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每次醒来都为反派背了锅[综穿] 作者:风幽琰 【文案】 穿成大结局的反派 刚一来就得准备去死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意不意外 本文打开方式如下 是不是觉得穿越很开心! 是不是觉得穿越很好体验人生! 是不是觉得人生难得几回穿, 尤其是能知道剧情的情况! 姜晨:呵呵 穿越?有剧情? 出任ceo迎去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少年!不可能的,因为你可能会遇到以下情况, “大王!姬发已经兵临城下了!” 刚从上辈子凄惨中脱离出来 今天突然就听闻此噩耗…… 姜晨:内心毫无波动…… Ps: 专栏的我打滚卖萌求收养~ 隔壁女主武力碾压全场,我们男主智商碾压全场 抑郁黑化IQ高,请注意避雷…… 内容标签: 武侠 西方名著 无限流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晨 ┃ 配角:无限可能 ┃ 其它: vip强推奖章 每次都会穿成大结局的反派BOSS,即将亡国的纣王,正被剑劈的姥姥,被押往监狱的正木,离领盒饭不远了的欧阳……刚一醒来就得准备去死,惊不惊喜刺不刺激意不意外? 本文主角总是为临近领盒饭的反派们背锅,孤立无援的处境下,只有努力寻找办法化解危机,虐心的开篇,啼笑皆非的神展开,且看男主如何逆转悲剧命运,收获幸福人生。 第1章 封神演义 鄂顺终于没有撑过多少时间,夜里随军医官对着姬发姜子牙摇了摇头。 鄂顺脸色灰白,拉着姬发的手,“大王,你要为老夫做主啊……” 姬发闻言,脸色相当难看。那便是要处置杨戬了?不日前才将哪吒降了职,如今再降杨戬,日后伐纣该用何人! 鄂顺见他没有应声,猛然咳嗽起来,众人一时慌了,只见他摆了摆手,缓了一会,又对姜子牙哭诉道,“元帅,你要为老夫做主啊!” 姜子牙也为难了。“侯爷……这,杨戬他也是无意啊!若非……”那昏君故意,他何曾会对侯爷出手啊! 但鄂顺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原本的虚弱此时倒如回光返照一般,声音突然中气十足起来,对姜子牙怒道,“老夫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咳咳,他那一眼,可是……要了老臣半条命啊!丞相!元帅!纵他是你玉虚弟子,你也不该这般包庇啊!” 姜子牙被他这一串话说的脸色一阵青又一阵白。南伯候的子侄门围在他身边,听鄂顺此言,也激动起来了,非要向姜子牙讨一个说法。 鄂顺随军而来的几个女眷更是哭哭啼啼,也不跟着指责姜子牙,只是对着鄂顺猛一阵哭。 鄂顺躺在床上,拉着自家儿子的手,显得十分悲情,“若丞相实在不愿惩处杨戬,那老夫这般请求望丞相莫要拒绝,让犬子继我之责统领南营,披甲上阵做前锋……”鄂顺看似粗鲁,但能活着做这么多年南伯候,除了武力压人外,弯弯绕绕的心思也不是半点也无。他于此时提出此事,自然也有些目的。当时战场混乱,鄂顺一时暴怒未曾多想。被抬一下来稍作思考,怎么着也该知道是被纣王算计了。但此时他却无论如何不会将纣王扯进来,纣王离南营那般远,还是敌人,若是被纣王害死于他南营无半分助益。此时他撒手一走,爱儿若无一个能镇住旁人的身份,南营就无人可管了,到时只怕那北营东营都来分一杯羹,他一辈子心血,决不可这般毁于身后啊…… 若是只管将锅推到杨戬头上,姜子牙必要补偿他鄂顺,南营数万将士就还是南伯候的…… 这……这就算是他为孩子所的最后一点事吧…… 姜子牙闻言却是脸色一黑,立刻道,“好……杨戬……杨戬他……不必作此先锋了……” 他说的已是沉痛。但是,他不得不选择此法。 鄂顺的一众子孙都不过是武力一般智力一般之辈,何以能挑起统领一营的先锋之职?若先锋先败,那对于后来军士气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如此重要之职位,怎能交给庸庸之辈……杨戬换下来,玉虚宫还可有其他人顶上,但是先锋一职,决不能随意处理…… 鄂顺却是一叹,也不知心里失落还是了然,罢,罢了,这般也好。 杨戬若是歉疚还好,只怕他这老头子死了,他的孩子们要寻杨戬报仇,杨戬一不做二不休处理了他的子孙……为了防患于未然,要么就该叫他的孩子们在周营举重若轻,要么让杨戬也变成一个小兵。倘使杨戬没了职位回山修行,自然……也不能对他的孩子们再出手……大概吧……他也,无能为力了啊…… 杨戬有无这等想法不好说,但人向来是以己度人的。若是鄂顺失手杀人,为了以绝后患,自会毫不犹豫斩草除根。他自然也担心杨戬也这般做。 他咬着牙,瞪着眼睛不放心的添了一句,“要杨戬回山!” 盯着南营一众或担忧或谴责目光,姜子牙黑着脸点了点头。 姬发蹙眉,却还是没有阻止。相父此举怕也有其他用意啊…… 姜子牙谋略过人,总给姬发一种感觉,那就是相父可解决万难,却没想过,过商朝这么多关隘,姜子牙有过几个主意,他们能过这些关口,还不是要靠玉虚宫诸多弟子,靠元始天尊,靠准提接引或诛灭或收走敌营大将…… 姜子牙的脑筋,派上过几次用场? 当初元始天尊选择姜子牙执掌封神榜时,可是清清楚楚说了,“子牙老实敦厚,无缘仙道。申公豹虽天资根骨俱佳,但最喜偷奸耍滑。合此看来,还是子牙更适执掌此榜。” …… 亏得这些个逃民,周营原本就风波四起的水面又被搅得更浑了,杨戬被贬和鄂顺身死的消息不多几时传遍了周营。 崇应鸾早已了无睡意,北营主帐灯火通明。 他踱了几步,叹了一声。 深夜被唤来的许子德明知故问,“侯爷可是有心事?” 崇应鸾脚步一顿,对着许子德,一时无言,“唉……” 许子德见此,笑了一声,“子德不才,便斗胆一猜。” 崇应鸾没有制止。 “良禽择木而栖,侯爷是在愁,侯爷是在分辨何为良木?” “知我心者,唯子德也。”崇应鸾感叹了一句,似是问他自己实在征求许子德意见,“何为良木?何为良木啊?” 许子德摇头轻笑,却不急于将自己的答案说出。 见他只是笑却不作回答,崇应鸾耐不住了,问道,“子德可有高见?” 许子德眉眼一弯,蘸着手边的茶水在桌上画了几笔。 水渍蔓延开来。 崇应鸾抚了抚胡子,挑眉道,“子德对他这般抱有信心?” 许子德弯唇摇了摇头,“非也。” “今日一见,子德乃是对可吸引住侯爷目光的人抱有信心。” 良久静默,崇应鸾渐渐笑了起来,“子德心细如发。” 杨戬被迫离开周营的消息通过已经编入周营的朝歌逃民传到姜晨这里时,姜晨挑了挑眉。还真是想为这鄂顺叫一声好。他这边连挑拨都不必,就凭鄂顺自己的这般性子,也够姜子牙喝一壶了,瞧瞧,这些话怼的可当真是恰到好处……在战场诱使杨戬打他的时候,姜晨也没料到这位能如此在这里胡搅蛮缠,还成功了……搅局能力卓卓……实在,一位妙人…… 已到了玉虚宫的哪吒却不得不无功而返。他还未至门前,听得里面元始天尊传来话,“成汤气数已尽……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哪吒道,“可师祖,师叔祖又来相助成汤了。” 却听其中元始一笑,“天机不可泄露,哪吒,且叫你师叔耐心等待。” 哪吒蹙眉,不解其意。但又认为师祖言行自有真意,只得依言离开了玉虚宫。 此一来一往,又一日过去。 第2章 封神演义 此时那张人/皮面/具的事情终于暴露出来了。 营中先传言道,丞相明知武吉无辜,却还是为了保住威信杀了武吉。 此举何等令人寒心! 于此时有人在营地周围发现了一张与武吉一模一样的脸皮,让人深觉恐怖。 姜子牙的好名声顿时一落千丈。 姜子牙听到这个消息时,鄂顺的后事还没处理完,登时一口血喷出,恨恨道,“好一个昏君!好一个奸诈的昏君!”先是逼他不得不承认杀了武吉,此时又来诬陷他清白! 这种种迹象,虽无确实证据表明是朝歌那位的手笔,但,就依近些日子都是西岐大军不顺,朝歌宁静这个情况,也足以让姜子牙看出来不对,也足以让他断定是纣王暗地里作妖! 若是姜晨听到他这话,说不定还得感叹一句对方终于换形容词描述他了。不过,不是无道就是奸诈,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厌烦…… 姜晨已经有几日没见到通天了,但这没有关系,狡兔尚有三窟,他向来不会只为自己留一条后路。通天如何做,不过是姜晨解决明里暗里敌人的最简单宜行的方法之一。 若他选择听从鸿钧置身事外,那也并无不可。 反正,姜晨不打算像原主一般窝囊的**,若是,有人非要他死,姜晨不会介意,先送对方上路。 如今他已经不太愿意容忍他人的过错了,因为,他为人背负的过错太多了。 那些,本不该由他付出代价。 姜晨方来的时候还以为西岐联军有多么的和谐多么的铁板一块共同讨伐他的信仰多么的坚定,结果不过略施小计,周营却已然混乱至此。 姬发和姜子牙现下恐怕忙的脚不沾地了吧。 他们的确繁忙。 忙于安置杨戬,忙着洗白姜尚,忙于抚慰南营,忙于稳定军心,忙于寻找新的先锋人选。 其间还有诸如许子德等人暗地里搅和,周营这一难过得很是不易。 姬发原本就不大利索的身体经此波折,更为虚寒了。 他们这一忙,朝歌城门口终于平静了些日子,没有人叫战了。 大半月已过,周营渐渐平静下来。 看似又恢复了初到朝歌城下勃勃斗志,但唯有姜晨清楚,殷破败放出去的那些死忠朝歌的人,已从内里开始将周营一块一块蚕蚀。 如此,只待一个时机。 让局势彻底改变的时机。 朝歌城已守了三月,明明胜利近在眼前,西岐却不能寸进分毫,这让姜子牙也有些头疼。 他实在不明白,明明已让雷震子哪吒等人将纣王罪状公告朝歌,为何朝歌城中的臣民竟毫无动静!逃出来的便也不说了,这是相当有头脑的。而那些没逃出的,就对纣王如此忠心?? 明明武王才是大仁之人,天意所向,这些百姓不速来归附,还死守朝歌,实乃愚人!愚人也! 可他再气愤,十数里外的那座城池依然固若金汤。 接连藏了哪吒和杨戬两员大将,又没了鄂顺一个助力,姬发对姜子牙也颇有微词了。只是他向来对姜子牙信赖有加,这么点微词显然不足以影响他们父子情深的关系。 很可惜,姜晨不打算让他们继续父慈子孝下去。 而姜晨所做的,也注定让他们父慈子孝不下去。 凡有一点点嫌隙,日子稍微一久,嫌隙就会变成间隙,间隙会成为分道扬镳。 朝歌长久不能攻下,姜子牙急了。 兵者,忌急戒躁。 他的心急,已然预示了他的失败。 姜子牙谴了韦护,雷震子为首前去叫阵,又让东伯侯姜文焕并北伯侯崇应鸾压阵,浩浩荡荡领了十万大军到朝歌门下。 临着披甲出宫之时,姜晨将自己的阳气敛的极低,特意上了一趟摘星楼。 才到楼顶就是一阵阴风,姜皇后狰狞着面容伸着细长的指甲冲过来,“……无道昏君!诛妻杀子,罔顾天伦!九泉之下,你将有何面目见先王耶?” 姜晨拂袖收了她,又有西宫黄氏冲来,怒道,“昏君摔我下楼,害我粉骨碎身,此心何忍!真残忍刻薄之徒!今日罪盈恶满,天地必诛!” 姜晨起手,一道火光打出,困了黄氏。 他举手间就束了两个冤魂,其余感应纣王式微而来的怨魂顿时规矩了,不敢在往姜晨面前随意乱扑。 姜晨面色沉静,丝毫没有被众多鬼魂环绕的自觉,他道,“是孤王从前对不起你们。” 这话出来。 姜皇后和黄氏以致其他魂灵都愣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那般自负的大王口中听得这般话语。 姜氏泪水唰的就下来了,“倘若你悔悟再早一点,哪怕稍微早一点,臣妾……” 姜晨撤了那两魂身上禁制,闭目道,“孤王也是被逼无奈……若今日,皇后真要孤王性命,孤王,绝无二话……” 哪怕只是魂灵,姜皇后并黄氏的眼泪也都簌簌不停了。她们狠下心伸着指甲刺向他喉间,却最终没能忍心,哭诉道,“臣妾都听说了。大王啊……若那狐妖要挟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寻能人异士收了便是……为何,为何对我等这般残忍……” 姜晨睁开了眼,眸底一片清寒,他微微拨开了姜氏的手,道,“可姜子牙申公豹何人敢收她?” “皇后,她是女娲手下的妖精……” 姜皇后擦着眼泪,“大王,娘娘乃是人族之母,何以会如此残忍,大王怕是……”误会了…… 姜晨笑了一笑,莫名让姜皇后感受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他道,“是吗?孤王说了真话,皇后都没有相信,更何以谈天下百姓?” “她创造了人,偏生,凡人于这些大神眼中,却如玩偶啊……” 朱升咚咚咚跑上摘星楼,显然慌急了,连脚步声都没有控制。 他带来了西岐攻城的消息。 姜晨抽出了自己的剑。 姜后道,“大王~” 姜晨没有回头,“既然皇后愿放孤王一马,孤王也劝你一句,宁愿转世投胎,勿登那封神之榜。” 姜后没说话,倒是黄氏急了,“为何?”如今封神台上可不只有她自己,她哥黄飞虎一大家也在上面…… 姜晨道,“孤王不希望你们生前难过,死后还为奴为仆。” 黄氏等人不解,但姜晨却没再多言,面容沉静但心情颇为愉快地抬脚离开。 城门前,姜子牙骑着四不像,悠悠从大军之后出了来。 李靖等人在侧翼军守候,杨戬也变了模样,隐于军中。 韦护等人驾马行于阵前。叫喝道,“无道昏君!还不速速出来受降!” 姜晨立于城楼之上,目光淡然。 看到对面军营中北伯侯崇应鸾的兵马。 众人兵将之中,许子德对他微微笑了下。 身边有人奇怪,“大人,您为何而笑?” 如今许大人深受将军信任,连上战场也要带上,此等荣宠,实在令北营军将们艳羡。 许子德闻言收了笑意转过头,深深的望着他,原本面无表情还看的对方心里发怵,可他却突然朗朗一笑,“盖因侯爷乃勇武之将呐。”更因他家大王手下即将多出许多勇武儿郎啊! 提问者扫除了心里的怪异感,尴尬的附和着笑了下,“自然自然。侯爷武艺非凡呐……” 第3章 封神演义 姜晨转头望着手下众人,握着他的长剑,“哪位爱卿愿与孤王出城应战?” 殷破败领殷成秀立刻上前拜了一拜,“末将愿往!” 城墙的风吹得厉害,刮得人脸上生疼。 飞廉犹疑道,“大王,这……刀剑无眼,大王龙体贵重,还是点了兵将应战吧……” 姜晨一眼扫过来。 飞廉不由就噤了声。 他转过了脸,令道,“殷破败!殷成秀!董忠!薛宸!” 四人出列齐声应道,“臣在!” “应战!” 这一声被寒风带到西岐军前,这般的坚定有力。 城门咔啦一声打开来,姜晨领那四人驾马从城内出来。身后是蜂拥而出的将士,杀喊声震天。明明许多人一拥而出却不显慌乱,反倒十分迅速在城门前列好了阵势。 兵阵摆好,数万将士举着刀剑,冲天喝道,“诛尽西岐叛逆!卫我成汤正统!” “诛尽西岐叛逆!卫我成汤正统!” “诛尽西岐叛逆!卫我成汤正统!” 这三声呐喊冲破苍穹,响彻这片旷野,令人震撼! 显而易见是他们将死守城池的决心,不惜于鱼死网破。 这般决绝,西岐十万将士一时无言。 许子德却是闷笑,大王又想法设法来给人施压了。 而那些编入大军的流民没有那么灵敏的心思,看到这般壮观场景,听得这样坚定之声,心头一阵热血翻涌。 看呐,大王还是这般的勇武!这些叛逆们听信西岐片面之词,哪里能懂大王受的委屈! 不过今日就好了,他们就可以再成为大王的子民了……待在这叛逆成群的军营里,哪怕只是名头上叛逆,哪怕是因为这是大王交待下来之曲线救国任务,也让他们这些忠君卫国的赤子之心觉得分外难受! 开局就被对方压了一头,姜子牙脸色铁青,怒斥道,“无道昏君!昔日夏桀无道,汤伐夏桀,成汤之基业亦是从桀手中得来。今日你商纣昏庸无德!我西岐顺应天意,东征伐纣!乃仁德之师!” 姜晨还未出口,殷破败倒是怒了,唰的用手中□□,“好一个姜子牙!昔日本将救你一命,今日尔敢对我王不敬!忘恩负义之徒,胡言乱语之辈!” “我成汤流传已有六百年,大王所做,根本迫于无奈!他夏桀何能与我王相提并论!我王昔日就察觉西伯侯心有反意,后来见其乖觉,才善心放他与家人团聚!今日再见,果不其然!自己性命无长,却还叫小儿姬发叛乱!尔等皆为我成汤诸侯,受王恩泽,分封天下!今次举大仁大义之旗,行不忠不义之事!实乃乱臣贼子,合该得千古骂名!” 东伯侯姜文焕反驳,“利口匹夫!纣王无德,害我亲妹,杀我父候,不仁不义,万民讨之!且让本候会你一会!” 他驾马就要冲过来,殷破败眉眼一瞪,怒从心起,驾马也要冲上去,被姜晨横剑拦住。 姜子牙也拦住了姜文焕,他的流程还没走完,名头还'未挂齐,这人怎如此冲动!他心头暗叹,从袖中拿出一条黄金绢帛来抖了抖,对着姜晨道,“无道昏君!今日我西岐替天行道!为免你死不瞑目,将你十宗重罪公布天下!” 姜晨挑了挑眉。 姜子牙见他不为所动,冷哼一声,站在战车上,高声念道:“其一,沉湎酒色,不敬上天,败伦丧德,古今未有;其二,听信谗言,残害王后,妄立妖妃,大坏常伦;其三,轻弃国本,赐死太子,忘祖绝宗,得罪宗社……”其四,用遍酷刑,残害忠臣,责以重罪,自废股肱;其五,诓诈诸侯,入朝杀之,失信天下,众叛亲离;其六,过用刑法,制造炮烙,设置虿盆,惨绝人寰;其七,妄用奢靡,酒池肉林,高筑鹿台,穷民财力;其八,万民之主,欺辱臣妻,三纲已绝,廉耻全无;其九,斩民之胫,剔妇之胎,残虐生命,以为玩赏;其十,宴乐无度,昼夜宣淫,割肾作汤,无视民命…… 之前的罪状锦帛石沉大海,今日他就当着天下诸侯的面将残暴纣王的罪行公布于众。这罪状句句属实,他纣王无从反驳!这般下来,不信朝歌城门不开! 他扫着底下一长串罪行,还未念完,却听得朗朗笑声,狠狠的蹙起眉头,“无耻殷纣,你还笑的出来?” 他倒是想一口流利地念完,但姜晨这样一笑,硬生生盖住了他的声音。 “孤王笑你愚蠢。”姜晨顿了一下,觉得这个词的程度似乎不够,皱了皱眉,又补了一句,“愚不可及!” “嗤~”许子德暗自笑出了声。崇应鸾暗暗瞪了他一下,所幸北营避的稍远,姜子牙倒是没有注意。 但姜晨说话如此直白,姜子牙不由就被他带偏了,“殷纣!休要辱人!” 姜晨偏了偏头,“哦?任凭你玉虚宫并女娲合谋颠覆成汤,不许孤王直言不讳?” 姜子牙冷了脸色,“成汤之劫,乃是天意!” “那么……天意就是让掌控万妖,所谓的人族之母女娲娘娘,授命于那三只妖精迷惑孤王,让孤王杀了我成汤一半臣民?”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姜文焕青着脸色,害死他姐姐的狐狸精是女娲娘娘派来的!? 崇应鸾也是心头大震,没想到成汤敌对竟是女娲娘娘,这……不行,人哪能与神斗,看来他的计划可能还需要斟酌了…… 许子德见他脸色就大约猜到他的想法了,却半分不忧心,今日啊,这朝歌城的怀抱,崇应鸾是想投得投,不想投还得投! “昏君!休要胡言乱语!此全因你不修身俭德,滥杀无辜!岂能赖于娘娘!”姜子牙就差指着姜晨鼻子了。 “哦?吕尚昔日为我朝臣子,身在下大夫。明知宫中有妖孽在,你身具法力,为何不收了她?” 姜子牙一时语塞。 西岐众人见此,心里都是一沉。这么说来…… 许子德见缝插针,十分口齿清晰又迅速高呼一声道,“啊!大王!没想到幕后黑手竟另有他人!女娲为了一己之私竟然挑起了这般惨烈战争,我等被蒙骗了啊!将士们,大王才是我等的君王啊!” 周营里就有朝歌人附和,“大王!” “大王!” …… 许子德手中刀哐啷一落,驾马就投向了对面,之前北营已经收到崇应鸾明示的领头将士懵了一懵,反应过来时想也没想就跟着许子德出去了。 因侯爷说了,到时一掷兵器,就是个信号,那就说明他决定归顺大王了……而许子德正是侯爷面前的大红人,这兵器由他来掷也十分正常…… 北营不少将士冲出的时候,崇应鸾颇为傻眼,不是,他这刀还没落地呢,你们怎能就投往对面。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毫不犹豫驾马跟了过去。 他敢不跟着么,若是他不走,北营却走完了,姜子牙不找他算账才怪,相比起来,救大王于水火之中的后果会更平安…… 而许子德这一声,可不只是为北营喊的,周营里还有不少人是朝歌的,许子德这号令一出,他们纷纷扔了兵器投向了朝歌。 在这几个月的周营生活里,这些人看似每日在营里无所事事,但其实也充分的发光发热了,有遇到亲友的,将自己的思想传播一遍,亲友再传播给亲友的亲友,纣王被逼无奈委曲求全心怀万民的思想就如瘟疫一般,一传二,二传四…… 偏生殷破败最先教给他们的,就是潜移默化加保密,这些人在周营游走数月,却一直未闹出什么风波。 也有些士兵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周围的人扔了兵器撒腿就跑,有样学样罢了。 周营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姜子牙站在战车上努力的指挥,“叛逃者,杀无赦!东营!莫慌!北营!休走!……” 但周围嘈杂,听到的愿意听的不过战车附近一两人耳。 他正在喊,却见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脸颊没入战车,一道血丝冒出来……姜子牙拂袖,一看,远处那人一身黑甲,在这样慌乱的战场上却如此淡然。姜晨从旁侧士兵的箭篓子中又抽出一枝箭来,悠悠搭在了长弓之上。 姜子牙眸中显现出来一枚放大的泛着寒光的箭头,他猛然失神了,明明心中疯狂的想要逃开,身子却僵硬的半分不知道动弹。 直到哪吒一声大喝,“师叔!!”乾坤圈泛着灿灿金光打过来,姜子牙清清楚楚看到了箭头碎裂的粉末飘散开来。 他僵硬地抹了抹脸,指尖一些碎屑落下来。 这才反应过来危险解除了,他腿一软,跌在战车上,面色煞白。 论起来姜子牙也就是个法力不行的弱者罢了,他可没有哪吒杨戬那般神威,刀风剑雨里闯荡过,捡了一条命回来,此时也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往对面一看,正正对上姜晨视线。 姜晨微微一笑。 他偏偏就从那一抹笑中看出了许多讽刺,胸口一闷,咳出血来。 哪吒慌了,“师叔!师叔!” 姜子牙扶着哪吒站起来,有气无力道,“无耻……殷纣……” 姜晨却依然笑的温润。 他怒指着姜晨,张口半天,没能骂出话来,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营鸣金收兵。来时十万人,离开却只剩了三四成。 这跑来朝歌的,有四万是崇应鸾手下北营兵将,只有不足一万是朝歌难民拉来的对西岐不满之人,还有万余是不知原因,有样学样莫名其妙跟着周围兵将跑过来的……至于剩下的,大约是混乱中,被踩死了吧…… 这些人都交到殷破败手上了。 至于崇应鸾,自当由姜晨亲自为他上一上思想教育课…… 他开口第一句,“昔日你父崇黑虎死于渑池……” 第4章 封神演义 姜皇后主持中宫数十年,心思不说千回百转,也少不得机敏聪慧。 姜晨那些话一说,她总觉不安,思前想后又觉得纣王根本没有欺骗她的必要。 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于宫廷楼宇之中,良久沉默。还是带着黄氏赶回到封神台求证。 这封神台等候封神的人中,是有玉虚碧游弟子的。 如今他们都是魂灵,能力一般无二,姜皇后等人逼问太狠,这些人烦不胜烦,只得将封神榜之事捡了两三点说了一说。 但他们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上封神榜乃是应劫罢了。 耐不住这些个人足够多,有不少人又生了个灵敏的头脑,还有不少被坑死的碧游宫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玉虚宫,众人三拼两凑,还真的将封神榜的底细猜得七七八八。 等候封神的魂魄们顿时心情沉重。 闻太师已是脸色铁青了,“枉老夫一生驰骋疆场,为人叹曰心思缜密,却还天真信了吕尚之言,不成想却是被他哄骗了!” “原以为是封个名头做闲散神仙,没想这封神榜一物竟如此恶毒!它拘束魂灵,日后我等可不是毫无条件服从持榜之人,否则便要灰飞烟灭?!” “凡人投胎尚且以魂魄为寄托,今我等若是登了封神榜,虽听起来长生不死,又何如散仙自在逍遥……” 微子,梅伯,比干等人也是一把老泪下来,“吾等乃成汤之臣,绝无侍奉二主之意……”哪怕是天庭的皇帝,也不可以,否则岂非是不忠不义之徒,何以能对得起先王临终托孤…… 倒是玉虚宫弟子毫无所谓,对微子梅伯等人的言论嗤之以鼻,“尔等怎这般迂腐!商纣残暴无德,成汤该倒,此乃天意,天意难违……” 闻仲定睛一看,原来是武吉开口。矮个儿土行孙并邓婵玉站在他身边。他再一看,旁侧还有个邓九公,登时冷哼一声。 前头这小将他不太熟,但这邓九公…… 他被那云中子那小人偷袭死后,大王让邓九公镇守金鸡岭,没成想这脓包竟径自投向西岐。这般投敌叛国,哪怕说是为了他女儿邓婵玉,也当真叫他不耻。大丈夫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是常道,何以能被儿女私情缚了报国之心! 邓九公颇为尴尬。但毕竟已是同上封神日后共事之人,他也不好同这位老太师闹得太僵了…… 闻仲抚着胡子,轻蔑地斜了一眼土行孙邓婵玉,道,“昔日老夫于碧游宫修习道法,可是听说了,神道灭七情断六欲,天规时时刻刻拘着,你们这一对夫妇,哼……” 此话一出,封神台上众多夫妇同亡的心头顿时压上了一块巨石。 尤是龙吉公主,握着洪锦的手唰的就收紧了。 龙吉乃是西王母的女儿,身份贵重,此时乃是行天道之时,才屈尊被贬下凡相助西岐。可惜的是,在万仙阵中被打死应劫了…… 她从前居于天界,自然知道天界的规矩。之前她未多加考量,今日一提,才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若是成神,日后恐怕再不能与洪锦举案齐眉了…… 洪锦也看出了她的异状,“公主?” 碧游宫从前也有和西王母打过交道的,自然也认识龙吉,此时看到她,云霄笑了一声,“哟……瞧本仙子这记性,龙吉公主在我这等俗人中混了这般久,本仙子都没认出来……” 是了,因为从前龙吉天生神体,看不起碧游后天成人,那时候对碧游宫的非人类可是挖苦了许久……云霄没有被她直白挖苦过,但偏生云霄是个护短的人,她对师弟师妹爱护尊重,对师父师兄等敬佩有加,龙吉这么折损碧游宫,她是亲去西王母那里怼过龙吉的。 龙吉怒斥,“云霄!” 云霄嗤笑,相当尖刻道,“那你这位从前天界的公主就讲一讲,天庭,是如何对待……夫妇?” 龙吉脸色涨的通红,呐呐不言。 土行孙慌了,拉着邓婵玉问龙吉,“公主,天庭当真断绝七情六欲?!” 龙吉僵了半天,还是点了点头。 云霄见此冷哼一声,拉着自家姐妹和哥哥赵公明,应了金灵圣母等师姑师伯所邀聚了一众碧游宫人商议对策去了。 此时两方对比就分外明显起来,金灵圣母望着自己身周碧游宫门下一大堆人,又看了看相较起来对面玉虚宫甚至加上西岐之人也那么小小的一撮,愤愤不平。 不过也好,这个时候,对面那些玉虚宫的连可以商议的同伴都没几个,就让他们干着急去吧…… 封神台上乱成了一锅粥。 碧游宫人聚在一起,闻太师总结道,“我等绝不能这般坐以待毙!”他恭敬的朝金灵龟灵等人拜了拜,“师父师姑们,此事当由师父定夺。” 金灵圣母道,“平日你最为机敏,在我碧游众门生心有佩服,此事由你来做。” 闻仲也不推辞了,“谢师父。” “姜尚无耻不择手段害我碧游门人,如今弄来封神榜,直道是封长生不死之神,却无言此榜拘束魂灵之事,诓骗我等,其心险恶!……” 封神台被砸了。黄飞虎邓九公等站在阐教一方的人势单力薄,想拦也拦不住。 事态越闹越大。 …… 再说姜子牙这边。阐教当真可谓是,打了小子来个老子。 这一次姜子牙惨败的消息传到玉虚宫,元始天尊很是惊讶,东征伐纣之事事关重大,如今兵临朝歌,他也是掐指算了又算,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已基本归位,子牙伐纣之事再无波折,惨败?怎能,怎会…… 正是因为封神榜之事已基本完成,对于通天跑到朝歌之事,鸿钧才没做反应。结果他这没反应,姜子牙还打不下来朝歌了,鸿钧也没了解,下意识就认为真的是通天出手了。暗道一声,“孽徒!” 与此同时,他心头不妙,立刻掐指算了一算,算得封神台被毁情景,登时再坐不住了,论起来,元始三人都与盘古有关,他收他们也就是念旧罢了,昊天玉皇才是他真真正正收的第一个门徒,如今昊天才上位掌管天庭,手下无人,不过是叫元始他们让让师弟,送他一些可供驱使之人,这三个竟这般吝啬,封个神罢了,数十年了还没成功。他一时怒极,二话不说架着七彩祥云就去朝歌了。 …… 姜晨站在摘星楼上观望着,余升拿来一件鹤氅,披在他肩上,“大王,风大了,下楼吧……” 姜晨接过披好了,垂眸道,“多谢了。” 余生闻言,抹了抹眼角泪水,“不……不……这是奴才的本分……” 他陪了大王近三十年了,从他还未继位,到妖妃妲己入宫,从西岐叛乱,等到大王终于清醒,这些年,他见证了这个王者的半生浮沉了…… 昔日王帝辛为先王座下第三子,艰难的在宫中生活,后来南征北战,落得一身伤疤。继任王位初时,他虽然喜爱美色,身上有一些小小的不足,但始终还算克己有礼英明神武,后来妲己入宫,他前二十年在战场上积累的暴虐之气似乎终于得了出口,任何违背他的人,都再没有好下场。 见他十年如此,余升也十分难受。 十年了,妲己进宫十年了……他以为再不可能从大王口中听到什么好话,以为他说的话,总是不是杀人胜似杀人的时候,大王却对他说谢谢……哪怕,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奴才…… 姜晨望着底下繁多的宫殿,语气平淡,“哭什么。” 余生忙擦了擦脸,“没有……奴才没哭……只是风大……” 姜晨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多说。 “嗯。” 明明原主身边这么多忠心之人,开局一手好牌,文有闻仲,武有黄飞虎,期间还有比干微子微子启微子衍,这般碾压西岐的装配,最后却将此局打的如此之烂……姜晨简直怀疑这个人是否是智商白洞……但就原主少时征战天下来看,此人又没有那般不堪,最起码是文武双全…… 可是…… 姜晨至今能清清楚楚想起来睁开眼听到一句“大王,姬发已经兵临城下”时的心情。 身体原主哪怕稍微少作死一点,他的日子也不会这般难过。什么炮烙孱盆下油锅,让姜晨洗白都如此困难…… 若他没有什么记忆便好,偏偏姜晨清楚地知道后世原主名前那一连串咒他去死的形容词。 什么罔顾人伦什么残暴无德什么合该天谴,最该令人悲痛的是,姜晨现在是他。 大风呼呼的刮过摘星楼,楼中轻纱曼妙。 姜晨目光悠远而深沉,他望着那不远的城楼,又似乎没有在望,身周的气息渐渐冷寂下来。余升看着心头一阵犯寒。 昔日玄霄曾言,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真是好一个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姜晨不是上天所眷顾的宠儿,单就这说来长也长,说不长也不长的两世而言,他就不是。 大抵是因为姜晨那短短一世太过一帆风顺,将未来的运气都透支了。所以他才总这样结局凄惨。 但运气再坏又如何,哪怕被所有人,被天地遗忘又如何!天地不仁! 那就逆了这天,翻了这地! 第5章 封神演义 余升望着他的背影。 天色阴沉。 倏尔一道金光从厚重的云层间破出,落在他身上。 他的背影罩上了一层光晕,一时间恍若神人。 继而有云鹤飞舞,仙音妙妙,奇香四溢,瑞气霞光。 一个道人执着竹杖,在金光中显现出来。“纣王……尔可知罪?” 姜晨看着他,许久,道,“我何罪之有?” “……吾乃玄门之掌,尔不知修身敛德,仗着天子身份胡作非为,如今酿成大错仍不知改悔,巧语哄我门生通天助纣为虐……”他四周望了望,蹙眉道,“通天何在?” 鸿钧?姜晨眸子一眯,打量着这个道人。 只见他须发皆白,身着一身黄色道服,袖上有八卦阴阳,眉目慈祥,头顶道光,一副慈悲宽悯的模样。 鸿钧见他不应声,斥道,“竖子好生无礼!”随手扔了手中竹杖下来,姜晨面色一凛,两步揪住还没反应过来的余升跳出了摘星楼,两人直直掉落下去,他手中一掐诀,身侧长剑脱鞘而出,稳稳的接住两人,驰彻而出,落在一边宫殿顶上。 那竹杖打在摘星楼上,登时将高楼捅了对穿。摘星楼烟尘一起,很快就烧了起来。 余升见此,惊魂不定,又有些心疼,他是眼睁睁见着摘星楼一层层建起来的,倾尽了多少人血汗,如今这么一座堪称奇迹的宫楼就这样被毁了…… 立于虚空的鸿钧见他此举,蹙眉,“这是何等妖术?通天果不务正业,门人弟子道术也这般刁钻古怪!” 余升被他放在身后,姜晨站定了,长剑已有灵性,跳了一跳落入他手中,他一身玄衣执剑而立。 果然无论何时,异于常人便是妖……昔日琼华最最尊崇的御剑正道,到了鸿钧口中,却成妖术…… 通天才姗姗来迟,见到鸿钧,微微拜了一拜,与昔日拜见他时别无二致,“弟子愿老师圣寿无疆。” 姜晨见他的动作,良久,却是微微一笑。好啊,好啊,看来大家都不会好过了…… 鸿钧见他,斥道,“昔日教习你师兄弟三人,可谓尽心竭力。后来尔等修炼有成各自下山,传教授业,因道义不同渐生分歧。万仙阵时,吾苦口婆心,教你三人解释冤愆,却不料你嗔怒不消,如今竟擅自解了丹毒,又过来胡作非为逆天而行!身为混元大罗金仙,历万劫不磨之体,竟为此等小事心生邪念,实教为师心寒!如此逆徒,不听劝诫,今日便叫你应誓!” 通天却是仰起了头,冷笑,“老师此言差矣。何谓这般小事!若弟子现下杀上天庭,诛了昊天让他也入得封神之榜,师尊可还认为此是小事!昔日弟子于金鳌岛立下碧游宫,收万方有心向道之物。既他们皆是我碧游门下,合该受吾庇护!当初我碧游金灵龟灵多人为二位师兄并西方异端合力诛杀,我这师父不能护佑,已然失职!后来听得师尊劝诫,便没有再寻他们算账。可玉虚之人欺人太甚,老师你还并他们二人合伙欺瞒于我。” “昔日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为的正是天下万物的喜乐。我碧游宫秉承大神之教,有何愆错?何以要碧游宫死伤至此?且看女娲陆压,四方灵圣,谁是人身!今日老师并二位师兄只看得人族贵重天资,将其余族类抛之脑后。可还记得当初开天辟地之真意!” 他这声声质问,每句每话都掷地有声,直问的鸿钧哑口无言,一时颇为难堪,“昔日三教共立封神榜,你既有不满,当日怎生不言不语?如今才来怨怼?” 通天提及此更是一阵火大,“当日?当日定下封神榜时,弟子以为无字榜堪为公平正义,却不料二位师兄皆被师父教成人精,依着摆动乾坤之术避难顺便坑死我碧游门下。” 鸿钧一时语噎,“你这孽徒!此何乃为师之过?” 通天望着他,却不再如之前崇敬孺慕,“我父盘古,有开天辟地之伟业。我为其分神之一,却连护佑门人也无法做到,师父叫我三人谦让你座下童子,吾等三人新师弟昊天,多多为他打算,可曾想过,我师兄弟三人门人皆为吾等呕心沥血教养而成,本该是同辈师兄弟相亲相爱,师父偏生给他们这般任务,叫他们自相残杀,吾等为师之人,何其忍心!今日哪怕通天背负欺师灭祖之骂名,也要为我碧游换得新生之机会!”他手心一扬,冒出来四枚色彩亮丽的晶灵,正是,地,水,火,风四物,“老师休要怨我,盖因你等欺人太甚!” 姜晨抱着剑,唇角微勾,原来近几日不见人影,是真的去置换地水火风了…… 眼见着那两仙人三言两语显然已是不合了,姜晨还是一脸对杀气毫无察觉的淡然模样,余升哭丧着脸大着胆子拉了拉他,“大王,龙体贵重,大王还是稍作避让吧……”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姜晨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确确实实没有半分武力的凡人,长剑一抛,带着余升落下高楼。 通天也没在意,鸿钧已没有心力在意。 自这边天地变色,已经引了许多人观望。 此四物一出,元始天尊和老子是首个知晓的。几乎都是马不停蹄的驾了云过来。 剩余的圣人也多有感应,慌忙往朝歌来赶。 地水火风四物乃万物之始,乃盘古之物,彼此天生就有引力,若他们重组,那便是天地改换之时。鸿钧面色一沉,心知今日之事已不能善了,他拂尘一扫,要收了四物。 通天却是冷笑,身形渐渐涣散,与那四物相合相容。鸿钧面色铁青,却对融合了通天灵识的晶灵一时无能为力。 盘古也是沉睡于鸿蒙的上古大神,比之鸿钧不差什么。如今身为盘古化身之一的通天发了狠心,鸿钧也无法。 原始和老子一时恍然,已是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却最终只见得此般场景,他们脸色难看,喝道,“通天,你莫不是疯了!”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地水火风之术了,通天将命都搭进去了……那么真的要,从头开始了…… 通天对他的两位兄弟笑了一声,“师兄,到底尔等逼我……” 原始和老子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他们三人本就是一体,如今通天此举,他们哪能独存……真是!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少坑碧游一次了…… 这性子真是叫人,哎! 那两人后悔不迭,却是悔之晚矣。 鸿钧试了十八般法宝,终是眼睁睁望着那四枚晶灵合一。 一片白光在空中炸开,继而是一片无尽黑暗。 诸多圣人赶来想要阻拦,但这岂是他们想拦就拦得住的。 天空渐渐沉落,地面碎裂,万般惨叫传入耳中,炫丽的流火从空中落下来,一切都不断在覆灭。 姜晨脚下地面也在震动,他蹙了蹙眉,看着这人间惨景,心头一时却无波动。昔日,这般场景,琼华跌落九霄之时,他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 说来若是无姜晨,此劫恐怕还得千万年后。可是,那又如何。 姜晨神色淡漠,望着那不断落下的流火。其实,倘若,倘若此劫难能诛杀他这外来的异端,那也是好的,他在活着的时候总是想尽办法生存,可这般勾心斗角的生活,他已经很累了,不用再面对,究竟选生还是择死的挣扎…… 没有人会懂,明明知晓必死结局,却要不断挣扎的,不断面对死亡威胁的那种冷寂。 没有人会懂,明明想活着,却不得活的那种为难。 因为没有人同他一样。 天地渐渐合二为一,其间飞来一粒白色的珠石,落入了姜晨手中。姜晨握在手间,摩挲了下。一片混沌中,姜晨却没有如他人一般消亡身归虚无,他手中拿的是通天消弭后与四物相合之物。 通天仅存的元神对他嘱咐,希望看在他为他解决了大敌一事上,天地再分时,唯一留存记忆的他能多多照顾他碧游门人,又极具先见之明的将他门中术法交予姜晨,央他护好碧游。 留有记忆,呵,焉知他想不想留有这些记忆! 姜晨不知他在这片虚无中走了多久,却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这就像那一个千年,被无限的冷寂包围的那个千年。 他长久囿于黑暗,无法挣脱。 其实,姜晨自己都不知道,以那盘棋局诱使通天使用地水火风之术,开启量劫,这般的重生,对他来说,是一种机会,还是一种折磨。 天地再开,仙魔分立。 鸿钧没能嚣张多久,几乎是他传教消息出来的第一时间,姜晨就提剑上门,斩了他宫门,除了顶上三花胸中五气,离散天道,鸿钧为此身死道消。 前来听道的人称他为魔、逆仙。 压上这种名声对姜晨来说,已不痛不痒了。 他的剑上,一直有血。 从玄霄就已经开始。 鉴于通天临终嘱托,姜晨终于还是去寻了金灵龟灵等人收着,带这些人去了当初金鳌岛碧游宫落下脚来。 他做的也绝,一路过来,将那些个先天灵宝也顺手捋到碧游宫了。 原始和老子已然现身了,通天却始终没有出现。 姜晨也不知其中出了哪种差错。 原本他是打算碧游宫人收齐,待通天再现,将这些人统统撂给他,如今倒是无人接手了。 转瞬间又千年而过。 这一千年,他在寻寻觅觅中度过。虽然了无趣味,但相较于背负他人罪过和千万人指责的生活,已然平静了许多。 有时候思及从前,唯觉恍然。他用了许多时间去封存那些阴暗,对上路人,有人以为他得天地之意温润如玉书生意气。但姜晨心里是清清楚楚,他上上下下的平静无一不是假象。 待他再次踏上中土时,一时恍如隔世。 结果才走不久,有人前来迎他,道是大王已然快死了,要帝辛回京接位,姜晨才知晓这一世人还记着帝辛出征,而帝辛,还是他。 也是,姜晨是帝辛受德,这个世间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个帝辛。 原本他并无打算要再去掺和此事,但是他是帝辛的消息才一传出,刺杀就接二连三的过来,一而再再而三,姜晨烦了,见他们死了一批又一批还锲而不舍,就回去接任了。 才办完登基大典,头一件事就让铁骑出征,将那些不安分的诸侯捋了一遭,还十分不客气地砸了女娲庙。 毕竟,当初削死鸿钧的时候,女娲可是扬言要诛灭逆天之人。 姜晨下旨出兵征伐天下,毫不手软。 西岐被一些人别有目的的煽动着又揭竿而起了,但这一次,姜晨没有兴趣给他们机会。 谁也没动,先杀了姜子牙和姬昌。 这两位,毕竟还是领头的。 西岐群龙无首,迅速被击溃收编了。 扬言要替天行道诛灭残暴帝辛的原始老子跑来找他算账,但姜晨手下百姓并不买账,更有碧游宫那些个真仙手持各大灵宝全跑来压阵助威了,他们不得不暂时退却。 姜晨不像通天,会同他们好声好量去定一个莫名其妙的封神榜。 这两位坐不住的原因,追根究底,还是碧游宫后来居上,阵势太大,门徒众多,教这两位危机感爆棚了…… 如此任由碧游发展,日后哪还有玉虚太清之事。 姜晨不管他们是何想法,这一世,没有开头就灭了他们,已然是看在通天赴死改了命数,这两位是他哥哥的面上,但若是他们再不识趣,姜晨也不保证他会不会前世今生加起来好好跟他们算算总账! 在姜晨毫不客气不在乎声名地杀了对方几个弟子后,对方没有动静了。 …… 虽然这位君王征战之时显得十分残暴,剿灭敌对之人的手段也相当残忍,就差没屠城……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治下的百姓过得相当和乐,对自家君王称赞不绝。 这是自然。既已接手这烂摊子,姜晨不打算只担个名头,他毫不犹豫将脑海里的所有想法付诸实践了,把后世学堂制度琉璃瓦舍都提前搬了出来。 将通天的平等理念贯彻了,怎的说这个也是被姜晨算计才狠下心同鸿钧同归于尽了,姜晨不介意多多照顾他一下,虽然,人是已经死了。 至于搬用后世套路适不适应时代……这不在姜晨考虑范围内。即使不适应的结果,再如何不好,还能比原来的帝辛更惨吗? 姜晨继位三年,威信还是有的,起初统辖之下,大多数百姓听说大王竟然要人同妖一起生活,受到的惊吓不可谓不大,但鉴于大王这三年无厘头却最终能安定万民的许多举措已有先例,大都选择了信任……有那么几个少数顽固分子,姜晨讲道理不通,轻描淡写推到午门外斩了,这种反对之声就消弭了。 当然,除了人之外,也总有些妖不大听话,混进来的目的是吃人,这种妖的结局通常比人更惨。碧游宫那些个真仙金仙不是摆着好看的。 凡签订了和平共处文书的妖,生活在城中,若是犯戒,后果绝对十分凄惨。 姜晨令碧游宫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几次鸡,后来抱着不可告人目的混进城池的猴子们就安分了许多。 从前听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无论姜晨以何心态接下成汤,平心而论都不会让这些臣民饿着,专门叫殷破败找人研究。 文有日渐兴盛的学堂,武有万仙来朝碧游宫。 成汤渐渐改换了面貌,而这些往往都是潜移默化的,就连朝歌城的臣民都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身边变化。 直到有行商从蛮夷之地经商回来,到了朝歌,才能真正体验到商王手下臣民原来过得这般悠闲富足。 他们将荒地之人的凄惨描述一遍,再艳羡一会朝歌的美好,传到百姓耳朵里。 姜晨会莫名其妙发现自己更受支持了,其他政策施行的也更顺利了。其实不顺利也无事,姜晨这几年碰到的不顺利之事多了去了,最终不还是要按他的想法来。 成汤原本就是□□,诸侯朝拜,经姜晨这般治理,愈发蒸蒸日上。 时人流传一句,碧游宫万仙来朝,朝歌万国来朝。 这话半分也不夸张。 朝歌城文人雅士众多,民风开放。在朝歌治下,哪怕你当众指责王的不对也不会有什么惩罚,当然,前提是你要有理有据,莫名其妙黑王上,不说朝歌城执法队,就是听见此话的朝歌百姓不要一个理由也决不会轻易放过口出狂言之人。若你机敏又有才,被大王接见任用也极为可能。 以至于当时的朝歌被誉为,王朝最和乐的净土。无论对人而言还是对妖。 后来朝歌臣民对姜晨近乎都养成了一种盲目的信任。 听说了吗?大王今日又推行新政了。 哦,大王此举又有深意。 太师闻仲对姜晨十分看好,尤其在有教无类这个方面。昔日他深受碧游教育影响,姜晨提出人妖混居之时,满朝文武犹疑,唯有闻仲最为积极。幸而他在朝中很有威望,对姜晨许多措施的施行都出了大力。 果然这个太师,无论哪一世,都是成汤死忠粉。 孔宣在朝中委任大将军,说是大将军,但大王一年清遍天下诸侯,之后除了西岐那次叛乱,世道真的是分外的和谐。他这一职,更像是维护京都和谐安定大队队长,专门处理人妖之间的纠纷。姜晨让他兼此任务之时,孔宣总以为大王是将他这跟脚看破了,心中还十分忐忑,结果人家还就真是让他兼任个职位,别的意思半分也无。 这倒是避过了此人被准提收走无奈之下去西方做了个坐骑的悲惨命运…… 对于西方佛陀,姜晨虽然没有明确拒绝对方的传教,但是他们要还想在这里挖走人,可能性为零。 就算是被挖走了,不出一日,姜晨叫碧游众人也非得将人讨回来。 他手底下的人深受他的影响,对于西方极乐来这边挖墙角就只抱了一种态度,凭什么呀,我中土养出来钟灵毓秀的人物,到你西方却为奴为仆的,这种事儿,门都没有,窗子也没有。 但就是这般聪慧几乎万能的王,他也有让人忧心的。那就是他的后宫。 天下诸侯,哪怕是普通人家的男子,只要有能力,都三妻四妾往家里抬人。可这一代大王实在太不近女色了些,他如今已近三十了,后宫只有姜后黄氏寥寥几人,还是他做王子时的王妃转正的,他继位后后宫就没进过人了,而且据小道消息,虽大王十分给姜皇后面子,每至十五确然会到中宫,但他必然都抱了一堆公文,显然是……咳,朝中众臣为此操碎了心。 在姜晨回来之前,原来那个据说出征的帝辛,他娶了这皇后。姜晨从碧游结界中出来到达中土时,他就已经消失。据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不久之前姜晨有意向放过这位皇后来着,但是对方似乎不大愿意走,姜晨也就懒得再劝。 后来比干实在忍不住,向他家大王提了提此事,看到大王颇为诧异,“不是成汤后继有人么?爱卿怕甚?” 比干无奈,“大王乃是天下之主,当福泽绵延,如今后宫空虚,以老臣看……” 他说着,见着姜晨放了笔,饶有兴趣的望着他,他不得不消了声。 这种背脊一凉的感觉,多少年没有过了。比干这么想。 早朝一下,比干家中突然多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美妾。 比干原本的妻妾一见他,一拥而上,哭地惨兮兮的,问他怎的还给家中抬人…… 看得那十数个打扮的妖妖艳艳的莺莺燕燕,比干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的大王哟,他如今都六十多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这,简直惊吓。 他二话没说将这些女子打包退给大王了。 至于他如此胆大拒绝大王,那……还不是因为大王脾气好。 恐怕也唯有他这种死忠朝歌之人,才会认为刚一继位就令人出兵踏平了周围诸侯国的姜晨,脾气好。 后来全朝歌希望姜晨广纳后宫的臣子都不得不退了一遍姜晨送来的美人,主要是,他一送,就数十个,就算有人有色心,也消受不起。 更何况姜晨对于女子的态度,实在模棱两可。 有时候他可以眼睛不眨将一些女子当货物送出,偏生政策上却又支持女子独立生活,男女平等。这做法简直打了一众男儿的脸面,但是鉴于大王脾性,也没人对此多言。 唯有殷破败这人看的清楚,大王当货物送的女子,那都是些被教养的软弱无能只知美色侍人之辈,何以有能力独立生活……送到富贵人家做歌女之类,最起码还能安逸一生…… 若是换了金灵火灵圣母此类,大王哪里会送人……即使大王一时想不开找来她们敢送人,恐怕还要忧心收了这两位的人是否会死的太惨烈…… 不过依着碧游宫上上下下对大王的死心眼崇拜,恐怕大王真的为碧游宫人指婚,他们还会兴高采烈的接受也……说不定? 殷破败其实也不是对大王每个举措都能明明白白的,但胜在他对大王相当的信任,凡大王所言,他都能毫不犹豫执行,哪怕此命令会损害他的利益。 日子久了,殷破败倒是发现,其实向来没有表现出喜恶的大王似乎对他还挺青眼?有些任务看着是招人谩骂的,但最后无一不收好名声。 就不知大王这般优待于他是何用意,连比干王叔都没有这般的好待遇,他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呐。 忐忑归忐忑,这深层原因,他不敢问,也没有那么执着知道,反正像他这般臣子,忠于大王,忠于成汤,也够了。 成汤大业啊。 …… 那一日,姜晨同通天落下那枚从最初改变局势的棋子之时,对于通天的最终决定,也不过只抱了一半希望罢了。 但这个人还真的不计代价施展了地水火风以改天换地。 姜晨也大约明白他的心思,偌大一个碧游宫被坑到门下只剩小猫三两只,任谁都不能释怀,哪怕是个圣人。 不怪乎当日通天临着消失之时分神央他护佑碧游宫,原是已经决定舍身成仁了。不,这个词,用的怕是不妥……勉勉强强就用吧。总之正由于一切重回起始,姜晨才得以这般简单利落的解决了姜子牙他们。 若是通天没有这般选择,那姜晨恐怕在对姜子牙下手之前,还要先想方设法弄死鸿钧才是,这恐怕又得绕许许多多弯了。 姜晨王位坐了十年,一朝令下,姜后之子殷郊继位。 这位行事干脆利落的王者留书一封,之后行踪成迷。 连碧游宫众人都寻不到此人人影了。 成汤王朝在帝乙处已然呈式微之势,落到帝辛手里,却是力挽狂澜,又得以延续了百年。 但再辉煌的王朝也总会有落幕的一天,商朝在后世某一代覆灭。 这就同姜晨没有关系了,反正,不是姜晨死亦不是他的责任。 商王帝辛统治下的成汤,这是一个辉煌的王朝,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 期间,奇思妙想频出,各类政治举措为后世效仿流传。 更有人妖平等,有教无类等思想百花齐放,堪称前无古人。 一个为后世难以企及的朝代。 一个为后世批判又仰望的人。 第6章 封神演义 底下观望情况的这一众人脸色都铁青了。 其中之人,左看右看,都是武吉啊! 武吉也懵了,“这……这……” 就听得镜子里的人道,“你也莫怪我。若非婆婆你恬不知耻地缠着师父,师父也不会如此苦恼了。今日杀你,乃是师命不可违,实在对不住了。” 随之是咚重物倒地的声响,马氏抓着他的手, 衣料咔啦一声被撕烂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确实隐隐约约有一块黑色胎记。 姜子牙咬着牙,走到镜前,一时不敢置信,“怎会!” 众人看向武吉,他一脸呆滞。 崇应鸾心中又是一番思量。 在场的伯侯都有些怒了,这是来耍他们吗? 之前姜子牙指挥武吉杀了马氏一事已有定论,偏偏还要再拉着他们过来见证!若非他如今乃是八百路诸侯联军的总元帅,他们怎会搁置军务前来,偏生此时,给出的不是姜子牙无辜事实,反倒证明了那一日传言,真是……真是…… 南极仙翁沉着脸,袖子在镜面一拂,出现的人依旧是武吉。他心中也翻起惊涛骇浪,怪异的望着姜子牙。 这张宝鉴乃是灵物,绝对不会骗人。这…… 莫非师弟真的一怒之下杀了马氏?不对呀,他如此老实厚道,即使再厌烦也不会杀人呐…… 此时武吉慌道,“师父!弟子在军中向来身着甲胄,如何穿的这等黑衣,师父,此事必有原因!我没有杀师娘!” 武吉才听的他自己向来喊马氏师娘,而镜中人却喊婆婆,登时心里一个激灵,以为是找到了转机,立刻向姜子牙说了。 崇应鸾道,“不如前去武吉帐中搜寻一番,看是否有些黑衣……” 姬发见如此多人看着,也不好包庇,只得点头应道,“北伯侯此言甚是,就着人查看,以证清白。” 结果几个诸侯手下各派了人过去,这营帐中众人等待着,心情都十分沉重。一时间,这里似乎就只剩众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武吉惨白着脸,屏住了呼吸,就等门口一个结果。 姜子牙也巴巴望着门口,今次之事,关乎他在军中威望,他其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啊! 不多时,一队小将回来。有人手里端着个小盆,众人凑上前一看,却是找的烧成一片的灰烬。其中微微还有些黑色布料。 那捧着盆的小将回道,“禀大王,元帅,侯爷,我等只发现了这个!” 再看那宝鉴上镜面恍然变化,南极仙翁一看,原来是自家师弟不小心按了指头在上面。 却见其中姜子牙手中一道掌心雷打到马氏魂灵之上,众人脸色顿时更差劲了。 南极仙翁也有些怒了,收了宝鉴,一向笑眯眯的脸色也不由沉了下来,转身就走。 姜子牙蹙眉,唤道,“大师兄!” 南极仙翁冷哼一声,头也没有回。 崇应鸾干脆利落,“大王,我北营有军务尚待处理,臣告退了。” 姬发叹了口气,想解释些什么,可方才宝鉴中的一切又让他不知怎么解释,只得摆了摆手。 几个诸侯面面相觑,见此处实在气氛不大好,相继向姬发告了退。 姬发蹙眉道,“相父,这可如何是好!”原本是想要重新稳定相父的威望,如此一来,事情却更为糟糕了。 姜子牙黑着脸色,扶起了武吉,听得姬发的询问,他的声音有些寒凉,“恐怕是,有人在算计老臣呐!” 姬发的眉头就皱的更紧了。 再说崇应鸾怀着满腹心事回得营地,将此事来龙去脉都为他手底下谋臣讲了一遍。 有人就道,“侯爷,如此看来,姜子牙此人,怕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呐,这,我等八百路诸侯联军共讨商纣,此事若成,日后姜子牙又……” 崇应鸾一看,是他从那朝歌难民堆里挖出来的人才。此人心思细腻,可堪大用。听他这么一说,崇应鸾的眉头就锁的更紧了,这个人,真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啊,他就是忧心被卸磨杀驴了……“子德所言有理啊……可如今我等已经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名唤子德的人闻言一笑,“侯爷此言差矣。”他压低了声音,道,“不是朝歌城还有另一位王么……”他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终于他能派上用场了,又暗道成秀不愧是殷破败将军的儿子,果然能够将大王的计划实践地十分完美。 在座众人闻言面色一凛。崇应鸾压低声音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许子德摇了摇头,“侯爷救我夫妇于水火之中。子德自当愿为侯爷多做打算。侯爷且听子德一言,我观武王此人,实乃面慈心冷之辈啊……看似谦恭忍让情深义重,可观他这一路作为……” 崇应鸾没有出口打断他,许子德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崇应鸾道,“可是,纣王也并非是明主,更何况我相助于西岐与他为敌,恐怕……” 许子德闻言一笑,崇应鸾诧异道,“子德何故发笑?” 许子德起身走到他身边,“侯爷,人言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纣王还是天子,我等原为成汤子民,如今确实已算不臣,而今商王岌岌可危,若侯爷此时出手相助,天子岂不对您感恩戴德?且子德昔日曾闻,狡兔死,走狗烹。武王此人……唉,侯爷,子德句句肺腑之言,侯爷万万要多多考量啊……” 底下有人点头,也有人反对,“子德担忧武王品德恐怕多余了吧。昔日我各路诸侯同他一路打将过来,武王的和善可是深入我心。他为人敦厚,乃是公认的仁德之君,对我等也是宽容忍让,每每有将士战死,武王都会妥善安置,甚至对敌将中德高望重之人也会以礼厚葬。子德如此评价,不觉得有失偏颇?” 许子德一看,正是个近来见他在崇应鸾面前步步高升而看他不顺眼的。听他说完,许子德不慌不忙,“季安此言差矣。你只看得武王厚葬战死的将士这一点却太过片面。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知季安可注意过,昔日两军对战,纣王那方凡捉到我军众人,好吃好喝善待,且鲜少杀人,反观我方,哪吒杨戬等人,从未擒获敌将,通常就地诛杀!这又是为何?” “如当初那四关的龟灵火灵圣母等人,如金鸡岭孔宣,如魔家四将,这哪吒杨戬被他们林林总总捉了多少次,都平安回来,倒是我方,凡一找到克制敌方的方法,毫不犹豫都杀了他们……倘若没有上头默许……”他咳了咳,故意留了悬念,又换了话题,“子德才投奔周营时,很是崇敬武王,可近日听完了军中将士对那些精彩绝伦战役的形容,突然就很是紧张。武王手下之人都是如此嗜杀之辈,侯爷不得不小心啊……” 季安蹙了蹙眉,细想来他说的竟基本没有错处,又想许子德才来周营不过半月,已然对两方情势如此了解,顿时心生佩服,油感自家侯爷倚重此人也有缘故,拱手拜道,“子德目光犀利,明察秋毫,季安佩服。” 崇应鸾见此陷入了沉思。 许子德盘坐下来,悠悠为自己斟了杯茶,暗道,大王啊大王,你还如从前英明神武。 他捧着茶水,听得季安犹疑的声音,“可是,纣王昏庸无道,万一侯爷前往投奔,纣王嗜杀无度,不念情分对付侯爷又当如何?” 许子德闻言蹙眉,还是忍着心里对嗜杀无度一词脱口而出的反驳解释道,“……季安以为,纣王还有这等能力?若非侯爷向来忠义,子德都想让侯爷自己……”他挑了挑眉,后半句未曾说出口,但在座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崇应鸾摇了摇头,“不可,臣就是臣。” 许子德低头,幽幽道,“武王之前也不是王吧……” 崇应鸾心中一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心中的蠢蠢欲动,“子德,此事休要再提了。” 这些个诸侯在姜子牙营中受到的冲击颇大,如今也都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虽然还是随着西岐联军,但是此时早已经心态不稳了。 姜子牙颇为苦闷,近来营中频频出事,他心里十分不安,总觉得似乎暗地里有人在窥视着他,针对着他,可寻来找去,始终抓不到什么马脚。更何况还有马氏时不时来骚扰他,姜子牙过得很是心塞。 此时西岐大军军心不稳,多少给了朝歌城险峻之势一些缓冲的时间。 殷破败去寻纣王时,正逢的飞廉引见了丁策郭宸与董忠前来,此三人中唯有丁策对相助成汤还有犹疑,但又属他本事最好。 如今姜晨自己危在旦夕,手下又少人,当然不会空着这三个人不用。同样,他此次也不会让这些个武力不足的跑到前线同哪咤他们打斗。道人,就该有道人的样子,打打杀杀不成体统。 此刻姜晨是忘了他在海中气闷难过,屠了封印周围海族的事了。更准确来说,他可能不大愿意想起。 丁策偷偷望着座上之人,总觉着同他想象中的纣王颇有不同。即将要做亡国之君,他何以能如此气定神闲…… 他只是简简单单坐在那里,却自有令人可望不可及的气势,但他一笑,又显得仿佛只是个慷慨大方的侠义之士。 但他一笑?丁策登时回过神,忙收了视线,就听的座上之人道,“听闻丁贤士乃是修炼之人?” 他这一问温温柔柔,颇有几分随意洒脱,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但是丁策就打起了精神,对于这个人,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危险感,这让他不得不对他打起精神,认真道,“回禀大王。是。” 姜晨微微一笑,“很好,孤王能得贤士及尔弟兄相助,心感甚慰。”他从袖中拿出来一道白绢,已经站到一边的殷破败如今一见此物,心里有些条件反射的怕,同时又不自觉对敌人涌起来一些同情,不知大王又要坑谁了…… 第7章 封神演义 姜晨微微蹙眉,将拿出来时有些那道绢布仔仔细细的对边折好,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他抬眸望着底下站着的新人,“丁策?” 丁策上前一步,拱手一拜,“臣在。” “可识得去往碧游宫之路?” 碧游宫?丁策略有诧异,那可是通天教主所住之地,不过他识相地没有多问,只是答道,“禀大王,识得。” 姜晨打量了他一会,思忖道,“军情紧急,来回三日可能做到?” 丁策嘴角抽了抽,这大王掐的可真是准,他最快也不过如此了。“可以。” 姜晨就是一笑,将白绢递给朱升,朱升恭敬接过,然后走下来递给了丁策,丁策接过白绢正是疑惑,“大王……这是……” 姜晨幽幽道,“待你去得碧游宫,定要见得通天教主,哪怕为此耽搁也莫要着急。见到了他,便说,此绢帛乃是闻仲太师门下弟子帝辛拼死得来,万望观碍。” 众臣听得他口中多年不见的帝辛二字,登时就一个激灵,继而齐齐望着那团小小绢布,心头大震。 丁策顿时只觉手中所拿绢帛突然变得万分沉重,但他还是多嘴了一句,“大王就不怕我偷看……” 姜晨似笑非笑,“你会?” 丁策见得他的表情,明明就是笑的,但他还是心中一凛,立刻回道,“臣绝无二心!” 姜晨扣着王座,眸光映出殿内燃着的烛火,他的面上陡然漾出几分真实的笑意,“不若这几日我们去拜祭一番女娲宫?”众臣子莫名都感到一阵阴风,寂静了许久,还是丁策打破了寂静,“大王……此举恐怕不妥……” 殷破败也站了出来,不赞同道,“大王,女娲宫距皇城有数十里,如今朝歌被八百路联军围困,陛下实不宜于此时冒险啊!” 姜晨眉眼微弯,“哦?殷破败,先放出消息吧……另外,让他们传播一下,孤王十分悔过,对自己那累累罪行十分愧疚,因而前往女娲宫拜祭。” 这个他们,殷破败自然知道是谁,周营里那些个逃难百姓近来可都闲置着呢…… 在座众臣见他如此贬低自己,登时悲从中来,有些性子软的已经开始默默拭泪,众人见他这样笑,自觉深深感受到他的勉强委屈,连声道,“大王……这么多年,委屈大王啊……”、 “大王,我等无能啊……” “怪我等没能理解到大王的苦楚,没能杀死那些妖精,救大王于水火之中啊……” 姜晨:…… 倒是殷破败脸色正常着,站在一众臣子中颇为打眼。 这自然不只是姜晨看到了,正哭的不能自已的群臣也有眼亮的,飞廉立刻就质问,“殷破败!大王为我等付出这般多,为何你还如此平静!你!”不忠不义! 殷破败见如此都能怼到他身上来,一时都无语了,抬头还见姜晨似是笑了,登时就更加郁闷,叹了口气道,“臣只是觉得,大王此举并非是为了拜祭女娲,而另有深意啊!” 姜晨挑了挑眉。 众臣一看,果然,大王都未曾反驳。 “继续。” 听他这两个字儿,殷破败又叹了口气,大王如今是连解释都懒得动口了么。“大王要我广泛散布此事,可见是要西岐众人得到消息,而西岐叛逆们若获此消息,不外乎两种方式,第一,任由大王通过。第二,截杀大王。” 他说到这第二个时,莫名就染上了许多肃杀。 殷破败见他没有阻止,自知是说对了,继续道,“若他们选择第一个,则大王顺利到达女娲宫。大家都知,这么些年大王生活事实真相如何。”他咳了咳,总觉得这么大庭广众揭自家大王伤疤不大好,偏生姜晨表现的颇感兴趣,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讲了,“大王……前往悔过,则我朝歌城中百姓对大王就更……此时若将事实真相再放出朝歌,周营军心必将散乱……若天下民心皆向大王……” “不过这第一种,恐怕有些便宜大王……”殷破败跟了姜晨这么些日子,大抵也了解他的脾气,只要不触犯底线,他随意说,大王都不会发怒,可见此次大王醒过来,比之从前更为宽宏了啊…… 飞廉蹙眉,竟觉得还颇有几分道理,又问,“若是第二种又该如何?” 殷破败回过神来,笑道,“至于第二种,大王当初于万军阵中闯出毫发无伤的事迹大家可是都忘了?若是这第二种,我等先做好准备,到时接应大王。西岐若敢动手,就已经先败了!大家莫忘了,大王可是打着拜祭女娲的名头,西岐要在大王拜祭的路上动手,分明也是对她不敬!到时我大王毕竟占理,天下百姓不还是要指责西岐叛逆不敬上天!” 众臣一时沉默。 姜晨道,“爱卿就对孤王这般有信心?若是……孤王没能回来呢?” 这是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殷破败却没有在意,笑道,“昔日大王英姿依然历历在目,臣对大王其余方面不了解,单就这武艺一项,对于身为闻太师唯一弟子的大王,臣相当有信心!”如今对他的腹黑也有了解了…… “哦?爱卿莫忘了,对面可还有哪吒杨戬等人……” 殷破败冷笑,“黄毛小儿!何以能当大王之勇!就算是他们蜂拥而上,臣也照旧觉得大王能全身而退……” 姜晨指尖不自觉又扣了两下。不错,原本的帝辛就能从哪吒杨戬和东北南伯候手下撤回朝歌,更何况,姜晨会的,不止帝辛会的。 殷破败自然也看到了,近来这似乎成了大王一个习惯,当他思考的时候,指头就会扣一扣。 姜晨看到他的眼神,扣动的手指停滞了一瞬,他收到袖中,“爱卿此言甚得我心,就这样吧!”他转头望着丁策,“贤士,碧游宫之事,便有劳了……”他恍然间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孤王特允你,有权查看……” 丁策听完全程,对姜晨又有了个认识,见他这般说,下意识就多思考了两遍,最终的的确确是没有发现什么别的深意,他拜了一拜,“谢大王!”迟疑了一会,“大王,既然战时紧急,不如策即刻启程?” 姜晨欣慰于他的上道,点了点头,朱升端来一杯酒,他遥遥朝他一敬,一干而尽,“那孤王,就在此静候贤士佳音……” 丁策拱手一拜,退出了大殿。 待朝会散尽,姜晨将殷破败留了下来,殷破败大约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了,道,“大王,成秀那里一切顺利。” 姜希放了袖中敬酒给丁策后取代了王座一直被扣着的杯子,道,“孤王自然知道。否则,朝歌周围不能如此宁静。” 他坐的端直,道,“召他回来吧。”这句话说的毫无波动,殷破败从他面上愣是没有看出任何用意。“大王……” “……依孤王看,姜子牙,也快要查到那些难民了,西岐军营里,可是有不少人与你父子相识。”如邓婵玉,如李靖…… 殷破败看到他眸中轻轻浅浅映出来烛火的亮光,但是更多的一片暗沉,他低了头,“是。”虽然他没有猜出来,但大王此举另有深意啊…… 姜晨补了一句,“立刻召回。” “是。” 殷破败做事果真有效率又足够的心思缜密,姜晨此令一下,白日中午,他就将殷成秀换了回来。 因为凌晨时候殷破败又放出去一些逃难之人,周营又收下了。这些兵将还在向姜子牙禀告,要统计人数的时候,殷成秀就已经被不知不觉换回来了,自有其余人顶了他的名头。 神不知鬼不觉,在人数不确定时换了人,少了人,计划完美。 此番出去的难民蓬头垢面,人数又有上百个,西岐底下的将士不会这么快认识,而上头有能力全部认识的又不对这么些难民多加注意。谁也不会注意到其中已经有个人被掉了包。 至于顶替的那个,哪怕姜子牙查到又如何。他就算有再多奇珍异宝,又宝鉴这样的珍品,人家不是殷成秀,也确实未做甚么杀了马氏之事,他查到也压根儿毫无用处。 翌日清晨从那些百姓中传来的消息,让殷破败惊了一身冷汗。迟那么一步,他家的独苗苗,恐怕就要魂归地府了。虽说已做好了为朝歌赴汤蹈火的准备,但是赴汤蹈火,最好还是能避则避。 难怪大王要他立刻召回成秀,实在险之又险!他还以为大王恐怕成秀立功太多,对招他回来一事颇有犹疑,万幸,他不敢违抗大王的命令……殷破败长叹了声,大王英明,实在英明,令人敬佩的英明…… 姜子牙查了许久,确实是查到了一星半点蛛丝马迹。有将士说,马氏死的那个夜里,看到朝歌难民营帐里有人出来。 姜子牙听闻此言,立刻亲自就去查了,这一查才发现,朝歌难民营中就已陆陆续续收留了有一百五十多人,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壮年男子。他心头疑窦顿生。 如今朝歌正是困窘之时,何以能将这些青壮年能上战场的男子放出朝歌,此事可是有诈? 第8章 封神演义 姜子牙面对这群流民的面色立刻就冷了下来。但他并没有急于查探,只是针对着他来的目的,问道,“本元帅问你们,三日前的夜里有谁出了这帐门?” 众人见他问的严肃,一时都没人敢吱声。 他又问了一遍。“我军将士有人见到你们其中之人出了营帐!自己站出来!否则待本丞相寻人认出来,老夫绝不会手下留情!” 顶着个假名字的殷成秀其实没料到一切顺利的他会在放烧毁的黑衣进武吉营帐时被人看见。但他毕竟已经走了。 许久静默,有个男子才哆哆嗦嗦的一步三顿挪了出来,“姜……姜……丞……丞相……” 姜子牙蹙眉,看他缩的跟个鹌鹑似的,“是你?” 那人点点头。 营帐中都是朝歌来的抱着团的逃难之人,他们望着,姜子牙一时也不好严肃质问,只得道,“随老夫过来。” 到了姜子牙帐中,他打量着这个看起来畏畏缩缩显得十分惧怕的人,蹙眉道,“你是哪个姓氏?” 那人规规矩矩的跪在底下,“我,不,小人,小人叫李大壮……” 李大壮?姜子牙眉头皱得就更深了,这名字十个人里面八个都是,但他对着他掐指一算,这又的的确确是他的真名…… “你三日前出了营帐?” “……是。” “有人看到你在武吉营帐边出现?” 李大壮慌忙拜倒,“大人,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不知营中也要不能出去呀!小人夜起小解,结果夜里路途不明,小人迷了路,才路过武大人营帐的。” 不得不说,殷破败找来的这些个人也是戏精呐,这一番哭诉下来,涕泪横流的,愣是叫姜子牙看的心烦,又问了几句,却实在问不出什么结果,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下去吧下去吧……” 他掐指又是一算,发现这人似乎也的确去武吉营帐边确实是个偶然,登时一阵头大。 李大壮哆嗦着回到营中,众百姓见他,顿时意会了。 他弯着腰坐下来,哭的十分悲惨,“我……唔,这可怎生是好?” 有人立刻应景道,“大壮,怎么了怎么了?” 大壮道,“我,我恐怕触犯了军法了……怎么办?万一大王丞相不收留我了可如何是好?” 营外那些个尾随而来窃听的听得嘴角抽搐,军法?知道什么是军法么?还触犯?触犯的要是军法恐怕你早都死的渣渣都不剩了…… 多番调查,这个名叫大壮的夜晚确实有看不清路的毛病,姜子牙只能无奈将他从怀疑名单上划掉了。 但武吉就不能幸运了。 诸侯们非要一个交代,姬发无奈,寻姜子牙商议。 “相父,如此这般局势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姜子牙沉默,没作声。 武王无奈,“如今武吉弑杀自己师娘此事已板上钉钉,相父你看……” 姜子牙铁青着脸,“我的弟子我了解,马氏断不可能是武吉杀的。” 武王被他这生硬的语气怼的也是气闷了,不过他到底算是胸有丘壑,没有同自己相父计较此事,道,“孤王也愿意相信武吉啊……可相父,如今各路诸侯都觉得,武吉就是杀人凶手啊……” 姜子牙揉了揉眉心,是啊,他愁的也是此事啊……“大王……” 两人正是愁闷,武吉佩剑一头闯了进来,跪地拜道,“师父!大王!” 姬发姜子牙都是一惊,相顾一望,见到对方脸上的诧异。姜子牙忙起身去扶武吉,蹙眉道,“你这是做甚?” 武吉执意不起,狠狠的地上叩了三拜。“昔日承蒙师父照料,为武吉谋得一命。原本武吉失手杀人之时,就该为那无辜百姓偿命,赖因家有老母,实是割舍不下,才厚颜求得师父出手,让武吉逃过死劫。今日师娘之死,虽非武吉伤人,但作为徒弟,却让师父大王如此为难,实为不忠不孝。武吉愿以死谢罪!” 他说完,一把推开了姜子牙,拔剑自刎。 姜子牙望着地上的血迹,收了武吉的魂灵入封神榜,面色阴沉。姬发也白了脸。 “此仇必报!” 但他终究还是放了自己亲手惩处了武吉的消息出去。不是不可放武吉自刎,只是若他姜子牙不对此事表态,诸侯心难定,如何再次信服他姜子牙? 这消息传到朝歌城中,姜晨正打量着案几上从殷成秀那里收回来的人皮面具。 为何南极仙翁的宝鉴没能找出是谁杀了马氏?全因殷成秀杀人的时候并非用他们想象的变化之术,他脸上扣的,是人皮面具……至于这面具做法,是姜晨从前自己研究的任人物倒模倒模又加了凌霄脑袋里装的弄出来的,如今看来,成效甚好。 鲁人杰同殷破败一同前来,询问女娲宫拜祭事宜。 姜晨却没有回答,他看着那张面具,道,“拿弓来。” 这两人有些莫名其妙,还是恭敬地取了他的长弓过来。姜晨握箭一扎,箭头深入了木头的案几,再一拔,人皮面具已经串上了,他提着弓箭走了出去,“走吧。送姜子牙一份大礼。” 一片夜色中,他上了朝歌城楼。看到远处西岐先锋营的军帐灯火通明。 他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一张同武吉一模一样的人脸随着破空的箭矢落到周营附近。 亲眼见着自己的徒弟死在面前。他却无能为力,姜子牙心头算是压着一块巨石,但他也还是可以为武吉在封神榜上讨一分差事,算是全了他们师徒之情。 如今战事吃紧,姜子牙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伤春悲秋了,他立刻着手从各个方面去查朝歌难民之事,但姜晨有哪里会留下什么把柄。 从叫殷破败去给这些人做宣传时,姜晨也已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姜子牙派过去同这些难民拉关系称兄道弟调查的周营士兵,都只得到了一个答案。“有人偷偷帮我们离开的。” “哦?是哪位贤臣助朝歌百姓脱离苦海?” 就见被问到的难民会相当怪异的看他一眼,“飞廉。”费仲尤浑飞廉恶来恶名传遍天下……这个贤臣,用的有点早。 问的人登时也脸色难看了,僵硬的回去将此事报给姜子牙。 姜子牙盘坐在案牍前翻着竹简,闻言蹙眉,“飞廉?他怎会如此好心?” 正巧哪吒同杨戬过来安慰姜子牙,听闻此事,哪吒笑道,“哪吒早前听闻飞廉乃十足的油滑之人,恐怕是见我西岐大军围困,怕的!”他微微撞了下杨戬,笑嘻嘻道,“是不是,师兄?” 杨戬立刻明白了哪吒的意思,应道,“师弟说的不错!师叔莫要这般忧心了……” 姜子牙瞪了瞪他们,道,“行军打仗之事,岂容你们这般轻巧?”但他叹了口气,“不过哪咤所言恐怕不错,依飞廉此人的性子,只怕是见成汤已至末路,想买我西岐一个面子了……只是,这两人恶名在外,我等仁德之师,决不能收下这恶人!罢了,既然他们想买这个面子,我等且先收着,日后再讨论如何处置这两人……” 姜晨将姜子牙及飞廉等人的名声性子都算进来了。当日设下此局,正是看中了姜子牙对于西岐仁德必能招抚天下百姓极度盲目的信任。之前西岐招安的人太多了,招安的百姓也没有什么心思,姜子牙自信于收复之人不会再反叛。殊不知,姜晨这就要叫他懂一懂什么叫人心反复! 纣王要出朝歌城去女娲宫悔过之事没有多少时间就传遍了西岐联军。众人对此反应不一。 姬发对此消息持质疑态度,“相父,您觉得此事是真是假?” 姜子牙摇了摇头,蹙眉,“是假还好,只恐怕这是真啊……” 东伯候姜文焕,“这昏庸纣王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北营。北伯候崇应鸾也召集了身边谋士,将这消息开诚布公了。 许子德早就收到了消息,此时还不得不配合着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此话当真?” 崇应鸾叹了一声,“本候还能用此事哄骗你等?哎……原以为纣王终于清醒过来了,谁曾想他怎的这般愚驽,如今唯有朝歌城还算安全,就算要拜祭女娲娘娘悔过,也不该选在此时啊……这岂不是平白误了性命?” 许子德听得他话中隐义,自觉火候已然到了,但他也没有立刻说的明明白白,只是道,“以子德看,这恐怕才是纣王的高明之处啊……” 崇应鸾颇为诧异,“哦?子德何出此言啊?” 许子德就将这谋略向他剖析了一番,与殷破败曾说过的别无二致。 只是一个简单,却令人进退为难的计策。 崇应鸾沉吟了一瞬,“那,以子德之意……” 许子德眉眼一弯,“侯爷,这不正是一个机会吗?”也是他的一个为大王改变局势的机会。 再说王帐之中,姜子牙将这后果摆在姬发面前,姬发的面色亦渐渐沉重了,“……这,相父,那我等该如何是好?” 姜子牙眉头紧锁,却陷入了另一个谜团之中,“纣王从来善力。可这等深沉心机,实不似是纣王所为,莫非他们身后还有高人指点?” 第9章 封神演义 却说丁策用了十三个时辰赶到了碧游宫,只见那亭台楼宇,仙气飘飘,紫意缭绕。奇珍异兽,于其中嬉闹。 丁策定了定神,驾云到宫门之前。门前的一个石墩动了动,化作个耄老之人,两步挡在他面前,“道友自何而来啊?” 丁策恭敬的朝他拜了拜,“朝歌人士,丁策。为我大王求见教主大人。” 那老人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自教主万仙阵后归来,早已潜心修炼不理俗务。红尘俗世,已与我碧游宫无关了。道友还是请回吧……” 丁策早早提前看过了那道绢布,闻言也不着急,“大王说了,他乃是以碧游宫闻仲座下亲传弟子帝辛之身份,献于教主此物。万望教主肯与我相见……” 老人摇了摇头,走了两步,又变回了一个石墩子。 丁策见宫门不开,也不好硬闯,留在门前,道,“教主,我王有要事相告!还望教主开门相见!” 宫门毫无动静,丁策叹了一声,果然让大王猜中了,他咚的跪在门前,“若教主不肯相见,策只能留守于此,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遑论我王不顾生死得来的消息,实不忍教主蒙于鼓中……丁策愿在此等候,等教主愿意见我一见。” 碧游宫内传来一声冷哼,继而通天的身影化作一阵霞光凝出,他冷道,“你这是,威胁本教主?” 丁策面上一喜,听他此言却不惧怕,“非也。教主此言差矣。”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份绢帛,要递给通天,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收了一收,对通天道,“教主,我王说了,您看此绢帛之前,且先为自己备上一份躯体,老祖给您三人每人一颗药丸要你守约,大王忧心您看了这份绢帛,誓言就会生效……” 这话岂非是他心智不坚,随便一张绢帛就能说动吗?通天也是个直脾气,登时怒了,“黄口小儿!休要挑拨离间!” 丁策抬手缓了缓气氛,不慌不忙,“教主休要恼怒,只问我大王所言可有出入?” 自然是没有出入的,否则通天此时哪还能与他逞口舌之快,如确定他是胡言乱语,以通天教主的性子,早一掌拍死他了。 通天冷哼了声,“你以为我师尊的术法那般好解?”更遑论专门针对他们三师兄弟的法术…… 丁策登时挑眉,这话的意思就是虽不好解但能解?难怪大王给他这绢帛时那样的胸有成竹。哪怕绢帛里的字儿已清清楚楚说明了,大王知道鸿钧老祖给这三位圣人每人灌了个守约药丸,却丝毫没有忧心通天教主因此而不出手。 通天教主的本事不比元始老君差,而在这三人中,就属他最为全才,对万事都感兴趣,也因此被他的两位师兄斥责不务正业。后来阐人截教分,通天所追求的道,也与元始老子所坚持的正道越走越远了。 通天相信道法自然,而元始则更重天资。 丁策自然不知道这三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是听得通天此言,二话没说将绢帛递给了他,通天对他哼了一声,还是没有如同他自己口中那般嫌弃的直接扔了,反倒接过去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只是这越看,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时至最后,他的手都气的颤抖起来了! 那道绢帛从他的手上滑落,他眸色一厉,指尖一道电光打出,那道飞舞着还没落地的绢帛登时化作了飞灰,通天咬牙道,“这些事可都是真的?” 丁策道,“是真是假?相信教主大人心中已有定论。” 姜晨也没有多写,不过就是将火灵龟灵金灵甚至闻仲被如何坑死的情景重复了一遍,又成功将申公豹的投奔扭向了玉虚宫阴谋论。另外加了几句见解:截教不修摆动乾坤之术,不能辨别乾坤,逃移生死,难逃封神。 昔闻三教圣主共拟封神榜。商定,弥封无影,死后见明。 然事实阐教早已经算得了生死之局,每每避开。截教却无此术,可见这无字神榜,乃专为碧游宫所设置的陷阱。 甚至几位截教大仙,却已内定为阐教受封之人坐骑,实乃奇耻大辱云云…… 原本通天损失了这样多的弟子,已然很是难过,结果还从姜晨这里得了这样辱人的消息,勃然大怒,连他的师父鸿钧老祖都怼上了,“师尊未免太偏颇了!明明知三位弟子中唯吾门人不晓乾坤,还要吾等定下封神榜!那哪吒杨戬打杀吾这般多的弟子他都不曾出手阻止,如今吾不过是被门中弟子报仇,他却还来压我,当真偏心!” 亏的他当日随师尊和解之时,听得师尊的教诲,还颇以为然。以为自己杀气太重,太伤万民!结果呢,师尊他竟然就这样看着他门中弟子被封神榜束缚着去给人当走狗坐骑?! 何谓杀伐! 莫非还要他同他那二师兄元始一样,时时刻刻办个与人为善的嘴脸!若真是与人为善,玉虚宫何能忍心欺他碧游至此! 更何况,通天也要不来那样被打一边脸后还凑上另一边脸给人打的所谓善良,通天教育他的弟子,向来都是,谁让你不痛快,就让对方更不痛快!出了事师父撑腰!否则还有整个碧游宫的师兄弟姐妹! 可叹这一次,却着了元始的道了!摆了万仙阵,却将门中众多弟子都坑进了封神榜! 真是好一个与人为善的元始天尊!丢脸丢到西方去了,原本只是教内恩怨,后来打不过他碧游宫,竟还找来佛门相助! 简直目光短浅!简直引狼入室! 如此这般狠绝,难道就因他追求的道异于他们的道?难道就因为他的徒弟们是广成子那小儿口中不分披毛带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 他奉行的有教无类有什么错!他碧游宫万仙来朝又有什么不当! 这些人只道是徒弟们跟脚不好,可那些个阐教门人又是做什么的!以多欺少!以老欺少!元始呀元始,亏得你还做了二师兄,竟凭了身份亲自对子侄一辈下这般毒手! 同为长辈动手,师尊不谈元始过错,偏生说此事赖因他而起! 通天愈想愈气,脸色都涨红了,丁策就听的他恨恨的声音,“走!带吾见他!” 丁策知道,大王交给的任务已经完成! 但此时姜晨的处境却不大美妙,周围蜂涌上来的周军让他心情烦躁。但他还是忍着心中汹涌而起的杀意,只是挥着刀,将那些小兵打到无力还手。别人越打越累,他却是越挫越勇,杀红了眼睛,最后他身边都要空出一片,都没人敢对上他的眼睛了。 他的瞳孔黑沉沉的,仿佛只要对上了,魂魄就能跌进去无尽深渊。 众兵将没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所以他们犹疑着,不敢冲上来。 杨戬飞掠而来,喝道,“呔!无道昏君!待我杨戬来同你决一雌雄!” 哪吒已被撤了先锋之职,只能在大军一侧看着,不能于此时插手。 姜晨面色微冷,挑开了东南北两个王侯的剑,又挡住了杨戬。“无耻小人!已是以多欺少还敢偷袭!” 杨戬的三尖刀刺到姜晨手中的长剑之上,咔啦带出一串火花。 杨戬道,“我等乃是替天行道!殷纣昏庸残暴无德,合该万民讨之!” 短短数个回合,虽有三位王侯在旁助阵,杨戬却也只同纣王打了平手。 姜晨冷笑,“孤王头一次见有人能将以多欺少说的这般冠冕堂皇!果是玉虚门下!” 杨戬自当听出他这玉虚门下四字中的讽刺,他额头天眼猛然睁开,怒道,“无耻殷纣!休要辱我师门!” 姜晨看得他天眼异动之时,正引着其他三个助阵的伯侯游走,掐了个时机,踩着马借力腾跃而起,躲开了。他天眼一开,正逢得此时南伯侯鄂顺在姜晨背后刺来一把剑。 方才鄂顺被姜晨有意无意挡在了背后,看不到对面杨戬的动作,待姜晨跳马一起,杨戬的天眼毫无意外的打在可鄂顺身上。 西岐众人都傻了。 鄂顺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姜晨飞身掠起,避过了杨戬的堵截,反手刺了身下马屁股一剑,马儿受惊冲出,正好接住了从空中踏过两步落下来的姜晨。 明明厮杀了这般长久,他的身上却没粘上几分血迹,依旧能干干净净。他稳稳的落在马上,身姿挺拔,收住马僵,回头微微一笑,眸底的阴沉刹那就好像是散尽了,这笑意就如云层间冲出的光一般让人心头一亮。 哪怕在这腥风血雨的战场上,也猛然让不知他底细的人只觉得,此当真乃君子如沐如风。 但是他这样一笑,然后道,“成汤还未倒,何必急于自相残杀呢?” 第10章 封神演义 众人见得这边情景早已经呆滞了,东伯侯北伯侯都傻了,纷纷下马守住了鄂顺。姜晨这么一句出来,杨戬虽然恼恨,却已顾不及与他斗嘴了,“南伯侯,您可安好?” 他此番开了天眼,原本就没有打算让纣王逃开,下了死手……这……这般打到南伯侯身上…… 杨戬已然是惴惴不安了…… 姜晨挑的鄂顺在所有诸侯中是数得上头脑不太繁复的,此时又因着杨戬的缘故才受了重伤,一见杨戬过来,想也没想就狠狠的推开了他,斥骂道,“小儿!竖子!” 杨戬咬牙,转头见离他不远处的纣王面色淡然,怒从心起,“无耻殷纣!竟如此算计于我!好不要脸!” 姜晨手中的剑微转,闻言却丝毫未受影响,“算计?”他手中的剑幽幽的指向了杨戬,明明相距甚远,可被这把剑尖指着的人还是心里一沉,听他淡然道,“不要脸?孤王屈尊降贵同尔三诸侯一无名小将争斗,尔等有二人偷袭不成,怎的还怨孤王?” 这一句话让这对面几个人臊的脸色通红。 北伯侯崇应鸾还好,原本他还在观望状态,也没出全力,此时听闻姜晨之言,心里还暗自赞同。这以四打一,确不大厚道。 这个人身上,终于又有了当初帝乙膝下三王子睥睨天下的威严模样,想想,当年他跟随王子征战四方的时候,令人怀念啊…… 这般再次一见,崇应鸾似乎终于发现了一点不一样,武王仁德的模样总是深入人心,这确是该令人值得称道的一点,然他的身上,实没有纣王那样震慑人心的杀伐果决呐……这个成汤的王者,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如今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人一马在万军围困之下,却依旧面不改色,依旧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尊。 崇应鸾心中暗叹。以为这么多年的美色已经让这把利剑生锈于剑鞘中再无锋芒,可是今次又见,如今的他于战场上,比之十数年前,已经内敛沉稳,但是崇应鸾莫名就知道,这个人不过是表面看似圆润无华而已。他的锋芒,已更胜从前, 逢剑出鞘,一击必杀! 崇应鸾突然不能确定这朝歌城能否落在武王手里了。 他这般想着,却突然见到纣王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崇应鸾登时心中一凛,转头一看,周围无人注意此事。 他再次望着纣王,姜晨早已收回了视线,杀伐之意渐敛,姜晨调转马头鸣金收兵,留下一句,“何为叛臣?何为良臣?” 崇应鸾心中一寒,不知为何,总觉得再多的心思都已经在那种目光之下暴露的一干二净。 如今西岐选择在纣王拜祭女娲的路上出兵袭击,早已经没有退路。他们西岐此举已算失了道义,今日纣王死了便好,倘若不死,日后要再谈诛灭殷纣之事,恐怕为难。 姜子牙蹙了蹙眉,对着哪吒使了个眼色。 哪吒犹豫了下,还是听从了姜子牙的命令,抬手将乾坤圈掷了出去,口中喝道,“无道殷纣,休走,待我哪咤会你一会!” 战场上无论商军还是周营都被这变故惊住了。 毕竟,纣王已经鸣金收兵要回城了…… 听得脑后风声袭来,姜晨眸色一沉,手心长剑一翻,一道赤色火焰倏忽间就成形了。 但还没待他出手,天边一道怒喝,“竖子尔敢!” 姜晨的手就微微扣下,手中红光消弭无踪。他没有回头,众人只见一道古朴的青色长剑风驰电掣过来,挡在纣王背后,将那金光灿灿的乾坤圈击飞了。 姜晨听到身后铿一声脆响。 他偏了偏头,将马头调了回来,视线落到姜子牙身上。 姜子牙面色有些铁青,望着天边那团云彩道,“何方鼠辈躲躲藏藏!竟敢阻我替天行道!” 云彩里传出一道冷哼,通天并丁策的身影从中显现出来。 “小辈这般无礼!” “师叔???”姜子牙登时愣了,继而蹙眉道,“师叔为何拦我替天行道,诛了这无道昏君!” 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姜晨眸光微冷,倘若真有天道,为何要他一世两世都背负这般命运! 通天冷笑,“那是我碧游宫人,尔等辣手偷袭!我不来拦你,谁来拦你!” 姜子牙心头一沉,“师叔从前可是应下不再插手商周战事!” 通天落下来挡在纣王面前,对姜子牙冷道,“哼!那谁来为我碧游死伤数百名弟子报仇!” 姜子牙听他此言,一时慌了。“师叔已然应了老爷之言,怎可出尔反尔!” 通天一道拂尘一捋,太乙拂尘尘须呼啦变长,就要抽向姜子牙。 却有一双手骨节分明,一下握住他的脉门,通天动作一滞,蹙眉望去,却是纣王此人。 听得姜晨十分有礼道,“师祖大驾真临救得弟子一命,弟子不胜感激。但问师祖可愿屈尊与弟子往朝歌一叙。” 通天怒道,“……为王警戒心怎能如此薄弱?!不去!”若非他来的及时,这纣王不也是要赶赴黄泉了,哼! 姜晨也不与他较真,望着他,声音不大不小,“……师祖可知为何女娲要那三个妖精来我朝歌?” 他说这话还就是故意的。 战场的风仿佛都停滞了。一切都似乎静止了下来,这平平淡淡一句出来,众人只觉得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不该触及的东西。 但是姜晨却没有挑明什么,通天思及那道已经化作飞灰的绢帛,哼了一声,拂袖卷了姜晨走。临走时殷破败得以看到姜晨扫来的的目光,顿时理解,迅速收了大军,撤回了朝歌城中。 姜子牙愤恨,却也无奈,又看到鄂顺受伤颇重,只得先领兵回营了。 此番才真正是后世所言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到没能杀了殷纣,反倒让周营这仁德之师损了名声。 可若要姜子牙眼睁睁见着殷纣光明正大过去拜祭女娲娘娘挽回声名而又无动于衷,他又觉得不能这般便宜他。 纣王毕竟还是正统的天子,万一他这一悔过,得了天下诸侯同情,那武王又何以扫平天下……而他姜子牙这十年垂钓隐忍带兵征战至朝歌城下岂不一腔热血付诸东流! 他看了看被抬走的鄂顺,心中一叹,可能还折了一枚大将。想起来纣王仿若长了眼睛一般的跳马,又想到通天这样如及时雨一样的救兵,暗道一声可恨!只差那一步,成汤就覆灭了……只可叹他那一简单的动作,硬生生避过了,还让鄂顺受了伤…… 这,他回营恐怕还得好好安抚一下鄂顺手下南营那些兵将。 姜子牙揉了揉眉心。 哪吒愧道,“师叔,哪吒无能。” 姜子牙望了一眼他,叹了口气,“师叔又来搅局了,哪吒,你速速回玉虚宫将此事告予我师父元始天尊。” 姜晨并通天回了朝歌城。 通天显然心情不好,却见姜晨还相当悠闲的盘坐下来,随手从案下拿出一盘棋子,摆好了,见到通天望着他,姜晨请手,示意他坐下。 通天原本还想呵斥他,可如今见到他一副淡然模样,怒火中烧的心情莫名定了下来,将拂尘从肘处置好,坐到姜晨对面。 姜晨没有开口,将黑子移到通天面前。 通天冷哼,指尖落进棋子之中。 两人一时无言,殿中一时只听时不时想响的嗒嗒落子之声。 夜色渐下。朝歌城的灯火升高。 黑白子穿插着已经要铺满了棋盘。 通天拂尘一扫站起身来,冷道,“你输了。” 姜晨面上却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通天不解他此笑何意,他断言道,“这已然是一盘死局了。” 姜晨抬头看着一脸笃信的通天,许久。 “嗒。”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通天往棋盘一瞥,见对方手中的白子落在最开始的落子旁边,原本的僵局顿时明朗了。 通天蹙眉道,“你想这般做?”他摇了摇头,“此事恐怕没有那般简单。” 姜晨却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听闻师祖乃是盘古化身之一?” 他的声音向来深沉,此时却显出几分温润谦和来。 提及身份问题,通天显得颇为自傲,“那是自然。” “哦?”他尾音一挑,似乎有几分疑惑,后道,“又听闻鸿钧道祖生于鸿蒙?” 听得鸿钧名头,通天一时只觉心头无名火猛涨,但到底算是师父,他哼了一声也算作回答了。 “如此。”他点了点头,“那他又以何资历能排为盘古化身的师父?” 通天面色唰的就沉了。从前他没有想过这类问题,如今姜晨一提,好家伙!没有盘古尊神何来鸿钧道祖! 如今倒好,尊神一气化三清,他们兄弟三人堪当尊神亲子,鸿钧当年却来找他们要做一个师父? 怪他们当时太过无知目光短浅了……此当真是提了他的地位降了自己辈分…… 姜晨又道,“女娲虽掌管万妖,却一向偏心她一手创出的人族。阐人二教与女娲立场一致,可惜截教不一样。女娲以万妖幡召来那三只妖精颠覆成汤,也不过是借一场战争,借封神之名,覆灭截教,将另外两教推上顶峰……” 通天的关注点却不知为何偏离了方向,“那不是因你色心才被她捉了把柄?” 姜晨:…… “非也。女娲再姿色艳绝,也是人族之母,弟子深觉,无人会对活了千年的……” 听他这意思,还嫌弃女娲太老?通天也笑了,毫不自觉地给姜晨补刀一句,“哦?那只狐狸精也有千年修行了吧?” 姜晨已来了数月,头一次这般明显的蹙了蹙眉,他闭眸冷静了一程,避开了这个话题,“人妖哪曾有所区别。” “看来你对人族颇有成见呐?”好一个纣王,竟愿将人与妖相提并论?那些个凡夫俗子怎能懂万物平等的道理!那恨不得将人族捧上天,将妖贬到尘埃里,可人不也是女娲一个非人造出来的。 不过,能有如此博大胸怀,真不愧是他碧游门下!他们碧游宫就该如此,万物不论出身都可平等相待!闻仲教了个好徒弟! 通天暗自对姜晨点了点头。 他却是误会姜晨意思了,如今姜晨这个人,哪里有什么宽怀的一视同仁,他不过就是相信逐利心的普遍性。 谈到成见这个问题,姜晨的面色阴郁下来了,通天见他长久没应话,转过身来要问他,却被他身上压抑的气息惊了一惊。“帝辛?”这般的气息,原来这帝辛还是个有故事的人。 姜晨没有应声。思绪深沉。 人?妖?什么是人?什么又是妖? 若非当年琼华天真的想掠夺妖界力量举派飞升,玄霄的手何以能握住羲和?又何以让莫名穿来的他落得囚禁千年的结局? 他的眉头越蹙越深。 殿内一时只听得灯花细微的爆响之声。 良久,姜晨垂了眸子,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他道,“都不过一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罢了。” 连同他,其实也没有甚么分别! 众生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 他也一样,为了平安活着,早已是不择手段了。 连手上,都已沾满了鲜血。 第11章 封神演义 鄂顺终于没有撑过多少时间,夜里随军医官对着姬发姜子牙摇了摇头。 鄂顺脸色灰白,拉着姬发的手,“大王,你要为老夫做主啊……” 姬发闻言,脸色相当难看。那便是要处置杨戬了?不日前才将哪吒降了职,如今再降杨戬,日后伐纣该用何人! 鄂顺见他没有应声,猛然咳嗽起来,众人一时慌了,只见他摆了摆手,缓了一会,又对姜子牙哭诉道,“元帅,你要为老夫做主啊!” 姜子牙也为难了。“侯爷……这,杨戬他也是无意啊!若非……”那昏君故意,他何曾会对侯爷出手啊! 但鄂顺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原本的虚弱此时倒如回光返照一般,声音突然中气十足起来,对姜子牙怒道,“老夫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咳咳,他那一眼,可是……要了老臣半条命啊!丞相!元帅!纵他是你玉虚弟子,你也不该这般包庇啊!” 姜子牙被他这一串话说的脸色一阵青又一阵白。南伯候的子侄门围在他身边,听鄂顺此言,也激动起来了,非要向姜子牙讨一个说法。 鄂顺随军而来的几个女眷更是哭哭啼啼,也不跟着指责姜子牙,只是对着鄂顺猛一阵哭。 鄂顺躺在床上,拉着自家儿子的手,显得十分悲情,“若丞相实在不愿惩处杨戬,那老夫这般请求望丞相莫要拒绝,让犬子继我之责统领南营,披甲上阵做前锋……”鄂顺看似粗鲁,但能活着做这么多年南伯候,除了武力压人外,弯弯绕绕的心思也不是半点也无。他于此时提出此事,自然也有些目的。当时战场混乱,鄂顺一时暴怒未曾多想。被抬一下来稍作思考,怎么着也该知道是被纣王算计了。但此时他却无论如何不会将纣王扯进来,纣王离南营那般远,还是敌人,若是被纣王害死于他南营无半分助益。此时他撒手一走,爱儿若无一个能镇住旁人的身份,南营就无人可管了,到时只怕那北营东营都来分一杯羹,他一辈子心血,决不可这般毁于身后啊…… 若是只管将锅推到杨戬头上,姜子牙必要补偿他鄂顺,南营数万将士就还是南伯候的…… 这……这就算是他为孩子所的最后一点事吧…… 姜子牙闻言却是脸色一黑,立刻道,“好……杨戬……杨戬他……不必作此先锋了……” 他说的已是沉痛。但是,他不得不选择此法。 鄂顺的一众子孙都不过是武力一般智力一般之辈,何以能挑起统领一营的先锋之职?若先锋先败,那对于后来军士气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如此重要之职位,怎能交给庸庸之辈……杨戬换下来,玉虚宫还可有其他人顶上,但是先锋一职,决不能随意处理…… 鄂顺却是一叹,也不知心里失落还是了然,罢,罢了,这般也好。 杨戬若是歉疚还好,只怕他这老头子死了,他的孩子们要寻杨戬报仇,杨戬一不做二不休处理了他的子孙……为了防患于未然,要么就该叫他的孩子们在周营举重若轻,要么让杨戬也变成一个小兵。倘使杨戬没了职位回山修行,自然……也不能对他的孩子们再出手……大概吧……他也,无能为力了啊…… 杨戬有无这等想法不好说,但人向来是以己度人的。若是鄂顺失手杀人,为了以绝后患,自会毫不犹豫斩草除根。他自然也担心杨戬也这般做。 他咬着牙,瞪着眼睛不放心的添了一句,“要杨戬回山!” 盯着南营一众或担忧或谴责目光,姜子牙黑着脸点了点头。 姬发蹙眉,却还是没有阻止。相父此举怕也有其他用意啊…… 姜子牙谋略过人,总给姬发一种感觉,那就是相父可解决万难,却没想过,过商朝这么多关隘,姜子牙有过几个主意,他们能过这些关口,还不是要靠玉虚宫诸多弟子,靠元始天尊,靠准提接引或诛灭或收走敌营大将…… 姜子牙的脑筋,派上过几次用场? 当初元始天尊选择姜子牙执掌封神榜时,可是清清楚楚说了,“子牙老实敦厚,无缘仙道。申公豹虽天资根骨俱佳,但最喜偷奸耍滑。合此看来,还是子牙更适执掌此榜。” …… 亏得这些个逃民,周营原本就风波四起的水面又被搅得更浑了,杨戬被贬和鄂顺身死的消息不多几时传遍了周营。 崇应鸾早已了无睡意,北营主帐灯火通明。 他踱了几步,叹了一声。 深夜被唤来的许子德明知故问,“侯爷可是有心事?” 崇应鸾脚步一顿,对着许子德,一时无言,“唉……” 许子德见此,笑了一声,“子德不才,便斗胆一猜。” 崇应鸾没有制止。 “良禽择木而栖,侯爷是在愁,侯爷是在分辨何为良木?” “知我心者,唯子德也。”崇应鸾感叹了一句,似是问他自己实在征求许子德意见,“何为良木?何为良木啊?” 许子德摇头轻笑,却不急于将自己的答案说出。 见他只是笑却不作回答,崇应鸾耐不住了,问道,“子德可有高见?” 许子德眉眼一弯,蘸着手边的茶水在桌上画了几笔。 水渍蔓延开来。 崇应鸾抚了抚胡子,挑眉道,“子德对他这般抱有信心?” 许子德弯唇摇了摇头,“非也。” “今日一见,子德乃是对可吸引住侯爷目光的人抱有信心。” 良久静默,崇应鸾渐渐笑了起来,“子德心细如发。” 杨戬被迫离开周营的消息通过已经编入周营的朝歌逃民传到姜晨这里时,姜晨挑了挑眉。还真是想为这鄂顺叫一声好。他这边连挑拨都不必,就凭鄂顺自己的这般性子,也够姜子牙喝一壶了,瞧瞧,这些话怼的可当真是恰到好处……在战场诱使杨戬打他的时候,姜晨也没料到这位能如此在这里胡搅蛮缠,还成功了……搅局能力卓卓……实在,一位妙人…… 已到了玉虚宫的哪吒却不得不无功而返。他还未至门前,听得里面元始天尊传来话,“成汤气数已尽……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哪吒道,“可师祖,师叔祖又来相助成汤了。” 却听其中元始一笑,“天机不可泄露,哪吒,且叫你师叔耐心等待。” 哪吒蹙眉,不解其意。但又认为师祖言行自有真意,只得依言离开了玉虚宫。 此一来一往,又一日过去。 第12章 封神演义 此时那张人/皮面/具的事情终于暴露出来了。 营中先传言道,丞相明知武吉无辜,却还是为了保住威信杀了武吉。 此举何等令人寒心! 于此时有人在营地周围发现了一张与武吉一模一样的脸皮,让人深觉恐怖。 姜子牙的好名声顿时一落千丈。 姜子牙听到这个消息时,鄂顺的后事还没处理完,登时一口血喷出,恨恨道,“好一个昏君!好一个奸诈的昏君!”先是逼他不得不承认杀了武吉,此时又来诬陷他清白! 这种种迹象,虽无确实证据表明是朝歌那位的手笔,但,就依近些日子都是西岐大军不顺,朝歌宁静这个情况,也足以让姜子牙看出来不对,也足以让他断定是纣王暗地里作妖! 若是姜晨听到他这话,说不定还得感叹一句对方终于换形容词描述他了。不过,不是无道就是奸诈,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厌烦…… 姜晨已经有几日没见到通天了,但这没有关系,狡兔尚有三窟,他向来不会只为自己留一条后路。通天如何做,不过是姜晨解决明里暗里敌人的最简单宜行的方法之一。 若他选择听从鸿钧置身事外,那也并无不可。 反正,姜晨不打算像原主一般窝囊的**,若是,有人非要他死,姜晨不会介意,先送对方上路。 如今他已经不太愿意容忍他人的过错了,因为,他为人背负的过错太多了。 那些,本不该由他付出代价。 姜晨方来的时候还以为西岐联军有多么的和谐多么的铁板一块共同讨伐他的信仰多么的坚定,结果不过略施小计,周营却已然混乱至此。 姬发和姜子牙现下恐怕忙的脚不沾地了吧。 他们的确繁忙。 忙于安置杨戬,忙着洗白姜尚,忙于抚慰南营,忙于稳定军心,忙于寻找新的先锋人选。 其间还有诸如许子德等人暗地里搅和,周营这一难过得很是不易。 姬发原本就不大利索的身体经此波折,更为虚寒了。 他们这一忙,朝歌城门口终于平静了些日子,没有人叫战了。 大半月已过,周营渐渐平静下来。 看似又恢复了初到朝歌城下勃勃斗志,但唯有姜晨清楚,殷破败放出去的那些死忠朝歌的人,已从内里开始将周营一块一块蚕蚀。 如此,只待一个时机。 让局势彻底改变的时机。 朝歌城已守了三月,明明胜利近在眼前,西岐却不能寸进分毫,这让姜子牙也有些头疼。 他实在不明白,明明已让雷震子哪吒等人将纣王罪状公告朝歌,为何朝歌城中的臣民竟毫无动静!逃出来的便也不说了,这是相当有头脑的。而那些没逃出的,就对纣王如此忠心?? 明明武王才是大仁之人,天意所向,这些百姓不速来归附,还死守朝歌,实乃愚人!愚人也! 可他再气愤,十数里外的那座城池依然固若金汤。 接连藏了哪吒和杨戬两员大将,又没了鄂顺一个助力,姬发对姜子牙也颇有微词了。只是他向来对姜子牙信赖有加,这么点微词显然不足以影响他们父子情深的关系。 很可惜,姜晨不打算让他们继续父慈子孝下去。 而姜晨所做的,也注定让他们父慈子孝不下去。 凡有一点点嫌隙,日子稍微一久,嫌隙就会变成间隙,间隙会成为分道扬镳。 朝歌长久不能攻下,姜子牙急了。 兵者,忌急戒躁。 他的心急,已然预示了他的失败。 姜子牙谴了韦护,雷震子为首前去叫阵,又让东伯侯姜文焕并北伯侯崇应鸾压阵,浩浩荡荡领了十万大军到朝歌门下。 临着披甲出宫之时,姜晨将自己的阳气敛的极低,特意上了一趟摘星楼。 才到楼顶就是一阵阴风,姜皇后狰狞着面容伸着细长的指甲冲过来,“……无道昏君!诛妻杀子,罔顾天伦!九泉之下,你将有何面目见先王耶?” 姜晨拂袖收了她,又有西宫黄氏冲来,怒道,“昏君摔我下楼,害我粉骨碎身,此心何忍!真残忍刻薄之徒!今日罪盈恶满,天地必诛!” 姜晨起手,一道火光打出,困了黄氏。 他举手间就束了两个冤魂,其余感应纣王式微而来的怨魂顿时规矩了,不敢在往姜晨面前随意乱扑。 姜晨面色沉静,丝毫没有被众多鬼魂环绕的自觉,他道,“是孤王从前对不起你们。” 这话出来。 姜皇后和黄氏以致其他魂灵都愣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那般自负的大王口中听得这般话语。 姜氏泪水唰的就下来了,“倘若你悔悟再早一点,哪怕稍微早一点,臣妾……” 姜晨撤了那两魂身上禁制,闭目道,“孤王也是被逼无奈……若今日,皇后真要孤王性命,孤王,绝无二话……” 哪怕只是魂灵,姜皇后并黄氏的眼泪也都簌簌不停了。她们狠下心伸着指甲刺向他喉间,却最终没能忍心,哭诉道,“臣妾都听说了。大王啊……若那狐妖要挟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寻能人异士收了便是……为何,为何对我等这般残忍……” 姜晨睁开了眼,眸底一片清寒,他微微拨开了姜氏的手,道,“可姜子牙申公豹何人敢收她?” “皇后,她是女娲手下的妖精……” 姜皇后擦着眼泪,“大王,娘娘乃是人族之母,何以会如此残忍,大王怕是……”误会了…… 姜晨笑了一笑,莫名让姜皇后感受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他道,“是吗?孤王说了真话,皇后都没有相信,更何以谈天下百姓?” “她创造了人,偏生,凡人于这些大神眼中,却如玩偶啊……” 朱升咚咚咚跑上摘星楼,显然慌急了,连脚步声都没有控制。 他带来了西岐攻城的消息。 姜晨抽出了自己的剑。 姜后道,“大王~” 姜晨没有回头,“既然皇后愿放孤王一马,孤王也劝你一句,宁愿转世投胎,勿登那封神之榜。” 姜后没说话,倒是黄氏急了,“为何?”如今封神台上可不只有她自己,她哥黄飞虎一大家也在上面…… 姜晨道,“孤王不希望你们生前难过,死后还为奴为仆。” 黄氏等人不解,但姜晨却没再多言,面容沉静但心情颇为愉快地抬脚离开。 城门前,姜子牙骑着四不像,悠悠从大军之后出了来。 李靖等人在侧翼军守候,杨戬也变了模样,隐于军中。 韦护等人驾马行于阵前。叫喝道,“无道昏君!还不速速出来受降!” 姜晨立于城楼之上,目光淡然。 看到对面军营中北伯侯崇应鸾的兵马。 众人兵将之中,许子德对他微微笑了下。 身边有人奇怪,“大人,您为何而笑?” 如今许大人深受将军信任,连上战场也要带上,此等荣宠,实在令北营军将们艳羡。 许子德闻言收了笑意转过头,深深的望着他,原本面无表情还看的对方心里发怵,可他却突然朗朗一笑,“盖因侯爷乃勇武之将呐。”更因他家大王手下即将多出许多勇武儿郎啊! 提问者扫除了心里的怪异感,尴尬的附和着笑了下,“自然自然。侯爷武艺非凡呐……” 第13章 封神演义 姜晨转头望着手下众人,握着他的长剑,“哪位爱卿愿与孤王出城应战?” 殷破败领殷成秀立刻上前拜了一拜,“末将愿往!” 城墙的风吹得厉害,刮得人脸上生疼。 飞廉犹疑道,“大王,这……刀剑无眼,大王龙体贵重,还是点了兵将应战吧……” 姜晨一眼扫过来。 飞廉不由就噤了声。 他转过了脸,令道,“殷破败!殷成秀!董忠!薛宸!” 四人出列齐声应道,“臣在!” “应战!” 