了你来这里陪着鸳鸯了,二奶奶又凑趣,老太太方才好了,又说道:‘鸳鸯伺候了我一场,熬得老子娘都去了,也不得送终的。这大过年的,只怕心里闷着呢。这几日她总淡淡的,我也恐她憋坏了,亏得珍珠这丫头懂事明白,不趁这大年的机会,在主子面前奉承讨赏儿,反倒去陪着鸳鸯说话儿。可见她是个好的。’不但不生气了,还叫人赏了一个荷包来给你,还有一个是鸳鸯的,到底老太太疼你呢!”说着将荷包递给二人,珍珠拍手笑道:“可偏了我了。”忙接了那葫芦形的荷包,垫一垫,颇有些分量,当下笑得眼都眯了,紫鹃看了笑了,道:“还是这么财迷。” 鸳鸯也忍俊不住笑了,道:“那怎么是你来?你们姑娘那里不用你伺候了?” 紫鹃笑着坐在珍珠的边上,拈了颗花生剥了吃,道:“我也嫌那里人多闷得慌,就和二奶奶讨了这个差事来了。” 说笑一阵,鸳鸯也精神许多,朝外面唤道:“外面是谁,还不上茶来?” 两个婆子并两个小丫头答应着,不一时便上了茶来。 珍珠笑道:“到底是鸳鸯姐姐厉害,这么个大日子,外面这样热闹,她们还好好守着,若换了我们那里,只怕早跑得没人影了。” 鸳鸯笑道:“罢哟,还不是你们闹的。你们既来了,她们也都是长眼睛的,还能混着不成。” 紫鹃珍珠正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笑道:“那也是鸳鸯姐姐调/教有方啊!” 三人回头一看,却见正是平儿,俱都笑道:“今儿这里可热闹!” 外面丫头见是平儿,早沏了茶上来。 珍珠笑道:“到底是姨奶奶面子大,不用我催,就有茶吃了。” 平儿听了,面上羞得通红,紫鹃珍珠和鸳鸯笑作一团。 平儿便啐道:“贫嘴烂舌根的丫头,尽来打趣人!看我撕烂你的嘴。” 珍珠哎哟了一声,忙躲在了鸳鸯身后,又拉了紫鹃作掩护,平儿左追右赶,竟是抓不着她。紫鹃忙笑劝道:“好姐姐,饶她这一回吧!”鸳鸯也笑着劝和,珍珠便作揖求饶,平儿方才恨道:“看在她们的面子上,才饶你一回,若再犯,仔细你的皮!” 珍珠笑道:“不敢不敢,我可怕得很呢!”可听这模样可没一点怕的样子呢! 平儿又好气又好笑,只端了茶吃了润滑。 珍珠道:“你们奶奶身上好,今儿看她肚子倒是大了一些,怎么脸色倒是憔悴了不少的样子?” 平儿叹道:“她如今也看开了些,每常保养,只是这年节忙碌,也是推不得了,从年前到现在,竟没睡过一个好觉的。我看不过,劝了她几句,她虽听进去了,只是事不由人。太太她……如何离得了二奶奶?” 珍珠忙道:“这如何使得?莫说你们二奶奶如今有身子,便是常人这样下来也受不了啊!我也不是哄你的,上回我回家时听我哥哥说起,有户人家的奶奶和琏二奶奶境况差不多的。那家奶奶仗着素日里身子骨健壮,也没怎么注意,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因过年时一时忙碌,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生生把一个成形的哥儿给掉了。自那以后就落下病根,早早就去了。”咳咳,其实就是原著中的王熙凤的经历。“——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二奶奶素来待我们好,又是个闺中的英雄了,所以才多嘴了这一下。你好歹也替你们奶奶筹谋才是,这一胎来得可不容易。” 平儿听了急得不得了。若是别人还罢了,可此次是珍珠说的,这话便早信了。道:“这可如何是好,她苦了这么些年才怀得哥儿,若是有个好歹?……”说着眼泪便下来了。 紫鹃等忙劝道:“珍珠丫头不过这么一说,琏二奶奶福泽深厚,哪里就那样了?正经快想个辙儿才是。” 鸳鸯笑道:“这还有什么可想的,正经的缘故不都有了么?” 平儿紫鹃忙道:“什么缘故?” 鸳鸯叹道:“你也是急昏了头了!竟忘了如今二奶奶正怀着身子呢!这么大的肚子,过几个月便好临盆了,也该好生将养才是。可巧这年节太过忙碌了,二奶奶便有些累着了……”这下面的还用说么? 平儿眼前一亮,自己是当局者迷了。珍珠含笑点点头,此次休养到生产,再加上月子,三五个月是跑不了的,这么一段时间,什么事儿不能做? 平儿也想到了,笑着福了福身,道:“多谢多谢。” 众人心照不宣,抿嘴一笑。又说了两句,便有那边的丫头来找平儿,说是贾母等人已挪进了暖阁里说笑。平儿听了,便要回去,紫鹃珍珠便也要一道走。鸳鸯不好相留,欲送三人出去。珍珠等哪里让她送,忙按住道:“外面冷,你歪着吧!等明儿闲了再来和你说话。”而后方去了。 过得两日,元宵的东西还未收拾完,便有凤姐处的丫头急忙忙来上房报与贾母知道,说凤姐儿有些腰酸腹痛,贾母王夫人等都是过来人,听了都是吃了一惊,一面急去请太医,一面忙忙赶去凤姐儿院子里。一时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连贾赦贾政都派人来问。 好在太医来的及时,凤姐的腹痛症状也不严重,好歹将胎保住了。 贾琏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大冷的天,身上的里衣都湿透了,听说胎无大碍了,方才松了口气。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听了,也放了些心,嘱咐人送太医出去,又急命人去煎药。又派人去告诉贾赦贾政不必担心,贾母又叫去各处庙里烧香。 一时大家又至凤姐房中来。到了房中,只见凤姐躺在床上,白白脸儿,好不可怜。不说贾母,便是邢夫人王夫人也心疼了几分。 凤姐见了贾母王夫人,便哭道:“老太太、太太……”余下的话便说不出了。 贾母忙劝道:“好孩子,快别哭,如今已好了,只是你得好生养着才是,先前是你太过劳碌了。如今可不能这么着了。” 凤姐儿忙道:“老祖宗放心,从现在起,我一定好好养着。就是让我一直躺到生的时候,也是愿意的。”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邢夫人也是含笑点头,王夫人却是微微地蹙了眉,贾琏心疼地看着妻子,平儿眼神闪了闪,低了头端了药进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看她吃了药,又劝慰了几句,方才去了。 临走邢夫人还叮嘱了贾琏几句,道:“不许惹你媳妇生气,我知道了可不依!”又同凤姐儿说“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贾琏凤姐儿答应着。贾母听见,很是赞许地看了邢夫人两眼。最后还由邢夫人亲自扶了回上房。——邢夫人对此,深感受宠若惊。王夫人倒是很淡定。 房里平儿看着窗纱外隐隐显现的身影道:“奶奶,怎么不告诉二爷?” 王熙凤侧睡在床上,满脸慵懒,哪有之前的娇弱,半眯了眼道:“我不是怕他演不像么?若是漏了馅儿,可怎么好?”凭什么老娘辛苦怀孕给你生孩子,你却去高高兴兴睡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是平儿,是我自己选出给你的,也是不爽!不报复回来,实在对不起自己! 平儿撇撇嘴,不言语。贾琏悄悄进来,看凤姐儿睡了,又恐扰了她,使个眼色给平儿,示意让她好生伺候着,便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琏二奶奶因要保胎,需休养一段时日,这对园中众人来说很开心,因为少了个严厉的管家人了。毕竟当家三年,猫狗都嫌。这凤姐儿对众人来说,实在难以讨人喜欢。至于对她下了位,很多人抱着欢喜的态度。当然这只是内心的,大家面上也是做出关心忧心伤心担心的样子来的,不然不说贾母邢夫人不饶她们,便是凤姐日后好了,还要报复呢! 而另外有个人却是十分烦恼,此人便是王夫人。 没人打头炮,没人做枪手,没人赚钱了,怎么能不烦恼?这阖府上下几百口子,一天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把人烦死,何况不止是鸡毛蒜皮的事呢!王夫人欲要亲自管吧,也是有心无力。欲不管吧,难不成让在床上保胎的凤姐起来么?那自己的慈善人形象还要不要了? 唉,很烦恼啊很烦恼! 第六十九回 话说凤姐儿因要保胎,便要暂卸了管家的事,安心休养。这头一个烦恼的便是王夫人。这些年来,有凤姐儿掌家,替王夫人省了多少事,挡了多少麻烦,竟是数也数不清了。平日里还不觉得,如今凤姐一去,王夫人便觉有些支持不住了。这上下琐事不说,亲朋好友往来之间,便更是无空交谊了。一来二去,难免失了礼数。王夫人心下焦急不已,去凤姐儿屋里看了几次,见她精神倒好,才略将话提了提,便有邢夫人贾琏平儿等人来了,将子嗣保胎之类的话说了又说。凤姐也一副孩子为重的样子,王夫人倒不好开口了。 如此不暇了几日,王夫人终究生出了个主意来。 先是提出要李纨主事。 李纨听了这话很是惊讶,她是个寡妇,平日只安分守己,教养儿子罢了。因王夫人素来嫌她命硬,不大待见她,她便除了请安之外,就甚少到王夫人跟前去。若不是还有个兰儿,只怕她连安生日子都没的过了。如此一来,倒一直都是相安无事的。怎么今日突然要她插手家事起来?李纨心中十分忐忑,她这个婆婆可不是好相与的。 可巧李婶带了两个女儿还在稻香村住着呢,便叫了婶子商议了一回。旁观者清,这李婶娘毕竟多了些见识,李纨也在贾府中经历了多年了。这二人一商议,还是觉得李纨明哲保身的好。 当下李纨便推辞了。可王夫人容不得她推辞,说:“你只当帮我一回,等凤丫头好了,也就不再劳累你了。” 李纨无法,只得应了。继续秉承尚德不尚才的原则当家主事,嘴软心更软,下人们见了,哪里看在眼里,没两日,便乱的没个章法了。吃酒的,拌嘴的,偷懒不当差的,数不胜数。李纨只得去求王夫人。王夫人气得没法儿,心里其实又有些受用的:瞧,她这个媳妇就是不中用的,还得靠她这个婆婆。 而后,王夫人便叫了探春来帮着李纨。 探春能得王夫人的眼管家,颇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生了些“要让平日看不起我的人都看看我的本事”的意思! 探春倒也很有些本事,一来就三下五除二,罚月银、打板子、罢职、撵出去,一条条下来,倒将一众闹事的婆子丫头们都给震慑住了。几件事也管得井井有条。她不比凤姐儿,是个正经的府里的小姐,——此时的规矩,未出嫁的姑娘,都是极尊贵的——且她又会识文断字,口齿又佳,比之凤姐更多了些“恩威并施,以理服人”的意思。几番手段施行下来,倒真叫府中众人看到了她的本事。 但那里王夫人又不高兴了。她的本意可不是叫这个庶女长脸的——即使这个庶女素来与自己贴心,处处以自己这个嫡母为尊,反而打击亲母幼弟——毕竟还隔着一层肚皮呢! 想了几天,王夫人终于想到个人选来。那便是亲外甥女儿宝钗。 当下便兴冲冲去薛家同薛姨太太和宝钗说了。薛姨太太和宝钗自是推辞一番,只是“盛情难却”便应了,说了等王夫人回了贾母,次日便来“上任”。 这里王夫人便趁着给贾母请安的时候说道:“自凤丫头病了,这上上下下就没了章法了。没法子,我只好让珠儿媳妇和三丫头来管几日,不想珠儿媳妇性子和软,三丫头又年轻,且是个姑娘家,许多事不好说。我便想叫宝丫头来帮着管几日。她在家都是管惯了的,最是妥帖不过的。老太太看……” 贾母听了,挑挑眉,道:“哪里有叫亲戚管家的理?” 邢夫人一旁听了亦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正是,这家事纷乱,下人胡闹,自是要管的,可也得是个正经的法子才好。只是这请亲戚管家也忒不像样了。若说是咱们家大人们都不在家,请薛姨太太来帮着照看两天,那也是可行的。可如今竟是有趣了,老太太和二太太好好的在家呢,这里面又有大奶奶和三姑娘管着,虽不如琏儿媳妇管着时那般妥帖,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她们两个人有商有量的,竟还不及凤丫头一个么?凤丫头再厉害,也没四支胳膊四条腿呢!我看珠儿媳妇和三丫头就很好了,哪里还需要人来帮着?再说,遇了大事,都是回了二太太的。她们处置的不过都是小事罢了。咱们府里的行事都有个章程在的,依着例办事就成了,又能差到哪里去?再有不服的,只管打出去就是了,我就不信还有人不服! 再说了,都是自己家的人,自然管的下去,也下的去手,站得住理。若是真像二太太说的这样,请了薛家姑娘来管。那下人们听是不听呢?薛姑娘到底是姑娘家,三丫头尚且因是姑娘家,自己家的事都不好说,她难道就好说了么?而且还是亲戚家的事,岂不更不好说了?再有,同一件事,若是三人都应了,倒也可行了。可若是珠儿媳妇和三丫头应了,薛姑娘觉得不妥呢,又该如何?这让那些下人们听谁的?若是听自家的人,便少不得被人说是慢待了亲戚,若是听薛姑娘的,可让珠儿媳妇和三丫头心里该怎么想呢?倒是要寒了她们的心了!这是我的一点子糊涂想法,二太太听了,别生气才好。我也是为了大家伙不是……” 邢夫人说得激/情澎湃,王夫人听得眼角直抽,几番想打岔,都被贾母制止,她老人家面带笑容,显得十分有兴趣。 王夫人拢在袖子底下的拳头攥得死紧,她不过才说了想让宝钗管家的话,这邢夫人竟倒出一车的话来,且句句都占着理,自己竟驳不回去。什么时候她竟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只好勉强笑道:“大太太的话很是,只是如今我也是没法子了,近日外面忙的很。珠儿媳妇和三丫头虽好,但毕竟初来乍到的,难免疏漏太多。宝丫头在家时常帮着我妹妹管家,我都是见过的,妥帖周到自不必说了。所以我才生了这主意。” 邢夫人赶忙说道:“怪道呢,我说二太太怎么想到这个。只是我知道二太太为家事操心,可更该心疼外甥女不是?那边薛家人虽少,事可不少呢!薛家大爷常不在家,这么大的家业可是不少的事儿呢!这薛姑娘来了这边,家里可怎么办呢?若是因咱们这里的事耽误了薛家自己的事,叫二太太怎么过的去呢?” 王夫人险些吐血,只勉强咬牙道:“大太太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邢夫人看她这样,心中实在是心满意足啊! 王夫人的不高兴,就是她的高兴! 从来只有她在众人面前吃亏难看的,今日却不料能翻一次身,真是佛祖开眼了!等下回去一定要到佛前上一炷香!邢夫人想到这里,灌下一大杯茶水补充因说话太多丢失的水分,润了喉咙后,决定再添一把火,于是又笑道:“二太太若要寻人来帮着着管家,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王夫人不想说话,她知道邢夫人说的人一定是自己不中意的人。但是当着贾母的面,不好不接话,只好淡淡道:“大太太说的是谁?” 邢夫人笑道:“我看林姑娘就很好。聪敏伶俐不说,管家也很有一套。听说将那潇湘馆管得是井井有条的。这一番凤丫头不能管事,这各房各院的都出了些事,可只有外甥女的院子没出一点子事,真真管得妥帖。再一则,她也不是外人,从小儿在这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这上上下下竟没有她不知道的。旧历规矩都是明白的。不比那些外面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况她和珠儿媳妇还有三丫头都是好的,素日混在一处,自是知晓彼此性情的,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论理我该举荐二丫头才是,只是说句不怕人笑话的话,二丫头于这些上头到底不中用。俗话说,举贤不避亲。我是看二太太这几日这样烦恼,才多嘴的,也不知道二太太中意不中意。”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恨不得把她的嘴给撕了,——她不是外人,怎么我们宝钗就是外人了?——口中却只得感激道:“多谢大太太了。只是林姑娘身子弱,这管家的事多又烦杂,倒是不适合她呢!” 贾母笑对邢夫人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确也是这个理。林丫头便罢了,她身子虽弱,却也不没到那个地步。只是她兴趣不在这上头,倒不好勉强她。” 王夫人又一窒,难道宝钗就很喜欢弄这些么?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你的主意了。只是你可想妥当了?你叫了宝姑娘来,是叫宝姑娘监察三丫头她们管家做事,还是叫她协助做些散碎事呢?” 王夫人道:“自然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了,邢夫人在一旁笑着,兴致盎然。 贾母道:“这事得说清楚了。我岁数大了,也懒得管这些事了。你要是叫宝姑娘来监察珠儿媳妇和三丫头如何管家,那还是罢了吧!她们两人的人品我还信得过。若请她来监察,可是要叫人笑话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难不成竟要请个人来看着自己人是不是‘监守自盗’什么的么?” 王夫人忙道:“媳妇断没有这个意思。” 贾母摆摆手道:“既不是那个意思,那难不成是叫她来打个下手?那岂不是叫薛姨太太心疼么?人家珍珠宝贝般的女儿,倒叫你请到家里来给咱们家打杂,可成什么样儿了?” 王夫人满心郁闷,什么打杂,谁说打杂了? 她是请了宝钗来帮忙管家的,是为了她日后能够顺利嫁入贾家垫底基础的,怎么就成监察或打杂了呢? 不过王夫人也明白了贾母的意思,就是不同意宝钗来管事。没法子,王夫人只得罢了。 次日又亲自到薛家将此事含糊说了。 宝钗听了这话,甚是失望。原本想能借此机会在园中大展奇才,也让老祖宗能对她有更好的印象。不想竟就这样夭折了。 只是当着王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反倒端庄地劝慰了王夫人一番。倒把王夫人感动得很,心内越发定了主意,不提。 这里探春和李纨便确立了管家的事。李纨倒也罢了,只探春意气风发,立意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得空便蠲了几件事。又将园子里的花木等物分了各个婆子承包了。一时园中气象一新,是好是坏,却也未见的,倒也罢了。 第七十回 早春二月,犹带着残冬的料峭,园中的积雪却已化尽了。 珍珠在做好的荷花形缂丝重锦荷包下将最后的丝绦打结,满意地看了看。这荷包花了她十来天的功夫,从打底画图到选料子绣花结丝绦,真真是一丝不苟了,还好,这成品出来也很不错。 珍珠用手轻轻抚着那荷包,又看看自己那双纤白若春葱的手,柔细白腻,那粉紫底的荷花形荷包托在手中,说不出的好看。 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能动针捻线地作女红了?从前上学的时候连颗纽扣也不会钉呢!到如今,竟也能飞针走线了! 这样精致的手工,也算是工艺品了吧!若是拿去卖,可是一笔大收入呢! 恍惚间,珍珠觉得,那些用“电”的时代,仿佛就是一场梦,到如今看到自己就拿一根针和一根线就能做出的成果,几乎让人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叹一口气,珍珠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将那荷包包了,拢进袖子里,整整衣裳,同众人说了一声,出了门便往外去了。 一路之上,树梢葱翠点点,枝头嫣红星星,已有了些春日的景况了。珍珠想到那“岁月如梭”的话,可不是这么着的么? 不多时已到了潇湘馆。门上两个婆子正在说话,珍珠听见说的什么“……你今年可好了,得了这么大的便宜……”正疑惑着,那两个婆子见是她,都忙止住话头笑道:“姑娘来了。”珍珠含笑点头,道:“妈妈们好,林姑娘可在家么?” 那婆子笑道:“在在在,姑娘这会子在屋里呢!”正巧春纤出来,见是珍珠,忙迎了上来,道:“珍珠姐姐来了,快进来坐。” 珍珠答应着,回身时见那两个婆子犹说地欢快,心中想了想,已然明白了些,便问道:“这两个妈妈是管哪处的?” 春纤笑道:“姐姐也听说了么?” 珍珠道:“如今因了三姑娘的话,这园子就跟煮开锅了似的,成日里那些婆子们都念叨着种花栽草什么的。我们那里两三个婆子也得了差事。叶妈——就是二爷的小厮培茗的娘,也管了我们那里的花草。那一起人,从前都是成日里闲话吃酒,如今哪里还有这个空儿?倒是一天到晚拾掇地方等着下种呢!” 春纤一面走一面笑说,道:“可不是么,我们这里也有好几个这样的呢!就说这外面的一片竹子,就被那老祝妈给弄了去,现在掐片叶子也不成了。姐姐难道没听见我们这里的笑话?前儿藕官贪玩不懂事,见土里冒出个笋尖儿,她便带了其他几个给掘了起来,因不识好赖,玩了会子就给扔了。谁知道正好叫祝妈妈看见,追着要打她,说她‘作践东西,要天打雷劈’。藕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引了她在园子里追,闹得天翻地覆,真真笑话死人了。因她是三姑娘派下来的,我么姑娘倒不好说她,反倒拘了我们,叫我们万不可掐花弄草了。” 珍珠笑道:“这也罢了,我们那里还不是这样?只是林姑娘也太过小心了。”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春纤掀了帘子,只觉一阵暖香扑鼻而来,珍珠微曲头进去,面上对着春纤露出一个“多谢”的笑容来。春纤亦低头回礼:“姑娘,珍珠姐姐来了。”而后放下帘子去了。 因黛玉畏冷,室内的地上那银鎏金字双寿双耳鼎炉内还烧着炭,黛玉正躺在歪在贵妃暖榻上,身上穿着半旧的家常杏黄色折枝玉兰倭缎银鼠小袄,手中握着卷书,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鬓边的衔珠小凤钗的钗头坠下的红宝珍珠穗子便悠悠晃动,笑道:“你今儿怎么有空来?”一面又叫紫鹃快上茶来。 珍珠却不答话,走近前去,盈盈敛衽,唇边含笑,道:“给姑娘请安了。”然后,便慢慢屈膝福身/下去,臻首略垂,双肩纹丝不动,双手按在右腰间,水蓝色万字不到头的绫裙如湖水一般静谧蔓延,行动间,姿势轻灵,神色婉然,让众人都不由看呆住了。 而后便听到珍珠道:“明儿是姑娘的好日子,我在这里先祝姑娘青春常驻,福寿延绵。” 黛玉听了,心中感动不已,忙道:“快快快,姐姐快起来。”说着亲自起身过去扶起珍珠来,道:“好姐姐,难忘你想着我,多谢你了。” 珍珠顺着黛玉的手起来,一时落座了,便将那包了帕子的荷包奉与黛玉笑道:“姑娘这里什么也不缺,我也没什么好寿礼的,这是我做的荷包,姑娘赏脸留着玩吧!” 黛玉忙接了,打开一看,但见那荷包小巧玲珑,粉紫为底,上面绣的是芙蓉花的样子,鲜艳妩媚,却又不落俗套,极得自己的心意,绣工精致,想来是花了大功夫的。一旁紫鹃看见,笑道:“好鲜亮的活计,我说这两日你都没见人,原来是忙这个去了。” 黛玉听了,便知其中究底了,细细把玩了一回,越发赞赏不已,而后依旧拿了帕子小心包了,交与紫鹃道:“你好生收着,明儿正日子里我要带的。”又对珍珠道:“难为你想着,这里可没几个人记得呢!” 珍珠听了忙劝道:“姑娘快别这么想,不过这一阵大家都忙着,就都混忘了。” 这一阵园中确实忙碌,原来,那宫中一位老太妃薨了,按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诰命等皆要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如此一来,这能主事的人便没了,凤姐又要卧床养胎,便也不中用。因思两府无人,便留了尤氏协理两府家事。又因上有敕谕: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那园中的诸个小戏子也被迫裁了。她们因无处可去,多数都入了园中各处供各位主子使唤。那王夫人又恐府中无人照料,便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贾母倒是无可无不可的。 倒是邢夫人心中不满,只是她娘家也拿不出像样的人来,只好向贾母说道:“二丫头也大了,只是性子还是这么着,不说日后出嫁了如何制服婆家的人,可别让人给拿捏住了就不错了。倒是我看如今珠儿媳妇和三丫头就很好,这次出去好歹也得一个多月的光景,我便想着让二丫头也跟这大奶奶管家。并不为真要管什么事儿,只是为了让她也见识见识,也省得日后没个章程,让人笑话咱们家的姑娘连自个儿的院子都管不住。老太太看如何?” 贾母听说,很满意,邢夫人最近很是懂事,不说体贴凤姐儿这个有孕的媳妇儿,便连迎春这个“二木头”的庶女儿都考虑到了,况且,人家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不过是跟着李纨,多见识见识罢了。贾母如何能不应呢? 本来贾母欲要黛玉也去的,一来家长不在家,姑娘们也好有个照料,只是黛玉说“我到底是个外人,如何能管外祖母的家事呢?”贾母只得罢了。 如此一来,那厢携家带口,除了儿子不在家没进来,连丫头婆子及儿子的屋里人都带进来的薛姨太太和宝钗便很郁卒——林姑娘一句话把人家的路都给堵死了,她们就想折腾着进来插一手也不行,除了郁卒,还能怎么着呢? 故此,邢夫人很开心,临走前做了两件事,一是亲自带了迎春和李纨探春好生嘱咐了一通。李纨本就是个软性的,素来待迎春探春等人都是一样的,况又是邢夫人亲自来说的,如何不应?再有探春,也是素来和迎春好的,且平日看不惯迎春的软和性子。又知道迎春并不是来和自己分权的,也有心帮这个姐姐一把,练练她的胆子,当然也就应了。 而后邢夫人便亲自至潇湘馆,表达了对黛玉的关心感激之情。咳咳,一通声情并茂的话里,多数是对黛玉的自知之明拦截了某些人的不良企图的感激与……庆幸。 贾母听说,“只当”邢夫人最近突然开窍了,连对黛玉这个外甥女儿也关怀备至起来。故将对邢夫人余下的几分不满也去了,言谈之间,对邢夫人颇有照顾。邢夫人感动地热泪盈眶,对贾母越发孝顺体贴。一时之间,很有些婆媳欢欣融融的样子。 如此,这大观园中虽没了上头几坐大山压制,但有李纨、探春并一个“见习”的迎春,倒是稳妥了许多。而那迎春也不是天生的木性,经了几日的观察,倒也听进了几分,至少不是原来那般的诸事不闻,连屋里的丫头吵闹也管制不住的木头人了。当然,此是后话了。 每日里,她们几个便忙得脚不沾地。府中虽不说严肃齐整,但也算得上事井井有条。 只是她们这一忙,那边宝玉湘云等爱玩闹的,便生出许多空闲来,每日里便各处飞天蹿地地玩。只把大观园给闹了个底朝天。好在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李纨探春她们也不好太过管他,也就罢了。 言归正传,这里黛玉笑道:“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明白着呢!我从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又何必去烦她们没把我记挂?况有心就是有心,不用人说就知道了。忘了就是忘了,经了人提醒再说的,也是一样的。你这么个明白人,还愁这个做什么?” 珍珠听了心中有些疑惑,看了看黛玉的眉眼,道:“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黛玉抿嘴一笑,还未说话,却见紫鹃笑道:“你倒是精的很,这事儿谁也不知道呢,你怎么就看出来了?” 珍珠心中越发奇怪了,笑道:“我不过这么一猜,竟就猜着了?好姑娘,告诉我吧!看我心诚来为姑娘暖寿的份上,也让我乐一乐。我保证不说给别人知道。” 黛玉笑道:“和你说我自是不怕的,这事儿便告诉你也无妨。”说罢抿了口茶,雪雁便接了话头笑道:“我们老爷昨儿来信了,说再过小半年就接我们姑娘回去了。” 珍珠不妨听见这话,嘴都惊得合不拢,好半日方才笑道:“怪道呢!我说姑娘今儿怎么这般高兴的,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 黛玉端起粉彩石青官窑盖碗,轻抿了一口,白皙的脸颊上因心情愉悦,似显出了两抹淡淡的嫣红,两弯似蹙非蹙的拢烟眉也似舒展开了,看了珍珠一眼,眼底的欢欣却怎么也掩不住。 那边紫鹃似有忧愁的模样,却没说什么话,掀了帘子出去了。 黛玉看见,忍不住叹了口气。 珍珠心中明白。这紫鹃是这里的家生子,黛玉的主仆之谊与父母的骨肉亲情,实在难以抉择。她便作没看到,笑道:“云姑娘怎么不见?” 黛玉笑道:“你快别说她,整日里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这会子只怕又不知和宝玉去哪里掏鸟窝去了。” 珍珠听了也不由笑了,道:“云姑娘这么大了,怎么竟还和个小子似的,倒是和小时候没什么大改的。” 黛玉道:“可不是么,她就是个孙悟空,如何能指望她变成个唐僧呢?” 又说笑了一阵,珍珠便告辞去了。 这里紫鹃却呼喇一声一掀帘子进来了,道:“了不得,我怎么给忘了呢?” 黛玉道:“这是怎么了,忘了什么了?” 紫鹃叹道:“也是我糊涂,记性竟这般差了?”又道,“姑娘可知,明儿是什么日子?” 雪雁正收茶盅,说道:“姐姐真是糊涂了,明儿不正是姑娘的生日么?连明儿穿的新衣裳都预备好了。虽因着今年遇上这事儿不好大大庆贺,但是咱们还是得给姑娘拜寿的……” 紫鹃跺脚啐道:“小蹄子,这我能不知道么?我是说明儿还有一个人生日呢!” 雪雁奇道:“还有是谁?明儿花朝节,除了我们姑娘,还有谁是花朝的生日?” 黛玉心头一跳,道:“莫不是珍珠姐姐也是明儿的生日?!” 雪雁“哎呀!”了一声,紫鹃低头说道:“可不就是她么?我方才只顾着说话,竟忘了。”一面说,一面叹息不已。 雪雁道:“那她怎么不说?反倒还巴巴的送寿礼来给姑娘,她自己的倒……” 紫鹃道:“她又不是那起子骄矜没见识的小人,哪里会蝎蝎螫螫地叫嚷得人人都知道自己过生日了?若真这样,也就不是她了。” 黛玉低头叹道:“这正是她可贵之处。”一面想,越发心中感动,道:“去把前儿的那挂珠子拿来。” 紫鹃答应着,不多时,果然拿了一个大红绣牡丹花的缎面长条盒子出来,黛玉打开看了回,道:“正是这个,倒也配她。——你亲自拿去给她,就说,是我疏忽了,竟不知道明儿是姐姐的生日。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姐好歹收着。不然就是恼我呢!” 紫鹃答应着去了。 第七十一回 话说紫鹃过了沁芳亭,却见珍珠竟在那里和一个婆子说话呢,她便忙上去叫住了,笑道:“你在说什么话呢?” 珍珠见了她,奇道:“你怎么来了?”又转头对那婆子道:“多谢妈妈了。”那婆子忙道“姑娘客气了”方去了。 紫鹃看那婆子去得远了,方道:“这婆子是做什么的?” 珍珠笑道:“我妈叫送点子衣裳给我。本来我哥哥来了,在二门上等着的。谁知道如今三姑娘说了,太太们不在家,不许我们和家里的见面。没法子,只好托了守门的妈妈带点东西进来就是了。” 紫鹃笑道:“咱们里面什么没有,也不知是什么好衣裳,还用家里特特送来?” 珍珠低头道:“这自然是不同的。” 紫鹃心中一动,已然明白,侧头笑道:“你可有什么瞒着我的?” 珍珠奇道:“我有什么瞒着你的?” 紫鹃笑道:“你就装吧!别人也就算了,连我也不告诉么?” 珍珠明白她已然知道,不由脸上一红,道:“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还到处嚷嚷着,倒惹人笑话。” 紫鹃抿嘴一笑,道:“还是这么个脾气。”说着,瞅瞅左右无人,便将那红牡丹缎面的长盒子递与珍珠道:“喏,这是姑娘给你的寿礼,拿着吧!” 珍珠接过打开一看,却见竟是一挂珍珠项链,每颗珠子足有小指大小,且大小均匀浑圆,莹润滴转,看得珍珠心头一跳,忙将盒子闭了,塞回给紫鹃,慌道:“哎哟,这东西如何使得?太贵重了,快拿回去吧!” 紫鹃却推道:“这是姑娘的心意,你怎好不收?” 珍珠道:“姑娘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受的起?” 紫鹃道:“你不是送了姑娘一个荷包么,这是礼尚往来……” 珍珠苦笑道:“我的好姐姐,那不过一个荷包,能值多少?我便是做一辈子的荷包也不值这一颗呢!” 紫鹃笑道:“这话不通,咱们都不是那些俗人,送个东西还要看值不值这钱的。不过都是看心意罢了。只是你若真要这样不收,姑娘那里怎么过得去?你岂不是要让姑娘亲自动手给你做件衣裳帕子荷包什么的么?姑娘身子弱,连老太太都不让她动手呢!若累病了,不说老太太生气,你又过意地去么?况且姑娘又不缺这个,她选了这个给你,就是因这个恰合你的名字罢了!姑娘还说怕这都东西俗气,慢待了你呢!” 珍珠被噎地说不出话来,道:“可是,这太贵重了……” 她怕戴了后,脖子会被别人给割了…… 紫鹃假意怒道:“这什么这,我可是在姑娘面前立了‘军令状’的,你若是不收下,我回去便要挨板子呢!” 珍珠哭笑不得,知她是胡说,却也拗她不过,只得收了。心里却甚是过意不去,决定回去再给黛玉坐几件衣裳裙子谢她。——唔,送了一个荷包,得了这么一件宝贝,这真是最划算的贺礼了!不过,林妹妹,您也太不会过日子了!您日后的夫婿得多会挣钱才养得起您啊? 这里紫鹃又笑将一块簇新的浅紫绣杜鹃花的帕子递过来,道:“我却没什么好的可给你的,这是我自己绣的新帕子,你将就着用吧!” 珍珠忙道:“多谢多谢!” 两人又说了几句,珍珠便悄声问道:“才刚不好问你,林姑娘既要回去,你是怎么打算的?” 紫鹃不由把眼圈儿一红,道:“我也愁的很。姑娘待我的情谊,谁不知道?把个南边带来的雪雁倒还靠后了。她若回去,不带了我,岂不辜负了我们的情分?可是我若回去,我爹妈都在这里的,我……”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珍珠叹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谁又能说的清呢?”又忙劝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快别伤心了。” 紫鹃勉强拭了泪,笑道:“瞧我,明儿是姑娘和你的好日子,怎么就这哭起来了?”又道:“姑娘说了,明儿在潇湘馆里摆几桌酒,也不叫别人,咱们只管自己吃。你爱叫上谁就叫谁。咱们关上门来乐,倒也不怕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有人生又人死的,难不成还不许人过生日了么?” 珍珠答应着,送了她走了几步,便被紫鹃推回来。 到了怡红院,只说今日有些乏了,便回房来,众人都不理论。 回到房里,开了花自芳送来的包袱一看,却见是一件银红色镶蜜色如意边的袄儿,一条石榴红绫裙——俱是孙氏亲手所制,虽不及这里的精致贵重,却有种此处没有的温暖。 另还有一封家信,书中除了说些家中事宜,其余便只有一句话:谨贺爱女珍珠芳辰之喜。 珍珠含泪一笑,将信细细折好,换上衣裳裙子,又带上黛玉送的那条珍珠链子,对镜自照,只觉镜中人的脸庞粉艳如蜜,似乎一掐就要滴出水来,脖子上一颗颗珍珠光晕流转,也不知道是那珍珠链子衬了人,还是人衬了珍珠链子,端地是明艳妩媚到了极致。 珍珠却是叹口气,将衣饰都换下,方才出来,与众人说笑。 到了次日起来,珍珠便换了孙氏做的衣裳,又将黛玉送的那串珍珠戴上。想了想,最终怕太招摇,便将那珠子放进里衣,又拢紧了衣领。如今的衣裳虽不如冬日厚重,但也不薄,倒也看不大出来。又对镜照了照,挽了头发,簪上一支鎏金嵌珠蝴蝶簪,又拿了一只金坠脚珍珠押发别住,鬓旁又戴了两只并蒂兰花样式的绒花方才出去。 到了宝玉房里,却见宝玉已早早醒了,似是较平常更高兴些。珍珠也不在意,这宝二爷一年到头只要不被他老子叫到的日子都是值得高兴的好日子。 一时服侍他梳洗穿衣毕了,便有湘云来了。二人叽叽喳喳地也不知道说什么。珍珠见他们高兴,也没扫他们的兴。而后便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又过了一阵,却见翠缕笑嘻嘻地进来,道:“珍珠姐姐,我们姑娘叫你呢!快随我去吧!” 珍珠奇道:“这是做什么去?” 翠缕笑道:“你别管,只管和我去就是了。” 珍珠无法,只得去了,不想却到了潇湘馆。 进了门,只见满屋子的人,黛玉、宝玉、湘云、迎春、惜春、宝琴、宝钗、岫烟、还有各自的丫头们,笑语盎然,好不热闹。 黛玉笑道:“多谢各位姐姐妹妹们,紫鹃,拿三十两银子去和柳嫂子说,让她做几席好席面来,不拘什么,拣我们爱吃的上。” 湘云抚掌笑道:“还有要几坛子好酒来。” 宝钗道:“云妹妹,酒便罢了,这会子本不该行乐的。只是今儿是林妹妹的好日子,咱们一处吃一顿倒也无妨,若是吃了酒,闹出来,就不好了。” 黛玉脸上便冷下来,湘云冷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谁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日子,只是这日子还得照过不是?林姐姐的生辰,一年就一回的,怎么就吃不得酒了?谁要闹出去便闹去,我也不怕。”说着叫丫头说一定要搬一坛子好酒来。 宝钗本是好心,反被湘云一顿说,便也有些不喜,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丫头说道:“大奶奶、三姑娘来了。” 而后便见帘子一掀,李纨和探春进了来,笑道:“拜寿的来了,快拿好茶来。” 见室内气氛不对,李纨不由一怔,笑道:“哟,这是在争寿面吃么?” 众人听了都笑道:“大嫂子越发诙谐了。” 李纨笑道:“倒不是我诙谐,只是颦儿生日,我忙得这会子才来,正要告罪呢!”说着朝黛玉福身下去,黛玉忙扶住道:“大嫂子,这如何使得。大嫂子的心我知道就是了,哪里还敢怪罪呢?怪只怪我的这生日不是时候罢了!” 宝钗一听,便有些讪讪的,转头过去和岫烟说话。 湘云听了也有些悔意。她本也不是一定要吃酒的。原不过一句玩笑罢了,谁知被宝钗一顿抢白,自是不忿,众人劝慰了几句,又想到今日是黛玉的好日子,本已够简陋的了,若闹出来,只怕黛玉更不好看,便道酒也罢了。方才揭过了。 不想那里不自在的还有一个呢,你道是谁,却是探春。黛玉的生日,她这阵太忙,竟给忘了,也是今儿听丫头说起才知道的。虽说如今有国孝在,但素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户人家的姑娘们素来娇贵,一年一次的生日,又岂能不过?况无戏无酒,也不算筵宴,自然也不算大违例。便上来对黛玉笑道:“拜寿迟了,姐姐原谅我一回罢!” 黛玉淡淡笑道:“三妹妹如今事忙,哪里值得这样的?” 探春听这话似是话里有话,不由脸上一红。宝玉忙拿话岔开,各人奉上寿礼来,不过是针线、字画之类,倒是不一而足。黛玉含笑收了,不分薄鄙。而后宝玉道:“既都来全了,那咱们快开席吧!” 黛玉便拉了珍珠的手在一席上坐了,珍珠不肯。宝玉等都奇道:“林妹妹糊涂了,怎么拉了珍珠姐姐坐这里?” 黛玉道:“你才糊涂呢,我替姐姐生气!珍珠姐姐伺候你这么久,今儿她生日,你竟不知道么?亏你还说嘴呢!” 宝玉跌足大叹,道:“是我的不是!”说着给珍珠做了个揖,慌得珍珠还礼不迭,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听说都笑道:“这可巧了,难为她们两个好,这生日都拣在同一天了。” 湘云上来拉了珍珠的手愧道:“好姐姐,我竟不知道……” 珍珠笑道:“好姑娘,快别这样,我如何当得起呢?” 黛玉笑道:“罢哟,这再拜下去,天都黑了,这生日也不必过了。”众人都笑了,于是一起入席。虽无戏酒,但胜在大家高兴。倒也颇有些意趣。 珍珠倒甚是安慰,今儿她收了不少寿礼。虽然都是帕子荷包络子的多谢,却也是大家的心意。看来她做人还是挺成功的。 不过到宴席将散的时候,珍珠就觉得这些什么礼物的都是浮云啊,因为更好的礼物是琏二奶奶叫平儿送来的。 因凤姐儿养胎,便叫了平儿来。平儿陪着应酬了几句,悄悄道:“二奶奶说了,等老太太今年寿宴的时候,便有一批丫头都到年岁好放出去了。你到时就等着好消息吧!” 阿弥陀佛! 珍珠只喜得念佛了!若不是还有众人在,只怕要抱着平儿亲两口了。 晚上趟在床上,珍珠笑眯眯得想道:这真是今年她得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第七十二回 话说珍珠得了平儿的信儿,只觉得喜从天降,从未有这样欢喜的时候,恨不得狂笑一番,告诉大家都知道方好。只是如今还在园中,若是让人知道了,反倒生出许多事端来,便只得强自忍了不语。只是日后行事倒是越发宽厚谨慎起来了。 这却也有些缘故。一来自是与人为善,不惹麻烦;二来便是为了日后好走人。她可不想临了临了,反被人抓到不是,多出许多事端来。——毕竟如今的贾府已渐渐进入多事之秋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故此这怡红院中的事,她也便托言身上不大好,多半都交与麝月等人处置。众人虽也诧异,但也素知道她的性子,直当她身子不爽快罢了,倒都不理论。况掐尖儿得权,正是美事,便是麝月老实,也难免动了心,只感叹珍珠大方和善无私心的同时,对她也越发恭敬起来。另一方面又抓紧时间对怡红院中诸人立威起来。 怡红院的丫头中,除了珍珠外,也只麝月和晴雯的资历高些,也最得宝玉的心。只是晴雯是个爆炭脾气,不得罪人就罢了,如何能管得了别人?只这麝月倒也罢了,故众人倒也服麝月的管束。后来珍珠去后,麝月便顶替了珍珠的位子,她又比珍珠更会曲意奉承,宝玉待她自是不同寻常。倒也颇有些“袭人”的风范,此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又说如今贾母王夫人等不在家,园中便是李纨、探春及一个“参观见习”的迎春看着。虽没有从前那样的安份,但到底也没出什么大疏漏。 只那七八个小戏子入了园子里众人处,便如没笼头的马,个个淘气的厉害。众人有骂的有气的,也有可怜她们年纪小不管事的,便是出了事,倒也没有真同她们认真计较。 这些人中,数芳官生得最好,如今又入了怡红院中。宝玉见她年纪小,却又伶俐非常,便心中喜欢,吩咐众人都不许为难她,也不十分使唤她。芳官本自聪敏,又学了几年戏,什么事儿不知?便仗着宝玉喜欢,越发淘气起来了。众人也不与她一般计较。只珍珠看她这般淘气也没个章法,便拘了她学针线。芳官跳脱惯了,如何拘得住这个,总寻由头推了。宝玉也由着她。珍珠本是好意,不想她这般,知是无法了,便也罢了。 芳官见了,方才松了口气。这日无事,又想起龄官来,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便同麝月等人说了,往外面去看龄官。 芳官掀了帘子进来的时候,龄官正歪在炕上,面上犹带了几分病容,便喊了声:“姐姐!” 龄官正自无聊,听得声响抬头见是芳官,不由一喜,道:“你这会子怎么来了这里了?”挣扎着要起。 芳官忙上前按住她,道:“躺着吧,咱们姐妹哪里还这样客气起来?”又握着她的手道:“姐姐可好些了么?” 龄官道:“不过前儿吹了风,就咳嗽了两天,已经吃了药了,没什么大碍的。” 芳官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龄官笑笑,道:“你如今也是大红人了,我这里都听到你的大名了,今儿怎么有空过来?那里不用你当差么?” 芳官笑道:“我那里能有什么差事要我做的?宝二爷是个好的不得了的,说我小呢,那里人又多,并不让我动手。我活了这么些年,倒是头一回过这么舒坦的日子呢!” 龄官看她一脸憨态,不由摇了摇头,道:“瞧你这样儿,想着也是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芳官看她放心的样子,知是真心关心自己的,不由心头一暖,拉了她的手道:“好姐姐,你也同我一起去怡红院吧!宝玉最好说话了,况这会子怡红院还少两个人的名额呢,一个是小红,自她去了琏二奶奶那里,这名额就没补上,还有一个是坠儿,也没补上。小厨房里柳嫂子和我说了好几回了,为了她们家的五儿能进去,可是巴结我们呢!我也应了这事,难得又有脸面又是顺口的人情。只是这阵子里面事情多,宝玉也不得空回话,只好等过阵子罢了。除了五儿的这个,还有一个名额呢,不如我去和宝玉说,你也进去吧!我们姐妹一处玩,可不好么?” 龄官素来是个通透的,况又比芳官大两岁,自是比她更知人事冷暖,听了这话,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知道你如今是发达了,只是那里面是好进的么?我虽不常见,却也知道的,上上下下那么些丫头,都围着那么一个宝贝转。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你,才好得那个巧宗儿。这样的地方,谁插得进脚去?你如今这样,不过是得了宝二爷一时的喜欢。只怕已经碍了人家的眼了,只是如今不好发作你罢了。等日后有了不是,便会有个好歹了。我劝你也悠着些,她们虽说不怎么样,但是针线女红上却都是有一手的,你闲了也别总贪玩,好歹跟她们学一两手,日后也好有一技傍身,总不至于两手空空地出来。到那时再发愁,就迟了。” 芳官嗔道:“姐姐怎么和那珍珠姐姐说一样的话?整园子的人,就她烦人,整日里要我学针线,连宝玉都没说呢,她偏管得多。” 龄官心中一动,道:“这珍珠姐姐是宝二爷身边的那个大丫头,可是那年薛姑娘生日时站在老太太身边的那位?她真让你学针线了?” 芳官道:“可不是她么,听她们说她是老太太给宝玉的,又稳重又和善,从不与人为难的。老太太、太太很看重她,便是园里的姐姐们还有那些婆子们也都说她好。各位姑娘们也没有说她的不是的。面子大着呢!我看着却是一般。你瞧瞧,我去了这么些日子,她一见了我,就要我学针线,我哪里是做这个的料儿。” 正说话,却一眼看见龄官炕上摆的针线盒子,里面的几方帕子,几个崩子,还有丝线,针盒子,指箍,小剪子等等,芳官便奇道:“这是姐姐绣的么?我就最烦这个,姐姐什么时候也会做这个了,倒是不错,只是太费眼睛,姐姐身子不好,还是多歇歇的好。” 龄官道:“咱们从前从未做过这个,我也是才学起的,做的还差远了,这个珍珠姐姐真劝你学针线么?” 芳官道:“可不就是她,我去了那里,大家都是挺好的,她也给我做了两身衣裳,只是后来总催着我学针线女红,我烦了,就总躲着她。” 龄官沉吟了一回,道:“这个珍珠姐姐,倒是值得结交的。” 芳官一呆,不妨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道:“姐姐怎么会这么想?” 她们从小一处长大,又一处学戏,看尽人间百态,吃进世间苦楚,自比园中其余的女孩儿们更敏锐些,此时龄官这么一说,她便有些所觉了,只是一时还转不过来。 龄官嗔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平日挺明白的,怎么这事上就糊涂起来了?我且问你,你对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芳官道:“自是在园子里伺候宝玉呗!” 龄官道:“糊涂东西,这宝二爷总有一日要娶亲的,日后娶了亲,你还这么着?那么多的丫头总有要处置的,你竟没个想头?” 芳官心中一动,想到宝玉,不由面上一红,道:“这个么,我自然是……” 龄官看她这个神色,如何能不明白,不由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也逃不出这个想头去。想想也是,宝二爷一表人才,对女孩儿们又好,但凡是有几分姿色的,哪里能没个想头,总想日后等他娶了亲了,就被收房做个姨奶奶。我说的可是?” 芳官面上发红,窘的厉害,低头弄带不语。 龄官叹一口气,道:“咱们都是一路苦过来的,这大宅里的事,你难道就没看明白,日后竟还要一脚趟进去?” 芳官迟疑了一下,道:“姐姐……” 龄官轻咳了一声,道:“在这贾府里这么些年了,你竟还没看明白么,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物。宝二爷虽好,可却是万事做不得主的,先不说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还顶着,他又是一日到晚总在里面混的,这日后的出息也难说……再有,便是想着日后跟了他,也得老太太老爷太太同意才行。他们这样的人家,这里面再不堪,外面的脸面却比什么都看得重,宝二爷又是他们的心尖尖。不是我说薄鄙咱们自己的话,既入了这一行,要想回头,便是难的了。” 芳官面上一白,心头大痛。她也是个伶俐人,只是最近让宝玉的宠爱给冲昏了头,竟忘了这茬了。怪不得这怡红院里的丫头们虽嫉妒宝玉待她好,却从未有什么言语手段。原来都想着这个呢! 她一个戏子,如何做的了堂堂宝二爷的姨娘?便是做个丫头,也嫌污了怡红院的地呢!想着几次唱戏时王夫人偶尔几次瞥来的冰冷的眼神,还有那些丫头们的嫌恶鄙弃的态度,芳官不由一阵发冷。她肯让她们留在园子里,想是碍着此番是老太太的话罢了,等日后定是要寻由头都撵出去的。 想到这里,芳官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好半晌方道:“我竟糊涂了。“龄官听她如此说,便知她已经明白了,便道:“所以我才说这珍珠姐姐是个可以结交的人。不为别的,单为这份心,就可看出她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芳官此时才勉强笑道:“姐姐说得很是,我如今是明白了,等我回去了,定要好好向珍珠姐姐赔罪,日后红生学针线,也不至于除了唱戏一无是处。” 龄官含笑点点头道:“这才像话。咱们虽说命不好,落到了如今这样,可又哪里比人差了?有了一技傍身,日后便也有了指望,不至于黑瞎子一般四处磕碰了。” 芳官又说了几句,见龄官似有疲态,便告辞回去。 龄官也不挽留,随她去了。 话说芳官回了大观园,一路往怡红院去,心中甚是忐忑不安,一时想着如何向珍珠道歉,一时又想着如何同她开口学艺,又恐珍珠不收,不由神魂不属,走路不看,竟未看见已到了怡红院,与迎上来的两人撞了个满怀:“哎哟!”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来人也似乎被惊着了,摇摇晃晃了几下站稳了身子,便听她骂道:“芳官你个小蹄子,又往哪里贪玩去了,走路也不看人。” 芳官一惊,抬头细看,却是晴雯与她心心念念的珍珠,不由道:“晴雯姐姐!珍珠……姐姐。” 晴雯看她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转头对珍珠道:“瞧瞧,你前几日追着人家,把个娇小姐吓成什么样了。” 珍珠笑笑,道:“罢了,你若不爱学便不学了,也无妨的。秋纹她们在吃点心呢,你也快去吃吧,若晚了,可没了。” 芳官见她笑意盈盈,不似有不悦的样子,心中便安了大半,定了定神,道:“姐姐,我有件事儿,求姐姐。” 珍珠与晴雯对视一眼,道:“求我?是什么事,你说来我听听。若我能做的,一定答应。” 芳官道:“求姐姐收我为徒,教我女红针线。” 珍珠“啊”了一声,嘴张得可以一口吞进一个鸡蛋,晴雯也惊得不轻,道:“你说什么?” 晴雯把手按在芳官头上,道:“没烧啊,怎么好好的魔怔了,莫不是撞客着了?” 珍珠也是惊疑不定,这是怎么了,她之前好心教她,她躲得什么似的,如今她放弃了,她倒上赶着来了。 芳官迟疑了一回,道:“从前是我糊涂,不明白姐姐的好意,如今我知道了,姐姐都是为我好,还请姐姐原谅我年纪小不懂事,给我一个机会。” 珍珠看她这个样子,想了一回,道:“你可想清楚了,我若真教你,可是严的很的。且你既学了,也不许半途丢下的。” 芳官道:“姐姐放心,我断不会的。” 如此便定下了,一时园子里的丫头婆子们都知道了,只当新闻来看。珍珠是个温和敦厚的,与众人都好,芳官虽说来的时日不常,却是极顽劣的。这次竟一反常态,要“拜师学艺”,众人只当她是一时孩子气,不过看着笑话罢了。 不想这孩子竟也真下得苦功,这一二个月的功夫下去,竟也小有成就了,倒是意外之喜。 第七十三回 又说珍珠既定了主意,那院中诸事便甚少管了,每日不过和众人说笑,又指点芳官针线罢了。谁知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这日一早服侍了宝玉洗漱穿衣毕,却见一个小丫头悄悄儿拉拉珍珠的袖子,珍珠认了认,是怡红院守门的一个小丫头,便使个眼色与她。小丫头机灵,去了。一时闲了,珍珠便往耳房里去,却见平儿正等着呢。遂笑道:“哟,这一大早的,你来做什么,也不叫人说一声。” 又问小丫头道:“平姐姐来了,你怎么也不往里报一声,若让人知道了,只说咱们怡红院的都不懂规矩。” 平儿忙道:“你别说她,是我拦了她叫不要嚷嚷的。” 珍珠便知有事,挥手叫小丫头下去倒茶来,一面拉了平儿坐下笑道:“你是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儿来可有什么事儿么?” 平儿笑道:“真真是七窍玲珑心,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今儿来确是有件事儿要问你呢!”遂将事儿一一说了。 原来昨儿小厨房里闹出一宗事儿来。因前儿王夫人房里少了些东西,其中有一瓶玫瑰露,如今王夫人不在家,这丢了东西,便是守房的丫头的责任了。玉钏儿便是管这个的,东西却不是她拿的,她如何受得了这冤枉?问众人,偏众人都不应,玉钏儿着急,便越发吵闹起来了。 可巧昨儿林之孝家的在小厨房的柜子里搜出一瓶来,这就对上了。谁知那小厨房的头儿柳嫂子的女儿五儿却叫屈,说是芳官给的。平儿不愿冤屈好人,便一早来问。 这里便说道:“我想起来太太那回得的玫瑰露,总共也没几瓶,宝二爷挨打后给了一瓶。再后来也就没听见信儿了。便想问问你们这里的那瓶吃完了没。若真是这里出去的,倒也好说了。” 珍珠听了,便道:“前两日芳官仿佛和二爷说要了那半瓶子露出去,也不知道她是给谁了。只是那个叫什么五儿的总来哄着芳官,两人倒是好的很,芳官若给了她也不奇怪。这事儿也简单,如今只问问芳官就是了。”说着出去叫一个小丫头去叫了芳官来。 一时芳官来了,珍珠便道:“前儿给你的那瓶子玫瑰露你可还在么?” 芳官道:“自然是在的,那样的好东西,我可不敢糟践了。只是前儿柳嫂子的女儿五儿说想这个吃。我听了,想着她妈待咱们都是好的,若是没有倒也罢了。如今有呢,便也不好藏私,那一瓶总共也没剩多少了,就连瓶子也给她了。” 珍珠笑道:“可算对上号了。”平儿也点头笑笑。 芳官看她们的模样,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珍珠道:“都是你送的玫瑰露的不是,那五儿如今惹了官司了。” 芳官唬了一跳,道:“怎么回事?” 珍珠道:“太太那里正好少了一瓶,她那里却多了一瓶,怎么能不惹官司?” 芳官忙道:“好姐姐,那真是我给她的。她便是想偷太太屋里的,也没那个本事不是?柳嫂子管着小厨房,五儿又没在里面当差,竟是连地也没到到过太太屋里一点子呢,如何能偷露的?还请姐姐明察。” 珍珠平儿都笑了,道:“三句话不离本行,这里没有个青天大老爷,还明察呢!”芳官面上一红,不言语了。 平儿道:“虽是如此,只是还有个茯苓霜……罢了,我也是明白了。”又和珍珠说了两句,便告辞去了。珍珠忙送出去,直到沁芳桥上方才回来。 到了院里,芳官正忐忑不安,见珍珠回来,道:“好姐姐,五儿可会没事吧?那露真是我给她的?本是好意,若是因这个害她得了不是,岂不是我的罪过?” 珍珠劝道:“罢了,这事儿也急不得。平儿是个妥帖的,既一早来问我们,定然是为了查个清楚才行事的。只是你日后行事也得有个度算才好。若是你一开始就说这露是要送给那个五儿的,大家都知道了,倒也免了许多不是。如今你私下送她,可巧又碰见太太那边丢了东西,如何担保她们能信呢?” 芳官低头不语。 一时大家走来,说起此事——原来各院婆子丫头走动间口耳相传,大家都知道了。 秋纹道:“那个什么五儿的真是个灾星。咱们这么些年送个东西什么的都是有的,可从没出这样的事。有了她这么一遭,日后谁还敢送东西的?有个一针一线对不上的,竟都是贼了!” 碧痕冷笑道:“可不是么,还想到咱们这里来,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行!伙房旮旯里出来的货色,仗着有几分颜色,就想攀高枝儿了。若真进来了,咱们哪里还有安生日子过了?怡红院尽都成了贼窝了。” 珍珠忙道:“都少说一句,如今平儿还在查呢,到底怎么样还不一定呢!许是真被冤枉了呢?” 晴雯道:“还查什么,直接打一顿撵出去就是了。留着,也是祸害。” 麝月道:“咱们虽不知道这内里如何,可这趟子事儿出来,却也见了些究底。那柳嫂子素日看着好,不想竟也是个多事的。你们没瞧见,那小厨房里的,有多少人怨着她呢!巴不得她出去才好。若她真是个好的,哪里连个求情的都没,剩的尽是些落井下石的。可见这人也是坏的。好在咱们从前也没常和她交往,倒也罢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住。芳官听了,面上胀得通红,她唱了这么几年的戏,若是连这点指桑骂槐的奚落话都听不出,可就是傻子了。 那柳嫂子其实为人也不差,之所以结了那么些恩怨,确也赖这小厨房的缘故。如今这小厨房是园子里最得油水的地方。因不论哪房的姑娘想吃什么份例外的东西,都要另拿了钱来再添的。那做菜看手艺,价钱什么的都是人定的,多出的部分也没有还回去的礼。便是还回去,做主子的好意思要么?自然是赏与掌厨的了。这柳家的又是小厨房的头儿,故一来二去,那柳家的荷包便鼓了起来。不然她女儿娇弱地比黛玉更甚的,如何能一日到位吃药地养着? 所以,总的来说,这柳家的是怀璧其罪了。 那园里的婆子们俱都不是省油的灯,都眼巴巴地盯着小厨房这块肥肉。如今柳家的是不是真有不是,已是两说了。众人齐心协力,自是想让她下去就起不来了。 而这怡红院中众人对柳家的奚落,却也赖芳官之故。而芳官之故却是来自宝玉。宝玉素来喜欢颜色好的丫头们,每日小意奉承,不以为耻不说,反视为乐事。若是哪个丫头得了这个,自是欢喜的。只是僧多粥少,如何能均匀的? 从前芳官未来时,宝玉待众人倒也罢了,一个珍珠是个“木”的,不解风情;一个晴雯是个“烈”的,时常顶嘴。除这两个以外的资质都还平常,宝玉对大家倒都是一碗水端平,可好好的来了个芳官,虽说年纪小吧,却生得不在珍珠晴雯之下。况她学过戏,见过世面,最会揣度人心,奉承凑趣。宝玉一见,便上了心。自她来了后,便爱护有佳,生生把其余人等给比下去了。珍珠心中有事,自是无碍。其余人等如何能甘心?便是晴雯,虽经珍珠说教后比原来的好些,但也忍不住酸了几句。 只是芳官到底年岁还小,又是戏子出身,日后只怕连个“姑娘”都挣不上呢!众人对她忍忍也就罢了。况王夫人最厌这样的人,众人都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只等着王夫人回来,一收拾,大家就都安静了。 但芳官私下应了柳五儿的话,故才犯了众怒。 这一个还没解决呢,就来另一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柳五儿大家都是见过的,虽说出身厨役之家,但模样确实好。与芳官站在一处,也没被比下去。且她又生得娇弱,很有些林姑娘的神态。贴身伺候宝玉的丫头们自是知道宝玉的喜欢什么。她要是一来,再伙同一个芳官,可没别人的立足之地了。——那林姑娘对宝二爷总是淡淡的,近来连潇湘馆也不大让他进了,这让一腔热情无处诉的宝玉很是沮丧。若是这五儿来了,难免不会勾了宝玉的注意去。——这让已经争夺者众多的丫头们很有危机感。 而她们这些丫头,自是有些老娘、姨母、姐妹、兄弟之类的在府中各处当差,虽不起眼,但架不住人数众多。多年下来,在府中盘根错节,更不容小视。不然,依此次柳家的事一出来,为何那么些人一起落井下石呢?便是此故。 珍珠看了众人这副模样,依稀也猜到了几分,心中越发厌恶。只是平常她也难惹事的,何况如今?躲尚且来不及呢,便也住言不语,只道:“罢了,这些事儿自然有上头来审的,咱们说个什么劲儿?” 众人听了,倒也听话,都转言说其他的。 说话间却见宝玉进来了,道:“你们可听见怪事儿了?那五儿也是个好的,怎么会偷东西呢?” 众人心中虽有不快,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哪里能看到她心里去?也许她不过外面看着老实罢了。” 宝玉听了,越发没意思,便只长吁短叹起来。 珍珠心道:你既有功夫叹气,怎么不想着去查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呢?这五儿能过此劫便罢了,若是不能过,你便是哭瞎了眼睛,又能如何呢? 于是便道:“才刚平儿来问过芳官了,芳官也应了,她那里搜出来的玫瑰露是你给芳官的那瓶。倒也对上了。只是那个茯苓霜,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宝玉一听,惊喜非常,道:“我便知道她不该是那样的人。她那样的人品,怎么会干这样鸡鸣狗盗之事?” 珍珠心中暗翻白眼,忍住气不语,方才是谁在叹气的?你信有个屁用啊!你相信有用的话,那还要平儿干嘛?!况如今还不算真相大白呢,高兴会不会太早了? 其余众人也是心中复杂。只有宝玉一无所知,兀自喜滋滋乐淘淘。 过了晌午,就见平儿又来了。 原来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是彩云偷了给贾环的。她一时想差了,玉钏儿问的时候,就给推了。如今见闹出来,倒是冤枉了一个好人,便也觉得不该独善其身了,遂出来认罪。 宝玉见了,又是佩服又是赞赏,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呃,二爷,人家才偷了东西,赖给别人,差点酿成大祸的不是,你怎么就忘了?——激动之下便应下了这事儿,只道自己贪玩为了唬她们玩才私自拿了东西,也是为了保全探春的面子。 平儿听说,也觉甚妥,便罢了。 此后柳家的依旧回园中当差,那暂代的婆子白亏了许多财物,气得没法。却也只得罢了。 其余众人倒都不理论,只是心中难免有些不自在。 芳官也得了教训,再没敢和宝玉说这事儿,平日里言行之间倒规矩了许多。 一时上下园中也安静了许多。 第七十四回 这里且说凤姐儿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于三月初十辰时三刻顺利诞下一男婴来,有六斤六两重。一时阖府上下已都听到了消息。 凤姐儿嫁与贾琏多年,到如今才得此一子,此时的感觉就不只欢喜一样了,只觉吐气扬眉,连腰杆子也直了许多。连平儿丰儿等人也喜得满面是笑。 凤姐还在房中,因月子里的孩子不得见风,便未抱出。贾琏顾不得忌讳产房不许进的规矩,急急地进去看了一回,出来时笑得像个傻子一般,若不是还在国丧期间,他只怕要放个三天三夜的鞭炮以示庆贺。——唔,原谅他吧,这厮二十多岁了才得了个儿子,在众亲戚朋友中已算是晚的了。像其他那些早生早育的,儿子们都可以打酱油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好不容易完成这伟大的人物了,人家能不乐么? 凤姐儿院子素来是热闹的,只是今儿却更是热闹非凡。院子里挤满了人,乌压压的一片,但凡府里有些脸面的都来了,没有脸面的不好凑上前去,便在远处或院外说些吉祥话凑趣。真是好一片热闹景象。 院子里便是平儿主事,她忙着打发赏钱,又捡要紧地回了贾琏凤姐儿。但如今他夫妻两个正是欢喜的时候,哪里想得那么周全。凤姐便嘱咐平儿道:“这些事儿你忖度着办吧,不必回我了。” 平儿听了,只好应了。一面预备了赏钱打发给来道喜的,一面又命人去庙里布施还愿,还得打发人去陵中告诉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知道,虽说如今的日子不好大办,但他们这样人家,即便简便了,也是麻烦的,只忙得不可开交。 宝玉与黛玉等人都来了,只是姑娘家的不好进产妇的屋子,便在外面问了好。平儿带了小红丰儿几个请了众人到偏厅里用茶。众人皆有礼物馈赠,倒也不细说。平儿趁着端茶的间歇悄悄递个感激的眼色给珍珠,珍珠含笑受了,不语。虽然珍珠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个时代,女人只有生下了儿子后,才能真正地保证地位的稳固。 为此,珍珠是真为凤姐儿高兴。 又说贾母那边听说凤姐儿得了一子,都欢喜得不行。只是身在陵中,不便返回,只得将话说与传信的人知道,让凤姐儿好生保养。 贾赦也非常高兴,这可是他头一个孙子,自然宝贝的很,竟亲自翻书,查阅书籍对照族谱,给凤姐儿儿子取名为:葵。 葵为向阳之物,朝气蓬勃,且与“魁元”的“魁”字同音,端的是又响亮又有意义的名字。——实在想不到贾赦还能给孙儿起这么个名字,比那什么“蓉、菱”阴气十足的可好多了。 贾琏亲去贾赦那里磕头谢了父亲的恩典。贾赦高兴之下又赏了好些东西给孙子。只是他做公公的,不好来看,便只得在自己院子里听人说罢了。不过这也不影响他的好心情。这老头子乐得两三日没理他那屋子娇奴美婢。 而后便是眼瞅着到了洗三礼了。因长辈们不在家,只好请了族里高寿有福的太太们过来帮衬行礼。又便有各家亲戚得了信儿来送月子礼的。李纨、探春、平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便是迎春也被拉来断了几件事,倒也有条又理,竟是意外之喜了。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十,凤姐月子便满了。贾琏原本预备在荣禧堂上设宴,请一下亲近的朋友,感谢一下人家,也表达一下自己终于得了儿子的欢喜之情。只是差去问王夫人的人回来传达了王夫人的话:如今国丧期间,不宜筵宴。若是惹人话柄,反倒不是是给孩子添福,而是加难了。故满月宴一事,能免就免,不能免也得减。 贾琏听了这话只气得差点厥过去,他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儿子,香火得继,热闹一下怎么了?贾琏只觉得一口气憋得慌,便叫了打发去的旺儿问道:“你难道没和太太说,咱们不过是借荣禧堂摆几桌席面,请亲近的亲戚朋友热闹一下罢了。又不唱戏、也不挂红,自不算违例。镇国公和齐国公上月也添了丁,不都这么着的么?上头也没说什么,怎么咱们家就不成了?” 旺儿苦着一张脸,道:“太太这么说,我也不敢驳……” 贾琏瞪他一眼,道:“定是你没回清楚!” 旺儿忙道:“我把话回得清清楚楚了,我到了那里,因老太太正歇着呢,便先见了太太。”贾琏道:“你是怎么回的,说来我听听。” 旺儿道:“我说:‘给太太请安,我们二爷二奶奶给老太太、太太请安,问老太太、太太好。我们二爷说了:葵哥儿过几日就该满月了,二爷就差遣小的来请太太的示下。如今因是国丧期间,葵哥儿的满月宴不宜大办,但葵哥儿是侄儿的头一个儿子,自然希望热闹热闹。所以想求婶子一个恩典,借荣禧堂摆几桌酒,只请王家、史家、薛家并其余常往来的一些亲戚朋友聚一聚乐一乐。只是不唱戏,不挂红,自然不算违例了。还请太太给个恩典。’” 贾琏点点头,这话里意思都到了,道:“是这话,你当着太太也是这么回的?” 旺儿磕了一个头,道:“就是这么回的,若少一个字,多一个字,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贾琏呸道:“葵哥儿大喜的日子,你放什么屁?” 旺儿忙自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往地上啐了两口道:“瞧这臭嘴!” 贾琏烦躁地松松领子,道:“罢了,那二太太又怎么说?” 旺儿听他话里突然多了个“二”字,心中有些明白,看他一眼,见他脸黑了一半,道:“二太太说,说……” 贾琏啐道:“说什么,还不直说,舌头被猫吃了?” 旺儿忙低了头道:“二太太说:琏儿糊涂,娘娘在宫里,正要谨慎小心着呢,如今又是国丧期间,明旨正规地禁宴。咱们府里连小戏子们都蠲了。而且咱们不比别人家,有多少人盯着咱们呢!还不小心着么?我知道葵哥儿出生他高兴,可高兴也得看时候不是?要以大局为重。再说了荣禧堂是正堂,也只有老太太过寿的时候摆宴的。葵哥儿才出生,就摆在荣禧堂里,没得折了他的福气,这样不好、不好……”越到后面,声音越小,也颤地愈发厉害了。 那里贾琏一听,大怒:我老子再不中用再不得老太太喜欢,那也是长子。说句不好听的,等我老子蹬腿归了西,这爵位就是我的了。你还想着你们家那宝贝疙瘩不成?怎么也轮不到他!你们二房住了荣禧堂正房已是鸠占鹊巢了,还待怎地?袭爵一代降一等,到葵儿的时候只怕就没了。如今他满月,都不让办,还想怎么地?!宝玉即便再好,也是二房次子,这爵位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别忘了,珠大哥哥可还有个兰儿呢,那才是二房的长子嫡孙。即便是我们大房的人都死绝了,也得兰儿也死绝了才好。不然也轮不到你那宝贝儿子!有本事,叫你的宝玉自己去做出一番基业来。只是这么个十多岁了还在内宅厮混,什么本事也没有的东西,一天到晚只会和丫头厮混,比二爷我还没用!(唔,二爷,你真相了!琏二爷还是真调戏呢,不比宝二爷只是假调戏。咳咳!)兰儿也比他好呢! 我的葵哥儿日后可不能像他一样,不然我还不如现在就把他掐死好! 贾琏想着要是以后儿子贾葵也像贾宝玉一样的德行,不,就算有一分像他,就火冒三丈。 贾政若是知道他此时的想法,肯定会很高兴——终于有人能体会当宝玉老子的心情了! 旺儿跪在地上,偷眼看看贾琏,见他脸上一时黑一时红又一时白,吓得更不敢言语,忙低头跪得规规矩矩的,不敢乱看了。 好半晌,方听贾琏说道:“你且去吧。” 旺儿答应了,悄悄地下去了。 贾琏想了一回,便回了房中,奶妈喂了奶,凤姐儿便拍着他,葵哥儿已睡着了。一月的功夫,小哥儿的脸便已长开了。三分像贾琏、三分像凤姐、还有四分是他自己长的。 贾琏见了儿子,什么烦恼都没了。看着看着,忍不住拿手去捏葵哥儿胖嘟嘟白嫩嫩的脸颊。 凤姐儿在分娩前几个月都在房中养胎,足有几月不见人。外人只当凤姐儿要养胎,定是虚弱非常的。但事实上的凤姐儿却是较前丰腴了好些,面色红润,又经过月子里周到的调养,身子恢复地极好。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母性光辉,愈发显得妩媚,更甚从前了。——毕竟当初的推了管家的事在房中安胎只是借口罢了。后来真个在房中安养,日日吃好睡好,身子自然也好了许多。 这里凤姐看见贾琏这样,忙道:“快别闹,要是闹醒了这天魔星,你来哄他睡觉!” 原来葵哥儿不愧是“魁星下凡”,嗓门亮堂地不行,一哭起来有如魔音穿脑,非常人所能受也。 贾琏一听,忙收回了手,讪讪笑道:“一时忘了,一时忘了。” 凤姐儿白他一眼,让奶妈子把葵哥儿抱去偏屋睡觉,自己拢拢头发,正正衣襟道:“后儿就是葵儿的满月了,你想好了没。怎么办?” 贾琏听过了这个,不由“嗐”了一声,道:“说起这个我就生气!” 凤姐挑了眉,嗔道:“儿子满月,你生哪门子的气?” 贾琏忙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儿子满月了,我巴不得天底下的人都来替咱们庆贺呢!只是……”叹了一口气。 凤姐道:“什么时候也学了这个吞吞吐吐的脾气来了?一句说不完分两句说就是了。偏就要只说半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你是什么个意思?” 贾琏想了想,道:“我说了,你不许生气。”听了这话,凤姐儿不由心头一跳,看向贾琏。这厮不会是老毛病又犯了吧?连端了燕窝粥进来的平儿也拿诧异的眼神看着她,脸上也是写着这么个意思。 贾琏轻咳一声——他前科太多了,难怪人家会怀疑——然后把事儿说了。 凤姐听后,冷笑一声,道:“这也是你糊涂,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去办了?”平儿也是一脸淡然,平静地伺候凤姐吃粥。 贾琏道:“我原想着与你一个惊喜不是?” 平儿笑道:“结果如今给奶奶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贾琏面上一红,道:“咳,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打算着一说就成的,谁知道……” 凤姐吃了两口燕窝粥,便罢了,道:“谁叫你不和我商量,偏要自己寻这个不爽快去?你若告诉了我,我还能让你去么?” 贾琏奇道:“咱们葵哥儿是正经的长子嫡孙,满月宴摆在荣禧堂是天经地义的事,哪里不对了?如今虽说是国丧,我已经减了许多了,连戏也不叫他们唱了。怎么就违例了?” 凤姐儿叹一声。 平儿摇头笑道:“二爷怎么不明白,这不是什么违例不违例的缘故。这只是人家推脱的话而已呢!” 凤姐儿道:“你还不如平儿明白呢!这吃进去的肉哪里有吐出来的理?葵哥儿是贾家正经的长子嫡孙不假,只是如今住在荣禧堂的可是二老爷和二太太呢!”她话里尤其加重“二”字。 贾琏道:“这我还能不知道么?可大老爷还有我这个儿子呢,如今又有了葵哥儿。怎么也轮不到——他吧!”说到这个,贾琏不禁对一直对自己疼爱有佳的贾母生了几丝埋怨。都是老人家偏心惹的祸! 凤姐儿抿抿唇,冷笑道:“谁叫人家有个当贵妃的姐姐呢?这有什么难的?指不定一道恩旨下来呢!” 贾琏面上一冷。 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丫头说道:“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来了。” 凤姐忙道:“请她们去偏厅用茶。” 来的又是奶奶又是姑娘的,贾琏自不好去见的,凤姐还在床上坐月子,自然也不好见的。便使个眼色与平儿。平儿会意,去了。 到了偏厅,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正一处坐着说话呢! 平儿忙进去,早有丫头掀起帘子来,道:“平姐姐来了。” 平儿满面笑容地进去,对李纨等人一福身道:“大奶奶好,二姑娘三姑娘好。今儿贵客临门,慢待了。”又嗔丫头们快把些舅太太送来的藕粉桂糖糕拿些来给奶奶姑娘们配茶吃。 李纨迎春探春忙道:“不必了。”而后一番寒暄落座,李纨问道:“凤丫头可好了?多日不见,想得紧,只是还在月子里我们也不好进去看的。葵哥儿好不好,可长个儿了?” 平儿道:“多谢大奶奶想着,已好多了。”一一答了,又见李纨迎春倒也罢了,探春脸上却是恹恹的,脸上的笑也带了些勉强,便道:“大奶奶和姑娘们今儿来是……” 李纨笑道:“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过两日凤丫头的月子也该满了。我们就想着也该‘物归原主’了。”转头示意素云侍书把一大撂的册子呈上来。 平儿看这样子,早已明白了,便忙笑道:“这事儿不忙,大奶奶难得来,也尝尝这糕,味儿确实不错。”一面又叫外面的小红请了素云司棋侍书去耳房里去吃茶。众人有些诧异,直到见人都出去了,平儿方上前来,跪在地上哭道:“求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帮帮我们奶奶!” 李纨等“哎哟”了一声,忙来扶平儿,道:“快起来,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平儿便半推半就地站起来,又将脸上泪痕拭了,道:“论理,我们奶奶出了月子,便该接过这些事儿的,只是如今实在是没奈何了。还请大奶奶和姑娘们再帮衬一些时候吧!” 李纨一惊,道:“这怎么说?” 平儿道:“大奶奶也知道,我们奶奶素来要强。她又禀赋气血不足,早些年不知保养,心力更亏。这番为了葵哥儿,生生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好在如今母子平安,只是如今到底不必从前了。”咳咳,可不是不比从前了么?现在是更丰腴了,脸色更好了。 众人听了这个皆都叹息,而李纨更甚,她是生育过的,自然明白做母亲的人为了孩子什么都能付出的,心中不由更软了三分。道:“凤丫头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如今却是怎么说?” 平儿叹道:“到底还是大奶奶知道我们奶奶的心,不枉费了我们奶奶和您好了一场。那王太医来请了脉,说她是‘气血两虚,兼生产时亏了元气,不比平常。更该好生调养才是。’因此,这月子时间虽满了,内里却还是虚的。故这管家的事儿,如今却实在是接不得的。还请大奶奶体恤我们奶奶一二,等我们奶奶将养好了,再接回来不迟。” 李纨道:“年纪轻轻,若是落下病根可不是玩的。你们奶奶的性子我们也是知道的,若不是万不得已,定不会要歇息的,可见她是自己觉得也不大好了,才这般的。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耐这些的。这几个月已烦的很了,若再……” 那边迎春若有所思,探春却是眼中一亮,平儿忙道:“不是还有二姑娘三姑娘么?大奶奶和两位姑娘们这几月做的就很好,我闲了说与我们奶奶听了,也都赞奶奶和姑娘们的好呢!我们奶奶再精明,终究是一个人,有许多顾不到,行不成的事儿,到最后还是奶奶姑娘们处置了。我们奶奶直夸呢!说怎么比得上奶奶和姑娘们呢?” 李纨“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天,你也学凤丫头贫嘴饶舌,这一车子的奶奶姑娘的,绕得头都晕了。” 探春笑道:“大嫂子和二嫂子最好,如今二嫂子生了葵哥儿身子还没有恢复过来,大嫂子便是帮一把又能如何呢?” 李纨不着痕迹地看一眼探春,而后笑对平儿道:“罢了,我就暂时管着,好在还有二妹妹、三妹妹帮着,不然我一个人可是不成的。” 平儿喜得忙谢道:“多谢大奶奶,多谢二姑娘,多谢三姑娘。” 又说了几句,便有外面的人来说有事要回李纨等,便不好再聊,皆都告辞了。探春笑道:“二嫂子好生修养就是了。家里有我们呢!”平儿答应着。迎春看她一眼,抿嘴一笑,平儿只含笑以对。 回至房中,平儿便将话回了,贾琏凤姐儿都笑道:“平儿近来越发贫嘴了,这话到是一点错也挑不出的。” 平儿道:“只是瞒了大奶奶,心里忒过意不去。” 凤姐儿笑道:“你看二姑娘三姑娘如何?” 平儿道:“三姑娘原本来的时候有些丧气的样子,到听说奶奶让她们继续管家,便有精神了。”凤姐儿抿嘴一笑,似有讽意,道:“她自然是希望我好不了,她好一直当下去。到底年轻,不知道世事深浅。” 平儿迟疑了一回,又道:“二姑娘倒是一直没说话,只拿了几件给葵哥儿小衣服来。我看她的样子,似乎是有些明白的。” 凤姐儿“哦“了一声,连贾琏都有些诧异,平儿将那小衣服拿来与他们看,只见俱是哥儿的小衣裳,针脚细致,剪裁精致,想来是花了功夫的。 