这一声被寒风带到西岐军前,这般的坚定有力。 城门咔啦一声打开来,姜晨领那四人驾马从城内出来。身后是蜂拥而出的将士,杀喊声震天。明明许多人一拥而出却不显慌乱,反倒十分迅速在城门前列好了阵势。 兵阵摆好,数万将士举着刀剑,冲天喝道,“诛尽西岐叛逆!卫我成汤正统!” “诛尽西岐叛逆!卫我成汤正统!” “诛尽西岐叛逆!卫我成汤正统!” 这三声呐喊冲破苍穹,响彻这片旷野,令人震撼! 显而易见是他们将死守城池的决心,不惜于鱼死网破。 这般决绝,西岐十万将士一时无言。 许子德却是闷笑,大王又想法设法来给人施压了。 而那些编入大军的流民没有那么灵敏的心思,看到这般壮观场景,听得这样坚定之声,心头一阵热血翻涌。 看呐,大王还是这般的勇武!这些叛逆们听信西岐片面之词,哪里能懂大王受的委屈! 不过今日就好了,他们就可以再成为大王的子民了……待在这叛逆成群的军营里,哪怕只是名头上叛逆,哪怕是因为这是大王交待下来之曲线救国任务,也让他们这些忠君卫国的赤子之心觉得分外难受! 开局就被对方压了一头,姜子牙脸色铁青,怒斥道,“无道昏君!昔日夏桀无道,汤伐夏桀,成汤之基业亦是从桀手中得来。今日你商纣昏庸无德!我西岐顺应天意,东征伐纣!乃仁德之师!” 姜晨还未出口,殷破败倒是怒了,唰的用手中□□,“好一个姜子牙!昔日本将救你一命,今日尔敢对我王不敬!忘恩负义之徒,胡言乱语之辈!” “我成汤流传已有六百年,大王所做,根本迫于无奈!他夏桀何能与我王相提并论!我王昔日就察觉西伯侯心有反意,后来见其乖觉,才善心放他与家人团聚!今日再见,果不其然!自己性命无长,却还叫小儿姬发叛乱!尔等皆为我成汤诸侯,受王恩泽,分封天下!今次举大仁大义之旗,行不忠不义之事!实乃乱臣贼子,合该得千古骂名!” 东伯侯姜文焕反驳,“利口匹夫!纣王无德,害我亲妹,杀我父候,不仁不义,万民讨之!且让本候会你一会!” 他驾马就要冲过来,殷破败眉眼一瞪,怒从心起,驾马也要冲上去,被姜晨横剑拦住。 姜子牙也拦住了姜文焕,他的流程还没走完,名头还'未挂齐,这人怎如此冲动!他心头暗叹,从袖中拿出一条黄金绢帛来抖了抖,对着姜晨道,“无道昏君!今日我西岐替天行道!为免你死不瞑目,将你十宗重罪公布天下!” 姜晨挑了挑眉。 姜子牙见他不为所动,冷哼一声,站在战车上,高声念道:“其一,沉湎酒色,不敬上天,败伦丧德,古今未有;其二,听信谗言,残害王后,妄立妖妃,大坏常伦;其三,轻弃国本,赐死太子,忘祖绝宗,得罪宗社……”其四,用遍酷刑,残害忠臣,责以重罪,自废股肱;其五,诓诈诸侯,入朝杀之,失信天下,众叛亲离;其六,过用刑法,制造炮烙,设置虿盆,惨绝人寰;其七,妄用奢靡,酒池肉林,高筑鹿台,穷民财力;其八,万民之主,欺辱臣妻,三纲已绝,廉耻全无;其九,斩民之胫,剔妇之胎,残虐生命,以为玩赏;其十,宴乐无度,昼夜宣淫,割肾作汤,无视民命…… 之前的罪状锦帛石沉大海,今日他就当着天下诸侯的面将残暴纣王的罪行公布于众。这罪状句句属实,他纣王无从反驳!这般下来,不信朝歌城门不开! 他扫着底下一长串罪行,还未念完,却听得朗朗笑声,狠狠的蹙起眉头,“无耻殷纣,你还笑的出来?” 他倒是想一口流利地念完,但姜晨这样一笑,硬生生盖住了他的声音。 “孤王笑你愚蠢。”姜晨顿了一下,觉得这个词的程度似乎不够,皱了皱眉,又补了一句,“愚不可及!” “嗤~”许子德暗自笑出了声。崇应鸾暗暗瞪了他一下,所幸北营避的稍远,姜子牙倒是没有注意。 但姜晨说话如此直白,姜子牙不由就被他带偏了,“殷纣!休要辱人!” 姜晨偏了偏头,“哦?任凭你玉虚宫并女娲合谋颠覆成汤,不许孤王直言不讳?” 姜子牙冷了脸色,“成汤之劫,乃是天意!” “那么……天意就是让掌控万妖,所谓的人族之母女娲娘娘,授命于那三只妖精迷惑孤王,让孤王杀了我成汤一半臣民?”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姜文焕青着脸色,害死他姐姐的狐狸精是女娲娘娘派来的!? 崇应鸾也是心头大震,没想到成汤敌对竟是女娲娘娘,这……不行,人哪能与神斗,看来他的计划可能还需要斟酌了…… 许子德见他脸色就大约猜到他的想法了,却半分不忧心,今日啊,这朝歌城的怀抱,崇应鸾是想投得投,不想投还得投! “昏君!休要胡言乱语!此全因你不修身俭德,滥杀无辜!岂能赖于娘娘!”姜子牙就差指着姜晨鼻子了。 “哦?吕尚昔日为我朝臣子,身在下大夫。明知宫中有妖孽在,你身具法力,为何不收了她?” 姜子牙一时语塞。 西岐众人见此,心里都是一沉。这么说来…… 许子德见缝插针,十分口齿清晰又迅速高呼一声道,“啊!大王!没想到幕后黑手竟另有他人!女娲为了一己之私竟然挑起了这般惨烈战争,我等被蒙骗了啊!将士们,大王才是我等的君王啊!” 周营里就有朝歌人附和,“大王!” “大王!” …… 许子德手中刀哐啷一落,驾马就投向了对面,之前北营已经收到崇应鸾明示的领头将士懵了一懵,反应过来时想也没想就跟着许子德出去了。 因侯爷说了,到时一掷兵器,就是个信号,那就说明他决定归顺大王了……而许子德正是侯爷面前的大红人,这兵器由他来掷也十分正常…… 北营不少将士冲出的时候,崇应鸾颇为傻眼,不是,他这刀还没落地呢,你们怎能就投往对面。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毫不犹豫驾马跟了过去。 他敢不跟着么,若是他不走,北营却走完了,姜子牙不找他算账才怪,相比起来,救大王于水火之中的后果会更平安…… 而许子德这一声,可不只是为北营喊的,周营里还有不少人是朝歌的,许子德这号令一出,他们纷纷扔了兵器投向了朝歌。 在这几个月的周营生活里,这些人看似每日在营里无所事事,但其实也充分的发光发热了,有遇到亲友的,将自己的思想传播一遍,亲友再传播给亲友的亲友,纣王被逼无奈委曲求全心怀万民的思想就如瘟疫一般,一传二,二传四…… 偏生殷破败最先教给他们的,就是潜移默化加保密,这些人在周营游走数月,却一直未闹出什么风波。 也有些士兵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周围的人扔了兵器撒腿就跑,有样学样罢了。 周营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姜子牙站在战车上努力的指挥,“叛逃者,杀无赦!东营!莫慌!北营!休走!……” 但周围嘈杂,听到的愿意听的不过战车附近一两人耳。 他正在喊,却见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脸颊没入战车,一道血丝冒出来……姜子牙拂袖,一看,远处那人一身黑甲,在这样慌乱的战场上却如此淡然。姜晨从旁侧士兵的箭篓子中又抽出一枝箭来,悠悠搭在了长弓之上。 姜子牙眸中显现出来一枚放大的泛着寒光的箭头,他猛然失神了,明明心中疯狂的想要逃开,身子却僵硬的半分不知道动弹。 直到哪吒一声大喝,“师叔!!”乾坤圈泛着灿灿金光打过来,姜子牙清清楚楚看到了箭头碎裂的粉末飘散开来。 他僵硬地抹了抹脸,指尖一些碎屑落下来。 这才反应过来危险解除了,他腿一软,跌在战车上,面色煞白。 论起来姜子牙也就是个法力不行的弱者罢了,他可没有哪吒杨戬那般神威,刀风剑雨里闯荡过,捡了一条命回来,此时也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往对面一看,正正对上姜晨视线。 姜晨微微一笑。 他偏偏就从那一抹笑中看出了许多讽刺,胸口一闷,咳出血来。 哪吒慌了,“师叔!师叔!” 姜子牙扶着哪吒站起来,有气无力道,“无耻……殷纣……” 姜晨却依然笑的温润。 他怒指着姜晨,张口半天,没能骂出话来,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营鸣金收兵。来时十万人,离开却只剩了三四成。 这跑来朝歌的,有四万是崇应鸾手下北营兵将,只有不足一万是朝歌难民拉来的对西岐不满之人,还有万余是不知原因,有样学样莫名其妙跟着周围兵将跑过来的……至于剩下的,大约是混乱中,被踩死了吧…… 这些人都交到殷破败手上了。 至于崇应鸾,自当由姜晨亲自为他上一上思想教育课…… 他开口第一句,“昔日你父崇黑虎死于渑池……” 第14章 封神演义 姜皇后主持中宫数十年,心思不说千回百转,也少不得机敏聪慧。 姜晨那些话一说,她总觉不安,思前想后又觉得纣王根本没有欺骗她的必要。 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于宫廷楼宇之中,良久沉默。还是带着黄氏赶回到封神台求证。 这封神台等候封神的人中,是有玉虚碧游弟子的。 如今他们都是魂灵,能力一般无二,姜皇后等人逼问太狠,这些人烦不胜烦,只得将封神榜之事捡了两三点说了一说。 但他们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上封神榜乃是应劫罢了。 耐不住这些个人足够多,有不少人又生了个灵敏的头脑,还有不少被坑死的碧游宫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玉虚宫,众人三拼两凑,还真的将封神榜的底细猜得七七八八。 等候封神的魂魄们顿时心情沉重。 闻太师已是脸色铁青了,“枉老夫一生驰骋疆场,为人叹曰心思缜密,却还天真信了吕尚之言,不成想却是被他哄骗了!” “原以为是封个名头做闲散神仙,没想这封神榜一物竟如此恶毒!它拘束魂灵,日后我等可不是毫无条件服从持榜之人,否则便要灰飞烟灭?!” “凡人投胎尚且以魂魄为寄托,今我等若是登了封神榜,虽听起来长生不死,又何如散仙自在逍遥……” 微子,梅伯,比干等人也是一把老泪下来,“吾等乃成汤之臣,绝无侍奉二主之意……”哪怕是天庭的皇帝,也不可以,否则岂非是不忠不义之徒,何以能对得起先王临终托孤…… 倒是玉虚宫弟子毫无所谓,对微子梅伯等人的言论嗤之以鼻,“尔等怎这般迂腐!商纣残暴无德,成汤该倒,此乃天意,天意难违……” 闻仲定睛一看,原来是武吉开口。矮个儿土行孙并邓婵玉站在他身边。他再一看,旁侧还有个邓九公,登时冷哼一声。 前头这小将他不太熟,但这邓九公…… 他被那云中子那小人偷袭死后,大王让邓九公镇守金鸡岭,没成想这脓包竟径自投向西岐。这般投敌叛国,哪怕说是为了他女儿邓婵玉,也当真叫他不耻。大丈夫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是常道,何以能被儿女私情缚了报国之心! 邓九公颇为尴尬。但毕竟已是同上封神日后共事之人,他也不好同这位老太师闹得太僵了…… 闻仲抚着胡子,轻蔑地斜了一眼土行孙邓婵玉,道,“昔日老夫于碧游宫修习道法,可是听说了,神道灭七情断六欲,天规时时刻刻拘着,你们这一对夫妇,哼……” 此话一出,封神台上众多夫妇同亡的心头顿时压上了一块巨石。 尤是龙吉公主,握着洪锦的手唰的就收紧了。 龙吉乃是西王母的女儿,身份贵重,此时乃是行天道之时,才屈尊被贬下凡相助西岐。可惜的是,在万仙阵中被打死应劫了…… 她从前居于天界,自然知道天界的规矩。之前她未多加考量,今日一提,才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若是成神,日后恐怕再不能与洪锦举案齐眉了…… 洪锦也看出了她的异状,“公主?” 碧游宫从前也有和西王母打过交道的,自然也认识龙吉,此时看到她,云霄笑了一声,“哟……瞧本仙子这记性,龙吉公主在我这等俗人中混了这般久,本仙子都没认出来……” 是了,因为从前龙吉天生神体,看不起碧游后天成人,那时候对碧游宫的非人类可是挖苦了许久……云霄没有被她直白挖苦过,但偏生云霄是个护短的人,她对师弟师妹爱护尊重,对师父师兄等敬佩有加,龙吉这么折损碧游宫,她是亲去西王母那里怼过龙吉的。 龙吉怒斥,“云霄!” 云霄嗤笑,相当尖刻道,“那你这位从前天界的公主就讲一讲,天庭,是如何对待……夫妇?” 龙吉脸色涨的通红,呐呐不言。 土行孙慌了,拉着邓婵玉问龙吉,“公主,天庭当真断绝七情六欲?!” 龙吉僵了半天,还是点了点头。 云霄见此冷哼一声,拉着自家姐妹和哥哥赵公明,应了金灵圣母等师姑师伯所邀聚了一众碧游宫人商议对策去了。 此时两方对比就分外明显起来,金灵圣母望着自己身周碧游宫门下一大堆人,又看了看相较起来对面玉虚宫甚至加上西岐之人也那么小小的一撮,愤愤不平。 不过也好,这个时候,对面那些玉虚宫的连可以商议的同伴都没几个,就让他们干着急去吧…… 封神台上乱成了一锅粥。 碧游宫人聚在一起,闻太师总结道,“我等绝不能这般坐以待毙!”他恭敬的朝金灵龟灵等人拜了拜,“师父师姑们,此事当由师父定夺。” 金灵圣母道,“平日你最为机敏,在我碧游众门生心有佩服,此事由你来做。” 闻仲也不推辞了,“谢师父。” “姜尚无耻不择手段害我碧游门人,如今弄来封神榜,直道是封长生不死之神,却无言此榜拘束魂灵之事,诓骗我等,其心险恶!……” 封神台被砸了。黄飞虎邓九公等站在阐教一方的人势单力薄,想拦也拦不住。 事态越闹越大。 …… 再说姜子牙这边。阐教当真可谓是,打了小子来个老子。 这一次姜子牙惨败的消息传到玉虚宫,元始天尊很是惊讶,东征伐纣之事事关重大,如今兵临朝歌,他也是掐指算了又算,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已基本归位,子牙伐纣之事再无波折,惨败?怎能,怎会…… 正是因为封神榜之事已基本完成,对于通天跑到朝歌之事,鸿钧才没做反应。结果他这没反应,姜子牙还打不下来朝歌了,鸿钧也没了解,下意识就认为真的是通天出手了。暗道一声,“孽徒!” 与此同时,他心头不妙,立刻掐指算了一算,算得封神台被毁情景,登时再坐不住了,论起来,元始三人都与盘古有关,他收他们也就是念旧罢了,昊天玉皇才是他真真正正收的第一个门徒,如今昊天才上位掌管天庭,手下无人,不过是叫元始他们让让师弟,送他一些可供驱使之人,这三个竟这般吝啬,封个神罢了,数十年了还没成功。他一时怒极,二话不说架着七彩祥云就去朝歌了。 …… 姜晨站在摘星楼上观望着,余升拿来一件鹤氅,披在他肩上,“大王,风大了,下楼吧……” 姜晨接过披好了,垂眸道,“多谢了。” 余生闻言,抹了抹眼角泪水,“不……不……这是奴才的本分……” 他陪了大王近三十年了,从他还未继位,到妖妃妲己入宫,从西岐叛乱,等到大王终于清醒,这些年,他见证了这个王者的半生浮沉了…… 昔日王帝辛为先王座下第三子,艰难的在宫中生活,后来南征北战,落得一身伤疤。继任王位初时,他虽然喜爱美色,身上有一些小小的不足,但始终还算克己有礼英明神武,后来妲己入宫,他前二十年在战场上积累的暴虐之气似乎终于得了出口,任何违背他的人,都再没有好下场。 见他十年如此,余升也十分难受。 十年了,妲己进宫十年了……他以为再不可能从大王口中听到什么好话,以为他说的话,总是不是杀人胜似杀人的时候,大王却对他说谢谢……哪怕,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奴才…… 姜晨望着底下繁多的宫殿,语气平淡,“哭什么。” 余生忙擦了擦脸,“没有……奴才没哭……只是风大……” 姜晨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多说。 “嗯。” 明明原主身边这么多忠心之人,开局一手好牌,文有闻仲,武有黄飞虎,期间还有比干微子微子启微子衍,这般碾压西岐的装配,最后却将此局打的如此之烂……姜晨简直怀疑这个人是否是智商白洞……但就原主少时征战天下来看,此人又没有那般不堪,最起码是文武双全…… 可是…… 姜晨至今能清清楚楚想起来睁开眼听到一句“大王,姬发已经兵临城下”时的心情。 身体原主哪怕稍微少作死一点,他的日子也不会这般难过。什么炮烙孱盆下油锅,让姜晨洗白都如此困难…… 若他没有什么记忆便好,偏偏姜晨清楚地知道后世原主名前那一连串咒他去死的形容词。 什么罔顾人伦什么残暴无德什么合该天谴,最该令人悲痛的是,姜晨现在是他。 大风呼呼的刮过摘星楼,楼中轻纱曼妙。 姜晨目光悠远而深沉,他望着那不远的城楼,又似乎没有在望,身周的气息渐渐冷寂下来。余升看着心头一阵犯寒。 昔日玄霄曾言,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真是好一个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姜晨不是上天所眷顾的宠儿,单就这说来长也长,说不长也不长的两世而言,他就不是。 大抵是因为姜晨那短短一世太过一帆风顺,将未来的运气都透支了。所以他才总这样结局凄惨。 但运气再坏又如何,哪怕被所有人,被天地遗忘又如何!天地不仁! 那就逆了这天,翻了这地! 第15章 封神演义 余升望着他的背影。 天色阴沉。 倏尔一道金光从厚重的云层间破出,落在他身上。 他的背影罩上了一层光晕,一时间恍若神人。 继而有云鹤飞舞,仙音妙妙,奇香四溢,瑞气霞光。 一个道人执着竹杖,在金光中显现出来。“纣王……尔可知罪?” 姜晨看着他,许久,道,“我何罪之有?” “……吾乃玄门之掌,尔不知修身敛德,仗着天子身份胡作非为,如今酿成大错仍不知改悔,巧语哄我门生通天助纣为虐……”他四周望了望,蹙眉道,“通天何在?” 鸿钧?姜晨眸子一眯,打量着这个道人。 只见他须发皆白,身着一身黄色道服,袖上有八卦阴阳,眉目慈祥,头顶道光,一副慈悲宽悯的模样。 鸿钧见他不应声,斥道,“竖子好生无礼!”随手扔了手中竹杖下来,姜晨面色一凛,两步揪住还没反应过来的余升跳出了摘星楼,两人直直掉落下去,他手中一掐诀,身侧长剑脱鞘而出,稳稳的接住两人,驰彻而出,落在一边宫殿顶上。 那竹杖打在摘星楼上,登时将高楼捅了对穿。摘星楼烟尘一起,很快就烧了起来。 余升见此,惊魂不定,又有些心疼,他是眼睁睁见着摘星楼一层层建起来的,倾尽了多少人血汗,如今这么一座堪称奇迹的宫楼就这样被毁了…… 立于虚空的鸿钧见他此举,蹙眉,“这是何等妖术?通天果不务正业,门人弟子道术也这般刁钻古怪!” 余升被他放在身后,姜晨站定了,长剑已有灵性,跳了一跳落入他手中,他一身玄衣执剑而立。 果然无论何时,异于常人便是妖……昔日琼华最最尊崇的御剑正道,到了鸿钧口中,却成妖术…… 通天才姗姗来迟,见到鸿钧,微微拜了一拜,与昔日拜见他时别无二致,“弟子愿老师圣寿无疆。” 姜晨见他的动作,良久,却是微微一笑。好啊,好啊,看来大家都不会好过了…… 鸿钧见他,斥道,“昔日教习你师兄弟三人,可谓尽心竭力。后来尔等修炼有成各自下山,传教授业,因道义不同渐生分歧。万仙阵时,吾苦口婆心,教你三人解释冤愆,却不料你嗔怒不消,如今竟擅自解了丹毒,又过来胡作非为逆天而行!身为混元大罗金仙,历万劫不磨之体,竟为此等小事心生邪念,实教为师心寒!如此逆徒,不听劝诫,今日便叫你应誓!” 通天却是仰起了头,冷笑,“老师此言差矣。何谓这般小事!若弟子现下杀上天庭,诛了昊天让他也入得封神之榜,师尊可还认为此是小事!昔日弟子于金鳌岛立下碧游宫,收万方有心向道之物。既他们皆是我碧游门下,合该受吾庇护!当初我碧游金灵龟灵多人为二位师兄并西方异端合力诛杀,我这师父不能护佑,已然失职!后来听得师尊劝诫,便没有再寻他们算账。可玉虚之人欺人太甚,老师你还并他们二人合伙欺瞒于我。” “昔日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为的正是天下万物的喜乐。我碧游宫秉承大神之教,有何愆错?何以要碧游宫死伤至此?且看女娲陆压,四方灵圣,谁是人身!今日老师并二位师兄只看得人族贵重天资,将其余族类抛之脑后。可还记得当初开天辟地之真意!” 他这声声质问,每句每话都掷地有声,直问的鸿钧哑口无言,一时颇为难堪,“昔日三教共立封神榜,你既有不满,当日怎生不言不语?如今才来怨怼?” 通天提及此更是一阵火大,“当日?当日定下封神榜时,弟子以为无字榜堪为公平正义,却不料二位师兄皆被师父教成人精,依着摆动乾坤之术避难顺便坑死我碧游门下。” 鸿钧一时语噎,“你这孽徒!此何乃为师之过?” 通天望着他,却不再如之前崇敬孺慕,“我父盘古,有开天辟地之伟业。我为其分神之一,却连护佑门人也无法做到,师父叫我三人谦让你座下童子,吾等三人新师弟昊天,多多为他打算,可曾想过,我师兄弟三人门人皆为吾等呕心沥血教养而成,本该是同辈师兄弟相亲相爱,师父偏生给他们这般任务,叫他们自相残杀,吾等为师之人,何其忍心!今日哪怕通天背负欺师灭祖之骂名,也要为我碧游换得新生之机会!”他手心一扬,冒出来四枚色彩亮丽的晶灵,正是,地,水,火,风四物,“老师休要怨我,盖因你等欺人太甚!” 姜晨抱着剑,唇角微勾,原来近几日不见人影,是真的去置换地水火风了…… 眼见着那两仙人三言两语显然已是不合了,姜晨还是一脸对杀气毫无察觉的淡然模样,余升哭丧着脸大着胆子拉了拉他,“大王,龙体贵重,大王还是稍作避让吧……”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姜晨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确确实实没有半分武力的凡人,长剑一抛,带着余升落下高楼。 通天也没在意,鸿钧已没有心力在意。 自这边天地变色,已经引了许多人观望。 此四物一出,元始天尊和老子是首个知晓的。几乎都是马不停蹄的驾了云过来。 剩余的圣人也多有感应,慌忙往朝歌来赶。 地水火风四物乃万物之始,乃盘古之物,彼此天生就有引力,若他们重组,那便是天地改换之时。鸿钧面色一沉,心知今日之事已不能善了,他拂尘一扫,要收了四物。 通天却是冷笑,身形渐渐涣散,与那四物相合相容。鸿钧面色铁青,却对融合了通天灵识的晶灵一时无能为力。 盘古也是沉睡于鸿蒙的上古大神,比之鸿钧不差什么。如今身为盘古化身之一的通天发了狠心,鸿钧也无法。 原始和老子一时恍然,已是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却最终只见得此般场景,他们脸色难看,喝道,“通天,你莫不是疯了!”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地水火风之术了,通天将命都搭进去了……那么真的要,从头开始了…… 通天对他的两位兄弟笑了一声,“师兄,到底尔等逼我……” 原始和老子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他们三人本就是一体,如今通天此举,他们哪能独存……真是!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少坑碧游一次了…… 这性子真是叫人,哎! 那两人后悔不迭,却是悔之晚矣。 鸿钧试了十八般法宝,终是眼睁睁望着那四枚晶灵合一。 一片白光在空中炸开,继而是一片无尽黑暗。 诸多圣人赶来想要阻拦,但这岂是他们想拦就拦得住的。 天空渐渐沉落,地面碎裂,万般惨叫传入耳中,炫丽的流火从空中落下来,一切都不断在覆灭。 姜晨脚下地面也在震动,他蹙了蹙眉,看着这人间惨景,心头一时却无波动。昔日,这般场景,琼华跌落九霄之时,他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 说来若是无姜晨,此劫恐怕还得千万年后。可是,那又如何。 姜晨神色淡漠,望着那不断落下的流火。其实,倘若,倘若此劫难能诛杀他这外来的异端,那也是好的,他在活着的时候总是想尽办法生存,可这般勾心斗角的生活,他已经很累了,不用再面对,究竟选生还是择死的挣扎…… 没有人会懂,明明知晓必死结局,却要不断挣扎的,不断面对死亡威胁的那种冷寂。 没有人会懂,明明想活着,却不得活的那种为难。 因为没有人同他一样。 天地渐渐合二为一,其间飞来一粒白色的珠石,落入了姜晨手中。姜晨握在手间,摩挲了下。一片混沌中,姜晨却没有如他人一般消亡身归虚无,他手中拿的是通天消弭后与四物相合之物。 通天仅存的元神对他嘱咐,希望看在他为他解决了大敌一事上,天地再分时,唯一留存记忆的他能多多照顾他碧游门人,又极具先见之明的将他门中术法交予姜晨,央他护好碧游。 留有记忆,呵,焉知他想不想留有这些记忆! 姜晨不知他在这片虚无中走了多久,却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这就像那一个千年,被无限的冷寂包围的那个千年。 他长久囿于黑暗,无法挣脱。 其实,姜晨自己都不知道,以那盘棋局诱使通天使用地水火风之术,开启量劫,这般的重生,对他来说,是一种机会,还是一种折磨。 天地再开,仙魔分立。 鸿钧没能嚣张多久,几乎是他传教消息出来的第一时间,姜晨就提剑上门,斩了他宫门,除了顶上三花胸中五气,离散天道,鸿钧为此身死道消。 前来听道的人称他为魔、逆仙。 压上这种名声对姜晨来说,已不痛不痒了。 他的剑上,一直有血。 从玄霄就已经开始。 鉴于通天临终嘱托,姜晨终于还是去寻了金灵龟灵等人收着,带这些人去了当初金鳌岛碧游宫落下脚来。 他做的也绝,一路过来,将那些个先天灵宝也顺手捋到碧游宫了。 原始和老子已然现身了,通天却始终没有出现。 姜晨也不知其中出了哪种差错。 原本他是打算碧游宫人收齐,待通天再现,将这些人统统撂给他,如今倒是无人接手了。 转瞬间又千年而过。 这一千年,他在寻寻觅觅中度过。虽然了无趣味,但相较于背负他人罪过和千万人指责的生活,已然平静了许多。 有时候思及从前,唯觉恍然。他用了许多时间去封存那些阴暗,对上路人,有人以为他得天地之意温润如玉书生意气。但姜晨心里是清清楚楚,他上上下下的平静无一不是假象。 待他再次踏上中土时,一时恍如隔世。 结果才走不久,有人前来迎他,道是大王已然快死了,要帝辛回京接位,姜晨才知晓这一世人还记着帝辛出征,而帝辛,还是他。 也是,姜晨是帝辛受德,这个世间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个帝辛。 原本他并无打算要再去掺和此事,但是他是帝辛的消息才一传出,刺杀就接二连三的过来,一而再再而三,姜晨烦了,见他们死了一批又一批还锲而不舍,就回去接任了。 才办完登基大典,头一件事就让铁骑出征,将那些不安分的诸侯捋了一遭,还十分不客气地砸了女娲庙。 毕竟,当初削死鸿钧的时候,女娲可是扬言要诛灭逆天之人。 姜晨下旨出兵征伐天下,毫不手软。 西岐被一些人别有目的的煽动着又揭竿而起了,但这一次,姜晨没有兴趣给他们机会。 谁也没动,先杀了姜子牙和姬昌。 这两位,毕竟还是领头的。 西岐群龙无首,迅速被击溃收编了。 扬言要替天行道诛灭残暴帝辛的原始老子跑来找他算账,但姜晨手下百姓并不买账,更有碧游宫那些个真仙手持各大灵宝全跑来压阵助威了,他们不得不暂时退却。 姜晨不像通天,会同他们好声好量去定一个莫名其妙的封神榜。 这两位坐不住的原因,追根究底,还是碧游宫后来居上,阵势太大,门徒众多,教这两位危机感爆棚了…… 如此任由碧游发展,日后哪还有玉虚太清之事。 姜晨不管他们是何想法,这一世,没有开头就灭了他们,已然是看在通天赴死改了命数,这两位是他哥哥的面上,但若是他们再不识趣,姜晨也不保证他会不会前世今生加起来好好跟他们算算总账! 在姜晨毫不客气不在乎声名地杀了对方几个弟子后,对方没有动静了。 …… 虽然这位君王征战之时显得十分残暴,剿灭敌对之人的手段也相当残忍,就差没屠城……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治下的百姓过得相当和乐,对自家君王称赞不绝。 这是自然。既已接手这烂摊子,姜晨不打算只担个名头,他毫不犹豫将脑海里的所有想法付诸实践了,把后世学堂制度琉璃瓦舍都提前搬了出来。 将通天的平等理念贯彻了,怎的说这个也是被姜晨算计才狠下心同鸿钧同归于尽了,姜晨不介意多多照顾他一下,虽然,人是已经死了。 至于搬用后世套路适不适应时代……这不在姜晨考虑范围内。即使不适应的结果,再如何不好,还能比原来的帝辛更惨吗? 姜晨继位三年,威信还是有的,起初统辖之下,大多数百姓听说大王竟然要人同妖一起生活,受到的惊吓不可谓不大,但鉴于大王这三年无厘头却最终能安定万民的许多举措已有先例,大都选择了信任……有那么几个少数顽固分子,姜晨讲道理不通,轻描淡写推到午门外斩了,这种反对之声就消弭了。 当然,除了人之外,也总有些妖不大听话,混进来的目的是吃人,这种妖的结局通常比人更惨。碧游宫那些个真仙金仙不是摆着好看的。 凡签订了和平共处文书的妖,生活在城中,若是犯戒,后果绝对十分凄惨。 姜晨令碧游宫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几次鸡,后来抱着不可告人目的混进城池的猴子们就安分了许多。 从前听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无论姜晨以何心态接下成汤,平心而论都不会让这些臣民饿着,专门叫殷破败找人研究。 文有日渐兴盛的学堂,武有万仙来朝碧游宫。 成汤渐渐改换了面貌,而这些往往都是潜移默化的,就连朝歌城的臣民都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身边变化。 直到有行商从蛮夷之地经商回来,到了朝歌,才能真正体验到商王手下臣民原来过得这般悠闲富足。 他们将荒地之人的凄惨描述一遍,再艳羡一会朝歌的美好,传到百姓耳朵里。 姜晨会莫名其妙发现自己更受支持了,其他政策施行的也更顺利了。其实不顺利也无事,姜晨这几年碰到的不顺利之事多了去了,最终不还是要按他的想法来。 成汤原本就是□□,诸侯朝拜,经姜晨这般治理,愈发蒸蒸日上。 时人流传一句,碧游宫万仙来朝,朝歌万国来朝。 这话半分也不夸张。 朝歌城文人雅士众多,民风开放。在朝歌治下,哪怕你当众指责王的不对也不会有什么惩罚,当然,前提是你要有理有据,莫名其妙黑王上,不说朝歌城执法队,就是听见此话的朝歌百姓不要一个理由也决不会轻易放过口出狂言之人。若你机敏又有才,被大王接见任用也极为可能。 以至于当时的朝歌被誉为,王朝最和乐的净土。无论对人而言还是对妖。 后来朝歌臣民对姜晨近乎都养成了一种盲目的信任。 听说了吗?大王今日又推行新政了。 哦,大王此举又有深意。 太师闻仲对姜晨十分看好,尤其在有教无类这个方面。昔日他深受碧游教育影响,姜晨提出人妖混居之时,满朝文武犹疑,唯有闻仲最为积极。幸而他在朝中很有威望,对姜晨许多措施的施行都出了大力。 果然这个太师,无论哪一世,都是成汤死忠粉。 孔宣在朝中委任大将军,说是大将军,但大王一年清遍天下诸侯,之后除了西岐那次叛乱,世道真的是分外的和谐。他这一职,更像是维护京都和谐安定大队队长,专门处理人妖之间的纠纷。姜晨让他兼此任务之时,孔宣总以为大王是将他这跟脚看破了,心中还十分忐忑,结果人家还就真是让他兼任个职位,别的意思半分也无。 这倒是避过了此人被准提收走无奈之下去西方做了个坐骑的悲惨命运…… 对于西方佛陀,姜晨虽然没有明确拒绝对方的传教,但是他们要还想在这里挖走人,可能性为零。 就算是被挖走了,不出一日,姜晨叫碧游众人也非得将人讨回来。 他手底下的人深受他的影响,对于西方极乐来这边挖墙角就只抱了一种态度,凭什么呀,我中土养出来钟灵毓秀的人物,到你西方却为奴为仆的,这种事儿,门都没有,窗子也没有。 但就是这般聪慧几乎万能的王,他也有让人忧心的。那就是他的后宫。 天下诸侯,哪怕是普通人家的男子,只要有能力,都三妻四妾往家里抬人。可这一代大王实在太不近女色了些,他如今已近三十了,后宫只有姜后黄氏寥寥几人,还是他做王子时的王妃转正的,他继位后后宫就没进过人了,而且据小道消息,虽大王十分给姜皇后面子,每至十五确然会到中宫,但他必然都抱了一堆公文,显然是……咳,朝中众臣为此操碎了心。 在姜晨回来之前,原来那个据说出征的帝辛,他娶了这皇后。姜晨从碧游结界中出来到达中土时,他就已经消失。据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不久之前姜晨有意向放过这位皇后来着,但是对方似乎不大愿意走,姜晨也就懒得再劝。 后来比干实在忍不住,向他家大王提了提此事,看到大王颇为诧异,“不是成汤后继有人么?爱卿怕甚?” 比干无奈,“大王乃是天下之主,当福泽绵延,如今后宫空虚,以老臣看……” 他说着,见着姜晨放了笔,饶有兴趣的望着他,他不得不消了声。 这种背脊一凉的感觉,多少年没有过了。比干这么想。 早朝一下,比干家中突然多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美妾。 比干原本的妻妾一见他,一拥而上,哭地惨兮兮的,问他怎的还给家中抬人…… 看得那十数个打扮的妖妖艳艳的莺莺燕燕,比干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的大王哟,他如今都六十多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这,简直惊吓。 他二话没说将这些女子打包退给大王了。 至于他如此胆大拒绝大王,那……还不是因为大王脾气好。 恐怕也唯有他这种死忠朝歌之人,才会认为刚一继位就令人出兵踏平了周围诸侯国的姜晨,脾气好。 后来全朝歌希望姜晨广纳后宫的臣子都不得不退了一遍姜晨送来的美人,主要是,他一送,就数十个,就算有人有色心,也消受不起。 更何况姜晨对于女子的态度,实在模棱两可。 有时候他可以眼睛不眨将一些女子当货物送出,偏生政策上却又支持女子独立生活,男女平等。这做法简直打了一众男儿的脸面,但是鉴于大王脾性,也没人对此多言。 唯有殷破败这人看的清楚,大王当货物送的女子,那都是些被教养的软弱无能只知美色侍人之辈,何以有能力独立生活……送到富贵人家做歌女之类,最起码还能安逸一生…… 若是换了金灵火灵圣母此类,大王哪里会送人……即使大王一时想不开找来她们敢送人,恐怕还要忧心收了这两位的人是否会死的太惨烈…… 不过依着碧游宫上上下下对大王的死心眼崇拜,恐怕大王真的为碧游宫人指婚,他们还会兴高采烈的接受也……说不定? 殷破败其实也不是对大王每个举措都能明明白白的,但胜在他对大王相当的信任,凡大王所言,他都能毫不犹豫执行,哪怕此命令会损害他的利益。 日子久了,殷破败倒是发现,其实向来没有表现出喜恶的大王似乎对他还挺青眼?有些任务看着是招人谩骂的,但最后无一不收好名声。 就不知大王这般优待于他是何用意,连比干王叔都没有这般的好待遇,他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呐。 忐忑归忐忑,这深层原因,他不敢问,也没有那么执着知道,反正像他这般臣子,忠于大王,忠于成汤,也够了。 成汤大业啊。 …… 那一日,姜晨同通天落下那枚从最初改变局势的棋子之时,对于通天的最终决定,也不过只抱了一半希望罢了。 但这个人还真的不计代价施展了地水火风以改天换地。 姜晨也大约明白他的心思,偌大一个碧游宫被坑到门下只剩小猫三两只,任谁都不能释怀,哪怕是个圣人。 不怪乎当日通天临着消失之时分神央他护佑碧游宫,原是已经决定舍身成仁了。不,这个词,用的怕是不妥……勉勉强强就用吧。总之正由于一切重回起始,姜晨才得以这般简单利落的解决了姜子牙他们。 若是通天没有这般选择,那姜晨恐怕在对姜子牙下手之前,还要先想方设法弄死鸿钧才是,这恐怕又得绕许许多多弯了。 姜晨王位坐了十年,一朝令下,姜后之子殷郊继位。 这位行事干脆利落的王者留书一封,之后行踪成迷。 连碧游宫众人都寻不到此人人影了。 成汤王朝在帝乙处已然呈式微之势,落到帝辛手里,却是力挽狂澜,又得以延续了百年。 但再辉煌的王朝也总会有落幕的一天,商朝在后世某一代覆灭。 这就同姜晨没有关系了,反正,不是姜晨死亦不是他的责任。 商王帝辛统治下的成汤,这是一个辉煌的王朝,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 期间,奇思妙想频出,各类政治举措为后世效仿流传。 更有人妖平等,有教无类等思想百花齐放,堪称前无古人。 一个为后世难以企及的朝代。 一个为后世批判又仰望的人。 第16章 番外 小檬是轩辕坟附近的一只狐狸,今年三百岁了。 听说她的姥姥的姥姥的姥姥的堂姐妲己是那位最最最伟大大王,就是那个第一个提倡人妖和平共处,兴办学塾道派奉行有教无类,对万物都一视同仁慈悲宽悯的王,据说是这位大王亲自引荐给碧游宫的门徒。 前些日子,轩辕书院招学生,依着小檬的年纪,也可以前往学习了。 姥姥送她去的时候,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到时候收好狐狸尾巴……但是,小檬毕竟还小。 先生常常见到她身后突然冒出来的红尾巴,批评多次无果,只得将她排到最后,以防止挡了其他学生视线。 但这对小檬喜爱历史的心毫无打击。 教历史的梅先生头发花白,身着一身浅灰色却总是干干净净的长袍,手上拿着一卷蓝色厚重的历史书,每每提及这位王,即使厚重的老花镜镜片也挡不住他眼里迸发而出的神光,先生总会满目赞赏,顶着夏日门外梧桐树上蝉鸣下蛙噪的巨大压力为大家锲而不舍地科普,“商王帝辛先见之明,思想开放,先兴办教育,后免除杂税,又表明人妖的平等,在五千多年前的商朝,这种平等无类的思想十分难能可贵!其人目光长远心思敏锐,更是远超同时代之文人武将,堪称千古第一王者。” 他是讲的激情澎湃,但这座下学生却听的昏昏欲睡。 小檬是个听得津津有味的另类,她是个三百岁的小妖,梅先生讲的许多历史,能同她幼时被姥姥带出去见过的场景联系起来的便也不说了。小檬感兴趣的,正是这许多扑朔迷离上古之事,毕竟她家有个老祖宗辈的人是被那位大王亲自引荐碧游宫的上古鼎鼎有名修炼有成的真仙苏妲己。 见到还有学生认真听讲,梅先生一般就会讲的更为起劲,“关于帝辛幼时的资料记载已经模糊,因此我们对于他幼时的经历,知之甚少。帝辛此人,真正步入历史舞台,在历史长河中散发熠熠光辉,是在他继任商王之位以后。” “他一上台,就颁布了许多,在如今看来也是十分英明的决策,先平定天下,后专注于天下万民之教育。在此之前的统治者,不希望百姓聪颖明理,这不利于他们的统治。但是帝辛却开了先河,他在朝歌设立了十来座私塾,又将传道的教派设在东海蓬莱碧游宫,有文有武,广纳贤才。在他继位第四年,西部诸侯领兵叛乱……帝辛御驾亲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了叛军……这是有史可寻的他短短三十年人生中的唯一一次御驾亲征。” “纵观我泱泱中华数千年跌宕起伏的历史,商王帝辛,此人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他而起,我中华迈入了人妖仙和谐共进的新时代。历代史学家评价帝辛此人,往往有褒有贬。他们身上有闪光的一面,当然,也难免会有些许瑕疵。我们学史之人,正该学着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历史人物。帝辛的长远谋略令人敬佩,但我们不可否认,在他统治神州短短十数年间,对于敌对者,手段的残暴性。其后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皆多多少少对非人族类有些许限制,时不时还要排除异己,比不得商王胸怀博大,兼容并包。从总体而言,没有帝辛,也无后来人妖和谐万世基业。” “今日课下还有一个思考题,请大家注意一下,课本翻到第一百三十八页……我们来划第一题……” 此话一出,学堂里昏昏欲睡神游八方的学子们心头一震,一个接一个都回神了。 …… 碧游宫几经战乱,都在烽火硝烟中屹立不倒。至于这朝代更迭之事,姜晨曾叮嘱过,凡碧游门下,皆不得插手。 于是碧游就只安安心心做了一个万仙来朝的学府。 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将相都出自碧游宫,这座伫立于东海蓬莱金鳌岛上的圣地,对于这片土地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小檬也想去碧游宫修行,只是,如今的碧游宫门徒众多,她是个游于山野的小狐狸,要去碧游,大约十分困难…… 她背着包包走在路上,身后的大红尾巴,失落垂着。 一片阴影撒下,小檬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身着金色长衫广袖流仙的女子。 她微微一笑,“吾观你天资甚好,与吾师妹同宗同族,小姑娘可愿来我碧游学习?” 小檬被这笑意一晃,顿觉对方的背后都盛开着金灿灿的花朵,出场自带BGM,什么也未听清就下意识点了点头。 金灵一笑,拉着她的手到了轩辕坟,“且先向父母长辈辞别一番。” 于是族中许多狐狸听了消息,一拥而出,观望仙人。 小檬的父母显然不敢置信,出了见得金灵笑意嫣然,仙人之姿,才算是信了那么几分,但他们显然也是犹疑,“大人,毕竟我等只是妖罢……” “长者勿要多虑,碧游宫何曾在意出身?” …… 小檬头一次到碧游宫,年纪又小,见得其中鸾飞凤舞,彩云缭绕,雕梁画栋,美不胜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 金灵带她到苏妲己平乐阁。 卜一进门,一道冷香扑面而来,一时叫人神魂荡漾。 金灵化出一条手绢捂了小檬鼻子,笑道,“你已在碧游冷寂了这般长久,今日来送你个小徒弟做伴。” 那盈盈帷幕中的人影挑开幕帘。 仅仅露着一只手,已让人看的神魂颠倒。 她道,“做伴?我不需要他人做伴。”如此铃音,无异天籁。 小檬已经被迷的七晕八素了。 金灵见此笑道,“小妹还不收了迷幻之术,小檬不过三百岁,哪能经得这般考验。” 里面的人轻嗤了一声,无异于惊雷炸起,迷迷糊糊的小檬登时回过神来。“心智不坚!” 她终于露了真容。只见红衣如火,鸦鬓云鬟,姿容艳丽。这般面貌,当真担得起一句,唇如朱丹,眸若点星。她魅惑之气天成,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容貌妖艳,偏偏心如寒冰。 金灵叹道,“近三千年了,你该走出来了。” 对方面色一冷,素手微抬霞光一绽,有一道冰棱刺出,金灵也是被她这般阴晴不定的脾气怼惯了,早有了经验,提溜着小檬掠起避开。 她放下小檬,“当初大王可是说了,碧游宫内不得内斗。吾与多宝协同打理碧游多年,也该退位让贤了。碧游五大圣贤唯有你还一个门生也无,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师姐可比多宝师兄体贴多了,专门为你找了个同族小狐狸,同宗同族共同语言多呀!”她飞速解释完,撂下小檬就没影了。 妲己师妹都为失踪的王郁郁千年了,身为碧游宫五圣之一,实在不该再如此颓废啊。 苏妲己看着面前这人形刚过脚腕看起来还一脸稚嫩的小狐狸,“轩辕坟的?” 小檬点了点头。 良久无言,苏妲己叹了口气,“随我来。” 她找来许多经法给她,“好好修习吧。” 碧游宫五位圣人已经许久不收弟子了,近日却听说千年门下无人的妲己大人收了个小狐狸。登时让门中众多弟子多了一位神秘的小师叔,可惜这小师叔一直没露过面,众人是没有料到会是这么小的小师叔。 时如逝水。 小檬拜入苏妲己门下多年,却一直再不敢触及商王帝辛之事,这个人,就如师父心头逆鳞。 早在拜入师门不久,只因她在平乐阁惯了,觉得这位美人师父只是面上清冷了些,是接人待物相当温柔。有一日她问,“师父,那个大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檬至今想起那时师父大人的眼神仍是一个激灵。 妲己望了她许久,轻笑一声,“你也喜欢他?” “可这一次我提前见到他这么久,却没有再见到他喜欢任何人。”她沉默了会,“成汤碧游是他的责任,若非如此,他恐怕现身都不愿意。但是,也仅是责任而已。” 她失神的时候,望着一片虚空,“我见到他时,也在想他比之从前是个怎样的人,可是我看不透。” “这一次我想着要护他一世无忧,最终还是他护着我。” “凡人终究会死,更何况,他活了不知多久,能坚持到改变命运,已然不易。”到他离去,她的情意,都不敢再诉之于口。害了他一世,是一只狐狸的妲己却不想害他第二世了…… 可是他这般毫无预兆的消失,她的心里突然空了一大块。 小檬听得云里雾里。 妲己失笑。 无论如何,那个人已然消失地长久了,所有他深情的薄情的,都已是上一辈子的事,这一次的他,除了碧游宫,同她这狐狸精再无交集了。 如此也好,至少,他是个英明的大王。 但此日之后许久,她的心情,小檬能感受得到,她十分伤怀。 小檬就渐渐不再在自家师父耳边提及他。 在帝辛禅位后,碧游宫不是没有想过寻回他来主持大局,但是此人已然消失在五界六方,无人能觅得踪迹。 碧游宫的天空依旧如千年前一般湛蓝如洗,可曾经紫芝崖上那温温然如风如玉的男子,他玄衣临风而立的身影,已不复存在。 第17章 聊斋小倩 人声渐歇,灯花渐落。 忙碌了一天的小镇渐渐沉入一片静谧中。 晚风掠过树梢,寻着树枝蹦来跳去,刮过了然无声的金华镇,又吹到远处一座杂草丛生的荒芜寺庙。 它行至这里,也不得不暂时沉郁下来了。 庙牌其上书了三个方正的大字: 兰,若,寺。 天上黑色的帘幕已然被拉下,月明星稀,落尽了叶子的树干巴巴的散落在这座庙里。阴风沉沉,卷起地面上的层层枯叶,这座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破旧寺庙里全然不见生人踪迹。 破烂的门窗上积了许多灰尘,其上时不时掠过几道白影,像鬼魂游过一般。 虽有寒月照亮了这座寺庙,但似乎正是由于这般寒凉月色的存在,才让这里更添了许多阴森之感,这一切,简直与鬼府无异。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多时,嘈杂的打斗之声惊破这沉寂。 有长剑映着寒凉月色自层层落叶的破旧庙堂前一闪而过。 破门上的灰尘被劲风带起,登时被吹得一干二净。 一声大喝炸响在空中。 “妖孽休走!” 剑光乍亮! 刚清醒过来面前看到一个道士举着杀气腾腾的长剑劈来是什么感受? 正面临被砍状态的姜晨:……???,!!! 那巨大的剑光携无匹之势劈来,斩碎了周围树木。 他一睁眼就是此般场景,反应极快的掐了法诀,地上已经断掉的枯木霎时又有了生气,齐刷刷生出粗壮的枝条挡在姜晨面前。 铿! 明明是木条与铁剑相击,却诡异的响起了兵戈交击的声响。 姜晨低头看了看手,皮肤上渐渐浮出一层黑褐色的树皮来,好嘛,这一次,连人都不是了…… 此招一停。 一片凉风扫过树梢的飒飒声中,倏尔听得有人在他耳边道,“杀了他。” 姜晨面色一滞,细细分辨,那道女声就更加清晰了,“杀了这臭道士!” 他蹙了蹙眉。 似乎,还真是穿到了个了不得的东西身上了…… 原主还没死? 等等,女人? 他下意识望了望身前。 松了口气,一马平川。 他思索间,对面持着锋利长剑的年轻剑修稳稳站在破旧的庙顶,举着长剑,呵斥道,“……老妖!看贫道今日替天行道!” 道士就欺身上来,叱道,“宝剑,斩妖除恶,镇魔灭邪,疾!” 此真言一出,底下畏畏缩缩一脸惊惧的男子是个凡人感受不到,但姜晨这个千年树妖的身体扛着压力都大,这个凡人所抱着的那个修为不高的艳鬼境况也有些惨。 但见那黑暗的空中一片金光四射,明明华丽非凡,但这其中浓重的杀伐之气,令百般妖魔胆寒。 兰若寺里的小鬼小妖们原本还观望着姥姥与人斗法的战况,此剑杀出,他们登时连头都不敢再冒了。 万般剑影在空中绽放,然后齐刷刷刺向姜晨。 明明局势这般紧张,那女声还在他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扰乱他的心神,叫嚣着要姜晨杀了臭道士,杀了燕赤霞。 她声音这般凄厉,实在叫姜晨想忽视也难。 最困扰的是,这个妖想法清奇,全然不同于姜晨,往往姜晨要避让,她却要迎着剑芒也要冲上去弄死那道士。 偏生她算是半个原主,姜晨才来,对这具身体掌控明显不足,被她幽幽唤了几句,身体一时不受控制慢了一瞬,与燕赤霞一掌道法擦边打过。 这道法对妖的伤害不可谓不大。 姜晨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听得耳边的女声骂声不止,登时不耐烦了,一掌逼退了燕赤霞。干脆利落化出了原形,一株十人合抱的巨大槐树出现在原地,一半青绿,一半苍黑,凄厉的女声从树身传来出来,一个女人的面容从树身上显现,面容上布满了惊恐,“你……你我本是一体!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一片寂静中,显得这道女声分外清晰。回音在寺庙里千回百转,刺的人心里生疼。 燕赤霞等人不得不捂住了耳朵,一看巨树霎时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粗壮的树干竟如水波般扭动起来了,中间裂出一条缝隙,将那色彩分明的树分成两半。 原主的记忆里这树两个性别时不时转换,连他自己其实都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玄霄的记忆里曾经也记载过此类妖族,千年树妖乃是阴阳相和之产物…… 此般情景,一时出乎燕赤霞宁采臣之意料。 姜晨依稀见那一直拉着书生衣袖的艳鬼满脸惶恐,近乎都要哭出来,“这……这是……姥姥,姥姥的原形……跑,宁公子,我们快跑!我们快跑啊!” 被称为宁公子的书生显然也是吓掉了三魂七魄,但还是强撑着道,“小倩……莫怕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姜晨就确定他所在之地了。聂小倩啊,宁采臣,燕赤霞,这名字可真是……一点儿也不陌生…… 燕赤霞见那两人还卿卿我我,一声冷哼,咬破指尖,从剑尖抹过,又从怀中掏出一串黄符,掷向树身。 符咒燃烧起来,在这片不算亮堂的庭院中仿若是能划破寒凉阴森的神光。 道家真言对妖族的威胁此刻就分外的明显了。 浓重的威胁感攀上了心头。 姜晨心下一凛,见他咄咄逼人,此时再好的涵养都有些绷不住了,“蠢货!” 他自己都不知这两字是说燕赤霞还是原主的那一半女分/身了…… 那把金色长剑携无尽杀意扑面而来,他却还化出树妖原形扎根于地面,一时无法避开。 长剑扎到一侧树身之上,没入,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焦糊味道传了出来。 若姜晨还是人形,恐怕都能感受到额头冒出的冷汗。 但即使他如今不是人形,被刺一剑也半分都不轻松。 直入云霄的巨树砰的一声响,在原地炸成一团雾气。 燕赤霞见此,松了口气,才擦了擦嘴角的血对宁采臣小倩道,“看来姥姥已经死了,我们速速离开……” 宁采臣抱着小倩,正要应是,定身间看到燕赤霞身后雾气又聚集起来了,脸色都白了,“那……那……他……” 这几人转头一看,那雾气已泾渭分明的分做了绿色黑色两团。 燕赤霞顿觉不妙,扯着那两人一个翻身。 数条藤蔓从黑雾中刺出,击打在地面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地面上石板四分五裂,溅起一地飞尘。 那三人定睛一看,对面的一个人影已变成了两人。 燕赤霞青着脸色,“又来一个?” 长发高高挽起,着一身墨绿长裙的女妖伸着长长的手,无数藤蔓从她指尖长了出来,打在地上。 男树妖一直弯着腰,看不清面貌,他胸口一把长剑插着,气息颇有些萎靡。 那正是燕赤霞的那一把。 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一片鲜红。 姜晨蹙着眉,勉强抬手握着那把剑,拔了出来。布满了金色道文的剑带着血液,咔一声,一半剑身没入草地。 他握剑的手顿时焦黑了。姜晨也不是没有修炼过,自然十分清楚,道术对妖的伤害力。但仅仅拔掉剑就能伤了原主这一半的千年妖躯,这个剑修道士,了不得。 他颤巍巍的站直了,面色煞白。 穿到一个树妖身上便也不说了,树妖不是一个性别也不说了,可是刚一来,就被捅上一剑…… 呵,他是不是应该庆幸一下,一个妖被这么捅,也不会死的很快! 那女树妖见到他,眼底先划过一抹惊艳,看到他的伤,又不屑道,“嗤……偏生要这个时候与我分离,愚蠢!” 姜晨蹙眉。他敢保证若是他不立刻身外化身抽离阳气,这女妖能带着他上赶着送死。 原主不仅是个阴阳之气凝结的树妖。 还是个时男时女的人格分裂…… 时男,时女…… 姜晨思及此,苍白的脸色有转青的迹象。 他这一直起身,众人才得以见得他的面貌,登时颇为感叹。 只见其一身青衣,身姿端正,眸如辰星,面若冠玉,乌黑的长发仅用一道青布扎起,却自有一番风骨显出。 真是半分也没有妖的模样。 正当是常人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倘若他就此般风貌出去,恐怕无人会信此是妖族。 与此形成对此的是,女树妖一身墨绿长裙,碧眼红唇,妖妖艳艳,看着就同好字沾不上边。仿佛那树妖的阴暗面全顶在这女妖头上了。 殊不知姜晨原本就是人,他要现身化形,自然不会偏向于妖的审美。 “姥……姥姥?”一身白衣楚楚可怜的聂小倩躲在宁采臣怀里,看的此般场景一时呆了,从前只见到姥姥不男不女的模样,何曾想过她(他)的真容竟是这般? 燕赤霞见此,登时肃穆了神色,口中喃喃念道,“急急如律令,剑来!” 噌! 那把剑从地上脱出,得到燕赤霞手里,他得了剑,底气足了,“妖孽!看贫道今日救了替天行道,收了你这邪魔!免叫你等为祸苍生!” 他一口精血喷出,姜晨顿时感受到了那种暴涨而起扫尽一切的剑意,周围的树木被剑气刮得飒飒作响。燕赤霞掐了剑诀,手中的剑腾跃而起,在他身前蹭蹭几声划出千万道剑影,刺向了姜晨。 姜晨手心微握,一道木剑渐渐凝形。 想要挑软柿子捏? 可也不想想,姜晨何曾是个软柿子! 剑影袭来,姜晨往后掠起倒退着,身形几乎化作残影了。一道道剑光追随着他的步子在地上打出许多碎石瓦砾。 爆炸声不绝于耳。 姜晨身受重伤,那剑影落完,他还是不免被剑气波及了,此刻脸色苍白,捂着渗血的胸口,嘴角有血丝流下来。 纷纷扬扬的碎叶幽幽落了下来,又铺满了杂乱的石板地面。 原本女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如今见燕赤霞所为,还是忍不住不阴不阳的讽刺了一句,“真个是臭道士!卑鄙无耻,成日仁义道德替天行道挂在嘴边,此时还不是偷袭这般无耻行径!” 讲真,姥姥向来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分神立刻去死。现在照旧希望他立刻死在燕赤霞手里,如此她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完整妖了。 如今他分离阴阳,她为女身只剩了阴气,实力可是折了一半。 可即便如此,这般小人行径,也实在不堪入目! 燕赤霞闻言嗤笑道,“妖就是妖,对你们这些害人不浅的妖族根本不必谈什么光明磊落!只要收了就是!” 他一言不合,起了剑对准了女树妖,叱道,“疾!” 姥姥听他此言登时也炸了,无数藤条从地地冲了出来,与长剑交缠,“臭道士!你在这兰若寺旁住了这般久了,老娘与你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是吃错药了!简直无理取闹!” 燕赤霞仰天长笑,“哈哈哈哈……贫道早就想收了你这妖孽了!你等妖魔在此胡作非为,逼迫这些女鬼于兰若寺勾来往男子之魂魄,还敢同贫道谈什么有理无理?”他浓眉一竖,狠心咬破指尖,留着血的食指中指扣出道家真字一诀,在空中来势汹汹的长剑气势就越发的凌厉起来,金光一闪,一道剑唰唰又分出许多剑来,姜晨看的清楚,这一次化出的,可就不只是剑影了。 那每道剑都切切实实的真剑。 燕赤霞指尖的法诀一变,一口精血喷在剑上,“斩妖除魔,为天下先!” 他脸色难看了许多,想来此招要了他不少精血,姥姥顿时不敢大意了。身侧有无数藤蔓一拥而出,护住了她。 悬空分裂而出的无数长剑分做两方,一方对着姥姥,一方对着姜晨。 蓄势待发。 姜晨蹙眉,微退了两步,指尖剑诀掐起,手中的木枝浮在身前。如今看来燕赤霞已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他毕竟不是原主,如今才醒过来,对周围藤蔓的操控比不得那个真真切切的千年树妖。 就不知,以妖族身份施展剑诀会是什么后果……可如今这般情形,他也别无选择了。 他垂眸望着身前的木枝,正要应对那四方剑影。脚底下却猛然间袭来一股令人彻骨的寒意,这般威胁之感,让姜晨想也没想,掠身飞起,地面上乌黑的藤条刺了出来。 众人被这变故惊的一怔。 另有无数翠绿的藤蔓簌簌地破土而出,挡住了黑色藤条,黑藤缩回了地面。 绿色的藤蔓交织成长毯接住了姜晨,他站定了,转头冷脸望着那女树妖,她身前黑色的藤蔓舞动着,却捂唇嘻嘻一笑,“哎呀,不好意思,失手了。”有点可惜了,若他就此死了,她得了所有妖力,何惧那臭道士的法术! 姜晨看她言行,眸色微沉。 这个妖族,想要他死……绝对。 明有燕赤霞施剑,暗有姥姥偷袭。 姜晨身上还带了伤,局势一时就黯淡下来。 一片乌云从天空经过,连那原本就不多的月光也彻底遮住了。 树影幢幢,阴风阵阵。 燕赤霞讽刺道,“果是妖精,连同类都肯下手!”他这句话对着姜晨,却也有深意,若是能离间这两个妖物,那就再好不过了。 经这般奔逃,姜晨身上的青衣已经染红了大半,显然伤势严重。 他落在碧色藤蔓织就的枝叶长毯上,声色寒凉下来。 “……看来,你们都想要我死?” 云雾散开,他背后暗沉沉的天空挂着一轮清亮的明月,可他却是这样背对着光,面上一片黑色的暗影,众人辨不清他的神色。 第18章 聊斋小倩 燕赤霞心中不安,待姜晨手势一起,宁采臣聂小倩一人一鬼是没看出什么门道,但燕赤霞身为道门弟子,登时诧异了,“你……”这妖孽,使得法术分明是道家术法…… 莫非这还是个玄门子弟? 不,他全身浑浊血腥的气息,分明就是个杀生良多手上沾满了血债的妖…… 姜晨身前的木枝也是一生二,二生三,很快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半边天空。 内行看门道,他此招一出,燕赤霞大惊失色,“这……这不是我剑修要诀吗,区区山野妖孽,怎能使得这般妙法!妖孽速速交待,何时偷学我玄门秘法!” 但这不过是与燕赤霞的化剑之术形似而已。 万剑剑诀比之燕赤霞所用更玄妙无端,昔日琼华乃是顶尖大派,门中秘籍岂会一般,更遑论玄霄当初是被重点培养的羲和剑宿主。 虽此时是这剑意是借千年妖力而出,但该有的剑势威能,半分未少。 方才打斗间剑气划过头顶,他的发髻也不知何时披散开了。如今长发散乱未整边幅,却莫名让人觉得合该如此。 他眸光静漠,望着底下众人时,他们心里都是一阵寒意炸起,那目光分明就如同看死人一般。 燕赤霞冷哼,凭这种冰冷又麻木的眼神,就能看出他是不重生死!这该是杀了多少人才能有的心境,他分明就不是个敬爱生灵的妖!是杀了那么多生魂还不知改悔的妖孽! 要姜晨来说,不过是他一次一次死的多了,对看着人死就麻木了。 当然,他手中确实沾了血,而且今日,还打算继续沾血! 他身侧的手缓缓抬起,口中轻叱道,“疾!” 他面容平静,举手投足间云淡风轻。众人见他施法流畅神色淡然,若非看到他胸膛还在淌血,都近乎忘记了他身上其实还挂着足以致命的伤口。 青色的木剑却泛着红光。 剑气迫人。 这般如火焰的剑意,仿佛能覆灭一切的剑意,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修道之人身上……可对面这个,虽然生的人模人样,但燕赤霞不会因此而忘记,这个男子,他是树妖,凡是妖,怎能使用道术,凡是树,又怎能不惧烈焰? 剑压一层一层叠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少枯木已经在愈攀愈高的温度里化作飞灰了…… 姥姥脸色难看,他们同体这么多年,彼此知底,同根同源,她以为相互之间了解够深,却还不知对方有这般威能。 这人,忒能藏私了,若这般法术也交于她,这么多年她哪需在黑山老妖手底下委曲求全! 但地下所立之人,妖都没有时间再去咒骂腹诽姜晨了。 泛着青红光芒的剑影齐刷刷落了下来。 身为道门弟子,燕赤霞能感受到此招之中所含剑意杀伐,自不敢迎接,立刻揪住还抱着聂小倩傻愣愣的宁采臣衣襟,提溜着一人一鬼飞离了原地。 漫天剑光落下,砰砰不断的巨响不断,地面已是破烂不堪。 连同姥姥用来抵挡的本体树藤都被砍成了飞末,姥姥怒喝道,“你这天杀的,莫非还真想要老娘性命!” 燕赤霞灰头土脸地放了宁采臣下来,神色肃穆。“妖孽,今日贫道与你不死不休!” 姜晨却是笑了,但眼力好的人却能清楚看到他面上毫无一丝笑意,眸色深沉,他嘲道,“不死?不休?”他手中一把木剑凝出,“可以。” 这么久以来,多少人都对他说过这般话,要么是跟他谈报应,要么是想他早日遭天谴,要么是咒他不得好死,要么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但是最终死的,都不会是姜晨。 他死过一次,被囚禁一次,就够了。 哪怕是所有人都将他当作可怕的刽子手,恶事做尽的恶魔,他都不会再软弱认命! 他手中的剑光一闪,变成了真真正正的长剑模样,闪着寒芒。 看他身上妖气汹涌附着在手中长剑之上,甚至为此修为倒退到连原形都有些控制不住了,燕赤霞手中的剑花一挽,剑尖指着姜晨,他冷哼一声,正气凛然道,“妖孽……勿要妄自挣扎了!” 姜晨却不再同他多言,周围的碧叶飒飒而动,从四面的树上倒飞过来,汇成一条碧色叶流绕在他脚底。 一片青翠的绿色,若是忽略其间的杀机,倒是一番奇景。 些许从燕赤霞身边而过,那锋利的叶刃一过,他脸上几道血色显出。 燕赤霞心下一凛。 只见那男树妖立在树顶,指尖微扣,长剑渐渐显出巨大的青色法相,后伴着锋锐的碧叶流光狠狠地向下劈来。 燕赤霞举剑抵挡,两把剑相撞,他那已算是顶尖法宝的剑却一点一点碎做齑粉。他反应也快,防御杀妖损气的符咒不要钱的往外撒,将那剑的去势阻了一阻。他一看不敌,慌忙拉着宁采臣御剑逃离,回头一看,万般流叶杀气腾腾地追随而来。 他卯足了劲跑,却还是被宁采臣拖累了,速度缓了许多,但他身为名门正派的义气却让他没有这般扔了惊慌失措的书生宁采臣。手忙脚乱的从腰间掏出一把寸许长的桃木剑来,那剑迎风就长,燕赤霞扯了宁采臣跳上剑,风驰电掣飞远。 这还是他刚出师门时的练手剑啊!!!没想到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直到窸窸窣窣的树叶流动声传至耳边,宁采臣在他身后惊慌喊道,“啊啊啊啊啊!道长!道长!它们快追上来了……” 燕赤霞也是满头大汗了,手上缠着的黄符指挥这长剑在林木间穿梭而去,听这般嚎叫气都不打一处来,“晓得了晓得了!贫道晓得了!别鬼叫,扰了贫道施法!” 他的剑歪歪斜斜的飞着,宁采臣脸色吓得苍白,眼见着他就要被绿叶卷入,聂小倩登时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摆动长袖,一道白绢从袖口冲出,卷在宁采臣腰间,聂小倩接过他来抱着。 燕赤霞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身后泛着绿芒的叶子,整个人都不好了,怒道,“不成想此妖孽法术这般诡异!今日失策!” 他收妖这么多年,真是没见过胸口被他这镇妖灭邪宝剑捅一下还能不死这般嚣张的妖,还是个不怕火还会道法的树妖,真乃妖界奇葩! 还是先回师门搬救兵吧…… 聂小倩脸色苍白,方才燕赤霞的剑道,还有姜晨那一阵无差别攻击,可都没有绕过聂小倩,这会她这魂魄已然有了消散的迹象。 她飞了一阵,实在撑不住了,狠心将宁采臣抛到燕赤霞怀中,又推了燕赤霞一把,身影一晃,从空中掉落下去,满目清泪,泣道,“宁郎!妾身福薄,我们来世再见吧!” “小倩!!!” 宁采臣趴在剑上,想要拉住她,但那聂小倩的白绢从他手中滑落,他瞪大了眼睛,就看到一团绿叶蜂拥而上,那道白衣身影在其中渐渐化作飞灰。 燕赤霞不忍相看,纵然没有这绿叶绞杀,她魂魄透明,显然已要灰飞烟灭了…… 见着宁采臣要跳下去寻她,燕赤霞不得不伸手拉住了他,斥道,“你疯了!” 他挣扎着要挣脱燕赤霞的手,语无伦次道,“放开我!我要小倩!我要小倩!” 美色误人啊! 燕赤霞恨铁不成钢了,扯住他的衣襟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如今你唯有活下去,日后才能为小倩报仇!” 宁采臣一时安静下来,失魂落魄地望着那渐渐落在身后的绿色叶团,“……小倩!……小倩……” 两人灰头土脸搞的一身伤痕,狼狈地逃离了兰若寺。 这边死了女鬼,另一边,姥姥看着姜晨此般狠辣出手,使得又似乎是道家秘术,已是对这另一半陡然陌生的分神心生怯意。 感受到燕赤霞他们气息渐远,姜晨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只得收了手,如今他的状态实在不宜穷追不舍。 他转过脸,姥姥被这样阴沉的目光盯着,心里一沉,他显然不打算放过她,艰难开口,“……你要做什么?” 就见姜晨脸上露出一抹相当温润的笑。原本是一张俊秀的脸,笑起来也十分好看,但映着这底下被砸的七零八落的兰若寺,衬着飒飒夜风和清冷月色,再美好的笑意也让人觉得有些阴森。 姥姥铁青着脸,“你我本是一体,莫非你就这般狠心,真要杀我!” 他的笑意渐敛,手中一团火焰腾跃而起,“杀了你,又如何?” 这般炙热的温度,霎时就叫周围普通的林木干枯了下去。 姜晨如今是个树妖,用这先天真火也是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真是要惹火上身。 姥姥见此,先是一惊,听他说完,勃然大怒,“欺人太甚!”毫不犹豫就出手了。 她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 他与她同体修炼了千年,彼此招数一般无二,她可不信树妖真的能修出甚么炽焰。 原本二人就是同一树妖分离,法力阅历相差无几,且对方之前还被那臭道士刺了一剑,显然已是虚弱。此时若不杀他,日后要收回这一半法力就更为难了。 反正,她方才在那臭道士和他斗法之时出手,两人也已是不死不休了…… 她身周的黑色藤蔓齐刷唰的冲上来,刺向姜晨。 姜晨平直的唇角陡然勾出了一丝堪称残忍的笑意,绿色的藤蔓长毯一个弹跃,姜晨的身影出现在更高处,手中原本小小的一团红色火焰此刻迎风就长,不多时就成了半人大的火球。 炙热的气息扩散开来,原本来势汹汹的藤蔓出于先天的畏惧,速度渐缓,与火焰对峙着。 姥姥就知他手中烈焰不是摆着看虚有其表的东西。她面上露出几分慌张,强自镇定道,“我就是你,你也是我。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他手中法诀一变,火焰唰的散开,如流星散落在兰若寺各处,落到根本避不及的女妖身上,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火焰中传来凄厉的惨叫,“你不得好死,连自己都能下手!你不得好死!” 姜晨神色冷漠,“可惜,那一日你看不到。” 不得好死? 呵,他不得好死之前,必要先让需要付出代价的人先去地府探路! 乌黑的藤蔓在火焰中化作灰烬。 周围一时只余得火舌吞噬一切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望着这一片火海,姜晨突然呆了一会,猛然捂着胸口,一口血喷出,脸色惨白。 火焰就烧的更旺了。 夜风带着凉意袭来,将姜晨吹得一个激灵,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脚底一片火海,神色难辨。 火焰中凄厉的鬼嚎传了出来。 姜晨微微蹙眉,许久,还是拂袖,连着埋在地底的金塔和四处奔逃的魂魄一并收了,离了火光冲天的兰若寺寻了安静之处,掀起土地埋了金塔放了这些女鬼,叫她们速速投胎。 众女鬼面面相觑。她们是围观了全程的,原以为要死在那烈焰之中,没想到却还是被姥姥救了…… 领头的女鬼一身青衣,犹豫再三,还是站了出来,福身向他拜了一拜,“多谢……”她秀眉微蹙,端详了姜晨几眼,为难的加了个敬称,“多谢先生。” 姜晨不言,转身离去。 他强撑着消失在众鬼视线之中,步履顿时蹒跚起来,胸膛的血液已然浸湿了大片衣衫,晃晃悠悠的在荒野中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红霞都已经升起来了,灿烂的光落下来,照亮了周围,可他的眼前却是一个模糊,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待他再次睁眼时,身上盖着蓝色锦被,眼前一段飘来荡去的蓝色纱帘,他扭头一打量,周围一片陌生的景色,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又穿了…… 但他撑着坐起来,胸口传来撕裂一般的疼,撩开锦被一看,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这般动作后,那上面又隐隐有血色渗出。 门口传来一道惊讶又显得颇为欣喜的声音,“太好了,你醒了!” 这声音虽是清越,却太过陌生。 姜晨下意识就蹙了蹙眉,抬头一看,门口一位蓝衣少女端着盥洗盆,阳光落下来,辩不清模样,却令人一时觉得恍若仙人。 但即使这般场景再美好,姜晨终究再不是从前喜爱美人的姜晨了…… 所谓美丑终究是一副皮囊,他活的这般久,不也常常拿着副好看的皮囊遮着一颗陈腐的黑心。 就不知这位美人,救回他这么个快死的妖,又有什么目的。 她莲步轻移走了进来,见姜晨没有应声,复又问了一句,“回神了?” 第19章 聊斋小倩 兰若寺的火光冲天,是早起一位农忙的老妇发现的,那样炙烈的火焰之色,令人啧啧称奇。 不多时周围许多小镇的居民就都得了消息,齐齐出门观看那艳丽之色。 兰若寺这场离奇的大火烧了大半月,期间老天还落了一场雨,都没能浇灭这赤色火焰。 离兰若寺最近的金华镇上居民有胆大好事者前去查看,最终只见一片被烧的漆黑的断壁残垣。 但方圆数里至少是没了从前那种阴凉之感。 百姓一时称奇,传着传着就同那闹鬼一事联系起来了,最后就变成了居住在那里的妖怪杀人如麻得了天谴,上天降下天火诛灭邪魔云云。 上天?若上天有用的话,又何必最后要姜晨出手。 …… 那少女挽着秀气的单髻,简简单单别了朵珠花在上。又是生的杏眼琼鼻,一副温文模样,待走近了,一股山间的草药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轻挽衣袖拿起床边上一个白色的药瓶,走来坐于床侧,看着姜晨身上又泛出来的鲜血,心里一抽,缓缓伸手,“你……”忍一忍。 姜晨敛眉,制住了她离着纱布半寸的手,声色凉薄,“……你想做什么?” “嘶……” 他这一捏,可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想法,少女登时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但鉴于一般病人醒过来都对陌生人防备心重,毕竟遇到此类情况多了,她柳眉蹙了蹙,还是对他耐心解释,“你伤的这般重,需要换药。” 姜晨顿了顿,甩开她的手,垂眸冷淡道,“不需要。” “……出去。” 少女眉头紧紧蹙着,站起身揉了揉泛红的手腕,将手中的药瓶塞到他手里,“那公子自己上药吧。” 她走到门前,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了,你已经昏睡了半月了。” “我叫,风雅。”她说出此句时,声音低了下去,抬脚匆匆离去。 姜晨却没在意她这一句,随手将药放在一旁,整整齐齐理好了衣衫,转头间看到一面半人高的铜镜。 其中面容,有些熟悉。 他被蛊惑一般起身走到那张泛黄的铜镜前,看到其中面容,一时静默。镜中人显然十分憔悴,连唇色都是那种毫无颜色的惨白。他抬手,缓缓抚上镜中那张模糊的脸,许久,指尖一点,镜面猛然咔啦一声碎成了粉末。 指尖一点血迹滴落下来。 他垂眸望着指尖被划出的伤口,心绪难平。 姜晨啊姜晨,是不是,都要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是不是,都不再敢去面对埋藏在记忆中的原本面容…… 他对空荡的镜框站了一会,一步步走到了门前,打开,刺目的光落下来,他不得不抬袖遮了遮阳。 眼睛从一片白光中缓了过来,看到院门处一个老人头发灰白,拄着拐杖在方才见过的少女搀扶下走了过来,他一看姜晨平安无事,眼睛都亮了,喜笑颜开,姜晨就听他说,“小雅,看爷爷的新药是不是很灵用!” 风雅闻言,又正面对着姜晨,顿时尴尬,扯了扯风云的衣袖,“爷爷……”这哪有在人身上试新药还当着面说这么大声…… 风云抚了抚胡子,健步如飞走过来,压根看不出年过半百的模样,围着姜晨转了转,拊掌笑道,“好!看来老夫这药没有白费。” 姜晨面对这么个老人,态度还是和善了些,微微抱拳道,“多谢老父搭救。” 风云见此,更是开心了些,“好!好!是个好孩子!风雅这孩子,果然也眼光好!” 风雅闻言,脸色一红,微低了低头。 姜晨毫无所动。 风云看他不言不语站了一会,抬脚走了出来,诧道,“小郎君这是……” 姜晨顿了一瞬,“听这位姑娘所言,在下依然在此叨扰老人家许久,正打算离去。” 风云打量一番他惨白的面色,摇了摇头,“这倒不必。小郎君也不知是惹了哪等仇家,致使对方下此狠手。如今才半月而已,观郎君面色,显然伤势未愈。老夫虽然无甚大用,但要保郎君一命……” 依他这么多年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大大小小人物,无论惹了江湖那般人物,要保他一命,也是不难…… “不必了。”姜晨拒绝的生硬,但还是没有收回决心。如今想要他死的人,妖多着,闹不好,死的就不止他一个了。 他的眸光扫过面前两人。 风云蹙眉,“这……既然如此……” “你伤的这般重,不如再休养几日?”风雅挣扎了许久,还是不顾女儿身份出口挽留。此人也太过逞强,明明连路都走不稳了,还能往何处去。 看他当时躺在荒野,显然已无亲故,如今又能去哪里。若非她与爷爷去采药,偶然之下捡回了他,恐怕…… 姜晨没有回头,“不必。” 风云眉尖微挑,这…… 风雅叹了口气,见他坚决,提着裙角跑到房中拿出那枚白色瓷瓶,追上了他,“既然公子要走,我等也不好多留,带上药,也许会好的快些。” 呵,可真是殷勤…… 姜晨此次没有拒绝,他接过了药,摩挲了下,心下却是冷笑,“姑娘此恩,在下记着了。若日后有所余力,自当报答。”姜晨从来没有欠人东西的习惯。 …… 无论他们有没有看出他妖的身份,可这世间之人,哪曾会这般好心。 众生所为皆为利! 也罢,既他受此一恩,要给他们一个心愿也无不可。 风雅弯了弯眼睛,“好啊。” 听此回答,姜晨早有预料,此刻心下无波无澜,所以说,人不为利,又能为何? 只要有利益在,他们连他这样来历不明满身刀剑伤痕的妖都敢带回家救治。 却听此人温温润润劝道,“那公子不如养好伤再走?” 姜晨转过身,看她眸子清亮如光,不见丝毫杂质,他眸色微沉,可真是,天真又无知的小姑娘啊…… “这就是你的要求?” 风云过了来,沉吟了一瞬,“这同里镇西巷的私塾先生走了,镇上的孩子们成日无所事事,若小郎君想报恩,不若就去那边做个教书先生?” “哦?那是老人家开的?” 风云也是个人精,顿时明白他话中深意,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不过虽非老夫之业,但这些孩子待我如亲,小郎君若是去教上半月,待那先生回来,也算我们恩情两清了。” 半月? 那……便半月吧。 第20章 聊斋小倩 风雅带他过去,路尽头那座小学堂渐渐显现出来。 他们到的时候,梧桐绿荫之下,一群孩子在学堂之前蹦蹦跳跳,眉眼间的喜悦令人感怀。 可惜了,姜晨指尖微握,可惜他注定是不能这般轻松。 风雅见他似有心事,问,“姜公子?” 姜晨回过神,看着她。 风雅蹙了蹙眉,“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抬脚走了两步。 学堂前的孩子见到风雅,欢欢喜喜的跑过来,“小雅姐姐!” 看起来颇有些捣蛋调皮的总角少年看到她身边的姜晨,“这位哥哥是……” 风雅捏了捏他的脸,眉眼弯弯,“小虎。”她让出姜晨的位置,“这是新来的先生,来为你们教书的。” 众孩子好奇的打量着他,然后齐齐排好,恭敬的拜了一拜,“先生好!” 姜晨望着他们,依稀想起来当初建立碧游宫的时候。 可是,终究都是过客。 十年百年,最终他们的记忆里,都不会再有姜晨此人存在。 他眸底渐积阴郁,多么可笑,不是姜晨做的却是姜晨做的,到最后,姜晨却是个披着他人躯壳的虚无,永远无人知晓的存在。 孩子总是对气息分外敏感,小虎瑟缩了下,姜晨微微一笑,那些稚儿登时忘记了之前那莫名的阴冷。 风雅见他笑了,松了口气,看来此举正确。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大约是被伤的狠了,同这些孩子们一起,轻松几日,总归对伤势也有好处。 姜晨就在学堂留了下来。 风雅倒是常日提了食盒过来探望他,一切这般平静。 他从来在生死边际挣扎,许多年未曾这般宁和过了。 但是往往于他而言,平静永远都是一时。 孩子们也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先生,因为他永远都有着一副好脾气,他虽然不常笑,但是却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因为犯错而打他们手心。 他最多就是指教几句。 先生就好像无所不能一样,无论他们有什么问题,他都可以答的出来,也答的认真。不像从前的夫子,老是骂他们问一些傻瓜问题。 但是听小雅姐姐说,先生只会待十五天,小虎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已经十三天了。 也就是说,先生明天的明天就要走了…… 小虎鼓着包子脸,明明是个孩子却故作深沉叹了一气,“不想先生走……” 他眨了眨眼,脑筋转的飞快。然后一拍桌子,蹭蹭蹭跑出去寻找其他的同伴了。 …… 姜晨坐在桌前,笔架上的毛笔滴着水,桌上一张白纸上画着密密麻麻各类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姜晨盘腿正坐,垂眸望着。 白日里还算冷静的心态此时在这片冷寂中不断低沉。 不期然想到自己的身份。姜晨,玄霄,帝辛,树妖…… 总以为过了许久许久,能久到他把许多痛苦都忘记,可是往往一想来,所有的一切却是那样清晰。永远无法忘怀。 姜晨,玄霄,帝辛,树妖,他却究竟是谁? 他都已经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是姜晨! ……还是,一直只是个永无定所带着记忆轮回的孤魂野鬼! 如此身份,何谈受人好意?何谈一生一世! 他不想,在一生一世后,却在永生永世的轮回中念这一生一世…… 所以最好,不要有一生一世。 冷风吹来。 姜晨一阵咳嗽,忙顺手拿过一条手绢来,落下一看,白绢之上的红色却是这般显眼。 他闭了闭眼睛。 那个名字叫做风雅的女孩可是鼓足了勇气说,她会等着他。 姜晨唯有嗤笑。 像他这般人,连自己的命运尚且不能把握好,何以能对他人负责? 这般命数,只能是身边人的灾厄,在他们一个个不断死去后孤苦不忿的在所谓天道所谓正义的狭缝中挣扎生存,……何以能谈论,所谓的一生…… 灯火昏黄。 砰! “谁!”姜晨眉眼一厉,手拍在桌上,一枝毛笔飞起,被他随手一推,狠狠地射了出去。 角落的木桶倒了下来,小虎和几个孩子的脸上布满了惊惧。 姜晨微愣,指尖迅速挑起,又是一笔飞射而出。 前一支笔被劈成两半,后一枝便也减了势头,啪嗒落在了地上。 距离小虎的额头就差了那半分。 这孩子瞳孔放大着,显然吓得没回过神来。但他回过神来时,惊道,“先生!原来你竟是武林高手!”他笑嘻嘻的领着小花几人拎着大包小包跑到姜晨面前,就学着酒楼里说书人讲的那样,噗通跪了下来,“求先生收小虎为徒……” 姜晨:……收着做个妖精么 他撇过了头,望着桌上被风吹皱的宣纸,淡道,“这般晚了你们还来做甚?” 小虎登时忘了他所求之事,有些伤感道,“先生就要走了……” 姜晨眼皮都没抬,“嗯。” 小虎就抱了小花几人手中的鸡蛋腊肠大蒜来,递到他桌上,“先生教我们许多东西,这些都送给先生,先生要是走在路上饿了,就可以吃着。小虎和小花他们都记着先生,会想先生的。所以……以后先生回来,一定也要记得来看我们……” 他童言稚语,语无伦次。 姜晨终于抬起了头,看着这几个泪眼汪汪依依不舍的孩子,又看了看摆在书桌上的特产,突然问道,“这怕是你们从家中偷拿出来的吧?” 嘎? 小虎蒙了蒙,几人面面相觑,小虎通红着脸,“先生如何知道的?” 姜晨就是一笑,他这只教了十五天的临时先生,还不值得这些父母下这般心血…… 要知如今世道,可不是衣食无忧的,平常人家能攒粮就攒粮,又非逢年过节,这些节俭的人们怎么可能这般大方的送肉送鸡蛋这些东西出来…… 见小虎愣住了,他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拿回去吧。先生不需要这些。” 小虎摇了摇头,“先生此去一人,必然十分辛苦,怎能不备好衣食。” 姜晨手顿了顿,看着这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他一时无言,喃喃道,“……何必呢……” 小虎没有听清,“啊?先生?” “回去吧。”他将这些东西分毫不动让他们背好,又送他们离开。 他独自站在书堂门前,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夜风呼啸,黑云笼罩下来,遮了月亮,这小镇猛然添上了一抹肃杀之感。 很快地,一阵大风刮了过来,门口的梧桐树上掉下大片的树叶。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第21章 聊斋小倩 他站的久了,外面已是狂风暴雨夜色沉沉。 雨幕中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 一道纤细的身影,撑着竹伞提着灯笼匆忙跑过来。 风雅背着个包袱到他面前,见他大开着门站在学堂前,登时蹙眉,“公子伤未痊愈,怎能在门口吹风!” 她二话没说扯着他的袖子进了学堂,反手关了门窗,阻了大风,才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医者,就最怕遇到这种不遵医嘱的病人! 姜晨退了两步,“……这,与你无关。” 风雅愣了愣,原本被风吹地通红的脸色一瞬间惨白,还是颤着手打开包袱取出一条毛裘塞到他怀里,“拿着。” 她低头转身,又打开了门,冷风呼啦涌了进来。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她此刻却也咬了牙,“别死了!” 她抬脚冲了出去。 雨水在白绣鞋上溅出些斑斑点点。 姜晨看着扔在地上那一把红伞,微微蹙眉,指尖抬了抬,一道白光落在她身上。 雨水落下来,而她衣衫干净。 …… 却说燕赤霞那一夜于生死中逃脱,日夜兼程带宁采臣飞回了师门。 他在太清门前落下那把破旧的桃木剑,抬头望着那巨大恢宏的石门,一时目露怀念。昔日年少轻狂一别而去,尚感怀不到什么离家之意,如今再回来,才明白了原来师门对他这般的出游弟子原来如此重要。 守门的弟子却已不识他面目,“来者何人?” 当真一别经年,已无故人。 他为此怅惘了一会,才想起来身后站着的宁采臣,拉住了他以防书呆子闹事,“掌门座下,燕赤霞。” 那弟子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你是燕赤霞!” 这语气里的挑衅让燕赤霞蹙眉,“莫非还能有他人?” 守门弟子嗤笑,“昔闻燕师兄乃是掌门手下最为特殊武力强劲的弟子,外出游历降妖伏魔多年,你这脏兮兮的乞丐若是师兄了,那我等也能是掌门了,哈哈哈哈!” 他同两个围过来的好事师弟显然是抱团的,如今就附和一同耻笑起来。 燕赤霞脸色一黑,从他拜入师门,还未曾遇到这般对待,他直脾气一上来,拿起剑就要教训教训他们。 “怎么?想动手?”守门的领头弟子挑衅道。 宁采臣只得拉住了他,虚弱劝道,“道长何必计较……我等慌忙而来,确实不休边幅了些……” 燕赤霞冷哼,收了破旧的桃木剑,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这里出了何事?你们怎生都聚在一起?还不好好回原位守好大门!” 门里走出来一个白衣青年,燕赤霞看得他的面容,眼睛一亮,“清昊师弟!” 这声音…… ! 清昊一愣,继而匆匆过来,对着燕赤霞满是烟尘的脸认了许久,神情从平静到不敢置信,激动道,“师兄!你回来了!” “太好了,你这一去十年未见,师父他们念你许久了。” 看他们熟络至此,守门的几个弟子脸色都白了。 燕赤霞对他们哼了一声,扯过宁采臣随他走了进去。 清昊颇为诧异,“师兄,这位是……” 燕赤霞抱着他的桃木剑,“又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穷书生。” 宁采臣怒道,“小倩是个好鬼!她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人!” 清昊挑眉,“主动?”也就是说,还是害过人了? 燕赤霞解释道,“前些日子师兄我路过金华镇时,见一座古寺里阴气沉沉,便前去查看。为兄在那寺旁查探了数月,寺中不断死人,偏生此时这书生还往进住,无奈劝解,这人还不听,硬生生同一个女鬼搅和在一起了。”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那寺中住了一千年树妖,厉害的紧,师兄不敌,只得回来先禀告师父了……” “此妖不除,只怕为祸苍生!” 清昊闻言,整个人都严肃起来,他抱了抱拳,“也罢。事态如此严重,师兄同我先去见过师父吧。” 燕赤霞点了点头。 堂皇的大殿上摆了数个蒲团。 宁采臣才一进门,登时只觉一股祥和之气迎面而来,痛苦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抬头一看,正对门而坐的道长仙风道骨,白眉白须,面目慈祥。 “徒儿,回来了?” 燕赤霞撩起衣摆跪下来拜了大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天和笑了笑,“怎生如此狼狈?” 燕赤霞就将兰若寺之事又复述了一遍。 天和微笑着听他讲完,沉吟了一瞬,对着两侧蒲团上正襟危坐的老道问,“二位长老看……” 三长老天玄怒道,“此妖必除!我太清门向来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以斩妖除魔为宗旨!如今岂能让一个妖精欺到头上为所欲为!此妖作恶多端,还打伤我门中弟子,甚至,还毁了赤霞的法宝!掌门,依我看,哪怕举门派之力,都必要灭了此妖!迟一天,这邪祟恐又要害人许多!” 二长老天行没有多言,但他点着头,显然也赞同早日除妖为好。 “嗯……”天和也点了点头,却没有当下表态,“徒儿且带宁公子下去换洗一番,容我三人再议。” “清昊也下去吧。” 待他三人出去,两位长老欣喜道,“掌门,去除了这妖孽,我等功德又进一步……日后太清门复兴也算有望了……” 天和叹了口气,“赤霞所言你们也听到了,此妖恐怕不好对付。” 天玄哼了声,“我门传来已有五百载,门中道符法宝多不胜数,还能惧怕区区一个妖孽!自古邪不胜正!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天行忧道,“说是这般说,然则那树妖能打下燕赤霞来,足以称修为高深,我等还需好生准备。” 五日后。 太清门修为顶尖之人浩浩荡荡的御剑飞去。 到了才发现兰若寺已是灰烬一片。 燕赤霞对着一片残垣断壁愣了许久,“不,他当日受伤颇重,跑不了多远……” 于是太清门的这些个修为足够的弟子听从命令四散开来,搜寻妖孽的踪迹。 …… 今日姜晨便要辞别了。 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将祝贺语都说完。 小虎抱了干粮小包出来,脆生生道,“先生,你要走了。小虎不知你要去往何方,但路途一定很遥远,娘亲说,干粮带着,不会放坏。先生……” 他说着,眼泪就唰的掉下来。 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头顶,揉了揉,小虎听到他的先生温文尔雅的声音,“若是有缘,会再见的。” 却听得天边又一声大喝,“妖孽,休走! ” 姜晨听这几世变化的台词不变的语气,额头青筋一跳。 他转身,看到天边剑光流彩。 为首的道士一身黄色道服,头发齐齐束起,眉目凌厉,御剑而来。 姜晨看到,那一众道士里,燕赤霞拖着宁采臣的身影。 他的手指渐渐掐紧了。 几个孩子顿时哆嗦了下,小虎扯了扯他的衣袖,“先生?” 姜晨微低了低头,那双眼睛同小虎对上,小虎僵了僵,“……先……先生?” 姜晨移开了视线。 天玄瞪着眼睛,斥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他身后众白衣道门弟子落了下来,横剑竖剑摆出阵势,还显得颇为壮观…… 小虎往他身后躲了躲。 天玄见此,更为恼火,“妖孽!还不速速放了这些孩子!”又对这些孩子道,“孩子们,快过来!莫让这妖精捉了!” 小虎扯着他的衣袖,怒道,“先生不是坏人!” 噫!这妖怪给你们灌了什么**汤!他横眉冷目,“你们都被这妖人蒙蔽了!” “你们这群老家伙!我说了先生是好人!” 众童齐声附和。 好人?好人这顶高帽,他要不起。 他缓缓开口,“……他们说的对,你们,确实该站在对面。” 风雅等人皆是一愣。 小虎呐呐道,“先生……” 风雅蹙眉,“你乱说什么!” 天玄见此冷笑道,“妖怪!遮掩不住了吧!今日我太清门收你,也算是为天下除去一害!” “收我?”姜晨转头望着他,明明声色平淡却莫名给人感觉他在嘲讽,“凭你?” 天玄是个火爆脾气,被他一激,登时怒了,提着拂尘长剑就打过来。 那把剑上杀气腾腾,让姜晨心觉压抑非常,恐怕此剑从前,斩过不少妖魔了。 风雅那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姜晨人影已经退远了,那拂尘卷着剑从他们身边毫厘之处刺了过去。 天和却没有制止,可先让玄试探试探他的底细。 他们来来往往数个回合,天玄显然拿不下他,天行暗自蹙眉,看到姜晨与那女子孩童之间的距离莫名其妙拉大了,心里有了几分思量。 他也大喝一声,“妖孽,待贫道来会你一会!” 他眯了眯眼,看向天玄。两人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第22章 聊斋小倩 他提剑刺了过来,姜晨身体一侧,冰冷的剑锋从他的胸膛前划过。 姜晨垂眸,抬手,击了剑身一下,明明是个轻轻淡淡的动作,却力若千钧。 “嗡~” 那把剑发出一声轻鸣。 天行脸色一青,不受控制的随着剑趔到一边。 姜晨抬眼,见那边有人一步一挪靠近了风雅几人,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风雅护着孩子们往后退了两步,脸色苍白,显然吓得不轻。 那些弟子避着姜晨蹑手蹑脚地接近了风雅,到了不剩两步,又见姜晨还在与两位长老缠斗,大步一跨,要擒住风雅,同时喝道,“妖孽……速速……”束手就擒!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地面钻出一圈粗壮的绿色藤蔓,刺入胸膛。 鲜血四溅。 绿色的藤蔓上红色的血迹顺着纹路流下来。 那几人哼都没哼一声。 风雅的瞳孔唰的放大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僵硬的抬起手在脸上擦了擦,看着指尖一片鲜红之色。 小虎被她护在身后,什么都没看见,见她猛然僵了,问,“姐姐,怎么啦?” 风雅慌忙转身护住他们,将他们护在怀中,“无事,别看!” 小虎诧异,要探出头,“啊?” 风雅出手扭过他的脸护在怀中,按着他们蹲了下来,怒道,“我说了别看!” 小虎被她这严厉的一声炸懵了,慌忙猛点头,“嗯嗯嗯好……” 她背过了身,与那张被穿胸而过的惊慌都没来得及反应出来的脸相背,咬牙闭紧了眼睛,但那喷涌而出的血还是在脑海挥之不去,让人背脊一阵阵泛凉。 绿意渐消,藤蔓渐渐缩回了地面,徒留几具尸体躺在血泊之中。 天和见此,脸色阴沉。 天玄怒道,“妖孽猖狂,竟杀我门中弟子!” 他的剑来势汹汹,姜晨转过脸,一串绿叶顺着剑尖萦绕而上,愣是叫离他胸膛半寸的剑再前进不了半分。 他的手从身前划过,带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光,一片片绿叶在光彩中翻腾。 在他眼底,倒映出一片碧色。 天玄一惊,手腕一翻,法力蜂拥进寒光凛凛的诛魔剑中,左右一震,挣脱了绿叶的束缚,他急忙抽身退下。 就见那妖孽背后窜出两条碧色长龙,随着绿叶摩擦的声音从身前穿插而过,险之又险!倘若再慢那么半步,当时站在这妖孽面前的他岂不是要被这叶流穿心而身死道消了。 天玄想着,额头冷汗唰的就冒了出来。 姜晨蹙了蹙眉,青衫之上泛出些血色,胸口的伤隐隐作痛。 天玄天行退到天和身边,皆是蹙眉,很是忌惮。 天行道,“掌门!此妖孽道行高深,我等……” 天和摆了摆手,目光悲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然卿逆天而为,杀人无数!” “收手回头吧。” 姜晨缓缓转过身,身周的叶流缓了一瞬,继而回应他这句话的,是从叶流中刺出的一枝平淡无奇的木剑。 他指尖一点绿叶翻腾。 最令人厌恶的,就是这天道,还跟同他提起天道! 天和拂尘一扫,白须唰的拉长,卷住了木剑渐渐缩紧,僵持了许久,泛着碧光的剑咔擦碎成两半,失了光彩掉在地上。 姜晨漠然的望着地上残剑,缓缓抬起了眼睛。 他转过头,风雅护着几个孩子,看着他的目光颇为惊惧。 姜晨突然轻笑了下。早就说过了,这些人该站的地方,是对面。 天和蹙了蹙眉,这个妖,果然是内心阴暗漠然,有那样一双连邪气也遮不住了的眼睛,难怪会为了修炼杀了那么多生魂! 他原想渡他,但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么邪恶的存在,理应斩草除根。 否则日后这天下,就永不得安宁了。 “太清弟子听令,列阵!”他叱道,手中一串黄符抛向长空,蹭蹭几声化作流光飞到姜晨身周成圆形。 炽烈的气息隐隐散出,黄符落着,一片赤红的火焰拔地而起。 燕赤霞见此,领着其余八个白衣道士手脚麻利地寻了八方站定,长剑一扬,分声叱道, “临!” “兵!” “斗!” “者!” “皆!” “列!” “阵!” “在!” “前!” 他们分别扣着道家九字真言手诀,火焰哗的暴涨。 泛着红光的长剑浮在他们身前,不断旋转。 天和等三人掠道阵上,手中的拂尘一扬,阵法模糊的光大亮。 姜晨面色冷淡。 看来此妖已经被阵法镇住了,天和点了点头,与他两位师弟对视一眼,齐声念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忘乎物!忘乎我!” 他们的手不断变换,又念,“万物并同,其生若死,其死若休!” “镇!妖!休!” 此言一出,周围站着的小道士齐齐扬手,叱道,“疾!” 宝剑穿过阵法,炽烈的火焰在上燃烧。三道拂尘从空中落下来,围住了其中的树妖。 看似许久,其实对这些人来说也不过一会,八把火剑刺向姜晨。 “不要!!!”一直震惊于姜晨身份的风雅处于茫然之中,此刻见他生死之际还不反抗,终于回过了神,惊恐道。 她放开几个孩子提着裙摆冲了过去,“住手!” 姜晨回过头,正见得她抬脚避也不避冲进火海,他蹙了蹙眉。 众道士登时愣了。 这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想要出手阻止她,但这阵法尚且需要支持,没有人能抽出手拉住她。 她从赤色火焰穿了过去,挡在姜晨面前,“不许伤他!” 天和脸色顿时阴沉了。“他是妖孽!” 风雅抬头,全然不顾身上火焰,咬字清晰,“那也是我救的!”别人,没有资格伤他! “执迷不悟!” 姜晨偏了偏头,指尖搭上她的火焰腾腾的手腕,微微一扣,火焰哧一声熄灭了。 天和面色凝重了些。 碧色的巨龙腾跃而起,与空中金光闪闪的八卦阵相撞,众人似乎都能听到那令人牙酸的咯吱之声。 姜晨脸上没有半分波动,身周一片碧叶风声,却硬生生将其余八道剑气阻住。 “你,不该进来。” “可我不想你死。”她的皮肤起了燎泡,却依然固执。 姜晨偏头望了她一眼,“天真。” 风雅憋气,扭过了头不再理他。 那些孩子缩做一团,惧怕的望着这处。 天和咬牙,拿出一柄匕首在手心一割,鲜血落在阵中,八方宝剑应和,发出一阵嗡鸣。 姜晨偏了偏头,身影顷刻化作万般绿叶消散在原地。 巨大的藤蔓卷着风雅出了阵法。 那藤蔓过了火焰时,不多时被烧的枯萎。 姜晨出现在空中升腾而起的藤蔓之上立定,“莫要,再妨碍我。” 风雅愣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漫上了几分哀伤,还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如果总这样一人面对,你不会怕吗? 这个时候,才清楚的感受到被火焰烧过的疼痛…… 天和面色肃穆,再不能轻视这个树妖。 他的白胡子动了动,“急急如律令!” “雷部众神借法!” 天色立时阴沉,电闪雷鸣。 紫色的电光从空中落下来。 姜晨唇角隐隐露出一分嘲笑。 天玄怒斥,“妖孽这般心狠手辣!” 姜晨抬手间,听他这么一句废话,相当认真而又好似平常道,“我有没有说过,你们,要死在我手里。” “如果没有说过,抱歉,现在才通知你们!”他手中的长剑显出了模样。 寒风凛冽,这句话却显得分外清晰。 众人心中一凛。 天和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你,杀气太重了!” 姜晨冷眼望他,镇中的树木一时都有了生命,枝条齐刷刷伸长向这边汇聚而来。 他脚尖一抬,原本托着他的藤蔓绿光大胜,粗壮无比,同四周汇来的枝条交缠在一起。 姜晨的眸色深沉,持剑而立。 他指尖微扣,藤蔓四起,太清门那些弟子不得不御剑飞来跳去躲避。 宁采臣却没有那么好的功夫,藤蔓一出,他是第一个祭品。 燕赤霞眼睁睁看到宁采臣死掉了,怒从心来,持长剑劈砍,往风雅那边去。 不多时,又死了几个师弟。 燕赤霞眼睛都红了。 他一路势如破竹,竟将那些藤蔓齐齐斩碎了。风雅是在姜晨身后,而姜晨正面对着几个老道,此时虽没有亲眼看着燕赤霞的动作,但毕竟能感受到受法力疯长的藤蔓一截截断掉,他蹙了蹙眉。 叶流并数把木剑刺向三个老道。 他一个转身消失,到了风雅身前,抬手,正挡住了燕赤霞劈开的剑。 铿! 那剑劈在姜晨手臂外猛然出现的叶流上,一阵清响。 燕赤霞抬头,正对上姜晨的眸子,心头的怒火登时就像浇了盆凉水上去,哗啦熄的一干二净。 姜晨张开手,覆上他的胸膛。 一团绿叶升腾而起,燕赤霞整个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地上只落了一团血迹。 却听小虎惊恐地大喊了一声,“先生!” 身后一阵杀气传来。而姜晨身后站着的,唯有风雅一人。他下意识就扣了杀诀,若真是她……就只好…… “噗……” 姜晨背后一凉,血腥气弥散。 他转过身,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天行一掌击在风雅胸膛,姜晨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放大。 他伸手接住了她,蹙眉,“你……” 风雅睁着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她看清了,却也失望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姜晨低了低头,没有回答。 风雅抿唇,“……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她手垂下来,闭上了眼睛。 天行被数条藤蔓缠住了手脚,不能动弹。 姜晨的手缓缓扣上了他的脖子,距离这般近,天行能清楚看见他眼底对他人的漠然,他的手扭了下。 咔擦一声。 天行吭都没吭一声,软倒落地。 众人毛骨悚然。 风,呼一声刮过。 周围的翠色一瞬间变黑,遮天蔽日的黑色藤蔓疯狂涌动。 有看到此景还没反应过来的,霎时被捅了对穿,从空中落了下来。 …… 小虎瑟缩了一下。 姜晨身后是一片血迹,他面色冷漠,望着怀里身体冰凉的人。 良久,却是笑了出声。 果然,同他有关,都不会得了好下场! 天和铁青着脸,“小妖猖狂!”他的拂尘涌了过来。“缚!” 姜晨嘴角挂着一抹狰狞的笑,身影倏忽间消散了,出现时,一把木剑已然刺入天和胸膛。 血液滴答落下。 天玄屏住了呼吸,退了两步。 姜晨头都没转,“我许你走了?” 天玄脸色青青白白,噗通跪了下来,“大人饶命!” 一道木剑穿喉而过。 天玄瞪着眼睛,倒在地上。 太清门弟子惶然,一时拿不定主意,但是他们没有放下剑,好歹没有损了骨气,没有损了骨气,那也好。 无论损不损这骨气,结局都是一样。 姜晨抱着她,走了两步,他目光平淡望着前方虚空,“我说过了,今日你们,都要死!” 第23章 聊斋小倩 从天色阴沉下来时,镇中人就已经早早躲进了房间。 一处农户窗前,女主人手中拿着一个绣盘手中针线一顿,叹了口气,“往年这时候几乎不下雨,怎么今年天阴的这样频繁……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呐……” 男主人点亮了一根蜡烛,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小屋,算是带了一丝暖意出来,他点了点头,“天公不作美啊……” 天空中时不时一道电光闪过。 雨水落下来,落在脸上,姜晨闭了闭眼。 凉意从脸上渗入心间。 他走了两步,泥泞溅在脚上。小虎几人哆嗦着,看他过来,显然也是有几分害怕的。 姜晨走到他们面前,如之前学堂放学时那般嘱咐了一句,“你们该回家了……” 他说完,转身。 小虎眨了眨眼睛,拉住他的衣袖,“先生……” 姜晨脚步一顿,“怎么?” 小虎道,“先生要去哪儿?” 去哪儿? “……等走到那一步,就知道了。”他微微偏过头,“小虎,我杀人了。” 小虎却是露着虎牙笑了一下,“可是先生,是他们先要杀你。”若先生不反抗,那岂不是要死? “我要走了。” “小雅姐姐她……” “交给你家风爷爷。”他手中出现了一片绿叶。 小虎收拾了心情,抱着他一下,“谢谢先生。先生,一路顺风。” “回家吧。先生看着你们。” 小虎点了点头,招呼了几个孩子一步三回头。 姜晨手中微光一闪,他们回头的次数就渐渐少了,直到,再也没转头过来。 姜晨凝眸,望着他们在雨中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 很多时候,忘记一些事情,活的更快乐。若是必须有人来纪念这段好的或坏的时间,那就他来。 炽烈的火焰横扫了这片土地。 所有鲜血沉尸化作飞灰,连其中的三魂七魄都未逃出。 这一瞬,太清门中的魂灯齐刷刷熄了一片。连代表掌门长老身份的那三盏,都没能逃过这命运。 想要得到什么,必须要先做出付出代价的准备。既然姜晨的命他们没有能力收走,那么就该要预料到他们的结局就是丧命于此。 他抬手掀了土地,将风雅安置好。 一个坟包竖起。 大雨倾盆。姜晨就那样站着,许久宁静,他转身。 风雅从其中出来,跟在他身后。 姜晨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还不速速去投胎?” 风雅摇了摇头,也不管他能否看见,“我想陪着你。” 姜晨垂了垂眸。“我说了,不必。” 他的身影一个恍惚,离开了。 风雅自然追不上他的脚步。 她望着那片天空,走了出去。 她不敢回头,看身后熟悉的小镇上那片血色。 许久许久,终于看到他的身影了, 他微微扭头看她,神色难辨,语气凉薄,“要跟着,就跟好了。” ……转瞬三年过去。 风雅时常回去看风云,直到小虎将忘记了风雅的风云照顾着离世,风雅同他终于见了一面。 所幸,她的爷爷没有怪她。“小雅儿,既你有此福缘,爷爷也算放心了。” 姜晨将鬼仙道法交给了她,如今也算是修炼有成。 “爷爷……” “莫哭……不得日后爷爷投胎去,还需你照拂一二……乖孙女何必伤怀,这月有阴晴圆缺,你总该看开些。” 风雅是个全然不同于姜晨的人。 姜晨的心有多冷,她的心就有多热。 姜晨惜命,她也惜命。 但是姜晨珍惜自己的命,风雅珍惜所有人的命。 他们截然相反。 因为她从小,是一个扶危济世的医者。 山中的山花野兔,凡她所能,必然会救上一救。 若是姜晨,恐怕连个眼色都懒得施舍。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平和可言,弱肉强食,姜晨十分清楚这个准则。 越是善良,却越容易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但是,姜晨不介意力所能及之处护她一护,倘若能一直护着让她一直如此倒也无不可,但是往往,事实难以尽如人愿。 他低头望着胸膛上渗着血的伤口,面无表情。 有句话说的是好,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她需要成长。 人往往不能总是天真,在这个世界里,也许不要求她站在顶端俯视所有人,嚣张的将所有人踩在脚下。但是,保护自己的意识和能力,不能没有。 弱者,往往都是被限制被支配的存在。 风雅领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进来,笑眯眯道,“公子!” 他披好衣衫站了起来,声音里不辨喜怒,“又捡了什么回来?” 风雅瞪了瞪眼睛,“什么叫捡啊!救!是救来的!”她弯了弯眼睛,拍了拍他的头,“一个小老虎,是不是很可爱?” 姜晨终于将视线挪到那个孩子身上,简单打量了下,点了点头,“嗯。” 他得以留了下来。 这座庭院在这片湖边立了许久了。 其中亭台水榭,游鱼飞鸟,绿树红花,姜晨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起初只有姜晨两个人,后来风雅捡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这里倒是热闹起来了。 风雅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小虎。 她向来固执,姜晨又不能逼她什么,凡她所做,他都已懒得反对了。 转眼又是一年春去秋来。 水榭四周蓝色的纱缦飞舞,莲池上粉的白的荷花盛放,微风拂过,碧叶轻摇。 