凤姐儿笑道:“把衣裳收了吧!——倒是想不到,你这妹妹还是个明白人。” 贾琏笑道:“我和她虽同父,可到底不同母呢,又差了这么几岁,她又养在老太太身边,愈发疏远了。平时看她不声不响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凤姐儿笑道:“平儿,二姑娘那里,以后也照顾着点。若是有机会,也点拨一下她。我说呢,都是老太太教出来的姑娘,能差到哪里去?” 平儿自然明白,答应着。 凤姐儿便安心的“养着”,足养得粉面容光、白里透红,此是后话。 至于葵哥儿的满月宴,这里贾琏却到底不甘心,凤姐儿也不想太委屈了儿子。夫妻二人商议了,便打发人去请示了贾母。贾母素来心疼贾琏夫妻两个。且这是凤姐儿的头一个儿子,自然是高兴的。便大方地答应了,让贾琏将席面摆在自己上房的内院中请女眷们。男客们则是摆在了外面书房外的小花园子里。 贾琏虽无大才,但于交谊往来上却是一把好手,朋友们自是不少的。这来的男客中除了四大家族及几家相交比较密切的亲戚外,倒有大半是他的私交。而女客之中,多有对凤姐儿的人品畏惧、或来讨好的。故这葵哥儿的满月宴虽无丝竹笙鼓之音,但也胜在热闹。贾琏也算出了一口气,自不必言。 第七十五回 转眼又到了四月,风暖气柔,园中百花齐放,而二十六便是宝玉的生日。因贾母王夫人等不在家,遂不似往年那样热闹。但是今年宝琴在此,她也是这日的生日。一时说起来还有平儿和邢岫烟也是这日的生日,众人说笑起来便越发高兴了。各处原简便了,但因今儿是他们四人的生日,也就另添了些。 珍珠一早服侍了宝玉穿了大红箭袖排穗褂,打扮得如个喜庆大红花团一般,由晴雯麝月一起到各处长辈处行礼。珍珠带了一众院中的丫头们接待着上门贺寿的宾客们。 一时宝玉回来,众人叽叽呱呱地说笑,莺声燕语,珠环翠绕,看得宝玉心满意足,好不快活。探春便四处让众人,一时说起他们四人的生日竟在同一天,便笑道:“倒也有些意思,人多了,便这等巧。大姐姐的是大年初一,怨不得她比别人占先,福气比人大呢!过了元宵,就是宝姐姐了。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琏二哥哥的。这一月月排下去,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二月没人。” 珍珠正端茶出来,听了这话不由看她一眼,脸上的笑也僵住了——这三姑娘怎么记性这么差呢? 好在远处的黛玉正和宝琴说话,并未听见。 珍珠咬咬唇,正要说话,却听一旁湘云道:“三姐姐怎么糊涂了,二月怎么没人了。林姐姐不就是二月十二花朝节的生日么?咱们今年还给她过了呢,这才多久的功夫,怎么就忘了?” 探春一哂,勉强笑道:“瞧我这记性!”宝玉也笑指一旁的珍珠道:“珍珠姐姐也是二月十二的生日,那日不是还一起凑趣带她也热闹了一回么?只是那时查得严,咱们并没吃酒罢了。”又叹道:“也太简陋了,等明年咱们好好给林妹妹过。” 李纨忙笑道:“想是三妹妹那时没吃酒,就忘了。” 众人都笑道:“那今儿姑娘就多吃几盅,就忘不了了。” 探春讪讪笑了笑,不语。 正说着,却见平儿打扮地花枝招展地来了。众人忙迎上去说话。 凤姐这段时间不便理事,都是平儿做的。不由心中感激。今儿她生日,便说让她也乐一乐。自己却仍是在家不出门。 这里便只剩迎春探春两个,珍珠也正要过去,却在经过探春身边的时候,听迎春说道:“听说赵姨娘是二月二十五的生日呢!” 而后是一阵若有似无的叹气声,探春回头惊愕得看着迎春,迎春却似没事儿人一般往外面去了。探春一眼瞥过来,珍珠只做没听见,依旧拿填漆小托盘托了两碟子官窑喜鹊登梅磁碟盛的点心,往外去。 不多时,人越发多了。这屋里站不下,众人便一齐道沁芳亭边一处说笑。 珍珠亲自带了小丫头端了茶来与众人。众人都笑道:“哪里当得起。” 彼时却见外面的婆子来请示探春一些事宜。探春带了人浩浩荡荡去了。众人也不理论。迎春的大丫头司棋见了,却是冷笑一声。 迎春素来软懦少言,连带着她的丫头也是府中最不受人待见的。只是想不到这出了名的二木头,身边的大丫头却是个烈性的。若说晴雯是快爆炭,这司棋便是块硬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磕我一下,就等着大家一块儿鱼死网破吧! 况且这司棋还有后来抄捡大观园闹出的与表弟的私情,最后落得个碰柱而亡的下场。 珍珠倒是挺佩服她的勇气的,她是做不来这样的事的。 只是珍珠与她不过点头之交,也不好太多深言,便只含笑道:“这菱粉糕的味儿倒还好,司棋姐姐也尝一块。”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珍珠好言好语加笑脸的,便是天大的怒气也灭了,司棋便淡淡笑道:“多谢。” 倒是鸳鸯还和她好些,一边拿了块糕一点点撕着吃,一面笑道:“我听说你长进了,那回把小厨房都给砸了。” 司棋冷笑道:“砸了又如何,这些势利的东西,只会攀高踩低,没一个好东西。” 鸳鸯道:“你也太过了,和她们计较些这个做什么?如今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若是在家,知道了,吃亏的可不就是你么?她们反倒说二姑娘不会管束人呢!” 司棋怒道:“我还没说她们的不是,她们反倒来说我了!?”说着冷笑地瞪了珍珠一眼。 珍珠被瞪地很委屈,且很莫名其妙。鸳鸯忙道:“你好好的说事儿看,看珍珠干嘛!?她是老实人,还能惹了你们不成?” 司棋也知道珍珠的性子的,便也知自己怨错了人,叹口气,道:“好妹妹,你别恼,我是气糊涂了。” 珍珠忙道:“姐姐说的哪里的话?” 司棋叹道:“你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又一手指指鸳鸯,道:“你是老太太的贴心人,一刻离不了的。”又看珍珠道:“宝玉是这上上下下的心肝疙瘩,你是他这里的大丫头,又是老太太给的,端的是体面。哪像我们,竟是反了天了!” 鸳鸯道:“怎么说?” 司棋愤愤道:“那小厨房里拿钱点菜的规矩,谁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越发该遵守的,谁会没事寻不痛快去?只是她们也忒过了。林姑娘那里便罢了,色/色都是自己出的钱,不花这里一分一毫的。我们自是比不过的。只是三姑娘和我们姑娘是一样的,又都管着事儿,怎么她就热热闹闹地被人奉承着,我们姑娘就该被人压着一头?不过就是看我们姑娘好性儿,诸事都不理论,便越发不把我们姑娘放咋眼里了。 我那日却是疏忽了,没拿钱去便叫小莲花儿去。只是一个鸡蛋能有多少钱?小莲花儿的话也有些失真,只是也大概不离的。三姑娘吃个油盐炒菜芽儿,她就屁颠颠地准备了,还一文不收的。末了还四处宣扬三姑娘的大方。三姑娘是姑娘,我争不过也就罢了,只是这怡红院的丫头们也不是那样儿?整日里芦蒿、面筋的。她都奉承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一应都是丫头,谁又比谁高贵些?我一恼就把她们的东西就都给砸了。回头太太便是教训,我也不忍这口气。” 鸳鸯叹道:“你呀,就这脾气太过了。” 珍珠也讪讪的,对于怡红院里的丫头总是不给钱就点菜的行为,她也很苦恼啊! 但谁叫人家卖菜的都愿意呢?只要一句话,就巴巴的把饭菜送来了。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何苦去讨没趣,去坏人家的好事?于是便低头不语,待她发完牢骚了,方赔笑道:“司棋姐姐说了这么会子,可是渴了,这是宝二爷外面得的好茶,姐姐喝一口润润嗓子再说?” 鸳鸯忍不住笑了。连司棋也忍俊不住了,笑道:“好妹妹,你别恼,我就这么个脾气,再改不了了。这事儿和你没有牵扯,倒累你在这里白受我一顿气了,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吧!” 珍珠忙道:“姐姐哪里的话?这事儿本就有我们的不是,只是还请姐姐别气坏了身子。” 鸳鸯笑道:“罢哟罢哟,这不是再陪下去,天都黑了。那边也快开席了,咱们快去吧!” 珍珠司棋答应着,往里去。 到了芍药圃上,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让了一回,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宝玉面东坐。底下众人又摆了四席。一时酒席上来,众人又行酒令吃酒。 珍珠看了看那热闹样子,再看看酒杯中的芳香四溢的惠泉酒,想想国孝初时黛玉与自己生日时,因要忌讳,连酒都没吃,到前儿葵哥儿的满月宴,又到今儿宝玉的生日,深切地觉得:政策果然是人而定的,也是因人而异的。 旁边鸳鸯笑着推她道:“发什么呆,好好的酒也不吃?” 珍珠笑道:“才刚林姑娘那一长串子,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好听,就听住了。” 宝钗一旁听了,挑挑眉,笑道:“你也懂这个不成?” 鸳鸯看她一眼,这里珍珠笑道:“我哪里懂这个,我们做丫头的,字能认识几个就不错了。只是听姑娘说起来,这一句句都是不同的故典,亏了林姑娘想得来,真真让人佩服。二爷若是能有林姑娘一半的下功夫,就好了。只是我也没听够呢,宝姑娘也说一个给我们听听?” 宝钗笑道:“我说什么,这是云丫头起的令,我又没输了令,何苦来做这个?饶舌又费神的。都是云丫头惹得祸,让她说去。” 一语未了,果然湘云的拳输了,宝琴“请君入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湘云笑笑,果然也说道:“奔腾澎湃……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众人一齐喝彩。宝钗却笑道:“好个诌断了肠子的,原来肚子里早存了货的,出口就是了,怪道她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 珍珠低头冷笑一声,不言语。好在那边湘云只顾和人划拳,也不理论。 第七十六回 一时酒酣席热,珍珠也被强拉着灌了几钟。只是到底今日是她“上司”宝玉的生日,不好吃醉了。好容易散了席,又有外面厨房送了些点心来,大家吃了些,说说话,解解酒。而后各人或坐或立,或与要好的一处说话的,倒也自在。 珍珠等人却不得空,因大家都吃了酒,但各人酒量有深浅的,也有喝多喝少的,有几个已有些醉意了。珍珠便叫麝月等带了小丫头端了醒酒汤来,抑或几杯酽茶来与众人吃。 因见黛玉坐在栏边观鱼,湘云从芍药圃回来,还有些半醉不醒的,两人一处坐在鱼池边的铺了褥子的山石上说话。珍珠便过去笑道:“云姑娘,酒可醒了?”而后笑看她犹有些酡红的脸颊。史湘云醉卧芍药圃,那是大观园中一绝景啊! 湘云面上一红,嗔道:“好姐姐,你也来笑话我?”说罢,捂住脸。 黛玉笑着拉了珍珠一处坐下。珍珠听了忙正色道:“哪里的话,我怎么会笑话姑娘,只是想着那潮凳子凉,虽一时凉快了,可吃醉了躺那里,受了湿气,可不好。没事倒也罢了,若真病了岂不是二爷的罪过?本来二爷的生日是要大家高兴的,若真累姑娘病了,叫二爷如何过意得去呢?” 黛玉噗嗤一声笑道:“可不是么,这么大个人了,还和从前一般。吃醉了也不捡个地方睡下。越发没个成算了。” 湘云啐道:“你就笑话我吧,我是吃醉了才这么着的,不然谁青天白日随地睡的?我这算好的了。别人家吃醉了指不定什么样儿呢?” 黛玉珍珠愈发撑不住了,都笑道:“是,你这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倒都是我们的不是,还不成么?” 珍珠忙笑劝道:“虽吃了醒酒汤,但酒底子还沉在那里呢,姑娘还该再吃些酽茶才是。” 湘云道:“姐姐说的是,才刚已吃了一杯了。只是翠缕也不知道哪里玩去了。这小蹄子,尽会疯顽。” 黛玉笑道:“今儿热闹,她们拘惯了,今儿倒可放开了顽儿。我们家紫鹃也不见了人影。” 珍珠笑笑,道:“那姑娘们且坐坐,我去倒两杯茶来。” 黛玉湘云道:“不必忙了。” 珍珠道:“不是专为姑娘,是我也刚巧渴了。正好借姑娘们的光也尝尝这好茶。” 黛玉湘云如何不明白,只得随她去了。 那里珍珠果然拿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端了三杯茶回去。 还没走到,却见宝玉过来道:“正渴了,来的正好。”说罢,端了一盅就喝,又问芳官哪里去了。珍珠说不知道,宝玉便左顾右盼地寻去了。 珍珠看着剩下的那盅,不由叹口气,应该多倒几杯的啊! 将及到边上了,便远远笑道:“两位姑娘,喝杯茶吧!” 黛玉湘云都笑道:“多谢姐姐。”湘云离得近,便先接了,抿了一口。这会子酒劲散了大半,倒是真有些渴了。 黛玉正在那边逗鱼玩呢,正觉有趣,听到珍珠的话,答应了一声,放下逗鱼的小竹枝儿,方才慢慢过来。不想宝钗正走来,见了茶笑道:“哎哟,渴的很,谁的茶?”说罢,端起来就喝。 珍珠“哎”了一声,宝钗便拿眼看她,笑道:“怎么,吃你们家一口茶都不成了?” 珍珠道:“这是哪里的话,只是这是给林姑娘的……” 宝钗笑道:“什么好茶,不过平常的很,还不如我们平常吃的呢!我改日送你一斤。不过倒对不起颦儿了——颦儿也不是小气的,这半杯就还与你吧!”说着,把茶塞在已过来的黛玉手中。 黛玉原只是有些不快,如今见她这般,越发生了三分火气,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宝钗一眼,只对珍珠道:“我身上不大爽快,不吃茶了。才刚我要和你说,偏你已去了。” 说着将那杯子往石桌上一撂,不想竟刚巧搁在桌沿上,那茶杯子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听见声响,都看了过来。 宝钗面上一变,笑道:“颦丫头也真是的,毛毛糙糙,这大好的日子,怎么这般不小心?” 黛玉冷笑道:“什么大好的日子,二表哥的生日,和宝姐姐有什么关系?二哥哥小小的一个生日,宝姐姐偏扯上了‘大好的日子’,可莫要忘了,如今可还是国孝期间呢!前儿连酒都不让吃呢!怎么如今不但吃起酒来了,还说什么大好的日子了?” 宝钗面上变了几变,哂笑道:“颦丫头这张嘴啊,真真厉害!叫人恨不得、爱不得。可见还是个孩子脾气,莫不是还记恨前儿你生日时我说了不让吃酒的事呢?只因那时候事儿刚出来,上面盯地紧,若叫人抓住了把柄,可不好。如今是已经淡了,大家都这么着了,咱们关起门来吃两杯也是无妨的。” 黛玉道:“若说嘴厉害,谁能比得过宝姐姐?本是没有的事,偏姐姐能编派得和真的一样。我们哪里及得上宝姐姐懂事?一条条一件件,都是大道理,说得人都没话了。我就是小气了,怎么了?我反正不是这里的,总被人忘记了。只是宝姐姐厉害,从早儿就会分人,什么亲人疏人,远人近人,最是明白的。尤其把个内人外人最分得清!” 二人说话间,众人已闻讯过来了。当听到“不是这里的”一句时,探春不由有些讪讪的,只是脸上却只好做出没听明白一般。但又思及黛玉宝钗吵嘴儿,黛玉盛怒,竟好好的牵扯出自己来,这一下,不单有些埋怨黛玉,便连宝钗也怨上了。——其实三姑娘,您多心了——黛玉一边倒还好,的确是她有错在先。谁叫她忘了人家的生日,还是火辣辣刚过没多久的。而且不记得就算了,偏还说出来。这个样子,如何叫人不生气?何况是最多心的黛玉呢?被平日里看着挺好的姐妹怠慢成这个样子,哪个能不生气? 于是探春对宝钗便更不满了,你好好的去做你的端庄贤良淑德人,偏去惹她干什么?老太太疼她,连我也比不上呢!宝哥哥更上心着呢,你要拿鸡蛋碰石头,尽去碰好了,牵上我做什么? 但反一思量,又觉这宝钗是王夫人所钟爱的,也不是好惹的。 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正想着呢,又见众丫头婆子虽不曾过来,但多数都竖着耳朵听呢,便只当众人都疑了自己,不由脸上更下不来。遂将脸一挂,道:“都站着做什么,姑娘们都乏了,快去准备点点心,再上新茶来。一个个傻站着,都躲懒呢?” 众人答应着去了。 又说宝钗听了黛玉这话,思及自己说话过于造次,——自己与宝玉,男女有别,又不是一家子的人,人家的生日,你恭祝一声就罢了,偏当了“大好的日子”来过,这成什么事儿了?这样的话语,迎春探春惜春她们作为贾家的姑娘,宝玉的姐妹可说得,但你这表姑娘是万万说不得的。 说句不好听的,这生日作为女儿家的好日子,除了父母长辈的生日外,就剩一个夫婿的生日了。你一未出阁的姑娘家,把个两姨表兄弟的生日挂在嘴上当“大好的日子”来过,你是把人家当做夫婿来看的吧? 宝钗一时被没想清,话已出口,又叫黛玉若有似无踩住了痛脚,不由脸上羞得通红。欲要发作,又恐人家发觉出其中的奥秘来,自己越描越黑,欲盖弥彰,愈发说不清了。只是若要不发作,又按不下这口气。——便是发作,也不知该说什么驳回去才好——只憋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昏死过去。 还是李纨听说,赶过来笑道:“妹妹们,那边摆下饭了,咱们一块儿去吧。”一面又叫丫头去请尤氏宝玉等人来。 迎春也笑着来说了两句,来拉黛玉。黛玉也知闹大了不好,况不好驳了李纨迎春等人的脸面,便也撂下这个,往那边去了。探春便劝了宝钗两句,也去了。只留了宝钗又羞又气又恨。 珍珠悄悄儿觑空也躲了去。 待回至房中,却见宝玉正吃饭呢!原来他看芳官吃饭,竟也馋上了,也泡汤吃了半碗饭。珍珠进来,他正吃完,道:“这里的饭竟好吃些不成,二爷连外面的正经席面不吃,竟来吃这些?” 宝玉笑道:“正是这样呢。” 珍珠摇摇头,看芳官并未十分妆饰,却有一种骨子里透出的妩媚风情,心下不由叹息。 这芳官虽有上回龄官点拨,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但身在这富贵热闹地,上有宝玉热络以待,又有众人或排挤或奉承,实在难以保持本心。况她年岁尚小,却又有一副好样貌,自然免不了想争一争。 珍珠也不好管她,只将那边叫他吃饭的话回了。 宝玉正要说话,却见麝月秋纹两个进来了,也说那边摆下饭了,宝玉便将吃饭一截说了,秋纹便拿手指戳在芳官额上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拉了他一起去吃饭,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倒撂下那么些人等着。” 芳官把脸一红,道:“并没有的事,不过是偶然遇见的,今儿是正经日子,外面摆宴席,姑娘们都在的,谁敢拉他来这里吃饭了?不过是我外面不得好生吃,就叫柳嫂子送了几样菜来,正遇上他进来。他要吃,我还能拦着不让他吃么?” 秋纹冷笑一声,道:“这巧不巧的,谁知道呢?这饭吃过了才是正经。” 芳官脸上更红,可多半是被气的,心里到底委屈,不由把眼圈儿也红了。珍珠挑挑眉,道:“想来并不是有意约下,二爷不是这样糊涂的人,想是误打误撞罢了。” 秋纹冷哼一声,转头不语。 宝玉换了衣裳出来,看这样子,一愣,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芳官还未说话,麝月便笑道:“方才刮来一阵风,沙子迷了眼睛。你瞧,芳官的眼睛也揉红了。这些婆子们也太不经心了,这院子也不好好扫干净,春日风大,若是让客人们见了,可就失礼了。” 宝玉道:“那便好生督促她们,别使她们偷懒吧!”又上来拉了芳官的手,道:“我瞧瞧,可难受吗?沙子还在不在,我给你吹吹吧!” 芳官见了几道刀子似的眼神,忙道:“没事,已好多了,二爷快上去吧!别让姑娘们久等了。”宝玉又吩咐了几句,春燕并两个小丫头答应了。秋纹冷哼一声,道:“她倒成了个正经的千金小姐了。平日里万事不动就罢了,还要别人伺候她的。” 又问珍珠道:“姐姐,这小蹄子可还和你学针线么?你也耐得住教她的。” 珍珠道:“我不过随手教她两下子罢了,学不学,能学多少还得靠她自己呢!如今倒是能看出哪个是花,哪个是草了。” 麝月秋纹都笑了。 一时宝玉出了来往厅上去。珍珠麝月秋纹自是跟了去。 到了厅上,不过应景陪着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原著时我很纳闷。黛玉那么好洁的人,怎么会喝宝钗喝剩的茶呢?只能说她被薛家母女洗脑得很成功! 我还没回来,这是存稿箱…… 第七十七回 午饭既毕,众人漱洗了自和要好的姐妹们结伴,四下玩笑散去了。 因宴席虽罢,但各样物什都还在园中摆放,有不少杯盏碟碗都是怡红院的,珍珠也不好自去玩耍,便带了几个丫头婆子去园中收了回来,待清点干净了,而后一一收妥登记了。 一番忙乱之后,才坐下喝了口茶,便见宝玉拉着麝月进来,两个人低着头,叽叽咕咕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进了门,见了珍珠,那宝玉便朝麝月使个眼色,麝月会意,点点头,上来拉了珍珠进去,道:“好姐姐,我有件事要求你呢!” 众人看见,心中虽好奇,但她们不比珍珠麝月,见她们无心告诉别人,便都是不好问的,况宝玉最是无事忙的,平日里最爱做出些神秘的样子,只当又是他撺掇出来的芥末小事,便都不理论。 到了房中,掩了门,麝月便将事儿说了,原来那香菱今儿也在席上。方才无事,便和芳官藕官她们斗草玩耍,不想玩闹起来,竟跌在地上的积水坑里,将身上穿的裙子给弄污了。只是偏不巧,那裙子是照这宝琴带来的样子新做的,恐薛姨太太知道,白生了是非。可巧宝玉在附近看见,麝月去寻他,也在附近,便都知道了。 正着急着,忽然宝玉想起珍珠有一条和这一样的,便生了个主意,叫珍珠借了给香菱穿。回来后便拉着珍珠悄悄说这个。 珍珠听了,道:“这自然无妨。”忙开箱子寻了裙子来,叫麝月悄悄送去。宝玉便也要去,珍珠只觉自己的脸肯定黑了一半——人家女孩儿家换裙子,你一个男的又不是她老公,过去干什么?——忙劝道:“二爷在这里等着就是了,你进出都有人看着,若让人发觉了,岂不是给香菱惹祸么?这事儿瞒都还来不及呢!还等人吵嚷去不成?” 宝玉听了,虽然有些失落,却也明白此中道理,便罢了,只在屋里等着。 好半日,麝月回来,笑道:“香菱已换上了,倒是刚合身,样子都是一样的,也看不大出来,想是能混过去。”又将香菱换下的裙子包了,放置一旁。珍珠便道:“这裙子先放着,等明儿再理论,今儿若拿去给她们浆洗,问起来,就说不过去了。”麝月笑道:“还是姐姐明白。”说着将那裙子收妥了,预备明日才着人拿去洗。 这里宝玉方松了口气,心中为能在香菱面前凑趣而欢喜,笑道:“好险好险,总算过去了。”方才端起茶来吃了一口。 珍珠看他样子,想来是能在香菱面前奉承而得意欢喜呢,不由摇了摇头,问道:“当时可还有谁在么?” 宝玉道:“并无旁人,芳官她们几个见惹了祸,早一窝蜂跑了,哪里还敢留着的。前前后后竟没个人在的,还好我见了,不然叫姨妈见了,可怎么好?”说罢叹了口气,道,“前儿姨妈还说她们不知道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事儿若叫她知道了,又要生一场是非了。虽然不会打骂,但一顿说是少不了的。好在如今圆过去了。” 珍珠心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凑上去呢?摇摇头,到底没忍住,道:“虽则如此,可二爷也该唤个人上去问才是。香菱当时衣衫不整的,你冒冒失地上去,岂不……失礼?日后香菱怎么好意思见你?” 宝玉一窒,面上一红,道:“我当时也并未想太多,竟是忘了这茬了。该死该死。” 麝月忙笑道:“二爷是好意,香菱又是个明白事理的。自是无妨的。” 珍珠冷笑一声,那瓜田李下的嫌疑哪里来的?也不理麝月,口中说道:“照我说,二爷这事做的很是不当。” 宝玉道:“这话怎么说?” 珍珠道:“论理这话我来说是逾矩了,只是今儿也该让我托大说一说。香菱是个好的,小小年纪便遭了大难,咱们心里都明白。更难得的是她性子好,从不怨天尤人,反倒比一般的姑娘们都好,我们都爱得不行。只是她如今虽在园子里住着,可不过是因为薛大爷出门,家里无人,她才和姨太太、宝姑娘一起进来的。说句扫兴的话,她如今毕竟是……薛大爷的屋里人呢! 二爷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不过是想着她这么个女儿家可怜的很,父母兄弟姐妹,一概忘得干净,二爷便想照顾她一二。可是也得有个度才是。若真理论起来,她便是连二爷的面也不该见呢!如今能在园子里住着,不过是因着二爷还小,姑娘们人又多的缘故。 等日后二爷大了,要娶亲了,更不该这样了。今儿二爷是好心,可更该明白才是。便是见她有了麻烦,想要帮上一帮,也该忖度清楚才好。麝月既在,就叫麝月上去问问就是了。二爷怎么就亲自上去了呢?园子里那么些人,若是见着了,不知道要编排出什么样的话来。万一传到了薛姨太太和薛大爷的耳朵里,这话该怎么说,瓜田李下,不是给香菱惹麻烦吗? 我今儿说这话是逾矩了,只是却是为了二爷着想,万一有个眼尖的看见了,编排出个一丝一毫的闲言碎语来,只怕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死呢!还请二爷莫恼才是。” 宝玉听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知珍珠说的是正理,但是心里到底不自在,道:“难不成我竟成了避之不及的人了么?怎么她见了我都要躲了。等日后大了,姐妹们都要离我而去了?那还不如永远不长大,都这么着才好。” 珍珠又好气又好笑,道:“二爷又说糊涂话了。” 宝玉赌气道:“什么糊涂话,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一日姐妹们都离了我去,剩了我一个。那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一日死了才好!” 珍珠哭笑不得,这主儿哪里是块宝玉?简直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她看香菱可怜,才多嘴了几句,不想到了宝玉的耳朵里,就到了他与众姐妹长长久久相处的幸福生活去了。 珍珠觉得头疼地厉害,勉强说道:“姑娘们大了,自然都是要出门的,哪里能留在家里一辈子呢?便是二爷日后学成了学问,也是要出门为官做宰的。这世上哪有人能一辈子在家躲着的呢?” 哼,你让我不舒服,我也让你不舒服!今儿姐就膈应死你! 果然宝玉一听“读书、学问、为官做宰”的话,脸上就不自在起来,道:“姐姐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也越发糊涂了,好好的说起这些话来?” 珍珠冷笑一声,不理他,道:“我竟不知道我说的那句是糊涂话,人都说武安邦,文治国。二爷想着能在家中待一辈子,可如今又有何才能?” 宝玉道:“咱们这样人家,我何必学那些禄蠹之贼……” 珍珠冷笑道:“好个禄蠹!如此说来,这家里,除了二爷,竟没个好人了!二爷怎么不想想,若没了那些禄蠹,你如今能有这样的安稳日子过么?” 宝玉更不自在了,咳了声,道:“这话可扯远了。” 珍珠道:“远不远不过一说罢了。二爷曾祖是军功起家,自是这禄蠹里的武臣一流了。但若不是武臣开国建勋,焉能有这赫赫荣国府,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指不定在哪里呢!若说到文臣,咱们这里就罢了。反正也没个正经文臣出来的,上上下下竟连个秀才都无。——那林姑娘的父亲,我听说当年可是探花出身,后来至南方为官,造福一方,谁人不赞的?这也竟是禄蠹了?” 宝玉听到此处,脸涨得通红。林姑父是林妹妹的父亲,若真照这样说起来,这林姑父就是头一个禄蠹,那林妹妹就是禄蠹的女儿,这话怎么说的出口呢?岂不是玷污了林妹妹的人品么? 麝月原在一旁听着,此时见宝玉窘的厉害,汗都快下来了,忙道:“好了,姐姐,二爷也不是那样糊涂的人,不过今儿见香菱站在那儿,急得都快哭了,着实可怜,便想着帮她一帮。并未想太多。再说我也在那里的,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原本是好事儿的,怎么到了姐姐这里,就成了忧国忧民的大事儿了呢?姐姐也太矫揉造作了。” 宝玉一听,如获知音,忙感激得看着麝月。麝月见了,顿时满面笑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得意。 珍珠听了这话,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麝月。 麝月被她盯着看,只觉得在那两汪清水般的眸子照耀下,心中所思所想无所遁形,不由心中甚不自在,微咳一声,侧过身去,道:“姐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珍珠冷笑道:“我不过是白操心罢了,倒惹了不是了。还是妹妹有心,什么事儿都照料得好好的。真是‘算无遗策’了。” 麝月面上一红,道:“姐姐说的什么,我竟不明白。” 珍珠不语,只淡淡看着她。 大观园怡红院中众丫头之争,明面上主要是袭人晴雯之争,但这二人之斗,确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同时也连累了不少的人,四儿芳官之流,便是被这场战争给牵连的。而最终得益的却是麝月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真真是应了那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话。 袭人被遣回了家,最后嫁了个戏子;晴雯被撵出去,连气带病,也一命呜呼了。芳官等几个丫头做了姑子吃苦去了。数来数去,也只一个麝月得了好处。不是最伶俐也不是顶出色的丫头,最后也没有碍王夫人等人的眼,被容下了。即便后来宝玉真的离尘而去了,也因着并未与宝玉明堂正面的沾染,也能出去嫁个清白的好人家。真真是进可攻,退可守,万无一失。 若算起来,这麝月不是笑得最好的,却是笑到最后的。 从前竟都忘了,没有想到这一层。 想到这里,珍珠悚然一惊。 看着眼前着忠厚老实的的人,但想想她平日里一句句教训丫头婆子的话,一层环一层,一套叠一套,都是有条又理的,也是,若没个两三把刷子,又怎能在这怡红院中站稳脚跟呢? 只是如今的景况,虽有自己有意退让扶持的缘故,也有她苦心经营的结果。罢罢罢,这一淌浑水,还是趁早离了吧!任他天翻地覆,又与她何干? 当下便笑道:“我说着玩呢,妹妹不必往心里去。”又道,“虽说是顽话,但妹妹也心里有数才好,香菱是个苦的,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行的事儿,有时候,避讳着躲远了些,反倒是帮了她了。好心干坏事,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麝月听了,忙低头答应了,心中细细忖度了一番,自叹不如。 又见那边宝玉蔫蔫的,很是无精打采的样子,麝月忙上前去安慰凑趣,说了半日,方才见宝玉复又欢喜起来。 只是日后宝玉对珍珠越发疏远了,近身的一些事,比如伺候洗漱更衣之类,都不让珍珠沾手了。大概是觉得珍珠已经不是“珍珠”,只是一颗“鱼眼睛”了。那些婆子们可恨可恶,都是嫁人后变的。这珍珠如今还没嫁人呢,怎么就迂腐得不成样儿了呢?唉,好好的花朵儿一般的女儿家,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偶尔几次看到珍珠的身影,宝玉不止一次地叹息。可怜!可悲! …… 珍珠看到宝玉的样子,自是明白宝玉的想法,只能说很无语。 她心里是巴不得的,从前是没法子,总要几日里轮到一回亲自伺候宝玉的。那时一是碍着规矩,怕人家得了把柄说她躲懒不伺候主子,给贾母王夫人等人一个坏印象。谁叫人家掌着自己的身家大权呢?二是为了麻痹众人,不然一个“正常”点的丫头,是不会不想近身伺候宝玉讨好的,尤其是宝玉身边的一等大丫头。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你却不想干,那是脑子进水了吧? 到如今宝玉主动推辞了珍珠的伺候,这可是宝玉的选择了。 怡红院中的丫头都是精的,哪里看不出来,心中疑惑了几日,经过麝月的“解释”,便明白了。众人看她的眼神,什么的都有,好一点的譬如晴雯等人,道:“你也太老实了,虽为着二爷好,可明知道二爷不喜欢听这些,还与他说这些……唉,等过一阵二爷气消了就好了……”又有碧痕之类幸灾乐祸的,道:“真是个傻的,和二爷说这些,不是和老寿星聊砒霜么?不过也好,倒便宜了我们了。” 怡红院中风向为此一改,几个爱玩闹的丫头们撺掇了宝玉,生出了多少事来,自不必说。麝月吸取教训,为了不让宝玉生厌,也只得暂压下“贤惠”的名号,只当看不见。反正如今贾母王夫人等都不在家。 那厢,珍珠虽然明面上不得宝玉喜欢了,故只是管着宝玉的衣饰收整之类的。毕竟她是一等大丫头,且是贾母所赐,谁也越不过她去,自然容不得别人骑到头上放肆。而且如今最得宝玉心的很有端庄稳重之风的麝月不好太过过河拆桥,丢了贤名,对珍珠仍是恭恭敬敬的,可是底下的人可不这么想。言语之间,多多少少带了点出来。只是被麝月晴雯压制,倒也不大显。 而大观园中是没有秘密的,众丫头婆子都有些窃窃私语。珍珠只当没看见,却仍是有些头痛——她还不是姨娘呢,只是宝玉的大丫头,如今的“失利”就让人这样关注了。等日后宝玉真正的娶妻纳妾了,那这内宅的烽火,是不是能把这贾家给烧得殆尽了? 珍珠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只在自己屋里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并且再一次肯定自己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宝二爷啊,您博爱又厌恶读书的性子,让您讨厌实在是太容易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云南回来了,看过了玉龙雪山,很不错,还有石林。大家有机会都要去看看。 去云南的这个愿望算是满足了。在七彩云南买了个镯子,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但是我想的就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我自己喜欢就好,管别人说什么?另外倒是花30块钱买了个玉坠,大家的反响倒是不错,呵呵,不少人说值300元。o(╯□╰)o还有带回来的最大的纪念品就是我在云南感冒了,而且还是玉龙雪山牌的。 (__)…… 到家两天了还咳得天翻地覆的,所以到现在才更啊!实在是身体的缘故啊!好在今天好多了,前两天咳得浑身发软。唉!希望能赶快好吧! 第七十八回 宝玉的生日过后,大观园依旧香花拂柳,彩带舞浓。家中无大人,宝玉只觉得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每日东游西逛,陪着这个姐妹身边说笑凑趣,那边又和那个丫头描眉做胭脂,无人管束之下,无所不至,好不快活。 只是突然有一件事打破了平静。 东府的贾敬死了。 好些个年纪小的丫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位仙去了的贾敬老爷是哪个。原来他是现任的东府老爷贾珍的父亲,早卸了官职,让贾珍袭了爵,自己在道观中“修炼”的“半仙人”。说起来也是文字辈的长辈了,贾赦贾政都是他的堂弟。 同时,他也是个怪僻的,好好的官不做,却跑去和道士们鬼混要修什么仙,结果仙没修成,先翘了辫子了。他的死对大观园的姑娘们来说,太过遥远,实在不能表达出怎么样的悲哀伤痛来,只是各处不好再行欢庆乐事了。 又因如今还在国孝之中,家中无人,一时竟没个主事的人,尤氏虽是个懦弱无能的,却也只得撑起事体来。一面叫人到玄真观众将众道士都锁了,等贾珍回家审问,一面忙忙带了众老人媳妇出城亲自料理,一面还要派人去陵中告诉贾母并贾珍等人,只忙得脚不沾地。 黛玉等人倒也罢了,对于这个“东府大老爷”既没什么明显的印象,也没感情,不过是换了些素服穿着罢了。只是此中有一个人却是心情复杂的很。此人便是惜春。 这贾敬便是惜春的嫡亲老子。 此间珍珠偶尔见了惜春一两次,她已换了孝女服饰,全身素裹,面上却是淡淡的,说不出有什么哀伤愁绪。众人见了,也有人窃窃私语说惜春不懂事的,也有说她人情冷漠的。惜春也有耳闻,只是皆作不知,依然故我。 珍珠看着,心中颇有感叹。对于这么个有和没有一个样的父亲,于惜春来说,不过是每年贾府祭祖宴上有与没有这个名为“父亲”的人罢了。对于要为一个十多年来见过的次数不超过十个手指头的人来要说伤心,这个真的很难。毕竟,血缘这种东西,也是要花时间和心血去维系的。 珍珠叹一口气,继续等待。她这几日依旧是这么淡淡地过日子,闲了也去外面走走,找几个要好的姐妹说说话,然后多数时间都在做针线。做的最多的就是荷包,各式各样的,一概没有重复的。选颜色、挑花样、结络子,力求做到最好。 这些荷包是为了日后出去了送与要好的姐妹们的,还有各式的帕子,扎的绒花。她是个丫头,月钱虽比别人多些,可在这里又能值得什么?到出去的边上,指不定还要托人家的。就算人家看不上,有备无患,日后带了家去,卖了添补家用也是好的。等回了家,可不比这里,样样都要精打细算地过了。 她估摸了下时候,本该是今年说出去的事的,只是今年事这样多,贾敬也刚死了,这一年内府内要禁许多事。要想年内出去,如今看来是不能的了。贾母的整寿也要到明年。还好,到明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忍了也就是了。 唉…… 不多两日,东府那边便渐渐传来了消息。尤氏因家中无人,便接了娘家继母并两个妹妹过来管着。听只见了一次便念叨不绝的宝玉说,这两个妹妹简直是对“尤物”。那边贾珍贾蓉接了信已飞速赶来,东府也已一一办起灵堂道场来,一时悲声作天,戚哀迫人。 又过两日,方见说贾母等人已回来。宝玉等人听说便至东府等候,至晚方回。只贾母到底年岁大了,一番劳碌伤感,到晚间时便觉头闷身酸,鼻塞声重。慌得众人忙请医看视。王夫人等也不敢言累,直伺候到大半夜,直到贾母安稳了方才散了。只次日又皆早早前来探视。 足忙了半月,那贾敬之丧事皆已妥当,这贾府之中方才静了,贾母也渐渐好了。 这日闲了,众姐妹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因贾敬之事,贾母心情抑郁,众人便都捡好听的与贾母说。宝玉尤其撒娇做痴,凤姐也说笑凑趣,哄得老太太十分欢喜,总算笑了一回。众人方放了心。 才说着,却听外面丫头道:“东府大奶奶来了。”贾母道:“快请进来。” 话音落了,却见尤氏一身素服,带了两个年轻姑娘进来了。见了贾母先自行礼道:“请老太太安。”又看贾母气色皆佳,方作舒了一口气的样子,笑道:“老太太气色好多了,我们大爷昨儿夜里才说呢,该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老爷的事儿劳累了老太太,实在是我们小辈的不是。好在如今老太太大安了。我们老爷若是知道了,不知道该多么欢喜呢!”一边说一边笑,又一边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 凤姐忙推她道:“看你,我们好不容易哄得老祖宗高兴了,你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若是老祖宗再伤心了,你自己劝去,可别来找我。” 尤氏忙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看我这口没遮拦的。”忙凑到凤姐跟前笑道:“好二奶奶,你可饶了我吧,我们笨口笨舌的,哪里比得了你呢?你可不能撂事儿不管。” 凤姐儿笑道:“既如此,也把你们什么好东西给我送来些,这好话可不是白说的。”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原还伤悲,听她这般说,也撑不住了,骂道:“猴儿猴儿,你也太贪心了,你陪我说两句话,还要你大嫂子的东西不成?” 凤姐儿若有似无地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我管家做主这么些年,可亏了多少了!这里谁不比我富的?大嫂子是当家作主的,不比我们这里,人口多,事儿又杂。如今难得她有事求着我,我怎么就不能开口讹她一回了?”王夫人淡淡笑着,略那眼瞥一眼凤姐儿。凤姐儿只做没看到。 众人越发笑个不住,凤姐儿还在正儿巴经地说道:“你们且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尤氏看贾母笑得开心,心中也将那口憋着的气给松了下去,笑道:“是,多谢二奶奶的金口帮着我博了老太太一笑。二奶奶只管开口,只要我们那里有的,你珍大哥哥和我,断没有小气的。” 凤姐儿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可不是我逼的。” 尤氏笑道:“自然如此,老太太在此呢,我哪里敢胡说呢?” 凤姐道:“既如此,老太太可要给我作证呢!明儿我就去找珍大哥哥要个十万两银子来……” 贾母越发笑得厉害,啐道:“你珍大嫂子说着玩,你倒越发上来了!你敢要去,我先给你十万个嘴巴子!” 凤姐儿便委委屈屈地道:“老太太不疼我了!” 尤氏便搂了她道:“不怕,我疼你呢!” 这二人似真似假,周围的人都笑的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贾母笑道:“你们两个就爱一唱一合逗我开心。只是凤丫头就爱欺负人。” 尤氏笑道:“能搏了老太太一笑,自然是我们的孝心了。至于凤丫头欺负人的事,老太太知道就好,日后咱们一同算账呢!” 凤姐儿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瞧瞧,还说我欺负人,这可不是大嫂子欺负我么?老太太可要明察秋毫啊!” 众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贾母笑嗔道:“罢哟罢哟,你可别再来了,我可经不住你们这样子了。” 凤姐儿和尤氏方才笑起来。 贾母又问了些话,道:“你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尤氏道:“倒是有两件事。一来是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为我们老爷的事儿病了,我们做小辈的实在过意不去,如今见老太太大好了,总算放了心。二来,我们那里前些时日没人主事,我就请了我母亲并两个妹妹来管着些。前些时日忙老爷的事,都没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闲了,就带了我两个妹妹来给老太太磕头。” 果然那后面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便上来,早有丫头送上大红跪垫来,那两个女子便袅袅娜娜地跪下磕了头。贾母便叫人扶起来,又叫近前来看了,笑道:“好标志的姐妹花!”又转头对尤氏笑道:“我看比你还好些呢!”尤氏两姐妹皆红了脸。 尤氏心中有些不自在,暗道,可不是比我好么,不然能把那父子俩个都迷地名声伦常都顾不得了?脸上却是笑道:“谢老祖宗的赞!我这两个妹妹好,我也是与有荣焉呢!” 宝玉站在一旁已站不住,早已神魂不属了。 天啊,你到底生就了多少灵气于这些女儿们?自家的三位姐妹不说,又是黛玉宝钗湘云三位,而后又来了宝琴李玟李琦等人,个个都是丰神俊秀,皆非凡人。如今又来了这两个姐妹,妩媚妖娆,非众小姐妹可比也。巧的是姓的也好,可不是“尤物”么? 宝玉一边看,一边想,已是痴了。宝钗在旁看见,叫了好几声他才听见,道:“宝姐姐叫我做什么?” 贾母正和尤氏姐妹说话,不曾听见,倒不理论。只是众姐妹都在,哪里不明白的,只是抿着嘴笑。宝钗便有些不自在,强压下心头薄怒,道:“宝兄弟,我问你我昨儿送你的茶吃着可好?” 宝玉依旧有些神魂不属,道:“好,好,好。” 黛玉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迎春问道:“林妹妹笑什么?” 黛玉轻摇着手中的菱花形水墨江南的团扇,笑道:“我看两只呆雁说话,一只问,一只答,可有趣的很。” 迎春探春听了,皆都明白,只是不好说出,皆一笑罢了。只湘云最口没遮拦的,便笑道:“哪里来的呆雁,我也瞧瞧。” 可巧宝玉回过神来只听了这一句,道:“什么呆雁?” 众人听了都笑了。宝钗脸上一红,只做不明白,转过头去和宝琴说话。 那里宝玉见众人这样,也便罢了,一时贾母和尤氏姐妹说完话,又赏了些东西。宝玉便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挨着贾母坐下,一面不住拿眼看着尤氏姐妹,只觉恨不得多生两只眼睛才好,一面笑道:“老祖宗,你把她们两个留在园子里吧!我们也好热闹热闹。” 话音一落,贾母还未说话,那边宝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尤氏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听王夫人道:“宝玉,不许胡闹,两位小姐是有家的人,好好的住我们这里做什么?况那边事情还多,还要她们帮着料理呢,哪里能在这里陪着你胡闹。” 宝玉听说,便有些不喜,只是碍于王夫人说的,不好再言,却只扭捏着拉着贾母不肯。 贾母忙哄道:“宝玉听话,这尤家姑娘真是家中有事,且她们家里还有老娘呢,难不成还撂下老娘来这里玩耍不成?等日后她们得空了,再请了来住两日。”宝玉本想说“那就请她们的娘一起进来啊”,可是看到王夫人射来的眼刀,又见贾母也确实无意答应,方才罢了。 尤氏心中一阵失望,这多好的机会啊,这宝玉出的主意,要是能让她们进园子里来住一阵,说不定就能与宝玉…… 可偏偏甚少在明面上不允宝玉的话的王夫人居然出言一语驳了。 看看那两个娇俏妩媚的妹妹,尤氏在来此之前,确实生过这个念头。尤其是听到府中人对这两个妹妹与贾珍贾蓉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的时候。 唉,罢了罢了,这东府的事儿,但凡是个有脑子的,谁肯淌这趟浑水? 尤氏心中懊恼愧叹,也不知道此举是不是得罪了爱子心切的王夫人,这位对于一切“危害”她宝贝儿子宝玉的事物,都是秉持绝对的狠心的。 想到此处,尤氏忙笑道:“多谢老祖宗的好意,只是我母亲还在家呢,她们两个也确实能干,这些时日省了我多少事,我是一刻也离不了的。等日后闲了,我再带她们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只怕是贾珍贾蓉两父子离不了吧! 在场某些知情人士心中腹诽。 至于迎春等人却是若有所思的,只是这尤氏姐妹是东府的人,惜春至今还一言未发呢,自己也是不好说话的。 倒是宝钗,她不比三春黛玉湘云等人,母兄都在此处的,耳目自然较众人也灵光些,偶然也听说过东府贾珍父子与尤氏姐妹们的那些脏事儿的。况她心中存了一段心事,方才见宝玉满心欢喜的说要贾母留了这尤氏姐妹下来,自然是焦急万分,如今见没了下文,方才松了口气。黛玉坐在对面,将她的动作表情看了个清楚,忍不住抿嘴一笑。宝钗见了,面上不由一僵,却是无事状一般与众人说话。 黛玉挑挑眉,也就撂开了。 尤氏姐妹经了这番,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屋里的姑娘们,不说穿戴妆饰胜了自己不止一筹,且春兰秋菊,各有特色。她们姐妹素来自负容颜绝色,哪里想到了此处竟被比下去了,尤其那位极得贾母喜欢的林姑娘,一相比较,更是照映得自己一身脏污,自惭形秽不已。故贾母未允她们住在园中,她们不仅不伤心,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对着一群样样比自己强的——样貌、家世、才华……等等等等——女子,对于她们这样自负的女人来说,那是多大的惩罚。而且,更会显出自己的不堪入目。 作者有话要说:尤家姐妹之中,尤氏懦弱无能,只以奉承贾珍以自保。尤二姐先与姐夫侄儿不清不楚,后来又软骨头嫁与贾琏为妾,被凤姐“借刀杀人”,了结了性命。至于尤三姐却是个烈性的,一刀抹了脖子。倒真说不清,这尤家一门出了这么三个性格迥异的姐妹来。 而这三姐妹中,最厌恶的就是尤二姐,最后她死于凤姐的计谋之下,却也难以让人生出什么同情心来。她的下场只让人想起这么一句话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等下还有一章,一起发吧! 第七十九回 尤氏姐妹进来请安的事于大观园中众人来说不过是小事,毕竟贾母上房内平日往来的有太多这样的人。倒是宝玉颇为遗憾了一回。因为他除了去东府以外,很难见到这尤氏姐妹花。 不想天气渐热之后的某日,凤姐却忽地带了一个人进到贾母上房。众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凤姐带来的是尤氏的妹妹之一,尤二姐。而且是梳着妇人头的尤二姐。 凤姐自得了葵哥儿之后,便觉心满意足,自是把十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如此一来,难免疏忽了贾琏。而在贾敬的丧事上,贾琏见到了尤二姐,自此后念念不忘。后经贾珍撮合劝说,凤姐也觉有愧于贾琏,主动去向贾珍尤氏说合,要纳尤二姐为妾。今日就是来请贾母做主的。 这话是凤姐对贾母的说辞,很完美。 但是完美得让人觉得奇怪。 先不说凤姐怎会答应?凤姐儿素来管贾琏如同狗看肉骨头一般。从前无有子嗣,贾琏一心沾花惹草的时候,犹不肯放松一点,就连平儿也甚少允贾琏沾的。如今得了子嗣,贾琏也疼她的很,将那贪吃的毛病改了大半了,怎么凤姐儿偏这时候贤惠起来了?莫非母老虎也改吃素?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再说这尤二姐。虽说尤氏是续弦,尤家家境一般,这些年有了贾珍接济,才能勉强支撑。但也因有了贾珍这个女婿在,这尤家的门面也还在的。按贾珍那死要面子要好看的脾气,怎么就会允了自己的小姨子与人做妾——虽然是二房,是贵妾,但怎么着还是妾。而且贾琏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 众人一径疑惑,又看凤姐,笑得一脸贤惠,滴水不漏,仿佛她王熙凤天生就是这么贤惠一般。 贾母听了凤姐儿的话,道:“生得很齐全,倒是个俊的,比你也不差的。若给了琏儿,既显得你贤良,很好。只是敬儿怎么着也是伯父,琏儿也该守一年才是——国孝家孝两层呢,怎么就急得这样?” 尤二姐面上飞红,低了头,一声不敢言语。尤氏也满面通红,手中的帕子攥地死紧,忙使眼色与凤姐儿。 凤姐儿却是不慌不忙,将一盅茶亲自奉与贾母,方笑道:“老祖宗也知道,我从前糊涂,总与琏二爷闹,到了如今这个岁数才得了葵哥儿。想想别人家里,都是儿孙满堂的,只有我们那里,只葵哥儿一个,也没个玩伴,着实可怜。我也和老祖宗说句实话,自有了葵哥儿之后,许多事我都想开了。老祖宗看我现在不是也信佛了么?从前不是都不信的么?平儿是个好的,只是她也随了我了,肚子也不争气,这么些年也没个消息。前儿见了尤家妹妹,我爱的什么似的,便记住了。正好珍大嫂子要与尤二妹妹说亲事,我就把人定了来了。若说国孝家孝两层,我也知道。只是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尤二妹妹这样的人品,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看中了呢,我若是晚了,让别人家求了去,岂不是要把肠子也悔青了?好老祖宗,你也疼疼我,疼疼琏二爷,就应了吧!这虽有孝,不正经办事也不妨的,只先进来住着,一年后再圆房。” 贾母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事儿没见过,见凤姐儿这样作为,又看尤氏的神色与尤二姐的形容身态,心中也明白了三分,不由暗骂贾珍糊涂,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拉了凤姐儿的手笑道:“你既这样贤良,我哪里能不允的。罢了,就先进来住着吧!只是一年后方可圆房。” 凤姐儿忙道谢,尤氏与尤二姐方松了口气,也赶忙上来谢恩。 不想贾母又道:“我看你是个好的,只是你既入了我贾家门,就要守贾家的规矩。凤丫头贤良,主动替琏儿纳了你,是你的福气。日后要好生伺候,不许胡闹。” 尤二姐心中委屈,面上却一点不敢显出,忙低头答应着。 凤姐儿听了,便知贾母已明白了几分,却出言这样维护,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感动,眼圈也红了。一眼瞥见坐在一旁含笑不语的王夫人,心中暗恨。若不是她这个亲姑妈,自己何苦来这一手? 只是此时众人都在,不好说话的,忙一笑将眼泪抿回去,道:“还是老祖宗疼我,尤二妹妹温柔懂事,自然会是个好帮手的。况且,我不欺负人家就罢了,谁敢欺负我去?”自己千挑万选,斟酌再三,才选中了这么个人物。何况这尤二姐性情软和,又有那么大的把柄在自己手上,能掀起什么风浪? 众人不知,听了都笑了,道:“可不是么,谁敢往二奶□上动土,也该让她尝尝‘凤辣子’的滋味!” 贾母也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自此后尤二姐便在凤姐院中住着。 不两日,贾琏在外办事归来。到了家给贾母贾赦等请了安,进了院门才抱上胖乎乎的儿子葵哥儿乐呵。葵哥儿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几日不见,便觉沉了许多。贾琏有子万事足,抱着儿子傻乐了半晌,直到葵哥儿睡了才让奶妈抱下去。 而后又与凤姐平儿等人叙温寒,却见到了一个极标志的小媳妇进来,举止风流,言语娇俏,比之凤姐儿平儿,更有另一种味道,不是尤二姐还是哪个——贾敬丧礼上,贾琏是见过尤二姐的。饶是贾琏近来已略收敛了性子,也忍不住心头一动。又看尤二姐的妇人装束,在自己的院子里,想想这里面的缘故,不由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 凤姐儿只做没看到,冷笑着叫了不住拿眼看贾琏的尤二姐下去,道:“给二爷贺喜了,这尤二妹妹是老祖宗允了的……” 贾琏张了张嘴,未说什么,好半晌凤姐儿说完了,他方上来拿手抚了抚凤姐儿的额头,道:“你,是不是魔怔了?” “噗嗤”平儿忍不住先笑了。 凤姐儿白她一眼,又瞪贾琏道:“呸,好好的咒我,胡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想我死了娶更好的来?” 贾琏方笑道:“这才像你么!” 凤姐忍不住也笑起来。 想想那妩媚的背影,贾琏有些心痒难耐,笑道:“二奶奶越发贤惠了。” 凤姐儿白他一眼,笑道:“老祖宗说了,要一年后再圆房。” 贾琏搓搓手,笑道:“如今国孝家孝,应该,应该。”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户人家这些事儿多了去了。看得到的美食,而且放在了嘴边,不能吃就太残酷了。 凤姐儿冷笑一声,道:“二爷若想今儿圆房也无妨,只是尤二妹妹身上不大方便。” 贾琏笑道:“无妨,无妨。”但凡女子都有那么几日不方便,没关系,几日还是可以等的。 平儿端了茶递与凤姐儿,淡淡地看着贾琏笑,那笑容中有着怜悯。只是贾琏没发现。 凤姐儿又淡淡道:“其实今儿圆房也是可以的。” 咦?贾琏拿眼看了看凤姐儿,你要爷浴血奋战么? 凤姐儿贤惠地笑了,道:“只要二爷小心些,别把尤二妹妹肚子里的那块肉弄掉了,就成!” 啪! 手里的茶盅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可是屋里的凤姐儿和平儿两个一点没有受惊的样子。 贾琏满面通红,站起身,一手指着凤姐儿说不出话来——任谁在得知自己白白得了一顶便宜的绿油油的帽子时能不激动的。 凤姐儿却依旧淡淡的抿口茶,吩咐丫头进来将碎了的茶盅收拾下去,方才将事体一一说来。 原来王夫人见近来凤姐儿与邢夫人愈发好了,且又不肯接过管家的事,便又想在凤姐儿屋子里放人了。理由很简单,为了她能有一个贤良的名声。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能只有一个通房(平儿)? 凤姐儿恨得牙痒痒,对于这个亲姑妈的做法,她推却不得。毕竟人家的借口是好的。长者赐,不敢辞。况且王夫人还是姑妈与婶娘两层呢!邢夫人那里也不靠谱,指不定她一赌气,也送个人进来。到时候,两面夹击,只怕哭都来不及了。想了几日,便生出个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来,自己先寻个人来放着,总比王夫人那里出来的要好。 而正巧,凤姐听到了一个风声,贾珍和尤氏正在发愁——尤二姐怀孕了。 孩子是姓贾的。只是不知道是贾珍的贾还是贾蓉的贾。虽然这两个贾都是同一个厂家出产的,可是隔了一辈呢! 贾蓉不可能娶他的姨娘,这是乱了伦常的。尤二姐毕竟是他名义上的二姨娘呢! 贾珍也不能娶,因为万一这孩子是贾蓉的,怎么办?他虽然很开放,但是没开放到让孙子做儿子的地步。娥皇女英的情况,得在种子出场地很清楚的情况下才能发生。况且如今他父亲贾敬才死没多久呢!本朝孝治天下,你老子才死,你就搞大了小姨子的肚子,你不是活腻味了,就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等着要人参你一本呢?! 贾珍虽也想过奖尤二姐送到无人认识的庄子上,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无奈尤二姐怎么也不肯。这是她“转正”,呃,应该说的由暗转明的机会,如何肯放过?贾珍无法,只好生了将她嫁人的念头,而且嫁的人还得是自己人,不然泄漏了消息就完了。并且自己日后也能常见见“儿子”或“孙子”。只是这人选找谁好呢? 正在发愁的时候,“偶然”听到了凤姐儿的想为贾琏寻一个二房的事儿。 真是瞌睡送枕头啊!贾珍贾蓉与尤氏一合计,这可不是很好的机会么?贾琏也不是个洁身自好的,如今的清净,不过是让凤姐管严实了罢了。 再说,尤二姐的相貌,不愁贾琏看不上。 尤二姐是个没主意的,如今有了身子,自己又糊里糊涂搞不清是老子的还是儿子的。若是让人知道了,他父子两个自是能脱身,可她就惨了。所以当听到贾珍的主意时,她马上就应了。 而凤姐儿半推半就、很不甘心地接受了这个主意。 贾珍父子两个松了口气,并暗暗达成了协议。日后绝不能吃同一道菜了!毕竟搞不清口水是谁的,是很麻烦的问题。 不想几日后,凤姐气势汹汹地上门了。 凤姐发现真相了! ̄ 哎哟喂,琏二奶奶那叫一个气势如虹。 贾珍先逃了,贾蓉和尤氏却逃不掉。虽然为了遮丑禀退了众人,没有大闹宁国府,但凤姐在小小的房间里依旧发挥了强大的气场,将房内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尤氏和贾蓉自知理亏,且又是“有求”于凤姐,自然有所表示。凤姐的荷包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听完了这段故事,贾琏的脸彻底地绿了,指着凤姐的手哆嗦地厉害:“你,你,你……”太狠了!怪不得进屋前见到贾珍时他会一脸的感激。原来如此。 好大一顶绿帽子,估计那绿色比祖母绿还绿,而且还是双层“父子式”的。 若说这绿帽子真是自己的也就罢了,偏偏还不是自己的。还是自己老婆找来的! 这是报复,绝对是凤姐对他从前拈花惹草的报复! 他是男人,拈花惹草是他的本性。可大户人家的爷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手的脏货,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他怎么想怎么膈应,如何下得去手? 若没有那块肉也就罢了,这年头贞节牌坊是好,可哪里抵得上男欢女爱呢?他贾琏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货色。 但如今的问题是买一送一,平白惠赠一顶绿帽子。 稍微有点血性,有点廉耻的男人都受不了。 贾琏气得在外书房睡去了。 外面的人不知道,只是赞叹,到底是大户人家,瞧瞧,这如花似玉的妾进去,为着国孝家孝两层,怕犯了忌讳,竟主动到外面睡。哎哟,这年纪青青,却这样懂事,实在难得!难得! 贾琏后来听了,几乎吐血三升,此是后话了。 而在外书房头几日,贾琏犹还气着。里面凤姐儿也不敢劝,只叫人送衣送食,各样物事,一应俱全。凤姐儿又时常派了人来说些好话。贾琏的气不免消了三分。而后又听丫头说葵哥儿如何如何,想到儿子,贾琏的气便越发小了。 又几日,连贾母邢夫人等人都知道了,且见凤姐儿再三派人来请,便趁势回自己院里住。只是却不往凤姐房里去,只在平儿屋里厮混。凤姐儿也不恼,好茶好水地派人伺候着。 平儿见他气消得差不多了,便道:“这事儿却是二爷误会二奶奶了,这事儿也怨不得她。” 贾琏道:“怎么不怨她,难不成那厢房住着的人是我逼她迎进来的?” 平儿便将王夫人的话说了,又道:“二爷喜欢新人,自是常理。只是她待二爷却是真心实意,若是不拿话堵着。那边的新人进来,二爷该怎么办?我们自然是无碍的,去了我们自然有好的进来。可葵哥儿还这么小,若是那边有个歹心的,这院子里的人自然难以防备,若是一下手,谁能防得住?” 贾琏一惊,道:“不至于此罢?” 平儿冷笑道:“奶奶和我已是看开了,怎么反倒二爷竟不明白起来了?若不是她……二爷和奶奶至于到如今才得了葵哥儿么?只怕葵哥儿都合大奶奶的兰哥儿也差不多大了。” 贾琏想了一回,身为父亲的警觉性高度觉醒,倒把凤姐儿不是给揭过,只恼恨始作俑者心怀不轨了。 平儿抿嘴一笑。 当晚贾琏就搬回凤姐儿房里住,夫妻两个小别胜新婚,恩爱无比,自不必说。而对那边的防范之心,自然也更厚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更则已,一更就双更。 算是回报前两日的偷懒。嘿嘿。 第八十回 这里且说凤姐儿平儿主仆见劝动了贾琏消气回房住着,不由皆暗暗松了口气。 这日平儿见贾琏不在家,便说道:“奶奶也太胆大了,怎么就生了这样的主意呢?接了这么个人进来住着,实在不妥!二爷虽说如今改了好些了,可终究脾气倔着呢!这会子虽生气,可难保不会反转过来。” 凤姐道:“正是这样才好,不然,你看他岂会放过的?若不是尤二姐如今肚子里现揣着一块肉,他早就找过去了。他们这么些爷们咱们还看得少么?什么脏的臭的,就敢往屋上拉,什么三贞九烈,孝义节悌,都是狗屁!” 平儿道:“话虽如此,可也不该选了她才是,这日后可怎么收场呢?再说这尤二姐如今又是这么个身子,是好是歹,终究是个祸患。二爷虽说……可终归是个男人,哪里甘愿白白给人家养儿子呢?” 凤姐儿叹道:“我也不是没法子了么?”又冷笑一声道:“谁叫我那好姑妈心疼我呢?定要给我赚个贤良的名声!我若不先下手为强,日后,咱们不知道怎么死呢!” 平儿便不言语,一时又道:“这也只是暂时之计罢了,这事儿如今虽能瞒着,可过些日子,尤二姐的身形就显出来了,咱们又该如何应对才好?奶奶难不成真要养着那孩子么?若真生出来了,在名分上那可算是二爷的孩子呢!” 凤姐道:“养不养倒也罢了,不过几个钱的事。即便生下来了,我又不用亲自养他,有的是奶妈婆子们,管他作甚?再说,终究这孩子是谁的,还说不清呢,可在咱们这里也是个把柄。也是二爷心里的一根刺。任她再本事,也翻不出风浪来!况且女人怀胎十月,多的是坎儿,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两说呢!即便生下来了,若是个女儿也罢了,即使是个儿子,珍大哥和蓉小子难免心里有疙瘩——这样来历的孩子,能不疑心么?这见不得光的儿子孙子,顶个屁用?而且大户人家夭折的孩子多了去了。”说到这里,凤姐冷笑一声,手中盖碗的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叶,又道,“二来,明面上说,珍大嫂子虽说懦弱式微,可终究珍大哥的面子在那里摆着呢!只要有她在,太太也不好太过多事,便是再想往我们院子里添人,我也有借口好推了。” 平儿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这二太太也忒过了,奶奶到底是她亲侄女,怎么就能这样下狠心得算计?” 凤姐儿不由心中一酸,又思及白白被人当枪使了那么些年,只恨得牙痒痒,道:“罢了,如今我也看开了,想这个做什么,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平儿点点头,服侍凤姐儿吃了点点心,便听外面丫头说道:“奶奶,二奶奶来了。” 凤姐儿眉一蹙,道:“她整日介这样晃荡做什么?这样没眼力劲!”心头电转,已有了主意,道,“快请她进来。”一面说,一面慢慢起身,又使个眼色与平儿。 平儿会意,见帘子掀起,便忙忙迎上前去,笑道:“二奶奶来了。”而后便福了福身子。 尤二姐忙扶住,道:“使不得使不得。”平儿也不多言,笑道:“奶奶正说起二奶奶呢,可巧就来了。” 尤二姐忙上前去,请了凤姐儿的安。凤姐儿便满面娇嗔,道:“也不搀着你二奶奶,往日怎么不见你这样不懂事的,倒丢了我的脸了。”又笑对尤二姐道,“都是一家子人了,这样多礼做什么?” 平儿委屈地一声不敢言语,却只把尤二姐愧地满面通红,道:“姐姐,我哪里值得这样的呢?平姑娘对我客气着呢,姐姐错怪她了。” 凤姐儿挑挑眉,却只笑道:“莫管她,她一个毛丫头,因我信任,得了权益,近来越发上来了,正要治治她呢!”说罢便忙让尤二姐上炕坐着,又催平儿去上茶来。 尤二姐半推半就上了炕挨了凤姐儿坐着,看着平儿被凤姐儿支使得团团转,一时要上茶,一时要端点心,不由心中满怀愧疚。若不是她,怎么会还得平儿被苛责呢?唉,都是她的不是!——唔,尤二奶奶,您想太多了。 一时凤姐儿又和颜悦色地对尤二姐嘘寒问暖,问东问西,道:“丫头婆子们倘或有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我来制她们。”又道:“可少什么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和我说,我叫人送去。”云云。其之体贴入微,情真意切,叫人动容。 尤二姐一面细细答着,一面心头愈发感动。只是思及自己的身子,心中却又愧疚难当——自己这样不干不净地进来,她们不单不嫌弃我,还谴责自己的人,只叫我舒服,这样的好人,这样的恩德,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这样想着,心里越发难过,一时说了回话,因见凤姐面有疲态,便告辞出去。凤姐儿本要亲自送出去,尤二姐哪里会肯,忙劝住了。凤姐儿便叫平儿好生送回去,不可怠慢了。平儿答应了,笑着将尤二姐送回院子里去。 尤二姐只觉于她有愧,便拉着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又叫丫头上茶上点心。平儿一一笑着应了,只说不妨事,侧过身却是暗带愁绪。尤二姐心中明白,只好叹息。 一时平儿因说“奶奶屋里无人伺候不可”,便告辞回去了。尤二姐远远看着她去了,方才叹息着回去。 又说平儿到了屋外,便见小红丰儿等人正看着婆子将换下的炕袱,枕袱等都送出去。平儿便道:“这不是前儿才换的么,怎么这会子又换了?” 小红抿嘴一笑,道:“我也这么说,可奶奶说脏了,看着就不舒坦,索性连东西都不要了,都赏了她们了。” 平儿摇头一叹,掀了帘子进去,只见凤姐儿吃着茶,淡淡道:“可怎么说?” 平儿笑道:“自是对奶奶感恩戴德。” 凤姐儿淡淡笑道:“这也罢了,总算没白费我一番功夫。” 此后凤姐儿更是对尤二姐上心,虽不是每日见的,但是每日好吃好喝的不断。丫头婆子们伺候地也无不尽心。为恐凤姐说她们伺候地不尽心,都劝说尤二姐定要将那些补品点心吃尽方好。尤二姐一面感激凤姐厚谊,一面又心软如绵不忍丫头婆子们受责,便也都吃了。 尤氏也来看过她一二回,可见她面如满月,身段丰腴,又听丫头婆子等说,便知凤姐不单没有丝毫虐待,反对这尤二姐厚待有佳。不由也放了些心,毕竟是自己的妹妹,总不好太过绝情。只是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尤氏便心中膈应得很——你要一个女人对与自己丈夫儿子不清不楚不三不四的女人和颜悦色,真的很难!因此,尤氏便也不常过来了。 尤二姐见亲姐如此,反不如凤姐儿对自己,不由心下暗暗伤心,只不敢叫人知道。 那里凤姐犹怕她寂寞了,还叫她常往园子里逛逛去。 那大观园实乃人间精华锦绣之及至了,但凡人见了,无有不流连忘返的。尤二姐正值花样妙龄,如何会不爱?每日里闲了,除了往凤姐房里去请安,便是往园子里逛去。 只是园中如今已被探春分派了诸个婆子看管,某一日,尤二姐见了那花儿开得好,便掐了一支来玩耍。偏被那看管的婆子看见了,顿时心疼地无以复加。虽没当面说什么,可待她们转过了身,便啐道:“呸,什么东西,这园子里的规矩,花草不许乱采,连琏二奶奶并各位姑娘们都守的呢,她一个未正名的二房姨娘,也来这里伸爪子乱动,要脸不要?” 尤二姐未曾走远,羞得满面通红,也不好去问那婆子。伺候的丫头们也只做没听见。回了屋子,便问伺候的丫头。那丫头笑道:“我当是什么,不过几支花儿,二奶奶不必放在心上。” 尤二姐此时听了这“二奶奶”的称呼,只觉刺耳,便蹙眉道:“我既已进来,便该也同大家一样守规矩才是,怎能徇私?” 那丫头笑道:“二奶奶真是奇了,因奶奶疼惜二奶奶,说二奶奶刚来,总不拿这府里的规矩管束,这一日日,得了多少便宜,便是奶奶也没有这样的方便。我们羡慕都来不及,怎么奶奶反倒主动问起这些事来?难怪大奶奶总说,到底二奶奶是大家出身,知书识礼,不是那些小家子可比的。” 尤二姐听了这“知书识礼”的话,不觉如坐针毡,红晕满面,勉强笑道:“正因奶奶疼惜我,我更不该与别人不同才是。” 那丫头笑笑,便将园子中的一些规矩一一说了。又将姑娘们的各自关系、人品皆说了清楚。 尤二姐听了后,又思及近日自己的所作所为所行,再摸摸略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有如雷劈一般。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这样诗书传家的大家子,二奶奶这样善心,却叫我生生作践了! 呜呜呜,尤二姐悲从中来,羞愤交加,生生在屋里哭了一夜。 次日起来,便觉头重鼻塞,目眩神热,十分难熬。丫头们皆慌了,禀告了凤姐儿,请医看视。 凤姐儿亲自来看,将丫头婆子们骂了一通,说她们不尽心伺候,狠责了一番,尤二姐哪里劝得住。 那些伺候尤二姐的丫头婆子们都是凤姐从各处油水足的地方调来的人精,在这里伺候尤二姐,每日听她自怨自叹已是十分不喜了,更何况还没有什么进项——尤二姐无甚家底,哪里能时常赏赐她们——心中早已不满。此时又因尤二姐而得了凤姐的惩罚,心中如何能不恼的?只是凤姐儿精明厉害,谁也不敢冲她去,便只好把这怨怼皆倾泻在尤二姐身上。每日虽则伺候着,但做事阳奉阴违、推三阻四,说话绵里藏针、冷嘲热讽。 尤二姐虽则娇柔,但也不是糊涂的,自是明白丫头婆子们的不满。只是一来她于凤姐有愧,哪里会把这些事告诉她去?二来是觉得自己连累了这些婆子丫头们,很是过意不去,便能忍都忍了。 那边凤姐儿听说了,却只做不知。 此后这尤二姐便闭门不出,每日听风落泪、对叶啼哭,好不伤感。 园中的众人听了,个个诧异,都道:“琏二奶奶对她无微不至,她在这府里也算得上是独一份的体面了,却是为何伤心?” 又几个促狭的便道:“莫不是哀怨如今琏二爷不进她屋子么?这国孝家孝里的,便是浪起来,想男人了,也该忍一忍才是。弄得别人都知道了,也不臊的?” 众人听了皆偷偷嘲笑,有嘴上不严的,又将尤二姐在东府时的传闻也重新提了起来,道:“琏二奶奶这样厉害,怎么这回竟错了眼了?替琏二爷寻了这么个二房来,日后出了孝,这二房这样厉害的勾人功夫,不得把琏二爷给迷得晕头转向,把琏二奶奶也要给压下了?” 一来二去,便传的许多人都知道了。凤姐儿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到底于自己这一房声明有损,忙喝止了众人,只是哪里止的住。那边尤氏听说,又羞又气又恨,羞得是众人说的是自己的妹妹,连累自己脸上无光;气得是众人口舌无忌,将这等事情胡乱传说,丢了贾家的颜面;恨得却是尤二姐不肯安份,好容易得了个安生的所在,还不甘寂寞,生出事端来。 那里凤姐虽压制了些,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到底传到了贾母的耳朵里。贾母大怒,叫了贾琏凤姐并尤氏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出了这样的话来?” 凤姐儿苦笑道:“这我着实不知道。我对尤二妹妹爱惜还来不及,实不知道她有什么心病……” 说着淌眼抹泪起来。 贾母又问尤氏:“我看在凤丫头和你的面上,才允了她在这会子进来先住着。可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你到底是如何教导你妹妹的?” 尤氏惴惴道:“我妹妹乖巧柔顺,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想是那些下人们嘴里不干不净,乱嚼出来的话,老太太别信她们。” 贾母啐道:“糊涂种子,这会子了你还瞒着!你当我不知道么,不过看珍儿他老子的面上,不说明白罢了!若豁出来,大家说开了,臊也能把人臊死!我这里还有那么些没出阁的姑娘们呢,她们的耳朵清净,可经不得你们的烂事儿!你们要做这些肮脏事儿,自己关起门来,闹得怎么样,也别传到这边来。这些有的没的,乱传起来,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即便你与她们无情义无干系,可四丫头是你男人的正经嫡亲妹子,你让她怎么想?若让外人知道了,脸面还要不要,谁还敢来提亲?……” 说了一通,又听尤氏说“我劝了几次,可都不听,我也没法子……”便又骂道,“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你既劝不了他,为何不来和我说?你们没有公婆长辈,自然没了辖制,我白长了这辈分,自然还能劝他两句,他也不好不听的。偏你还只做贤良,一味当那锯嘴儿的葫芦。若真贤良也就罢了,便是个糊涂透顶的。再劝不了他,这妹妹总是你自己的,你又是长姐,老子没了,你要管教劝说,她做妹子的竟也不听么?这么大人了,生的倒是好样貌,却是这样的德行品性,便是再好的模样也废了!” 尤氏一行听,一行哭,不敢言语一声。众人看贾母震怒,也都不敢说话,皆都跪下了。 贾珍听见风声,早托言有事一溜烟跑了。贾母也懒得去传他,毕竟贾珍是贾氏宗族的族长,自己不好太过申斥,丢了他的脸面。 骂了一通,贾母总算暂压了怒火。最后一言定案:尤二姐不得再在府里住着了。着人即日送出府去。众人不敢驳斥,忙答应着。 那尤二姐听得人来传贾母的话,不敢说什么,便哭哭啼啼要来与贾母凤姐等人磕头。婆子们哪里容得她,忙扶了她出去了。服侍的婆子皆是贾母的人,去处如何谁也不敢问。 凤姐儿正巴不得,如何会问。尤氏也对这个妹妹恨得直咬牙,见她去了,正松一口气,自然也不会问。其余人等,事不关己,也是不开口。 而此后,这花为肌肤雪为肚肠的尤二姐,便在宁荣二府中不见踪影。直到年后,凤姐儿听到了庄子上传来的消息,尤二姐怀孕时忧郁过度,心结难解,体力不济,还没足月时就落了胎,后来自己也没熬过去。凤姐听说后,倒是叹息了一回,倒派了人与她上了柱香,此是后话了。 一时总算了了事,王夫人便道都是凤姐丫头识人不清,才惹了这些事来,云云。凤姐儿咬咬牙,便上来告罪。贾琏听了,几欲喷火——要不是他这位“好心”的婶娘,凤姐儿病急乱投医,至于有这摊烂事么? 好在贾母最疼凤姐,且明白其中的缘故,不曾苛责,反倒劝慰道:“罢了,都是尤家二丫头不争气闹的。你是好意,反惹了一身的委屈。” 王夫人便道:“那琏儿的房里人也该再放一个才是,我……” 话还未说完,就听贾母道:“什么房里人房外人,这都是凤丫头贤良惹出来的祸!好好的夫妻两个过日子,放那么多人做什么,不嫌闹的慌?”又转头问贾琏,“琏儿,凤丫头和平儿这两个,你竟还不足么?” 贾琏一慌,忙道:“老太太说的是,凤儿和平儿就很好,很好。” 贾母便道:“这样才是正理,你也不小了,如今又有了葵哥儿,日后更该好好过日子了,别学你老子,这什么房里房外的人,也都给我省了吧!免得闹得不安分不说,还累坏了身子。” 贾琏见贾母震怒,哪里还敢说什么,忙答应了。凤姐儿喜得什么似的,想不到意外竟给了她这个惊喜,只是脸上不好带出,只低头咬着唇,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那里王夫人见此,大失所望。 一番忙乱,贾母完胜,凤姐得渔人之利。而王夫人,在无声中完败地彻底。至于贾琏,贾母生生剥夺了自己日后名正言顺享受“多人之福”的权利,很无奈,却也不敢辩驳。 第八十一回 尤二姐的离去,仿佛是一阵风在大观园若有似无地吹过,而后便没有了痕迹。 即便是多情如宝玉,也在听到尤二姐的死讯,哭过一场之后,便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将那失落伤心抛之脑后,重新投入与众多胭香脂粉中去了。 而因规矩所限,今年这一个年,便过得极为安静。只有一事,于众人来说无甚干系,但于珍珠来说,便是头一件大事。 贾府人口多,上上下下算起来,约莫有二三百口,而占大部分的就是奴仆。这些中多数都是家生子。这些人数量多,散布广,于贾府各处无处不在。其之关系盘根错节,也是府中一道不可忽视的势力。而贾府的主子们除了使唤他们,还要管他们的生老病死,婚育嫁娶。 家生子们生的孩子中伶俐的男孩选上来做小厮,女孩儿做丫头,送入内宅当差。小厮们满二十五,主子们便要为他们的婚事做主,将年龄相近的丫头们与他们为妻。而各处从小选上来的丫头便是分配的对象。一个小厮一个丫头,随了主子们高兴。就是鲜花和牛粪配,仙女和麻子合,也不许反对,只随主子们高兴。而原来在主子们身边有脸面得心意的,运气好些,自然也能得些称心的人。不过这样的例子很少而已。而后这些人继续繁衍生息,生的女孩儿继续做丫头,生的男孩儿继续做小厮,一代传一代。用点恶毒的话来说,只要你主子家不灭不死不败,就得世世代代为奴为婢,永世不得超生。 而后好的丫头熬到了媳妇,再熬成了婆子——真是符合宝玉的“女儿、珍珠与鱼眼珠论”——放现在就一篇上好的人文论文啊! 言归正传,这不是说这个时候。 想到这个时候,珍珠心中急不可奈。成功在即,却发现终点处有两个。一个通往天堂,一个通往地狱。一不小心就会走岔了路。 要是与家生子配成婚,那就是踏上了后代子女生生世世为奴为婢的路。那样子的话,还不如直接去死! 但如今怎么应对才好。今年她虽然没到岁数不用配出去,但是日子一天天在过,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TMD的,她都忍不住要爆粗口了,怪不得那些丫头们这么想做姨娘呢!从前是她想太偏了,只想到做姨娘的苦,却忘记了世世代代为奴为婢,被人压迫的苦! 珍珠想到这些事,心不由揪地越发紧了。怪不得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原来竟还有这一出! 凤姐儿虽说在贾母面前很得面子,但是如今已是不管事的了。家事还是在王夫人手里。若是王夫人不允,便完了。另外三个管家的人,李纨是菩萨,虽是善心人,但等闲不开口的。她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她作为寡嫂,更不好说话。二姑娘迎春更不必说了,如今管家做事,行事是大方了许多,但那懦性子一下子如何能改得了?珍珠的事于她来说无异是“闲事”,她焉能管的?探春是个精明的,可是却是精明得过头了。她如何会干不干己事的事情?不说她平日与这三人并无深交情,便是求到了她们面前,最后还是要由王夫人做主。 但还有老太太…… 珍珠眼前一亮,还是得把希望寄托在老太太身上。 但是该如何说才好? 贾母不管事已经多年了,虽然许多大事王夫人还得回贾母,但不过是面子上的话罢了。贾母是明白人,不会太驳了王夫人这当家作主的话。故这些年来,内外才安稳。这对婆媳,才贤名在外。 该怎么办才好?若是王夫人不想放出去,即便贾母有意思了,但是要是推出了什么“规矩”的话,一切就完了。 珍珠想了又想,终究只觉不得其法。 如此便日夜不得安寝。焦虑之下,不免忧思过重,以至神形憔悴。虽未曾至大病一场,一冬下来,却是生生清减了不少。 待到冬去春来,薄薄的春衣换上,方觉去年的旧衣都松大了。 这日天暖风和,珍珠便换上一件簇新的葱绿镶如意边的比甲,系一条月白细绫裙,腰上系着水绿色的汗巾子,越显得肩若刀削,腰如约束。众人都赞个不住,连宝玉也看住了。 众人一行看,一行赞,笑道:“都说冬日要贴三层膘,怎么姐姐反倒苗条了好些?也指点我们些诀窍才好。” 珍珠心下苦笑,道:“哪里有什么诀窍,想着大概是前些时日身上不爽快,不爱吃东西,人就清减了许多了。” 众人听说如此便不理论。 一时却见两个丫头来请宝玉道:“姑娘们在那里等二爷看诗呢!” 宝玉听说,便忙忙去了。珍珠等便各自收拾,而后方往那边去。 到了那边,却听众人正看罢诗,可巧那里掉下个风筝。 丫头们拿了来看,却是一个精致的大蝴蝶风筝。众人都笑道:“这是哪里来的风筝,倒好看的紧。”宝玉接过看了看,笑道:“我认得,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的,拿去叫小丫头送去给她吧!”一面说,一面却拿着看个不住。 湘云笑道:“二哥哥怎么知道是她的,这风筝又没写名字,也不会说话,怎么知道就是她的了?” 宝玉道:“我前儿去给大爷请安时,刚巧见她们送去给嫣红姑娘的。” 湘云道:“二哥哥好细心,好记性!”众人都笑了,宝玉面上便有些讪讪的。 珍珠那里悄悄翻翻白眼,这个宝玉啊,该说他什么好呢,这大伯的屋里人一个风筝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偏偏就记不住正经课本里的一句话。唉,贾政和王夫人其实也挺可怜的,摊上这么个儿子。 而又说到这个嫣红,今年不过十**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做了那个须发皆白,好色无度的贾赦的房里人,这辈子已是毁了大半了。想到这里珍珠不免叹息此女命薄。鸳鸯当日虽逃过一劫,却又轮到另一个女子受苦。 只是叹息之余又不免感怀身世。必竟自己如今前途未卜,未来不知如何。 正在怔忡间,却忽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珍珠唬了一跳,禁不住“呀”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黛玉,忙笑道:“姑娘好。”只见黛玉笑道:“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我过来都没听见。” 珍珠道:“并没想什么。”话虽如此说,只是脸上的神情如何掩得住?何况聪明绝顶如黛玉?只是黛玉也不说破。 珍珠勉强收拾心情,笑道:“她们这样热闹,姑娘怎么不去放?” 原来方才见了那风筝,大家一时高兴,便也都各自命丫头去拿了风筝来放。一时之间院中的空地上彩鸢满天,好不热闹。 黛玉便笑着指那风筝道:“也不知这风筝和我有仇还是有怨,怎么也放不上去,我一恼,就给撂下了。” 珍珠笑道:“这可找对人了,我最会放风筝了,小时候我哥哥常带我在老家的地里放风筝,放得可好了。”说着果然去看,众人不懂这个,都看住了,只见她也不知道这里那里弄弄,又教人如何举高,如何放线,那纸东西就着风势三两下飞上天去了。 众人喜得欢呼,珍珠将线头用帕子包了,递与黛玉,黛玉喜得忙接过来,笑道:“这东西亏了你才有了用武之地了。” 众人都道:“还真不知道她也有这一手功夫呢!” 珍珠抿嘴笑道:“日后我穷尽了,做这个卖,也能养活自己呢!”众人听了,都笑个不住。 这里黛玉见风力紧了,便将线仍旧递与珍珠道:“姐姐替我放了吧,我难得见了它上去,若这就放了,实在有些舍不得。可不放又晦气。” 珍珠笑着答应了,果然过去将钁子一送,只听豁剌剌一阵想,登时线尽了,风筝便随风去了。众人见了,也都将线放尽了,随了风筝自去了。 一时众人的都放尽了,犹还津津乐此不疲。 珍珠那里却犹痴痴地看着那空中一点,叹道:“也不知这东西能到哪里去?” 黛玉道:“看这风向,是往南边去了吧。” 珍珠一愣,转头见黛玉似有所思,略有伤感,不由心中一动。林姑娘的家就在南边呢,她也想回家了吧!心中不由升起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慨来,一面想一面又觉得有趣,心中不由暗道:好姑娘,咱们一定都能回家的。 正想着却听那边走来两个丫头道:“老太太请二爷和姑娘们呢!” 宝玉便问何事。 那丫头说道:“老爷回来了,这会子在老太太那里呢!” 宝玉听说贾政回家,不由又怕又喜。喜的是老父亲安全归来,父子天伦得聚。怕的自然是父亲查问功课,定要责罚于他。他这一年的功夫书基本没翻过。不说知新,就是温故也未曾有的。 如此慢待功课,贾政一查便知道了,到时哪里能不骂的,想到这些难免脚步踟躇。 众姐妹都抿着嘴笑。珍珠摇头叹息,看你怎么过关! 宝钗看见,趁无人时走近了道:“我闲了这几天,趁无事时倒帮你写了好些字,书虽替不得,字还能帮你的。一会儿你悄悄打发麝月到我那里去取,只别叫人瞧见才是。” 当下喜得宝玉眉开眼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多谢!多谢!”情不自禁之下就去握宝钗的手。 宝钗一惊,只羞得粉腮通红,越显得艳如牡丹,媚似桃李,嗔道:“宝兄弟,你怎么还是这么着?” 那里宝玉却只觉手中软香柔腻,滑不溜手,又兼面前的人儿满面娇态,风情无限,不由身子都软了半边,呆呆说不出话来。 宝钗看他这般模样,心中又羞又喜,轻啐了一口忙去了。 湘云远远看见,笑道:“二哥哥,老爷等你呢,再不走,天都黑了。” 众姐妹都忍不住笑了,宝钗面上更红,疾走几步,湘云犹还未罢,笑道:“宝姐姐,慢些,这做好姐姐的,怎么也不等等我们呢?就把我们给撂下了。” 宝钗一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宝玉也又羞又笑,道:“云妹妹,你……” 湘云笑道:“我怎么了?” 迎春忙忍了笑道:“罢了,老爷还等着呢!” 宝玉忙一惊,不敢再玩笑,往里面去。众人也不敢再说笑。 至贾母内堂,见了贾政,众人与贾政请安,叙些温寒。贾政远道回来,一身疲惫,倒未曾问及宝玉功课,宝玉松了一口气。 等吃了饭,众人都散了,宝玉便回房来,急急忙忙地写字。只是临时抱佛脚,哪里有用?众丫头又一个个东插一脚,西顺一手,一言一语都是岔言,宝玉又是个难用功的,一下午也不曾写几个字,珍珠看得直叹气,也随他去了。 正乱着,却见外面丫头道:“彩云姐姐来了。” 众人忙站起来,宝玉也放下笔起身迎出去,果见彩云进来了,道:“二爷好。” 宝玉忙笑着让座,又叫上茶来,道:“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么?”彩云忙叫不必忙了,又道:“太太说,知道二爷肯定在这里忙,只是这临阵磨枪,也赶不出多少的,还请二爷略放宽心些。若是能赶出些字也就罢了,便不能,也无碍的。还有老太太呢!若是为了几篇字,累出了病来,可是得不偿失了。” 宝玉忙恭恭敬敬地站着听了,心中也算将焦急之情暂去了几分。彩云又将薛姨太太送来的两样红菱鸡头的鲜果交付清楚了,便去了,众人苦留不住,也罢了。 这里宝玉见了那两样鲜果,便道:“珍珠姐姐,替我送一些给林妹妹去吧!” 珍珠正不耐烦,听如此说,便忙答应着,果然装了些送往潇湘馆去。 这里宝玉见珍珠去了,便唤了麝月道:“你也送一些到宝姐姐那里去。” 麝月笑道:“二爷糊涂了,这既是薛姨太太那里送来的,宝姑娘那里怎么会没有的?” 宝玉笑道:“你不必管,只送去就是了。” 麝月无法,只得去了。不多久,回了来,笑道:“我倒是奇怪呢,再想不到宝姑娘竟叫我带这个来!真真宝姑娘贤良人,帮了二爷好大的忙!” 宝玉抚着那一卷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字,笑道:“可不是么,这燃眉之急总算是解了些了。” 又有些疑惑道,“宝姐姐都替我写了,怎么林妹妹没有呢?” 又说那里珍珠到了潇湘馆,将那鲜果的话说清楚了。黛玉淡淡叫人接了,便叫了珍珠坐下说话,说起宝玉正加急赶工,不由笑道:“叫他平日偷懒!也该急一急他的!” 珍珠笑道:“几位姑娘那里自然有帮着写一些的,姑娘竟没帮着写一两个字的?” 黛玉诧异道:“我为何要替他写的?你也竟糊涂了?难不成要我写了字糊弄舅舅去?便是过了关,又不是他下的功夫,有什么用?况且,这不是帮他,而是害他呢!读书也是可以替的?日后为官做宰,也要人家替他去么?怎么这么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珍珠笑道:“还是姑娘明白呢!” 说笑间,紫鹃端上茶来,笑道:“你这一冬下来怎么这般清减了?前儿在园子里看见你的背影,一下子还没敢认呢!还真别说,瘦了些,倒越发出挑了。我听说那园子里好些个婶子们都打听你呢!” 珍珠奇道:“打听我什么?” 紫鹃笑道:“糊涂东西,她们能打听你什么,自然是替家里的儿子,孙子,外甥,侄儿们打听了。” 珍珠被说中了心头之病,当下又羞又急又气,恨道:“贫嘴烂舌的坏蹄子!尽会磨牙,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紫鹃连忙告饶,珍珠又哪里肯放过,两人闹成一团。一时劝住了,紫鹃见珍珠眼圈儿都红了,又想到平日她的所行所为,便知道自己莽撞了,忙道:“好姐姐,你别恼,都是我不好,口没遮拦,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珍珠也知道她不是真心,哪里会真恼,只是口上也不饶她,道:“你也别说我,你竟逃得过么?我是外头来的,你可是这里的,若说起来,你比我还没个出头之日呢!迟早要落在那起子黑心烂肝的人手里。到时看你还贫嘴不?” 紫鹃听了面上一白,却听黛玉道:“紫鹃不怕,她的事儿由不得别人,是由我做主了,自然差不了她的去。外祖母也答应了。” 紫鹃复又欢喜起来,笑着到黛玉跟前,主仆两个笑成一团。珍珠看得眼泪零落,啐道:“就会拿人家的苦处来刺人眼睛……” 黛玉与紫鹃笑看一眼,一人一边来拉了珍珠的手,笑道:“好姐姐,快别伤心了。” 珍珠被闹地也没了脾气,只好随她们闹去。 黛玉道:“姐姐的心事我知道,我也最佩服姐姐。你这事其实也简单,姐姐只管去求老太太就是了。” 珍珠叹道:“姑娘说的谈何容易?老太太虽体恤怜下,可是已是久不管事的了,府里的事都是太太管着。从前琏二奶奶管事时还好说,平儿和我好,怎么着也能帮我这个忙。只是如今是三姑娘她们管呢,太太的主意也难测的很……” 黛玉笑道:“姐姐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你说老太太体恤怜下,那太太就不体恤怜下了么?这满府上下,谁不知道太太最慈善不过了,有什么不是,不过求一求太太就是了。这样一件小事,太太怎么会不应?” 珍珠惊愕地看着黛玉,这话谁说都成,从黛玉口中说出,未免太奇怪了些。 不过…… 咦?!呀! 珍珠只觉得眼前一亮,这“满府上下”,“谁不知道”? 黛玉一笑,知道珍珠已是心领神会,只笑道:“你回去多谢二哥哥了,只说‘多亏他惦记着,只是日后不必送来了,自己留着吧!我这里都是有的。’” 珍珠含笑答应着,恭恭敬敬福了个全礼,方才去了。 回至怡红院,将话说了,宝玉见她未曾带来什么“果实”,不免失望,但也无暇他顾,仍旧写他的字去了。 珍珠急急忙忙回了屋,关了门,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半个时辰后,门房的张妈妈,帮着怡红院的珍珠姑娘传了一包送与家中母亲的衣裳回去,得了足足一吊钱的赏,喜了半日,羡煞了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男主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在考虑。很多读者说男主出场太晚了。可是珍珠还在贾府,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写男主的文,而且对于男主的形象背景还没定位,所以干脆就没写了。 因为珍珠的家境,该适合配什么样的人家才好呢?读书的,有房有地的,嗯,暂定是小康小富之家。但我对小富之家的概念有点模糊。这样的人家,又该是有多少房,有多少地,有多少丫鬟仆役才好呢?少了怕委屈了珍珠,多了又怕人家看不起珍珠。唉,比嫁女儿还难呢? PS:暂定下章珍珠出府的事老大们同意了,或可以出府回家了。 第八十二回 既得了主意,珍珠便日夜思量起来,只是这个“度”要怎么把握才好?如何选这个时机,要贾母高兴,且要众目睽睽之下,即便王夫人想驳也驳不了的。这样的机会看似很多,但也许贾母并不是如表面的高兴,又也许王夫人心里正不痛快。她们随口的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一生…… 其中万一有个不顺,自己的意图便暴露了,一个不好,便遭了她们的眼。这后半辈子的日子,指不定就撂这里了。 如此翻来覆去的思量,连觉也不曾睡好,越发瘦了一圈了。众人都有些疑惑,道:“这是怎么了,若是病了,便回家去休养一阵也使得的。”珍珠只苦笑不语。 只后两日,阖府听得了一个喜讯,真是从天而降一般。 原来贾政在外任职数年,因勤于政事,多有建树,上司对他也颇有褒奖。如今返京述职,圣上阅其政绩之后,甚是欣慰,论功行赏,官升一级。因又思及贾政乃是荣国府之后,元妃之父,贵族仕勋之后鲜有如此者,越发欢喜,道:“果然家学渊源,父女一门皆为朕尽忠。”也不知道是何缘故,高兴之下,连宫中元妃都得了赏赐。 元妃如今岁数已大,姿色已大不如前,何况身处那从不缺美人的后宫之中。今上又最是爱惜颜色的,元妃便不大入圣眼了。且后宫之中,争宠攀比如同家常便饭,栽赃陷害更是信手拈来。元妃日日于此中经营,既要防人,也要害人,已有些心力交瘁之势。 如此圣宠日见消薄之下,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天上竟掉了块馅饼下来,元春再想不到这老父亲竟然“老当益壮”,一生碌碌无为也就算了,暮年之时还能得圣上青眼,惠及她这个女儿。 故当元妃在凤藻宫接到赏赐的时候,险些流下一桶心酸泪…… 此后接连数夜,圣上皆宿在凤藻宫中,凤藻宫元妃风头又盛,一时无两。 朝中各家虽都有些疑惑,但却也不妨碍他们向元妃及贾家示好。朝内外风气也因此一改。 宫中元妃尚且如此,何况那贾府之中?只喜得众人险些手舞足蹈,一扫元妃失宠这段时日以来的颓唐之势。那些张扬跋扈的更加张扬跋扈,仗势欺人的继续仗势欺人,自不必说。 贾赦邢夫人倒也罢了,这光荣没沾到多少,倒是心里积了一缸的醋。不过谁叫他们没个好女儿,自也没话说。 贾母和王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便立意要热闹一番。只是这前后一个月,府中竟没个正经主子过生日的,不然也可借此热闹一番。虽有一个两个寿日,却都是小辈。若要与他们大摆宴席,也不像话,只得罢了。 想了一两日,因见园中的草木繁盛,各处的花皆开得极好,便得了主意,以赏花为名,请各家亲眷朋友来赏花玩耍。各家听了信儿,见如今贾家势盛,哪里能不来的?便都积极前来凑趣。贾母越发高兴,带了众姐妹一处,一为避讳外人,二为一处热闹。阖家上下,说不出的富贵风流气象。 因来的人多,足足三日,席方尽了,众人也有夸的,也有赞的,也有暗地恼恨的,也有心生嫉妒的。只贾家众人骄傲非常,自满依旧。 珍珠在旁看着,却是双眼放光! 管他们怎么想,这可不是最好的机会么?便细细筹谋起来,先至凤姐儿处与平儿通气。平儿和她最好,她既有主意,如何会不帮忙的。而凤姐如今心满意足,当日也有珍珠送来的药的功劳。她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当初得了珍珠的帮助,才有今日的葵哥了。珍珠这样的小忙,如何会不帮?便答应了,听了珍珠的话,笑道:“我平日就说她是个好的,果然不错。”平儿含笑点头,心下却暗暗欣羡不已。 而那园中忙乱收拾了几日,方才罢了,只是众人仍旧欢喜无限。 这日众人正在贾母房中说笑,贾母嫌无聊,便叫了王夫人、薛姨太太还有凤姐儿一起抹牌儿,众姐妹并一旁看着说笑取乐。正热闹,却见外面一个丫头进来,悄悄儿至李纨身边说了一句话。李纨便有些迟疑,见贾母连赢了数把,正高兴,便道:“你让她先回去,这会子老太太、太太都不得空呢!” 丫头听了,便答应着要去。可巧贾母就着鸳鸯的手吃茶转头看见,便问道:“什么事?” 李纨忙过来笑道:“扰了老太太的兴了,不是什么大事。外面来说,宝玉屋里珍珠的娘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呢!我看老太太正高兴,便叫她今儿先回去。等明儿再来。” 贾母便道:“珍珠伺候了我这么几年,最是个老实不过的。后来又伺候了宝玉这个孽障,我好歹也放了些心。这丫头确是个好的——我记得她本不是咱们这里的是不是?” 鸳鸯一旁笑道:“是呢,那年老太太还问起过她呢!怎么就忘了?” 贾母笑道:“我哪里记得这些,她们家是做什么的?年纪大了,越发记性坏了。” 薛姨太太笑道:“老太太是贵人多忘事。” 贾母笑道:“什么贵人不贵人的,不过是老忘背罢了。”众人都笑了。 鸳鸯用银签子叉了一点子金丝腌梅,奉与贾母吃了,方道:“她老子早死了,后来家里穷的过不下去了,偏又遇上趁火打劫的,老娘和哥哥都病着,一家子险些就都死绝了。没法子,珍珠就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她老娘和哥哥才有了活路。还好,遇见个不坏的人牙子,见她再孝顺不过的,就卖到了咱们这里。老太太当初还夸过她呢,怎么就忘了呢?” 贾母恍然大悟,道:“嗐,可不是么,我只恍惚记得丫头里有个是极好极孝顺的,只是记不清是哪个。” 薛姨太太笑道:“老太太调理的丫头,哪个不好,哪个不孝顺的?记混了也是有的。” 贾母笑笑,问道:“她娘来是有什么事么?” 李纨道:“这倒没说,只是说要来与老太太、太太请安。” 贾母便道:“正好我也乏了,这闹了这么几日,也想找个外面的说说话。叫她进来,我见见吧!” 李纨忙答应着,叫人去带了来。这里贾母便叫人收了牌桌,众人依次坐下。黛玉和湘云挨了贾母左右坐着,宝玉却在下面和宝钗等坐在一处。丫头们上了茶与点心来与大家吃。 不多时,却见两个丫头带了一个低着头的婆子进来了。 众人看时,见她不过四旬出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角略有斑白,挽着简单的发髻,簪着两支如意纹银钗。身上穿着虽俭朴,却胜在干净整洁,一丝不乱。又看其长相清秀和蔼,珍珠形容俏丽,多半便是随了母亲的。贾母一见,便非常欢喜。 孙氏大气不敢出,规规矩矩地跟着丫头进来,先与贾母磕了头,又与其余众人见礼。 一时贾母让婆子搬了张小杌子与她坐,她犹不敢,推了半晌,方挨着杌子斜身坐了。贾母心中又满意了三分,便一一问了些话,孙氏皆有礼地答了。众人见她言语清楚,条理明白,便知道这孙氏虽是出身贫寒,却也是有些见识的,不由也将那鄙薄小视之心去了几分。 贾母又笑问道:“我听说珍珠还有个哥哥,多大了,如今在做什么?” 孙氏赔笑道:“他比珍珠大两岁,自小读书不成,机缘巧合之下,便学了医。前两年便已经坐堂了。” 贾母便笑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这现成的大夫都有了,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怕了。”孙氏便不说话,只笑着。 贾母又问了几句,皆是里面没听过的。众人见她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又思及珍珠的好,那看的眼神也和善了许多。孙氏方定了神。 一时贾母问道所为何事,孙氏便跪下道:“老太太,老婆子这次来是想求个恩典。” 贾母忙叫丫头扶起来,孙氏如何肯依,只哭道:“老婆子如今是半截身子如土的人了。这辈子最欢喜的是生了一双儿女。而最后悔的当初卖了珍珠。我这个女儿自小就孝顺,当初我们家一家子穷得过不下去了,她为了我和她哥哥,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好在老天垂怜,到了这里,老太太和太太这样慈霭,从不打骂她一下,让她长到如今这么大,竟比那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只是如今她也大了,我却不大好了。这一二年间,病了几场,身子是大不如前了。老太太恕罪,说句放肆的话,民妇想求老太太一个恩典——我们想赎了珍珠出去。虽说不合规矩,我们也知道当初是卖的死契,却只求老太太、太太看在我们一片心的份上成全我们娘俩,准她赎身回家,让民妇能疼她一日是一日……” 不说下面孙氏哭得情真意切,上面贾母众人也看得哽咽落泪,软了心肠。正在这时,却听外面丫头道:“回老太太,珍珠姐姐来了。” 众人看去,却见珍珠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慢慢进来,见了孙氏似是有些惊讶的样子。而后便跪在了孙氏身边,抬首道:“老太太、太太……”众人看她双目微红,泪如走珠,兼之这段时间忧思过度,形销骨立,身上穿的柳黄掐牙比甲越发宽了,抽噎间肩瘦腰薄,好不可怜。 珍珠又略侧首看了孙氏一眼,张嘴欲唤,那声“娘!”却未曾出声,似狠狠心咬牙转过头去无声落泪,其之悲切比嚎啕大哭更觉让人伤心。孙氏也是不遑多让,众人都一阵恻然。 若是别的丫头,贾母早就允了,只是这珍珠……贾母便有些犹豫。珍珠模样好,性情佳,又懂事知礼,从来不与宝玉胡闹,她的意思是留了日后好给宝玉。不想着如今来这么一出,倒叫她难以决断了。 贾母这一沉吟,下面孙氏和珍珠母女便心中有如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众人一旁看着,有那事不关己不开口的,也有冷眼旁观无所谓的,便有同情她母女分离的,却是人微言轻不好多语的。故都噤声不言而已。便是宝玉,即便如今对珍珠淡淡的,听说她要赎身出去,却也是舍不得的——终究服侍了他多年,这感情还是有的——只此事贾母并王夫人都在,却是无他说话的份,只好忍住不言。 唯有黛玉一旁见了,拉着贾母的袖子哭道:“外祖母,您就应了吧!这世上最苦的,莫若‘子欲养而亲不在’,……”一面说一面拿了帕子哭个不住。 贾母看着外孙女儿哭得这样,便知道她是想起已去了的贾敏来,不由心动一动,也落下泪来,想到那早逝的女儿,贾母心头软得什么似的。 不过是放个丫头出去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丫头什么的,府里从来不缺的。去了这个,自然有好的补上来。而且听说近来这珍珠不太得宝玉的喜欢。 ——罢了罢了,只能说这珍珠是个没福气的,不能在宝玉身边长长久久地伺候。 想到这里,贾母便搂了黛玉,劝住了。湘云也思及自己父母双亡,暗哭了一场,只是她是客,即便有意与珍珠说话,也不好多嘴的,见贾母已有意动了,便拉了拉黛玉,黛玉明白,二人做互相劝慰的样子退至一旁。 那里贾母便叫丫头扶起珍珠母女俩来,道:“好孩子,快起来,你们母女情深,难不成还为这规矩阻了你们母女团聚不成?” 却见王夫人正要说话。凤姐儿忙笑道:“老太太,这从前没有这样的例啊!” 贾母嗔道:“糊涂东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念多少的经,拜多少的佛,都不如正经做好事来的实在。再说,咱们家难道要克扣着不让人家亲母女团聚,生生逼出人命才好?我看你是越发糊涂了。” 王夫人便不说话,只觉这话是意有所指,心中如针扎一般。 凤姐忙笑道:“正是正是,是我糊涂了。咱们家这样人家,老太太、太太又最是慈善怜下的。珍珠在咱们家这么些年了。若按年纪也该是打发出去配人的时候了。老太太说的话极是,不妨给她们一个恩典,也显得咱们家仁慈。” 贾母笑道:“很是很是。” 珍珠与孙氏听了这话,便知已是允了的,正是欢喜的时候。却听贾母话头又一转,问王夫人道:“如今是你管家的,你怎么看?” 不知王夫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为啥要奖赏贾政捏?原因有三:一,他脑筋秀逗了。二,政治需要。三,剧情需要。 为啥出府就这么难呢?因为出府后就没啥戏唱了。 不要扁我,这两天已经在赶了,手都累死了。现在存的稿子还有**千字的内容,还在改,会尽量早点发。 第八十三回 却听贾母话头又一转,问王夫人道:“如今是你管家的,你怎么看?” 众人都诧异,只拿眼看贾母,又看王夫人。 王夫人笑道:“珍珠原本就是老太太的丫头,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贾母似笑非笑道:“这话不对。虽说珍珠是我的丫头,但也是这府里的丫头。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今是你管家,不能因为我乱了你的规矩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头一跳。 如今贾政难得风光一回,元妃又重获圣宠。(里面的猫腻,以王夫人的脾性,自然想都不会去想。只当是她拜佛拜多了,佛祖显灵了。)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女儿,最风光的莫过于她了,前几日的赏花宴上,众家女眷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奉承着她,只差没让她乐得找不着北。那风头,便是连贾母也对她添了三分忌惮。她自然是暗自欢喜的,但多年为媳的经验却告诉她:不能掉以轻心。这么多年,她在老太太手底下是输多胜少。老太太稳坐山头多年,又岂会让她骑到头上去?正在警惕之时,这事儿就来了。 什么叫不能乱了你的规矩?你是荣国府的老太君,是我的婆婆。区区一个小丫头放不放的事儿,你老太太答应了,我做媳妇的反倒拿着规矩拘了,这叫什么事儿?我是嫌日子过得太安静了,要找顶“不孝婆母”的帽子戴戴吗? 我有那么傻吗? 王夫人赶忙站起,赔笑道:“老太太说的什么话,这府里都是老太太的子孙,丫头婆子们有个什么,老太太有什么不能做主的?媳妇自然是听老太太的。” 贾母含笑点点头,道:“既然这事儿你们太太都应了,就这么定了。” 孙氏和珍珠听了,忙跪下磕头谢恩,低着头将嘴上的笑容藏住,孙氏忙道:“谢老太太!谢太太!谢各位奶奶小姐!请老太太给我们一个价儿,我们也好回去筹钱去。” 贾母看她这般实诚,越发动了悲天悯人的心肠,道:“什么价不价的,你们的母女亲情便是无价之宝,珍珠对你的孝心也是无价的,哪里能用钱买的?这身价钱就免了吧!鸳鸯,拿五十两银子来,也算是珍珠服侍我一场了。” 孙氏和珍珠大惊失色,道:“这如何使得?” 鸳鸯早拿了一包银子出来,道:“这是老太太的心意,你就收着吧!你总不想你家里为了赎你,又倾家荡产吧!” 珍珠无奈,很想说他们家现在真没穷到那个地步啊! 但贾母的好意,不好不领,白花花的银子也是白拿白不拿,便忙跪下磕头。 王夫人抿抿唇,不言语。 薛姨太太笑道:“到底你们府里慈善,人放出去不说,连身价银子都免了,这在别人家里,想都不必想呢!” 凤姐笑道:“姨妈说的是,咱们老太太慈善怜下,太太吃斋念佛,也是菩萨似的。见了她们母女情深,哪里能不感动的?这身价银子于她们小户人家是大事,在咱们这里哪里在乎这几十两的事呢?况这珍珠在这里服侍了这么些年,先是伺候了老太太,后来又伺候了宝玉,从来都没有不是的。便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就是免了她的身价银子也是应该的。” 众人都赔笑道:“凤丫头虽贫嘴,说的却也极是,哪里有咱们老太太、太太这样的慈善人呢?” 于是上下都齐赞贾母王夫人的好,世人都爱听赞扬的话,不说贾母欢喜,便是王夫人也缓和了不少被忽略的不爽,神色也好多了。 贾母又道:“外面来的丫头们的身契是放在哪里的?” 王夫人想了想,道:“这些都是他们外面的统一收着的。上上下下那么些人,这些文书又都不少,只怕要好好找一阵呢!” 贾母看她一眼,道:“那就细找找,这些东西都是顶要紧的,也趁机会收拾收拾,别误了。”王夫人答应了。话到这里,孙氏便不好再说了。来与女儿赎身一番顺利,赎身银子也免了,反而还另赏了一笔,已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这卖身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珍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你也给句准话啊?! 好吧,说句实话,她们只恨不得立时找了卖身契来就走人才好。 可卖身契没到手,什么都是妄谈。 现在她们拖拖拉拉说暂时找不着卖身契,即便母女俩急得要死,也不能掐着人家脖子逼着去找。谁叫贾家人多事多权利大,一时半会找不到也很正常。你敢有啥意见? 珍珠只得暂时按捺下心中焦急与激动。况园中姐妹,多年情谊,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宝玉房中也要交接,一样样物事交托下来,纷杂烦乱,只怕还有得忙。不过既有了贾母当众的话,便是吃了定心丸一般了。 倒是王熙凤道:“珍珠妈倒不如先回去,珍珠在这里当差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即便这会子找到了,也该收拾收拾,交代好了这边的差事才是,哪里能说走就走了的?” 孙氏红了脸,道:“是我糊涂了。” 于是再三谢过贾母之后就告辞了。贾母便命人送出去。孙氏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珍珠忍了泪,远远看她去的远了,方才回来伺候。 那里花自芳见母亲进去多时,在外急得团团转,见孙氏出来,方松了半口气。只没看见珍珠,那半口气就又吊着了——只当未成事的。不想孙氏含笑朝他又点了点头,花自芳只觉心头如吃了人参果一般,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展开了,那半口气方又舒了出来,面上带出了十二分的笑意,眼中却是又热又酸,鼻头一酸落下泪来,口中却是笑道:“好!好!好!” 孙氏笑道:“傻孩子,既是好事,你哭什么?” 花自芳忙拭了泪,道:“我是高兴糊涂了。——只是妹妹怎么没一起回来?”孙氏道:“这府里的事儿乱的很,我也不大明白的,只是听说还要交接什么的。总也得过两日才好。咱们到时再来接就是了。”一面笑,一面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花自芳点点头,笑道:“娘还说我呢,快别哭了,若伤了眼睛,等妹妹回家,可饶不了我。” 孙氏方笑了,道:“快,咱们回家,再收拾收拾去,等珍珠回来,也让她住的舒舒服服的。” 花自芳便“哎”了一声,忙扶了孙氏上车,母子两个便一边说话,一边回去。 这里又到了午膳的时候了,众人吃罢饭,洗漱了,依旧说话消食。 却王夫人又道:“方才我叫人把外面买来的丫头的身契都收整出来了。我瞧着如今园子里这么些人,倒有不少是外面买的。既有珍珠这样的,我想着,只怕还有的。那些丫头们在园中当差,也难免有耽误了人家骨肉团圆的事。只是咱们家规矩在那里,就都拘住了。如此一来,那些人难免生出怨怼,于人于己都是不好的。之前老爷们也正说老太太今年正是八十整寿了,这一二年的功夫,国孝家孝一起出,倒减了各家多少热闹。我想着不如趁今年老太太的寿,咱们也大大庆贺一番,一来咱们大家热闹,与各家亲戚朋友联络起来,也省得淡了情分。另有一则,便是趁那会子一起放了些丫头出去,也替府里积福,少些怨气,府里自然就太平了。老太太看如何?”至于到时候放哪些丫头出去,就是她说了算了。那些碍眼的丫头们便可一次去尽了了事。 贾母目光一闪,笑道:“这是你们的孝心,我如何能不受的,只是怕人家嫌我老婆子太费事了。” 邢夫人笑道:“老太太说的这话岂不折杀我们了?给老太太过寿正是我们做晚辈该做的。哪里敢嫌的?若要嫌,也只会嫌到时简薄了,慢待了老太太。” 贾母满意地笑道:“凤丫头在你面前伺候地久了,你也学得口舌伶俐起来了。” 邢夫人知道这话得了贾母的心意,不由自得一笑,道:“这哪里是口舌的缘故,这是我们的一份孝心呢!” 王夫人嘴角微撇,冷冷一笑,似有不屑。 贾母正好看见,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既如此,便这么着吧!” 王夫人又道:“这珍珠出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身契虽好找,可她如今掌着宝玉房里多少事儿呢,若立时出去,宝玉屋里可怎么好?而且她一个人这时出去,倒显得特别扎眼些。” 探春忙笑道:“可不是么,若是此时出去了,知道的是老太太、太太善心放出去的,不知道的,只当她犯了什么事儿撵出去的,到时候倒嚼出什么不干不净的话来了。如此反倒不美。我想着,倒不如到了老太太寿日之时,和要放出去的丫头一起出去。一来二哥哥屋里的事也交代清楚了,这一个多月的功夫,新接手的丫头也能上手了。二来,也不显得兴师动众。毕竟丫头婆子们嘴碎,没事还嚼出些话头来呢!这一起出去,这一套的月利衣裳住处之类,还有新选的人手,也能一齐整顿派遣,省了多少事儿呢!” 王夫人含笑点点头,拉着探春的手坐下。 那里珍珠听了这话都僵住了,不是说过两日就好走人了吗?怎么又要推到一个多月之后了?这三姑娘,到底安得什么心?她与她虽说不曾十分交好,但也未曾结怨吧? 那里贾母笑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紫檀木雕花敞椅的扶手,道:“三丫头越发伶俐了,这阵子管家下来,倒是显出成效来了。” 探春赶忙站起,红了脸道:“当不得老太太这么夸,都是太太教得好。” 贾母道:“既如此,就这么定了吧!珍珠虽是我的丫头,可也不能特别的。”珍珠听了这话,心头慢慢凉了下来,却是低了头一言不发。 又听贾母道“只是这事儿么……”沉吟了一回,抬起头却见探春目光灼灼,上前半步,就要承担贾母的指派。不想贾母道:“就交给二丫头吧!” 探春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不敢置信,在看到同样不敢置信,带些忐忑的迎春上前后,忙低下头,掩下了脸上的表情,也当没看到众人似诧异似嘲笑的眼光,只是手中的帕子攥地死紧。 迎春再想不到这差事会落到她的头上,略有些局促地上前来,唤了声“老太太。”便不言语了。 贾母叹道:“瞧瞧你,比三丫头还大两岁呢,怎么反倒不如她了呢?如今在我身边我还能护着你,日后离了我这里,谁还帮得了你?这事儿正好给你历练历练。你二婶子身子不好,珠儿媳妇和三丫头管的事儿多,也烦杂,你也该帮帮她们才是。我听说你屋里的婆子丫头都不大省事,你也该拿出小姐的款来,不能让她们骑到你头上放肆!如今这事儿也好,正好你拿来练手。若是有不好的婆子丫头,尽管做主就是。若有不知道的,只管问你凤姐姐,她经过的事儿多了,如今虽不管事,却也能教你的。再不然还有你太太,再不然就来找我。可明白了?” 此话一出,不说迎春受宠若惊,邢夫人喜出望外,王夫人面僵气厥,其余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贾母就突然当着众人的面,越过李纨和探春,甚至越过王夫人赋予迎春这个“二木头”这么大的权利。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是说,除了有自动要求出去的人外,其余的丫头婆子,只要她高兴,寻了错,就可以撵了出去。若有不服的,请直接找贾母上诉。至于上诉有没有效,请看贾母的心情。 众人看看迎春,又看看探春,再看看王夫人和邢夫人落差极为明显的脸色,当下明了了。 这明着是教迎春处置,实际上是给了邢夫人插手内院人事升降的权利呢!毕竟迎春懦弱是出了名的,而如今事到临头,这邢夫人又是嫡母,帮着女儿一把,教导女儿管事,也是名正言顺的。 贾母这是借机弹压势头正盛的王夫人呢! 也难怪王夫人会气得脸都白了,便是探春也不大好看。 倒是李纨还好,一来她于迎春探春都是一样的,王夫人虽然是她正经婆婆,可贾母待她更好些。她心中自然希望贾母胜出,而且王夫人一旦得势,只怕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且她明哲保身还来不及,那里会多事的。其余黛玉湘云等也是不管事的,又都是外人,自然也都不说话。 这边府中各巨头及小头们暗潮汹涌,那里珍珠连大气都不敢出。她明明是计划了来求赎身的事的,贾母和王夫人明明也应了的,但为什么话题偏了那么远呢?她还得留到贾母大寿之后。她是不是不小心踩到什么地雷了啊? 眨眨眼,这会子她是真想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大爆发,双更。 第八十四回 一时贾母乏了,众人便散了。 珍珠回了园子,一路上犹还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今儿是很顺利,再想不到这婆媳斗法竟成就了她!之前愁的事竟没碰上多少。老太太毕竟棋高一着,王夫人终究落了下乘。 想到终于能够出府了,珍珠如同做梦一般,傻傻笑了一路。虽然还得再等一个月,但毕竟有希望了是不是? 至于王夫人不立即放她出去的缘故,珍珠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点来:王夫人只是想在婆母手下挽回一点局势来。贾母当着府中众人的面说出的话,已是难以更改了的。但王夫人如何甘心?只是珍珠毕竟只是一个丫头,她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丫头与贾母生出什么纷争来。 而既然事已成定局,便干脆因势利导,将一些平日看不进眼的人都趁势撵出去。毕竟这明面上说的是让丫头们“自愿”,主子们仁慈才放出,也能赚些好名声。但天知道,一个主动想出府去的丫头在贾府尤其是大观园中是怎样的凤毛麟角。但有了珍珠这第一个,总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就算没有,王夫人也是有办法让人“自愿”成为第二个第三个。 但万万想不到,贾母这老太太老祖宗还是块老姜,辣地人无话可说。居然跳过李纨探春,甚至凤姐,选了迎春!在众人眼中,迎春本是个没用的,倒也不怕。但问题是她背后还有个邢夫人。 贾赦邢夫人本就对王夫人当家本不满了,如今得了机会,即便内宅的事贾赦不能掺一手,邢夫人能不使绊子么? 这下子王夫人便有些头疼了。 但是她毕竟不是吃素的。故这一场仗鹿死谁手还未知呢! 不过,老天爷,这么一会子的功夫,这婆媳就交战几个来回了? 好险好险,枪林弹雨中,她总算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了。 珍珠松了口气,却也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边想一边脚下信步走,待醒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到了沁芳桥上,却见鸳鸯迎头走来,上来就要拧珍珠的耳朵,恨骂不绝:“好没良心的丫头,就抛下我们要走了……” 珍珠又是告饶又是躲她,好不忙乱,道:“好姐姐,饶了我吧,你的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等我回了家,就叫我哥哥抬了八人大轿,接你回家给我做嫂子……哎哟!” 鸳鸯原还是闹闹她罢了,不想珍珠越说越没谱,待听到“做嫂子”的话,羞得脸上绯红,不由下了大力拧她的耳朵,啐道:“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珍珠又是笑又是躲,一面不停叫“哎哟”,紫鹃平儿琥珀等人走来都劝,二人方才解了开。 众人看珍珠头发都散了,两只耳朵都红透了,想是鸳鸯掐的,都是好笑,道:“哟,好狠的心,你也不悠着些,若拧坏了,可怎么好?”珍珠捂着耳朵,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鸳鸯啐道:“你们不知道她说的都是什么话?若不教训教训,日后嘴里更没有防头了。” 众人都道:“珍珠丫头说了什么?” 鸳鸯红了脸,道:“反正都不是好话。”众人听了,便知道是二人打趣的话,也不理论。 一时说起珍珠即将出去,日后见面都难了,众人不面都落下泪来。珍珠也不免伤心起来。在这里日也想走,夜也想去,可真要走了,这些姐妹们都是好的,一旦走了,便难能再见了。珍珠忙勉强收拾了眼泪,道:“又不是再不回来了,哭什么?我家离这里不远的,日后再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不就能见了?便是日后这里嫌了我,不让我进来了,你们不是也可来看我么?” 紫鹃也勉强笑道:“可不是么,这丫头能回去,可是遂了她的心愿了,咱们该替她高兴才是。” 鸳鸯也道:“这话很是,咱们也怎么可一随那些俗人这样伤心起来?” 说话间,却见一个小丫头走来道:“太太请珍珠姐姐过去呢!” 众人听说,思及今日的情况,便都有些忧心,道:“你快去吧!” 珍珠答应着,随了丫头往王夫人上房去。 到了王夫人上房,却见玉钏儿彩云站在廊下正和两个小丫头说话呢,见她来,都笑道:“都听说你的事了,恭喜恭喜。” 珍珠含笑应了,小丫头报了进去,珍珠不小心拐了一下脚,玉钏儿扶了一把,悄悄道:“小心些吧!” 珍珠一惊,心头微凛,掀帘子进去前,微笑了道:“多谢。”而后方才进去。 进了屋子,却见王夫人坐在右上首座上,手中捻着佛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彩霞站在一旁,目光转过,似无所觉。珍珠低了头,慢慢挪进去,在王夫人身前三步左右,跪下就磕了三个头。王夫人等她磕完了头,方淡淡道:“这是做什么?” 珍珠却是低着头,道:“太太的恩德,珍珠永世不忘,多谢太太。日后回家我一定给太太立个长生排位,祈求太太福寿双全、长命百岁。” 王夫人脸上方有一丝极淡的笑意,道:“罢了,快起来吧!”一旁的彩霞方才过来扶起她来。 珍珠便道:“不知太太唤我来,有什么事么?” 王夫人道:“你既要出去,这宝玉屋里的事可怎么办,你可有个章程没有?” 珍珠道:“太太的意思是?”若直说她已经全部计划好了,接手她工作的大丫头人选,各样物事的交接都妥帖了,便是现在出去也无妨,王夫人会不会气得爆掉,说她奴心外向,狠揍她一顿,不许她出去了? 王夫人道:“糊涂东西,你走了,宝玉身边的大丫头由谁顶上?还有各样衣裳古董什么的,都怎么管。你竟没个打算就要出去么?” 珍珠忙做悔恨不舍状,道:“太太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我也很舍不得出去。上回家去我母亲虽说过这话,可是我想着老太太、太太这样慈善,我修了几辈子才有这样的福气在这里伺候,况这里又好,我虽说是个丫头,可衣食住行,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来得呢!便是在这里伺候老太太、太太一辈子也是应该的。”才怪! 果然王夫人脸色稍霁,显然这样的恭维让她很受用。正要说话,却不想珍珠做没看到一般继续说道:“偏我母亲近来身子不大好了。”——娘啊,请饶恕我这善意的谎言。佛祖啊,您没听到我不孝的话吧!——“我即便再舍不得这里,也没法子了,我母亲生养我一场。总不能为了我自己好了,就忘了母亲的养育之恩。故我即便再舍不得老太太、太太……呜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说着哽哽咽咽哭个不住。 王夫人见了,方将心头疑虑去了大半,况她哭得这样,倒不好太过苛责了。不然她的慈善名声可怎么办?又听她说“忠孝不能两全”的话,想到在宫中的尊贵却又孤单的女儿,一次趁着无人时元妃便说过“忠孝不能两全,女儿不能在身边伺候,老爷太太要好生保重身体才是。”的话,以此及彼,倒也起了些善心,将那剩的疑虑也尽去了。当下柔声道:“罢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快别哭了。” 珍珠听了,方才慢慢拭了泪。 王夫人见她听话,倒也顺了顺气,接过彩霞递过来的茶吃了一口,方道:“宝玉屋里的丫头虽多,我看着却没几个好的。一个个都跟慌脚的鹞子似的,只麝月倒还好些。” 珍珠忙道:“可不是么,麝月生得不是顶好,人也有些欠伶俐,但胜在老实稳重。” 王夫人便笑道:“正是粗粗笨笨的才好些,宝玉贪玩儿,总得有个人在身边劝着些。不然,越发顽地没边了。”而最重要的是,这麝月是她的人,她的心思也好掌握。不像珍珠,是老太太指派来的,她总不放心她。 珍珠心中哪里不明白,笑道:“我也和太太想的一样。麝月是再妥帖不过的。” 王夫人点点头,唤了彩云进来,道:“你去把麝月叫来。”彩云答应着去了。一旁彩霞一直一语未发,此时却在王夫人身后朝珍珠抿嘴一笑。珍珠看见,趁着王夫人不注意时,也回她一个笑容。王夫人丝毫无所觉。 一时麝月进来,看见珍珠在王夫人这里,眼中闪过惊讶,却忙低下了头,规规矩矩请了安。 王夫人将麝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见她头上蓬松乌黑的头发挽成个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薄银嵌珠发钗,鬓旁压了朵石榴绒花便罢了。身上穿的半旧的雪青色纱衫,外罩着姜黄色如意纹掐边比甲,下系着月白色长裙。一色半新不旧,站在身着葱黄纱衣、浅紫绣海棠花比甲的珍珠身边,越发被压了一头。 王夫人素来节俭,不喜奢华,见了她这模样,反倒先喜欢了,笑道:“宝玉今日可好?” 麝月在园中已听得了珍珠要出去的消息,如今见了王夫人,心中早已明白了三分,想来珍珠去了,上位的就是她了。当下只觉喜不自禁,只是当着王夫人的面,强自按捺下心情,道:“宝二爷今儿好,早起进了半碗碧粳米粥,一个面饺子,半个小花卷儿,两口咸菜丝儿便罢了。因说今儿不出门,但也要到老太太那里去,便捡了一件家常穿的孔雀蓝绣蝙蝠穿花样的长衫穿着。早膳后,可巧宝姑娘来了。二爷便和宝姑娘一起往老太太那里去了。跟了出门的是秋纹并两个小丫头。” 王夫人听她说地清清楚楚,没有一句废话,越发欢喜,道:“很好,你伺候的好了,日后也有你的好处。” 麝月羞红了脸,道:“伺候二爷是我们的本分,哪里敢想别的。” 王夫人点点头,指着珍珠,道:“珍珠的娘今儿来了要赎了她家去。只是宝玉屋里不能一下子没个管事的人。便等到老太太寿日之后她再出去。我看了这么几年,宝玉屋里你也是头一份了,如今珍珠要去了,便定了你挑了这事儿吧!你可愿意吗?” 麝月红了脸,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么?” 王夫人含笑道:“好,等会儿回去,你好生和你珍珠姐姐学,日后我可把宝玉交给你了。” 麝月喜得热泪盈眶,忙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道:“太太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二爷,不辜负太太的期望。” 王夫人笑道:“好好好!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凉。彩霞,快扶麝月起来。” 彩霞便上前扶了麝月起来。 麝月笑道:“多谢姐姐了,哪里当得起。” 彩霞目光一闪,笑笑不语。 一时王夫人又道:“去把前儿收拾出来的衣裳裙子拿两套给麝月。” 彩霞答应着去了,果然拿了个包袱出来,王夫人道:“这是我从前的衣裳了,没穿过几回,颜色都是好的,只是我如今穿都是太艳了。白收着也霉坏了,就给你两套吧!” 麝月受宠若惊,忙接了来,跪下磕了头道:“谢太太赏。” 又说了几句话,王夫人方才似想起珍珠的样子,道:“你服侍了老太太一场,老太太赏了你五十两银子。这几年也服侍了宝玉一场,我也不能没有表示。只是不好越过老太太去,就赏你四十两吧!” 珍珠受宠若惊,这是显示最后的仁慈么?只是白花花的银子白要白不要,遂也跪下磕了个头。彩霞早把一包银子递过来。珍珠谢过便接了。 王夫人道:“嗯,我也乏了,你们回去吧!” 珍珠和麝月便告辞出来。 出了门,玉钏儿和彩云见了,都有些明白的,笑着恭维了几句。麝月强忍着笑谦辞了几句。而后二人便告辞回去。 一路之上,遇见了不少丫头婆子。珍珠不止一次收到了类似于“同情、怜悯、真糊涂、真傻”的眼神,只做没看到。 终于麝月没忍住,道:“好姐姐,你这一去,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见呢?”想弹几滴眼泪帮腔来着,可太高兴了,实在哭不出来,配着悲怆的声调和强忍欢喜的脸孔,这模样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珍珠轻咳一声,道:“是啊,我也实在舍不得你们呢!” 麝月继续悲情,叹道:“我们是出不去了的,还是姐姐有福气,能出去一家子团聚的。日后姐姐一定要常来看我们啊!” 珍珠继续咳,道:“一定一定。” 回了怡红院,众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个不住。眼尖的已看到了麝月手中的包袱。 珍珠在麝月“羞涩”的眼光中,传达了王夫人的命令。众人看珍珠和麝月的眼神顿时变了。人员也分成了两派,且比例严重失调。 一派自然是恭维道贺为主的,围在了麝月身边,奉承贺喜酸妒语,说个不住。人满为患,七嘴八舌,将麝月为了个水泄不通。 另一派则是“一枝独秀”,瞪着珍珠说不出话来。真的是一枝独秀啊,就晴雯一个人,还是那谴责、无奈的眼光看着珍珠:你也太不争气了,好好的要出去,白白便宜了麝月那小蹄子……巴拉巴拉。 珍珠翻个白眼,暗道:天啊,谁来救救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忙的要死,也倒霉的要死。工作不顺,家里也不顺当的很,本来预备的构思一点都憋不出来了。希望这样的日子快点过去啊!不然等天热了,我就更没有写文的心思了! 不过会尽量赶出来的。 叹息…… 第八十五回 而今日的事,在大观园中虽说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但是却也有不少人多了许多话题。 潇湘馆里,紫鹃为床上的黛玉整好纱帐,而后听黛玉道:“珍珠姐姐出去了,倒是好的,她总想着一家子团聚,如今总算是好了。” 紫鹃道:“是啊,她这段时日病的这样,每日愁容满面,我看得都心酸。” 黛玉道:“她素日的言语,我便知道她不是想留在这里的。” 紫鹃奇道:“这话怎么说?” 黛玉道:“你竟没注意么,往日她称呼二哥哥可不同其他的丫头们直叫‘宝玉’,都是称‘二爷’么。……” 紫鹃想一回,方笑道:“往常倒没注意,姑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 黛玉道:“身在富贵之境,又能有几个人心台清明的?故我才说她好。”说罢,想到今日珍珠与孙氏母女情深,虽未曾有一丝接触,但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不可谓让人不心动。黛玉想着,不由叹了口气,忍不住拿出枕头底下放着的那封不知看过几遍的信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又细细看了一遍。 “……我儿且暂放宽心。事出突然,为父之行程只得推迟数月。但快则中秋,慢则冬至,为父定然上京,与我儿团聚。今岁除夕,父女共聚天伦之乐……” 看着看着,不由将眼圈儿又红了。 紫鹃见了,忙劝道:“好姑娘,快别睡哭了,仔细明儿抠了眼睛,老太太问呢!” 黛玉方才又小心将信收了,放至枕头底下,合目而睡。 紫鹃躺在外面值夜的床上,看着床幔之中俏丽的身影,暗暗叹了一口气。 秋爽斋 探春枕在榻上,沁凉的芙蓉簟也不能缓解心头的燥热,止不住翻来覆去。 上夜的侍书小心道:“姑娘,天不早了,早些睡吧!” 探春好半晌不言语,侍书只当她睡着了,不想又忽然听她坐起身来。侍书忙起来,隔着轻纱帘子,就着淡淡的光线,只见探春抱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如一尊塑像一般。 侍书道:“姑娘可要吃茶?” 探春似才回过神来,道:“嗯,有些渴了。” 侍书忙起来,下去盆内洗了手,先伺候探春漱了口,方倒了温茶来与探春吃。 探春吃了几口,便罢了。侍书见她面上沉得如霜一般,一声不敢言语。 探春便道:“你睡去吧!”自己复又躺下。 侍书答应着,却不敢睡——因伺候探春最久,知道她素来有烦心不顺的事,夜间便觉难以入睡,且总觉口渴要饮。——故只趟在那里一动不动,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果然后夜探春又起了数次,且一晚上都听那里面细细的翻身声,直至天明。 紫菱洲 门外石阶上,司棋面有倨傲地看着迎春的乳母道:“天也不早了,嬷嬷怎么这会子来了?” 迎春乳母笑道:“有日子没见姑娘了,想得紧,就来看看。” 司棋掩嘴一笑,道:“哟,难为嬷嬷想着,只是这会子都什么天了?姑娘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 她乳母笑道:“姑娘睡觉总不安稳,需得人拍着才好,我做惯了,晚上就由我上夜吧!” 司棋和小丫头们等人笑得前俯后仰,迎春乳母面上便讪讪的,道:“笑什么笑?一点规矩都没有,仔细我告诉姑娘揭了你们的皮!” 司棋冷笑道:“嬷嬷说的是哪个年头的话?这紫菱洲上下,谁不知道我们姑娘睡觉最不耐烦人吵着的?但凡有一点声响,就睡不着呢!” 迎春乳母脸上涨得通红,她媳妇玉住儿家的听见消息赶来,见婆母年老昏聩,半夜三更在迎春屋前吵闹,只急得直跺脚,忙上来拉了婆母下去,悄悄塞了个戒指儿给司棋,赔笑道:“司棋姑娘别生气,我们婆婆吃了两杯酒,就糊涂起来。扰了姑娘们的休息,还请姑娘看她年纪大了的份上,别与她一般计较才是。” 司棋随手便将那戒指递与小丫头,冷笑道:“既是老糊涂了,便该好生在家养着才是,如何还敢出来闹的?若不是看你奶过姑娘一场,我们便回了姑娘,头一个拿你们开刀!” 玉住儿媳妇唬得面上都变了,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司棋又道:“还不回去?难不成叫人家看姑娘笑话,你们才高兴?” 玉住儿媳妇听了,慌忙扶了婆母走了。 司棋见了,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咳一声,将笑意抿去了,道:“关门睡觉!明儿还有得忙呢!” 蘅芜院 薛宝钗将最后一针的鸳鸯图绣完,方放下针,揉揉酸涩的眼睛,唤了莺儿来打水洗漱。 一时躺下,想起今儿在贾母上房散了后,薛姨太太说的话来:“珍珠这丫头素来是个油盐不进的,反倒与林丫头交好。出去了倒好,省了咱们多少事!她是宝玉屋里的老人了,她既出去,便空出一个名额来。看如今的样子,怕是直接从宝玉屋里提一个人上来的样子多些。你怎么看?” 宝钗道:“妈说得很是,我看着那些丫头,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依着姨妈素日选丫头的眼光,看来是选麝月无疑了。” 薛姨太太笑道:“我也这么想。还是我儿想得长远,早早舍了这不听话的珍珠,反倒选了二等的麝月。她早受了我们的恩惠,如今长进了,便越发贪了。宝玉身边咱们也能伸进手去,行事也愈发方便了。” 宝钗想到这里,又看看那绣的如真的一般的鸳鸯戏水红绫肚兜儿,面上不由红透了。 怡红院 宝玉唉声叹气地睡不着觉。今儿麝月上夜,便披了衣裳掀了帐子到宝玉床边坐下,道:“宝玉,你是怎么了?” 宝玉拉了她的手叹道:“你说珍珠姐姐怎么竟要出去呢?” 麝月目光一闪,笑道:“你又糊涂了不是,珍珠姐姐是如今家里好了要来赎她出去的,是回家享福去了。难不成要留这里做一辈子的丫头吗?” 宝玉道:“在这里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咱们一处顽一处吃,不比一个人在家受苦好么?——我明儿就去回老太太,不让她回去了。” 麝月一听这话,惊地心都跳出来了,忙道:“这可使不得。” 宝玉奇道:“为何使不得?她既是我家的丫头,放不放都是老太太、太太一句话罢了。” 麝月暗暗叫苦,小祖宗,这时候你怎么这样清楚起来了?急中生智,忙道:“二爷今儿不是在的么?听说珍珠她娘身上不大好,只怕没几年好活头了(呸,你娘才没几年好活头,你全家都没几年好活头!)赎了她回去,一家子团聚,指不定她娘的身子就好了。珍珠姐姐素日看起来就很惦记她母亲哥哥的……” 宝玉道:“那把她母亲哥哥都弄进来不就好了?” 哎哟喂,麝月的心拔凉拔凉的,这想起一出是一出,宝玉的贴身丫头的心酸故事,若以此为题出一本书,那厚度是不是要比城墙还厚? 麝月急得没法,真想直说,你要再把她弄进来,我怎么办? 但对宝玉只能劝诱,不能硬逼。 麝月想了想,道:“你又说糊涂话了,难不成为了个珍珠姐姐,要把人家一家子都买进来吗?当初珍珠姐姐是穷的没法子了,才卖进府里来的。可终归都是正经良民出身呢,谁甘心做个丫头奴才的?二爷便是喜欢她,想留了她下来,也该想清楚才好。不说老太太、太太已经应了人家,不好反口的。况姐姐一心想回家。你偏要留了她下来,她娘若是见不着女儿,因此有个好歹,岂不是你的罪过?若是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呢!” 对付宝玉的唯一方法只有他老子。 果然贾政一出,谁与争锋。 宝玉立即就乖乖的了,道:“哎哟,我不留她了还不成么?可不能告诉老爷去。” 麝月很满意地笑了,道:“我哪里找这不痛快去。只是二爷自己更该小心些才是,有多少眼睛盯着二爷呢!同我们私下说说笑笑便罢了,到了外面可不能这么着了。” 宝玉笑道:“好麝月,我知道了。珍珠姐姐去了,你总不能也去哦!” 麝月笑道:“除非二爷嫌弃我了要撵我出去,不然我是不会出去的。” 宝玉见她就着灯光的面上,粉光融滑,虽不及珍珠晴雯多矣,但自有一种不同的娇媚之处,不由心中一动,拉了她的手痴痴道:“我如何会嫌弃你?咱们生在一处,便是死了,也要一起化作一团烟才好……” 麝月听他又说起胡话来,忙握住他的嘴,道:“才说你,怎么又犯了?” 宝玉心头一动,顺势反握住麝月的手,不觉痴了。 麝月被他看的面上绯红,低头抽回了手道:“天不早了,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一面说一面放下帐子出去,到上夜的床上睡下,却只觉心如擂鼓,面上做烧,如何睡得着?宝玉在里面也是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后,方才眯了会眼睛。 次日起来,院中有几个敏锐的便觉出些不对劲来。平素虽说珍珠也不大近宝玉的身伺候,但诸人都忌惮她是贾母所赐的大丫头,骨子里都是恭敬的。但经了昨儿这一出,便知道珍珠在这园子里,特别是在宝玉身边是没了指望了的,便对她有些松待起来。 本来平日大丫头们行事起居都有小丫头和粗实婆子们帮着做些粗使的活儿,比如打水洗衣等事。不想今儿一早起来,珍珠屋里便连个送水的都没有了。 珍珠心中虽早已有些准备,但也想不到竟这样快,不免有些叹息。只是也不想惹这些是非,到底自己是快要出去的人了,能忍就忍了吧!也不叫人,自己去水房打水来洗漱了。 不想回来时才走到廊下,竟迎头撞见晴雯,她一见她这副样子,脸上颜色都变了,一把将水盆抢过,一盆水洒了大半,又叫过一旁一个小丫头骂道:“你是瞎子不成,看见珍珠姐姐提水,竟也不帮一把?” 那小丫头素来畏惧晴雯,这会子见她声色俱厉,不免白了脸,哆嗦着道:“我,我……” 晴雯啐道:“你什么你,难不成你也想学那起子势利的,才登到半天高呢,就翘起尾巴来了。也不怕没站稳,掉下去摔死!” 小丫头泪眼汪汪,不答也不是,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低着头抽噎不语。 珍珠忙劝道:“罢哟,这一点子事,一早上闹得这样做什么?”安慰了小丫头几句,叫她下去了。那小丫头又羞又愧,嗫喏着走了。 晴雯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你让人欺负成这样了,反倒还忍着……” 珍珠叹道:“不过小事一桩,你嚷嚷得人人都知道了,有什么趣儿?如今我是要出去的人了。你当她们都和你一样,不在乎这些么?” 晴雯气道:“我哪里不知道,只是这也欺人太甚了!” 珍珠笑道:“你总说我太懦弱,如今看来却是你看不破了。”抬眼看了看这满园的锦绣风光,道,“在这里这么些年了,咱们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这满院子的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又能有几个?一年大似一年了,你却还是这般,可叫我日后怎么放心?” 晴雯听了这话,不由落下泪来,拉了珍珠的手哭道:“所以我才叫你别出去,咱们一处不好么?” 珍珠听了这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你怎么也学起二爷的调调来了?总想着姐姐妹妹们一处,永远不散才好。怎么不想想,这世上哪里有不散的筵席呢?” 晴雯跺脚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偏还来打趣!” 珍珠笑道:“我也是说正经的呀!” 晴雯正要说话,却见远处芳官走来,笑道:“好姐姐们,怎么躲在这里说话,叫我好找!” 晴雯便道:“我们怎么敢劳你大驾呢!” 珍珠忙推她一把,笑与芳官道:“你别理她,她正和我怄气呢!找我们什么事儿?” 芳官也是个聪敏的,又学了几年戏,将世间百态看了个明白,平素受珍珠照顾颇多,况也跟着珍珠学了数月针线,也算有半师之谊。只是身处怡红院中,难免起些攀高比低之心。即使心中明白,行事却也难以脱俗,不免让人惋惜。 昨日珍珠之事一出,她也不免随了众人奉承着麝月,事后想到珍珠待自己的好,却很是后悔。 今日见珍珠待她依旧如故,不免脸上羞得通红,愧道:“姐姐,我……” 珍珠拍拍她的手,笑道:“没事,你来有什么事儿?”王夫人不喜欢妖娆轻佻的人很多人都知道,但宝玉却喜欢。芳官是个伶俐的,她在平日里也教导过她,只是她心中明白,却难以逃脱这越陷越沈的沼泽。那她就没有讨嫌的必要了,毕竟她不是圣母。 那里芳官便勉强笑道:“麝月姐姐请姐姐呢!说是没见姐姐过去,只怕太太那里催得急,若是耽搁了太太吩咐的事就不好了。就叫我来请姐姐,好交代事宜……” 晴雯冷笑一声,道:“好大的架子!真真小人得志!” 珍珠只做没听到,芳官低着头也没言语。 珍珠笑道:“好了,我这就过去了。” 说着将一旁放着的水端起来欲走,芳官忙道:“好姐姐,我来吧!” 珍珠笑道:“不必了……” 芳官忙道:“姐姐,若不叫我动手,岂不是叫我羞死么?” 晴雯哼道:“还算得你有良心。” 珍珠见她一番执拗,便也不强求,道:“小心些,别摔了。” 芳官人虽小,但也是有些力气的,这一盆水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没走了几步路,一个婆子见了她们,不由一愣,忙上来笑道:“姑娘们辛苦了,这等粗活还是我来吧!”一边说一边接了水去。 晴雯冷笑道:“这都到了门边了,才来献殷勤,早干嘛去了?” 那婆子只做没听到,珍珠却是笑道:“谢谢妈妈了。” 那婆子也是有几分眼色的,道:“不敢不敢,那边麝月姑娘请姑娘们呢!” 珍珠答应了,晴雯却是不言语。珍珠便拉了她往那边去。 到了屋里,只见麝月正坐在那里吃茶呢,晴雯便掀了帘子进去道:“哟,这一大早的,怎么就显摆上了。可见长进了,爬到人家头上了,做出这个样子来,给谁看呢?” 麝月听了这话,脸上一红,轻咳一声,道:“姐姐说什么呢?我竟糊涂了。”却是并未站起身来。 晴雯心中明白,冷笑道:“如今多的是糊涂人做明白事!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又比谁高贵些?才得了上头的赞,就把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起来了……” 麝月脸上涨得通红,心中不由暗恨,又见众人都在,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却没有劝和的意思,便明白自己到底不及珍珠晴雯资历深,乍然得了王夫人的赏识而上位,虽面上众人都敬贺着,但到底心里不服气,等着看她好戏呢! 晴雯不说,不过是个爆炭脾气,不足畏惧。而秋纹碧痕两个,却是虎视眈眈。她们二人和她都是一道进来的。不说容貌和她不差什么,便是家里的关系也不相上下。如今麝月上位,她二人如何能服气?秋纹还好些,平日里也和麝月好的。碧痕就险些把“不服气”三个字直接写在脸上了。而其余的丫头们,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这才第一天呢,就尝到了被架在火上烤得滋味了。 麝月咬咬牙,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放弃?何况如今成功上位的是他,宝玉已被她笼络住了,日后的好前程就在眼前了,她何必赌一时之气,与她们一般见识? 正了正神,麝月笑着向珍珠道:“珍珠姐姐,你和我说说要交代的事吧!我笨的很,若是在姐姐出去前不能接手,可怎么见太太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噤了声。仿佛才想起这麝月是王夫人所派,不由收敛了几分。 珍珠挑挑眉,笑道:“自然,那咱们就开始吧!”从袖中拿出钥匙,带了麝月往后面放置物事的耳房去,一一开始说起来。 众人看了,皆又妒又羡。大丫头毕竟是大丫头,除了是长辈所赐,领着高月利外,自然是得比一般的丫头多辛苦几分。 看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众人心思各异。 作者有话要说:把烦恼化作文字,抛出来…… 下章预备让男主候选人(?)出来溜溜。 具体更新时间……不定…… 我的已完结作品《红楼同人之红楼如梦》征订即将结束,有亲要订的快去哦! 第八十六回 日已西沉,仁和堂内已没了来看诊的患者。两个老大夫已先回家去了。花自芳守了一会儿,便也收拾了东西要回去。 堂内抓药的小学徒杜仲一边将小称、黄纸等各色物事收起,一边笑道:“花大夫,这两日是不是有喜事啊?” 花自芳笑道:“就你眼尖,难不成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这也知道的?” 杜仲在一众学徒小厮里最是伶俐的,平素里花自芳又是最和气的,闲了时便常在一处玩笑,此时听他未曾否认,便知确实是有喜事了,因笑道:“我见花大夫印堂发亮,满面红光,便知道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道:“就他嘴多。”另一个小厮黄芩最爱和他斗嘴,听他这般说,便道:“咱们这里竟不是医馆,竟是算命看相的铺子了,什么印堂发亮的,你也诌的出。要是让厉大夫听见,赏你顿板子吃。” 这厉大夫也是仁和堂内坐堂的大夫,四十多岁,正合了他的姓了,最是严厉不过的。且他秉素严格,为人做事一丝不苟,行医坐堂也颇有名声。堂中的学徒小厮们都惧他三分。 果然黄芩说起厉大夫,杜仲便缩脖子噤声不言语了。众人看了他的模样,俱都笑了。 一时收拾妥当了,便关了门。花自芳与众人告辞,便乘了半明未暗的夜色,往家去。 到了家,孙氏开了门,母子两个进去。花自芳略洗漱了一回,换了件家常的一件藕荷色半旧短褂,孙氏已把饭菜端上来,不过是些家常的清淡菜蔬,道:“今儿回来倒早的。” 花自芳卷起袖子帮着一块儿端碗,道:“是呢,难得今儿竟清闲了些。” 母子两个便一处吃了饭,撤去残桌。孙氏本要去洗碗,却被花自芳按住了,道:“娘坐着就是了。” 孙氏道:“你忙了一天了。” 花自芳道:“我那里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不是坐了一天了么?正该动一动,疏散疏散筋骨。”孙氏知道这不过是儿子孝顺,不让自己劳动的话,便也应了。心下却也暗自欢喜:她上辈子肯定是行了许多善事,积下许多功德,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一对孝顺的儿女呢? 一时收拾罢了,母子两个便坐下说话。 孙氏道:“今儿初十了,算算日子,一个月都不到的功夫,你妹妹就要回来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花自芳忙劝道:“娘也真是,从前妹妹回不来,您哭也就罢了,如今快回来了,怎么还哭呢?” 孙氏忙收了眼泪笑道:“我也是欢喜糊涂了。” 花自芳道:“等妹妹回来,咱们也得带了她回老家一趟,也到宗祠里上个香,给爹上个坟。自从她去了那里,便是偶尔回来一趟,也是急匆匆的,哪里有功夫去扫墓的?” 孙氏点点头,道:“很该如此,你父亲从前最疼珍珠了,如今看她回来了,一定高兴。只是那些族人……我实在不愿意见的。”想到老家那些族人,就不由得叹一口气。 花自芳便沉吟不语。 孙氏恨恨道:“当初咱们苦的那样,不说接济帮助些,还来落井下石!若不是你妹妹卖了自己,咱们娘儿两个哪里还有命在?今年清明时咱们回去,可没见那起子人说的话做的事么?真真能把人怄出病来的。” 花自芳忙劝道:“娘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孙氏叹道:“我也是这么想,咱们自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但心里终究气不过。如今咱们才好些,他们便说咱们是发达了,就忘记老亲戚了。呸,他们算得什么亲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咱们老家那几亩地就是被他们给讹诈去的。我便是养狗养乞丐,也比给他们好!” 花自芳见她脸上都有些变了,便知道气得狠了,心中想到那些花家宗族里的人物,也是一阵厌恶,只是又恐气坏了母亲,便道:“娘快别想这些了,咱们欢欢喜喜的收拾了,等妹妹回来就好了。老家咱们一年也不过回去一两趟,眼不见心不烦,不用理他们就是。妹妹中秋前就能回来,咱们家多少年没过过团圆节了?今年一定要好好热闹热闹才是。还有我师傅那里,孟师傅和师母上月去了江南老家探亲,若是知道妹妹快回来了,他们两位老人家把咱们家珍珠当亲生女儿一般待,该怎么高兴呢!” 孙氏听了,方才淡下怒气,笑道:“可不是么,这两位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一定好好做活,才好报答他们。” 花自芳道:“我晓得了。” 一时孙氏又想起一件事来,笑道:“你大舅家的表妹月季年底便要出嫁了,你大舅今儿送了帖子来,让我们到时一定去呢!”又叹道,“这一眨眼这么些年,月季都要出嫁了,听说夫家在邻县很有些根基的样子。咱们珍珠也只比她小一岁呢!等她回来,也该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人品家事都要好……” 花自芳轻咳一声,道:“妹妹刚回来,不如等过一二年再说。” 孙氏听了,不由失笑,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你舍不得你妹妹出门子,难不成就留她在家里一辈子不成?” 花自芳道:“这有何不可?我虽不大好,但如今不说一个妹妹,再来两个也是养得起的。” 孙氏笑道:“那你日后娶了媳妇呢,她要是不容你妹妹怎么办?” 花自芳不妨说起这话来,脸上一红,轻咳一声,道:“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 孙氏笑道:“怎么不能说?你舍不得妹妹出门,我就舍得女儿出门了?只是世上万事都是这样的,男婚女嫁人之大伦,焉能不从?你妹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岁数也不小了,从前只说为了妹妹不曾回来,没这个心思自己过好日子。如今她都快回来了,你难不成还推着不成?” 花自芳越发坐立不安起来,道:“天色不早了,娘早些睡吧!”说罢便走。 孙氏“嗐”了一声,道:“这孩子。”又有些疑心,道:“莫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成?可怎么也没见他提过啊?”只是这话不好问了,便暂且按下不提。 次日一早,花自芳起来用些饭食,便步行着往医馆去。因见时候还早,便也不急着赶路,只慢慢走着,看些路上景致。如今夏日,日长夜短,此时虽说时辰还早,但天色已经大明了,街市之上,人群往来,也渐渐热闹起来。 正走着,却见街角的卖豆腐脑的摊子上坐着两个人,却是熟识的,城北和家和老爷的三公子,和绩之。 那和绩之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跟的小厮丁子一眼瞧见了花自芳,忙推和绩之道:“三爷,是花大夫呢!” 那和绩之方回过神来,见远远走来的正是花自芳,忙站起身来笑道:“花大哥!” 花自芳见了,便也上来笑说道:“和三爷好,怎么这么早出门了?今儿不用读书么?” 何三笑道:“花大哥又客气了不是,不是说了么,直叫我名字就是了。” 这和家也算得是城北的大户了,家中有良田千顷,便是这街上也有几家铺子是他家开的。自是比不上贾府这等勋爵之家,但一家子衣食无缺,也算得上是中等小康之家了。家中人口简单,不过和老爷夫妻两个,长子维之已娶妻生子,长女也已嫁人。这和绩之是和老爷夫妻的么子,和兄姐岁数差了十来岁,全家对他素来疼爱有佳。且他聪明伶俐,自小读书习字,家中有长兄操持,不用他分心。便想着考取功名,日后也好光宗耀祖。和家上下,待他也是殷切深深。 这和老爷前几年得了痰疾,这病需得静养,不好移动,不少大夫嫌这病絮烦,虽也有悬壶之心,但久了也烦累了。和家便求上了仁和堂,孟大夫那阵身子也不大好,不能亲自上门,仁和堂的其余大夫们也是老年居多。多亏了花自芳亲自上门出诊,日日如此,一连半年,和老爷才能日渐康复。病根虽是难断了,但发作已少了,和家上下,对花自芳十分感激。 而和绩之孝顺,时常侍奉床前。因此和花自芳也是熟了。和绩之见花自芳人品清正,年纪轻轻便医术超群,十分敬服,也有意结交。 花自芳也不是拘泥之辈,心下微度,便笑道:“和贤弟。”和绩之满意地点点头。二人寒暄数句,和绩之便笑说道:“花大娘身上可好?有日子没见了。” 那时他因老父之病上门来请花自芳,倒也常见孙氏的。后来和老爷之病大愈了,阖家曾上门致谢,两家也算得熟识了。 花自芳笑道:“好,只是每日在家无聊,也没个人说话。” 和绩之道:“说到这个正好,家母这前两日还说,要请花大娘到我们家吃酒呢!只是这一阵家里总不得空,便罢了。算算日子,离中秋也没多少日子了,等我们后园子里的桂花开了,还请花大娘赏脸到我们那里吃酒赏花。” 花自芳笑道:“这怎么使得?” 和绩之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的?花大哥对我们家的恩德,我们一辈子都不忘呢!”