一张青石板的石桌上,雪白的宣纸旁是乌黑的浓墨。姜晨站在一旁,手中握着一枝笔。 旁侧的石凳上摆了一架湛亮如新的古琴,但它已经数日未响了。 连同风雅几日都没有回来了。 姜晨提着笔,桌面上绘了一双眼睛出来。他描了描,盯了一会,一拳砸上去,将那宣纸团做一团,扔在一边。 又画。 然后重复。 一枝笔折了两半。 姜晨哼了一声,甩手将其扔进莲塘。 就算再磨蹭,风雅去给那些小猫小虾采治伤的药,那也该是时间回来了。看来,有人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好的很,他这数年拘着修个身养个性,原主那些牵扯不清的破烂摊子就看不清自己本分又出来蹦哒了。 他的身影一散。 没有了遮挡,风大了一点,挂着毛笔的笔架一摇,一枝细毛笔被整个吹落,砸在琴面上,铮一声脆响。 然后随风咕噜咕噜掉进池塘里,没有溅起半分涟漪。 笔身上刻了几个秀气的簪花小楷,“公子姜晨。” 姜晨寻着气息找到了他,正逢她同那个捡回来的小虎打的胶着。 他随手寻了个枝头站着。也好,看看她近些年长进到什么水平了。 小虎怒道,“姐姐,你是个好人,为何要同那老妖搅到一起!” “我信他。那些绝不是他本意。” 小虎恨铁不成钢,“我比他差什么!” 姜晨偏了偏头。 风雅蹙眉,“你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他杀人如麻!我却手脚干净!我何曾差他半分!” “我信他,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小虎咬牙,狠了心,“那就休怪我无情了!”他击了击掌,周围阴风四起,他道,“这就是你们口中那个姥姥最看中的人了!” 风雅蹙眉,“你到底是谁!谁派来的!为何害他!” 鬼兵躲在一片漆黑的盔甲中,看不清真实容貌。 他们点了点头,行动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的咔咔骨骼转动声响,要擒住风雅。 姜晨抬了抬眼皮。这等小兵小将,若她对付不了,简直有愧于他这几年的教导了。 风雅也没叫人失望,三下五除二将这些不速之客掀翻在地。 小虎见此,狠心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其上显然附着道门法术,他握着的手都冒着焦糊气。“那就去死吧!” 姜晨从树上跳下来,袖间一道长剑射出,硬生生折了那人手腕。 他有握上了枚黑色令牌出来,姜晨一见,眯了眯眼了,一条藤蔓射出,将令牌卷住。 他收了藤蔓,打量着那枚令牌,微挑了挑眉,果然,是记忆里黑山老妖的东西。 小虎见他,脸上显出几分惊惧,撒腿就要跑远,姜晨轻笑了下,“小猫何必急着走?” 虽只在他身边呆了一年,但小虎十分清楚他阴晴不定的脾性,他全然没听,撒丫子就跑头也没回。 姜晨唇角的弧度就渐渐扯平了,“要走?可问过我了?” 他抬脚一步,身影呼啦消散。 正在飞奔的小虎身体一僵,倏然瞪大了眼睛,呆滞的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他眼睛低了低,看到喉间指着一把看似无华的木剑。 他的脸色苍白了些。“你……” 姜晨反手一刺。 风雅见他一动作,立刻要喝止他,“不要!” 姜晨蹙眉,风雅傻愣愣的过来,望着那片血泊。 “小虎……” 她作为医者,头一次对血迹恶心起来,扭过了头,一阵反胃。 “为何……还要杀了他!” 姜晨蹙了蹙眉。 风雅道,“他已被你制住了,为何就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姜晨终于开了口,“春风吹又生。” 这句话的意思显而易见,因为他怕麻烦,也不想再给对立者第二次机会…… 风雅闭了眼睛,“你可以为他施咒,可以剥离他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沾上一条一条性命。” “每一条性命在这世间,都是这般可贵。哪怕能再入轮回,可那个人,生活境遇都不再一样,那个人,还是原本的他吗?每一世的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公子,风雅知道你心中积了许多事情,原以为我陪着你,总有一天你会变化,可你依旧如此漠然,你让风雅如何劝你。” 漠然吗?良辰心里却无波无澜。每一世,都独一无二?是啊,都这般独一无二。 令、人难以忘怀。 他俯身靠近了些,“今日我不来,你必死。风雅。” 他认认真真唤了一句她的名字,“风雅,弱者,永远都在被控制被支配。”他顿了一瞬,面无表情陈述道,“像你这样天真的弱者,更是如此。” 风雅抿了抿唇,“风雅一直相信这世上更多人会与人为善……永远都会是善人更多…” 姜晨敛眉打断了她,“因为我的身份,注定与人为恶。” “就没有例外吗?” 姜晨扫了她一眼,“也许有,也许没有。” 风雅抬脚跟上他,许久,姜晨开口,“你的性子太软了,总要吃点儿亏才能明白。” “回头若是吃了亏,我又刚好不在,这个时候,就要你自己决定了,到时候……” “可莫要像今日这般,优柔寡断。” 第24章 光 “亲爱的市民们大家下午好,现在为您插播一条最新消息。大阪市中心出现一个新的巨人,据当地记者发回的消息,此事胜利队已经介入调查,下面来让我们看一下目前的情况。”各大城市中心的街道大屏幕一花,原本播放的广告停了,最最熟悉的官方新闻主持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来来往往的人听到他颇为兴奋的声音,许多就停下了脚。 中央的屏幕上,显现出来的是一个黑蓝白相间的巨人。 众人看了下,“迪迦?” 有人附和道,“是迪迦。” 倒是孩子们对他的英雄总是关注更多,打量了一会巨人,十分坚定道,“才不是迪迦呢!” 成人听了这话,却是一笑而过没有在意。 …… TPC,地球联合作战组织,为了保护地球不受外来侵略者攻击和自然灾害困扰而成立,如今已在赛迪克网络公司附近建立了临时作战指挥中心。 身着一身蓝色制服,拥有TPC最高决定指挥权的泽井总监望着市区中心那高大的发光的巨人,神色凝重。 巨人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静,等他转过身来,所有电子通讯设备信号都糊了一瞬,然后声源接收器频率全部被转接了,媒体上放着的厚重的声音说道,“我是一个进化的人类。愚蠢的旧人类要听从我的命令……” 滴滴!滴滴! 众人打开了通讯器。 TPC总部里一直追踪着声音源信号的胜利队电脑天才野瑞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噼啦啪啦敲键盘的声响从胜利队员们的头盔里传了出来,“这不是巨人原本的声音,是从赛迪克网络公司的网上提前录制播放的。” “他还真是计划的周全。” 声源还在响着,“看我这英武的神威……” 泽井总监望着那高大的巨人身影,嗤笑了声,“什么英武神威……”他转身走入了作战营帐中。 过了一会,巨人身上的光渐渐消失,他的真面目显现出来。他同迪迦长的相像,但又有不同。 倘若不仔细看,还真要认错了。 拥有着正木敬吾的心的奥特曼在城市中大搞破坏,引起了市民的恐慌。 一栋栋大楼被这个巨人抬手间击碎。 胜利队两架飞燕战机从空中掠过,激光炮打在巨人身上。 但这没有阻止他的行动。 直到一个全身漆黑的怪兽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可恶!又来一个!”新城坐在丽娜身后,咔哒一声打开了激光炮发射器瞄准了怪兽,咬牙恨恨道,“好……那就准备……” 大古的声音突然从头盔的通讯器里传来。“不要打它!它是去,带回它拥有着错误之心的主人……” 新城愣了一瞬,从飞燕二号的弦窗往外看,果然那只怪兽没有攻击城市的举动,目标相当明确的朝巨人走去。 丽娜驾驶着战斗机从怪兽身后绕过。 众人眼见着他们打了起来,渐渐的,也都看出了这个假巨人的残暴性,看着那已经快要被打死还锲而不舍拯救主人的怪兽,看到它眼角落下的泪,丽娜急了,开着胜利飞燕号,激光炮的焦点对准了巨人的后背,咬牙,“α射线,发射!” 两道光打到巨人背后,巨人回过神,抬手一道光打过来,正击中机尾,飞燕号冒着烟,从空中栽了下去。 ……赛迪克网络公司地下室。 大古被装置光遗传因子转换器的电网电倒了,他趴在地上,看到已经为此而死已经进入了怪兽身体的小狗,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奋不顾身的冲过了电网,艰难的走到了神光棒前。 地面上TPC临时作战指挥中心,宗方队长盯着屏幕上突然停滞了动作的假巨人,蹙了蹙眉,对着话筒制止了丽娜的攻击,“等一下!巨人的样子有些奇怪……” 灿烂的光从空中洒下,人们激动欢呼,“是迪迦!真正的迪迦来了!” 对面的光芒中出现了红蓝二色的巨人,那据说是三千万年前地球的守护神,迪迦,奥特曼。 怪兽胸前的能量灯越亮越快,嘀嗒嘀嗒响个不停,然后忽然熄灭。 它的眼睛,也渐渐暗淡了。 迪迦刚一出现就看到这般场景,怒从心来,手指掐紧了,挥着拳头就砸了过来。 两个巨人之间的战斗,或者,用原剧情中居间惠队长的话描述,这是一场人心之间的斗争。 嘀嗒!嘀嗒!嘀嗒! 两人胸前的计时器就红了。 一阵拳打脚踢。 相似的一白一紫的哉佩利敖光线相互僵持。 假的巨人终于不敌,白色哉佩利敖光线打在他身上,两人擦身而过,他倒了下来,没有了生息。 巨人的身体就消散了,一阵金色的光芒闪过,原地落着一个昏迷的人形,是正木敬吾。 迪加赢的这般容易,还是一愣,终于解除了变身状态,去与大家汇合。 无论是在现场还是新闻转播中关注着这场战役的人们喜笑颜开,欢呼道,“赢了!我们赢了!” …… 姜晨一睁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担架上。他下意识掐了剑诀,一阵清风过,没有动静。 这才恍惚间回忆起来,好像,又死了一次。 警务员抬着绑着正木敬吾的担架过去,他原本还昏迷着,路过这里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古就见正木敬吾转过了头,扫过TPC标志的时候,明显的一滞。待他看到了胜利队众人,或者说众人的制服的时候,他蹙了蹙眉。 大古心里咯噔一下,“你……” 胜利队员们见他面色不对,纷纷望过去。 但被担架抬着的姜晨已经撇过头了。 他闭着眼睛,整理着脑海中的记忆。 原主正木敬吾,赛迪克网络公司总负责人,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之前是TPC宇宙开发和与外来生物交流的主要责任人之一。 但是,从他联合丹后博士偷盗装有古代战士躯体碎片的密箱并直接利用网络窃取胜利队战斗资料之后,恐怕就已经从TPC除名了。 原主拥有与光的战士相同的遗传因子,是超古代伟大战士遗传基因的光的传承者。不过,是个没被选中的传承者。 同为光的继承者,大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偶然又幸运的得到了光的认可,而正木敬吾的聪明脑袋让他提前就发现了身上DNA的不同,他时刻为变成光而努力。 但,光的确是存在的,可惜不是他。 嫉妒,让人丧失理智。 依靠TPC如今集世界顶尖人才的物理科技能力,依然不能完全解析光和地球大变动,甚至连战斗机都是从之前和平时期的巡逻机改装而来,正木敬吾却已经制作了机械怪兽和光遗传因子转换器出来,不愧于他的物理天才之名。 但就是这么一个能凭借现在这现在这个技术自己制造了一个机械怪兽的天才,就这样冲动的制作了个半成品光遗传因子转换器变成了古代战士连影,一个人跟整个TPC对着干了…… 脑海中的各类遗传因子转换及光的曲变等等一串纯字母的公式浮现出来,姜晨竟然诡异的看懂了。 好,这就像是从前修炼法术的时候,有原主的记忆在,即使他原本不曾熟悉,但如今也好像亲身经历的一样。 他扣了扣指尖,遗憾的发现上个世界的法术在这里是完全无效的。 大约是,每个世界的走向不同。 姜晨望着他被塞进来的TPC运输车车顶,茫然了些,转过头,车窗外高楼林立,很多年了,这般场景都已经快要遗忘了。 依照原主的记忆来看,这辆车现在走的,是去往国际要犯看守所,俗称高级监狱的路线。 高级,监狱吗? 他眯了眯眼睛,脑海里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出狱计划。 ……他可不想,跟终身监/禁这个词儿,沾上一丝半点关系。 丹后博士坐在一边,看他一直躺着没有动静,还有些担忧,“正木先生,你还好?” 姜晨瞥了他一眼,无可无不可道,“倘若这不是去监狱的路,我想我大概会更好。” 丹后闻言头皮都炸起来了,慌道,“正木先生,你不会还想……” 姜晨面无表情,“博士,有人来了。” 丹后一愣,身后有人提着枪指着他的背,“博士,马上就要到国际要犯转运中心了,博士可不可以少说话。” 丹后僵了僵,“好。” 后面的人收回了枪,丹后摘了眼镜抹了抹冷汗,长吁了口气。 姜晨抬手,看到上面紧锁的手铐叮当作响,姜晨唇角一勾。 丹后博士看他这般表情,显然有些慌张,压着声音道,“正木先生,TPC的监控是相当严格的,你可不要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呀……” 姜晨看了他一眼,转过头,闭眼。 不切实际?难道还能让他们真的判一个终身监/禁? 那抢东西的,铸石像的,击落了飞燕二号的又不是他,凭什么要他在监狱里呆着。 原主花式作死,作死了自己,还要姜晨来为他的行为买单……替他过一辈子毫无自由的生活,那还真是…… 更何况,准备这么一个高级监狱,也不是那么单纯的目的……正木敬吾脑袋里装的东西,那可是相当的,有价值。 尤其是,对于一个放言为了保护地球而战斗的战斗机构而言。 TPC能这样思考他的价值最好不过,姜晨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时间。 运输车停了下来,车后门打开,刺目的光落了下来,即使姜晨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 运输队员将绑着姜晨的担架抬了下来,很快,就有救护人员赶来。 但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姜晨当然知道,这身体就是用的脱力了而已,坚持坚持蹦蹦跳跳都不成问题。原主若是没有平安的把握,恐怕也不敢直接拿自己做实验。 毕竟,光遗传因子转换器启动的时候,可是直接将人的有机**转换成无机的光的。 操作不慎,那就真是死的毫无痕迹了。 第25章 光 眼前是一个大型疗养院,天光刺目的过分,姜晨躺在担架上,微微眯了眯眼,依稀看到这个建筑的模样。这是很正常的医院建筑,上面挂了巨大的牌子,“熊本市**疗养院。” 姜晨四周张望了下,迅速接收了周围的环境信息。 右前方的登记室还有人在挂号登记,左侧有几个老人穿着蓝白相间的疗养院服在绿树林荫下散步。 多么,宁静的场景。 可惜恐怕这地底下,就是关押了不少所谓高级犯人的,监狱了。 姜晨相当配合的很他们进监狱了,他也不能不配合。目前这样手脚无力的情况,他根本不可能去吃力不讨好的跳起来跟他们打一架。 TPC那位总监似乎对他还挺优待,找来的这个专属小房间干干净净。 他们抬着姜晨寻了监狱室号码投进去,然后备好了枪对准他,有人上前撤了姜晨手上的镣铐,姜晨相当好脾气的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攻击或是逃跑的意图。 于是那两人退了出去,“哐”一声落下来一道铁栅栏门。 姜晨瞥了一眼那道门,自顾自坐到床上。 一连数日。 这个人毫无异动。 在监控室里看着他行动的检察员相互看了一眼。 姜晨躺在木床上,听到其他牢房里传来撕打的声音,他面无表情的摩挲着手中从那对镣铐上拆下来几个不显眼的零件。 有颗物理天才的脑袋,感觉不错。 如果这个物理天才没有留下那么多破烂摊子要他收拾,那就更不错了。 手中的铁零件已经有点发热,他却是有意无意瞥过那四个监控,真是瞧得起他,这么个小地方,装了四个针孔摄像头。 他仰躺下来,对着牢房的黑白天花板,看似眼神空洞,手中的从各处搜集来的螺钉林林总总的小部件却飞快的组装了起来。 监控室的人盯着他大半月了,就发现这个人过得是相当的悠闲,白天吃饭后就乖觉的坐在床上,晚上相当准时八点就睡觉。 生活作息规律的不一般。 监狱的牢房里就那么大一块地方,什么都没有,枯燥又乏味,什么都不能做。也没有人同他说话,也没有人去看他,只有这个人一个人。可是,他也太耐得住了,正常人被这么安安静静关大半月,那不是要疯了,早就老老实实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这个人,真是棘手。 助手看他顶头上司焦躁模样,自以为风趣的安慰,“也许是物理学家枯燥惯了,这个级别的安静不能影响到他?” 顶头上司瞪了他一眼,什么枯燥惯了!物理学家的枯燥也不是这么枯燥的啊!他物理学家做实验好歹也有事可做,还有各类助手指挥聊天,哪里能跟现在比!现在可就是这正木敬吾一个人待着! 寻常的牢犯被关个三五天,也就认罪服法了!这一次还真是碰到刺儿头了,大半月都过了,真是沉的住气!偏偏上头说过了,不能虐待这类拿脑袋吃饭的人! 这座牢房周围起先还有人声,哪怕只是个打架的人声。但没过几日,他们就将周围的犯人转移走了。 大约是想营造一种压力的气氛,好叫窝在正木壳子里的姜晨早早低头。 周围近乎死一样的寂静。 姜晨毫无意外的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东海海底。 每每这个时候,他手中的电子元件几乎要被捏碎掉。 但他的理智还幸运的在线。 他们在监控里看到的正木敬吾面色平静,但是姜晨其实却没有他所表现的那么平静。 他坐在床边,监控室的人只能看到他神色时常呆滞。 月光透过小小的铁窗洒落下来,映在姜晨毫无表情的脸上,冰冷而寒凉。 这边的审讯一直没有进展,姜晨手中的脑电波扩大器却已经基本组装完毕了。 TPC胜利总司令室。 今天到大古值班了。 夜已经深了,TPC的电脑亮了一下。 大古惊醒了。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人影,他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笑着,“好久不见,迪迦。” 大古蹭就惊醒了,望着屏幕上的人,“正木敬吾!” 幽怜时光机突然打开,白发的机器人的3D投影影像显现出来,机器的合成声音在空荡荡的司令室扩散开来,气氛顿时显得有些阴沉,“连影?……” 姜晨耳边响起来这么一个声音,他顿了顿,迅速根据这个特有的机械音搜遍这几世的记忆,瞬间就反应了出来,“地球警备团的团长……幽怜。” “……你还活着?”她有些诧异,高度的人工智能扫描过他的脑电波,这波形同三千万年前的光重合在一起,她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大古蹙了蹙眉,站了起来,问幽怜,“你认识他?” 幽怜沉默了一瞬,望了望大古,再面对着姜晨时,显得十分感伤,“背离光明的战士,你还想堕于无尽的黑暗吗?” 认识? 姜晨暗自蹙眉,继而不动声色的试探,“背离,光明?” 幽怜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唯有光的存在不灭……黑暗,终究要为光明所替代。光与暗的争斗……连影,这一次,你要怎么选择……” 姜晨敏锐的感受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他把玩着手中才拇指大小的脑电波扩大器,轻笑了下,“奥?我们拥有着相同的光遗传因子,记载着光可转换基因的DNA片段完全一致,为什么我遇到的,是连影……” 幽怜抿唇,“伟大的光的战士,将最后的生机隐藏在新生代的生命体上……但最终的选择,在于人类。奥特曼是光,光是不能干涉人类的选择的。” “即是光又是人类的大古,你将做何选择?” 她回头看了一眼姜晨的投影,满目伤怀,然后缩回了时光机。 大古收回了视线,蹙眉对着姜晨,“你是怎么出来的?” 姜晨望着那边还闪着白光的时光机,也卖了个关子,“想出来,自然能出来。” “找我做什么?” 姜晨打量了眼周围的环境,微微一笑,“因为……不太想呆在这个地方。” 大古蹙眉,“……你想逃狱?” 姜晨握着手中的放大器,“感受到了吗?美丽的花朵将盛放在这片土地……” 大古顿时想到了最近一直困扰着他的花朵的梦魇,额角一滴冷汗落下来,“你都知道什么?” “古代的人舍弃了光。”姜晨的投影望着他,转移了话头,“……何必这么紧张?只是,想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身份的秘密被公布,或者,将这个信号终端接入这台电脑。” 被,公布?大古心里一沉,但涉及TPC的防御系统和各大机密文件,他咬牙道,“不可能。” 姜晨早有预料,微微一笑,“那么,好运。” 这不过只是个试探罢了。 如果他答应了最好不过,但是似乎,凡是能进部队,无论是哪个部队的,似乎都挺实心眼。 他不同意,姜晨也没什么失望的感觉。 至于是否该忧心会被TPC发现……呵,明日一早,这个简易通讯器的ip端口将消失在这个世界,而谈话内容又涉及迪迦,大古向来掩饰着身份,绝不会冒着被所谓科学家们解刨的风险轻易自找麻烦。 转眼半月过去,大古忐忑了许久,但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 沉睡在光的基因里的记忆已经渐渐苏醒了,齐结拉花将再次蛊惑人心。带来黑暗的毁灭之花要开放了。 空气中浮动着的,是百合花香的气息。 TPC总司令室。 很不幸,胜利队已经有人被那朵花迷惑了。 新城和丽娜因为闻了花香的缘故,已经神志不清了。 掘井带着空气隔离头盔拿着紫外线扫描仪观察,有几分不确定道,“似乎是,地球上从没出现过的新品种……” 大古带回来的似乎很了解这花的神秘小姑娘迪娜摇了摇头,反驳他,“才不是呢,三千万年前,齐结拉曾在地球上开放过。每当地球毁灭的时候,齐结拉就会开放。齐结拉是地球上的植物……” 崛井顿了一瞬,赞同的点了点头,“没错,从花的结构来看分为五大部分,花柄、花托、花冠,花萼,花蕊……同地球的植物一致。” 居间惠队长对危机的意识向来强烈,她满心担忧问迪娜,“如果这种花继续开放下去,人类会怎么样?” “会很快乐啊……” “然后呢?” “没有痛苦的灭亡……” 此话一出,还清醒着的人,心里不约而同都猛然一沉。 但是很快,大古发现,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疯狂。 唯有他一个人清醒了。 迪娜看他慌张的模样,却开心道,“大古,你也到梦的世界里去……一个人……” 她的话被打断,栽倒在桌上。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人走了进来。大古蹙眉,“你是……”怎么进来的? 来人道,“我叫陆克,是这个女孩子的父亲……”他随手拿出一截管状液体,打开了迪娜的后脑,换了上去。 大古一看,倒吸了口凉气,“生物化……电子人……” 陆克没有多留,他走的时候,望着一脸无措的大古,“齐结拉的开放,预示了地球的灭亡。” “迪迦,想要毁掉齐结拉不难。可是,要吸过齐结拉花粉沉入快乐梦境的人清醒过来面对痛苦,很难。当他们沉迷美梦的时候,光的战士,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人类的**,比齐结拉的根,还要深……” 所以,与其说是光的战士与黑暗之间的斗争,不如更简单的来说,是人类能否克服**的一次斗争。 可是,明知道某些东西的可怕,还是会有人,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去选择它。 为了虚假的欢乐,而抛弃真实的生活。 甚至,性命。 …… 平日里所能见到的牢狱门口的警备人员已经没了踪迹,姜晨伸出手在机械铁门左右上上下下敲了一会,手握住了门,轻轻一抬,门被他抬了起来。 他光明正大从牢狱里走了出去。 晚风习习。 齐结拉的花朵已经开遍了这片土地。 夜幕渐渐落下。 街上的人们渐渐从齐结拉花粉的美好梦境中清醒了过来,对此现实觉得十分痛苦,汇集起来祈求齐结拉的花粉。 姜晨跟着人流而去,一片巨大的平原上,齐结拉的花苞合拢着。 他们聚集在一起,卑微的祈求道,“齐结拉,给我一点花粉……” “齐结拉,花粉……” 这种状态,简直如同瘾君子一般…… 才只一次,它对人类的荼毒已然至此。 姜晨站在人群中,看着周围的人麻木的脸,目光渐沉。 唯有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懦弱这个词的可怕。 他们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宁愿目光短浅醉生梦死的死去,也不想着为自己的存在而去试着与命运抗争。 这般的,漠视生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有的人,想要拥有一世平静的生活往往都难以如愿,而有的人,却能将性命拱手让人。 如果是这样,那不如实现他们的愿望。 让所有一切,都去沉沦在毁灭的黑暗中。 “迪迦?” “迪迦,你要做什么?!” 灿烂的光在平原上出现。 众人惊慌地望着迪加在光中出现的身影。 姜晨看他一掌劈向齐结拉花苞,又听到周围抱着齐结拉花的人们麻木的阻止他。 周围一片混乱。 “连影?”有一道女声这么唤了一句。 姜晨蹙了蹙眉,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奇特的女子。 她的脸上有两道白纹。 “你是,在叫我?” “真是好久不见,连影。”她嘴角露出了一丝讽刺之意。 封存在DNA中的太古记忆一瞬间从他脑海中闪过,姜晨却没有错过这条信息,他微微一笑,相当有君子风度的并了四指指着不远处的繁华城市,“要喝点什么吗?” “超古代的战士,卡密拉小姐。” 第26章 光 卡密拉面色一凛,“你竟然还保留着记忆。” 迪迦还在与齐结拉母体苦苦奋斗,姜晨却跟着她到了亮堂的超市坐下。 周围是缺少了齐结拉花粉的人的痛苦呻吟。 姜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坐在超市边上的座椅,手中的咖啡渐渐凉了。卡密拉望着他,“真是没想到,连迪迦都已经遗忘了三千万年前,你却还能记着。” 姜晨抬眼望着她,“那不是因为我能记着。” 卡密拉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她也懒的在意这言外之意。“想要复仇吗?” “……” “你的哥哥带着你投奔了光明,但你也看到了,光明守护的,这一群弱小而无能的可怜虫,连影,黑暗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他捧着咖啡,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卡密拉,“你连露露耶的封印都没冲破?” 卡密拉脸色一黑,手中一条黑色长鞭出现,啪打了下来,姜晨反应迅速的避过,却看到被击中的桌子却毫无动静。 他的手指搭上了完好无损的桌面,轻笑,“看来我说对了。” 连这么一面桌子也能挡住她的攻击,果然是没有出来。 三千万年前,迪迦还是黑暗阵营中最为强大的战士。他被地球警备团的团长幽怜劝说投入了光的阵营,反水封印了其余三个身处黑暗阵营的同伴。那个封印,就在太平洋海底的露露耶遗迹。 原剧中是因为迪迦与最终boss加坦杰厄相斗,虽然赢得了胜利,却也失去了变成光的能力。在没有了迪迦这个强大的战力后,TPC高层过分追求力量,想要重新掌控神秘的光,盲目组织研究小队带着曾经正木敬吾的研究资料,去迪迦消失的太平洋解析光的存在。 他们的莽撞,致使海底露露耶遗迹的封印破损,三千万年前称霸地球却被迪迦封印的黑暗巨人因此再次苏醒。 卡密拉才得以从封印破碎的一角出来一缕意识寻找迪迦。 可如今,迪迦同黑暗支配者加坦杰厄的最后决战还没有到来,露露耶遗迹的封印也没有被打开,卡密拉怎么能现身? 姜晨心中思量,却未表露分毫。 “你就不恨吗?迪迦背叛了我们!他骗了你,光明有什么好!你随他一起,最终却失去了变成光的机会,永远成为地下埋藏的石像,你就不恨吗!” “这暂且不提……我只要知道,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卡密拉啪一拍桌子,“你必须帮!” 姜晨抬了抬眼,看她怒气冲冲的模样,眉尖一挑,手中的咖啡杯嗒落在桌面上,他显得有些随意,“可以。” 突然答应的这么干脆利落,卡密拉捏着桌子,“你有什么阴谋?” 姜晨偏头笑意浅浅,“要我帮忙的是你,怀疑我的还是你。我说战士,你未免想太多了?” 卡密拉忍了忍火气,“我要他变回原来的他。” “将他引到黑洞边缘……即使是速度最快的光,理论上也无法逃脱黑洞引力……你完全可以借此抽离他身上的光。但是,奉劝一句,因为黑洞吸收的不只是光,是它周围所有的物质,用这种方法抽离光的力量,失败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点三三。”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卡密拉,“我说的这些……你不会不懂?” “你!”质疑一个战士对宇宙的了解,简直是对她最大的讽刺!这个人,果然还是这样讨人厌!还是迪迦干脆果决,不会讲这些乌七八糟的废话。卡密拉咬牙忍了火气,“……有没有办法让他自己变回来?” 姜晨看了她一眼,手指搭上了咖啡杯搅了一搅,“如果他心甘情愿背弃光的力量……” 卡密拉冷哼了一声,“如果他愿意背弃,我们也不会被封印三千万年了!” “那他变回来的代价,差不多就是死亡了。” 卡密拉一掌拍碎了桌子,咖啡杯落在地上摔了一地,“我要他回来!不是要他死!” 姜晨站起身来,“小姑娘家家脾气太大可不好。”他望着她,被这一眼扫到,卡密拉嚣张的气焰停滞了瞬,继而听他道,“反正我也不喜欢。那就试试?” 他转身离开了,卡密拉看他脸上莫测的笑意,心里一寒,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 明明这个人,如今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见到他时还是个正常人,这一瞬竟突然变得这般阴暗…… 三千万年前,连影也是半只脚踏入光明阵营中,他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徘徊不定,一个处于灰色地带的人,怎么会拥有那样黑暗阴郁的气息?简直……比她们这些永远驻足于黑暗的人,还要阴寒。 简直,像个疯子。 姜晨转角进了一间网咖,毫不拖泥带水输入代码控制了赛迪克网络,将公司里所有已冻结未冻结周转中的财产全部转移了。 细细数来,这个正木敬吾,还是个土豪。 也是,倘若他不够土豪的话,怎么能把TPC巨人石像研究员丹后博士这么轻而易举的挖来。 没等小黑屋的那些监控者反应过来,鉴于他们这大半月以来的特殊照顾,姜晨临走时特地送了他们一份大礼。 整个地下牢狱,连同收到的包装精美的礼物还在莫名其妙的监狱长都被炸成粉末了。 上头的疗养院震动了下,人们只是以为这是习以为常的小地震。 姜晨相当认真地留了个中二的署名,xx反人类联盟:正木敬吾我们接收了,五百万,美元,这只是一个警告。 必要的的嫌疑,姜晨觉得还是要摘的。至于信不信,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 TPC数日没有收到国际看守所的消息,呼叫了看守所联系人员,对方已经没有信号存在了。 他们派人来调查,调查员在一片狼藉中看到这一段话时,脸色都青了。 姜晨拐了十八道弯从正木敬吾名下调了一辆车过来,离开了熊本市。 路上车中的广播播报着国际要犯转移中心被恐怖分子炸毁的事。 他伸手咔哒关掉了广播,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的路。 一个漆黑又寒冷的地方,留着做什么? 炸了就炸了。 TPC胜利基地。 帮助迪迦摧毁了齐结拉的胜利队员们都松了口气,大家为迪迦的勇敢而感叹,感叹他为了拯救人类,明明知道全世界都被齐结拉迷惑了,他还能勇敢的站出来,哪怕没有人理解,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也要解救人类。 大古其实有些不好意思,谦逊道,“但其实,那也是因为我们大家,最终选择了光。” 姜晨路过旷野时,看到了公路边上已经枯萎的齐结拉。 他动作很快,没过几日赛迪克网络的动态全部掌控到手了。 已经被'TPC查封正在处理的赛迪克网络公司已经成了空壳子,所有的事务都被姜晨强制性的转移和暂停了。 姜晨从前是个商人,此时毫不犹豫捡起了老本行,收购了几家公司,赛迪克网络公司明面上已经成了死水,但是暗地里,又一阵势力发展起来了。 第27章 光 国际看守所被神秘人炸毁的消息传到泽井耳中,泽井身为TPC的总监,向来有着冷静而理智的心,但他此时也按捺不住怒火了,“如今我们人类正面对着生死存亡的危机,人类内部却还有这些拎不清轻重的闹事!” “反人类?简直就是疯子!” 居间惠队长也在座。 气氛凝滞了。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可这个组织从来没听过啊……” 警务局长官吉冈哲司一向脾气暴躁,听了居间惠的话哼了一声,敲了敲他常常握在手中的折扇,“居间队长……国际形势这般复杂,你怎么能确定就没有什么对日本抱有敌意的组织故意报复?” 居间惠蹙了蹙眉,“可是要组建这样一个能悄无声息摧毁国际要犯看守所的反叛联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我们从前都未听说过这个组织存在……” “目前的情况,不在于有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重点是,这个事情,看守所被炸的事情它已经发生了。”吉冈哲司语气相当强硬。他是TPC为数不多的主战派之一,也是对迪迦一直抱有质疑态度,忧心失去迪迦这一重大战力后地球防卫线会出现问题的未雨绸缪者之一。 这是与居间惠完全不同的看法。因为居间惠体内拥有地球警备团团长幽怜隐藏基因的缘故,这位胜利队的队长对于奥特曼,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感。幽怜就是当初地球人类与光的交流纽带,她是人类中最最了解并且信赖光的人。 “我觉得,我们应该将重心转移到赛迪克网络公司的资料上来!去了解和掌握力量,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迪迦奥特曼,我们太依赖了!万一……” 居间惠也有些怒了,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吉冈局长,这恐怕是你对他的偏见!这几年迪迦的所作所为,我们有目共睹!他一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我们!长官你怎么能这么轻率的对迪迦做出这样的评价!” 眼看着这两人又吵起来,话题也跑偏了。 泽井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制止了吉冈的话,“好了,两位。目前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找回正木。” 丢了正木不怕。只是担心,对方利用正木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想到这里,问身边的助理,“对了,关于那个研究的资料可还安全?” 却见信息处理员迅速打开微型电脑,噼里啪啦按着键盘,一时没有答话,不多时脑门上已经冒出冷汗了。 直到泽井觉得不对,开口问他,助理抱着微型笔记本哭丧着脸,“总监,不知为什么,关于计划的资料全部被锁定了……” 泽井一愣,连忙三两步走上前接过电脑,那屏幕上赫然标着,(对不起,您的访问权限不足。)泽井蹙眉,“我手中是TPC最高权限,怎么会权限不足?” 在座众人都慌了,也顾不及什么规矩围上前来查看。 看到这么一串话心里都是一沉。 居间惠蹙眉,“我对猎场防守人的的防御黑客入侵能力相当有信心!” 吉冈意有所指,“居间惠队长,我记得,TPC的网络防线一直是由胜利队的野瑞队员一手负责的?” 居间惠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我的绝对相信我的队员,他们都是TPC最最优秀的战士,也都一直在为人类的和平而战斗!”所以,绝对不该被质疑。 泽井摆了摆手,示意她停下来,“我相信居间惠队长的眼光,也相信胜利队的优秀。目前来看,迪迦他确实是我们人类的朋友。但是,面对着地球异变的危机,我们也不能一直依赖迪迦的力量。唯有人类自身强大起来,才能更好的面对未来的风浪啊……” 居间惠队长点头应是,“是,总监。我明白您的意思。” 泽井叹了口气,“五百万,美金啊?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他转头望了望四周着座下四五个TPC主要责任人,象征性的征求了一下意见,“我觉得,应该先将正木敬吾救出来,各位认为呢?” “这么一个狂妄自大的人,何必要救!”吉冈立刻表示反对意见。 泽井总监微微一笑,“且不论他是日本公民,但凭他脑子里的东西,我们都不能不救。现在TPC网络上的资料被人轻而易举的转移封锁,我们不能这样放弃一位价值非凡的科学家。”他沉吟了一瞬,“居间惠队长,虽然我相信你手下队员的人品,但资料泄露,已经代表本代的防御系统出现了严重的漏洞,我希望队长可以重视,提醒野瑞队员改进信息保卫系统。” “是!总监。”居间惠应下。 财政部的铃木藤语皱着眉站出来,“总监的意思,是真要用五百万换正木出来?” 泽井点了点头。 铃木忧心忡忡,“万一对方拿了钱却不放正木敬吾怎么办?” 总监笑了笑,到时候必然要做好两手准备,不能只依赖交钱换人这个方法,他看了看吉冈,到时候警务局就得发挥作用了。 吉冈只一看这眼神就明白了泽井的意思,他握着他的折扇笑了下,“交给警务局的话,完全没有问题。” 意见显然已经达成一致了。 “对不起,请听我说。”既然气氛已经莫名和谐,显然这个计划已经被接受和同意了,但是居间惠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从接收到正木被劫走的消息以来,我都一直有一个疑惑。国际要犯看守所关押的重要要犯那么多,为什么被劫走的唯有正木敬吾,明明这些要犯中不少对于TPC都十分重要,为什么他们都被毫不留情炸死了,唯有正木敬吾一个人被劫走生还?……” 铃木管理经济不错,但谈及政治问题显然就有些浮于表面,“也许只是个偶然?劫掠的人多了,目标太大不容易躲藏?” 泽井沉吟了会,“居间队长的意思是,有人自导自演的戏?” 可是,看守所防卫森严,正木又只是一人。 齐结拉的身影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个时候,众人都是混沌的…… 不对,那正木也该是神志不清才是。 …… 转眼大半月过去。 东京科技公司分部地下研究室。 “实在抱歉,sir。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实在无法完全解析这个物质的具体构造……” “已经取得的结果呢?”姜晨看着玻璃钢隔离着的正在用激光扫描的黑色变身器,大屏幕上出现了它内部的三角形微观粒子结构。 这个卡密拉,还真是对他抱着相当大的信心,这么轻而易举就将这东西给他了。 “对比您送来的古代沙土,我们简单的计算了其中C14的半衰期,可以看出,这个晶体与沙土中的有机物基本处于同一时代,保守估计,也应该是三千万年以前了……也就是说,是我们人类出现很早很早以前的物质了。” 姜晨看了他一眼,不错,是三千万年以前的东西。可是没想到,研究来研究去,这些人还是只的出了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数据。 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A看他不说好坏,一时也拿不定他的心思,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根据它的粒子构造,可以看出,它对于光有着极强的排斥性。用光照射的时候,会被它全部反射……”A蹙了蹙眉,“从这一点来说,它又不像是地球上的物质,科学来讲,目前所发现的各类元素对于光都有不同程度的吸收和反射,而绝对不像它,只有单一的反射作用。” “也许……是超古代特有的物质也说不定?” “好。这个任务暂停。接下来……”姜晨听他说完,也没有表态,“尽可能快的控制地下电缆的信号接收频率。” 这些人是赛迪克网络公司的老员工了,对于正木敬吾,可谓是羡慕又钦佩,姜晨连敲带打,众人都没敢走漏他的消息。 姜晨将他这个实验室清空了,接着其他研究任务的名头调走了这些研究员。 他坐在电子显微镜前,利用着纳米级的操作点排列原子顺序。 一个三角形结构渐渐出现在屏幕上。 卡密拉一定会将这个东西想方设法交给迪迦。 要是成功了便罢了,要是失败…… 也没有关系,反正,当小白鼠的也不是他。 他认真起来,效率就会飞速提高。设定好了基本的操作程序,于是整个实验室的程序都开始运作了。 钢化玻璃箱中的沙土就开始变化形状。 姜晨微微一笑,看着其中渐渐出现的神光棒的模样。 正木敬吾之前可是将它差不多解刨一遍,要复制一个出来,好像也不是很难。 至于效果,没有试过之前,谁也不知道。 他走到了门前,扫描了虹膜开门出去。 地面上却是个游乐园。 是因为当初这个公司资金有限,建造的时候只能选择地下便宜的土地买。运营了四年了,还是经营不善倒闭了,如今倒是便宜姜晨了。 他从大门出来,刚好是公园的地下车库。 来这个公园玩的多的人都知道这个有个穷的叮当响只能在地下建造的电脑公司,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公司早在一个月多前就易主了。 第28章 光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 还未至寒冬,虽有黄叶,却并不起眼,不过是个点缀。 姜晨扣着黑色休闲装的帽子带了墨镜走到路上。 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也有监控存在。 虽然他的行为习惯和原主全然不同,但不排除,某些奇葩眼光奇佳的能认出来。 活成他这样,真是令人为难啊。 寻常人可不需要,出门先查探监控分布。穿增高鞋戴墨镜装的自己一看都觉得是个傻冒。 可是,姜晨却没有办法不这样做。除非他已经有了完全保护自己的能力。 可是遍布全世界的TPC他暂时还无法无视。 周围天光敞亮。 灿烂的阳光撒下来,依然寒冷。 姜晨微微合了合眼睛,遮了大半的太阳。大概是在那个实验室呆的有点久,突然有这样亮眼的光,即使是带着墨镜,还是有些不舒服。 游乐园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砰!” 一股巨力砸过来,姜晨下意识就要踹出去一脚,低头一看,却是个缓了去势的篮球正上上下下弹着。 一个六七岁的红衣小女孩蹦蹦跳跳过来,想要过来捡起,过路边的石阶时绊了一跤。 姜晨蹙眉,伸手,拦住了她倒向石子路面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她惊慌失措地站定了,微微鞠躬行了一礼,“谢谢叔叔。” 这个孩子,梳着整齐的齐刘海,穿着红色的方格小短裙,头发上夹了两朵红色蝴蝶结,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 当初,姜晨也有个妹妹,她差了他六岁,那时候姜希被带回家里的时候,就是这么大的年纪…… 在她救姜晨的母亲而掉进海里时,姜晨后来跟着巡警船捞她,遇到了风暴,才开始了这无穷无尽的穿越。 想到从前,姜晨恍惚了一瞬,才应道,“小心些。” 多少年了,他,还有可能回到他的最开始的家吗? 小姑娘捡起篮球,离开的时候回了头,笑容灿烂地摆了摆手,“叔叔再见。” 多么鲜活的生命…… 而他所经历的生命,却往往从内里就已经开始腐朽。 世界上往往是不那么美好的事情更多一些。 姜晨从郁郁的林木间转过弯的时候,看到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围着什么踹来踹去,口中还骂骂咧咧的。 “像你这种人怎么好意思活在世上!” “嘻嘻,小残废!长了六个指头的怪物!” 姜晨几乎是立刻就蹙起眉了。 听到那个被打倒的孩子低低解释,“我不是怪物……” “你就像怪兽一样奇怪,我现在就在像迪迦一样消灭你!” 地上倒着孩子显然有些激动,“我才不是怪兽!迪迦才不会像你一样!” 姜晨抬脚,转身要走。 地面上的孩子却看到了他。 其他打人的孩子一看情况不妙,有人来了,哄地做鸟兽散去。 那个孩子艰难地站起来,拄着拐杖赶上他,在他背后深深鞠了一躬,“总而言之,谢谢阁下了。” 姜晨脚步一顿,“谢我?” “如果不是您,他们不会走的。” “不必,我没有打算救你。” 孩子一滞。 姜晨抬脚走了,连头也没回。“永远,不要指望别人来救你。” …… 卡密拉再一次出现了。 她的出现,总这样不分时间地点。 姜晨看她日渐凝实的身影,说出了一个事实,“……那群蠢货碰了遗迹封印了。” 卡密拉挑了挑眉,“没错,是打开了。不过那也是因为你这个伟大物理学家的关于光的资料……”她从手中拿出一个芯片,懒洋洋扔给姜晨。 “他们可是,在锲而不舍的寻找和金字塔相关的遗迹呢……” 姜晨接着摩挲了下,放在电脑中打开,“还找到了露露耶?”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光的解析资料。卡密拉竟然将这个从TPC那里找回来了,虽然,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卡密拉娇娇柔柔的笑了,“哎哟,小连影呀,这是同情他们了?人心不足哦,除非他们同我们一样,没有差别。” 她语气嘲讽起来,“否则他们绝不会停止对于可以控制的奥特曼的力量的追求。” “这一点,想必你是感触最深的……” 感触最深的是正木敬吾,不是他。 姜晨打开了钢化玻璃罩,将复制出来的黑暗神光棒随手扔给她,“你可以走了。” 卡密拉啧了一声,“还真是绝情啊……”她扫描过手中神光棒,可以看出,这个和她的变身器内部结构一模一样。 看她还真的赖着了不打算走,姜晨转过身,幽幽道,“我听说,TPC胜利队的大古队员对丽娜很感兴趣……” 卡密拉脸色一沉,身影消散不见。 …… 大古近来总是被一个梦困扰,直到卡密拉找到他,“是你?”那个梦中的女子…… “迪迦,为什么不回到我的身边……” 大古皱着眉,不太懂她话中的意思。“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卡密拉将黑暗神光棒扔给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黑暗才是你的归属。当初你被幽怜欺骗抛弃了我们,这一次,你会看清楚的。” 大古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了神光棒,对比之下,这两个除了色彩以外,一模一样。 等他回了自己的休息室,收到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亲爱的大古队员,好久不见,但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才这样打扰了你。在最终的黑暗里,请坚信光明的力量。你要明确一点,黑暗无法永久遮住光明。――桐野。” 这封莫名其妙不见头尾的信让大古看的有些糊涂,但他十分重视。因为桐野,是一个超能力者,他拥有着预言的能力,每一句话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 城市平静了许久。 直到东京的天空中出现了面容凶恶长着翅膀的怪兽。 地上的人们仓惶逃窜。 它口中的火焰摧毁了一栋又一栋大楼。 红色的火焰燃烧起来。 姜晨要踏出公司的脚步收了收,他站在门前看了一会。 人们惊恐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他们神色慌张,匆忙地想寻找躲避的地方。 看起来,凄惨又可怜。 可是,同情? 如果曾经也有人同情他的话,那说不定,他现在会有好心情同情一下这些人。 姜晨冷笑,转身回了公司。 有不少人慌乱之下涌来地下车库,甚至进了这个公司,但是,姜晨也没有将人赶走。 TPC胜利基地。 时光机器幽怜有了不同寻常的表现。 居间惠队长刚刚开完会回来,看到一个雪白头发衣着奇怪的人在基地里游荡。她追了上去,在一道门前堵住她掏出了枪,“你是谁!” 对方转过身,却有着一张和居间惠队长一样的脸。 气氛顿时沉重。 许久,居间惠队长抱着十分的信心,“地球警备团的团长,幽怜。” 对方的面容变化了一瞬,变回了幽怜,她的目光沉重又哀伤,“烧尽大地的邪恶魔鸟,它将把黑暗带来这片土地。” “烧尽大地的……”居间惠心里微沉,“邪恶魔鸟?” “嘎~”外面传来凄厉的鸟叫声。 居间惠一愣,两步跨到通道尽头的玻璃窗前往外看,黑色的怪兽喷着火球飞过去。 等她再回头,幽怜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她失神的望着那个口吐火焰的怪兽,“烧尽……大地?” 那又怎么样!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啊! 她转身跑回了胜利队总司令室,看到大家都已经坐在了会议桌旁。 崛井抱着胜利海帕枪迎上来,“队长,你终于来了!” 众人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居间惠突然就有了信心,她和她的队员们,已经闯过了这么多的磨难,所以,绝对不能放弃! “胜利队!出击!” 但是,在地球上活动能量有限的迪迦,只能在一个时间段里击败一只怪兽,而这一次,魔鸟怪兽佐加却不知他们探测到的一只。 在它被迪迦再一次打倒时,TPC观测到了飞翔在世界各地的怪兽。 从卫星中看到世界各地破坏的无数的佐加时,众人,几乎绝望。 因为怪兽有许多,但是,迪迦只有一个。 黑暗的气体笼罩了整个地球。 它们首先攻击的,就是建立在海洋上的TPC远东总部。 泽井总监下达了撤离基地的命令。他的原话是,“奋斗的前提是,你必须活着!” 具有极强攻击性的黑雾从总司令室的电脑中冒了出来,大古望着它们,电子器械不断的冒着火花。 居间惠看他不愿意撤离,沉默了一瞬,“当我第一次看见奥特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遇到了上帝,可后来我才知道奥特曼既是光,也是人类,所以根本没必要去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敌人。……你,听懂了吗?” 大古偏过了头,拒绝了她的意见,“根本赢不了?我听不懂。” 居间惠却笑了,她的眼里闪烁着泪水,“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不再相信命运了,你一定要赢,迪迦奥特曼!” 她们走了,大古拿出了神光棒,卡密拉却出现了。“如果你回来黑暗的话,这些东西,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不可能!” 她在一片黑雾中却安然无恙,“当身边不再有光的时候,黑暗,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 卫星的信号很快被这片黑雾隔断了。 TPC不得不利用地下电缆进行通信。 所有人的屏幕上都只有一个画面,那是迪迦对阵最终邪魔的画面。 他一次又一次被打倒,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的一阵心酸。 突然,所有的屏幕都黑了。 姜晨收回了手,刚才按着的,是地下电缆信号的开关。 有人想要醉生梦死的死去,这个愿望,可以实现了。 TPC相当迅速查询到了东京,分部派出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务人员踏进了这个地底的公司。 姜晨站在黑暗中,“来的真快。” 他的手搭上了身边一个红色的按钮。 他们咔的推开门,脚步声一起,声控灯齐齐打开了。 带着警务局众人进来的研究员A慌了,“正木先生,您可千万别冲动啊!!!”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来问几个问题啊!” 那可是这个实验室的自毁装置啊! 姜晨看着他却微微一笑,“看来是……我给的利益,没能诱惑到你……” A脸色青了青,“对不起,正木先生,我是人!我不能这样做!” 从当天正木先生要他们切换地下电缆信号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 果然,TPC找来了…… 正木先生他,也不该在关于人类存亡的这么重大的事上动手脚啊…… 迪迦还在人类的未来苦苦奋斗,可是正木先生却干扰电缆信号。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却见姜晨突然蹙了蹙眉。 A一愣,从再次在正木先生手底下工作,还没有见过他这么显而易见的烦躁模样,他转过头,看到门口处一个红衣小女孩站着。 她抱着一个篮球,看到众人都在看她,从门口站了出来,对着姜晨腼腆的笑了一下,“叔叔好……” 姜晨眉头紧锁,是那天追篮球的小姑娘。 她拿出来一朵红玫瑰,笑眯眯道,“妈妈说,要谢谢帮了我的叔叔。但是叔叔一直呆在这里工作,我没有等到,看到大家都进来了,我才进来的。” 姜晨偏过头,可惜这样的感激,太迟了,已经,不能感动他了。 通过A慌张的表情,警务局队员大概也能知道那个按钮的危险性,如今见姜晨恍惚,立刻扑了上来。 姜晨是失神了,但反应天生就好,避过了对方,可是看到她,他又按下一个按钮。 A捂着脑袋蹲下来,惊叫,“啊啊啊!!要爆炸了!要爆炸了!” 周围却是一片寂静。 还好姜晨做事情,向来都两手打算。 毁灭和挽回,只隔了一个按钮的距离。 他什么时候乐意,亡羊补牢都为时未晚。 也许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冷不丁的善心大发。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女孩。真的是,令人怀念的相像。 正木敬吾的身体化成一片亮光消散。 小红衣愣了许久,看他凭空不见了,将红色的玫瑰花放在他消失的地方,傻愣愣道,“简直就像是神一样哎……” 她年岁太小,不懂得消失也有可能意味着死亡。 警务局队员们在A 的指导下打开了电缆开关。 屏幕上,战斗已近尾声。 直到,加坦杰厄击碎了他的光,迪迦再次变成了石像。 许久许久静默,绝望。 即使没有了正木敬吾协助,TPC也尝试用麦克斯能源制造超强力光救大古,但是,被加坦杰厄打断了。 所有的人都灰心丧气,等待着迎接毁灭的到来。 被封锁了生命力的大古挣扎着,从怀中拿出了那枚完好无损的黑色变身器,犹豫了许久。 桐野的话炸响在耳边,“在最终的黑暗里,请坚信光明的力量。” 可是,如果没有办法再次让迪迦活过来,那么……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所爱的世界毁灭而无能为力吗?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这个神光棒。 因为他不知道,打开它,是对还是错。 变身时,迪迦体内的光都被吸收进这个变身器中。 一旦迪迦选择了黑暗,光的封印就失去了力量。 露露耶的封印彻底消失,巨大的遗迹群从太平洋中浮出,旁边就是加坦杰厄。 卡密拉的真身走了出来,迪迦听到她的声音,“你的选择,是对的。” “迪迦!让我们继续统治地球!” 大古却没有听她的话,继续攻击加坦杰厄。 因为他的攻击,原本默认他们为同一阵营的加坦杰厄暴躁了。 卡密拉作壁上观,“别做无用功了……你熟悉的,是光的力量。黑暗你根本无法掌控万一,怎么与加坦杰厄战斗。” 但是他就这么锲而不舍。 黑暗迪迦有一种特殊能力,吸收转换对手的力量。 这是一种可怕的能力。 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攻击,会不会成为他的力量的一部分。 姜晨恰巧知道这一点。 加坦杰厄再次想要杀死他时,迪迦的黑暗体质发挥了作用。 他吸收了加坦杰厄的力量。 胜利队为了保护人类,或者,应该是地球不受到来自宇宙的侵略者和怪兽的危害而成立。大古是胜利队队员,他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他的身后有需要守护的人,所以他才锲而不舍。 加坦杰厄领了盒饭,卡密拉见他执迷不悟,带着两个伙伴达拉姆,希特拉,希望打醒他,找回曾经的恋人。 即使是仅仅数次的交谈,姜晨也看得出,卡密拉骄傲又自负,她是绝对不屑于打群架的。 要打的话,必定是手下两位先出场。 这两个又是被迪迦的黑暗形态完全克制的。 1V1两个刚出场还没几分钟的黑暗巨人的也被迪迦收走了。 卡密拉怒火中烧,但此时,她的变身器却出了故障。 迪迦也是一样。 众人还在为迪迦的异变而担忧,还在为新出现的那三个巨人而惶恐。 这时候,却看到他们的身体开始不断的分解,所有的黑暗经过迪迦和卡密拉时,都被转换成了灿烂的光。 ……除了她本人,拿过变身器的,唯有连影的那个人间体。卡密拉怒吼,“连影!!!”我……不会放过你! 但即使她现在在怒气冲天,却根本毫无用处了。 金色的光升腾而起,一道光柱直冲云霄。黑暗的气息不断的被转换,连露露耶遗迹里的光之巨人都没有避过。 他们全部被转换成了光,笼罩住了地球。 地球上所有关于光的存在的,都基本被这样普遍的粒子转换毁的一干二净。 一切都结束了,大古被丽娜在太平洋边上捡了回来。 姜晨设定的按键,最终没有包括将大古本人也转换了的指令。 连大古本人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一回。 如果没有那个突然闯入的年纪与姜晨的故人相似的礼貌的小姑娘。 …… 之后胜利队曾经驾驶着飞燕二号飞出地球,奇迹般的发现从外表看来,地球已然成了一个金光四射的恒星体。 因为正木事件被隔离调查的A偶然看到胜利队传过来的影像,呐呐道,“他真是个疯子天才。” 没想到那个仪器能这么操作?明明之前的研究只是吸收周围的光,它竟然还能释放出来!与此同时还实现了有机物到无机光的转换…… “谁?” “不……其实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正木先生最后按下的那个按键指令…… 正木对人的防备心理很重,这些指令基本是被他一手掌控的,A 也不是很了解。 TPC 从劫难中缓过来后,曾经想要到正木最后的实验室里重新找到那份关于光的资料,但很可惜,那里空无一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现在地球的外表几乎接近于一个恒星,没有哪个宇宙人会傻傻地往一个恒星上撞。根据卫星传来的资料,光之屏障会对不属于地球的物质进行无差别高能粒子流攻击。 即使TPC各类探查船从宇宙飞回来时,都要尽可能清理掉船身上的外太空射线及附着的暗物质之类。 胜利飞燕号头一次在屏障形成后飞出地球,差点被光攻击的回不来了。 外太空物质不能直接进入地球的这个结果,还是多番实验才确定的。为此胜利飞燕号不得不在月球基地停留了大半年。 来自于外太空的威胁减轻了许多。 TPC 也松了口气。 人类的家园,能被守护就好。 第29章 西域 姜晨有了意识的时候,海水的咸腥味道扑鼻而来。他几乎是一个激灵…… 冰冷的海水从身边趟过。 这种,几乎窒息的感觉……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也有过。 沉浮在一片毫无着力点的海浪中,只能迷糊地看着那一抹天光,透过深沉的海,却永远摸不着。 他挣扎了一瞬,却浮出了水面。 还……没死吗? 还是,回来了? 但是,看到身上的浮在海水中的陌生的白衣绶带,就知道,这不是曾经那个姜晨。他失望的倒了下去,海水被击打起一片浪花。 但是,毕竟能活过来,无论如何,那也足够了…… 整个人淹在一片水中,浑身湿漉漉的,这会意识渐渐回来,不过稍微一动,腿上穿来彻骨的疼痛,姜晨几乎是一瞬间脸色就惨白下来了。 他于浮沉间查看了周围的地势,见到一块巨石近乎压到了腰间,万幸是,它没向姜晨这边倒过来。 但是看这样的痛感,恐怕这条腿是要废了。 又是海…… 他几乎对海,都有了一种恐惧感。 果然是,对于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感觉,人总会印象深刻。 他定了定神,微微睁开眼,海波荡漾,能看到被影成蓝色的天光。 这双眼睛,还能水下视物吗? 他在水中淹了一会,不得不清醒了过来,偏了偏头,查看腿的伤势。 这巨石压着,腿下却也是坚硬的岩石。 他微微侧了侧身,只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冷汗也一瞬间打湿了他的额头,与海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海水。 即使姜晨忍耐力绝佳,此时也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听来简直让他人牙酸。他惨白着脸,终于看到了腿边状况。 也不知原主是如何被这么砸在这里,只是如今凭他之力,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掀了巨石…… 不知过了多久,天蒙蒙亮了,潮水渐渐褪去,姜晨伸手,拨了拨沾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面无表情的躺在沙滩上,望天犯愁。猛然听到有人喊,“侄儿!” 姜晨抬头一望,一个陌生头发散乱的男子着一身灰袍,从崖顶飞掠而下。 他身后跟了一男一女。 姜晨看他们装扮,蹙了蹙眉。 那少女一身黄衫,乌发挽起,杏眼琼鼻,容貌艳丽。相较之下,那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就生的寡淡了些,只那一双眸子分外的炯炯有神。 不知为什么,没有像从前一样拿到身体的原本记忆。 这几个人,实在陌生。 姜晨扫过他们神色,对于这几人就有了大致的了解。 一个杀人狂魔,一个无数心眼,一个不通人情。 显而易见的是,担忧原主的,也就是为首的手上占满了血腥的,年纪颇大衣衫褴褛的老人罢了。 那个黄衣少女,分明恨不得他去死。 “……” 还没有清楚目前的局势,姜晨就没有答话。 ……原本只是以为原主一个人流落荒岛了,没成想还有认识的人在。 “侄儿!你万万等等,我这就救你出来。” 只消他们刚出场扶风掠影这一阵势,姜晨就知道这几人都不是甚么好相与的人物。 身怀绝技。 虽然姜晨眼中,其实算不得什么绝技。 “乖侄儿!你忍忍!”那老人看他平躺着,气若游丝,忍痛到嘴唇都咬的血迹斑斑,连话都说不出来,心头大痛。他扭过头对那黄衣少女恳恳切切,“好姑娘!昨日你说会有人前来帮忙,可如今潮水又涨,海面上哪里有片帆孤樯。你到底有甚么好法子?速速讲来!” 少女哼了一声。这老人显然也是心高气傲,可如今为了他侄儿,也顾不及和少女计较了。 那眉眼端正的少年看他年纪大了,又这般恳切,心头一软,“蓉儿,你且将那法子讲来,我们速速救他出来。” 被叫做蓉儿的姑娘才笑了下,“好,靖哥哥。你既然心善,蓉儿就听你的。” 姜晨看似疼的已经不能说话,却也在留神这几人的交谈。听少女叫一声靖哥哥,又听这少年回了一句蓉儿,虽听着熟悉,却实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什么,只是没来由觉得有几分不妙。 这三人见他长久没吭声,心里都是一慌。头发灰白的男子慌忙潜入水中,“克儿!克儿!你可还好?” 冰冷的海水中,姜晨摆了摆手。他没有说话,如今这般状况,还是省省力气为好。 他侧目望着巨石下压着的腿,心中一叹。 见那少女笑意盈盈,将自己盘算都说了出来。道是将巨木绑在岩石之上利用水的力量减轻巨石的重量,再用井字盘绞拉起巨石。 姜晨听到这里,确定了对方身份。 欧阳锋,黄蓉,郭靖。 至于原主……离领盒饭不远了的欧阳克。 姜晨了解到这一点,脸色从白几乎转青。他对于这些人的性格多多少少了解。 这是因为原主一时没忍住调戏了黄蓉,那女气不过,算计了他。 原主风流也就风流,这般好,连命都搭进去了…… 当然,姜晨也清楚,若是原主面临这般局面,恐怕也就是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回应……可是,姜晨又不是原主,他也过了那个风流年纪…… 正思索间,那几人忙忙碌碌,也将一切安置完毕。日头正中的时候,海水又开始涨起来了。 他们三人推动井字形绞盘,巨石就渐渐浮了起来。 欧阳锋从松树上跳下来,连忙将侄儿拉了出来。 但毕竟可惜的是,欧阳克其实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并不是他疼爱的侄儿。 姜晨看他满目慌张,抱起他,又极为痛心,半分也不是作假,终于叹了口气,“叔叔……” 欧阳锋“哎”了一声,理都没理郭靖黄蓉,两三步就飞远了。 郭靖黄蓉救出人来,也是欣喜异常,连连鼓掌。 但有句话说得好,黄蓉此刻欣喜,却是全然忘了,这陷阱原本就是她设下的。 待欧阳锋走了一阵,实在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心一横,踏进了黄蓉等人的栖身之所,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 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父住的!” 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挪一挪。” 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洪七公路过他身边,“当个是好威风!好煞气!” 那几人如今是龙游浅滩,没一个斗得过欧阳锋的,才毫无反抗出去了。 但欧阳锋毕竟理弱三分,也不应他这话,“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 此间,姜晨一句话没有说。 在他们三人出去了,欧阳锋扶着他要躺下来。 姜晨道,“让我坐着。”他其实从腰以下的腿骨已全然断掉了,坐着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欧阳锋斥道,“克儿,你受伤这般严重,还不休息着!” “让我坐着。”他神色平淡,语气却不容拒绝。欧阳锋无奈,从小到大,他对这个孩子千依百顺,没有想到,最终却让他落得这般结局,是他的错啊…… 姜晨靠在洞壁上,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努力地忽视腿上已经快要让人麻木的疼痛,脑海中一部部修行要诀浮现出来。 他还定神思索如今的境况。 对于欧阳锋而言,也绝不能让其看出他并非欧阳克,否则以他的为人,姜晨如今状况,那就完全可以立刻再轮回一次了。 从前所练的那些功法,他扣指凝神屏气一个一个往过试,琼华派的修真法诀却是全然无用。又过许久,还有些功法却因为体内穴位错乱的缘故,一时无法尝试。 时间很快过去,姜晨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洞内却没有看到欧阳锋的身影。 不一会,看到欧阳锋抱了半片羊肉进来,见欧阳克醒了,喜笑颜开地迎上来,抱着羊肉递给他,“快吃!快吃!” 姜晨登时想起来时间走向,一时洁癖发作,一掌掀飞了羊肉。 欧阳锋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看到他软软的腿,怒火顿时熄了下去,温和了下来,“克儿,怎么?胃口不好?” 姜晨看他神色,又恶心于直言对方叫洪七公在羊肉上撒尿,蹙眉道,“有毒。”他曾经有看过对于黄蓉的评价,最多便是足智多谋,对郭靖死心塌地。偏生那郭靖又是个心软之人,洪七公也绝不屑于叫黄蓉下毒暗地害人。可是,对方却也这般烦厌,使着这般法子折腾人……若是姜晨不是欧阳克便好,如今这事情落到他头上,姜晨心里又是明镜一样,一时是难于忍受的。 欧阳锋闻言,抱起了羊肉得意道,“克儿放心!那小姑娘奸诈的很,叔叔正是看中此点,怕她在肉上动手脚,特意换了他们的肉过来……” 姜晨:…… 若你不是这疑心病,黄蓉怕也不会故意送你那块干净的。 第30章 西域 他默了一会,见欧阳锋真要吃肉,原本不欲再管。可那欧阳锋非要叫他先吃上一些好养伤,拿着肉在他眼前晃,“侄儿,吃一点?吃一点!” 刚一来腿就废了,还在海底埋了大半夜,原本就境况凄惨,如今还碰上欧阳锋这么晃他,姜晨再好的涵养也有些绷不住了,他掐住欧阳锋的手腕,终于让他消停了些,忍了忍郁气,“若你不信,只消得出洞看看他们现下是在烤肉还是吃肉便是?” 这一动,又牵住了腿伤,额头的冷汗流水一般落下来,欧阳锋慌了,忙扶住他,“好好!克儿,我去看看,你好生修养,莫动怒!莫要动怒!” 出门果见黄蓉三人抱着肉吃的开心,欧阳锋几乎怒发冲冠,他家侄儿受伤这般严重,这几人还敢动这些鬼点子,害他差点喂了侄儿毒物!若不是如今荒岛无人,他与克儿又都是旱鸭子不习水性,未离开此岛之前,不得不依仗这几人……他冷哼一声,跃上树去,一把夺过几人分了一半的肉,斥道,“……小丫头好坏心肠!竟拿毒肉诓我!” 黄蓉微怔,道是哪里来的毒肉?这么一时不查就被他劈手夺了剩下那一半干净羊肉。 欧阳锋又吩咐郭靖砍上一百根巨树来。郭靖问他,他又不说。 但因为唯一能与欧阳锋相抗的洪七公身受重伤,黄蓉郭靖又都功力浅薄,根本不能与他作对,只得应了下来。 姜晨抬眼,见欧阳锋扯着黄蓉过来了,下意识就蹙起了眉。 欧阳锋喜道,“克儿,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她来做什么?” 欧阳锋冲身后的黄蓉冷哼一声,“叔叔心知你喜欢她,这小丫头敢下毒害你,就教她来服侍你!” “让她走。” 欧阳锋道,“克儿不必心疼,即使看在她爹的份上,我也不会为难于她……” “我想一个人静静。”如今这般,果然制肋颇多,连起身离开也无法做到。若是昔日,他早就起身离去。 黄蓉? 这么一个人在他身边,他还得忧心对方乘机坑他。 人常说,只有千日作贼,哪有千日防贼道理…… 黄蓉随了他爹,任性妄为。如今不一定杀他,却少不得时时添堵。 欧阳锋却只当他心情不好,催着黄蓉进来。他自己倒是眯着眼睛离的远了些。 姜晨蹙眉,却也知道一时半会不能叫他改了主意,索性闭了眼睛。 黄蓉抱了堆干草铺好了,又在欧阳锋的瞪视下憋气烧了水。 拿出水囊倒了些在杯中,状似礼貌的递给了他。 这金花纹酒杯是昔日欧阳锋送给原主八岁时的生辰礼物,原本是一套,原主随身带了一只,掉在海里也没舍得扔,如今倒是派上用场。 黄蓉相当认真地还架火烧开了水。 过了会,她盯着火焰微微一笑,然后衬着内力捧了滚烫的杯子递过来。 几世而来,姜晨别的不说,警惕性却是极高,如今虽近乎动也不能动,但感知力照旧不弱,反应力和战斗意识也是不同一般的强。几乎是她递来时手刚松开的那一刹那,姜晨就睁开了眼,伸手将那装着烧开的水的杯子接住,脸色一冷,杯子在手中停也未停甩手回掷给她,“看你年纪小小,还是个锱铢必较的!” 虽然他没了内力,但此时甩手,也借了些巧劲,没那么容易接着。 黄蓉伸手接时,看它轻飘飘过来,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到手之时,只觉得一股巨力打在掌中,这杯子又十分烫手,她差点就将它倒在身上了。对着欧阳锋她不敢闹腾,但对欧阳克,她可是相当不留情面,“哼!要不是你那老毒物叔叔逼我来,鬼才要同你这小毒物呆在一处!” “……”姜晨瞥了她一眼,又不说话了。 黄蓉眼珠一转,瞧他方才动作,竟然利落干净,有心再试,弹指又一水杯掷回他。 姜晨条件反射就要躲开,却一时忘了腿上重伤,他这一动,牵了腿上的伤,登时又无力的倒回原地,那水杯打在他胸膛,滚烫的温度传到了脑海,加之腿伤,姜晨冷汗唰就布满了额头。 黄蓉看他脸色苍白,滞了一瞬,才思及他如今已经半个废人,还是她干的,又想这人对她倒真的好……向来没心没肺此时也有了些十分难得的歉疚,低头再不敢去看欧阳克神色,听到他伸手拨开了砸在腿上的杯子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冷淡道,“玩够了吗?” “出去。” 黄蓉脸色一红,辩驳道,“我好心递水给你是你不要的!如今砸了杯子可别赖我!” 姜晨一时被她吵得脑仁生疼,当下沉了声音又重复一遍,“出去!” 她看到他的神色,心头一颤。从她识得欧阳克以来,他向来一副嬉皮笑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哪里见他这般郁厉过,简直比之她爹黄药师还有那欧阳锋两个非正道发怒时还要恐怖。这般模样,好似下一刻就能出手要人性命,她向来胆大包天,此时也都被堵的心慌了,大气不敢出。 欧阳锋见此处状况不对,也不能做壁上观了,提气三两步从洞口过来,看他身上一片狼藉,“克儿!” 黄蓉被这一声惊的回过神,大小姐脾气一上来,顿时将欧阳克忽略过去。出去就出去!当她想留在此处看人脸色吗! 黄蓉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跑远了。欧阳锋还要拦她,被姜晨唤住制止。 姜晨沉了心气,定神不再想腿伤之事。 欧阳锋是了解自家侄儿的,欧阳克向来花花口,伶牙俐齿风流恣意,对黄蓉那小丫头却是真的一心一意,否则不会这般重视,还专门寻他去桃花岛提亲,可如今这小丫头在他身边,他一反常态却赶了人…… 他倚着洞壁长久闭目不语,欧阳锋只觉自家侄儿他此刻神情分外地郁郁寡欢,看到他面条一般软趴趴的腿,心头大痛,“克儿!你放心!待我们离开此岛,定然求医问药必要将你治好!” 他如今连腿这个字都不敢提,生怕刺了欧阳克的心。但其实两人都清楚,这腿伤成这般,骨头都压成齑粉,要想治好又谈何容易。 姜晨蹙着眉,这一下午他脑海里转过的功法少说也近千本了,可是适于如今情况的实在少之又少,当初的的玄霄心高气傲,眼光极挑,藏书阁中也从来看不中稍低的功法,可顶级的修真功法在此又不能用,倒叫此时的姜晨为难……记忆里倒也有治伤的丹药,炼制手法暂且不提,只那些药的成分,统统成了千年雪莲灵芝奇宝,放在修真界是普普通通,可要在这里集齐,显然颇为困难。 思及此,姜晨倒是想起此后曾出现了一个金刚门,其中秘药黑玉断续膏倒是适于现下情景,就不知欧阳锋有没有听过这个门派。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他想到如今情形,敛眉问欧阳锋,“我们何时离开?” 欧阳锋这才想到似乎从他醒来,就基本没叫过他叔叔了,转念一想,觉得侄儿逢此大变,怕也是心中难受,也不在意这些了,他信誓旦旦道,“克儿放心,明日就走。” 第31章 西域 却说黄蓉出了山洞,气了一会,又为明日之事泛起愁来。今日她一时难忍,同那两人闹翻了,若是老毒物一时怒起对师父或是靖哥哥下手可如何是好?她愈想愈烦,终于回了松树。不远处郭靖拿着一把刻刀,出手乃是空明拳的路数,却又隐隐有几分不同。只是动作利落干净,每一刀落下去,树木咔擦断掉。 黄蓉看了一会,喜不自胜,心想道,才这么一会,靖哥哥功力又有长进了。她欢颜迎过去,“靖哥哥!恭喜啦!” 郭靖见她,手中的动作当即停下来了,摸摸后脑显得还有些不好意思,“蓉儿,多亏师父教导了。” 黄蓉眉尖微蹙,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情。郭靖正欲再开口,洪七公却拦住了他,老叫花可不像他那郭靖徒弟榆木脑袋,只见黄蓉这般神情,心知她在想法子。 果不多时,黄蓉回神拊掌,喜道,“有了!” 她带着郭靖跃上松树,到洪七公面前,低头附耳说了一阵。洪七公同郭靖听得直点头,脸上了露出了些许笑意。 洪七公赞道,“好蓉儿!果然聪明!如此这般,杀杀老毒物那嚣张气焰!” 黄蓉说完,却也有些为难,“只是此计恐怕不能长久……” 洪七公笑道,“只消得先过了眼下再说,待他瞧出破绽,也还有些日子。” 姜晨一夜没能熟睡,到欧阳锋起身出去之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也不知这人在洞外看到了什么,回来时慌慌张张的拿出残缺的九阴真经就开始看。 “出了何事?” 欧阳锋闻言,脸色沉沉,方才他偷偷去看对方情况,没成想竟发现老叫化功力恢复了!老叫化正同郭靖试炼,一掌就能摧断一棵巨树。“哼!不知那老叫花甚么时候练了九阴真经,功夫恢复了。克儿,我要练武,你且先自己玩着。” 他当然没想到这只是黄蓉看到郭靖切断树木时突然闪现的吓唬人的法子。郭靖提前已将大树切到只剩一点皮连着,故意在两人对练时让欧阳锋看到。他拿身子撞断了树木,欧阳锋却以为是洪七公武功恢复摧断树木,如此便能为三人获得些许喘息之机会。 姜晨了然,但也懒的针对。他出口,却是问了一个欧阳克心里一直就疑惑的问题,“九阴真经对你当真这般重要?” 欧阳锋眸中猛然迸发出热切的神采,“重要!当然重要!九阴真经乃是天下第一武功秘籍,当年华山论剑,我一时之差败给王重阳那老道,与其失之交臂。”他看到欧阳克腿上,长叹道,“克儿。这江湖处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唯有你不断强大,成为最强大的人,才能保护好自己!” 姜晨却没有像欧阳克一样应一句规规矩矩的“是,明白。”沉默良久,他语气令人莫名,“可是在你不断强大的时候,却也丢掉了许多不是吗?” 这一句话,似乎是问欧阳锋,又像是问他自己。 姜晨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从这种难言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声音却也渐渐低了,“欧阳克的性命……”不就丢了。 欧阳峰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就哼了一声,吐露真言,“无毒不丈夫!要成大事,切忌优柔寡断!必要时刻,为了达成目的采取任何手段都不为错!” 他此话一出,周围一时沉默。就在欧阳峰都以为他都不会回答之时,却听身后的人轻笑了声,“是,叔叔。” 他回头,没有从最最熟悉的侄儿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同。 良久,他也不再想侄儿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言传身教了。对于外面松树住着的那三个,欧阳峰也有些头疼。他暗暗叹了口气,若是老叫花不行,他就能凭借武力再催上一催,今日定能叫郭靖几人做好木筏,但老叫花功力恢复,就只能待他们扎好木筏再抢了。 他昨日信誓旦旦给侄儿保证了一通,此时却不能实现,一时有些难堪。然而夜幕落下了姜晨也没有问他一句关于离开的事情。他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若不是欧阳锋内力深厚,能听到隐隐约约浅薄的呼吸声,几乎都要以为那处根本无人。 也是他太能忍了些,明明受伤这般严重,却不吭一声。 欧阳锋暗道不行,得尽快离开这里为侄儿疗伤。在这荒岛多呆一刻,危险就多一份。哪怕老叫化挡着他也得去叫黄蓉那臭丫头速速将木筏做出来! 他思及此,起身走出洞去。到松树下却发现其上无人。欧阳锋脸色一黑,提气飞身而起在岛上四处搜寻,在海岸边发现了几人踪迹。他悄悄躲在岩石后,隐约听得黄蓉欣喜的声音,“成了!师父!太好了!” 欧阳锋微微探头,看到他们脚边一个木筏。 郭靖称赞道,“蓉儿,你真聪明!” 洪七公被他扶着,悬了几日的心终于安下来了,也颇为欣喜,“如此就好!离岛有望了啊!” 黄蓉道,“师父,不若我们现下就乘帆离岛,赶回中原。” 郭靖一怔,有些没理解过来她的意思,“那老毒物他们……” 黄蓉哼了一声,满不在乎道,“就让他们留在此处好了!” 郭靖啊了一声,为难道,“蓉儿,这样不大好……那毕竟是两条性命啊……” 黄蓉恨铁不成钢道,“靖哥哥!你如何还同情他们!”她思及郭靖还未来时,欧阳克趁师父重伤妄想对她动手动脚,也有些委屈,“你可知……”她哪怕是再活泼开朗但对差点受人欺辱此事也难以释怀,此时想起鼻子一酸,“你可知……” 郭靖还没见她哭过,洪七公向来结交都是大老粗一个,毕竟与妇孺打交道不多,两人见她抽噎,都慌了。但洪七公毕竟坚守了心中道义,语重心长劝道,“蓉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既已经接任丐帮帮主,也该知道丐帮规矩。江湖风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等丐帮弟子,绝不能失这侠义心肠啊……” 黄蓉见他们左一句江湖道义右一句侠义心肠,全然不提她受的委屈。但又思及师父还身受重伤,靖哥哥又是心中之人,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跺脚气道,“好了!随你们!” 她转身要回松树上休息。郭靖却看不出她在生气,还以为真的是听进去了他的话,乐滋滋扶着洪七公跟了上去。“蓉儿~蓉儿?” 洪七公看这两人相处,摇了摇头。这两徒弟,一个鬼灵精,一个,却是个木头疙瘩似的脑袋…… 欧阳锋看那几人回去,从石头后站了出来。在木筏前站了一会,心中冷哼。 明明做好了木筏,却不来通知他和侄儿。 若非他放心不下出来查看,那臭丫头不是带着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一走了之了! 他的脸色渐渐沉下,……既你们不仁,那也休怪我不义了! 欧阳锋,江湖人称西毒。凭这名号也能看出他不算什么好人,更不会谈什么君子风度。 他很快借着轻功掠回山洞,看姜晨醒着,一把抱起他,二话没说就走。 欧阳锋悄悄进了山洞又带了自家侄儿出来,动作小心,那三人没有半分发觉。 海风带着咸腥味道扑面而来。 姜晨躺在沙滩,看他将那木筏推入海中,“不等他们?” 欧阳锋冷哼了声,“侄儿可莫要忧心那黄家丫头了,她可是机灵的让我这老毒物都不得不时时防着。” 这话显然还顾忌着欧阳克对黄蓉的感情,但姜晨也没有同他辩白什么。 欧阳锋就伸手将人抱上木筏,随手拿了只木棍当桨划水而去。 海面一道涟漪泛开。 翌日清晨起来,那三人进了山洞寻人,洞内了无人气。 黄蓉想到那木筏,暗道一声糟糕。三人去向海边,果然早没了木筏踪影。 第32章 西域 原本夜里出海是件十分危险的事,但因着险些被黄蓉几人扔下,欧阳锋果断先下手为强了。 他向来就不是个好人,否则也不会得了西毒这个名号。一旦疑心一起,是万万对黄蓉几人放心不下,以自己的心揣测一下对方,就觉得心里难安,时时刻刻想着是否对方会故意抛下他与侄儿逃走,于是就会先断了对方后路,果断驾了木筏就走了。 往往这个时候,欧阳锋绝不会想起洪七公坚守的道义,只会想着无毒不丈夫。 所幸这日风平浪静,小小的木筏飘荡在海上,一路还算平安。 到第二日天光乍起,入眼尽是苍茫的蓝色,海天连成一片。天空明净,白云悠悠。海上白浪翻涌,一望无垠。木筏只能随波逐流。 人力在此时,突然显得如此的渺小。 欧阳锋运起内力撑着木杆划了几划,木筏的速度立刻又快了几分,望着眼前蔚蓝之色良久,他一时感叹,“我只道是沙漠骄阳风光无限,壮丽非凡。如今见这大海,也别有一番雄阔之气。” 姜晨躺在木筏上,偏脸望过去,良久,又收回了视线,他对于海,实在提不起甚么美好的欣赏之情,于是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昨日姜晨已经依着记忆里的穴位将痛穴全数封了,是以这会木筏颠来摇去,他却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疼痛。 欧阳锋盘坐下来,“也不知黄老邪那人如何运气,竟然控船如手脚一般灵活。若我亦能如此,我们也能快些离海了。这海虽然美,对你我叔侄讲也杀机万重啊。”他还是个清醒的人,知道如今侄儿伤重,万一在海上出了什么岔子,那当真是了不得了。就像沙漠,美是美,一样杀机四伏。 欧阳锋昔年在各处游荡惯了,对于山海了解不说多,也有一些。 当初沙漠深处,他建立山庄之时,修炼毒功。不谈沙漠迷人的方向和恶劣的天气,单就只其中那些毒虫恶兽,就足够不熟悉沙漠的任何一个武林高手喝一壶了。 这大海看似美好,却同沙漠的危险性一样高,欧阳锋不会小觑。古往今来,多少高手的功夫都是靠山林湖海启迪而创制,就这一点看,就足以让所有人对这些人力无法抗拒的东西报以最最强烈的敬畏之心。 姜晨闻言,偏头望他。 昨日他划了大半夜的木头,姜晨还以为这是他的习惯。 “把它当成你常使的灵蛇手杖用便是。” 欧阳锋脑海中灵光一闪,喜道,“不错不错。大道至简,万法归一。”灵蛇手杖也只是物的一种,再思前人以内力摘花飞叶伤人,能驭使这些,当然能驭使木筏。而能驭使木筏,自当能用同理驾驭万物,只要心念所及,万物皆能为我所用!他拊掌放声大笑,站起身来对姜晨道,“克儿,瞧我的!”他提气凝神,木筏底下的海浪翻涌了一下,很快,姜晨躺着,隐隐约约能听到底下的暗流之声,欧阳锋将内力用在木筏之上,它飞速的驶远了。 如此大约过了两三天,正午时分,欧阳锋忽然凝目望着远方,过了一会,微低着头,语气激动,“克儿,我看到陆地了!” 漂泊了两日,过得实在野人一般生活。能看到陆地,姜晨微微松了口气。 欧阳锋可是非要他吃了两日生鱼了,因为怕他失了内力撑不下去……对于姜晨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撑不下去的。他一向不喜欢冰冷的死亡,所以他会活着。见过的生死多了,也越发理解到生的可贵,尤是,平静的生的可贵。 像他这样寄居在别人身份下的,连真正独立都没有的游魂,能活到现在显得是这般难得。虽然他常常糟心于原主那一堆破烂摊子,但是,姜晨还活着,他们却已经死去。 对比而言,姜晨似乎还稍稍幸运一些? 也不定然,死去的人已经对于生的困窘毫无回应,留下的姜晨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绝境中挣扎。 他所求不过安宁和平静,可是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不解决,他绝不可能好好活着。 那些东西,往往是他头顶悬着的一把利剑,如不卸下,早早也会成为姜晨的催命符。 没有人会相信于一个顶替他人身份的存在。所以凡原主的罪孽,姜晨他只能全盘受着。所有的正道人士们都讨伐他要他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他们不知道,那身体里已经换了人。 即使有人愿意相信他的清白。可是被原主负了的人,不会也绝不愿轻易放过他,他们的怒火需要一个发泄点,没有了原主,姜晨就是最合理的报复人选。 经历了这么多,姜晨早已经不对他们的原谅抱有任何的希望,九天玄女当初的选择给他上了最最重要的一课。是他天真了,以为事实就是事实,却忘了也学过黑白不分和黑白颠倒! 他清醒了,不先折了头顶利刃,他一定免不了踏上原主的死亡之路。 他不再需要他人相信,只要恐惧于他,恐惧到不敢出手就好。 在某一点上,姜晨十分赞同欧阳锋的观点,两方对战,被杀的一定是弱者。强大的实力,往往等于性命。 姜晨垂眸望了望腿,这是多么可悲的命运!在被黄蓉设计断腿之后,憋屈的被杨康弄死。那杨康要害欧阳克的因也简单,因为欧阳锋收他为徒时说自家武功一脉单传,已经传给了侄儿欧阳克。欧阳克一死,杨康自觉欧阳锋就会倾囊相授。 只是他不知欧阳克乃是欧阳锋的亲儿子,若知道,恐怕也不敢这么轻易要他一命。最后欧阳克最最疼爱自己名义上的叔叔,实际的亲爹,还被黄蓉几人算计疯魔,混沌之下收了杀子仇人杨康的儿子杨过为义子。替了身份成为白驼山少庄主。 真是好大的讽刺,好巧的命数。 天之骄子们的幸运,往往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克儿!” 欧阳锋唤了一声,姜晨猛然闭了眼睛,强迫性的不再去想这些纷杂之事。所幸此处有欧阳锋在,姜晨有所顾及,他若是一个人呆着,指不定要比欧阳锋先疯魔一会。 欧阳锋抱起他,一路飞掠而去。 欧阳锋在海上漂泊了那样久,为了尽快到达陆地给欧阳克治伤,半分不敢休息,内力早已耗得七七八八了,此时就想速速找个落脚之地。 等他轻功飞出了十来里,终于见到了人迹。路边有个小童好奇的打量着他们,“客人从哪里来?” 欧阳锋轻哼了一声,但毕竟对方只是个一星半点儿武功也不会的孩子,“从海上来。” 这个渔村颇大,几乎媲美于一个小镇了,欧阳锋远远一扫,人影还多,其中房屋林立,能看到几家客栈模样。 到此时最紧要却不是休息,而是侄儿的伤。 “可知最近驿站怎么走?” 小童歪头作思忖之状,等了好久,到欧阳锋都不耐烦了,他嘻嘻一笑,“驿站?不知道。” 欧阳锋顿时倒吸口气,手指握成爪状,就打算一掌拍死这顽劣子。 姜晨见状微微蹙眉,拉住了他要打出去的手,偏头问这小童,“你家大人呢?” 小童歪了歪头,好奇的点了点他的腿,“哥哥,你的腿也断掉了吗?” 欧阳锋闻言脸色一沉。 “好可怜呐……” 姜晨眉头蹙的紧了些,已经快拉不住欧阳锋了,但看那小童四五岁天真模样,只得道,“叔叔,童言无忌。” 小童面上挂了几分伤感,指了指身后村口离这里不远的茅屋,“老伯伯,跟我来。爹爹在那边。” 欧阳锋见他终于识相了些,哼了一声,跟他走了过去。 那草屋的石桌之前坐了个粗布麻衣的男子,小童见到他,行为就相当规矩了,“爹爹!” 那人手中的茶杯落下,抬起头来,“朋友为何而来?” 欧阳锋看他动作,能感受到对方也不好惹。心下一惊,道是此处还有这般人物。 他就庆幸了些,方才没有一时冲动打杀了他儿子。 欧阳锋对于平级的对手也会收敛一些,当即点头示意了下,“打扰了,请问此处是甚么地方?最近的驿站该怎么走?” 对方提起砂壶倒了一杯,“这里啊……离得最近的是苏州,最近的驿站……向东南走穿过村子就是。” 欧阳锋提气要走远,却听那人道,“不必多费心了,这种骨伤治不好。” 欧阳锋心头怒起,“你乱说!”他立刻安慰,“克儿,莫听此人胡言乱语。” 姜晨垂了垂眸。“走。” 那人微微一笑,“小公子倒是好脾性。”不是谁都能对失去一双腿这般淡然。 姜晨终于转头看他,“听过一句话吗?” “哦?”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姜晨相当谦和。 但是他到底怎么想的,可不得而知。 那人扑哧笑了出来,“是吗?我观公子可不像这般,随和之人。” 他转了转椅子,那看似普通的椅子升高了一点,底下冒出来几个小轮子,他去向屋内,“来者是客,朋友不如进来坐坐?” 第33章 西域 姜晨眸中露出了然之色,难怪那小童进村时问话时加了又字。他问出这句话,姜晨想着是他身边有断腿之人,却不料想正是他的父亲。 看得出此人内力深厚,依着目前江湖的风向和武人的追求而言,华山论剑在即,凡是稍会一些功夫的,都难免前去观望一番,想闯出些名堂。明明他武力高超,却为何蜗居在这么一小村落之中。甚至……姜晨望了望欧阳锋,欧阳锋全然不认识此人模样。 这倒是颇奇,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却躲在穷乡僻壤寂寂无名。 至于他的腿…… 欧阳锋却没有像姜晨一般思虑多多,嗤笑一声,“进就进,谅他也不敢出甚么幺蛾子!”但凭这语气,就知欧阳锋是分毫不信他的,无事献殷勤! 中原武林的人,总爱故作熟络,搞这些奇奇怪怪的虚礼! 欧阳锋抬眼,看到石桌旁侧另一木椅,将他放上,推了进屋。 进门迎面一瓷杯飞过来,姜晨眼睛一眯,欧阳锋出手总是快如闪电,那杯酒还未靠近姜晨,杯子抖了抖,在他五指中卡啦一声四分五裂。 但是,倒没有什么杀气。 所以欧阳锋也没有立刻反击。 欧阳锋冷笑道,“主人家向来这般待客?” 男子微微一笑,“美酒配英雄……”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碎片,“……可惜两位,似乎不太喜欢?” 窗外的柳叶随风幽幽而落,有几片就吹进屋来,落在姜晨脚下的一片水渍上。 姜晨开口,“原本是喜欢的,可惜您的酒来的时机不大巧,方才我刚好决定戒酒。” “哈哈哈哈!戒酒?戒酒好啊!”他长笑几声,却是怅然,“酒啊……吸引人的东西,往往最最伤人!” 这话,显然有深意。 姜晨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竹箫时,微微一顿。 看来是又有隐情。 “……今日难得见同道中人,便吹奏一曲献于二位,聊表在下心意。” 还没等两人应话,自顾自取下竹箫。 丝竹之声响起。 如林间木叶之落,如山谷溪水潺潺,如空中鸟语如夏日晨风。 渐渐的,人心便随着乐声起伏。 欧阳锋脸色一沉,“黄老邪是你什么人!” “嗯?”那人放了竹箫,微微一笑,却没有应言,打量了欧阳锋几眼。 能直呼那人名姓别号的,怕也是五绝之一了。 他揣测于欧阳锋的身份,同时心中暗叹。这小村落是近几年才发现起来的,原本人烟稀少。今日难得见得武功卓绝之人,一时兴起引他们进来,不成想这两人却是来头颇大。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姜晨问他,但这会已经是面色苍白。欧阳克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涌现出来。 他这一问,只是确定对方一个身份。 之前欧阳克为了黄蓉与郭靖比赛。在黄药师手底下过了一遍碧海潮生曲,心神不定。 如今此人一曲却引出了他的记忆,甚至听曲时的感受,都与碧海潮生几乎别无二致。 极有可能是之前因为被碧海潮生迷了心智还没有缓过神,姜晨到来时才毫无身体的记忆。如今能再被这曲子引发,说明它们的本质是归一的。 两支曲子的表意虽全然不同,但是内在却是一样的。 也就说明,此人与黄药师渊源颇深。 不能行走又与黄药师有关的,只有他的那些徒弟。而精通碧海潮生善于音律的,唯有武眠风。 没有想到,下落不明从头到尾没有现身,人们都以为早早死去的武眠风,竟然隐姓埋名在此。 男子哈哈一笑,抚着下巴上才蓄起来的短短一簇胡子道,“相逢即是有缘,公子又何必非要这个姓名。鄙人不过山野闲人,不足挂齿。” 这是自谦,也是一种变相的不愿承认。 欧阳锋心头一沉,道,“克儿何须同这阴阳怪气之人多言?我们走。”他与黄老邪几人于上一次华山论剑时相识,原本以为中原强者就只有他们几位了,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破镇子上还藏有高手。 只听这么一曲,欧阳锋对此人功力也有了些了解,但他没打算同这人斗一斗,尤其是身边还有重伤的欧阳克,因为他不能确定在此时打死此人能不能全身而退。而不能全身而退之时,欧阳锋绝不会轻举妄动。 姜晨忍着头脑昏沉,微微低了低头,“走。” 欧阳锋对内屋哼了一声,反身提起姜晨掠向客栈。 屋内传出他的声音,“朋友慢走,来日我等再饮一杯。” …… “叔叔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没有想到这一曲竟然将欧阳克的记忆引了出来,姜晨这会心情不太美妙,只是顺口问了一句。 欧阳锋望着他的腿,迟疑了一瞬,“华山论剑在即……” 姜晨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一瞬,“那就在此处放下我。” “这怎么行!”侄儿受伤这般严重…… “路途太远。” “但留在这里不安全!”欧阳锋当即反驳,复又观察他的神色,没看到什么自暴自弃的样子,放下心来,还欲再劝,“克儿……昔日我仇家颇多,如今你……” 姜晨指尖微扣,“不是他们想杀,我就会死。”这么多年,想杀他的人何其多,无一例外先死在他前头。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不如这样,叔叔找人送你先回白驼山。” 姜晨望他许久,他没有退让。姜晨弯了弯眼睛,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指了指自己的腿,“你是指……这样去见娘亲?” 提起欧阳克的娘亲,欧阳锋登时黑了脸。“不回白驼山,也不该留在这里。” 两人在海上奔波几日,欧阳锋一直绷紧了神经不敢松懈,就怕出了事情。今日踏上陆地,才觉松了口气。 两人在街上走了一圈,进了客栈。才一进门,小二披着白巾迎上来,笑嘻嘻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 小二就引他到账房面前,欧阳锋在身上左摸摸右摸摸,这才想起来掉进海里的时候钱财都失了大半。 他脸色难看。 过了一会,账房也脸色难看。 两人傻愣愣的对了一会,听闻门口传来女子一声轻笑,“他们的钱,我付。” 姜晨转过脸时,那女子惊呼一声,“是……是你?” 二话不说,收了拿钱的手立刻跑出了客栈,仿佛后面有鬼追一般。 姜晨:…… 欧阳锋诧道,“克儿,你们认识?” 姜晨:“……并没有。” 欧阳锋会意道,“哦……怕又是哪位被你抛之脑后了……” 姜晨:…… 只是他这样一说,姜晨才收到欧阳克记忆的脑海中倒闪出了些片段,对比了方才一闪而过的脸,姜晨眉尖微挑,穆念慈……可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从腰间拿出原主身上的那金杯,“抵了。”顿了顿,笑着看着那两眼放光的账房,“回头要赎回来,懂?” 明明是个温温雅雅的白衣公子,说难听点还是个不能动的残废,但与那双眼睛对上,账房登时一个激灵,忙不迭应道,“懂懂懂!” 欧阳锋微微蹙眉,却没有阻止。 姜晨点了点头,“上房新衣热水,两份。” “你……”欧阳锋原想问问他一个人换洗能否顺利,但又怕伤了侄儿自尊,一个字儿出来,又止住了。 姜晨观他面色,就知想法。 他笑意微沉,“叔叔,腿废了,心还没废。” 第34章 西域 小二做起活来倒是干净利落,很快就将热水打好。 虽然到客栈前才被姜晨直直怼了一次,欧阳锋还是不放心,站在门前好一会,犹疑道,“克儿你……” 姜晨:…… “咔!”木门关上。 欧阳锋默了一会,在门口道,“若是有事就喊我!” 姜晨算是知道欧阳克这性子怎么来的,那定是被欧阳锋惯的。 他脱了里衫,指尖搭上澡盆边缘,借力翻身落进。 竟没有溅出多少水花。 昨日听了那一曲,得了原主记忆。才发现原主体内之前的内力没有散尽,只是如今,实力也折了大半了。 在一次又一次轮回中,他不太敢于触碰那些记忆。记忆中的音容依然熟悉,可是那些人其实已化作尘烟。他却是在以另一种身份,连同一份虚无的,他自己都快分不得真假的记忆长活。 再无人识他,识他却又是他人。 世事早已经变迁,他以为自己还是姜晨。 望着水中有些扭曲的腿,他的神色渐渐晦暗难测。 热气升腾起来。 姜晨捞起了水中漂着的长发,怔了一会。 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没有掌握古代这束发技能…… 从前都是一个法诀解决,如今倒是件难事了。 踏上陆地第一天就接连碰到武眠风和穆念慈,也不知前方还有什么事情等着。 他思索着,原主真真切切的仇人不算多……但是……架不住他有一个对欧阳克外的人情商直线下降攻击指数提高属性的真·亲叔。 欧阳锋在中原这么多年,朋友没交几个,仇人一抓一大把。 黄药师几人暂且不提。这五个似友似敌,关系难说。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哥俩好,什么时候上杀手。 他几乎全身都沉在水下,就冒了一个头在水面外。在荒岛海上过了大半月野人一样的生活,实在是叫姜晨为难了。 他有一点洁癖,因曾经战场上沐血而过。 许久,泡到皮肤都起了皱皮,他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欧阳锋要去华山论剑,到时候恐怕免不得碰到黄蓉郭靖几人。 姜晨转眼间,就想了几个应对之策。至于现下要不要给黄蓉那几人找点事情做…… 他闭目正凝神认真考虑,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姜晨面色一凛,睁开了眼睛,“谁!” 他随手捞过衣衫披在身上,借力从木盆中飞出,带起哗啦一片水花。几乎只是一刹那而已,他已经落在离窗不远的木椅上,扭过头去,不远的木窗缝隙爬出来一条指头粗细的银色。 许久静默…… 一时只能听到他发梢的水滴落在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响。 “砰砰!克儿,出了何事?可是有危险!”姜晨房中异动传来的一瞬间,欧阳锋哐打开自己的门冲到他房门前,急道。 姜晨望了门口一眼,“无事。” 欧阳锋听他声音正常,放下心来。 房中。 “嘶~” 红色的蛇信在它口中吞吐。 姜晨对着那条蛇,“来找谁的?” 银蛇支起了身体,警惕地望着他。 “嘶~” 姜晨竟然莫名其妙明白了它的意思,他用内力烘干了头发,坐在椅子上,指了指隔壁欧阳锋那间房子,“那你走错了。旁边那一间里才是养蛇专业户……” 银蛇盘起身子,微微缩了缩身子,姜晨还以为它要离开了,没料想它猛然冲他冲过来,动作迅速,如破空闪电一般,简直令人称奇。 但姜晨却是没那个心情称奇的,他面色霎时冷了下来,两指微合要掐死这蛇,却不成想它临空绕了一下,盘在姜晨手腕上,规规矩矩的。 若不是姜晨能感受到手腕冰凉,它这样一动不动,恐怕会被以为是个形状独特的手环。 “想跟着我?” 他话音一落,那蛇头抬了抬。 “回头不死就成。”姜晨幽幽道。欧阳克随了欧阳锋,常年与毒蛇为伍,对于它们的性子也颇为了解。看它动作,对于欧阳克倒是没什么恶意。 这蛇颇有灵性,也不知怎么养的,按理来说,这里不该出现这样的蛇。它要跟着姜晨,恐怕是欧阳克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到它了。 姜晨理了理衣衫,放下袖子盖住它,也不管它是不是懂,缓缓说了一句,“最好听话。” 手上的蛇十分人性化的抖了抖。 他将一切收拾妥当了,唤道,“小二,进来收拾了。” 他们收了钱财,这会儿倒是动作利落,将木盆很快抬了出去。 姜晨关上门,拿出来一张白纸,提笔依着脑海中的轮椅绘制。 若只是曾经的姜晨来,不一定能绘出这椅子的结构,但是,就在之前,武眠风座下那椅子在他眼里也被分解的差不多了。上一辈子他的物理学的还不错,稍微改改大约能做出来。 他坐在窗前的木桌上,看到外面街道柳叶纷飞,缓缓在纸面上落下最后一笔。 转眼一夜过去。 欧阳锋扯来一队郎中,天色还未大明,就敲开了姜晨的房门。 “克儿,我找人来为你看看……” 他接连敲了几声,姜晨指尖一扣,一道风声掠起,门后的木闩咔哒打开。“进。” 欧阳锋推门迎进来,“克儿,昨晚休息的可好?” 姜晨点了点头。 欧阳锋就扯过身后一串大小大夫,喝道,“快给我侄儿好好看着!” 姜晨看着几人表情,就知他们此行绝非心甘情愿,十之**是被欧阳锋威胁来的。 可是,看模样这些人也就只是这镇上看个伤寒感冒的而已,姜晨不觉得他们有用。 欧阳锋只是不愿放过什么希望罢了。他被逼得急了。 既然他要看,那就看。如果这能称得上是对他一种宽慰的话。 但凡那些人瞧过姜晨腿伤的模样,都忙不迭说自己医术不精无能为力。 接二连三如此,欧阳锋就开始迁怒了,要杀了郎中,被姜晨拦住了。 欧阳锋蹙眉道,“克儿,你何时这样……你……竟半分也不伤心?” 姜晨看他神色颇为怀疑,却没有半分慌乱,接了一句,“不是还有命在?” 欧阳锋登时没有时间怀疑了,心头一痛,“克儿……你可是怨我?” “?” “我没有护好你……”他嘴唇颤抖着,“……才……才让克儿遭此大变啊!” 他唯一的儿子,却成了这般模样。 偏生是天灾,叫他想报仇也无人可循。 姜晨面前望着这头发斑白的老人,良久,心头一叹,人常说西毒欧阳锋手段狠辣冷漠无情。 可是,他最大的弱点,怕就是欧阳克了。 曾经的姜晨也有这样令人感怀的亲人在,但是他却死了。 他望着欧阳锋,许久许久,低头垂眸,身侧指尖不自觉都掐紧了,刺痛让他从这样莫名其妙的感怀和期待中清醒了些。 他是姜晨,但面前,此人的儿子叫欧阳克。 许多时间以来,他的每一次轮回,都称得上是直面一次新的死亡。原主早已经众叛亲离。姜晨总是汲汲营营,才得以在命运之轮下得了一线生机。但每一次,都不断为罪孽再犯下罪孽。直到手上血迹斑斑。 他借由原主的身子活下来,杀了所有威胁他的人,几乎与所有人对立。这般境况下,能这样关心原主的人,近乎为零。 无论关心也好,怨恨也罢,那都与姜晨隔了一具皮囊。这个名字,永远只能是另一个名字底下的阴影。 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只知从哪里来,却不知往哪里去。 如何有牵绊。也不该有牵绊。 沉默良久,他真的是实实在在叹了口气,“……学艺不精的时候,死伤在所难免。叔叔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关。” 却猛然想起来欧阳克对黄蓉说的话,“……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当真是个无怨无悔的痴情好男儿啊……只是若他知道后来亲爹被黄蓉帮着郭靖折腾疯了,会做何想法。是黄蓉重要,还是欧阳锋重要。 