花自芳道:“什么恩德,我做大夫的,治病祛疾不是应该做的么?” 和绩之道:“虽说如此,可是若不是你那些时日劳心劳力,每日上门来为家父诊治。家父如今哪里能闲和度日?” 花自芳笑道:“又来了,说的好像我没收你们诊金一样。” 和绩之忍不住也笑了,道:“难得家父家母喜欢,且家母日常在家,没个亲眷往来,也是寂寞的很。好在和花大娘说的来,我们都说日后常要往来才好呢!偏你们嫌弃我们,总不上门。” 花自芳忙道:“这是哪里的话,什么‘嫌弃’,是我们高攀不上才是。” 和绩之皱眉道:“花大哥又说这些自薄的话了,我们和家虽较寻常农家有几个钱,却也是祖上传下的。若说起来,也是农户出身,不过是占了祖上的便宜罢了。说的难听些,倒是些吃现成饭的了。我看着,倒不如花大哥一手医术,治病救人来的好些。” 花自芳道:“你若我妄自菲薄,你这样子可不也是妄自菲薄了么?你可是正经的读书人,比我们这些行医的可好了多少了?” 和绩之叹道:“说是读书人,可是你看我长到这么大岁数了,连考了三年秀才了,也没见好消息。不说父亲母亲失望,连我自己都灰心丧气了。” 花自芳道:“这话不中,天下之大,读书人何其多,可能一举夺魁的士子能有几个?有些考了一辈子的都有呢!贤弟十五岁中了童生,已是早的了,若是再一举中了秀才,我看着倒不好。不说你自己自得自满起来,这旁的人的奉承话也得哄得人飘飘欲仙了。倒不如现在多受些挫折,等日后再慢慢见长进就是了。一步登天的事儿是好,可也得有福享才是。” 和绩之似有所悟,点头叹道:“听花大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实在是我迂腐了。”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小厮丁子此时便笑道:“可好了,三爷开了窍,我们太太不知道怎么谢花大夫呢” 花自芳奇道:“这话怎么说?” 丁子笑道:“花大爷不知道,我们三爷自今岁落了第,便沮丧的很,越发将精力花在书本上。等闲不出门了。我们太太本来要给他说亲事了,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来着,说是好的不得了。可是三爷便赌气了,说要是不中举,便不娶亲。可把我们太太给急坏了,便是三爷等的,姑娘家也等不得啊!果然那姑娘没多久便被父母做主说与别人家了。太太没法子,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偏我们三爷也拗,怎么也不听。到这会子,别人家的爷们这岁数都儿孙满地了,我们三爷还一个人呢!” 和绩之啐道:“多嘴的东西,这里哪里有你嚼舌头的地方?” 丁子忙自打了三个嘴巴子,骂道:“叫你多嘴让三爷生气,叫你多嘴让三爷生气。” 和绩之和花自芳都笑了。 见和绩之有些讪讪的,花自芳便道:“这婚姻大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得看缘分才是。一时倒也急不来的。” 和绩之如遇知音,满面感激,道:“可不是这么说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偏偏家母急得很,还求神问卜的。倒也该是命里未到,那新山上的老和尚给算了命,说我命里不该早娶,不然恐有灾祸。家母听了,倒是安静了一些时日。实在好笑的紧。” 花自芳含笑点点头,和绩之又道:“花大哥为何还为娶亲?” 花自芳啼笑皆非,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这个?道:“我也是缘分未到吧!” 和绩之也不是糊涂的人,便知花自芳有难言之隐,二人又说笑几句,方才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这男主也就一男配罢了。不单大家觉得出来的太晚了,我也觉得现在构思这么个人物太过单薄了。大家将就着看吧! 第八十七回 又说珍珠这里与麝月交代宝玉房中事宜,一面取了钥匙,开了宝玉放东西的屋子的门,二人进去,一样样与麝月交代。言道这边箱子里是哪几套衣裳,那边箱子里是哪几双鞋袜,还有那边的是什么扇坠子,花瓶子……等等不一而足。 因珍珠早有准备,故说的清清楚楚,且因怕有疏漏,便拿了一本本子记了。 宝玉是贾府的活宝贝,金凤凰,他的东西,只怕比奶奶小姐们的还多呢!——这倒是实话,除了头面首饰,他的衣裳佩饰什么的,再加上穿的玩的用的,绝对比三春姐妹们多。——故才收拾了这间空置的大屋子给他放东西用。 珍珠如数家珍,一一道来,麝月原还听着,到后来便有些记不住了,便叫打住,道:“姐姐,何必这么麻烦呢,姐姐的人品我们都是知道的,而且宝玉东西多着呢,便丢一点子也不怕的,何必这样琐琐碎碎的,连个针脚线头都要说清楚的……” 话未说完,便听珍珠道:“这话不对,宝二爷的东西便是再多也是有个数的,东西多了,难不成就随便了不成?照我说,这东西越多,越该小心仔细才好。我从前管着这个,你们都烦心不到,自然是无碍的。少了那个,砸坏了那个,自有我记着。你们一推三四五,什么也不管。老太太、太太若问起来,也是我的事。 只是如今这会子我要去了,太太钦点了你管这茬子,老太太、太太要是一时问起二爷的什么东西来,你可怎么回?便是一时找不到也罢了,东西多了,一时记差了也是有的。可若是要紧的东西怎么找也不见了呢?老太太那屋里那么些体己,鸳鸯姐姐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既接了差事,便该花些心思才是。这屋里那么些人,难保没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或是不小心的,丢了摔了都是有的。你既领了事,还等别人来与你记着么,还是等出了事再去发作? 便这样也是无妨的。只等我去了,你们再闹罢!如今我既要离了这里,便要把事理地清清楚楚,可不能等我走了个三年五载的,突然又差人来问,当初什么瓶子荷包不见了的话。这样的脏水我可不能沾上一星半点。” 麝月听了这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道:“姐姐说的是,是我疏忽了。”被说中了心事,她的心中不由一阵心虚暗恨。 珍珠看她这样,便道:“累了一上午了,也该传饭了,先歇一会儿吧!咱们吃了饭再看。” 麝月咬咬牙,勉强笑道:“是。” 一时众人见她二人回来,俱都起来招呼。只是麝月有些强颜欢笑的样子,倒是珍珠依旧是淡淡的。午饭的时候,还多吃了两个松瓤鹅油卷酥,让晴雯多看了她好几眼。 下午的时候,珍珠便另携了本账簿子之类的东西来,一一说给麝月听。麝月眼前一亮,道:“姐姐既有这个东西,何必一一和我说?直接把这账本给我不就好了?” 珍珠淡淡笑道:“给你也是无妨的,只是我这个你拿去也没用。” 麝月道:“怎么说?”珍珠也不言语,便递给她,麝月接过打开一看,哎哟,这都写的什么?麝月不识字,但看多了宝玉和众姑娘们写字,也知道上面有些是字——虽然她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她——有些是图,有些却是鬼画符,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她翻了几页,完全不知所云,不由抬头去看珍珠,道:“姐姐,这……” 珍珠叹一口气,道:“我也有心把这个给你,可是这东西只有我自己能看懂呢!只恨我识的字不多,很多的地方只能自己划拉两下了。” 麝月脸上晦暗不明,这上面六七成都是字,还说识字不多,她说这话,是欺负她这个大文盲么? 其实麝月是想太多了,这本“字画”一体的账簿,实在是珍珠有意为之,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一来她不想泄漏自己识字的事,一个丫头,特别是宝玉身边的丫头,识字意味着麻烦,至少对珍珠来说是麻烦。宝二爷指不定就想找个能“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丫头来伺候呢?二来,那些精致华贵的东西,它们的名字实在是太拗口了!只好画个样子代替,而另外一些,则是现代的简单又好记的,但在古人眼中缺胳膊断腿的简体字啦 ̄! 话到这里,麝月也是没法子了,她是家生子,如何能识字?便是想学了画图什么的记一记,也得有门道才是。临时画的,过了时连自己也不记得,有什么意思? 不过到底人不能被人难死,次日麝月便生出个“好主意”来。那便是叫宝玉房里的几个二等丫头一起来帮着管。晴雯、秋纹、碧痕、檀云、绮霞,每人帮着分管一类东西,倒是个简便的主意。 一来,显得她“大度”,与众人同甘共苦的意思。二来,却是最重要的,不能叫她们在她忙得不得分神的时候,把宝玉的心给分了去。 珍珠听了自然有些明白的,却也不说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道:“从前的旧历是大丫头拿钥匙,然后几个老嬷嬷收拾着。不过人也不能总循旧历,你既有这个主意,我也没什么意见。把她们叫来,分了差事就成。” 众人听了信儿都来了,听说麝月的这个主意,除了晴雯意兴阑珊的,其余人等都是兴致勃勃。倒把对麝月独占鳌头的怨气给下去很多。 麝月这主意是不错,便是贾母王夫人房里,也是有些老实的嬷嬷们专管着箱子奁笼的。但这样的实施是在这些人都是老实稳重不挑事,且互相没有利害牵连冲突的情况下,才能安稳的。 但现在的情况是,宝玉一日日地大了,过一二年的功夫,便该说亲事了。贾府的规矩,爷们在娶亲前是要在房里放通房丫头的,也就是日后的姨娘。这样的身份,便是日后新奶奶进门,也要给三分面子的。而如今的这些丫头们,哪个没有往上爬的心思呢? 珍珠只看着麝月做好人说好话,却是不发一言,只抿着嘴笑。 同样的事套在不同的人身上,情况自就不同了。 这屋里多半是宝玉的衣裳之类的东西,只有东北角落里的几个箱子里是各色古玩。 衣裳挂饰这些东西是穿在一个人身上的,宝玉平时穿戴的东西又多。比如出门见客了,这穿戴一身的东西便有发冠、抹额、斗篷、箭袖、长褂子、裤子、束腰的宫绦、袜子、靴子、挂的项圈、寄名锁、护身符等等,夏日里虽穿的少些,但也要有十来样的。 这么些东西,分开来管,自然有容易管的,和不容易管的。比如衣裳便分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冬日里穿的风毛的衣裳,要时常拿出来察看晾晒,一个不注意,让虫蛀了,算是谁的错?一件不打紧,如果是放在一个箱子里,一件蛀了,其他的能好的了么?这算是管衣裳的人办事不力,还是上头的人分派人手不力?这些衣裳都是贵重的东西,一件抵得了好几个丫头呢!虽然宝玉的衣裳常常是穿过一次便罢了。但架不住有心人以此挑事啊,若碰上王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是训斥这么简单了。 相比较起来,这管那些小件的帕子之类的就简便多了。而且也常能显摆着给宝玉看,偶尔做个两件香包香袋儿的,也能让人家“睹物思人”。 如此一来,这歧意便出来了。个个都抢着要管轻便的物件儿,那些繁重的例如大毛衣裳什么的理都没人理。 麝月又气又急,满面通红,无法,只得拉拉珍珠的袖子,道:“姐姐,你看……” 珍珠本不想管,但这样子,她永远都交不了班,便道:“罢了,有什么好吵的,老规矩,抓阄吧!” 众人面面相觑,想来也只有这个法子好些,只好看着珍珠写了纸阄。 因晴雯是摆明要撂挑子了,便只管剩的几个人,麝月、碧痕、秋纹、檀云、绮霞。 抓阄后的结果是,麝月还是运气最好,管了宝玉的贴身小物件,例如中衣肚兜等物,碧痕管了各样头饰,秋纹管了古玩珍奇,檀云、绮霞最杯具,还是继续当背景,管着四季衣裳,不过好在每次挑选衣裳送衣裳什么的,都还能到宝玉跟前凑凑眼。 天意如此,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如此了。何况阄儿是当众写的,也是大家当面一起抓得,谁也没作弊。 当下效率便好了许多,珍珠一一分派,说了个清楚明白。众丫头分到了怡红院来,可见是聪明伶俐的,那一屋子的东西一个人记不住,分了五六块,自然记得清楚了。珍珠却是累得腰酸背痛,说的喉咙冒烟,足足花了七八天的功夫,方把诸物都交代清楚了。 众人虽对她小心过度的行为有些不以为然,但却很是佩服她,个个嘴上不说,心中却暗暗赞叹:不愧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这么大的怡红院,这么多的东西,连个线头都说得清清楚楚。要是我,如何能做得到?而今,她去了,我才有了出头之日! 珍珠这里歇了两三天方好,却不知一场丫头们的争斗战已经在无形中开战了。 而怡红院内闭门的日子里,大观园各处却也是暗潮汹涌。 如前所料,到底下人们贪着府中差事轻便,月钱又高,皆不想出去。小半月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主动来说要销籍出去的。 迎春倒是不疾不徐,依旧优哉游哉地过日子。有时也去议事厅上“听事”,有时便在各姐妹处玩笑。只是邢夫人有些忍不住了。 没多久之后,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便在一次半夜路过大观园西角门的时候,抓到了三个上夜的婆子赌钱吃酒的。这几个人,皆与周瑞家有些远亲。便没有亲,也是奉承周瑞家的才得了差事的。周瑞家的虽也烦这些上赶着巴结的人,但如今她们出了事,到底是觉得被打了脸面了,便也恼了几分。也寻了机会,拿了两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送到迎春那里去。偏这两个又是邢夫人的另一个陪房的侄女儿…… 迎春那时正在议事厅,李纨探春都在,听说这两拨人马到了,俱都不说话了。李纨十分忧心,倒是探春,看不出喜怒来,却是一声都不言语。 迎春听了这事,半天不说话。周瑞家的有些得意,王善保家的有些焦急。满院子的丫头婆子窃窃私语。 好容易迎春发话了,道:“王妈妈周姐姐先略等等吧!”便叫了司棋绣橘来,吩咐了几句话。两个丫头依言去了。不一时,却见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带了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地来了。 李纨探春忙起身迎了进去。 邢夫人王夫人互相让了让便落了坐。迎春上来便笑眯眯地说道:“扰了太太们的休息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三位妈妈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好使了,眼睛也花了,还在园子里上夜,实在是太劳累了。还有这两个丫头,也都到了岁数了。若不是王妈妈和周姐姐寻出来的,竟都不知道呢!咱们这样人家,老太太又那样仁和慈善的,如何能让下人们这样受苦呢?只是,她们几个我是不好做主的,便请太太们的示下。” 邢夫人和王夫人有些面面相觑,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连那几个哽咽求饶的婆子丫头们也呆住了。好半晌,迎春欠身道:“太太?” 王夫人轻咳一声,来之前她早已将事情了解清楚了,只是没想到听到的是这一番说辞。邢夫人也是同样的感觉。她已经预备好矛啊、盾啊,准备好与王夫人大干一场了,可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砸吧砸吧嘴巴,邢夫人干干地说道:“既到了岁数,还没出去,想是我们耽搁了人家,就多给几两银子吧!让她们父母来领人就是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实在不好下迎春的面子。 王夫人也点点头,道:“老婆子们年纪大了,就不要分上来了。也多给几两银子,送回家养老就是了。”不过几个老婆子,虽有些作用,但并未伤筋动骨。 司棋一步上前来,道:“还不谢太太的恩典?” 地下跪的婆子丫头们似乎也嗅到了诡异的气氛,让她们不敢诉苦,乖乖地磕了头就下去了。邢夫人和王夫人相视一眼,便各自散了。 诸人方才各自上来回事,可再没有人小看那不言不语的二姑娘了…… 此事珍珠并未亲见,乃是芳官转播,据说是她亲眼所见。实况如何,不好评论。只是珍珠想到从前看到的一句话。言道是:古人早熟,大宅门里没有傻子啊! 果然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一会儿也没歇,逼着码出来的。干脆就一起发出来吧!接下来几天要拼了老命上班了。同事们出去旅游了,只能我上班了。 苦命啊 ̄ ̄ ̄ ̄(>_<) ̄ ̄ ̄ ̄ 第八十八回 因贾母的生辰将近,府中便渐次热闹起来。今岁八月初三乃是贾母的八旬整寿之庆,自是不同寻常。况如今贾政与元春风头正盛,便是贾家要平静,那众家亲戚朋友,哪里有不乘势来奉承一回的?况贾家上下,从不知收敛为何物,故大家商议了,这一回便趁机大办一场,热闹热闹。 如此荣宁二府便上下拾掇收整起来,预备了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止,荣宁二府齐开,大宴宾客。又王夫人等人商议了宴席待客等事,忙的不可开交。如此,凤姐便避不过了,只得重新出来理些事。只是她如今学得乖了,只哄了邢夫人出来打了前炮,言明只暂帮着管这一阵,待贾母生日过了,事情了了,便要回去的。 王夫人心中不悦,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由头拉了王熙凤重新出来管家,怎么能这么容易让她混过去? 只是凤姐也不是这么好算计的,除了邢夫人这个婆婆外,这日还趁机哄了贾母道:“到底是老太太有远见,瞧瞧,让二妹妹管了家事,这不是好多了么?我就说么,咱们府里的姑娘,个顶个都是好的。便是丫头也比小户人家的小姐强呢!何况咱们正经的千金小姐呢?况且又是老太太教出来的。从前即便是懦了些,可那是因着没经过事儿,姑娘家又年轻脸皮薄,又心慈,不像我们皮厚的,不好发落下人们。倒不成想,反让人小瞧了姑娘,把人都给看扁了。如今经老祖宗这么一出,让我们也见识了。真真老祖宗料事如神!” 原来上一回贾母硬逼着迎春管着那一宗府中下人们施恩放出去的事,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迎春心中是有谋划的,只是父亲冷漠、继母铿吝,贾琏夫妻两个也是不甚亲厚,她又不是那等**辣的性子,如何能上赶着亲热的?平日虽在贾母跟前养着,但前有宝玉黛玉湘云等一众贾母心爱的孙儿,后又有精明出众的探春与年纪最小的惜春,相较之下,她这个姐姐就显得更不出众讨喜了。 贾母年纪大了,喜欢那些活泼的孙子孙女们,自然对平和少言的迎春就疏忽了。况她是贾赦的女儿,贾母不喜贾赦邢夫人夫妻,偏心贾政王夫人。这府里又是王夫人当家,她便处于一个极尴尬的地位。如此,便是让她去讨好祖母与婶娘,也是极艰难的事。 而此事一出,迎春没法子了,只得放弃了平日里的明哲保身,对于那些挑衅闹事的下人们的唯一处置方法就是“快刀斩乱麻”,不偏不倚,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那一拨被两房互相抓住把柄的奴才们被迎春当着众人的面问了,以“施恩”的名义放了出去,震慑了满府的人。只是其中也有不少糊涂的,想着从前迎春的懦名,如何放得进眼里?依旧浑浑度日,有几个犯了事被逮了个正着,捆了来见迎春。迎春先问清了是何处的人,而后依旧笑眯眯来请示邢夫人和王夫人,依旧以恩赏的名义点进了出府的名单里。上下连个反对的都没有。 你若说犯了错儿,要撵出去,那求个情也就罢了。只是如今是主子“施恩”放出去,老的回家养老,颐养天年;小的回家配人,得享天伦。这是主子们的恩典呢,你不要,反倒尽想留着给人使唤。是给脸不要脸是吧?那好,那一应恩赏的待遇便免了吧,直接滚出去吧! 此事一出,便吓住了那些意图耍赖求情的。且理由正大光明,连邢夫人和王夫人也郁卒得没法子。况且逢了老太太的寿辰,这是再没有的大事了。你敢闹,那就是头一个刁奴!一起卷铺盖滚蛋吧! 不过邢夫人倒是不大介意。一则迎春毕竟是她们大房的女儿,女儿长了脸,有了气势,她也面上有光。虽然心里还不是很痛快,但到底是欢喜的。另外,就是王夫人的挫败振奋了她。这一对妯娌,从来就是死掐的对象。只是邢夫人方方面面都不及王夫人,连贾母也偏心小儿媳妇,故在府中这么些年,她从来都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对象。如今见自己的女儿迎春让王夫人吃了哑巴亏,折了几个得手的下人,她把自己也损了人手的事抛之脑后,大大乐了几日,并对迎春的举动大家支持。 她一支持,王夫人便也不好反对了。不然就显得她特别扎眼了。 那些丫头婆子们见了,也都明白了。故此这府中上下前所未有的安静和平,什么半夜婆子赌博吃酒,丫头嘴碎不服管教的事儿都没了。 阖府上下,皆啧啧称奇。 迎春虽不是贾母最喜欢的孙女,但是也是个好的。只因前头有更好的,迎春又是素来不出众的,贾母自然也就淡淡的。如今经此一事,贾母也明白了这孙女的好处,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心疼,另外便还有些愧疚。自然之下便对迎春越加疼爱。从前伴着贾母坐的一般都是宝玉黛玉、而后便是湘云宝琴,便是小的惜春也有的。倒是最年长的迎春,竟都没有过。这几日贾母便常叫迎春来坐在身边。府中的下人都是人精,见迎春一下子水涨船高,如何不来奉承的?那紫菱洲缀锦楼便人来人往,司棋绣橘等人更是被人捧得险些找不着北。 王熙凤素来精明,于这些自是看得清清楚楚。说来迎春是她的小姑,虽与贾琏不是一母所生,但到底是一个亲老子的种,黛玉湘云等不算,自是比探春惜春要亲近许多的。如今见她得了意,除了喜欢,自然更要讨贾母的好了。 况她心中更要借此来行事,故才有这一番话。 果然贾母听了这话,笑眯了眼,凤姐儿这一番话,不单是赞了迎春,也大大夸了贾母这个“慧眼识珠”的人,老人家年纪大了,性子自然执拗些,也自然爱听好听的。孙女儿在她身边养着,她的成材自是有老太太教导的功劳的。凤姐儿这一番话虽有夸张的成分在,但也有几分真的,老太太如何会不高兴,当下笑道:“你这是夸你妹妹,还是夸我呢?” 凤姐儿笑道:“叫老太太听出来了,我既爱妹妹,也佩服老太太。只是嘴里不知道怎么说。又想着老太太不爱听我说这些奉承话。想来想去忖度了好些时候呢,怎么叫老太太既高兴又听不出来才好呢?谁知还是没瞒过老祖宗。” 众人听了都笑了,道:“还是这张嘴厉害,说的倒是真,谁能及老太太英明。” 贾母笑道:“这还了得,都被这凤丫头给哄得没边了。” 宝钗笑道:“并没有随凤丫头的话,我们心里都知道呢!我们这么些人合起来,也不及老太太呢!” 贾母笑道:“越发没边了。” 凤姐儿见差不多了,便道:“这并不是奉承老太太的话。二妹妹是我们爷的亲妹子,见她好了,我们琏二爷也高兴的。若不是此番有老太太,我们哪里知道呢?只怕如今还当二妹妹是个没担当的呢!二妹妹比我好,又是读书识字的,只是有一点略差些。” 众人都道:“是什么?” 凤姐儿道:“自然是经历浅呢,二妹妹年纪小,这也不怕,只多历练历练就是了。” 贾母点点头,道:“很是。” 王夫人眸光一闪,笑道:“老太太别听凤丫头的,她是推懒想歇着呢!才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一车的话来。” 贾母听了,只笑看凤姐儿道:“你可怎么说?” 凤姐儿恨得银牙紧咬,脸上却一点不露出来,只拍手笑道:“叫太太瞧出来了!” 王夫人叹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你倒越发没谱了,不说帮着老太太和我料理家事,反倒还明堂正道地推托起来了。还在老太太这里说嘴。” 王夫人说这话似有嗔怪,但贾母依旧笑眯眯的,未见丝毫不快,众人面面相觑,俱都噤声不言。 凤姐儿却似没事儿人一般,笑道:“大嫂子和二妹妹三妹妹做的比我好了十倍不止。有她们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王夫人还没说话,贾母便笑道:“我瞧出来了,凤丫头这是诉苦来了。”又看众人道:“管家的事确实是苦差事,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凤丫头管了这么些年,只怕得罪了人多了。” 听了这话,凤姐不由把眼圈儿一红,侧身端了茶奉与贾母,又道,“什么事儿都瞒不了老祖宗。说来这事儿有我的私心,也有公心。” 众人都道:“私心为何,公心为何?” 凤姐儿道:“公心自然是为了这家里,还有妹妹们好了。大嫂子和妹妹们比我慈善,又知书识字,强了我百倍不止!我从前管家时,虽说事事要强,可终归是一人难敌四手,行事总不周全,大错虽未见,可小错总是有的。老祖宗和太太们念我年轻,总不计较就是了。如今见了大嫂子和二妹妹三妹妹管事的模样,臊的我都没处站了。” 众人笑道:“这话有些意思,那私心呢?” 凤姐道:“葵哥儿还没满周岁呢,我实在是舍不得他。” 众人都笑道:“好个偏心的娘,你就不怕巧姐儿吃醋?” 凤姐笑道:“巧丫头才不吃醋呢,我才该吃醋呢!她比我还疼弟弟呢,自有了葵哥儿,我这做娘的倒不入她的眼了。” 众人都笑了,道:“岂有此理。” 贾母笑道:“瞧你说的可怜样儿,府里自然有你大嫂子、二妹妹和三妹妹管着,就放你回去和巧丫头作伴去!你婆婆年纪大了,你也该好生伺候着。只是有一件,府里有了事,便要好好来帮衬才是,不准推托。” 凤姐喜出望外,言道:“多谢老祖宗!” 王夫人险些气炸了肺,总算是知道了,她这内侄女儿,已经是彻底得叛变了。不过好在,她还有个探春。王夫人看着探春的眼神柔的可以滴出水来。此后,探春便发现太太对她的态度起了极大的转变,让她好生忐忑不安了一阵,却也十分欢喜。此是后话了。 又说珍珠这里既交接妥当了,便由着那屋子的人闹去。她每日闲了不过做做针线,逛逛园子,再有便是掐着手指头数贾母寿辰的日子,倒也十分悠哉。 只那上房处忙忙碌碌,不可开交。 珍珠见无事,便将做得的荷包拢在袖子里,乘了天尚不热,捡了阴凉处,先往潇湘馆去。 潇湘馆内微风徐徐,静凉一片,果然好个佳所在。 珍珠慢慢地在石径甬露上走进门去,与丫头婆子们打了招呼,黛玉无事,正看小丫头们描的花样子呢,见了珍珠进来,忙笑道:“珍珠姐姐来了,快坐,紫鹃上茶来。” 珍珠谢了坐,在一旁圆几凳子上坐了,笑道:“姑娘今儿怎么没出门?史大姑娘哪里去了?” 黛玉道:“她哪里能着家呢?一大早便到四丫头哪里撺掇着什么顽意儿去了。那边忙的不成样子,我给老太太、太太请了安就回来了。天又热,我也懒洋洋的,倒不如在自己屋里清净。” 珍珠道:“可不是么,今年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了,老爷太太们早就商议了大办,如今也没多少日子了,便更是忙了。” 紫鹃端了茶走了,听了这话叹道:“离你要走的日子也没多少时候了。” 珍珠虽则归家心切,但对园中众要好的姐妹们,也是极舍不得的,听了这话,忙站起身来,接了她的茶,道:“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若想我了,便给我捎个信来,我便来瞧你,好不好?” 紫鹃笑道:“好是好,只是终归舍不得的很。” 珍珠也不由黯然了。 黛玉却是喜散不喜聚的,道:“你也想不开,这一日又一日,咱们在这里欢喜了,可各家家里,还不是有人不得团聚的么?世事便是如此,有散方有聚。今日我们散了,往后再见了,方才能品出这聚的欢喜来。” 珍珠笑道:“还是姑娘明白。” 紫鹃叹道:“怪道姑娘和你好,这两个都是一样的性子呢!真是物以类聚呢!” 说的黛玉珍珠都笑了,珍珠道:“什么是‘物以类聚’我可不知道,我如今只知道你在姑娘身边久了,也沾染些才气了。” 紫鹃笑啐了一口,不说话了。 一时珍珠将荷包拿出来,一个精致些白底如意边绣着碧草红珠的给黛玉,一个略简单些淡紫底绣杜鹃花样式的给紫鹃。主仆二人皆十分喜欢。 珍珠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我要家去了,只是舍不得姑娘们和姐妹们。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给的,便寻空做了这两个荷包,姑娘不要嫌弃,留着顽吧!” 黛玉道:“很好,东西虽小,却是你的心意。我看着确也喜欢的很,很好。”因那荷包已配好了攒心梅花的络子,十分匀净,便托了在手中细看,只见那碧草莹莹,红珠累累,十分可爱,黛玉心中喜欢,又觉那花样有趣,便道:“这是什么花样,从前倒没见过。” 珍珠道:“我想来想去,只想不出什么花来配姑娘才好。从前有人说芙蓉倒配姑娘的,只是我想着那花虽好,终究轻薄了些,倒没什么意思。这样式是偶然在哪里看见的,倒觉有趣,便绣了出来。还怕姑娘不喜欢呢!” 黛玉笑道:“很好,我很喜欢。只是看着花样儿,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珍珠心中一动,笑道:“女孩儿家的花样都是差不多的,我从哪里见的这个已是记不清了,只是见这样式简单俏丽,不落俗套,方才想起来。想来,姑娘说眼熟,指不定哪里也见过呢!” 黛玉道:“想是如此。”便笑着亲自将荷包系在腰上。紫鹃也十分喜欢。 黛玉道:“紫鹃,把咱们前儿收拾的那个匣子拿来。” 紫鹃答应着,笑嘻嘻得去了,一时拿了一个两掌长宽,三指来高的酸梨木缠枝填漆匣子来。黛玉笑道:“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只是想着赠人当赠人所需者。听说你家里不大宽裕,你回了家,自然不比在这里了。我本想着帮衬你一些银两,但想着如此一来倒玷污了我们的情谊。二来你也定不会收,便捡了几样头面首饰,都是江南来的样式,又轻巧又不落俗套,我从家来了来,因要避这里的眼,竟都没上过身的。前儿和她们收拾东西,便分了她们一些,这些是给你的。” 珍珠忙道:“这如何使得?从前姑娘生日时送了个荷包给姑娘做寿礼,偏还得了姑娘的一挂珍珠项链,倒让我臊的没出钻呢!此番我要去了,做了这个给姑娘,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又要得姑娘的东西,倒叫人家怎么看我呢?知道的倒也罢了,不知道只当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一回不够,又再来一回,只想着要来讹姑娘的东西呢!这个姑娘快收回去,我断不能收的。” 黛玉和紫鹃都笑了,紫鹃道:“这事儿可难办了,姑娘本来是好意,被她这么一说,倒成了姑娘的不是,要害得她丢了名声了。罢罢罢,咱们就贪她一回吧!”黛玉也知道珍珠的秉性,便也依了。 珍珠方才放了心,笑道:“正该如此。” 又说了一回话,方才告辞回去。 一路走到了沁芳桥上,却见远远走来一个人,竟是迎春屋里的司棋,珍珠便忙站住,笑道:“司棋姐姐哪里来,这样忙忙的。” 司棋见是她,也站住了,笑道:“你才回来,我们太太给二姑娘送了些西瓜,姑娘就叫我们给二爷并各位姑娘们送去。可巧我才送到你们那里,麝月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几个小丫头在,我就叫她们先收了,等你们回去再说。可巧出来就碰见了你。” 珍珠忙笑道:“多谢二姑娘想着,姐姐如今是大忙人了,倒劳烦姐姐亲自送来。还请吃杯茶再走吧!” 司棋道:“不了,我那里还有事呢!下回吧!”便抬脚欲走。 珍珠送了几步,道:“那姐姐慢走。” 珍珠看她走了几步,自己也正要转身回去,却见司棋忽又转过身来,倒让珍珠一惊。她与司棋想来没什么来往,如今又正是她势盛的时候,难免要奉承着些,便笑道:“姐姐还有什么事么?” 司棋犹豫了一回,终是问道:“有一句话是要问你一问。” 珍珠奇道:“姐姐有话说就是了。” 司棋左右看了看,如今她们在沁芳桥得亭子里,四面窗子都开着,左右连个人影都没有,方放了心,道:“你怎么想得要回家去呢?” 珍珠好笑道:“这话怎么说?” 司棋道:“你家里不好了,才把你卖了这里来。听她们素日说起,你竟也不想在这里长久的意思……” 珍珠道:“我为何要在这里长久?我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了,才来这里的。只是俗话说的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宝二爷总想的好,一家子姐妹丫头们都能伴着他长长久久的才好,可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呢?”说着,珍珠突然想起司棋与她那表弟潘又安的一桩公案来,心中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司棋心中既恋着表弟,又舍不得这园子里轻便体面的活儿。即便后来与表弟潘又安的事儿闹出来了,虽不见惊惧恐慌,但临了要被撵出去了,又不想出去了。事到临头,还求了懦弱的迎春想留下来。可不是矛盾得很么? 于是便又笑道:“做人丫头的,都是等闲不得做主的。今儿好,如何明儿就能好了?一时风光了,谁能知道日后如何?况且,我又不想与这里的爷们做小,我为什么不出去?” 司棋被这话惊得白了脸,想到如今大家子的规矩,姑娘们嫁到了夫家,这陪嫁丫头多半都给给姑爷收用了。运气好的,生下个一儿半女,熬成个姨娘。运气不好的,直接在大宅门里消失。 若她司棋没个念头,她日后的路基本就定了。随了迎春出嫁,而后被姑爷收房。迎春好性,她又是从小伺候迎春长大的,她的日子基本是不难过的。再熬一熬,那就是个有些脸面的姨娘了…… 珍珠只做不明白,嘻嘻笑道:“姐姐不比我,是二姑娘的贴心人,日后也是有大造化的,自然看不惯我们的小见识。” 司棋听了这话,脸上白了又白,勉强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什么做大做小的,也不怕牙碜!”心中却不由对珍珠起了三分敬意。这怡红院丫头们掐的你死我活,竟都不如这个珍珠看得明白。她平日倒小看她了。又思及潘又安,心中一动。 珍珠抿嘴一笑,不语。 次日,便听说迎春处的大丫头司棋病了。无法,只得暂挪回家去。又两日,迎春亲自来回说:“司棋大了,她老子娘来求太太让放出去。太太来问我,我虽使唤惯了她,但也不好耽误了她。不如这次也放出去。还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道:“司棋是你的大丫头,便由你做主,不用来问我了。” 迎春答应了。 此后,出府的名单中,又多了个司棋。 阖府大惊,流言蜚语丛生。 有人道是迎春见犯了众怒,将司棋退出来挡灾;有人说是王夫人要趁势扳回一局,司棋倒霉,被抓着了错处——此一条信的人最多,毕竟这姑娘身边的大丫头比一般的丫头尊贵,王夫人前些日子被撂了面子,如今抓着了,怎能放手?那么些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虽好,总有错漏的时候,怎么就偏抓着近日正和王夫人打对台的迎春的丫头呢?——唔,王夫人听到这话的时候觉得很冤枉!这事儿实在和她没关系啊! 及后,司棋身边的绣橘被提了大丫头。倒是司棋,有些“弃子”的味道,也没被人怎么注意。此是后话了。 而就在贾府的忙忙碌碌与满天蜚语中,贾母的寿辰终于到了。阖府上下也收起来闲待之心,皆忙碌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忙很累很烦躁…… 第八十九回 天色才亮不久,仁和堂的大门就开了,杜仲和黄芪打着哈欠摇摇摆摆撒了水,拿了扫把开始扫地。待将门口打扫过了,方又打水擦拭药台上。而后便见街上走动叫卖的声响越发响了,人群往来也熙熙攘攘起来。待日上高空,上门看诊的也慢慢多了起来。 而今日,杜仲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样子,四处看了看,终于发现,花自芳大夫今儿竟没来。杜仲被这发现惊了一回,便趁了空儿问黄芪,道:“花大夫怎么没来?上回上山扭了脚,也没歇几日就一瘸一拐地来了,怎么说也不听。今儿好好的,怎么就没来,莫不是病了?” 黄芪啐道:“呸呸呸,好好的咒人生病。花大夫昨儿就说了,今儿家里有事来不了了。” 杜仲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黄芪白他一眼,道:“那会子你正在那里偷睡懒觉呢,哪里能知道的?” 杜仲面上一红,众人都笑了。 且说贾母寿辰,阖府筵宴,说不出的热闹风流。不说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得不可开交,便是下面丫头婆子小厮们也是脚不沾地地被使唤得团团转。 珍珠这两日与众姐妹们道别叙旧,赠送礼物,想到这些年在此处的情景,实在难舍难分,不免痛哭了几场。虽有归家团圆之喜,却也难免分离故人之苦。 园中众丫头们虽说平日难免有些小心思,但如今乍要分离了,便不由将从前的不愉快皆都勾去了,想起来的,都是彼此的好处来。况珍珠做人处事素来和善,从不主动与人结怨为难,除却那些心中寒酸带妒的,甚少有人说她不好的。如今她要去了,众人皆都来送。 珍珠感激不尽,心中又是伤感,又是不舍。待叙了不舍之情,便将自己做的那些荷包帕子之类的东西一一纷赠众人。众人见人人都有,精致细腻不说,且每人皆是独一份的,不由越发感叹起珍珠的好处来。 晴雯素来嘴硬心软,珍珠待她也不同别人,此时拿着珍珠送与她的玫红色的圆形绣芙蓉花镶边荷包,终于挂不住僵了几日的脸子来,哭道:“家里再好,怎么比得上这里?你回家岂不是要吃苦的?” 众人听了,不由都心中称是,这珍珠家里便是过不下去才卖了女儿来这里的。在这府里,吃喝穿戴,虽说是丫头,但比小姐们也不差什么的。况珍珠在宝玉身边,又是个极体面的,日后前途无量,怎么这家里的老娘哥哥尽这般糊涂,生生毁了她的“前程”?回了家,岂不是要吃苦么? 心中虽如此想着,但毕竟不好说出,以免珍珠脸上下不来,故都劝道:“你这样子,让姐姐怎么放心得下呢?” 珍珠见晴雯这样,不觉又是伤心,又是好笑,道:“快罢了吧,我们家如今也好多了的,哪里就又饿死了……” 众人都只当她安慰她们的话罢了,故只听着,却不言语。晴雯也是如此,暗道:即便再好,也是勉强温饱罢了。你在这里这么些年,何曾端过比茶盘还重的东西。回去后,难不成还要下地种菜喂猪烧饭不成?好姐姐,你怎么这么糊涂? 只是此时事已成定局,也改不了的了,晴雯无法,只得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荷包递与珍珠道:“你既与我个念想,我岂没有一点子表示的?这里面的帕子是我自己的针线,往常你总说我懒,这可是我下了大功夫做的,你好歹留着,日后见了,也做个念想。” 珍珠含泪点点头,道:“好妹妹,多谢你。” 说着便接了那荷包,触了手便觉不对,那荷包忒沉,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方烟青色的绣水墨江南风景画的鲛绡帕子外,还有一只赤金绞丝镶红宝的手镯,那红宝镶成花瓣的形状,光芒璀璨,端的耀眼。珍珠一看大惊,道:“这不是……” 这镯子是那年晴雯与贾母做了一件十分得她心意的衣裳,贾母一时高兴,便赏了晴雯。晴雯素来爱重非常,平时连戴也舍不得的,怎么会…… 晴雯仿佛是知道她的意思,便崩了脸道:“你若不要,我便扔了它!” 呃…… 珍珠嘴抽搐了一下,这丫头,便是这样绝,不让人有丝毫的余地回绝。 虽然执拗,却也十分可爱。 无奈之下,只得收了道:“我先与你收着,日后你有用处了,我再还你。” 晴雯道:“我能有什么用处,左不过是个戴着好看的镯子罢了。我既给了你,便是你的了,我断没有要收回的道理。倒是你,回了家,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别难为了自己,别太俭省了,若有了难处,就卖了它,这劳什子倒也值了几个钱。——若不是为这,我也想不到把这个给你的。” 珍珠一呆,哭笑不得,正想说“我家真没那么穷”,却见那边急忙忙走来两个人,却是鸳鸯带了个小丫头来了,众人忙站起身道:“鸳鸯姐姐来了。” 鸳鸯此时穿戴一新,身上的妆饰也十分华丽。众人明白,她是贾母身边的第一人,今日是好日子,贾母亲自宴客众人,她自然要在一旁伺候的,如此才妆扮地这般华丽。 珍珠忙迎上去道:“前面这样忙,你怎么来了?” 鸳鸯拉了她的手道:“我的好妹妹要走了,我岂能不来送送的?” 说着拉着珍珠的手上下看了好一回,只觉有千言万语皆说不出,好不晌方含泪道:“回去好好过日子,若得了空儿,就来看看我们。我已叫人和门上打了招呼,你来了说一声就成。待安顿妥当了,也捎个信来。” 珍珠也忍不住落下泪来,道:“好姐姐,你放心!” 鸳鸯看了看,勉强笑道:“我也该走了,不能多留。这是我的两件新衣裳,没上过身的,身量和你也对的,你别嫌弃留着穿吧!还有老太太前两日已吩咐了,叫送两匹料子给你。我已经命人送到二门上了,回去的车马可备了?” 珍珠道:“我已叫人知会了我哥哥,这会子只怕已在门外等着了。” 鸳鸯听了,心中一动,脸上越显出三分哀伤来,众人只当她是不忍珍珠离去,便也都劝了几句。鸳鸯听了,勉强收拾了心情,道:“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一定常来看看我们!” 珍珠点点头,强忍泪意,看着鸳鸯去了。 众人见鸳鸯如此,况也皆爱珍珠的人品,便也都有各自的礼物相赠,或是一帕,或是一簪,或是一衣。珍珠收了些轻简的,其余贵重的,俱都推了。尽管如此,也收了足足一炕的东西。 而后便有丫头来知会她往贾母那边磕头去。珍珠忙收拾了一回,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贾母上房外的空地上,只见此次出去的人都已陆续到了。珍珠看时,人人皆是苦着脸,有几个还带着哽咽之声。一个丫头遏制不住悲伤,哭了起来,那林之孝家的便啐了过来,道:“今儿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嚎什么丧?白让你回家倒不要,若真不想回家去,便直接卖了你,如何?” 一句话说的那丫头噤若寒蝉,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哭的? 珍珠一径低了头,一声不敢言语。司棋不一时也来了,双眼红肿,有不舍之色,但也带着一种果毅之情。 珍珠心中暗暗赞叹,司棋察觉到她的目光,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珍珠一愣,也回了个笑容。 一时人皆到齐了,管事嬷嬷便指挥着众人朝贾母上房正门磕头。——今日府中宴请王公贵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皆大妆以待,皆不得空。故只是在贾母门前磕了三个头便罢了。 磕完了头,那林之孝家的便说了一通“日后要好好做人,不许为非作歹,丢了府里的脸”之类的话,众人都应了。林之孝家的便拿了一叠的文契,叫起各人的名字来。 珍珠的心头顿时揪了起来。 那是她的……卖身契! 周围的景物声音俱都听不到了。只有那一叠白色的纸张。 珍珠将耳朵竖了起来。 第一个,不是她;第二个,也不是她;第三个…… 直到第九个,才是她的名字。 当接过那张看似薄薄的,却重剩千钧的纸,珍珠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叫自己不哭出声。盯着那张纸看了半晌,珍珠无视一旁的人诧异的眼光,静静地将它撕了开来,两片、四片、八片……撕到不能再小了,又拿出荷包来,将纸屑都装起来,拢进怀里。她做这个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心中却是心潮澎湃。 外面买的是发的卖身契,家生子则是类似于贾府放家生子出去的证明文书。司棋是家生子,领的就是这个文书。而她的这个文书却是绝对不能撕了。司棋红肿着双眼,将那文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了贴身的荷包里。 那里林之孝家的发完了,便叫人来各自领了众人出去。 司棋求饶道:“好妈妈,容我再去给姑娘磕个头……” 林之孝家的道:“罢了吧,今儿这样忙,你又搀什么热闹?况便是我能容了你去,那上边也不许人进去了。你没见太太们都上去伺候了?北静王府、南安郡王府还有几家皇亲宗眷都来了,这会子听说叫了姑娘们上去说话呢,那里有空理你呢?你也省事些,既这么不舍得出去,当初做什么呢?快收拾去吧,好多着呢!” 司棋听了,不由两眼泪潺潺,待要再说,林之孝家的早脚不沾地得走了。而后便有老婆子们催了众人回去带了东西出去。珍珠便劝了司棋起来,道:“姐姐,咱们先去吧,日后再来和姑娘们请安就是了。”今儿一早她先与宝玉请安告辞之后,便往各处去过了。宝玉对她自是十分不舍,只是今儿忙乱,倒也容不得他伤心难过,便被上房的人请了去了。 司棋哭个不住,终是经不住老婆子们催促,往二门上去。 到了二门上,因众人都忙着应付寿宴的事。各处的门都锁了,二门上除了常守门的婆子们外,便也没几个人往来了。那些个出去的人,依依不舍地去了。珍珠与司棋走在最后。 司棋眼圈红红的,不住拿帕子拭着眼睛。 珍珠亦有些伤感,有些失落,也有些解脱。 司棋道:“我是不是很无情,姑娘还没出嫁,我便先去了。这么些年情谊,我……”说着呜呜哭起来。 珍珠有些明白她的心情,叹一口气,道:“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终有一日大家都要散了各奔东西去的。不过是早是晚的分别罢了。你既定了主意,又何必这样伤悲呢?” 司棋听了,若有所思,勉强笑道:“我倒不如你想得开。” 珍珠道:“哪里的话。” 到了二门上,便见两个小丫头守着低上一堆的东西,看见两人便道:“司棋姐姐。”“珍珠姐姐。” 叫司棋的是迎春那里的小丫头,除了与司棋送铺盖体己,还有迎春赠与司棋的一包衣裳。司棋见了,泪水涟涟。珍珠便转过头去看自己的。那管门的婆子见了珍珠大大包小包,惊得张大了嘴,道:“怎么这么些东西,可得查一查。” 不想手还没碰着,便被那小丫头“啪”地打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这是鸳鸯姐姐叫我们帮着珍珠姐姐收拾的,妈妈要查什么?莫不是还信不过我们鸳鸯姐姐?” 那婆子听了“鸳鸯”的名字,便收了小觑贪利之心,忙笑道:“哎哟,我瞎了眼了。该打该打!”忙赔笑道:“天热,倒耽搁姑娘在这里这么些时候,快请吧!” 珍珠看那伶牙利齿的小丫头一眼,拿出个荷包来,递与那婆子,道:“妈妈辛苦了。”做人做事要贯彻始终,不能在这里出岔子。况且鸳鸯晴雯她们几个还在这里,不相交是不可能的。 那婆子顿时笑眯了眼,道:“多谢姑娘了。”而后便帮着珍珠搬行李。 西侧角门外孙氏和花自芳早已翘首等了半日了,直等得心焦身乏。此前因焦急打听了一两回,便被守门的婆子骂了回去。母子两个便只好强自按捺下心情等着。真真可说是度日如年可比了。好容易等到角门上出来几个面带哭意的人,又过了好一会子,方才见到珍珠抱着两三个大包袱出来,后面还有两个婆子,一个小丫头。 花自芳眼尖,忙道:“娘快看,妹妹来了,来了!” 孙氏“哎”了一声,已是满眼含泪。珍珠也是远远看见了母亲与哥哥,好容易打发了帮着送东西的婆子与丫头去了,孙氏和花自芳赶忙上来,亲人相对,不由痛哭一场,而后方各自劝慰了一回。待要收拾东西起身,见到那脚边大包小包的包袱,孙氏和花自芳不由呆了呆,道:“怎么这么多东西?”珍珠苦笑道:“都是姐妹们的心意,怎么也推不掉。” 真是不少的东西,将那不小的蓝布马车塞了个满,花自芳依旧赶车,珍珠和孙氏便依偎着坐在马车门口上。 盛夏酷暑的天,艳阳高照。马车内又热又闷,又有孙氏在旁靠在一处,便更觉得热了。 但珍珠只觉得心头无限得欢喜轻松。 自由的空气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更是儿童节,今天更是端午节。 都快成节更了。 唉,很惭愧。 树树要订婚了,日期订在了农历六月初八,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感觉很微妙,很奇怪。有点开心,有点害怕,有点惶恐,有点无助…… 我那位比我大两岁,是个上班族。除了工作待遇比我好一点点,每月多了千把来块钱,其余方面都不如我。我配他,可以算是“低嫁”了。但胜在人看着挺老实的。但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可靠。毕业后挑挑拣拣那么些年,相亲几乎将三百六十行都看遍了。到最后还是选了这么一个。不过往好处想,低嫁,至少不会在婆家太受气。虽不是一定,但至少概率会小很多。未来的婆婆现在看着是挺好相处的,前一段时间看关大的《知否》里读者留言的极品婆婆们,实在很担心未来的生活。但人总要往前看。 我脾气不太好,老娘总担心我日后的生活,如今算是暂时将婆媳问题消除了一点点。 但未来前途坎坎,需待我努力。 第九十回 珍珠以为回到家会因为睡不着,但是不想睡得沉沉的,一夜无梦。只是多年的习惯让她早早的醒了。 睁开眼,入目的粉白底碎花帐子让她颇不习惯,眨巴了两下眼睛,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到家了呢!忍不住露出一个极欢喜的笑容来。 又静静躺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且听外面似有些声响了,便起身穿衣,对了镜子梳妆。头发只挽一个简单的纂儿,拿一只简单的蝴蝶银簪别住。而后捡了一件家常的粉紫镶宽边纱衫穿上,也不系裙子,只穿一条浅碧散腿纱裤。而后便拿了木盆开门出去。 到了院子里,天光大亮,珍珠抿嘴一笑,是个好天气呢! 孙氏听见声响从厨房出来,忙笑道:“我的儿,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珍珠笑道:“我倒是想偷个懒,睡个懒觉,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孙氏一阵心疼,知道从前在里面伺候人,定是都一大早就起来的,故才习惯了早起,不然怎么会有这个“习惯”? 珍珠一看便知道孙氏想多了,忙笑道:“娘也不是这么一大早就起来了?我若是起晚了,岂不是要让娘笑话我了?我可不依的。” 孙氏道:“笑话什么,我巴不得你多睡会儿呢!这么多年这么辛苦……” 说罢又有些伤感起来。 珍珠哭笑不得,又听一阵脚步声,只见花自芳手中拿了两棵犹带了泥土的青菜进来了。珍珠忙使个眼色给他,道:“哥哥。” 花自芳心中明白,佯怒道:“你怎么一大早就惹娘生气?” 珍珠还未说话,孙氏便忙搂了珍珠道:“你又做什么,好好的竟欺负你妹妹,是我自己心里不爽快呢!你不问个清楚就责怪你妹妹,怎么当哥哥的?不说你孝顺,只说你糊涂!” 花自芳笑对珍珠道:“瞧瞧,娘可真偏心,自你回来,娘眼里只有你。看娘对你的样子,我都想着我是不是娘外面捡来的了。” 孙氏和珍珠俱都笑了,孙氏也明白了儿女是在让自己开心呢,便也笑道:“胡说八道!” 又说笑了一阵,空气中已传来阵阵米香,灶上熬的粥已经熬开了花。珍珠笑道:“好香,我都饿了。” 孙氏忙道:“就好了,你先去洗洗,我做两个菜就好了。”珍珠道:“我帮娘洗菜吧!” 花自芳笑道:“哪里用得着你?我来就好了,你去洗洗吧!” 珍珠笑笑,便罢了,花自芳打了井水上来,先与珍珠一盆,而后方是自己洗菜的。 沁凉清澈的井水,扑在脸上十分舒服,将夏日的暑气去了大半。珍珠洗了脸,又拿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因嫌天热,故一点脂粉也不用,只这么素面朝天,却更显出清水出芙蓉的天然秀丽来。 等这里收拾好,又泼了残水,方往厨房去。厨房内,孙氏已炒好了菜,绿油油鲜嫩的青菜,白花花的馒头,香浓稠厚的米粥,配着酱瓜萝卜丝,极是下饭。在孙氏和花自芳的劝说下,也是真有些饿了,珍珠不吃馒头,却痛喝了一碗粥。家里的碗是从前园中那些官窑小碗的两倍,珍珠这一碗下去,已是十二分饱了。孙氏还让多吃一些,珍珠实在撑不住,捧着肚子,苦了一张脸,蹙了细致的眉,道:“哎哟,娘可饶了我吧!真吃不下了,我可从没吃过这么饱呢!” 花自芳一旁偷着笑,并不言语,孙氏满意地笑道:“好好好,吃饱了就好。” 一时饭毕,珍珠本要帮孙氏收拾碗筷,却被孙氏拦住了。珍珠无法,只好罢了。花自芳看她娇憨的样子,见孙氏走得远了,便压低了声音笑道:“可吃撑了?若是不舒服,便说,我与你一丸消食的丸药来。娘是心疼你,总要看你多吃,便觉得好了。今儿也罢了,以后可不能这么着了。若撑坏了,可怎么好?” 珍珠亦偷偷笑道:“还好,我又不是糊涂的,哪里真把自己给撑坏了?况昨儿累了一天。从那里出来,又拿了卖身契到衙门备案销籍,累了哥哥与那些人陪了半日的笑脸。哥哥多吃些才是。我是早上起来便饿了,多吃一点也罢了,不过是让老人家高兴。等一会儿动一动就好了。若还不成,我再和哥哥说。” 花自芳点点头。 一时花自芳收拾了,便要去药铺子里去了。孙氏道:“仔细些,早些回来,午膳我们也等你回来吃。” 花自芳答应了去了,孙氏和珍珠一起送到门口。 花自芳出了门,回头看见母亲和妹妹站在门口远远望着自己的样子,心中满是暖意,挥手道:“回去吧!” 珍珠笑着扬声道:“哥哥早些回来!” 花自芳含笑答应着,待去的远了,孙氏和珍珠方才回转进门来。 孙氏平素常收拾打扫家中,此时收拾了厨房,便没什么需要打扫的了。便往珍珠房里去。 到了珍珠房里,却见珍珠坐在床上,包袱物事,摊了一床,孙氏先笑道:“哎哟,我的儿,你是要开杂货铺子呢?” 珍珠忙起身来,孙氏两步上来,将她按住,笑道:“昨儿看你大包小包的,也没整妥当,今儿一看更多了。这怎么这么多东西?” 珍珠笑道:“多半多是园里的姑娘并姐妹们送的,大家你送一点,她送一点,说是做个念想。一不留神,就整了这一床的东西。”说着拿起一块紫棕红的轻纱料子来,道:“这块料子给娘做衣裳正好呢,我一看见时就知道了。明儿我就裁出来给娘做件褙子。” 孙氏见那料子颜色鲜亮,触手光滑柔软,是万字不到头的花样,不由心中赞叹,嗔道:“我一个老婆子,要什么衣裳?这样好的东西,正经留着,给你日后做嫁妆才是。” 珍珠面上一红,握住脸道:“娘说什么呢?” 孙氏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从前在那里,咱们娘儿不能团聚,也就罢了,如今你回来了。娘也该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了。” 珍珠越发不自在,把脸埋在孙氏怀里不起来,没让孙氏看到她脸上纠结的神情——丫的,才出狼窝,难道又要入虎穴? 嫁人?在这个丈夫纳妾很正常的年代? 婆媳自古就是天敌,大观园里那几对刀光剑影的婆媳就让人够惶恐的了。 她日后也要步上这样的道路? 孙氏哪里明白她的想法,只当她年纪小害臊,便笑着搂了她,道:“虽然舍不得你,可是为人父母便要为子女计量长久……” 珍珠不言语,只揉搓着孙氏的衣裳。 孙氏笑道:“嗐,我儿刚回来,便说这个,真是个老糊涂了。放心,咱们呀,好好一家子团团圆圆过几年安生日子。我可舍不得我们珍珠早早就离了我呢!” 珍珠暗松一口气,又叹一口气,生活总是无奈的很。 母女依偎着说了回话,珍珠已手脚迅捷地将各样衣裳荷包汗巾首饰等物收整起来,或用包袱皮包了,或装进首饰匣子里,一起装进靠墙的一个大樟木落地柜子里。孙氏便道:“这一带虽平安,但到底还是小心些好,我那里还有枚锁,你锁上吧!” 珍珠道:“娘说的是。” 待锁上柜子,珍珠想了想,又拿了一个荷包出来,装了一串钱。 孙氏见了,奇道:“拿钱做什么?” 珍珠道:“我想托哥哥买两块衣料子来。”见孙氏颇为不解的样子,不由笑着拉着身上的粉紫镶宽边细纱衫的袖子,这纱料轻软薄密,并没有什么花样,是去年珍珠做的夏衣中最简单的。即便如此,在普通人家里,这样的料子也是不常见的。若是再加一件比甲,出门见客也是够体面了。 在贾家,这样的衣裳,最低等的小丫头也在穿,没什么特别的,但如今是在家,便有些不相称了。 像孙氏和花自芳,穿的都是棉布衣裳。珍珠若还穿的和从前一样,只显得自己不同寻常了。 孙氏听了,也有些明白,便笑道:“你哥哥看药草倒还罢了,可这衣料子哪里会看的?别给你选得俗了。你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反正今儿没事,咱们自己去就是了。只是你的钱收回去,好好存着,我这里有呢!” 珍珠无法只得收了钱,一面又有些讶然,倏地想起如今自己已经在家。小户农家的女儿,也有因家境不济抛头露面的,哪里有那么多的避讳呢?况且她长了如今这么大,还从未逛过街呢!想到此处,便有些兴致勃□来,道:“好的很,娘和我一起去瞧瞧。” 说毕,孙氏也去换了一件出门的整齐衣裳来,珍珠加了一件简单的玫红比甲,下系上一条雨过天青的棉绫裙。 孙氏看了看,满是赞叹,上看下看,只觉看个不够。待要出门了,忽又进去,拿了一顶遮阳的斗笠来,比常见的略小些,与珍珠戴上。 珍珠看着有趣,便戴上了,笑道:“拿这个做什么,不过有趣。” 孙氏笑道:“有趣什么?咱们小户人家虽没那么多避讳,可你的模样若叫人随意看了去,也是一番是非,倒不如遮一遮的好。” 珍珠道:“娘说的是。”便回房去拿了一条鹅黄的帕子来,别在帽檐上。那汗巾子极薄极轻,戴在帽上,珍珠便觉入眼的各处景物都如蒙上一层极淡的雾气一般,却也不妨碍视线。孙氏看过去,却觉珍珠的容貌已被遮得若隐若现,便十分满意。珍珠只觉有趣,掀了汗巾子笑看孙氏道:“娘看着怎么样?” 孙氏只是笑,道:“好好好,就这样吧!” 于是母女两个关门落锁,往街市上去。 花家所在的巷子虽说安静了些,但是也是有几户人家的,平时往来倒也亲密。 一路走了来,便与几户人家的婆娘们遇见,打了招呼。珍珠也依着孙氏所说,或叫大娘,或叫大嫂,摘了帽子,落落大方地见礼。 那些小户人家的婆娘们哪里见过珍珠这样的人品,心中只觉又爱又叹,拉着珍珠上下看个不住。有女儿的一些婆娘们见这珍珠比自家女儿胜了百倍不止,心中难免生酸,只是碍于当着孙氏的面不说罢了。 只是其中有个木匠家的,男人姓齐,人都称她齐大娘,素日是个没成算的。从前见花自芳人品好,便想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他。谁知花自芳无心于此,且她女儿实在粗鄙。孙氏倒没什么,只是嫌她女儿随了母亲,也不是个安生过日子的料,便没应。其实这也没什么事,当时提这事的时候只是私下说起,并未传与外人知道,两家掩了也就罢了。不想那齐家的竟记恨上了,如今见了珍珠,更将自家女儿比的如人家脚下的泥一般,心中难免更生了三分妒意,冷笑道:“怪道呢,大嫂子家的女儿这样的好模样,要藏着掖着,不像我们家的红妞,成日家野跑做活。” 这话明着是赞花家宝贝自己家的女儿,但实际却是讽刺珍珠做了人家的丫头,故才成日不在家。 众人都不说话,珍珠是个姑娘,更不好说,孙氏虽恼,只是珍珠初回来,不好便与人结怨,种下祸根,便忍了气,只做听不出来,笑道:“那也是你们家红妞身子健壮不是?我们珍珠身子弱了些,脸皮又薄,比不得别人,太阳一晒就红了皮儿,故才戴上这帽子。虽然咱们不比那些大户人家,可是我只有这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嫂子们可别笑话才是。” 众人听了都满口称是,道:“女孩儿家娇贵些也是应该的。” 齐家的还要再说,却被一旁要好的拉住了。远亲不如近邻,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扯破了脸皮,有什么趣儿?况花家如今在这一带算好的了,花自芳医术超群,谁家没得过他的恩惠,若真惹恼了他,吃亏的还是自己。 孙氏只做没看到,珍珠回了家来,她已没什么牵挂忧虑的,齐家的这样的小心眼她自不放在眼里。与众人告了辞,孙氏便由珍珠挽着去了。众人满口言笑地笑送她们远去。待见去得远了,方有张家的嗔道:“齐嫂子是做什么?这花家的大姑娘这样的人品,你不喜欢也就罢了,偏还上赶着触她家的眉头。可是猪油蒙了心了?” 齐家的冷笑道:“她花家了不起?不过是死了男人的寡妇,养了个儿子是赤脚的蒙古大夫,养的闺女给人家做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的?” 张家的素来是个明理的,本是好心好意地来劝,见齐家的这样糊涂,不由也动了气,道:“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快饿死的时候,卖儿卖女怎么了,况且她家的闺女可是个孝顺人。我听说当初可是她自己卖了自己,也是天可怜见,她家闺女才到了个善心的大户人家去。便是做丫头怎么了,你看看人家通身的气派,你家的红妞拍马也比不上人家的一个手指头。咱们庄上李员外家的小姐只怕也比不得她呢!若我有个这么个闺女,只怕比儿子还疼!你偏去找不痛快。再说了花大夫心肠好,咱们这邻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帮着看,还不收诊费,一年到头省了咱们多少出息,你不说知恩图报,反倒说什么蒙古大夫的话,可有良心没有?” 众人都窃窃私语,也有与齐家的素来不睦,掩嘴偷笑的,齐家的便越发脸上下不来,涨红了脸道:“好,好,好!你们都奉承他们家去吧,谁稀罕了?哼!” 说着就摔手赌气去了。把张家的气得倒仰,道:“我真是好心被驴踢!日后若再叫我管你的事,再不活着!” 众人都笑劝道:“张嫂子,齐嫂子就那个脾气,与她生气值什么?” 张嫂子冷冷一笑。她素来也是有些见识的,这花家的姑娘这等品貌,日后只怕也不是差的。她们既要嚼人家的舌子得罪人家,与她何干?便也夺手去了。 众人相视一笑,又说了一阵,不过是叹花家女儿好的,又说齐家嫂子糊涂的,也就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人果然是防碍文思的东西…… 虽然这样说自己的老公不对…… 上章关于卖身契的部分改了,亲们说的很对。多谢,多谢,大家要多提宝贵意见,不能总潜水哦! 第九十一回 这里孙氏与珍珠一路走了来,到了街市之上,只见车马来往,老少男女,皆忙忙碌碌,为生计所困。孙氏怕人多挤着珍珠,便一手拉着她,一面又看前顾后。珍珠看着好笑,心中却更觉温暖,便依言乖乖地挽着孙氏。 旁边的行人小贩们见珍珠行动袅娜不失端庄,衣饰简单不失贵重,又戴着顶斗笠纱帽,只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大家小姐素来没有抛头露面走在街上的理,便越发糊涂了。故一路过去,竟有不少人看着她们。她母女两个即便明白,却也不好说话,只当不知道罢了。 好容易到了一家布庄上,伙计见有客上门,忙上来招呼。孙氏正要说话,却见内堂的帘子一掀,走出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人来,见了孙氏,不由一愣笑道:“可巧的很,想不到今儿竟遇见花大娘了。快里面坐!” 孙氏见了那妇人也是一惊,便知道这是她家的产业了,满面笑容道:“是巧的很,好些日子没见了,大奶奶可好?” 那和大奶奶一面让孙氏和珍珠往里坐,一面笑道:“好,好些日子不见大娘了,也不来瞧瞧我们太太,她老人家总说起大娘呢,昨儿还说着要接您到我们庄上唠唠嗑,今儿就见着了。” 孙氏和珍珠随了她往里去,见小厮恭恭敬敬地上了茶来,忙接了,道:“哪里的话,只是我们家里这段时日有些事,等过了这阵,得了空,便去庄上与和太太说话去。” 和大奶奶笑道:“那感情好!”又笑看一旁的珍珠道:“这位是?” 孙氏笑着将珍珠推一把,道:“这是我小女儿,小名叫珍珠。”又对珍珠道,“和大奶奶人极好的,与咱们家都是相熟的,便把帽子摘了吧!” 珍珠“哎”了一声,将头上的斗笠纱帽轻轻摘下,露出一张俏脸来。和大奶奶只觉眼前一亮,满目生光,心中先赞了起来。 那跟的一个婆子,两个丫头,俱都看呆了去。 珍珠淡淡一笑,福身道:“和大奶奶好。”声若黄鹂,行礼如仪,众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和大奶奶忙扶住了,满眼看个不住,嘴上赞道:“哎哟,我今儿才算是开了眼界了,这样的人品,我的好姑娘,你可别是天上下来的吧?” 众人听了都笑了,珍珠面上也有些红了,低头不语。 和大奶奶犹自赞道:“瞧瞧,瞧瞧,这珍珠姑娘一出来,咱们都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了。”孙氏只觉面上生光,口中却谦道:“哪里哪里,大奶奶谬赞了,她一个小孩子家,哪里当得起?”和大奶奶笑道:“当得起,当得起!”说着摘下手上一个精致的荷花纹银镯子套在珍珠手上,道:“留着顽吧!”珍珠推不过,只得收了。 和大奶奶也听说过花家的一些事,见珍珠这般行事,便知道她就是花家那个自卖自身到了荣国府做丫头的女儿了。心下愈发赞叹不已。想道:常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姐女。果然如此,这孩子这样的品貌,谁信她是个做丫头的贫苦人家出身的? 况花自芳于自己公爹有救命之恩,孙氏又与和太太要好。和大奶奶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嫁了和家多年,管家也有些年头了,说来,倒有些王熙凤的品格,其之八面玲珑的本事,自不必说。故那好话一车车地倒出来,却又不显得轻浮。孙氏也听得欢喜。只是珍珠在府中见惯了,什么话没听过?这些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故和大奶奶说了那么些,只孙氏笑得越发欢喜。珍珠脸上却依旧笑容淡淡,丝毫未变,没有一点被夸赞羞怯与骄傲。 和大奶奶看得心中暗暗称奇。 一时说起正事,和大奶奶便笑道:“这可巧了,我们铺子里正好进了一批细棉布,料子也软,颜色也新,只是价格略贵些。不过既是花大娘和珍珠妹子要,便便宜些吧!”便忙叫伙计送了来。 果然是几样十分娇俏的颜色料子,虽是棉布,却比绢纱料子更软实。珍珠看了看,先与花自芳挑了一块宝蓝的做外褂子,与孙氏挑了一块绛紫的,一块褚红的。孙氏看了催促再三,珍珠方看自己的,便裁了一块秋香色的,一块石榴红的,一块葱黄的,一块粉紫儿的,长短也已算好了,都是刚好可做一件衣裳或一条裙子裤子,绝不浪费的。裁布的伙计是店中的元老了,见她这样,便知道是遇到行家了,笑着捻了捻胡子,道:“姑娘既要做衣裳,这线可要不要呢?我们这里还有实惠的好丝线。” 珍珠道:“那便一起瞧瞧吧!” 又叫伙计拿出丝线来。珍珠看了看,只见这些丝线颜色一般,韧性倒是不错,便衬着衣料颜色挑了线,一齐来算账。 和大奶奶虽一直在一旁和孙氏说话,眼睛却是一刻不曾离了珍珠,看她捡料选线,俱都清清楚楚,不比一般寻常妇人选料子踌躇不定。且衣料颜色搭配极为雅致合理,又添了几分喜欢。 一时选好了,掌柜算了账,果然是十分便宜的价格了,还额外送了两卷丝线。孙氏感激不尽,和大奶奶又哪里在意这个? 因她们买的料子多,一时竟拿不回去,和大奶奶正要回去,便邀了她们一起坐车回去。孙氏想了想,自己与珍珠两个抱着这么些料子实在不方便,若叫人送回去。邻里们嘴杂,不知道嚼出什么话来呢,便应了。 于是外面套好了车,和大奶奶便先送了孙氏和珍珠往家去。而后方回去。 到了花家,孙氏苦留吃茶,和大奶奶无奈,只得略坐了一回,方才罢了。 待回了家,便见管家婆子和兴家的上来道:“大奶奶回来了,太太正等大奶奶呢!” 和大奶奶道:“太太有什么事么?” 和兴家的笑道:“还不是为三爷的婚事,今儿城西的张媒婆又来了,叽叽呱呱说了半天的话。我没在跟前,也没听见,。不过估计就是这个了。” 和大奶奶叹道:“这老婆子为老三的婚事可是费尽了心,可怎么说的都是些道三不着两的?不说太太和老三看不上,便是我们也看不上呢!” 和兴家的笑道:“可不是么?” 和家是一所两进的宅子,里外奴仆加上主子们,不过三十来人罢了。 和大奶奶先至和太太屋里,和太太面上似带了欢喜之意,笑道:“你打哪里来?” 和大奶奶笑道:“今儿布庄里说进了一批新货,我去瞧了瞧,带了两匹来与太太做衣裳。” 和太太笑道:“我都老了,哪里用得着这见天的穿新衣裳?倒是老大和老三,很该多做几套才是。” 和大奶奶道:“正是如此,哪里能忘得了他们呢?太太放心,大爷的我这两日就做出来,老三的,等他过了目,再叫丫头们做吧!” 和太太便叹气道:“唉,老三都这个岁数了,老大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娶了你了。可他……” 和大奶奶忙上来端了茶与和太太,道:“太太别急,这事急不得的。缘分到了,不就来了么?”又道,“听说今儿张媒婆又来了,可怎么说,有好的没有?” 和太太道:“都和从前说的差不多,竟越发不成样了。” 和大奶奶见她又要伤感起来,忙插言笑道:“太太知道我今儿在铺子里见着谁了?” 和太太知道她是不想叫自己伤感,便也顺着话头道:“哦,见着谁了?” 和大奶奶道:“是花大娘呢,她可好日子没来了,叫我问太太好呢!” 和太太笑道:“她可闲的很,既有功夫逛街买料子,竟也不来瞧瞧我,等我见了她,可要捶她一顿。” 和大奶奶见和太太笑了,方又道:“这也罢了,这花大娘可带了她们家的姑娘呢!” 和太太奇道:“咦,她不是只有花大夫一个么,怎么竟有多出个女儿来?” 和大奶奶笑道:“太太竟忘了不成?花大娘是有个女儿的,只是小时候就因家里穷,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去了。” 和太太想了想,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又笑道,“怎么如今又回来了” 和大奶奶道:“花大娘和花大夫都是实在人,他们家姑娘又是顶孝顺的。当初若不是她自卖自身,这花家一家子早都死透了。孩儿都是父母身上的肉,何况这样的孩子呢?花大娘母子只怕总惦记着呢,好容易熬到如今家里好了,自然就凑了钱赎了女儿回来。 哎呦呦,太太你是没见着,那姑娘模样自不用说了,可叹的是那气派,说是个小姐,也没有人不信的。又体贴又孝顺,又做的好针线,难怪花大娘如个珍珠儿一般宝贝,只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才好呢!” 和太太听得心中也生了奇,笑道:“被你这样夸,我只不信。竟真有这样好的姑娘不成?” 和大奶奶笑道:“太太若不信,等得了空见见,不就好了?只怕到时候见了,就不放人家家去了。” 和太太笑个不住,心中越发好奇,想着什么时候请了来见见才好。 正说着,却听丫头道:“三爷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三爷和绩之进来了。 和大奶奶进门时,和绩之才七八岁,故待和绩之是亦母亦姐亦嫂的情谊,倒也不避讳,此时互相见了礼,和大奶奶便笑道:“老三,我叫人送了几匹布料去你屋里,你看看,若中意,就叫她们做起来。” 和绩之笑道:“多谢大嫂,我对这些不在意,大嫂做主就好。” 和大奶奶本要打趣几句“什么时候这些让你媳妇打理,我也就轻松了。”但思及和太太还在,便噤声不言,点头答应着,告辞要退出来。 和太太点点头,道:“你也累了,好生歇着去吧!” 和大奶奶答应着去了。 一时回了屋,丫头上来伺候着换了衣裳,李嬷嬷笑道:“我看大奶奶很是喜欢那花家的闺女。” 和大奶奶一面由着丫头解下头发,净了脸,一面笑道:“她家姑娘这样可人,哪里能让人不喜欢的。等过两日太太见了,不知道喜欢的什么样呢!” 李嬷嬷叫丫头们下去,一面悄声笑道:“既如此,大奶奶不如干脆把花家姑娘说给咱们三爷吧!” 和大奶奶失笑道:“这哪里成?” 李嬷嬷笑道:“哪里不成了?花家不过家世略差些,若论人品相貌,他家姑娘配咱们三爷绰绰有余呢!” 和大奶奶奇道:“你今儿怎么关心起老三的婚事来了。” 李嬷嬷道:“我还不是为了大奶奶?太太这样想着给三爷找一门可心的婚事,如今都是不称心的倒也罢了,若是日后真寻着一门好的,识趣懂理的倒也罢了。可若是骄横跋扈的呢?大爷管了家业,过日子也算好的了。可三爷是个读书的,老爷太太偏心小儿子,一心叫三爷考取功名。如今虽说没中,可算命的都说了,三爷那是后发呢!日后有的是一飞冲天的时候。到那时候,封妻荫子,未来的三奶奶便是个诰命夫人了。她若是个厉害的,岂不是要骑到大奶奶的头上去了?即便三爷日后中不了,依老爷太太的心意,这家业不得分三房一半去?二爷是早夭了的,也就罢了。三爷可算是大奶奶看着长大的,自然是放心的。可亲兄弟明算账,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有是的。何况只是大嫂子呢?倒不如三爷娶个娘家远不如大奶奶的,即便日后三爷发达了,内院的事情,大奶奶也压得住不是?……大奶奶可得早日谋划才是。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大姐儿、二姐儿、三姐儿想想才是。” 和大奶奶想到三个女儿,又思及嫁入家中十余年仍未有嫡子,和太太虽未言明,但也难免有所不满。好在和家家训,年满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不然这大房屋里早就遍地小星了。 想到这里,和大奶奶不由心中焦躁,手中的帕子揉得不成样子,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呢,我也不想他讨来一个贵得压死人的媳妇。我做大嫂的,反倒要小意讨好。可是老三是太太的心头肉,他的婚事,我如何做得了主?” 李嬷嬷笑道:“三爷虽读书迂了些,可不是个傻的。他若定了主意,谁能拗地过呢?况他不是说,定要娶一个‘绝色’的么?奶奶想想,这今儿的珍珠姑娘,难道不算得是个‘绝色’么?而且她家的家世,清白又不富贵,若真成了,又岂会爬到头上作怪?” 和大奶奶想到珍珠俏丽的模样,又想到和绩之那打定主意不回头的执拗,不由一笑,道:“套句老三的话,听妈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李嬷嬷听了,也笑了。 又两日,和太太便打发了和兴家的,欲去接了孙氏和珍珠母女来家中玩耍,不想竟扑了个空,原来花家一家子往老家祭祖去了。不说和太太,连和大奶奶大失所望。 作者有话要说:要赶在惹出人命之前把文写完,不然的话,我惨,大家也惨。 第九十二回 中秋将至,暑气渐渐淡去,房后的空气中弥漫了阵阵的桂花的清香。 珍珠起床洗漱了,穿了事先准备好的衣裳,又将头发挽个简单的发髻,簪上两支如意银簪挽住头发,而后方开门出来。 孙氏穿着素色的齐整衣裳,挽了袖子,正端了早饭出来。珍珠忙上前帮母亲端了碗放在桌上。孙氏见她身上穿的月白细棉对襟衫,下系着同色棉裙,外罩着半旧的淡水蓝长比甲,腰上系了条蓝色丝绦,长长的穗子悠悠垂在裙上,越显得腰若约束,肩若削成。 孙氏点点头,拉了珍珠的手道:“我的儿,你老子若是知道你如今长得这样好了,他在地底下不知道会多么欢喜呢!”说着不免落下泪来。 珍珠想到印象中极慈爱的父亲,也难免悲伤起来,忙道:“今儿去祭拜爹爹了,娘若哭坏了身子,爹爹可要责怪我呢!” 孙氏方收了泪,拍拍珍珠的肩膀。珍珠道:“哥哥去租马车,怎么还没回来?” 孙氏正要说话,却见门吱嘎一声开了,正是花自芳推门进来。 珍珠道:“哥哥回来了,马车可租好了?” 花自芳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嗯,今儿不是大日子,闲置的车马多的很,倒是便宜了些。”珍珠忙去拧了把湿帕子来,笑着递与花自芳。花自芳接过,拭了汗。 孙氏道:“好了,也不早了,咱们吃了饭,就该走了。” 花自芳与珍珠答应着,坐下用了早饭,而后将各处都收拾了妥当了,方掩了门,上了锁,将已备妥的包袱挎上,上了马车出门。 马车粼粼,虽已至八月,但气温仍随着日头的高升而逐渐升高,车内的气温比日头底下也不差什么。珍珠素来怕热,此时只觉得浑身都燥热难耐,竹筒里备的水已被喝尽了。孙氏也热得一头的汗,见了女儿热得这样,不由道:“早知道这么热,咱们还不如等过了中秋再来。我的儿,若是中了暑可怎么好?” 珍珠一面由着孙氏拭汗,一面自己不住地扇着,口中说道:“没事,我还好。” 其实一点也不好! 珍珠心下苦笑,从前在贾母上房和怡红院,逢了酷暑难熬的日子,自有上面送了冰来,她又是一等大丫头,自不用在大热的天去走动。故此多年下来,她虽然怕热,但也没怎么受到暑热之苦。所以平日也没什么大感觉。如今才知道自己竟是这般娇弱! 唉,大概这就是人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 花自芳在外面驾车,便道:“我的包袱里有酸梅,妹妹含些,也能好些。” 孙氏打开了花自芳的包袱,果然里面有个拳头略大些的小瓷罐,忙拿了来,打了开来,只觉一股扑鼻的酸气,忙拈了一颗与珍珠含了。 珍珠含了梅子,只觉酸甜沁脾,口齿生津,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了,人也似乎精神了不少,笑道:“好痛快!” 孙氏便嗔花自芳道:“糊涂东西,既有这个,怎么不早些拿出来?” 花自芳道:“这是昨儿和三爷给的,说是江南来的好东西,我说我又不爱吃,本不要的。只是他死推,说他家太太和大奶奶都爱吃这个,让带回来给娘和妹妹尝尝。我尝着味道还好,因这次回老家来回要两三日呢,怕白放着糟蹋了,就一起带了来,也好给娘和妹妹尝尝,甜甜嘴儿。谁知道今儿忙了一早上就个忘了。” 孙氏笑骂了两声。 珍珠笑道:“味道确实好,娘也尝一颗。”说着拈了一颗进孙氏的嘴里,孙氏推不过,只得含了,只觉满口生津,笑道:“确实不错。” 珍珠又道:“外面太阳大,哥哥也含一颗。” 花自芳也拈了一颗尝了,便罢了。珍珠又含了一颗,又让孙氏和花自芳,他二人见这小梅子能让珍珠精神百倍,哪里能再吃?便都推了,珍珠拗他们不过,只得罢了。 车马行了三个时辰,足到了近巳时末的时候,方到了地方。 多年未回来,庄子上里里外外变了不少。 珍珠掀了车帘子的一角,看见车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心中颇有些沧桑百年的感觉。 车外从稻田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房屋,而后渐渐有了行人往来。 