欧阳锋诧道,“克儿,你做甚么笑?” 姜晨唇角微弯,扭头冲那几个被掠来的郎中道,“出去。” “叔叔可是还练九阴真经?” 欧阳锋道,“不错。这乃是天下第一功法,如何不练。” 姜晨的语气就如昔日欧阳克那般,“之前与您失散,机缘巧合下那艘船上的一个姬人……” 欧阳锋按着自家侄儿脾性,立刻联想到了一些不该联想的事,老脸难得一红,“你若是看上了,合该早早告诉叔叔,我便为你留着,不会凭她给老叫化殉葬了。” 看来欧阳克在欧阳锋心里,脾气也就这样了。 姜晨沉默了一瞬,全当什么事也没觉察,“听那姬人说,她路过郭靖房门时,听到黄蓉教他改了真经内容。” 欧阳锋面色一沉,“此话当真?” 姜晨道,“叔叔可记得我当日也背了九阴真经?” 欧阳锋黑着脸点了点头。 姜晨就按着记忆里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每逢欧阳克记不清楚的地方,就以空代替,但这般比对下来,到功法篇时,已然发现多处错乱颠倒,欧阳锋勃然大怒,“好个臭小子!竟又诓老夫一次!” 功法对于武人来说向来极为重要,修习也极为谨慎。凡人练功之时,都唯恐被人打扰,致使真气运行出了差错。若是真的按着这功法练下去,就他欧阳锋再天资聪颖,恐怕也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他提着灵蛇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突然仰天长笑,“……枉我聪明一世,竟然看走了眼!这小子看着忠厚老实,竟是如此狠辣奸诈之辈!好一个郭靖!当真是好一个郭靖!” “黄老邪还教了个好女儿!” 他脸色已经是极其难看,目光落到姜晨身上,“走!侄儿,今日不杀了这臭小子,难消我心头之恨!” “去哪里?”姜晨没有问为何郭靖不会死在那岛上,很简单,他们能做出第一个木筏,自然也会有第二个。姜晨可不会觉得仅仅失去一个木筏,就能结果了这些幸运儿的性命。 “这……”欧阳锋看到他的腿,“先去临安,再到华山!” “华山论剑在即,黄老邪定然会去,他去了,那黄家丫头同郭靖定然也去,到时候好好算账!” 临安? 那不就是完颜洪烈要去的地方? 还有杨康…… 昨日还见了那穆念慈…… 姜晨蹙了蹙眉。 欧阳锋的存在简直是个异类,什么也有关心原主的人……他还是觉得走到哪哪都有仇。 第35章 西域 欧阳锋顺手牵了客栈一辆马车。 姜晨将图纸交给他看时,手腕上的蛇露了出来。 看到了这条颜色独特的蛇,才接过图纸的欧阳锋显得有些诧异,“它如何会在这里?” 那只蛇抬了抬头,似乎是打了招呼,又乖觉的盘好了。 “它?”姜晨垂眸看着手腕上银色的蛇身,眸中冷然。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姜晨对它是差了信心的。 欧阳锋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疑惑,他看着那条蛇,颇为不解,“这条蛇怎的……” 姜晨道,“昨日来的。” 这条蛇,欧阳锋是熟悉的。 昔日欧阳克临出生时,欧阳锋刚好得了这异蛇,便想着为他养着,日后也好做一个杀手锏。哪曾想它看似毒,却数年都不曾长大。后来养了许多年,又不忍用来喂养它的欧阳克的血白白废掉,就一直磨到了现在。 如不是今日见到,欧阳锋都要忘记养过这么一条蛇了。 白驼山离这里数千里,也不知这条数年长不开的小蛇如何寻到了他们。 欧阳锋沉吟了一瞬,约莫算到了答案,“看来白风她们寻到这里了……” 白风?姜晨脑海里立刻闪出了对方的信息,正是欧阳克带来的那些女弟子之一。 西方属白,唯有在白驼山庄中占了一定份量的人才能用白这个姓氏。 这些信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他蹙了蹙眉,这说明姜晨不想见这个人。 姜晨怎么会想见到这些姬妾,他又不是欧阳克。 就算是欧阳克本人,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恐怕也不太想见到她们。 这样路上赶了两日,在路边的茶铺休整时,果然碰到了白驼山庄的人。 白衣女子从马上跳下来下来,目光扫到欧阳克两人时眼睛一亮,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追上了他们,她两步上前拜了一拜,“参加庄主!少主!” 白驼山庄事变,有姐妹们偷偷将这银蛇带了出来,前些日子才到了附近与她们四人相遇。她们四人才能利用偶然下听过庄主提起来的银蛇与少主之间的特殊联系,给银蛇挂了香粉,用追踪蝶找到这里。 她们在海上抱着浮木才得以活命。一到陆地上都赶忙寻找少主踪迹,加上安置山庄觉察不对逃出来的姐妹,如今已七八日过去了。 姜晨放了手中茶杯,眼皮也没抬,淡道,“起来。” 白风才起了身,显得有些欢喜,“奴婢见少主平安无事就好。” 但她之后发现少主腿伤时,已经恨不得将这话烂在肚子里,可是她毕竟已经说出来了。 欧阳锋问,“其他几人呢?” 白风就严肃了些,虽然少主对她们十分宠爱,倒是老庄主在这里,哪怕再受宠的姬妾也都不敢造次。他的毒名已经传遍天下,已经人尽皆知了。“禀庄主,我等为了寻找少主四散开来,约定七日回到建安相聚,互通消息。”她顿了顿,“明日,刚好是第七日了。” 欧阳锋笑道,“如此甚好!明日就赶去建安!” 他没有看这些身份低微的女子的兴趣,但姜晨不会放过周围任何的动静,此时见她面色为难,显然心里装了事情,姜晨道,“说。” 白风惊了一惊,少主从来没有对她们这样冷淡过,即使是他们做了惹少主生气的时候,他也不会这样冷淡,莫非,莫非少主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她慌了一瞬,忙道,“回少主。”她又看了欧阳锋一眼,才道,“庄主。约八日前,我等在金陵城外发现了白驼山庄里姐妹的踪迹,看到了她身边庄主曾经吩咐照顾好的少主的银蛇,才能借此联系寻得少主踪迹。只是我等救她之时,她身上已经是一片血迹,似乎在被人追杀,还没有说出些许消息,就已经死了。我等让她入土为安……” 姜晨听着,微微蹙眉。凭他多世以来累积下的直觉,总觉得这人下一秒不会带来什么好的消息。 果然,白风接着道,“她临死之前,说是白驼山庄出了事。庄里某些不安分的人,听闻了庄主及少主落海失踪的消息……” 姜晨对她接下来的话就有了几分预料。听到耳边欧阳锋嗤了一声,接道,“叛变了?” 白风脸色一白,还是点了点头。似乎正是这样,但具体情况仍不清楚。 欧阳锋冷哼,“那些老不死的,还真是等不及。待我回去再收拾他们。” 姜晨掐指一算,距离华山论剑约还有两年时日。 只是白驼山距离中原甚远,来去不易。欧阳锋此次能被欧阳克叫来去桃花岛提亲,一半是真的为了提亲,但也是为了第二次华山论剑,为了九阴真经做准备。 此时的他恐怕不会轻易回白驼山庄。 欧阳锋想得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已经很久了,就见欧阳克本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第一这般执念。约莫是痴迷于武学的人,都有这样对于至高绝顶武艺的执着追求,只有站在最最高峰的位置,他才能确定他对于武学的痴迷是值得的。 姜晨的阅历足以让他无论在哪一个世界都会有不错的武力,但他并不痴迷于武学,他最后所学的东西,往往只是为了在一个地方活下去。 所以他如欧阳克一样,无法理解这个天下第一对于欧阳锋的重要性。 高处不胜寒。站在高峰上的人,没有对手,没有能入眼之人,他是孤寂的。 已经站在顶端的人厌恶这样的孤寂,还在攀爬的人却往往艳羡于这样的孤寂。 欧阳锋正想要站在至高点。 对于姜晨来说,他很少站在高处,却往往被拉入泥沼。 姜晨不需要高处的孤寂,他只希望从泥沼中脱身。 白驼山庄的人,尤是欧阳克身边的人,往往都学的很多。因为许多事情,欧阳克是不用刻意学的,那他身边的人自然应该补齐。 比如此时,白风在外驾车。 姜晨可不像欧阳克那般怜香惜玉,姜晨喜欢物尽其用。 三人驾车到了临安,远远望过去,看到高大的城门。 白风将几人的住所处理好了,欧阳锋带着姜晨就坐在雅间,唤来白风将这些事细细说了一遍。 那是因为欧阳克之前与欧阳锋带了许多礼物前往在桃花岛提亲之事引了许多江湖人注意,原本他们都以为这两位结亲都已经铁板钉钉了。 没有想到,许久过去,黄药师从桃花岛出来寻他女儿,而那西毒欧阳锋,中通洪七公,欧阳克等人竟都在桃花岛莫名失踪了。 再仔细打探,才知几人都掉进了海里不知所踪。 江湖上跑的最快的往往不是马,正是这样模棱两可的消息。 待它传到白驼山庄时,失踪已经差不多等同于死亡了。 不服于欧阳锋管教的就开始借机兴风作浪了。幸而欧阳克他娘还有些管家手段,没有叫人立刻就掀翻了欧阳家对于白驼山庄的管理权。 只是这些日子,白驼山庄明面上站在欧阳锋这一派或多或少死了失踪了一些人物,空出来的职务往往被一些看起无关紧要的人占了。 明面上山庄是风平浪静,但其下已是暗潮汹涌。 有些欧阳克的姬人逃了出来,为她们的少主来通风报信。 只是其中的许多都死在逃亡之路上,没有再见的机会。 不多的人来到了这烟雨江南,也已经伤痕累累。与白风几人遇到,然后被安置在江南的土地上。不能再回到西域。 姜晨突然想起来,原主与欧阳锋的结局。一死一疯,死了少主,疯了庄主,偌大的白驼山庄却没有动静。 想来是在主事人疯傻之后,那山庄就已经换了主人了。 新任的主人自然不会管上一任主子的死活。 欧阳锋欧阳克的死,自然也就无人追究了。 天高皇帝远,欧阳克死了,而欧阳锋是个离白驼山庄千八百里的老疯子。稍微有点野心的人,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平白送到手上获得金钱财富和地位权利的机会。何况这个机会,需要冒得风险几乎为零。 白驼山庄…… 若是白驼山庄那些心怀不轨的再听说欧阳锋欧阳克还活着的消息,恐怕他也就不能安定了…… 姜晨几乎在一瞬间就极具预见性的判断了山庄易主的后果。那时候,他要面对的,可就不只是中原武林了,还需要防备来自西域的暗刀。 常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光朝廷如此,其实武林门派也都是一样,尤其在白驼山庄这种视俗礼于无物的狠辣作风的门派中。 江山易主的时候,往往要那上一代的主人的人头来祭,非正常的改变,必然伴随着腥风血雨。这是难免的,姜晨心里十分清楚,他当然清楚,这也算是多年的飘泊中总结的一种经验。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警惕。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并不想因为一些最开始只是小事情的事情最终折腾出一堆麻烦。 欧阳锋却是不以为然,“克儿不必担忧,此事叔叔自会解决。” 姜晨只是点了点头。 待他离开了,白风依照惯例却留下来要服侍他。 对方看着他的腿,美目中很快蓄出泪来。 姜晨不常与他人接近,此时就暗暗蹙眉。又不愿她靠近,他习惯于对靠近的人采取诛杀的手段。 手腕上的蛇似乎都感受到他此时有些烦躁的心情,缓缓抬起了头,显出一副攻击的姿态。 沉默了会,他从袖中拿出那张轮椅图纸,蹙眉道,“三日之内。” 白风恭敬的接过图纸,“是,少主。” 她没有问是什么,也没有问做什么。作为一个姬人,哪怕是个身份高一点的姬人,她需要也不是问,而是行动。 “等等!”他突然出声制止了她,白风转过身来,看到他脸上,一抹堪称温柔的笑意,“传个消息回去,少主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要回白驼山庄了。” 她看着他的笑,却一时没有看明白。“是,少主。” 第36章 西域 那一日来这客栈后不久,几个女子就集齐了。 风花雪月,这名字倒是十分符合欧阳克的性子。 欧阳克身边这几人还是有几分用的。她们的能力毋容置疑,这让姜晨省了许多心。往往他将话吩咐下去不久,白风几人就基本将事情处置妥当。 姜晨坐在雕花做工十分细致的木轮椅上,眸光悠远。 他并未让人雕花刻龙,某些人多此一举,恐怕是真的对着图纸,或者说对他手里可能有的其他图纸,很感兴趣…… 他对着一片黑沉沉的夜。 今日天气不太好,外面的风雨声渐渐大了。 姜晨推着轮椅到窗前,望着那片深沉的夜色。这片黑暗映在他眼中,渐渐的,风一来,连那不多的灯火之光都消失了。 雷声轰隆响起,伴随着划破夜空的白色电光。他黑沉沉不见光亮的眸中也映出一闪而逝的白光。 房门被迅速的打开又合起。 白风前来寻他,动作迅速跑进来拜倒在地,“禀少主,马车已经备好,我们何时出发?” “少主?” 许久没有动静,白风微微抬起头,要偷偷观望他的动静,正巧却又不巧地与他转来垂下的视线相对,那双眼睛太过宁静,让人凭空生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她的心直落落沉下,匆忙移开视线低下头去。她不得不出声来打破这份诡异的宁静,“少主……” 银色的蛇乖巧的盘在木把手上,白衣娟秀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披散着一头长发,骨节分明的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悠悠的在指尖划了一刀,指尖冒出来鲜红的血珠嗒嗒落在蛇身,他却是眉头也没有动一下,鲜血渗入它的身体,那蛇竟然显出几分诡异的红色来。 这样的静寂中,白风仿佛都能听到心跳猛烈的鼓动声。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少主,他的脾性,真是越发不可琢磨了。就连向来受宠的她,也不敢在他面前多嘴了。 白风这样想着,额头很快就有冷汗渗出,她也不懂哪里做错了,才让他一句话都不说。良久,听他温文尔雅又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哦?你觉得我会回哪里?” 白风微微诧异,脱口道,“少主不是要回山庄吗?” 姜晨唇角微弯,“我何时说了这话?” “……”与他目光相对,白风突然无言,是的,他没有说要准备马车回山庄,只是说,传个消息。 他的眸底映出烛火的微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真正思绪,他只是奉劝一句,“你不该妄自揣测。” 白风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慌忙叩了一叩,“婢妾有错。婢妾绝不该随意猜测少主之意,求少主饶我这次!” 姜晨的目光移开了,他的心思又落到了那雨夜之中。 雨夜之中,是被狂风暴雨打落的枯叶。 白风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听他毫无起伏的一句,“起来。这雨停了,就出发。” 他的手一直放在腿上,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将他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白风见此,咬了咬牙,从旁边拿来一条毛裘不由分说盖在他腿上。“少主,奴听说,风雨夜对腿伤不好,少主莫要再看了,关窗歇息。” 姜晨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缓缓道,“你僭越了。” 白风咬唇,“无论如何,少主该好好照顾自己。若少主要罚婢妾,婢妾绝无怨言!” 窗外的电光轰隆划破了黑暗。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许久,也不知在看什么,然后移开了。他缓缓伸出了手,已经通红的蛇顺势缠上他的手腕,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只是象征性的弯了弯唇角,“下去。” 窗外白色的电光闪过。他背着窗正看着她,长发被寒风刮起来,神情在这样一闪而逝的光中难以辨清。即使许久之后,白风想起来这一幕,都是心寒,背脊的冷汗涔涔。但她也不知为何心寒,明明少主当时在笑。 这样的神情在他脸上出现,对她来讲,更像是一场梦。 这大雨一直连着五六日,姜晨也一直未将离开之事提上日程。 原本欧阳锋是反对他现下独自一人回白驼山庄的,但最终没有劝过他。 还能称得上令人宽慰的一件事情是,那制作轮椅的老匠人果然禁不住图纸的诱惑,自己送上门来了。 姜晨早有预料。他见白风寻人打造这椅子时,早已经有了目标。正因为目标是他,所以这图纸送上去,才能在三日之内就拿到成品。 寻常工匠可没有这般好的手艺。 …… 无论哪里,都会有地痞流氓的存在,而统领一个地方地痞流氓嗯,总是一些看似普通的人物。 临安西街头上的地痞流氓头子,有一个相当正经的职业,是手艺匠。但不是一般的手艺匠人,江湖人称“鲁班十八号”。 据说是传自鲁班真人的手艺,如今到了第十八代。 虽然这个名字会让姜晨联想起曾经,但是,只要是不辜负他名头的存在,姜晨是不介意这样的相似的。因为他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如果他不需要,在引他想起来曾经时,一般会选择结束掉让他顾念曾经的不安定因素。 “十八号”被白风引见来见他。 姜晨坐在新拿到手的雕花轮椅上,手按着桌上的那些图纸。 因为有风吹过来,掀起来一角,但被他按着,没有飞走。 “十八号”站在门口,进来时,姜晨放了镇纸压住了那些图纸,收手转过身来。 他伸手理了理袖子,眉眼平淡,平淡到让人心寒。 “十八号”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了,头发花白,他的声音沙哑,听的让人有些难受,“看来少主对于老头子的到来,早有预料了呀?” 姜晨偏了偏头,附和道,“不过是寻常待客之道,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我当以礼相待耳……” “十八号”嗤笑了声,“那鲁某真是受宠若惊了。能叫白驼山少庄主以礼相待之人,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人了。”果然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说话半分口风不漏,算计好他对这些图纸的兴趣,引他上钩,偏生还在这里跟他打太极,不肯先说目的失了先机…… 可气!可气啊! 但是他的目光落到他亲手打造的椅子之上,又看到镇纸压着的那些图纸,实在心痒难耐,眼睛已经直勾勾粘在桌上不放了。 他凑近了些,一狠心提气扑了上来,这么多图纸出来,这小狐狸想要的恐怕代价高高高,还是那种能叫他倾家荡产的高。不若趁机抢了空手套白狼不是更好。 姜晨唇角一翘,旁侧的白风登时一个激灵,暗暗为这老头子祈祷起来。嗯……这不算是对少主的背叛,她只是在想少主要怎生折腾死这不识好歹的老家伙……提前同情一下罢了。 “铿!” 他这一凑近,手中的铁爪蹭蹭蹭冒了出来,每挥舞一下,都带起一道劲风。 姜晨面色不变,坐在椅子上,只是偏身侧身避开了攻击。 他的铁手挥来的时候,姜晨内力一提,整个人连同身边的木桌瞬时撤后了好几尺,木桌摩擦着地面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声响。 两人不多时,就已经斗了数十个回合。 直到最后,那老头的铁爪要刺中他的胸膛时,姜晨面上的笑意却是渐深。 脖颈间的冰凉之感让他攻击的动作瞬间停滞下来。冷汗登时爬满了背脊,干巴巴对姜晨道,“你……” 姜晨端起未凉的茶碗抿了一口,转过头对着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的“十八号”相当君子风度的一笑,“新出的碧螺春,不如赏脸一尝?” 这边情景,他也不敢说个不字儿啊…… 蛇信的吞吐之声近在耳边。 “十八号”手脚并同的坐在桌边,抱起桌上另一杯茶水,“咕嘟咕嘟”全喝了,十分狗腿地笑了下,“嘿嘿!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晨相当满意他的识相,“既然已经达成一致,不如实诚一点。” “十八号”:…… 啊啊啊啊啊!老狐狸!总有一天要扳回这一局! 他愤愤拆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原来还是个胖胖圆圆十六七岁的小公子,此时也不刻意去装一个老人的粗哑声音了,“咋的?老狐狸又是拿图纸诱惑小爷,又是拿小破蛇威胁小爷,你想干嘛?”眼睛瞄到桌上的图纸,还是一阵激动。凑近了些,又凑近了些,然后发现,重点都被镇纸挡住了。 啊啊啊啊啊!可恶! 姜晨眸子一眯,三个字在唇间溢了出来,“老,狐,狸?”小破蛇? “十八号”立刻乖觉的选择了规避危险,“不不不,别误会!是我,是我,还是我……” 姜晨哼了声,靠在椅子上,“听闻你是这临安城一霸?” “十八号”抬头望了他一眼,有些懂了他的意图,又不太懂一个西域之人为何有此意图,他沉默着,脖子上的蛇登时扭动着身子,嘶嘶蛇信吞吐之声在耳边响起,他头点的就如捣蒜一般,立刻回道,“哦!禀少主,是的是的是的。没错没错没错,是一霸是一霸是一霸。” 于是脖子上的冰凉感又安静了些。 “十八号”在心里暗搓搓的扎小人中。 姜晨瞥了他一眼,“看样子,你很不满?” 他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少主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嘿嘿嘿!”笑的十分狗腿。 也十分让人不能信任。 姜晨:…… 倒是奇了,这么个立场不坚定的,还能在这里混这么久。 “说,临安城的老大现在是谁?”姜晨捧着瓷杯,笑问他。 “是你,老大是你!” “嗯……”姜晨点了点头,“希望你能一直这般识相。” “吃了。”他随手扔给他一个褐色药丸。 “十八号”滞了一瞬,僵着脸问,“老大,不是,还要灌毒/药以表忠心吗?” “你可以选择不吃。” “真的?”“十八号”眼睛闪出灿烂的光,这么仁慈的老大吗? 姜晨再度点了点头,伸出手,银色的蛇如一道电光般飞快的离开“十八号”绕上他的手腕,“不过,这是解药。毒/药在刚才的碧螺春里。” “十八号”迅速找了盂盆,要吐上一吐。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姜晨神色淡漠,幽幽又添了一句,忽而诧异道,“今日房中怎的添了薰香?” 白风会意道,“哦……回禀少主。这似乎不是薰香……奴婢一时大意,好像拿错了。” 姜晨挑了挑眉,“拿了何物?” 白风拧眉思索了会,“似乎是庄主大人很久以前惩治叛徒用的错骨毒……” “十八号”:…… 哇,心机男女!可恶!可恶啊!!! 打一个巴掌来一个甜枣,姜晨就权当那些图纸是他送给新任手下的见面礼了。 建康离临安府不远,与金宋交战之处距离恰好。无论是探听消息还是发展势力,都是合适的。 近来的临安府可谓是风起云涌,完颜洪烈都跑来打探南宋消息,草原上那华筝几人大约也该到了。京城已经不平静了,应该叫他们换个地方发展。 第37章 西域 春天,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时光,却连着五六日的雷雨。这一场大雨过后,天光初开的时候,照在身上,一时让人猛然兴起一种舒缓轻松的感情。 当然,这些人里,并不包括姜晨。 他翻身进了马车。 白风白月几人随侍。 挑来车帘时,欧阳锋两步趴在车边,只是叮嘱但话里的萧杀之气让人心里一哆嗦,“克儿,此去一路顺风啊。回去之后,该杀就杀,不必留情。” 姜晨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算是应下,“是,叔叔。” 白风白月两人脸色都白了。 欧阳锋从怀中拿出一白色瓷瓶,笑道,“会用吗?” 姜晨看他神色,大约也明白其中装的东西了,他缓缓伸出手,接下毒药瓶,“是。” “叔叔且留步。”他这么简简单单的回了一句,欧阳锋脚步一顿,“啊。好。” “走。” 白雪白花齐声叱道,“驾!” 马车绝尘而去。 姜晨坐在车中,手中把玩着瓷瓶。白风不知他在想什么。 良久,她犹豫着开口,“少主……庄主给的是……” 车内外的四双耳朵都竖了起来。 姜晨手上的动作一顿,“毒药。” 白月看他回答的如此简短,立刻拦住了旁边又要发问的姐妹。他回答简短的时候,往往是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该打扰他。 这是白月这几日相处总结的经验。 仅仅一条。因为他显露出来的脾气却也太平淡,让人捉不住他的忌讳。 这个脾气甚至比她未受伤之前更好更和善,但白月与他相处,反而更觉得紧张。 因为敏锐的觉得,他的不喜不悲,让人心沉,他的笑意,也让人头皮发麻。 马车在路上的泥泞中驶过。 从踏上了这辆马车开始,他似乎就安静了许多。半分也没有回家的喜悦之感。 也是,他此去也不是回家,而是去闯龙潭虎穴。 殊不知,无论哪里对于姜晨都是一样的,总有人想要他死。无论是在南宋临安还是西域白驼山。 既然避免不了,那就且走且看。 傍晚,到了个小小的村落。村口是一家小小的旅舍。 姜晨坐在一边喝茶,风花雪月四人站在旁边。 门口进来四个大汉,个个身高八尺,肌肉虬扎,生就一副威猛模样。 那四人很快寻了桌子坐下来,眸光扫过姜晨这一桌,相互对视了一眼。 姜晨垂眸,伸出手缓缓抚过了手腕上的蛇。 就听那几人高谈阔论,从金谈到宋,从西京谈到临安,从朝廷谈到江湖。 一人道,“听闻东邪疯了,他女儿死了……” “还有还有……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郭靖,竟然与小东邪纠缠不清啊……” “对了,听说西毒他侄儿前去提亲结果败在一个不知名的野小子手下……” “你们的消息都过时了,就在前日,丐帮易主了!” “欸?此话怎讲?” “洪七公一直没出现,丐帮要交给一个姓杨的小子,结果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男一女搅了局……最后丐帮还传给这女人手里了!” “唉,昔日听闻那桃花岛东邪之女败在洪七公门下,没成想如此早夭。否则该交给她才是,如今却叫个寂寂无名之辈夺了好处。” 那几人还待研究自己手里的消息。 “嗤……”一声轻微的笑声。 白风从他脸上看到一抹微笑,听他低低的声音,“……真是去到哪里,这两人都这样阴魂不散……”明明就是不咸不淡的语气,明明是暖如春风的微笑,可她莫名就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不悦。 “臭小子,你说甚么!”那正谈论的兴高采烈的人被扫了兴致,望了望这边桌子,看到他的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一个连腿都没有的臭残废,还好意思笑!” 就有人接口道,“恐怕这小残废这辈子都无法企及那样的高度,这会酸了……”那些人脸上挂着是轻蔑的笑意,“当真是泥沟里臭虫,连爬路都难,呸!” “还装甚么高贵模样!” 那一桌人不约而同起身,围住了姜晨,笑的嚣张,“小残废!” 姜晨唇角翘了翘,转过脸来,温润如风,仿佛他的话里没有那样四起的杀机,“你最后还有一次开口的机会。” 那大汉摸了摸黑黝黝的脸颊边冒出来的黑色胡须,面上挂了几分猥琐,打量了姜晨一会,“哟,看样子小公子也是细皮嫩肉,不比怡红院那些姑娘差……不如……” 姜晨脸上的弧度变也未变,毫无预兆地抬手穿透他的胸膛,竟然如刀切豆腐一般,然后收回,半分血迹都未溅出。他的眼睛扫过脚下的尸首,毫无起伏的情绪,只是拿出一条手绢相当温柔的擦了擦指尖不多的血,“你的机会,用了。” 即使此时,他的脸上还挂着笑。众人毛骨悚然。 姜晨扭过头来,对这些人相当淡然,如吃饭喝水那般淡然,“那么,你们又想说什么?” 老板娘才反应过来,惊叫道,“啊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姜晨微微蹙眉,手腕一翻一道刀光闪出,那老板娘似乎是腿软了,瘫坐在地上,刚好避过了射出去的匕首,匕首插在她头顶的木板上,发出嗡嗡的声响。 姜晨语气平静道,“闭嘴。” 那老板娘惊恐的望着这里,没有动静了。 白月几人与他们缠斗起来,倒叫姜晨得了清闲。 他坐在桌边,端起茶碗。水中映出老板娘拔刀砍下的身影,姜晨一拍桌子,其上的竹著哗啦一声飞起来。 他伸手拿了一枝,反手刺过去。 细长的筷著穿喉而过,一点血迹顺它滑下来。 姜晨随手一拨,那肥胖的女人噗通倒在地上。 他又伸手捧起了茶碗,其中的茶水微微漾着,泛出些白沫来。 暗中观察的人心砰砰的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动作。 过了一会,姜晨却又放下了碗,凝眸望着那炊烟袅袅的小村子。 那些人心里一沉,以为他看出了些什么,但是他只是看着,又没有了反应。 待那三个大汉一个个倒下,客栈里的人表现地惊慌失措。 姜晨道,“走。” 白风推着他的轮椅到门外,“……少主。” 她们牵来一侧的马车,他一上车。终于有人忍不住,因为他没有喝下老板娘下刀子时趁机放的毒药,十数个人从客栈快跑着冲出来围起了他们。 姜晨挑开车帘,看着他们一身黑衣,显然来者不善。他却竟然没有半分紧张,连带着白风看他一派安然的平淡模样,都放松了些。 也许是面对的刀剑多了,习惯成自然。 姜晨放了车帘,端端正正的坐在车中,“不知哪位朋友如此大费周章,要我性命?” 领头人在外冷哼一声,“废话少说,今日取你狗命!为我儿报仇雪恨!” 他拔剑冲过来,劈向马车。 姜晨却是垂眸一笑,缓缓拍了三掌。 林中一路追随而来的人蒙面黑衣,齐刷刷冒了出来,恭敬的拜倒在地。“主人!” 八个人,身手都不错。 从十八号那里挖来的人,不是很顶用,但此时勉强能用。 两方人马虽然都穿了黑衣,但是他们手持的武器不同。 这样的战斗十分考验眼力。 因为一不小心可能砍到自己人。 双方混战在一起。 有劈向车的黑衣人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倒下,胸口的鲜血染红了土地。 为首的黑衣人收回了带血的剑,冲着马车跪拜下来,“让主人受惊了。” “现在……做好你该做的事。” 这人就站起来,恪尽职守的挡在车前。 他这样执剑一挡,一时竟无人可以接近。 不知是白驼山庄那边寻了一群酒囊饭袋,还是那十八号真的心悦诚服弄来一个奇才保护他这个不能行动的残废之人…… 也许更有可能的是,这位手艺匠想要一双眼睛,一双不会被姜晨觉察到的监视用的眼睛。 但此时,他只是做了姜晨的刀。 底下的人很快将这客栈收拾干净,有人捉了活口。“主人,此人还如何处理?” 姜晨坐在车马里揪着手腕上的银蛇,听他此言,问道,“白驼山的?” 外面沉寂了会。 姜晨扬了扬眉,看来,唯一的活口也死了。 果然有人道,“主人,他服毒了。” 真是守口如瓶的信用杀手。 至于为子报仇这种事情…… 白驼山庄那些莫不是以为欧阳克是个傻子,说是为子报仇就是为子报仇吗? 以为欧阳克这些年的毒功都白练了么。用白驼山庄的毒要挟来的一群杂碎,脸色青白,欧阳克怎会看不出。 怕也就是看在传言中欧阳克昏迷,而他身边的女侍看不出来此毒,才铤而走险罢了。 女侍当然不能看出来,在白驼山庄里,她们被允许学的,只是一部分特定的。高深的毒术不在这特定之内。 就是不知,是哪一位主事性急至此。在他这应该昏迷的少主还没传出醒来的消息,暗杀的人已经上岗上线了。 马车调头转了个弯。 白风望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问他,“少主,里面的人如何处理?” 如今少主的行踪可不能轻易暴露啊。 姜晨闭目不语,倚着车后的软狐毛。 莫名其妙的安静了一会,白风听到马车里他温润的声色平静无波,“都解决掉。” 第38章 西域 他想了想,拿出来欧阳锋交给他的瓷瓶,随手甩了出去。 它目标相当明确的落到了白风手中。 “莫要留了把柄。” 白风愣了一瞬,“是,少主。” 残阳如血。 这片村庄那虚假的炊烟就不再冒出来了。 白风领着八人从村中很快跑了过来,“禀少主,已经……” 姜晨微微垂眸,“走。” “是,少主。” 白月憋了许久,还是压低声音悄悄问她,“姐姐,你觉得少主知道那村中已经不是原本的村民吗?” 白风坐在马车前,下意识就回头望了一眼车内,有几分不确定道,“大……大约知道。” 因为它飘起的炊烟太过浓烈。寻常村子里人家做饭,飘起的烟是细细的一簇,缓缓扩大,颜色也较为浅淡。 而今日所见,是浓烈的黑烟,目标明显。只一家算是偶然,若是每一家的炊烟都这般,就已经不算偶然了。有人在传递什么信号。 少主到的时候,并非是正当的吃饭时间,就算有人在此时做饭,也绝不会多。但那时几乎整个村的烟火升起来大半。且观看着它的颜色,显然是烧了一阵了。 没有哪个村子晚饭的时间能这般统一。 而这也是离开临安西去中最最方便的路,如果赶时间,就一定避免不了。 恐怕少主早早就怀疑了。 白雪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村落,“可是为何我们要现在离开?”留在这里休息一夜岂不正好? 白风蹙眉道,“……少主不喜欢血。”从他醒来后,就很不喜欢了。 虽然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但是,他真的很少在有血的地方多停。而从前少主是面不改色看群蛇咬死人全程的存在。 也许是他的腿伤,让他厌恶血了。 “白风。” 白风背脊一凉,忙不迭答道,“在!少主有何吩咐!” 马车里却没了回复。 白风立时不敢多言了。 姜晨拿出白绢,麻木地擦着手。 其实他在客栈已经擦掉手上的血了,但是,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太明显的味道…… 在刚到客栈,那个老板娘为他送茶壶来添茶倒水的时候,姜晨已经注意到了,她手上常年武剑留下的茧子。 不多,不明显。甚至到这个客栈之前可能还处理过。 很容易让人以为只是粗活做多了留下的痕迹。 但是姜晨眼光向来都很不错,欧阳克的记性又堪当过目不忘。这让他对于见过的一些异常了然于心不能忘怀。 那匕首被掷出去时,力道是算计好的。普通人必然血溅当场,可老板娘好巧不巧腿软跌倒在地上。匕首就差一厘就刺过她的头了。 接二连三的巧合。看似是巧合,可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姜晨就知道,他被埋伏了。 在白驼山庄的人到了这里之时,这个村子,已经是一个死村了。 白驼山庄的,无论是白驼山庄的哪个人,都一定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了埋伏一个人,弄死一村人。 因为姜晨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如果他的感觉是对的,那这群杀手死的不冤。如果感觉错误,那这群村民不过是死的倒霉。 姜晨抚着手腕上的蛇,目光缓缓移到车帘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已经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村子。 姜晨最熟悉的,就是死亡。所以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他也能感受到。 也许那个村落里,正充满着不甘和怨恨的灵魂。 他抬手抚平了被风吹起的窗帘,有血腥味道随风过来。 没有关系,很快,白驼山庄那一群,也会去陪你们。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姜晨到了荆襄附近时,住在一家客栈中。这个时候,离那个村落已有近三日路程了。 那个瓷瓶里,已经不是单纯的□□了,加了硫酸进去,成了高效的化尸水,毁尸灭迹最好不过。 路过的人都知道那个村被屠杀了,但是没有人能拿到有用的线索。 村落里都是血,但是其中的人,诡异地消失的一干二净。 …… 姜晨从欧阳克的记忆里缓过神来后,就一直不想与黄蓉碰上,否则,姜晨恐怕自己忍不住撕了她。 但是,也许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句话能从古时候流传至今,说明是有一定道理的。第二日姜晨推开房门,对面的客房里也刚好开了门。 梳着小辫挽了发髻的绿衣女子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欧阳克?!”她鼓着腮帮子,气道,“你这人怎生这般阴魂不散!我说了,我喜欢的只有靖哥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嫁给你!” 姜晨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关上了门。 黄蓉瞪着眼睛:“……你!” “蓉儿!”显然是郭靖的声音。 黄蓉拉住他的袖子,指着对面的门道,愤愤道,“靖哥哥!那小毒物又来了!” 郭靖“啊”了一声,显然有些惊讶,不确定指着姜晨的房门,“你说他真在这里?” 黄蓉点了点头。 郭靖确定了消息,立刻扯着她的袖子两三步走下楼去,吹了声口哨,小红马嗒嗒嗒嗒跑了过来。他抱起黄蓉,“蓉儿,我们先走。” 黄蓉怒道,“靖哥哥,那小毒物对我这般无礼!你怎的见了他就跑!” 郭靖蹙眉道,“蓉儿,他在,恐怕老毒物也在。如今一灯大师好不容易才治好了你的伤,你重伤未愈,实在不宜与他们冲突。” 黄蓉听得他担心她的伤势,脸色微红,伸手拦住他的腰,“好,我听靖哥哥的。我们走。” 却那里是郭靖脑筋突然灵活会为别人考虑了,明明是有人……跑去提醒了啊。 姜晨推着轮椅到窗边,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意味深长道,“风,你说,若是我将化尸毒洒在那小姑娘身上……郭靖是不是也会死?” 白风倒吸了口凉气,“少主,你用毒在黄蓉身上了?” “不错,得不到的,就毁了……嗯……能与郭靖死在一起,恐怕也让她得偿所愿了。” 众人脸色苍白。 白雪结结巴巴道,“郭靖……也会死?” 姜晨微微一笑,转过脸,“怎么?你看起来,有点紧张?” 白雪慌了一瞬,连忙跪了下来,“不,少主。奴婢只是担心,黄蓉死了,万一被黄药师知道……恐怕会刁难少主!” 姜晨合上了窗子,看着全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起来……想法是有,行动还没。不必忧心。” 他端起茶杯,只是静静的端着,水中的倒影里他缓缓翘了翘唇角。 少女怀春啊,真是令人感动的感情。 房中有一瞬间的静寂。 姜晨突然道,“方才,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白风应道,“请少主吩咐。” 他的笑意深了些,“我想起来……曾听说过,郭靖在草原上有一纸婚约。” “草原上?” “婚约?” 几个侍女颇有些诧异,显然没有料到愣头愣脑的郭靖也会有婚约。 姜晨蹙了蹙眉,看似颇为苦恼,“要是郭靖成了蒙古王的女婿,恐怕以后面对,就有些为难了呀……” “少主的意思……” “当然是,拆了这一对啊……”姜晨面对着窗户,背后的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听说,公主的夫婿是绝不可能三妻四妾的……” “请少主吩咐。”白雪道。 “请少主吩咐。”那三人对视了一眼,忙跪下附和。 如此,她这主动请缨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姜晨转过头望着她,这样的目光下,好像再多的心思都遮挡不住,白雪不自觉就避开了他的眼睛,“少主。” 姜晨微微一笑,“好,这件事交给你来做。昔日教导你姐妹四人,今日有多少手段,都使出来。” “郭靖与黄蓉在一起华筝紧追不放的消息……应该让铁木真知道。” 第39章 西域 被姜晨留下时,白雪推脱了一番,但姜晨意念坚决,表示对白雪能力的十分信任,白雪就没有拒绝。 一个长久被压迫着的人,所有的阴暗的念头都蜷缩在一个角落,愈积愈多。这就像是被水坝拦截的水流,原本许多的**都被困在堤坝中,倘若这道堤坝突然被抽走,没有了压制的水就会摧毁一切。在没有强大的压力逼迫之后,从前很多原本不敢想的东西会成长,化作野草,然后疯狂的蔓延。 郭靖可不是欧阳克,能同时稳住白雪和黄蓉。 疯狂的追求,然后贪婪,求而不得,再自我毁灭。 就像原主一样。 面对于爱情,她们总是飞蛾扑火。 她是四人中看着最为乖巧的一个,但是,人的外表往往同内心是相反的。 她尤其是这样一个人。 只是可惜,伪装总是有破绽,姜晨最擅长的就是寻找破绽。 一个一见而钟情于郭靖的侍女。 白雪,不要让我失望。 马车中远去的姜晨神色淡漠,手中的茶杯中绿色的茶叶起起伏伏。 一个人的黑暗到底有多深,姜晨从自己的身上已能看到。 利用所有的一切,达到目的。 而他也毫不怀疑,欧阳克身边的人,也会这样毫不犹豫利用该利用的一切。 转眼两日过去,几人在一片林木间歇脚。余下那三人实在忍不住,白风算是被推来当了出头鸟,一步三挪的凑到姜晨面前,扯出一个为难且僵硬的笑,“少主……” 姜晨坐在轮椅上,正望着那团篝火,听她这么一声,转过头来相当和善的笑了笑,“嗯?” 白风心头一颤,强忍着拔腿就走的冲动,僵在原地,结结巴巴道,“……少主,白雪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望少主……”又是这样的笑……少主杀人的时候,就这么笑,她如今是真的不想触怒少主了啊…… 姜晨抚了抚手腕上的蛇,淡淡道,“风,你可还记得叔叔如何处理二心之人?” 白风脸色煞白,她是见过的,每个白驼山庄的下人都见过。 将活人扔进蛇窟。 她跪了下来,颤抖着,“少主恕罪。” 姜晨伸出手牵起了她,“与此相比,放白雪与情郎双宿双栖不是更好。” 白风惨白着脸,“少主你知道……”白雪看上那愣小子…… 可是怎会,当日她们骑着白驼出关来寻找少主时遇见郭靖,白雪念上那臭小子的事,应该再没有他人知道了…… 姜晨敛了敛眉,“之前郭靖跑的那样利落干脆,不是正是白雪去通风报信?” 听郭靖第一句话,便是,“他们真的在这里……”而并非,“他们怎么在这里?” 让他想想,白雪她,会如何劝说呢…… 大约就是,少主与庄主都在。如果这句劝不住郭靖那横冲直撞的木头脑袋,也许会加上一句,就算不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也该为黄姑娘的伤考虑考虑之类。 以白雪的眼力,必然看得出他十分在意黄蓉。也必然挑着这一点让他离开。 姜晨已经说过,公主的夫婿不能三妻四妾。白雪无法与一个公主相争,那么她定然会拆了郭靖与华筝,再与黄蓉比较。就不知,她的那些小聪明,最后的结局是先与郭靖黄蓉在一起,还是他们先被恼羞成怒的铁木真削死。 姜晨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高。 又走了三日沙漠,终于见到了绿洲。 姜晨闭着眼睛三日,被抬上了白驼峰。 难以想象沙漠中会有这样的盎然之色。青山绿水,若不是真真切切在沙漠中过了三天,怕要以为这是幻境。 中央的白驼峰地势还较为平缓,其上楼阁亭台,白墙青瓦,倒还自有一种恢宏之气。 姜晨被他们抬着晃了三四时辰,所幸他耐力向来好,没有在此时跳起来砍了这些走不稳路的家伙。 走不稳路?嗤~怕也是有人吩咐来试探的。 山路崎岖,但白驼山庄前的大道平坦,大门前几乎是山庄了有些体面的都过来了。他们不能不过来,纵然心里有叛变的心思,但是没有叛变之时,他们不会先撕破脸面。如今收了少主大难不死昏迷的消息,他们心里还有鬼,为了明面上表示自己的忠心,他们怎会不前来迎接。 而真的担忧他的,当然也会过来。 无论该不该来,想不想来的,都来的。 这倒是令人好笑。 此番毕竟只是少主归庄罢了,竟然比从前欧阳锋回来时来的人还要齐全。 他们齐齐站在门口候着,看到山路上一队人抬着白色帘幕的木架子上来,即使知道如今里面的人还在昏迷,还是象征性的拜了一拜,齐声道“恭迎少主回庄。” 为首站着个衣饰华美的妇人,她身繁复着白色银纹绫罗裙衫,头发齐齐挽起,纵然满眼泪光,也不掩清丽之色。她抬脚要迎上来,但眸光扫到身边不怀好意的人,脚步又收了回去,忍了担忧之情,吩咐道,“带少主回房!” 左侧灰袍头顶秃了一片看着已有六七十岁的老年男子身手利落地踏前两步,恰好挡住了那妇人。他的脸色青紫,显然是与毒相伴太久,毒入骨髓,致使肤色都有了变化。此时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夫人何必心急。老朽也会些医药之术,听闻少主在路上昏迷了大半月,那些庸医毫无办法,不如就让老朽为少主看看。” 妇人哪里敢让此人接近欧阳克,若是他动了什么手脚,怕是克儿原本能醒来都醒不过来了。 她瞪大了眼睛,怒斥道,“傅绝,让开!” 她却也一时没有办法。傅绝将全身血肉都炼成毒了,寻常人根本不能接近他。 傅绝? 这一声传到姜晨耳朵里,名字从脑海中闪过。 白驼山庄底下五大主事之人,擅长使毒,为人么……热衷权势,手段是白驼山庄统一的狠辣果决。 他佝偻着背,枯瘦的指尖闪着些许紫蓝色的磷光,在这般时刻其实并不引人注意。 姜晨正对着他,闭着眼睛时,其他的感官似乎就更清晰了,敏锐的觉察到那一闪而逝的杀意。 正躺着一动不动的他唇角却弯了弯。 傅绝利落挑来白色帷幕,到伸出手时,却不自觉缓了一缓。 那妇人面上浮出了几分惊恐,抬脚就要冲过来,不计后果要推开傅绝。 但走了两步,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克儿!” “嗯?”傅绝微愣,伸向他脖颈的手停滞住了,低头一看,干瘦而青筋毕露的的手腕脉门上搭了一只纤长的,一看便是贵公子才有的手,肤色对此就显得分外的鲜明。 果然是装的! 傅绝暗暗咬牙,低头看向面前躺着的人,果然见应该躺着生死不知的人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还似乎对他笑了下,“大主事,久违了。” 正巧在白驼山庄门口睁开眼睛。 来迎接的不少人脸色都青了。 忠于欧阳锋的此时却惊喜了,“少主!” 傅绝扯出一抹笑,干巴巴道,“少……少主……不敢,不敢当。” 白风低了低头,几乎控制不住唇角的笑意。 她就说少主怎真的舍得装昏迷三日什么都不做,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这会某些主事心里怕都要堵死了。 傅绝眼睛微转,正想着如何作答。目光落在姜晨握着他的手上,一道灵光如电光闪过脑海,他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才想起来他的身上,都是各类毙命的毒药。心下暗喜,哈哈,这臭小子不知是不是昏迷的脑袋都糊涂了,竟然用手来握他的手腕! 姜晨弯了弯眼睛,“主事不必过谦。本少主昏睡了这般久了。刚到山庄就能醒来,可见白驼山庄人杰地灵。想必也是主事们日日夜夜殷切期盼我的回来,才能让本少主从鬼门关绕过一圈再转回来。” 中了他的毒,必定活不久了。思及此,傅绝干橘皮一般的脸上沟壑就深了些,那是因为他的笑灿烂了些,“少主过奖……少主过奖了……” 姜晨也笑,“主事们忠心可嘉。本少主记着了。” 傅绝侧身让开了路,做一副恭敬模样,“少主长久奔波,如今又刚醒来,老奴就不多扰了。” 姜晨点了点头,松开了把着他脉门的手,然后望着手顿了一瞬,才想起来似的,从手上拆下来一对薄如蝉翼的手套。这是从前欧阳锋给的欧阳克的,防毒。 傅绝面色一滞,黑着脸色问他,“少主这是何意!” 姜晨听他此问,显然有几分诧异,两指夹起那两只透明的手套在傅绝面前晃了晃,“奥,这好似是叔叔临走前送的。”他才反应过来一般,面上迅速挂了几分歉疚,“方才真是失礼,竟然带着它握了主事的手。”他顿了顿,“但是主事身上万毒汇集,大约是不介意本少主带着蚕丝手套?” 傅绝憋了口气,“……你!”许久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姜晨缓缓笑了,似乎全然看不出他脸色铁青,“既然主事无事,本少主累了,就不多陪了。” 第40章 西域 姜晨前脚回了房,后脚站在门口迎接的妇人就跟了进来。 “克儿!”所幸她还算个冷静的人,唤来山庄的郎中来看他。 只是这毕竟是无用功罢。 医者叹了口气,“夫人,少主的伤,我实在无能为力。受伤这般严重,少主能保住性命……唉……”都是万幸了啊…… 这样严重的伤,真是平生仅见…… 她斥责道,“废物!” 医者面色不变,“夫人,我只能稍微减轻少主的痛苦,让他不必点住痛穴。至于治好……”他摇了摇头。 赵氏咬牙,狠狠扯住他的衣襟,“亏你还是个舅舅,你外甥都重伤至此,你还在此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对方突然缄默了一瞬,嗤了一声,冷冷道,“外甥?这样的外甥,我能来看都已是给足了你面子!妹妹,这都是报应,报应你做的好事!” 姜晨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两方的争吵,没有插话。 欧阳克的记忆里没有什么母亲亲人的印象,从他开始有记忆起,面对的就是神色郁郁的妇人。 赵氏争不过他,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腿许久,咬牙冲着姜晨斥责道,“你竟然这般愚蠢!枉你学了许多高深武功,却连自己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姜晨微微蹙眉,看她面色一半斥责一半歉疚,缓缓道,“这不是你能指责我的理由。” 赵氏噎了一噎,反应过来他的冷淡,斥道,“欧阳克!这就是你对母亲的态度?!” 姜晨闭上了眼睛,“倘若你是方才在门口的表情,我一定对你尽忠尽孝。” “你!”赵氏登时失了声音,颤着手替他掖好被角,行走都有些一摇三晃,“……好好休息。” 她挺直了身子,到了门口,又摆出那幅气势凌人的模样。这些杂碎们,趁克儿受伤,就嚣张跋扈,今日无论如何,她也非要保住这家业! 姜晨看她奇异的又精神百倍,心里还生出几分难得的莫名其妙之感。 欧阳克的记忆里,他一直不太受他的母亲待见。 他的母亲愧疚于她的丈夫欧阳策。欧阳克的存在,总是不断的提醒着她她曾经与欧阳锋犯下的多么为世俗所不齿的错误。 这个孩子对她而言,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这是姜晨从欧阳克的记忆唯一得到的感受。 如果不是在进山庄之时确实看到了赵氏的忧心之情,姜晨恐怕这一面也不想见她。 这三十年来,赵氏舍不得杀了欧阳克,却一直无视他。 欧阳克与她的母亲相对数年之久,却从未在她脸上见过所谓高兴的安慰的骄傲的神情。 哪怕他琴棋书画都做得很好,哪怕他武艺智谋都不错,最终兴高采烈的跑在她面前,连一个笑容都不能得到。 后来,他就不再去做了。 长大后,沉醉温柔乡。 一个可恨之人,又有可怜之处。 姜晨揉了揉额头,不再去想什么可悲的过去。 ……可悲。 如今的他哪里还有资格同情他人,他连自己都同情不过来。 夜色很快落下来。 皎洁的月华撒落在地上,一片银光。 姜晨睁开了眼睛,窗外有几道陌生的气息。 他伸出手,手腕上的银蛇缓缓从手腕上爬了出去。 在月色下,恰到好处的映衬,不甚分明。 他望着那远去的银色一会,侧身,躺回床铺,闭目。 此时的白驼山庄,某些人挖通的密道中。 灯火昏昏黄黄,在这片黑暗里,几乎没有用处。 粗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这臭小子!果然是装的!只是不知派去的那些杀手……” 灯火闪了闪,照亮了对方隐藏在黑暗中的脸,正是大主事傅绝。 其中有人应道,“还能怎的?我看八成是死了。” 傅绝恨恨地叹了口气,“一群废物!” “欧阳锋不是还没回来,区区一个黄毛小子,不足为虑。待我等控制了山庄,欧阳锋也不足为虑。” 看他自傲模样,傅绝皱了皱眉,强自按下心中的不喜,“三弟有何见教?” 那人阴阴一笑,“大哥忘了吗?我们少主可最爱美人了……” 傅绝眼睛一亮,拊掌道,“好!就这么办!” 翌日正午,姜晨刚一出门,在院子里还未走动,不速之客已然来临了。 傅绝领着十八个白衣美人过来,看似恭敬的拜了拜,“少主,听闻少主的弟子在中原折了不少,老奴……” 姜晨抚了抚腿上盖着的狐裘,听他此言,微抬了抬头,定睛看着他,直到他忍不住避开了视线,姜晨道,“大主事有心了。” 傅绝望了望身后的人,“那少主,这些人……” 姜晨蹙眉犹疑,“这……”他看了看腿,显得有些愤怒,十分勉强的压了火气对傅绝道,“这恐怕不好……” 他的神情完全符合于欧阳克在这般处境下该有的反应。对傅绝有所怀疑又禁不住色心大起。同时因为痛苦于这双废掉的腿,立刻怀疑傅绝此举是否是来嘲笑他的残废,又碍于如今大权旁落而不得不忍气吞声。 至于这些女子,看着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当然,其中不免有掩藏目的安插进来的傅绝的人,只是现下,姜晨暂且没有看出是哪几位。 姜晨扫过某些女子神色中难以抑制的恐惧,她们在怕,因为被人抓着把柄威胁。 看他神色十分难看,傅绝总算觉得出了昨日山庄门口那口恶气,表示了对欧阳克的十分的担忧,为难道,“少主,老奴寻一些人来照顾少主,否则……大家都十分忧心啊……” 姜晨神情郁郁,又推脱一番,才不甘不愿道,“那就留下。” 傅绝的脸都能笑出一朵花来,“那老奴就不烦扰少主了,老奴告退。” 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看到的欧阳克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的神态。他这一回头,姜晨神色当即僵硬,傅绝见到,心情大好,走路都能带起了风,利落的出了院子。 他离开了一阵。 姜晨面色阴郁,垂眸,“风,安置好她们。” 院落寂静下来,他微微垂首,猛然几不可察的低笑了声,跟他表演主仆情深?嗤~ 白风将人都带了下去。 回来之时,姜晨已经回房了。 白风道,“少主,为何要留下她们?” 姜晨瞥了一眼窗外,幽幽道,“大主事一片心意……” “可是……”此人不怀好意啊……实在难以相信,少主竟然相信了这么个哄人的理由,找来这么一堆监视眼睛。 姜晨扫了她一眼,瞥向了门窗,白风意会,立刻转了话头,“……少主已经有我们了呀?” 窗外隐在树上的人就听房中的欧阳克嬉笑一句,“原来是吃了陈醋。” 继而是娇俏而略显羞涩的女声,“少主!” 还有心思打情骂俏? 树上的暗影冷笑,死到临头了此人却半分没有危机感。还当他是之前白驼山庄稳稳的半个主人么? 这般愚蠢,毫无怀疑。 白驼山庄交给大主事,也是迟早的。 树上来查探的人这样想,然后提气越过树梢飞出了这座庭院。 窗外的气息渐远。 姜晨挑了挑眉,随口夸赞了一句,“好一个机灵的姑娘。” 白风望着他,看他是真真切切的欣赏,一时红了脸色,“少主谬赞。” 角落里突然闪出来四道黑影,为首的黑衣人蹙眉道,“主人,为何不让属下们杀了他?” 这是之前十八号送来的那八人的首领,与白雪分开时,姜晨分了四人给她。至于她能不能管的住……呵,只要她能利用得当就好。 静寂了一瞬,姜晨才开口回答,“……凭他,也值得出手?” 暂时的放过,只是为了未来的一网打尽。 他转头望着窗外庭院中灿烂的光景。姹紫嫣红的花朵盛放着,谁能知道这美丽的外表下,沾之即死的毒性。 白驼山庄的人,就如白驼山庄的花花草草一样,外表越是光鲜亮丽,内在越是阴狠致命。 即使才短短一月,姜晨觉得,他似乎,也沾染上了这些特质,腐朽的,令人心寒的特质。 第41章 西域 这一段日子过得相当平静。但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往往就是平静的。 一个被命数抛弃的人,绝不会认为能自此安逸。 从十八号那里收到的消息,说是白雪已经借机巧遇了华筝几人,另外他已经迁重心到建康了。 疑人不用,姜晨已经给他他足够的好处,他若有自知之明,自当为他好好办事。 若是他生有二心,对于姜晨而言,也不过就是失去了一个中原武林风向标罢了。 当然,他最好不要背叛。否则无论如何姜晨也会找到时机好好收拾。 十五圆月,夜色凉薄。 是人有离合,是月有圆缺。 姜晨坐着轮椅,望着那样深沉的夜色,一时无言。 他自当无言,与他有言的人,早已经湮灭在时光中,再寻不见。 当一个曾经善言的人无言的时候,那这其中必然发生了许多外人难以得知的东西。 因为无人得知,所以无人了解,所以无言以对。 周围树影幢幢,凉风从叶尖扫过。那一片黑色中,隐藏着许多不速之客。 善意又如何,不速又如何,对于即将步入尸体行列的他们来说,都是没有分别的。 有人提着红色宫灯莲步轻移过来,披了件白色狐裘给他。 白驼山庄之人都知庄主少主都喜爱白色。 明明是善于使毒心狠手辣的人,却喜爱着白色。 有人曾说,身处黑暗的人,往往更向往光明。也许像欧阳克这样的人,心里也是有向往的光的。所以他喜欢白色,纯洁的,无暇的白。这样的他,不是传闻中的那个白驼山庄的少主,而只是喜爱白衣的欧阳公子。 可是,作为姜晨,他又喜欢什么颜色呢? 好似没有喜欢的色彩。 他已经不太去喜爱什么。他的欢喜早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知道丢弃在哪里了。喜爱的东西,往往成为一个人斩不断的牵绊,一个致命的弱点。 姜晨他,应该是不想再背负弱点的。 凉风吹过,他终于转过脸去看她,相当确定的唤出她的名字,“……牡丹?” 宁静的夜,美丽的月色下一位面如皎月的清冷美人。 她微微一拜,脸上笑意比人看起来还更美好,“少主,莫受凉了。” 姜晨收回了视线,他望着那片黑暗,又好似没什么入眼。他不言不语。 牡丹笑意微僵,她走了两步,脚下一滑,惊慌而又十分有分寸地直直向姜晨怀中扑过去。 好似风大了些,吹的林木间的影子摇摇晃晃,发出些许窸窸窣窣的声响。 宁静的气氛不再宁静。 明里暗里的人都为此紧张起来。 但其实直面的人却并不紧张,他不紧张,甚至冷静自持的叫人难以置信,抬手正好扯住她特伸过来的手,手腕一转,毫不犹豫摔了人出去。此时,他面上才露出几分烦躁之色,“腿脚正常,却连路都走不稳,你就不必呆在这里了。” 牡丹旋身,借力站住了脚,面上立时露出几分惶恐之色,红色的宫灯落在地上,火焰就熄灭了,她噗通拜倒在地,“往少主饶恕。” 姜晨没有回答,转着轮椅回了房间。 他抖了抖衣袖,上面有些许紫黑色的粉末落下来。 原本打算跟他们慢慢玩,既然某些人急于寻死,那就成全他们了。 他唤来了那四个影子。 …… 欧阳克之前的那把玄铁折扇已经不知从哪里丢掉了,也许是掉进了汪洋大海中,姜晨也一直没有在意此事。总归他不常动手。白风重新拿了一把折扇递给他的时候,他其实还诧异了一瞬。 白风脸色微红,“少主,如今形势险峻,少主不能没有武器防身。多日不见少主折扇,奴婢擅作主张,此物虽然比不得庄主特意打造的那一把,但应付宵小尚可……” 姜晨接过扇子,打开一看,近乎与从前那一把别无二致,但见她的表情,似乎有哪里超出了他的预料,这种不可控的感觉让他眉尖一蹙,顿了一会,还是道,“有心了。” “少主喜欢便是。” 白风笑意嫣然,缺依旧是谦恭的模样,她一直是一副谦恭的模样,尤是在欧阳克面前,小心而卑微的观察着他的喜恶,为他打理好一切。 欧阳克指东,她绝不会往西。甚至欧阳克看上了黄蓉,她也能出手将人帮忙绑来。 一个谦卑的,为欧阳克而生的人。 姜晨能感受得到。 可是,那是为欧阳克而生的人,而并非他。 他是欧阳克吗? 好像是……又不是。 欧阳克绝不会有欧阳克以外的记忆。 不会有姜晨有的记忆。 姜晨清楚这一点,却好像又常常忘记这一点。 时间的流逝往往叫人忘乎所以。 …… 他回来的生活看着是十分悠闲,白驼山庄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迫切之感。 傅长死了。 这是傅绝唯一的儿子。 现场留下一堆指向少主欧阳克的似是而非的证据。 但是,其余四位主事也没能摘清。 对于傅长的死,人人都有份。 傅绝几乎疯狂了。 那是他的独子! 这一招,算是将白驼山庄原本就不平静的水彻底搅浑了。 原本应该是先怀疑姜晨的,但是傅绝看到他残废的腿,又觉得他这废人没有那样来去无踪的能力,理所应当的将目光落在其他人身上。 他与三主事林诚达成了同盟。而二四主事白象李宁忠于欧阳锋,还有第五主事中立。 两方算是势均力敌。 原本暂且有共同目标的同盟之人该相亲相爱,但是不巧,傅绝和林成的野心也不小,而他们两个人也心里敞亮。 傅绝就难免怀疑林成提前打压他而杀了他儿子了。 傅绝,这是个疑心深重的人,比之欧阳锋更是有增无减。 他怀疑的,是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 因为每个人,都有这个动机。 是谁呢? 傅绝看谁都觉得很像。 但是如今与林成的联盟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两人绝不能背心,否则就是功亏一篑了。 这点事情,他思考的清楚的。 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忍耐,待他拿到庄主之位,到时候,这些人,无论是谁杀的,就都去为他的长儿陪葬! 傅长莫名其妙的死,就像是一个□□,成功的引发了他们内部潜在的矛盾。 目标在山庄之上的躲在暗地里的一窝蛇鼠,勉强的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与此同时,傅绝与欧阳克迟早的争斗也终于将要撕破表面的遮羞布,而搬上台面。 可以预见,这建在白驼峰上的,宏伟的山庄里即将上演的,好一场大戏。 傅绝草草料理了傅长的后事,茶饭不思,完美体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强烈的痛苦。 白绢黑布的葬礼上,姜晨并未现身,只是遣人表示了对大主事的关切慰劳之情。 他是不需要现身的,因为他是白驼山庄的少主。 倘若他现了身,那就已经是气势上输了一截。作为少主,却参加仆人的儿子的葬礼。 若是忠心的仆人的葬礼尚可一叹,但是傅长,不必。 傅绝打着好算盘。希望他来,逼迫他来。 但是他就是不来。 这一日过去,傅绝翻身做主的念头更加强烈。 他再一次与林成密会。 “老弟呀……大哥好苦啊!那兔崽子竟然如此狠辣,要了我儿性命……” 对方却有些不买账了,冷嗤了一声,“大哥前些日子不还以为是我闹事?” 他觍着脸道,“误会啊!误会!此乃那小崽子的奸计!兄弟万万不敢如此,我的为人,你还不信么!” 林成沉默了会,又哥俩好的捧来茶水递给他,算作赔罪,“……兄长勿怪,我这也是实在气不过。那臭小子竟然挑拨你我关系!你我明明亲近至此,可兄长当日不信我,兄弟我实在是心里难受啊。” 傅绝当然听出了他的深意,脸色难看,这是在说他疑心病太重。叹了口气道,“这,当日我也是气糊涂了……林弟也是知道的,长儿是我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如今我又毒功大成,绝不会再有子嗣了啊……” 林成心下冷笑,连这般底细都抖落了,看来这位今日拉拢他是已经不计较代价了,既然如此,那也不介意给你一个台阶下。他面上挂着谦和的笑,再这样一张平凡的中年人脸上,莫名让人提不起什么警惕之意。“大哥!” “嗯?” “白驼山庄不能交到一个废人手里。” “老弟!” 看对方面上露出的惊诧之色,林成心下冷哼,明明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都想要欧阳克叔侄两死,还有甚么好装……但他却不去点破,“依小弟看,不如就二十五日。” “这……林弟,这不大好。” “大哥!他此时能杀了长儿,日后……” “后天……会不会太快了?” 林成道,“迟则生变。” “好!”傅绝咬牙道,“兄弟,不如这样。我等兵分两路,你带人控制住老二老四他们,我去杀了欧阳克那小毛头!” 林成点了点头,“好!听兄长的。”嗤~杀了欧阳克?恐怕是先逼他交出白驼山庄瞬息千里和控蛇秘技……你去,到时候,就看谁动作更快! 无论这两人暗地里又作何打算,此时表面上,是气氛融洽毫无意外的达成了一致。 四月二十五日清晨,天光正好。 这晨光正是灿烂,它比不得沙漠的骄阳那般热烈,也比不得江南水乡的暖阳那般温柔,却自有另一种令人欣喜的感情。 此时,它只是从东方缓缓的露出了脸。 照亮了一整片白驼山庄。 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们心里升腾起来,紧张吗?不像是。 更准确的来描述,那应该是恐惧。 也许今日,天气会大变。 第42章 西域 这样的紧张感,却无损于他的闲情逸致。 他官白风寻来笔墨纸砚,将那桃花岛的布局图画了下来,银蛇缠在他手腕上,旁边摆的,是另一幅图,看着是白驼山庄的图,上面又添了许多其他的通道。 之前欧阳克输了比赛,没能娶到黄蓉,但是却拿到了桃花岛的阵法图。 那幅图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依着黄药师的性子,总有一天,他们还得再见一面。 姜晨提笔顿了一会,对着手腕上的蛇道,“银子,还走过哪里?” 银蛇抬了抬头,吐着蛇信。“嘶嘶~” 姜晨微微一笑,在图纸上又加了一道,“你说的,大约是这里的……” 银蛇盘了起来,扭头望向门外。 姜晨就收了笔,“有客人来了啊?” 他的目光落到那张纸上,伸手,卷好了,“你们四个,去将这些地方堵住。” 他蹙了蹙眉,想到白驼山庄用毒的惯例,提醒了一句,“进去之前先拿解药。” 他手中的纸倏忽就消失不见,远去的树梢上传来低低一声应答,“是!主人。” 白风显然有些担忧,“少主,这个时候让他们走了,会不会……”但看他面色平淡的模样,又没有来由的放松下来。 姜晨道,“不必忧心。” 此话一出,白风却微微笑了,“近来听少主说的最多的,便是这话了。”是啊,有少主在,她还忧心甚么。无论甚么境况,他都是心中有数的。 姜晨眉尖微挑,没有应她。 宁静的小院门口传来了嗒嗒的跑步声,清晰可闻,仿佛是故意示威一般。 白风站在他身后,一时间看的呆了。他拢着袖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眉眼清俊,飘逸出尘。此时没有甚么和善的笑意,也没有甚么令人胆寒的阴郁,他的表情再平淡不过,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让人有了一种心安的感觉。若不是身处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之中,这样的人,应该是个一生无忧的世家公子。周围是一片艳丽的花朵,而他一身白衣,一时间让人心都停滞了。 姜晨拿了折扇在手心敲了敲,转过脸却见她一脸茫然,微微蹙了蹙眉,“还发什么呆?” 白风脸色一红,“啊,是,少主!” ……这算是什么回答? 但他也没有在意,因为已没有时间在意了。 他转过了头看向院门。 外面很快被人围住了,门口被挡住。 只是一直没有正主出现。 于是姜晨十分配合的出声问道,“哪位贵客,且现身一见。” 傅绝长笑着从闪闪刀光中走了出来。 姜晨显得颇为诧异,“大主事,你这是……” 傅绝冷了脸色,“……我为白驼山庄矜矜业业十数年,没有想到少主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为区区小事害了我儿!” “主事认为我有这般能力?” “你只是报复!” “哦?” 傅绝行至如今,已经光脚不怕穿鞋的了,“之前以为你父子葬身鱼腹,在山庄里……”他顿了顿,换了一种嘲讽的语气,“老子就不信,你没有收到消息!” “那些个小贱人跑出去通风报信,老子早就知道了!少给老子装蒜!” “你已经是一个废人,偌大的白驼山庄如何能交给你这样动都不能动的残废!” “哈!老子今天就……” 姜晨唇角的弧度渐渐消失,“原来大主事没有忘记这件事啊……自我归庄,看大主事行事这般殷切,还以为是之前她们哄我……既然如此……” 傅绝冷嘲,“呵,小儿莫不是想说不予追究?老子见过欧阳锋那毒物处理人的手段,他怎会放过我们!与其让他最后回来算账,不如先下手为强!拿了白驼山庄,举全庄之力再杀了他!到时候有你在手,要他死欧阳锋也不敢反抗……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姜晨四指一转,折扇唰的打开,扇子边缘闪着金属的寒光,倒映在他眼里,他的神色平静,仿佛再大的险境都不能入眼,“哦,那不如试试?” 如今此人依然是不慌不忙的姿态,甚至听完他的话面色都没有变化,傅绝心里莫名升起几分不安。他拔高了声音,来掩饰这样的不安,“识相的,就速速交出瞬息千里和雪山掌!饶你不死!” 不,应该万无一失了才是,他昨日已经派了暗桩给老二老四院里的水缸里下了毒,欧阳克又只是个废人,他们已没有反抗之力了! 傅绝有些慌了,总觉得再耽搁又徒生变故,忙下令道,“活捉欧阳克!其余一个不留!” “呵……”姜晨唇角微弯,抬手将折扇打出。 扇刃对着傅绝,众人都未来得及反应,傅绝脸上已然有血迹渗出来。 他收了手,扇子被内力牵引着又倒飞回来。 傅绝摸着脸,见到手上紫黑色的血迹,他的脸,竟然被这么个废人伤了!就这样一个动也不能动的废人!他当即怒火冲昏了头,一挥手下令道,“上!” 一片混战开始了。 姜晨没有再主动出手,但是靠近他的,也没有能全身而退的。白风原本还在担心,但见此时他下手干净利落,也松了口气。 明明连椅子都不能离开,但却诡异的没有人能伤到这众人眼中的废人。 没有想到这欧阳克竟然还能如此游刃有余!傅绝心里一凉,从前这个人确实武艺高强,在山庄之内毫无敌手,可是如今他的腿已经断掉了,内力又显然没有之前深厚,按理没有办法挡住他的人。傅绝心下怀疑,立时觉得他是拿到了什么功法秘籍,贪婪之心就起。 那不过是因这些人还没有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在姜晨几世练下来的眼睛里,全身破绽。他能判断出他们下一步的招式走向,自然不会再给他们下一招的机会。 如果不杀了他们,那等于选择了死亡。 而一旦死亡,往往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对于姜晨来说就是这样。 刀光剑影。 有人为了名利权势,也有人,为了性命。 这是一把锋利的扇子,从血光中划过,还能湛亮如新。姜晨这样想。 一把好扇子,也要有个好主人。白风这样想。 傅绝猛然从人群中冲过来,起身一跃,咬牙使着毒杖打向他。 想要坐上白驼山庄的位置,疑心病重的傅绝,定然会想方设法取了欧阳锋欧阳克两人性命。 若是没有姜晨横插一杠,欧阳克这时候已经是个死尸了,欧阳锋也差不多要疯了。而傅绝听闻两人掉入海中而反叛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傅绝不必刻意出手,白驼山庄已尽入囊中。 可是欧阳克还好端端活着,欧阳锋也是。心怀鬼胎的人不敢抱有被放过侥幸心理,才将暗地里的盘算,彻底摆到了明面上。 傅绝在欧阳锋手底下十几年,从一个小管事被坐到大主事的位置,对他的手段和心性是十分了解的。 欧阳锋绝不会给背叛的人第二次机会。背叛他的人,往往死的很惨。 他这一次出手,也是听说了这叔侄两海上失踪,过了大半月都没有消息,认定他们死了,才动了心思。 近了。 只差一点,欧阳克这废人就可以命赴黄泉了! 傅绝的毒杖已经当头打了过来。 见得此幕,众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白风挑开一把剑,转眼见得这般,登时倒吸了口凉气。 这已经是生死之际,却见原本正能挡下手杖的人突然收了折扇,傅绝看到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继而一声大喝炸响在耳边。 “叛徒!尔敢!” “铿!” 一把银色寒光闪闪的宝镲插入了毒杖与姜晨之间。 两人僵持着,内力的拼斗带来的巨大压力让其他的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人是喘不过气,姜晨却悠悠地转着轮椅后退了些。 傅绝瞪大了眼看着他的举动,这人离他们最近,竟然还能行动自若。 毕竟只是气势迫人,只要不是正面攻击,这些所谓的气势,姜晨这么多年,早已经视若无物了。 气劲轰然散开。 两方内力冲击着,交手的两人倒飞了出去,各自倒退了好几步才终于站定。傅绝抬头看清来人,脸色顿时黑了,“白老二!”不是中毒了吗!他怎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白象一身白袍,看着也有尽五十岁了,面目温和,但这出手可半分不温和。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持剑站在姜晨身前,对着傅绝咬牙切齿道,“卑鄙小人!” 第43章 西域 傅绝倒退了步,强自镇定道,“你……你怎会……” 白象冷哼了声,“我怎的还活着?哼,傅老贼,真个是好盘算!老夫一不小心,竟着了你的道儿!” 傅绝闻言,也不故作姿态了,咬牙狠心道,“……老二,你跟着他能有甚么好处!欧阳锋心狠手辣,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随我站在一起,我兄弟几人分庄而治,岂不比受人指使更自在!” “啊!傅老贼!你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难道忘记当初庄主救命之恩!老夫跟你可不一样,当初若不是庄主相救,此时哪里有我白老二一条性命!” 姜晨扬了扬眉,救命?欧阳锋那样的人,还会救人性命? 依着姜晨来看,欧阳锋必然应该归属于那种不杀人已能算是心情良好的特殊人物了。 却不料此话不说便罢,说出来傅绝仿佛受了刺激一般,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甚么救命!哪里救命!他不过自己心情不好,杀了那些强盗泄愤罢了,哪里是为了救我!” 白象嗤了一声,横着他的剑,“无论庄主泄愤还是如何,你如今能活着站在这里,全是托了庄主福分,如今厚颜无耻,竟然妄想在山庄分一杯羹!简直不知羞耻!我今日定然饶不了你!” 他说着,使出一招惊鸿游龙,宝钺直直刺向傅绝。这招式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宝钺看似笔直,又好像有游龙之姿,捉摸不定,他人几乎辩不清剑的走势。 一时剑光四起,威势压人。 傅绝正面着这样强烈的剑气,额角有冷汗渗出来,他挥舞着手杖,眸若电光,没有看向剑尖,紧紧盯着白象的手,宝钺刺过来时,他本能一避,不免受了些伤。但此时这已经不是最为重要的了。 就是现在! 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傅绝大声斥道,“……看招!”他手中的手杖随着宝钺刺过去,好似一条藤蔓,缠住了它,顺势刺向白象。 那手杖来势汹汹,白象也是心中一凛,立刻收手防卫。 却不料此乃傅绝虚晃一招,他的目的,是白象身后的欧阳克! 只见傅绝顺势侧身,从白象身边擦过去。 “什么!”白象大惊。 他的手杖又对准了姜晨,这一次,对准了心脏。 若被此杖击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姜晨坐在轮椅上,那紫色的毒杖袭来的时候,他面色阴沉了些,抬手唰打开了折扇,运起内劲,堪堪挡住了毒杖去势。 毒杖头突然喷出了一道紫色的雾气,姜晨提早闭气,如今见他果然出此阴招,冷哼了声,手中的折扇微一翻转,扇刃刺向他的脖颈。 一片雾气中突然显出这道寒光。傅绝一滞,当即侧身避开。 姜晨毫无犹豫变招,转手刺向他的手腕。 干脆利落! 诡异的紫黑色鲜血喷涌而出。 傅绝手指不由一松,姜晨眯了眯眼,合起扇子一挑,那毒杖倒了个,喷毒的一端对准了傅绝。 姜晨握住了,随手一杖抽上去。 “咚”一声打中肉的声响。 傅绝被这一杖的力道都抽蒙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姜晨也没有打中叛徒的喜悦也没有被叛变的不满,手杖转了一圈又落下,一击砸在腿上,众人都能听到那声清晰的“咔擦”骨裂之声。他运起内力,一掌打出,手中的毒杖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打出,击中傅绝胸膛,又是“咔擦咔擦”几声脆响。 傅绝随着手杖倒飞了出去,砸在墙上,“咚”!沉闷的落地声。 紫雾渐渐散去。 露出他显现出来略显凌厉的眉眼。 就像一把剑,锋芒显现出来,阻挡者死。让人胆寒。 他弹了弹衣衫上落下的毒粉,敛了眉目间的杀气,莫名问了一句,“是本少主看起来,太过没用了?” 众人看了看姜晨,又看了看瘫在地上的傅绝。无论哪一方的,都不由“咕嘟”咽了口唾沫。 少主回来这么多日子了,时不时笑眯眯的,还以为他去了中原一趟脾气变好了,没成想是隐藏下来变本加厉…… 至于没用,也不是没用,就是回来后平日太安静,看起来无害了许多呀。 ……众人看着他的脸,用这张俊雅又有些令人同情的面容问这样一句话,众人莫名想要点点头。但是,看到目前狼狈的人,他们都果断眼观鼻鼻观心聪明的选择了沉默。 傅绝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口血喷出。心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了。 他铁青着脸,望着欧阳克,“小兔崽子!”他也知道那废人两个字儿说不出了。 他哪里说的出,被废人一样的欧阳克打倒的他,岂不是连废物也不如…… 姜晨闻言眉尖微蹙,“唰”一声手中的扇子又打开了。 众人:…… 傅绝握着他的毒杖,瞪着姜晨的眼睛里似乎都能喷出火来,指使着手下道,“给我杀了他!” 这就像一个暗号,但是是明面上的暗号了。 许久,在场没有人行动。 傅绝慌了,气急败坏道,“还不给老子杀了他!” 一个人的独角戏。 没有人有配合的意思。 “牡丹!红菊!还不给老子杀了他!” 那两人却没有理会他。 傅绝转头望这那边一群白衣姬人,慌张又愤怒,“容夏!婉晴!” 白风轻笑了声,“大主事!因为是少主的人,所以风擅自主张调了她们的家人,还没来的及知会大主事一声,实在惭愧。还望大主事,哦……算了,应该说……”她眉眼微寒,“令人厌恶的背叛者!” “可恶!”傅绝暗自恼恨,他伸手指着姜晨,“你们,快快杀了他!谁拿了他人头,待老夫接管白驼山庄,让他做主事!” 他们犹疑着,不敢轻易踏上前来。 白风并白象护住了他。 两方僵持着,很快,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难道是林成?!他那里处理完了么? 傅绝心头一亮,此时不得不抱了侥幸心理。 姜晨这方见得他期待的神色,心中都是一沉。白风白象不由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姜晨自然是听出了这脚步声的归属,所以他半分也没有担忧。 果然,迎头进来的,乃是五长老南丰。他领着数十个人。 他看起来颇为年轻,比之欧阳克还要小些,此时长发披散在身后,竟毫无拘束。 他微微弯腰一拜,“见过少主~” 姜晨眸色微冷,果然是个,很不好掌控的人。良久,他却笑了,真是,这么久了,原来他也会钻牛角尖吗……何必掌控,只要他此时站在这里就够了。 未雨绸缪…… 果然是好的习惯。 傅绝见到他,瞪着眼睛质问,“老五!你不是不会插手我们之间的事么!” “啊……”南丰装模作样的摸了摸脑袋,似乎是考虑了很久,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嘛……贤弟我向来很识时务。” 傅绝当时气闷,颤着手指道,“你!你……”可恶!可恶!难道他此生无法摆脱欧阳锋的控制了吗? 他已全然忘记了曾经被欧阳锋救下后那些感激之情。 权势迷人眼。 但对于傅绝而言,此时显然大势已去了。只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傅绝当下就做好了打算,各自使了眼色。 原本就有了退意的人更无斗志,又暗想无论以庄主还是少主作风都不会轻易饶过他们,一拥而上呼啦冲出了院门。 南丰原本要带人去追,被姜晨制止。 看他毫无担忧的模样,南丰就知道他就有后手。 白风问道,“少主,如何处理!” “你觉得呢?”他随意应了一句。望着身周那一片血色,明明身上还是纤尘不染的白衣,却诡异的觉得沾了一身红色,鼻尖也全是血腥之气,冲的人头晕脑胀,姜晨蹙眉,捏着椅子缓了缓,冲白风道,“打水来!” 鲜红的血撒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山庄中。 原本灿烂的天色已经阴沉沉了。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沙漠里难得下雨,即使是绿洲。 但是此时它下雨了。 雨水随着鲜红色渗入了土地之中。 最终的杀戮结束了一切。 那四个影子带着南丰的人守在密道中,果然见到了逃亡的傅绝。对方没有料到这里会被人发现,手忙脚乱。 几乎一面倒的屠杀。 至于赵氏,姜晨让人引她去救了四主事。 等她反应过来,一切都结束了。 大雨倾盆而下。她连油纸伞都没带,几乎小跑着过来,一路忧心着孩子的境况。到了,被白风拦在门口,“夫人,少主在洗漱。” 赵氏瞪大了眼,“洗漱?!”这个时候还有时间洗漱?!身为白驼山庄少主,还不速速出来主持大局! 白风为难道,“夫人,少主沾了血腥味,这会恐怕……”很烦躁…… 赵氏却不愿走,“让我进去!” 两人在门口僵持。 姜晨听得动静,眉头一蹙,随手摔了水瓢,溅起哗啦水花。听着外面吵闹,良久,思及外面站着的人的身份,他揪着头发缓了一会,才闭着眼睛压下心里的阴暗之气,毫无耐心的回了一句,“人还活着!” 良久沉寂。听到外面一声怒气冲冲的声音,“没死算你运气!” ……死吗? 他突然沉默了,叹了口气,缓缓沉入水底。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死了数百人而弥漫的浓重的血腥气都被冲散了不少。 尸体堆了一摞又一摞,毫无例外的被扔去喂了蛇群。 第44章 西域 原来一切他已早有准备。 之前银蛇探清了山庄里傅绝几人暗自挖通的密道,而姜晨早在归庄的路上,其实已经与南丰接上线了。 依着欧阳克的记忆来看,这个南丰,最喜爱谋定而后动,但是偏偏有些侠客才死守的那种意气。昔日受欧阳锋恩惠,所以他必然没有与林成两人同路。南丰是五大主事中势力较为弱小的一个,他十分爱惜麟羽。欧阳锋没有回来,仅是欧阳克的能力还不能得他信任,因为他怕轻易站在欧阳克这边,暴露了自己,到时候他数年隐忍都将化成灰烬了。所以他最可能选择中立,先观望风向。 这个人还没进白驼山庄之时曾有个妹妹栽在了傅长手里,可惜一直有傅绝挡着,他经历数年爬上的主事位置根本毫无用处,才一直隐忍不发。 姜晨结果了傅长那一日,叫银子送了根手指头到他房中,他收了这份大礼,无所顾忌了,自然也站在姜晨这边。 至于白象林成,姜晨虽然料到傅绝必然会对他们出手,但他的人去的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赶急,这两人瘫在地上已然中毒了。 作为支持姜晨的人,鬼都能想到是谁害的。 但是众人还是不动声色,白风领命悄悄散了百毒丹下去,算是拉回来这些人一条性命。 白象连夜做出了解药,提到傅绝时,已然咬牙切齿。 两主事将计就计装作中招,引蛇出洞。姜晨本以为以傅绝的脑子,暗探们没了消息,怎么也该怀疑怀疑,不上这种顺风顺水的当,结果那个人信以为真,大约是太相信他的□□了。 也许是姜晨太高估他的智商了。 这是一步险棋,因为在此期间出了任何小的差错姜晨的性命就可能没了。待白象将解药分了下去,众人都没敢原地多留,赶忙去找了姜晨。所幸赶上了,虽然赶不赶上对于姜晨来说并无区别。 …… 姜晨三日都未踏出院门一步,每每醒来,坐在院中,就是一日。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没有之前那样想过。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上的孤寂,让见者难过。 是因为腿吗?还是因为血? 白风觉得,两者都有。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他不曾表露。 这一场变故,山庄死的人物有些多,山下的管事也都要重新安排了。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后续事情在等着处理,在赵氏的催促下,下了白驼山。 赵氏见他终于动了,也是松了口气。在这个风雨飘摇之际,最适合立威,做的好了,以后整个白驼山庄都是他的,只是他的。 “啊?少主在房里那么久,终于出来了。”白月跟在身后,悄声对白风耳语。 “也许是……”白风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出那后半句话。 山脚下的小镇上,路过定居借住的旅人商人是没有被这事变影响的。 孩子们举着风车唱着童谣从姜晨身边走过。“善既是恶,恶也是善。生既是死,死亦是生……山脚下,山顶上,有善有恶,有生有死……”简单的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稚嫩的童音让人心里一空,又是一紧。 像个魔咒一样直直砸到人心里。 他的目光落到这些懵懂的面庞上,停住了脚。 白风诧异道,“少主。” 他没有回答这一问,反而转过身问这些总角幼儿,“谁教你们的?” 被问道的小童与他相对,不自觉就倒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一个……过路的小和尚……” 过路之人,终究只会路过而已。 姜晨没有再问。 生既是死,死亦是生。 那么…… 何谓生?何谓死? 像他这般,在睁开眼睛之时,能看到阳光的,能算是生吗? 夜半,他不能入睡,心里也找不到明确的答案。窗外的寒风吹过,凉意入骨。 在三千世界游荡,哪怕与万人敌对,让他能撑下来的,模糊的,愿望。 能不能回到原地。 即使可能性渺茫到让人发笑。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而姜晨只是姜晨罢了。 姜晨只是姜晨。 他闭着眼睛,思绪混乱。 也许是死过的人,对于鲜活的世界,抱有的想法总与生人不同。他已经无法感受到曾经的光落在身上的安宁了,麻木的心,感知不到何为真的快乐。 或者,他不想去感知他人的喜乐。 他总是不断的想到,他感知的一切的本该属于谁。而被强行延长的陌生的生命,顺带他们的一堆令人厌恶的失败结果的后续追杀。 明明是生,却面对着死。 这就是宿命吗? “这,就是宿命吗?” 宿命? 他低笑了声。 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鲜活的生命,只有姜晨是死而复生的冰冷的孤魂。 从哪里听过,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 姜晨应该是有执念的,他死了不止一次,却莫名的还活在世间。他也经历过已经数不清的别离。 可是,是什么执念? 是因为,还记挂着生,记挂着从前吗? 还是,只是因为不想简单的死去。 无论是玄霄还是帝辛,树妖还是正木。 凡与人相遇,最终免不了生死之隔。真正死去的人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体会到孤寂的生。 直到最后,无论仇敌还是同盟,都要埋入黄土。 他又有了新的身份,也带着一世一世的沉重的枷锁。 姜晨,这两个字,就足以禁锢他的一切。 是绝不可能挣脱也不会选择挣脱的枷锁。 若是这两字让他最后毁灭,那也是应该的。姜晨,他心甘情愿,因为只有这才是他。 其他的东西要他死,都不配。 他伸手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寒风和黑夜混合着。 又下雨了吗? 冰冷的水滴从窗外打进来,落在脸上,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黑沉沉的瞳孔里反射不出一丝光亮。 面前那一片黑暗让人辨不清方向。 何谓生?何谓死? 像他这般,在睁开眼睛之时,好像,也看不到光。 …… 黄沙飞扬的沙漠里,两队骆驼悠悠的踏出了脚印。 叮铃……叮铃…… 驼铃悠扬,传响在这片炙热的沙漠中。 骆驼上趴了个白衣小公子,仔细一看,正是鲁班十八号。 “十八号”坐在骆驼上,有气无力的趴着,全然无有风范。 跟随而来的仆从也已经口干舌燥,擦了擦额角的汗,“老大,我们都走了三日了……” 骆驼上的人咬着牙,“你来的时候,真的看准地图了!?” “这……这……”大约是看准了的…… 十八号看他面色,登时露出怀疑的神色,“……你真的看准了?!” 明明是大沙漠,仆从一号却不自觉哆嗦了下,“白驼山庄确然是在西方啊……” “不过其他说回来,老大,我们去波斯,你为何非要……” “哼!” “反正要过这里,在白驼山庄溜达两天!” 众随从想起他的性子,…… 十八号嗤了一声,道,“见识短浅,当然,小爷顺便找他要图纸……是小爷我为他办事,他给我图纸。小爷都亲自来了,足以重视了!他要是……”不给图纸加解说! 他望了望头顶炙热的太阳,蔫了下来,“简直是对不起小爷!” 仆从一号:…… 他嘀嘀咕咕道,“要是您能在他面前也这么嚣张不是很好?” “哼!”十八号瞪了他一眼。 仆从一号噤了声。 他们又走了两天,风沙大了起来。 众人晒得头昏眼花,不由再次怀疑起路线的准确性。 终于被白驼山庄的人捡了回去。 姜晨记得,南宋宁宗时期少林火头陀叛逃西域创立了金刚门,如今算来,这位宋宁宗都要下台了。 结果金刚门还未找到,先将鲁班一队人马捡了回来。 白风带着那十八号到了姜晨面前时,看他端坐轮椅,一派平静模样,登时恨恨咬牙,想他短短十年,打架混酒抢地盘的甚么事儿没干过。如今遇到这么个人,偏偏摸不透他的心思,还莫名其妙认了个西域上司,实在让十八号为难。可是想到那些千机鸟连射弩之类的图纸,他叹了口气,真是认命了。 从怀中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来随手扔到他怀里,吊儿郎当道,“听闻之前你一直在找这本书,小爷……” 姜晨只手抬起,就接住了书,幽幽扫了他一眼。 十八号当即正襟危坐,“老大,此乃一片心意,不敢邀功。”他还加重了后面四字。 那就是很想邀功了? 姜晨垂眸,目光落在书本上,正看到有了些年头的书面上泛黄的字迹,《武穆遗书》。“怎么来的?” 十八号嘻嘻一笑,“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想当年,在我爷爷当家做主的时候……” 姜晨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长话短说。” 十八号噎了一噎,“他去了皇宫掉在寒潭里捡到了书抄了一本。” 姜晨敲了敲书,“这是抄的的还是真的?” 十八号脸色一红,“嘿嘿,当然是真的。” 白风诧异道,“你爷爷不会是贼?” 十八号黑了脸色,立刻反驳,“那叫侠盗!而且不是还给他们留了一本!” 白月道,“那不还是贼……” 他登时怒了,“说了不是!不是不是!啊!”一声惨叫。 一本书砸在头上落在怀里。十八号很是诧异,“欸?”他来的时候可是打探好了,之前欧阳克一直在找这本书的。 “我不需要。” “那之前……” 白风微微一笑,“如果是少主的话。他不想要那个地方,自然不需要它。想要那个地方,根本不需要它。” 这话说得真是自信。武穆遗书可是目前江湖上人人争抢的宝贝。 他指的地方,应该是南宋。 可这样说出来,明明只是个江湖人,却莫名让人无法质疑。 十八号一时沉默了。 说到底那只是一本岳飞的兵书,还不值得这么大的气力。若是那么有用的话,郭靖黄蓉就不会死在襄阳了。 无论是金是蒙古还是南宋,最后不都是一个地方的人么。姜晨并没有多少兴趣,在此时去为谁增砖添瓦。 白驼山庄的事情才解决了,他不打算再去惹一身麻烦。 第45章 西域 鲁平,这是这位手艺匠的名字。 虽然他名字叫平,但他的性子与他的名字完全成反比,此人是个半分也平静不下来的。从见到了姜晨开始,抱了一堆图纸。 白风白月领他找了个客房,就离开了。 他打开图纸,啊哇呀了一阵,表达了激动惊喜之情。 站在门外还未走远的白月,听客房中传出的一阵惊呼怪叫,一时难以理解,脸色难看的问白风,“姐姐,这人是不是……”她指了指脑袋,“有问题?” 白风肃穆了脸色,“月儿,休要胡言。鲁公子乃是共事之人。” 她听着身后房里的不知在表达甚么的声音,还待辩驳,“可是……” 白风道,“少主的眼光,会有错吗?” 白月暗忖了会,想到少主的性子,点了点头,“也是。” 鲁平却也是心大的人,为了图纸也不同商队一起了,仆从们带了他们的货物去波斯了,他倒好,双手一甩放任自流,自己倒是轻松惬意的留在白驼山庄了。 姜晨也不在意,只要不乱添麻烦,多一张嘴他还是养的起的。反正山庄里收养的猫猫狗狗不说多,也不少了。 鲁平是不知姜晨的想法,否则…… 否则他也不敢多言。 白驼山庄毕竟是姜晨的地盘。 金刚门那里终于有消息传来,条件是要搬到白驼山来。 可笑,从来都只有姜晨谈条件的份,如今却竟然有人自己同姜晨来谈条件。 他还未开口,幸存的三大主事从白风几人口中听了消息。 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带人洗劫了它。 一个叛逃之人,一个三流门派,也配同少主谈条件。 白驼山庄的作风,向来不敢令人恭维。他们有一个欧阳锋那样的庄主,也不被指望什么好事。 主事们抬了一箱黑玉断续膏回来。 姜晨一时无言。记得,日后有个叫殷梨亭的人,也…… 但他还是相当和善的笑了下,“三位主事辛苦了。” 白象道,“少主见外了。原本这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只是……”他望着姜晨白狐裘遮挡下看不清情况的腿,叹了口气,“都只怨我等动作太慢,还给重伤的少主这般添麻烦。如今少主的腿怕是……” 白风紧张道,“主事此话怎讲?” “少主的伤,距离今日也有近三月了?”三月,骨头也会自己长一阵的。 突然提到时间,姜晨还颇为恍然,三月了?这么快吗? 白风点了点头,“不错。”少主海上飘泊,加之路上耽搁,还有傅绝几人捣乱的日子,林林总总算下来,是有三月了。不过此时问这个做甚?难道!……白风脑中灵光一闪,脸色也难看了起来,目光落到他的腿上,难道主事们担忧的是…… 听得白象道,“老奴打听过了,这膏药对骨伤确有奇效。但是愈合的骨头,是要再打断才能重新长好的啊……” 白风脸色苍白,将长好的骨头再打断?这…… 她不由就转过头望向自家少主,他……能忍受吗?大约能的,可是,为何少主要遭受这般痛苦…… 无论从他年幼时还是到了现在,他明面上看着是白驼山庄的少主,拥有着许多人都没有的地位财富……可是,他的父母,有就跟没有一样。前少庄主,也就是少主的父亲,在少主生下不久后死去,而夫人她不知为何,几乎全当没有这儿子。唯一疼爱他的庄主大人,还时不时去到中原,几乎连白驼山庄的大门都不进。 如今还断了腿,少主为何总要经历这些…… 白风自己想着,一时出神。 听到耳边一句不辨喜怒的话,“……药呢?” 白象南丰几人相互而视,从袖中拿出一瓶药膏来递给他。“容少主等待片刻,我等叫人把东西都抬过来。” 姜晨接了药,敛眉没有说话。 他又闭门不出了。不但如此,还不许他人进去。 白风放心不下,偷偷在门外躲着。眼睁睁看他将腿骨又捏碎了,却没吭一声。即使他面色苍白的跟鬼一样,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看来少主逞强的功力,比之年幼时提升了不少。 她叹了口气,也没有推门进去,这个时候,少主恐怕不希望谁进去。 正想着,一把利刃从屋□□出来,穿过了木窗半截,离眉心差了一寸。 屋内传来冷淡的声音,“看够了吗?” 白风叹了口气,在门口跪了下来,“请少主恕罪。” “下去。” “少主……”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白风站了起来,扭头跑远了。 这样大半年过去,难得平静了这么久。 一月里,对于沙漠,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冷的时候更冷了。 夜里的温度极低的时候,就会有雪落下来,但是往往不能长久。 幸运的是,黑玉断续膏确有奇效,在这样的天气里,腿伤还是慢慢好了起来。 转眼又是大半月过去。 鲁平收到了来自建康的消息,脸色难看。 正巧姜晨也在,见他是真的为难,“怎么?” 鲁平气愤道,“蒙古和金国打开了。” 姜晨静静的坐着,画图的手却是一顿。 “没有想到竟如此之快。”鲁平叹了口气,“也不知建康那边现下如何了。” 天下,又要乱了啊。 “还有呢?” “还有……据说是丐帮的人来砸我的摊子。” 丐帮? 黄蓉? 姜晨沉吟了一瞬,时隔半年终于再次想起来这两个天之骄子的事情。 既然欧阳锋已经知道九阴真经是假的消息,大约也不会轻易信任郭靖黄蓉的话了,只要此人不疯,一切也都好说。 但是,也有可能,欧阳锋再去逼问真正的经文? 想到这个可能,姜晨蹙了蹙眉。 说起来,姜晨已忽略黄蓉郭靖两次了,可这两个人,却总往他面前刷存在感。 还不到正午,风有些凉,他转着轮椅到院外,白风忙跟着又拿了狐裘递给他。 姜晨随手盖在腿上,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风微微蹙眉,对鲁平道,“鲁公子不必回去看看?” 鲁平看他一直没有反应,笑嘻嘻凑过来,全然没有几分对自己事业的担忧,“老大,你要不要一起?” 鲁平锲而不舍,“老大,还有华山论剑的事。” 姜晨没有应声。 “……听说老大的叔父也会去。” 姜晨终于转过脸。 鲁平眼光一亮,接着道,“老大,距离华山论剑只有不到一年了。您就不想瞻仰欧阳先生的英姿吗?” 姜晨:…… 鲁平已经自顾自盘算起来了。他们还得先去一趟建康,若是顾念欧阳克还未复原的身体再走慢一些,等解决建康的事情后,要赶上华山论剑恐怕连着就应立即赶往华山。 果然啊,没有他这个老大在,那一群废物,连上门找茬的都解决不掉。 若是他的手下知道他这么想,恐怕还得哀叹一下,毕竟,鲁平来的时候,也带走了地盘上个把好手。 还有,一年吗? 姜晨想起来欧阳锋,想起来黄蓉郭靖,又想起来才收到的信,“走。” 近来听闻山脚下来了许多生面孔,来来往往找寻武穆遗书的踪迹。昨日刚收到了完颜洪烈的信,话里话外也都是试探。他不想去的地方,总有人希望他去。 若果真这两个先打,那么离南宋动荡,也不会太远了。 对于白驼山庄,他不感兴趣。若不欧阳锋和金刚门的原因,他恐怕不会在此多留。既是欧阳锋的山庄,那就还是他的山庄。 白风黑了脸,立刻阻止,“少主,你的伤还未养好……” 姜晨抬眸扫过她,淡淡道,“白风。” 这两字足够的无喜无悲。 她只好收了话头,因为知道,他的决定常人改变不了了。 天下要乱。 临行前,姜晨特意找了那三人嘱咐了一通。他并不想让,欧阳锋收到的,是被哪一方铁骑踏过摧残过的白驼山庄。 仅凭之前欧阳锋救下这条命。 虽然他的本意是对欧阳克,但毕竟当时是姜晨顶了壳子。姜晨本质上算不上是忘恩负义之人。 甚至因为被严重的敌视过,他对于一些善意,一直持有质疑态度。但即使如此,他也会在一段时间内回报。 姜晨从来不喜欢欠人什么。 他总是习惯性的将界限划的分明。 时隔半年,又一次来到了南宋境内。 建康。 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 这是接近于都城临安的地方,姜晨来的巧,鲁平的手艺铺子正在又被砸。 他这样一来,其中的人不由就停了动作。 有人站了出来,对着马车道,“你就是这里管事的?” 白风踏前一步,“……为何在此砸人?” 对面站着的人一脸络腮胡,衣衫上打着补丁,但还算是干净,看着是传闻中净衣派的人。 可是,真的是吗? 那人喝了一声,“……哪里来的小贱人,休要挡路!” 姜晨坐在马车上,缓缓道,“……不必留手。” “是,少主。”白风点了点头,随手自腰间抽出一条软鞭。 第46章 西域 鲁平毫不犹豫也领了几人就打了出去。姜晨依稀间看到他们的身法,与他去西域带走的那八人类似。果然这半年并不是错觉,鲁平真的带人留在白驼山庄过。自然,他们的武功是比不得那八人的头子的。原本鲁平用来查探姜晨底细的眼睛,最后连他自己本人都跑了过来。 马车稳稳的停在原地,周围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也许是有人插手了,外面一阵人砸在地上的声音。 有人开口道,“阁下何人?何以这般欺辱丐帮弟子?!以多欺少,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有些熟悉。 姜晨觉得。 鲁平的声音传来,“那要问问他们这些日子对我家铺子做了甚么好事!” 气氛突然变的诡异了些。 马车外青年的声音突然愤恨起来,“是欧阳克?!” 姜晨扬了扬眉。 马车外,郭靖四周望了望,看到他打倒的鲁平的打手们。又看周围姬人身上统一的熟悉的白衣,对着马车叱道,“欧阳克,是不是你!” 白雪跟在他身后,穿着一身绿色衣衫,与黄蓉显得倒有几分相似。但她此时有些惊惧,连连拉着郭靖衣袖,“阿靖,我们走……” 对面就是白驼山庄的人,她不会不惊惧,尤其是在她跟着郭靖的情况下。心下一想,很快找了说辞出来,反正当初少主说是要拆散郭靖华筝,如今她与黄蓉合力将那公主气回蒙古了,勉强算是完成了任务……少主应该也不会为难她。 当日烟雨楼因为欧阳锋在,白雪也没敢跟着郭靖。之后大家都失散了,前两日她才与郭靖重逢,黄蓉那个小魔女也没在,简直天赐良机,没有想到还没高兴几日,就遇到了少主。 郭靖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护在身后,“不可。雪儿,蓉儿如今还不知在何处受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找到她的希望,我怎能就此放弃!” 白雪一噎,看郭靖此时不识好歹不听她的话及早离开,又为了黄蓉愣头愣脑,心中暗自恼恨。 她恼恨着,却发现白驼山庄的人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此刻心里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怎的。 至于郭靖,此时是惊喜的,见到了欧阳克,必然也能得知欧阳锋的消息,而有了欧阳锋的消息,说不得就能找到蓉儿。 自那一日嘉兴烟雨楼比武过后,他们就失散了。欧阳锋不知从哪里得来教给他的九阴真经是假的消息,百般逼迫他与蓉儿解释真经。再后与遍体鳞伤的大师父相遇,大师父满心愧疚将铁枪庙中发生的事一字不落都交待与他。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欧阳锋并他的杨康兄弟的毒计,五位师父的死,根本不是黄岛主所为。 若非铁枪庙中蓉儿舍命相救,恐怕大师父也已经遭那可恨的老毒物的毒手。怪只怪他偏听偏信,才中了计冤枉了蓉儿与黄岛主…… 如今已过了三月有余了,蓉儿已被老毒物抓去三月有余了,他一直愧疚不安胆战心惊,一路打听一路追寻,却依然没有半分消息。 今日见到丐帮弟子为人所欺,一时忍不住挺身而出,没有想到竟然见到了大半年毫无踪迹的欧阳克。 当真是天意相助,欧阳克见到了,恐怕蓉儿也就不远了。 良久,车内无声,郭靖复又问一句,“欧阳克!快说,蓉儿究竟被你叔叔带到哪里去了!” 姜晨缓缓开口,“这个问题,你问错人了。” 白雪听到他的声音,登时一个激灵。而郭靖怒上心头,浑然没有在意身边女子的异常,愣头愣脑冲着马车喝道,“休要狡辩!当日若非他苦苦相逼,又设下陷阱害我与蓉儿,我与蓉儿又怎会分离!” “哦?”被郭靖这样指责一通,马车里的人却似乎没有甚么愤怒模样,连语气都是一成不变的漠然,“说起来陷阱,如何能比得上你的黄姑娘……本少主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她实在聪慧过人。” 还是说,只准黄蓉精灵古怪的设下陷阱要他人性命,就不许欧阳锋算计他们?说到底他们两方是敌人,算计死了也只是技不如人。 就像原主死的一样。 若不是黄蓉把那些害人算计的事情都包揽了,郭靖哪里能这样的顺风顺水。 同样都是坑人,同样杀了姓名也无的路人甲乙丙丁,在这个世界的人眼里,黄蓉是鬼灵精怪聪明伶俐会保全自己,欧阳锋就是心机深重阴险毒辣滥杀无辜。 姜晨微微闭了闭眼睛。 所以说,天意哪里有公平可言? 听他言语中这么一夸黄蓉,郭靖当即紧张起来,暗道这人难道还未对蓉儿死心?明明腿都被蓉儿压断了……想到他的身份,心里还是一惊,唯恐黄蓉被他打动。但是再一想,觉得黄蓉与他情比金坚,欧阳克是万万没有机会的。他这样一想,又平静了下来。 此刻是将华筝和白雪全然抛之脑后了。 明明还在对峙,郭靖却自己出起神来,良久,还有些骄傲了,“蓉儿当然是聪敏过人!”他说出这句话来,愣了一瞬,挠了挠后脑勺,又找回了他想问的问题,“蓉儿到底在哪里!” 姜晨为他这缠劲儿一时头疼,夹杂着内力斥了一声,“让开!” 白风及众姬人:……完了,少主好像不耐烦了。 郭靖涨红了脸,挥着拳头就打了过来,他想到欧阳克的腿伤,手上卸了些许力道。“不让!欧阳克!还不速速交待蓉儿下落!” 这一抓,不过是想揪出他来,问清黄蓉下落。 哪曾想他的手还未碰到门板,马车啪啦从中间破开。木板四散。 一道白衣从车中冲出来。 众姬人惊道,“少主!”她们都还记着,少主伤势还未完全愈合。 木屑四处炸开,郭靖连忙抬袖遮住面容倒退了数步,定睛一看,空中抱着一块木头的白衣人,不是欧阳克又能是谁。他立时大惊失色,欧阳克的腿,好了? 这时正当正午,路过之人,有不怕事的就静悄悄躲在一旁看着。 他一身白衣从天而降,面容俊美,端的是一派潇洒英姿。只是神情,当真让人只觉得一股风吹过,心里凉飕飕的,也不敢再与他视线相对…… 姜晨冷着脸,按下机关,甩手抛出怀中半人高的木盒,那木头疙瘩在空中变了几变,成了轮椅模样,稳稳的落座了,毫无犹疑甩手掷出玄铁折扇。 嗡嗡的破空之声响起。 扇子在空中旋转,带出一道劲风。 郭靖不敢轻视,连忙躲过。他身后的白雪却没有这般本事,扇子打在她的胸膛上,咚一声沉闷的响,她吭也没吭一声就栽倒在地。幸而这把扇子并未打开,否则若是扇刃击中人,那此时差不多该开肠破肚了。 此招一出,郭靖一时骇然,他还道是自己学了九阴真经又会双手互搏,武艺已然精进许多,不想多日不见,被压断了腿的欧阳克人家也没有落下功夫。他的目光落到姜晨所坐的椅子上,这又是从哪里的来的东西? 但是白雪在他身后一倒,他也来不及与姜晨纠缠了,“雪儿!雪儿!你怎样了!” 玄铁折扇又倒飞回来,姜晨合起扇子敲了敲,见郭靖动作,神色漠然。 白月站在姜晨身后,见此情景,却是嗤了一声,嘲讽道,“看来我们的郭大侠,还是个多情种。” 姜晨没有说话。 郭靖已经许久没有黄蓉消息了。甚至弟子满天下的丐帮都不能得到她的消息,郭靖就算是再木然,也该急火攻心了。明明就是欧阳锋掠走了蓉儿,此时欧阳克却拒不作答,郭靖觉得自己只能出手了。 他将白雪交给那几个弟子护着,又冲上前来,使出一招空明拳来,直直冲姜晨打去。 白月对白风在旁观战,见此立刻讽刺,“看来这家伙对我们少主的脸很不满呢……” 郭靖武力已然高强,此时耳力非凡,听得这一句话进去,脸色一红,竟也觉得冲人面门打实在阴损,硬生生转了拳头方向,去打他下盘。 这道空明拳据说是周伯通传给郭靖的,灵动巧妙,至阴至柔,以柔克刚。在原主死前后都还没有绝对的克制之法。 但是,对于姜晨来说,他的眼里没有完美的东西。 这套拳法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姜晨也没有与他缠斗的好心情,他眯了眯眼,郭靖的拳头就要打在腰间了,他都能感受到,那股阴柔的气劲袭来。好像泥沼一般,死死地抓住人。他本来是要避让,那拳法却卷着周围的气劲让他躲不得。姜晨却也没有什么慌张,轻描淡写的拿起玄铁折扇挡在身前,与郭靖拳头交错,就这样轻易的挡住了。 厚重的气劲轰然开来,压的人心里沉闷。 银蛇已经很有预兆地从手腕爬上了他的左肩。他咔的合了扇子,扇骨与郭靖的拳头相击,方才使出的气劲好似一瞬间逆流回来。 郭靖被逼得退了两步,大惊道,“你!” 怎会?周大哥教给给他的空明拳虽他还未全然掌握,但也算难有敌手……“你这是甚么怪招?”空明拳已然是至阴至柔的拳法,他这一扇,不但卸了空明拳的力量,还将它反击回来。 这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离开轮椅半步。 姜晨看也未看他一眼,白风几人要跟上他进门。 郭靖在身后又扑了上来,难得的生了气,“不行!不许走!你先说蓉儿去哪里了!” 姜晨冷了脸色。感知到身后掌风,他转了轮椅侧身避开了手,明明只是差之毫厘就能抓住,他却偏偏能先一步避过。眼见着郭靖贴近了又伸出左拳打来,姜晨抬起了手中的扇子,扇刃划向郭靖的脖子。 看似平平淡淡,却杀机四伏。他的眸底却是一片平静,那是对生与死的冷漠。 郭靖傻是傻,但是也许傻人有傻福,他总是不经意间就理解了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奥义。因而虽然他智商感人,却也能在武学中稳占一席。此时面临死亡,郭靖倒是反应极快,想起来之前丐帮脱困所用的收筋缩骨法,当即缩成一团,退后了几步又变回来。 白风摇了摇头,怨不得人们评价这位郭靖就是头脑简单,明明能力不够打不过少主还要扑上来。 姜晨的扇子落了空,他却没什么失望神色,淡淡然合起了折扇。“滚。” 郭靖面露尴尬,之前听得周大哥传经时说,收筋缩骨原本不是真经的上乘手段,没有想到今日相斗,竟用此法捡的性命。“你这人,怎这般没有礼数……” 姜晨就知他又要科普他娘亲所教的甚么仁义礼智信了,他掷出了折扇,砸郭靖脚边的地面上入土三分,青石板路碎末砸在郭靖身上,他道,“啰嗦。” 郭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见真的不能从他口中问出甚么线索,一时为难,失魂落魄的抱起白雪离开了。 丐帮那几人看为他们出头的都败下阵来,嘘了一阵,一溜烟跑开了。 待进了铺子,姜晨才真的停了下来,找来鲁平,“找人跟着。记得离远一些。” 犹记得欧阳锋会在蒙古被这两人合谋耍了多次。姜晨只知欧阳锋身在草原,具体哪里却毫无头绪,无论如何找人跟着郭靖是没有错的。 郭靖和黄蓉,想必是必须相遇的。 白月问他,“少主为何不解决了白雪和那愣小子!”她哼了声,气道,“实在碍眼!” 现在杀了郭靖,难道要白驼山庄在茫茫草原中欧阳锋吗?遑论五绝之中,除了死去的王重阳,黄药师洪七公段智兴都与郭靖有关…… 姜晨没有说话。 白月叹了口气,暗道少主现下是越发沉默寡言了。 犹记得他从前花花口的模样,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姜晨自己找了房间住着,才关上门嘴角溢出血来,他伸手擦了擦,望着殷红之色一时无言。这半年来他总觉得身体不太好,果然不是错觉。今日遇到郭靖,也就有心验明这感觉,果然,不过是挥了把扇子罢了,真气竟脱离控制逆流了。 没想到这具身体竟已羸弱至此。 白风正巧端了茶水推门进来,见他面色苍白,慌了一瞬,“少主!”她放下茶水,“婢妾立刻去叫大夫来!” “站住!”他微微蹙眉。这一年身体摧残过度,今日又运功与郭靖过了两招,那些江湖郎中能有什么办法。 这身体是不能继续动武了。 其实寻常人若在这样短的时日里被这般摧残,早就该黄土一堆了。他只是羸弱一些,已经算幸运了。 那么,在此之前,鉴于欧阳锋的安全,找到他的事,也必须要加快步伐了。 第47章 西域 鲁平很快跟了进来。 姜晨端起茶杯,却并非真的口渴,他只是不习惯于空着的手,过了一会,他问,“可要去解决了西边同行?” 鲁平有些茫然,“哎?”西面?好像确然有个同记手艺铺子来着? 姜晨难得的解释了一番,“方才那几人,不是丐帮的。” 鲁平诧异,“老大,何以见得?” 姜晨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 鲁平嘿嘿赔笑了下。这个人在姜晨面前可谓是厚脸皮到了一定境界。因为鲁平发现,他这个老大对笑脸没什么抵抗能力,只要不是涉及老大本人的问题,往往装糊涂笑两声,事情就揭过了。 全赖他足够的厚颜。因为白风几人可是没有这般嬉皮笑脸的模样。 姜晨摩挲着手中的杯子,收回了视线,“跟着的几人是丐帮的。为首的却并非。他手上虎口与掌心都有十分厚重的茧子,这是练刀剑的人才会有的。真正的丐帮弟子鲜少有人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他们使用棍棒,因而手心茧子更厚重。我们开来时,你的铺子生意不错。领头之人神色不善,是对着铺子不善,唯有同行之人才会为此愤恨。此人神态动作一直故意模仿丐帮,有意伪装身份。离开时向东走,东面为丐帮聚齐之偏街小巷,但如今日头正好,丐帮之人应该在酒楼茶肆四处讨要钱财探听消息,绝不会……” “……在此时收拾行当。” 刚进城时,鲁平还奇怪为何在白驼山庄对外界完全不表达关注的人会突然一而再而再三的挑开车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挑着车帘都看了些什么,“老大,方才你进城就一直在观察这些?” 城池布局。 这是姜晨的千万习惯中的一个,将身周的环境在第一时间看清楚。白驼山庄的花花草草在欧阳克记忆里一清二楚,但是建安不一样。所以他刚一进城就扫过了入城之时的环境。因为好几次,在他睁开看到陌生环境的时候,他所面临的境况都是关于生死的危险。现在已经近乎是条件反射,陌生的环境会让他生出一些隐蔽的不安,也许这一点不安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但是他却很自觉的有了一个习惯,习惯在第一时间熟悉周围的一切。 这是个好的习惯。 鲁平想着姜晨说的话,又比对了那几人的神态,摸了摸下巴,“他们是故意去东面?”故意让他们以为是丐帮捣事?也是,如果真是丐帮上头发下来的命令,鲁平为了不得罪人也只能忍一忍了。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与这个帮会杠上对于鲁平来说并无好处。 但是这几个,却是有人暗中作梗,只是叫了几个低级的丐帮弟子作掩护罢了。 姜晨平静道,“找白风她们,去收拾了。” “噫!老大,你是要替我出气?”鲁平惊喜。 姜晨原本落在茶杯上的视线幽幽转移到他身上,却并未应答。 若是白风她们在,此时必然大气都不敢出了。偏生鲁平是个乐天派的人,这半年来对这样的神情已经习以为常,鲁平就捋了捋袖子,完全忽略掉姜晨,显得干劲十足,“是,老大!等我好消息!”他嘻嘻笑了两声,走出了门去。 今日,建安好像很不平静。连着两家手艺铺被砸了摊子。 不过之后这一家就比之前一家惨了许多,前一家只是在门口出了点事,后一家无论店内店外都已经被砸的稀烂。 偏生这是江湖恩怨,如今的南宋官府早已插不上手。 对方只是来此闹事,鲁平就硬生生断了他根本,将那手艺铺砸的稀巴烂,顺带废了对方的手筋。 没有人比鲁平更了解对于一个一双妙手对于手艺匠人的重要性。但是,谁让他们不自量力呢。 那些图纸,鲁平能看中,其他人也能看中。 鲁平冷冷一笑。在他离开的时候搞小动作,偏生还不能搞垮他的根本,简直自寻死路。 无论欧阳克这边如何变动,但是姜晨没去特意阻挠,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譬如说完颜洪烈拐带走了欧阳锋,譬如说杨康并欧阳锋合力送给江南六怪四份盒饭,又譬如说铁枪庙揭露真相之事。 白驼山庄毕竟离中原甚远,消息传达都十分不方便。姜晨来的时机错失了些,烟雨楼之事已过。 唯一不同的是,因姜晨所在,欧阳克没有死,因而原本该死在铁枪庙中的杨康至今也没有死。 至于武穆遗书,完颜洪烈听闻姜晨前来中原之事,早早就递了书信给他。 他与杨康,此时大约身在燕京,并且在为战争做准备。蒙古与金已经拉开了战斗的序幕,撕破脸皮了。 这两人的移动能力并不如欧阳锋,江湖人随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毫无拘束,而这两人往往还要看他们的皇帝脸色。他会到南宋来,一方面是为了刺探军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武穆遗书。 姜晨手中扣下那封信。 白风问他,“少主,当真要去?” 姜晨沉默了会,忽而笑意浅浅,“去。如何不去。” 但他虽然说去,其实表现的却漫不经心。这个世上,能让他经心的东西已经十分少了。 他来到建安第三日时,黄药师亲身赶临。他表现的有些冷漠,对着姜晨冷哼了声,“欧阳世兄倒是机灵的紧,躲了大半年清闲。”他这声欧阳世兄也颇为讽刺,并非如当日桃花岛比武那般还有几分真心。因为姜晨回白驼山庄之时,全真七子跑到桃花岛挑事。西毒差点就坑死了东邪,为此梅超风死去。 姜晨依稀知道这个原因,但他此时却并没有与黄药师相斗的意思,相当谦逊道,“黄岛主谬赞……” 一声欧阳世兄,一声黄岛主,就能得出欧阳克如今疏离的心思。黄药师显得有些诧异,之前见到他可是岳父岳父亲热的不行,哪怕蓉儿选择了郭靖那臭小子他也不断的拉黄药师的关系,今日倒知道黄岛主这名号了。 显得很是谦逊,但是黄药师已是人精了,当然能看出他内在的不谦逊。 黄药师一时奇了,但他并未忘记此来是为了何物,“半年之前将桃花岛总图交于你,曾经说好临安府三月后寻得,不料想你倒悠闲,不但出了临安,还回了西域,真叫我一阵好找……如今已经半年过去,总图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伸出了手。 姜晨微微垂眸,“累黄岛主奔波,心下难安。返回西域之事,实不得已而为之。至于桃花岛总图,已然不在身上,当日失落孤岛,图纸遗落在汪洋之中,遍寻不见。”谁知原主将这东西落到哪里了,当日他与欧阳锋上岸后,全身上下的东西都失落的差不多了,那个卷轴也早没有踪影。 黄药师当即怒起,“你竟让图纸丢了?” 姜晨扣下轮椅右手边的机关,把手打开了,他从其中取出一卷图纸,垂眸看了看,“虽然原本的丢了,但我又画了一卷出来。” 黄药师脸色一沉,“我当日如何说的?只许心中记忆,绝不能临摹。欧阳小子,你当真以为我总顾念老毒物的情分。”是的,黄药师对欧阳克的原话是这样的,“……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 他如今想起来也有些怒火,当即一掌劈过去,“不日前他杀我徒儿,今日我杀了他侄儿,也是应当……” 只是他这一掌过去。 欧阳克避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如何避开的。 只听得木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咔刺耳的声音,姜晨已然在三尺之外。 黄药师微怔,见他这般游刃有余,有心再试,他弹出一指。 姜晨蹙了蹙眉,玄铁折扇扇骨一挡,就着几不可察的风声将那道气劲挡了下来。 打在玄铁的扇骨上,铿一声脆响。 姜晨嘴角有血迹流下来,他抬袖擦了擦,眉头蹙的更深了。 黄药师连出两招都被避过,一时兴起,拿出他的玉箫来。虽然这两招都只是个教训而非杀招,但是他行动不便却能躲过也叫人称奇了。 姜晨看他动作,缓缓道,“如果我现下能画出一副,可否用做证明?” 虽然总图卷轴厚重,并非半年之内能完全记下的,但是黄药师还是道,“你已看了多时,自然能画出来。”他哼了一声,“也罢,今日若能躲过我这一曲,便饶了你。”他这也算是要欧阳克性命了。因为以欧阳克本身的内力,根本不能与他的碧海潮生曲相抗。 姜晨眸色渐冷,他就说如何,原主总是弄来这一些难缠的敌人。还总是些不喜欢接受解释的仇人。即使原主身边的人,也是麻烦一堆,让人不得清闲。 他们走了死了一了百了,姜晨还不得不将这些烂摊子齐齐收拾了。 黄药师吹着玉箫,夹杂着内劲,却全然对于欧阳克无用。纵有大浪翻涌,纵有飘蓬飞絮,都不能打扰到他。 黄药师一时称奇,姜晨听他吹奏,缓缓敲了敲桌子,神色清明,没有半分失智模样。 黄药师将内力容于箫声而传达出来,曲子还是那摄人心魄的曲,但是姜晨别的不说,能活到现在,心智坚定,并非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他听了一会,面无表情打开折扇,毫不犹豫咯吱在桌上茶盘上划拉了一声。 这倒是简单粗暴。 要知习乐之人耳聪,这令人头发发麻的咯吱咯吱声传出来,全然破坏了箫声的清越之感,黄药师的箫声顿了一顿,放下玉箫时脸色都青了。看着姜晨神情颇为不敢置信,“……小子你还是学音之人么!” 用铁扇划瓷器,这种声音…… 黄药师铁青着脸,但是他话已经放在前头了,如今姜晨阻断了他的箫声,他总不好继续再与这小辈计较,哼了一声。 姜晨捧起卷轴,“如今算是物归原主。” 黄药师冷道,“……我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你好自为之。”他其实对欧阳克颇有好感,尤其在郭靖的木头脑袋的对比下。如今见这小辈面对自己,顶着杀气面不改色,虽以铁扇划桌来强行打断箫声这方式太不符常理了些,但是黄药师本就是个不循礼法之人,此时虽觉得耳朵受了摧残,但是对这人的冷静也升起来几分欣赏。看着欧阳克的腿已然伤残,而他又比欧阳克功力深厚,扬言杀了他,明明是生死之局,可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这个人坐在轮椅上也能泰然自若冷静处理,心中欣赏之情渐起,也不再念着非要杀了他了。 他拿了卷轴,掠身出了门。 姜晨空了的手在空中顿了会,然后揉了揉眉心。脑海昏昏沉沉的,走到盥洗盆前漱口,鲜红的血落在瓷盂中,嘴里一时消散不去的铁锈气让他胃里有些难受。 他撩起来冰凉的水拍在脸上,昏沉的头脑总算清醒了些。对着盆中倒影,看了一会,良久,恍然叹了口气。走出门去解开了白风几人的穴位。 两人定好,鲁平在此等候着欧阳锋的消息,他要以尽快的速度告诉姜晨。 终于启程前往燕京。 如果杨康与郭靖打起来……大约就没人针对欧阳锋一事了…… 姜晨想着。 近来姜晨心里其实有一些不妙的预感,但是感觉一事,总太过虚无缥缈,他也不能确定。 有时候,世界总是会给人一种平安和乐的错觉,可是,毕竟,不会全然的平安和乐。 倘若不是姜晨,倘若他没有经历过惨烈的曾经,倘若随意换另一个全无防备的人,成为这时候的欧阳克。 他又能如何?最终的结局,就在于是走上原本的道路?还是死在黄蓉手里,或者死在白驼山庄来的刺杀之中?还是今日,死在黄药师手中? 在欧阳克没死之前,欧阳锋心中最重要的,应该是天下第一。只有他死了,欧阳锋才能懂得欧阳克这唯一的亲人的重要性。在此之前,欧阳锋绝不会寸步不离的保护欧阳克,哪怕欧阳克腿断了,他还要追求他的九阴真经。 这就是原来欧阳克之所以死在杨康手中的原因。 可是,这就像一个悖逆命题,无论当时的欧阳克死不死,都最终会死。 姜晨有许多常人不该有的记忆,也有比常人经历更多痛苦的耐受力,所以他难得的没有死。 一个人的心,可以经历多少痛苦可以容忍多少背叛又可以承载多少不公? 在一生中。 你若以此问姜晨,他也不会知道。 因为他没有死。 所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束时间来计算这些。 从很久很久以前,那些令人脆弱的东西,就已经被他抛弃。 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就只能被动的选择死亡。 这是他与欧阳锋立场完全相同的观点,强者才有生存的权力, 对于姜晨犹是如此。 无论在哪里,凡是他稍微弱势一点,那就将成为所谓天下正道将群起而围攻之人,那些天之骄子们脚下的踏脚石。 他十分清楚这一点。 但是,他到底是为了强大而活着,还是为了活下去而强大? 他没有答案。 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燕京。 与完颜洪烈及杨康相遇。 姜晨只是打量了一下,对他的处境就有了几分猜度。 杨康。作为这个世界第二主角与郭靖进行善恶对比的人,他内里穿着湖绿缎子的中衣,腰里束着一根葱绿汗巾,头上带了个金冠,全然是他小王爷的贵气。容貌在常人眼里应该算是俊美,眼神灵动,或称狡诈,与之前所见榆木疙瘩一样的郭靖全然不同。 这是姜晨头一次真正见到杨康此人。 显然已经与当日欧阳克见他不是相同。 他的盛气凌人自傲自负的性子收敛了许多。 姜晨觉得。 这应该是因为已经得知完颜洪烈并非生父的消息。 杨康舍不得他的荣华富贵,他此时也无法对于亲情和大义进行直接的决断。 完颜洪烈自王府门口迎出来,看到姜晨坐着轮椅,连眉头都没动,笑眯眯冲姜晨拱手客套道,“欧阳公子应邀而来,鄙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姜晨也笑了一笑,“王爷客气了。”转眼看向杨康,这个金国小王爷,现在有些谨小慎微。 他有一些谨小慎微,但看到姜晨端坐在椅子中,脸色苍白嗯虚弱模样,眸中闪过一道暗光。 欧阳锋这个人,不讲人品,但就他的武艺而言,是令人钦佩,江湖认可的武林宗师。 杨康也学武。因此他拜欧阳锋为师。 欧阳锋讲白驼山庄武艺都一脉单传,他已经传给了侄儿欧阳克。 今日再见欧阳克,却不过已经成了个行动不便的废人。杨康目前却正是需要一件事情来稳固自己的小王爷地位。 若是成为西绝欧阳锋的亲弟子,继承白驼山庄,就好了。 在之前欧阳克受完颜洪烈之邀前来夺取武穆遗书时,杨康自恃身份,对于欧阳克也并无太多的慎重之意。 如今欧阳克断了腿,杨康身份岌岌可危,两人倒霉都半斤八两,杨康自然不会对他有甚么突然提升的同病相怜之感。 他正在思索,欧阳克消失的可能性。 老狐狸与小狐狸的区别,就在于小狐狸还不能完美掩饰他的想法。 姜晨看着他,突然开了口,问出一句话,他问的时候,相当平淡,连该有的生气或是愤怒也没有,仿佛只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他说,“你想杀我?” 这话一出来,在场众人都僵了,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杨康被说中了心思,脸色当即苍白下来,生怕欧阳克闹什么幺蛾子。他的武功是打不过欧阳克的。哪怕欧阳克现在残废。杨康心里对这一点也清楚。 完颜洪烈尴尬的笑,想要为儿子打圆场,“欧阳公子这是哪里话。康儿向来敬重令叔欧阳先生,又拜令叔为师,欧阳公子只怕是对康儿有所误会。” 姜晨也没有多做纠缠,他的目光从杨康身上挪开,他点了点头,算是将这件事揭过了。 至于他心里怎么想,那无人得知。 完颜洪烈是松了口气,作为他的父王,他是了解杨康的,方才那神色,确是对欧阳克有杀意。 他倒是不明白康儿的心思了,欧阳克是他们重金聘来寻找武穆遗书的,欧阳锋又是康儿的师父,他为何此时想杀欧阳克。 第48章 西域 姜晨如今并不是能长久停留于宴会的人。在他未离开之前,完颜洪烈表示了对他的深切欢迎,同时试探武穆遗书的踪迹。被姜晨模棱两可的回答挡了回去。 明明是一个伤患,不过是仗着武穆遗书,才在他们面前故作神秘。 杨康暗自不满,只是没有明显的表达出来。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能这样按捺自己的情绪已然不易。 只是姜晨眼里,总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很多年间被他黑过的人,都在阴曹地府明白了这一点。 他很快借头脑昏沉不胜酒力的借口离席了。正主都走了,宴席再开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很快年轻漂亮的歌姬们就退了下去。 在座众人也都个个退了下去。 大厅里只剩下完颜洪烈和杨康两个人。完颜洪烈望着杨康,叹了口气,“康儿,随我过来。” 完颜洪烈不得不特意来提醒杨康一下。 杨康跟随他到了书房中,完颜洪烈相当确定道,“康儿不喜欢那位欧阳公子?” 杨康怔了怔。 “康儿不必在父王面前拘束,你想什么就说甚么。” 杨康迟疑着点了点头,“父王……” 完颜洪烈道,“康儿,你要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欧阳克手中有武穆遗书的线索,得到武穆遗书,有利于我大金一统天下。康儿,我观那欧阳克也并非……” 杨康当然知道白驼山庄不好相与,也知完颜洪烈虽非生父,但也是真真正正处处为他考虑,他应了下来,“是,父王。康儿明白。” …… 而姜晨到了客房中,白风也问他,“少主,奴观那小王爷不是甚么好人,看着不甚看重少主,少主何必留在此处!” 白月道,“不错,他们接二连三讨问武穆遗书的消息,分明就是想利用少主!若是没有武穆遗书,他们恐怕不会对少主……” 姜晨才缓缓开口,“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他们想要武穆遗书,姜晨想找个人做挡箭牌。 仅此而已。 他没有吊人胃口太久。这种吸引注意力的方式,应该适可而止。过了,不但不能达到目的,还有可能物极必反。 更可况,他很乐意看到有人比他更惨。 比如说,那位小王爷。 姜晨理好了瓷瓶中插着的花朵,微微笑了下。 有时候,选择活着其实意味着更长久的痛苦。 比如他。 比如现在的杨康。 于是他这师兄就真的担起了师兄的职责,认认真真为他讲解起武穆遗书。 姜晨表现的相当尽心尽力,简直让杨康以为他们没有经历过第一日那样的尴尬。欧阳克提出要教他这师弟武功并教授武穆遗书的时候,杨康还以为他又有什么阴谋。但如今大半月过去,此人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当日欧阳克明明看出来了,却还能以长者的身份为他啰嗦武穆遗书。他不多话,但每一句话都不是费话。 杨康自己近来功力大进,除武穆遗书外还习得许多权谋之术。即使只与此人相处短短不到一月,但相比这十几年来跟随丘处机所习,要宽泛许多也要明了许多。无论是琴棋书画或是武功密要还是权术谋略,他都能点拨两句。轻描淡写的话,都让人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豁然开朗之感。若不是他是个江湖人,杨康看他权谋之术信手拈来,都要以为这个人也有意向天下分一杯羹了。 从前只见到欧阳克对女人很感兴趣,倒是没有发现他所会的,如此之多。想必江湖传言中爱好最为广泛的东邪也不过如此。 杨康抬头看了看这个坐在轮椅上白衣俊雅的男子,是真猜不透他。这么一副全然不藏私的模样,对一个想要杀了他的人,世上怎有这种人,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杨康暗自思索,一时出了神。 今日讲到作战篇。 姜晨挑着一句话,“……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过了一会,没有听到杨康反应,问,“杨康?” 杨康回过神,“啊?” 姜晨挑了挑眉,心知他方才跑神了,却也没有说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只是问,“你以为,何能用兵如神?” 杨康微愣,“兵贵神速,自然是谁动作快谁最可能胜利。” 姜晨放下了书,“今日就是最后教你一句,兵法诡变,最忌纸上谈兵。对手的性格,将决定你的应敌之策。” 杨康心中一凛,当即随着这句话想到不知何处了。难道,这就是欧阳克的应敌之策,是了,他也算是欧阳克的敌人啊?可是,明明之前所学确然没有问题。难道是更深的阴谋? 他脑海中当即转过千万阴谋论,却听得耳边欧阳克轻笑了下,“对你的性命,我没有兴趣。” 杨康尴尬的笑了下,“师兄说笑了。” “同样的书,战场相遇,就看谁棋高一着。” 杨康点了点头,“是,师兄,师弟受教了!” 他这些日子,深刻的被姜晨的黑心震惊到了,性子沉稳了不少。 姜晨将武穆遗书放在桌上,袖间又拿出几本书,似笑非笑,“但是,也应做好戎马一生准备。” 杨康哼了一声,“莫非师兄以为我与父王还斗不过蒙古那群蛮夷之人?” 姜晨将几本书整理好了递给他。 第一本上明晃晃写着帝王心术。杨康咧了咧嘴,笑道,“这就是师兄害我的招?” 他又道,“马上要打仗了,那皇帝正依靠我父王之力,别说风声,就算我拿了这本书明晃晃的从他面前走一遭,他也不敢多言。” 姜晨也笑了,“……师弟想多了。但能如此举一反三,堪为聪慧。” 这是他头一次叫杨康师弟,还笑着夸了人,杨康听他语气诚挚,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得色,“那是自然!”他也懒得在欧阳克面前做甚么掩饰,反正最后都是要被他看出来。 这个人腿废了,眼睛倒是尖的不行。他与父王争辩一会,他能看出来;遇到丘处机,也能看出来。明明在王府门都不出,偏偏就能猜到他今日都干了什么。 杨康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感叹一句有这样的敌人太过可怕。第二第三次,就已面不改色了。 再者欧阳克乃是西域之人,他与欧阳克相处,全然也不用去战战兢兢的考虑南宋或大金的仇怨,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不像对着父王,要忧心他会不会怀疑自己记挂南宋,对着丘处机,又不得不听他将血缘大义啰嗦来啰嗦去。 听姜晨今日不再多讲了,杨康还有些遗憾,但也没多说甚么,武穆遗书到手了,他心情愉悦的离开了。 姜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沉默。 利用他姜晨会不会心里不安?只能说,不安的话,就不是姜晨了。 白风端了茶水从门外进来,“少主,庄主有消息了。” 姜晨端起茶杯的手一顿。 白风继续道,“他似乎已经拿到九阴真经了。” “……似乎?” “并非完整的。” 姜晨点了点头。想想都觉得郭靖不会这么轻易将真经交出来。 “还有……”白风迟疑了一瞬,还是道,“庄主受伤了。” 姜晨眉头一蹙,“原因。” 白风脸色苍白,“……尚不清楚。只是听说,是与洪七公打的。” 姜晨缓缓站了起来,将折扇别在腰间。“备马。”原来欧阳锋是没有受伤的,为何现在却受了伤。是哪里不对?姜晨心中暗自蹙眉,按下轮椅左轮上的机关,将轮椅折叠的木盒抱好。 白风颇为担忧的望着他的腿,那样严重的伤势,如今就站起来,真的不要紧吗?“少主……” 姜晨抬起了头。 白风与他的眼神相对,咬唇道,“是,少主。”他的决定,向来都不容人质疑。 如果可以,她宁愿少主依旧是从前风花雪月的风流性子,而不是如今,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跌落深渊的冷酷阴郁。 他身上的杀气,是这般沉重。 可笑他们以为少主是好相处的人,白风几人难得能留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不做掩饰的模样,多么叫人害怕。 他们一边觉得这是少主的信任,一边又有些惧怕现在的他。 一个阴晴不定还掌握着奴仆性命的主子,如何不叫人惧怕。 目前而言,完颜洪烈必想继续留着他。 他想了想,提笔留字。提起内劲与白风几人在后巷汇合。 几匹马一路绝尘而去。 杨康才一回房,圣旨就到了王府。大金皇帝忍不住了,蒙古渐渐大败金军,他只能拉下脸来要完颜洪烈出征。 完颜洪烈要前往草原收拾蒙古了,当然,这旨意下来的时候,杨康也主动请缨了。 完颜洪烈原本不想让他这么危险,但是,他心中已隐隐有夺位之意,康儿作为他的儿子,日后上位没有点功绩说不过去。罢了,他好好护着就是。 杨康特意找姜晨道别。 结果房中已然没有他的踪影了。因为旨意仓促的关系,他也来不及计较欧阳克突然离去之事。 桌上只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条,“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样,这样狠心,这样冷血,才能与善良宽仁敦厚老实的郭靖做任何方面的对手。 无论性格还是对战。 姜晨见到欧阳锋的时候,他在密林中蹒跚而行。身后跟着几道气息。 欧阳锋见到他,眼神都亮了起来。从一个颓颓将死之人又变得有了生气。“克儿……” 姜晨伸手要拉起他坐马。 欧阳锋却拨开他的手,颤巍巍的从腰间拿出一张纸来,“叔父怕是活不成了。克儿,拿着,九阴真经的易经锻骨篇,定然能治好骨伤的……” 他不上马,姜晨只得跳下马,他垂眸望着手中那已被染红的纸,语气平静,“你就是为了这个?”让西毒变成即将的死尸? 欧阳锋怒道,“我白驼山庄的主人,岂能成日动弹不得……” “你有没有问过我?”他突然发问。语气说不清的让人难受。他又问。“你有没有问过我。” 欧阳锋愣了,“克儿……你这是何意!” “我不需要的东西,不要硬塞给我。”他冷了声音,眸色渐沉,手中的纸团已经被不断的捏紧,再捏紧。 这些人总是这样的自以为是,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从来没有管姜晨的意愿,他没有问过姜晨需不需要这东西,就像上天从没问过姜晨想不想这样沉重的活着! 就算腿断了,哪怕是全身瘫痪,姜晨也根本不需要这样强加的恩惠,哪怕瘫一辈子,他也不想欠人人情!就为了一双腿,而搞的自己半死不活,这是何等的愚蠢!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欧阳克! 欧阳锋听他此言,狠狠的吸了口气,却没有如欧阳克记忆中被顶撞时那样发怒,终于咳出一滩鲜红的血,才缓过气来,“克儿,这一篇是真的……叔父已经练过了,是真的,疗伤有奇效。克儿……” 姜晨听着他的解释,他安静了一瞬,道,“为什么……” 欧阳锋却是大笑,“克儿……”他笑岔了气,握住他那些真经残篇的手,他的声音低了低,带了几分期待,“能,叫我一声爹爹吗……”哪里有为什么。若真要一个原因,那大概是因为他是父亲。欧阳克,这是他唯一的骨肉,世上唯一的血亲之人了。 这一辈子,他欧阳锋都对不起这孩子。让克儿顶着私生子的名头出生已然是他的错误,他又怎能忍心让他下半辈子双腿残废。 只可恨当初顾念克儿而没有早早杀了那黄家丫头,这一次,可是坑惨了他这老毒物了。 他在蒙古夺取九阴真经,被那丫头用计冻在冰里大半月。几乎内力都用来抵挡冰寒。 后来被放出来,擒了丐帮那长老威胁他们,黄蓉却是一时心狠,终于没有顾念他们。欧阳锋一气之下将鲁有脚和简长老两人杀掉了。 但不幸是,此时与老叫化相遇了。老叫化要为他丐帮长老报仇,黄家臭丫头还在一边煽风点火。当时他的内力没有全然恢复,郭靖又功力大进,几人合力之下,欧阳锋拼着挨洪七公一掌,擒了郭靖,才威胁黄蓉说了易筋锻骨篇。 他看得清楚极了,若是擒拿黄蓉,郭靖却顾念着江湖平静不一定说出来,但是那黄家丫头可是将郭靖看做此生唯一…… 他拿到了真经,也受了重伤,奔逃至此。 良久的沉寂。 沉寂到欧阳锋都要失望。 姜晨缓缓道,“爹爹……”欧阳克一直想这么叫他,可是他身体康健的时候,绝不容许他叫。 纵观欧阳锋这一世,十分的看中虚名。他痴迷于武功,也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号。他想强逼黄蓉交出真经,又担心别人说他不守信用。他喜爱唯一骨肉欧阳克,又担心他与嫂子的关系暴露会为天下不耻。他是个相当自傲的人,容不得别人指指点点。如今是临死之际,才吐露真言。 欧阳锋撇过了脸,颤着声,“哎……” 他撇过了脸,大约是没有想过,老毒物也会有流泪的时候。 姜晨伸手抱起他,脚下踩过那张九阴真经的血纸,缓缓站了起来。手上全是濡湿的感觉。 那都是血。 他偏了偏头,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欧阳锋。 是不是他注定要一人流离?是不是对他不错的人都注定了死亡?若欧阳克死在那个时候,欧阳锋还能平安的再活二十年?他不会这样偏激急切的抢夺真经…… 是姜晨提前将死亡带给了他。 若不是姜晨太相信记忆,认为欧阳锋不会死,他的动作能快一点……欧阳锋不会死。 果然,无论哪一世,他都这样倒霉。如今不但自己倒霉,还连累他人一起倒霉。 为什么! 他的腿有轻微的咔擦声音传来。在旁守候的白风对此景已然是泪流满面,她慌忙迎上前要接过欧阳锋,“少主,庄主交给我们……” 他的腿伤才愈合了些,平日稍微站一会都显得疲累,这双腿经不住这样的重量啊。 但她被姜晨瞪了下去。 身后的人终于赶过来了。 洪七公看到欧阳锋,还笑道,“老毒物,终于不跑了!好!今日你我便决一生死!” “哎?老毒物!你不是怕了我老叫化!躲在小辈怀里是甚么意思!” 洪七公心里也是生气的,老毒物辣手杀了丐帮两位长老,他生气是必然的。 姜晨停下脚,没有转身,“世上,已经没有欧阳锋了。” 洪七公下意识就要反驳,“你这臭小子!哪个还咒自家叔叔!方才跑的那么欢快,哪里没有!”他笑了两句,见欧阳锋没有动静,也僵了,“死……死了?”真死了?嚣张了那么久的欧阳锋,就这样死了?不,他与欧阳锋半斤八两,哪里能这样轻易地杀了欧阳锋? 他冲上前来,伸手要对欧阳锋拍一掌试探试探,姜晨正要出手,欧阳锋却猛然睁开了眼睛,出手一掌与老叫化相对。 两掌相击,气劲抖落了周围林木。 姜晨离得最近,被这掌力影响,又是咔擦一声清晰的骨碎之声。 洪七公喜道,“老毒物,就知你不是短命鬼!速速起来莫要装死,与老叫化堂堂正正比一场。” 欧阳锋没有吱声,他脸色惨白着,唇角动了动,似乎在忍着什么,却没有忍住,终于噗喷出一口血来。 洪七公正对着他,血迹溅了一脸。他的笑意木了,惊道,“老毒物……你……” 欧阳锋一字三咳,“不要……对孩子出手!” 洪七公愣在原地。 欧阳锋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姜晨抱着他的尸体,走到白风的马边,坐了上去,为他合起了双眼。 他拿着马僵,临走了,转过脸来,“我想洪帮主不会连死人的尸体都不放过罢……” 第49章 西域 洪七公望着欧阳锋。感受到,他此时,确然已经死了。 姜晨驾马离开,赶来助阵的郭靖黄蓉望着缩成小点的背影,“师父……欧阳锋呢?” 洪七公失魂落魄。他的死对头死了,竟然死了。这么个大奸大恶之人终于死了,他却突然高兴不起来。二十多年前几人都还意气风发,比武论剑,这世上能做对手的人不多,五绝相互之间都是。尤记得这老疯子当年每每追着九阴真经眼睛都能冒出光来,搞的王重阳临死之前不放心还要诈死坑他一次。 如今,这样一个人,他却已经死了。 二十年了,他与欧阳锋,从二十多年前斗到现在,终于以一个人的死亡作为结束了。 从今以后,没有一个人再跑来与他这老叫花子斗智斗勇了。 郭靖黄蓉觉得,以往即使受伤也总精神奕奕的洪七公,突然颓唐下来了。 欧阳锋当然会死。他内力不足,应付郭靖洪七公当然吃力,又想生擒郭靖威胁黄蓉……难免束手束脚…… 他又不是郭靖那样的天之骄子,危险的时候会有人救,会有人为他出谋划策,他哪里能一直不死。 欧阳锋大约是不想再回白驼山庄与那人相见的。他不想见赵氏,恐怕也不敢面对他亲兄长的坟墓。 姜晨将欧阳锋葬在了华山。 昔日欧阳锋最爱武功,想必他是想要看这一场华山论剑结果的。 至于谁输谁赢,反正,都绝不会是郭靖了。 因为他要注定得呆在蒙古,抵抗金国。 少主时常望着墓碑出神,白风知道。 姜晨出神也正常。 他这样流离于世,带着对曾经的记忆。 一个人,承担了千年万年的记忆。千年万年痛苦。 姜晨终究就是个人罢了,他不是神,做不到拂去尘烟一笑之。 千百年后,他不知在哪里活着,也不知以怎样地方式活着。 可是,如今与他为敌与他和善的,最终却都要死去。 像欧阳锋一样。 …… 蒙宋合作抗金。 这一战确实打的久,杨康郭靖都是拿了武穆遗书的,甚至杨康脑子比郭靖算是聪明多了,但架不住帮郭靖的人实在多。黄蓉,丐帮,洪七公柯镇恶许多许多…… 战事僵持,杨康一时也没有办法。 白雪在一次战役中出于爱情救了郭靖而死。 在黄蓉心里扎了根刺。 蒙古和大金这一战打的久啊。众人都这么感叹。 到第二年年底华山论剑的时候,他们都没能从这战争中脱离出来。 至于说,新的天下第一。 明面上没有人说,但其实归了欧阳克的。 凡是想来华山拼上一拼的,最终都在山腰被穿着白色狐裘的公子挡了下来。 有见过,说是欧阳克。 黄药师到的时候,他坐在山崖边,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他披了白色狐裘,抱着一把铁筝静静的坐着。黄药师走了两步,听他幽幽开口,“是来决斗的吗?” 黄药师怔了一怔,“原来他们说的是你?” 姜晨脸色已然冻的苍白,听他此句,语气也了无波澜,他说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三年,没有人能上这华山。” 黄药师挑眉,“小儿真是好大的口气!”他使出落英神掌,脚下踏着八卦阵法,笑道,“今日有什么高招,且叫我领教领教!” 姜晨掠起身来,从那峻峭的山崖边稳稳的落到雪雪地上,横琴挡住了这一掌,缓缓道,“我说了,没人能过去。” 黄药师长笑,“那就拿了天下第一的名头!” 他抽出腰间的玉箫,也代表,是真的认真了。天下第一的名头对于黄药师并无吸引力,但是,但凡比武,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他打量了一番欧阳克,虽不知这小子如何将上一次相见之时的那幅残破身躯修整至此,但想想也知道是折寿之法。黄药师研医多年,当然看的出他如今外强中干,看着比上次好了许多,其实称之病入膏肓也不严重。 他手腕一转,脚踩灵鳌步,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原本出了一掌,姜晨再挡时,他的手指微弯,显然变招为兰花拂穴手。 说是变招,其实不过一瞬。姜晨当即退了两步,已经半脚踩空,他惯然使出了瞬息千里,眨眼就到了黄药师面前,腰间的折扇已经打开在手,朝人手腕划了过去。 黄药师颇为惊异,不得不收了手暂避。他侧身避让了两步,“好小子!” 姜晨却不过虚晃一招,接他身边而过,远离了悬崖。 他背抵石崖,如今倒是黄药师离两步就能掉下去。 姜晨咔收了折扇,又抱好了铁筝,指尖扣在弦上。 黄药师一招没有分出胜负,也不气馁。抬手间,身周仿佛划出万千掌影,带着霸道劲风,朝欧阳克胸膛而去。 姜晨扣着弦,指尖微扣,对着凌厉的掌风却面不改色。像他从前面对的刀光剑影多了去了,如今又怎会为了一些掌印而失措。他闭着眼睛,风声呼呼而响。掌印周围的气劲流动是与自然的风不同的。 黄药师微微蹙眉,这样的生死之际,他还寻找什么! 姜晨睁开了眼睛。 铁筝在他指下,铿一声脆响。 一道气劲随着音波出去。 空气中仿佛传出细碎的噼哣脆响。这一道铮然之音,却硬生生打掉了一半掌风。 黄药师一惊,他的功力已然至此? 姜晨其实并没有用多少内力,他的身体不能容许他大幅消耗。只是因为,掌影打来之时,总归有一些弱点存在,只要以此击破,这些聚齐起来的内劲自然消散。 黄药师看出了几分门道,又是一惊,“这……你竟会一阳指?”查出招式弱点,一击即中,与一阳指这般相像。 “?”姜晨只是蹙了蹙眉。 一阳指,那是王重阳对付欧阳锋的东西,姜晨哪里会。只是凭借生死的不同感受罢了。有死亡气息的地方,就是掌影。能取得一线生机的,只有它的弱点。 这符合姜晨的习惯,找出敌人的弱点,然后毁灭他们。 黄药师与他斗了数百个回合,却实实在在被他挡在此处不能再进一步。 他收势而立,望着姜晨一时有些感叹,“……欧阳锋有个好的后人。” 这样见招拆招的能力,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昔日他也试过欧阳克,文武双全,虽不是顶顶顶好的,却顶顶好的。比之郭靖简直显得优秀的不能再优秀。可是当时的他,尚且只是小辈中的俊杰。 如今,只凭借一把铁筝,竟能与他拆上几百招不落下风,何况是在这样糟糕的身体状况下。当真是后生可畏。只是可惜了,女儿对于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感情。 他叹了一声。背手下山而去。 欧阳锋有这样的后人,可他的蓉儿,如今还在为郭靖苦心经营。 当然,此时黄药师也没料到,他的女儿,是这样的执拗想不开。也许黄家的人,天生就痴情。黄蓉对郭靖,就如黄药师对冯衡一样执着不悔。唯一不同的是,黄药师的冯衡是钟灵毓秀的女子,而郭靖,只是个愣头愣脑的臭小子。即使他如今在蒙古声名鹊起,也改不了黄药师对他的第一印象。 姜晨守在华山三年。该交代的事情给鲁平交代好,然后领着白风几人回了白驼山庄。 欧阳锋,为的是欧阳克。姜晨清楚这一点,然后痛恨这一点。 无论什么爱恨,都本不该是姜晨所承担的。 他又如何会忘记,郭靖黄蓉。 求而不得,是何种感觉,姜晨最为清楚。他求生,却往往面对死。为爱执着一生的黄蓉,为侠义执着一生的郭靖,他们面对的……将是姜晨。 姜晨的存在注定让他们不得。 大金依然强势,蒙古也未敢表露怼南宋的野心。铁木真十分依仗郭靖,依仗他手里的武穆遗书。 姜晨只是放出风声,说是郭靖有意悔婚为了黄蓉不做金刀驸马。 柯镇恶那些人立刻就到了郭靖面前。 “靖儿!为师教你的大义呢?” “靖儿,无论如何,我等都不能失了心中侠义啊!” “靖儿,你怎能退婚!这岂不是有违心中道义!” “那黄蓉虽然心善,毕竟是黄药师之女,我等名门正道如何能与黄老邪之女相和?” “靖儿,不可不信守诺言啊!” 无数的劝解砸向了郭靖,他原本就摇摆不定的心渐渐倾向华筝。 黄蓉要现身寻他,被柯镇恶丘处机挡在蒙古包外了。 洪七公有意相助,打开了阻拦之人让他们相见。两人还未叙旧,华筝来了。铁木真也来了。 面对着这一众人责备的目光,郭靖不得不无视了黄蓉。 黄蓉站在原地,见郭靖一直再向他的师父们铁木真华筝笨嘴拙舌解释,全然不曾理会她,一时黯然神伤。洪七公忍不住了,怒道,“郭靖跟黄丫头两情相悦早已有了婚约!老叫化就是主婚人!他不会做金刀驸马!” 众人都看向郭靖。 郭靖道,“对不起,……”他望着黄蓉,咬牙道,“蓉儿,对不起……” 洪七公傻眼了,黄蓉也黯然了。 “好一个郭靖!当初老叫化见你情真意切,舍了老脸为你保媒,甚至与欧阳锋拼斗,如今……如今你竟然……”洪七公气急了,狠狠地甩袖三两步踏出了营帐,还带走了黄蓉。 三日后,郭靖遵守他的约定与华筝成了亲。 黄蓉却还是不能放手,郭靖怎样说的,我心里只有你,但是,蓉儿你应该明白,对于华筝,这是大义。我要信守我的承诺,对不起,蓉儿,我娶的人,只能是华筝。 要是姜晨在这里,说不得,还得好好感叹一番,真是令人感动的柏拉图式恋爱……瞧瞧,我娶了她,爱的是你。想想比原主的撩妹技巧是聪明多了,原剧情中原主撩个孤女穆念慈都能在铁枪庙中被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杨康杀了,郭靖这位大侠,与一位公主青梅竹马,还能让黄蓉心心念念。最最重要的是,原剧情中郭靖与黄蓉私奔被铁木真发现,华筝还宽容为郭靖求情,而如今郭靖娶了华筝,黄蓉还是领着丐帮相助于他。 也许,天道的宠儿,总会这样顺风顺水……比之姜晨命运,简直云泥之别。简直,顺风顺水到让他人嫉妒。 可惜,这一生遇到姜晨,他注定不能继续顺风顺水下去。 姜晨的敌人,从来就没有能好过的。 蒙古与金交战十年,黄蓉等他等了十年,最终都没有等到。 从一个豆蔻少女长到年近三十。 每每两人感情要好之时,总有一些人前来搅和。 有华筝,有铁木真,甚至黄药师。 他实在看不下去女儿为着娶了亲的臭小子伤怀了!要将她带回桃花岛。 蒙古包中。 黄药师正对着黄蓉说话,他说,“你还要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黄蓉毕竟已经不是当初那少女了,她如今终于稳重了许多,看着自家父亲一头白发,心中已是充满了迷惘痛苦。“爹爹……” 她还想说对不起。 但郭靖没有给她这机会。他冲进来阻止。 郭靖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他想着这一生,与雪儿相遇,最后她永远停留在那样的年纪,他那样温柔,最后却为了救他而死。 又想到华筝,想到师父们非要逼他娶他向来认做妹妹的人。他为此放弃了蓉儿。 甚至他曾经以为的岳父黄药师,也只是认为蓉儿与他在一起是丢人现眼。 他第一次爱过的女子,如今也要离开了吗? 学这些武功何用!最终都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 他想着想着,仿佛又进了一个怪圈之中再不能脱离。 我是谁?我为何学武?黄蓉,到最后,你也要离开靖哥哥了吗? 以前他总是以侠义来约束自己,如今质疑起来,原来的一切信仰一时崩塌。 他脸色痛苦非常,冲黄蓉一掌打来。想想,失去蓉儿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因此,他杀了她,再自裁了断……蓉儿,此生难成眷侣,我们来生相会! 他却是忘记黄药师了。 黄药师一个旋身,护住了黄蓉,使出落英神剑掌来挡住了他的掌力,哪知他此时使出了左右互搏。 郭靖又长了十年,功力与当初已然天差地别。到黄药师却已然老了。 他如今陷入了迷蒙的状态,压根不知自己在做甚么,出招也令人难以防范。心里只知要留下蓉儿。 一招降龙十八掌打过来,与黄药师打斗,竟然稍占上风。 黄药师接他一掌,转眼又拼斗了十几招。 黄药师一时怒上心头,毫不留情一掌打上他的胸膛。郭靖喷出一口血来,倒飞了一阵。 黄蓉慌了,哭着道,“爹爹!住手!” 黄药师弹指神通一顿,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靖砸在地上,黄蓉连忙到他身边查看强势,倒出九花玉露丸给他。 郭靖道,“蓉儿……咳咳……” 黄蓉道,“靖哥哥……” 两人显得分外哀戚,好似生离死别一般,叫看的人心里一堵。 犹是黄药师。 这般情景,倒显得他是恶人了。 十年了,他对这个女儿的性子没有办法了,阿衡,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 他缓缓道,“蓉儿不愿意回去,爹爹也不再逼你。日后,你就全当没有我这爹爹……”他说着,已然如风离开了。 黄蓉慌忙转身唤道,“爹爹!”终究是舍不得郭靖。 郭靖拉住了她的手,当胸打了一掌。 黄蓉瞪大了眼睛,郭靖道,“蓉儿,不要离开我……” 他的手已经被软猬甲扎透了,鲜血淋漓。 黄蓉吐出一口血来,恍然叹道,“这样,也好。”她想出手也杀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郭靖伤了她,被这血光惊到,从迷茫中回过了神,黄蓉望着他,缓缓笑了。 这一辈子,为了郭靖,她都没有后悔过。 郭靖仰天大喝,“蓉儿!” 他要自刎谢罪,华筝领着孩子及时赶到,“安答,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这一句话,注定郭靖下半辈子的痛苦。 他情场失意,没有了黄蓉相助,守城也变得十分困难。铁木真只好自己上场了。 等铁木真一统天下的野心暴露出来,郭靖已经麻木了。他不再是心忧国民的侠者,就是没有用的金刀驸马罢了。 他想忧国忧民,但是,作为蒙古人的驸马,他又能做甚么呢。 他想随黄蓉而去,但是又放不下华筝和孩子,痛苦困扰着他。 长久的理智与情感的交战,让他心力交瘁。 蒙古与金的一战,持续了十年,杨康想着,欧阳克当日所言,果然是对的。他如今是真要做好戎马一生的准备了。 这些年来他过的不是很好。因为穆念慈。 他与穆念慈,活成了另一个完颜洪烈和包惜弱。 姜晨七年前守完墓从华山南下到建安,各大事项嘱咐了鲁平避让后一路西去,其时路过上饶,见到了她。 那时候,穆念慈从一堆杂草中爬了出来。 身下护着个婴儿。 姜晨看到她的眼神,他问,“这样的,想活下去吗?” 穆念慈见到是他,有些畏惧,眼里却闪着神光,那是对生的希望。 姜晨救了她,将她和孩子带给了杨康。 杨康的孩子叫杨宏。宏图伟业。 这些年他一直收到来自白驼山庄的金钱支持着战事,虽然后来再也没见过他这位师兄。 直到郭靖死去的时候,白驼山庄突然一夜之间都没有了风声。 杨康孤立难援,败在拖雷手下。 临死前没有提到郭靖,倒是对欧阳克恨得咬牙切齿。 他当初怀疑那个人心怀不轨果然正确,只是不想,他的局,一布十年。 穆念慈被他偷偷送离王府,终其一生,对于杨康,只能是怀念。而杨宏,最终没能宏图伟业,也没有过而改之。 就是普通和乐罢了。 能普通和乐已然不易。 有些人,想要和乐都不能做到。 历史的车轮终于打开了正确的进程。 而这之中,有神秘的白驼山庄,有他的庄主欧阳克。 有谁知道,真的欧阳克其实早步入轮回了呢? 又有谁知道,后来白驼山庄行事利落狠辣的庄主又真的是谁? 没有人知道。 也许时间再继续过去,连欧阳克也将变成一个象征意义性的符号。 这种事情,谁说的清麽? 人的生命对于悠久的时光而言,不过是蜉蝣朝暮。 跨越时空而长久颠沛流离的人,其中苦乐,唯有自知。 第50章 白云孤叶 十五月夜。紫禁之巅。 如今已经月至中天了。 凉风带着寒意。 此时众人坐在屋檐上, 怔怔的望着两方对立而站的白衣。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决战是一个局。真正的目的不在于决战,而且改朝换代。 他们都觉得,叶孤城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只有陆小凤才能看到,他的孤独。因为他的生活除了剑, 真的太过无趣。取了皇帝的性命,对他而言, 恐怕只是除了剑术外, 目前比较有趣的一件事。 彻骨的剑意四散开来。 他们的剑都已经出鞘, 映出月的寒光。 这是这个世上两个顶尖剑客的对决, 难得一见的对决, 也是, 最后一场对决。 因为此战过后,世上再也找不出这样锋利的剑。 无论今夜死的是谁。 西门吹雪的剑上有了羁绊,而叶孤城…… 他已经是个被预订的死人。 还是这天下共主, 亲自预订的死人。 紫禁城的禁军们正张开他们的弓箭, 对准了这位与西门吹雪剑术齐名的南王同党。 陆小凤这么想着,看到两人同时出了手,不分上下。 倏忽间已过了十几招。 稍微眼力不好的人, 已然失去了剑的踪迹。他们只能听到铿锵兵戈交击的声音。 但是,陆小凤不是眼力不好的人。 两把绝世好剑针锋相对。 西门吹雪是已然要输了的, 他爱上了孙秀青, 他已不是那个纯粹的剑客, 他成了一个对生死有了感觉的记挂家的普通男子。 这一招, 就能定出胜负了。陆小凤想。 剑光在漆黑的夜里划出明亮的白练之色。 众人凝神屏气。 这一战,大家等了许久了。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 无论是老实和尚,木真人,还是公孙大娘,李燕北。 亦或是陆小凤。 他们期待而欣赏的这一场巅峰之战,也要迎来结局了。 迎来,以一个人死亡或两人都死的结局。 陆小凤其实是不想见到这样的结局的,对于他而言,西门吹雪是朋友,叶孤城也是朋友。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伤和死去。 可是这一战又避免不了。 因为他们都是举世应该无双的剑客。 他们都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能消解这种感慨的,是一个人的鲜血。 陆小凤是能够理解的,所以他难得的叹了口气,心中升起几分怅惘之情。 他看着这场举世无双的决斗。 西门吹雪要输了吗? 陆小凤突然瞪大了眼,他开始庆幸自己这双好眼力。 叶孤城的剑,慢了吗? 不,不是。他的剑只是停滞了一瞬,继而变得更加迅速。 只是那样一瞬间的缓慢。 他给人带来的感觉突然变了。 使出的杀招往往同于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但是叶孤城,他打破了这个定律。 那样必然见血的杀招被他微弯的手腕消解了,甚至还有余力完美挡下了西门吹雪的剑。 两人的剑相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如何,他好像只是转了转手腕,变了变剑的走势。 众人只看到了被挑飞的乌鞘长剑,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他们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在这样的战斗中,剑脱离手,就等于死亡。 西门吹雪是顶尖的剑客,无论何时,都绝不会忘记握紧自己的剑。 所以,这不是偶然,是这个人,真的以实力,挑飞了据说剑一出鞘必然见血的西门吹雪的剑。 西门吹雪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良久,“我输了。” 他又道,“你本该第一招就如此。” 对面站的人却在此时蹙了蹙眉,消减了几分出离人世的飘逸孤傲之感。 他还没有确定状况,迎面见到一把来势凌厉的剑,出手只是反射性的习惯。因为面对的死亡太多,已不得不养成这样的习惯。 西门吹雪的剑脱离了手,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迟迟没有等来下一剑。 西门吹雪睁开了眼睛,他也不懂叶孤城的想法了,“为何,不杀了我?” 对于西门吹雪而言,只有死亡,没有失败。 而叶孤城,明明是有机会的,只要他不收手,这一切,就结束了。 众人都看到,这个胜利者,他手中的剑又明显的握紧了许多。 指节已经泛出骨头的青白色。 他却一直没有再出手。 因为此时,叶孤城已不再是叶孤城了。可是,这一点不会有人明白。 姜晨握紧了这把剑,一时抑郁。他当然知道自己又死了。他当然是记得的。 那么这个原主到底又干了什么鬼事情! 面前环境全然陌生,姜晨心顿时沉了下来。面前的人全然陌生,他的心一沉再沉。 杀气,很多,藏在周围。 也许是,新的身体的主人,又是天怒人怨的那种。 所以,才被这么多人围观着,被这么多人期待着一个死亡。 只是这么一瞬间,姜晨的脑海里又划过许多记忆。突然多出来的几十年记忆就像是一道利剑,再次刺破了那尘封着的从前的记忆,让姜晨脑海当即晕了一会。 幸而没有人发现这异常。他们都被这一剑惊的回不了神。 白云城的宫殿上,海崖边,桃花下,一人,一剑。在这时候,他只是个剑客,可是,就在方才,他闯到皇帝寝宫里去杀人了。 是叶孤城! 姜晨得到这一点记忆,脸色都黑了。 对面的西门吹雪问,为何不杀了他。姜晨回过神来,强迫性的平静下来。眸光从他身上扫过,却没有作答,微微转过了身。 这样阴郁的目光。 西门吹雪觉得,突然之间,不能在叶孤城眼中再看到他的身影了。 突然之间,他已经不再当他是对手了。 观战的众人眼力都好,当然也能看到他的动作。 这是何等的目中无人,才能将西门吹雪这样的人无视了。 但是,他们莫名又觉得叶孤城,他是有这个自傲的资格的。 就在刚才,他挑飞了西门吹雪手中的剑。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 众人观望着。 姜晨缓缓横剑,眉头一蹙,“让开!” 西门吹雪道,“你我之间,必有死战。” 明明杀气极重的话,可姜晨却是面不改色。他问,“你想杀我?” “不,这是较量。对于剑客而言,这是光荣。”他相当坚定。 无论杀与被杀,都是值得令人崇敬的事情。 西门吹雪不怕死,能死在这样卓绝的的剑法之下是莫大的光荣。可是,他还放心不下他的妻儿,叶秀青。 姜晨抬眼望着他,清楚的看到他说出这句话时眼底的狂热之情,可是他又有几分牵绊。即使是姜晨,突然萌生了些困惑,“你不想活?” “不,只是死亡,也应该被选择。” 姜晨听他这话,蓦然冷冷笑了一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又如何会站在这里。 他想要离开这里,只一抬脚。 西门吹雪挡住了他。 姜晨刺出了一剑,这毫无预兆。 西门吹雪有顶尖的轻功,他是可以躲开的,可是面对着这样阴寒的杀气,他突然不能行动了。或者说,他也不想行动。 他的生命里,本不该有失败一词。能死在这样的剑下,是荣耀。 一剑,刺穿了肩膀。姜晨冷着脸,“就凭之前你的话,我不杀你。” 西门吹雪微怔,话,什么话? 他还没想出什么结果,又听他道,“不过,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对于想杀我的人,我总会让他们先行一步。”他没有再看向西门吹雪,他看着底下那些自不量力的人。 这句话,好像对西门吹雪说,又好像对底下站着的那些弓箭手们所说。 众人大惊失色。 陆小凤连跳两步扶住了西门吹雪,心下担忧,“为何你不躲开?” 血流的多,但其实只是皮肉伤。陆小凤发现这一点,松了口气。 叶孤城。 他出剑快,收剑也快,甚至没有带出血色。 西门吹雪却莫名望着他的背影,只道,“好剑法。” 姜晨没做理会,他只是对着城门,抬脚走了一步。 “咔……” 细微的弓箭拉弦之声。 姜晨眸光微动,看到周围的屋中埋伏的凛凛的箭头的寒光。 他抬起的脚又落回了原地。转头四下望了望,皇宫禁卫。 他们搭起了箭,等着大内高手统领,潇湘剑客魏子云的命令。 魏子云已是脸色铁青。“叶城主,在下奉劝一句,你犯下的,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这箭雨一出,再强的人也要射到透心凉!阁下速速束手就擒,不要轻举妄动!” 姜晨微微垂眸。可笑! 他忽然开口问,“束手就擒又如何?” 魏子云答不上来了,还能如何?自然是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无论做何选择,皇帝陛下都不会让他活着。 姜晨又转过了脸,他望着城门。所以说,根本多说无益。 一个刚刚死去的人往往是不想再立刻就死一次的。姜晨就是这样。 魏子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还是握紧了他手中的剑。 没有人面对这样一个强敌时,还能面色泰然。 一列整齐的泛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紫禁之巅的人。 对峙。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陆小凤坐在一边,望了望下面,又望了望上面,叹了口气。 看着叶孤城这一身白衣,相当潇洒的站在屋顶,没有了半分顾忌。陆小凤看着他,却总觉得,好像哪里超出了估计。 这时候,他整个人同他的剑分离开来,可是,仍如风如云,让人突然捉摸不定了。 明明之前看到他,还是一个追求剑意的剑客,但这个时候,陆小凤突然看不明白了,看不懂他的心了,也看不懂他的招式。 只知道,他已经变了。 孤高的白云城主,与冷漠的轮回之人,自然是有些不同的。 姜晨的神色有些阴沉,抬脚在光滑的屋顶上却如履平地,他走了一步。 魏于云脸色一沉,挥了下手。 “嗡!” 是箭矢发射的声音。 陆小凤想要出口阻止,却发现他不知该怎么去阻止。因为叶孤城犯下的,是当应诛灭九族的大罪。他想要杀了皇帝推南王世子李代桃僵。 连陆小凤也想不通他为何身在江湖,却入朝堂。 本是天外客,何意入红尘。 就因为太寂寞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要知道无趣很久的人花样作死都是可能的。 箭雨向屋顶袭来,众人慌忙跳下屋顶,回身一看却见到叶孤城的面色毫无变化。 陆小凤只是带着西门吹雪避开了,他还留在屋顶上。他正在想,要不要帮叶孤城避开禁军。但他又清楚的知道,孤傲的叶孤城绝不容许别人的插手。 从方才不知何时开始,这个人的情绪就再也捕捉不到了。他的心,已然无波无澜。 陆小凤奇了,当真有人能无波无澜? 姜晨手中的剑一挥,只简简单单的一挥。只看到一道寒光从他的身周划过。 “咔擦。” 一阵箭矢碎裂的声音。 他的身边,箭的去势都停滞了,从中间断成两半。 落下了屋顶,地面。 他的眸色越见阴沉,冷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让开!” 杀气弥漫开来。 这个时候,他平静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他身上的杀气,简直让人胆寒。 “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他挥了挥剑,打落了长箭,望着底下那些拉弓的侍卫,“所以,不要挡路了。” 这样的嚣张,偏生没有人敢于反驳。 诡异的响起在每个人耳边。 他语气平静,但好像又有些压不住的怒火。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打了个激灵。此时,没有人选择去质疑他这句话。 那是怎样的眼睛,只有黑暗阴沉,唯有凄寒剑光映在眼底。 他们心底都是一寒。 这样的无影无形的剑,就是他吗? 这就是……叶孤城? 他的内力,已强悍至此?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望着叶孤城。这到底是怎样的人?明明之前,他只有孤寂。如今,却又这样的漠然。他到底杀过多少人?真的只有那样简简单单的江湖传言中所说的挑战死了一百多名剑客吗? 陆小凤不觉得。因为此时的叶孤城,简直不像个人。 也不像传言中的天外飞仙客,他的杀气,让见过多少生死的人都觉得可怕。 如今他只是足尖一点,跳离了这金色的琉璃瓦屋檐。以一种清灵的姿态,掠向夜空。 他的身形灵动,从箭雨中飞过。面色都不曾动摇一下,好似这万千剑雨都不能让他忧心。 虽然剑芒过处,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已然有鲜红之色渗出。 陆小凤看着他,一时怔愣。 众人都是一样的。 因感叹,感叹于这个人的胆大,又感叹他的卓绝。这密集的箭雨能瞬间将人戳成筛子,但是叶孤城还活着。 甚至,他笑了。 陆小凤心里一寒,迅速叫道,“快趴下!” 见着叶孤城手腕中长剑一转,他在空中,避开箭头转了一圈,手中的剑也转了一圈。所有靠近的箭都被劈成了两半。 这到底是怎样的剑!陆小凤也没有答案了。 剑光在他身前划了一圈,箭头砰砰砰打在剑身上,然后被他的剑气聚在一起,内劲一出,所有的箭头都倒飞回来。 劈开了新射出的箭,又刺向底下的站着的人。 侍卫们当即有些乱了方寸了。 他们慌忙聚起盾牌挡着。 转眼之间,看到他的白衣冲城门而去。 众人慌忙追赶。 这个时候,叶孤城已然站在宫廷正的拱门上。他的背影只有一点白。众人追过去,才觉此人当真有嫡仙凤仪,虽然他方才那一招已然收了大半性命。 浓重的血腥气从风中弥漫开了。 今夜的月,原本明静如水,如今却好像染上了血红之色。 他转过脸来,众人几乎不能从他的表情上获得什么其他的信息,他的脸上,只有平静和漠然。 也有,渐渐消弭而下的阴沉。 他们看到,那一身白衣已经被染红。但是他只是那样站着,却显的傲然至此。 他说,“……盲目的追赶,往往葬送人的性命。”顿了一会,完全无视了那些寒光,“想要杀我而不能杀了我的人,注定死在我手里。”他身上的血,分不清是禁卫的,还是自己的。 赶来的人背脊都冒出冷汗来,脸色苍白,对着他,浑身的热血都好像倒流了一遍,继而是彻骨的寒冷。 只差一步,他就可以离开这座天子的宫殿。 没有人能阻止他,而被寄予厚望的陆小凤全当什么也没有看到。要他去抓一个朋友,这可能性几乎与老实和尚不老实,司空摘星不偷人一样。 叶孤城是个朋友,从第一次见他,陆小凤就这样认为。 他只是太过寂寞了。 月色洒落下来,映在他留白不多的白衣上,这人,已经不再是天外飞仙客,他是全身浴血的杀神。 所有挡路的人,都死在他的剑下。 天外飞仙的剑意,嗜血的剑气。 死去的人,都倒在地上,直到血流成河。 没有人看清他真正的动作。 西门吹雪捂着流血的伤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突然道,“我不如他。” 陆小凤道,“哎?”何出此言? 西门吹雪道,“我不如他无情。” 陆小凤摸了摸他比常人多的那两条眉毛,沉思。 西门吹雪缓缓道,“即使遇到西门夫人之前,那时的我,我也不如他。” 气氛有些沉重,陆小凤低声打趣他,“那是因为你没有干过在这么多箭下用轻功的事么?” 西门吹雪也笑了,他不常笑,但笑起来让人目眩神迷,“你说的不错。我只愿意死在这样的剑下。而在这么多箭下,我不敢轻功。所以我也不如他。” 魏子云铁青着脸站在原地,看到陆小凤,走了过来。 陆小凤当即正经起来。 魏子云沉重道,“教他逃了,我等都脱不了干系。” 陆小凤难得的沉了脸。 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叶孤城他更快的剑,比他更沉静又嚣张的人了。 他的沉静在万千箭雨中面不改色,他的嚣张是在惊天计划破产后还能光明正大打了侍卫逃出紫禁城。 这世上还有这个人不敢做的事情吗? 陆小凤也头疼。 他还没有忘记,皇帝在宫殿里等着回复呢。 魏子云叹了口气,问陆小凤,“你平素机灵,最有办法。你就看看,我等应当如何是好?” 陆小凤苦笑,“这还有什么办法。”他望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如实说呗。” 魏子云咬牙道,“如今他也受伤不轻,回头我立刻张榜通缉。” 陆小凤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月夜已过。 清晨了。紫禁城慌乱了一夜。 叶孤城却毫无踪迹。 皇帝有些愤怒,又有些担忧。因为怕叶孤城再卷土重来。 姜晨暂时是不能再卷土重来一次了,因为他受伤了。 虽然受了伤,但他还是在京城的房檐上兜了好几个圈子。血迹就落了好几圈。 他坐下来,在屋檐上悠悠的收拾了身上的伤口,朝城外而去,回了决战之前叶孤城呆的小木屋。 听起来很久,其实并不久。因为等他出了城,侍卫们的调令才批到手,皇城很快开始一次大搜查。 然后发现血迹绕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他是出城了还是躲在城里认为危险的地方就是安全。因为不能确定,所以只能地毯式的搜索,这是极耗费时间的事情,给了姜晨足够的时间。 木屋不远处就是河流,他一夜未眠,骑马远去。 只是毕竟,失血过多并不好玩。等他一路扬长而去,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缠满了绷带,金疮药的味道。 房外,有花的香气。 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刺的人眼睛疼。 有人问他,“你醒了?” 姜晨蹙了蹙眉,“你救了我?” 那人穿着简单的青衣,坐在那里,脸上的微笑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姜晨微微叹了口气,“你本不该救我。” “无论何人倒在我面前,我都是会救的。” “那……”他顿了一顿,“多谢了。” “看来你并不想死?” “不错。” “在下,花满楼。” 姜晨面不改色,“幸会。” 他表现的这样冷淡,花满楼却还是笑着,“来而不往非礼也。还是阁下不愿透露姓名?” 姜晨沉默了会。 花满楼道,“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阁下受伤颇重,就在这里养伤吧。” 他明明眼神空洞,却好像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目标明确的走向门口。 “姜晨。” 姜晨?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啊。 一个受伤至此还能活着的人,不该这样籍籍无名才是。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再开口询问。 花满楼的确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即使只是看了两天,姜晨也知道了这个事实。 他的脸上永远都有暖阳一样的笑,这与姜晨是不同的。 姜晨曾经也笑,他也笑的暖阳一样,不熟悉的人往往被他骗到。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是知道那并非暖阳,而是黑心狐狸。虽然这第二种人已经不存在了。 但到了如今,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没过两天,被救回来的人已然没有踪影。 花满楼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却是笑了,“真是个……奇怪的人。” 姜晨不得不走,留在这里,极可能遇到陆小凤。而陆小凤,往往意味着麻烦。 等他一路流浪,却杀了一路追杀的人的时候,叶孤城的名头之前挂的已然不是天外飞仙,而已成为杀人狂魔。 姜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不过冷笑。杀与被杀,都是个人的选择。若非他们为利追杀姜晨,也绝不会死在姜晨剑下。 有胆子来杀人,就要有胆子去死。 一万两黄金,叶孤城的头,可真是值钱。 他已不打算留在中原了,亦然不打算回白云城。无论到哪里,总归不留在这里。 但是,计划终究比不得变化快。他还没真正的离开,白云城的人先找来了。 因为听到有人说,皇帝要剿灭白云城。如果叶孤城不去自裁的话。 姜晨自然是不打算去死的。 可是逼迫他的人总是不少。 “城主大人……” 姜晨扫了来人一眼,他抱着茶杯,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皇城的禁卫军都不能找到他。 他们都是统一的白衣,“城主,随我们回去主持大局啊……” 姜晨放了杯子,“他打算怎么做?” “皇帝打算围了白云城。” “你们如何知道?” “江湖中跑的最快的,不是马,而是消息。” “我为何要帮你们?”虽然叶孤城确然爱护羽翼,但是姜晨又不会。陌生的人死了,于他是无关的。会死,会失败,会被威胁,只能说明还不够强。 那人愣了,过了一会,他缓缓又十分坚定道,“因为,你是我们的城主。” 姜晨微微蹙眉。 他跪了下来,显得十分恳切,“城主,我们不想死。我们也不想让你流离。白云城是你的家。” 叶孤城的记忆突然从脑海中闪出。 他常常站在海风中感受剑意,又往往在月色下练习轻功。所有的一切都在白云城。 但是永远,只有一个人。 他继承着父母的遗命习武练剑守护白云城,却眼睁睁看着同龄孩子快快乐乐生活。 寂寞,嫉妒,怨恨,不甘,所有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姜晨脸色有些苍白。 无数的片段都暴露在脑海中。 但是他分的相当清楚,那是叶孤城的情感。可是,他受的影响如此之大,又怎能说,姜晨自己没有这些阴暗呢? 他的阴暗,恐怕比之叶孤城还要严重。 ……还是说,原主的意识还没有消散,叶孤城想要拒绝他们吗…… 姜晨不得不揉了揉眉心,才缓了缓那种莫名的刺痛感。良久,开口,“你……” 众人跪拜下来,“请城主回岛主持大局。” 姜晨没有拒绝。他有一种感觉,要是回去的话,叶孤城怕是不会要他好过。但是偏生,他就不喜欢被要挟,叶孤城痛恨那个囚困他的地方,姜晨他却偏偏要守住。 杀一个人总比杀一群人容易,白云城,也不过是一个庇佑罢了。 江湖中人的脚程快,终归是要比皇城的攻击调令快的。 姜晨与众人乘船出海,终于到了飞仙岛。 这比之记忆中的桃花岛少了些许闲云野鹤世外桃源之感,叶孤城是真的把它当做一个城池来看待的。 听闻朝廷要来收拾白云城,岛上的百姓们现在显得有些慌张。但是,他们见到他们的城主的时候,有些畏惧,又有一种放心的信任的神色,好似有这样一个城主在。无论甚么难关都不再是难关了。 可见叶孤城也是城府颇深,他从来没有表露过想要摧毁白云城的心意,这些人,竟对他抱有如此高的热忱。 住在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们要感谢城主一家。 当初飞仙岛还不是如今和乐安定的模样,周围的海盗猖獗,但是朝廷都一直置之不理。后来叶家人来了,这里才平静了下来。 不少的人听闻这里安全,投奔而来,这里才发展到这般模样。除了白云城内,城外也渐渐热闹起来。 只是,这一代的城主命运多舛,他的父母逝世太早,而这位自失去父母后,越见孤僻,成日与剑为伴,任何人都不入眼。 前些年听闻他应邀做了平南王世子的师父,没想到今日再次回来了。 他这一回来,也算是为城中人吃了定心丸。 城主没有死,这再好不过。 白云城很快进入了战斗的状态,都不用姜晨多做提醒。之前那些海盗不服气,有要毁掉白云城的打算,都没有成功。白云城对着这一点,是有防备的。 如今朝廷要来清理白云城,也绝非容易之事。 往往他们还到了海界不出两日,领头的就赴黄泉之约。 天外飞仙剑下,除了西门吹雪,还没有活下来的人。 这样对峙了大半月,皇帝黑着脸色,召来陆小凤解决。 陆小凤顺杆爬,软硬兼施,希望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小凤并不希望叶孤城这样的人因为这事情死去。 皇帝没有同意。 又过了两月,他忍耐不住了。 陆小凤领命出海和解了。 他果然没有向之前来的剿灭白云城的人一样,第二天只能看到尸体。 姜晨还表现的相当客气,特意请他们来城中做客。 而陆小凤也答应了。 花满楼虽然没了眼睛,但是耳力嗅觉却是令人惊异的好。他听过一次的声音,绝不会再忘。当他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也没有什么被欺骗的愤怒之类,“叶城主,幸会。” 花满楼自然不会生气,凡是出门在外,有一两个假名又有什么奇怪。 只是,花满楼总觉得,他说出姜晨这两个字的语气,实在不像是说假名。 但是,叶孤城,只会是叶孤城。他的名字当然不会是其他的,花满楼只能忽略掉心里的怪异之感。 姜晨也道,“幸会。” 陆小凤与他提起和解之事,姜晨道,“如今的选择权不在于我。” 陆小凤道,“江湖人何以与朝廷作对?” 姜晨轻笑,“你怕这个?” 陆小凤摇了摇头。 “那我又有何惧。” “可是……” “我不喜欢杀人。” 陆小凤的嘴角微微咧了一下,可是他这一路上杀的人多了。 姜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缓缓道,“我杀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 那就是说,他也不会对不杀他的人动手?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动了动,他确认了一下,“是我理解的意思?” 姜晨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是你理解的意思。”白云城不太适合用来打仗,虽然城里的人对于叶孤城相当信任,但是姜晨岂能护他们生生世世?问题要在没有最大化的时候解决,损失最小。 这怪异的对话其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众人都感觉得到,气氛至少不那么沉重了。 陆小凤喜欢酒,喜欢美人。而白云外城的美酒和美人不少。这简直与内城叶孤城所住之处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房屋周围很大的地方是了无人迹的。 陆小凤借故留在这里醉卧美人膝,他真是想不通,在这样的地方,叶孤城是怎么养成那样的性格的。这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虽然他的住处的确是静到压抑,但是这不远处红楼酒馆,叶孤城就真的没什么兴趣? 他摸了摸他多出来的两条眉毛,难道这大男人有什么隐疾? 叶孤城平静的脸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陆小凤狠狠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个诡异的想法摔出脑袋外。罪过……叶孤城就该是这个模样,否则他不能练成绝世的剑法。 想到叶孤城,他不由就想到西门吹雪。 九月十五决战之后,他看起来可是颓废了不少。可是后来,陆小凤担心的已不是他的颓废,陆小凤担心他下半辈子就要与剑共度余生了。他对剑的狂热大盛。他已经全然忽略孙秀青了。 目前他唯一的目标,恐怕就是练剑练剑然后击败叶孤城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孙姑娘,西门夫人。看西门吹雪如今的模样,这个西门夫人当的,恐怕不那么快乐了。 可是,一个女子,嫁给了一把剑,这种结局,恐怕也是不可避免的。 陆小凤想了一会,却不想了。他这么一个侠客,原本江湖自在逍遥,这下倒好,被皇帝抓了把柄了,硬生生要怼上叶孤城。陆小凤也为难啊,虽然叶孤城也承认了他这朋友,但他还也真是怕叶孤城又一时兴起拿他的两根指头来试他天外飞仙剑法的威力。 剑痴的想法你永远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陆小凤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所以他不理解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喜欢拿人试剑的疯狂劲。 能挡一招是侥幸,能挡第二招恐怕就很悬。 更何况,叶孤城击败西门吹雪的那一剑,是玄之又玄的一剑。 这样平静的过了几日。 姜晨拿出白绢,擦着那把只属于叶孤城的剑。 花满楼道,“我曾经听说,每一个强者的身后,都隐藏着一段难以遗忘的曾经。” 姜晨动作一顿,放了下这把剑,“你想说什么?” “唯有经历过磨难,才能有一颗强大的心灵,而强大的心才成为强大的人,我只是好奇,从前你又是怎样的人?” 姜晨手腕一翻,剑光映在花满楼毫无焦距的眼睛里,“不该知道的,不该问。” 是的,窥探强者的过去,往往会很危险。 花满楼深以为然,换了一个话题。他总是这般,对于所有的事情都从不强求,对于他人的要求也不常拒绝,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打破他的幸福,他温和又宽容的看待世间的一切,这心态常常让很多人羡慕。“如何才能算是强大的人?我没有一双眼睛,往往却比很多拥有眼睛的人却看的清楚。强者并非是孤寂的强者。站在高山之巅的人,往往太过寂寞。那是因为他在意的只有一个,迷失在剑光里的人,常常忽略了身边的清风明月,当一个人迷失的时候,能找回来的,只有自己。” “……是吗?”姜晨问他,他的目光凉薄,望向远方红色的落日,又好像没有。这一瞬间的茫然,与从前的叶孤城有些不同。 叶孤城是没有茫然的,他的剑,他的目标就足以让他不会茫然。 但是姜晨不一样。 “我向来以为……没有谁生来就是大奸大恶之人,在他对他的生活失望之前,必然会有一段令人失望的曾经。” “你的眼睛,难道不够令人失望?” 提到他的眼睛,花满楼却依然温润,他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化一下,“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如果想,又如何?” 花满楼平淡又坚定,那是一种令人倾佩的坚定,正是这种坚定,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对于生活抱有着一种热爱的心态,“如果想,就一定能。” 姜晨缓缓笑了,“看来你也很相信人定胜天?” 花满楼偏了偏头,很快,连毫无焦距的眸子中都泛出些许笑意来,“人定胜天?我只知道对我来讲,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新的开始。我不需要与人为敌,也不需要追名逐利……我只要过好我的今日,期待明日。”他伸手拿过桌边的花朵,明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却依然准确无误,他的面上是满足而又温暖的笑意,“生命的花朵这般靓丽又这般脆弱不堪,我们所做的,只是希望它的灿烂绽放的更加长久。” “是的。”姜晨应了一声,“它向来都这般脆弱。” 花满楼颇为诧异的望着他,他从来没有想过,孤高的,冷漠的,凉薄的白云城主,也会发出这般感叹。 但是看他走到门前,花满楼又觉得,这样一个人,他全身上下的漠然,只是保护自己的一层习惯性的伪装。这样看来,他的白衣,与这里自由的海和自由的风是这般格格不入,可是奇异的,又仿佛是能做这世外之人。 离世远行之感,让人唏嘘。 叶孤城,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孤城一叶,飘泊在世间,显得是这般高傲。 花满楼想着。在此之前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叶孤城,就如不喜欢西门吹雪一般。 因为他们都是剑,凡是剑,就是血。 花满楼不喜欢血。 但是,叶孤城却是不一样的。他也不喜欢血。 他的身上,不只有剑,还有对于生的追求。 就像是一朵冰川上的雪莲,明明生存在恶劣的,毫无生命可存的寒凉之中,他却努力的生活着。 那不是一个剑客无情的剑意,那是从寒凉中凝练出来的冷漠。 同时,也是脆弱的。 凛冽的寒风压着这个生命,但是它一直撑到了现在。 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生命。 花满楼眼里虽无光彩,但是他的内心是令所有人都羡慕的。可这样一个人,他突然对姜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姜晨转过身,看到他微笑的脸。 “厌恶这一切又热爱这一切。” 姜晨缓缓道,“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花满楼笑出了声,“我倒是好奇了,城主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聪明人。” “聪明?” 花满楼却没有听到他的回复。 他知道,他已经走了。 “……” 有的记忆如水,久了就自然忘了。有的记忆如酒,时间越久越清晰。心之所念,就永远无法摆脱。 人这种生物,哪里能对一些事情,说忘就忘。 热爱是本该的,厌恶也是应该的。 第51章 白云孤叶 叶孤城, 他抱剑站在海崖边,白衣被海风吹起一角,他也没有用内力压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这样站着,竟全然诡异的没有半分血腥之气。陆小凤觉得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用来形容此时的他倒莫名得恰当。但是此人可并非翩翩佳公子, 他是一把沾染了无数血光的剑。所有见过他拔剑的人,都绝不会用翩翩佳公子来形容他, 也许连公子这个词儿也不会送给他。 陆小凤就是见过他拔剑的, 他拔剑的时候, 就像是天际的电光, 迅疾而炫目, 但也像雪地里的石头, 又冷又硬。 脚下的海翻涌着白色的波浪,浪涛声起起伏伏,就像是夜晚母亲唱给孩子们的轻轻缓缓的曲子。与这样冷漠的人竟突然的相配。他的气息, 好像与这海交互在一起了。 这样的温柔, 竟然也能与冷漠很相配吗? 陆小凤觉得自己怕是眼花了。 他,又在想什么呢? 刚刚从红楼里出来的陆小凤靠近他走了两步,却蓦然顿住了脚。 看着安安静静的, 如玉如风的,身周的气息可不那么如玉如风。 他在拒绝别人的靠近。 如果现在过去, 恐怕要被他身周的剑意切成片儿…… 果然还是像海的, 平静只是假象, 内在杀机暗藏。 陆小凤并不认为以叶孤城的感知力, 没有发现他的气息。可是偏生,他对此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是,习惯性的抗拒别人的接近么? 陆小凤也不能确定。 这样一尘不染的白色,静静的站在海崖,面对着一片无尽的蓝色,仿佛与翻涌的白浪融为一体。 这就是海。陆小凤想。 又是海。姜晨想。 从上面看来,这片海总是这样好看,充满着让人安宁的气息。可是在海底,那里是无尽的黑暗,天光都透不过来的黑暗。 那,唯有体验过的人,才能懂。 陆小凤停了下来,海风呼呼的刮过,明明有两个人在,但一时却没有半分人声。 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小凤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所以他难以忍受这样的寂静。叶孤城看起来并没有开口的打算,所以他不得不先开口打破了这样的死寂,“你在想什么?”陆小凤对于自己的想法总是相当的诚实,他想问了,就问。 姜晨微微蹙了蹙眉,转过身来。 他这样一动,好像一副暗色的没有生机的画突然鲜活过来了。可是他说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你应该先去沐浴……” …… 陆小凤抬袖闻了闻,从红楼出来,脂粉味酒味不是难免的吗? 但是看着叶孤城的表情,虽然其实并没有甚么称得上表情的表情,他还是突然有一种捣蛋的孩子遇到父母时的感受。 姜晨又复述了一遍,“你应该先去沐浴。” 陆小凤乖觉的去了。 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不去的话,叶孤城可能会将这句话重复一下午直到他去。更严重的结果,他可能在不耐烦的时候拿剑削他。 而陆小凤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这种奇妙的预感,已经将他从危险中拉回来许多次了。 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还是站在原地,显然是连脚步都没有移动一下。 站了这么久,不就是海吗?有何特别之处? 陆小凤想着,难道,这海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他想了,也问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应。 叶孤城好像个木头人似得站着,没有半分反应。 陆小凤却猛然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衣服。……应该不是错觉,这里突然更冷了。 就在他以为两人将要这么看海看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叶孤城开了口。 “也许你应该再带回去一个忠告。” “……这把剑,只有平常才留在鞘中。” 也就是说,不平常的时候就见血吗? 这……简直是□□裸的威胁啊…… 对皇帝的威胁。 偏生,根据这个人的行动就能看出,这不只是口头上的威胁。 他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陆小凤噎了一噎,“……你担心,皇帝不会放下?” “会。”他突然转过身来,直直的盯着陆小凤,十分肯定道,“因为这个说客是你。” 作为天道的宠儿,即使皇帝,也会为他的意愿让路。这也是姜晨没有杀了西门吹雪的缘故之一,既然没有站在绝对的对立面,陆小凤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他没有继续替叶孤城改朝换代的兴趣了,而陆小凤,将是解决这个问题极有利的帮手。 想要这个皇位的人多了去了,后面不是还有太平王世子在。 这些问题,陆小凤来处理最好不过。 陆小凤唯有苦笑,看来在叶城主的眼里,他的面子,简直是令人意外的大。 海风拂在面上,全然是咸腥味道。 陆小凤也望着那片海,突然道,“叨扰许久,明日我等也该告辞了。” “慢走,不送。” 他又望着那片翻涌的海。 “你这个人,还真是无趣。”陆小凤这样讲。 海里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他的目光? 陆小凤好奇,他好奇心一起来,往往就喜欢追根究底,揽到了很多麻烦。但在此时,望着他单薄的背影,他还是识趣的走人了。当叶孤城看着海的时候,就已经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陆小凤也看的明白。 翌日,金阳挂在湛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这是出海的好日子,天公作美。 几艘船只在平静的海面远远驶去。 陆小凤躺在船中房间的床上,这船摇的他有些头晕,他抱着一坛酒狠狠地灌了几口。 花满楼走了进来,“怎么?又有烦心之事?” 陆小凤已然脸色红了,他喝酒难得有喝醉的时候,可是他此时尽显出几分醉态,也许是因为船晃的他头晕。 “叶孤城这个人可真是会出难题……” “你不是最爱这些事情?”花满楼却笑了,“要知道叶城主可是相当信任你的能力。”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你偏心……” 花满楼为他倒了杯醒酒茶,“何出此言?” 这茶水递到他手里,陆小凤喝了,拍了拍额头清醒道,“若是往常,你定然要先为我担忧一阵……”可不会期待他掺和进去解决这麻烦…… 虽然花满楼没有直言过,但是陆小凤是清楚的。每每他卷进这样的麻烦中,花满楼其实总是担心的。 不过他向来不会勉强别人,又实在担心陆小凤的安全,所以原本该过着平静生活的在他的鲜花小楼中赏月种花的他又常常卷到陆小凤带来的危险中。但是花满楼从未怨过,甚至未曾指摘过。 只因为陆小凤是他的朋友。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的能力。” “……但是皇帝并不相信我的能力。” “我相信你有让他相信你的能力。” “我相信你相信我了……”这简直是对他的能力抱走天大的信任啊…… “其实相比而言,我更相信你惹麻烦的能力。” 听这一句话,还挺幸灾乐祸,花家七童也并非真的谦谦君子啊,陆小凤想。 对于花满楼而言,与陆小凤这样的人相交久了,君子也不会是君子了。 花满楼笑道,“因为我才发现,你交的朋友,很有意思。” “我现在好奇……”陆小凤还是放不下他的酒坛子。 “好奇?” “你明明不喜欢西门吹雪。” 花满楼大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其实在见到叶孤城之前,他也以为他会像不喜欢西门吹雪那样不喜欢叶孤城。但他总觉得,某些方面,叶孤城就像是走到另一条路上的他,他时常想到叶孤城的给人的感觉。虽然,叶孤城好像从未经受挫折,也不像他一样,是个瞎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是顶尖的剑客,但他还是败了。” 败给了叶孤城。 能击败西门吹雪的剑,应该不会招花七童待见才是? 花满楼道,“那是因为,他并不是剑。” 陆小凤突然叹了口气,“昨日我见到他,只觉得心里空了许多……原本我觉得他也是个寂寞的剑客,但是我如今觉得我恐怕判断有些失误。” 花满楼道,“这世上还有你判断错误的事?” “……即使是圣人也不会全对,何况陆小凤只是个大混蛋罢了。”他抱着酒,瞪着眼睛上上下下扫了花满楼一遍,“不过我觉得,如果是你,你或许是能感受到他在想什么的?”花满楼的感知力,总是敏锐的惊人。 “你是指叶城主?” “除了他,还有何人。”花满楼也会明知故问么? “你只要当他是一个人罢,不要以为他是剑。” 陆小凤扯着嘴角笑了下,“至少,他还是西门吹雪的对手。”同样寂寞的人,同样追求剑道的人。他们好似是一样的。 “他们不一样。”花满楼道。 陆小凤点了点头,是不一样的。否则花满楼的态度应该是一样的。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花满楼问他。 “嗯?” “……我从来不信世上有真的大奸大恶之人。”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圣人转世……”再没有其他人能如花满楼一般有这样平和的心态,连陆小凤也不能。 没有人能懂在黑暗中生活的艰难,但是花满楼从未为此抱怨过,他对于生命,就有着那样一种出离尊敬的热爱。 陆小凤也曾经在黑暗中行走过的经历,是那么一时半会,他心里都是焦急的,迫切的想要看到光明。他都不敢想象,花满楼这二十多年是怎样过来的。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抱有着对生命的热忱,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瞎子而怨天尤人。 陆小凤从某些方面,其实十分敬佩花满楼。 只因为他对生命的热爱。 也许在一片黑暗中,其他么感官就会分外的敏锐,即使不能真的看到陆小凤的表情,花满楼也是能感受到他莫名升腾起来的奇特感情,他却笑问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陆小凤道,“哪句?”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小凤认真起来,花满楼接着道,“你们往往都在关注我的眼睛,却常常忘记,作为一个瞎子,很多事我却比你们还看的清楚。无论是耳力嗅觉还是感知力,都比常人更加敏锐。虽然没有明亮的眼睛,但我所有的其他人也许没有。这就足够了,人又何必执着于完美。我还能嗅到花香,能听到清风,能感受暖阳,谁又能说,这是不公的命运呢。” 陆小凤沉默了。其实他不止一次听花满楼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往常他总是一笑置之。 陆小凤是喜欢冒险刺激的人,好奇心又重,他的生活注定不能平静。花满楼却是安于现状知足常乐的人。 很难想象,这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但是他们却已经成为朋友数十年了。 也许以后,还会加一个性格冷淡到爆炸的叶孤城? 陆小凤突然莫名期待起来。 第52章 白云孤叶(三) 近来的日子十分的平静, 没有了朝廷压力,这座海上的城又清净了下来,一切都好像与从前毫无分别。若真的要说出一点分别来,那恐怕就是天外飞仙的白云城主名头前,挂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 自然, 上头的人再怎么神通广大再怎么风生水起,底下的平民也依旧只过着日出捕鱼, 日落而息的生活。 他们也为着生活汲汲营营, 为着生存而努力奋斗, 虽然不如世上有些人那样跌宕起伏, 但是, 谁能说, 这样的平静不是人们最终所追求的呢? 无论何种人,哪怕是陆小凤那样的人,即使他喜欢刺激新鲜, 他也绝不会不承认平静的生活对人的重要性。在他处理完武林中一件危险而又刺激的事情的时候, 他也常常会选择跑到酒楼茶肆放松一阵。 哪怕是一把琴,也是不能一直紧绷的,因为绷紧的弦, 总会有断的一天。 而断了弦,琴就不能再发出声音。 人也一样。 在这样平静的海风送走了陆小凤几人后, 它又吹来了一位陌生的少女。 邻居们都知道前些日子老王在海底捡了个小闺女, 小闺女长的挺可爱, 虽然她一直不说话, 众人都觉得她是个哑巴。是个哑巴也没什么,因为她会做美味的牛肉汤,当然,会做牛肉汤的人也会做鱼肉汤,而且做的还很不错。 只这一手,就足以受到邻里万分的欢迎了。 人们总会对可爱姑娘表达喜欢,更何况这个小姑娘会一手好厨艺。 叶城主从来不会限制底下的人的意愿,所以即使飞仙岛白云城外突然又多了个被海带来的小姑娘,对于他也根本毫无影响。 收养她的老王是祖上搬来这里的,他住在这里几十年,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敢收养这孤儿。 很多武林人士的地盘中,是不允许有陌生人出现的。因为他们怕死。怕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复仇者打死。 江湖人的仇人,总是会多的。无论这个江湖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但是叶孤城没有怕过。因为这天下,能杀他的人不多,更何况是在飞仙岛上。 至于姜晨,他会死,而且死过不少次,但是能活到看他去死的敌人还没有几个,所以他也不介意这个规矩。 白云城内外的人都知道,城主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站在城外的海崖,抱着剑,站一整日。 众人觉得,以城主对剑的喜爱,大约是又在感悟武功创制新剑法。他们都会很自觉的避让开来,以免打扰到他。 但是对于人来讲,这距离并不能称作距离,尤其对于有心人而言。 他缓步回城的时候,城中的路人都会恭敬的让了条路出来。 姜晨没有坐轿子的习惯,叶孤城也没有这样的习惯。 他只有永远呆在院中练剑的习惯。 ……有一种人,即使静静的站在原地做个木头人,也绝不会有人忽视掉他。无论是憎恨是羡慕还是喜欢,他总不会让人轻易忽略掉,鹤立鸡群大约会是这样的感觉。 陆小凤是这种人,因为他有四条眉毛。 姜晨是这种人,因为他总是表现的很平静。 即使路上的绸缎色彩缤纷,而他只是简简单单的白衣,但是他这样过来,还是无法不引人注意。 往常的人总是只看到他一身白衣的整洁,但是,往往同类才能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至少老王家新收的闺女小十就觉得,她家老爷子让她来这一趟没有错。她端起笑就问老王,“爷爷,这个人是谁?” 这张笑脸显得天真又可爱,就只是看到一个派头大的人路过时一时的好奇。 老王低头看了看孙女,又望着他路过后离去了几步漠然的背影,叹了口气,“他呀……” 其实老王还记得这位城主幼时的模样,转眼他就已经成为这样天下卓绝的剑客,时光如水,一晃二十多年,他老了,老城主夫妇也走了二十年了。他还陷入怀念,又听到耳边好奇的一句,“他就是那个叶……”这小姑娘顿了顿,硬生生转成了白云城人对于他的敬称,“叶城主吗?” 老王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头,“是啊……叶城主。”每一代的城主都叫做叶城主,他们尊敬着城主,连直呼他的名讳也不愿。只是会尊敬称呼一声叶城主罢了。 也许中原的人还会称呼他飞仙岛白云城主,但是对于岛上的人而言,确切的来说是绝大多数人而言,飞仙岛是姓叶的,所以城主也只有叶城主。 小十乖巧得让人心疼,但她低着头,眸底却有暗光闪过,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小十并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哪怕是她家老头子也不行,如今她却不得不忍了 但是她扬起脸时,还是会笑的很灿烂,笑的让人毫无防备,但是她又控制着声音,悄声问,“爷爷,城主去哪里了呀?” “这……”老王犹疑了一瞬,还是不忍心欺骗这个孩子,“最近城主很喜欢到飞仙岛东的海崖边去,大家都说啊,城主是又在练剑了……” “他还练剑?”这个加重的还字显然表达了她的惊讶。小十当然是想不到的,因为江湖中人都说叶孤城已经是天下第一剑了,他为何还要练剑? 但是她又一想,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了,因为她爱煮牛肉汤,煮的很好了也仍然爱煮。 她抬眼打量着他。 然后,怔住。 没有能想象到小十此刻的感受,她突然狠狠的打了个激灵,埋头在老王怀里。 老王一愣,四周望了望,除了城主回头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可见她这般,还是伸手忙护住了她,“怎么?十儿,别怕别怕!” 小十没有说话,她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服。 她是个向来无法无天的人,但是今日与这个人相对,突然觉得她无法无天不起来了。那一瞬间,她有一种从地狱里走了个来回的感觉。这是即使她杀过许多人也从来没有过的窒息感觉。 这个眼神,简直比她九哥看起来还要可怕。甚至,比老头子还可怕。 只是一瞬间,好像将你里里外外都看透了,连骨头都看透的那种。但是偏生,又能知道他的眼底毫无波动。他看的是你,偏偏你不能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你的痕迹。 就只是淡淡的一眼,就好像他只是走不动了随意转了个身打量一下周围,然后他又走到他原本的道路上。 一种发麻发冷的感觉已从她脚底升腾起来。 这样的人,真的能乖乖听他们的话吗? 但是,小十却不能退后。无论是她家老头子还是九哥,都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无论如何她也得把他弄回去。 天下第一剑客。 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头。 小十当然也清楚。小十当然不会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闺女,她也会看人。 像这样从不看中任何人的人,看重起一个人,绝对会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因为越是冷漠的人,往往越是心软。 小十立刻萌生了一个想法,她打算做这样的女人,一个让叶孤城甘愿为她生为她死的女人。 叶孤城会不会心软已不可知。 但显而易见的,姜晨不是个心软的人。 至少,对于自作聪明的敌人从来不会心软。 他如往日一般去了海崖。 平日绝无人迹的海崖此时传来阵阵牛肉的香味。 姜晨微微蹙了蹙眉,却也没有转身回返。世上能让他避让的人不多,他愿意避让的人也不多。 他走了上去。 约莫十三四的姑娘在烧着一个砂壶。她只是穿了件粗布衣衫,但是也不能掩饰娇俏之色,其中又有一丝诡异的不符合年纪的媚态。 如果陆小凤在此,恐怕又要被迷去一阵神魂。 她烧着牛肉汤。 就在海崖边。 香味四溢开来。 但是小十就看到,这个人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同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收回了视线。他的脚步都没有停留一下,走到海崖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达任何被占用地盘的不愤和烦恼。 他只是路过她身边,正好是陌生人路过应该有的状态。 身后烧牛肉汤的小十脸色已经青了,难道这人没有记住她? 这时候,她也不知道,被他记住好还是不被他记住好了。因为那一日,她觉得已被这人看破了底细。要是记住了,她有些怕,可是不记住了,她又很气。像她这样的姑娘,走到哪里没有一大票人捧着! 他停脚站在那里,目光落到那一片无尽的海上。 小十狠狠的扇了扇小扇子,发出呼啦哗啦的声响,炉底下的火又旺了些。 对方没有反应。 这算是什么意思?连一句话都不说?这叫她如何搭话? 不过她在岛上,无论哪个岛上,都向来被认为是个“娇俏可爱”的姑娘,她很快扬起笑脸,“要尝尝牛肉汤吗?” 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小十才不相信他是个聋子。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她暗暗咬牙,端起汤来,向他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不稳,惊呼着向他扑过去。 还没看清他的动作,那件白衣已经在面前失去了踪迹。 小十面对着地上一片瓦砾,暗自咬牙,微微借力扭身立刻避开了直直面对砾石的脸,侧身倒在地上,一碗滚烫的牛肉汤已经被她明智的扔飞了。为了装的像,她都没有用内力护体,切切实实的砸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已经半截身子悬空了。