珍珠见人近了,便把帘子放下,道:“娘,不是说咱们老家的屋子塌了么,咱们回来,可住哪里呢?” 孙氏道:“我与你大舅舅捎了信了,咱们先去你舅舅家,再去与你爹爹扫墓,等完了差不多时了,再赶回去是来不及了。只好在你舅舅家将就一夜了。” 珍珠道:“舅舅他……” 孙氏淡淡笑道:“你舅舅的性子你也知道,不过这么着罢了。当初咱们家遭难,他倒也没见死不救,只是他那一毛不拔的性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前两年,我就把那年他垫付的医药费按了钱庄的利息还了他。他又是属猴的,见你哥哥如今长进了,便改了面目。每次咱们去,都好的很。”孙氏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讽刺。 珍珠想了想,笑道:“如此,倒也好。大舅舅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势利了些。娘的娘家如今也只有他一个亲人了,况舅舅年纪也大了,亲近些也没什么关系。” 孙氏叹道:“你放心,我也想开了。我这个哥哥呀……唉,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他罢!”又抚着珍珠的鬓发道:“你哥哥是个好的,以后不会像你舅舅一般。日后我去了,你们兄妹定能互相帮衬,我也就放心了。” 珍珠嗔道:“娘说什么呢?”不依地靠在孙氏怀里,看着车帘外小心驾着马车的花自芳,舒出了一口气来。 车又行了一会儿,却听外面花自芳道:“娘,是舅舅呢!”说着马车踢踏了两下,听了下来。 孙氏掀起帘子来,果然看见孙大舅一脸殷切地靠了过来,道:“我的好妹妹,你们可算来了,我等了好半日了。” 孙氏道:“劳烦哥哥了。” 孙大舅摆手笑道:“哪里的话,不劳烦,不劳烦。”一眼看见坐在孙氏身边的珍珠,脸上闪过惊奇,道:“这是珍珠不是?” 珍珠微微欠身颔首,道:“舅舅好。”便要起身下车行礼。 孙大舅忙拦住了,道:“一家子,那样多礼做什么?快免了吧!到了家再说。”孙氏也拉了珍珠,珍珠只得罢了。 于是马车继续前行,孙大舅也坐在了车辕上,花自芳继续驾了车往前去。车外断断续续传来孙大舅与人打招呼的声音,带着些许炫耀与自得。 又过了一会儿,车已挺了来,帘子已被掀起,勾在车盖上,花自芳道:“娘,妹妹,下来吧!” 孙氏先起身,扶了花自芳的手下了车,却见孙大舅之妻钱氏已带了儿媳妇夏氏出了来,笑道:“姑奶奶来了,稀客稀客!”孙氏素来与钱氏不睦,便只淡淡道:“大嫂子,许久不见了。”便回身去扶珍珠下车。 钱氏一张热脸来贴,不想却得了孙氏不冷不热的招呼,心中正不痛快,正要开言回两句,却被夏氏一拉,便不痛不快地住了口。不想一眼看见刚下车的珍珠抬起头来,脸上不由呆了一呆,道:“这是我的外甥女珍珠吧?哎呦呦,这才几年不见,可出落的好模样了!可让我爱的不行!” 说着上来便拉了珍珠的手。 珍珠被她热络的样子弄的浑身不自在,便只低头做含羞状,说了声“舅妈好!”便罢了。 钱氏似是不明白的样子,依旧唠唠叨叨说个不住。夏氏年纪不大,却因家贫农作劳苦而显得老了十岁,身上穿的衣裳虽还齐整,但衣角袖口都被磨得有了痕迹,言语之间对孙氏和珍珠也多有奉承。又很饶舌得说道孙大郎到镇打酒买肉去了,云云。孙氏便淡淡皱了眉,岔道:“月季怎么不见?” 月季是孙大舅和钱氏的小女儿。他夫妻两个有一儿三女,前两个女儿已经嫁人,如今这个月季行末,去年已许了人家。 钱氏笑道:“她呀,在里面绣花呢,快快快,我都欢喜糊涂了,咱们进去说。”言谈间似是多么欢喜一般。她媳妇夏氏也笑道:“小姑听说姑奶奶要来,不知道有多欢喜呢!我去叫去。” 珍珠心中淡淡地皱了眉。这位多年未曾谋面的表妹只比自己小两个月,但怎么架子那样大?家里来了亲戚,而且是嫡亲的姑妈一家子,你不来迎接就算了,还等长辈亲自去见你么?想到这里,便对这表妹生了三分不满。只是脸上依旧淡淡的。 孙家的屋子已是老房子了,里外几间大屋,依稀可见当初也曾颇为辉煌过,但是如今已到处可见破败了。一来自是年久之过,二来却是孙大舅俭省持家,不曾花钱修理。 孙氏携了珍珠的手,跟了钱氏婆媳两个进去,见小时曾熟悉的家中破旧至此,不免有些伤感。只是她是嫁出去的人,自不好对娘家多家置言。况孙大舅不是没钱,不过是不想花钱罢了。 到了西屋,落了坐,钱氏很是欢喜得拉了月季与珍珠厮见。珍珠看那月季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倒也齐整,只是言语间有些娇矜之色。她初见珍珠时,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个透。原来她素来自傲容貌不俗,乃是村中一支花,她也凭此找了一门不俗的亲事。不想到了珍珠这里,不过显得自己几分清秀罢了。且珍珠举止优雅,言语带笑,打扮得也不落俗套,简简单单一身素装,却更显得超凡脱俗,非常人可比。两相一对照,越显得她粗鄙,乡气十足。 珍珠被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她跟她没仇吧? 不过下一秒,就知道她们是有仇的了。 月季姑娘说道:“娘,不是说珍珠表姐卖到人家家里做丫头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珍珠也愣住了。 孙大舅满面通红,骂道:“死丫头,满嘴沁的什么?”说着就上前要打。月季姑娘尖叫着逃开了。 钱氏忙拦了,哭道:“你要打死她,先打死我。” 夏氏赶忙上来劝,一屋子乱成一团。 珍珠看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孙氏嗔她一眼,淡淡道:“小孩子口没遮拦,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珍珠懂事着呢,哪里为这个生气的?” 孙大舅和钱氏对视一眼,这话是说月季不懂事呢!两人脸上皆有些讪讪的,道:“妹妹别生气,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且她过些日子就出门子了,就难免放纵些。妹妹别见怪。” 孙氏道:“我自然是无妨的。月季说着还小,但过不久就嫁人了,难不成到了婆家也是这么着不成?哥哥嫂子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何教孩子,我一个外嫁出去的,哪里有资格说这个。不过白费心罢了!”说着叹了口气。 钱氏脸上涨得通红,养不教父之过,这女儿不好,自然是为人父母的没教好。孙氏如今越发成精了,骂人都不带脏字,还一拐十八弯,骂的人针扎一样疼。 孙大舅忙笑道:“妹妹说的是,我们一定好生管教,好生管教。” 孙氏笑道:“哥哥说笑了,哥哥管教不管教女儿,这与我有什么相干的?横竖女儿不是我的,我们珍珠便从不让我废一点心。” 孙大舅听了,脸上也不自在。看看珍珠,面上似一点事也没有的样子,相比方才尖叫泼辣的女儿,两相比较,高下立见。 夏氏原来拉了月季进去,才刚出来,就听见这番话。见素来苛刻小气的公公和刻薄刁难的婆婆被姑奶奶孙氏给驳得下不来台,心里痛快地直念佛,暗道:阿米陀佛,你们也有今日!真真好报应! 那里花自芳和珍珠只做没听到。 正尴尬着,却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却是孙大郎回来了,道:“爹,肉酒都买了来。”话音一落,只见一个二十五六的庄家打扮的男子提了一小瓶酒,并一片巴掌大的肉片进来了。 孙大舅骂道:“不过买个肉,打瓶酒,怎么去那么久?又死哪里野去了?” 孙大郎一进门便受了无妄之灾,正要回两句,却见自家媳妇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只得暂时压下心头怒气,随了孙大舅骂了几句。孙大舅借了这台阶下,钱氏也哼哈了两句,倒把方才的事给混了过去。 这时夏氏才上前来笑道:“天热,姑妈和表弟表妹也累了,不如去后院洗洗脸,去去乏?” 钱氏忙道:“很是很是,儿媳妇说的很是,我实在老背晦了,竟忘了这个。”说着拉了孙氏和珍珠往后院去,又打发夏氏去做饭。 到了后院,打上井水来,孙氏和珍珠洗漱了一番,倒也爽快了许多。花自芳自在外面由孙大郎招呼。 夏氏倒是个手脚利落的持家好手。那一点子肉片,竟被她做了两个菜出来,肉炒豆芽和肉烧茄子,又配了两个素菜,青菜和倭瓜,配了糙米饭。珍珠才要下筷,只是孙家的人手太快,那戴老花镜才看得到的肉末丁子,三两下俱被他们挑地一干二净。珍珠看着老到孙大舅小到孙月季那狼吞虎咽,夹肉末时那快狠准的模样,很是惊诧了一阵。原来是有遗传因素的啊! 吃过了饭,孙氏便与孙大舅告辞,要往花老爹坟上去。孙大舅本意相送,但被钱氏三言两语拦住了,孙氏也随他,自己带了儿子女儿往西村去。 花老爹的坟在西村祖坟地里,这一片人迹罕至,花家一家子到了地方停了车,下了来,竟没遇见什么人。花自芳和孙氏按着顺序找到了地方,珍珠见那坟不过一个小小的土包,坟头上倒也整齐,不像远处的一些坟头,都坍塌了。 孙氏叹了口气,道:“上回我给了你舅舅几个钱,倒是没辜负这钱,这坟头也整齐。”说着不由落下泪来。 珍珠其实已经不大记得花老爹的模样了,印象中只记得待自己十分和蔼的,小时候还会抱着自己买糖与自己吃。这在重男轻女的乡间是十分罕见的。想到这个,珍珠也不由生了濡睦之情,眼圈一红,心内一酸,泪珠儿便滚落下来。 花自芳默默将坟上一些杂草用带来的铲子除了,又铲了一些新土来盖上。而后将碑前的地方收拾净了,拿了香烛冥纸并几样祭祀果品出来,在花老爹坟前摆了,而后打了火石,点上香烛。先拈了一炷香与孙氏,自己留一炷香,又将余的那炷香递与珍珠。母子三人在坟前跪了,含泪磕了三个头。孙氏哭道:“老头子,你看看谁来看你来了?咱们的珍珠丫头回来了!当初你那样的女儿,因着咱们家不中用,为了一家的活路,在那大宅门里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回来了,如今已经是自由身了。你也看看她啊!” 珍珠也哽咽不成声,道:“爹爹……是女儿回来了……” 花自芳也泪流满面,一家子在坟前几乎嚎啕大哭,好不可怜。 花自芳和珍珠恐哭坏了孙氏,只得勉强打叠起精神来劝慰孙氏。孙氏好歹才收了泪。 待香烛燃尽,天色已经不早,花自芳埋了烛灰,与珍珠一起扶了母亲,往回路去。 孙氏走了一路,精神倒也恢复不少,看了看天色,道:“如今天色倒也还早,咱们不如就回去吧!” 珍珠道:“娘不是说今晚就住舅舅家么?” 孙氏冷笑道:“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生出多少事来,若住上一夜,还不生吃了我们?”珍珠和花自芳相视一笑。孙氏道:“咱们回去就走,可赶得及进城吗?” 花自芳想了想,道:“如今的天色黑的晚,城门也闭得晚些,咱们赶一赶,应该来得及的。” 孙氏道:“那便好。” 说着便往回去,到了孙家,与众人告辞。 孙大舅与钱氏苦留不住,便知道今儿是惹恼了孙氏了,心中不由懊悔——他们本想留花家住一夜,而后想辙哭穷喊贫现难处,怎么着也得抠出点油来,不想孙氏扫了墓回来,便说要走。孙氏虽是好性,但也不是吃素的,且涉及女儿,越发不容人慢待。——废尽了唾沫,也留人不住,只得罢了。孙大舅犹不死心,送到了村口上,对珍珠道:“我的儿,午膳可吃饱了,唉,舅舅家穷,不能给你吃好吃的……” 珍珠笑道:“舅舅说的什么话,谁家没本难念的经?” 孙大舅正要再说,却听孙氏道:“哥哥回去吧,若再迟下去,可要晚了。” 孙大舅心说正是晚了才好。 花自芳已手脚迅捷地上了车,一挥鞭子,那马嘶鸣一声,马车已跃跃起步了。孙大舅远远在后面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方才懊悔得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想一次写完,但是工作实在忙啊 第九十三回 潇湘馆 黛玉正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看了一会儿,起身执笔沾了墨在纸上写了起来。 湘云进来,便看见黛玉在奋笔疾书,便笑道:“林姐姐好勤快,这会子还在用功不成?” 黛玉笑道:“你也越发贫嘴了。什么用功,不过随便写两句话,就叫用功,可叫人把牙给笑掉了。” 湘云便走过来,看那纸上写的几首诗,却是吟悼古来几个名女子的。西施、虞姬、明妃、绿珠、红拂,皆是古史中才色双绝的女子,却际遇坎坷,难免让人有红颜薄命之感。 湘云一行看,一行赞,待看完,已是赞了数遍,笑道:“真真别开生面,到底是林姐姐,出手不凡!这几个名女子古来被人吟颂得多了,几乎已将调调都用遍了,不想到了姐姐这里,还有新意。” 黛玉笑道:“难得看你服软,我可没白费了这心思。这几首诗也罢了,我一定好好留着,日后见了,就想起云妹妹服我的这一遭,可不算白活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 湘云笑道:“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会打趣人。” 说笑了一回,湘云道:“珍珠姐姐去了也有小半月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无?也不来瞧瞧我们?真没良心!” 黛玉道:“这你可是冤枉她了,她在外面多有不便,况刚回去,总要收拾整顿,访亲告友一番,哪里就能一回去就来告诉咱们说很好很好。不然那也就是假话了。再说,回了自己的家,便该以自家为主,她还有母亲哥哥,不定还有些亲朋好友,哪里还能像从前一样了……”说着不由叹息起来。 湘云道:“是我糊涂了。”又看黛玉道:“你可又是想家了?唉,一个个都出去了,昨儿宝玉还说园子里越发寂寞了。可不是么?这一月里,李家两位姐姐搬出去了,珍珠姐姐回家去了,二姐姐那里的司棋也去了,还有……看着如今还人挤人的,可光咱们就冷清了多少?珍珠姐姐在时,我在这里还能时常过来说说话,如今她去了,总觉得空落落的。日后等你去了,我的日子越发难熬了。” 黛玉道:“你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 湘云道:“你当我是糊涂的不成?你和紫鹃窸窸窣窣说的那些话,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没听见?我知道林姑父过些时日就来接你回去了。当时侯,就留了我一人在这里……”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黛玉忙道:“好好的哭什么?” 湘云道:“怎么不该哭,我为日后冷冷清清一大哭!” 黛玉噗嗤一声笑道:“好,你想哭就哭,我不拦着还不成么?” 湘云啐道:“好没良心的人!人家舍不得她家去,哭得这样,也不见她安慰两句,倒让人家继续哭。” 黛玉笑道:“好冤枉!我让你哭也不成,不让你哭,又显得我刻薄你,还要我怎的?” 湘云想了想,也颇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她素来豁达,不由也笑了,便拉了黛玉的手道:“林姐姐,你一定要家去么?你就舍得老祖宗,舍得我们么?” 黛玉道:“好妹妹,你素来是个明白人,怎么如今倒执着了?我姓林,不姓贾,在这里这么多年,不过是当初老太太看我母亲去得早,我父亲又整日公务繁忙,恐无人教养我,便叫接了我来,一则安慰老太太,二来姐妹们相伴,也热闹些。只是想不到在这里一住就这么些年。”说到这里,黛玉不由叹息一声,又道:“我爹爹年纪大了,他这辈子大半时间都耗在公务上。说句实话,老太太再好,也是贾家的老太太,终究和我隔了一层呢!我爹爹虽不常见,但父女天性,岂能泯灭的?如今好容易我父亲要告老了,我也该随他回去好生侍奉左右,已尽孝道了。” 湘云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父女天伦,岂是其他可比的?我若是有父有母,即便去做人丫头也是愿意的。只是我可不如你呢!”说罢又苦笑道:“看姐姐这样,我才明白珍珠姐姐为何一定要赎身出去了。这里吃穿不比外面好?可是一家子团聚,哪里是这些身外俗物可比的?” 黛玉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当初从不劝她一句。她如今在家也一定欢喜的。” 湘云点点头,道:“那老太太知道你要回去的事么?” 黛玉苦笑道:“我还未曾和老太太说。” 湘云叹道:“头一件老太太怕就不放你家去。还有一个是宝玉,他……” 黛玉微叹口气,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个声音说道:“谁要家去啊!” 众人看去,帘子已被掀起,宝钗先一步进来了,满面笑容道:“你们姐妹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谁要家去了?”身后守门的小丫头跌跌撞撞就进来了,脸上焦急的很。 黛玉湘云笑着起身让座,道:“宝姐姐快坐。”黛玉又嗔丫头道:“宝姐姐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太失礼了。” 小丫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红了脸,正要说话,却被紫鹃拉住了,笑道:“姑娘别生气,这小丫头不懂事,我一定好好教导。” 宝钗笑着在一张雕花圆凳上坐下,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的规矩也太大了。” 黛玉道:“姐姐不知道,好在是姐姐,不然别人知道了,可有话说呢!说什么我不会调教丫头,来了客也不知道吱一声。有的没的,还要编排一车出来。” 宝钗道:“那是你多心了。” 湘云冷笑一声,对小丫头道:“你以后也学机灵点,这傻傻木木的样子,知道的是说你老实,不知道只说你蠢笨不懂事呢!好在是在林姐姐这里,要是在那些心奸嘴滑的地方,说不定就是一顿板子了。” 把个小丫头唬得脸上都白了,哭道:“好姑娘,我再不敢了。” 宝钗忙道:“罢罢罢,什么时候云丫头也这么厉害起来?不过小事一桩,就看我面上饶她一回吧!” 湘云奇道:“她是林姐姐的丫头,林姐姐又没说要罚她,宝姐姐求个哪门子情,真真有趣!”说着掩嘴笑起来。 宝钗笑指着湘云对黛玉说道:“云丫头的嘴越发厉害了,你怎么也受得了她?” 黛玉若无其事地笑道:“云丫头嘴虽厉害,可到底心是好的。方才不过说着玩罢了。姐姐也当真了?” 说着对那丫头说道:“云姑娘和你说着玩呢,你也认了真了?快别哭了,不然可真是失礼了。你好生去吧,日后也学得伶俐些。别总一日到晚得贪玩。” 那丫头哽咽着去了。宝钗恍若无事状。 黛玉方道:“宝姐姐来是有什么事么?” 宝钗道:“我想着明儿就是中秋了,想问问妹妹们可知道今年老太太要摆在哪里?” 黛玉道:“我听老太太说凹晶馆就很好,大概就是摆在那里吧!” 湘云道:“我听说薛大哥哥回来了,今年宝姐姐一家子可就能团聚了。” 宝钗笑道:“到底托老太太的福,我哥哥平安回来了。今年中秋也大家一起进来热闹热闹。” 黛玉抿嘴一笑,道:“很该如此。” 一时又将没要紧的话说了两句,宝钗便去了。黛玉忙叫人送出去。 待送去的人回来了,便使个眼色于紫鹃。紫鹃明白,便将那小丫头带来,道:“方才宝姑娘在,她又是客,有些话总不好当面说的。故这会子才把你叫来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守着门的么,怎么她进来都不知道说一声?” 小丫头道:“我那会子刚好肚子痛,因这会子甚少有人来,便去解了个手。回来就瞧见宝姑娘站在帘子外侧着耳朵听呢!我便忙走过去,正要说话呢,宝姑娘就先自己掀帘子进去了。我知道姑娘最厌人家这样的,只好也跟了进来。谁知道宝姑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说着忍不住哭了。 黛玉与湘云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还是黛玉道:“罢了,这事儿说来也怪不得你。只是你自己要记得教训才是。日后看见……有人来,就早早报一声就是了。” 小丫头答应着下去了。 湘云怒道:“真真是奇了怪了,从前看着还好些,怎么如今越发不着调了?人说‘隔墙有耳’,行此事者多半是些卑下小人。她说来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怎么也做这样的事?咱们又有什么话好让她听的?” 黛玉道:“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别人肚子想的什么。只是她也……不容易吧!” 湘云惊得睁圆了眼,道:“林姐姐,你也疯魔了么,怎么说起这话来了?听人墙角,就很容易么?” 黛玉叹道:“我听说他们家近来情况不大好,她那个哥哥,还不如没有的。一味只知道花钱作乐,金山银山也要被败光了。她那年来的时候说是要选秀的,虽说是选的才人赞善之类的,不过打的主意还不是……咳咳!”黛玉面上一红,道:“后来,因香菱的事儿闹出风儿来,就被生生革了资格。只好另打旁的主意。”这旁的主意是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又偷偷一笑,道:“我听说她那哥哥如今正在说亲呢?” 黛玉白她一样,嗔道:“好没脸的东西,你还说她呢,你一个千金大小姐,怎么也学人长嘴多舌的,连人家说亲都知道了?” 湘云脸上一红,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黛玉道:“好显是在我这里,若叫人听见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湘云嘻嘻笑道:“我也是在姐姐这里才说的。不过谁叫那薛家做事太不地道。薛家那院子,就是个大筛子,能瞒住什么事?咱们这边的人耳朵舌头也长的很,那边才刮一阵风呢,这里的叶子就掉了。我就是想不知道也难啊!” 黛玉摇摇头,哭笑不得。 湘云只叹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一个香菱已经够了,难不成还再填一个进去?” 黛玉亦叹气不语。 紫鹃在一旁道:“说起这个来,我也听见风儿了。那日香菱进来,在园子里遇见宝玉,倒是欢喜得很。说什么‘又多了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却还说只怕日后受苦的就是她了。倒让她也无趣起来,这些日子也都不进来了。纵使来了,也躲着他。倒把他悔得什么似地。” 湘云道:“他只还在这些上面下心思。若是放在正经事上,什么事儿做不成的?” 黛玉抿嘴一笑,在颊上划了两下,看着湘云笑。 湘云只做看不见,道:“香菱也是个痴的,宝玉虽说想的不是正经事,可也是明白的。怎么她倒是糊涂的……” 黛玉道:“她并不是蠢人,只是不愿明白罢了。”又叹道,“她也是个命苦的。” 湘云道:“难怪她如今行事越发不着调了,今儿竟连‘隔墙有耳’都演了出来。” 薛大傻子的事一旦定了,以宝钗的年纪,还能等多久?王夫人虽愿意,但老太太毕竟还在呢,贾政是孝子,宝玉的婚事的绝大部分的主控权还是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又是成精的人了,如今只要“拖”着,毕竟宝玉岁数并不大。男子拖得起,女子可拖不起。果然薛家渐渐急躁起来,但也只好“磨”下去。 湘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说他们家有产业有根基,怎么一家子一住就住了这么几年?” 黛玉笑道:“就许咱们住,还不许人家住了?你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湘云道:“她和咱们怎么一样。我也就罢了,史家好歹是老太太的娘家。你又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她家不过是二太太的姐妹家,血缘亲疏上说起来比咱们两远多了。可她倒怎么像是这里嫡亲的姑娘小姐一般。” 黛玉笑道:“越发贫嘴饶舌了。” 紫鹃道:“云姑娘说的这个可是大实话。” 黛玉笑道:“你也哄着她吧!” 紫鹃笑道:“并没有哄着呢!” 湘云笑道:“紫鹃也这么说呢,你还来说我。” 黛玉淡淡道:“即便这样又如何,两位舅舅不管事,外祖母又年纪大了,我这个嫡亲外孙女的母亲也早已过世了。这世上多的是人走茶凉的事。有甚可奇怪的。别忘了,如今掌家的可是二太太呢!” 湘云听了,心中微凉,好半晌方才道:“你倒是想得明白。” 黛玉将案上微有些皱了的书压平,道:“在这里这么些年,有什么不明白的?即便是不明白的,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这世上的事不过这么着罢了!” 湘云不语。 却见翠缕进来道:“那里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好些妈妈们都往太太那里去了。” 湘云与黛玉对视一眼,黛玉道:“大嫂子凤丫头也去了么?” 翠缕道:“并没有,我从稻香村后面绕过来,还看见素云和小丫头在那里收衣裳呢!也没见二奶奶那里的人过来。”黛玉道:“那二姐姐和三妹妹那里呢?” 翠缕道:“也是和往常一样的,倒是我下来的时候,遇见了侍书,还问我周妈妈急匆匆往上房去是为的什么呢!好像二太太那里有什么大事的样子。妈妈们上去都是火急火燎的。” 黛玉低头想了一回,道:“这可是奇了。”湘云也甚是奇怪,好半晌,方听黛玉道:“太太既忙,那咱们就不去打扰了。这两日的请安,也让丫头先去看了,若太太得闲,我们再过去。” 湘云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好半晌,方听黛玉沉沉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湘云凝神不语。 中秋月明,分外清爽。 天色一黑下来,各家都点起灯笼,在院中摆了小桌,一家子团团围坐,吃月饼赏月。 珍珠坐在椅子上,拈了一块西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眼睛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分外皎洁可爱。 孙氏看着女儿,笑得心满意足,又将一个莲蓉百果递与女儿,道:“来,尝尝月饼。这是街上新开的月饼铺子里卖的,大家尝了都说好,今年我也就买了他家的,快尝尝。” 珍珠看着手中比巴掌还大些的月饼,忙道:“哎哟,这么大一个,我哪里吃的完?”便掰了一半与孙氏,又掰了一半与花自芳,道:“娘和哥哥一块吃吧!” 孙氏忙道:“还有很多呢……” 珍珠忙道:“我晚膳就吃得饱了,这会子这么大的月饼,哪里吃的下?且这东西甜腻腻的,我最不耐烦吃了,这一点子尽够了,娘和哥哥帮我吃些,也省得浪费了。即便还有多的,这天气也凉爽,放个几日不成问题。当点心吃也是可以的。” 花自芳也笑道:“妹妹说的是,我也不大爱吃这个,不过是吃个意趣,图个吉利罢了!况咱们一家子分了一整个吃,如今一家子都在这里,不正合了‘团圆’的意思么?” 孙氏笑道:“你们都这般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于是母子三个说说笑笑将月饼吃了。那月饼做得却是也不错,莲蓉甜而不腻,百果松脆爽口,珍珠也吃得欢喜。只是怕存住食,便不敢再吃了,只又吃了一片西瓜,口中也清爽了许多。一家子便一起坐着说话。 微风徐徐,空气中传来阵阵的桂花的香气,依稀还有一阵清凉的笛声,珍珠听着便渐渐有些睡意起来。孙氏便劝道:“好孩子,进去睡吧!” 珍珠道:“不么,我陪着娘和哥哥,把这些年缺的中秋都补回来!” 孙氏一阵感叹,便搂了珍珠摩挲着,口中喃喃道:“我的儿……” 珍珠不知不觉便在着温暖与清香中迷迷糊糊得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有人将一件衣裳披在自己身上。珍珠迷迷蒙蒙得睁开眼睛,却见孙氏含笑看着她,正为她批上一件家常的小袄儿,见她醒了,笑道:“好孩子,天色不早了,寒气也浸上来了,也进去睡吧!”那边花自芳也看着她笑。 珍珠脸上一红,答应了,起身帮着收拾了东西进去,方才卸妆洗漱宽衣睡下。 又过几日,闲话无事。 那边仁和堂孟大夫与其妻谢氏便已回来,听说珍珠回来,彼此相见也是说不尽的欢喜,自不必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忙,本文的更新,肯定会受到影响。 头一件,是要准备订婚的事。虽然很想做个甩手掌柜,但是到底不能真的甩手得彻底。双方还有不少的事是要我来出意见的。 第二,是转正考试的事。我现在的工作是临时编制的,今年全区有六个转正名额,虽然我没有背景,也许只是当陪考的料,看书也是很想睡觉,但是还是希望能拼一拼。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后悔。 最后,还是因为这个文后面的思路和前文有些地方的衔接我还没想好,男主的形象还很单薄。很多人反映这是一部男主出现最晚的小说了,确实如此。与其现在草草写就,倒不如等我闲一些了,下功夫慢慢细细地写。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我写文的文章思路就是这样,现在要是局限了,日后想改也没那么容易了。 希望大家能体谅我一下,不会太迟。最迟八月底左右考试结束,就会恢复更新。 第九十四回 中秋之后,今年的最后一缕暑气便也渐散了。珍珠与母亲兄长一家子团聚,平日也无甚大事,不过做做针线,练练字罢了。家中虽有些琐事,孙氏如今又身子康健,哪里肯让女儿动手?只恐伤了女儿娇嫩的手。一旦珍珠要做,尽皆拦了,只让她坐吃等喝就是了。珍珠哭笑不得,一两日也罢了,可久了,像什么样?珍珠好说歹说,好歹劝住了孙氏,却也只肯让她打些下手罢了。 好在那些粗重的活计皆是花自芳包了,家里人口也少,洗衣做饭皆是轻便的,孙氏的活儿也不重,珍珠方才罢了。只是孙氏到底拗不过女儿,珍珠便随了孙氏学了几样拿手菜。孙氏和花自芳很是捧场,让珍珠的信心大增。这样的的生活简直快活似神仙了。 只是时日久了,难免觉得寂寞,想起园中的各个姐妹们来,自己出来的时日久了,也不知道她们如今怎么样呢!于是这日便在晚间对孙氏并花自芳道:“娘,哥哥,我想明日到那府里去看看素日的姐妹们去。” 孙氏和花自芳对视一眼,道:“这可妥当吗?” 花自芳沉吟了一回道:“这倒也无妨,妹妹出来了,可人情总是在的。那府里的人虽说势利的多些,可还是有几个好的。妹妹一人在家也是无聊,在这里也没个说话的人,整日做针线也伤眼睛,很该出去走一走。明日就收拾些咱们园子里自种的蔬果,收不收,看不看得上眼是他们的事,却是咱们的心意。咱们家的情况现摆着呢,怎么也比不上那里的,自也不必撑着个脸面。” 花自芳如今已是当家的人了,行事稳重,虑事周全。他这一说,孙氏也消了疑虑,只仍有些担忧,道:“那也罢了,菜园的香瓜最好,又香甜又爽脆,我明儿一早就挑几个去。” 于是一家子吃饭歇息不提。 次日一早起来,果然珍珠穿戴整齐了,孙氏也去园子里挑了两篮子香瓜来。那香瓜是老家带来的瓜种,香甜可口,个个都有面碗大小。花自芳雇了一辆马车,亲送了珍珠过去。 到了荣国府侧门,下了车,门房上几个人正在说话,看见人来,一个婆子探过身来,看见珍珠,笑道:“这是珍珠姑娘不是,好些日子不见了。” 珍珠定睛一看,却是原来怡红院里洒扫的李婆子,遂笑道:“哟,这不是李妈妈么,怎么您在这里呢?”那李婆子面带苦笑,道:“哎,不提也罢!姑娘出去这么些日子了,今儿怎么有空来呢?” 珍珠笑道:“我想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了。当初也亏了府里的恩典才出去的,如今闲了,就过来给老太太、太太并姑娘们请个安。” 那李婆子嘟囔道:“这还有什么好安的?” 珍珠“咦?”了一声,那李婆子便咳嗽了下,忽地眼神一转,笑道:“姑娘们前两日还念叨着姑娘呢,若是知道了姑娘来了,肯定欢喜。” 说着便拉着珍珠进去,花自芳在一旁看了妹妹摇摇去得远了,方才罢了。 那李婆子一面拉了珍珠到二门门房上的小屋子坐了,又拿了好茶来与珍珠吃,一面又打发了人往里面传话。而后便一长一短地拉着珍珠说话。 珍珠被她的热络给弄得莫名其妙。这李婆子虽说从前在怡红院里共事过。但是当初珍珠是一等大丫头,她不过是个洒扫的婆子,并没有什么大交情。若说珍珠如今仍在当差也就罢了,可她已经出府了,贾府向来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这套交情也未免晚了些。 珍珠便也不疾不徐地等着,由着李婆子自说自话。果然那婆子便有些撑不住了,便叹道:“姑娘出去倒是好了的,不像我们留了这里受苦。” 珍珠笑道:“妈妈说的什么话,这谁不知道这府里是绝好的去处。老太太老爷太太待人最是和善不过的,活儿又不辛苦,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这哪里来的受苦之说呢?” 那婆子顿时就急了,唧唧呱呱将事儿一股儿全说了。 原来最近大观园正逢“严打风”,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先是王夫人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的邪风,某日夜里将大观园宝玉并各姑娘处搜了个遍。 动机是好的,结果是惨的。 ——啥也没搜出来。 宝玉宝钗倒也罢了。宝玉是他儿子,不敢有意见。宝钗那里没被搜到,因为是“亲戚”,而这正让她尴尬非常。因为另外两个亲戚那里——黛玉和湘云处便没躲过去。 黛玉湘云被这事给气得狠了,若说亲戚分个远近亲疏,但这是什么标准?凭什么搜她们的地方,却不搜薛姑娘的?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们就是贼的样子么? 简直欺人太甚! 姑娘家不好撒泼,便只好撒娇了。两个姑娘一柔一刚,哭到了贾母跟前。 贾母被这媳妇的不着调给惹火了。黛玉湘云是她接来教养的,这二儿媳妇是什么个意思? 再有邢夫人在一旁挑火——迎春处也被搜了,二姑娘虽说如今没那么软弱了,但恰到好处地向嫡母弹了几滴眼泪,诉了几分委屈,却正好引起邢夫人的不满与心疼。她没有子嗣,在王熙凤巧舌如簧的调节下,如今倒把大半心思放在了贾琏迎春身上。迎春虽是女儿,但日后若得个好夫婿,也是有价值的。因此对迎春,也好了许多。如今见她受了气,如何不恼?再加上出头鸟又是王夫人,如何能不让她火冒三丈呢?——再有贾母对于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正恼火,你加一把柴,我添一把火,这一场怒火也烧的漫天盖地地大。 贾母将贾政叫来,怒火加泪水,两面夹击,将贾政训得狗血淋头。贾赦也抽空来了,难得表达了下他的不满的意思——他到底是长兄,又是正经袭爵的大老爷,说话的分量还是有的。如此一来,王夫人竟成了众矢之的。 无奈之下,王夫人只好“病”了。府中诸事便由李纨总理,迎春、探春协理。 只是那些下人们奴大欺主,见王夫人“病”了,大奶奶和姑娘们又腼腆,便趁势作耗起来,生出了不少的事。贾母闻之大怒,不久之后,府中大换血。那些闹事的丫头仆妇们,或卖或遣,谁的脸面都没用。府中上下,人心浮动,人人自危。而很不凑巧的,这些被遣送的下人中,十之七八都是王夫人的人。 而这李婆子本是怡红院中的洒扫婆子,虽也不是什么大脸面的差事,但是怡红院中多的是娇滴滴的丫头们,一个个仗着宝玉疼爱,每日得些好吃的好喝的不说,又时常能得些赏赐,偶尔还能捡些外财——怡红院的丫头和宝玉玩闹起来总是无忌了些,那些珍贵的玻璃缸、玛瑙碗、官窑的茶盅饭碗,不知道被打了多少。宝玉又不常管这些,便是摔烂了,只说记一下就是了。可那碎片破碗却仍是值钱的,那了当铺去,也能当不少银子。 府中的下人们自有自己的圈子。这些主子们用过后碎掉的东西,价值几何,有眼睛的人自有分晓。那管事的人得了众人的好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哪里还会多言?故这李婆子从那油水十足的地方直线下降到了门上,虽说也有点子孝敬,但与从前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哪里看得上呢?只是如今正是风口浪尖时,她也知道不好撞枪口上,只好病急乱投医,见了珍珠,便想向她求个情,看能不能讨个人情,再换个油水好的地方去。 珍珠听罢,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有些感叹。这贾家如今管得越发松了,这样嘴巴不牢靠,把主子的家事往外传的奴才竟放在门房上,不是把老鼠放米仓里吗?只是不好把话说绝了,道:“李妈妈太瞧得起我了,我是什么人?从前不过是个丫头。如今出去了,更没我说话的地儿了。李妈妈可是寻错人了。” 李婆子听了,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喧哗,似有人道:“……哎哟,什么风把姑娘给吹到这里来了……” “我听说珍珠来了,怎么不见呢?” “珍珠姑娘正和李姐姐说话呢,姑娘稍后,我去请去。” 珍珠听见这声音是鸳鸯的,忙站起身来,不想那李婆子更快,“噌”一下站起来,三两步蹿过去便开了门,正好鸳鸯站在门口,似被吓了一跳,那李婆子满脸堆笑,道:“鸳鸯姑娘来了,我不知道,该打该打!” 鸳鸯道:“劳烦妈妈们了。”话毕便不理她,几步走到珍珠跟前,笑道:“好没良心的丫头,这会子才来瞧我。” 珍珠含笑拉着鸳鸯的手,道:“好姐姐,我错了,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着福身下去。 鸳鸯忙扶住,笑嗔道:“嗐,你这丫头,嘴倒快的很,让我连罚你的心都没了。”又看周围几个丫头婆子皆一脸奉承得看着她,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那里去。” 众婆子便忙送出来。鸳鸯拉着珍珠的手走了几步,又站住脚道:“珍珠姑娘若日后再来,只管叫她进来就是了。她从前也是伺候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前儿还念叨着呢!今儿倒白白耽搁了这么些时候。” 众婆子忙答应着,看着鸳鸯与珍珠牵手说话往里去了,至于珍珠带来的东西,早有婆子殷勤地送进去了。李婆子一边暗赞自己有眼光,找对了人,一面又后悔方才怎么没下点血本,塞点体己,不然怎么能让人家帮她说话呢?唉! 这里珍珠与鸳鸯一面说话,一面走,不多时便到了贾母上房。廊下的丫头们见了她们,都笑了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又有丫头报了进去,笑道:“老太太请珍珠姐姐进去呢!” 鸳鸯便含笑拉着珍珠进去,熟悉的上房,依旧华丽敞广,只是人少了许多。 珍珠恍若无事一般,上前给贾母请了安。 贾母已上了年纪了,这一段时日不见,仿佛老了几岁一般。珍珠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 贾母精神却仿佛不错,道:“珍珠来了,家里可好?” 珍珠笑道:“托老太太的福,都好呢,我娘还让我给老太太请安。”说着真个有行了个福身请安礼。 贾母点点头,笑道:“好,你们一家子团聚了,便是再穷也好了。不像……唉!”珍珠便不言语,鸳鸯忙上前去挨了贾母坐下,笑道:“老太太,珍珠带了家里自种的香瓜来,我已经让她们切了一个,老太太也赏她点脸面尝尝?” 贾母听了,便知道鸳鸯的意思,便笑道:“哦,好的很,这两日正想点新鲜瓜果吃,只是他们送来的都搁久了的,看着虽还好,到底差了些。可巧珍珠丫头就来了。” 果然早有丫头端了一个大荷叶玛瑙盘子来,盛着新切的瓜,水灵灵,切地小小的菱块,一边放着银签子。贾母笑道:“很好,看着就心头清爽。” 鸳鸯忙拿银签子拈了一块奉与贾母。贾母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吃了,满口清甜,十分爽口,笑道:“很好,正想要这个味儿呢!到底是地里刚下来的,就是比市面上卖的好。”便接了银签子自己吃。 珍珠忙笑道:“老太太喜欢就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娘还怕老太太看不上呢!” 贾母笑道:“这是你们的心意,我哪里不明白的呢?”说罢又叉了一块吃。 一时又赔笑说了几句,珍珠看贾母面上似有倦色,便与鸳鸯使个眼色,鸳鸯早察觉了,便笑道:“这东西虽好,却也不好多吃。” 贾母笑骂道:“难得我欢喜,还来催。”却到底还是罢了,又道:“我也知道你们,没空来和我老婆子打哈哈。去吧,去园子里看看姑娘们去,鸳鸯,这瓜也送去给珠儿媳妇,凤丫头,宝玉和姑娘们去。” 鸳鸯道:“还多着呢,我这就叫人送去。” 于是珍珠退出来,到了门上,珍珠便道:“我也该去给太太请安去。” 鸳鸯似笑非笑道:“太太这几日病了,不见客,你也不必去了。” 珍珠一愣,随即明白,姐妹两个到了鸳鸯屋里,便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事儿怎么不对劲的样子。” 鸳鸯挥挥手,招呼珍珠坐下,又叫小丫头沏了茶来,道:“我也不好说了,如今这府里不过是一淌浑水罢了,好在你是出去了的人了,也不用沾惹这些事了。” 珍珠叹口气道:“我自然是无防的,只是惦记着你呢!” 鸳鸯道:“我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又没有大错,这府里谁能奈何得了我?况且如今太太又……”淡淡一笑,道:“说来这回你也该瞧出来了。太太这回是栽了。也不知道是受了谁挑唆,竟生出这样的事来,将大观园里里外外抄了个遍,姑娘小姐们哪个是好相与的?偏她又没搜出个什么来。几位姑娘哭到了老太太这里,把老太太气了个倒仰。连三姑娘都没好脸子看。再又有宝姑娘和林姑娘史姑娘明显的差别待遇,能不生气么?这不是活生生打老太太的脸吗?况且近来太太是越发上来了,许多事上老太太都是忍着不说罢了。到这会子上,不过一起闹出来吧!老爷虽是那样的,但从不违逆老太太。这事一出来,生生地打了老爷的脸了,孝子的名声就挂不住了,老爷那样要脸面,如何忍得住?这不,太太就‘病’了。” 说到这里,鸳鸯冷冷一笑,又道,“可到底她是娘娘的母亲,前儿娘娘一道谕旨要请太太进宫,老太太便叫人说太太身上不好,递了信上去。可没两日,里面就赐了好些药材出来,指名是给太太的。只怕过不了两日太太的病就要‘好’了。” 珍珠叹息,贾母虽厉害,但到底老了,且和元妃隔了一层,元妃虽是明白人,但是到底不能坐视生母落难不理。因说道:“我看老太太不大精神的样子,比从前可差远了。” 鸳鸯叹道:“老太太身子就那样吧,从你出去这一阵,就病了几场,好在都不重,倒也罢了。只是这一阵总是不大好,又生了这么一场气。精气神也就下去了。” 珍珠叹息不语,因又想到一事,便奇道:“琏二奶奶竟没在里面吗?” 鸳鸯笑道:“琏二奶奶如今是大太太的人,总是在那边的,太太看着和眼中钉也差不多呢,怎么会叫她来。倒也让她躲了这一劫。” 珍珠若有所思,道:“真真想不到。” 鸳鸯笑道:“可不是么,这世上的事,谁能说个准呢?” 看她似有感叹之色,珍珠心中也有些伤感。这世事无常,果然如此呢! 只是…… 珍珠拉住鸳鸯的手说道:“我的姐姐,你总该为你自己打算才好。” 鸳鸯笑道:“我?我不是好好的么?” 珍珠道:“我和你说正经的!老太太眼看着过一日便少一日了,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还真陪了去不成?” 鸳鸯笑道:“怎么不行,活着不成,还不许人死么?一条腰带,一道房梁,简单的很。” 珍珠猛然色变,连啐了几口:“呸呸呸,空口白牙,说什么死不死的?” 鸳鸯摇头,脸上似有灰白之色,道:“我哪里忌讳这些呢?” 珍珠一哆嗦,想到那饿狼一般的贾赦,正色拉了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可不能这么想,你年纪轻轻,总要朝前看才是。什么事也该有个解决的法子,不能……” 鸳鸯原本有些灰心丧气的,可如今见她这般唠唠叨叨,却不由心中感动,又想到那与眼前此人容貌相似的那人,也不由生出几分希望来,当下笑道:“我和你说着玩的,你也当真了。” 珍珠心头方舒了半口气,道:“若真是这样便好。”说着拉了她的手,道:“姐姐需记着,我这里总惦记着姐姐呢!” 鸳鸯含泪点点头。 珍珠又说了两句闲话,便道要往各位姑娘处请安去。鸳鸯道:“那我也不留你了,林姑娘和紫鹃她们前两日还说起你呢!” 珍珠答应着,鸳鸯笑着送出去,叫了一个小丫头陪了她去。 珍珠便由小丫头陪着往园子里去,进了角门,只觉各样景物依旧,来往的几样熟悉的脸,都有些诧异惊惶的感觉。珍珠遇见几个熟人,都急匆匆地招呼了声便罢了。珍珠心中明白,也不计较,都谦让着罢了。 一路先到了稻香村,见了李纨。素云碧月都欢喜非常,拉着说了好一会儿方才出来。而后方又到了紫菱洲,暖香坞,秋爽斋,见了三春。三春并各丫头都见过了,也就罢了。最后方到了怡红院,不由大奇。这院中丫头婆子去了大半,原来的丫头婆子换了大半。大丫头们只剩了麝月秋纹等几个。 宝玉不在,被贾政拘着会客去了。麝月如今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见了她,便笑意盈盈地上来道:“珍珠姐姐来了,快进来坐。”又催小丫头,“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好茶来。” 珍珠挑挑眉,笑道:“不必忙了,我还要去潇湘馆看林姑娘去呢!” 麝月笑道:“姐姐客气了,姐姐在这里这么些年,和咱们都不是外人。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哪里能叫姐姐连杯茶水都没有呢?” 珍珠笑意不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麝月可“长进”地太过分了些。 一时坐下说话,麝月便拉着珍珠上下看了看,目光闪了闪,道:“姐姐可瘦多了,手也粗了,家里怎么样?唉,若是姐姐还没出去,咱们还在一处,不知道多好呢!” 珍珠有些好笑,她明明是胖了好不好,原来的下巴都有些圆了,每日在家吃了睡,睡了吃,有母亲哥哥疼着宠着,能不胖吗?至于手,在家自是不能和这里比的,毕竟一些轻便的活计还是要动手的。但是相较于一般小户人家的闺女,这双手还是绝对白嫩细腻的。 看着麝月那双戴着镶红玛瑙石榴花形戒指的纤白细手,以及脸上那明显的炫耀高傲的眼神,珍珠只是淡淡笑道:“家里还好,只是我们家只是小户人家,哪里比得上这里呢?”和她说什么都是浪费口水,还不如满足她的想头。 麝月果然满意了,叹道:“当初姐姐出去,我就说不好,偏姐姐不信。我……唉!”说着拔下手上戴的那个戒指,道:“这还是前儿宝二爷赏我的,姐姐别嫌弃,拿回去吧!若是有困难,就拿去卖了也使得的。” 珍珠啼笑皆非,戏演过头了,忙笑道:“妹妹太客气了。我们家虽穷些,可是还不至于要饿死呢!况一家子在一块儿,穷苦些也罢了。这东西既是宝二爷赏你的,怎好拿来随便给人呢?妹妹还是收着吧!” 麝月本是炫耀大于真心赠物,见珍珠执意不收,便罢了,又说了几句闲话。珍珠便有些听不下去了,道:“晴雯丫头怎么不见?” 麝月目光闪了闪,道:“她身上不大好,在屋子里呢!” 珍珠听了心头一跳,道:“可是病了,怎么了?” 麝月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两日病了一场,吃了药,也好得差不多了。宝二爷罗嗦,就叫她依旧歇着。姐姐也知道这丫头,没事还要躲懒呢,如今得了这话,哪里还能殷勤的呢?这会子估计还在屋子里呢!”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个声音道:“谁躲懒呢?你说的是谁?我竟不知道了!” 麝月面上一变,转头一看,却见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已进来了,红绫掐牙坎肩儿,淡黄色石榴裙,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看着麝月,不是晴雯是谁? 麝月便笑道:“说的就是你,怎么了?” 晴雯道:“这里既然有你伺候着,那还用我做什么?我不歇着做什么呢?在这里碍眼么?只是我是识相躲着去了,省的碍了人家的眼,只是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躲懒了?” 麝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珍珠抿嘴一笑,道:“还是这么伶牙利齿的。” 麝月勉强笑道:“可不是么?” 晴雯才不管她,拉着珍珠起来,道:“我方才在林姑娘那里,听说你来了,就急忙忙赶回来了。林姑娘和史大姑娘都知道了,正等着你呢!快走快走!”说着也不理麝月,拉了珍珠就走。 珍珠忙给麝月一个歉意的笑,麝月不自在地回她一个笑容。而后看她们去的远了,那笑便立即消失无踪,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往里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又回来了。 这一个多月,经历了考试和订婚的事。考试很倒霉,与面试分只差一分,气死个人啊!为啥涅为啥涅? 第九十五回 这里晴雯拉着珍珠直走到沁芳桥上,方才减慢脚步。珍珠道:“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走那么急做什么?有狼追着能吃了你不成?” 晴雯冷笑道:“可不是有狼么?还是匹披着人皮的狼!” 珍珠心头一跳,道:“这话怎么说的?” 晴雯烦躁地挥挥手,道:“没事,不过是些破事,和你没干系,如今也管不着了。知道也没好处。罢了罢了,林姑娘该等急了,快走吧!” 珍珠叹道:“你呀,这脾气怎么还不改改?我当初说了那么些话,竟没有一句入了你的耳么?这么大人了,还和块爆炭似的,一点就着。遇着事儿了,怎么着也该有个思量才是……” 晴雯听着就有些呆了,眼泪就落了下来,吓了珍珠一跳,忙拿帕子与她拭了泪,道:“哎哟,怎么哭了,我也不过是唠叨两句,若不中听,你就……” 晴雯拉住她的手,泣道:“不是的,好姐姐,我许久没听见这样的话了。” 珍珠“噗嗤”一笑,拿了帕子与她拭泪,道:“这傻丫头,感情是长久没被人念了。早知道我就和林姑娘借她那只鹦鹉,把我的话教了它,让它天天念给你听,可好?” 晴雯也忍不住笑了,一面拭了泪,一面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还来打趣!” 珍珠便拉着她放慢脚步,四下看了看,没有人经过,方才小心低声正色道:“我也是和你说正经的,到底是怎么了?你还瞒着我么?你和麝月闹什么不愉快了?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些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都是一屋子的人,这么些年过来,彼此的心性都是知道的。麝月虽然有些小心思,可到底没什么坏心恶行。你方才那样子,都快掐出火了。她对你也是没好气的。若没个缘由,打死我都不信?可是这两日你们吵嘴了?若真为了什么小事吵嘴了,你也忍着些,她如今是大丫头,和她对上,总是对你不好。” 晴雯脸上涨得通红,嗫喏了半天,方跺脚道:“你哪里知道!麝月那贱蹄子,她,她,她……” “她”了半天,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珍珠心中大奇,见晴雯脸上红得烧红的虾一般,似带了羞窘、气愤,还有几丝鄙夷与不屑,不由心中好奇,催道:“她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晴雯急得直跺脚,这话叫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啊?只得含糊道:“她和宝二爷,他们……” 珍珠心头一跳,只觉脑中灵光一闪,忽想到原版“花袭人”与宝二爷不得不说的故事,与今日麝月那高调的喧宾夺主,道:“难道他们……”偷尝禁果了? 晴雯看她脸色,便知她猜着了,脸上越发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微微点了点头。珍珠也不由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忙拉住晴雯的手悄声问道:“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晴雯道:“并没有谁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成的事,那夜他们以为没人,就……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听到有声音走过去的时候撞见的。他们……没瞧见我。至于怡红院其他的人,都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却也难保没人知道。”声若细蚊,手中的帕子几乎绞成麻花。 珍珠心头也乱成一片,晴雯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从她和麝月起冲突就可以看出。 只是这事实在麻烦的很。大家公子,没有长辈做主,便与房里的丫头有了不清不楚的瓜葛。这事说来很平常,豪门大户里,这样的事情很普通很常见。毕竟公子哥儿年轻禁不住诱惑,毕竟丫头们太过想攀高枝儿……但是这样的事情背后,却有多少被发落的无辜的下人呢? 珍珠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看了晴雯一眼,这倒霉孩子,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呢?不管是知情不报还是主动举报,晴雯都要被这块烫手又扔不掉的烫手山芋给伤到。 毕竟贾母和王夫人要保住宝玉的名声,这区区一个丫头算什么? 在这豪门大户里,迁怒是主子们的权利。 珍珠叹口气,道:“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吧,遇见谁也不能说,知道吗?”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怡红院的墙还特别广,她这里不漏,不代表别处不漏。 晴雯点点头,不语。珍珠担心什么她知道,这点事儿她还是明白的。也只有当了珍珠的面才说了,其余一个也不敢说。这些时日知道了这事儿,可把她憋坏了,前些时日就因郁结于胸而病了一场,休养了好些时日。今日见到了珍珠,总算泻了一口气。 二人正说完了话,却见远处雪雁走来,笑道:“珍珠姐姐,晴雯姐姐,你们说什么呢?” 珍珠和晴雯忙笑着迎上去,道:“没什么,只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就多说了几句。”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都等了好些时候了,晴雯姐姐也真是的,让姐姐请人呢,倒把自己给请没了。” 晴雯笑骂道:“你个小蹄子,我是你们那里的人么?倒使唤起我来了!” 雪雁和她处久了,自是知道她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当下只笑嘻嘻地说道:“姐姐常来,我倒是忘了姐姐不是我们那里的了。”又拉着珍珠道,“好姐姐,快去吧,我们姑娘等姐姐呢!” 珍珠忙答应着,随了雪雁去。晴雯忙跟上。 到了潇湘馆,果然黛玉湘云都在,紫鹃在门上迎了珍珠进去,又亲自上了茶来,珍珠忙站起来道:“好妹妹,可折杀我了,如何受的起?” 黛玉笑道:“你如今出去了,自不是这里的人了。远道而来,自然是客,既是客,自然受的起的。” 珍珠忙笑道:“那多谢姑娘了,我今日就受了紫鹃姑娘的茶了。”说着,真个端起来正正经经饮了一口,饮罢,又一本正经地道:“上好的雨前龙井,果真好茶。” 说的众人都笑了,湘云指着她笑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方道:“好个珍珠姐姐,还是这个样子。” 珍珠犹自端着,只看着她们笑。黛玉笑道:“罢哟,什么好东西,等会儿我给你打包一斤去!” 一时正经坐下说话,黛玉含笑点头叹道:“到底家里的水土养人,才出去了几个月,就丰腴多了,也精神多了。瞧着脸上也越发好看了。” 珍珠看她似有赞叹之意,不由心中一动,自己摸了摸脸,道:“到底是姑娘,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在家时,嘴上没个关口,竟是胖了不少。从前好些衣裳都穿不了了,唉,若再这般下去,可不成样子了。”她于吃食上并不大重视,只是孙氏只恐饿了她一般,每餐总盯着她吃个底朝天方罢。她实在推不过母亲的坚持,只得受了。不想到最后是以腰围粗了一寸为代价,让她懊恼了许久。 但这实话不好对黛玉说。贾敏早逝,在这里个个又都是面子上的情分,贾母即便有心,也是无力。故黛玉早没了催促她吃饭的人。这甜蜜的折磨于黛玉来说,也许是最扎眼的存在。 黛玉何等聪明,何况也是知道珍珠心意的,哪里不明白,不由心中暖暖,笑道:“那可好,等我回了家,胃口也就好了,指不定能多吃些饭,也省得紫鹃常唠叨我。” 珍珠忙道:“姑娘要回家去了?什么时候?” 黛玉道:“父亲那里已来了准信儿了,下月中旬家里就要派船来了。” 珍珠心中黯然,道:“姑娘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心中伤悲,几欲落下泪来。 湘云也哭道:“林姐姐,你不走不成么?“ 黛玉叹道:“傻子,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没有散哪里来的聚呢?况且,我并不是这里的,我家在南边呢,总归要回去的。在这里长久呆着,可成什么样了?还嫌不够扎眼么?” 湘云无言以对。 一时恻然,珍珠看紫鹃,道:“你是要和林姑娘回去,还是留这里呢?” 紫鹃道:“我想好了,随姑娘回南。我老子娘等还在想,等定了主意,再去求老太太去。可不管他们走不走,我都定了主意了。”转头笑嘻嘻地看着黛玉,道,“姑娘就等着被我唠叨一辈子吧!我可是赖上姑娘了呢!”黛玉笑着点点头,道:“你既愿意,我哪里还敢嫌的?” 众人都笑了。 一时黛玉叫人拿了两本字帖出来,道:“这两本字帖是昨儿收拾出来的,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最适宜女子临的。我想着你临正楷大字也有些时日了,这正好给你换字帖。” 珍珠接过来,只见上面字迹清婉秀丽,书页有些泛黄,想是古籍孤本,贵重非常,便道:“这样贵重的东西,如何使得,我不过写着玩,识得两个字罢了,姑娘给了我,岂不是浪费了?” 黛玉道:“哪里浪费了?你又妄自菲薄了,你是个聪明的,在这里的时候就花了大功夫在练字上面,我可是都知道的。可总不能总描正楷大字吧?日后我回了家,你也可以写了信来,总不能让我看你斗大的字吧?” 珍珠面上一红,如今她的字是写得可以一观了,但因写惯了大字,个个都大如斗,若要写信说事,只怕那信得如一本书那样厚了。话说到这里,倒不好再推辞了,珍珠小心收了,紫鹃笑着拿了块包袱皮与她包了。 一时下面又端上珍珠送来的香瓜与众人吃。饶是黛玉不贪嘴,也觉得好而多吃了两块。珍珠便将田间的事说了与众人听。黛玉湘云俱是千金小姐,紫鹃翠缕等人也是从小儿都在这里的,与小姐无异,哪里听过这个,都听住了。 一时湘云道:“什么时候我也亲自到田里瞧瞧去才好,这亲自摘的瓜,肯定特别好吃。” 众人都笑了,黛玉笑道:“人人都是亲自种的果实才好吃些,你怎么不同,怎么亲自摘个瓜就好了?” 湘云叹道:“等我亲自种出果实来,那天都得下红雨了,二哥哥也考上状元了,哪里等得起的?还不如直接让我摘去吧!”还作势长叹了一声。 众人听得笑得岔了气,黛玉指着她说不出话来,紫鹃忙抚着她的背拍着。地下无不俯仰合地的。珍珠也是哭笑不得。 一时笑闹过后,珍珠看天色不早便要告辞出去。黛玉如何肯放?执意留她吃饭。珍珠无法,只得留下用了饭,饭毕,又用茶,说了些闲话,方才又告辞。黛玉这次也不好留了,便叫紫鹃送出去。珍珠便拉着晴雯出来,到了门口便推了紫鹃回去。紫鹃拗不过,便罢了,看她们去的远了,方才回来。 珍珠和晴雯一面走,一面说话。珍珠道:“我去了后,你要万事小心。” 晴雯含泪道:“姐姐放心,我知道的。” 珍珠叹一声,你这出了名的爆炭,我对谁放心,也不会对你放心。 当下便道:“有事便托人送个信给我,我得了空就来看你。”想了想,到底不放心,道;“林姑娘是个面冷心热的,虽说不管事,但是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好歹也去求求她。老太太疼她,总要给她几分面子的。只是她也要走了,不得长久的。倒是平儿,在二奶奶那里有些脸面,总能说上话的,你若有事,便去寻她。千万记着!”此番进来,凤姐正为避风头,这几日都躲在屋中,就连平儿也被拘着了。珍珠也不好过去打扰,省的引人注意。只是她们听说珍珠过来了,打发了小丫头过来问了好,说了两句闲话便罢了。 晴雯答应着,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珍珠也不好再唠叨,依依不舍地去了。 到了家,孙氏便迎了上来,见珍珠一脸疲态,便拿眼问花自芳。花自芳摇摇头,示意不知道。孙氏心疼女儿,只当在贾家受了气,便腹中将贾家骂了无数遍,打了水去珍珠屋里。进了屋,只见珍珠已卸了簪环,忙将水放下,道:“我的儿,可是累着了?快洗一洗,换身衣裳,歇一歇。” 珍珠却不动,只靠紧孙氏,将头埋在孙氏怀里,长长叹一口气。 孙氏被女儿忧愁的样子吓住了,道:“好孩子,怎么了?” 珍珠合上双目,道:“没什么,只是想抱着娘。” 孙氏便知女儿不想说,便轻轻地拍着珍珠的背,屋内的气氛安歇地让人觉得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总是很累,尽量会赶文的。 第九十六回 接下来的几日里,珍珠因心中惦记着那些事,便有些恹恹的。 孙氏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急得不行,问了几次偏又问不出什么来。——珍珠性子也是古怪的,但凡不想说的,便是怎么问也问不出一个字来的。孙氏心里着急,便只好时常逗着珍珠说笑,只是效果不显。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这日一早,孙氏正准备要拉了珍珠出门,却听外面叩门声,孙氏忙去开门,却不想竟是谢氏带了个婆子站在门上。 孙氏忙笑道:“稀客稀客,老姐姐今儿怎么得空来?快进来坐。”一面让谢氏并婆子进来,一面叫珍珠。 珍珠听见声响出来,忙上来福身行礼,笑道:“干娘好!” 谢氏忙拉住了,笑道:“好,我的儿,做什么呢?也不瞧瞧我去。” 珍珠低头一笑道:“本来要去看干娘去的,只是听哥哥说这两日干娘那里有客来,正忙着呢,便想等过两日在瞧去。谁知干娘就来了。” 谢氏便满面笑容,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孝顺懂事呢。你哥哥说的是,前儿我那兄弟一家子来,乱哄哄的,烦得很。住了两日,已回去了。今儿总算好了,就过来瞧瞧你。” 珍珠便扶了谢氏,一面说,一面让进孙氏屋里坐下。珍珠便亲去烧水沏茶,让孙氏陪着谢氏说话。 谢氏道:“不必忙了。” 珍珠笑道:“不过烧壶水罢了。干娘来了我家,若连杯茶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我们家没规矩,连待客之道都不懂的?” 谢氏笑道:“罢罢罢,你这丫头就是多礼了。”孙氏笑道:“这是应该的。让她去吧!” 谢氏便应了,又让随身的张婆子陪着去。 这里谢氏便与孙氏说话,道:“我瞧着珍珠脸上似有些郁郁之色的样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她做了什么错事惹恼了你不成?” 孙氏道:“哎,哪里的事,我们珍珠素来懂事,只有哄人笑,没有惹人气的。她这两日确有些不自在。我问了她,她也不说,我也没法子了。今儿本来要带了她出去走走,也解解闷。可巧姐姐就来了。” 谢氏奇道:“珍珠素来是个规矩的,你们在家又不与人往来结怨的,哪里有什么不痛快的?” 孙氏叹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前两日去了那贾府里惹的祸!”说罢将那日珍珠去了贾府里探望从前的众姐妹,回来后便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给说了,道:“本来我是不赞成她去的,只是她说想见见往日的好姐妹们,也说说话,叙叙旧情。我想着她镇日在家,不是做针线,就是写字陪我做家事,也是闷的很,小孩儿家,到底怕闷,这也无可厚非,况她哥哥也应了,便答应了。不想回来后便闷闷不乐起来。问她只说没事。姐姐是知道这孩子的,自小就懂事,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我想着可别是在那贾府里碰上什么事儿了,又恐我们担心,就瞒着不说。可这不是更让人着急么?” 谢氏听了,想了想,道:“嗯,妹妹担心地确也有理。珍珠这丫头的性子可不就是这么着的么?就是懂事太过了,才可人疼。只是我想着不一定有那么严重。” 孙氏道:“这话怎么说?” 谢氏道:“珍珠虽是‘报喜不报忧’,但若真是攸关她自个儿的大事,能不说么?况她人已经出来了,便是自由之身,与那贾府无关了。前儿回去看看,不过是看在往昔小姐妹们的情分上罢了。如今这般,只怕是那些要好的姐妹们有了事呢!”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前儿倒听说了一桩事儿,倒与这事儿可能有关呢!” 孙氏道:“是什么事儿?” 谢氏道:“说来这事儿又荒唐又好笑。我们也就罢了,那贾府的风光气派是没见过的。但你和珍珠去过,想来是知道的。” 孙氏点点头道:“嗯,那府里真真是绝了,气派的不得了,只是忒凌人了些。那些个下人们看人眼睛也长头顶上呢!” 谢氏道:“就是。可哪里知道那样的人家,竟做出了抄家的事来?” 孙氏惊得嘴都圆了,道:“抄……抄家?” 谢氏叹道:“可不是么,听说那荣府的二太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竟把她们家姑娘们的住处都给查抄了一遍……” 孙氏笑道:“姐姐休要哄我,那家子人虽说仗势凌人了些,但好歹是诗书大家,哪里有管家的太太抄姑娘们的屋子的?我可不信。” 谢氏道:“初初听到时我也不信,可这事儿事确确实实的。前儿有人来我们铺子里买棒槌药,一时说起来,便是那边府里的下人用的。说是下人们不懂事,被上头打了一顿。黄芪那小子嘴多,素来和人能熟的,和那人也是认识的,便和人家说了几句。谁知道那买药的人嘴巴是没个把式的,便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后来黄芪说起来,我刚好听见。本来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过是人家的笑话罢了。只是我想着咱们珍珠是从那家子出来的,若是他们家的名声坏了,岂不是带累了咱们闺女儿么?便拿了话头说了黄芪那小子一顿,叫他别说这话了,方才好了。” 孙氏忙道:“到底是姐姐想的周全。”又叹道:“这世上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好好的人家,安生日子不过,却闹出这样的事来。若是真带累坏了咱们珍珠的亲事,可怎么好?” 谢氏笑道:“这也是咱们的想法罢了,说来也是多虑了的。珍珠在那里不过是一个丫头子,便是主子们有什么不是,与她何干?我也是未雨绸缪。” 孙氏感激不尽,道:“正是这样才是,可见老姐姐对珍珠的心了。” 正说着却见珍珠同谢氏带来的婆子端茶进来了,便忙拘了话头,笑看珍珠进来。 谢氏笑眯眯地接过珍珠奉上的茶来,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不温不凉正好入口,茶叶清香,水质虽不十分上好,但也胜在清醇,谢氏又饮了一口,道:“好香的茶。” 珍珠抿嘴一笑,道:“这茶叶还是上回干娘让哥哥带来的,都是一样的茶,哪里就好了?” 谢氏奇道:“真的么?”又饮了一口,细细品了品,笑道,“茶叶是我让你哥哥带来的,可是吃着怎么就比我家里吃的还好些?” 孙氏道:“莫不是这水好些?我们家后院的这眼井水,倒是十分清甜的。” 谢氏道:“不是井水,我们家泡茶的水还是东郊山上的泉水呢,都没你这里的好。” 孙氏珍珠都道:“这可是奇了。” 谢氏笑道:“这也不奇怪。” 孙氏道:“怎么说?” 谢氏道:“这茶道之说,茶叶好,水好之外,还得泡茶的人有一双巧手才好。”说着含笑拉过珍珠的手抚着。 珍珠羞红了脸,道:“是干娘太夸奖了。” 谢氏道:“我这个人从不夸口,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再说,咱们珍珠值得人夸,有什么不能夸的?“众人都笑了,珍珠低了头不语。 孙氏见女儿越发羞了,道:“姐姐今儿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呢?” 谢氏笑道:“瞧我这记性!” 说着拿出一张花笺来,道:“昨天和太太叫人送了张帖子来,请我们后日去和府赏花。” 珍珠奇道:“这和太太是什么人?” 孙氏笑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这和家是城北的和家的太太,上年和老爷病了,是你哥哥常去与他针灸治病,才救了和老爷一命。这和家十分客气,后来还请了我去那府里。” 谢氏也道:“那和太太是个再和气不过的,和大奶奶也是个爽利的。昨儿来人说了,说是早就想请咱们去他们府里赏花吃酒,但是前一阵我们不在家,又逢了中秋佳节,总不好打扰家人一家子团聚,就等了到这会子了。” 珍珠笑道:“这感情好,娘明日就去吧!” 谢氏道:“人家把咱们都请了呢,你也要去。整日在家也无聊,一起去那里散散心也好。” 珍珠道:“我和人家又不认识,我去做什么?” 若是在平日,孙氏会犹豫要不要去,但如今正愁女儿在家闷坏了身子,憋出个好歹来,可巧有了这么散心的机会,便也顾不得了,况和太太也是认识的,并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人,这帖子上也写得是请阖家的,便道:“无妨,和家是实诚的人家,既下了帖子正经请的,便是认真的,不是那等装腔作势的。你在家也是无聊,咱们一起去,就当陪我和你干娘,你也解解闷。” 珍珠无奈,只得答应了。 一时又说笑了几句,孙氏留了谢氏吃饭。一屋子女眷也没有外客,便收拾了几个干净整齐的菜蔬大家吃了。又看一回珍珠的针线,说一回闲话,只觉日头过得飞快,不多久便日渐西斜了。谢氏方才回去。这一日就算过去了。 到了晚间,花自芳回来。珍珠便把这事与他说了,道:“哥哥,娘和干娘都叫我去,我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 花自芳笑道:“这也是你多心了,这和家有些家底,但也只是乡绅,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他们家也是懂礼数的,自打我治好了和老爷的病,他们家待我也客气得不得了,几次邀我们去那里游玩,彼此都是相熟的。况不过是一场赏花宴,说穿了,不过是大家一处说笑玩乐罢了。我妹妹这么个人物,还怕见人么?没事,咱们一块儿去。” 珍珠方才罢了。次日便收拾整齐鲜亮的衣裳首饰出来,预备后日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一天一更好痛苦——这就是多时没写文的下场。 唉,为珍珠的婚姻努力。 第九十七回 和家内院,和大奶奶陈氏正带了丫头婆子往婆婆房里去。到了和太太上房门口,早有丫头报了进去。和太太刚午睡起来,正由丫头服侍着洗漱。陈氏见了,忙上去帮着递水挑簪。和太太笑道:“睡一觉,精神多了。这会子你也该歇个觉才是,怎么过来了?” 陈氏笑道:“媳妇已经歇过了,只是不敢睡太久,怕夜里走了困。想着太太也该醒了,就来太太这里看看。”和太太含笑点了点头。 一时梳好了头,又在陈氏的服侍下穿好了家常的衣裳,和太太接过丫头递上的盖碗来,轻轻拨了拨茶叶,饮了一口,拿了帕子拭了拭嘴角,道:“你这会子来,是有什么事么?” 陈氏笑道:“昨儿在节华斋订的六十来盆菊花已经到了,太太看摆放在哪里好?” 和太太不耐烦想这些,便问道:“你看哪里好些?” 陈氏笑道:“我看后园湖边的假山脚下的空地就挺好的,那里边上几棵大柳树,映着湖水又清透又凉爽。湖边的亭子又大,正好可以摆酒宴客。” 和太太笑道:“还是你的主意好,只是后日才是正日子,这两日那花还得人正经看着才是,别到了后日,那花就残了,可就不成体统了。” 陈氏道:“太太放心,我打发了刘婆子看着,她是老人了,做事咱们也放心。还有那螃蟹,已订下了,后儿一早人就送来,不会耽误的。” 和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那花家的姑娘可说了来吗?” 陈氏道:“花大娘说了,准来的。太太放心吧!” 和太太笑道:“总听你们说她好,偏我等了那么久都没见着,真想见见呢!” 陈氏笑道:“太太等后日就见到了,到时只怕拉着不撒手呢!”和太太听了越发好奇,只恨不得立即见了才好。 这里陈氏又回了几样事,便退出去。这府里虽说是她管家,但一些事还是要和太太准了才行。好在和太太是个心慈和善的,不过都是面上问一两句罢了。故这对婆媳之间还是比较和睦的,唯一的缺憾就是陈氏入门多年,除了三个女儿外,膝下仍旧无子。和太太嘴上虽然不说,可到底心中有些不满。陈氏也十分焦急,只是命里如此,强求不得。 这里陈氏出了门,将几件事吩咐了下去,回至房中,心腹李嬷嬷见无人,便问道:“奶奶,这事儿太太怎么说?” 陈氏抿一口茶水,笑道:“太太听了我们说了这么几回,如今可是心急着呢,恨不得能立时见了着花家姑娘才好。” 李嬷嬷笑道:“如此就好,这事儿可不成了一半了么?” 陈氏摇摇头,笑道:“嬷嬷太言之过早了。这八字都没一撇呢!” 李嬷嬷笑道:“成事在人,说句夸口的话,我老婆子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也算有些见识过了。又随了奶奶在这里这么几年,对太太和三爷也是知道些的。这花大姑娘呀,太太和三爷一定瞧得上。” 陈氏心知李嬷嬷乃是积年的老嬷嬷了,见识也是不凡的,这话也不是随便夸口出来的,又想到自己在和家的地位,便笑道:“但愿能成吧!” 这日一早起来,花家一家起来洗漱了,用过早饭,便个个都换了出门的齐整衣裳来。和家是实在人家,想得周全,派了一辆马车过来,接了她们一家先与谢氏会合。孟家自然有自己的车马,只是谢氏见了珍珠,便叫孙氏母女一同到她车上去,孟大夫便被她赶下车到和家的车上与花自芳一起。孟大夫哭笑不得,也不生气,自动上了另一辆车。 谢氏与孙氏珍珠一车,孟大夫与花自芳一车,再有赶车的马夫与谢氏带的下人,两车人不疾不徐行了一个多时辰,方到了和家大门口。 和家的车赶在前面,早一步停住了。孟大夫和花自芳先下了车,早有和大爷和维之与三爷和绩之迎了进去。而后便见和大奶奶陈氏笑着迎上来,道:“可算来了,我们太太都等急了,正要我去催呢,可巧就来了。” 谢氏和孙氏先下了车,而后珍珠方才下来。陈氏笑道:“珍珠妹妹,好些日子不见了,可想得紧。” 珍珠低头福了福,笑道:“大奶奶好。” 陈氏忙拉了她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我虚长你几岁,只叫我姐姐就是了。” 珍珠看孙氏和谢氏一眼,见她们点点头,方才笑道:“姐姐好。” 陈氏笑道:“好好好。” 一面说,一面才松了她的手,转头去扶了谢氏往里去,口中笑语连珠,道:“孟太太多久没来了,我们太太想得紧,都念叨多少回了。今儿可算来了,我们太太备下了上好的桂花酒,孟太太可得多喝几盅。” 珍珠这里偷偷看陈氏的行事,心下暗暗赞赏:这陈氏倒是有几分凤姐的品格。只是容貌逊色多矣,只是中人之姿,且不及凤姐那等盛气凌人,倒多了几分圆滑。 孙氏便悄悄与珍珠道:“这和大奶奶娘家姓陈,倒是个厉害的,这和家上上下下被她打理地妥妥当当的。外人都赞她的好,进门快十年了,只生得三个女儿,尽把持了里外,没叫纳妾。和老爷和太太是慈善人,也没甚话说,真不是个简单的。你和她说话小心些,可别得罪了她。” 珍珠道:“娘放心,我晓得的。”再厉害的人物在大观园都见过了,陈氏虽厉害,可到底还不够瞧呢! 一面走一面细细打量这和府的宅院摆设等物。这和府不过是一所二进的宅子,伺候的人也不多,但衣饰整齐,行事也颇为有度。房子因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有些修缮的痕迹,但胜在干净齐整。里外看来,却觉简单处生出几分有趣来。珍珠微微地打量着,那里陈氏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见她见着这府中的诸事却是丝毫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有了些赞许。 一时到了和太太屋中,便见和太太已带了丫头迎了出来,与谢氏与孙氏彼此招呼了,又有陈氏在一旁说笑,越发热闹了。 