若是普通的姑娘,说不定就此掉下去了…… 中原江湖上说,叶孤城是冷漠孤僻冷血无情的,果然半点没有错。 这么个可爱的姑娘摔到他面前,他都没有反应! 君子风度!君子风度!她那阴晴不定的九哥都时时刻刻挂着他的风度,这个人难道都没什么城主气度么! 她又等了一会,并没有什么手来拉她一把。只好十分勉强的自己坐了起来,望着手臂和脚腕的擦伤叹气。 还是没有动静。 小十忍不住了,终于抬起头。 叶孤城站在相当安全的距离外。 他的神色依旧淡的不能让人看清,只是这样被他凝视着,明明是同前几日一样淡泊的目光,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小十莫名脸色一红。 然后听到一句,“明天……” “我希望这里还是干净的。” 小十看着一边摔的四分五裂的牛肉汤和红砂碗,恨恨咬牙。 第53章 白云孤叶(四) 有心人分很多种,一种是成功的有心人, 一种是失败的有心人。 而小十, 很明显是第二类有心人之一。 也许,对于姜晨而言, 有心人只有一类,那就是第二类。 对他像他这样, 知所谓天命的人。 很多人糊里糊涂的度过了一生, 临死之前感叹于他们的糊涂。但是,像这种情况,却也未必不是好事。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 甚至知道自己下一刻就要去死的结局,却无力改变, 的时候不是更令人难受。 姜晨没有糊涂过, 他清醒的叫人难以置信。 俗语之所能流传下来, 正是因为它是经过许多检验的。比如说姜晨就曾经听人说过,人生难得糊涂。 可他向来对此话嗤之以鼻,他从不愿意糊涂。糊涂的人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活着,尤其是在近乎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的时候。 可是正因为清醒, 你才能数清楚自己手上沾着的血。 所以很多时候, 清醒的人反而过得并不好。 姜晨知道来着这个小姑娘是谁。 当然,不会仅凭她会做牛肉汤这一点。 从他见到她的时候, 就明了一件事情。 有人, 将他当做了猎物。 姜晨知道, 但是他并没有做什么表示。 有些人就是这样, 即使玩火不成反**的例子多到不胜枚举,他们也总是以为自己老猎手绝不会失手对谁。 飞仙岛的东海崖真的是非常体现海的美的地方。 姜晨穿着那件白衣,站在石崖边。 崖下是翻涌的浪涛。 脚下是那一片蔚蓝之色,映着蓝的天光。白云从空中飘过,与海而应,在这一刻,好像天地都为一线。 姜晨望着那片漫无边际的蓝,看到了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他摸了摸这把剑,是想出剑见血的预兆,但是他的神色却又平静的让人摸不透想法。 天上飘着云,海面也飘着云。 天空中的白云是云,海上的白浪也是云。飞仙岛与它的城池就浮沉在云海之中,这大约便是白云城之所以成为白云城的原因吧。 海风吹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他腰间缀了块形状奇特的玉,却依然没能压住飞扬的绶带。 被吹散的长发与他的白衣对比是这样鲜明。 小十提着一大锅牛肉汤,从林木间钻了出来,看到这样情景,不自觉就放轻了脚步,等她走了两步,才发现这并非她的风格…… 可是她还是不敢多言了。 这样寂静了许久,除了海风的声音再无其他。 久到滚烫的牛肉汤已经渐渐冷了。 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如果不是眼睁睁见他站在面前,如果不是能清楚的看到他的身影,如果不是风吹过他时还有不同的流动,小十会觉得,那处石崖上,是没有人的。 这样的气息平静到不像活人该有的。 小十想。 难道这就是天下第一剑之所以能成为第一剑的原因吗? 从前,听岛上那些人说,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剑术十分厉害,那是因为西门吹雪冷漠到没有感情。那么,叶孤城作为一个击败他的剑,还会不会有感情? 小十也不确定。 但是,她觉得是有的。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样的感觉。 当他微微收敛了他眼睛的漠然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安静。 这样一个宁静的人,好像都有能让周围一切都为此平静下来的魔力。 他只是站在这里,站在风中,却自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优雅,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可信之感,甚至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尊贵。小十不是没有见过掌控天下的人,可是那位掌控天下的人却都没有这个不曾掌控天下的人看着镇定从容。他简直不像能挂着天下第一名头的剑客,更像是一位高不可攀又优雅从容的君子。 这个时候,总是让人很难想象,他是一把杀人无数的剑。 小十当然知道,这是个假象罢了。因为她昨日才被此人无视了大半日,真正的贵公子也应该是个温柔宽厚的人,而不会像他一样,看着一个姑娘摔到悬崖边上而无动于衷。何况,能拥有那样令人胆战心惊的目光的人,又怎会是个好相与的人。 她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比如她的九哥,木木呆呆的,不会数数还迷路,但是他杀起人来也是她难以望其项背的。又比如她自己,虽然是可爱的姑娘,但也是喜欢摧毁喜欢的东西的小魔女。 那些狗腿的家伙以为她不知道背后他们都怎么形容她么?不过因为她是高贵的郡主,才没有同这些人计较罢了。 一群目光短浅之辈! 表面的东西,只不过是装给别人看的罢了。 别人不知道,善于装扮天真可爱姑娘的小十又怎会不知道。 世上的人都是复杂的,她也复杂,自家那老头子也复杂,不过像他和九哥能复杂到这般程度的不多。 “要尝尝牛肉汤吗?”她问。 “你的汤已经凉了。” “热有热的味道,凉有凉的味道。我觉得我做的牛肉汤无论如何都说好吃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真的不尝尝吗?”她顿了顿,见叶孤城没有反应,秀眉一蹙,“莫非怕我下毒?” 言毕捞起牛肉汤喝了一口。冷的牛肉汤当然是不好喝的,小十蹙了蹙眉,但是叶孤城转过了身,她立刻喜上眉梢。 姜晨微微一笑,“你真的非要我说一个答案?” 这是小十这些日子观察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的笑,这一笑如春风拂面,又显得真诚无比,绝看不出甚么勉强之意,好像他是真的开心了,所以笑了。 一个人不常笑的时候,突然笑了,往往就如光晃的他人神思恍惚。 小十呆滞了会,很快也反应过来了,笑道,“自然。我娘说了,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但我不喜欢吃牛肉。” 小十脸上的笑意当即一僵,但看他面上神色,又十分苦恼,好像确然是不喜欢牛肉的…… 她只得道,“我当然不会只做牛肉汤,鱼汤,鸡汤我都会。你喜欢哪个,我就做哪个。” 姜晨又转回了身,“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小十听他语气不对,立刻就问。 “可惜你并非城主府的厨子。” 小十:…… “厨子刚好是我的职业之一,我也可以去你府中做厨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有些咬牙切齿。 “心急的人做不了城主府的厨子。” “我不心急。” “那你如何完成你的任务?” “当然是……”小十脱口就要指责,然后才反应过来被问了什么,她冷着脸色道,“当然是扔到一边啊!” “为何?” 小十突然脸色一红,“因为……”她顿了一顿,稍微委婉的说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哼~”他作为回应的只有一个莫名的笑。 转眼又过半月。 姜晨无论到哪里,她都会端上一碗汤来跟在他身边。 很快,一个小姑娘在仰慕城主的消息传遍了白云城。 她也成功当上了城主府的厨子。 姜晨表现的,好像那日的问话不过是一时兴起。 很快,小十发现,他对于剑,其实也是意兴阑珊的。这样一个人,小十简直怀疑他有没有能力刺出击败西门吹雪的那一剑。 虽然他一直没有放下那把剑。 又发现,叶孤城家的厨子,也是见不到叶孤城的。 这个发现简直让小十抑郁。 她在借故巧遇叶孤城的路上走了大半月,也没能在城主府中见到叶孤城一面。 因为他的房间周围,是不会有人敢去的。 小十是个聪明人,她自然不会去踩人底线做事。 只是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可是叶孤城还是不咸不淡的模样,她也有些急了。 她哥还想要收拢此人来着,她还没忘记。可是如今,除了海崖,她连这个人人影都见不到。 九公子,这是岛上的人对于她九哥的称呼。当然,伴随称呼而来的,往往就是一个定义。 就好像对于陆小凤这个名字,它代表的就是多管闲事。 对于叶孤城,它代表的是白云城主天外飞仙。 而对于宫九,他代表的是九种东西。 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这是那个岛上的人给他的定义。 如此对比下来,这位白云城主的定义在天下江湖人的眼中是这般的单纯简洁。 与他齐名的人,还有西门吹雪,但他的剑之前,要再加上一个修饰词儿,无情的剑。 姜晨没有再见她。 见一个生人,对于姜晨而言,是毫无必要的。 有这样的时间,他完全可以将这把剑再擦两遍。 与人相见,并非是姜晨的兴趣之一。 他又不是陆小凤,他也一点儿不喜欢麻烦。 但是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能轻易如愿的。 每个人都有不能如愿之事,只是不能如愿,姜晨总是受它的重点照顾。 譬如说他不想见到宫九,宫九就来了。 而且是姜晨自己引进城的。 第54章 白云孤叶(五) 事情还要从美人计划失败说起。 小十是个美人, 这件事情毋庸置疑。在她想要靠近一个人的时候,凭借她的脸,就足以让人放下戒心,然后她会轻松的完成她的任务。 美人,是所有男人都难以抵挡的。这就是宫九及他家那老头子的看法。他们,就是欣赏美人的人。 所以先来的,是他的妹妹宫主, 一位在王府排位应为第十的郡主。 但是, 这位美人面对的人是姜晨而非陆小凤。 被这样的美人讨好了月余, 这样一位美人为他作羹汤, 这个人却依然平淡的叫人生气。 小十是生气的。 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 这个人都是这样的平静。小十觉得,只要她没有表达要他死的意思,他的脸色都不会变化一下。简直看她如看一个杂耍人一样! 大半月的冷待, 小十清醒了许多。 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他是一个城主, 可是他竟然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无论对方是美是丑是老是少, 无论卑微还是尊贵,他的表现方式总是淡然的,但是又不会让人觉得反感。他可以不眨眼睛的杀人,但偶尔有空了还会对客栈的伙计说一声多谢。 让小十觉得他自降身份,又觉得这才是他。 他的所作所为,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无论他做了什么, 都脱离不了那样的从容。优雅却疏离。 那是一种漠然, 因为他的眼睛里, 装不下别的人。 仅仅对于人而言。 他一举一动,都是难以挑出毛病,明明身在江湖,却有种皇家人都难以身负的尊贵。小十就是皇家人,所以她对这样的优雅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 她很讨厌家中那些啰啰嗦嗦的规矩,所以才投身江湖。但是在此人身上,她又觉得,那些循规蹈矩的规矩如果能养成这样的人,也不是讨厌的了。可是,小十清楚,这种淡然,并非是那些规矩可以养成的。他身上没有规矩堆积起来的匠气。 这样的人,简直矛盾的让人觉得头疼。 偏生又找不出任何他会有这样矛盾的原因。小十无功而返。 在她决定改变计划的那一日,她又去了海崖。 而叶孤城也依然在那里。 他坐在海崖边,手中的剑头一次放在腿上,指尖在剑身上划过,清越的声音传出来。 叮……叮…… 有一种奇特的韵律。 应该是一首曲子,其中,充满了空灵之感。 倒是没有见过,一把剑也能弹奏曲子出来。 他应该是用了内力,按在不同的地方,自然有不同的声音。 白云城主手中的剑原本就是用海外寒铁打造,剑身轻薄,这样一指击上去,不同于一般剑的厚重,反而轻灵悦耳。 即使是海浪的声音,都遮不住这样的乐曲。 这样空旷无物的天地间,他孤身坐在那里,剑声清越,好像能将人带入了一个虚无的天地。 海的沧澜之声,海的苍蓝之色。 但是,苍凉的可怕。 因为这片苍蓝之中,除了自我感受不到其他的存在。 很快,剑声低沉下来,那苍蓝都被黑暗遮住。 其中唯有一缕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天光。 小十下意识就去追逐这光。但是,明明就是那样近,可她一直不能追到。 很久很久,都是黑暗。 她额头冷汗涔涔,面色惨白。 突然听到空旷中有人说,“别追了。睁开眼睛。” 小十的眼睛唰的睁开了,身边哪里有什么黑暗之色,只有一个人,身后是一片蔚蓝。 他站了起来,白衣如雪,而剑已入鞘。 小十看到他黑沉沉的眼睛,一时毛骨悚然,背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忙不迭低下了头。 “……还以为你的胆子有多大。”他语气平静。 小十惨白着脸,果然是这几日他显得太宁静了,致使她忘了第一日见他本人时的那眼神。 这样的人,就算外在表现的再和善,他的内在也绝不会和善的。 只能说,他的漠然和无视总是让对他有心思的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了警惕。 “说吧。”小十冒着冷汗,听到他淡淡一句,“还想在城主府做厨子多久?” “……”她咬唇,“我只是想常常见到城主罢了。” 这话说得足够痴情,她也以为她表现的已足够痴情。 却见着他仿佛没听到这话一般,弯了弯眼睛,“……你应该说实话。” 小十抬头看到,心里一个激灵,立刻道,“留满一个月就走!” 这也算是句实话了。 姜晨点了点头,抱着他的剑向城中走去。 “对了,你走的时候,我不希望听到白云城里死人的消息。”他缓缓开口,倏尔顿住了脚,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比如,收养你的那个人。” 小十一滞。这你都要管!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那片林木中,小十突然松了口气。他在某个方面,与宫九有点相似。比如说,他们的耐性都是一等一的好。并且都能在海边毫不厌烦的看上十天半个月。 小十怕宫九,当然也怕了叶孤城。但宫九还是喜欢江沙曼,而叶孤城没有喜欢的人。 姜晨自然会加上那一句。不用多想也能知道,那王家人只是将她当做普通小姑娘对待罢了,她恰好是个心高气傲也不手软的人。 即使是她自己隐瞒身份才被当没被当做祖宗供着,她在走的时候也不会放过他们。 她打不过姜晨,总归会想拿他手下的人出出气。 姜晨至少不会是看着她出手的人。 白云城也有外来买卖的人。 小十不得不将计划失败的消息传递回去,并且着重说明叶孤城要赶她走。并且这些日子把她当杂耍人员看待! 无名岛。吴明的地盘。 吴明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无名。他手下的人也如他的名字一样,寂寂无名。 哪怕江湖上被劫了一次又一次镖,都没有人知道那些失踪的宝贝最终到了那里,也不知道何人所做。 财宝自然到了吴明这里,不过到了吴明手里的财宝,也会变得无名起来。没有人能查出归处。 没有人不爱金钱美人,虽然吴明表现的和气敦厚,但他心里清楚,他也是爱财的。 如果不爱财,又何必劫镖。 就像有些人习惯于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一样,吴明喜欢说自己寂寂无名,但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又往往很想显示他很不平凡,因为一个有能力劫镖后还能无人察觉的人是显然不平凡的。 他年轻时一直没有好听的名头,年老了想追逐名头的时候,又觉得与一群年轻人相比赢了也很不光彩。于是他寂寂无名,显出淡泊名利的模样。 他有很多手下,但是宫九和宫主无疑是最受他喜欢的两个。 一个天赋异禀,一个会装乖卖巧。 而且太平王世子登基为帝,他就是下一个皇帝的师父了。 无名,亦有名之至。 吴明的心里抱有这样的想法,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个想法,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和气不追名逐利不重钱财的无名老头子。 但事实如何……各人自有见解。 他坐在小桥流水的凉亭中,煎茶。十分有世外高人的模样。而这里隐姓埋名的各类武林高手们,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没有人能如他一样有能力了。他手中可以有各类武林秘籍,无论是武当内功,如意兰花指,西域气功,抑或是海南剑法……只要江湖上有名头的,他的手中都有,且比本门的收藏还齐全。也正因为如此,许多爱武成痴的人才能乖觉的呆在他手下。 他们却忘了,无论哪个门派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生活贫瘠且精神贫瘠的。钱,虽然不一定能让鬼推磨,但是让这些人交出来一些功法秘笈,还是或多或少可以的。 而且某些天才,看一遍就完美复制对方的招式。对于这一点,吴明是自傲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他的乖徒弟,宫九也能做到这一点。 虽然他们并非亲生父子,但是宫九自小在他的手中长大,情同父子。宫九在太平王府生活,是太平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所以无论是王妃还是王爷都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如果没有遇到吴明,未来他可能就是一个闲散王爷罢了。但从他七岁遇到吴明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既然吴明不能扬名天下,那么换一个徒弟来,也是一样的。 徒弟出名了,师父不就出名了。很好,宫九也没有让他失望,他的武学天赋,即使是吴明也是为之惊叹的。 宫九又是怎样的? 他从小就听着他的娘亲指教他,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你是太平王世子,怎的基本的礼仪都不能做到! 阿九,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之后再听他的父王指教他,阿九,你是太平王府唯一的男儿,怎的就知道如武夫一般打打杀杀!这太失体统! 阿九,你太让父王失望了! 宫九从记事起,就是这样。 七岁,对他而言是个转折,对于吴明而言也是个机会。 他白日里就是宽厚谦和的太平王世子,夜晚就是行走在黑暗里杀人如麻的宫九。 快二十年,这已经是一种习惯。 所以如今,他是翩翩公子,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完美符合他那命短的娘亲对于他的要求,但是内在,就是岛上人所言的九种东西的混合体。 宫九知道这个描述,但是,嘴上的无意义的争斗对于他毫无吸引力,那一群废物打不过他,也只能过过嘴瘾了。 他面对吴明时,还是相当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 宫九的父亲是吴明,只有太平王世子的父王,才是太平王。 这根本毫无差错。 吴明淡淡嗯了一声,递给他一杯茶。 “谢父亲。”宫九接过,望着那杯中起伏的茶叶,一时无言。 吴明道,“事情都准备好了?” 宫九恭敬道,“是。十二连环坞已经在准备做那趟镖的保人。” “我就知道你不会令为父失望。”吴明笑了笑,显得很是和气,他向来也正是个和气的人。过了一会,他问,“蜜蜂的信可收到了?” 宫九沉吟道。“是关于叶孤城?” “……她还是手段太嫩。”没有收下叶孤城! 宫九还是相当护着宫主的,“叶孤城闯荡江湖多年,却仍然没有夫人,也许是他对与女人总是警惕的。” 吴明笑道,“你不必为她开脱。这本就是她办事不利。”他故意叹了口气,“若是沙曼去,恐怕就不一样了。” 宫九眉头一蹙,“父亲!” 吴明摆了摆手,往沸腾的茶壶中又添了些水,“好了,为父知道你看中她。不过,叶孤城这个人,作为敌人的话,恐怕会很难缠。” 宫九道,“或许。能从紫禁城里出来皇帝最终还不了了之,确是个难缠的人。” “听说这两件事中,还有陆小凤插手。” “陆小凤?” “不错,陆小凤。看到了闲事,就像狗看到肉包子,来的比谁都快。” “杀了就是。” “不……作为无名岛的下一任主人,你的手段应该更委婉一些。” “让他们都成为隐形人。” 吴明笑道,“孺子可教也。” “先去救救小蜜蜂吧……阿九,英雄总是惺惺相惜的……”吴明提起茶壶,茶水倒在杯中,香气四溢,但是吴明并没有要喝茶的意思,他望着亭边潺潺的流水,“至于陆小凤……若我所料不错的话,等到十二连环坞那边出事,陆小凤一个会来咬我们这肉包子的。” “是。” 于是因为宫九的回归而愁闷了半天的江沙曼得以松了口气,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来见她,就又离岛了。 宫九是个路痴。 所以他上了飞仙岛后,命令手下分拨潜入后,他不认识路了。 偏生,他又很不想与那些粗布麻衣的渔夫打交道。 他现在是太平王世子。 太平王世子的母亲以前说过,作为一个世子,不应该与贱民有任何联系,这是礼仪之一。 宫九是听的。 于是他在岛边转悠了许久,也没能看到真正的内城门在哪里。 为何必须要从门过? 因为太平王世子的母亲以前说过,作为一个世子,不能翻墙,要走正门,这也是礼仪之一。 他一直转到了傍晚。 而姜晨从海崖上往回走。 做为城主,衣饰自然与白云城的其他人不同。 宫九见到他,眼前一亮,他也不说话,就跟着姜晨。 姜晨走的很快,但他也能跟着。 他就停了脚,“你要做什么?” 宫九道,“找人。” “找谁?” “我妹妹。” 听到这一句话,姜晨心里一晃。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在暴风雨过去的大海边,跟着巡警车,警察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找人。” “找谁?” “我妹妹。” 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久到他想起来,是这般陌生。 陌生,又熟悉。 “你在怀念?”宫九是个很能揣摩人心的人。他常常从一些神情中就能看出他人的内心。 姜晨回过神来,望着面前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神情诚恳,并没有说谎,姜晨暗自叹了口气,终于问他,“你妹妹在哪里?” 宫九毫不犹豫道,“白云城里。” 宫九是个相当诚实的人。他不太会骗人,也懒得骗人。 但是这一次,他这话说得,可相当巧合。 如果姜晨知道他是宫九,说不定见到他第一面就拍他进海里,半句话也不多问。 但是问了,反而想起了姜希。 他就为这个人指了路。 结果宫九并没有走,反而一直跟着他。 “还跟着我做什么?” “你说的西南……是哪里?” 姜晨:…… “跟我过来。” 罢了,从来难当一次好人,那就好人做到底罢。 两人在正街见到了小十。 她显得有些诧异,“九哥?” 姜晨:…… 第55章 白云孤叶(六) 小十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 就心觉不妙,当即就看了看姜晨。 但是, 只见到他垂了垂眸, 就再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宫九道,“多日不见, 小十。” 小十颇为尴尬的笑了一下, 想要出言带走宫九。她有一种预感,不带走她九哥,这两人恐怕会将对方捅个对穿。 她不想九哥出事, 其实,也并不想让叶孤城出事。 因为她还未见过能任何时机都冷静从容的人。 她也很想继续看下去。 宫九转脸对着姜晨,“多谢侠士相助了。妹妹失散许久,见她平安无事, 在下也放心了。” 见她平安无事…… 姜晨敛了敛眉。宫九是幸运的,因为他并未杀了宫主。 但那片黑暗的海,杀了姜希,和姜晨。 小十闻言动作一僵,这话说得真是体面。但是……亲哥,你能不能搞清楚情况再表现你的君子风度。 她苦着脸, 偷偷瞥了眼叶孤城。他在想一个人…… 小十眯了眯眼,他在想谁? 宫九从来不多说废话, 他很快便问, 问小十, “叶孤城现在何处?” 小十笑也笑不出来了。她的眼睛不自觉又瞥向了宫九旁边那常年执剑之人。 他也看向小十, 等着她的回答。……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 阻止不阻止,或许对于他而言,根本是无所谓的吧。小十叹了口气,好看的脸上突然升起来几分落寞。 宫九随她的目光,看到姜晨面色平静无波,对着宫主微微蹙眉,“小十。”如此这般望着他人,实在太过失礼了。 小十心里一哆嗦,视死如归的指着姜晨道,“不是要找叶孤城么?就是他了。” 宫九:…… 他转过头望着姜晨,有些许难以置信,“白云城主?” 这四个字出来,却见一直冷静自持的人,他面上也不可控地浮出一些莫名的神情,只是一眨眼就消逝了。若不是宫九向来对他人情绪敏感,恐怕也发现不了这一瞬间的变动。那好似是烦躁,反感,无可奈何……还是其它? 就连善于揣摩人心的宫九也说不清那个神情代表了什么,反正,绝不会是好情绪。宫九也蹙了蹙眉,然后听他平静无波的声音,“有事?” 这算是应下了。 但这答案却让宫九蹙眉,为何叶孤城不直接回答是或不是。 正常人面对此问的正常回答应该是是或不是。 除了对方向和数字的感知差的出奇,宫九在其他方面是十分聪颖的。 比如人心。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叶孤城许久,“你真是,那把剑?” 世上有这样剑?没有锋芒的剑,如何伤人?如何击败声名在外不吹雪而吹血的西门吹雪? “剑?” “天下第一的剑。” “我是人。” “你是人?” “不要进行不必要的试探。”他一句堵了接下来所有可能的问话。 “……”宫九沉默了一瞬,继而笑了,他这一笑,衬着一身红衣,显得邪气凛然,全然没有方才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呆滞模样,“你现下有两个选择。” 杀气四散开来。 “哦?”他淡淡应了一句,仿佛没有感受到这种威胁。 “加入隐形人,或者死。”宫九道,他的语气相当确定,好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只有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才能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宫九就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 姜晨唇角一翘,眸中其实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望着宫九。 宫九也望着他。 可他们都没有说话。 气氛一瞬间压抑了下来。 小十大气不敢喘,她闭了眼睛,视死如归的退后了半步,然后转身,撒腿轻功撤离。“九哥,我……小妹武艺不精,你……你扛着。” 阴沉之色渐浓。 路上人见势不妙,慌忙绕路而走。正是因为叶孤城剑法卓绝,所以他的仇人环伺。白云城里这样的事情多了,每每城主出剑之时,他们都会很自觉的清场。 这街上很快就寂静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出招,但也在对战。 一个神色淡漠,一个势在必得。 良久。 姜晨突然垂眸,转了身。 宫九蹙眉。 认输了? “所以你的答案……” 他抬脚就走,好似全然没有听到宫九问话。 宫九道,“若城主今日胜我,我便不再纠缠。”这已算是他的让步了。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自负。 姜晨没有回头。 这个时候,他背对着宫九。 但是宫九并未出手。他提气一跃,翻身过了姜晨身边,从空中缓缓落下来,长剑出鞘,挡在了姜晨面前,挡住了去路。 姜晨脚步一顿,眸色渐冷。又是,路上的阻碍。 “拔剑吧。”宫九道。“宫九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杀气。 姜晨敛眉,手中握着的剑咔的一声轻响,剑鞘滑落了一寸,寒芒从中闪出。 他拔剑的时候,不如他人锋芒毕露。他还是那样从容,好像他拔的不是杀人流血为他人打开地狱门的剑。 宫九一剑刺了过来。无影无形,唯余寒光。 他的身法极快,快到只剩下一抹红色。 倏忽间寒芒就刺到了胸前。 这简直是比之西门吹雪也毫不相让的一剑! 又快!又狠! 而叶孤城还毫无动作。 宫九眉头一蹙。 他以为就要看到血光四溅的一幕。 “铿!” 一声轻响。 冰冷的剑光已经映到了宫九那双桃花眼里,一股莫名而起的寒气从心底升腾起来,宫九一凛,立时倒退数丈。即使还没来得及看清剑的痕迹,他也立刻选择了抽身倒退。 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显然,这是明智的选择。 叶孤城果然已经出剑。 宫九低头望了望肩上金绣红衣上一道细微的缺口。 那是被叶孤城的剑芒划破的。 他出了剑,可是气息却没有半分变化。 有的人一出剑,哪怕再漠然此时也该锋芒毕露了,可是他出了剑,气息却好像手上拿的不是剑一样。 宫九却笑了,他笑的邪气,“……果然是个难缠的人。” 姜晨微微蹙眉,望着剑上那一条红丝线,风过,迎刃而断。 这把剑,是不是又要见血了。 姜晨想到此处,眸色阴沉了些。他擦了很久的剑,才稍微消掉了些血气,今天它又免不了沾血了。 他去掉血腥味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沐血的速度。 宫九见他这般无视自己,自高自傲,冷哼了声,提剑刺向他的眉心,出招狠辣,利落果决,“你在这个时候出神!” 自高自傲的人往往是不容许有人比他更自高自傲的。 而这一次,宫九也看清了那把剑的影子。 他的手只是缓缓抬起,恰巧不巧,光亮的剑身就挡住了杀气凛凛刺过去的剑尖,那清越的一击之下,两把剑之间几乎冒出了火花。 继而他手腕一转,竖直的剑抵着剑尖放平了,随着宫九的剑身划了过来,很快,快到如裂空的闪电一般,但宫九看清了。 叶孤城,他出剑的动作,十分的从容,十分的熟练,好像这样出剑过千次万次。这样的剑,不像西门吹雪的剑那样的无情,它是飘逸明净的,如云如风,飘逸自若,又变化无穷。他出剑好像很慢,但是这样的剑招变换,只是经历了瞬间。 宫九反应已然极快,但他的手腕上还有血迹滴落下来。他的剑压着叶孤城的剑,随他的侧身而转出十分漂亮的弧度。 “咔擦~”是两把剑磨损的刺耳的声响。 宫九沉腕压着手中的剑,而这把剑压着当今天下第一剑客的剑。 内力相拼,原本是极费力气的事情,要挑起宫九此时的剑,比举起百斤巨石也不遑多让,但姜晨的神色却半分没有变动,他轻飘飘的握着他的剑,就好像手上没有承受着那样气力的剑压。 宫九与他相距颇近,当即使出左掌,抬手拍向他的胸膛,这一掌看似普通,甚至毫无杀伤之力,但其实来源于武当不传之秘绵掌。 绵掌本是武当绝技,内家正宗,可是绵掌上面再加上化骨二字,就大大不同了。这种掌力不但阴毒可怕,而且非常难练,练成之後,一掌打在人身上,被打得人浑如不觉,可是两个时辰後掌力发作,全身骨骼就会变得其软如绵,就算神仙也万万救不活。当初有人用这一掌打遍天下,害了许多人,整个江湖当时都闻之色变。 小视这一掌的人,最终都会成为半辈子都真·软骨头的废人。 高手对决,看起来很慢,又看起来很快。 宫九欺身打出绵掌也不过瞬间之事。 没有骨头的废人。 姜晨自然不会成为这些人之一。 这么久以来,他对别的东西的感知不说,但是对死亡是分外敏感。很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致人死地的东西姜晨不但听过见过且亲身被以此摧残过,这样的他,哪怕说不出名头,对于危险也已经养成了本能。 他的剑已经挡住了宫九的绵掌。 倘若宫九反应在迟上那么一瞬,他的手就免不了被捅个对穿。 因为他反应快,他天资聪颖,所以他现下还是个完整的人,身上没有缺了零件。 宫九心下一沉,他没有看清这把剑何时从他的压制下脱离了出来。一个鹞子翻身,红衣在空中划过,落地时已经到了姜晨身后,身后一阵劲风过来,他背脊一凉,头也未回反手刺了一剑。 “铿!” 两把剑尖已经相对。 宫九咬了咬牙,借力回身过来,毫不相让。 姜晨握着剑。 凌厉的剑压刺的人皮肉生疼。 良久静默。 姜晨道,“你该收手了。” 剑身已经发出了战栗之声。 宫九冷道,“我又未输,城主何必心急。” 话音未落,“咔嗞~”他手中的剑从剑尖被另一把劈成两半。 姜晨的剑已经劈开了他手中的剑,刺到了他剑柄中心。 宫九眉头一皱。这样一个人,他的父亲恐怕真的很希望将他收之麾下。 宫九并不想让吴明失望。他是个孝敬的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他向来很听从吴明。 宫九道,“这是我剑的问题,并非技不如人。”说这话的时候,他也理弱三分。 姜晨望着他,手中的剑不知何时落到他脖子上,缓缓道,“你应该守信一些。” 一阵凉意。 宫九拨开了剑,指尖血丝渗出,他放在唇间舔了舔,相当血腥的一笑,口中却道,“罢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守信重诺,这是人最不能违背的东西,太平王妃一直这样教导他。 而宫九也一直如此践行。 若他的父亲还对这个人很有兴趣,那就找岛上其他人来罢,如此也不算违背诺言。 姜晨收了他的剑,缓缓道,“来一个,死一个。” “啊……”宫九轻叹了声,无所谓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接下了这件事情,也该做好为此丢掉性命的准备。” “哼~”姜晨唇角微弯,却只是讽刺。 宫九突然收了沾血的手,正经了些,“你这个人很奇怪。” 姜晨看他神色,微微蹙眉。 心里突然升起来几分不妙之感。 第56章 白云孤叶(七) 宫九也发现了身体的异常。他想起来下意识尝到的血,脸色忽白忽青, 但他显然已控制不住自己了, 运功提气朝面前唯一的人影冲了过来,心头嗜血之情一起, 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 诺言之类也都抛之脑后了。 一个人神志不清的时候,他人总是很难将他阻拦下来。 姜晨正当防卫性的给了他一剑。 鲜血喷涌出来。 宫九眼睛都红了, 好似一头野兽一般,已全然失了神彩。 姜晨的剑尖落下血来, 他微微低头, 看到脚边那鲜红的血, 又抬头,方才还十分正常的宫九这会脸色通红。 那并非是常人的红润之色,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额角的鬓发被冷汗打湿了, 贴在额头。 姜晨记起来,这个人性格的黑暗面…… 他又朝姜晨扑过来。 但还没走两步,就撑不住跌倒了。 习武之人鲜少跌倒,可是宫九,他倒了, 蜷缩起来抽搐着, 神色痛苦,口中呻吟着。 姜晨看了这样的他一眼,无可无不可转过身。 没有可怜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 他见过的黑暗何其多, 不缺宫九这一个。 他人各种模样, 与姜晨又有何关系呢。他毕竟, 已无亲无故。 宫九倒在地上抽搐着,全身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衫。原本整洁贵气的红衣沾满了尘土,他如今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口中只是不断重复,“打我!用鞭鞭我!” 过了一会,又道,“救救我!救救我!我受不住了……” 倘若不是亲眼见到,无论何人,恐怕都会以为有人在折磨他。 原剧情中……陆小凤不就是如此见到了他。 只是姜晨也未曾料到,他会被那些人盯上。毕竟天外飞仙,本该与他们毫无交集…… 但他又一想,连他这样的人都能存在,连该死去的叶孤城都未曾死在西门吹雪剑下,还有何事,是不能的呢。 “求求你!”迷蒙间看到唯一的人影走了,宫九盯着那白衣,依稀想起来他的身份,咬牙道,“叶孤城!” 姜晨面色一沉,远去的脚步一顿,又毫无反应的走了。 宫九即使神志不清,也冷笑了下,果然,叶孤城并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叶孤城!他又道,“叶孤城!” “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什么狗屁天下第一剑客!像你这样的人,合该一辈子窝在西门吹雪的名头下不得翻身!” 姜晨还是没有反应。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恩怨已过,第一第二,对于现在的“叶孤城”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宫九低喘着,又骂道,“叶孤城永远也比不得西门吹雪!你的名头上永远要挂着别人的名字,你就是活在别人阴影的臭虫!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姜晨脚步停了,稍微熟悉他的人已能看出他起了杀心。他转过了身,手中的剑寒光炸起。 宫九抽着凉气,见他停了下来,阴阴笑了,“打我!哈哈!打我啊!” 姜晨见此,手微微一僵,拿出的剑缓缓又收了起来。他很快平静下来。 真是,与这样一个失智之人计较…… 更何况,是在他的激将之下。 所谓天意总是不想让姜晨如愿,所以姜晨也不喜欢让他人如愿的。 他想做了就做,不想做了,哪怕几十把刀悬在头上,也无所谓。 宫九见此,又是一阵怒骂。他摸到了自己掉在一边的剑,毫无犹豫的往身上划了一刀。 鲜血唰冒了出来。 宫九面上露出满足的笑。 姜晨浮沉几世,各式人物都见过的不少,如今见他这般,也已淡然了。 有的人虐待他人,有的人虐待自己。 对象不同,又有什么奇异。 小十从肉铺买了一段牛肉,回来时见此情景,脸色都青了,手中的牛肉啪嗒掉在了地上,她从拐角处冲了过来,忙护住宫九。 她没有想到,他的病犯的这样突然。 她以为宫九出手,绝无失败的可能,可是却忘了,他的出手,都必须小心再小心才是。 谁也不知道他的病何时会来。 他只是打了一架。 只是看到了地上的血。 血…… 也许是血腥味刺激了他。 从前宫九杀人,见者即死,人只有被杀的份,他从来不曾在比斗受过伤。可他这么一受伤,就…… “哥!九哥!” 她惊慌失措,抬头看到了远处一些看热闹的人影,又看着姜晨,突然狠狠跪下来一拜,“城主,求求你!” 她也知道,刚刚与宫九打了一场的叶孤城绝不会给敌人面子,但是她还是下意识求他。因为她能感觉到,叶孤城并非是无情的人,能眼睁睁看着…… 姜晨毫无所动。 小十看出了他的意思,不帮。但她还是道,“哪里有小院!哪里!叶孤城!” “不知道。”他的回答总是简洁又随意。 小十咬牙,“我不信你这样冷血!你可以对客栈的伙计都说谢谢,城主,求求你。”她死死按住了宫九拿着刀往身上乱刺的手,脸色苍白,泪水很快落了下来,“九哥!你忍忍!” 这样的街上,怎能叫那些贱民平白看了热闹。九哥,也绝不会想这样! 他是这样高傲! 宫主确然关心宫九,王府中的姐妹众多,她并非受宠的人,在她年幼之时,府中有人欺负她,而这些,往往是宫九挡下来的。她一直都崇拜这个哥哥。发现他有这样严重的病时,她也是诧异的。但是她却没有厌恶过。 她的九哥,是太平王府的世子,承受那么多压力,还要在老头子的指教下生活。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却是武功绝世,又有缜密心思,除非是天才。可即使是天才,要达到这个程度,所付出的也太多太多,所失去的也太多太多。 宫主至今还能想起来他们年幼时王爷王妃都是怎么要求他,原本以为只是嘴上严格。后来巧合发现他一在大庭广众之下犯错,做出不符合他世子身份的时候,王爷就笞打他,警告他绝不许犯错。每每这时,王妃相阻,但往往被王爷拉开,宫九受的苦更多。 再后来王妃早逝…… 年幼的宫主总是看到,他这世子穿金戴玉,凡一出门前呼后拥,当时作为一个庶女还很为羡慕,却没有想到尊贵的世子身份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那时候,他们都是六七岁的孩子,太平王,他是个这样冷血对亲子都痛下狠手的人。 哪怕是望他成龙,也太狠心了。 这也是宫主诈死离开王府的原因。那样一个冷漠无情的地方,她早已受够了。 宫主成了老头子的女儿。太平王府的幼女就死了。 后来他前来无名岛上看望她,她送牛肉汤给他的时候,发现长大后的他成了这般模样,不知是悲哀还是痛心。 宫主怎会厌恶他。无论如何,毕竟他都是她九哥。在她被那些所谓的姐姐欺负的时候,是他阻止了他们。 “快!”宫九剧烈的喘息着,如一头濒死的野兽,全然没有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用鞭鞭我!快!” “九哥!”宫主看着手腕上的软鞭,面色苍白。“哥,你忍忍!” 她 姜晨终于停了脚。转了过来。 宫主眼前一亮。 “这个时候,你应该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 “如何冷静?” 姜晨忽而一笑,宫主心头莫名升起几分凉意。 他两道指风打在宫九穴位上,地上的红衣蜷缩着,不能再动。姜晨缓缓拍了拍掌。 两侧房屋突然落下了无数花瓣雨。 “拖他过去。”他吩咐了声。 于是四个花童就抬起了他,一路南去。 宫主:? “你不去?” “你希望我去?” 宫主一滞,沉默了摇了摇头。 那四位花童毫无犹豫的从海崖扔他进海里。 宫主脸都黑了,这就是他的办法!? 宫九在海里扑腾着,此时下意识运功抵抗,但是因为是猝不及防间灌了许多海水,很快人事不知了。 花童又将他捞了起来。 姜晨负手立在崖边。 宫九的神情还在他脑海中回荡。 好像没有看到之前那些事,此时他的神色平静的可怕。 一个人会莫名这样吗?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其实,说到底,他又有何分别呢?不过是,姜晨以杀了敌人反抗所谓天命,而宫九,以虐待自己来反抗那世子本来的命运。 姜晨心里清楚 一个重诺守信谦谦有礼的太平王世子,和一个喜欢受虐阴险狠辣的江湖之人。 谁能想到这是同一个人? 恐怕陆小凤没有见过之前都想不到。 姜晨想到陆小凤,突然一笑。这样的人,总不好只让他见到,陆小凤不是最爱掺和这些事,既然是朋友,叶孤城被那岛上的人盯上了,陆小凤也应该帮忙解决才是。 再一次见到小十,已是三日之后。 她又上了海崖,在他身后望了一会,“多谢。” 姜晨坐在海边,没有应声。 “你一定好奇,为何这样优秀的哥哥,会变成这般模样。”她自顾自说着说着。 姜晨没有回答。 宫主也没有要他回答。 她只是道,“九哥承载着大家的希望。也许是他太累了,累到承受不起这样的希望。可是他又不舍得抛弃一切干脆的死去。他的压力,只能这样发泄出来。只可惜,他选错了方法。你是不是很厌烦他?是不是很可怜他?是不是很恶心他?但是世上的事,又哪里是三言两语说的清呢。” “我真是,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强笑道,“明日我们就会走。九哥说了,他会阻止老头子的。城主不必忧心。” “明日一别,可能不会再见。我一直想问,城主真的不喜欢牛肉汤吗?” 姜晨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有些说不清的期待,但是姜晨只是道,“很久以前喜欢过。” 不过,那是在他还是姜晨之时。 那就是,现如今半点也不喜欢了吧。 宫主想。 她也不知是坦然还是失望。有时候,她真的宁愿被骗一骗。 可是,他是这样的实诚。 宫主觉得,对于他而言,恐怕已经没有能让他特意宽怀的人了。 他的行事总是让人捉摸不定。你说他有情,好似有情,说他无情,他又这般无情。 连编一编谎言来维护一个心狠手辣的姑娘平生难得的爱慕也懒得。 第57章 白云孤叶(八) 三月。花红柳绿, 草长莺飞。 距离九月的那一场巅峰的决战已经过了六月。 冬雪已经过去,暖阳照的人昏昏欲睡。 花满楼到了这片海风环绕的平静的岛上时, 落日已经映红了蓝色的海。 虽然他在黑暗中,看不到这壮丽的落日,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海风拂过面颊的温柔,他缓缓笑了。 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些。 花满楼,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世上几乎没人什么可以打破他的和乐。 可是如今, 他为何显得这样沉重? …… 九月已过,江湖不再是紫禁之巅的江湖。 三月来临, 原本已经平静的江湖却不再平静。 因为,西门吹雪的剑再次出鞘了。 在紫禁之巅的最后输掉那一招后,西门吹雪已经立下誓言, 不达到无剑之境, 此剑绝不出鞘。 西门吹雪,他原本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但是有个人,让他打破了这个誓言。 这个人叫陆小凤。 他们是朋友, 但是, 已经成了反目成仇的朋友。 他与西门夫人躺在一张床上。 而且还被西门吹雪亲眼见到了。 西门吹雪是怎样的人? 他是能为了一个陌生人而去千里追杀另一个陌生人的令人难以理解的剑客! 他追杀的人, 罪名都是, 背友, 夺妻。目前没有一个人从他手中逃掉。就算被追杀的人是个历经风霜沉浮江湖多年的老油条! 而这一次, 被背叛的人, 正是西门吹雪。而背叛他的人, 正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陆小凤! 这简直捅了大梁子!何况西门吹雪还是一倒下来就砸人特别疼的那种梁子,因为他这样的梁子,不但能伤人,而且会砸死人。 陆小凤的花名就跟他的四条眉毛一样闻名,所以江湖上的人没有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的。 除了陆小凤的朋友们。 从这件事情发生后,陆小凤就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就算花满楼也一样。 西门吹雪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能躲过的。 但是,至少陆小凤,他一定还未死。他向来是个幸运的人,所以花满楼也毫不怀疑,他在西门吹雪的剑下也能幸运下去。 但是幸运毕竟是有限的,花满楼不敢保证他能永远幸运。所以他选择找人救他。 老实和尚木道人他们已经离开了这栋小楼,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去奋斗了。 鲜花的香气随风飘散着,如往常一样。 小楼中只剩下了花满楼一个人。 而此时,花满楼已经放下了茶杯。 他起身,准确无误的向门口走去。虽然他的眼睛空洞又没有神采,但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当,比许多正常人还要稳当。 现在,花满楼要去找另外一个人,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挡住西门吹雪的剑的人。 他住的地方,没有花,但有海。 而如今,海风已经拂过他的面颊了。它是这样的轻柔,柔和的像母亲温柔的手,花满楼的心又轻松了些。 在此之前,他并未告诉叶孤城他要来的消息。 因为花满楼有些担心,担心他直接闭门不见。花满楼的门总是敞开的,他欢迎着任何人进门喝茶。但是叶孤城,叶孤城的门总是紧闭的,他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花满楼站在渡口,忽而摇了摇头,唇角的笑意淡了些。他竟然还会怕? 连向来乐观的花满楼也不禁苦笑了。 他已经开始忧心叶孤城会不会直接扔他进大海。 因为他这次来,为这位天外飞仙客带来了麻烦。 偏巧,花满楼知道,天外飞仙是不喜欢麻烦的,尤其是与血有关的麻烦。 可是,能挡住刺向陆小凤心脏的那把剑的,普天之下,花满楼能想到的,唯有这个人。 他已经站在这无人踪迹的房间的门口。花满楼的手已经抬起,可是他还没有真正敲门。 里面有人道,“进。” 是叶孤城的声音。 花满楼知道。 他该想到的,像叶孤城这样的人,怎会听不出他的脚步。 至少,他并没有扔他进海里。花满楼忽然想到这一点。 叶孤城,还在擦着他的剑。 花满楼知道。他看不到,但是他能听到。 “请坐。”姜晨看了眼推门进来的人,一片红光落在他肩头。 原本光线黯淡,此时屋子却一下被门外的光照亮了。 他又垂下头擦着他的剑,良久,道,“你看起来有些不妙?” 对于花满楼,姜晨总是有兴趣谈一谈的。他总是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可是花满楼,他却是真的存在的,他对于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总是抱有无由的信任。 花满楼没有坐下,他回道,“岂止不妙。” “因为陆小凤。” “你知道?” “我不知道。”姜晨忽而一笑,“不过能让你这样的人心情低落,也唯有陆小凤了吧。” “不错,因为我现在怕他死掉。他又遇到了麻烦。” “天大的麻烦?” “否则我不会轻易来打扰城主。” “是西门吹雪?” “看来你不止是剑法好。” 姜晨道,“没有聪明的脑袋,我绝没有机会在这里与你谈话。” 没有聪明的脑袋,早已经死了千次万次,这会必然尸骨一堆。 花满楼被他逗笑了,“不错,像城主这样的人,确实该有聪明的脑袋。”仇家那么多,的确应该聪明一些。 姜晨问他,“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花满楼竟然叹了口气,“城主可信,他睡了西门吹雪的妻子?” “……”宫九都冒出头了,陆小凤还陷在这里?姜晨微微蹙眉,那这样如何让陆小凤去搅一搅吴明的局? 花满楼一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他忽然道,“莫非城主真的相信?” 姜晨回过神来,垂了垂眸,“江湖以讹传讹之事颇多。你不必这样担忧。” “可是,毕竟是西门亲眼所见。” “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这一点,你应该最为清楚。” 花满楼笑了,他也不叫城主了,“没想到你也会安慰人。” 姜晨道,“虽然陆小凤是个多情的人,但是他毕竟是个看重朋友的人。不是么?” 花满楼点了点头。 “难道有人陷害他?”他问。 “这不定然。”姜晨淡淡道,“他的多情,让他同情了孙秀青。但他的义气,让他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你才见他不过几次,却好像比我更了解他。”花满楼终于坐了下来,“你如何知道他没有做出这种事?” “有时候,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了解……这是应该的。一个有可能成为敌人的人,当然应该细细的了解。虽然他们如今已不算是敌人。 “可是西门吹雪的直觉……他相信了他所看到的。” 姜晨想到了西门吹雪最后见到幽灵山庄逃出来的陆小凤时回答,手中的茶水微微泛起波纹,“他也许并不相信,只是表现的很相信罢了。何况,他狂热于剑。” 与陆小凤较量较量,想必西门吹雪是很乐意的。 虽然陆小凤是朋友。 虽然他的剑出鞘就见血。 原剧情中,天下第一的西门吹雪,他当时是怎样回答追杀陆小凤这个问题的? 他说,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着,就是我的耻辱。 陆小凤问他,“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试试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的天下无双的出手一剑" 西门吹雪也不否认。 他终究也不过一个执念之人罢了。 即使他是剑神,被称为神,也跳不出常人的眼中江湖给他加上的荣辱是非的枷锁。 传言总是让愚钝的人眼瞎,让聪明的人睁眼瞎。这一点,姜晨最为清楚。是非真真假假,连真正所谓的九天神灵都不能辨清,何况凡人。 “我才发现一件事。”花满楼忽然道。 “何事?” “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能比你更了解人心了。”花满楼顿了顿,“连陆小凤也比不上。” “……见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花满楼点了点头,“也因为你是很聪明的人。” 之前叶孤城说过,花满楼是聪明的人。花满楼说,叶孤城也是很聪明的人。 姜晨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笑了笑,“所以我也知道你的来意。” “你会不会帮忙?” “若我不帮呢?” “那我大约是要再跑上一段路,找找其他人了。”花满楼笑了,却半分不曾担忧,他现下已经确定姜晨不会袖手旁观了。若他不想救,绝不会与他说这么多。 空气突然静寂了一会。 姜晨忽道,“你救过我。” “救你是当时的我的意愿,找你救人是现在的我的意愿。这两者并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你不会非要逼我救人?” “原本我也已经以为他不会去救他了,可我现在觉得你一定会去。”因为他好似是个不喜欠人情的人,花满楼想到,救人的事情他自己都要忘记了,这位城主却还记着。 “哦?” “我感觉得到,就在刚才……你突然变了主意。” “刚才?” “你也遇到了麻烦。而且你对看陆小凤手忙脚乱很有兴趣。”花满楼看起来十分确定。 姜晨突然沉默了,他望着花满楼,递给他一杯茶水,叹道,“你真是看不到的人?” 花满楼接过了茶,抿了一口,听他此言反而笑了,“已经有很多人这样怀疑过我了。不过你也清楚,这并非我眼睛的功劳。” 姜晨缓缓道,“那是因为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心中的情绪总会被无限放大。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花满楼垂了垂眸,面上的笑总是让人心生暖意,“不要害怕黑暗。无论哪里的黑暗,都会有光明相伴的……” 但是,叶孤城说的,很对。黑暗中的情绪总难以控制。 有时候,黑暗中的花满楼也会质疑他这种想法的对错,但是他的质疑往往不会长久,因为他看到他还有很多他人没有的东西。 有时候,黑暗中的姜晨也会质疑他这种想法的对错,但是他的质疑往往也不会长久,因为他看到他还有很多他人没有的东西。 只不过,这两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花满楼有清风明月。他与人为善。 姜晨只有敌人刀剑。人与他为恶。 但是,至少如今,姜晨是尚且在质疑他之前几世的想法的,看到花满楼以后。他觉得自己有些以偏概全。至少如今陆小凤没有想着要时时刻刻弄死他。 花满楼的存在。 烂俗一点来说,花满楼就像是阴影永远侵不进去的光。 还是让姜晨无论何时羡慕的那种。 从他的身上,看不到黑暗。 有时候,美好到让人想摧毁。 但是姜晨并没有对他出手。他很少对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出手。也许是因为接受到的恶意太多,连一点点善意都显得这样珍贵。 可是他能看到这些,却往往不太想去接受这些,因为,他注定是过客,而过客的牵绊多了,平白为未来埋了痛苦。 姜晨并非是个善于遗忘的人。一个记性好的人,尤其是一个经历并不美好的记性好的人,往往是十分执拗的。 他会将别人的好记到死,也会将别人的恶记到死。 但是姜晨并没有真正的死去,所以他积累了一世又一世的恶和善。无论是恶是善,想起来总是让人痛苦的。恶已经经历过,善却已经失去。 这就是牵绊。 牵绊还是能少就少。 他的记性让人惊叹,往往过了千年万年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很久之前,他并非是个善于牢记的人。可是他每每遗忘了一些,就会有很多东西来提醒他他所经历的。所以他就难以遗忘了。无论是善是恶,他都记在心里。别人总是看他一脸平淡,还以为他就是个无欲无求之人,可惜他并不是。 否则他怎么总想着活着。 经历过欧阳锋一事,他已经不太想让为数不多的善意消失了。虽然他不需要,虽然,那善意不是他的。 花满楼就是那种善。 在他面前,任何的黑暗都无所遁形。他什么都看不到,偏偏又好像什么都能看到。 “……你很痛苦?” 姜晨摇了摇头,才想起来他看不到,他说,“感觉不到。”因为已经习惯。 花满楼便没有深究,他不喜欢深究他人的过去。他只要认识如今的人,知道他们是挚友就是。而不像陆小凤一样,好奇心重,即使别人痛苦,他也总想着刨根究底。花满楼想到这里,突然笑的开心,“我简直不知道,我如何会与他成为朋友。”真是个半点没有眼色的麻烦的大混蛋! 姜晨也笑了,“你若问我,我也不知。” “老实和尚木道人他们都在,你打算如何找他们?” 姜晨忽然道,“唐家人可在?” 花满楼略有诧异,“唐家人?” “看来不在。”是了,原本是叶孤城死在与西门吹雪的比斗中,陆小凤也插手紫禁之巅,所以唐门人才认可他是朋友。他自己下了结论,又问,“魏于云在?” 花满楼总算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他在考虑白云城的仇人。 叶孤城差点杀了皇帝,大内高手自然不待见他,他又杀了唐门弟子,唐家人也不会饶了他…… “看来是在。”姜晨又下了个结论,但他很快就无视了这个问题,道,“不必忧心。陆小凤绝不会死的。” 花满楼道,“你对他这般有信心?” 姜晨终于收起他的剑,站了起来,“我觉得,我是对自己有信心。” 他这般有信心啊…… 花满楼笑了,“好,其实我也对你很有信心。” 姜晨挑了挑眉,“你信不信,西门吹雪一定会再来找我。” “我信的。正是因为他想要再次击败你,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只要我踏出这飞仙岛靠近他,他也许会抛下陆小凤过来找我。若我不去,也许他找完陆小凤,接下来就该飞仙岛不能安宁了。” “虽是也许,但其实你很肯定。”花满楼道,“我也很肯定。他定然如此。” “因为他已将达到了无剑的境界。” “你以为这种境界是何种的境界?” “无情的境界。但是,有情总胜于无情。” “我也并非有情。” “你若无情,不会愿意踏出这飞仙岛。” “我只是去与西门吹雪了结一番,救人不过是陆小凤正巧幸运。” 花满楼失笑,附和他道,“罢了罢了,我也知道,是因为陆小凤向来幸运的。有你这样的朋友。” 姜晨道,“你很开心?” “嗯……因为陆小凤不会死了。” 海的气息已经远去,黑暗也已经远去。中原是不同于海的,这里的树木生的郁郁葱葱。 已经四月了。 “你可知哪里能找到他?” “这不简单?”姜晨冷笑了下,“你就说,叶孤城要洗劫万梅山庄了。” “……” 诡异的沉默了一会。 花满楼道,“这恐怕不符合你的作风……”虽然他更想直白的说,他觉得叶孤城绝不会这样做。 “你不信是不信,只要有人信便是。至于是不是真的做了,事实又有谁关心呢。” 花满楼想到了如今的陆小凤,忽然弯了弯眼睛,“你还真是学以致用。” “但是你说的也是。世上很多人,明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往往还不如我这样一个瞎子看的清楚。” “这是可悲的事情。”姜晨道。“神都避免不了。” 花满楼以为他说的是西门吹雪,但是他真的讽刺谁,花满楼是无法理解的。 他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他想象不到姜晨的经历罢了。 第58章 白云孤叶(九) 花满楼当然不想让叶孤城平白担上恶名, 所以他只是说, 叶孤城前来请教西门吹雪无剑高招。 姜晨当然也不会真的动手去抢万梅山庄,他的目的是陆小凤。并非抢劫。 白云城至少是不缺万梅山庄里的东西的。更何况, 真的能让姜晨看中并出手的东西,在这世间,并不多。 至于西门吹雪再见到叶孤城的结果…… 未发生的事情如何能知道它的结果? 只有发生了的事情才会有结果。 所以花满楼并没有特意考虑。因为他对叶孤城很有信心。 而对于姜晨,结果从来只会有一个。 死亡, 这终究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之间难以避免的东西。 姜晨原本已在避免,因为他不想与一个只会与剑打交道的只有剑性的人纠缠。 但是,西门吹雪对于剑这一点, 是无法忍受瑜亮相存的。他终究会,前来抉择生死。 以一种决绝的方式。 因为他总是觉得,作为剑客, 无论杀与被杀, 都是荣耀。 “……为何会有人喜欢自己找死?” “你是指西门吹雪?” “不。” “我是指陆小凤。” 花满楼微怔, 却又笑了,“这倒也是。他自找麻烦的能力确实令人钦佩。即使是西门吹雪也比不上的。” 月夜。凉夜。月如圆盘, 皎洁动人。 正如紫禁之巅的那一夜。 这简陋的客栈已沉浸在一片寂静中。 无事的客人已经睡了。有事的客人还等待着那件事的来临。 姜晨未睡。 花满楼也未睡。 月光从窗口撒进来。照出一片雪一样的白。 但角落里,还是有些照不到的黑暗。 花满楼的手中点燃了一盏烛灯。他原本不需要这盏灯火,但是叶孤城是需要的。 他并不会因为自己不需要而忘记他人的需要。花满楼想来都习惯为身边的人多考虑一些, 而他也常常这样做。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叶孤城还在擦着他的剑。 “这把剑, 你已擦的很久了。” 气氛突然有一瞬间的凝滞。 许久沉寂。 黑暗之中, 仿佛只能听到心跳之声。对面坐的, 好像突然成了空气,成了,一个死寂之人。 压抑的让人难受。 花满楼有些无措,他也不知他说错了什么。 不知多久,才听到对方喜怒不辨的声音,“沾血,却只要一霎那。” 花满楼沉默了些,他打理着瓷瓶里插着的鲜花,一缕清风过来,他轻轻笑了,“……风会带来花香。” 他随手递来一朵花,在灯火下明明灭灭。 很多人都会被受了刺激的姜晨冷不丁吓到,在黑暗中的人犹是,但是花满楼却还是一如既往。就像江湖人所说的,没有什么可以打破他的幸福。 面前多了鲜活的花朵,姜晨终于从眼前一片升腾而起的鲜红中回过了神,他揉了揉眉心,僵硬的笑了下,伸手接了下来。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个安慰。 花香遮不住血腥。 月夜的风凉。风凉,但还依旧轻柔。 杀机已随风凛然而至。 所以风更凉了。 西门吹雪到了。 他落在正对面的屋檐上,手中的剑寒光闪闪,缓缓道,“我来了。” 花满楼仰头一看,笑意淡了些,他甚至为此叹了口气,“你果然没有猜错。” 猜他定然会在十五月夜赶回来。 赶到叶孤城面前。 十五,月夜。 这是一切的起点,显然也将成为一切的终结。 姜晨只是点了点头。 西门吹雪的剑已经出鞘,他冷冷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陆小凤。” 姜晨微微蹙眉,“为了你。” 西门吹雪道,“我原本已经打算前去飞仙岛。” “……” 西门吹雪见他沉默,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原本已不打算再踏入中原。”所以要见到叶孤城,就必须前往飞仙岛。 可他还没有去,叶孤城已来了。 为何他会再出来? 因为西门吹雪在追杀陆小凤。 “那又如何?” “你再次踏入中原,是为了陆小凤。”西门吹雪道,“因为花公子去找了你。” 姜晨淡淡道,“作为一个剑客,为何总是口头上讲来讲去?” 西门吹雪脸色一沉,这是要叫他手底下见真章么? 但他已然是个无情之人,所以情绪也不分明了。他道,“因为你的心又不静,还不静。” 这其实算是他第二次对叶孤城说这话。 在紫禁之巅的时候,叶孤城苦恼于完美的计划为何被陆小凤发现了破绽时,西门吹雪也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他不出剑。因为叶孤城的心不静。 所以叶孤城从陆小凤口中得到了计划失败的原因。 他不想死在皇宫人手里,所以他选择成就了西门吹雪。 但是姜晨,他并非真正的叶孤城。也绝不会好心再用性命去成就谁。 姜晨心中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剑。 姜晨忽而笑了,笑的就如暖阳一般,并没有真正的剑客该有的凉薄,他相当淡然道,“那你信不信,即使心乱如麻,你也绝胜不了我。” 偏生他的笑看的暗地里观察的人心里都是一凉。 但反应过来时,觉得,他当真太过狂妄。虽然叶孤城曾经击败了西门吹雪的剑,但是,如今的西门吹雪,已非往日的西门吹雪。 他已至无剑之境。 西门吹雪终于蹙起了眉,“我已不想对不诚于剑的人出手。” “你追杀的人,都并非诚于剑。”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剑客。” 姜晨微微一笑,他的手中已握上了剑。“……我想你需要懂得一点,并非诚于剑的人,就会成为一把锋锐的剑。” “剑,只为人控。”而人为剑所控然后被天意玩弄的后果,姜晨身上现成就摆了玄霄一个。 西门吹雪眉眼一厉。他不喜欢被人质疑他的剑道,对他来讲,至高之剑,是他毕生的追求。 他手中的剑也已经抬起,指向了叶孤城。 叶孤城,他已经不同了。 剑的血气已经四散开来。 叶孤城也已从客栈里,站到了他的对面。 一切,都好像九月十五的重复。 但是,西门吹雪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剑上,已没有家的牵绊。 而叶孤城,他也不再是当日不想死在三流剑下的剑客。 他们的剑,都已出鞘了。 花满楼站在窗边,静静的望着外面。 他的目光相当准确的落到两人身上,此时,他半点也不像是个眼盲之人。 杀人太浓烈了。 即使不认真去找,凛凛杀气也刺的人难受。 花满楼才真正确定,叶孤城并非他想象的那般温和。 这也是应该的。 花满楼想。 因为他之前毕竟是与西门吹雪齐名的剑客。 可是这样的血腥之气,花满楼也难得没有升起什么厌恶之感。他缓缓叹了口气。 从遇到陆小凤起,他以为他头疼的次数已足够频繁。 但是遇到叶孤城,他发现他叹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两个人,都令人不大省心。 一片黑暗的时候,人总是对周围变得十分敏感。遑论花满楼是在黑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这片黑暗中的剑气,一片是无尽的冷血,一片,是黑暗的阴沉。 他们都是一样的漠然。 但对于花满楼来讲,终究是不一样的。 西门吹雪那是天生的对人血无感,但是叶孤城,他身周的黑暗让他对血无感。 花满楼曾对陆小凤说,见到叶孤城,他觉得就好像见到了另一个极端上的自己。 而花满楼是不会厌恶自己的,哪怕有黑暗,他也能接受且宽待自己黑暗的那一面。 陆小凤总是说他就像是个完美的圣人君子,但花满楼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圣人,因为他也有消极的时候。 当初,石秀雪死的时候,他抱着她,可他毕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她,任由鲜花一样年轻的生命凋零。没有人能懂他当时的痛苦,热爱生命的花满楼,却要看着鲜活的生命就在时间流逝无能为力。 当时,他抱着石秀雪。客栈悄无人声。陆小凤他们都去追杀人凶手。 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已经凋亡的花朵。 燕子来了又离去,她面临的困难他不能帮他解决。 没有人能懂他当时对于作为瞎子这一点的悲哀。倘若他不是瞎子,至少还能帮助她们,至少他的医术不会让石秀雪那样轻易的死去,只是上官飞燕,不会一去不再回头。 那样的寂寞和黑暗,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是花满楼毕竟还是花满楼,他没有被黑暗吞噬,他终究选择了热爱的光明。并且将最后的暖光带给了石秀雪。 花满楼从来都不是没有黑暗的,只是他更热爱光明。哪怕看不到,他也热爱着。 他也会将他所热爱的一切带给他人。 在此之前,花满楼没有见过叶孤城。 可是见到了之后,才发现叶孤城的不同。 这是一个与花满楼截然相反的存在。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人,都不是神。 所以他们都不能全然的像西门吹雪那样无情。 只是表现出来的时候,花满楼总是光,而叶孤城就是暗。 哪里有人会是一成不变的极善或极恶,总会有些因素让他改变。但改变并非是最重要的,唯一重要是,坚守本心。 花满楼的本心,就是相信人性中的善。 而姜晨,他一直在相信人性的逐利性。 叶孤城找西门吹雪茬的事情早已经传出去了,所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这一次可没有变色缎带的限制,没有紫禁城的防卫。至少原本说好去找陆小凤的老实和尚木道人几人是又来凑了热闹。 西门吹雪现身了,说明陆小凤暂时无忧。世上能威胁到陆小凤的剑已经找到了另外的敌人,那陆小凤自然是无忧的。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剑并没有当初那样的自若。 或者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当初的自若。 因为无论如何,叶孤城都能挡下来。 剑光如电光,分裂了星星点点的夜空。 月落在剑上,剑光如雪。 他们已经从屋顶打到了树梢。 因为剑气而落下来的叶窸窸窣窣不断的掉。 两身白衣交错而过。 姜晨的脚已踩上极细极细的树枝。 原本这不该是能承受一个成年男子重量的东西,可是树枝如今只是微微弯了弯。 其上不多的叶子因为风而发出沙沙的声响。 月光映在干净的剑身上,剑光映在他暗沉沉的眼底,一片寒凉。 姜晨道,“能活着,难道不好?” 这已是他第二次这样问西门吹雪。 月色洒在西门吹雪的脸上,他的无情之剑已暴露无遗。脖间点点刺痛扩散开来,血色染红了他的白色衣襟,他还是冷道,“我毕生所求,唯有剑!” 和一个对手! 至高的剑道之路上,注定是孤独寂寞的!即便如此,他所求,也唯有剑!哪怕杀尽了对手,直到再无对手困于一生寂寞! 他都一定要求至高的剑意! 月夜才起。 凉意已深。 第59章 白云孤叶(十) 西门吹雪的身上已经有红梅之色, 可这一刻,他手中的剑突然吭啷一声砸在地上,他站在屋檐一角, 与他眼中的叶孤城相对,冷道, “你可知何谓真正的的无剑?” 他道, “手中无剑, 可处处是剑!” 姜晨垂眸望着手中那把寒铁之剑,听闻此言却没有半分波动,“人掌控剑,所以它无法背叛。” 西门吹雪冷冷道,“无论何剑, 都将是制敌之剑。” 他的眼光,就如剑一般寒凉。 冷漠,无情。 这就是西门吹雪。 剑无情, 他也无情! 人剑合一, 这是他领悟的剑法真意。 这是他认可的剑的至高境界!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发亮, 即使已经受伤, 依然阻不住他对于剑道的狂热。 与此不同, 叶孤城的眼睛却是一片暗淡的沉郁,显然他对于这场战斗,并没有西门吹雪那样的热切。 风如利刃, 它已成为了西门吹雪的剑。 下落的碧叶已经静止, 叶沿在月光下闪着金属一样的寒光。 这也是西门吹雪的剑。 世间万物, 都已成为他手中的剑。 而叶孤城只是站着。他没有动,看起来也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 泛着寒光的叶打在他脸颊上,带着血迹,可他还是没有动。 司空摘星坐在远处的树枝头。脚下站着个抱着馒头的胖和尚。 老实和尚见得这般情景,打了个激灵,“你看……谁能赢?” 司空摘星盯着那处枝头,缓缓叹了口气,“无论是谁,留存的将令这个武林震撼,逝去的将令这个武林遗憾。” 他说完这句话,老实和尚的馒头咬了一半,霎然落在地上,砸起枯叶来。 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那处枝头。 司空摘星转过头,也瞪着眼睛。 所有明里暗里观望着的人都瞪着眼睛。 月如圆盘。 圆盘中的白衣从冰凉的月光中跌落了枝头,落入阴影,落入黑暗。 是谁?谁输谁赢? 他们看向枝头,枝头上挂着的是月与白云。 他的白衣依旧纤尘不染。 他的剑尖滴落了红梅一样的血。 …… 红梅有盛开之时,自然也有凋谢之日。 一个人有辉煌的时候,他也必有失落的时候。 西门吹雪,他已经达到了无剑的辉煌,可他,也迎来了死亡的失落。 当一个人死去,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作尘烟。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没有人不承认,他是个顶尖的剑客。 但是…… 再好的剑,终究也将避不过折断之日。 况人乎哉? 十五圆月。 他已葬身在凋零着梅花的土地之上。 梅花已落,长剑已折,人已逝去。 叶孤城是他的对手吗? 不,恐怕这世间已没有他的对手。 不只是因为他如风的剑意,是因为所有的招式已不能对他有效。他的眼睛,是习武之人所想要的最好的眼睛。因为无论什么,在他的眼睛里都已经破绽尽出。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他? 难道他就能永远做高不可攀的无暇白云? 被逼无奈之人。 也许有。 也许不会。 但注定这些答案,在场的人,永远都不能知道。 所有的人都看到他跳下枝头,走到西门吹雪身边,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落在这个胜利者身上。 花满楼微微叹了口气,从客栈翻了出去。他蹲下身,折一束花朵放在西门吹雪身上,视线落在西门吹雪的脸上。 他看不到,但是能想象到。 西门吹雪,他脸上不会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剑的热衷。对于叶孤城最后一剑的期待。 甚至,他的脸上可能还有淡淡的微笑。 是因为他终于见识到了顶尖的剑法么? 是因为他看到了真正无所拘束的天外飞仙剑么? 是因为他终于追求到了他心中那把至高的剑意么 是因为什么? 这毕竟已没有人能解答。 西门吹雪毕竟已经随着梅香远去。 花满楼显得有些哀伤,看着生命在眼前逝去,花满楼很难做到不哀伤,“总会有人要死的。” “毕竟……这毕竟无法避免。” “可我不懂他。” “生命是这样的美好,可他却选择了这样冰冷的终结。” 姜晨垂眸,没有应声。 周围一片寂静。 也许许多人正如西门吹雪一般,已被那看起来青天白云无暇无垢的剑意击败。 他的剑,如此飘渺,云淡风轻。 只是西门吹雪死的是人,他们死了心。 对叶孤城出手的心。 姜晨负剑而立,“陆小凤呢?” 花满楼微愣,缓缓摇了摇头,“尚且没有消息。” 他不知叶孤城此时提起陆小凤是为何。因为西门吹雪来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显然都没有陆小凤的消息。叶孤城是知道的。 但这句话并非是对花满楼问的。 叶孤城的剑正让人心生怯意。 他却在此时问到了陆小凤。 果然是冲着陆小凤来的。 所有人都这样想。 而在场的人,其中一位正打算算计陆小凤。 所以,当这样的叶孤城突然提起陆小凤,当他提到要寻找陆小凤的时候,暗地里已有人心湖无法平静。 因为陆小凤的踪迹,这个人是知晓的。 他心里有鬼。 有鬼的人在听到一些风吹草动总会害怕的。 他的气息有一瞬间的不稳。 叶孤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花满楼身边。 木道人心里一沉。他转过了头。 身后,是叶孤城纤尘不染的白衣。 这月色下,他的眼睛却折不出什么光亮,依稀还看到些不清楚的沉郁之色。 姜晨缓缓开口,“陆小凤现在何处?” 他问的相当确定。 那双漠然的眼,好似已洞悉了所有的秘密。 冷汗已经流下。夜风吹过,一片森寒的凉意。 木道人看到他沾着血色的剑。 他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老实和尚,看了看潇湘剑客,看了看与他站在一起的几人。 叶孤城,是问他么? 叶孤城,他的确是在问他。 “这我如何知道?”木道人定了定神,很快就从容起来。 “陆小凤呢?”姜晨眸色微冷。 “……不知。” 死不改口。 花满楼扬眉,亦转过了脸望着木道人,笑道,“道长,是找到小凤了?”他的心里也有了几分疑问。因为叶孤城,不会在此时无由空口点出木道人。 木道人毕竟不是没有城府的人。 此时,他显得有些为难,有几分没有得到结果的尴尬,还有些被指责的为难,“花公子说笑了。若贫道有了陆小凤的消息,何以会瞒着大家?” 花满楼微微蹙眉,看到叶孤城的剑已经落在他脖子上,“城主,道长毕竟也是陆小凤的朋友。” 姜晨却没有回答,只是对着木道人,“我问,陆小凤呢?”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的剑上还有鲜红的血。 可他的姿态是这样的优雅从容,还想手中没有握着那把杀人的剑。 但只有面对着他,最接近他的道人,才能看清他眼底升腾而起的阴郁之色。 那亮丽的剑光一起,木道人已知不妙。 他想躲,可是他终究没有躲过。 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惶恐。 这到底是怎样的剑法? 无暇无垢。 天外飞仙。 木道人向来说,他下棋第一,喝酒第二,使剑第三。 但这毕竟是自谦的说法。 就总体武功而言,他并不认为他自己比西门吹雪或是叶孤城差了多少。 他们原本就是齐名之人。 但此时,叶孤城的剑,他却已无法躲开。 根本无法躲开。 可他决不能在此时暴露陆小凤与幽灵山庄一事,他所做的事情,不能暴露。 为了他的宏图大志! 他道,“贫道并未找到陆小凤。” “是吗?”他的剑很快,快到皮肉落在地上的时候,木道人才感觉到了痛。 这简直是对人的侮辱。 明明有杀人的能力,可他只是在威胁。 但是木道人看到他的眼睛,却突然不敢多言了。那根本是从地狱出来的眼睛。根本没有半分人气。 木道人皱眉,却有了几分色厉内荏,“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小凤重要,还是武当重要。” 花满楼跪在一边,听着两人的话,突然不想出声阻止了。他已经感觉到了,木道人有事情瞒着他们,他在心虚。 但花满楼还是道,“城主……” 他如今的状态,实在叫人心寒。 花满楼能感受到那濒临死亡的沉寂与痛苦。 姜晨转过脸,面色相当平静,“有何要事?” 花满楼蹙了蹙眉,忽然道,“你该擦剑了。” 姜晨一滞。 他看着剑,看到剑上已经停滞的血。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白绢,将其上的血色擦掉。 他擦着剑,血气扑面而来,全然没有理会木道人的意思,众人只看到,叶孤城的脸色从难看已变到十分难看。 他这一次没有再一成不变的问陆小凤了,原本这该是令木道人松一口气的事情,但是他下一句话出来,木道人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因为他问,“幽灵山庄在哪个方向?” 第60章 白云孤叶(十一) 幽灵山庄, 正西。 叶孤城能得到这个答案。 木道人不怕死人, 但是, 现下却怕了叶孤城这个活人。 他到底如何知道陆小凤的事情? 他到底如何知道幽灵山庄的存在? 他到底如何这样确定他与幽灵山庄的关系? 木道人心里思来想去,都没有找到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难道他是神? 是鬼? 姜晨当然不是神。 若较真起来, 他算是鬼。 叶孤城还有一柄无法连他这样练武几十年的武当道长也无法躲开的剑。 好像所有一切的秘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即使是幽灵山庄这样隐秘的秘密。 虽然他还没有全然说出来,但是木道人已不敢抱有侥幸心理。 他简直就是比幽灵还要可怕的人。 他的身上, 还带了无穷无尽的寒凉。 比幽灵森冷。 比幽灵,更威胁人。 有句话说, 活人有时候, 要比死人的危险性更高。 即使严格意义上说, 姜晨并不算个真正意义上的活人。 他们丝毫没有多留, 与木道人往正西而去。 去往幽灵山庄。 幽灵山庄收留的,都是死人。 如今陆小凤可以选择出来了。 笼罩在他头顶的剑意已被折断。 他可以活。 因为西门吹雪死了。 木道人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安全之路,他说的, 依然是每个入庄之人要经历的那条路。 用来考验武功和心计的路。 他心中,已有了釜底抽薪的办法。 穿过密林三日,入眼是青天白日,茫茫山崖。 这确是一个隐蔽的死人躲藏之地。 山崖边唯有一条在风中摇摇晃晃的铁索。 木道人铁青着脸道,“就是这里了。” 山崖,深不见底。 云雾,凄迷寒湿。 跟来的人, 花满楼, 姜晨, 老实和尚, 司空摘星。 叶孤城跟着,魏子云很难说服自己跟着。而另外的人,也有各有他事在身。 姜晨已经踏上了铁索。 他甚至连多余的思考也没有一下。 脚踏上去,他神色都没有分毫变化,好像走的不是铁索,而是平地。 姜晨回头,望了望木道人,目光落到铁索上。 虽然没有说话,但木道人偏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一沉,还是自觉翻身落在姜晨前面。 铁索动也未动。 这是极好的轻功。 “带路。”姜晨淡淡道。 但他走了两步,回头望了望花满楼,又停了下来。 风声呼呼吹过。 花满楼道,“我听到了铁索声。” 司空摘星道,“这里是悬崖。” 花满楼目光落到铁索之上,“我已猜到了。” 老实和尚也道,“不如花公子留在这里。”他又道,“我等定然将陆小凤带回来。” 花满楼道,“陆小凤,不只是你们的朋友。”更是花满楼的朋友。 所以,他无法安心留在这里。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他们都听出了花满楼的意思。 花满楼微微一笑,宽慰他们,“且安心。眼睛废了,心却还是明亮的。” 该感受到的,总会感受到。 如风声,如锁链声。 老实和尚感叹,“花公子果然非同常人。” 如此从容的心态,恐怕世间已再无人能及。 他看到已经站在锁链上的叶孤城,顿了顿,好,其实叶孤城也足够从容了。 他已停在上面半刻了。身影也没晃一下。 姜晨站在铁索之上,转头望着那片苍茫的云雾,敛了敛眉,“跟好了。” 花满楼不会留着。所以他要跟着,姜晨不会阻拦。 司空摘星望了望花满楼,一时头疼,却也知他不会放弃陆小凤。 “花公子且先走一步。我与老实和尚在后跟着。” 倘若有所差池,他们也能看顾着。 若是花满楼在这路上出个什么事,他敢保证,陆小凤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多谢。”这是他们好意,花满楼也不会拒绝。他向来不会拒绝他人的好意。 花满楼面上浮起一抹笑意,温暖又美好。似乎都驱散了周围湿冷的雾气。 他总是能为身边的人带来安定。 司空摘星老实和尚点了点头。 他抬脚,走了上去。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走的稳。半分也没有偏离铁索。 花满楼的功夫很好,只是人们总是关注于他的眼睛,而往往忘记他的功夫。 司空摘星望着面前三人。 之前总是关注于他的剑法,今日司空摘星发现叶孤城有这样好的轻功。 天外飞仙,如风如云。 云一样轻盈飘渺的轻功。 果然是人如其名。 花满楼则更叫人敬佩。 明明不能视物,可走在这个陌生的,从来未曾走过的路上,却依旧从容镇定,好像走的不是一根铁链,好像依旧在平地之上。 司空摘星望了望脚下的铁链,微微叹气,说好的天下第一轻功呢? 不过他很快就将这想法抛之脑后了,反正他是偷人的,又不是与人比轻功。 很快,雾气云气弥漫,已经没了阳光。 可以想到,幽灵山庄是何样环境。 浓重的云气遮了天光。 众人突然一致的默不作声。 还有数丈之时,木道人两个翻身落到了山崖上。 姜晨眉尖一扬,唇角的弧度弯了下。 亏的忍了这一路,他一定很不容易…… 木道人已经抽出长剑干净利落地往铁索砍去。 没错,只要这几人都葬身悬崖,他的计划,就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了! 成为武当掌门的计划。 身后司空摘星老实和尚的瞳孔都是一缩,立刻要上前阻止他。 但他们离得略远。 在此时,见到叶孤城的剑光。 他的剑已经离手。 “铿!” 一剑。 木道人的剑已经落进了悬崖。 他手腕收的及时,没有伤到。 崖边是坚硬的石头,可叶孤城的剑入石三分。 可以想象,这剑落在手腕上的结果。 他抬头一看,叶孤城依旧不急不缓走在铁链上。只几个刹那,就已接近了山崖。 机会已经失去。 木道人脸色沉沉,当机立断转身钻进了深深林木。 花满楼听到了剑声,也听到了木道人有些慌乱的脚步声,也感受到了他面前叶孤城刹那间一闪而过的杀气。他微微蹙眉,“这又是为何?” 司空摘星望了望叶孤城。 他一定知道。 但他不会说出来。 这个人,好像有许多秘密。 落在最后的老实和尚松了口气,“总之,我们还没摔成肉饼。” 姜晨也未回头,“跟上我。” 很快,四个人影已消失在林木中。 直到见到那隐藏在林木间的拆的零碎的木屋。 司空摘星总算知道,为何刚刚那一剑,没有对准木道人的脖子。 花满楼一到这里,面上浮起了些许笑意。 老实和尚望了望周围一片凄寒的雾气,打了个激灵,转头见到花满楼,叹道,“这个时候还能笑的出来?和尚只觉得现在很冷。” 花满楼的笑意更深了些,“我保证,陆小凤一定在这里。” 老实和尚眼光一亮,“此话当真?” “这屋子,陆小凤住过。” “哎?” “都是酒和……酒的味道。”他原本是想说酒和女人来着。而且这里还有很多陆小凤才喜欢的东西。 吃的,喝的,用的。很齐全。 看起来是很安逸的生活,但花满楼是了解陆小凤的,他绝不会如此安逸,甚至安逸到专门住在一个小木屋里。 陆小凤的家,向来都是客栈。 花满楼之言,自然都是当真的,陆小凤真的在这里。 很快,事实就说明了花满楼的信心并非毫无缘由。 他们过一个沼泽,穿过密林小路,依稀听到了水流之声。 几人前来轻装简行,两日不见水了。 这对于姜晨来说不算什么。 花满楼心急陆小凤,也无所谓。 司空摘星为了成功偷人,练就的耐力超出常人。 唯有胖和尚,不吃不喝已很心累了。 这水声无疑吸引了他。 待更近一些,近到都看到林木出口了。 姜晨猛然蹙眉,毫无预兆的伸手挡住了身后几人。 林木外突然传来陆小凤的声音,“我怎么会忘记!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有水!还有陆小凤! 老实和尚眉眼大亮,即使是最后,也冲到了最前。姜晨没有阻住,老实和尚几乎发挥了所有的潜力,冲过去大喝一声,“陆小凤!你果然在这里!和尚找你找的真苦!和尚三日……”没喝水没吃饭……今天见到你,见到水,当真佛祖保佑! 但他的话说了一半,卡了壳。 林外传来两声尖叫。 一声男,一声女。 姜晨转过了脸。 花满楼当即反应过来,一时无言,也转过了脸。 老实和尚已经又冲了过来。好似正经心诚实则习惯反射,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空即是色。阿弥陀佛,佛祖见谅,佛祖见谅。” 清净的水潭边。 陆小凤脸色阵青阵白。 身边躺了个少女。 第61章 白云孤叶(十二) 陆小凤将衣衫披在她身上。他穿好单衣, 两跳三跳冲进林间, 怒道, “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缩了缩,望着那表现的不关已事的三人。 陆小凤已经走了过来。看到了花满楼司空摘星, 还有老实和尚。 几人目光都望向他。 陆小凤只来得及穿了件单衣。 转头再一看,阴影里的人显出面容来。 叶孤城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 然后毫无表示的转过身。 他气势一弱,摸了摸自己嘴边的两条胡子, 尴尬笑道, “……大家, 都来了。” 花满楼缓缓笑了, “看来你继续呆在这里也不错。” 陆小凤保证,花满楼平常绝不是这样笑的。“不,我更喜欢你的花楼。” 花满楼依旧笑着, “虽然在下是个很会找人的朋友,但是……” 陆小凤“情深义重”的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会很安心。” 花满楼缓缓叹了口气,难得升出的脾气也消了,“收拾好。” 虽然一直觉得陆小凤能在西门吹雪的剑下幸运下去, 但没有真正见到他, 总归担忧。 亲眼见到陆小凤平安无事, 花满楼终于也能放心了。 “你可以出这里了。” 见到花满楼时, 他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陆小凤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躲在树后装不存在的老实和尚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叶孤城身上,但又莫名不敢去看他,他只得问花满楼,“西门吹雪……”死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愤恨起他灵活的脑子。因为见到叶孤城,又听到这个消息,他几乎瞬间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的**不离十了。 果然,花满楼沉默了。 许久,他缓缓开口,“即使最圆的月,也有落的时刻。” 陆小凤也沉默了。 林木突然寂静下来。 即使周围湖光山色,也不能让陆小凤心情再好起来。 花满楼将木道人与幽灵山庄关系匪浅的情况告诉陆小凤,陆小凤突然恍然大悟。 很多不能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 木道人绝不是个必死之人,可他能进山庄,还看来十分了解。 那他与幽灵山庄一定达成了某种交易。 当初木道人迫不得已将掌门之位交给梅真人。看来他还是没有放弃对武当的野心。 如果不是花满楼过来,陆小凤还在这山庄里苦苦思索,还在苦苦避难。 老刀把子…… 这样心机深沉又对陆小凤了如指掌的人,除了身边有他的朋友,还能有谁呢? 或者,他就是木道人! 可是,陆小凤不得不这样假设。他想通了一些事情,也许又有一个惊天的阴谋要在他手中揭开。陆小凤的名头将再一次传遍江湖,可即使如此,他的心情并没有再次好起来。 陆小凤,他与西门吹雪相识已久。 但他也不能去为此责怪叶孤城。 这个江湖就是这般,腥风血雨。今日相熟,明日死敌。 根本一点也不令人奇怪。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注定要以一个人的死亡作为结局。这是无法避免的。 更何况,叶孤城,救了陆小凤。 可陆小凤还是难受。 即使他被西门吹雪成日追杀的时候他也没这么难受过。 他在一日之内,失去了西门吹雪这个朋友,也将失去木道人。 西门吹雪追杀他,他要死了,那个时候,他穿梭在黑暗的密林中,疲惫,饥饿,疼痛,几乎要杀死他。 他终于感受到活着的可贵。 可如今他还活着,西门吹雪已经死了。 他如今才发现,死亡并非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伯仁因我而死。 很多时候,他搅进去一些麻烦后,很多人死了。 但是这些都是记在陆小凤的名头上。 杀死他们的并非陆小凤,可是江湖人报恩找陆小凤,报仇也找陆小凤。 例如霍天青,柳余恨,例如江玉飞,例如…… 例如,西门吹雪。 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对此,陆小凤能说什么呢? 他唯有苦笑。 江湖人是不管真相的,他们只知道,陆小凤卷进来了。 陆小凤卷进了麻烦,麻烦中死了人。 这就等于陆小凤又杀了一个人。 至于谁死了,谁报恩,谁报仇,他们都是不管这些的。 对于这一点,陆小凤也毫无办法。 江湖毕竟向来如此。 谈及生死的问题,众人总显得有些沉重。 连向来健谈的陆小凤都说不出话了,其他人更不会说话。 姜晨并不想多言。 而其他几人,是无法安慰他的。 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了解陆小凤,对于此时的陆小凤而言,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一个朋友的死去,毕竟会让他难受一阵。更何况对方是之前追杀他的西门吹雪,陆小凤心里恐怕已经五味杂陈。 这样的心情,只有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会,他人的语言总是这般平淡,根本只是平添伤感。 良久,花满楼道,“没有谁比你更了解他的心情。” 是的,那个举世无双的剑客的心情。 很早之前,不就已经知道了? 无论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他们都是为了剑肯放弃一切的人。 所以那样的西门吹雪,他应该也是高兴的。 陆小凤忽然大笑,笑的很是开怀,“走!我们去喝一杯!总算不用窝在山林里逃命了!” 姜晨一眼瞥过来,没有说话。 众人心里都是一叹。 他搂着司空摘星,“猴精!走!我们不醉不归!” 司空摘星扯着他的袖子,难得的没有当面打趣他,正经道,“还没喝,你好像已醉了。” 姜晨未曾多动。 花满楼道,“城主,一起走吧。” 姜晨垂眸望着剑,“我该回了。” “不可!城主救我性命,怎能缺了恩人在此。”陆小凤忽然道。 “你总是向来自作多情。”姜晨道。 花满楼微微一笑。说起自作多情,陆小凤确实是有一些。譬如他遇到好看的姑娘不理会他的时候,总会疑问风流倜傥的四条眉毛怎入不了人家的眼。 花满楼与他相识多年,倒是一直没有注意这一点。今日叶孤城一提,他倒觉得,还真是。果然,虽然只相见数次,叶孤城也很了解陆小凤,就像陆小凤了解他这剑客一样。 姜晨又道,“他约我一次,我约他一次,原本就是应该。”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行行行。你是恩人你有理。 不过,什么叫做他向来自作多情?放出他陆小凤的名头出去,上至八十岁妇人,下至十岁姑娘,各式爱慕者能绕城三圈,情那需自作? 花满楼道,“这些日子你可还好?” 陆小凤笑道,“有酒有肉有美人,你说我如何?” “如此。你平安无事,我等也算是安心了。” 姜晨忽道,“那她你打算如何?”他话音未落,剑已插在树干上。 老实和尚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剑擦着他的咽喉过去,他差点以为叶孤城要他性命。 结果,听到了叮叮两声轻响。 两枚暗器落地。 出手的,是个柔弱而美丽的姑娘。 可她的眼神,又如猎豹一般。 她正在林木后站着,身上披着男人的衣衫。 是陆小凤的衣衫。 陆小凤微微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叶雪眼中很快蓄上泪来,柔弱又委屈。一个坚强的人突然流泪,必然时让人震撼的。 至少陆小凤有些慌了,“你……” 叶雪道,“我永远都只有一个男人。”她深深地望着陆小凤,眼底是难尽的情意,但看到老实和尚时,又变成了狠辣,“所以,其他的人,都要死!” 老实和尚慌了一慌,眼疾手快的从树上拔下剑来递给姜晨,顺脚站在他身后,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尚什么也没看到。和尚只是过路罢了。” 提起这件事,陆小凤尴尬了一瞬,“这……只是巧合罢了。” 叶雪哼了一声。 陆小凤道,“我要走了。” 叶雪道,“……我知道。” “你走么?” “我不会离开我爹的。” “你就待在这里?” “我就待在这里。” 陆小凤想到沼泽中见到的影子,叶雪误以为已经死去的爹,嘴唇动了动,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对于陆小凤而言,至少,红颜们还不能留住他的脚步。 即使他其实已经疲倦了。 可是,很多很多事情,都在等着他去解决。 陆小凤是个浪子,他实在难以安定下来。哪怕是一个美丽的姑娘等待着他。 陆小凤已经想到了四月十二的武当掌门交接之事。 老刀把子对武当关注的过分,还有关系难说的木道人,那里一定有什么阴谋还在等着他。 所以陆小凤必须出去。 他是去武当找麻烦去了。 姜晨应花满楼之邀,去他的小楼停了两天。 奔波许久,总算是平静了些。 西门吹雪死了已传开了。 这个世上,胜者生,而败者亡,在世事的胜负面前,生与死不过是必然的因果。 生死,除了极少数存在,都是所存在生灵的必然。 这一日,他才停了笔。 画上许多惟妙惟肖的眼睛。旁边是湛亮如新的长剑。 许多眼睛,却只左半边。 姜晨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他画这样的画的时候,一定是心情很不好的时候。 花满楼走进来。 花藤缠绕的小屋有些光照了进来。 画上数十只眼睛惟妙惟肖,但就是因为太过惟妙惟肖,一时让人毛骨悚然。 但是花满楼是看不见的。他只能感受到对面的人压抑的怒火。 “平静下来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必要将自己锁在房中。 “我已经选择了伤害最小的那种了。” “是对别人伤害最小了吧。” “你太多管闲事了。” “身为陆小凤的朋友,怎能没有随时管闲事的自觉。” “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要出剑之前,绝不会问对手怕不怕。”会问怕不怕,则不会出剑。花满楼说的肯定极了。这就是他给花满楼的感受。 姜晨终于沉默了。 花满楼的视线落在桌上,他伸手摸了摸,心里升起几分诧异,又摸了一片,“这是,眼睛?” 这里的墨是为了花满楼特制的,留在纸上不同于一般的水墨,触摸起来并不吃力,花满楼很快辨认出来画上的东西。 “画一些眼睛,能做什么?” 姜晨放下笔,“监视自己,不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也许于我而言,是能让更多的存在,看到我的小楼鲜花?”花满楼笑道,“毕竟这也许是很明亮的眼睛。” “再好的画,不过死物。” “你说过了,它可以监视你。既然如此,为何不能为我看这些花朵……” “……” “我说不过你。” “你只是不想再回答罢了。” “不错。”姜晨突然道。 花满楼笑了,他拿着小刀修理着花枝,“很多美好之物,都需要多多留心。不要太多在意过去。凡逝去之时已然逝去,凡失去之物已然失去,珍惜现下,珍惜拥有,这才是我们所为何存在。黑暗已然是经历过,黎明总在前方等待。” “你还真是心宽。” “所以磨难都会从心中流走,留不住。”花满楼凑近了花瓶,又削了几刀,笑道,“多余的枝干,留着反而不好。” 第62章 白云孤叶(十三) “……” “你是不是想说, 难以忘记的东西, 总是难以忘记的。” “……” “若铭记让人难过,被铭记的一切恐怕也是为你而难过的。” “你想说什么?” “只要做好现在就是。” “是么?” 叶孤城,他是真的在疑问?花满楼想, 忽然笑了。没有想到叶孤城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但是莫名, 又不觉得突兀和怪异。 好像本来他就是这样的人。 花满楼道, “只是你根本不想去做。”他的目光落到面前鲜艳的花朵上, 淡淡道, “我看到,你在抗拒自己,你在抗拒, 命运。” “命运?”姜晨也笑了, 嘲讽的笑,“何为命运。” “就像花。” “一样鲜活美好?”他的笑叫人心冷, 语气凉薄, “你难道不知道, 总会有人的生命不是花园, 而且泥沼。” “种好鲜花, 泥沼也会变成花园。” 一个人要过怎样的生活, 还是要取决于自己的。 “哼。”姜晨走出了房间。 楼下, 是一片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朵。 随风而来的,是香味。 姜晨望着天空一片明亮的光, “不必送了。” 花满楼道, “你要走了?”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但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花满楼微微颔首,微笑道,“那,城主一路顺风。” 姜晨望着他。 他口中的命运…… 命运么? 何为命运? 倘若热爱生命的花满楼也像他一样,时不时与失去生命相对一次,在漫长的旅途中孤身流离,他还能这样坦然的接受吗? 姜晨望着他,花满楼的脸上依然是平静而淡然的笑,一如既往。就好像没有感受到姜晨的怒气。 无论什么都无法改变他这样温和而幸福的心。即使该令他人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一切的东西,他最后总是能以温暖的笑面对。 他一直都在向阳。 一样平静的心。 一个是冷寂的死气,一个是温暖的朝阳。 世事,为何总是走上全然不同的两极? 为何会有这样的洒脱而无负灿若朝阳的人? 明明失去了眼睛,明明残缺不全!可是…… 与花满楼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都简直像是一种煎熬。 切切实实能让他感觉到,他自己的可笑和狼狈! 姜晨缓缓道,“有时候,让人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死。” “不要总说的可怖。”花满楼轻笑,“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相似。” “可笑。”姜晨垂了垂眸,“若你活的很久,与谁都会相似的。” 不过,那最后都只成了表象。真正的自己,早已只有一个姓名还印象深刻。其他的,真实的,他,又在哪里。 花满楼的目光准确的落到他身上。 活的久?才不过三十,哪里很久? 原本还在面前的叶孤城已经跳上了一侧屋檐,带着他的剑离开。 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花满楼转过身,回屋将桌上的图画卷了,收拾好。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叶孤城,难道真如他的名字一样,一叶孤城? 无论花还是叶,终究是无法独活的,它们都是族群的生物,一丛花,一树叶,它们都做不到一人孤独流离。 若是偌大的城池,却只有一叶,这该是何等的悲哀? 花满楼转头,望着楼下的花朵,还是说,姜晨将晨,以这个姓名,他会静候,等待黎明曙光? 小楼被四月暖阳照着,各式鲜花来着。东风而过,花香扑面而来。 花满楼倚栏,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笑意渐深。 他可以想象到,红色的花瓣飘过湛蓝的天空,纷纷扬扬,落满这座小楼的情景。 这就是生命所在,美好所在。 人之所以而为人,正是为了这世间的美好而来。倘若一生囿于失去的悲痛中,岂非太对不起难得的生命。 他处于没有眼睛的黑暗,不是也依然在暖阳下生活。 姜晨已经收了轻功,白衣已敛了去势,青瓦屋檐角,他停脚站着,抬手,红色的花朵落在他手中。 独身而立。 风带来红色的花朵,从空中落下来一些。 脚下是来来往往路人经过。 热闹的叫卖声。 姜晨站在风中,望着手中鲜艳的花朵,神色难辨。 叶孤城。 若只是他真的仅仅只是叶孤城,又何必这样耿耿于怀。 他耿耿于怀,不过是因为他太清楚他真正是谁,不过是因为他太清楚曾经的真切的过去,不过是因为他太清楚他已不是过去,却不能忘怀。 不过是因为,前路茫茫,令人心寒。 困住他的,何止是一叶孤城。 他都不知,未来的他,又将面对什么? 人,都是会累的。而姜晨,正巧不过是会累的人罢了。 他站了一会,终于离开了这里。 寻了渡口,找了只小船,出海远走。 阳光落在海面上。 蓝色的海,金色的光。 粼光闪闪,茫无涯际。 姜晨向来很少独身出海,他不喜欢海。 他上一次回白云城时,是与白云城人一起。出白云城时,是与花满楼一起。 今日,他一个人飘浮在海上。 他坐在舟边,静默无言。 他平时已然少言,一个人,更无话可谈。 在海中,这只小舟显得这样渺小。 人,与所谓苍天相比,是这等蜉蝣之力。 姜晨姜晨,当真能等到晨曦到来的那一刻吗? …… 西门吹雪死了。 叶城主平安回来了。 这就好。 白云城的人总是留意着他们的城主。 当然,他们知道剑客相斗的规矩。生死不论。 但是能看到他们的城主平安回来。白云城都是欢欣鼓舞的。 四月已过。 即使是白云城,也难以拒绝陆小凤的威名传扬。 听说陆小凤又揭破一桩惊天大案。听说陆小凤逼死了武当新任掌门木道人。听说木道人年轻时还有个女儿叶雪,她杀陆小凤未遂自杀而死。 其间传的最热闹的,还是陆小凤与叶姑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什么叶雪爱上陆小凤最终下不了杀手之事,什么陆小凤逼死情人的爹之事,让人说起来能到三日两夜。 白云城当真如底下的人所看到的那样平和无忧吗?叶城主当真如他们所见到那样平安无事? 也不定然。 这已是姜晨回白云城来所经历的第三次刺杀了。 出手的,竟然是白云城的人。 住在白云城许久的人。 家世一清二白祖上定居于此的人。 查了两番,没有任何可疑的踪迹。 姜晨睁开了眼睛,侧身一翻,毫无停顿的抬脚踢上去。 月光从窗口落进来,映在他眼底,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寒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被一脚踢上手腕,黑衣人手中的匕首哐啷一声已经落地。 来人一惊,显然没有预料到他原本睡的死沉的人怎会突然间醒过来。 他提气翻身后退,落在床对面的桌上,一身黑衣,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泛起杀气。 桌上的瓷瓶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姜晨穿着白色中衣,头发披散着,站了起来,眸光漠然望着袭击的人,“怎么?还敢来?” 黑衣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猛然抬手,袖间已经射出了五枚泛着紫芒的暗器。 姜晨冷哼一声,转身之间,床边衣架的白衣已经飞了过来,从面前而过,将暗器悉数卷入。 “铿铿铿铿铿!” 五声脆响,暗器已从白衣中落在地上。 黑衣人一看不妙,眸子一冷,跳桌随手一推,沉重的梨花木桌已经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毫无疑问,砸在人身上,最起码要断那么四五跟肋骨。 而他已经翻窗跳出。 果然,前两次那两人失手,也不是偶然。 他回头间,想要看看叶孤城的情况。 但是! 房间中的叶孤城已经没了踪迹。 一股巨力从胸口传来。 他不可置信的转过脸,果然看到叶孤城踹来的脚。 似乎都能听到他腿上带来的风声。 叶孤城已经稳稳站住脚。 黑衣人瞳孔放大了些。 怎会?叶孤城不是常常使剑的么?以他的身手,几乎不逊于所谓江湖第一轻功司空摘星的身手,怎会这样轻易的被叶孤城追上! 黑衣人如何从窗口逃出,又如何从窗口落进来。 他倒在地上,干咳了两声,爬了起来,转头一看,叶孤城已经落座,他手中提着茶壶,倒一杯茶。 茶水还温热着。因为热气升腾着。 茶香弥漫开来。 黑衣人瞳孔微缩,人在睡觉之时,为何茶还会热着?除非,除非叶孤城方才根本还未睡着! 他脑海里万千想法一闪而过,却听得叶孤城捧着那杯热气升腾的茶,开口,“死,还是……” 黑衣人蒙面下的脸色一青,“不该。” 姜晨漠然道,“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冷哼了声。 姜晨却微微一笑,但是被这样的月光映着,半分也升不起什么君子一笑,颠倒迷心的感觉,黑衣人只是毛骨悚然罢了。 哪里有人,被刺杀之后,还没找出凶手,还能笑的这样开心! 黑衣人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道,“你当真想知道?” 他的声带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一出声就像是两张砂纸打磨时刺耳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 他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往前蹭了两尺,手已经缓缓摸到了腰间。 叶孤城好似毫无察觉,他抬起了手中的茶杯抿了抿。 黑衣人眼光一亮,手中的毒粉包已经扬了出来,但是并未见到他想象中毒粉飘扬,座上的人倒下的场景。 因为一壶滚烫的茶水砸在他手上,将毒粉都浸湿了。 姜晨一脚踢上去,这一次,毫无留情。 黑衣人狠狠地砸在墙上,脸色一黑,吐出鲜血来。 倒在地上,一时不能起来。 姜晨一脚踩在他背上,微微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吴明派来的,是也不是?” 他又接道,“宫九……可真是没用。” 黑衣人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即使被一只脚踩着,但莫名,好像有千钧之力,让他动也困难。“你……” 他艰难的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稳稳站着的人,额头冷汗涔涔。 心中的恐惧如爬山虎一般蔓延着。怎会!老头子的存在世上近乎无人知晓!叶孤城他!…… 冷风吹过,叶孤城眉眼沾满了漠然之色,脚下微微使力。黑衣人咬牙瞪着他,只看叶孤城背着月光,神色笼罩在阴影中,阴沉难测,让人头皮发麻。 “你!”到底如何知道! 姜晨抬脚,落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已经听到了胸骨碎裂的声音。 姜晨收了脚,缓缓道,“不过是诈你一诈。”他忽而笑了,“看来你智商果然有些欠费。” 蒙面人瞪大了眼睛,没了声息,嘴角血色缓缓流下来,瞪着疑问还未得到解答的眼睛,脸上已经蔓延上了青白的死气。 姜晨瞥了脚下的死人一眼,出了房门。 凉风吹得人清醒了些。 姜晨眯了眯眼睛,杀气收敛了些。 他抬头望着那轮圆月,又是圆月了。 他倏尔笑了。 吴明,吴明啊…… 陆小凤还没来,这些人,还真是等不及呵。 第63章 白云孤叶(十四) 近来江湖上传的一件大事, 几乎将陆小凤揭破武当掌门阴谋案的风头都压过了。 一趟镖,一趟大镖, 在太行山脚下不翼而飞了。 这趟镖价值价值三千五百万两,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整个江湖都轰动了。 这趟镖的失踪,注定了中原武林的再次风起云涌。 性命与这趟镖休戚相关的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鹰眼老七已经踏上了寻找陆小凤的旅途。 但是注定这个人,他不能轻易找到了。 五月。 比四月之时更热了。 但是对于十二连环坞的人来说, 天气的炎热已不是炎热, 真正让他们心焦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是那些失踪的金银珠宝。 夜, 月色朦胧。 暑气已被清凉的月驱赶, 海风吹过这座府邸。 姜晨准确的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过端午。 他坐在凉亭中,周围黑色的树影倒映在脸上,模糊了他的神色。他的指尖掐着一个纸团, 微一用力, 它就碎成了粉末。 上面也没有写什么,不过就是以上所提的消息罢了。 吴明忍不住了。 果然,就像记忆中的一样,吴明对这趟镖车出手了。 …… 恐怕木道人也没有料到,叶孤城为何突然之间要对他出手。 他自以为还是知道一些叶孤城的,白云城主,天外飞仙剑意已然到达至高的境界。 叶孤城对于其他的东西, 已经漠不关心了。甚至改朝换代, 也不过他突然兴起的, 为徒弟做的一点心血来潮的乐趣。 他已经回了白云城。 为何这一次,他又出手了。 还是为了陆小凤。 叶孤城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是木道人至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对于木道人的死,姜晨并没有多余的感受。 即使是真的叶孤城在此,恐怕也不会觉得伤感。 这两人说是朋友,不过是因为当时的心境相似而得到的仅有的共鸣之感。真正的交情,谈不上多少。 更何况,原本就是姜晨拆了木道人的台。 亲自去拆台的人,能让他对于对方的死亡有多少感受。 这个人还是姜晨。 因为姜晨带着花满楼提前找到了陆小凤,又将木道人之事提醒给陆小凤,所以陆小凤并未陷入原来明明知道老刀把子与木道人关系却无能无力的窘境。但是,正因为他成功揭破了木道人的心思,木道人在武当继位之时,天下群雄围观之下,被逼无奈,自尽了断。老刀把子与木道人是同一个人,叶雪当时就在武当,她得到了这个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消息,可是赶到了正堂,却只看到了木道人的尸体。 逼死木道人的是陆小凤,叶雪不甘心,她要杀了陆小凤,最终却没能忍心对情郎下手,又无颜苟活于世。 叶雪自杀了。 陆小凤逼死了一个朋友,又逼死了叶雪,这会很不开心。 他很累了,出海散心了。 至于他为何会想到出海,不过是姜晨前几日写了封信留给花满楼,“近因夏日炎火,恐友不能安眠。凡海上岛,流水蔓延,稍解暑气,实乃五月宜居之地,诚邀于此。” 署名:叶孤城。 花满楼摸着纸上凹凸不平的墨迹,当时盯着这纸就笑了,什么诚邀,他可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当时花满楼正忙于处理陆小凤遗留之事,没有时间出海。 好巧不巧,这封信被陆小凤见到,他动心了。 不过,陆小凤他近来自认还无法面对叶孤城,于是他跑去找了老狐狸。 老狐狸的窝,也在海上。老狐狸的窝,自然比叶孤城的府邸更让人舒适,准确来讲,是更让陆小凤舒适。舒适到,所有男人能想到的东西,那里都会有。 他为何坚定的去狐狸窝里溜达一圈? 为什么? 只因狐狸窝的女人们定然很能缓解他如今失去叶雪的失落心情了。 陆小凤,无论如何,他果然还是个游戏花丛的浪子。 在第三次刺杀过后,姜晨有些不太耐烦,等他静下心将白云城清洗了一遍,又让人注意着太平王府和老狐狸的动静。 吴明收不到白云城的隐形人的消息时,面色铁青。 之后才打听到叶孤城将一些叛徒投海了。 他也没有料到叶孤城这样干脆狠绝,只凭初步确定,就弄死了住在飞仙岛上多年的人。 偏生令吴明最头疼的,是叶孤城确实没有找错人。 这近十个人,也是难得通过了隐形人的初步试炼,虽然没有达到无名岛的地步,但胜在长居于飞仙岛上,不惹人怀疑。 加入隐形人的前提条件,就是他是个人,不会让任何人怀疑的人。 但是,叶孤城竟然一抓一个准。 仅凭这一点,吴明对他的杀心已定准了。 他不确定,招惹上叶孤城这个人,还有没有把握收了他了。 若不能,这样的人,还是早早弄死为好。 可笑宫九那臭小子,碰到叶孤城,竟缩手缩脚,不出手了。搞的他这年纪一大把,还要为小儿的位子劳累一番。既然叶孤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不能收入囊中,必然一大祸患,不能让他消失,吴明绝不能放心。 毕竟他们要做的,是改朝换代的大事情,绝对容不得半点差错。 不过目前首要之事,是先拉拢好陆小凤。 近来听说陆小凤与叶孤城关系不错,叶孤城甚至特意出海杀了西门吹雪救下陆小凤。 倘若陆小凤能加入隐形人,凭他冠绝天下是非分明的名头,皇帝死了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而叶孤城,说不定也能被陆小凤劝说进来。 陆小凤可不像薄情的叶孤城,他是个多情的花花公子。 重情重义,这正是吴明所找到的突破点。 吴明的算盘打的十分响亮。 说起收拢这两人之事,也不过决战前后两人名头大躁。 陆小凤向来出名便也不提。 叶孤城是头一个,孤身从紫禁城中打出来的人。 他能这样淡然的从里面掀翻一众武林高手,出城还记着绕路滴血混淆追踪人视线。 胆大心细。 凭这一点,吴明就看中他。 宫九自然也能从紫禁城里出来,可绝不会如此淡然。受了箭伤,还能留在城里处理好不留痕迹。又能掐准时机,正巧在侍卫搜城之前出来。 这样的淡定,吴明就不能不看中他。 宫九正在太平王府扮演着他世子的角色,而且,他总是扮演的相当完美。 谦和有礼的世子,总是很容易掳获人心的。 譬如那些得了四十日追查期限的十二连环坞的那些人,不正对着宫九感激涕零。 新的消息说老狐狸的船上最近新招了个小丫头,虽然小,但是个相当美艳的姑娘。 姜晨就知道,陆小凤一定要上那条船了。 若没有陆小凤,宫主绝不会轻易上船做个烧·汤丫头。 陆小凤向来都很有辨识度。 他一踏上那条船。 姜晨这里就大约定了时间。 当然,已经盯上陆小凤的吴明也不会错过。 无名岛。 这里好是好,钱财珠宝半分不缺,只是人少,颇为无聊。 最擅厨艺的牛肉汤还被打发出去了。 江沙曼贺尚书几人只能一如既往的掷骰子。 小老头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吴明依然不急不缓的温茶。 看似不急不缓。 但是向来不管这几人来往的小老头今天开口了,“过几日海上暖流过来,东西也该回来了。” 江沙曼道,“岛上的东西也不缺了。” 小老头眯着眼睛,望着天空明亮的阳光,“来的还有个驰名天下的英雄。” 江沙曼倒是感兴趣了,“是何人?” “为很多人报仇的人。” 江沙曼,“……” 小老头的茶水缓缓倒出,热气氤氲,碧色的茶叶在杯中起起伏伏,“不急。等他到了,你一眼可以认出。” 杀了飞天玉虎的陆小凤,江沙曼怎会认不出? 至于宫九,世上美人何其多,只要他坐上那至尊的位子,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江沙曼突然心里一凉,不能再与他相对。僵着身子走回了赌桌。 小老头是怎样的人,他们心里都再清楚不过。虽然他总是和气的不同一般,但绝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就像并非表面冷漠的人就无情一样,并非是表面和气的人就一定心善。 这是陆小凤与江沙曼注定避不开的事情。 老狐狸的船翻了。 在海上浪了数十年的老狐狸的船翻了。 陆小凤的船翻了。 在世间浪了二十年的陆小凤的船翻了。 陆小凤抱着木头大肚佛漂在海上。 狠狠的叹了口气。 难道他陆小凤就要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喂鱼? 他一抬头,看到满天亮闪闪的星光,璀璨的惊人。倒是弯月,光芒比从前黯淡了许多。 这是正常的自然规律。 星星亮起来的时候,月就黯淡。 灿烂的银光洒在茫然的海面之上,美到不像凡界之物。 可惜再美,陆小凤也绝不会忘记,他现在只抱了个木头佛。 果然美丽的东西,都是致命的啊…… 他会不会就这样沉入深不可测的海? 连着漂了两日多,陆小凤终于被捞上来了。 是谁的人? 他只是穿着一件白衣。 老狐狸的船上抹了特殊的香料,闻起来不过是木头的味道,经久不散,虽然泡在海里,三两日还是可以找到,白云城周围的鱼对这个香味敏感,网兜着它们,就追到了陆小凤失落之处。 也许,陆小凤并不会死在海中。 但姜晨还是叫人扔给他一条小船。 这片海,死在这片冰冷的海里,还不如死在他手里。 更何况,先让人去给吴明添添麻烦,这姜晨乐意之至。 陆小凤被捞上船时,被海水冲的已昏迷不醒了。 白云城的人跟着他,随波逐流,依稀看到了黑色的岛影。 确定了位置,推了陆小凤一把,打道回府。 这都是海上出行的老手了,只这一趟,就基本记下了路途。 第64章 白云孤叶(十五) 白云城。 凉风习习。 姜晨坐在凉亭中, 面前站了个白衣人。 他的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 显然是从海上过来没多久, 还没处理就赶来了姜晨面前。 他道,“城主,查到了。” 姜晨点了点头,他扣了扣指,忽问,“陆小凤……” “依照城主吩咐,随着海流到了岛屿附近,将他放下去了。” 姜晨提着笔, “嗯。” “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当时陆小凤已经昏迷。” 姜晨望了望天色,确定道, “他醒了。” “是的。依着习武之人的体力,哪怕是天分极差的人,这会也该醒了。” “你在想, 为何我会关注那个荒岛。” 那人一愣, 后道,“小人不敢妄加猜测。” “哼。”姜晨莫名笑了。 “……之前白云城叛变的人, 是那里的?”那人好似才反应过来。 姜晨没有回答, 他拔出剑, 刺向了面对的人。 他脸色一沉, 抽身撤开,竟然避开了这忽如其来的一剑。 姜晨微微一笑, “你说, 你该不该有躲开这一剑的能力?” 他的面色苍白了些, “果然不愧是城主。” 姜晨冷哼了声,提剑又挥了过来。 剑气扫过,不多的树上叶也被削去大半。 白衣人落在树枝,怒道,“难道城主就不想知道原因!” 姜晨一剑刺来,漠然道,“对这种原因,我没有任何兴趣。” 背叛他的人多了去,何必要他去查每个原因。究其因果,都不过利益所趋。 白衣人险险避让,脖子还是涌出了鲜血。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太自私!武学招式从来藏私,不愿传授与人!我这样热爱武功,对叶家忠心耿耿,即使这样,你宁愿出海教导平南王世子,也不让白云城的老人们练习!” 姜晨偏了偏头,笑道,“原来你是对天外飞仙感兴趣?” 他的笑意敛了敛,“记着这一剑,下辈子好好参悟。” 姜晨冷眼望着他,缓缓道,“毕竟这辈子,你天赋还不够啊。” 天外飞仙若是个人都能学到,叶孤城何以为叶孤城? 连被天道庇佑天资卓绝的陆小凤见到天外飞仙,灵犀一指都险些没能挡住。他看了一遍,学到的天外飞仙,击败了公孙大娘。 可是,谁能确定,他学到的,就是真正完美复制的天外飞仙? 至少在叶孤城面前,在姜晨面前,陆小凤绝不敢使出天外飞仙。 偷学之类毕竟不算光彩,何况陆小凤的手善于灵犀一指,而非是剑客所握的剑。 两个天外飞仙相对,自然是剑客更能致人死地。 姜晨虽然称不上真正的剑客,但是他却有所有剑客该有的记忆。 足够他使出天外飞仙剑。 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 姜晨向来愿意满足一下。 迅如电光,飘逸如云的剑! 白衣人瞳孔微缩,剑尖在他眼底倒出寒光,他大喝,“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岛的方向!” 胸口,已经刺破衣襟的剑停滞了。 他都能感受到皮肤接触到的冰凉的剑锋,它停住了! 白衣人眼底升起几分希望来。“现在只有我才知道它在哪里!” 姜晨弯了弯眼睛,手中的动作却并不符合他的表情。 白衣人已经倒下。 穿过胸口的剑滴下血来。 他瞪大了眼睛,抬头瞪着白云城的城主,希望已成为绝望。 ……为什么,难道叶孤城不想知道它在哪里!可是为何,还要他去查! 血已流出。 人已倒下。 姜晨站着,漠然望着倒下的人。 点名要他去查,不过正好看看他是否是对方的人。 兜着追踪鱼的网有问题,所以这些鱼早该在找到陆小凤之前被其它的鱼类吃掉。 大海中这样的事情原本就不会引人注意,最多就是疑问这一网鱼死的比平时快了些。 没了这些鱼,根本不可能按时找到陆小凤,按时回到飞仙岛。 要找到陆小凤,就一定会延长时间。不找陆小凤,就一定提前回来。 但是这个人却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 鱼群的失踪对他没有影响。 茫茫大海不知道方向,寻人根本难如登天。可此人回报说成功找到陆小凤。 所以他原本就知道飞仙岛去无名岛的路线。 还是太急功近利了! 若他按照失鱼之时多在海上待上两天才找到陆小凤,或者没有找到陆小凤提前回来,姜晨出手都绝不会这样干净利落。 但是,他被姜晨的话蒙蔽了。 出海之前,姜晨十分确定的说过了,这些追踪用的鱼训练有素,一定,必定能按时找到陆小凤。 可是鱼被吃了。 看似是巧合。 他也以为是巧合,急着回来,不想因为找不到陆小凤惹人怀疑。 但这一点在姜晨手里,毕竟不会巧合。 原本对他三分怀疑,也变成了确定。 姜晨松开了手中的剑,看到地上的血迹,蔓延,蔓延,蔓延到脚边。他忽然回过神来,敛眉退了两步。 白衣的花童从门外迎进来,将人拖了出去。 很快,这里又干净如新。 光亮的剑被花童放在桌上。 姜晨望着剑,翻身跳上屋顶,坐着,漠然。 海风吹过耳边。 今夜,注定无眠。 无名岛的方向,好像已经成迷。 无名岛的方向,真的已经成迷? …… 宫九这几日也难得有些犯愁。 老头子说看中了陆小凤,陆小凤也的确已经到了无名岛上。但是,目前重要是,像叶孤城一样,陆小凤也不愿意加入隐形人。 太平王世子这里已基本处理完毕,宫九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他回了无名岛。 六月初八。 无名岛。 “九公子回来了。” 大家都这样传言。 这不只是传言,宫九是真的回来了。 他手中还抱着一个透明的冰盒,问,“沙曼呢?” 提起此时的江沙曼,所有人都犹疑了。 宫九心觉不对,喝道,“她人呢?” 宫九生起气,贺尚书那几人都不敢多言。 他们还是知道怕死的,面对宫九的时候。 宫九抬脚走向了江沙曼的房间,神色阴郁,没有人敢挡在面前。 近了,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喘息之声。 里面的人是谁,宫九心里清楚了。 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难堪。 宫九总算是被他娘训的,没有做出在此时闯进去拔剑削人的事情。 无论是沙曼,还是他自己,终归是要面子的。 虽然江沙曼这个人现在的举动,无疑已让他的面子丢尽了。 老头子此举,无非是要他对江沙曼死心。 而陆小凤,他毕竟还有用。他确然有能力下手杀了陆小凤,但老头子绝不会让他现在闯进去的。 宫九是十分了解他的。 这个时候,看似只是他一个人站在窗口,但只要他有动作,老头子定会让人来拦他。 他从窗缝一眼望进去,看到了江沙曼,也看到了陆小凤。 两人站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 他心里的怒火猛涨,脸色黑沉,将盒中的花朵放下,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但他毕竟气不过,叫小玉去叫江沙曼,搅局! 江沙曼在他面前还是一如既往地很有脾气,竟然不来! 宫九觉得自己也已经要气炸了。 江沙曼江沙曼!这个女人,他果真是太忍让她了! 宫主悠哉悠哉的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桌边,夹着牛肉一顿猛吃,“哥……” “哼!” 宫主放了筷子,叹了口气,显得有些伤感,“失意人可不止你一个。” “……” “哎,怎么说本小姐也照顾了他那么久,竟然比不得刚见了两面的江……” 被宫九瞪着,宫主就没能将名字说完。 宫九也毫不犹豫揭伤疤,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怎的?这么快放弃白云城主移情别恋?” 宫主脸色一青,哼了一声,气道,“反正叶孤城就喜欢他的剑!陆小凤至少还是喜欢女人的!” 宫九道,“拈花惹草!” 宫主幽幽道,“……这次还惹到了你的沙曼!” 宫九脸色又沉了,后断言道,“陆小凤绝忍不了她的破脾气。” “哼!反正我只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另外,谁知道江沙曼爱上陆小凤后会不会扔掉她那冷美人的壳子。 “宫主!” “江沙曼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喜欢她!”宫主咬牙道,挺起胸脯道,“她有的我什么没有!” 宫九瞪着她,就像看一个任性的孩子。 宫主也的确就是个十三四岁还未及笈的孩子。 宫主哼了声,撇过脸去,“知道!知道!你又要说她是未来的嫂子是不是!”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那么纵容那个女人!明明就是你从青楼里救她性命,最后还总天天看她脸色!” 至少她哥将她的后半生从那脏地方拉了出来,江沙曼不感激也算了,还老在她哥面前拿乔,宫主就是看不惯她! 江玉飞将她卖进了青楼,是九哥救了她。陆小凤只是逼江玉飞穷途末路,哪里比得上她九哥真正救她下半辈子的恩情。她还竟这样不知廉耻,背着九哥投了陆小凤。 可恶,简直可恶! 宫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难以描述。宫九向来善于揣测人心,宫主想的什么,他一眼就看出来。正是因为看出来了,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气氛沉重。 宫主瞄了瞄他,偷偷从桌上起来,撒腿跑远。“罢了,你不爱听,我也不说。反正总是你最大!我怕了你了。” 宫九黑着脸,瞪着桌上为江沙曼做好的菜,开始生气。 宫九第一日回来,遇见陆小凤。 而陆小凤,显然不自觉间就成了宫九的眼中钉。 又一日,宫九叫来宫主,“反正陆小凤不喜欢你,那杀了他。” 宫主嘻嘻一笑,“我也正在考虑。” 要不是确实杀不了叶孤城,连她哥也对叶孤城没办法,宫主也想收他一命。 叶孤城没死成,那陆小凤的性命,收了总不难。 至少他哥宫九也很盼望。 …… 姜晨近来过得不错,陆小凤在那个岛上搅风搅雨,吴明已来不及算计白云城了。 陆小凤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对于阴谋,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性。 至少吴明的网兜,快要兜不住他了。 拆了岛上的地洞,找到了失踪的珠宝,寻到了护镖的一百多号人,还能拐带了江沙曼出逃。 陆小凤的本事,真的大到人挡不住。 陆小凤的幸运,也是真的让人嫉妒。 但是,陆小凤与江沙曼相遇,陆小凤已然不能放手。 一个人有了羁绊的时候,往往是容易被威胁到的。 江沙曼已成了陆小凤的弱点。 吴明放了这两人出岛。 陆小凤知道是小老头有意放了他们。 宫九紧追不放。 陆小凤原本不想去见叶孤城,但是因为宫九,他不能不去见叶孤城了。 至少,要将沙曼安置好。 带着沙曼小玉还有老实和尚一起出逃,还是在宫九手下,陆小凤是没有把握的。 陆小凤忽然怀念起西门吹雪。 倘若是他,陆小凤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出手帮忙,可西门吹雪毕竟已死,换成叶孤城,陆小凤心里实在没底。 姜晨……当然是选择拒绝。 但是陆小凤成功发挥了他赖皮的能力,留了江沙曼在此,美其名曰,朋友需要照顾一下朋友。江湖道义,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他刚一走,宫九找来了。 他道,“你不该留下她们。” “留了,又如何。” 宫九黑着脸,“你明明知道老头子追着你。最近目标才落到陆小凤身上。” “让我带走她们。” 姜晨擦着剑,“飞仙岛上的人,你带不走。” 宫九冷道,“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那你就该让我带走她们。” “哼。” “你为何不继续看戏?” 姜晨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宫九身上,淡淡一笑,“不想。”再不管管,陆小凤死掉,吴明岂不是腾出手了。 “我已经在劝他了。” “无用之功。” “……”宫九沉默了,他也知道,他违逆不了老头子的意思。“何时就不算是飞仙岛上的人?” “十五日。” 宫九眯了眯眼睛,静待下文。 “陆小凤只得了这些期限。” 也就是说,过了十五日,叶孤城就不会再管江沙曼几人? 宫九冷哼一声,出了飞仙岛。 有老实和尚与他们在一起,十五日一过,立刻让他动手弄走江沙曼。 无论如何,先逼陆小凤就范才是。 杀了皇帝之事,陆小凤来做最好不过。坚守正义的陆小凤绝不会引人怀疑,这正是吴明为何执着于陆小凤,千方百计要他加入隐形人的原因。 当然,叶孤城也适合加入。不过叶孤城加入隐形人必定会作为弃子。 吴明的想法宫九是知道的。 之前叶孤城为了平南王家的那小世子布局篡位,有了案底。若是叶孤城再次出手,皇帝死后,暴出他刺杀之事。众人只会认为叶孤城为徒弟报仇,此时作为太平王府世子的宫九在继位,也顺理应当。绝没有人会怀疑宫九。 吴明的手段,宫九很清楚。 他心底,其实不想让叶孤城插手。 叶孤城的脾气,很对他的胃口。 所以最好不要轻易死。 陆小凤的朋友们很多站到了隐形人中。 当时老实和尚刚一出幽灵山庄,与陆小凤几人分开,就被他们的人下手绑来了。 鹰眼老七也已经被成功收买。 要他们去劝说他最合适不过。 老头子十分善于把握人心,凡人都有弱点,无论钱财美色权势地位武功,他都能许诺给需要的人,所以总能让原本忠心的人背叛投靠隐形人。 陆小凤,不都陷入了对江沙曼的爱的陷阱中。 若他不管江沙曼一走了之,岂非就能避开老头子。 飞仙岛已经成了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小黑点,宫九站在船尾,收回了视线。 陆小凤倒是会找人。 叶孤城的剑已经领教过了,宫九无论如何也不想与他打第二次了。 第65章 白云孤叶(十六) 近来中原武林风波不静。 当武林和朝廷扯上关系的时候, 总是难以平静的。 这两个本该分离的存在,现下却如两道飓风交缠在一起,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而陆小凤还站在风口。 太平王世子向皇上推荐陆小凤做御前侍卫。 皇帝, 同意了。 江湖的人都知道, 一旦陆小凤做了御前侍卫,紫禁城八百禁军就都可以回家种田了。 虽然略显夸张, 但足以说明陆小凤的能力。 可是, 陆小凤的脾气,认识他的人也都多多少少清楚。 他这样的人,一个浪子,绝忍受不了囿于禁城的无趣。那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姜晨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记得江沙曼似是用这样一句话描述陆小凤, 说他是翱翔九天的凤凰。 翱翔九天的凤, 又如何会选择去紫禁城做个小小侍卫。 哪怕是个普通江湖人, 也不太能忍受那里繁琐的规矩。 皇宫的规矩有多麻烦,姜晨清清楚楚。更遑论这种冗繁的规矩已经蔓延发展了近千年了。 这一日,距离最后的期限只有五日。 距离陆小凤与姜晨约定的期限。 姜晨站在最高的屋檐上,望向白云城外。 恐怕陆小凤已忙到来不了这里了。 “城主?” 一道女声传来。 姜晨微微垂眸,看到院门处一个女子。 他扫了一眼, 停也未停又转头望回白云城外。 江沙曼颇有尴尬。 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自觉这装扮并无不妥。 江沙曼很少被人这样忽视。 就凭她的容貌。 但她很快不去再纠结这件事,“城主,不知小凤他……” 姜晨道, “不必忧心。” “城主可知他现下身在何处?” “就算知道结果又如何。你打算出去?” “是, 我已经无法等待下去!无论如何, 我都要与他在一起!哪怕是死,我也不能让他独自一人。” 姜晨瞥了她一眼,“愚蠢。” 无论是因为什么,现在到陆小凤身边都是个绝不该的选择。 宫九的人就在白云城外。 离开白云城,像她这样半点自保能力没有,无疑是将陆小凤的把柄送到对方手上。 江沙曼脸色青了青,她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她。 尤其还是个男人! 江沙曼也是个很有脾气的人,叶孤城态度如此之差,她火气就冒了出来。即使是一座冰山,也会发脾气,遑论江沙曼并不只是一座冰山,她的嘴巴也相当毒辣,否则之前不会每每将一向忍耐力绝佳的宫九气到七窍生烟。 但是她还是记着如今站在飞仙岛上,只是相当讥讽道,“这并非是愚蠢,只是因为我爱他……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为他付出。这种感情,我想像城主这样死死抱剑的人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吧!” 一时静默。 姜晨缓缓转过头,盯着她。 江沙曼僵了僵,背脊汗毛霎时立了起来。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江沙曼甚至以为,他的剑下一刻就要刺穿她的胸膛。 姜晨的声音里都带出了一丝杀气,偏生又显得十分冷静,“不要以为,我不会对女人动手。” 江沙曼惨白着脸色,乍然逃出了这座院子。 姜晨的视线落到她的背影上,紧紧握着的手中的剑松开了些。 良久,他冷哼了声。 果然是在宫九身边呆过的,跟宫九一模一样。总让人想找机会解决。 陆小凤逃了七八日,愈发想念江沙曼。宫九锲而不舍,牛肉汤也到处搅局。 陆小凤已很累了,但是他并不打算为爱而放弃他从来坚守的道义。 到第十三日的时候,他打算孤注一掷。 如果是要这样死去,他想回去找江沙曼。 他坚信,沙曼的想法与他是一样的。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独自一人逃亡的孤寂。还有什么事,能比生生拆散刚刚海誓山盟情定一生的两只小鸡更让人痛苦的吗? 陆小凤又回头了。他的方向是飞仙岛。 但是,在他踏上岛的那一刻,又硬生生等了近五日的江沙曼按捺不住,出了白云城。 他们刚一出白云城,就失去了踪迹。 老实和尚失踪了。 陪同他一道失踪的还有江沙曼。 陆小凤来迟一步。 在他匆匆跑到姜晨面前的时候,那两人要避开姜晨的视线出城。 做出什么的选择,就该承受什么样的代价。 江沙曼一定要走,姜晨绝不会去拦。 他不在此时坑陆小凤一把已然给了他面子,江沙曼要走,不给白云城添麻烦,最好不过。 这两人此时失踪,无疑是宫九的手笔。 宫九现下的想法也很好理解。 仅仅一个叶孤城,已足够保住江沙曼,若再加上陆小凤,老实和尚出手的机会就再难得了。 所以他一直叫老实和尚在江沙曼耳边感叹感叹陆小凤可能性的死亡,江沙曼就忍不住了。 她一直在心焦。 今日最后期限,陆小凤却还没有回来。 陆小凤会不会出事了? 江沙曼想到这个可能,心都停滞了。 她一定要去找他。 陪在陆小凤身边。 但是只消一踏出岛,不再算飞仙岛上之人,老实和尚当即将人敲晕带走了。 消息从白云城外传进来。 还要陆小凤跟着。 陆小凤甚至不能与叶孤城再多言。 他只能追了过去。 姜晨抬手,拿起桌边还未凉透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城主。”有人突然从窗口跳进来。 “说。” “查到宫九之前的踪迹了。” “都有些什么人?” “退隐之人。” “也就是说,具体身份没有。” “属下无能。” “受伤了?” “属下惭愧。” “下去吧。” 等他的脚步走远,姜晨放了茶杯。 武林里最受追捧的便是各类功法招式。 要热闹,自然要大家一起热闹。 无论是为了师承不断,还是为了武功更进一层,他们都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姜晨对这一点十分确定。 人总是贪婪的,总是不知满足还毫无自知之明。明明前方就接近死亡的深渊,他们却总是自我安慰着富贵险中求。 不过等他们下定决心恐怕还需一些时日。 吴明,当真以为姜晨就只能等着他不断对白云城动手动脚? 此时。 海南派。 掌门手中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木色信纸,一脸凝重。 “师父,你觉得此事可是真的?” “无论如何,都有必要去查探查探。” “师父……” “准备一番。”掌门抚着已花白的胡子,拧眉,“天残十三式传至本代,只余两式。无论此事是真是假,都有确认的必要。若是……若是真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找回失落的剑法。我只怕……” “啊?” 后院悬崖下波涛汹涌的海浪,掌门看着自家弟子懵懂的模样,沉沉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院中。 怕只怕,当初那个传位之变的叛徒,他那天分极高的师弟,还活着啊…… 武当。 新任掌门显得有些为难。 武当才遭变不久,木道人梅真人已然故去。新一代的弟子还未成长起来,难道真的要为化骨绵掌和混元一气功而深入漫漫大海? 可信纸上也不只有武当秘法,还有诸多阴邪魔功,这又如何视而不见? 他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无论如何,化骨绵掌都是与绵掌相对立的阴险毒辣的功夫。 当初化骨仙人得了绵掌之后,四处杀人,手段残忍。若是化骨绵掌重现于世间……江湖恐怕免不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当初武当开派祖师张三丰教导弟子,行侠仗义,为天下先。 虽然武当也不免出了些利欲熏心之人,但是,无论如何,侠义才是武当的正旨。 这样邪恶的功法,还是让它永远消失为好。 至于混元功这些武当不传之密,也不知何时被人泄露出去,此去,该乘机收回此物。 西域,星宿海。 坊主扣着手中的信封,妖媚一笑,“啊~天地灭绝手?阴阳印?啧啧,真是好心思……” “大人,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嘁~”她捂着红唇轻笑了下,“陷阱?就算是陷阱又如何?难道要让本门秘法落在他人手里?” 彩衣女微微一拜,“大人明鉴。小奴只是忧心您的安全。” 坊主缓缓站起身,一身蓝黑色纱裙随着动作散开,“本座也想见识见识,要本座出手的人,生的什么模样。” “会不会是有人居心叵测?” 坊主红唇一勾,“居心叵测不是应该。” “那大人为何……” “因为这封信绝不只一份。” 万一本门秘法泄露到对头手里,弱点暴露,星宿海还能这样存在下去? “可是大人,不是便宜了那小人?” “嘁……小奴也不必这般气愤。一个门派秘法泄露的消息,换解决一个敌人的同盟。这是场公平的交易。” 但是,真是好算计。 …… 原本就不算平静的江湖,这一下,更是暗潮汹涌。 姜晨坐在椅子上,持刀雕着手中的玉。碧玉依稀能看到人的模样。 很多时光随着生命不断的流逝,但是记忆却好像越发清晰了。 是因为念念不能忘? 姜晨,其实已经很刻意的不去想从前了。 可很多回忆,并非时光能埋葬的,很多怨怼,并非时光所能磨平的。 他望着手中的玉雕。 这个模样,应该是姜晨的。 旁边,应该是家里的捣蛋鬼和大哥。 果然…… 姜晨倚着木椅凝眉,右手一松,半成品的玉雕啪嗒落地,碎成了粉末。 想要装作忘记都不可能啊。 他们,总是要来提醒他他这个身份之前所做的一切,总是要来提醒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总是要来提醒他在这个世上他的敌对者有多么多。 多么令人憎恶的事情…… 转眼半月已过。 陆小凤还在被吊着兜圈子找江沙曼。 他能感觉到,沙曼已经很近了。但每每穿过一个街头小巷,敏锐的陆小凤总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 可他仔细观察,又觉得不过是街上的武人多了一些。 …… 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向海边汇集。 而这些人,都不算简单人物。 姜晨得了消息。 隐形人也隐隐约约得到了风声。 姜晨坐在海崖边。 看到海天一线处隐隐约约过去的白帆。 花满楼的信到了。 他说陆小凤要跟他一起过来。 这封信终究只是实现了一半。 花满楼坐上了前来飞仙岛的船,但没有同陆小凤在一起。而他的船最终没有靠岸飞仙岛。 原本依着信中所言,只需三四日就能到白云城。 但如今过了五日了。 花满楼看着并非一个喜欢失信的人。 姜晨不太欢迎这人此来的目的。 可是调查了一番失约的花满楼。 这个人的船,中途掉头去吴明岛了。 在很多人眼里,花满楼,同时是陆小凤和叶孤城的朋友。 姜晨突然想到这一点。 好像……原来的命途里花满楼没有去过无名岛。 他蹙了蹙眉。 一瞬间想起了欧阳锋。 第66章 白云孤叶(十七)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有能力闯过死亡地狱, 这个人,一定是叶孤城。 从荒岛事变之后。 这已成为一个公认的事实。 当然,目前这个时候, 姜晨还在海上漂泊。 漫无边际的海。 他没有隐藏形迹的意思。 所以, 当他出海之时,宫九的人已经得了消息。 不止宫九的人, 还有吴明。 三日过。 无名岛已经出现在眼前。 姜晨放了手中的地图。 从船上跳离, 踏波而来。 乍看之下,这不过是个荒岛。 但是里面住的人,无一不是足以引起江湖动乱的人物。 姜晨从林间穿过,树梢微微动了动, 还未平静下来, 他的人影已到了下一树枝之上。 吴明正在水阁旁的六角亭中温茶。 耳边的风声吹过。 他提起茶壶, 拿起空的茶杯,和气地笑着,缓缓念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来者是客, 请坐。” 话音一落,凉亭中已多了一人。 姜晨转过身,眸光落到唯一站在亭中的老人身上。 这就是吴明。 他头发已然斑白,头顶都已经半秃了, 但看着依旧精神矍铄。脸上的皱纹已然一道一道, 但有一种和气的微笑还常年留在脸上。这个人身体很好, 因为他武功很好。 姜晨道,“人呢?” 吴明笑道,“客人何必着急,不如坐下闲谈一番。” 姜晨轻嗤一声,稳稳坐了下来。 两方盘算,自然不能自乱阵脚。 虽然姜晨亲自来到这里,已然不算稳着阵脚。 他原本并不打算亲自出手,但是,花满楼的失踪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姜晨,暂且已不想看到欧阳锋的事情再次发生。 吴明一手提着茶壶,望着姜晨微微一笑,倒下一杯,掷向姜晨。 隐隐有破空之声传来。 茶杯笔直飞来,其中茶水平静无波。 姜晨望着那迅疾而来的茶水,眉眼微寒,他一抬手,茶水稳稳的握在手中,半滴也未洒出。他冷眼望着吴明,缓缓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吴明笑道,“方式不同,意味相同尔。香茶瓜果,此常道也。” “常道之下,却暗含锋刀利刃。” “非刀非刃。乃花团锦簇,荣华大道。” “道不同,不相与谋。” 吴明挑了挑眉,那叶孤城之前又为何在紫禁之巅设局? “天下之事,尽在掌中。此非大道?” “哼。” “还是你只愿忠于剑道?” 姜晨瞥了他一眼,“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人软硬不吃,如此不识好歹,吴明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卷入风波的人,一般只有两种选择。” 称为隐形人,或者死。 对于吴明看中的人来讲,只有这两种选择。 姜晨接口,却并非吴明所想说的话。 他望着清澈的碧绿色的茶水,眼神无波无澜,“死,或者对方死。” 吴明微微蹙眉。“成为隐形人。” 姜晨抬眼望着他,眸色渐冷,“我拒绝。” “城主该是个聪明人。” “也是个从来没有上司的人。” 吴明退了两步。 “咔”一声微响。 姜晨的指头已经扣上了剑鞘,寒光露出。 即使是即将出剑,他也是这般从容。 吴明的身影已出了凉亭。 两侧林木碧叶一阵晃动。 几道黑影从郁郁葱葱的林木间一冲而出。 姜晨提气,身影骤然消失,就在瞬间,已经离开了原地。 待他脚尖一转,稳稳落在凉亭的木栏上,才听到“铿铿铿”三声入石之响姜晨敛眉,望着嵌入石椅三分的泛着绿光的暗器,神色漠然。 他的视线移到出手的人身上,那是个年轻人,他的嘴上还留了两道滑稽可笑的胡子。 风过,他的半宽袖子不正常的摆动。 姜晨大约知道他的暗器都藏在哪里了。 吴明笑道,“若阁下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姜晨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凭你?不配。” 漫长的时光以来,想要限制他,诛杀他的人这般多,这些所谓的话,姜晨早已听腻了。 周围的风静寂了下。 水阁围上来的人脸色古怪。 老头子掌控全局了这么多年,恐怕还没被人这样瞧不起过。 吴明脸色的确变了。但是,他很快又挂上了他惯常的笑意,相当和气地提醒,“城主切莫大意。这座岛上的人,虽算不上好手,但每一个,都与城主尚可较量一二。” 他这话明面显得十分谦虚,其实心比天高。 一个个能与姜晨较量的意思,潜台词就是几人合围灭了姜晨毫无压力。 姜晨自然不会忽略他的意思,他也缓缓一笑,“那不如,一起上?” 十足的漠然!十足的嘲讽!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的脸上是全然的轻蔑。 此时,他们总算理解到,用来描述叶孤城的孤高两个字,这个高,并非只是指剑法的超然,还有他这脾性,简直高傲的让常人难以忍受! 当真以为天下无敌么! 贺尚书向来狂妄,今日却见一个比他还狂妄的人,恰好他此时还醉意浓重,更忍受不了。 抬手挡下小胡子,“老胡!让本尚书,嗝……”他打了个酒嗝,瞪着醉眼,“让本尚书来!” 姜晨望着他。 贺尚书总是看着醉,但他的眼底清明,绝非一个真正醉酒之人能有的。 江湖上有些人,总是将自己装的很无害,降低敌人的戒心,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可即便他装的再像,在姜晨眼里,也根本毫无用处。 论起演戏,姜晨早习以为常。 那已经是他用烂的东西。 至少他这辈子,想如何就如何。没有什么需要顾忌。 人在长久的黑暗之后,总是乐于光明。但是也往往忍不住想要随心所欲。因为受困太久。 绝对的实力,足以自保的能力,才是真正能平安活着的最根本的保障。 姜晨的信心,来源于他原本不该存在的千万年而积攒下来的习惯。 不知道这些人的信心,又出自何方。 就凭他们所练的奇招妙法么? 呵…… 第67章 白云孤叶(十八) 贺尚书的身影都已经有了重影。 很难想象, 一个醉眼迷离的人,还有这样快的身法。 醉卧流云七杀手,唯有领者得真传。 说的, 便是他。 他的袖间,寒芒一闪而逝。 而人影,已快到分不清真身。 但是, 姜晨的手中只是刺出了一剑。 云淡风轻。 站在后方观战的吴明眸光一厉,褪去了和善的面皮。 他抬手一掌击出。明明离交手的两人还远,这一掌的掌风却硬生生将贺尚书拍离了原处。 贺尚书从水阁边砸到水中,扑腾了两下,终于浮了起来, **的头发贴在脸上,狼狈万分。他原本的醉酒之态依然不复存在, 此刻脸色铁青,但一见是吴明出手, 又蔫了下来。 他只好瞪着叶孤城。愤恨间,却猛觉湿漉漉的袖子突然一轻,华贵的衣衫从袖口断成两截, 其中的短剑掉落水中。 很快, 身边的水色都染红。 他低头一看,腰间衣衫破损,挂上了寸许长的血口。 叶孤城……叶……他到底刺了几剑!为何竟全然没有看清他的出手! 贺尚书脸色唰的惨白下来。 若是, 老头子没有阻止他…… 他想到这个后果, 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倒流了一遍, 热透了,又从头凉到脚…… 他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抬眼望着叶孤城。 那一身白衣,去势自然收下,缓缓从空中落下,全然没有被这道凌厉的掌风影响。 高下立分! 姜晨微一转身,白衣在空中化出优雅的弧度,就如他嘴角的笑意一般,脚尖落在桥边的石柱之上站定。 他的目光落在吴明身上。手中的剑滴着血色。“你有多少把握?” 吴明收了脸上笑意,冷冷道,“……十足的把握!” 姜晨唇角一翘,“打了小的,便来老的。不知羞耻!” 吴明被他挑衅,心下发狠,但一时也不敢轻敌,眨眼之间,欺身而上,抬手便是如意兰花手朝姜晨腰间穴道打去。 若是这些穴位被击中,恐怕日后将成为半瘫的废人。 他的指尖气劲弹出,来势迅疾。 已带走些破空之声。 无论叶孤城要挡下哪一招,另一招都会让他半死。 吴明眉眼微寒。 若非小九出手畏畏缩缩,他又何必插手这件事。 他暗自哼了一声,观望着叶孤城。 也是,恐怕小九对上此人,也不一定能得手。 他的指风掌风已至叶孤城腰间。 水边观战的众人目不转睛,即使如此,吴明身影也已然只是模模糊糊捕捉到。 明面上只见到一团灰影与白衣相撞。 几声清脆的叮叮之声传出。 血光一闪而逝。 叶孤城死了吗? 两道人影再一分开,吴明铁青着脸,抬手望了望掌心。 还是,收手慢了? 他的掌心,一道浅浅的血口。 鲜红的血色渗了出来。 在那一瞬之间,他竟然也没有看清叶孤城的动作,但他大约可以揣测出来。叶孤城,恐怕是利用剑身挡了指风,顺势从腰间横划一剑,逼的他不得不收手。 刚好挡住这一掌,护住腰间穴位。 好一个冷静的人!平常人面对两道杀招,已然慌乱,只能等死,稍好一些,反应过来就是为了挡其中一招而手忙脚乱,叶孤城却表现的这样游刃有余…… 果然,还是他看低此人了? 也罢……这么多年,还未有能从他手下走过三招之人,今日就这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好好比划比划! 年轻人呐,心高气傲,出手随意伤人,可不大好,合该好好教训! 姜晨自当看出他的想法,却面无表情。 这个时候,吴明恐怕已经忘记,他出手那两招,最初的目的了。 世上总有一些人,以为别人只能站着挨打,还手就是对他的不敬…… 从来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有句话说的很好,盲目的自满,是葬送一切的根源。 吴明也曾说过,一个赌徒,若是以为自己必然能赢,那他十之**会输。知道了失败的原因,再来一局,更觉得自己会赢。但是世事难料,有人插手的赌局更难料,所以他也一定会输。 收下叶孤城,对于吴明而言,就是一场赌局。 赢了,天下之局在手。 输了……不,在吴明心底,并不存在输的可能。 他自以为,凭他的能力财力,无人不会心悦诚服。 殊不知,世上之事,总有意外。 而可喜的是,姜晨的存在,在哪里都是意外。 姜晨恐怕也不想承认,这,也能算是件可喜的事。 吴明握了手心,抬头对姜晨摆出副相当欣赏的面貌,“很好!” 姜晨的剑尖指着他。 一滴血色从剑身上滑落,砸进水池中,晕散,无影无踪。 “这几十年,能伤我的人,你是第一个!” 吴明苍老的脸上挂着一抹笑,但在姜晨眼里,终究是虚假的。 他说着,再次出招。 一掌击向姜晨胸膛,所用正是江湖失传已久的密宗手印。 姜晨略一侧身,横剑刺出,吴明此时正注意着他的剑,一见如此,脸上飞速闪过一抹笑意,手上已变掌为爪,死死扣住长剑。 握着这样锋利的剑,他的手,确如钢筋铁骨一般,毫发无伤。 两人动作停了下来。 围观之人才看清两人身影。 贺尚书惊疑不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力金刚手!” 果然,他们所学到的,都只是老头子家当的九牛一毛啊! 众人心下一叹。 他们很快又被两人的交手吸引了目光。 吴明右手握剑,左手又出一掌。 他的手变成血红之色。 姜晨眸色一寒,抬脚提向他腿弯。 吴明飞身跃起,避开这一脚,原本打向胸膛的红掌移向头顶。 而他的右手,已经将剑拉了半圆。 姜晨松手,一掌击中剑。 身体一弯,从掌风下倒飞而出。 而剑已经掉落下来。 姜晨脚尖一勾,一提,剑又到了手中。 他一个翻身,足尖轻轻落在一片粉荷之上。 剑气将四周的荷花削去大半,落在水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吴明是个相当诗情画意的人,琴棋书画都乐于玩乐,养花种草,是他所谓隐士般高雅的情趣。不过为了种好这些君子之花,他也废了不少功夫,今日竟被这不知怜香惜玉毫无怜爱之心的小子毁去大半…… 简直,着气! 姜晨提剑而立。“花满楼呢?” 吴明冷着脸,“你的选择。” 姜晨冷哼,这次交手,首次出手。 他的身影与吴明相错而过,精致的灰袍被划开一道缺口。 姜晨的声音在耳边不急不缓地响起。“罢了……反正杀了你,也一样能找到!” 吴明眉头一皱,劲风从后背袭来。吴明眼底有杀机而过,但他相当敏捷的附身弯腰。 剑芒从头顶划过。 几缕断发从眼前落下。 吴明瞳孔一缩。 这……就是叶孤城的剑吗? 这就是他手中……真正的剑? 吴明扫到身后的白衣,抬脚后踹,手臂成肘向后击出。 姜晨一跃而起,避开了这一脚。 这一脚踹在石栏之上,登时,石栏碎裂,石块砸入水中。 姜晨落在石桥中。 吴明也站在石桥中。 他道,“十招已过。你可以走了。” “哦?”姜晨脸上露出些许讽刺。 吴明道,“我岛上看来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姜晨平淡道,“你好像忘了,现在的主动权,是在谁手里……” 他的剑已随他的话音而来。 吴明脸色一寒。 真是! 剑,如风。 剑意,如云! 无暇无垢!这就是叶孤城击败西门吹雪的那一剑,天外飞仙! 白练一般皎洁无暇的剑光。 随着是鲜红的血! 吴明捂着右臂,咬牙,“可恶!” 他缓缓平静下来,面对着姜晨。 “哼!小儿固然有些本事!” 姜晨不容他将话说完,反手又是一剑。 吴明凝聚精神,观察着剑的轨迹,挡下一剑,又是一剑。 即使现在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站在此处,也能看出吴明处于下风了。 围观之人都急了。 小胡子的手,摸上了袖子。 他聚精会神地观测着机会。 眨眼之间,三道毒镖扬手飞出。 姜晨却好像背后涨了眼睛,脚尖一点,空中倒翻一圈,长剑一击,一镖倒飞回去,正射中小胡子胸膛,全数没入,只余一点红缨缀在衣衫外,他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脸色青紫倒落在地。 这毒性,的确猛烈! 见得此景,原本打算趁机暗算的人,默默放下了暗器。 吴明已被逼的脸色通红。 两人已从石桥,落在周围一片竹林中。 吴明随手折了竹节,堪堪挡了几剑。 但很快,姜晨的剑光闪过,竹节从中间破开,被劈得四分五裂。 贺尚书的身影从竹林口出来,他手中抓着被绑实的花满楼。 身后还跟着白发老翁,几个人高马大看着武功也不弱于他的肌肉虬结十分壮实的人。 这都是方才一边观望的人。 花满楼在他们手中,简直如同拎小鸡一样。 恐怕就算是现在姜晨若绑在他们手里,也跟花满楼不差什么了。 贺尚书喝道,“叶孤城!再不收手,就到黄泉,去寻你的朋友吧!” 花满楼蹙了蹙眉。 几日前老实和尚驾船赶上他,说是突然失踪的陆小凤又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忙,他才临时转了方向与他一行。没想到来到这个荒岛上后老实和尚就莫名失踪了。他被锁在屋中,方才有几人围攻他,一时不查,被绑了拉过来。 叶孤城,他在这里? 方才林间的打斗声是他? 花满楼凝神屏息。 好像的确是。 熟悉的人中,身上附有黑夜气息的,确实只有叶孤城一个。 他辨认间,叶孤城的声音响起,“站好了!” 花满楼知道,这是对他说的。 耳边破空之声传来,带着刺激的血腥之气。 花满楼蹙了蹙眉,果然未动。 噗! 一声皮肉破开之声。 血腥味扑鼻而来。 花满楼身上的绳子一松,落地。 贺尚书的喉间插着一把剑。 那是姜晨手中的剑。 鲜血蔓延。 贺尚书身旁的几人面色惨白。 绳子一松,花满楼当机立断,目标明确一手拔起长剑,运起轻功霎时落到姜晨身边,将剑递给他。 他站在姜晨背后,微微一笑道,“城主,看来今日,你我怕有一场苦战。” 第68章 白云孤叶(十九) 吴明眉头一皱,此刻脸上和气的笑已无影无踪。 他转头看了一眼贺尚书那边,冷嗤了声,好像死的不是自己人,好像对这种死亡已司空见惯。 他回头看向姜晨,“阁下当真要与老头子我闹得不愉快……” 姜晨微微一笑,表现的相当端方,但他的话却并不端方,“弱肉强食的世界……你死我活,本是常道。” 这种时候,他的杀气突然消弭无踪,真正如一个优雅的贵公子一般。 花满楼与他站在一起。 即使面对生死之局,他的脸上也依然是温和的笑意。花满楼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平和。 姜晨也平和,不过更接近漠然罢了。 此时,两人当真变得相像。 吴明冷了脸色。“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他翻身一跃,一腿扫过来,绿竹尽数折断,随着他的袖风刺来。 姜晨手中剑花一挽,剑光如白练耀目。 绿竹已尽数被劈成细竹篾。 沙沙落地。 绿叶落了一地。 背后的花满楼面对着白发老翁几人,灵犀一指已止住了老翁的利剑。 原本这些人看花满楼是个瞎子,方才又轻易被他们几人合力擒拿,心下看轻。 但是花满楼的手指已经稳稳接住了这一剑。 他两指一折,利剑咔擦一声断做两截。 这是来自陆小凤的灵犀一指。 没有人能想象陆小凤的灵犀一指的迅速和准确,就像没有人能形容花满楼这一出手的准确。 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毕竟花满楼不像陆小凤一样,是个双眼明亮的人。 另外几人各自提着兵器打过来,情势万分危急! 花满楼却依旧泰然自若,他的宽袖一拂,相当准确的卷住一边兵器,又一扬,明明一个壮汉,被这气力击的完全控制不住地倒退了几步。 正是花满楼最擅长的绝技流云飞袖! 花满楼是个瞎子,但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明亮!只要他愿意去“看”,一切都逃不过他的心。 他的耳朵就是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也是他的眼睛,他的心也就是眼睛。 他比很多人都看的清楚。 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是不一样的,而这些人对花满楼的恶意,清清楚楚。 所以花满楼的手,绝不会落空! 听得身后动静,姜晨唇角微弯。 吴明抬脚一震,贺尚书身下的剑落到他手里。“老夫倒要看看,叶城主的天下第一,有多少份量!” 他一剑起来。 无暇无垢!天外飞仙! 姜晨眸子一眯,随手一剑劈出! 竟也是天外飞仙! 这一招毕竟是原主亲手所创,姜晨有所有叶孤城的记忆,对于天外飞仙,也早已信手拈来。 那么,天外飞仙对上天外飞仙,谁又能赢? 吴明的确如他所言,是个武学奇才,可是,那又如何。作为天外飞仙的掌控者,姜晨当然清楚,在这个世间,这一招没有能被克制的弱点,可惜,现在对姜晨用出这一招的人,却并非叶孤城! 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 姜晨的眼中已清晰的展现出了那把长剑的踪迹。 剑尖针锋而对。 凌厉的剑意四散开来。 刮在脸上,带出血痕来。 姜晨冷眼而对。 吴明暗自蹙眉,不懂他为何这般有恃无恐。 姜晨自然是有恃无恐的。 论起对剑意的体悟,吴明他甚至比不上西门吹雪。 他最擅长的,绝不是剑! 以已之弱,攻敌之长! 他是慌了吗? 哼。 当初羲和与他共葬深海千年,千年黑暗,他一直寻找解开镇压的法子,可惜最终也没有劈开东海漩涡,直至那个生命消亡。 但是那一千年,羲和剑的想法,他全然了解。 一个阳炎之体,一个契合的宿主,一个单独握住羲和而不死的宿主,十分难得。 羲和认定玄霄,所以跟去了东海,没有想,一去千年。 千年的时间,足够姜晨懂剑。 即便现在是无灵的剑,在他眼里,也一样有灵。 一千年啊…… 可恨! 花满楼蹙眉,背后的人…… 他微微转头,“叶城主……” 姜晨沉沉应了一句,“嗯。” 好像,很正常? 花满楼突然有几分不确定。 可是……他的气息,为何突然变得这样……悲哀。 他还没想通,只觉背后一阵凉风,姜晨已出手了。 但他此时毕竟没有机会去问他,他还面对着,杀机。 虽然他心里清楚,即使去问,这位城主……也不一定回答。 吴明心下一颤。 这么多年,他心底头一次生出一种抵触的情绪。 那是怎样的眼睛! 黑暗,黑暗,黑暗和虚无。 要有怎样的经历才能成就这样的眼神! 只是相视一瞬,就如一盆彻骨的凉水从头淋到脚! 浓重的杀机。 一个人的手中,要沾上多少性命才能变成这样! 他的伪装,好像撤下了。 吴明向来以为,他是个善于体察人心,善于伪装的人。 但是见到此刻的叶孤城,他觉得自己这样五十年的和气隐忍突然变得还不够格。 这样一个浑身浴血的人,竟然能装作方才那样一个优雅的君子,这简直可笑! 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杀戮之气这样重的人,还能作一个高雅的君子! 滑天下之大稽! 杀戮,怨怼,贪妄,冷血,人心间所可能出现的阴暗,都能在他的身上找到! 可这样的人,却能纤尘不染的做个君子!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招式章法已乱了。 姜晨的剑意已穿过他的胸膛。 鲜红的血溅上他的白衣。 那是对手的血! 花满楼那边陷入了苦战。 姜晨眼睛也未眨,长剑甩手而离,花满楼腰间的指刀被震断,剑已透过腕骨,指刀老翁被剑一带而离花满楼数尺。 浓重的血气散开。 花满楼微微蹙眉。 “你怎样了?” 姜晨没有说话,他抬脚,往岛深处而去。 所过之处,血迹遍地。 那几人被姜晨出手惊住,不敢再拦住花满楼。 花满楼眉头皱紧了,走到指刀老翁跟前,伸手,“剑。” 老翁望了望姜晨,神色怨毒,他立时从怀中掏出毒器,对着花满楼胸膛刺去。花满楼神色不变,抬袖要打飞他。 几道绿色竹叶随锐利刺耳的破空之声而来。 刺透心脏。 他已死了。 花满楼的眉头又皱得深了些。 他顿了顿,从尸体上抽下了带血的剑,追了上去。 一路鲜血,鲜少活人。 活着的,都是羸弱婢女之流。 花满楼循着浓重的血气,追了过去。 姜晨站在地穴门口,动也不动,身上还有木屑的味道。 花满楼感觉到了,脚下的步子却是一慢。 他蹙眉道,“城主。” 姜晨道,“何事?” 相当正常的声音。 除了身上的血腥味斑驳的太不正常。 “你……还好?” 姜晨微微一笑,“的确还好。” 花满楼看不到他身上白衣沾上的鲜红之色,但是这样强烈的血气,他闻得到。 他这样回答,花满楼不说话了。 一个不喜欢血的人,粘上这样浓重的血腥气,如何会好。 像他自己,即便没有亲手结束掉他人性命,只是嗅着风中的血气,已觉得心情压抑。 没想到,他竟然也问了一句废话。 叶孤城他…… 这样的人…… 其实原本不该是个剑客。 花满楼道,“总之,多谢城主出手相救。” 姜晨眸光落到他身上,“他们逼我的。” “江湖刀光剑影,生死……生死,人之常情。” 这真是句相当违心的话。 花满楼对于现在的场景,恐怕也有些难以消受。 他向来都很少与人动手,更何况见到这样惨烈的屠杀。 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却要亲眼看着这样多的死亡…… 这一点,姜晨知道。 论起对人心,姜晨所了解,并不比花满楼少。 姜晨移开了视线,漠然道,“走吧。” 花满楼抬手,手中是已擦干净的剑。 姜晨瞥了它一眼,伸手,蹙眉,顿住,许久,花满楼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犹豫,他望着这把明亮的剑,忽然道,“有时候,利剑的出鞘,也是为了保护和拯救另一个性命,是这样么?城主?” 姜晨接过了剑,缓缓道,“你不必多想。我的剑,并非用来保护和拯救你。一个人,绝不能依赖他人的护佑。” 花满楼笑道,“即便城主这般宽慰,在下毕竟承情。若是杀人之责,想必我也难逃一半。” 姜晨漠然扫了他一眼,“该走了。” 花满楼锁紧的眉头松开了,一时笑了。 是不是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令人失笑? 每每被说中心事,就开始自己转移话题。 他听着姜晨脚步,跟在他身后出了地穴。 留存的人望着他们,神色暗含畏惧。 但是,等着走到海边。 姜晨前来这岛时所用的船都已被毁掉,成了几块烂木头。 他的神色又阴沉了些。 花满楼一时苦笑,“城主,看来我等不得不在这岛上留一阵了。” 姜晨抬眼,望着海面那渐渐出现的只帆片影,“听到了吗?” 花满楼凝神,过了一会,确定道,“有人来了。” 陆小凤的声音远远从海面传来,“我来了~” 江沙曼与他站在船头。 姜晨面无表情。这种总是行动缓慢的家伙,要来何用。 陆小凤跳下船来,眸光扫了一圈,笑道,“看来你们没有船了,是也不是?” 花满楼也笑了,“你不是已看清楚了。” 陆小凤得意道,“请叫我及时雨。” 花满楼失笑,“好好好,及时雨小凤,那么,可能先离开这里?” 第69章 白云孤叶(二十) 陆小凤没有去看岛上的情况。 他不需要看就已然知晓。 随海风而来的血腥味太浓重了。 叶孤城的剑,也出鞘了。 若是小老头还活着,一定不会任凭叶孤城去留。 他没有出现,只能说明,他已死去。 原本他以为,宫九的存在,已然是叶孤城的大敌,没有想到,人家竟然这样干脆利落的上岛来砸摊子了。 而且,还成功了…… 叶孤城的剑,已至如此? 偏生陆小凤看着他,却始终看不出他的什么嗜血之气。 是因为他装的太好了么? 他就只是这样一个剑客罢。 在陆小凤眼里,叶孤城一直是个孤高的剑客。 剑客是怎样的存在? 一如高山冰雪的寂寞,一如登临绝顶的傲然。 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因为这个剑客,已举世无双。 从第一次见到叶孤城时,陆小凤就只能感受到他的寂寞。 与西门吹雪一样的寂寞。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有紫禁之巅的一战。 因为举世的剑客,应该无双,他们都有瑜亮难共存的感慨。 可是,叶孤城好像变了。 他还是那把剑,却似乎不再如从前孤寂了。 花满楼曾对他说过,叶孤城就像另一个极端上的自己。 陆小凤一直没有理解。 因为花满楼是个爱花爱草永恒的阳光,而叶孤城,他只是一把寂寞孤高而又冰冷的剑。 这两个人,如何相似? 他实在无法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 但是如今一见,他们……何其相似。 陆小凤突然觉得他们是同一种人。 只是表现成两个方面。 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过所有的感情。 表露在外,暗藏在心。 花满楼表露的是对于生的热爱,暗藏的是生的不幸。 叶孤城表露的是生的漠然,暗藏的是对于生的珍惜。 花满楼有这样的感觉。 是不是叶孤城,也有这样感觉? 所以,花满楼才能作为他的同伴,站在这里? 陆小凤想。 姜晨瞥了他一眼,“你未免想太多了。” 陆小凤摸摸鼻子,没有反驳。好,其实他看人心思的眼光,也是这样相当准确。 陆小凤道,“那我们……” 姜晨道,“再不离开,就要与寻宝之人撞上了。” 他说的平淡,陆小凤却能感受到这“寻宝”两字上的讽刺。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眼睛一瞪,不可置信道,“那些信不是你送去的吧?” 姜晨望着他。 陆小凤噎了一噎。 花满楼疑道,“什么信?” 陆小凤想要解释,被姜晨扫了一眼,果断闭嘴。 一时静默,花满楼就了然,便也不问了。 “不可,岛上还有十二连环坞的人,你……” 姜晨道,“他们还活着。” “你……” “木佛已拆掉了。” 陆小凤松了口气。 “寻宝的人,会救走他们的。” 陆小凤忽而一问,“这不会也是你设计好的?”烂摊子全留给那些寻找高深功法之人了…… 简直是…… 太方便了。 姜晨微微蹙眉,“这倒不是。这是偶然。” 陆小凤默默扭过了脸,已全然不信他这说辞了。 江沙曼移来两张绒垫递给他们,柔柔一笑,“两位都是小凤的朋友,奈何我等前来匆忙,准备不周,请两位坐吧。” 花满楼道,“是我拖累大家了。” “朋友有难,如何不能前来。”陆小凤叹了口气,“若说源头,恐怕在我。” “此话怎讲?” 花满楼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妙。 果然,陆小凤道,“城主,要杀一个人最简单的法子是什么?” 姜晨眸色一沉,良久,缓缓道,“抓住弱点,一击毙命。” 花满楼懂了,也笑了。 他道,“天下之大,无人不知陆小凤最重义气,花满楼正是他的朋友,而且他还是个武学无名的瞎子。” 陆小凤点了点头。“但是依你脾气,如何会来这里?” “一个朋友的朋友的请求,你会拒绝?” 陆小凤眉头一皱,“是谁?” “老实和尚。” “他怎样说的?” “他说,陆小凤遇到了麻烦。” 陆小凤沉默了一瞬,“我该说他老实呢,还是该说他不老实。” 花满楼一笑,“断章取义的老实话,那也是老实话,不是么?”他又安慰陆小凤,“你不必这样烦忧,见到了他,去问便是。他毕竟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对他有所了解。” 陆小凤道,“我了解。可我了解从前的老实和尚而不了解现在的老实和尚。我期待见到他,又不想再见到他。你知道的。”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自当知道。你怕,再次失去一个朋友。” 友情,朋友,这是陆小凤引以为傲的东西。 唯有友情如陈年酒酿,让陆小凤失落的心情变得高涨。 花满楼与他的友情便是这样。 姜晨瞥了眼江沙曼,问陆小凤,“你如何找到她的?” 陆小凤怔了一瞬,忽而大笑,“不错。他一定还是老实和尚。” 姜晨坐的端端正正,面上没有一丝惊讶。 果然,老实和尚还是给他留了线索。 花满楼道,“这位是……” “江沙曼。陆夫人。” 其实方才花满楼就知道这里站了一位女子,一位美丽,温柔,气息却十分陌生的女子。 她并非是之前见到过的陆小凤的任何一个红颜知己。 他又有一个新的红颜? 花满楼倒是不曾料到,她真的是陆小凤的人。 叶雪毕竟才死去不久。 但是陆小凤又有红颜,倒也不出他的脾性。 陆夫人…… 陆小凤当真要成家立业了? 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深了些,罢了,陆小凤能安定下来,他也算放了桩心事。 几人绕道回白云城暂作休整。 许多人的船从海上过去了。 到了图纸上的荒岛。 只看到了一岛上的血色。 一剑封喉。 血气弥散。 他们所想要的,没有得到。 所收获的,是十二连环坞的人与那趟镖车失落的珠宝。 武当救人颇多,并无藏私之心。 此事上达天听,皇帝表示了对武当的相当欣赏。 宫九再到无名岛,一切已毁。 他愤怒的去找叶孤城。 姜晨坐的相当稳当。 “是你出手。” “我给你两次机会。” “杀你的机会么?” “你不需要解释一下。”就这样平白招惹仇敌。 “解释?那大约是因我不太喜欢有人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强加给我。” 宫九拔出了剑。 姜晨端着他的茶杯,平静道,“不过你最好想好,这一次扔进海里,我不会再捞上来。” 宫九冷道,“……我本不欲与你交手。杀师之仇,不能不报。” “你可知道,你并非一个单纯的江湖中人。” “没错,我确然是太平王世子。你若杀我,必然为白云城招惹天大的麻烦。” “我绝不会占你便宜,今日交手,仇怨在此一战,我绝不踏入飞仙岛第二次。” 姜晨抬头望着他。 宫九咬牙道,“也绝不去找陆小凤和花满楼的麻烦。宫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话音一落。 他的剑已经在姜晨手里。 姜晨手中的剑,已架上他的脖颈。 “你出十招。我保证不动。” 宫九一时毛骨悚然。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转瞬十招已过。 姜晨果然站在原地未挪动半步,剑已从冰凉变得温热。 宫九收掌,苍白着脸色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是个死守信用的人。 所以他说出那句话后,他能活着。 花满楼与陆小凤站在门外,宫九望了他们一眼,又好像没有看到,两人看着他神思恍惚的走掉。 陆小凤走进来,“他追我之时,我耍弄于他,为他当马夫找他要金子,他竟也给了。” 花满楼道,“每个人心中都有坚守的东西,不是么?” 陆小凤果断道,“比如朋友。” 花满楼失笑,“可是你也许要成家了。” “这是不一样的。陆小凤毕竟也不能失去朋友。” “你应该多多关注她,女儿家的心思,要小心照顾。无论是朋友还是家人,都要相互体谅一些。” 陆小凤搂过他的肩膀,沉然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我想象中那没见过面的娘一样。” 姜晨眸底漫上些许笑意。 花满楼便是真真切切的笑了,“若是你这样觉得,也并无不可。” 陆小凤松了手,相当正经,“不,还是不可,七童,这种便宜可不能随便占。” 三日后,两人回中原而去。 又过半月,陆小凤带着沙曼跑来了。 因为皇帝正在四处寻找他。 御前侍卫,这个名头他还没接。 陆小凤抱怨道,“现下我真想去做个隐形人了。” 姜晨道,“可你毕竟不能隐形。” 陆小凤道,“我不管。如今的我可不是麻烦,我是来找清闲的,城主你绝不能赶我走。” “你不是麻烦,怎会过来找我。” 陆小凤一笑,“朋友,你当真忍心。” “我相当忍心。” 但是陆小凤还是住下来了。 而且住的是城主府,虽然离姜晨的地盘离了十万八千里,但那毕竟是城主府中。 皇宫禁卫但凡听过姜晨名头的,都不好在他岛上掳人。 恰巧没听过的人很少。 他们只能忍痛当做不知道陆小凤在那里。 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虽然陆小凤时不时还要惹些麻烦,但是往往聪明的不会波及飞仙岛。 平静。 三年后。 花满楼也要成亲了。 对象,白婉。 据说又是他救下的一个姑娘。 花满楼救的人太多了,但是能发展到这样,说明此人还有可取之处。 姜晨没有亲去,他正忙着飞仙岛的事宜,没有时间亲去。不过礼还是送到了。 他的儿子,叫做花满天。 继承了灵犀一指,流云飞袖和天外飞仙,小小年纪已江湖声名鹊起。 不过有姜晨在,他根本想骄傲也骄傲不起来。 姜晨最擅长之一的就是摧残人心了。 陆小凤总说他这般对一个孩子有点残忍…… 姜晨的回答是,为了他尽快的成长不至成为弱点和负担。 花满天最崇拜的人,一定是叶城主,没有之一。 若问为什么?大约因为与陆叔叔相比,城主大人显得稳重可靠并且安全…… 与父亲相比,城主大人更有威严。 虽然他总是处于城主大人时不时一时兴起的摧残中。 至于陆小凤,很不幸,他至今无后。 姜晨……同上。 姜晨的原话是,太花心了。 陆小凤的原话是,太冷漠了。 花满楼曾问他,“城主至今没有心仪之人?” 姜晨道,“怨不得陆小凤总说你像他娘……” 花满楼一时无言。 “无论如何,你莫要忘记,剑是用来伤人的。” “伤人,救人,都不过一念之间。” 姜晨忽道,“你可知为何我去无名岛上。” “城主不是说是解决私人恩怨?”花满楼笑道,“不过仔细一想,想必又是不想欠我人情。” 花满楼救了他一命,他可是一直记着。 他沉默了瞬,缓缓道,“因为我也想知道……倘若当时也有人愿意救我,我会成为怎样的人。” 当时?花满楼却并未多问,他并不喜欢深究他人的悲痛,他剪着他的花,“那你如今得到答案了?” “哼。”他忽而冷冷一笑。 “是什么答案?” “命运,唯有自己能掌控。” 花满楼剪着花枝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想要反驳,“虽意思与我所想好似一致,但由你表达出来,总觉得……” “命数无常。人能活一世,何等不易。这世间固然有黑暗,但更多毕竟是光彩。去帮助一下他人,总归没有错的。”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只是让城主闲置太可惜了。” “陆小凤的麻烦还不够多?” 花满楼一怔,笑道,“……这倒也是。” 第70章 德古拉伯爵(一) 这是一片黑暗的森林。 但是主的光, 即将照亮这黑暗。 恶魔再次复苏。 一定要让这些令人憎恶的邪魔知道,他们休想在主的光辉下为所欲为。 伟大的主还没有遗忘这个昔日的流火之地! 沉重的轻浮, 整齐的混乱, 光明的瑕疵, 憔悴的健康, 热情的寒冰, 不堪的优雅, 死亡的永生, 永远觉醒的沉眠! 铸就了这污秽肮脏的异端的王国! ―― 辉煌的城堡,已经湮没在黑暗的吞噬活物的丛林之中。这里弥漫着潮湿的死气,厚重的云气,连一丝阳光也透不过来。 没有人能从这片黑暗森林里活着出来。 这里是兰蒂斯公国最后的坟墓。 “四百年前, 这里是著名的兰蒂斯公国的都城。身份尊贵的兰斯瓦尼亚伯爵德古拉王子就居住于此。 可一切的富丽堂皇也葬送在四百年前了。 兰蒂斯公爵大人, 全名弗拉德·塔古勒·兰蒂斯, 曾为龙骑士成员之一。 兰蒂斯的王子, 全名弗拉德·采佩什·兰蒂斯。 在圣典里,采佩什代表, 龙之子。 这个王国,沐浴在主的光辉之下。 可是, 在那个异端来临以后, 继承父亲遗愿而一直忠于上帝,是上帝最忠诚守卫者的王子一夕之间背弃了主。 他爱上了一个公主, 背弃了对主的信仰。 他圣洁的心已堕落于黑暗之渊。 主降罪于兰蒂斯。” 温柔的男音渐渐低沉, 伴着清雅的竖琴叮咚之音, 他随着韵律轻轻吟诵, “赤色的流火啊, 降于人间…… 火焰焚烧尽一切罪孽 黑暗的地狱 是异端最终的归宿……” 竖琴叮咚,随风飘散。 诗人继续吟唱着, “贪妄、妒忌、 暴怒、懒惰、 贪食、** 污秽不堪 空中神秘的符文啊 光 你感受到邪恶 魔鬼的身影在黑暗中穿梭 主啊 赐予你忠实的信徒以力量 净化污秽……” 吟游诗人以一种低沉的优雅的温柔的,特用于圣经吟诵的语气向孩子们讲述着古老过去的神话。 神圣的气息弥漫开来,令人整个心都平和下来。 吟游诗人,本没有这样的力量。 “那公主和王子都死了吗?”稚嫩的童音轻轻的问他。 “公主已经死去。王子却堕为恶魔。” 几个孩子凑在他身边,凉风吹来,他们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那片夕阳之下的森林,显出些许血色来。 吟游诗人收拾了他的竖琴,“异端名为,德古拉。” 德古拉,译为恶魔。 失去了对主的忠诚堕于深渊的人,已不配被加以采佩什的荣誉。 弗拉德·德古拉。 兰蒂斯仅余的罪孽。 准备好接受制裁了么? 他的白色风衣绣着金色的纹路。他湛蓝的眼睛如水波一样温柔,金色的头发柔柔的飘在身后,脖子上挂着一枚银色的十字架项链。 他抱着金色的竖琴,唇角的笑就像阳光一样温暖。 像天使一样。 “你要走了?” “森林里藏着吸血的魔鬼,主告诫我们,不要在黑暗中行走。” 几个孩子握拳在胸前祈祷,虔诚地祷告,“阿门,愿主保佑。” 风与夜。 斜阳云霞的天空中飘过血色的符号。 温柔的诗人走进了黑暗的森林。 他的光,隐没在湿冷的黑暗。 森林更加寒冷。 深绿的藤蔓围绕着高大的城堡。 城堡中的仆人们端着酒盘,步履匆匆。 今夜,注定是狂欢的夜晚。 因为前几日伯爵大人,从沉眠中醒来了。 德古拉,原本是兰蒂斯公国的第一继承者,正统的兰蒂斯大公继任者,他的名字,弗拉德·采佩什·兰蒂斯。为爱而心陷黑暗后,将灵魂出卖给撒旦,获得强大的力量,无限的生命,并借此成为黑暗生物中的贵族,血族的伯爵,恶魔德古拉。 为爱? 还真是悲情。 呵。 城堡的地面上铺着红色的天鹅绒,两方墙壁上挂着璀璨而明亮的烛灯。 这里的一切,显得是这样的华丽堂皇又不失贵气优雅。 同样是漫长的生命,血族无疑是拥有漫长生命的生物中最会享乐的那一个。 宽敞而黑暗的卧室中只有烛火还在闪动。 黑色金边的斗篷挂在旁边的金丝红宝石衣架之上。 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配以深红色背心和领带。红丝带松散地系着乌黑的长发,仍有数绺飘扬在前额和耳边。 贵气又文雅。 只是脸色苍白的不像常人。 此刻,他靠在座椅上,支着头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长久的沉眠之中。 但他蹙起的眉头说明,这并不是个香甜的梦境。 “夜安,尊敬的伯爵大人。” 穿着紫色华丽宫廷装扮的女佣推开门,端着酒盘,恭恭敬敬问安。 酒杯里鲜红色的液体。 她的穿戴举止简直不像个仆人,如果在外界,她就像个公主一样。 可如今她只是恭恭敬敬地端着金色花纹繁复的酒盘。 他长如蝶翼的黑色睫毛动了动,终于醒了过来。 与他苍白的肤色相比鲜明的,是他的瞳孔。 漆黑的魅影,又如秋水波光。 这双眼睛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魅力,总是吸引着人,不断,沉沦。 女佣连忙低下头。 千万不能冒犯到伯爵大人。 她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 虽然他闭起眼睛,看起来秀气又安宁,睁开眼睛,又优雅而高贵,好像没有一丝威胁性。 但这座城堡里的每个“人”,都绝不会忘记他的身份。 德古拉血族一脉的主宰者。 这个形容词,就说明了他在这一脉中的绝对的地位。 他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每个动作,都比时下贵族们教育孩子时还要标准,并且透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古典。优雅而又从容。 是从生前就训练下来的身体的本能。 但步履间,有些迟钝。 因为他刚刚从棺材里出来。 从冰冷的百年沉眠中醒过来。 这是姜晨苏醒过来的第五日。 这具身体,僵硬,冰冷,毫无活人该有的一切。 他摘掉白色手套,抚上胸膛。 一片寂静。 甚至,代表了生的心脏也早已不再跳动了么。 一个游魂,寄居在没有真正灵魂的**之内。 活过来。 这到底是死亡还是生活。 上天好像就喜欢与他开这样的玩笑,这样慎重而频繁的提醒他,他这死人的身份。 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 他又多了四百年的记忆。 他现在有些混乱。 一个人在几日之间多了几百年的记忆,总会混乱的。 他长久没有言语,神色看起来也不太对,女佣看起来有些胆怯,“伯爵大人,你的晚餐。” 姜晨揉了揉眉心,从纷乱的记忆中挑出她的姓名,“艾文,下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澈,但又全然不容置疑。 艾文一向是个听话的乖女孩儿,但是现在,她美丽的脸上露出几分犹豫,苦恼道,“可伯爵大人醒来后都没有进餐。这样对身体不好。” 提到进餐这个问题,姜晨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实在不想与她再讨论这个问题。 一个死躯,根本无所谓好与不好。 “出去。”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艾文只得敛裙退了出去,她走的时候,相当礼貌的将房门又合了起来。 房间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推开窗,望着沉入夜色的城堡。 点点烛光倒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 血族的,舞会吗? 古典的雕花时钟已行进到七点。 钟声低沉。 城堡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 一直等候着时间的黑影唰唰飞起,从城门进入。 黑色的蝙蝠。 他们汇集到灯火明亮的大厅中,成为一个个举止优雅的绅士或者淑女。 这个时候,他们等待这今天主角的出场。 这一场盛宴,是为了庆祝这一脉吸血氏族的复苏,庆祝弗拉德·德古拉的苏醒。 三百年前,利用数百人鲜血企图复活伊丽莎白公主的德古拉,被教堂的牧师们合力绞杀。 他伤势沉重,沉眠休养。连带整个吸血鬼一族都隐没了很久。 当然,新生氏族对与德古拉一脉虎视眈眈,但是因为这一脉随着德古拉的沉眠而隐世,一直没能得手。 百年了,这位伯爵他终于再次醒过来了。 有在这几百年中才成为吸血鬼氏族的家族,他们自认为实力已超过伯爵,所以伯爵之上,又有了公爵。 比如现在站在这里与老熟人相谈甚欢的斯威特大公和布兰茨大公。 斯威特大公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梳起来,他穿着整齐而不失风度的金边燕尾服,带着高帽子,黑色的领结也整齐的扣好,看起来很是优雅。 今日为了不失场面,他的头油抹的有点多,在灯火下黑的发亮,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起来精神抖擞。 布兰茨大公穿着古旧的骑士装,整齐规范。他有一双灰褐色的眼睛,头发泛黄,面目深邃而凌厉,从眉眼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他随手拿过红酒,递给斯威特大公一杯,相当真诚的赞美,“阁下今日可真是风采夺目。” 斯威特大公想得意一下,但是在德古拉的地盘上,他毕竟收敛了一些,回了一句,“谢谢赞美,今日布兰茨公爵阁下看起来也是容光焕发。” 两人碰了碰杯,相视一笑。 斯威特大公整理了他的白色的手套,望着正堂挂着的巨大样式古朴的钟表,“还有十分钟。” 指针指在七点五十上。 布兰茨公爵也看了过去,他点了点头,鲜红的唇角一弯,“我们的伯爵就要来了。” 第71章 德古拉伯爵(二) 嗜血的壁画。 闪亮的明珠。 金色的阶梯。 优美的音乐。 雕梁画栋。 优雅而奢靡。 酒杯,财富和地位。 无处不在的攀比。 这是这个时代的标配,只不过这个隐匿黑暗的族群将它发展到了极致。 他们的确比任何普通人都有时间这样做。 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常人为生存而汲汲营营之时,这样生命漫长的黑暗生物穿金戴玉,然后与同类在爵位和能力方面一较高低。 指针已到八点。 吊钟咚咚响了八下。 斯威特大公与布兰茨大公站直了身子。 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了。 轻微的嗒嗒脚步声从楼梯拐角传来。 数十道目光都不约而同聚集于此。 他们所期待的所好奇的德古拉的身影从阴影中显现了出来。 这是位年轻的曾经的王子。 优雅而贵重。 他穿着黑色红边的短衣,里头套了白色衬衣,长发用红色的丝带系着。他皮肤苍白,显得有几分虚弱。但是眼睛如黑沉的夜色,扫过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其中好像有一湾盈盈的湖水,不断引人沉迷。 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啊…… 他打量过全场后,有好几位女性勋爵心脏已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了。 身为血族之一的她们都知道一个事实。 血族对异性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但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这种吸引力不是只针对普通人类。 人群里开始有低声的交谈。 这个装扮并不如在场他人收拾的那样闪亮,但从一出现,就没有任何人能忽略他。 “哦……撒旦在上~亲爱的塔斯贝娜,你看他……”角落里站着的图勒伯爵夫人对她的后裔低声说,“美丽的眼睛,修长的身材,优雅的姿态,不输与十三氏族的高贵地位,他简直是我们这个完美种族中最完美的存在……” 她放下她手中的红色鹅绒遮阳伞,不断的赞叹,溢美之词好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塔斯贝娜·图勒对此已经习惯。她的母亲对于符合她心意的女婿说出口之前都会来一段类似于上述话语的赞叹。 图勒夫人二百年直系血族,并非初拥转化而来的,她的血统来自图勒氏族,这个氏族的寿命无疑是血族中最长的。所以她也显得很是年轻,她穿着大红色蕾丝裙,雪白的头发全数用亮晶晶的红宝石发卡盘起来,唯有两缕发垂在耳边,她皮肤白皙,红唇艳艳,胸脯高耸,腰肢纤细,完美符合于时下审美中对于美女的所有要求。她成熟又妩媚。 她的后裔,塔斯贝娜·图勒也继承到了她的美貌。 血族除了初拥之外,还有一种繁衍方式。男女血族签订契约用所有的能力去换一个亲传后代,以保证本族血统的纯正性。 有后代之后,作为父母辈的血族就失去了强大的能力,只保有长生和畏光的属性。 很少有血族这样做,除非有必要的缘由。因为失去了能力,就很容易被教廷和狼人捕杀。 塔斯贝娜·图勒望着台阶上站着的男子,脸色微红,“是的,母亲。我不能不承认您的说法,他是个优秀的存在。” 图勒夫人眼光一亮,“哦,贝娜,我最最亲爱的孩子。你是我与先生唯一的继承人,拥有图勒氏本代最纯正的血统,在我眼中,你也是这样的优秀,快,不要大意的出手吧,我相信你一定能让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贝娜有些郁闷,她的母亲大人时不时就要给她推荐一些各族中的所谓优秀年轻贵族,这过于贴切的关怀让她很是苦恼。她只能这样回复,“母亲大人难道忘记传说中的伊丽莎白公主了吗?” 图勒夫人端庄的端着一杯香甜的血,轻轻抿了一口,冷嘲道,“再如何,不就是个连活也活不下来的弱者?根本无法与高贵的血族相结合。就算她活下来了,族里的大长老会也不会容许她玷污纯正的血统……” 凉风。 贝娜抬起头,正正对上她们所在赞美的那双好看的眼睛,其中都是冷漠。 姜晨并不喜欢被提起从前原主所做的那些事,尤其是他做了这样坑人的事情后。 贝娜怔了,她慌忙低了头,然后劝服自己说他没有听到。 其实也并不止她们在谈论他,很多人都在低声谈论。在这样庆祝性质的宴会上,这样的谈论无伤大雅。 当然,被讨论的他毫无疑问也是这宴会的主角。 姜晨收回了视线,扫了一眼大堂,连这些窃窃私语收入耳中,可也全当做什么都未听到,他的脸上挂着标准的公式化的微笑,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每个贵族都会的那句开场白,“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光临寒舍……” “那么我宣布,宴会开始。” 他端过旁边仆人端来的红色液体,作为主人一饮而尽。 当然,这是真正的红酒,而非血族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不是一个不自律警觉的人,他还无法劝服自己以血为食。 每个人都有坚守的底线,来到这个世界后,姜晨又发觉到了这个底线。茹毛饮血,他实在不想去与这个词挂钩。 万一他如此做了,恐怕还要担忧未来做人留下什么不可逆转的后遗症。 更何况,长久以来,姜晨最讨厌的东西,莫过于死亡与鲜血。 鲜血与死,是同等令人厌恶的存在。 若是问他为何那样确定还有以后,姜晨也只能说,是凭这么多年来所得来的经验。而且他还能确定,这个存在的未来恐怕也不会太清闲。 活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姜晨不会连这些显而易见的不断针对他的所谓天意都看不出来。 音乐再次响起。 他并没有一个舞伴,也没有任何要过来跳舞的意思。 这让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这种行为都实在算不上礼貌。 作为这个舞会的主人,怎能不带上舞伴,也不跳这第一支舞,尤其是在这个最讲究礼仪的族群中。 这样一个血统纯正的伯爵大人,无疑是十分吸引在场稍低等血族的目光。但是他并没有融入这个舞会的意思,这让对他抱有一些目的的人有些为难。 这个盛会,原本就只是血族苏醒的惯例罢了。姜晨本没有要举办晚会的意思,也没有要做这个主人的意思。在舞池中,他们递来的饮料会是什么,姜晨并不能把握。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勉强自己。 一曲结束。 跳舞的人四散开来,或坐或停。 这个宴厅足够的大,中央是舞池,两方摆了八角座椅,每张座上都铺着红色天鹅绒软垫,坠下来的流苏是金色的丝线。 红与金,典雅而奢华。 这里的一切,无一不透露出主人高雅的品味与情操。 虽然这是个刚醒来的主人,而且这情操的摆设是百年前就存在的。 穿着统一黑白管家服的侍者托着酒盘在其中穿梭。 酒盘里是透明的高脚杯,高脚杯里是鲜红的液体。 对于血族而言。 也许是无味的葡萄酒,也许是甘甜的鲜美的,人的生血。 灯火煌煌。 这座城堡难得还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今日侍者们也表现的相当敬业,至少他们都没有丢了这位沉眠已久才行过来的伯爵的面子。 他坐在角落里,插了块在血族宴会中只能当作摆设的糕点。 根本味同嚼蜡。 真的嚼蜡的那种。 油腻,恶心,还毫无营养。 暗地里偷偷观察他的人看到他将蛋糕放进嘴里,立刻表述了这个感觉。这感觉是新生血族必然会经历的,因为他们总是很好奇人类的食物,或者想知道他们该能不能吃人类的食物。 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表达喜欢或是厌恶,只是他放下了叉子。 图勒夫人拉着她的女儿走到他的桌前,提起裙角施了一礼,“夜安,德古拉伯爵。” 姜晨微微蹙眉,原本已对这宴会有些不耐。但此时,他还是点了点头,相当符合当下规范的回道,“夜安,夫人,小姐。” 上一世,虽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但没有莫名其妙狗带,总觉得对于这些人忍耐力都提高了许多。 他一眼扫过,将这两血族基本记下。 图勒夫人拉过塔斯贝娜,“这是我的女儿,图勒氏的后代,我想伯爵大人会有兴趣认识认识。” 姜晨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夫人的女儿,确实很不同。” 塔斯贝娜脸色通红,又有些无可奈何,她只能回一句,“伯爵大人也很特别。” 姜晨微微一笑,温雅又谦和的表达歉意,偏生让人无法拒绝,“抱歉,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我现在有些累了,不介意我失陪一会儿么?” 图勒夫人还能说什么,即使明知是搪塞,她只能也跟着叹息,“哦……这可真是不幸。我向您表达最关切的问安,祝伯爵大人早日康复!撒旦与你同在。” 这个时代的女子,腰细的过分。这是不分人族还是血族。 这是很久以前就流传下来的一种畸形的审美,不用时间,根本无法改变。 姜晨收回视线点了点头,“承蒙吉言。” 他拿起他的外套从容的又踏上了阶梯。 第72章 德古拉伯爵(三) 他提前离去。 并且因为他怪异的品尝装饰物的举动,让夫人们对他的赞美之前又多了一个形容词。 图勒夫人对她的女儿这样说,“哦,亲爱的贝娜,你瞧见了么?……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伯爵。” 贝娜轻轻叹息,“母亲大人,您刚刚不是还称赞他完美的无可挑剔?” 图勒夫人眨了眨眼,美丽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是的,他这样的完美,贝娜,你应该采取行动。” 贝娜被她闹得没有脾气,“好了,母亲。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想想怎样让你平安的回家。” 她们笑着交谈。 这宴会上,有非常好看的脸,也有高贵的地位,但同时拥有好看的脸与高贵地位的血族并不太多。 图勒母女正是很吸引人的存在。 例如现在,斯威特大公已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弯了弯腰,伸出他套着雪白手套的手,“美丽的小姐,可以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贝娜有些淡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犹豫。因为她现在并不想与谁跳舞。 图勒夫人放下手弯,将贝娜递出去,“好孩子,优雅的淑女不应该拒绝一位绅士的请求。好好玩吧,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贝娜提着裙摆行了一礼,面上露出标准的微笑,“当然,斯威特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 姜晨已回了房间。 一个刚苏醒的人,总归是会得到一点儿体谅的。 这在这个族群中也通用。 而风采夺目的主人选择提前离开,在场的男士们其实很开心。 姜晨靠着天鹅绒的座椅,他现在,有一点儿几乎感知不到的心慌。 稍微粗心便会忽略过去,但是姜晨向来都有缜密的心思。而且他对于自己的一些情绪,总会很敏锐。 这些莫名的情绪来自对危险的感知。 心慌。 这是一种难得的感受。 对于没有心跳的血族而言。 但是很危险。 一个没有心跳的简直不能被称为生物的生物,对心脏却有了感受,这是多么反常的事情,至少对于他而言,这可不是像舞厅里女伯爵们的那个心跳所代表的含义。 偏偏又不能清楚是什么危险。 这种不知名的不安让他有些烦躁。 壁炉里的火焰依然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姜晨静静的坐着,他苍白的脸被火光映红了些。 很可笑是不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却坐在这里烤火去感受温暖。 楼下灯火通明,各类声音不断的传进耳朵。 喧哗,和各类客套。 姜晨以为要一直如此直到今夜结束的时候。 有了一点不同。 “主的光辉照耀世间。” 这句另类的话在普遍的交友和寒暄声中响起时,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姜晨眉头一蹙。 明朗的声音。 圣洁的气息驱散了黑暗。 这声吟诵原本带着令人沐阳的温暖的气息,但是,这种气息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却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 “令人厌恶的黑暗的异端,堕落者们,准备好接受主的净化了吗!” 不急不缓,莫名的自信。 这个声音传到耳中时,姜晨的指尖扣在铺着黑色地狱火桌布的雕花木桌上。 他不得不站起身。有客人来了,还是个不好打发的客人。 但是他现在有点累,还有点儿饿。 仅凭这两句特征鲜明的祷告,他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教廷的人。 舞会也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血族的耳力一向都好,舞厅里开始有人兴趣盎然的观察发展。 …… 果然过不了两天安生日子。 果然。 姜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对此淡然一些。 他推开了雕花的木窗,翻身跳了下去。 明明丈许的城堡,他的房间还在高楼之上,可他平安的落地了。 血族的能力之一,就是矫健的身手。 风中传来腐朽的气息,城堡外的低阶守卫,已经死了。 他打量了一下来的人。 对方穿着白色金线的风衣,手中抱着一把竖琴。 湛蓝清澈的眼睛,金灿灿的短发。 教廷的人,而且,还是不低的身份。 浑身的气息让习惯黑暗的人不自觉就皱眉。 来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你就是近日那个新苏醒的异端?” 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 他说话的时候,也在打量这位堕落的王子。 显然,他无愧于他王子的身份。高贵且优雅,并且找不到丝毫被黑暗侵蚀的邪恶气息。倘若不是全数黑色的头发与眼睛,很难想象他是一位堕神者。他有着不输于教廷中千挑万选而来的任何信徒的俊雅的容貌和近乎完美的优雅宫廷礼仪,高贵而令人折服。 是的,在他做出那些本不该有的错事之前,他毕竟是个守卫国家的王子。虽然他看起来秀气且文雅,好像是全然无法战斗的学者,但是莱特不会忘记在典籍中所看来的资料,这位堕落者,曾是主麾下守卫龙骑士的继任者,还是龙骑士团第一战斗承担者。 但那都已经是四百年前了。 可惜了,若不是他没有克制住自己的色,欲,在任职期间与一位不信仰主的公主私通,他本该有一个光明而名载史册的未来。 现在所有可能的光辉都随着他被出卖的灵魂而毁灭在黑暗中了。 莱特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升起来几分怜悯,他用那种悲悯世人的,宽恕信徒的语气对这位在他眼中是迷失了自我的王子讲道,“……你曾经也是光明之所在,为何却这样轻易地堕入黑暗。回来吧,主会净化你的灵魂,你将从恶魔的手中救赎,曾经忠诚于主的龙之子,你难道要永远埋葬你采佩什的荣誉。” 记忆片段不断的闪过,这些话好像是个引子,把姜晨才整理起来的记忆又搅的一团糟。他脑海一阵刺痛,又有些犯晕和恶心,脸色已从苍白变到惨白,拳头不自觉捏紧了,血族的特征显露出来,细长的指甲掐进肉里,到鲜血流出。 不过是提了名字而已…… 原主对于骑士与公主的执念,就这样深? 可笑! 姜晨平静了些,眸中的鲜红之色渐渐隐去。世上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又让他抱得美人归,又让他做他的光明龙骑士?未免太贪妄了些。 这不过几句话,就让这具身体潜在意识动摇了。从前拿众多人明救那位公主的魄力哪里去了! 简直是可笑! “做客欢迎,说客请离开。”姜晨看了他一眼,又不再去看他,全当他的话是耳旁风,以一种很正常的,主任邀请客人的语气,“怎么?阁下真的想来这座城堡不醉不休?” 这位来自教廷的生活向来只有向上帝祷告的天真的牧师或者圣者,显然没有看懂这一眼中所含有的内敛的意思。 作为一个长于东方的灵魂,他表现的内敛。而这种内敛是这位天真的敌对者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只是眉头一皱,眼中是很显而易见的厌恶,他开始维护他的信仰,“上帝在上!谁要与你们这些肮脏的恶魔不醉不休!” 姜晨偏了偏头,面上的笑意都没有变动一下。“肮脏?阁下来到我的城堡,就不要如此大言不惭了。” “我的名字,莱特·瑟克赛思。”他有些泛黄的眉狠狠地皱了起来,显然对他的话十分不满。念诵了一句,“逝者已逝,为何复活。流恋尘世,罪孽多端。” 毫无疑问的狂热的信徒。 他一拨琴弦,清越的琴音传来。 雪白而璀璨的光华从指尖流出。 姜晨扬手,一团黑影从指尖扬出,它们扑腾着翅膀,撞上圣光。 两方相对,消解。 黑暗又重新弥漫。他的气息好像一瞬间从谦和的绅士成了黑暗恶魔。 这种气息显然让这位光明的使者十分不适。 他的神色间显露出几分懊恼,伸出食指指着姜晨,“我竟然被你骗到了,还想着愿主宽恕你的罪孽!你的气息原来这样的黑暗,异端,快快接受主光辉的净化!” 他的手拨动了琴弦。 姜晨突然觉得面对这么个被完全洗脑掉的人,他心里也很不适了。 虽然他们现在本就是令人不适的对立。 毫不客气的说,他光鲜的脸面与他草包一样的内在实在很不匹配。 当然,如果会念诵圣经和赞美上帝也算是一种内涵的话,那他就算不上草包了。 他走过了许多年代。 令人惊讶的是,无论什么世界,都会存在那么一些所谓的卫道者,乐滋滋的跑来清理所谓的叛逆与邪魔。 令人悲哀的是,姜晨总是被预备清理的那一个。 而且他的身体,的的确确做尽错事,犯天下之大不韪。这一点根本无法反驳。 然后,所谓的叛逆,邪魔,就都是他,等待着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面对的会是生死,或者为他的身体永无止境的赎罪。 倘若那是他的错,他不会这样抵触。那不是他的错,最终却要他来偿还。 世上有很多人,都忍受不了一点小小的冤枉,凡有一点点他们不该承担的责任落到头上,他们会觉得很委屈。 但是姜晨,又有谁觉得他委屈呢? 根本没有人,所有的人,他们都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一群长着眼睛却当拿它摆设的东西。 姜晨的心情一下沉重下来。这真是糟糕的感受。已经好几十年没有想起来过了。 他依旧优雅,但是并不平展的眉头说明了他此刻的不耐,“莱特阁下,你的性命能有几条?” 莱特微愣。他不太懂这一句问话的意义。 姜晨以一种平缓的语气说道,“谁给你的勇气在此时来这座城堡闹事?” 他的声音低沉,但又意外的有种吸引人的韵律。 莱特头脑一阵迷糊,竖琴嗡的一声响,震醒了他,他大声斥道,“你真是已堕落的无药可救!你的幻术根本毫无用处!”他反应过来之前被问的问题,骄傲的回答,“当然是无所不能的主!” 姜晨的目光落到那把竖琴之上,“你还真是锲而不舍的想要你的主人为光明捐躯?” 莱特立刻接道,“这是每个神职人员的荣幸!这方向是每个神职人员所努力的目标!” 姜晨面上露出几分嘲讽,“是吗?” 黑暗更加浓重了。 无数的黑影侵袭,浓密的雾气潮湿。 弥漫过山丘,小路,森林。 到这黑暗的城堡中来。 