和太太早就看见那个姑娘了,趁着和人打招呼时打量了,见她面带笑容站在一旁,不急不躁,不由心中喜欢。 一时和谢氏孙氏拉扯完了,和太太便笑问道:“这个姑娘是?” 陈氏笑道:“瞧我,竟混忘了。太太,这是花大娘家的闺女,闺名叫珍珠。太太听我念叨了这么久,今儿总算见着了。偏我糊涂了,竟没介绍。” 和太太笑骂道:“你是糊涂了,竟怠慢客人了。” 珍珠面上一红,上前行了个请安福身礼,道:“给和太太请安,太太好。” 和太太笑道:“好好好。”赶忙扶住,一面又正经仔细看她,只见她头上挽着清清爽爽的发髻,簪了个金触须珍珠坠脚簪,一侧鬓上簪了两朵指头大小的银玉兰鬓花,耳上一对金嵌珍珠流苏耳坠,上穿着木兰青镶一寸宽边的袄儿,外罩着桃红色绣玫瑰紫如意长比甲,下系着细折儿淡粉长裙,只在裙摆处稀稀疏疏绣了些如意绕枝纹,因颜色相近,若不细瞧,是瞧不出来的。只是在走动之时才会显出若隐若现的花纹。好巧的心思! 和太太心中喜欢,不由又赞道:“好!好!好!” 珍珠被她炽热的眼神给看得脸上发红,不由低了头。孙氏和谢氏面面相觑。 陈氏心中已知成了大半了,只不知和太太怎么开这个口了。也不知道和太太心中是否想到这一出去。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便只含笑不语,给了个眼神给丫头,果然丫头送上来一个荷包来,和太太笑着塞到珍珠手里,珍珠接过感觉有些镉手,便不敢收,但和太太只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着玩吧!”珍珠无法,只得收了,又福了一礼,道:“多谢。” 和太太笑道:“客气了。” 陈氏笑道:“太太,快别站在这里,进去说话才是。” 和太太笑道:“瞧我,都欢喜糊涂了。”谢氏和孙氏只是笑。 和太太便拉了珍珠,又招呼谢氏和孙氏。 进了屋,珍珠悄悄打量屋中的摆设,并不十分贵重,但透着几分雅致。 和太太先拉了珍珠在那搭着紫红弹墨椅袱的酸枝木雕福禄双星缠枝大长椅上坐了,珍珠本要站在下手的,只是和太太一定要她坐她身边,推不过,只侧身在她身边坐了。孙氏和谢氏在下手两旁的椅子上坐下,早有丫头上了茶来。 陈氏看着丫头上了茶点,拿了一碟子蜜渍梅子奉与和太太,笑道:“太太看我说的可对?这珍珠姑娘可是可人疼吧!这模样品性,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呢。” 和太太笑道:“很是,我原来只当你夸口,却不料你说的还不及她的十分之一好呢!只恨怎么今儿才见着呢!”又对谢氏笑道,“你倒是个手脚快的。” 谢氏笑道:“正是呢,我们珍珠的好,可不能让人抢了去,我自然要先下手为强了。只可怜了孙妹妹,被我抢了半个女儿。” 孙氏笑道:“珍珠多个娘疼她,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可怜呢?” 说的众人都笑了。 和太太又让孙氏和谢氏吃茶,又看珍珠饮茶吃点心,举止端庄稳重,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优雅,非自己常见的乡下小户人家的小家子气的姑娘可比的。心中不由满意。 和太太也活了大半辈子了,当年和家也曾辉煌过。和老太爷从前也曾当过个小官,只是世易时移,子孙又才智平庸,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到如今和家不过是普通略有富余的人家罢了。 和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有几个妾,但后来经历了些事,到如今,这些妾早就不知所踪了。反倒与和太太老夫妻两个十分和睦。 故和太太心里自是有些谋划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那些争强好胜的心都淡了,总不计较罢了。故陈氏的心眼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玩笑罢了。不过是看在陈氏办事利落,对她孝顺,也没什么坏心眼,便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毕竟她也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弄这些了。故当陈氏三番两次说起花家的姑娘时,她心中明了,到底没放在心上。——只当那花家姑娘到底出身一般,哪里能好到哪里去呢?——此次不过也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只是没想到,这花家姑娘竟真是个人物,让人眼前一亮啊。模样先不说了,算是好的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只是到底身份低了些,还与人做过丫头。不过倒都是知根知底的,孙氏和花自芳也是好的。不过万事都未定不是,慢慢来。 和太太一面笑得和菩萨一般,一面心中几番电转,早转过了多少个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一时说笑一阵,便有丫头来说园中的酒席已摆好了,请众人过去。 陈氏笑请和太太示下。 和太太便带了众人过去。因没有其他的客人,便只开了凉席,一席男客,和老爷和两个儿子并孟大夫、花自芳,摆在了东边靠墙花圃的亭子里。和太太等人的一席则摆在了内院临水的亭子里。 珍珠细细打量,只见临水假山脚下放着许多菊花,姹紫嫣红,开得正艳。却也只是寻常的品种,并不是什么珍稀的,不过胜在鲜艳多姿罢了。这里看着,却只是淡淡笑着,预备应和众人。 和太太暗地里打量她,见她这般,心中赞许,便叫丫头掐了几支好看的来,送与众人戴。 众人都推了,孙氏笑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戴这个。不要不要,给大奶奶和珍珠戴吧!” 和太太笑道:“这话可是说你服老了?这俗话说老来俏,咱们越老越该俏一俏。谁都不许推,都要戴上。” 谢氏也笑道:“就咱们几个在这里,有什么关系,戴一朵也无妨,就戴吧,小心她恼了,给你戴一头呢!” 珍珠也笑道:“娘戴一朵小的,素些的也就是了,也应个景儿才是。”孙氏方罢了,珍珠便与她挑了一朵黄菊戴上,又给谢氏挑了一朵棕色的,自己挑了一朵粉色的戴了。 和太太在陈氏的服侍下戴了一朵紫菊,看她娘儿几个都戴了,便笑道:“到底小姑娘家的眼光好,看着果然俏丽了。我们这些老货也年轻了几岁。” 众人都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咋回事,皮肤过敏了,大腿发了整片整片的红斑,越抓越痒,难受死了。昨天早上发作的,昨天下午下去些,但今天早上又发作了,连小腿手臂上都有星星点点了。整整两天都坐立难安,到现在吃了药,推了葡酸钙和地塞米松,总算好点了,希望明天不要再犯了。佛祖保佑!阿米豆腐! 第九十八回 一时在亭中石桌旁分宾落座。石桌上铺了秋香色万字不到头的流苏桌布,四周六张圆椅上铺着同色的椅垫。桌上摆了二三十碟果碟,盛着各色果蔬点心,满满摆了一桌。 陈氏一边和众人说笑,看众人已进了些点心了,方叫丫头将备好的酱醋碗碟与蟹六件送上来,又示意可以上蒸螃蟹了,一面又笑道:“如今螃蟹正好,太太和大娘妹妹也尝尝鲜儿。”众人看那送上来的是整个小小的蒸笼屉子,盖子一掀,都是螃蟹的清香味。 谢氏笑道:“哎哟,可偏了我了,我可最爱这个了。今年新上的好螃蟹都被抢空了,我便是想吃也没法子,我们家那位也总拦着我不许吃,说什么螃蟹性寒,不宜多吃,可把我馋坏了。” 和太太笑道:“即如此,那就多吃几个,只是也要喝两口酒才是。你们老爷说的很是,这东西虽好,吃多了肚子痛。”又问陈氏,“都有什么酒,倒些来我们吃。” 陈氏忙笑道:“有备的上好的惠泉酒,还有咱们家自酿的桂花酒,只怕淡些。” 谢氏笑道:“我喝惠泉酒,这桂花酒淡得和水似的,谁要喝它?” 和太太笑道:“就知道你爱这个,特意给你备的呢!”又问孙氏与珍珠,道:“你们要喝什么好?” 孙氏笑道:“我们就罢了吧!别吃醉了。” 陈氏笑道:“大娘别推辞,这螃蟹性寒,吃着时候不觉得,只怕过后肚子难受呢,需得喝些酒水发散发散才是。大娘若喝不惯黄酒,便尝尝我们的桂花酒如何?去年中秋的时候酿的,到如今刚好一年多了,我们尝着还好呢!味道也淡,大娘好歹尝尝。” 孙氏听说,便含笑应了。珍珠酒量一般,但从前在园子里时大家闹起来,总被人拿了酒猛灌,倒也练出几分来。只是,在人家家里怎好吃得满身酒气,偏和太太与陈氏都劝,实在推不过,便也只得要了桂花酒来吃。谁知那桂花酒酿得十分清醇,倒多进了几杯。 那里陈氏如同小蜜蜂一般满场转,要服侍和太太吃蟹,要让谢氏和孙氏吃酒,又要劝珍珠不要客气,还要打发人看外面男客那一桌吃的如何了,预备随时送水虽菜送酒过去。忙得不亦乐乎。谢氏看不过,便拉了她一旁坐着,道:“我们吃着,你站着,我可吃不下。你也坐下,你婆婆那里有我呢!”陈氏不敢,只好看和太太。 和太太也笑道:“你也累了一天了,也坐下吃吧!”陈氏方才坐下用些,可到底不敢安心吃,只随时准备起身应付事宜。 珍珠摇摇头,天下的媳妇伺候婆婆,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但总的来说,一顿饭下来,吃得宾主尽欢。 丫头送上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洗手,而后又奉上洗手漱口的茶水来。 一时罢了,和太太便笑道:“我们到园子里走走,也消消食。”便由陈氏扶着起身。 谢氏和孙氏、珍珠随在后头。 此时秋意渐盛,园中的风景也有了几分秋兴。但各处花草都收拾得十分齐整,有几处的金桂开得晚,此时还有阵阵清香,十分沁人心脾。众人一行看一行走,说说笑笑倒也有趣。 正走到海棠门处,却见一个婆子走来,和太太便问道:“老爷那里可散了?” 那婆子说道:“回太太的话,才刚已散了。” 和太太道:“老爷可有喝醉?” 那婆子说道:“老爷本来兴致好,要多喝几杯的,只是被孟大夫和花大夫给劝住了,并没醉。如今正和两位大夫并大爷和三爷在那里说话呢!” 和太太笑道:“到底还是孟大夫和花大夫的话管用,不像我们,说得口水都干了,最多也只能听进去一两句的。还要怨我唠叨!” 说的众人都笑了。 和太太又问道:“大爷也就罢了,三爷呢,还在吗?” 那婆子道:“还在的,老爷叫人烹水煮茶,老爷高兴,听说拿了存的好普洱茶来,这会子都在那里吃茶呢!” 和太太笑道:“他们倒是风雅的很,咱们一会儿也吃好茶去。”忽想到一事,道:“今儿有客来,你去和三爷说,让他过来一趟。这孟太太和花太太都是长辈,难得来一趟,也该来亲自拜见一下才是。”谢氏和孙氏都道:“哪里这样多礼,不必忙了。他们外面说的高兴,别扰了兴。”和太太道:“应当的,他一个小孩子家,更该知道礼数。”陈氏在一旁抿了嘴笑,道:“没听见太太的话么,快去吧!” 那婆子答应了去了,一时回来,和太太见她只一人,便奇道:“三爷人呢?” 那婆子未曾完成差事,不由着急,道:“三爷,三爷说:家里来了长辈,本该亲自来拜见的。只是今儿吃了酒,满身酒气,若是熏着了长辈们就不好了,还是下回见吧!到时一定亲自给孟太太并花太太请罪。” 和太太又好气又好笑,她还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么?年纪轻轻便有些迂腐守旧,男女大防看得极重。偶尔几次见了姑娘家,连话都不会说了,这一二年,越发呆了。这酒气一说想来不过是借口,想是不好见花家姑娘的托词。可她哪里是他来拜见长辈的,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让他见见珍珠罢了。不想这个迂腐的儿子就这么不知变通。 陈氏也是抿着嘴笑,道:“既如此,那便下次见也是一样的。”心下却有些失望。到了这时候了,怎么还出这样的纰漏。哎,自己怎么忘了,这个三弟最是知书守礼的。满身酒气什么的不过是借口,主要是因为这里有个年轻的姑娘家呢! 谢氏和孙氏相视一眼,笑道:“无妨无妨。”珍珠笑笑,并不言语。 说走了一段路,和太太便觉有些乏了,这园子不大,此时已走得差不多了,此时已到了最西边的一角里。陈氏便叫丫头在一旁石椅上铺了毡子,让和太太并谢孙二人坐了,大家一起说话。 谢氏因贪嘴多了两个螃蟹,此时腹中便有些闹腾起来,原还忍得住,此时实在耐不得了。和太太又好气又好笑,道:“叫你别多吃,偏不信。”陈氏忙叫丫头带了去最近的茅房去解手。谢氏的丫头赶忙上来扶着。 珍珠看她急得不行,忙道:“我陪了干娘去吧!”孙氏道:“小心些,扶着你干娘。”她遂留着与和太太继续闲话。 好在这一处房舍是给上夜的下人住的,平日里没有人来,不过诸事倒也齐备。谢氏的丫头绣儿与珍珠一起扶了谢氏进去,珍珠便被谢氏推了出来,珍珠无法,只得自己在外候着。领着众人来的一个穿粉蓝袄儿、白绫裙的丫头便道:“珍珠姑娘劳您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打水来,也好预备给孟太太洗手。” 珍珠点点头,道:“无妨,你去吧!” 想了想,又对出来的绣儿道:“干娘的衣裳可有备着?” 绣儿道:“有的,在车上呢。” 珍珠道:“你去拿来,这一通下来,只怕要换衣裳呢!这里有我呢!” 绣儿答应了去了。 珍珠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问道:“干娘,可好些了?” 里面好一会儿传来谢氏略有些低的声音:“好多了。” 珍珠忍不住抿了嘴笑,又觉得有些不厚道,忙忍住了。因方才走得急,身上竟都出了汗,便拿帕子拭了,手上也粘糊糊的,可巧见那边不远处的池水清澈见底,乃是从外面引进的活水。方才一路走来,便是沿了这小河走来的。因见谢氏还未有出来的样子,想着不过几步路,定也无妨的,便走过去,小心在河边伏下/身子,洗净了手,又拿帕子沾些水,照水理了理妆容,方才起来,又将略有褶皱的衣裳理顺了。 乍一抬头,却吓了一跳,映着扶疏的花木,只见对面扶手游廊下似有一个人影闪过,眨眼就不见了,珍珠喝道:“是谁?谁在哪里?” 连问了两声俱无回应,珍珠也不知是否该疑心自己眼花看错了。 此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那个丫头打了水回来了,笑道:“珍珠姑娘在想什么呢?” 珍珠道:“没什么。”又状似无意道:“你回来时可见着什么人了么?” 那丫头笑道:“姑娘说的是谁?” 珍珠道:“我怕你们太太那里等急了,不知道有没有打发人来问问。” 那丫头笑道:“我去打水时,正好遇见李嬷嬷,已说过了。”珍珠点点头,心中却仍忍不住犹豫。只是在人家家里,不好多言,便罢了。 一时谢氏顺了气,便舒服了,那丫头忙端了水进去服侍她洗了手,珍珠又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拿了一个小抿子来,帮她抿了抿头发,正巧绣儿拿了衣裳来。原来谢氏身上穿的衣裳已经皱了,便将衣裳都换了,换下的包好了,绣儿送了回去,她们便往那边去。 直到她们去的远了,那边树荫下,方出来一个人来,青色长衫,面上呆呆的,似惊似喜,手中的折扇一个没拿稳便啪地掉在地上,方才惊醒了他。 弯身捡起了折扇,犹还如坠梦里一般。 此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急急忙忙得走来道:“哎哟,我的三爷呐,你怎的在这里,即便是避讳着规矩不去见那花家姑娘,也不用躲到这里来吧?哎哟哟,这是什么味儿啊?熏死人了,三爷咱们快走吧!” 那青年公子方才回过神来,将折扇啪的一声敲在小厮头上,道:“就你狗鼻子灵,偏还是个话篓子!” 那小厮摸了摸头,委屈道:“已经够笨了,再敲就变傻了。”见那青衣公子已走得远了,忙跟上去,道:“三爷,也等等我啊!”奇怪,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三爷的心情好像变得很好了?难不成遇见什么好事儿了?可是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儿,还能碰见什么好事儿?怪哉怪哉! 珍珠扶了谢氏与和太太等人会合,便见陈氏已迎了上来,道:“可好些了么?” 饶是谢氏性子爽利,不拘小节,也不免老脸羞红,愧道:“唉,真是失礼,丢脸都丢到姐姐家了。让你们笑话了,都是这张贪吃的嘴儿惹的祸。”作势拍了拍嘴。 和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三急的?而且也是我们招呼不周的缘故,才引得这样的事儿。你不怪我就好了,哪里敢笑你的。况咱们也不是外人,我又不与人说去,放心。” 陈氏又奉上外面和老爷叫送来的普洱茶来,道:“这普洱消食解腻,孟太太不妨吃一杯。” 谢氏方接过吃了,才觉得顺过了气来。众人便又说笑着,一路往和太太上房去。 和太太走了一路,也有些乏了,便道:“你们慢坐,容我去洗漱一回。” 众人都答应了。陈氏留着招呼着,和太太便搭了丫头的手往里去。 才洗了脸换了身衣裳,却见和太太房里的王嬷嬷悄悄儿走进来道:“太太。” 和太太奇道:“怎么了?” 王嬷嬷是她的心腹陪房,最是倚重的,此时便道:“你们都下去,我来伺候太太。”和太太便知她有话说,待丫头们皆下去了,便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这样鬼鬼祟祟的。” 王嬷嬷脸上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急的模样,道:“太太,这会子三爷来了呢!” 和太太奇道:“老三?我方才叫他,他还说什么满身酒气怕熏了人,这会子来做什么?” 王嬷嬷道:“我也觉得奇怪,我看三爷还特特换了衣裳,收拾得和出门见客那般齐整,在廊下走来走去,也不进来,也不让人通报。” 和太太越发奇怪了,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什么事儿不成?” 王嬷嬷道:“太太说的很是,我也觉得奇怪,便叫了伺候三爷的小厮丁子来问,他也说不清。我就问方才三爷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和我说方才还在老爷那里陪着呢,因觉得闷了,便到园子里走走。因怕冲撞了各位女眷,便只往西边僻静处走了走……” 和太太道:“你说去了哪里?” 王嬷嬷道:“说是西边园子的僻静处,那一片有几件屋子,原来是给上夜的下人住的,白日里都空着。” 和太太一脸古怪,道:“然后呢?” 王嬷嬷道:“然后三爷便叫回屋去,还叫人打水洗澡漱口去酒味,换了衣裳。打听到太太已经回来了,便往太太这里来了。”饶是王嬷嬷人老有见识,也被和绩之这动静给搞糊涂了。 三爷啊,您到底是要干啥啊? 到底知子莫若母,和太太心中一琢磨,便已明白了大概。只是看珍珠模样,想是没看见老三人的。怕是自家的那个傻儿子见了人家一面便念念不忘了,可又拗不过自个的什么迂腐想法,又担心急冲冲进来吓坏了人家,以为他是什么登徒浪子。 想到这里,和太太便忍不住要笑,王嬷嬷越发奇怪,这太太怎么也这个样子了? “太太?要不要请三爷进来?” 和太太笑道:“不必,他要进来,谁还能拦着他么?若不进来,又唤他做什么,由他去吧!” 王嬷嬷嘴角抽了抽,这一家子怎么都爱搞玄乎?但嘴上不好说,只答应着,扶了和太太出去,继续与众人玩笑。 因见天色不早了,那边孟大夫便叫人传了话过来,要告辞回去了。和太太苦留不住,便亲自与陈氏一起送到了大门上。 那边和老爷与和大、和三、孟大夫并花自芳都已在门上等着。见了众女眷出来,小厮们都回避了。和太太谢氏孙氏倒也无妨,只是珍珠忙低了头,站在孙氏旁边,一声不吭,只有和太太等人说话时,应上两句。 和三远远站着,上前不是,后退也不是。心里急得如一百只老鼠在挠一般。便鼓足气,与花自芳寒暄,却是三言不搭两语,只反反复复说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日后常来,常来日后啊!”的话。花自芳莫名其妙,见和绩之有意无意地拿眼瞥向珍珠,耳根微红,又局促又紧张的样子,心下便有些明白了。这和绩之是相识多年的了,学识好,家底也好,可是自己的宝贝妹妹……想到这里,花自芳只侧身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目光,也有一搭没一搭得和他说着话。 一时告辞终于结束。看着就着渐淡的斜阳远远而去的马车,和绩之淡淡叹了口气。和老爷与和大并不注意也就罢了。只和太太心中了然,也不说话,笑着搭了丫头的手回屋去。和绩之也失魂落魄得回了房。 花家一家回到了家,收拾一番,天色也将黑了,今儿进的多了,也不大饥饿,孙氏便生了火,寻了些绿豆出来,配了白米,小火慢慢熬了绿豆粥来,待那粥熬开了花,又将自己腌的萝卜丝儿、榨菜条儿之类的小菜捡了几样出来,淋上几滴香醋,倒也对口味。一家人今儿都吃了些酒,虽不至醉了,可多少都有些醺醺然,胃里也不大舒服。待这么一碗热腾腾的绿豆粥配了酸辣爽脆的酱菜下肚,顿时清醒明白了不少,也精神了许多。 孙氏收拾妥当了碗筷,便笑道:“今儿可乐了一天了,你可累了?” 珍珠笑道:“不妨事,只是许久没这么走动了,不大习惯。这和太太忒客气了,让人有些消受不住呢!”回程不但让马车送回来,临上车前还一定让他们带了一篮子的点子水果,怎么也推不掉。 孙氏笑道:“可不是么,他们家都是顶好的人。” 花自芳笑道:“绩之也是,今儿难得还陪了我们一日呢!” 珍珠道:“绩之是谁?” 花自芳和孙氏一愣,道:“你不是见着了么?怎么不知道?” 珍珠奇道:“我何曾见着?” 孙氏道:“你糊涂了,我们在那边时和太太还请了他来见的,就是他们家三少爷。” 珍珠笑道:“娘还说我糊涂呢,那会子他不是没来么?我哪里见着了。” 花自芳道:“那出门的时候他站在我边上呢,你也没瞧见?” 珍珠恍然大悟,道:“哦,就是他啊!” 花自芳和孙氏忙道:“正是他,如何?” 珍珠有些奇怪,道:“我连他模样都没看清,怎么知道他如何了?” 孙氏母子两个险些栽倒,道:“你不是说看到他站在你哥哥身边么?” 珍珠道:“那会子人来人往的,都是男人,我躲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敢看人,只依稀瞟见一个人站在哥哥身边罢了。怎么了?”这时代年轻女子抛头露面就有可能惹麻烦,她可是很认真地执行“回避”准则好不好? 孙氏和花自芳对视一眼,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没事,没事。” 待珍珠下去了,孙氏叹道:“和家倒是个好人家,你妹妹的事也该做打算了。可她还这么懵懂的模样,可怎么好呢?” 花自芳笑道:“妹妹还小呢,没事。” 孙氏道:“哪里还小,再过一二年就成老姑娘了。” 花自芳便不言语。谁知孙氏越说越起劲,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打算打算终身大事了……” 花自芳见势不妙,忙道:“天色不早了,我明儿还要去医馆里,先去歇着了,娘也早些歇息吧!”说吧,便一溜烟去了。独留孙氏一人叹息:“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作者有话要说:人倒霉起来真是喝水都会塞牙缝。 霉运都是一波接一波的。 我的过敏好了,老爸却出车祸了,好在人没有受伤。 早上送货时,被一辆小四轮车鬼使神差地撞上了。老爸去年才买的皮卡车,车后架载货的部分几乎全毁。一只轮胎当场就瘪了,刹车失灵,车头还撞到了路旁的树上,车头也几乎完蛋了。但真的很幸运的是,老爸一点事也没有。只能自我安慰说花钱消灾了。 第九十九回 天气渐渐凉快了,珍珠素来怕热,此时方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必受这暑热之苦了。 不想乐极生悲,一时不注意,贪图凉快,便感染了风寒。先时还好些,不过鼻塞咳嗽,并未在意。不想一二日之后,便渐次严重起来。头晕乏力,咳嗽流涕,闹得天翻地覆,把孙氏和花自芳慌得不行。好在花自芳本就是大夫,细细诊脉用药调养,便也慢慢好转起来。 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珍珠无法,只得老实在房中休养罢了。这一养,便过去了小半月功夫。 这日起来,花自芳又细细与珍珠把了脉,问了症侯,道:“今儿可觉着好些了?”珍珠道:“倒觉得比前两日轻快多了。”花自芳点点头,又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确比前两日好了许多了,心头大石方放下大半来。 珍珠轻咳了两声,道:“哥哥也太多心了,我都好了。”又咳一声,道:“今儿的药可免了吧!”花自芳瞪一眼她,正要说话,却见门一开,孙氏端了药碗进来了,道:“什么药免了?” 珍珠一惊,忙笑道:“娘听错了,我说的是今儿的药碗怎么还没来呢,哪里是药免了?” 孙氏狐疑地打量了珍珠两眼,道:“是么?”自己这女儿自己还不知道么?什么都好,就怕吃药,这两日为这吃药的事儿,打了多少游击了。 珍珠趁着孙氏不注意,忙与花自芳使眼色告饶,示意他帮忙悠着点。 花自芳忍着笑,作势不理,到底受不住珍珠可怜兮兮的眼神,对孙氏笑道:“娘是听错了,妹妹说的是药碗呢!” 孙氏叹道:“你就惯着她吧!” 花自芳无辜地笑笑,不语。 孙氏端了药碗到珍珠身边,道:“你既然改了脾气,等着吃药了,今儿也别等我哄你了,喝了吧!” 得,自作自受了。 花自芳险些没笑出来,但见妹妹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好妹妹,快趁热喝了吧,我多加了甘草,不苦的。喝完了,还有昨儿的腌梅子甜嘴儿。” 珍珠看着黑漆漆的药汤子,左有母亲“虎视眈眈”,右有兄长“甜食相诱”,早死晚死都是死,唉!一手接过药碗,另一手捏住鼻子,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 好苦!珍珠吐吐舌头,谁再生病吃药,谁就是傻子! 孙氏和花自芳当下眉开眼笑。 花自芳忙递上腌梅子,孙氏接过碗,道:“这才像话,这么大个人,还怕苦不喝药,可不叫人笑话了?” 珍珠嘟嘟嘴,含了梅子不说话。 花自芳忙道:“娘,妹妹,天也不早了,我也该去医馆了。妹妹好生休息吧!” 孙氏答应着,花自芳一闪身就走了。 珍珠怨念地躺在那里,孙氏给她裹了厚被子,道:“再歇一会儿,好好出出汗,就好了。” 珍珠只好答应着。一时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底不久药效便上来了,有些昏昏沉沉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珍珠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细细一听,仿佛是孙氏在和一个人说话,那声音很是耳熟,依稀还听到自己的名字。 睡了一觉,精神多了,珍珠坐起身,拍拍脸,从枕头旁的小镜匣子里拿出一把小羊角梳子,将头发抿了抿。她睡相不错,一般醒来不会蓬头乱发的。待抿好了发髻,又将余下的头发拢起,绑上玫紫发带。顺手将梳子放回镜匣里,对着小镜子照了照,没什么不妥之处,然后拿过床头的大红斜襟长袄儿穿上,正要起身,却见门开了,孙氏看她要起来的模样,忙三步两步上来按住,道:“起来做什么,若在着了凉,可怎么处?”忙把她推回去,将被子重新按上。 珍珠笑道:“娘放心,我已好多了,怎么仿佛听见有人来的声音,是谁来了?” 孙氏脸上有些不好,道:“你正病着,怎么偏偏就来了人?是找你的,说是从前和你在那府里一起的姐妹。我说你病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想来探望探望你。只是到底不好赶人家走,想着留人家坐了喝杯茶。我来看看你,谁知道到底吵着你了。” 珍珠道:“我没事,其实早就醒了。” 心下电转,着实想不到谁会来找她,便道:“我反正也醒了,娘帮我请那人进来吧,既是从前相识的,已经来了,总不能失礼。” 孙氏想想,见女儿脸色还好,便答应了,但执意让珍珠在床上躺了,盖严实了被子,方才出去。 珍珠无法,只得将枕头放在背后,靠好了,又拿手拢了拢鬓角,看看身上没什么不整齐的,方才安静等着。 一时孙氏带了人进来,只见那人不过十七八岁,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只簪着两朵绒花,半新不旧的水蓝小袄儿,葱黄棉裙,水红色汗巾子,蜂腰鹤背,竟是司棋! 珍珠看见她,惊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道:“司棋姐姐!” 司棋进来,笑道:“珍珠妹妹。” 见珍珠要起身,忙按住道:“妹妹身上不好,快躺着吧!” 珍珠道:“姐姐怎么来了?可巧我病了,若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到底身上没好透,力气比不过人家,起不来,只好依旧半坐着了。 司棋却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半坐的珍珠,见她虽卧病在床,但身上俱收拾地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整齐地拢在一侧,脸上脂粉不施,越见可怜可爱。 这屋子里虽不见从前一分的奢华,但收拾地十分干净,且布局利落,显见是费了心思的。当下不由暗暗点点头,道:“这是什么话,倒是我的不是呢,竟是打扰你休养了。”又问是什么病,可好些了。珍珠正要说话,却见门一开,孙氏托了个茶盘,端了盏茶,并一碟子的桂花糕进来,司棋忙道:“大娘不必忙了。” 孙氏笑道:“来者是客。我们珍珠没个亲姐妹,总一个人在家,也难得有小姑娘来。尝尝我家的桂花糕,珍珠可爱吃呢!”给司棋的是茶,给珍珠的红枣茶。,司棋忙欠身谢过了,又让孙氏。 孙氏见她十分识趣知礼,不由将原先的恶感去了三分,换上几分真心相待。说了两句后,便出去,道:“你们小姑娘一起说说话。”司棋忙起身,看孙氏出去。 珍珠便笑道:“姐姐也尝尝我家的桂花糕,味儿还不错呢!”因清甜爽口,十分得她的钟爱。桂花是今年新得的,攒了好些。这两日她吃药,嘴里没味儿,便想这个吃。孙氏便做了一些来,给她当零嘴儿。 司棋拈了一片来吃了,果然十分香甜,比之大观园中时的只怕还更胜一筹,便笑道:“果真好的很。” , 珍珠笑道:“姐姐若喜欢,到时便带些回去。” , 司棋笑道:“又吃又拿,可成吃货了。”说得珍珠都笑了。 一时司棋道:“咱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前儿我回去了一趟,给上头请了安。又去见了我们姑娘,说起来,才知道你也回去了。又听她们说起你大概住在这一片,我这两日得闲,便打听着来瞧瞧你。只是来得不巧,你竟是病了。可好些了?” 珍珠笑道:“多谢姐姐想着,不过是偶感风寒,吃了药,养了几日,已好多了。” 司棋道:“那便好,咱们在家,到底不比里面,请医吃药都是方便的。一医一药又都费钱。”言下颇为怀念从前奢靡自在的日子。 珍珠听她的语气,不由心下叹息,你既想吃鱼又想吃熊掌,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遂道:“这倒也没什么,我哥哥便是仁和堂的坐堂大夫,也不费这药钱。况且姐姐,这世上从没有两全的事呢。” 司棋听了,不由面上一红,心下羞愧,道:“妹妹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珍珠淡淡一笑,道:“姐姐是什么时候回去的,老太太并奶奶、姑娘们都好么?” 司棋道:“就是前儿,老太太身上不大好,府里上下都冷清清的。林姑娘已定了日子回去了,就在这月二十八了。本来说是老太太大好了再走的,但老太太一直反反复复的,也就这样罢了。况且,听说江南林家那边也催的急,人早来了,不过是老太太和宝二爷闹得不让走,才一拖再拖。到这会子,是最迟的了。再迟可不行了,若入了冬,路上就不好走了。老太太方才松了口,只是心里到底不自在呢!……二太太那里也太顺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说彩云彩霞她们差不多日日挨骂呢!老太太也没说话。唉,老太太那样疼林姑娘,不说我们姑娘,便是宝玉尚且也靠后了,怎么就走了?她这一走,府里就越发冷清了。” 珍珠听了此话,却是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开心的自是黛玉终于定了归程了,难过的自是此次分离之后,日后只怕相见无期了,当下不由叹息,道:“是呢,当日那样热闹,如今差不多都散了。” 司棋道:“可不是么?听绣橘说大老爷正在给我们姑娘说亲呢!” 珍珠听了一惊,道:“真的么?”其实她是很想问男方是不是姓孙名绍祖,外号中山狼,那个年近三十,家资丰饶的家暴男? 司棋见她这样,不由心中奇怪,道:“我们姑娘岁数也不小了,也该说亲事了。大老爷素日在这些事上不留心的,才拖到了现在。”,珍珠心头一跳,又险些说漏嘴了,忙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呢,怎么大爷这么突然就……”谁不知道贾赦只要有小老婆、钱、酒,就满足了喂?其他人,谁管你死活啊?就是亲儿子贾琏,也是在有需要他帮忙抢扇子(石呆子事件)诸如此类事件时才想到的。就这样,还一不高兴就顺手打一顿呢!怎么就突然良心发现,要给庶女说亲事呢?而且这个庶女是不得他心的——估计这老头儿连女儿长什么样儿,也记不大清呢! 司棋是迎春身边的老人了,贾赦待迎春是啥样,要比珍珠清楚的多。此时也是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担心。毕竟这位老子的眼光和品性,很让人担心。但是身为一个丫头能说什么呢?而且还是个已经放出来的丫头。担心神马滴,都是浮云一样无力的东西啊! 只是司棋与迎春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和黛玉与紫鹃的感情也不差什么。只不过司棋心有所属,不比紫鹃一心为了黛玉,离乡别景。忠诚奉献度虽打了折扣,但是却也不妨碍她们之间的情感。 原来司棋听说这事便有些担心,如今听珍珠无意说起,便越发忧心了。,珍珠看她这样,便岔道:“姐姐也别太担心,大老爷毕竟是二姑娘的亲爹呢,找的亲事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的……”呃,这是劝人还是咒人呢?“再不然,还有老太太呢……”越说越糟了,这岂不是说人家的婚事前途多舛么?,珍珠一脸的尴尬,见司棋一脸的怆然,勉强笑道:“姐姐先别说别的人了,姐姐也该说亲事了吧!” 拼了姑娘家的脸皮不要了,赶紧岔话过去,反正这里也没外人,便是听见也只有司棋一个而已。果然司棋面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好没脸的丫头,怎么这样口没遮拦的,这也是咱们姑娘家好说的?” 珍珠心头舒了一口气,笑道:“这里也没外人,我是关心姐姐呢!难不成姐姐会外传不成?” 司棋被她噎了一口,面上绯红一片,低头弄带不语。 珍珠来了兴致,笑道:“姐姐快与我说说,这姐夫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女人的天生就是八卦,快说吧,司棋的另一半是不是那位姑表兄弟姐弟恋的潘又安同志啊? 司棋被她缠得法子,便低头红了脸,断断续续地道:“……是我的姑表兄弟,姓潘,也是那边府里放出来的。他如今在做些小生意,两三口子温饱是不成问题的……我姑姑前年没了,他还在孝里……不过两家说好了,明年满了孝就定……” 饶是司棋姑娘是古代婚姻自主的先进代表人物,说起这终身大事来,也是羞羞答答的。不过如今司棋的运气不错,已经被放了出来,婆婆没了,日后成了亲,只要两口子好好过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唔,想想那原著中碰柱而亡的司棋,与那殉情而死的潘又安,珍珠就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蝴蝶翅膀扇太厉害了…… 司棋被调侃地狠了,见珍珠有些怔愣出神的样子,便杀了个回马枪了,道:“妹妹也别说我,妹妹家里难不成就没给妹妹说亲事么?妹妹这样的好模样,针线好,性子也好,难不成就没人说的,少哄我了?快给我说说!” 珍珠方才说的挺溜,此时也忍不住结结巴巴起来了,脸上也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回来之后这些时日,是有不少人上门说亲。那些上门相看的媒婆,大妈大婶大姨大姑们,看到珍珠的模样品性,又看了她的针线活计,个个都爱得不行,加之珍珠姑娘孝顺的名声在外,端的是个抢手货。 只是难缠的是孙氏与花自芳母子。每个上门来说亲的,俱被问了个底朝天。孙氏和花自芳不求什么,第一重要的要人品好,性子好,会过日子。这样一来,就刷掉大半。——孙氏为人不差,花自芳又仁名在外,他们若去打听个什么人,一般都不会得到什么假消息。——那些提供虚假消息的便被去了。再来,家境也不能太差吧?他家女儿(妹妹)为了自家在外为奴为婢多少年,吃了那么多苦——其实也没吃多少苦的——好不容易回家了,要嫁人了,总不能再让宝贝女儿(妹妹)去给人家当牛做马,从头拼搏吧?坐吃等喝是不对的,但白送上门去受苦受累当圣母,那就太愚蠢了。至于比较富的,更要想想,高嫁是好,但是要是嫁了过去,看不起我们女儿怎么办? 为这母子两的严格标准,不知道刷下多少说亲的人。对此,珍珠无奈之余,也有些庆幸,更有些欢喜。,说了许多的话,珍珠倒是精神了许多。——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没病也闷出病来了。况花自芳开的药还是很有效的,吃了这么些天也差不多好了。余下的,倒是多半被闷出来的。今儿司棋一来,说了一回话,笑一阵,倒把闷气病气都散尽了。孙氏倒是欢喜非常。 其实珍珠和司棋在园子里的时候,也不过是一般的情谊。毕竟一个是宝玉的丫头,一个是迎春的丫头,虽然都是一等大丫头,但是姐弟两个总不能交往太过。故她们两个也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只是刚巧她们是一同出府的。这就有点像两个举子一同赶考,都中了,都外放做官了,但是再见时,总有点共同话题的。同是“天子门生”么,有共同语言! 无他尔,唯革命友情矣! 咳咳,这比喻虽然有点不恰当,但意思在就好了。 只是司棋姐姐到底还是挺厚道的,毕竟这年头,像她这样前卫而勇敢的女子并不多。见珍珠羞红了脸,低了头,便不再言语了。 孙氏又来添了回茶水,又执意留了司棋吃饭。 司棋无法,只得留下吃了饭,饭后又说了回话,方才告辞回去。 晚上,依旧没逃过美其名曰“固本培元”的苦汤药汁的珍珠已睡了,孙氏正拉着花自芳在唠叨,儿子女儿都已不小了,这亲事也该正经考虑了。 花自芳应对自如:虽说长幼有序,本该先说我的事再谈妹妹的。但妹妹为我们一家子吃尽了苦,我做哥哥的,怎么能没有良心呢?除非妹妹寻着了可心的归宿,不然,我也不娶亲。,义正言辞地抛下这么一堆话,花自芳便闪人了。 独留孙氏在那里气得跺脚,然后下定决心,一个一个来,谁也跑不掉! 只是,女儿倒也罢了,这儿子的心事,是否得先解决呢? 孙氏的任务十分艰巨。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事情多,没有灵感,没有更新的力气。唉 第一百回 翌日,谢氏来看珍珠,见她业已痊愈,方放心了不少。只是到底缠绵病榻多时,清减了不少,谢氏见了便心疼不已,絮叨了许多话。这些时日以来,珍珠身上不好,她也十分忧心,每常闲了,便来看望。 孙氏笑着请了她进去,到了珍珠房里说了回话。孙氏见谢氏似有话说的样子,便笑道:“姐姐去我那里坐坐吧,我正好有副花样子要给姐姐看看呢!” 珍珠奇道:“什么花样子,娘也等我好了再弄不迟。别累着了,这东西可费眼睛。” 谢氏笑道:“到底我们丫头孝顺。” 孙氏笑道:“不是什么好样子,是我们上了年纪的人用的花样子,前儿隔壁的李婶子拿来的,我看着不错,便也给你干娘瞧瞧,她前儿说要副鞋面,正好了。你歇着吧,姐姐,去我那屋吧!” 谢氏笑着答应了。 到了孙氏屋里,孙氏笑道:“姐姐是有什么话不是,我也不当姐姐是外人,还请直说就是。” 谢氏笑道:“到底是明白人。”遂道:“是有关珍珠的婚事。” 孙氏一惊,道:“姐姐是有什么好人家么?” 谢氏道:“我晓得你为了着兄妹两的婚事十分忧心。他们两个也同我亲生的一般无二,那些个来说亲的,但凡差些的我都不提了。只这个,我想来想去,倒觉得不错,便与你说说看。” 孙氏奇道:“姐姐说的是哪家的?” 谢氏笑道:“说来这家人你也认识。” 孙氏道:“我也认识?” 谢氏笑道:“不单认识,还熟的很呢!”, 孙氏越发奇怪了,道:“姐姐莫要打关子了,直说就是了,我实在想不起这样的人家来。”谢氏忍俊不住,方才笑道:“就是城北的和家,他们家的老三!” 孙氏“哎哟”了一声,笑道:“姐姐少哄我。不是我们自薄,我们如今虽是吃穿不愁,却不过是小户人家。那和家却也算得上是殷实富户了,那和三公子又是个读书人,就是寻个书香门第的闺女也不难的,怎么看得上我们的?” 谢氏道:“我哪里敢哄你,珍珠是我干女儿,我待她同亲生的无异,哪里会拿这样的大事同你说笑?是昨儿和太太亲自来和我说的。我刚听他说起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是细想想却也觉得无甚不妥。你想想,那和家虽略有些家私,但说开了,不过也是乡下土财主罢了。祖上的风光早过去了,如今有的不过是几亩闲田,吃穿不愁,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况他家也是厚道人家,和太太的性子不用说了,她家大奶奶进门那么些年没有嫡子,她也没逼着给和老大添人,可见一斑了。若是稍微势利的人家,哪里容得这样的?早就逼着娶小了。且那和老三大家都是见过的,如今已是秀才了,若日后再上进些,指不定就是官绅老爷了。和太太初和我说的时候,我也这么说的,我说:‘珍珠虽好,但是花家到底家境一般,不比你们家,只怕高攀不上。’” 孙氏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话,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又孝顺可人疼,为了我们家吃了多少苦头,断不能让她糊里糊涂去人家家里受苦的。高门大户虽好,吃穿不愁,可我们家境一般,珍珠的嫁妆也不会有多少。到了高门大户去,人家如何会看得起我们?世人多爱些行些眉眼高低的事。自打珍珠回来,也有不少人说了几家大户人家,不过不是续弦便是纳小,我如何会答应?不说这名声不好听,便是日子也难熬啊!所以不管好歹,我都推了,为的就是那些人家多是势利看人之辈。挑三拣四到如今,不知道有多少媒婆相邻在背后啐我呢!”说罢,不由落下泪来,忙拿帕子拭了。 谢氏忙劝了两句,又叹道:“你的心我岂有不知的,我也把你的心思同和太太说了。她见我们爽快,便也直言快语,与我说了:一来,他们家从来没有嫌贫爱富的事,求娶珍珠,全是为了珍珠的人品好,可人疼,是个能安稳过日子的人。他们家老三是个老实疙瘩,除了读书,也没有什么坏癖好的。而且早年给和老三算过命,说他命里不该早娶,且该配个清贫人家的女儿方才好度日,故拖到现在。” 孙氏道:“这算命的话岂可尽信?” 谢氏道:“我也这么说。那和家原也这么认为,岂料早几年和家为了和老三说了几家门当户对的亲事,不是八字不合,就是女方出了差错。这便由不得和家不信了,没法子,和老三的亲事也耽搁到现在。可巧前些时日咱们到和家去,彼此见了见,那和太太对咱们珍珠就爱得不行了,若不是听说珍珠的病耽搁了,只怕没几日就上门来了。” 孙氏想了想,道:“那和三爷我是见过的,只是……” 谢氏道:“我看着也觉得有些老实木讷,但这样的男人才好过日子不是?咱们珍珠又不是那等轻狂人。” 孙氏道:“姐姐说的也是。” 谢氏道:“和太太和我一说,我就上了心,特意又让老孟细细打听了。毕竟咱们对那和老三只是面上的认识罢了。人家碍着面子,多是说人好,不会说人坏的。老孟偷偷打听了,都是说好的。我才敢和你来说这事儿。至于八字什么的,也需得你们应了,才好拿去合。不然火辣辣地拿了八字去合,倒闹得人尽皆知,要是不合,可就丢脸了。” 孙氏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只是这事儿我还得同他哥哥商量一下。还有珍珠自小也是个有主意的,还得她自己同意了。若是她不答应,我是断不能应的。” 谢氏道:“那是自然的,我还能委屈了她不成?” 孙氏又道:“还有一事,我想与姐姐商量一下。” 谢氏道:“是何事?” 孙氏叹道:“是珍珠哥哥的婚事。珍珠这事儿若能成,也就罢了。只是却也没有哥哥还打着光棍,却把妹妹先嫁了的理。长幼有序,总该先定了老大的,方才能说珍珠的。” 谢氏道:“很该如此,只是芳哥儿眼界也高,等闲的只怕看不上。” 孙氏道:“姐姐不知道,他这些年推三阻四,总说再等等。先时珍珠还未回来,我惦记着也就罢了,只是如今珍珠回来都小半年了,我一说起这事儿,他还总是和我打哈哈,我心里就有些疑惑了。” 谢氏疑道:“莫不是他心里已经有中意的姑娘了吧?” 孙氏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怎么问他也不说。说的急了,就躲了出去。”说罢叹了口气。 谢氏笑道:“这也无妨,如今不是正有这个机会么?正好拿了和家这事儿来问他。你只和他说需得办了他的事才能办珍珠的。不然外人便要笑话珍珠的。他是最疼妹妹的,若耽搁了珍珠的终身,他哪里能不急?正好逼他说出实话来。若真有这么个人,咱们就上门提亲,也了了他的心事。若是没有,那最好了,咱们也好相看好人家的姑娘,早日了却你的心事。” 孙氏想了想,果然周到,便笑道:“好好好,还是姐姐想得周全,晚上待他回来,我就问他去。” 果然晚间花自芳回来,孙氏便将这事儿说了,花自芳道:“娘是个什么主意?” 孙氏道:“和家是不错,不算大富,也没穷到要媳妇下地种田的地步。和太太待人也好,他们家老三也算的一表人才,而且有功名在身,只是我只担心咱们家贫寒,若是珍珠嫁过去岂不是让人瞧不起?”花自芳道:“这倒无妨,咱们家的状况,那和家也不是不知道的。若是他们嫌贫爱富,也不会要来说珍珠了。那和老三我是相交过的,是个老实人,又知书识礼,不担心他会欺负人。况且那日在那里见过妹妹一面,我看他对妹妹很是有些钟情的样子……” 话未说完,便被孙氏拍了一下,啐道:“这也是做哥哥的人该说的?” 花自芳笑道:“我也是在娘面前才说的。哪里会在外面漏一个字去的?我是那等不懂事的人么?只是想着若和老三是中意咱们珍珠的,岂不更好?” 孙氏方罢了,道:“只不知道你妹妹是什么主意?” 花自芳道:“这还不容易,妹妹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咱们都是自家人,便直说也无妨。” 到了珍珠屋里,孙氏和花自芳你一言我一语,便把事情说了。 珍珠听完,眨眨眼,再眨眨眼,心里想的却是十万八千里外的事:难怪今天干娘来,和娘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原来说的就是这个事。 孙氏与花自芳对视一眼,孙氏道:“我的儿,你也说一句,你是个什么主意?” 珍珠道:“这个……”让她怎么说?说“这一天终于到了”? 若真让她说,她倒真有话说: 既然男方人品不错,不如先让我们相个亲,见一见,这次她绝对会把人家从头看到脚,一点不放过。而后再慢慢相处,培养培养感情,最好能谈个小恋爱。然后才谈婚论嫁。 ……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她要是这么说,只怕要被人当怪物看吧! 所以,她很淡定地低了头,道:“娘和哥哥说好,那肯定也不差了。娘和哥哥决定就是了。”这应该是这个时代的待嫁少女正常的反应吧? 在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兄为父,孙氏和花自芳能来问问她的意见,已经很不错了。况且,那和老三虽没仔细看过,但听着来说是个老实好相处的人,而且是个读书人,运气好的话,以后再进一步得个功名。和家有点家底,不用她下田种地。和太太与和大奶奶,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谁家婆媳真个亲如母女的,这样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 盲婚哑嫁,嫁谁不是嫁?随便了。 珍珠知道她很消极,但是真的是没办法。恋爱结婚什么的,在这里都是浮云。只求能碰上一个老实男人,平平安安过一生,也就罢了。 孙氏和花自芳见珍珠应了,心中倒有些不安。心下暗暗想着,珍珠不懂事,只当孝顺就应了。我们可得好生打听打听,不可耽误了我女儿(妹妹)的一生。 这话说完了,孙氏便趁势对花自芳道:“这事儿既如此,咱们再好生打听打听,若这和三真个是好的,再应不迟。咱们家虽穷,却也不能失了骨气。他们家一说,咱们就应了。好像咱们家上赶着似地,也没面子。” 花自芳道:“娘说的很是。” 孙氏又道:“这也罢了,只是你的事是否也该办了?” 花自芳奇道:“我的什么事?” 孙氏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你难不成要你妹妹赶在你前头办事么?这让人家怎么说她呢?” 花自芳一窒,在喉咙口的要推辞的话说不出来了。 孙氏便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今儿当着我和你妹妹的面,咱们且把话说开了。你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中意的姑娘了?” 花自芳面上一红,握拳一咳,道:“娘,我……” 孙氏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了,跺脚道:“你好糊涂,你既有了中意的姑娘,直说就是了,我也好与你提亲去。我是那等苛刻的婆母,还为难了你们不成?也省得耽误了大好时光。若是你早说,我如今只怕连孙子都抱上了。” 珍珠抿嘴笑道:“娘也说得太夸张了。” 孙氏瞪他一眼,道:“你还不说实话?还等我催你么?若只是你自己的事也就罢了,如今还带上你妹妹呢!” 珍珠抿嘴一笑,道:“哥哥也就直说了吧,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让哥哥这样惦记?” 花自芳面上一红,嗫喏了半日,方道:“其实这人你也认识的。” 珍珠奇道:“我也认识?哥哥说的是谁?我认识的女子虽也不少,可多是那贾府里的姐妹们,哥哥并不曾见过,哪里能知道的?” 孙氏听说,越发着急,道:“哎哟,真要急死人么?” 花自芳道:“你可还记得我那回去接你么?” 珍珠越发糊涂了,道:“我在那里这么些年,哥哥接了我那么多回,哪里能记得清楚?哥哥说的是哪一回?花自芳道:“就是那回你病了,要回家养着,我得了信来接你,在二门上,可巧就见着了……”头低了下去,声音也越发小了。珍珠细一回想,方才记起那次病了,被王夫人下令挪出去,花自芳来接,虽有人来送,但是在二门上的只有……鸳鸯! 惊愕地转头去看花自芳,只见他面上似悲似喜,恍若带了三分悲苦,又含了七分甜蜜,不由也心下叹息,道:“若是她,倒也配得上哥哥。哥哥真是好眼光。” 鸳鸯姐姐的模样品性是再好不过了,也不奇怪哥哥惦记了那么些年。孙氏却是不知其中究里,见女儿也赞的人物,定然是好的了,便喜道:“既如此,咱们便赶紧去那里提亲去。”珍珠哭笑不得,嗔道:“娘也胡涂了不是,鸳鸯姐姐是那里的家生子,哪里能说提亲就提亲呢?” 孙氏笑道:“可不是?我也糊涂了,只道你哥哥开了窍,并不是那等人,便乐糊涂了。不过也是无妨的,那府里老太太是个和善人,你不是托了老太太的福气出来的吗?咱们再求一求老太太,不就好了?”珍珠叹道:“娘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原故。老太太年纪大了,身边伺候的人最多,头一个倚重的便是鸳鸯姐姐,阖府上下皆知的,老太太离了谁都离不了鸳鸯。上年,大老爷要讨了鸳鸯去,都被骂了一通回来,闹了个没脸。”遂把当年鸳鸯抗婚的事说来。而最重要的是,美人没得到手的贾赦那时赌咒发誓,除非鸳鸯一日不嫁人,不然总有一天会落入他的手里。恶毒的诅咒言犹在耳,珍珠微不可觉地哆嗦了一下。 贾府势大,虽说如今大不如前了,但是却也不是她们这等人物可以惹得起的。花自芳听了,不觉又气又疼又悲又愧,所气者是为那贾无耻好色,厚颜龌龊。所疼者是为鸳鸯之刚强自爱,不畏强势。所悲者为自己一腔真心付诸流水。又愧自己无势无财,不能救心上人于水火。 一时室内寂静一片,孙氏和珍珠看着花自芳,也只能叹息一阵而已。如此苦恋,难怪花自芳这么多年隐忍不言了。 第一一二回 平儿换了衣裳,到了凤姐儿屋里,却见凤姐儿正坐在炕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盖子拨着茶碗的茶叶。平儿上前请了安,道:“奶奶。” 凤姐儿“嗯”了一声,道:“可烫着没?” 平儿道:“没事,不过洒在了裙子上,奶奶也别气坏了身子。” 凤姐儿冷笑道:“我气,我气得不是她。是咱们那位爷!我还当他好了,结果狗改不了吃屎!” 平儿抿嘴一笑,道:“奶奶还不知道他么,如今这样已经不错了。还指望他……” 凤姐儿叹道:“这我能不知道么?我只是气!这后院的事,哪里轮得到男人管了?而且还是儿媳妇房里的事。这天底下哪里有公公往儿子屋里塞人的事?除非是皇帝老子!可咱们这样人家,这做公爹的竟……我摊上这么个男人也就认了,反正如今我有了葵哥儿。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可是怎么还有这么个公公。这有一就有二,如今有这么个秋桐,日后难保没有个春桐夏桐的。” 平儿心中一动,道:“谁不是这么说呢?这大老爷,不是咱们说,那屋子里的丫头多的……哎!偏一个个,都似吃了药一般。也只有鸳鸯一个还明白些。只是可怜了她,被大老爷逼得这样,奶奶不知道,如今她连宝玉也避讳了呢!” 凤姐儿点点头,道:“鸳鸯丫头是个好的,只是谁叫她命不好,偏碰上了咱们老爷。” 忽然,凤姐儿心头一动。这鸳鸯可能是贾赦多年以来碰上的唯一一块铁板,如今鸳鸯被逼得在贾母身边死心塌地地守着。眼看着日后也没什么前途了。这才两相无事。,若是鸳鸯平安嫁了出去,是不是能膈应一下贾赦这个老不羞呢? 凤姐儿坏坏地想到。 平儿看凤姐儿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伺候凤姐儿这么多年,没有比她还了解凤姐的人了。此时便笑道:“今儿我可听见一段新闻来,正是与鸳鸯有关的,倒是可惜了鸳鸯了。”,凤姐儿来了兴致,道:“什么新闻,我也听听。” 平儿便将那事一点一点说了。 凤姐儿笑道:“这可比那书上的什么‘凤求凰’还好听呢!只是这姓花的小子也太大胆了。竟敢肖想咱们家的丫头。” 平儿见她嘴上这么说,面上却并未生气,便笑道:“奶奶说的是,只是这人虽大胆,但从未越礼,并不是那等卑下无礼的人。若真说起来,咱们葵哥儿也多亏了他呢,若不是珍珠从他那儿拿来的保胎药,咱们葵哥儿……” 凤姐儿点点头,道:“这话很是。”想了想,又似笑非笑地看看平儿。 平儿笑道:“奶奶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凤姐儿笑道:“我在想你拿了珍珠那丫头什么大礼,竟这样帮他们说话。” 平儿笑道:“真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奶奶。珍珠说起来的时候,我亲见的,鸳鸯哭的那样,实在可怜。她的人品怎样,谁人不知?从前奶奶管家的时候,她也帮了咱们许多的忙,有时候太太们在老太太那里说些咱们不知道的话,她也能帮我们圆过去。所以,我便想着在奶奶面前替她美言几句,看奶奶能不能有什么法子也帮帮她。” 凤姐儿笑啐道:“我说呢,原来如此。只是你想得太美了,我如今不管事了,况大老爷还在呢,我能怎么样呢?” 平儿笑道:“我也只敢和奶奶说罢了。鸳鸯的事儿,这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可又有谁敢说一句呢?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到底过一日少一日了。等老太太一去,大房二房势必得分,咱们这屋肯定要回到那边去的,到那时,咱们常在老爷跟前晃,指不定大老爷哪日起了兴,就又送个人来……” 说到这里,凤姐儿的脸黑了,想到贾赦,还有他那边满屋子的丫头,是有这个可能性。 但是同样的,若真的管了这茬儿,被贾赦知道了,自己可也没好日子过了。到时候要是贾赦以父命为由让贾琏休了自己。贾琏那厮,指不定就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给休了,另娶新的来呢! 想到这里,原来的一点子义愤填膺也没了。 凤姐儿叹一口气,道:“罢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只是这事儿咱们真管不得,你就当没这回事吧!” 平儿听说,也只得罢了。 鸳鸯啊鸳鸯,我已经尽力了,只是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 和家书房内,安静悠远。 和绩之安坐在书桌前,手中握着一卷书看着,只是那心思明显没放在书本上。 小厮丁子看着和绩之发愣的样子,掩嘴偷笑,道:“三爷,三爷?” 和绩之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道:“做什么?倒吓我一跳。” 丁子笑道:“我看三爷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呢?” 和绩之轻咳一声,道:“谁想什么呢,你没见我在读书呢,你偏蝎蝎螫螫在这里胡闹,扰了我的文思。” 丁子笑嘻嘻道:“我是关心三爷呢,这一上午了,三爷只看着这一页,就没翻过,我也不识字,不知道三爷在看什么书,研究什么学问。只担心三爷是不是被难住了,要不要找李先生问问去。” 和绩之面上一红,啐道:“猴儿,做你的事去。” 丁子道:“我还给三爷打听了个喜信儿呢,三爷既不听,就罢了。” 和绩之意兴阑珊道:“什么信儿?我好好的,能有什么喜信儿。” 丁子道:“我听太太身边的婆子说啊,太太要给三爷说亲了呢!” 和绩之道:“哦。” 丁子急道:“三爷怎么不着急,就不想知道说的是谁么?” 和绩之道:“这些年母亲哪月不要见些媒婆,都说了多少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丁子忙道:“这回可不同。我听说啊,这回来的不是媒婆呢!” 和绩之奇道:“不是媒婆,那是谁?” 丁子道:“说是仁和堂的孟太太呢!” 和绩之道:“这可奇了。”手中的书卷放下,道,“想是和母亲有什么话要说的,哪里就是说亲事呢?” 丁子在旁边急得跳脚,偏和绩之不疾不徐,只慢悠悠得翻捡书本。 其实也怨不得和绩之这样不着急,任何一个人,只要是被晃悠得多了,也会急不起来的。他十来岁开始,便有人来说亲事,到如今不知道说过多少个了,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没成,。还真应了那老和尚的话,让全家都信了他命里不该早娶。因此耽搁到现在,也成了和家二老的一块心病。好在这些说亲的姑娘们并未出什么事,不然,他只怕要担上一个“克妻”的名声了。因此,他到如今才练就了一身淡定的功夫。 何况,他如今心里也另有…… 和太太上房,和太太正在和谢氏说话。 谢氏将花家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说了,道:“孙妹妹和珍珠她哥哥都是应了的。你们家老三的人品自是没得说,只是有几件事儿,需得与你们说明了。” 和太太忙道:“妹妹直说无妨。” 谢氏道:“这一么,花家的境况你是知道的。虽说衣食无缺,但是比起你们和家来,那是差得远了。珍珠若真嫁过来,那是没什么好嫁妆的。” 和太太笑道:“我还道是什么,这我早知道了。这娶妻娶贤,哪里是娶嫁妆的?我们看中的是姑娘的人品。况且,我们家也不差那一点子嚼用。又不是那等子小气人家,还等着新媳妇的嫁妆吃饭。你看看我们大儿媳妇,她嫁过来这么些年,我们可曾问过她的嫁妆?” 谢氏点点头笑道:“这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你们大奶奶娘家富裕,珍珠是比不上的。你是不在意的,但是总归有些眼高手低的人……” 和太太正色道:“我的好妹妹,这你不必担心。我也和你说一回真心话,在外面我们管不着,人家的嘴咱们还能堵了不成,但在我们家里,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了。谁要敢拿这些说嘴,我不管什么人,都只叫人打出去!” 谢氏笑道:“我自是明白的,不过白担心罢了。还有,这其二便是这八字了。不知合不合?” 和太太笑道:“合,合的很!我不敢叫人知道。偷偷儿的叫人去了好几处灵验的庙里问了,都说这两人的八字分开时还只一般略差些,但合在一起啊,那就好的不得了!那庙祝说,可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合的八字了。日后啊只怕有更大的富贵呢!” 谢氏喜道:“是么,这可真是太好了啊!”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时代,八字相合便是一段婚姻的前提阶段。不管信不信,其中总有一些让人难以解说的东西让人解不透。 谢氏又道:“还有一事,却是有些难办。” 和太太道:“怎么说?” 谢氏道:“你也知道珍珠她哥哥却还没说亲事。” 和太太道:“花大夫时常与我们老爷看诊,彼此都相熟,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我们家老三这样子,被人说的多了,我也知道其中的苦,哪里好意思问他呢?想来他也是有些苦衷的吧!” 谢氏叹道:“说来这孩子也是……唉!他们兄妹的老子早死,早年家里穷得很,珍珠这孩子孝顺就把自己给卖了,家里才撑了下来。后来她哥哥机遇巧合就跟了我们老爷学医。到如今这么些年,我是亲眼看着这孩子苦下来的。人老实本分,又肯上进,生的也齐整。论理也早该说亲了。只是早年穷,人家看不上。后来家里好了,他人也长进,便有不少人来说亲事。这孩子也是个懂事的,便说道:‘妹妹还在受苦,我哪里能先娶亲享福呢?若是娶了妻,日后不能善待妹妹,该当如何,还不如不娶。况共富贵容易,共患难不易。定要择个贤淑善心,能善待婆母小姑的才好。’因此,就耽搁到了现在。” 和太太点点头,心中感动,道:“花大夫的人品我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说着叹了一口气。 谢氏道:“这说来也是难办,咱们自己人都知道也不碍的。只是乡下的规矩,都是‘长幼有序’,没的长兄还没说亲,这妹子先出嫁的理。这事儿……” 和太太笑道:“我是明白了,说了这一长串子,就是为了这个呢!” 谢氏笑道:“你们和三也不小了,我虽没做过娘,但也知道做娘的心。你难道就不想他快些成亲么?” 和太太道:“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去。”想了想,道,“虽说能略晚些,只怕也不能太晚了,本来我们老爷的意思是今年就放定了,等明年开春天暖了就成婚。只是你这样坦诚,倒让我不好推辞了。花大夫疼妹妹,要是为了妹妹好,急急忙忙娶了个不中意的媳妇,日后过得不和乐,岂不是我们的罪过?那样反倒不美了。我们也不是那等人,花大夫于我们家有恩,自然不能做这等事的。如今且这样吧,这珍珠和我们老三的事就算定了,等寻个日子,请花太太和花大夫来,咱们正式说定了。至于正式的放定和成婚的日子么……放定也就罢了,早则年内,晚则明年开春,这成婚的大日子可绝不能拖到明年年底。具体的日子么,还要请人看了,选个黄道吉日才好。” 意思是和绩之和珍珠的婚事可以慢慢筹备,但是不能超过明年年底。在那之前,这花自芳一定得把婚事给解决了。这一段时间总够长了吧,再久可真的不行了。 谢氏听了心满意足,这已经超出她的预料了,和三已经不小了,若是再迟,可不像样了。像和三这样的晚婚人事,一般家里人恨不得在一年内解决“下定,成亲,生子,满月”等所有事情。如今已是金秋,到明年年中,差不多也有大半年的时间,这已经很不错,很厚道了。 谢氏笑道:“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二人又说起一些细节来。 而当和三听到他即将有个未婚妻的消息的时候,不由愣住了,勉强道:“娘,我还不急。” 和太太道:“你不急,我急!你都快二十了,谁家的孩子不是早就成婚了。再早些的十五六的就已娶亲生子了。只是你的事出了岔子,耽搁到现在。”和太太坚决不认为是自己儿子的八字不好,导致运气也衰败,连老婆也娶不上。 和绩之急得满头汗,道:“可我,可我……” 和太太道:“你是怎么了,我给你挑的这门亲事,虽说娘家差了点。但是模样品性无一不佳,性子又和顺,做的一手好针线,一定能和你处得好的。” 和绩之有苦说不出,不能说自己心中有人了,恐玷污了人家的名节,又担心自己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定下了婚事,只急得满头大汗。 和太太心中明白,只作不知,催了数次,见儿子又是踌躇,又是焦急,只觉好笑,但心中到底有些欣慰:到底这儿子是懂事的,没见了媳妇忘了娘。为了个女子忤逆了亲母,那这样的女子可娶不得了。如今看来,还是很好的。嗯,还是我的儿子被教的好,我这个做娘的功不可没。 和太太便道:“唉,你既不喜欢,便罢了。只是日后可麻烦了,可如何与花大夫相见呢?你父亲的身子不大好,全靠他悉心医治。他妹妹你也见过一面,端的是好模样,怎么就不喜欢呢?罢哟罢哟,只有豁出老脸去了。好在此事还无人知道,只咱们两家的人知道罢了,咱们好生赔礼就是了。”,和太太呼啦啦说了一大串,和绩之只听出了一个信息,母亲给他说的正是花自芳之妹,那日在家中见的那个姑娘!丁子这臭小子,枉费他自诩包打听的本事,却把这最重要的事儿也漏了。 和绩之只觉得心中小人放起了烟花,朵朵都在头顶上方盛开,却还不能形容出心中的欢喜。 和太太见他惊喜的样子,心中不由起了促狭的意思,起身道:“唉,你既如此,这桩亲事,也只好罢了吧……” 和绩之赶忙扶住和太太重新坐下,笑道:“既是母亲相中的,自然是好的,儿子自然是听母亲的。” 和太太斜睨他一眼,道:“真的?” 和绩之道:“当然是真的。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不过要不是知道这对象是那位的话,还真说不定就要成“儿戏”了。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他的脸上也崩的很正经,只是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和太太心中明白,只暗暗摇头叹息,她这儿子到底什么时候长成这副样子的?都是读书读傻了! 珍珠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久之后,两家再次进行了一次正式的会晤。 因珍珠丧父,自是长兄为父,由花自芳做主。只是花自芳到底年轻。许多礼节都不清楚,便由孟大夫出面,与和家商议。又请了一个风评不错的媒婆来说和——谢氏虽担当了媒婆一职,但到底许多场合还是要正式的媒婆才能做事。 商议的结果是,今年的天气早冷了,想是一年冷冬,诸事也不大好办。不如待到明年开春了正式放定。反正两家都已说定了,也交换了庚帖,也不怕人跑掉。至于正式的婚期,预定是明年中秋前后。 两家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珍珠是最开心的。总算给了她缓冲的机会,让她适应这个阶段。如果是今年年内就放定的话,如今已是秋末,也没几个月了。一旦放定的话,她就连门也出不得,就要闷在家里绣嫁妆了。那样,许多事就不好做了。而男主角认为太慢了些,但碍于脸皮薄不好说话外,大家都很满意。 至于花自芳,自然是知道其中的缘故。心中到底愧疚。想到妹妹曾经受得苦,到如今好容易寻一门好亲事,还要耽搁了。便越发愧疚起来,便与孙氏说相看个差不多的就是了,也好让妹子好生出门子。自己则再闲暇之余点算家中资产,筹备珍珠的嫁妆。,孙氏见了,一面宽慰儿子不再沉溺没希望的旧情中,一面又忍不住担心儿子日渐沉默的样子。对着相看的姑娘也是挑来捡去,闹得一众媒人脸上十分难看。那些姑娘的家长们,都是听媒婆一口说的,先见花自芳一表人才,家中人口又简单,倒也先中意了三分。只是待见了这么个“挑剔刻薄”的婆婆,哪里还敢再谈,谁家的闺女谁心疼。好人家的女儿谁愿意嫁给有个刻薄婆婆的人家来。剩的那些,便是不怕婆婆古怪刻薄的,但不是长相不佳的,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兼有一长串子水蛭一般沾上了就跑不掉的穷亲戚的。 故此,这花自芳的亲事也是万分艰难。 作者有话要说:鸳鸯是要配给花自芳的,但是要怎么出来,出来后要怎么才能不被贾赦算计,现在还在考虑当中,已经有点眉目了。 第一零三回 王夫人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自从抄捡大观园之后,这贾府之中的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当初贾母的雷霆一怒,让贾政狠狠的发作了她一回。但是胜在她有一个贵妃女儿。有了元春的撑腰,所以她还是荣国府的二太太。这一点即便是贾母和贾政对她很不待见,也是没有办法的。毕竟,贾政也不能真的休了这个为贾家生儿育女、操持内院多年的嫡妻,荣国府丢不起这个人,元春也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她还是好好的做她的二太太。当然也是有改变的,她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的那么风光了。 首先是管家的大权,表面上这个家还是她做主,由李纨、迎春、探春协助。——抄捡大观园一事虽让人看尽了笑话,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若府内真做出了什么大的人事改变,才是惹人注意的。——但是这三人也不是傻子,若是事事都向王夫人汇报,在下人面前没了面子。若事事都不汇报,也有人会说她们不敬长辈,私揽权责。故此,她们便每日捡些事情说与王夫人知道。只是这些事到底要紧不要紧,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而更多重要的事是报给了贾母知道。王夫人的权利因此得到了很大的架空。 第二,则是家中的钱财用度。荣国府早就是寅吃卯粮了,如今也差不多是个空架子了。这样的荣国府,便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王夫人很矛盾,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但是自从王熙凤不管事之后,她的私房便一直在缩水——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什么都要用钱,官中的银子早就入不敷出了。要想体面,就只好动用自己的私房钱。没多久她管家多年积攒的私房便去了不少,这让她心痛不已。也许过不了多久,便可以动用她的嫁妆了。这是个很明朗可见的未来。,第三,便是宝玉了。宝玉自从林黛玉回家之后便有些神神叨叨的,大部分时候很懂事很清醒,但是有时候却如一个孩子一般,撒泼哭闹,怎么哄劝都不至,只能让他自己哭闹到累倒才行,让她十分担心。该死的狐媚子,带坏了我的宝玉!每次看到这样的宝玉,王夫人都是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 但是又能如何呢?已经不顾名声请了太医来看了,什么价值千金的药也像不要钱一般砸下去了,可是一点用都没有。王夫人眼泪都快哭干了。薛家见此也是十分担心,这宝钗大把的青春与金钱砸在了宝玉娘俩身上,好不容易见到曙光了,结果被告之曙光来临的同时还有暴风雨,这让她如何不伤心生气?故这段时间薛家也十分冷淡,也表达一下他们的矜持与不满。 因此之下,王夫人便愁的很,也烦躁的很。又兼身子不爽快,引发了旧疾,看病吃药,很是闷了多日。加上宝玉一直未见好,偶然间见宝玉屋里的几个丫头娇俏活泼,便觉触痛了她的眼,很是训斥了她们一回。其中晴雯生得最好,又兼她眉目楚楚,很有几分黛玉之态,如今宝玉癫狂起来,都是她在伺候,也只有她还哄得住。 王夫人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一日便道晴雯芳官等人不会伺候,故才害宝玉病了,很骂了一通。晴雯芳官等人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岂不是说她们是“狐狸精”,“勾引”了宝玉么?她们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凭什么受这样的冤枉气?日后还怎么活? 几个人有敢怒不敢言的,也有晴雯这样的暴炭,当下便回了两句,将王夫人驳了回去。王夫人本就是个笨口拙腮的,哪里能说得过晴雯,只气得浑身打颤,道:“好,好,好!好个伶牙俐齿的!你还说没有害了宝玉。今儿我来了你还做这等轻狂样儿。可见你平日里是怎样的放肆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叫你们害了,我的日子可怎么过?还不快滚!”把晴雯给气得哭着跑了。没多久便病了。 没两日,王夫人便将宝玉房里晴雯芳官四儿等几个水灵俏丽的丫头都给撵了出去。 不想这赶走了“狐狸精”,那边宝玉的病却是越发重了,贾母也知道了,哭天抢地,闹得阖府上下鸡犬不宁。吃了多少千金药,好容易那宝玉的病才暂缓下来。,王夫人便请贾母去休息,不想贾母却道:“你们不必这样假惺惺,我知道你们都是巴不得我死呢,先害死了宝玉,再来害我呢!我不走,我只守着宝玉,要死我们祖孙死在一块儿。”而后又哭死去的老太爷怎么不早早带她去了,也省得碍了人的眼,又哭宝玉,整屋的人都跪下了。 王夫人委屈的什么似地,若说巴不得贾母死,她还真是有这个心思的,但是宝玉是她的独苗,想谁死也不会想他死啊!只是贾母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说出,自己实在不好回嘴,只好听着。邢夫人在旁看得那个爽啊!若不是当着大家的面,只怕都要鼓掌了。 等好容易宝玉的病好些了,贾母方放心回去。王夫人也才能回去略歇息。这一来二去,便过去了大半个月。宝玉总算是康复了,只是脑子不太清楚,竟是不记得黛玉的事了。众人大惊,王夫人虽然也是焦急儿子别是病坏了脑子,可见到儿子一点事没有,什么都记得,就只不记得黛玉,心中那个高兴啊!这真是菩萨保佑!又严令众人不得提起黛玉有关的人事物。贾母后来知道了,叹息一声只得罢了。 而眨眼便到了年关了,这宝玉的病好了,贾母王夫人等人才有心思过年。贾母倒也罢了,每日不过由孙子孙女们陪着说话解闷儿罢了,这王夫人却是焦急上火到牙都肿了。 只因要过年了,各处的开销大了。今年又是个冷冬,那各处上来的田租什么的,都比往年差,真是入不敷出了。李纨迎春探春三人虽管家,但过年各府年礼往来这样的大事还是王夫人做主的。王夫人恨得直咬牙,只得硬着头皮上,果然一个年过下来,那私房钱越发空了,只把她心疼得死了老子一般。若是再熬下去,只怕只能当是死了一个儿子了。 银子啊银子! 一定要想个法子! 而正因有了这个念头,才使她生出个“病急乱投医”的法子来。 这日众人正在贾母上房说话,王夫人进来请了安,而后便坐着。直呆到了晚膳后都没有回去。 邢夫人先告辞回去,待回了房,便觉有些不对,对心腹陪房王善保家的道:“你瞧见二太太没,这么晚了,还在老太太那里。自从出了抄园子的那桩事,老太太也不待见她,她也不常往老太太那里去,可是有些时候没见她这么热络了。” 王善保家的想了想,道:“可不是么,这大过年的,外面请吃年酒的帖子都撩了一堆了,怎么二太太有空往老太太屋里站一日的规矩?” 邢夫人听了这话,霍然一惊站起,道:“不对,她是有话要和老太太说呢!” 王善保家的奇道:“什么话不好当着人说的,要偷偷儿说?” 邢夫人急道:“她那一肚子坏水,只装着个菩萨的样儿呢!能有什么好话,只别算计我们就是了。嗯——你快去打听打听,看说了什么。” 王善保家的看邢夫人面上焦急,也不敢推脱,忙答应着去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王善保家的才匆匆从外面回来,进了邢夫人的房,不一会儿之后,便听屋内“啪啦”一声似是碗碟摔了的声音。在外面往来伺候的丫头婆子们,都诧异地往房外看了看,又忙低了头,继续干自己的去了。 屋内,邢夫人不顾心疼地上的摔破了的官窑填漆盖碗,道:“这是真的?”,王善保家的道:“可不是真的么?二太太和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走了,她才说的。” 邢夫人恨恨道:“我说她今儿怎么这么不对劲呢,还好我机警,不然,指不定怎么样呢!” 王善保家的觑一眼邢夫人的神色,巴结道:“还是太太英明,只是这事儿该如何是好的呢?咱们难道真由着她么?” 邢夫人急道:“老太太可应了?” 王善保家的道:“老太太倒是没立即答应。但是想着老太太疼宝玉的心,只怕答应也是迟早的事儿。” 邢夫人想想,心中也觉如此,不有大急,撕拉着手中的帕子,啐道:“她想的倒美!” 王善保家的道:“老爷若是知道了,只怕要生气呢!” 邢夫人叹道:“岂能不生气,老太太偏心疼小儿子,这是没法子的事儿,谁叫我们是小辈,也认了。但是也该有个度不是?不过一个丫头,大儿子来讨,不给也就算了。如今小孙子来讨,一说就给了,可不叫人生气么?孙子再亲,能亲过儿子么?” 王善保家的道:“只是二太太不知道怎么想起来这茬去,自从上回的事儿过去,那鸳鸯可是打了主意不出去了的。这府里谁不知道?” 邢夫人冷笑道:“亏她还自称是个贤良人,还不是打老太太的私房的主意?” 王善保家的咋舌道:“不至于吧,二太太手里可是有钱的,她那份嫁妆,就算比不上老太太,但是在这府里也是顶尖的……”话未说完,便见邢夫人一眼扫过来,王善保家的顿时脸上讪讪的,尴尬地自拍了两下嘴巴,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邢夫人冷笑道:“罢了,我比不得人家是金陵王家的嫡出小姐,嫁妆丰厚得几辈子都吃不完。你们私下里说我比不上她,当我不知道么?” 王善保家的面上涨得通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不自在,却听邢夫人说道:“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谁能有吃饱的时候,这钱再多都不多的。咱们这二太太到底是个凡人,更是个俗人。鸳鸯虽生的不差,但也不是什么天仙美人,又一心伺候老太太,没把心思放在旁的地方,哪里就值得人这么记挂了?比她好的又不是没有。还不是有人惦记着她是老太太身边的头一个人,老太太的库房钥匙都是她管着的。老太太的东西又多又乱,少了什么谁记得?也只有她心里清楚罢了。若她想挪个一两样东西出来,谁能知道?谁得了她,谁就得一个金矿!老太太年岁越发大了,日后去了,势必要分家。她是打得好算盘,想得了鸳鸯,将老太太的库房先给搬空了,日后分家也能多得些。她偏还拉上宝玉做借口。哼,她的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王善保家的吐吐舌,心里颇不以为然,暗道,当初老爷不也是打得这个主意么?哪里还有脸说人家?嘴上却笑说道:“亏得太太明白,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只是这事儿也耽搁不得,怎么给她拦下来才好,不然岂不是太便宜二房了?” 邢夫人没好气得道:“这我岂不知,只是这是二房的事,我怎么插手?老太太不应最好,应了也是没法子的。宝玉为个林姑娘病得半死不活的,我总不能拦着不让人照顾他。若真这么着,老太太那里就饶不了我。鸳鸯丫头也不是归我管的,若归我管,便是打了卖了,也不能给她。只是如今哪里轮得到我说话?” 王善保家的赔笑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人选能替太太想想辄儿。” 邢夫人忙道:“谁?”, 王善保家的笑道:“太太,现放着这琏二奶奶怎么不用呢?” 邢夫人疑道:“她?二太太是她亲姑妈,她岂会帮我?” 王善保家的道:“女人嫁人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即便是亲父母也是外人了,何况这个姑妈?琏二奶奶可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跟着谁才有好日子过。她姑妈能管她一辈子么?日后还不是要靠二爷和太太?况且,如今二奶奶是改了许多了,鲜少和二太太往来,倒是很孝顺太太。如此一来,太太正好试试她心诚不诚,若是真心孝顺太太的,那便肯定能帮太太把此事推了。日后若再有大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手忙脚乱。若是假意的,心里还是想着二太太的,定会帮着把鸳鸯给宝二爷。太太既能知道二奶奶待太太是否真心实意,又能解决了此事,岂不两全其美?” 邢夫人笑道:“很好,难为你想到这个。” 说着便打发丫头去叫凤姐儿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了,咳了很久都没好。好难受…… 第一零四回 当凤姐儿急急忙忙妆戴了过来,听到邢夫人说明缘故的时候,饶是她见过不少大场面,也没忍住张口结舌了一下:“这,太太……” 邢夫人看她一眼,和颜悦色地道:“我也是没了主意了,故才找你来商量商量。” 凤姐儿忙道:“太太都不知道的事,我哪里能知道呢?” 邢夫人啐道:“若不是没法子,我能找你么?” 凤姐儿苦笑道:“我的太太哟,若是别的丫头也就罢了,我也有法子拦下来,可是这鸳鸯……” 邢夫人道:“这鸳鸯也是个丫头,又怎么了,不过仗着老太太离不了她罢了。” 凤姐儿道:“可不是因为老太太离不了她么?况且,老爷那年还讨了个没趣呢!我是媳妇,哪里能管公公的事呢?传出去,可不让人笑掉大牙来?” 邢夫人道:“哎哟,我的儿,你放心,这事儿可不必担心老爷。你只要想法子让老太太不把鸳鸯给宝玉,就成了。” 凤姐儿想了一回,道:“我想着反倒是太太多虑了,老太太离了鸳鸯半日都不成呢,哪里就把她给宝玉了?当初不也没给……别人么?” 邢夫人冷笑道:“宝玉是宝玉,别人是别人。在这府里,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疼的就是他,其余的人,那个是放在眼里的?有了孙子,原本就不待见的儿子只怕更不必说了。这好孙子若得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可不把老人家的私房给哄去个一半去?” 凤姐儿只当没听见这诛心不孝的话,笑道:“也不至于如此吧,老太太还不糊涂呢!” 邢夫人冷笑道:“老太太不糊涂,只是偏心。何况不担保那些人不财迷心窍,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凤姐儿便不说话,心中电转,想到那日平儿所说之事,一个主意陡然而生。 邢夫人那里还忙催道:“我说了那么些,你快想想,可有主意没有?” 凤姐儿笑道:“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了只怕太太生气。” 邢夫人忙道:“我的儿,你快说,错了我也不怪你。” 凤姐儿道:“我想着,老太太那里也不过两样结果,一是答应,二是不答言。若说起来,这答应的可能反倒更大些,老太太那样疼宝玉呢!什么好东西好人不先紧着他?” 邢夫人叹道:“可不是这么说么?所以我才火急火燎地找你来商议。” 凤姐儿笑道:“太太说的是呢!话说回来,即便这次不答应,难保下次二太太不会再要不是?我想着,这事儿的关键还出在鸳鸯身上,最主要的法子还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邢夫人惊恐地张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用手做出个割喉的动作。 凤姐儿失笑道:“太太想哪里去了?鸳鸯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比我们还体面呢!这么些年进进出出,谁不知道她。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人都盯着看呢,若她有个好歹,岂不是把我们家的脸面都给丢光了。况咱们家是仁义之家,从不打杀下人的,这鸳鸯服侍老祖宗多年,是有功之人呢,更不能慢待了。若是她有个好歹,岂不寒了奴才们的心?日后谁还能好好服侍呢?” 邢夫人方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想太多了,不由脸上微红,咳了一声,道:“那你的意思是?” 凤姐儿道:“我想着,就干脆光明正大地把她给嫁了出去!嫁到外面去,也省得麻烦。” 邢夫人蹙起眉头,道:“嫁出去?这不太便宜这小蹄子了么?” 凤姐儿一拍手,道:“那能怎么办?老太太是不能把她给咱们老爷了,琏二爷也不能和老子抢女人吧!可又不能眼看着她被配给宝玉。唯一的法子,不就是把她给嫁出去么?若是嫁了府里的小子,每日见天在府里晃,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只有嫁到外面去,才能省了许多事端。” 邢夫人点点头,迟疑道:“你说的也是这个理。只是老爷那里……” 凤姐儿道:“老爷那里只能太太去说明了,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主意了。想来老爷也许会不高兴的,但说句不好听的,老爷那里什么人没有,哪里真在乎一个鸳鸯丫头呢?说穿了还不是惦记着老太太的……我总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太太,好在这鸳鸯是个糊涂的,不想跟着老爷吃香喝辣,若是她真跟了老爷,凭她在老太太那里的本事,老爷能不宠着她么。到那时,太太不就……” 凡事这话最好说一般,有时候就能有比说全了还要好的效果。 果然邢夫人听了这话,便哆嗦了一下,试想如今贾赦的后院里,百花争鸣,那些人尚且有些不把她放在眼里。若是真来了个得贾赦的意,又能壮大贾赦的荷包的姨娘,背后还有个老太太做靠山,面子里子都足足的,那时候,是个人都会去巴结新姨娘了,谁还会理她这个不得宠又不得人心的太太?那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地位岂不岌岌可危了? 当下,邢夫人感激地拉过凤姐儿的手,道:“我的儿,还是你想的周到,我怎么忘了这茬了。只光顾着顺着老爷的脾气。险些害了自己!” 凤姐儿笑道:“太太事忙,哪里想到这个了。也只我们闲了,替太太想一点。” 邢夫人叹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孝顺,你的心我都记着呢——如此,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老爷回来我就和他说去。老太太那里,就由你说去。” 凤姐忙摆手道:“不成不成,这可使不得。” 邢夫人道:“如何使不得?” 凤姐儿做求饶状,道:“太太不知道,因我几次推了管家的事,二太太已经十分生气了,若是让二太太知道我搅黄了她的事,还不生吃了我?还有老爷,他能饶了我么?不叫琏二休了我?我的好太太,你就可怜可怜媳妇吧!” 邢夫人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说着将凤姐拉过坐下,道,“你二太太是个糊涂的,你也是糊涂的不成?你虽是她内侄女,但在这里,她不过是你婶子罢了。我才是你正经婆婆呢,你推了管家的事是在正确不过的了。难不成还要替他们管一辈子的家,吃一辈子的苦么?原来你辛苦了那么多年,把身子都熬坏了,到如今才生了葵哥儿,有什么趣儿?你二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端的是个菩萨,过一阵就好了。老爷那里我来说,你的苦衷我也说明白了,不叫你担一点干系。” 凤姐儿犹自推辞,邢夫人又劝了好些话,待到说明贾赦同意了才叫她做事的话后,才“勉强”答应着,又犹犹豫豫地去了。 邢夫人当下又往贾赦房里去。他夫妻二人感情冷淡,分居已久,贾赦自有自己的屋舍。 屋里贾赦正拉着两个丫头喝酒,另两个在那里弹唱,好一副旖旎的四美图——如果排除贾赦这个半糟老头的话。 邢夫人面不改色地进来,说明有事要和贾赦商议,显然对这样的场面已经习以为常。 贾赦见嫡妻进来,本有些不耐烦的,但见她郑重其事,想是有要事的,也不好太下她的面子,便也叫丫头们出去,自己和她说话。 邢夫人也不废话,将事儿说了。 贾赦当即火冒三丈,将王夫人等人痛骂一通,便有些喘不过气来,邢夫人吓得脸都白了,忙与他抚着胸口,又喂下些茶水,总算是好了。 贾赦恨得牙痒痒,道:“她想的倒美!绝不能让她如意!” 邢夫人看一眼他,见他气得脸色都变了,显是气得不轻,便道:“老爷别生气,既这样,不如就叫鸳鸯嫁出去得了。” 贾赦恨恨道:“那不行,那不是便宜了那小蹄子?”不愧是夫妻,连话都说得差不多。 邢夫人道:“老爷是什么人,何必和她那样的糊涂人计较?鸳鸯这丫头是在老太太身边久了,所以眼空心大,养刁了眼。若是出去了,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好。这丫头从小在府里长大,娇生惯养的。说起来,咱们这府里的丫头,顶得上小户人家的小姐呢!她便是出去了,那烧饭洗衣的苦日子,她岂能过的惯?贫贱夫妻百事哀,她日后指不定怎么后悔呢!这岂不是比把她弄了来更好么?况老太太那里看着呢,也叫老太太知道那丫头是个恶的。再说,也不能便宜了二房不是?” 贾赦想想,邢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很难得的没有辩驳,道:“那便就这样吧!把她嫁出去。省得看着烦,也免得便宜了别人。” 邢夫人笑道:“是,只是老太太那里要谁去说才好?咱们都是碍了老太太的眼的,若说了这话,指不定又有什么气好生呢!” 贾赦想来想,道:“叫琏儿媳妇去,她嘴皮子好,又得老太太的心意,而且是老二家的内侄女儿,她是最合适的。” 邢夫人忙笑道:“老爷说的很是,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呢!” 贾母上房,贾母歪在炕上眯着眼睛出神。鸳鸯很难得没有在身边伺候。 对于王夫人的提议和目的,贾母很明白,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旁边的人想什么做什么,哪能逃过她的眼睛?只是她年纪大了,很多时候都懒得说罢了。,对于鸳鸯,贾母是有感情的,到底是贴身伺候自己的丫头,这么多年下来,便是养条狗也有感情了,何况是个人呢?但是对于贾母这个荣国府的老太太来说,丫头毕竟是丫头。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伺候她的丫头多了去了,哪里就真离不了她呢? 当初贾赦向她讨鸳鸯的时候,她是震怒的。因为长子无德好色,竟将手伸到自己身边来了。鸳鸯贴心又忠心,管着她的私房,让她少了许多麻烦。但是贾赦以好色为名,实际却是想谋取她的钱财,这让她怎么能不震怒,能不伤心?故她才当面驳了回去,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也没把鸳鸯给他。毕竟谁管自己的私房,是她一句话的事,便是真把鸳鸯给了贾赦,也没什么,人一旦走了,事儿总得留下,又能动什么东西?她只是气长子的心怀不轨。 除了对于长子的失望,还有对鸳鸯的满意。到底鸳鸯也没让她失望,是个好孩子。,但是想不到王夫人也会来向她讨要鸳鸯。理由很充分,也很冠冕堂皇——为了宝玉。 对于宝玉,贾母是疼到了心坎里的,便是把鸳鸯给了他也没什么。这孩子心细,照顾好了宝玉,自己也能放心。但是,一个丫头,若是一个儿子来讨要那就算了,不给就不给吧!偏孙子也来要——虽然是孙子的娘的意思——外人只会看到一点:荣国府里伯父和侄儿讨同一个丫头。这让人家怎么想,让下人怎么说? 世家大族最重名声,虽然贾府早已经没什么好名声了,但是大家子不都这样么,表面光鲜亮丽,但内里都烂透了。作为老祖宗,贾母如何会肯让一个丫头抹黑了家族的名声? 鸳鸯是不能留着了。 贾母叹口气,真是可惜了。 正迷迷糊糊想着,却听丫头道:“老太太,琏二奶奶来了。” 贾母道:“正想找人说话呢,她偏就来了,快叫她进来。”丫头答应着,果然见了凤姐儿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进来了,一进门就笑道:“都是我的不是,扰了老祖宗的好觉了。” 贾母笑道:“这天冷,倒也未曾睡着。”又看外面道:“外面下雪了么?” 凤姐儿不待丫头道:“下了小半个时辰了,看不出停的样子,只怕今儿还有的下呢!” 贾母道:“这么大雪,你不在家,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凤姐儿笑道:“我担心老祖宗闷了,来陪老祖宗说说话儿。” 贾母道:“我倒还好,她们姐妹刚回去,这天愈发短了。今年怎的这般冷?你来来去去也不方便,在家歇着吧!都不是利落的身子,若是路上吹了风,受了寒,可不是玩的。”,凤姐儿笑道:“还是老祖宗想着我。”又说笑了两句,凤姐儿见贾母脸上有了笑喜气,便笑道:“今儿怎么没见鸳鸯姐姐?”,贾母笑道:“我说怎么今儿好好过来了呢,原来是想这个!猴儿精,你是怎么知道的?” 凤姐儿有些讪讪的,道:“是我们太太说的,让我来瞧瞧。” 贾母道:“我想来也是她,嘴皮子不利索,耳朵倒挺长的。”凤姐儿不好说话,只好赔笑。,好一会儿,贾母方悠悠说道:“凤丫头,你说,我该不该把鸳鸯给宝玉呢?” 凤姐儿一惊,笑道:“鸳鸯姐姐是老太太的丫头,爱给不给,都是老太太的事,我一个小孩子,哪里能说得上话的?” 贾母笑道:“还是你懂事些,不像你那公公婆婆,还有你那姑妈,净是些糊涂蛋。” 凤姐儿讪讪地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贾母道:“宝玉是个好孩子,便是把鸳鸯给他也无妨。但是,前头还掺和了你公公……传了出去,也是不好听。” 凤姐儿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道:“你看这事儿怎么办才好呢?”见凤姐儿要推辞的样子,又道,“你既来了,想是有主意了,便直说无妨。“凤姐儿笑嘻嘻道:“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便收了嬉笑的神色,道:“鸳鸯伺候了老太太这么些年,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咱们家素来善待下人,总不好耽搁姑娘家的青春。宫里娘娘春秋也不小了,咱们家很该行善,为娘娘积福才是。不如老太太做主,为鸳鸯姐姐寻一门好人家,出去做个体体面面的正头太太,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老太太看可好?”话里话外,绝口不提之前王夫人讨要鸳鸯之事。 贾母听了,含笑点点头,道:“这主意很好。珠儿媳妇她们管不了这个,你太太们又事忙,也只你闲一些。你往日也和鸳鸯好,就劳累你看一看。替她寻一门好人家。家境也就罢了,人品一定要好,若是差一点,我可不依。鸳鸯伺候了我这么多年了,不能亏待了她。若寻着了,早些把事儿办了,也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凤姐儿笑道:“是。” 出了贾母的上房,凤姐儿将脸崩的紧紧的,上了车,到了家,关上了门,才忍不住笑起来。 平儿一见傻了眼,道:“哎哟,这是怎么了,可是撞客着了?怎么这样傻笑?” 凤姐儿好容易止住了笑,一手抚着肚子道:“我今儿才知道什么叫做‘瞌睡有人送枕头’。” 说着又笑起来。把平儿弄得越发好奇起来。 好容易停住了笑,凤姐儿便将事情一一说了,平儿也是喜上眉梢,道:“再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好事!”,凤姐儿笑道:“如今咱们只需想个由头怎么牵出那姓花的小子就成了。” 平儿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如今这事儿就是奶奶管了,想怎么着还不是奶奶说了算。”,凤姐儿笑道:“你哪里知道,太太可是说了,老爷要鸳鸯嫁得不如意的呢!” 平儿皱皱眉,道:“真够缺德的,鸳鸯嫁得不如意,他就好了?” 凤姐儿道:“可不是么?只是我今儿光顾着乐了,这会子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你也替我想想。”,平儿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这也容易,奶奶让林之孝家的挑些人,都捡些好些的,——就算不好的,也把人往好里夸——然后把珍珠她哥哥也掺名单子里头,往差了写。老爷太太又不知道底细,反正只能看面上,只显得珍珠哥哥是最差的就是了。先偷偷送与老爷太太看了。老爷太太肯定看中他。而后便直接拿了这个和老太太说。老太太是信得过奶奶的,咱们挑的这个人品也不怕老太太看。这样岂不天衣无缝?奶奶觉得如何?” 凤姐儿听了,连连点头,笑道:“好刁钻的平丫头,好在你不算计人,不然我都要栽在你手里了。” 平儿拿帕子掩了嘴笑道:“这就像姑娘们说的那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还不是奶奶教的?” 凤姐儿啐道:“净贫嘴,咱们快吃饭,吃了饭叫人传话给珍珠,叫她进来,我和她说话。” 平儿忙答应了,伺候她更衣洗漱不提。 第一零五回 王夫人收拾妥当了,便带了丫头到贾母上房去。 上房内,邢夫人已经带了凤姐儿过来了。王夫人进来的时候,凤姐儿似乎正说了什么笑话,把贾母逗得合不拢嘴。 看见王夫人进来,凤姐儿忙上前请安,一番礼数寒暄之后,大家落座。 王夫人说了几句闲话,想到心头事,便作不经意笑道:“老太太,今儿怎么没见鸳鸯?” 凤姐儿眼珠一转,不说话,只端过官窑百子盖碗奉与贾母,贾母接过,抿了口茶,对王夫人的话恍若未闻。 邢夫人却是掩唇一笑,仿若很惊讶地道:“二太太竟不知道么?” 王夫人看到邢夫人那面上的得意,心中一跳,笑道:“大太太说的是什么?” 邢夫人再次笑道:“鸳鸯姑娘啊,要大喜了!” 王夫人嘴角一抽,袖中攥的佛珠险些被她扯断线,鸳鸯大喜?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看见邢夫人那嘲讽的眼神,王夫人心中冷笑,谁都有资格说这话,就她邢夫人没有!大老爷讨要鸳鸯的事仿佛还在昨日呢,打那事之后,这府里谁不知道,鸳鸯是大房夫妻两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会子她却在这里说“大喜”,仿佛是在为鸳鸯高兴,蒙谁呢? 王夫人看一眼上坐的贾母,看她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心中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原来以为拿宝玉说事,讨要鸳鸯就万无一失了,到时候就能探得贾母的家当到底有多深,想不到……,王夫人到底是有城府的人,心中虽万般气恼,面上一点不显,笑道:“哦,我这两日忙的很,竟不知道,是谁这么有福气,得了鸳鸯这个宝贝。让老太太肯放人。” 邢夫人想到这个就很自得,道:“是老太太挑的,听说是个大夫,人品不错。” 说来这还是邢夫人的功劳。 那日凤姐儿带了单子来,一一说与邢夫人听。邢夫人听了,便很主动地剔去好的,剩了都是烂的。 头一个是外账房管事的小子,年十八,子承父业,打得一手好算盘,生得也不错。 (……其实这个人有个小毛病,闲了喜欢赌两把。) 第二个是个商铺小老板,家中小有资产,年逾三十,原配早逝,余有两子。(……没事就喜欢喝两盅。) 第三个倒是个读书人,人老实,但有些迂腐,幼年丧父,由寡母带大。做老娘的只有这唯一的儿子,难免看得……咳咳,重了点。那小子也“非常”孝顺,万事以老娘的主见为主见,他老娘也过于看重这个儿子,便挑三拣四到了二十多岁了,还未曾娶亲。 第四个是个大夫,在仁和堂坐堂数年了,医术不错,几年前老父丧去,只剩母亲妹妹。人口简单,就是家里“穷”了点。 …… 这一份名单,邢夫人先是看得皱眉,看看这些人,账房管事,商铺老板,还读书人,这是让鸳鸯那丫头出去享福么? 凤姐儿忙笑道:“老太太那里不耐烦看这么些人,太太便疼媳妇一些,帮着捡几个像样的,可使得? 邢夫人当即笑眯了眼,这儿媳妇越来越上道了。瞧这话说得多好听,很好很好! 于是邢夫人挑了几个,都是缺胳膊断腿的。 凤姐儿犹豫道:“这个也太差劲了,老太太那里看不上吧!” 邢夫人叹道:“都说你聪明,怎么着会子这么糊涂呢?你不会往好了说?”意思就是,真好的我都剔了,剩的不是穷的就是坏的,随你在老太太那里怎么说,反正都是一窝烂的,怎么也选不到一个好的去。 凤姐儿目光一闪,正是等你这句话呢!笑道:“是我糊涂了。这读书人老实,老娘爽利,日后得个功名就好了。这做大夫的,这年方二十,家中新屋五间,医术不凡。太太看这样说可使得?” 就是方的说成圆的,圆的说成方的。 邢夫人含笑点点头道:“这还不差。” 到了贾母这边,反正邢夫人不在眼前,凤姐儿也非常诚实,——反正也瞒不住老太太——将寻的人一一说了。当然,方的还是方的,圆的还是圆的。 贾母一看,头一个,年纪轻轻就沾上赌博,可见没定性,况赌这东西沾上了没几个能戒掉的,出局! 第二个,岁数那么大,还有两儿子,让鸳鸯嫁过去当现成的娘?这两小子想来也知事了,养不养的熟还两说呢,况还喜欢酗酒,滚蛋! 第三个,读书人虽好,家境殷实也不错。只是这老娘么……但凡这种青年寡妇带儿子,熬到了娶媳妇的时候,通常都看儿媳妇不顺眼的,总觉得儿媳妇抢走了儿子。有这样的心思,哪里能过日子的?奥特!,第四个是个大夫,相貌不错,年纪不过二十,已在仁和堂做堂数年了,医术人品都有口皆碑。家中父亲早几年丧去,只剩老母妹妹。妹妹这一两年也好出嫁了。一家子在乡间邻里都是有名的和善人。 贾母看了点点头,道:“这个不错。” 凤姐儿迟疑道:“我也看着这个还好,只是这家子挺穷的。”——这是以贾家的标准来说。 贾母笑道:“穷一些怕什么?只要人好,肯上进,会疼人就好。若是好吃懒做,便是金山银山也有败光的一天。鸳鸯在我身边这么些年,谁不说,竟至当她是个丫头么?她这样子嫁了过去,也算是低嫁了过去。若这家子真老实,可不捧着疼她么?只要他肯上进,还怕不发达?大不了,我多给些陪嫁过去。” 凤姐儿心中感动,老太太是真的疼鸳鸯,忙笑道:“是,还是老太太有见识。” 贾母又道:“只是你需得看准了,这人是否真的好,若是有一点不好,我也不依的。”,凤姐儿啼笑皆非,这哪里是嫁丫头,和嫁孙女也不差什么了。 这话倒也是真的,一来鸳鸯伺候了贾母这么些年,和迎春姐妹们其实每什么差别了,且她忠心耿耿,体贴周到,有她管着,她院里从没出过事。二来,自己的儿子媳妇一个个算计了,害得她不得不仓促出嫁。女人一嫁就是一辈子的事,贾母心中既疼且愧,哪里能不为鸳鸯打算? 王夫人一听这事,又看邢夫人这般,便知是邢夫人背后使了绊子,害得自己的算盘成了一场空。当下不由恨得牙痒痒的,勉强笑道:“这可是喜事啊,只是老太太这里离了鸳鸯,怕不顺手吧!” 贾母恍若无事般笑道:“这倒无妨,这琥珀玻璃她们如今也上手了,我一个老婆子,哪里那么多挑剔的。也省得人来嫌我烦。” 邢夫人王夫人一听这话,都有些心虚,忙站起身来赔笑道:“老太太哪里的话,我们孝顺老太太都来不及……” 凤姐儿见这话不像,忙笑道:“老太太是想昨儿送来的野鸡崽子吃了不成,那东西吃着虽好,只是炸了吃多了上火,并不是我小气不给,老太太这么说,也是屈坏了我了。” 说着做出委屈样子。 众人看了都笑了,贾母笑啐道:“贫嘴的猴儿,尽打趣起我来了,仔细你婆婆捶你!” 凤姐儿笑道:“我婆婆的孝心比我还虔呢,看我逗了老太太笑一笑,比我还欢喜呢,哪里会捶我?” 邢夫人王夫人方才放下心来,俱都在一旁赔笑。邢夫人见儿媳妇话里话外都带着自己奉承贾母,不由心中得意,微微瞥一眼王夫人。 那边王夫人如何不知,只觉心中一片酸涩,这内侄女本来一心向着自己的,什么时候尽跑到老大媳妇那边去了?邢夫人见了,越发喜欢起来,瞧瞧,她还是有儿媳妇福的。凤丫头虽说从前不懂事,但是如今却是好的不是?事事都帮着自己,如今又常在老太太面前提醒帮衬。老太太如今待自己可是好多了。呵呵,老二家是失意就是她的得意!当下便笑道:“凤丫头说的是,若说起来,这孩子的孝心比我们好,有她在老太太跟前,我们有伺候不到的地方,她也顾到了,我们也才放心。” 贾母笑道:“既如此,便把这猴儿留下吧,我也不放了她家去,反正鸳鸯走了,我就留了她使唤吧!” 凤姐儿笑道:“那感情好,能伺候老太太是天大的福分,我今儿起就住这儿了。”,贾母笑地合不拢嘴,道:“我是好,只是琏儿那里可舍不得,今儿若留了这里,明儿天不亮,指不定就来寻我要人了。你还是回去吧,也省得麻烦。” 说的凤姐儿脸上飞红,啐道:“老祖宗怎么越发爱打趣起人来了。” 众人看了越发笑起来。 一时贾母又说道:“鸳鸯的事你也仔细着些,多费些心思。她伺候了我这么些年,总要有个好结果才是。” 凤姐儿忙答应着,看邢夫人王夫人颇不以为然的模样,只做没看到,笑道:“老太太放心,珍珠她娘昨儿已经来过了,千恩万谢的,只是昨儿老太太正歇觉,便没敢来打扰。他家虽简朴些,但就这么一个儿子,东西倒都是备下了。我预备叫两个婆子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妥当的,也能帮着料理,定会让鸳鸯姑娘风风光光地出嫁。” 王夫人奇道:“凤丫头方才说的可是原来宝玉房里的珍珠?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凤姐儿道:“说来这也是缘分呢!这鸳鸯的夫婿啊,正是珍珠的哥哥呢,说是从前家里困难就耽搁到现在。谁知道竟应在了这里。珍珠和鸳鸯从小儿一块儿长大,如今又成了姑嫂,实在是天大的缘分呢!” 贾母笑道:“是呢,这世上的事谁想得到呢?其实这姻缘也是天定的,若有缘分在,管他是天南海北的两个人,都能成就夫妻。若是没缘分的,便是见天的凑一块儿,也是没用的。” 这话似有深意,王夫人只做听不出,倒是和邢夫人一起想到那珍珠是个糊涂的不说,家里也是一穷二白的,鸳鸯嫁过去能有什么好的?最多老太太多陪几两银子过去。鸳鸯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便也不能为“别人”收了去。嫁出去,何况是嫁了这么个“穷光蛋”,也够让人放心,并解气了。说到底,不过一个丫头,实在不需在意。 王夫人便笑道:“那就等拣日子了是罢?凤丫头挑好了日子,也告诉我一声,我也为鸳鸯添妆。” 既然不能讨到便宜,那不如大方些,显得自己仁厚。王夫人很自动地把自己讨要鸳鸯的事给忘记了,表现出一位当家夫人该有的气度。 那边邢夫人也很贤惠得表示自己也会给鸳鸯添妆。妯娌俩个争相表达自己的贤惠。 贾母也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不明白,听她二人这样说,十分欢喜。 一时李纨并众姐妹,并赖嬷嬷等都来了,听说了此事,俱都上来奉承说笑,都说要与鸳鸯添妆。上下俱都热闹不已。 赖嬷嬷笑说道:“怎么不见鸳鸯姑娘?” 凤姐儿笑道:“她害臊呢,哪里能出来?” 赖嬷嬷笑道:“是我糊涂了,怎么忘记了这个了?说来这鸳鸯也是我从小儿看大的,如今这样才好呢!” 众人都称是,但这话听在平儿琥珀等人耳中却都有些伤感。,上上下下这么些丫头,都是从小儿玩过来的,拔尖的这几个里,平儿是凤姐的心腹,如今已是不得自由了。珍珠年前赎身出去了,紫鹃陪了林姑娘去了南边,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晴雯因过被撵了出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司棋也出去配了人。翠缕跟了史湘云,如今这鸳鸯又要去了,这偌大的园子,素日的老人竟没几个了。这让平儿等人怎能不伤心?只是见贾母等正高兴,便也知道按捺下心思不提。 贾母因见了赖嬷嬷等几个老人,便十分欢喜,要留她们吃饭。凤姐儿自然要留着伺候,便叫平儿先回家去,若有事再来唤她。平儿答应着去了,因想到此时也无甚大事的,便往贾母后院鸳鸯房里去。 鸳鸯这两日正被这滔天的喜悦给砸得晕晕呼呼的,待回过神来,又有各房各院的婆子丫头们前来贺喜,倒闹得她也害臊起来。故总不出门,只在屋中待着,一则动手做些嫁妆针线,一则也好躲些口舌。 平儿进来时,正好见她聚精会神地绣一个鞋面,大红底子,鸳鸯戏水,针线活计十分精细,平儿便抿着嘴笑,道:“好巧的手,这会子就绣上嫁妆了?”,鸳鸯吓了一跳,忙让座,看到手中的针线,忙往针线匣子里一收,红着脸道:“姐姐何时来的,快坐。”又叫外面的小丫头上茶。 平儿笑道:“这会子哪里有人,都去老太太那里凑热闹去了。你也别忙了,我不吃茶。” 鸳鸯奇道:“这会子老太太那里忙什么,又没客来,我竟不知道。” 平儿抿着嘴笑道:“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商议着要给你添妆呢!” 鸳鸯面上顿时绯红,啐了一口,转过头去不说话。 平儿笑道:“往日珍珠那丫头和你最好,总打趣说要把带回家去做嫂子,如今可算是应验了。” 鸳鸯低头不语。 平儿噗嗤一声笑了,拉过鸳鸯,道:“好妹妹,你得成正果,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呢!” 鸳鸯满面红晕,低声道:“这要多些你和二奶奶,若没有你们帮我筹划,我哪里能有今日!” 平儿摆手道:“这是你自己的缘分罢了,我们能当什么?” 鸳鸯道:“我不是糊涂人,自上回大老爷的事,我已有了算计,早没有那些心思了。他……我也从不敢想的,只是没想到……竟有今日!”说着,眼中不由流下来。 平儿忙道:“快别这样,我们姐妹哪里这样生分了?”鸳鸯方拭了泪。 平儿便道:“咱们自小的情分,我能不为你想么?我已经在这泥沼里出不去了,哪里还能让你也落个这样的田地呢?我们二奶奶待我算是不错的了,可是到底琏二爷是她的正经丈夫,她容了我已经好的的。我也不想别的了。只管真心待她,也就罢了。只是宝二爷那个人,是个喜新不厌旧的,这会子又病得糊里糊涂的,日后的宝二奶奶指不定是什么样的人呢!况看如今的样子,太太是定要选薛家的那位的了。老太太虽说不愿意,但毕竟隔了一层,年纪也大了,到底力不从心了。若真让薛家的那位入了门,这才有好看的呢!她可比我们奶奶还厉害!我们那位至少还在面上露出来些,她可是真正的看不清底细的。我如何能让你入那样的火坑呢?这么些年的日子在这里,谁能比我明白这日子呢?”说着忍不住也落下泪来,又忙拿帕子拭了,笑道,“我也是糊涂了,你大好的日子,不说笑,反倒哭起来,实在该打!” 鸳鸯也忍不住笑道:“你也学了你主子的贫嘴样儿。”,平儿又笑道:“是呢,再不敢了,今儿我先走了,那里还等我有事呢,等闲了再来瞧你。”鸳鸯答应着,送了平儿出去。 不一时,果然有贾母处的小丫头来请鸳鸯过去。 鸳鸯忙收拾了一下,往上房去,果见上房内人满为患。凤姐儿见她低着头上来请了安,便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心中明白,便上来凑趣,拉着送到贾母身边,贾母便拉了坐了,笑道:“这些嬷嬷们都是财主,咱们也不怕耍穷了她们,一会儿她们送了东西来,你只管收了,给你做嫁妆!” 赖嬷嬷等人都笑道:“到底老太太会疼人,把人调理得水葱一般,知道的倒也罢了,不知道的竟当这是孙女儿呢!也难怪老太太舍不得留到现在。若是我们也舍不得呢!” 又有一个老嬷嬷笑道:“不说一点子东西耍不穷我们,便是真穷尽了,给这么个可心人,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凤姐儿笑道:“嬷嬷们不要听老太太的,老太太这是舍不得自己的体己,又怕鸳鸯出嫁了没嫁妆不好看,丢了脸面,所以叫了嬷嬷们来给鸳鸯姑娘添妆,也好面子上好看些。老太太这点子心思我们还不知道么?”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指着她笑得说不出话来,啐道:“好磨牙的东西,还不拉她去打嘴?我还指望你们的东西了?” 众人都笑道:“谁不知道二奶奶说笑呢,老太太能在意这些东西的么?” 凤姐儿笑道:“我也知道,只是我如今看老太太给鸳鸯姑娘的好东西眼馋呢,我也知道鸳鸯姑娘可人疼,便是给她些过过日子,也是无妨的。只是我这两日也辛苦了,老祖宗也不心疼心疼我,赏些旮旯收拾出来的东西,也是好的。” 贾母笑骂道:“眼皮子浅的东西,我给鸳鸯的东西你也惦记,白白活了这个岁数了。”又拉着鸳鸯的手道:“她虽得我心,我也愿多给些,可是她过去是过日子的,哪里是去当主子的?进了人家的门便是做人媳妇了,服侍公婆,伺候丈夫,都是本分。鸳鸯的夫家是老实人家,我不过给了她几两银子,置办几亩田地,让过得安稳些罢了。难不成还给座金山银山去?不说遭人眼,她婆家也受不住。嫁妆多些虽好,但太多了越了份,倒成了压制夫家的由头了,倒不像过日子了,反倒不美。今儿叫你们来,不过是趁大家高兴,热闹一下罢了。让你们添妆,也不过图个乐子,还真把你们都弄穷了么?”,凤姐儿眼珠一转,只当没看见一旁似有讪讪的邢夫人和若无其事的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是我糊涂了,只当老太太偏心鸳鸯姑娘,不疼我了。” 贾母笑道:“你倒还来说这个,你和琏儿打架的时候,我倒还更偏疼你呢,你怎么不说?” 众人俱都暗暗偷笑,凤姐儿面上一红,赶忙赔笑道:“好老祖宗,我错了,还不成么?” 贾母道:“既知错了,那你就出些血,替鸳鸯多添一些东西,如何?” 凤姐儿笑道:“老祖宗都这般说了,敢不从命么?” 众人也都赔笑凑趣,一时上房里欢笑盈盈,好不热闹。 鸳鸯低了头不语,眼角看见王夫人与邢夫人两人的神色,暗暗冷笑,低下头不语,更加感激凤姐儿的未雨绸缪。 经了这么一出,邢夫人和王夫人必定不会在言语贾母待鸳鸯过厚,省了许多的麻烦。 又不两日,孙氏已着人寻了好日子,与鸳鸯之兄商议下定之事。 鸳鸯的父母俱都已过世了,如今家中只有兄嫂。她兄嫂是贪心不足的,上回因鸳鸯回绝了贾赦,在贾赦那里很得了没脸,与鸳鸯已许久不来往了。此次听说贾母要将她嫁与外面一个穷郎中,只道鸳鸯惹了贾母生气,便十分不屑,暗暗嗤之以鼻。但是到底他们是鸳鸯的兄嫂,若鸳鸯婚事上不出面,也是不好看的。凤姐儿便传了她嫂子进来,很是恩威并施了一回,让她知道鸳鸯还是很得贾母凤姐儿等人喜欢看重的。又赏了她些银子去置办婚事,她兄嫂俱是贪财好利的,见鸳鸯反正是嫁出去,不是回家来吃闲饭,且有聘礼可得,便欢喜得应了,回家便热热闹闹置办起来。 第一零六回 花自芳与鸳鸯的婚事办得很是热闹,虽然简单些,但是一应礼数俱全,未有半分简慢。不说来观礼吃酒的亲戚朋友们赞不绝口,便是贾家派来送嫁的婆子们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婚事定在了三月初八,珍珠是未出嫁女,也不好十分出头,只好帮着收拾屋宇,摆放陈设,拾掇些东西。孙氏忙得脚不沾地,但是十分满足,面上虽带着疲态,但满面红光,走路都带风。 早两三日便有一众街坊邻里来帮忙,红事虽是琐杂,但各人口中都称喜道乐,十分热闹,倒也不觉忙乱了。花家房舍早在过年后就请了人来修缮过了,白墙黑瓦,十分整洁。鸳鸯的嫁妆在早两日就有人送来了。拔步床,落地柜,整套的圆桌椅,子孙桶,精致的雕花梳妆台,十二床新棉被,布料及四季衣裳装了好几大箱子。有些眼尖的妇人更看见一个酸梨木掐丝梳妆小箱子上了锁,这更让人浮想联翩。 街坊亲戚都是一般人家,即便略富裕些的,何曾见过新娘子这等齐整的嫁妆?妇人家口舌长,见了这般境况,俱都又羡又妒,言语中带出的话什么的都有。但最多的还是羡慕。剩下的便是对这即将到来的新嫁娘模样品性的好奇。于是一众三姑六婆便都来问孙氏珍珠等人。孙氏忙碌不堪,有点眼力的便不会纠缠她。新郎官害臊,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人家听说这新娘子从前和珍珠是在一处做丫头的,便都来问珍珠。倒把珍珠说得口干舌燥。索性一概推了,只道“待我嫂子过了门,不就知道了。如今我说什么样,大伙儿谁个会信呢?” 众人无法,只得罢了,但心里的好奇却愈发重了。 花家老家也来了人,孙大舅一家子都来了,薄薄的一分礼金,风一吹只怕就飘走了。也亏得他理直气壮地拿出来。孙氏也知他抠门的性子,只是大好的日子,也不好生是非说他,便由他去了。毕竟花家老爹早逝,如今外面没有男人做主,这娘舅如父,这外面理事的自然落在孙大舅身上了。如此忙了几日,诸事方慢慢妥当了。 好容易到了吉日,只见花家宅院翻整一新,披红挂彩,鞭炮入耳,好不热闹。 到新娘子入了门,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众人便起哄闹进了洞房。小户人家,也没甚大规矩,况又是新婚,花自芳推不过,便遂了众人的心意掀起了盖头。 只见盖头下的娇俏女子粉妆新饰,娇艳非常。乌黑的头发梳成着百合髻,正中挽着展翅金凤衔珠钗,两侧簪着一对金镶红玛瑙蝴蝶簪子,身上穿着大红绣龙凤呈祥对襟长袄儿,下系着同色绣万字不到头如意纹石榴裙,露出脚上穿的大红鸳鸯戏水绣花鞋。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放在膝盖上的纤白修长的手上一对玛瑙镯子纹丝不动。 众人见了,俱都赞叹不已。这花家的风水是咋整的?这闺女长得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这儿子娶进个媳妇来,也是个顶呱呱的。虽说新娘子害臊,低着头一言不发,任人调侃,但举止间可见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不说模样,单论那气度,行事的做派又大方又体面,真真把众人给看傻了去。不说的话,谁信她曾是个丫头,便说是个小姐也不会有人怀疑。怪道人都说宁娶大家婢,不聘小家女。 众人一行看,一行议论,又见珍珠在旁,帮着新娘子免得众人调侃,两个俏生生的女儿,映着晕红的灯光,越发好看。惹得众人越发赞叹不已,又有不少人在暗暗打探珍珠的事,却被告知珍珠的婚事已大概定了,俱都十分惋惜。 花自芳乐得傻乎乎的,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十分滑稽。珍珠暗地里好笑。 众人闹过洞房,戏过新婚夫妇,被孙氏劝了出去。这里洞房花烛,枕翻红浪,自然十分甜蜜。 次日起来,花自芳带了媳妇来与孙氏奉了茶,孙氏见鸳鸯面带羞色,但落落大方,不是那等扭捏小气的,且她又是儿子中意的,女儿珍珠又和她要好,心中便先满意了三分,也不为难她,接过鸳鸯敬的茶痛快喝了一口,又送上一个颇有分量的荷包。鸳鸯原先还惴惴,此时见孙氏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心中方放了心,恭恭敬敬接过,而后又奉上自己亲做的一双鞋。孙氏接过看了,只见针脚细腻匀称,花样颜色也是自己喜欢的,显是下了功夫的。便知道是女儿漏的底,这大小也就不用试了,肯定合适的。又看儿子身上也是一身新衣,十分合贴,应是儿媳的手艺了,心中更加高兴,笑道:“好好好,快起来!” 花自芳忙扶了她起来,夫妻两个退至一旁,鸳鸯又送上给珍珠的礼物,是一套浅粉色绣折枝玉兰花镶明紫宽边对襟长衫,并一条秋香色石榴长裙。珍珠忙接过了,含笑福了福身子,唤道:“嫂子好。”鸳鸯面上微红,忙扶住她,也回了一礼,道:“小姑。” 孙氏花自芳看她二人这样,都笑了。珍珠只抿着嘴笑,上来拉着鸳鸯笑道:“好嫂子,我往日说的可对?你终究还是成了我们家的人了。” 鸳鸯含羞看她一眼,只低着头不说话,手却拉着珍珠。 花自芳与孙氏在旁看见,心中越发欢喜。珍珠便歪着头笑看着花自芳道:“哥哥,你该怎么谢我这个媒人?” 花自芳笑道:“你要什么,但凡我有的,只管拿去就是了。” 珍珠捂着嘴笑个不住,道:“哥哥好大方,嫂子你说是不是?” 花自芳与鸳鸯对视一眼,面上红晕一片,皆低了头。孙氏见儿子媳妇这样,忙笑道:“你这丫头,枉你哥哥平日那样疼你,竟还邀功起来了?” 珍珠便抓着孙氏的袖子摇晃道:“娘亲偏心,嫂嫂来了,就不疼我了。” 花自芳笑道:“好贫嘴的丫头,咱们家娘最疼的就是你,只怕我还不及你的一半呢,还说娘偏心呢!若说偏心,娘只偏心你呢!” 珍珠面上一红,道:“我不过说着玩的,哥哥也当真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 孙氏道:“好了好了,先别顾着说话,咱们先用饭吧!” 众人忙答应着,一起到了小饭厅。早饭是鸳鸯和珍珠做的,鸳鸯在贾家这么多年,虽说是个全才的丫头,但是做饭这一项还真是一窍都不通的。但这新妇入门,总不好让婆母做饭,鸳鸯临嫁前虽也在家学了些,但做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未免婆母不喜,鸳鸯便一早起来,托了珍珠帮忙,花自芳心疼媳妇,兄妹两一起帮忙,总算做了一顿像样的早饭来。 一时众人落座,鸳鸯便盛了粥,端与孙氏,花自芳与珍珠,自己却站在一旁端菜捧箸,道:“母亲请用。”孙氏不明,奇道:“你不坐下吃饭还站着做什么?” 珍珠笑道:“这是贾家的规矩,婆婆小姑子吃饭,做媳妇的要在一旁伺候呢!” 孙氏听了,“哎哟”了一声,蹙眉道:“这是什么规矩,婆婆吃饭媳妇站着,一家子人岂不是生生的隔阂起来了?什么破规矩,好没意思!”又拉了鸳鸯坐下,道:“什么大户人家的规矩我可不懂,咱们小户人家,一顿饭还分成两顿吃,饭都不香了。咱们不学他们!坐下,咱们一起吃。”,鸳鸯还有些犹豫,但花自芳和珍珠都劝,鸳鸯方坐下了。众人起箸吃饭。早饭是粥与馒头,还有烫青菜,和炒萝卜。昨儿的喜宴虽然酒菜十足,也剩了不少,但是大部分都被来帮忙的婆娘们倒回家去了,这是乡下的旧例。如今家里虽有几样剩的肉菜,但这大清早的,也不合胃口,便罢了。粥和馒头倒也还好,那青菜却是黄了,萝卜片厚薄不均,甚至有些焦。孙氏三人俱都很给面子,一声不言得吃了,尤其是花自芳,吃得更是津津有味,鸳鸯却是羞得没法儿,自己的手艺实在是太…… 倒是孙氏见她羞得头都快要低到地上去了,反倒笑道:“你初来乍到,手难免不顺,等慢慢熟了就好了。等这两日闲了,我教你两样他们爱吃的菜。” 珍珠也笑道:“娘的手艺可好着呢,嫂子跟着娘学几手,咱们日后可有口福了。” 花自芳也忙称是。鸳鸯方才慢慢缓过来。 而后收拾好碗筷,孙氏便带着儿女媳妇一起收拾各样物品,堂屋、新房及院子里各处的摆设物件,俱都收拾好了,该洗的洗,该还的还,这一日便过去了。 到了次日,孙氏便带了鸳鸯到各家邻居院中去送喜蛋喜果等物。一众邻里婆娘们虽有不少长舌的,但看这新妇上门,又兼吃人嘴软,倒也没有为难。人人喜气洋洋,俱都夸新媳妇好的,倒也十分欢喜。 到了第三日,便是回门的日子了。花自芳租了一辆车,新婚夫妻两个收拾齐整了,带了回门礼,便往鸳鸯娘家去。孙氏和珍珠自是在家等着,直到日落时分才见人回来。 待洗漱了,一家子吃饭,说起今日回门的事,珍珠便问嫂子在家可好?鸳鸯只笑说好,孙氏倒也罢了,只是珍珠看她脸上似有些不自在,心中边明白。趁用过晚饭,帮着她整理时,问道:“可是回家你哥哥嫂子又给你气受了?” 鸳鸯道:“没有的事。” 珍珠道:“你连我也瞒着么?不是我说,你那哥哥嫂子是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么?你受了气,别憋在心里,和我说说,也好排解排解。” 鸳鸯道:“今儿回去,我哥哥嫂子倒还好,反正我嫁出去了,也不干他们什么事了,不过是言语上刻薄些罢了。以前更难听的还有呢,况你哥哥头一次上门,总不好太过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只是……” 珍珠奇道:“怎么了?” 鸳鸯苦笑道:“我在家也没呆多久,老太太今天知道我回门,便打发人来叫我过去见见。” 珍珠“咦”了一声,道:“莫不是在老太太那里遇上什么不痛快了?” 鸳鸯叹了口气,慢慢说起来。 原来鸳鸯回了娘家,他哥哥金文翔和她嫂子倒将面子上的礼数做得挺全的,只是鸳鸯早已看透了兄嫂的本性,花自芳也不是傻子,自是能分辨别人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当然看出她兄嫂不过是淡淡的面子情谊罢了。故送上了回门礼后,见金家夫妻两个顿时面上好看了许多,花自芳心中便越发明了了。这还是亲兄妹呢!见钱眼开,薄情寡义!只是到底不能失礼,下了妻子的面子,他便依旧温文而待,金文翔夫妻两个也是有些糊涂的,哪里辨得清白?倒也糊涂混过去了。 正要上第二盏茶的时候,便见外面一个婆子来了,金文翔一听,正是贾母房里的一个婆子,忙迎了上去,却是贾母听说鸳鸯回门,便要请鸳鸯过去说说话。金文翔如何敢不依,忙笑道:“到底老太太待妹妹不同,这一回家还没坐热呢,就来请你过去了。妹妹快过去吧,也省得老太太久等。妹婿就在我这里等着就是了。” 那婆子正觑着眼睛打量花自芳呢,听了这话笑道:“这很不必,老太太说了,请新姑爷也过去呢!” 鸳鸯忙道:“这如何使得,他一个外男,到了那里,若是冲撞了奶奶姑娘们,可怎么好?” 那婆子笑道:“鸳鸯姑娘放心……哎哟,如今该叫花嫂子了,我来的时候,老太太就传了话下去,叫丫头媳妇们都回避了。姑娘们今儿请了安,也早早的回去了。老太太这是惦记着你呢,想亲自见见你家姑爷。”,鸳鸯听了,心中不由感动,忙道:“那就劳烦妈妈了。” 那婆子忙道:“不劳烦,不劳烦。”, 于是便领了花自芳与鸳鸯两个,往府里去。金文翔夫妻俩个直送到小门口,方才回去。 金家的屋子在贾府后面一片专供下人内眷居住的房子里,有一扇小门直通内院。 三人一路走来,果然未见什么人,花自芳虽然是头一次进来,但是一眼也不敢乱看,那婆子看在眼里,倒觉十分满意,暗道果然是个懂规矩的,不是那等轻浮的人,长地也周正。这鸳鸯嫁了他,可比给了大老爷有福多了。 一时到了贾母上房,果然上下不见一个年轻的丫头,只有几个年老的婆子守着。 进了正房,贾母端坐在上方,花自芳与鸳鸯先与贾母磕了头,贾母受了礼,令婆子给了两匹尺头,两个荷包,两对戒指。而后便叫鸳鸯起来,拉了在旁坐了,又细细打量,见鸳鸯已梳起了妇人发髻,上穿着大红绣牡丹穿花对襟长袄儿,下系着秋香色遍地洒金裙,面上犹带着少女的羞涩,却又添了几分少妇的韵味,不由含笑点点头,道:“好,几日不见,倒出落地越发好了。”又看花自芳长身玉立,虽不及宝玉面容秀美,但自有一股常人没有的俊秀温文,入得室来,不卑不亢,不见轻浮之色。贾母心中便十分满意,之前凤姐虽也夸赞过他,但到底未曾亲眼见过,心中不放心。如今见了,贾母人老成精,一看便知道人的脾性,又见鸳鸯含羞带怯,自然明白她过得如何,心中越发满意了三分。问了花自芳几句,见他谈吐有致,彬彬有礼,心中越发喜欢,但到底不好细说,便叫人带了他去金文翔家。自己留了鸳鸯说些话。 待人出去了,贾母方道:“他待你如何?”虽然心里明白,但这话还是要问的。 鸳鸯面上一红,低头嗫喏道:“很好。” 贾母方笑道:“好好好!”此时屋内无人,便从案上搁置的一个紫檀木雕花小匣子里拿出一个荷包来,道:“这个你收着。” 鸳鸯奇道:“老太太方才不是赏了么?” 贾母道:“方才是给你们夫妻两个的,这个是我单给你的。” 鸳鸯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张银票子。鸳鸯虽不识字,但是在贾母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这银票子还是认得的,数字也是知道的,而手上这张上面写的竟是五百两! 鸳鸯一惊,忙道:“这如何使得?”忙推回给贾母道,“出去前,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赏了我不少了,怎么还能再要的?” 贾母笑道:“就知道你这孩子老实。原来赏你的银子能有多少?我想着你是嫁到寻常人家去的,带的多了,倒不好。况且,这府里的人多的是心眼儿,我本想早就给你的,但想着要是给了你,倒让你扎了别人的眼了。日后指不定有人为着这点子钱来巴着你呢!你伺候了我这么些年,和我亲孙女也不差什么了。如今仓促就把你嫁了出去,倒让我心里不自在。好在你嫁的人家的不错。这姓花的小子看着也是个老实会疼人的,模样儿也不错,你嫁了他也不算委屈了。这五百两银子你自己收着,别和人说,日后有了难处,也能度难关不是?” 鸳鸯心中感动,落下泪来,道:“我哪里当得起老太太这样厚待?” 贾母笑道:“傻丫头,我老婆子活了这把年纪了,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这府里的事啊,我都知道,只是我老了,没心思理论罢了。这几年,你伺候了我,让我省了多少事儿?如今我赏你一点子银子,又怎么了?这是你应得的,快收着吧!虽是小户人家,这女儿家嫁过去,也该多些嫁妆银子,这样才有底气不是?听我的话,收着吧!” 鸳鸯听了,况素知贾母说一不二,这银子既已拿出,便断没有收回的理,况她私房丰厚,这五百两于她们是天价,但于贾母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便也不推辞,收好了,放在贴身的荷包里。 又说了两句话,却听外面婆子说道:“琏二奶奶和宝二爷来了。”,鸳鸯忙站起身来,果见凤姐儿和宝玉进来了,先与贾母行了礼。待见了鸳鸯,宝玉先喜道:“好姐姐,她们说你嫁了人出去了,再不回来了,我只不信,今儿果然回来了!”说着就要上去拉鸳鸯的手,还好鸳鸯眼明手快退了一旁。宝玉惊得张大了眼,泫然欲泣道:“好姐姐,怎么你不理我呢?”,鸳鸯拢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攥了攥帕子,福身行了一礼,低着头道:“给二爷请安。” 贾母见了,忙道:“宝玉,不许胡闹,鸳鸯已经嫁了人,不是这府里的人了。今儿来这里不过是回门来,我叫了来说说话罢了。你若再这样,我可恼了。” 宝玉这时才看清鸳鸯头上梳的妇人发髻,当下脸上失落,喃喃道:“你这么个清清白白的人,怎么也走了这路上去了?我不过病了一场,怎么大伙儿都变了呢?大家都散了,只剩了我一个,有什么趣儿?” 鸳鸯脸上一变,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低了头不说话。 贾母也脸上不大好看,道:“宝玉,你又胡说什么呢?仔细叫你老子捶你!”,无论什么时候,贾政都是贾宝玉的克星。果然这话一出,宝玉便老实了,只是一张嘴嘟的老高。 凤姐儿忙劝和道:“老祖宗,这宝兄弟还小呢,哪里知道这个?不过是想着姑娘们都出去了,觉得冷清了吧!”,贾母如何不知道孙子脾气,只是心里虽恼,但见到宝玉可怜的模样,便不由心软了,搂了宝玉道:“好孩子,你若嫌冷清了,就把你姐妹们都叫来,一处热闹说笑如何?鸳鸯已经嫁了人了,有自己的家了,不能在这里伺候了。” 宝玉道:“嫁了人就不能大家在一处了么?那就不要让她嫁人不就得了?” 贾母与凤姐儿哭笑不得,这宝玉自这次病好了之后,较之从前,越发痴了,时不时闹得人头疼。只是贾母和王夫人心疼,谁敢和他直说?便只哄得他越发乖僻了。 果然贾母便哄他道:“好好好,不嫁了,都不嫁了。”又使个眼色给凤姐儿。,凤姐儿乖觉,忙笑道:“宝兄弟,你前两日不说园子里的笑花开得好吗?咱们今儿午膳就摆在那里如何?” 宝玉早忘了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欢喜道:“好的很,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都来,还有把姨妈和宝姐姐都请来,大家一处更热闹。” 贾母脸上微变,淡淡笑道:“宝玉想姨妈了,这一顿饭还惦记着。” 宝玉笑道:“姨妈待我比待大哥哥还好呢,宝姐姐也很好,昨儿晚膳后过来和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我还送了她一盒我自己制的胭脂,宝姐姐还说比那市卖的好得多呢!凤姐姐,可别忘了请她哦!” 贾母脸上沉沉的,却是一句也无。 凤姐觑一眼她的神色,只做不知,笑对宝玉道:“知道了,忘了谁,也忘不了她们呀!你就放心吧!” 宝玉方才放了心,安安静静地吃了茶,便拉着琥珀要去玩。贾母拗他不过,只得由他去了。 鸳鸯在旁见了,心中叹息,这薛家看来越发上来了。只是看看宝玉那模样,鸳鸯心中很奇怪,那个端庄稳重的宝姑娘,怎么就看上这“宝”“二”爷了呢? 而后鸳鸯便告辞退出来。贾母原来想留饭的,但此时看来不合适了。毕竟贾母这里不是她的娘家,便回了金文翔那里。金文翔再不想,也不能失了礼数,让婆娘在家置办了一桌子的酒菜,一家人吃过了,又叙些闲话,见天色不早了,夫妻两个方告辞回来了。 珍珠听了鸳鸯的话,不由叹道:“听着这宝二爷竟是越发病得厉害了,老太太怎么也不请人看看。” 鸳鸯道:“他这模样,说病也不是病,不痛不痒的,看着好好的,只是说话行事有些乖僻,况他从小儿就这样的,如今不过更厉害些就是了。便是请了太医来瞧了,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珍珠摇头道:“我看这样不妥,我伺候了他这么几年,多少也知道他的脾气,这样下去,只怕酿出大货来呢!” 鸳鸯唬了一跳,道:“这话怎么说?”贾母待她有恩,若真是如此,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珍珠沉吟道:“我也说不上来,只这么觉得罢了。” 鸳鸯方松了口气,笑道:“原来不过是你胡思乱想,我还险些当真了。” 珍珠本不愿多说宝玉的事,此时便趁势笑道:“是呢,我哄你玩呢!” 姑嫂两个说了回闲话,又见天色也不早了,便各自歇息去了。 这鸳鸯在夫家的生活就算开始了。, 孙氏本不是个难应付的。虽说待鸳鸯不似待珍珠那般亲如母女,但也从未大声喝斥过她一句,活有意挑剔什么。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但凡有珍珠的,也定会有鸳鸯的。如此已是难得了的。而那鸳鸯又是从小儿伺候了贾府里地位最高也最挑剔的老太太的,那伺候人、揣摩心思的本事也是顶尖的。如今她拿出了十分的劲儿来孝顺孙氏,孙氏哪里还有话说?况鸳鸯本身又勤快,性子又柔顺,平日里左邻右舍都十分赞赏。花自芳在家时,夫妻两个有说有笑的,若花自芳不在家,不是服侍孙氏,便是陪了珍珠说话,不然便是在房里做针线,从不自己出门一步。便是出了门要买个绣线针黹什么的,也是孙氏陪了去,不多行不步,不多说一句。如此,孙氏对她越发满意了。一家子人真真和和乐乐,此是后话了。 而随着花自芳婚事的结束,珍珠的婚事也摆上了日程。 和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里,请了媒人,正式上门提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诸事不顺,文思断竭,抓狂! 第一零七回 和家上门提亲的那日,阳光明媚,喜鹊在枝头喳喳得叫个不停,宣扬热闹的唢呐喜悦漫天,一抬抬的聘礼裹着红绸放在院子里,在阳光的照射下似熠熠生辉,将小小的农家小院挤得都放不下。 邻家的妇人们都站在廊下看,又三五成群或妒或羡站在一处嚼舌头。说的无非就是这花家转了风水了,这娶了个嫁妆丰厚得媳妇没多久,女儿又要嫁给和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做少奶奶去了,真是好福气。一句句话,赞的也有,贬的也有,酸的也有,气的也有,好不热闹。 这花家这里,却是忙的脚不沾地。 珍珠不能见客,便只在房里不出来。对于这一天的到来,珍珠其实说不上什么滋味,有点失落,有点茫然,有点害怕,又似乎有点欢喜。 说起来,她的性子从来不是那等执拗型的,反倒是有些道家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意思在。故此次说的亲事,她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到底没有反对。毕竟她很明白,作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嫁人是日后唯一的出路。而且她知道,她未来的丈夫是个不错的人,母亲和兄长定是千挑万选,才定下来的。毕竟,这嫁谁不是嫁呢?能嫁个家世品性都不错,公婆妯娌看着都不苛刻的人家,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因此,她也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不过如今她能做的,只是低着头“害羞”而已。 果然孙氏和鸳鸯带了众人进来的时候,众人看见面带红晕,坐在炕上低头不语,装扮的如鲜花一般的珍珠时,都赞叹不已。原来还当着花家的姑娘高攀了,如今看来,倒是和家的太太眼光好,下手快,定了这么个好媳妇。 但凡媒人都是嘴皮子利索的,和家请的这个媒人姓张,也是个爽利的,名声很不错。她做的媒成就的新人多数都比较美满,这与她不会盲目贪图礼钱,瞎配对也有很大的关系。相比较那些黑心媒婆,枉顾双方意愿牵红线,她算是个有良心的。故而口碑十分不错,和家也才找到了她。 此时这张媒婆便笑得满面褶子,头上簪的大红绒花颤危危,手里的招牌大红帕子挥舞着,舌灿莲花道:“哎哟,我的好姑娘,今儿大喜了。瞧瞧,咱们姑娘这好模样,怪不得这和太太那样千叮万嘱,让我不许偷懒,好生办事,不能委屈了姑娘。我还纳闷了,如今一见,才明白呢!咱们姑娘这样的好模样,哪个能不疼的呢?姑娘喂,你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孙氏带了鸳鸯端了茶进来,外面请了要好的几家邻家的婆娘招呼,谢氏也带了几个婆子过来帮忙烧水做饭,招呼上门来的人,倒也不曾十分忙乱。此时听见媒婆调侃女儿,忙笑道:“那是你们太夸奖她了,她一个小孩儿家家,哪里当得起这样夸赞?” 谢氏也笑道:“我却说张大姐说的对,咱们珍珠,那样不好了?就是当夸才夸的。你这当娘的总谦虚,倒让人家以为咱们假惺惺了。” 孙氏和她调侃惯了,张媒婆也是见惯了的,听了这话,俱都笑了。张媒婆笑道:“可不是么,你们还不知道呢?我在和家的时候啊,也见着新郎官了。端的是个好模样的少年郎!和咱们珍珠姑娘可是郎才女貌啊!我做媒人这一行也那么多年了,这样般配俊俏的一对啊,可是少见的很。” 孙氏和谢氏听了这话,心中很是受用,可是口中难免谦虚两句。张媒婆哪里不知,又说了一车不要钱的喜庆话,因见鸳鸯和珍珠姑嫂两个亲切和睦,模样又好,站在一处,真如同两朵娇花一般,心中难免赞叹,暗道这外人说的不错,这花家的风水果然是转了。 又思及花自芳如今医术越发高超,名声也更响了,自己在这一片地上,可难保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少不了要麻烦他家的。不如今儿趁势好生拉拢一回,日后也有个说话的由头,便顺势又赞了鸳鸯一回。乡间人言语泼辣直接,盛情拳拳,倒把鸳鸯的脸也给说红了。众人都笑道小媳妇脸嫩云云,一时间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珍珠和鸳鸯在旁俱都满面通红,她二人至今仍不十分适应这乡间人家直接泼辣的言语。珍珠道只低了头不语。张媒婆见多了姑娘娇羞滴滴的样子,也不奇怪,却道这家的姑娘果然不同别家的。到底是国公府第出来的。一时又说笑几句,见吉时已到,便将和家的聘礼单子拿来,将聘礼说与众人听。,孙氏和谢氏听了都十分满意。从来聘礼代表了婆家对新媳妇的重视程度,任何一个娘家,都希望能收到好的聘礼。有不少人家,甚至因为聘礼不合心意,导致婚事陡生波澜。 孙氏一面为女儿能收到这么丰厚得聘礼而欢喜,这说明这和家对珍珠十分重视。但是,相对的,家中也要给女儿备下一份像样的嫁妆。嫁妆虽是媳妇的私产,但是有一份像样的嫁妆傍身,便是骨子里也能硬气一点。面对姑嫂时,也不至于矮一头。 鸳鸯心算如电,将那一连串的聘礼核算了一下,给孙氏使了个眼色。 昨儿花自芳已清算了家中的资产,如今也算来是小有积蓄了。以此为标准给珍珠置办一份相对的嫁妆还是可以的。待说罢了,孙氏含蓄笑道:“亲家忒客气了。” 众人都笑道:“从未听过有谁家嫁女儿还嫌聘礼太多的。” 谢氏也笑道:“你们哪里知道,我这妹妹啊,就是厚道,从不在意这个的。况他们家也不靠这个过活。” 孙氏笑道:“就是这话,反正这些个东西,都是珍珠的,日后还是要回到和家去的。这转了一圈,也累得慌不是。只是这些是亲家看中我们姑娘的意思,我正欢喜呢!” 这是面上的客气话,众人如何不明白,听了都笑了,却晓得这孙氏的意思是这些聘礼日后都是珍珠的嫁妆,不会留在花家,而花家自然也会再添一份与之差不多的嫁妆,不由心中暗自赞叹,这花家人果然厚道,这才是嫁女儿,不似一般铿吝人家,收了聘礼,只嫁个女儿过门,什么嫁妆都没有。 众人说笑一阵,又见珍珠害臊的不行,便都出去说话。珍珠方松了一口气,起身倒了茶吃两口,却听门口一阵笑闹脚步声,忙又放下茶,重新坐下,低头不语。 果然门一开,进来几个人,为首的自是鸳鸯,笑道:“妹妹,快来瞧瞧谁来了。” 珍珠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再想不到来的人竟是晴雯和小红!她吃惊不小,站起来忙走上来道:“好妹妹们,你们怎么来了?”,今儿这事说来也巧了。 本来鸳鸯珍珠同平儿素来要好,凤姐待她们也是不同的。只是她们身在内宅,身份有娇贵,即便是有心,也是出不来的。无奈之下,只得罢了。只是平儿心中牵挂,凤姐儿也思及自己的葵哥儿多亏了花家兄妹对自己的恩情,如今这珍珠放定,怎么着也该表示一番才是。平儿不好出来,便叫了小红,带了厚礼,由两个婆子陪着来了。 至于这晴雯说来也是有一番缘由。她那日被王夫人撵了出去,病得半死不活的。珍珠出去前惦记着原来晴雯的下场凄惨,便有意托付了平儿照顾她一二。平儿本是个善心的,何况是珍珠的郑重嘱托? 只是她是凤姐儿的心腹,行动间动辄引人注目的,不好十分关心,引得王夫人更不满。可巧如今小红在凤姐儿房里已经历练上来了,虽说是个丫头,但是伶俐聪明,很得凤姐儿欢心。平儿素日对她十分照顾,她也感激的很,听了平儿的吩咐,如何敢不从。况从前也和晴雯在怡红院共事过,虽说晴雯嘴上不好,但到底不过是嘴皮子厉害些罢了。比之那些脸上笑眯眯,脚下却使绊子的人不知道好了多少。 小红这人虽不敢说良善,但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况跟了凤姐儿,眼界也开阔了不少,她本身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又有平儿嘱托,哪里肯不上心?她是林之孝的女儿,老子娘都是有脸面的,她如今又是凤姐儿身边的人。凤姐儿虽不管事,但余威尚存。她走在外面,谁敢不卖她几分面子? 故她出面后,晴雯的处置便好多了。她兄嫂虽嫌弃,但到底情分在,还能眼睁睁看她饿死病死不成。有了小红出面探望,表达了凤姐儿平儿的重视,她兄嫂自然把轻慢之心减了大半,也费了些心思照顾。 况那麝月如今得了大丫头的份例,要博人心,得善意,越过往日珍珠的好名去,更要得宝玉的好,便悄悄儿把晴雯的东西收拾了一些送出来。虽说那些值钱的东西被昧下了不少,但总比原来赤手条条的好多了。而且晴雯从前是得宠的,即便是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在她兄嫂眼里也是好的,晴雯将一些赠与了他们,她兄嫂拿人手软,况看病吃药又不曾掏自己的钱,略劳动些就有外快可拿,自然十分欢喜,那面上便好看了许多,晴雯的日子便更舒坦了些。 且晴雯的病虽重,但倒有七八分是被气出来的。被撵了出来,又缺医少药的,难免病情重些,看着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可在见了小红之后,思及珍珠平儿等人相助之故,心中总算起了几分生机。到底有人念叨着自己呢!这样想着,病就好了三分,且又对王夫人等又气又恨,她本是好强的性子,想着“你想我死,我就偏不死,等我好了,再活活气死你!”,这一来二去的,病竟真慢慢好了。 她兄嫂见她这样,心里宽了许多。且她病好之后,手中便没停过。晴雯的手本是最巧的,做出的针线活计托了小红让人拿出去卖了,很得了些报酬。她兄嫂时常得些小钱,一个打酒吃,一个买脂粉,竟是宽裕许多,自然脸上也有了笑了。况也不是那等坏人,这日子也就不好不坏地过下去了。,及至到了近日,珍珠要定亲的事儿传到了平儿那里,平儿想着珍珠和她最好,几次传进了话来问她,如今她好了,自然要让珍珠放心的。便去问了晴雯是否愿意去看看珍珠。晴雯哪有不愿意的?她回家这么些时候了,自然从平儿小红嘴里知道她们这般照顾于她都是珍珠的缘故,对她本就感激万分,只恨不得一见。如今有了这机会,哪里不肯的,便忙忙答应了。对兄嫂只说平儿来请她过去帮着做些针线,她兄嫂奉承平儿尚且不及,哪里会疑惑,忙忙答应了。故晴雯才和小红一道过来了。,言归正传,这里珍珠见了晴雯小红二人又惊又喜,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小红犹还罢了,那晴雯走了两步,不由清泪盈眶,便跪下了,哭道:“好姐姐……”慌得珍珠忙扶住,急道:“快起来,可不折杀我了!” 众人也忙上来搀起晴雯,晴雯哭道:“好姐姐,若不是姐姐,焉能有我今日!我便是给姐姐磕个头,又能值什么?” 鸳鸯忙笑道:“你这丫头怎么还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你有多少头,日后磕去。今儿是你姐姐的大好日子,人来人往的,让人见了,可说什么呢?” 众人也都道:“鸳鸯姐姐说的很是,快起来吧!” 晴雯细一想,不由暗悔自己莽撞了,面上一红,方依着站起,珍珠笑着拿帕子与她拭泪,道:“几月不见,这爆炭怎么成了爱哭的西施了?” 众人都笑了,道:“可不是么?” 一时落座,鸳鸯端上茶来,又劝众人吃些蜜饯零嘴,晴雯小红忙站起来笑道:“哪里敢劳烦姐姐?快别忙了。” 鸳鸯笑道:“来者是客,我们家东西虽粗些,怎么也该用些才是,也不往来一趟。”,晴雯小红方笑道:“倒忘了和姐姐道喜了。”, 珍珠抿着嘴笑,道:“哎哟,如今该叫嫂子了。还姐姐常姐姐短的。” 鸳鸯面上一红,嗔她一眼,拿了手指一点她的额头,啐道:“就你话多。”,珍珠嘻嘻一笑,拉她坐下。 青年姐妹多日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尤其是晴雯。遭此大难之后,性子自是沉稳了不少。只是到底年轻,见了往日姐妹,爱闹的性子也露了出来。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只是珍珠到底是今儿的主角,不好太过了,多数时安静居多。 小红又将凤姐儿平儿等人的问候说了,又将礼物奉上,笑说道:“这是二奶奶给的,这是平姐姐给的。平姐姐说了,今儿是姐姐的好日子,只是不便过来。这些都是些小玩意儿,姐姐收着玩罢!只别嫌弃,等日后姐姐的正经大日子,再与姐姐添妆。” 珍珠一一看了,布匹簪环脂粉,都是十分精细之物,不由心中感激,道:“这太丰厚了。”欲推辞,小红哪里肯,笑着摆手道:“姐姐别为难我,若是让我带回去是万万不能的。” 珍珠哭笑不得。, 晴雯亦有馈赠,是一套新鲜衣裳,按着往日珍珠的喜好做的,另还有十二条手绢儿,各色花样栩栩如生,想是花了大功夫的,道:“我如今不比往日了,只能做些你得用的东西了。家里还有些荷包,都定了样子,等做出来了,日后你到了婆家,赏人送人,也很便宜。” 珍珠想不到她想得十分周全,不由心中感动,拉了她的手,只觉比从前粗糙多了,不由叹道:“我不缺什么,你也不要太辛苦了。我看着比从前可瘦了许多了,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晴雯心中一动,叹道:“好姐姐,我从前没听你的话,吃尽了苦头,连个帮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好容易都捡了一条命,哪里还敢和从前一样胡闹。你放心吧,我有数呢!” 珍珠道:“你哥哥嫂子对你可还好?” 晴雯笑道:“他们已是那样的人了,还能指望对我多好?只是如今我多做些针线与他们添补家计,平姐姐也时常打发人来寻我说话,他们倒也不为难我。日子自然不如从前在园子里自在。却也是饿不死就是了。” 珍珠听她话里之意,还是有几分愤慨之意,想是还记恨王夫人的狠毒,心下不由暗叹。不过换了谁,也不会那般容易忘记这般的侮辱。毕竟她险些因此丧了性命。心知劝说也无效,便只好多说了几句“好生照顾自己,得了空过来和我说话。” 晴雯心中感激,自然答应。 一时鸳鸯又问起贾母近况,晴雯和小红便吱吱呜呜有些说不出。鸳鸯和珍珠何等人也,自然明白,珍珠倒也罢了,只是鸳鸯便有些着急,无奈之下小红只好道:“论理今儿本不该说这事,只是姐姐也不是外人。便说了也无妨。 老太太前些日子还好,只是为着二太太要为宝二爷说亲的事,堵了一口气,这几日身上便不大好。请了太医瞧了,说是没甚大病,只是年纪大了,郁结于心,疏散不开就病了。前儿江南那边又传了信来,说是林老爷似乎在为林姑娘说亲事了,暗托老太太打听几位名声在外的王孙公子。老太太听了自然知道这宝二爷和林姑娘的事是没指望了,越发伤了心,这几日身上越发不大好了。” 说着又迟疑了一下,道:“我偷偷儿听二奶奶说的,说是原来是老太太打发了人到南边去向林老爷提亲的,结果……”话到这里,便有些磕绊了。 鸳鸯和珍珠对视一眼,心中明白,这是林老爷的推脱之法呢!丈母娘来与孙子提亲,意思是亲上加亲,言辞恳切,又提及亡妻,如何能明言拒绝,伤了老人家的心呢?便想了法子,传出风声说要与黛玉说亲事了,又巴巴地写了信打听来提亲的公子哥儿的品行,自然是宛转地拒绝的意思了。贾母焉能不明? 小红又道:“自得知了此事,二太太便越发常带了薛姨太太过来与老太太请安,还有宝姑娘,更是日日常在怡红院里,和麝月她们处得可好了……”,听到此处,别人还罢了,唯有晴雯“哼”了一声,一脸的鄙夷。 珍珠心中稍定,见鸳鸯面有忧色,不由拉了她的手道:“宝二爷的婚事本就是大事,老太太和太太各自使了这么些年的劲,竟还没得出个结果来。老太太自然是要着恼的,只是她和宝二爷毕竟隔了一层呢,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如今在外面,越发帮不上手了。也只有二奶奶,到底最孝顺,能哄得老太太高兴高兴。” 鸳鸯听了,心中方回过神来,自己到底嫁了出来了,是有家有丈夫的人了,哪里还能一心想着老太太呢?珍珠这是提醒自己呢!自己这般担心旧主,丈夫和小姑即便可以谅解,但婆婆可不一定会高兴呢! 鸳鸯心中一惊,忙回拉了珍珠的手一下,珍珠含笑以对,见嫂子已明白过来了,方笑道:“这两日也忙,等过了这阵,嫂子也去瞧瞧去。我不便出门,嫂子待我请安吧!” 小红和晴雯也称是,贾母待鸳鸯的情分不同寻常,若是一声都不问,岂不更教人心寒?鸳鸯也过意不去。鸳鸯忙答应了,心中暗说还是珍珠想得周到。 一时大家又说些闲话,吃些茶点。小红和晴雯看珍珠的聘礼,暗暗羡慕,思及各自将来,也不知道该是如何个光景。心中不由百味参杂,只是大好的日子,不好多言,暂且按下不提。 因见日上当头,外面午饭已经备妥了,酒肉鱼虾,十分丰盛。又有众人帮忙,众人吃了饭酒,说定了事宜,张媒婆将大红的庚帖奉与花自芳。花自芳小心接过,奉与孙氏。又将写了珍珠生辰八字的庚帖奉与张媒婆。生辰八字都是合过的,自然没什么问题,两家人皆大欢喜。一时张媒婆等人将诸事办妥,便回和家复命去了。这里花家众人自然忙碌非常。小红和晴雯怕更添她们忙乱,便告辞回去了。鸳鸯珍珠等留不住,亲送出门去,方罢了。 不说花家热闹,这边和家也是张灯结彩,诸亲戚朋友听得消息,也上门来贺喜的。和太太十分欢喜,俱都留了吃酒。和大奶奶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张媒婆回来,将诸事都交割清楚了,说了一车的欢喜话,方才各自散了。 到了亥时,和家上下才安静下来。和大奶奶带着一身疲惫回了房中,见丈夫已在床上酣睡,想到自己累死累活,他却在这里睡大觉,不由心中恼火,便要上前去推醒他。 随身伺候的李嬷嬷见势忙拦住笑道:“大奶奶也累了一日了,很该早些歇息才是。我已经叫丫头们烧了水,备了香汤,大奶奶泡一泡去去乏,也早些歇吧!” 和大奶奶听了,想到今日是府中的好日子,若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与丈夫闹出个不好来,传到婆婆的耳朵里,岂不讨不自在?只得暂忍了这口气,扶了李嬷嬷的手,又带了贴身服侍的丫头沐浴去了。,待宽衣毕,李嬷嬷便道:“水有些凉了,阿秀再去叫厨房烧些热水来。” 那丫头阿秀答应了,便去了。 李嬷嬷见她去了,一边伺候着和大奶奶卸妆解头发,一边道:“奶奶今儿是乏了,可到底太太高兴,不该扫了她的兴,有什么事儿,等过了今儿再说。” 和大奶奶叹道:“嬷嬷放心,我已明白了,方才不过是一时气糊涂了。我只是想着咱们撺掇着太太让老三娶了这花家的姑娘,到底是对是错。你没瞧见太太今儿的高兴样儿,这人还没进门呢,就乐得这样,日后若是进了门,还有我的位置么?” 李嬷嬷笑道:“我道奶奶恼什么呢,原来是为这个。奶奶多心了。依我看,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和大奶奶道:“这怎么说?” 李嬷嬷道:“太太高兴,也是正常的。老人家年纪大了,偏心小儿子,总是有的,谁家没有呢?况三爷自己也是乐意的,那花家姑娘咱们见过,最是温柔和顺的。又在大户人家呆过几年,还能不懂察言观色?三爷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他是大爷的亲兄弟,大爷又是个老实的,兄弟两个情谊深厚,日后也不会亏待了三爷。今儿奶奶若是与三爷生分了,岂不是对奶奶与大爷的情分有碍?倒不如咱们好好的待三房。一则太太与大爷念着奶奶的好,日后那三奶奶进了门,岂会没有眼力价儿得来和大奶奶争管家的权?再说了,她说得好听了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有见识的丫头,但在管家这些事上,又有什么会的?便是托与她,她也不会呢!奶奶有什么好愁的?” 和大奶奶叹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险些糊涂了!” 李嬷嬷笑道:“我不与奶奶想着,谁还与奶奶想了?我只盼奶奶少操这些心,咱们自己好生养养,再与大爷生个儿子才是,这才是最重要的呢!” 和大奶奶心中道:这又谈何容易?只是嘴上不好说出,便答应着罢了。 一时阿秀提了水来,又伺候了和大奶奶沐浴了,送回房间安歇。 不想和大爷此时却因多了酒,此时渴醒了,正叫人倒水呢。和大奶奶忙叫人倒了杯温温的水来,亲自服侍和大爷吃了。那和大爷的酒此时醒了六七分了,见妻子只着寝衣,散着头发,脸上一点脂粉全无,倒比平日正儿八经的打扮起来更有几分娇美,不由动了情,便握着和大奶奶的手又吃了一口。和大奶奶面上一红,啐道:“吃醉了也不正经。”但到底不推开他,由着他吃完了。李嬷嬷等人早趁势退了下去,临出去前,还很体贴地将帐幔等物俱都放下,门窗也掩严实了。这里一对经年夫妻一个半醉半醒,一个半推半就,倒也十分有趣,自不必说。 这里和绩之在笑了一天后,也在丁子的服侍下洗漱了,丁子看了和绩之脸上的傻笑后,终于忍不住了,道:“三爷,您……不累么?”今儿天不亮就起来了,忙了一日,也笑了一日,怎么还这么乐呵呵的笑? 和绩之摇摇头,道:“不累。”脸上依旧笑呵呵的,想到今日大事已定,婚期定在了今年的十月十八,想到不过小半年的功夫就能娶到自己未来的媳妇,心爱的姑娘,只觉心里的欢喜都要满出来了,哪里会觉得累? 丁子看他满面傻傻的笑,不由忍俊不禁,道:“三爷,就是身子不累,这脸不酸么?”从昨儿起就乐呵呵地笑,特别是今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喜事一般,从早儿笑到这会子快歇息了。腮帮子不酸么?,和绩之此时方明白这丁子是在打趣自己呢,不由脸上一红,收了笑容,腮帮子真觉得挺酸的,当下崩了脸道:“臭小子,瞎说什么呢?” 丁子忙笑道:“没有没有,我不是怕三爷累了么?” 和绩之把巾子扔给他,正色道:“还不快走,爷累了,要歇息了。” 丁子笑嘻嘻地应了,端了水盆出去。 和绩之见他出去了,方放松了脸,躺在床上,笑眯眯想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晴雯的归宿原来是打算让珍珠救她出来的。但是后来一想不妥当。救人容易,救出来安置在哪里呢?花家是好地方,但是珍珠不日就要出嫁,晴雯怎么办?留在花家,可家里有个年轻的花自芳呢!跟了珍珠出嫁?当妹妹么?没听过姐姐出嫁还带了妹妹当嫁妆的。除非是这个妹妹是预备好做小妾的。这当然首先排除掉。而即便是做丫头,晴雯也是个太过出挑的丫头,只会惹事而已。所以只好让她跟了哥嫂,先混着吧!日后再给她个不错的归宿吧! 第一零八回 珍珠的婚期既然已经定下,便好预备嫁妆了。 和家那边选定了一处精致小巧的院子给和绩之与珍珠做婚后的住处。花自芳便请了人去,丈量了屋子,又一家子商议了家具的样式,定了些简单大方的图样,请了城西一家极有口碑的木匠店为珍珠做家具。 珍珠也是这时才知道花自芳竟早几年便定了些好木材在那里,只等她定了亲事婚期就好动手动工了。 珍珠便道:“这什么家具,随意买些就是了,何必这样麻烦。” 孙氏笑道:“到底是不懂事的丫头,这好的木头做的家具能使个好几辈子人呢,那店里卖的不过是看着好些,可指不定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哪里有自己拿木头打的放心?”,珍珠道:“这买木头不也得花钱么?加上手工钱,比人家打好的也便宜不了多少。况且,这一株大木头,咱们又看不懂,哪里知道好坏?”,花自芳也笑道:“这你不用担心,我定的是黄杨木,让行家瞧过了,是最好的。” 珍珠听了忙道:“我听说这黄杨木的木头也不便宜,哥哥费了多少银子?一般的也就成了。” 花自芳道:“这是去年我与城西的李家给他家老太太看病时瞧见的,那边几座大山头都是他家的。因我治好了他老娘的旧疾,他为谢我,只收个本钱。我就叫人锯了,放在乡下的空屋子里,晾了一年多了,倒刚好合适,不怕开缝儿。明儿我就请张木匠做起来。到十月还有小半年,待打好了,上了漆,再晾除了气味,时间还有余呢!” 珍珠道:“既有好木头,就留着哥哥自己打家具才是,哪里全给我?” 花自芳道:“这是你嫂子的主意。” 珍珠吃惊地看向鸳鸯。 鸳鸯含笑道:“我嫁过来的时候,因为婚期赶得急,忙忙碌碌的,那些家具妆台什么的,都是现买的,也没仔细看,有两样竟开了缝了,上的漆也不好。实在恼的很,只好将就着使吧!好在你还有些时间,咱们让他们细细做了,到时候过了门,又整齐又鲜亮,才不让人小瞧了,你使着也顺手。况木头多着呢,你的事儿急,自然先做你的。等你的事办好了,再为娘和我们做也是一样的。” 珍珠心中一动,拉着鸳鸯的手低头笑道:“好嫂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孙氏和花自芳笑道:“可不是么,你嫂子竟比我们想得还周到呢!” 珍珠笑道:“好嫂子,你的好我记着呢,只等我哥哥报答你呢!若是我哥哥日后欺负你,告诉我,我打他!”,说的众人都笑了,花自芳和鸳鸯都红了脸,孙氏点了她额头一下,嗔道:“傻丫头,胡说什么呢?” 珍珠挽了孙氏的手臂,靠在她肩上笑道:“我说着玩呢,哥哥嫂子好得蜜里调油的,哪里会拌嘴呢?自然是用不着我当和事老了。” 花自芳和鸳鸯越发被她说的坐立不安起来,恨恨得瞪了珍珠一眼,对孙氏道:“娘你看看妹妹,口没遮拦的,也不怕人笑话。” 孙氏也作势拍了珍珠一下,佯怒道:“你一个姑娘家,虽是自己家里,也不该说这些才是。可不许再说了。” 鸳鸯见婆婆在这里,到底不好“报复”回去,便咬牙恨恨不语。花自芳见妻子羞地都低了头不语,便笑道:“我们也罢了,等妹妹到了和家,和三少见了咱们妹妹这样的人品,还不知道怎么疼呢!那时妹妹才真正知道什么叫‘蜜里调油’呢!” 珍珠羞地满面通红,连耳垂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忙搡着孙氏道:“娘快听听,哥哥说的什么话,欺负我呢!” 鸳鸯在那里侧过身拿帕子捂着嘴笑,趁孙氏不注意,偷偷对着珍珠在脸上划了两下,咬牙笑说了句:“该!” 珍珠瞪她一眼,又看花自芳,不依不饶地要孙氏打哥哥。 孙氏被她烦不过来,忙嗔道:“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了,都少说一句罢!” 一家子方才安静了。 一时孙氏又道:“你的嫁妆也该开始绣了。”, 珍珠点点头,针线女红是她的强项,素来都是不愁的,只是要做的东西实在不少。不说新婚穿在身上的喜服,盖在头上最抢镜的喜帕,还有新郎官的里外衣衫鞋袜。夫家的公婆叔嫂等人,起码都要一件能上身的东西。即便珍珠素来手脚快,但是这小半年的功夫,做这么些东西,也够紧凑的了。好在早些时候孙氏便扯了大红的料子,让珍珠绣了被面枕套,倒是省了不少的功夫。只是这喜服需得在亲事定了之后再绣,所以如今的功夫只能现买料子现绣了。,鸳鸯便道:“锦绣庄的料子虽还好,只是那红缎子也罢了,妹妹一辈子的大事,总得拣好的才行。不如明儿往内城里瞧瞧去。” 珍珠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这木头打家具已经够繁琐了,这衣裳又能差得了多少呢?” 孙氏道:“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原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晓得了,自然要挑好的了。明儿咱们便到内城的大布庄子瞧瞧去。” 花自芳道:“明儿我没空,有好几个旧症的病人定了明儿来复诊呢,而且明儿急忙忙的,车马都还没定。不如后儿吧!” 孙氏道:“也好,也不差这一日两日的。” 一时众人散了,各自歇息不提。 次日傍晚,花自芳从铺子里回来,鸳鸯听见声响开了门,道:“回来了,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花自芳道:“今儿医馆里的事不多,就回来了。”鸳鸯还待说话,却见他回身让进个高个儿的汉子,抱着个大樟木箱子。鸳鸯认出是在药铺里做杂活的李大,住在后街的巷子里,自己也见过几次的,他婆娘是个老实不多嘴的。鸳鸯倒也处的来,见了他便也笑道:“李大哥来了,快进来坐。今儿李嫂子还来我们这里唠嗑儿呢,可巧走了没多久。” 那李大是个憨厚的,笑道:“没啥,我不过顺路帮花大夫搬些东西回来。” 鸳鸯才发现他手上那个挺宽的大樟木箱子,看着挺沉的样子,不由奇道:“哎哟,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花自芳道:“我也是糊涂了,今儿有两个老妈妈送来的,说是南边的故人,给妹妹的订亲贺礼。问明了我是珍珠的哥哥后,放下东西和钥匙就走了,我只好将东西给带来了。” 鸳鸯奇道:“南边的故人?”心中一动,见李大有些好奇却强掩的模样,忙住了话头,道:“多谢李大哥了。”孙氏听见声音早出来了,见了李大也上来招呼。 一家子客客气气的,倒把李大说的不好意思起来,放下箱子,告了辞,连水也不喝就走了。花自芳无法,只好亲自送到门口,才回来。 这里花家众人都在孙氏房里,围着这个雕着喜鹊登梅吉祥图案的樟木箱子看个不住。花自芳道:“妹妹什么时候在南边有故人了?” 珍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又不出门,能认识几个人?如今在家,还不如从前在那贾家园子里认识的人多呢!”说罢,似想到什么,“咦”了一声,见鸳鸯也似有些恍然大悟的,道:“莫不是她……” 鸳鸯笑道:“你和她向来最好,况她可不是回了南边的么?多半就是她了。” 珍珠点点头,只觉心头乱跳,喜悦非常。轻轻拿了花自芳带来的小钥匙打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里放这几样东西,先入目的是一封装好了的信封儿,珍珠忙拿了打开看了,只见上面写着:珍珠姐姐: 见字如晤。 与姐姐多日不见,甚是挂念。前日偶然得知姐已然订下婚事,吾甚替姐欢喜。然为何不与吾知晓?后经紫鹃提醒,方才想起自回南之后,路途遥远,两方音讯皆断。吾等皆乃闺阁之人,通信越发不便,以致信息耽搁,实在憾然。 紫鹃雪雁亦甚想念…… 今奉上订婚贺礼些许,皆乃俗尘玩物,望姐莫弃笑纳,权作赏玩。因不知姐之家址,只得托人送至尔兄长处,路途遥远颠簸也不知是否有所亏损,还请原谅。此物本该送至外祖母处,由贾府中人转送。但在此之前数次皆有些许器物书信相送,过时许久,却仍未见姐之回信。猜度姐之人品,断不至于久不见些许信息,想来其中定然有所延误。不在路途,便在贾府,因乃何故,不提也罢。礼乃小事,若延误信使往来,耽误姐妹之情,却乃大事。故此番便斗胆请一家父熟人相带进京,姐若有回信,可送至城西驿站,地址可寄至扬州……言名吾父收便可。,…… 前情切切,思之甚深。静候佳信。 黛玉亲笔 珍珠越看越欣喜,想不到真是黛玉的信。 鸳鸯在旁看了,已明白了七八分,笑道:“是谁的信?” 珍珠喜道:“是林姑娘的,再想不到竟是她!” 孙氏道:“就是你常提起的待你最好的,贾家老太太的外孙女儿,林姑娘?” 鸳鸯笑道:“可不就是她。她和妹妹最要好了,从前林姑娘在的时候,她们便时常在一块儿,如今林姑娘回了南了,也竟然来了礼。” 孙氏笑道:“被你们说的我也想见见这林姑娘了,到底是怎么个好模样。让你们这样夸赞。” 珍珠和鸳鸯对视一眼,笑道:“仙女儿长什么模样儿,她也就差不多了。” 孙氏道:“是么?比你们还好些?”孙氏有些不信,自己的闺女儿和媳妇儿算好的了,难不成还有人比过她们不成?,珍珠和鸳鸯两个皆忍不住笑了,珍珠道:“娘是坐井观天,还没见过好的呢!等见着了,才知道呢!和她一比,我们就成了地里的野草了!” 孙氏笑道:“那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仙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 珍珠道:“这可有些难,她在南边呢,咱们又过不去,怎么见呢?” 一时又说起东西送来的奇,孙氏道:“这事可有些奇了,她既在南边,贾家是她外祖家,这信和东西怎么不托了贾家送来呢,反倒托了外人带,姑娘家的东西不能外露,若是让外人见了,不知闹出什么话来呢,这林姑娘该是个十分妥当的人,今儿这事儿,可是奇了。” 花自芳原来看她们说姑娘的悄悄话,便不好多嘴,此时便道:“是呢,我也奇的很。今儿拿了东西来的两个婆子,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穿戴十分体面,也有礼的很。听说是要把东西给你的,倒把我吓了一跳。” 鸳鸯想了想,已然明白了几分,珍珠苦笑,道:“这事也是有趣的很,照这信上说,这么久的时间,林姑娘已送了好几次的东西,言明是给我的。还有给哥哥嫂子的贺礼。只是咱们什么时候拿到手过?连张纸片也没有呢!她也不好去问。这次正好有人从南边回来,便托了人家带过来。因不知道咱们家,便送到了哥哥那里去了。” 孙氏和花自芳面面相觑,孙氏道:“照你的说法,这林姑娘是个再妥帖不过的人,你和她好也不是图她的东西,她也不是那等俗人,定也不会送什么贵重的东西来。想来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对咱们来说也许好些。可在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眼里,能值个什么?哪里就值得克扣了去了?” 花自芳道:“也许是路上丢了,怎么知道是克扣了去了的?” 鸳鸯苦笑道:“你不知道,这大户之间送东西,皆有礼单可寻,即便是送多人的,或是托人转赠的,皆会言明。岂会一蒙眼不知的?若是查出来下人在主子查看之前克扣了,那是一等一的大罪,轻则打骂,重则发卖,谁也不会犯那样的糊涂的。若出了这样的事,即便是积年的仆役,闹出来,不说躲过去,几辈子的老脸也丢光了。这如今林姑娘说有礼物托了贾府转送珍珠妹妹,咱们却谁也没收到,想来就是贾府收了东西后扣下来了。即便是路上丢了,也有个回话的,何况不是一回,林姑娘说了大概有好几回了。哪里回回都丢了呢?” 孙氏和花自芳皆惊得张大了嘴:“这到底是谁这么……” 珍珠摇头叹道:“我们从前在那里时还好些,想不到如今越发不像样了。好在我和嫂子都出来了,和那里也没什么干系了。” 鸳鸯却是怔怔地,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担忧。 珍珠知道她是担忧贾母,便岔道:“罢了,丢了就丢了吧,林姑娘也说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快来瞧瞧是什么好东西。”,于是众人看那箱子,却见上面是一个包好的浅紫弹墨绫花纹的包袱,打开来一看,满目生辉,那包袱里竟是一块大红的料子,映着烛光,竟似有光晕流动。众人都看呆了去。孙氏揉揉眼睛,“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天,这是什么料子,我这辈子算是开了眼了!” 倒是鸳鸯和珍珠还镇定些,却也被惊住了,半晌鸳鸯轻抚着那大红布料,道:“这料子像不像从前林姑娘那里见过的‘霞光银线’?只是那时林姑娘那条是雨过天青的,让晴雯丫头做了裙子,那时候连老太太都说好呢!说那料子是什么江南织造坊的上品,千金难买呢!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个正红的。”手轻轻抚着,只觉触手细腻温润,拈起一角贴在肌肤上,只觉舒适柔软非常,不由赞道,“到底是好东西,就是不一样。这个红色也最正,妹妹拿了做嫁衣,再适合不过了。到底林姑娘想得周到,送的东西也最合适。”果然解开一看,细一估量,足够做一身嫁衣还有余的。 珍珠叹道:“这太贵重了,如何能收。” 鸳鸯笑道:“你又迂腐了,这于咱们来说是好东西,于你婚礼上锦上添花。可于林姑娘来说不过是普通的衣料子罢了。盐政林家,可是富贵着呢!不过是为了不扎人眼,不大显罢了。你难道忘了当初林姑娘做衣裳的料子,都是了不得的东西呢!当初是林老爷叫人送了来的,怕刺人眼,故只送了几匹来。如今她回了家,又是自己当家做主了,自然想多少是多少了。还少了这个不成?我看林姑娘特意让人送到你哥哥医馆里,不叫人和咱们见面也是有她的意思在的。不就是怕你推辞不收么?她只叫人带了来,东西撂下就走了,咱们就是想还回去也没地儿不是?况且这种正红色很难做衣裳的。多半是做嫁衣的,即便是还回去了,林姑娘还能拿了做衣裳么?她又不爱这大红大绿的。你就收着吧,我听人说,这做嫁衣的料子要买的好,也要果断些,不然也晦气呢!” 珍珠犹疑道:“这……” 孙氏道:“我看你嫂子说的对。这个林姑娘既和你好,便该知你心意,如今既这么着也是存了真心送你的意思。咱们退回去,就是咱们矫情了。况且嫁衣的料子既进了门,又退回去,也是不吉利。” 珍珠听了无法,只好将料子小心收好了。 又看底下的,却是一本画册子,画的不是人物,却是些花鸟虫鱼等花样子,皆是江南时新的花样子。其中有很大的介绍了嫁衣上的样子,比平素用的花样子精致了许多。另还有好几本,是衣裳鞋袜的样子,花样繁复,应有尽有。 还有一个紫檀木首饰匣子,里面是一套金镶红宝的头面。赤金镶红宝衔珠凤钗,同套镶红宝的手镯、项链、戒指,耳坠儿,放在漆黑的绒布垫子上,熠熠生辉。这一套头面用金量不大,打得甚是精致小巧,丝毫不见金器的俗气。 但见了这个,众人都不由苦笑,珍珠叹道:“这个又该如何是好?”鸳鸯抿嘴一笑,道:“这是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问我做什么?” 珍珠苦笑,道:“衣料送不回去,这东西自然也是这样了。即便送回去,依林姑娘的脾气,哪里肯收的?即便她这会子在眼前,也拗不过她的。只是……唉,好头疼!” 鸳鸯笑道:“这正是林姑娘的一片心意,你又何必拘泥了?” 珍珠道:“我如何不知道,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收了实在心中有愧。不收又怕伤了她的心,辜负了她一片美意。” 鸳鸯笑道:“我想着这些不过是她想你在婚礼上好看些罢了。林姑娘到底年轻,况你们要好,她一片热忱之心,难免没想到这个。若是你再多心了,就越发没意思了。” 孙氏和花自芳也点点头,道:“这话很是。来日方长,总有报答她的时候。” 珍珠方罢了。 一时花自芳又笑道:“说了那么久的话,险些忘了。” 说着拿出一个纸封儿来,笑着递与珍珠道:“妹妹瞧瞧这是什么?” 珍珠看了看,道:“不会你又收了什么不该收的东西吧!?” 孙氏和鸳鸯也拿眼看花自芳,花自芳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是那等糊涂的人么?这是今儿一早我那未来的妹婿让小厮送来的,让我给妹妹的。” 一听这话,孙氏和鸳鸯皆笑起来。鸳鸯倒也罢了,只拿眼斜睨着看珍珠,眼中的调侃遮都遮不住,孙氏却是道:“这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巴巴的送了信来,若叫人看见,也是不好。” 珍珠面上绯红一片,拿帕子扇着风,侧过身子道:“娘说什么呢?哥哥也是,怎么就收下了?” 花自芳先笑了,道:“这话糊涂了,如今名分已经定下,还有什么闲话要说的?一句话都不说,一点来往都没有,那才叫人奇怪呢!况那和三是正正经经地叫人送来给我的,也并没有轻狂胡闹得人人都知道了,我看就很好。便真的是……我们也不是迂腐的人,怕什么?” 珍珠脸上越发红得厉害,忙推孙氏,嗔道:“娘,你看哥哥说的什么?” 孙氏便忙说儿子,道:“是,都成亲的人了,还胡说八道。” 鸳鸯便抿着嘴笑道:“是了,我们都走吧,让妹妹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说吧起身欲走,珍珠越发不自在了,忙拉住了,道:“我光明正大的,有什么不好让人看的?都坐着吧!”便赌气开了那封有些厚的信封儿。 待启了封儿,却见里面有三个小些的信封儿,开了一个,却是写着些衣裳鞋袜的尺寸什么的,再看另一个也是如此,看信封上面还有标明,哪个是谁的,十分清楚。 珍珠看了,心中一动,鸳鸯在一旁也看明白了,抿着嘴笑个不住,对孙氏笑道:“娘,咱们这位姑爷好贴心,惦记着妹妹如今在家要绣嫁妆还有婆家的见面礼,特特叫人送了和家老爷太太们的尺寸鞋码和喜好来,难得写得这么仔细。也亏了他想的周到,难为他想来的。” 孙氏也点点头,听媳妇说明哪个是和老爷和太太的,哪个是和大爷夫妇的,心中十分满意。这女婿的确细心,想的周到。且这母亲和嫂子的尺码是不好乱看的,便各自用封儿装了,封严了,也是个知礼的。 珍珠低着头不说话,只翻看着那纸,又听鸳鸯笑说道:“这可好了,原来还想着妹妹怎么做和老爷和太太的东西,也不好去和家要。若等和家送来,又怕晚了。如今可是好了,依妹妹的手艺,再按了姑爷送来的尺寸喜好做了,还愁不能让和太太喜欢的?我还担心妹妹没个好小姑子帮衬,如今可放心了。”当初鸳鸯嫁进来之前,便是珍珠告诉她孙氏和花自芳的喜好,才让她在初嫁过来之时便得了婆母丈夫的好感,为日后的生活打定了基础。为此,珍珠没少拿这个来打趣鸳鸯并邀功。 如今珍珠没个好小姑,却有个好姑爷做了这事,鸳鸯如何会放过?自然要好生调侃她一回了。 珍珠心中却也着实满意,心想,这个和绩之倒也是个不错的。只是面上到底下不来,便啐她一口,不语。 花自芳和鸳鸯笑个不住,珍珠脸上都快红透了。还是孙氏看不过,忍了笑道:“罢哟,快别说这个了,天也不早了,快洗洗睡吧!”鸳鸯方罢了,花自芳便拉了她出去,孙氏又劝了珍珠两句,俱都归房洗漱歇息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太懒了,没有写文的动力了。唉! 在看匪大的《千山暮雪》,感觉刘恺威的莫禽兽很有型,就是女主太丰满了些,打扮太土了些…… 但还是挺喜欢的。听说年底还要拍《寂寞空庭春欲晚》,不知道会咋样啊,期待中。 第一零九回 绣嫁妆的日子是很无聊的,每日在针线与布匹的纠缠中度过,好在珍珠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且从前在贾家也见过不少绣娘,因为年轻的时候用眼过度,人未到中年眼睛便不好起来了,故此十分注重保养。每绣一二个时辰便休息一会儿,或活动一回,或看看园中的景物,再来绣一会儿,倒也过得悠闲而惬意。 日子一眨眼便过了处暑,天就热起来了,家中的陈设,个人的衣物都换了夏季的。珍珠的嫁衣已完成了大半了,只剩了修边。花自芳每日忙进忙出,家具也已经打好了七八分了。先着人送来了两样。因没处摆设,便将柴房收拾打扫出来,每日通风,时常过去看着,倒也十分妥帖的。 只是万事都有难成的。这越忙,便越要生出些事来。前几日,鸳鸯发现怀了身孕,已有近两个月了。这一喜讯把合家上下都喜得什么似地。尤其是花自芳,直乐得合不拢嘴,孙氏珍珠也是欢喜非常。花自芳初次当父亲,难免紧张,万事小心,只把鸳鸯捧在手心里,略动一动,便都紧张起来。让珍珠看了笑个不住,倒把鸳鸯弄的不自在起来,对花自芳道:“都说能医不自医,亏你还自诩是大夫呢,怎么也犯了这个毛病了?我身子好不好,我自己还不知道么?人人夸你医术高明,怎么也糊涂起来。整日当我是个玻璃人似地,连动都不能动,骨头都要生锈了,到生产的时候可怎么办?你即便是没经历这个,可也该信娘才是。娘当初难不成也这样么?” 孙氏也被儿子的草木皆兵弄的啼笑皆非,见了媳妇这样说,也将从前的自己养胎生产的事约略说了,花自芳方明白过来——他虽是大夫,但是关己则乱,如何能免俗——方才好些了。倒是把一旁看的珍珠给笑得前俯后仰,倒把绣嫁妆的苦闷给散去了大半了。 又谢氏也常过来说话,有事带些稀罕的瓜果来,大家说笑解闷。日子倒也容易打发了。 这一夏也就过去了。 到了秋风渐起的时候,各样的物品也都备妥了。到了十月十六日,和家那边就派了好几波人来,将家具先运过去,在新房外摆了一日,让各位亲戚宾客看。众人看这些家具都是一水的黄杨木,打造得十分精致大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不由将原来对新娘的小觑之心收敛了一二,又四下嘀咕着:谁说这花家穷的,配不上和三少,把女儿嫁过来是贪图和家的家财的?这么齐全的家具,架子床、落地柜、梳妆台、桌子、椅子、子孙桶……该有的都有,一样不缺,且质量还属上乘。便是一般人家嫁女儿也不一定收拾得起来,穷的卖女儿的人家置办得起来么?骗鬼呢? 自以为很有眼光的三公六婆很“明智”地交换着意见,和太太带着大儿媳妇忙得脚不沾地。看到珍珠的嫁妆时,她颇为意外。她原本就没打算二儿媳妇的嫁妆能有多丰厚,但看着家具,倒真吃了一惊,心中不免对这个小儿媳妇更看重了几分。那边和大奶奶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了,她当初嫁过来时,娘家给她的陪嫁中的家具也没这个好呢!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原来你带着一种怜悯近似与可怜的态度对一个人,可转个身,才发现那人根本不用你费这样的心思。反而她比你更上道,反而占下风的是她自己。这种感觉很不爽。 而这种不爽在十月十八这个正经迎亲的日子里,上升到了极点。 谁说这花家姑娘不过是个空架子嫁过来的,那些跟着花轿带来的嫁妆都是空气么?,不管人再怎么不愿意,这时光都不会因为人的意愿而停留。 十月十八的吉日眨眼即到了。 珍珠以为自己会很淡定的。从来她就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从来到这个世界,到卖身到贾家为奴,再到赎身出来,最后定下亲事决定终身。她都是很稳重很平静地接受安排。而事实证明,这种态度带来的好处是很大的,也帮了她很大的忙,让她处之泰然,不会失了分寸。 但是到了正经成亲前夕了,她却焦躁起来了。她知道和家是个温善人家,和绩之也会是个老实的丈夫,会对她好。但是这种焦躁却不可抑制得蔓延开来,外面虽看不大出来,但是心中的焦虑却是藏不住的。 头一个发现这个情况的是鸳鸯。倒不是说孙氏待女儿不好,而是这两日是大日子,她忙得连觉也睡不好,嗓子都哑了,实在分不出时间和心力来查看女儿的心理问题。只要知道女儿身体健康,能吃能喝就行了。 这个时候的鸳鸯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行动渐渐笨重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即便是要帮忙,谁又敢指使她做事?好在孙氏请了几家要好的街坊邻居帮忙,且又请了老家族里的媳妇们,并孙大舅家的来帮着,倒也好多了。 故鸳鸯无事,便陪着珍珠说话解闷。她自己也顺手做些小衣服小鞋子的。 说来鸳鸯和珍珠处的时间,比孙氏和花自芳的时间还长呢!两人自小又要好,对彼此的性格脾气了如指掌,这次珍珠的异常,瞒得过孙氏,又哪里瞒得过鸳鸯? 她原来只当她过两日就好了,不想这情况愈发不好起来,原来养得润润的下巴竟都有些尖了,方才紧张起来。便趁孙氏和众人忙时拉了珍珠问道:“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过两日就是你的好日子了,可不能这样。”,珍珠苦笑道:“嫂子说的,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我……” 鸳鸯急道:“哎哟,你急死我了,什么时候生出这样说话说半截的脾气来。” 珍珠忙扶住她,道:“你慢点,谁急死谁啊,你这样慌慌张张的,若出了什么事,哥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鸳鸯嗔道:“你哥哥何时敢动你一根汗毛来着?趁早儿快说,不然,我先扒了你的皮!” 珍珠笑道:“好彪悍的母老虎!” 鸳鸯啐道:“越发贫嘴了,别打岔,快说。” 珍珠支支吾吾的,只说不出。淡定了十来年了,这时候才闹婚前恐惧症,是不是太荒唐了? 好容易把话说囫囵了,鸳鸯奇道:“就为这个?” 珍珠苦笑道:“是呢!” 鸳鸯道:“你素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今儿这么糊涂?” 珍珠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轻轻将头靠在鸳鸯的肩膀上,“我就是害怕么……”来自异世,但是和花家一家子是血缘至亲,那份先天骨子里的亲情将隔阂消除,且也因着自己知晓前程,自然担心许多,仔细谋划,未来是有保证的。和鸳鸯她们是姐妹之情,同性之间处在同一阶层,可以说是患难之交,从小儿相处来的,知根知底,自然也可以交心。与黛玉,则可以说是对“偶像”的崇拜与保护,至真至纯,以诚相待。付出真心筹谋,不求回报,却反而获得了更多。 但是如今这桩婚事,却将她与另一个陌生的人拢在一处,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而且如今的世道,女子奉从的是“三从四德”,将自己的未来交托给一个陌生的男子,真的好么? 虽然从哥哥和外人处探听来的消息,说明这个男人的品性还不错,日后待自己也是不错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惶恐害怕。这种漂泊如浮萍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听完珍珠的诉说,鸳鸯扶着腰的手僵了一下,想笑又想叹息,最后化成了一缕嘴角的无奈,道:“我的傻妹妹哟……”只是轻轻拿手抚着珍珠的肩膀,两人相依坐着无言。 好一会儿听鸳鸯说道:“你看我和你哥哥如何?” 珍珠道:“你们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这有什么好问的?” 鸳鸯摇头叹息,道:“你也是聪明的,竟也没看明白。我和你哥哥虽好,但是在成亲前也只见了一面而已。对彼此的品性脾气都是成亲后才慢慢了解的。” 珍珠不以为然,花自芳和鸳鸯可是“一见钟情”的典型代表,哪里会有什么矛盾? 鸳鸯看她表情便知道她不相信,笑道:“咱们在那里呆了那么些年,也算是历练出来的。对人对事观察细微,揣摩人的心思也是极准的,不管落到了哪个地方,也是不吃亏的。但是夫妻之间的相处却不是这样的。初过门时我对你哥哥小心谨慎,你哥哥待我客客气气,两个人倒不像是夫妻,倒是两个客人一般,虽然亲近,却总隔着一层。” 珍珠惊的张大了嘴:“我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问题,他们竟瞒得这样好,她和孙氏竟一点没看出来。 鸳鸯笑叹道:“这是我们房里的事,哪里能拿出来让人说?可不让人臊死了?你我虽是好姐妹,可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子呢,我怎能和你说这些?便是说了,你还能教我怎样和相公相处不成?” 珍珠想想也是,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时鸳鸯又笑道:“后来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和你哥哥好生聊了聊,将一些话都摊开了说,方知道原来我们都是有心的,但他怕我委屈了,我觉得他太客气了,两个人便都拘着端着了,倒弄得‘敬’字当头,将人都隔远了,看着是好,但是却没意思的紧。”说的有些干了,端了茶来抿了一口,又道,“后来听街尾的张奶奶说话,听到一句俗语,倒也有些意思。说是两口子过日子,就像牙齿和舌头,看着亲密的很,但是总有磕绊的时候。一对夫妻就像是一个人的牙齿和舌头,都是天生注定的,只有相互适应了,才能安生,不然的话,就只好隔三差五地打架,把人给疼死吧!”,街尾的张奶奶今年六十多了,和张爷爷是少年夫妻,从十多岁开始相处,到如今四十多年了,从来都是和和睦睦的。是这街上出了名的有福的和善老太太。 听了这话,珍珠心中若有所动。 鸳鸯又道:“别的话我也劝不了你,只是你不妨想想张奶奶的话。老人家过了半辈子的经验之谈,总有些道理的。人活着总要往前看的,只要过了这个坎儿,便好了。我自己也是个门外汉,也教不了你什么。毕竟这日子就和鞋子一样,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而这鞋子只有自己用心做了,才能合脚,是不是?” 珍珠点点头,低头道:“嫂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 鸳鸯点点头,知道这种事说多了也是无益的,便罢了。由着珍珠自己揣度去。 不得不说,鸳鸯的话对珍珠来说,感触是很大的。她一直以为花自芳和鸳鸯两个是完美夫妻,但是想不到在完美的表象下,还掩藏着许多她并不知道的烦恼。,张奶奶的牙齿舌头论很经典,给她的触动很大。 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头各自飞。这个同样很经典! 呃,想太多了。鸳鸯的本意却不是这个。她是想告诉她,成亲只是一道过程,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如同将两个半圆结合在一起。但那两个半圆的接触面也许起初并不融洽,是要靠彼此慢慢适应,必要时将菱角磨平,最后才能完美地合成一个圆。 珍珠低头一笑。 鸳鸯不愧是鸳鸯,一语中的。 不可否认,珍珠这次的“婚前恐惧症”的确是有些钻牛角尖了。但是人活着,总要往前走的,谁也不能一直在原地踏步。未来也许渺茫,但是自己努力了,付出了,才有可能有回报。 珍珠突然想到凤姐儿,她对贾琏的态度从前是“严防死堵”,但结果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夫妻两个闹得鸡飞狗跳,一个依旧怒火,一个照样偷吃。 后来凤姐儿改变了战术,松中有紧,贾琏反倒烦了野花野草,乖乖回家看家花了。这不可谓不有趣。,珍珠忽地一笑,她在贾家那么个大混池里都安安全全地出来了,和家这么几个人,最多不过是个清浅小池子,还真不够瞧的。和太太与和大奶奶,虽有些小心思,但都不是坏心肠的,还能难倒她去?至于和绩之,呵呵,慢慢较量着吧! 花珍珠踌躇满志地想着。 十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花家的院子挤满了人,晴雯司棋等人都来了,陪了在闺房里,看着珍珠上妆梳头穿嫁衣。凤姐儿平儿那里依旧是派了两个体面和善的婆子来,送上了丰厚的添妆礼。 珍珠鸳鸯等人看到那除了首饰布匹外的一百五十两银子,目瞪口呆了许久。这也太大方了吧! 说来这笔银子来的很有趣。首先是凤姐的五十两。贾葵能够安全出生,珍珠兄妹俩有很大的恩德。凤姐儿是个是非分明的人,这样深厚的恩情她自然不能忘。如今珍珠出嫁,她很大手笔地送来的五十两银子,并一副头面首饰并布匹等物。 并且她还很热情地告诉了贾母。贾母老了,如今越发爱热闹了,听说从前的丫头珍珠要出嫁的,而且是户不错的人家,老太太十分高兴,说道:“珍珠丫头是个老实的。只是可怜见的,家里穷卖到了咱们家,如今嫁了出去,也是她的福气了。她家不富裕,只怕置办不起好嫁妆,没的叫婆家人看轻了。况她是鸳鸯的小姑子,更不同了,琥珀去拿五十两银子来,凤丫头叫人送去。” 凤姐儿忙笑着答应了,说了一车的好话。 一旁的王夫人面皮抽抽,道:“不过是个丫头,出去了就出去了,老太太这也太丰厚了。” 可老太太似没听明白一般,笑道:“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你了,珍珠伺候了宝玉几年,从没有不妥的,瞧瞧如今宝玉屋里的模样,便该知道她的好处了。她虽出去了,但功劳苦劳都还在呢,你也该表示表示才是,也显得你和善。我就做主了,你也封五十两银子给她添妆吧!到底你才是宝玉的亲娘呢,不比我,到底隔了一层。”老人家两三句话将前两日商议宝玉的婚事时,王夫人暗讽贾母隔一层还干预宝玉的婚事时说的话给还了回去。 王夫人目瞪口呆,凤姐儿暗叹到底姜是老的辣,李纨探春等人在装哑巴,邢夫人事不干己在偷笑,笑完了再浇一盆油,道:“到底是弟妹‘贤良和善’,我也是疼宝玉的,只是那丫头不在我跟前伺候过,也不好多事。银子就免了,我积蓄可不比弟妹呢,倒是有些鲜亮的布料,我穿不了,白收着也霉坏了,凤丫头也拿去给她吧,也算是我的心意。” 凤姐儿忍笑忙答应着。李纨探春见此场景也不好违贾母的意思,多多少少有所馈赠,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凤姐儿插科打诨,把王夫人说得心肝儿直抽抽。 终于王夫人磨了磨牙,勉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是我想的不够周全。五十两就五十两吧,凤丫头一会儿去我那里拿了,一起送去。”心中却是悔青了肠子,不过多说一句话,就出了五十两的血,肝好痛这里王夫人在心痛荷包,那里凤姐儿又热情地说了十车的好话给贾母听,哄得贾母眉开眼笑。 小红伶牙俐齿,将那情景说得惟妙惟肖,要不是今儿要拘着,珍珠都能乐得在床上打滚了。 珍珠在漫天喜气中,由花自芳亲自背上了花轿。 唢呐声声,花轿晃悠。 花轿后是一抬又一抬十分体面的嫁妆。 和家送来聘礼孙氏全都放回了给珍珠带去的嫁妆里。 另外还有旱田一百亩,水田一百亩,请了老实的佃农租着,每年交一次租。四季衣裳,布匹棉被,头面首饰,虽不过十多抬,但是一抬抬分量十足,压得抬嫁妆的担子弯了又弯。 花轿宣宣扬扬到了和家装饰一新的大门口,媒婆扶了新娘子下了轿。阳光下,那一身大红绣龙凤呈祥对襟喜袍分外夺目,行动间似红霞流动,光彩飞舞。看傻了一众观礼的人。 媒婆喊了两声“请新郎带新娘进门跨火盆,从此如意吉祥住家门。”那边新郎却没反应。珍珠正着急,却听那边众人已哄笑开了:“哎哟,新郎官乐傻了,这会子就看呆了。快接进门去,入了洞房,有你看的!” 众人哄堂大笑,新郎官似被人推攮着过来了,珍珠低着头,看见一只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手指修长,比哥哥的白皙些,将绣球的一端红绸递给她。微微的似带了些颤抖。珍珠伸手接过,不小心指尖碰到那手却见那手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红绸另一端突然一阵急力,还好珍珠抓得不是红绸末端,不然非掉了不可。只是他这一使力,她下意识地为防红绸脱出就攥紧了红绸,就被那力道给拽前了一步,还好媒婆眼明手快,忙扶住了。 珍珠看不见眼前的情景,但光听周围哄堂大笑的声音,便也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窘迫了。 珍珠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还好盖着盖头,别人看不见。 这个人,还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嫁出去了…… 正文 第一一零回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是从前上学时读过的一首诗,到如今只记个囫囵,具体的作者及作诗背景已记不大清了,但是记得当初学时老师说起,这是一位赶考的试子写给考官的诗,是向主考官对前途的试探……云云。 但是珍珠觉得这诗字面上的意思倒是十分适合现在她的心情。 羞涩、忐忑、惶恐、期待…… 实在很难形容得出。 洞房里红灿灿一片,宣洋洋到处是炫目的红,让人觉得热闹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何况珍珠头上盖着一块大红描金绣龙凤呈祥流苏坠脚的喜帕,只能看见脚下的一圈地方,更生了一丝压抑与不安。 十月的天,秋意正凉,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珍珠被媒婆掺着,只看见那块红布在眼前慢慢晃悠。听着那鞭炮声和宾客说笑声,感觉晃悠悠的红绸那端的拉力,及那不快不慢的脚步,珍珠觉得攥着红绸的手中的出了汗。 即便再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但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是消除不了的。 慢慢往前去,进了大门,跨过了火盆,新人进了正堂。和老爷和太太两个端坐在正堂,看着儿子及新媳妇进来,笑的合不拢嘴。周围的宾客也应景凑趣说笑,厅中上下,热闹非凡。 行礼的吉时已到,珍珠被媒婆搀着在傧相的指示下拜过了天地,便被送进了新房里坐床。 洞房里也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媒婆笑着将她安置在新床上,悄声道:“三奶奶,这会子三爷还要在外面先招待宾客,您先等等。” 珍珠一愣,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三奶奶”是称呼自己,从今以后,自己就是已婚妇人了,人家称呼自己都是和三爷的媳妇。 真不习惯。 但是这是没法子的事。 珍珠暗暗叹息一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这时一旁站的丫头上来笑道:“三奶奶,可是饿了,先用些点心吧!” 珍珠看不见人的模样,只听见声音,只觉十分清脆,语带笑意,不由生出三分亲切来。 媒婆受了花家的谢礼,自然十分尽心,照顾得十分周全。知道这来的丫头是和太太跟前的一等丫头,便忙笑道:“哟,这不是红莲姑娘么,今儿这么忙,怎么有空过来啊?” 这红莲确是和太太跟前的大丫头,自然十分知礼识趣,这张媒婆做成了和绩之的婚事,很得和太太的欢喜,况今儿是大喜的日子,红莲即便有些不太待见这些做媒婆的,也不好十分得罪,便也笑道:“张大娘今儿也辛苦了。忙了这一日,还请出去用些饭吧!我们太太让我送了些东西来给三奶奶垫肚子。这里我来伺候就成了。” 张媒婆笑道:“好姑娘,多谢你了。三奶奶初来乍到的,还要你多照顾提点呢!”说着将一个荷包塞到红莲手里。 红莲也是个识趣的,也不推辞,福身笑道:“多谢三奶奶。” 珍珠不好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红莲凑趣说了几句喜庆的话,张媒婆便先去用饭。红莲端了些吃食过来奉与珍珠,珍珠只顾紧张了,倒不怎么饥饿,便摆手推了推。另两个丫头并不如红莲大方,不大说话。 一时张媒婆回来,红莲便告退出去。张媒婆便道:“三奶奶怎么不用一些,这一日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用些也是无妨的。” 珍珠听那红莲出去的,方才轻声道:“真是没什么胃口,许是饿过了头的了。大娘用的可好?” 张媒婆笑道:“好!既用不下,也不妨,等一会儿三爷来了,小两口一起吃些,更亲香。”珍珠便不言语了。 张媒婆笑道:“只是今儿热闹,也不知道闹到什么时候呢!这些点心虽好看,终究不对口。不如弄些粥来,奶奶将就吃些垫一垫也好。” 一个丫头笑道:“我去厨房瞧瞧去,若有空炉子,给奶奶熬些粥吧!” 珍珠忙道:“罢了,这会子那里只怕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呢,哪里能做这个的。快别去了,让人知道了,可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张媒婆也笑对那丫头道:“是呢,你是好心,可也该想想今日的状况才是。” 那丫头便有些讪讪的,另一个看了看,笑道:“大娘,她也是好心,怕饿着三奶奶,只是想得不周全。” 珍珠淡淡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忙道:“我叫翠梧,她叫碧桐,是太太吩咐让我们来伺候三奶奶的,日后我们就是三爷三奶奶屋里的丫头了。三奶奶若有事,只管吩咐。” 珍珠盖着盖头,只点点头,想了想又笑道:“你既是太太派来的,自然是好的。我还要你们提点才是呢!” 那翠梧似乎更伶俐些,听了这个便笑道:“三奶奶笑话我们了,我们原本是伺候太太的,如今被拨到了这边来,也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不比奶奶久呢!我们粗笨,还请奶奶日后宽待些才是。” 碧桐也似乎很赞同这话,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珍珠心下更奇,道:“那原来伺候三爷的丫头呢?” 翠梧抿嘴一笑,碧桐也笑道:“从前也有两位姐姐在三爷这里伺候,只是三爷嫌她们聒噪,扰了他读书,便禀了太太,回到了太太那里去。之后三爷屋里就是小厮们伺候着,还有就是洒扫的妈妈们了。奶奶如今来了,可就热闹了。” 珍珠微微一笑,看来这人还真特别的。 因没有陪嫁丫头,有些事十分不便。 说起陪嫁的丫头,花家一家子商议着本来想买一个的,但是请人牙子挑了许久,不是轻佻不懂事的,便是粗鄙没见识的。陪嫁的丫头不比别的,若是一个不好,是有可能撬自家墙角的。只是那等好丫头是大户人家从小训练培养出来的,哪里是想买就能买到的?即便买到了也难保是那等有私心大爱生事的,到时候,麻烦也是无穷的。 而这里面的事珍珠和鸳鸯最明白不过了。 最后商议的结果就是把这陪嫁的人给省了。 这就意味着珍珠要自己忙许多事。 而此时麻烦便体现了出来了。自己盖着盖头,一些事实在无法动手,只好将事情托付给这两个丫头。毕竟依和太太的脾气,她挑出来能送来这里的丫头,聪明机灵可能不是一等一,但是老实是肯定的。于是珍珠便吩咐了翠梧碧桐,张媒婆又帮着开箱子预备一些东西。 好在翠梧碧桐本就是和太太预备下来给珍珠使唤的。这两日她们要帮着新奶奶做些什么,自然十分明白了。 这里才妥当了,那翠梧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喧哗,张媒婆翠梧和碧桐忙帮珍珠收拾着。 却见众人拥着新郎官进来了,笑闹着道:“新郎官快掀盖头,让我们瞧瞧新娘子。” 张媒婆忙笑着将放着喜秤的托盘送上,笑道:“新郎拿喜秤挑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和绩之在众人的哄笑中,拿起那绑着红绸的喜秤,慢慢挑起了那盖在珍珠头上的大红描金绣龙凤呈祥流苏坠脚的喜帕,露出喜帕下含羞带怯的娇容。和绩之看着看着,不觉把脸也给红透了。 众人都被那娇艳的容颜给一怔,皆都赞叹不已。一个三十多岁面长脸微黑的妇人笑道:“好俊俏的媳妇儿,这模样儿比那李员外家的姑娘都好呢,大嫂子,怎么给你撞上的?” 一个站在和太太身边扶着她,二十多岁的穿玫瑰紫绣折枝大朵牡丹纹对襟褙子的女子笑道:“什么叫撞上的?这是我们老三和她媳妇儿的缘分。” 和太太略嗔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笑。 一旁一个年纪略大些脸上白胖的妇人冷笑一声,道:“自然是了,谁叫三侄子眼界高,自然得千挑万选了。” 那女子听了,顿时大怒,冷笑道:“可不是么,我们老三是什么人品,哪里瞧得上那些野花野草。那些货色即便送上门来也不稀罕。”声音略略压低,但是周围的人却也大概听了个清楚,都是知道其中缘故的,都忍不住笑。那妇人听了这话,更是一窒,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 和太太却似没听见一般,转过身和另一个妯娌寒暄说话。和绩之坐在一边,也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珍珠却也诧异,这人是谁,在这新房里也这样胡闹?和太太也这样纵容。 耳边传来些许嗤笑声,那妇人险些急得出了汗。却说这妇人是和太太的堂嫂王氏。她丈夫是和老爷是同一个爷爷,祖上分家的时候,大家情况倒是平平。可是那族堂哥却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多年下来,即便家有金山,也败得差不多了。相反,和老爷这一支守成开业,家业稳中有进,也小有积蓄。多年下来,倒是和老爷这一支最为风光富裕。 和大爷数年前娶了和大奶奶,和大奶奶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持家有道,是个好媳妇。只可惜连生了三个女儿,还未有儿子。但也无妨,都还年轻,积继续努力就是了。又不是不能生,总有一天会生到儿子的。老二早年夭折了,也就罢了。倒是这老三最出息,早两年已中了举,已是有功名在身了。这更让和家这一支出尽了风头,自然羡煞旁人。 和王氏看在眼里,羡妒在心中,便想着把娘家侄女儿聘给和绩之。可也不想想她那娘家侄女儿虽有几分姿色,但家中父母铿吝刻薄,那侄女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和太太即便不想得罪这族弟媳,但也不会拿自己儿子的终身幸福玩笑,便婉言谢绝了,只托言说儿子不该早娶。这下便把这和王氏给得罪了,暗恨和太太看不起她,心里就恼上了。素日相见了,也是言语刁钻刻薄,十分讨厌。和太太也不理她。 今次和绩之娶妻,和老爷这一支如今最是兴旺,但凡有些脑子的自然来凑趣说好。和王氏虽然心中妒恨,可也不好不来,省得落忍口实。当然这里面也有想见识这新娘子有多好,能让和太太弃她侄女而就她的缘故。先见了新娘子的嫁妆行头,心里先失了三分骨气。她娘家兄嫂是出了名的吝啬,侄女儿出嫁,若是能置办出新娘子的十分之一,乃至二十分之一的嫁妆,侄女便该谢天谢地了。 见着那送来的一连串的嫁妆,听着众人的赞叹,和王氏很心虚得不得不承认,自家侄女是比不得这新娘子的。待入了洞房,见着了新娘子,看那身段体面,新娘子的模样,真是十里八村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心中酸味更深,一时昏了头,便说出这不着边际的话来。只是这话刚出口便后悔了。虽说不服和家兴盛,但心里还是忌惮些的,若是让丈夫知道了自己在这大喜的日子得罪了和太太,岂不要扒了她的皮? 正自紧张该如何下台之时,只听另一个妇人,也是和家的族人和周氏笑道:“绣芝的嘴啊,还是这么厉害,得理不饶人。不过这话说的也是,咱们三侄子这样的人物,若是配个乡下野丫头,不说大嫂子和三侄子瞧不上眼,便是咱们也看不过去呢!也只这新娘子这等模样才合适呢!等日后三侄子中了举,才有这诰命夫人的派头。大嫂子,你到时候得了诰命夫人的封赏,可别忘了我们才是。” 听了这话,众人都笑起来。 和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虽说知道这是族弟媳在给那个没脑子的族嫂子台阶下,但这话也确实好听,当下把那恼意去了七八分,笑道:“承你吉言了!若老三真有这么一日,我一定亲自谢你去!” 众人也都说笑起来。和太太又嗔那年轻女子道:“你这丫头,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胡闹?还不给你婶子陪不是?还有你弟妹,也不想想今儿是他们的大好日子。就在这里胡编海掰的。” 原来这女子是和太太的亲生女儿绣芝,因她是和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和太太自然娇惯些。也成就了她这泼辣的性子,脾气上来什么也不顾了。即便出嫁了,也是如此。 此时她听了和太太的话倒是似有些懊恼的样子,想来是想起今儿是大喜之日,这里又是三弟的新房。 只见她似模似样得给那和王氏陪了礼,便含笑上来珍珠跟前道:“弟妹莫怪我,我就是这脾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弟妹原谅则个才是。” 和绩之心中也是忐忑呢,唯恐妻子生气,此时见姐姐主动赔不是,虽然作假说笑的成分过多,但至少面子上过得去了,方才松了口气,便拿眼去看珍珠。却见她面上丝毫未变,仍是带着淡淡的羞涩与温柔的笑,才放了心。 珍珠被这个泼辣的大姑子给弄的哭笑不得,见她竟在这里给她赔不是,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侧过身去,不敢受她的礼,脸上红晕满布,也不知道是愁的还是羞的。 其余人见了,忙笑道:“哎哟,瞧瞧,这茶还没敬呢,大姑子的回礼怎么就先来了呢?” 和大奶奶也插言笑道:“这我可不依呢,当年我进门的时候,姑奶奶可没这么对我呢!我可要吃醋了。” 那和绣芝笑道:“谁叫我和这弟妹投缘呢?这醋啊,我买一瓮来,你就慢慢喝吧!” 她姑嫂互相嘲笑,众人越发笑个不住。 那和周氏只笑道:“唉,都是这新娘子太好的缘故。唉,我也看着这新娘子好的很,心里爱的不得了呢!可惜我家那小子还小呢,不然肯定抢在大嫂子前面的。” 这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有人笑道:“六嫂,你家的小子今年才上学呢,就想着娶媳妇了?” 和周氏笑道:“这有什么,这儿子是自家生的,没法子了。可这好儿媳妇却是要打着灯笼挑的,还不许我早些挑么?” 众人笑道:“许,怎么不许,只是这灯笼挑早了些,可别太早熄了!” 和周氏笑啐了一口,手指着在床上坐的新婚夫妻两个,嘴里却向那人说道:“长嘴多舌的东西,这洞房的灯还没熄呢,你管那样多?等你儿子娶亲的时候,你再管去吧!” 好泼辣的媳妇,珍珠暗暗咋舌,又听那和周氏笑着与她说道:“好侄媳妇,不是婶子多嘴,实在是婶子不问这话,只怕晚上睡不着呢!你家里还有什么姐妹没有……” 众人听了越发笑起来,连和太太也忍俊不禁,和周氏亲嫂子和方氏笑骂道:“人家才进门呢,就打劫上人家的姐妹了,也不害臊。” 和太太摆摆手,笑道:“罢哟,我还不知道她么?我也说了吧,我这媳妇只有上头一个哥哥,没什么姐妹了,可惜了你家儿子了。” 和周氏作势叹道:“唉,确实可惜了。” 和太太再忍不住,笑道:“罢哟,外面也快开席了,咱们去外面吃酒去吧!你既没能如愿,便多吃几杯酒,也省得白走一趟。” 和周氏笑道:“好好好,今儿可要多吃几杯喜酒才是。”便呼喝着众人往外去,“走走走,吃酒去,让新郎官好好和新娘子说说话,咱们这么些人在这里,可不碍眼么?” 众人听了这话,便转眼去看和绩之,只见他端坐在喜床上,安安分分的,一双眼睛却是偷偷看一旁的新娘子呢!只把旁边的新娘子看得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耳朵也快滴出血来了。 众人看了,顿时哄堂大笑,一个促狭的道:“瞧这新郎官,这时候还早呢,也别太急了。等下可撑着些,别喝太急了,仔细走不动路!” 另一个便推他笑道:“今儿是他的大好日子,洞房花烛夜,怎么能不急?你洞房的时候,可比他还火急火燎呢!”那人被臊得脸上通红,道:“嗐,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 众人越发笑个不住,和太太见儿子媳妇被臊得低着头,都快要寻个地缝儿钻下去了,笑道:“好了好了,可饶了他们吧!” 又一个妯娌笑道:“婶子,这新媳妇刚进门,您就疼起来了,也不怕我们嫂子吃醋么?” 和大奶奶笑道:“我可不像你那样没脸没皮的。” 那人笑道:“我是担心你呢,这小儿媳妇进了门,你婆婆可就不要你了。” 这话似真似假,又带着打趣,想着新弟妹的人品模样,连着最挑剔麻烦的小姑子也没话说,和大奶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却是丝毫不变,笑道:“这弟媳妇是个可人疼的,就是我看着也爱呢!何况我婆婆?” 那人笑道:“就你大方!” 和绣芝笑骂道:“少挑拨离间!” 和太太笑道:“都是我的媳妇,手心手背的,哪里能疼这个不疼那个?我疼她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和大奶奶被她的笑容一惊,微微侧开了眼神。 众人都不觉她婆媳二人的话,两个老妯娌皆笑道:“这话说的是,大嫂子最会疼人了。这待媳妇和待闺女也没什么差的了。” 一时说笑着,方往外面去了。 新房内就剩了和绩之,珍珠还有张媒婆与两个丫头了。 和绩之原来被一众人闹得紧张,时不时还有人来打趣一番,如今人都去了,却不想心却越发紧张起来了,几乎可以听见心口那砰砰的心跳声。坐在身侧的人儿,面容娇美,微微幽香传来,如兰似麝,若有若无,沁人心脾。和绩之感觉自己都快要醉了。 张媒婆端了酒过来,见两个人端坐在那里,一个羞怯无言,一个偷眼细看,忍不住要笑,道:“三爷,三奶奶,请喝交杯酒,从此夫妻长长久久,恩恩爱爱。” 新床上的两人一惊,和绩之先回过神来,便要起身,谁知,脚下踩在滑落掉在地上的花生,嘎吱一声,在静谧的洞房内让人一惊,和绩之忍不住脚下一滑,便跌坐回床上,正好靠在珍珠身上。珍珠下意识一扶:“小心!” 两人都是无心,谁知那手却似是有意一般,握了个正着。和绩之只觉柔软雪白,恍若凝脂,滑不留手。珍珠只觉那手略带了粗糙,似有几分紧张的汗意与颤抖。二人初次接触,俱都是一惊,一碰之下,赶忙松开。 和绩之一张脸早已通红,呐呐道:“多谢。”又拿眼偷瞧着。 珍珠又侧过身去,不理那火辣辣的眼神,他难不成还要她回一句“不客气”么? 张媒婆与两个丫头都是笑不可抑,却哪里敢笑出来,只忍得脸上涨得通红。张媒婆到底为人做媒多年,见得多了,只觉着这二人有趣得紧。那翠梧碧桐两个却哪里见过这个,便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越发把两人羞得没边了。 张媒婆忙瞪一眼二人,正儿八经地把交杯酒重新递到二人面前。这回两人有了精神,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拿起。那两杯酒杯系着红线,距离十分近,只好将头略往前倾,将酒轻轻抿了。 这酒是上好的桂花酿,香甜可口,十分润喉。 喝完了酒,和绩之正好抬头看见对面那近距离那张娇艳的唇上似沾了些酒渍,心头蓦然一热:只觉那唇如春日里的桃花瓣一般,也不知道哪个更软些? 想到这里,却见珍珠抿了抿唇,他只觉一股潮热往上涌,忙侧过身去。 张媒婆笑得眼都看不见了,非常满意这次的成果。 瞧瞧,这一对金童玉女是她做的媒呢!太有成就感了。 心口跳得太厉害,脸上也热地能煎蛋了,为转移注意力,他问道:“你可是饿了,吃些东西。翠梧,去厨房拿些东西来,别太油腻,要易克化的。” 翠梧答应着去了,珍珠这时才打量着这两个方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丫头。只见她两个穿着簇新的海棠红斜襟比甲,下系着秋香色石榴裙,梳着双鬟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俏丽,但是这样的素质,放在贾家,也只勉强做个最下等的洒扫丫头罢了。 又听和绩之说道:“这是翠梧,这是碧桐,原是母亲身边的丫头,倒是老实的。上月才放到这屋里来,是伺候你的。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若有什么不好,或是不听使唤的,只管告诉我或是告诉母亲去。” 和家的规矩,怕爷们过早起事,伤了身子,也伤了日后正房的面子,对夫妻和睦也有碍,便不许在爷们成亲前放人。和绩之是和太太的希望,自然看得严谨,从前放在屋里的也只是一些伺候的老妈子并小厮,如今这两个丫头是特意买来调理的。都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忠厚又不乏机灵。珍珠点点头,道:“母亲想得周到。” 翠梧一时端了膳食过来,珍珠看了看,倒是有了些胃口,一大碗热腾腾的鸡丝粥,水晶蒸饺儿,藕粉珍珠丸子,清炒虾仁,醋溜鱼丸,炒三丝,萝卜脆丁,都是清淡易消化的食物。碧桐上来服侍珍珠吃了碗粥。和绩之看她吃得香甜,十分欢喜。 珍珠不好一个人吃,道:“你还要敬酒,也该吃些垫垫底,不如也吃一些。” 和绩之听说,满心欢喜,道:“是。” 翠梧忍了笑也盛了一碗粥与他,热热地喝下去,又吃了两个水晶饺儿,只觉十分熨帖满足。众人看了都笑了。 吃完了,便有婆子来说外面开席了,请三爷过去敬酒。 和绩之十分不愿,只是不好不去,便道:“你歇着,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 珍珠答应着,看和绩之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张媒婆等人偷笑不已。珍珠只作没看到。 不说那里怎样敬酒,这里翠梧碧桐服侍着珍珠洗漱更衣,直到外面喧闹渐止了,方见小厮丁子搀着和绩之跌跌撞撞地进来。 后面还跟着一群想要看热闹,闹洞房的人。 和太太问闻讯过来,忙拦住笑道:“各位,老三都醉成这样了,大家都回去吧!” 众人本是要看热闹的,只是如今看和绩之醉得一塌糊涂,连脚步都虚浮了,便只好哄笑一阵刀:“罢哟,早知道,就少灌他些,嘴得这样,还有力气洞房么?” 另一个笑啐道:“有没有力气洞房,又干你什么事,你上赶着急什么?”把那人挤兑得满面通红,险些又臊闹起来。其余人看了,皆闹着将人哄了出去。 这里珍珠和两个丫头扶了和绩之进来,见外面人声小了,方才放了心。正要帮着他脱衣洗漱呢,却见和绩之已睁开眼,虽有些酒意,但神志清明,哪里有嘴得路都走不稳的样子? 珍珠和两个丫头惊得张大了嘴:“你……” 和绩之笑道:“这是大哥教的法子,我的酒量不好,若不装着些,哪里出得来?” 珍珠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碧桐端了水过来,她便趁势拧了一把巾子,递与他道:“擦擦脸吧!” 和绩之忙接了,擦了脸,又喝了一碗醒酒汤,至屏风后换了衣裳,翠梧和碧桐此时倒是识趣的很,端了水下去,福了福道:“三爷,三奶奶早些安歇吧!奴婢们告退了。” 待他们出去,两人便越发尴尬起来,正自坐立不安。 却听和绩之轻咳一声,道:“我们坐下说说话吧!” 珍珠也有些不自在,道:“好。” 于是两人便在圆桌前坐下,珍珠低着头,感受着那灼热的视线,手都攥得出了汗。 和绩之道:“你的名字是叫珍珠是么?” 珍珠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手在袖子里揉弄,只觉得心头跳的厉害,那“珍珠”两个字,平常不知道有多少人叫过,可是不知道为何,到了他的嘴里,似带了三分缠绵与暧昧,听得人耳根发热。 和绩之见她低垂着头,头发已经解了开来,满头青丝也只挽成一个慵妆髻,拿一支红珊瑚海棠花头的簪子挽住。那套艳光四射的大红喜袍已经换下,现在穿着是一套淡粉红绣牡丹的斜襟系带长衫,低头弄着那粉色长衫上的衣带。娇娇怯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和绩之只觉得心如擂鼓,额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因喝多了酒而有些晕的脑袋似乎清醒了许多,但看着眼前即便脂粉不施也依旧明艳的女子,闻着淡淡的迷人的香气,又似乎更加迷醉了起来,这就是人常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么? 忽听珍珠噗嗤一笑,面上一红,和绩之方明白自己竟说了出来,更是窘迫,结结巴巴想转移话题。但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前言不搭后语。珍珠越发觉得好笑,便趁这时候悄悄打量他。虽然见过面了,但是这么近距离面对面的交谈对视还是第一次。 和绩之生的不差,自然不比贾宝玉的秀美,而是那种男子的俊朗。个子比珍珠高了半个多头,在男子中属于中等偏上了,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在他身上,有着宝玉没有的阳刚气,因长年浸**籍,又有一股读书人的书卷气。不得不说,上天对珍珠很偏爱,因为珍珠偏好的男子正是这一类型的。而这个“新婚丈夫”正是这个类型。 正自无措间,却听窗台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低低的说道:“哎哟,这两个人怎么着般,真磨蹭死人了!” 另一个声音低低笑道:“绩之是个读书人,自然规矩些,你以为像你一样,进了洞房,连话也不说一句,交杯酒一灌,就熄灯拉了媳妇上床了?” 又有几声嗤嗤的笑声,显然不止一个人,那人被这话噎着了,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洞房的时候,还被瞧见了你的……哎哟!” 另一个声音又说道:“哎哟,咱们是来听洞房的,你们俩闹什么?” “快小声点,闹什么,别让人里面的人听见。” 已经听见了! 和绩之与珍珠早听见动静了。 托方才的尴尬的福,房里安静了一阵,两人将屋外的动静听了个清楚,便知道屋外有人在听。当下也顾不得尴尬了,只侧声细听。好半晌,那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又一阵人声,似乎是有人赶走了他们。 又听了一阵,和绩之去门外瞧了瞧,确定没有人了,方才回来。看见珍珠,轻咳了一下,道:“咳,那个,我们早些安歇吧!” 新婚之夜,素来是河蟹的象征。但是对于两个菜鸟来说,这个河蟹的程度,可能不太和谐。 她紧张,他也紧张。她痛,他也痛。好在他这个新婚丈夫比较体贴,也比较不认输,第二次卷土重来,总算让她不太失望,而对河蟹产生心理阴影,也不太丢男人的面子。 第二日起来,两人都是尴尬的很,面上的红晕就没退下去过,也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新婚之夜的记忆毕竟是让人觉得羞涩的。 好在和绩之还算是个体贴的。 而且珍珠至少还是觉得庆幸。 毕竟要在丈夫在**之事上身经百战,抑或是菜鸟一只间做选择,想来但凡是个女人都会选后者吧!珍珠也是个正常的女子,自然也有这种想法。 菜鸟慢慢锻炼,总有一天会成为熟鸟老鸟,而身经百战的,则是N手货了,品质不敢保证,清洁度也不敢保证。她正好有些这方面的洁癖。 咳咳,扯远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十分庆幸和家这种家风。毕竟贾家那样的规矩实在是让人憋屈——爷们娶亲前就要放几个人在屋里。做妻子的一嫁过来,就要经历丈夫是个N手货的事实,像王熙凤那样的厉害人物,也无可奈何。而通常这些人的后遗症实在是后患无穷。一不小心这“妒妇,不贤”的名头就冠在头上了。 起床的时候,翠梧和碧桐已经打了水在屋外等着了,还有两个婆子。翠梧碧桐服侍着两人洗漱,两个婆子则是很满意地收走了床上的“证据”,交给屋外等侯的和太太屋里的人。 珍珠羞得转过头只作没看到。 碧桐人比较沉默,手却是巧,不一会儿就帮珍珠梳了个齐整的妇人百合髻,问道:“三奶奶,今儿戴什么首饰呢?” 珍珠想了想,正要说话,却见和绩之走来,手中拿出一个小匣子,道:“今儿就戴这个吧!” 珍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套累丝金凤镶红宝的头面,那钗头衔的是米粒大的珍珠及水滴状的红宝石,做工精致,想来价值不菲。 珍珠惊了惊,看向和绩之。 绩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嫁妆,这是我打给你的。” 珍珠心中一动,低头道:“多谢你了。”这是新婚之理吗? 不可否认,珍珠很开心,嘴角也牵出了笑纹,将那金托底莲花纹镶珍珠戒指儿拿出,戴在右手无名指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不由抿嘴笑道:“真好看。”绩之面上一红,又咳一声,道:“合适就好。” 碧桐和翠梧都抿着嘴笑,小心取出那累丝金凤钗给珍珠戴上。穿的衣服也是早就预备好的。碧桐按着珍珠的指示开了箱子,拿出一件大红绣缠枝牡丹对襟褙子穿上,下系一条浅粉色马面裙。戴上同套的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珍珠的手镯。待诸事都整齐了,却见和绩之已经收拾妥当了,在那里看着她笑,身上穿的也是她预备的在家时做的簇新深紫绣竹报平安长袍,腰上系着同色的腰带,倒是十分精神。 众人看看珍珠,又看看绩之,只觉十分登对,实如金童玉女一般,让人眼都看不过来,不由都笑了。 待收拾好了,翠梧笑道:“三爷,三奶奶,这边的下人要来给三奶奶磕头呢。” 绩之点点头,道:“也好。” 和绩之这边的人少,珍珠也没有从娘家带陪嫁的丫头婆子来,所以除了翠梧碧桐,这里只有两个做粗活的婆子,还有就是两个管琐碎事的小丫头。 众人上来给珍珠磕了头,见这位新少奶奶光容极盛,兼之新婚拜见公婆,盛装之下更是明艳非常。又见和绩之虽强自抑制,但眼角眉梢俱带笑意,时不时拿眼看着她。翠梧和碧桐更是明了,方才见这待人从来有些冷淡的三少爷竟是亲自早早备些了新婚妻子见公婆的头面首饰,岂不是显示他对她的重视么?显然是对这新婚妻子十分满意。不由更对这新三少奶奶起了赞叹之意,竟让一直挑三拣四的三爷动心。 珍珠粗粗打量这园中的众人,心中已有计较,笑道:“都起来吧,这两日辛苦你们了。翠梧,赏!” 翠梧便从端了一盘东西出来,皆是赏人的荷包等物。众人分了,捏了捏,皆十分欢喜。 和绩之笑道:“这些话日后再说就是了,咱们先去正房吧!” 珍珠点点头,又理了理衣饰,与他便往上房去。一路走,一路细细打量四周。 和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屋舍较简朴,但十分清幽雅致。和绩之与珍珠的新房便是用一片小湖泊与一片假山隔断出来的。 走在小径上,绕过假山,赫然是一片花圃,种着好些花卉。此时并不是春季,自然没有开放。但枝叶整齐,想是有人时常打理的缘故。珍珠边行边看,心中默默记了。 和绩之扶她过了一段小径,道:“因我要读书,要安静的地方,就挑了这里来住。离母亲的正房略远了些,日后给母亲请安,只怕要多走些路。” 珍珠笑道:“这样正好,我也喜欢清静,也省的吵闹。去母亲房里虽多了几步路,但正好多动动,再好不过了。” 绩之含笑点点头。 左弯右绕,不多久便到了正房外,早已有人报了进去:“老爷、太太,三少爷三少奶奶来请安来了。” 门口的婆子满面堆笑地将夫妻俩迎了进去。入了正房,只见满满地站了许多人。 正中座上,端坐了两位中年夫妇,正是和老爷和太太夫妻两个,看见两人进来。和太太笑容满面,连和老爷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珍珠目不斜视地进去,对那数道落在她身上的审视的目光视而不见。而后夫妻两个在和老爷和太太跟前站定:“父亲母亲,儿子媳妇来请安了。” 早有丫头拿了蒲团来,两人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而后站起身来。 一旁的婆子走上来道:“三奶奶给老爷太太见礼请安了。” 珍珠便又跪下,端过茶来奉与和老爷,道:“给父亲大人请安。”和老爷是个严肃少言的人,此时见了最钟爱的儿子娶妻成礼,也不由心中欢喜,微微笑道:“好。”递上封好的红包,说了两句吉祥话,已是十分难得了。 和太太却是看得仔细,从珍珠进门起,便细细看着,见她进来,莲步微移,头上簪的累丝金凤衔珠钗的凤嘴上衔的珍珠流苏只微微颤动。跪在地上,双手端起那百子闹春盖碗茶十分沉稳,那盖碗稳得如同放在桌上一般。面带红晕,虽薄羞未消,但落落大方,不是那等小性之人。 满意地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笑道:“好孩子,日后老三就要你照顾了。他有什么不好的,你来告诉我,我来说他。我们只希望你们夫妻互相扶持,开枝散叶,白头到老。” 珍珠面上一红,道:“谨承慈训。” 和太太再次满意地点头,笑道:“快起来,仔细地上凉。白荷,快扶三奶奶起来。” 一旁的一个穿葱黄镶玫瑰紫掐牙比甲的丫头忙上来扶起珍珠。能在这时候上前来扶她,并且不被主子训的,可见此人的地位不一般,还能十分体谅人的心意。可她的梳妆打扮是丫头的模样,想来是和太太身边得意的大丫头。珍珠趁着起身的时候,送上一个道谢的微笑。 白荷抿嘴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酒窝。珍珠心中一动,这丫头倒是不俗。 便又唤过翠梧碧桐来,将预备给和老爷和太太的衣裳鞋袜送上来。 和老爷和太太夫妻两个看了,只见针脚十分细腻,颜色样式也很合心意,不由更加喜欢,连赞了几声。 和太太笑道:“今儿你初来,也见见家里人。” 便指着左侧坐着的约莫二十**岁的男子道:“这是你大哥。”珍珠便福身一礼,和维之肖似和老爷,受过了礼,便侧身避到了一旁。 和太太便指着一旁的和大奶奶笑道:“这是你大嫂子,不必说了吧!” 和大奶奶笑道:“好弟妹,总算盼到你来了。日后家里更热闹了。” 珍珠含笑端庄规矩的一礼:“我不懂事,还请大嫂以后多多指教。”行礼如仪,看得和太太直点头。 这时和太太又指着一旁的和绣芝笑道:“这是绩之的姐姐绣芝,夫家姓于。昨儿已经见过了。” 珍珠早已看见她,昨夜天黑,人又多,倒是看不大清,此时便留了神细细打量她,只见她年约莫二十四五岁,上穿着粉紫绣折枝玉兰花镶黄色宽边对襟褙子,下系着淡水蓝的百褶裙。头发梳得整齐,簪的赤金蝴蝶点翠钗,装饰华丽娇艳。模样倒也秀丽,与和太太有五分相似。当下也含笑想行了一礼,道:“姐姐。”于姐夫是男子,珍珠是新妇,需要避讳,自然不行这个礼。 和绣芝受了礼,便拉着珍珠的手笑道:“好个模样儿,真真叫人爱的说不出话来。娘,你是在哪里打着灯笼找了这么个媳妇儿的?”又指着和绩之笑道:“便宜你了。” 绩之被他弄的 说的众人都笑了,和太太笑骂道:“又来了,怎么这毛病就改不了?” 和绣芝笑道:“我是夸娘眼光好呢,娘还说我。可见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了。” 众人越发笑起来,连和老爷也撑不住了,笑道:“尽贫嘴。” 和绣芝抿抿嘴笑道:“我是见了弟妹就欢喜地不知道说什么了。弟妹别生气。” 珍珠含羞摇摇头,这个和绣芝能在父母面前这么放肆,可见是个得宠的。只是一眼瞥见一旁的和大奶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撇嘴的模样,想来其中有些缘故。 和太太笑道:“我这女儿自小被我宠坏了,你别笑话。” 珍珠笑道:“我一见姐姐的面,便知道姐姐是个爽利亲切的,也欢喜得很呢!” 和太太十分受用,含笑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旁边一个媳妇抱着的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突然道:“舅妈好漂亮!” 这一声把众人都逗笑了,道:“你一个小孩子,也知道漂亮不漂亮了?” 见珍珠不解,绩之笑道:“这是姐姐的儿子怀哥儿,今年四岁了,最是伶俐不过了。” 那怀哥儿确是十分精灵古怪,见了珍珠便眉开眼笑的,抱着珍珠不撒手,众人都哭笑不得。 好容易哄了怀哥儿去,又有和大哥的三个女儿来给珍珠见礼。 珍珠细看,这三个女孩的,一个六岁半,一个四岁,一个才两岁多一点。打扮地都不错,穿的簇新的大红袄儿,正是孩童最天真可爱的时候。只是,似乎被和大奶奶拘得有些过头的,小的雅乐雅茹还罢了,大姐儿雅晴给她见礼的时候规矩地不行,倒失了意趣了。不过看大奶奶的样子,似乎对女儿规矩的样子很自豪。 珍珠心中不予置评,只是含笑让碧桐将预备好的三个同样式不同颜色的压线葫芦形荷包分与三人。小姑娘到底年纪小,得了这精致的东西,皆忍不住露出了笑脸。惹得和大奶奶十分侧目。 一时早饭摆上来,因是第一顿饭,珍珠便伺候了和太太用饭,端汤递箸,十分妥帖。和太太十分受用,可见三儿子悄悄儿投来的眼光,心中也忍不住酸了几下: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么快就心疼起媳妇了!但转身见新媳妇低眉顺眼得伺候自己吃饭,不由又转了心思:嗯,还是我的眼光好,娶了这么个好儿媳妇,降服得住这臭小子。这样一想,便叫珍珠不必伺候,珍珠如何肯依,绣芝对这个新弟妹十分满意,也来劝说,珍珠拗不过,只得坐下一起吃饭。 吃完饭,珍珠又很积极地伺候和太太漱口净手。众人都看着和太太十分满意地享受儿媳妇的伺候。又看珍珠虽是在做着端茶递水的事,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皆不由心中赞叹。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这行事做派就是不一样。相比之下,这和太太身边的丫头也就是扫地的了。红莲白荷尤其看得认真。 咳咳,又远了。 吃完饭,又说些闲话。和太太便叫众人散了。 和绩之便带着妻子出了房门,往自己房里走去。 十月的阳光似带着暖融融的香气,抚慰着人的心。 珍珠走在和绩之的身边,看着身边的男人减小脚步走着,听着他微微有些慢的声调,说着隐含关心的话,空气中似乎传来微微的香气,不由扬起了嘴角微微笑起来。 也许,先结婚后恋爱,还是不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唔,正文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吓到了,是不是? 本来是想写120回的,但是发现越到后面思路越短缺了。更得也少了,实在太对不起大家了。这也是因为同人文的缘故,毕竟脱离了大观园之后,也就远离了纷争。很多事都是简单的过日子了。当然珍珠嫁了人,也会有不少的烦恼,毕竟大家都在生活中,谁也跳不出那局限去。 想把正文就在这里结束也是纠结了很久,最近实在太懒散了啊! 我这个人就这样,懒起来就不得了了。当初在写《红楼如梦》的时候就断断续续的。这次坏毛病又发作了。虽然这里结束有点烂尾,但是会继续写番外的。 请大家稍待。初步会写黛玉的,和绩之的。黛玉篇会让水晨出场哦!再添些《红楼如梦》篇的事。呵呵,这样的预告大家就知道林妹妹花落谁家了吧!和绩之的么,是为了补充他这个史上出场率最少的男主角;还有其他的就待定吧! ——嘿嘿,其实我觉得我的番外反而写得比较好,比较顺。因为番外能够比较跳脱,我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长篇的正文有很多时候,我想到比较好的情节,但是和正在写的情节不搭轧,最后都错过了,好可惜。所以我的番外其实和结局差不多,就是为自己跳脱的思维找个理由而已,嘿嘿。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