第73章 德古拉伯爵(四) 黑色的雾气渐渐变白,泛着银色的光辉。 就如同面前这个黑色风衣的人的眼睛一样,从黑到银,不断的引人沉迷,沉迷…… 美丽的,梦幻的,清透的,如秋水粼光。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清晰,崭新。 城堡的藤蔓消退了,周围的一切变得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这是鲜活的兰蒂斯。 如迷梦一般的,银色的,梦幻的,伟大的兰蒂斯。 采佩什王子从一瞬间的怔愣中醒了过来,他面前是蔚蓝的,清澈的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塞西尔湖。 兰蒂斯公国护城河的源头。 侍从又唤了他一句,“尊敬的殿下,舞会将要开始了。” 采佩什一身正装,金色的长发与浅蓝到几近于银灰色的眼睛,他是个阳光而开朗的王子,今日十八岁加冕典礼,他也即将换下他身有旧疾的父亲,成为龙骑士团的第三任领导者。 哦,这真是莫大的荣耀!这真是令人期待的未来~ 他跟着侍从走了两步,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他回了头。 看到蓝宝石一般的塞西尔湖,湛蓝,而清澈,带着神秘的天光。 就像眼睛里的神采一样。 美丽,湛蓝,清澈。 这真是个漂亮的颜色。 王子想。 他忽然问他的侍从,有些沉重,“卡拉曼达,你有没有觉得丢了什么东西?” 侍从脸上规矩的笑意分纹不变,“殿下,您的一切我都已经打理妥当,绝对没有任何的遗漏。” 采佩什眉头松了松,矜贵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他的礼仪还不算成熟,但是他时时刻刻都是端着他的皇室礼仪的。 日后这个王子一定是个优雅且高贵的绅士。 采佩什心里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 这真是个诡异的想法。 这个王子就是他啊,令许多人都艳羡的龙之子,弗拉德·采佩什·兰蒂斯。 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采佩什摇了摇脑袋,将这些矛盾抛出了脑外。 他的脸上挂上了些许灿烂的笑。他其实完全可以畅想到日后的命运,做比父亲更加优秀的龙骑士,主最忠诚的守卫者,继承王位,娶邻国某位漂亮也许还有点儿骄傲的公主,生两个可爱的孩子,到最后归于主温暖的怀抱。 多么幸福而稳重的将来。 灿烂的阳光落到他身上,为这个年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光。 这应该被称之为,美好的希望吧…… 他走到了走廊中。 这城堡对他来说熟悉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陌生。 高大而华美的金色琉璃天花顶,明亮又灿烂的三层水晶烛灯。 主开辟天地的画像。 圣人晚餐的壁画。 圣母玛利亚与她的孩子的雕塑。 墙壁上分毫不错的雕刻着圣经中的每一句话。 这显然是最最忠于主的王国。 沐浴主神圣的的光辉之下。 这样圣洁的气息,好像连他也被影响了,他停到一副画像前,划了个十字,“阿门。愿主保佑。” 画里的人好像笑了,和蔼的微笑中却露出了两枚獠牙。 采佩什一惊,追上卡拉曼达,“嘿,你看!它是不是动了?” 卡拉曼达冷冷道,“不,殿下!恐怕会你昨晚太激动没有休息好!今天你已经第三十次失神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另外,那只是一副画罢了。”他顿了一顿,又道,“等会到了国王陛下面前,殿下可要稳重一些,不要再走神了。你这样实在太过失礼了。” “实在抱歉,卡拉曼达。”采佩什望着已转过身的卡拉曼达,叹了口气。他敢保证,倘若他不是他的主子,卡拉曼达一定会用更严厉且不留情面的话来批评他。 比如说,请一定不要在尊敬的国王陛下面前疯言疯语。 哦,上帝,他敢保证,如果不是顾念着礼仪,卡拉曼达一定会这样说的。 卡拉实在是个刻板无趣到举世无人出其右的管家!他的背总是挺的笔直,他的头发总是全数梳起一丝不苟,他的衣服总是平整的没有一丝皱纹!如果他可以再年轻二十岁,王国第一公子的名头一定落不到采佩什身上,因为卡拉一定是个强有力的竞争者。 采佩什悠悠的说了一句,“我真是敬佩我的父王。”能在这么强力的对手之下稳坐公国第一优雅贵族的美誉。但或许这更多是因为他的身份也说不定。 卡拉一顿,开始无脑式的赞美,他脸上崇敬的微笑简直闪亮的让人眼瞎,“这是当然。国王陛下是自受封以来最完美的王者。他是主肩上的光,他是恶魔的毁灭者,他是光明最忠诚的卫士!王子殿下,你有一个非常完美的崇拜对象,另外你崇拜对象的正确性果然的说明继承了国王陛下完美的审美。尊敬的殿下啊,你还要向您的父亲多多学习……” 采佩什都有些无奈了,他整了整手套,不得不接下他的话以避免沉默会为他带来的的尴尬,“你说的很对,卡拉,你要知道没有人能比父亲更让我尊敬,并且想要追赶。我承认我现在做的还不够好,不过我会继续努力。卡拉,你要知道,这绝不是我随口而来的简单空话。” 卡拉曼达没有回头,他以一种欣赏的语气道,“殿下,你的志向如此远大,这实在令我欣慰,您的脚步如此的踏实,这让我松了口气。殿下,您也许将成为兰蒂斯公国所有历史上唯一一个能超过你父亲的人。我绝不会怀疑这一点。” 采佩什笑了。 虽然卡拉是个严肃又古板的人,他的脸好像被凝胶粘住了除了提到他的父亲外绝不会有任何表情变化,但他实际上,对他的王子也抱有十分的信心啊。也许这位常年身着正式管家服的男士他还有一点儿不为人知的癖好,比如说步子要迈二十二英寸点二二,行礼胸前往下三寸,鞠躬如无特殊需要则习惯三十度…… 当然,这是一直被他养着的采佩什总结下来得,卡拉他本人恐怕都没意识到这些。 采佩什回头望了一眼画像,那画根本毫无变动。他皱起眉,也许真的是他太累了。 他很快又问,“卡拉曼达?” 卡拉曼达点了点头,“是的,殿下。臣在。” “卡拉曼达,你听到竖琴声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那是舞会那里传来的声音。” 采佩什道,“你听到风的声音了吗?” “这样的风不是常见吗?” 采佩什顿住了脚,“可是王国的风不是南风吗?” 卡拉曼达也顿住了脚。“殿下,你在怀疑什么?” “你是真的吗?” 卡拉曼达没有回答,“国王与王后在等着您。” 采佩什不再往前走了。 卡拉曼达好像没有发现他停脚了,自顾自的朝舞会处走去。 地狱的火焰燃烧了起来,缀在他身后,好像要逼迫他前进。 当他继续向前走动的时候,所有的火焰又全数消失不见,变回了那个典雅的走廊。 采佩什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这个时候卡拉曼达略有疑问的声音传来,“殿下?” 拉曼达点了点头,“是的,殿下。臣在。” “殿下,你听到竖琴声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那是舞会那里传来的声音。” 卡拉曼达脸色露出神秘的笑,他轻轻问道,“你听到风的声音了吗?” “这样的风不是常见吗?”王子这样回答。 卡拉曼达点了点头,“是的,这样的风的确常见。殿下,快走吧,国王和王后在等着我们。” 采佩什跟着他向舞厅走去,他眨了眨眼,顿住了脚。走廊还是那个走廊,没有变化。他揉了揉眉心,好像又丢了点儿什么? 是什么呢? 贵族们或者夫人们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他们可能在讨论哪家的漂亮姑娘,欣赏华丽的衣服,查看新晋的勋爵,畅想这王国的未来。 当王子进来的时候,男士脱帽女士提裙,他们向他行礼。 “日安,采佩什殿下。” 王子点了点头,“日安,安格鲁男爵,夫人。” 他走近了,他的父王,弗拉德·塔古勒正坐在紫色貂皮的王座上,带着他高高的王冠,握着他华贵的权杖,一看到采佩什,脸上的肃穆当即如冬雪消融,笑的慈祥和蔼,褐色的眸子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只有对于采佩什,他最最骄傲的孩子,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美丽典雅的王后穿着繁琐而华丽的金色宫廷礼裙,裙摆拖在被擦的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有一双好看的清透的浅蓝色眸子,雪白的脖颈上挂着金色的心形宝石,闪亮的钻石王冠将金色的头发挽了起来,手上也挂着珠宝。若是换一个人这样装扮,一定俗不可耐,但是穿在她的身上,显得这样的优雅端庄,简直量身定造。 无论是谁,都要在此时感叹一句,一定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女子了。 采佩什王子更多的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秀气而温雅,但是因为他父亲的存在,他五官显得深邃了些,看起来又不是会被人看轻的弱鸡。 与他交手过的人一定在大半个月后还能记得被他拳头揍的滋味。 这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那时候,被揍过的人的伤一定还没有养好。 国王牵过王子的手,与王后站了起来,他们脸上是虔诚的信仰,以诵念的语气轻柔又和缓的吟颂,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于是底下的勋爵们也各自跟着他赞美主。 国王说道,“今天,是王子二十岁的生日。他即将成为国家的栋梁,他将是国家最忠诚的守卫者。在座的各位,我已年迈,王国需要新生的血液参与和守护。今日在主的见证下,为我儿,弗拉德·采佩什·兰蒂斯加冕。” “从今日起,弗拉德·采佩什·兰蒂斯将接过我的重任,是龙骑士团团长。” 他将侍者端来的王冠待在采佩什头上,从大拇指上'摘下一枚蓝宝石的戒指,那是龙骑士的信物。 采佩什一手握拳放在胸前,单膝跪地,“尊敬的弗拉德·塔古勒·兰蒂斯骑士长,在主的见证下,我向您保证,永怀爱心,正义,热情,忠诚,勇敢,并愿意随时为王国奉献和牺牲自己的一切……” 第74章 德古拉伯爵(五) 莱特·瑟克塞思,目前教廷中呼声最高的圣子候选者之一。他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圣洁。姜晨评价此人草包,但是在很多人眼中,莱特博学多才,对于圣经有极为清晰的认知,他将全身心都用来侍奉主并且时刻传播着主的光辉,为主庇佑他的子民。他单纯且善良,他还有教廷发展以来最高强的光亲和力。 莱特,圣典里的意思为,光之继任者。 这些日子他出来四处历练,路过黑暗之森附近的洛特小镇,这里的梅森特神父突然身体不适,镇上的事务无人处理,莱特很乐意为他们解决,就多留了几天。 不成想森林的黑暗气息突然变得浓重。 教皇大人传来消息,说是兰蒂斯的古堡遗迹上,邪恶的气息复苏了。 但当时周围的手下骑士正忙于处理小镇事务。 他只能提前一步查探情况。 到小村落里那些被黑暗侵蚀的孩子吟诵经文,光普照世间。 然后他踏入了黑暗之地,至今未归。 追随圣子的骑士们都慌了,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抵制黑暗,只能徘徊在森林周围,并派人马不停蹄地将候选者之一失踪的消息传回了教廷。 那位自傲的圣子候选者的确已失踪在神秘的银色雾气之中。 城堡里的生物都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 姜晨张开手,一枚圆珠静静的躺在他掌心,散发着银色的辉光。 在这光亮下,他的脸色就显得更苍白了。 他的眼睛从梦幻的银色渐渐回归了一片凄冷的黑沉。 从黑暗城堡里走出来的血族们心里一阵发麻。银色无疑是他们最不能忍受的色彩之一。这是令他们恐惧的色彩,因为银制刀具极可能为他们的心脏造成致命的伤害。 很早以前听说德古拉的伴生能力是迷惑,看来,他已经将这个能力继续发展了。 布兰茨大公端着酒杯走过来,“令人诧异,原来苏醒的伯爵大人是个这样心软的人。”竟然没有下手杀了那令人厌恶的圣子候选。 布兰茨当然知道,今天来的这个人,是谁。 姜晨扫了他一眼,随手将幻珠扔出了手,走进了城堡。他神色是这样的平淡,他甚至没有过来反驳半句。但是布兰茨莫名就感受到了他的冷漠和无声的轻视。 银色的流光划过黑暗,落入一片沼泽之中。 他根本连回答都懒得,浑身上下就散发着这种令人讨厌的不想与愚蠢智商低下人交谈的感觉。 布兰茨脸色铁青,也不知怎么就明白了这个意思。 愚蠢? 他竟然敢如此的蔑视他! 这实在是太令人发指了。 明明他的爵位高于伯爵。 但是,他又不能去阻拦他。或者说,他不敢去阻拦他。 虽然这位刚苏醒的伯爵看起来俊雅又有礼,但是布兰茨也不敢再去挑衅他了。他至少还是个不愚蠢的血族,无论新苏醒的这位表面表现的如何无害,但是被赋予邪魔之名的德古拉都绝不会是无害的。 谈笑间困住了一位相当于红衣主教实力且据说心上毫无瑕疵的圣子候选者,当然也能谈笑间取人性命。 所以布兰茨只是站在原地,动也没有动。 艾文鞠了一躬,为他打开了门。 许久,她禁不住问,“伯爵大人,为何要放过他?” 姜晨脱下了外装,坐在壁炉边,随手抽出旁边放着的羊皮卷轴。听到她的话,难得觉得有些好笑,“他?你是指楼下的那位,还是目前沉迷幻境的活人?” “自然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光明之子!” 姜晨的目光悠然,他翻开了卷轴,悠悠道,“不觉得,看一位忠诚的信仰者堕落,会很有趣。” 艾文看他漫不经心的表情,眸子里突然漫上了许多的悲伤。 伯爵他,还在为公主的事情难过吗? 时隔四百年,伊丽莎白公主的死亡依然是他心中抹不去的痛。 她的目光实在是明显,姜晨不得不放了卷轴,抬头看她。她这神情让他眉头微微蹙了蹙,有些莫名其妙,“艾文,你那是什么表情?” 艾文一怔。 姜晨靠着椅子,目光又落到了羊皮卷轴上,不急不缓道,“放心。才四百年,你家主人还没有兴趣与撒旦再见。”虽然德古拉本人是连再见的机会都没了。 他说的这样云淡风轻,艾文便更加心痛了。她从小跟着伯爵大人,也是他与公主爱的见证者。后来流火漫天,他堕落于魔。 他与公主,爱的那样深刻。却被教廷不分缘由的不明不白的拆散。 也许对于他而言,短暂的与伊丽莎白公主相守一生,也比这样漫长的永生更快乐。 姜晨感受到她更加低落的气息,连头也不想回了,天知道这姑娘在想些什么,他摆了摆手,“好了。你还是先退下吧。” 艾文更加悲伤了。从小到大,采佩什王子都默默承受伤痛,为了赶上他的父王,为了不辜负龙骑士的荣耀,为了对主的信仰。 四百年了,这样的习惯,他还是没有变。 她消失在这座房中。 姜晨眼皮都没动,他放了卷轴,双手交叠在胸前,平淡的望着火焰燃烧的壁炉。 耳边是木头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响。 曾经有人说,那是因为德古拉的信仰不够坚定,所以才轻易地堕入黑暗。 那么这位生长于教廷,拥有强大的光明力量的圣者莱特,一定就对光明很坚定了。 不如让他也来试试痛苦是什么感受?是不是他最忠心的主愿意挽救他的一切。 姜晨实在很想看看,亲身去经历德古拉记忆中那一切,对光明无比忠贞的圣者,在被忠实信仰的主毁掉一切后,他又会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就像姜晨这记忆所经历的一切一样。 兰蒂斯的梦,依然进行着。 采佩什,龙之子。 这一天已是他继任龙骑士的第三年。 虽然他时不时觉得心里难受,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总觉得王国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就这样眨眼过了三年。 这个王国是这样的令人心安。 宁静,和谐。 到处充满着圣洁的气息。 简直美好的像是天堂。 每个人都谦和而有礼,很符合人们对于绅士和淑女的要求。 永远都有圣洁的光明相伴在侧。 与他的伙伴在兰蒂斯公国的领土上空飞翔,他们一起聆听风语,欣赏晚霞,接近主的所在。 塞伏拉沃,它是银色的巨龙,龙语的含义,逐光。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他们总是追逐着太阳神赫忒利斯的脚步,从朝阳巡逻到晚霞,守卫这个王国。 光明与他常伴。 直到她的到来。 伊丽莎白。 有一天,他与塞伏拉沃从空中落下,这个时候离公国已远,他们去寻找干净的水源。 采佩什听到有人呼救。 骑士不能不守卫自己的国民。 他提着他的长剑冲了过去。 塞伏拉沃追随着他。 这个时代总会有那么一些奇特的生物,比如现在的狮鹫。 它只比塞伏拉沃小了一点。 采佩什脸色肃穆,他拔出了他的剑,这算是大敌了。 它的爪子还抓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她的身上已经传出了一阵阵血腥味。 塞伏拉沃打了个响鼻,被采佩什制止,“塞拉,住手,你会伤到她。” 它不能喷出龙炎,否则一定会伤到人质。 采佩什站在龙身上,寻找着它的弱点,在此之前,他不会去激怒它。 没有人能比长久战斗的他更了解这些野兽的习惯,如果不能一击毙命,暴怒的它们一定会毫不犹豫撕碎人质。 他从空中跳到狮鹫身上,揪住它的毛发以免掉落下去摔成肉酱,他长剑一挥刺中了它的眼睛。 狮鹫一阵凄厉的嘶吼。 它伸爪子捉采佩什的时候,女孩被它扔掉了。 塞伏拉沃合作完美的接住了她放到安全的地方,前来帮助他。 狮鹫疯狂的拍打着自身以求杀了这讨厌的小虫子,采佩什趁机跳落下来,塞伏拉沃接住他,他笑了笑,拍了拍龙的背,“好!伙伴,现在,烧了它!” 赤红的龙炎喷出。 吓晕的女孩从草地上醒了过来,她支起身子,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火红的光。 灿烂的光彩之中站了一位勇武的骑士。 她好像沉醉了。 采佩什从塞拉背上跳了下来,向她伸出手。 她望着他,好像发怔了。 一片光辉中,只有他清澈的眼睛和灿烂的长发。 她的手缓缓落在他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优雅地行礼,“伊丽莎白·特鲁尼,感谢您的勇武。” 之后吟游诗人们怎样描述这次堕魔之始相遇,他们说, “啊……在那国与国的交界 爱神之箭从此刻生效 初记是他矫健的身姿 初记是她美丽的容颜 俊美的骑士与他的伙伴 将她从恶魔的手中拯救 温柔的公主因此将心寄付 ” 他们的相处是如此的愉快,他们坐在塞拉的背上,飞过山川河流,飞过森林湖泊。 采佩什将她带到塔古勒面前,“父亲,我长大了。” 塔古勒公爵点了点头,欣慰道,“是的,孩子。一直以来你的成长我都看得到。” “我找到了余生所爱。” 这个公国的国王面上突然露出一丝神秘的笑,“你保证么?” 采佩什皱眉,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将决定他的一切。 但是握着伊丽莎白的手的时候,他坚定了信心,“是的,父亲大人。世上再没有人能与我比肩,除了她以外。” 塔古勒端起他的酒杯,脸上的表情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了然和嘲弄,“那你们举办婚礼吧。” 第75章 德古拉伯爵(六) 姜晨睁开了眼睛,银色的流光从瞳孔间一闪而逝,又复暗沉。 他微微一笑。 怎么说呢?古代有句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也并非毫无缘由的。 看来美丽的伊丽莎白公主又掳获了一位来自教廷的心。 他这样想着,胸膛里的心脏却骤然缩紧,以血族死尸一样的身体却感受到了彻骨的疼痛。头晕,眼花。 姜晨掐紧了雕花木椅才没有因此跌落下去。手中的羊皮卷砸到厚重的地毯上,没发出一丝声响。 身体里还有一种意识,它不容许他去诋毁伊丽莎白。 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隐隐显现出一种血红之色。 他紧紧捏着椅子,想要冷静下来。 壁炉的火焰烧尽的时候,他的确平静下来了。 他的自制力不可谓不好,可是却无法阻挡那样的心痛。 原主的意识,还存在么。 只有提到伊丽莎白的时候,身体才会出现的怪异反应。 姜晨扣紧了指尖。 既然已选择了消散,为何还要干扰他的决定。 真是,不甘心。 已消散的人却还想要来支配活着的存在。 黑暗的沼泽冒着腐臭的气泡,幻珠却诡异的浮在上面。 不过此时,原本的银色辉光消散了些,有一半黑色蔓延了出来。 美好的婚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得到执行。 这婚礼得到了全兰蒂斯人的祝福。 神父为他们主持。 他站在华丽的教堂中央,抱着一本圣典。 宾客满座,但没有丝毫喧哗。 他们的目光落到一对新人身上。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他们一生中最英俊和美丽的时刻。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神父庄严肃穆的问他们,他问,“神明在上,请见证这一场庄严的婚礼。在婚约即将缔成时,若有任何阻碍他们结合的事实,请马上提出,或永远保持缄默.” 全数缄默。 神父接着说: “我命令你们在主的面前,坦白任何阻碍你们结合的理由. ” 神父对新娘伊丽莎白说:“伊丽莎白·特鲁尼公主,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 伊丽莎白干脆又果决:“ 我愿意。” 神父又问新郎:“弗拉德·采佩什·兰蒂斯伯爵,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 采佩什看着伊丽莎白,不约而同就笑了,他清澈的声音在神父耳边响起, “是的,我愿意。” “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做证 ” 所有人都回答: 愿意。 根本没有一个人反驳。 公主与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故事到这里是美好的,但是故事总会有后半段,吟游诗人们更乐于探究而非传颂的后半段, “他信奉着他的主 他也爱着他的公主 公主与信仰 忠贞的骑士终于要做出抉择 他满心焦虑 他如此为难 为什么上天为给他这样困难的考验 他们已经变为一家 可美丽的公主却不是主的信徒 教廷质问他 光明谴责他 爱与信仰煎熬着他 战火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这是个逃避的机会 他踏出了城堡,去做守卫王国骑士 接受主的旨意 光明的代言者们处理了本不该出现的异端 还为王子准备了新的王妃 但爱 是神无法理解 王子一念堕落 成为了恶魔的仆从 他背弃了主的信仰 并宣誓从死后的坟墓中爬出 向苍天复仇 主降罪于兰蒂斯 天空中赤色的流火啊 焚烧尽一切黑暗 尘土与飞灰 埋葬了那不该存在的爱 ” 有时候,信仰被摧毁殆尽的时候,绝望中人若能爆发的怨念,远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更可笑的是,信仰越坚定,绝望越大,伤害就越高。 姜晨见过很多这样的人,连他自己,他也不能说,他不是这种人。 德古拉就是这样的人,他信奉主数十年,主却让人解决了他最爱的姑娘,伊丽莎白是个自由信仰者,她们的国度,不信仰任何神灵,可仅仅是因为不信仰主,在他为国家战斗的时候,她被教会判定处以绞刑。所以后来他的背弃才那样的果断,毫无犹豫就投靠了撒旦。 当然,此刻的顶着采佩什身份的莱特圣子也差不多濒临崩溃。 经历了新婚的美好,经历了国王与王后相继的离世。王子已成为年轻的公国之主。 突如其来的战争让他开始觉得疲惫。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何这样一个和平而喜乐的国家要受到战火的侵袭。 他在战场上拼杀,与他的伙伴,塞伏拉沃。 凄厉的嘶吼。 猩红的鲜血。 惨烈的战争。 采佩什嘶吼着,他已经在战场上这样麻木的拼杀了三天,周围的敌人还源源不断的冲他过来。 塞伏拉沃银色的身体上都流出了金色的血。 采佩什已经目眦欲裂,他不由就质问他的主,并开始对和平与光明而感到绝望。 为何,还是没有人来拯救他们! 主啊,为何信奉着你的我们,却还是得不到救赎! 我们与光同在,为何最终却避免不了铁骑对家园的践踏? 主啊,我们的信仰如此虔诚是真心,为何你却这样抛弃了我们!任由你的信徒在鲜血和叛乱的的沼泽中挣扎! 他的长剑穿了敌人的胸膛,温热的鲜血打在脸上,采佩什已红了眼睛,他的长剑劈开了一条鲜血的道路。 无论如何,他都要守护这个家园! 从他接任骑士长一位开始,就已经对他逝去的父亲许下了诺言。 他将为了王国,奉献自己的一切! 只是,他想起了他的伊丽莎白。 这个时候,她应该坐在宫殿里,为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一些小衣服。 不行,他还不能死。 他的伊丽莎白如此的娇弱,没有他的保护她们如何生存!他必须要回去保护他们母子! 采佩什的周围遍是鲜血和残肢碎肉,他身上的盔甲已被砍的破烂不堪,碎裂的缝隙间流露处鲜红的血色,可即使如此,他也自然带着他的军队,牢牢地死守在这里,没有恐惧,没有害怕。他如一头野狼一般,凶狠而毫无人的情绪! 战场上是残破的盔甲,血风从人的头顶划过,浓烈的硝烟与血腥掺杂,熏的人喘不过气来。 遍地都是消亡的灵魂,唯余他们的躯体还在人间。 断裂的旗帜,死亡的腐臭,和风的哀鸣。 奥兰多帝国的将军冷着脸色,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强攻不太可取,他们需要重新计划。 新的计划离间人心。 公主不信奉主的传言又被扒了出来。这一次更加危险,公主已被打入异端之列。 将军对他的手下吩咐说,是因为公主的无信仰,才招致了兰蒂斯的灾祸。 他们的铁骑是正义之师,为主讨伐公国里对主不尊重的异端。 不明敌我的民众与教廷光明之所在要烧死伊丽莎白公主。 他们也决定将他们的所想付诸行动,以期得到主的宽宥,撤走敌人的大军。 城中还传言,他们尊贵的王子殿下已经崇归于主的怀抱洗刷掉了反抗主意愿的罪孽。 这个国家里最令她牵挂的人已经死去,公主伤心欲绝,她最爱的采佩什已经死去,她还有什么需要等待?她还有什么希望能够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泡影,她再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而她未出世的孩子,则已成了被万人谴责的存在。他注定无法在这个国度生活。 伴随着她从城堡上跳落的身影,她的生命,她的希望,她的爱,都就此化作尘埃。 这是因为,奉命守护伊丽莎白公主的卡拉曼达已经抵挡不住群起教廷和民众的压力,他不得不赶去通知他的王子殿下。 采佩什乘龙往回赶,而那时,他的公主已经死去。 自杀的人无法得到主的宽宥,也无法升上天堂。连同他未出世的孩子。 采佩什流着血泪,他凄厉的质问,咆哮,再不复他身体已经习惯的优雅,他问他的主,“为何一直信奉你的我,连妻儿都无法升入天堂!为何连我的家国,都要受到命运的铁骑如此践踏!我这样崇信你的存在,可你却将我推入深渊!” 主的代言人对他以一种悲悯的语气对他讲,“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殿下,你知道的,因为她是一个异端!” 采佩什长笑,“异端?!我们初识的时候你们不曾反对,我们交往的时候你们们不曾反对,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们不曾反对!如今敌人侵犯我们的领土,你们却来逼迫一个柔弱的女子!” 光明的代言人也怒了,“采佩什!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热忱信奉的主会这样践踏我的信仰!伊丽莎白,我的爱人,她做错了什么!”采佩什的心中满是痛苦,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的表情是这样的安静与和谐!在她从那高高的城楼上跳下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在等着他的归来? 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善良的姑娘,她就像他一直所憧憬的美丽圣洁的的天使,可是她却被这些人逼的从高楼跳下! 甚至他们的孩子,还未见过世上的美好,就已胎死腹中。 “她做的最错误的,就是不信仰主!” 人群中有人这样回答他。 这就像是个魔咒,来来回回在他脑海中回旋,以此开启了采佩什屠杀的心灵。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也升起几分不可控制的犹豫,有另一个意识对他说绝不可以伤害光明,但是很快,面对着这样的惨状,连这个意识也动摇了,他仁慈的心偏向了作为弱者的自己,那一点不多的犹疑就被人群中这句冷血而无情的话冲的七零八散。 光明的王城弥漫血色。 教廷的人死亡了许多,高高在上的主终于对他做出了回答。天空的云发出耀眼的神光,照在一城死尸之上,苍茫的声音在空中对他的信徒说,“你的心里充满了怨恨,我的孩子,快快回来!别让你圣洁的心堕入黑暗之渊。” 近三年,他第一次得到了他所信奉的主的回应,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上帝就是这样。他不懂爱,他只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去安排众生。 采佩什终于不再想起他守望的光明,他突然变得很是平静,他说,“你总是这样的高高在上,你总是活在天堂而不知人间疾苦,你没有保佑信仰你的国度……我已不能回头,我无法释怀我对你的怨怼。伊丽莎白,我要为你复仇!听着!这是我永生不可避免的执念!在我死后,我将复活!那时候,我要脱去这生前的光明,新生的生命将是光明永远的敌对者!撒旦啊,你可曾听到我的声音?我愿意以我的灵魂做交换,去换得向上苍复仇的机会!” 被这样当面的背弃,无疑让高高在上的神明面上无光,“这是你的选择!采佩什,你为你的国家带来罪孽!” 他庄严的宣布他的决定,“兰蒂斯的罪孽,唯有天火才能烧尽!” 于是光明从云层中收敛,很快,赤色的流火从空中落下,将城堡砸成废墟。 人们哀嚎着,奔逃着,惊慌失措,凄厉的求饶却不能让神明心软。 采佩什抱着她,毫无反应。 尘埃四起,火焰燃烧。 他面容不复俊雅,脸上是未干的血与灰色尘土。 地狱里传来声音,“新生的黑暗之子,我同意你的请求。但是复生的你,总要付出一点儿小小的代价。” 采佩什回答的坚定,“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尽可以拿去。” 那道沙哑又刺耳的声音依旧毫无波动,“契约成立。” 沼泽中的幻珠已一片漆黑,很快,从圆珠又溢散成一片漆黑的雾气。 一切的幻境在此刻支离破碎。 黑暗扑面而来。 莱特倒在沼泽上,缓缓的向下陷落。 他白皙的脸上还挂着泪水,喃喃道,“丽莎……伊丽莎白……” 姜晨坐在城堡里,平静的目光落到远方那片升腾而起的黑暗之上。 看来我们的圣者阁下,好像也不是那么忠诚啊…… 艾莎又一次为他端来还散发着热气的血。沼泽的情况,她也看到了,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时也忘记劝他进餐的事,她的指尖都掐进了木制酒盘里,好看的眸中全是愤怒和不满,“所以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指教伯爵大人。” 不过一个幻境就能让最接近光明的圣子沾染黑暗,更何况那时候伯爵大人是亲身经历了一切。 那种绝望。 家国尽灭,妻儿赴死。 造成这一切的还是他全心侍奉的神明。 连信仰都尽数崩塌。 那种天崩地陷的绝望感。 第76章 德古拉伯爵(七) 在那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四百年记忆中,那场艳丽而残忍的火雨落尽之后,奥兰多帝国的铁骑踏进了这残破的王城。 而原主也的确映证了他对父亲许下的诺言,为这个王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撑着他的剑,站着死去。 灰烬与鲜血肆意弥散。 惨烈的厮杀之后,三百残兵终于尽数覆灭。他站着,没有人敢接近他的遗体。 他们觉得,他的身体里住着残忍又死而不僵的恶魔。 在许久的煎熬后,他被敌人扔到城堡外的乱葬岗中,群狼环绕。 他的灵魂半点也无法安息。 撒旦为他打开了地狱之门。 地狱对他说,“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然后呢? 他从死尸堆中爬出,依着生前的执念,变成了不老不死永生的人。并且将唯一的熟人,幸存而濒临死亡的艾莎也转化的和他一样。 他灿烂的金发变得漆黑,蓝色的眼睛变成血红。 光明已离他远去,黑与红,暗与鲜血,是他的伴生物。 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用一百年的时间来朝教廷和奥兰多复仇,无论是谁,都成为他的食物。 他要吸干他们的血,摧毁他们的国度,让他们都到地狱去忏悔! 壮丽的庄园沉浸在黑暗之中。当年踏入兰蒂斯的铁骑将军已暮暮老矣,他混浊的眼睛,鸡皮一样的脸说明他对时间的无能为力,而采佩什,他的面容依旧没有变化。这位奥兰多上校死去的时候,愤怒的对他说,你这个恶魔,那都是无辜的民众,你这样残忍,主不会放过你! 德古拉看着这个在当年下令踏破王城的人,“伊丽莎白也是何等无辜。” 他长久的流离,在卡兰特王国的古代遗迹中,得到了复生之法。 他利用数百人的鲜血作为祭品,以求伊丽莎白的复活。 直到再次与教廷的人狭路相逢。 被银器刺中胸膛,在他的城堡中死去。 活过来的,是拥有昔年记忆的另一个人。 姜晨。 他睁开了眼,手下的椅子已被伸长的指甲刺透了,他强迫自己从那些犹如昨日的纷杂记忆中回过神来,昏昏沉沉,脑海里就像被无数的蜜蜂嗡嗡作响,偏生所有的记忆都如此鲜明。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对他这记性过好的脑袋有些烦厌。 可是没有这样好的记性,他又怕忘记世界上还有姜晨的存在。 昔年花满楼对他说过,如果一个人迷失了自己,除了他自己,就无人能将他找回了。 他说的不错。 如果有一天,连他都忘记姜晨的存在,那么世上,还会有谁记得姜晨呢?这个世间,唯一能记着他的,是他自己,唯一能救他的,也是他自己。 所以他早已不再期待他人的救赎了。 艾莎端着酒盘站在他身后,难得表现出了几分强硬,“伯爵大人,无论如何,你都要进餐了。”即使吸血鬼的体质强大,那都是要靠鲜血维持的。他已经连续六日没有进餐,而且也没有处于休眠状态,这样下去,怎么生存。 姜晨的眉头拧紧了,“实在抱歉,我现在没有胃口。” “大人!”饿极了,一定会失去理智的! 姜晨从金丝衣架的挂钩上取下了风衣,绕过她,他要开门的时候,又顿了一下,吩咐她,“艾莎,我出门一趟。若是楼下的人过来找我,就说不在。”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艾莎转过头,优雅的伯爵已离开了。 这真是难以想象!他的速度好像又快了许多。 他这几日,虽然得以从重伤沉眠中苏醒,但好像并不是那样高兴。 是不是因为想到了伊丽莎白公主? 伊丽莎白啊…… 四百年了,时间已经流逝过了这样长久。连她,都快想不起来公主的模样,唯一记着的,是那双如天使一般温柔的琥珀色眼睛。 四百年了,一百年的屠杀,加上三百年的垂死沉睡,伯爵大人对于公主殿下的感情,却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伯爵他真是个深情的人。 在这四百年间,她以漫长的生命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她见过无数的相爱的男女,有很多人都在婚姻中变成了怨偶。丘比特的爱之箭只带给了他们一时的欢愉,当爱随着时光消散,他们就开始彼此怨憎。 如此对比下来,伯爵大人是这样的深爱着伊丽莎白公主,甚至为她,背弃了一直信仰的光明。 他从前一直是个礼貌而自持的人,当提到公主的时候,脸上就不可控制露出温柔的笑。在他醒过来后,他越发自持甚至,冷漠。 但那都是因为公主的死去。 他原本是个何等温暖而光明的王子啊。 艾莎想着,她叹了口气,恐怕在伯爵大人眼中,任何人都无法与伊丽莎白公主相提并论吧…… 她的眸子里划过几分哀伤。 有时候,漫长的生命是恩赐,也是痛苦之源。 他可以用这些生命去完成他的复仇,做完他想做的一切。 到那之后呢? 人将永生处于哀痛之中。 化作飞灰的王国,逝去的家园,和痛失所爱,熟悉的一切都成历史,能留下的,将唯有一份只能用来怀念的记忆。 尤其对他这样看重家国的骑士。 用此后无尽的生命去怀念已成泡沫的曾经。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无数的血族之始都是这样,也都将是这样。 他们为了一个愿望而堕落成为黑暗阴影中的嗜血狂魔。 她呢? 最开始时不想死去,后来想陪着他。 只是这不可能罢了。 他毕竟是那样一个高贵而优雅的存在,能陪在他身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而他看起来也并不需要除了公主以外的人陪伴。 艾莎又叹了口气,她沉默着,为壁炉点上火焰。 最近以来,伯爵大人好像很喜欢烤火,每每进来,他都坐在火焰边。 火焰升腾。 艾莎伸手去端酒盘要离开,但是看着那一团热烈的火,她不由蹲下身,抬手烤火,感受了一会。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依然是寒冷的身体。 虽然他们这种活地久的存在可以接受人造光的照射,但是这好像有点没有必要。 真不懂得伯爵大人老是坐在火焰边上做什么…… 这根本与没有火焰毫无区别啊。 她这一次真的拿起了酒盘,走出了房间。 姜晨捧着银色辉光的幻珠,朝森林沼泽而去。 莱特半截身子已陷入了腐臭的黑泥之中。他的竖琴也从幻境掉落出来了。 姜晨很好心的掠过沼泽,如风的黑影拉起了他。 脚上却没沾染半点污渍。 莱特睁开了迷蒙的眼睛,喃喃的说,“撒旦?” 他缓缓扭头望了望周围,湛蓝的眸子泛出血丝,很快,怒火熊熊而起,他用干涩的声音说道,“这里就是,地狱所在?” 姜晨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些说不清的讽刺,“莱特圣子,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莱特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放大,他的反应都停滞了一会,“什么莱特!我的名字,采佩什!”他望着周围冒着气泡的沼泽,腐臭的黑暗,喃喃自语,“这就是地狱!这一定就是地狱了!撒旦,快快将我送回,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他抬头望着身边的男人,这个优雅的人,他只是这样简单的站在这里,却显得如此高高在上。 姜晨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他蹲下身来与他相视,平静的说,“不错,正是他们杀害了公主。那么采佩什阁下,你是真的想要复仇吗?” 第77章 德古拉伯爵(八) 森林里的乌鸦应景的嘎嘎叫了两声。夜风中好像也隐藏着无数恶魔的低语。 它们是不是都在讨论,要将这个年轻人抛进油锅,洗洗刷刷然后连皮带骨地全部吃掉。 莱特觉得他清晰的听到了这些。幻觉吗?是幻觉吗?不是,地狱的魔鬼的确是吃人的。 而此时,面前的人单膝蹲了下来,他好像放低了姿态,但是莱特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心永远都没有过低的姿态。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又平静,好像与他讨论的只是个并非生死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莱特看清楚他的脸,那张与采佩什一模一样只有发色和瞳孔不同的脸,他瞪大了眼睛,“你……你……” 他恍惚忆起来,有人教导过他,地狱,是人心黑暗的反射。 所以这个人,就是黑暗? 莱特迷迷糊糊的想着。 阴冷的风吹过,他的神智清醒了些。 但他目前处于一种无力且颓废的状态,他无法自己站起来。 听到面前一身优雅风衣的人用一种轻柔的吸引人的声音对他重复,“……黑暗新生的伙伴,告诉我,你的愤怒有多么可怕。” 就像是黑暗中夜风的低语,轻柔地传达的神的旨意。 莱特望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瞳孔泛起银色波光,就像他手中的光珠一样,美丽,漂亮,又神秘。 被湿重的雾气笼罩的水泽表面好像燃烧起了碧绿的火焰,森冷,又可怕。 那真是一种能冻到骨头里去的潮湿的阴寒之气。 莱特的眸子木然,他的声音激动的有些颤抖,“我所有的痛苦将成为我的怒火!我要十倍百倍奉还给他们!” 从一个信奉光的龙骑士口中说出来这样的话,莱特觉得好像都能听到地狱里那些魅影刺耳又难听的嘲笑声。他也预备好了去听面前与他长有一模一样脸的恶魔的讽刺。 姜晨站起身来,面上挂着温暖的笑意,这个时候,好像他被视为恶魔一样的外表都挡不住他看起来是个温柔又敦厚的绅士。 相比之下,好像他才是那个堕落的恶魔,而如今所站着的,沉于黑色的人,他才是来自光明的优雅骑士。 金发蓝眼与黑发黑瞳,就好像生错了主人一样。 莱特失神的望着他,而他也好像是真的为莱特的经历而不平,他的声音里好像有一种独特的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堕落而无法想起回头,简直比撒旦还要危险。 他说,“是呀,这是何等的不公平!你为他付出了一切,你对他有坚贞的信仰,可是,他却赋予你如此艰辛的命运?你的父亲守护的家国覆灭,你的妻儿都为此丧命。采佩什阁下,回去复仇吧。” “我会为阁下找到一个好的身份,圣子?怎样?做一个圣子,让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尝到背弃的滋味。如何?” 这条件,当真是充满了诱惑力。 凯特毫无犹豫回答,“可以。”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采佩什,不,我是莱特。” “很好,去做那唯一的神侍者,然后再解开你的记忆。” “在此之前,你需要忍耐。” 莱特的眼皮沉了,这一刻,很多纷杂之事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从那份记忆里成长一遍,他好像也感染到了采佩什的坚韧与耐心,他永远都不再是教廷里那个只知道诵读经书的单纯圣子,他也具有王位继承者该有的品质,狠心与果决,和尸横遍野的杀戮。 暗啊…… 暗…… 他在黑暗中昏睡了过去。 姜晨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垂眸望着脚下沉睡的人,许久,才将那种长久积攒的厌倦和疲惫压了下去。 与此相比,他是不是该庆幸。毕竟他脑子还清楚记得他自己真正的身份。 他退了两步,身影再度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森林已毫无人迹,沼泽的气泡咕嘟咕嘟冒出然后破碎,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莱特的白色风衣已被污泥染脏了。 他一动不动的趴着,如同死人一般。 他在等待着死而复生。 …… 姜晨在这片森林里游走,迎面撞上了一位小姐。 她的身上带走浓重的湿气。 步履匆匆忙忙,头也未抬敛裙行了一礼,“抱歉,阁下,我并非故意。” 姜晨平静地回答她,“请不必在意这些。” 他也没有任何要多话的意思,转过身,抬脚就要离开。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而充满诱惑,“哦,亲爱的德古拉,我的老朋友,你不记得我了?” 这一瞬间,好像天地间只留下这一句话,柔和的飘进他的耳朵,不免叫人神魂颠倒。 姜晨转过了身,眸中的漠然一闪而逝,“你知道上一个对我用媚术的人现在怎样了。”他打量了她一会儿,“伊得斯。” 被称为伊得斯的女子捂着唇低低笑了,“我还以为,不能迷惑自己的你迟早还得来向我讨要一个幻境?”失去灵魂自主权的血族,在镜中永远只能看到一只蝙蝠,他眼睛的能力根本无法施展。哎呀呀,仔细一想,他们上一次的见面,已是三百年前了呢。 “不过,竟然能看到你对他人施加幻境,这可真是难得。你不是最喜欢简单粗暴的用獠牙吸干他们的生血么?” 姜晨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塞壬一族的幸存者,却不得不蜗居沼泽,这种感受一定让你十分快乐,否则你怎会有心情来与我谈论从前。” 伊得斯的脸色当即变得十分难看,“……德古拉,你可不可以改掉你那尖酸刻薄的脾气,你的贵族礼仪就教你这样讽刺一位美丽的少女!” 被称为尖酸刻薄,看起来这位伯爵大人好像也不甚在意。 眼见着他又要回城堡,回到她无法靠近的城堡里,她急了,“喂!朋友,你都能对光明之子作手脚,为何不干脆一点推翻教廷。” 姜晨冷冷的回答她,“伊得斯,从他们的信仰降临到这个世间,被屠戮殆尽的种族就不止你们一个,你不要总是指望着别人来推翻他们……” “德古拉,你可以去建造一个新的世界呀。” “我对这件事情已没有兴趣。” “你可以利用新的世界实现你的愿望啊,比如用时间的力量去改变伊丽莎白的命运。” 他停住了脚。“时间?” …… 光明教廷。 金发蓝眼的年轻的圣者大人躺在鲜花铺就的木床上。 在主的面前。 而他的竖琴已发不出清越的声响。 阳光洒落在他脸上,他的表情平和而又宁静,暖光围绕在他身边,跳跃在他灿烂的金发之上,这个人看起来就如同降落凡间的天使。 真是无比令人觉得美好。 将他救回来的卡瓦兰大主教却叹了口气,他扭过头问身边的人,担忧的问,“丹尼尔,已经整整三天了,为什么他还没有醒来?” 丹尼尔戴着银色的假发,他的眼睛如美丽的宝石一般,透着水润的翠绿之色。他穿一身雪白的教廷衣衫,脖子上挂着一枚金色的十字架。 他手持在胸前弯了弯腰,向卡瓦兰行了一礼,语气里满怀愧疚与自责,“实在抱歉,尊敬的卡瓦兰大主教,莱特圣者这一次受到黑暗的侵袭太严重了。” “他真是太莽撞了。这样轻易而无防备的闯入那黑暗肆虐之地。” 他的脸上挂着一分悲悯,痛心的说,“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想尽快找到那些令人憎恶的黑暗之物,为教廷分忧……真是个好孩子,可是他没有防备,那森林里的黑暗已结成实质,他又遭受了不知名的袭击,哦,这真是太不幸了。” “他的伤势实在太严重了。虽然侥幸没被那些可恨的黑暗生物捉到,但是他的伤实在是……哦,我最最信仰的主啊,你的孩子竟收到了这样严重的摧残……这是何等的不幸……” 卡瓦兰大主教揉了揉额头,只觉得有些头疼,他不得不开口打断了丹尼尔作诗一般的感叹,“在不久后就要举办的圣子洗礼仪式要怎么办?若是那时候,他还不能醒来,难道要天资卓绝而又怀有最赤诚光明之心的莱特圣子阁下屈身为另一个面面都不如他的圣子做守卫骑士?”他焦急的在房中走来走去,又愤慨的说道,“这种情况简直太可笑了!我敢保证,主教廷的那些人也一定不会容许的。” 丹尼尔也十分无奈,“我们已经集结了最近的三位主教前来为圣者施加了圣光洗礼,影响他身体的黑暗已经被清除了,可是他依旧不能醒来。”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动静的人眼皮动了动,湛蓝色的眼睛再次映入天光,他扭过了头,看了一会,沙哑着声音问他,“……卡瓦兰……阁下?” 这虚弱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但是房中的三个人一瞬间围了上来,齐声感叹,“哦,上帝保佑。” 第78章 德古拉伯爵(九) 如果一个组织,从上层就开始腐朽和分裂,那么它的结果,还会有别的吗? 除了覆灭。 这一日,森林的黑暗好像驱散了些。 今天这个日子,好像有些特别啊…… 他推开窗,灿烂的阳光洒落进来。 好像,好些日子都没有看到这样令人向往的阳光了。 为什么,这个森林中会出现这样明亮的光呢?难道是因为教廷的圣子洗礼仪式吗? 姜晨想着,不自觉地伸出手,被阳光照到的苍白皮肤开始变黑,膨胀,燃烧,几乎刹那之间,皮肉已掉了一层,一种难言的焦灼的刺痛才传到脑海之中。他又收回了手,将厚重的帘幔拉上,掐灭指尖火焰,盯着那块黑色的灼伤,神色间有些淡漠。 之前他一直在想,以血族漫长且顽固的生命,在这个特别的世界也许可以有时间好好寻找一下时空滞落之地,看看关乎时间与空间的存在机理,说不定会有些不同的发现。但是如果不能平安的在阳光下行走的话,他要怎么亲自去查明这些问题。 其实之前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在很久之前,他收拾好碧游之后的一段日子,四处游荡,那时候经历过时代的改换,天地量劫,他亲身经历一切,却没有接受到时或者空的感悟,依照那个世界的规则,与天地同在之人已足够触摸法则,但是他却没有半分感应。后来成为那位闻名的物理天才,他查阅了脑海及网端所有关于黑洞及磁场时空和精神存在的有关资料,进行了许多次模拟实验,但没有一次实验与结果对上号,他也一直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 他脑袋里装的东西十分繁杂,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负荷超重的机器,不断的去得到并且理解那些记忆,从其中寻找有用的线索。但是有用的东西总是九牛之一毛,而他并不想要的东西却多到回忆起来让人头晕脑胀。 人绝望起来总是如此的轻易,而要再次满怀希望,却变得如此的困难。 他却无法放弃姜晨这希望,或者该称为一个执念。 所以,像花满楼那样的存在却才总是招人艳羡。 事实上,他的光明也不同于这个世界人们所言的光明。 他的光明是自然而然的,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明确自己的方向,而在这个世界,那些所谓的光明不过是利用各种条件有意的栽培而成的。如果他们真的是尊重生命的光的代言者,那么那位圣者阁下绝不该这样轻易的因为一些太过真实的记忆改变他的立场,因为环境的影响而成为另一个人。他在教廷,永远只看到教廷光鲜的一面,从来没有经受挫折,所以当阴暗来袭的时候,他的信仰才崩塌的那样迅速且彻底。 教廷的人都信奉着一位神明,并以此为光明,却迫害了所有所谓的异端。唯有信奉者才能存活,不信奉者只能入地狱。 这是多么可笑且狭隘的光明,你若以此去问花满楼,他难道会为因为某些人不喜欢他所喜欢的鲜花而杀了那个人吗?他难道会因为一些人不够像他那样热爱生命而去杀了他吗? 他最多就是温和的笑着,然后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喜好,有的人喜欢鲜花,有的人喜欢美酒,有的人喜欢清风明月。爱好不一而同,何必将自身所爱强加他人之身呢?” 姜晨揉了揉眉心,从旧日的回忆中脱离了出来。那一切已远,无论是那个叶孤城还是花满楼又或者陆小凤,他们都老了,死了。只是他却因为莫名的原因再次借别人的死躯复活,以一种清醒的认知想起那一切,然后想起来他们的逝去。平静的时光对他而言总是如此的短暂,短短几十年,他已与那个江湖永远脱离,而这一世,显然充满了不能避让的鲜血与杀戮,让人实在不敢安逸。 艾莎走了进来,提起裙摆行了一礼,谦恭地望着他的背影,“十分抱歉,伯爵大人,不知是否打扰到了您的安眠。但是现在,长老会有人来了。” 房中有一种不同平常的味道,但是偏生,以血族的嗅觉,已分辨不出了。 艾莎的眉头皱了皱,有些担忧,“大人……”她能闻到那味道,可是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 姜晨转过脸,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板无波,“他们?” 艾莎望了望他身后的窗子,向他解释,“大人,今天的阳光是不是照进了您的领土?”她没等到他的回答就继续说,“是光明教廷的新任圣子正在接受洗礼。” 所以这种阳光,才得以照进了这里。 “布鲁兰多亲王正在楼下等着您商议对策。” 姜晨穿好他的风衣,不急不缓的走下楼。 刚一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很好。 布鲁兰多,听说他们家族有无夜长光之称。 有三个人可以在日光下平安行走。 因为银月石的存在。 对方已是个中年人了。 这说明他在血族中已经有了足够的资历,才能成为这种长辈的模样。 他一手在胸前安置,微微一拜,“日安,布鲁兰多亲王。” 对方亲切的握住他的手,“哦,这一定就是新苏醒的伯爵阁下了?不能提前为你庆贺可真是失礼,不过今日见到了你,你看起来可真是个优雅的贵族。” 姜晨平静地收回了手,他显然对这样的自然熟悉并不热心,相当对应的回了一句,“亲王阁下更是如此。” 布鲁兰多扬了扬眉。 看起来这位伯爵的行为温文且有礼,但是他的动作实在说明他是个不太容易被打动的人。只一个照面,他开始对自己能否哄住这样一个后辈而觉得担忧了,这样一个对周围事物都漠不在意的人,他真的能让他与教廷对上? 他还真是有点不敢保证了。 亲王又无法控制的将视线落到这位礼仪完善,一举一动都犹如尺规度量过的优秀的后辈身上。 他的礼仪完美的无可挑剔,连他这样过了近千年的老头子都无法从他的表现中挑出任何不对。 只是他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了,总叫人觉得已经好几十天没有尝过鲜血,连嘴唇都泛出不正常的苍白之色。 如果真是这样,而他还有能力维持好理智,那可真是不简单。 姜晨笑了笑,好像没看出他的各种想法和欲言又止,“弗拉德·德古拉向您表示敬意。” 他的每句话都很符合贵族之间交往的礼仪,他也的确表现的相当礼貌,但是布鲁兰多莫名就感受到了一种压力,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反驳,这简直让他不能直接的将要求说出口来。 他只好表现的更严肃一些,扩大自己的威压,企图在气势上压下这个本质反叛的年轻人,“德古拉,我从斯图亚特和布兰茨大公那里听说,这新任的光明之子,是你亲手放掉的??” 姜晨平静的应下,“是的。” 就是因为这个平静,布鲁兰多亲王瞪大了眼睛,他简直不敢置信,“你应该知道圣子对于光明教廷的重要性。” 这样一个强有力的要挟,竟然真的被他轻描淡写的放了。 布鲁兰多的心里生出来一些怒气。 在他没有发出火之前,姜晨问他,问得轻描淡写,“如果一个组织,从上层就开始腐朽和分裂,那么它的结果,还会有别的吗?” 布鲁兰多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又好像全然没有懂得。 直到他的瞳孔里银光闪过,布鲁兰多醒悟过来,他皱着眉问道,“可是他受到你赋予的错觉,不会被人发现?” 姜晨递给他一杯鲜红的血,他自己却只是握着酒杯,他说,“一个从黑暗森林中受伤出去的圣者,身上还带有一些被认为可以解决掉的黑暗,不是更能说明他对于光明的忠心?” 布鲁兰多亲王望着他平淡又和善的微笑,心里莫名打了个激灵。 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黑暗解决不掉,那位圣者定会无缘圣子之位,但受到德古拉眼睛迷惑的却是从记忆变质,生理上不过是小小的黑暗罢了。 更何况,那个圣者还是为了剿灭黑暗才进入森林。 一片赤诚之心。 许久的沉寂,他咳了咳,以一种赞赏的语气说道,“看来你的确有好的办法?” 姜晨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略有低沉的声音平缓而又不容回还,“想要得到好的结果,向来都要付出等价的筹码。这是不是很公平?” 世间沉浮多年的亲王老狐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还是有些不解,“难道血族与教廷不死不休的仇恨不能打动到你?” “当然不是,尊敬的亲王。”他的脸上又流露那样的笑,“只是结果会更令人痛心一些罢了。” “你需要什么?” 亲王问过了,却发现从见到他以来一直表现的自若全然不受等级威压影响的伯爵不知为何而停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肯定地回复,“银月石。” …… 历经了大半月的选拔,莱特果然成为了他所想成为的圣子。 原本这一次,他就是出去历练。 他的光明之心让人们惊叹,所以圣子一位是他铁板钉钉。 如今也不过一个仪式罢了。 他站在独角兽所拉着的白色案台的阶梯之上,微笑着望着他的子民,满是鲜花的车行走过大街小巷,他就像个国王在巡视他的领土。 代表纯洁也预示死亡的美丽独角兽为他拉车,带着新任的光明之子穿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这个光明区的另一个方向,圣女大人也驾着马车,两人相对而来。 这里的信徒们满含敬意的望着他们高尚的圣子圣女大人,看着他们的马车穿过街巷。 两方。 莱特和圣女几乎同时开了口,以同样虔诚并且温暖的语气说道,“主将赐福于你们。” 他们用橄榄枝蘸着身前被祝福过的圣水,将神赐之福传递给他们的信徒。 灿烂的光落到他们脸上,好像所有的污秽都无处隐藏。 莱特表现的完美。 即使身负重伤,他也表现的如此游刃有余。 他的笑让人心生信服。 这样神秘莫测的微笑从哪里得来? 他好像做过一个银色流辉的梦,梦里的男子笑的神秘又优雅,所以他得到了启示。 高高的教会圣堂,教宗站在圣礼堂前巨大的广场上,将城中一切尽收眼底。 他望着他极为优秀的两个孩子,握着他高贵的权杖,满意的对身边的红衣主教说,“鲁特,他们实在是令人称赞的孩子。” 鲁特微微躬身,附和了一句,“是的。教宗大人,你有这样优秀的孩子。” 不出意外的话,新任的圣子或者圣女大人之一将成为最终的教宗。 身负最光明之力的人,在教廷里,总是如此令人心生敬意。 这就代表,是他们的主愿意护佑的人啊。 他们的车马交错而过,两位光明之子相视笑了笑,并且都谦和的向对方表示敬意。 第79章 德古拉伯爵(十) 洗礼仪式过后。 金光璀璨的教堂之中。 十二位红衣主教和教廷至高无上的教宗坐在古铜色的长桌旁。 他们的神色欣喜中又有些沉重。 欣喜新一任教廷的中坚力量形成,沉重是兰蒂斯黑暗的觉醒。 鲁特作为十二人之中的领头者,教宗最亲近的人,他以对主的祷告开始了这场议会。 他说,“想必在座的各位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 众人沉默不语。 鲁特严肃地说道,“敌人已变得越来越嚣张,黑暗侵袭,各位,我们要以高度的重视来对待这个变化。很久很久以前,在兰蒂斯覆灭后,再也没有神迹展现,这让黑暗的势力蠢蠢欲动。令人厌恶的黑暗生物,腐臭的死尸们,掠夺人类的财富,还要以人的血肉为食。我们身处光明之中,绝不能容许这样的异端存在。” 众红衣主教答,“是的。阁下所言非常的在理。” 血是生命的象征,当它奔流在人体之内的时候,它才是活的存在,生命是神明所赐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而以血为食的生物存在,毫无疑问是对生的亵渎。 他们要维护主的荣光,让主的光辉再度照耀世间,当然不能容许世间存有这样的污秽不堪。 鲁特又说,“德古拉,兰蒂斯的罪孽,他是堕入黑暗的魔。当初的他拥有强大的实力和光明的心,并且受到世界无限的宠爱,他是龙之子,是主最忠实的孩子。但是,他却为了一个区区一个女子而背叛他的信仰,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莱特圣子阁下之前昏迷的泥沼就在原来兰蒂斯的遗迹之上,所幸,大概是因为德古拉刚刚复苏的缘故,只能在黑暗中行走的恶魔们没有来得及残害我们的圣子阁下。但是我们绝不能抱有侥幸心理,恶魔一时不能为恶,不代表他不是恶魔。为了光明,为了让主的光辉照耀世间,我们必须要清除这些异端。” 门外,莱特圣子静静地站着倾听,清澈无暇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冷漠。 德古拉。 教廷的记载里说,德古拉是堕落的黑暗之子。他嗜血又狠毒,他所走过的地方,教廷的人都死状凄惨,全身的血液被毫不留情的吸干,最后只剩下一层皮裹着干瘪的,肉和骨头。 他的名字,采佩什。 德古拉,那就是他们给予采佩什的定义。 他们只知道采佩什背叛了主,却从来不管这背后的原因。 他们只知道伊丽莎白不信奉主,却从来看不到伊丽莎白的善良与美好。她比很多信奉主的信徒们待人更加友善。 无情的铁骑踏遍兰蒂斯的城池。 如果不是主先抛弃他的国家,采佩什最后怎么会绝望到投入撒旦的怀抱。 他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好像打开了一道缺口。黑暗又令人绝望的记忆渗透进来。 莱特却动也没动。他木在那里,整个人好像成了一座雕塑。 良久,他开口说了一句,“伊丽莎白……” 圣女露西亚披散着她金灿灿的长发,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她朝议会堂里望了望,伸出手在莱特眼前晃了晃,“莱特阁下……” 莱特回过神,他的神色阴沉了些,但是很快,他就露出他特有的温暖的笑,“露西亚阁下……” 露西亚怔了怔,被那个神色惊到了,她有几分不确定的问,“莱特阁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莱特沉默了一会儿,“不,我只是想到被黑暗侵扰的人民,感到十分的悲伤。” 提及此事,露西亚也流露出几分忧伤,“是呀,他们的生活,实在太令人忧心了。”不过她很快就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满怀信心的继续宽慰他,“主会保佑他们的。” 莱特笑意温和,随她附和,“是的,主将与他们同在。” 布鲁兰多城堡。 这座城堡,是六角厅堂的模样,墙壁被规整的分为六份,每一份上都是撒旦及地狱各类死灵的图案。 从天花顶中心分出六条雕刻着暗纹的条纹黑水晶板,将这个大厅分为六块。 暗红的血色天空,到脚边的黑色地面,显然全然不同于德古拉的城堡。 那个人的城堡里,似乎,很少有这样的东西。 布鲁兰多亲王想。 他坐在褐色的王座之上,背后是天使堕落的壁画。 底下站着他最得力的侍者。 他看起来约莫只有三十岁,穿着红色带摆的长衣,两侧的金线绣花宽肩章垂下一些金色链条装饰挂在胳膊上,甚至腰间都有这样的金色,他的胸前别着布鲁兰多家族的徽章。虽然装扮看起来华丽繁复又多余,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是个优秀的管家。 “皮尔弗,你觉得德古拉这个人怎样?”布鲁兰多亲王说道,“他是不是总这样胜券在握?” 皮尔弗将手握拳放在腰间,行了标准的管家礼仪,“亲王大人,根据历史记载及血族族史所记录,那位伯爵在与我们同族之前,曾是个在朝堂上表现良好的王子。”他顿了顿,“而且他还有一年的亲政经历,表现也十分不错。” 布鲁兰多笑了,“看来你对这个年轻人很赞赏。” 皮尔弗犹疑了一下,“亲王大人,我只是觉得,对于一个经历过无形的朝堂碾压和有形的鲜血战争的人,你应该警惕一些。” “谢谢关心,皮尔弗。但是你不觉得,他也很像一位成功的商人?” 皮尔弗点了点头,“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被别人算计。” 布鲁兰多端起酒杯,感叹了下,“这样不是更好。时时防备,总比到头来被杀死好一些。” “这样提心吊胆,会不会太过劳累。” “呵……”布鲁兰多亲王真真切切的笑的无奈,“皮尔弗啊,他觉得他真的会提心吊胆吗?只要他想让你看到他提心吊胆,你才能看到他的提心吊胆呐……仅凭他那一双血族中知道底细都想要得到的眼睛,就足以让他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皮尔弗眉头一皱,“所以斯威特大公和布兰茨大公……”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份恍然,“是他们想要借亲王大人的手去除掉德古拉伯爵吗?” 原来这就是他们在亲王大人面前说出德古拉放掉光明之子的缘故。 布鲁兰多靠着他的王座,悠然的喝掉了杯中的液体,“公爵们的实力还不如伯爵,心里难免不服气。”他的眸子一厉,手中的酒杯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细纹如蜘蛛网扩散开来,“不过现在正是我族存亡之际,新任圣子继位,教廷威势必然又涨,打压我们,无论是斯威特还是德古拉,只希望他们能识相一些。” 皮尔弗问,“那德古拉伯爵所说的银月石,我们要给他吗?” 布鲁兰多站起身来,走入城堡的暗室,打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盒子,看着其中一枚银色流辉的戒指,“皮尔弗,你是我最亲近的后裔,只有将此事交付于你我才放心。这次你走一趟,将这枚戒指交给他。请记得将我接下来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达给他,说:自古以来,交易有交易的规矩。我已经付出了我要付出的代价,能不能最终达成,就要看德古拉伯爵的了。” 皮尔弗接过这个小巧的水晶盒,收入口袋中,躬身行了一礼,“请放心,亲王大人。” 他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出了这座城堡。 如今,已是暗夜。 黑色的蝙蝠影子从林间飞过。 姜晨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前几日见到的布鲁兰多家族的管家。 皮尔弗站起身,向他行礼,“夜安,伯爵阁下。” 他将布鲁兰多的话全数转达。 姜晨望着桌上的水晶盒,“替我转告亲王阁下,他的付出,我看到了。” 光明教廷。 莱特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有些憔悴的眼睛。 他不敢睡,一睡,就看到那尸横遍野的战场,和伊丽莎白血泊中的遗体。 那好像是个幻境,圣典里说,有些恶魔擅长玩弄人心。 可是,那样的真实,实在让他无法认为那是幻境。 他还觉得如今才是个幻境罢了。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虚幻。 他想的脑仁生疼。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的意识好像分成了两个,不断的争吵着。 一个否定莱特生存的意义,一个否定采佩什记忆的存在。 一个对他说,你是光明之子莱特,不过是被恶魔诱骗才经历了那兰蒂斯的幻境,恶魔就是想要让你也背弃对主的信仰!让你堕于无尽黑暗。 一个对他说,你是龙之子采佩什,现在莱特的身份不过是你寻求恶魔复仇才得来的机会,你的妻儿家国都被万恶的神明坑害至此,你难道要放弃国仇家恨,又要做神明的信徒重蹈覆辙?! 莱特的身份对他说,信我!信我! 采佩什的记忆对他说,我才是真的!深重的仇恨不能不报! 两个意识搅的他的心里一团糟,他瞪着眼睛,一再的忍耐忍耐,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一掌推翻了桌子,怒吼一声,“闭嘴!都给我闭嘴!” 房间的水晶灯咔哒一声打开。 女佣站在门口,看到地上满是狼藉,诧异的问,“莱特阁下,你怎么了?” 她看到莱特布满血丝的眼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第80章 德古拉伯爵(十一) 莱特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悲伤,跪了下来,在窗前双手合十祈祷,语气充满了自责与愧疚,“请求主的宽恕,我不该这样放纵自己的脾气,愿主原谅。” 女佣松了口气,她跪下来收拾着地面上的玻璃与水渍,用抹布将地面擦干,试探着问他,“圣子大人,是不是因为黑暗的扩散?” 所以才如此困扰?信徒们都被黑暗生物侵扰着,圣子大人忧心也的确不为过错。他果然是心地善良且总是忧心子民的神的代言者,从上一次他为了尽快净化黑暗而调查那片丛林,就已能看出来几分了。他果然是教宗大人钦定的未来的接班人,勇敢又慈悲,无论是谁,都要钦佩他的勇气。教廷的所有人,都无一不觉得他是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圣人。 她在心里不断的赞美着,并且打算出言宽慰圣子大人时,脖子上猛然掐上了一只有力的手,纤长,又冰冷,她的瞳孔放大了,其中倒映出莱特凶狠的神色,她挣扎着,但是这只手掐的太紧了。所以最终,她都只是断断续续惊恐又不敢相信的望着这位光明之子,“圣……子……大人……” 莱特的手一扭,她已经没了气息。 看着已经死亡的年轻女孩,莱特颤抖着手,狠辣之色陡然就变换了,他跪在地面上,神色有些崩溃。 “我……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这样,这样一个鲜活的性命……那是人啊,无辜的人,不是任何的黑暗者…… 有个意识这样劝慰他,“如果不杀了她,被发现身上的黑暗未被清除,后果你应该清楚。” 这成了一个误会,一个不为人知的误会。因为女佣已经死去。她所说的黑暗是教区里被侵扰的子民,但是莱特却以为被她发现了什么。世间很多错误,往往就是由误会而铸成的。 作为光明教廷的圣子,他当然清楚,应该光明的圣子却不光明,最可能的后果便是,被绑在柱子上,受烈火焚烧而死。 但是他盯着脚边的死人,想起来记忆里的尸横遍野,神色渐渐平静了些。 没关系,从前也杀过人。 没有关系。 既然神明视兰蒂斯的万千性命为蝼蚁,他作为目前神明最忠诚的信奉者,向尊贵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学习一番,只杀一个无辜的人又有什么呢。 但是他还是将她投入了后花园的水池中,并且找了另一个众人眼中好奇心不那么重的女佣打扫了房间。 姜晨替他解决了后续。 这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泡肿了,唯一能看出凶手的一点便是脖子上的牙印。 肮脏的魔鬼竟敢已潜入到教廷重地! 这一点出来以后,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光明的圣子阁下了。除了他自己。 毕竟在教廷的人眼中,他们的圣子大人温柔,和善,光明,温暖,所以一切光明信徒该有的美好品质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这样一位完美的圣者,怎会受到质疑呢。而且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杀人。 虽然死的是他平日里最亲近的侍女。 难道他们的目的在于新任圣子吗?想到这一点的人不在少数,而且他们都极为愤慨。 这让主教们都心里一沉。 教宗大人脸上难得出现了怒火,他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那些家伙是在向教廷示威么!” 众红衣主教们面面相觑,闭口不言。 …… 德古拉城堡。 艾莎等候在门前。 她眺望着,期待着城堡的主人能早些回来。 近些日子伯爵大人出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她叹了口气,眸子里闪过几分凝重。相应的,教廷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了,只希望伯爵大人在外能平安无事才好。 这个时候,姜晨正走在维利耶尔的大道上,高大的梧桐树缝隙间有阳光洒落下来,旁边的丹尔特伦河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这条路的正式名字叫做光明大道。 是的,他现在正在教廷的统治区域。 不久之前那位沉迷幻境无法自拔的圣子莱特杀了一个女佣,又没有毁尸灭迹的完善,被姜晨感应到了,他只好临时改道来了这里。 这样其实也不错。 拥有一个血族的身躯,却走在教廷的管辖范围里,想想是不是挺刺激的。虽然对于他而言,踏入这里和留在城堡,其实都一样的平静。 说是这样说,但事实上,他来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据说光明教廷的圣典里记载有关于时空失落遗迹的准确方位,他特意来查看一下。 在这个世界里,已经许久没有神迹出现了,最近的一次就是四百年前的兰蒂斯。不被限制的山野传说中说,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他们都对人心的反复失望了,一致决定遗弃了这个世界,只是无论哪个阵营的人都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而传说中掌管时和空的女神,放弃这个世界的时间甚至比光与暗更早。 神权已注定要走向没落。 这个城市,或者说专属于教廷管辖的光明至高的特别的国度,大陆信仰者们心目中的圣地,座落在这个大陆最中心的平原之上,邻接几个信仰光明的不同国度。周围的道路四通八达,几乎可以用马车到达任何想要到达的主要都城。 所有有幸在此居住的的市民们脸上都挂着一种极端的热忱,无论走到哪里,听到的都是,愿主保佑,主与你同在,光明与你同在之类的祝祷词。 姜晨看着他们,唯有漠视。 期待着别的救赎却运气不够的人,只能迎来死亡。 他们每个人都在寻求精神的寄托,每个人都在寻求他们的神的保佑,殊不知神的存在,往往不是用来庇佑世人。所谓的神从来不会阻碍你的错误,只是在你犯了许多人眼中认为的错的时候处罚你,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公平,增加自己的威信。 每一刻,世上萌生的恶念都数之不尽,可是所谓的神又在哪里。 无法挣脱命运枷锁的人们总是在安慰自己,说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或者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真的能够应言吗? 姜晨,他曾经走过许多世界,他经历的也远比一般人更加长久。而他常常只觉得自己是个人,是因为他无法真正抛弃人所拥有的情感。无论喜怒哀乐又或仇恨。 每一世的经历告诉他,若在所谓的恶念萌生之始就纠正因,后来的一切都不会有果。 可往往,他们所祈求和信奉的神明却总自以为高高在上,统治世间,对万物生杀予夺,他们总是在不好的结果铸就之后才让他们的代言人姗姗来迟,一语将人所有的付出都定于错误,并且惩处这个错误来彰显自己的公平与正义。 世上哪里会有真正纯粹的黑与白。 善恶是非,终究是人心而赋予的定义。对于不同的人,就是不同的黑白。 真正深究起来,哪里有对错可言。 连姜晨他自己,他也绝不会说,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正确。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平安活着罢了,更贪心一些来讲,是作为姜晨而活。 很多的大义凛然,终究都只是出于私心。 比如光明教廷,它的所做,驱散黑暗,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所信奉的教义得到更大的扩散,让他所信奉的住得到更多人的认同? 对于姜晨而言,作为真正的他生活十年,也会比顶着原主的因果活万年更值得期待。那是因为,只有在他是姜晨的时候,无论好坏才都是他的名姓。他虽然拥有原主所有的记忆,也的确常常被身体的习惯所影响,但他不同于那位圣子,他认知太过清醒。在他成为另一个人之前的那一切,毕竟并非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所做的决定。 他静静的站在丹尔特伦河畔,他在等待着夜幕降临。 红色丝带扎起的黑色长发让人们对他有些恐惧,但是他站在太阳下,眼睛是好看而神秘的银灰色,并不完全符合恶魔的特征,众人又觉得没有危险性。 他们都暗自打量着这个特别的年轻人。 姜晨似乎都能听到他们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微微低头,锐利的刀锋一样的长指甲若隐若现。 姜晨神色不变的望着河面,手却不自觉握紧了些。也不知道,他还能克制这种本能多久。 所谓的天意,总是不断的在挑战他的忍耐度。 人类将猪狗牛羊看作食物,血族也将人看做食物。 可姜晨,他也不过是人罢了。亲身经历过杀戮战场的他,看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还清清楚楚记得战场上经久不散的味道,这样的他,怎么能容许自己去作为真正的血族而存在。 人只有主动去制衡自己的命运才能避免不幸。被动的接受命运,与戏剧中被操纵的布偶有什么区别! 他又怎会让自己被那可笑的野兽一样的本能控制! 莱特还未真正走出这座城市的大门之时,就已经看到了他。 那个优雅,而神秘的存在。 他正站在城门外丹尔特伦河畔的柳树下,一动不动的望着夕阳。当他安静的站在那里的时候,莱特很难想象,像这样的人,他会是个传说中引人堕落的恶魔。他有俊美的容貌,有挺拔的身姿,有优雅而绅士的言行,甚至他的穿着都是这样考究,一板一眼,笔挺的小西装,红色的领结和高高的帽子,让任何见到他的人,只能感叹一句,啊,好一位得体的贵族青年。可是他,却是采佩什。 昔日兰蒂斯已毁于一旦,所有关于龙之子的姿容都靠后人想象。 所有能认出采佩什的,只有莱特。 他见到了他,却突然变得冷静,他表现的如同第一次见面一样,面上挂着圣子的经典微笑,“阁下站在这里很久了。” 姜晨脱掉帽子相当有礼的致意,他也笑了笑,“这里的黎明一定很美。” 银色流辉又沉了下来。跟随他过来的几位骑士好像全然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莱特说,“阁下望着落日,却在赞美黎明。” “落日与黎明都是灿烂的,可是中间要经历的黑暗却无比的令人压抑。”他说的话意味深长,“神赐予了两头的光,却无法驱散中间的暗。” “只有当人的心中没有光与暗的区别的时候,白天与黑夜才能是同等令人欢喜的存在。” “阁下来到这里做什么?” “有人告诉我,时与空可以做出改变。” 第81章 德古拉伯爵(十二) 时与空做出改变, 这个意思,即就是伊丽莎白的悲剧, 是有可能避免的吗? 莱特不自觉就想到这里。但是谁又说姜晨说的就是伊丽莎白呢? 姜晨, 他其实并没有这样说过…… 一个性子单纯的人, 无论是爱是恨,都将毫无保留。 恰好的是, 光明教廷教出的人,都很符合这一点。 这并不是说他跟孩子一样, 只是这样的人, 总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当他觉得他的神完美无瑕的时候, 他为其付出一切都没有犹豫, 但是神若是有了瑕疵,就不再是他要为之付出的存在了。 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莱特圣子是一位忠于光明的人, 他是教宗大人的忠诚的孩子, 是光明庇佑的幸运儿。他时常在教廷的统治区域游走, 为信仰着光的子民驱走不幸, 将主的意愿和圣洁带给他们。这个时候,能在此处见到莱特圣子, 也没有什么令人意外,毕竟有一个纯黑发的人来到了光明教廷。 面对这样一个极可能属于恶魔阵营的人, 圣子大人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众人心里都在想着, 伟大的主选择的人果然是不同一般的。除了他以外, 还有谁能这样平静又宽和地对待这样一个黑发之人呢。 虽然这位黑发的绅士俊美又很有风度,他优雅的谈吐说明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完善的礼仪说明他拥有尊贵的地位,但是这都不能掩盖他是个黑发人的事实。光明教廷管辖下,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对于黑色,有一种天生的抵触心理。更进一步来讲,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歧视了。 这是一个充满了落日余晖的傍晚,与黑暗相接。圣子大人例行公事,安慰了在光与暗战斗中牺牲的骑士家属,又为一些生病的孩子施加了圣光守护,他听说一个黑发人来到了这个城市,他也很有意识的选择前去查探。 一位是身着黑色小西装的绅士,另一位是穿着白色教廷连襟衫的圣子。 他们看起来,聊的很愉快。 见到这个情景的人都这样想。 姜晨对他说,“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中。” 他的语气如此的笃定,让人不自觉就想要去相信。但是莱特犹疑了下,“我记得圣典的记载,大陆的正南,神秘的泰姆斯帕斯,有一块失落之地,那是曾经诸神决战的地方。时与空的女神为此叹息,她的信徒建立了叹息神殿。神殿里供奉着时与空的力量,但是距离她的远走已经过了千百年,那里恐怕只剩下一片废墟。” 当初神灵还庇佑这个大陆的时候,时与空的女神因为拥有预测之力而倍受排斥。无论她站在那一边,另一方的人会对其进行无止境的追杀。在那个混战的时代,许多神灵重归于天地的怀抱,时与空的女神只能选择脱离尘世,而留下的光与暗,还在延续着曾经的争斗。 直到四百年前,光与暗也不约而同地抛弃了这个世界。 姜晨终于为他的话笑了,“圣子阁下,很快,你就不必再担忧了。” 他的心情比见到莱特之前变得好了一些,说完这一句话,他无可无不可的行了一礼,带好他的帽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真是一句有深意的话。 莱特想了许久。 他现在担忧的还有什么呢?唯一便是担忧还没有复仇之前就被发现杀掉了。 他这样想着,回了教廷。 教宗问他,那个人是恶魔吗?你与他讨论了什么? 莱特早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他说,“尊敬的父亲大人,那一位优雅的绅士,他介绍自己说是来自更远方国度的勋爵。他的国度无比的信仰光明,因此他为他的黑发无比的苦恼,光明的子民们总是排斥他的统治。虽然他拥有尊贵的地位,并且将领土上的人民管理的井井有条,自认为没有什么失德之处,但是却一直没能得到他领土上的子民的信服。为此他亲自千里迢迢赶来光明至高的所在,询问他是否有什么错误需要改正,并且来寻求改变的方法。” 教宗听完之后,表达了对这位勋爵的欣赏,因为一个人能暂时搁置手中的事务而不畏艰苦的来到这里寻求答案,这足以说明他对光明的向往和信服。接着他又问,“我可爱的孩子,那他又为什么这样轻易地就走了?” “那是因为他觉得他得到了答案。” “哦?”教宗表现的很有兴趣,“你又是怎么劝慰他的呢?” 莱特解释道,“我做出了这样的回答,请尊敬的父为我指导。我对他说,一个人的外貌如何并不重要。只要他有一颗向往光明的心,主就不会忽略他。在天国之中,会有一个光明的位子为他而留。人在世间总要经受一些苦难,虽然他生有一头黑发,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但是只要勤勤恳恳,坚定的为光明而付出,就一定会得到主的宽恕和庇佑。” 教宗诧异望着这位年轻的新任圣子,已不再年轻的眸子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赞赏,“我的孩子,你对圣经的理解果然超出常人,实在令人惊叹。”他拿下他的桂冠,“真快,我已经年纪老迈,当初你们来到这里时,才是不到我腿腕的孩子,如今你已成为一个光明的伟岸的守护者。”他笑了一笑,“年纪大的人总是容易感慨。我信任你,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将光明的意义发扬,孩子,也许很快,你将超越这个教廷所有的人。” “父亲不要总这样夸赞我。你可知我谨守的谦虚都快要到了底限。” 教宗被他这话逗笑了,“你啊……”他抬头望了望渐渐拉下的夜幕,“与你谈论教义的时光总是如流水一般,你也总能为我带来惊讶。好孩子,你忙了一天了,快快回去休息。” “晚安。父亲。”莱特躬身一拜,退了两步,才转身走出了大堂。他表现的如此谦和,又不失幽默。 教宗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感叹,不愧是不输于当初采佩什存在的光明继任者,真是无法不令人称赞。 当他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的神情,就阴沉了下来。 又过了七日。 姜晨到达了一个小镇,应验了后世传说中的德古拉与伊丽莎白的四百年之约。 当然,他本人并不了解,德古拉具体的经历。 至于对方是伊丽莎白这一点,只是凭这具身体的反应就知道了。那种浓重的思念与欣喜,时时刻刻想贴着人家,这实在让人想起来都皱眉头。 姜晨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思索了许久,还是打算直接离开。 并非他没有想过杀人,是这具身体无法对她下手。他试了两次,每每最后,就被迫收手。 若是原主所见,他也许会在与伊丽莎白共度一生后,陷入永恒的沉睡再不醒来。 但是姜晨却并非爱着伊丽莎白的那个人了。他并不觉得所谓的爱情重要到能让他放弃别的东西。 他总是在被不断的安排命运,可惜的是,他从来都不甘心按照即定的命运行走。至于伊丽莎白,她日后的生活,与姜晨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她跟随着自己的心去挑战世俗的追随着这个刚见面不久的青年。 战争要开始了。 身负王权的各国之主,好像约好了似的,对教廷提出了制裁。 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如此统一呢?那几个国王已经与教廷平安相处这么多年,为何要在此时发动制裁? 所有人,无论国籍,或者光明黑暗,他们都迷惑不解。 说起这个世上对于人心的掌控力,还有谁,能比得上历经世事浮沉的姜晨么? 瓦解人心撬墙角,有这种机会他又怎会放过。 不甘屈于神权的统治者们,早已对教廷人士高高在上的指手画脚感到厌烦。只要稍微煽动,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对于刚愎自用的国王要点出神对王的长久压制,对于财富贫瘠的国王要说明教廷溃散能得到的利益,对于摇摆不定的国王要说明众多国度对于教廷的不满,两方势力对比的强弱。作为国家中的一个,不出手的可怕后果。 给他们一个关于教廷覆灭后美好世界的幻觉,黄粱美梦,醒来后,梦里的美好足以让他们动心。 姜晨最擅长甚至不是武力,而是掌控人心。 人心总是有弱点的,在这样险恶的时代,抓住弱点可以轻易地击倒人心。如果一个人不想失败的一败涂地,要么消灭弱点,要么隐藏弱点。 多种势力混战,教廷也已无法安宁。 在战乱之时,人们都在为活命而汲汲营营,谁还有时间每日祷告去信奉神明。 莱特望着这座不复安宁在战火里渐渐沦陷的城池,心中充满了挣扎。 烽火蔓延,硝烟弥散。 好像一瞬间走回了兰蒂斯毁灭的那天。 到处都是请求主的饶恕之类乞求的话语,但是主却已经毫无回应。 分散在各个统辖区内的主教神父们一定都非常不解,不解为何他们正在准备与恶魔较量的时候,却突然受到了来自国家的攻击,不解他们被攻击的信息应该已经传到至高无上的光明之城,为何教宗大人却没有给予他们半分回应。 因而绝望。 这些日子,是他们的圣子大人将各国的信息都拦截了下来。所以四处战乱之事根本没有传到教宗耳朵里。 沿着线索调查到莱特这里的时候,教宗大人简直不敢置信,他雪白的头发就差竖起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被光明之子背叛的质疑。 很快,教廷的骑士就将这个叛徒带了上来。 这个时候了,他脸上还挂着那和煦的微笑,看清这一点的教宗大人简直气的发疯,“莱特·瑟克塞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 莱特左右望了望,目光在两方执剑的骑士身上各自顿了顿,他以一种讽刺的语气说出这个字,“叫?” 教宗当即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个他向来看好的孩子,愤怒的质问他,“作为光明圣子,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莱特显然是故作诧异,“我父,您在说什么?” 教宗:“事到如今,你还不认错!” 莱特缓缓站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你是指我拦下四方消息,不,我尊敬的父,作为慈悲的圣子,我只是看您年纪大了,不忍心让你为这些事情担心罢了。” “……”教宗显然已经气的一口气缓不过来,他愤怒的斥责,对他咆哮,半分都来不及顾及他尊贵的教宗身份了,“莱特,你这与那些邪魔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分别!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为什么这样背叛你的信仰。” 莱特转过头,望着门口四起的硝烟,没有任何人给予他们救赎,他终于说,“神明果然已经抛弃了我们。他抛弃了他的子民,怎么还敢要求人的信奉。”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看到了吗?当初你们逼死伊丽莎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他轻轻的吟诵,以一种柔和的圣洁的语气念着,“赤色的流火啊,焚烧尽一切黑暗……” 他念出这句诗,在人们都愤恨的望着这个罪魁祸首的时候,他的神色毫无预兆地变了一变,他跪了下来,虔诚而痛心地认罪,“至高无上的主啊,你的信徒因为私心,而犯下这种滔天的罪孽。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愿意到地狱来偿还我所犯下的罪……” 众人被这莫名其妙的变故弄的一惊一乍。因为他的神情就好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莱特抬头望着教宗大人,悲痛的忏悔着,“父亲大人,我自知我已经罪无可恕。光明毁于我手……日后黑暗的恶魔一定会再来袭击城镇……我有错,我有罪,我已经背离了光明,父亲大人,我知道,那个恶魔他要去叹息神殿,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他还没有说完,整个人都木然,神思永远的沉于黑暗。 姜晨扣着指尖的白玉一样的扳指,眸子中的银色渐渐隐没下去。 可真是个,知错能改的孩子。好好的做个异端忘记那腐朽的光不是很好吗? 叹息神殿的遗迹,就在这座山后的丛林之中。 夜晚的蝙蝠已飞过夜空。 在那荒芜又残破的遗迹之前,出现了一个穿着风衣的人。 他一身黑色,几乎与这凄寒的夜凝合在一起。 姜晨望着周围的断壁残垣,神色再平静不过。两侧半倒的枯木上停留着几只漆黑的乌鸦,嘎嘎的叫着,为这荒芜的神殿又加上了几分恐怖和萧索。 它们看到姜晨,很快,就各自飞离。 他踏上了残破的阶梯,高大的大理石柱早已断成几截,横七竖八的倒在坑坑洼洼的青石地面上。杂草从石头的缝隙间生出来,顽固的繁衍出了一片。但这个寒冷的季节,那些草也已经枯黄了。 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无论是谁来,都难免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至少偷偷跟着他穿过最后稀疏森林的伊丽莎白现在只觉得牙齿颤颤,她望着林木外坡上小小的漆黑的神殿影子,心里一个激灵。真是不知道德古拉要找这个神殿做什么。她一步一挪,缓缓的向神殿走去。 苍茫的夜色。 这高耸平坦的沙地之上,巨大的石制神殿耸立在暗夜之中。 破旧不堪。 他站在高高的拱门之前,目光落到屋檐角几只巴掌大的黑色蜘蛛上,它显然是个猎人,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这扇大门紧紧的闭着,其上的浮雕刻痕古旧,是诸神之战的记录。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从那个时代复活过来。无论是天上的神使,地狱的恶魔,又或是时间中挣扎的人,他们的神情,都刻画的如此惟妙惟肖。中央的不同于石色的宝石已经被尘土覆盖的看不出原本颜色。 他伸出手,平缓的推开了大门。 咯吱…… 两块巨石摩擦的声音,听起来刺耳又沉重。 入目是宽敞的通道,布满尘灰。 每走一步,脚边都溅起许多尘埃。 看起来,已很久没有人来到这里了。 在光与暗统治世间后,其他的神也无一例外的都被打入异端之列,所以这唯一的神殿,也已荒芜。 有人在耳边轻轻叹息。 温柔的,悲悯的,却无力阻止。 那是一场神灵之间的战役,凭她一己之力又如何阻止。 她的声音清灵又飘渺,在这广阔的天地中带出无限的回音,“欢迎你,来到这里的幸运儿。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个答案,时与空的力量可以满足你一次愿望。” 姜晨踏入了时空的幻境。 晦暗的天地间遍是厮杀。 神与魔,神与神的斗争。 “我……我该怎么阻止这一切……”混乱之中,有人的语气充满了无可奈何。 姜晨扭头看去,是穿着银甲的女子,她拿着一把长/枪。 她也看到了他,“你愿意帮助我?” 制止杀戮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戮。 这已经是一种经验。 所以他决定杀了为首的光与暗。 但这位女神好像不大满意。 三年,幻境的时间,姜晨是数的清的。 可她好像一直不太满意。 这具身体生为血族,也有一双织就幻境的眼睛,但是织就幻境的眼睛不是勘破幻境的眼睛。 在她又一次不太满意并且抱怨谴责他的方式太过粗鲁残暴与挑起战争的光暗没有区别的时候。 姜晨的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的幻影瞪大眼睛消失。 幻境破碎。 姜晨对着漆黑的满是尘土的神像相当平静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付出足够的耐心了。”若是其他人这么玩他,她肯定死得比这个更早。 他的耐心向来都很好,不过,只是一旦认知到对方有囚困他的意图,他满格的耐心就会在一瞬间降为零。 神像的胸膛浮现出一枚银色的光球,其中好像是刻钟的模样。 好像,的确能感受到一些时空交错。与当时置换地水风火引起的时光逆流的确有些相似。 也许……这一次会有些答案? 他伸出手,银光缓缓降落。 他甚至,心中难得的升起了几分期待。 一道灿烂的白光掠过,从时空的刻钟上穿过。 姜晨瞳孔,有些许的放大。 刻钟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浓密的银光扩散开来,轻柔的落在他指尖,消弭,半分风波未曾搅起。 转瞬之间,那原本就不可察觉的时空彻底消散的一干二净。 锐利的光明之箭射到了神像之上,然后,化作光点消散。 他不自觉的盯着那些光呆了一会儿,转过了身,目光落在门口一片四起又缓缓落下的灰尘之上。 光明教廷的人。 教宗看着他,冷着脸色,“原来是你!黑发人!异端!”他的目光落到化作斑斑点点的时空刻钟上,冷笑着说,“你又想拿到什么恶魔之物害人!不要妄想了!那种邪恶的污秽都将被光明之箭射成粉末!” 教唆圣子并且挑起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 姜晨的神色冷寂,在这样的光下,他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出一些莫测的晦暗之色。他敞开的风衣被吹起一角,冷风刮过,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凄寒之感。 死亡。 他本来就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教宗握紧了他的权杖,斥责道,“恶魔!你真是个令人感到恶心的魔鬼!你的身上布满了黑暗,真是令人厌恶!” 姜晨却没有理他,他倒是对人群中的那个女孩儿表达了一些情绪,他说,“伊丽莎白?呵~我就说过,他那个可笑的执念,终究是会变的。” 伊丽莎白颤抖着,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主教大人们口中说的魔鬼会是他。 他们说,时与空的遗迹中有恶魔现身,她担忧只身前往的德古拉,怕他被魔鬼害死,所有连忙带了他们过来。 可是他们说的恶魔却正好指他。 姜晨眸子里的阴沉越发浓重。 为什么这些人偏巧就要在这个时候来! 好不容易,有了可能的线索,他们就非要来破坏! 他的獠牙不自觉伸了出来,瞳孔弥漫上了血红之色,而苍白的脸,更加苍白。 迷蒙的月色洒落下来,一切,都好像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漆黑的魅影掠过。 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教宗沉着脸色,立刻释放圣光。 一阵青烟伴随着焦糊味发散出来。 但这片圣光,也没有照出他真正的的踪迹。 鲜血的味道弥漫。 直到冰冷的獠牙靠近了他的脖子,鲜血弥漫出来,他手中的圣光终于一点一点,熄灭。 站着的人,只有伊丽莎白一个了。 死去的人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青灰之色,白色的教廷长衫不合身材的挂在上面。 而教宗,他已经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姜晨转过身,伊丽莎白惊呼了一声,她捂着唇,眸子里全是恐惧。 那个优雅的绅士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苍白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烧焦的漆黑之色,唇角还有鲜红的血。 这一切,在夜幕之下,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伊丽莎白都快要哭出来了,但是她还保有镇定,这简直让之后的她无论何时想起来佩服的无以复加。 这一夜,注定是她心中无法越过的魔障,每每深夜之时,她从或好或坏的迷梦中惊醒,都再也不能忘记他此刻的笑。 悲凉,甚至,有些说不明的绝望。 也许他知道那东西不会有很大的用处,但是毕竟有了几分感应。可是,这些蠢货却一箭射中。 黎明将至。 他从手上摘下来一个东西,随意的扔掉,走出了这座阴暗的神殿。 如同童话中的美人鱼化作泡沫一样,在清晨初起的阳光下,他的身影渐渐成为飞灰。 血族站在太阳下的痛苦,伊丽莎白后来才知道。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好像已没有感受。 …… 伊丽莎白再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月光从木窗外洒落进来,她望着脖子上挂着的银月石戒指,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痛苦。 如果她没有将那些人带到神殿里去,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被所爱之人亲手送上绝路,他又是何等的悲伤?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五年来,她的内心承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可她依然无法遗忘,也从来不愿意遗忘。 因为德古拉的死去,这座城堡里的女佣和管家们,他的血裔,都灰飞烟灭。 教廷的人终究成了各个国家的附庸,而她,如今与他的种族为伍。 因为人族这一场战争的爆发,让人丁稀少的血族看到了除了教廷以外的强悍威力,他们不能再忽略人的不屈,所以也很明智的选择收敛。 伊丽莎白接受初拥成为血族,并且是布鲁兰多亲王的直系血裔。 那正是看在德古拉的面子上。 在她加入他们的时候,才知道德古拉是他的族群中多么受到欢迎的一位青年。只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等着伊丽莎白公主的出现,就算有意愿也没有人再表露,被他拒绝的人与血族都实在太多了,没有人敢表露了。 他走出神殿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幻境,四百年前,她与采佩什的幻境。 但是在此之后,他却要她亲眼看着他死。 伊丽莎白知道,他是在报复她。他要让她想起来曾经,却承受着害他死去的痛苦。他要让她生活在无尽的悔恨与自责中。 他也的确做到了。 伊丽莎白承认他的报复的成功。还有什么比知道了这一切却只能看着他消失而更让人绝望和痛苦的吗? 至少对于伊丽莎白来说没有。她只是个感性的姑娘。 布鲁兰多亲王转化她的时候曾说,血族不像人类,血族没有灵魂,一旦死去就再也不能转世复活,可伊丽莎白却抱有着一点儿侥幸的希望。 就当是她的赎罪,她想求得他的原谅。 她将会等着他,哪怕千年万年。因为他也曾孤寂的为了为她复仇为了再次见到她活了四百年。 虽然短短的几天相处,他总是摆出那种严肃的样子,可是他也没有对她出手,甚至最后,也没有对她出手。只是让她痛苦又怎样呢?她怎么可能怨恨他。 这里是他生活了四百年的地方,兰蒂斯毁灭后又重建起来的城堡。 伊丽莎白呆坐在天鹅绒的床头。 她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月色。 今晚的月色,真的像极了那一夜。 朦胧,迷人,却暗藏血光。 第82章 璧玉连城(一) 夜色沉沉, 更深露重。 原本明亮的月色却黯淡了许多,月, 被一片迷蒙黑云挡住。 模糊的星光洒落下来, 依稀能分辨出地上趴着的人, 他穿着一身白衣。 不过,大概也已经是沾满了尘土半分不复光彩的白衣。 此刻, 他也有些头晕脑胀。但是姜晨还是尝试着想站起来,他动了动, 却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有些移位。 有……痛觉? 他还以为血族除了被太阳晒, 就感受不到其他的痛苦了。 但是一看到手上缠紧的金丝袖带,他就知道, 那具执念深重的死尸, 是真的消失了。 ……以死人的存在又死了一遍,竟也能,活着么? 他依稀了解到了自己现下的情形, 不知该夸赞自己命大还是福薄。 他费力的睁开眼睛, 略有些迷蒙的眼前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衣, 正要离去。 身边还有两道陌生的气息。 靠的这样近, 实在是一种威胁。 他下意识就想像从前一样出手,却硬生生被两声呼唤阻止。 白杨绿柳惊喜道, “少堡主!” “太好了!” 这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一个微胖,一个干瘦。 他们的脑门都已经秃出来了, 显然都不再是个年轻力壮的人。 微胖的人穿着灰衣, 显得富态, 干瘦的人穿着灰绿衣,显得冷峭。……但是此时,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惊喜,惊喜之下还有担忧,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萧十一郎没有对少主下杀手。 姜晨闭了闭眼,很快,原主唯留下的二十多年记忆浮现出来。 白杨绿柳,这两个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人,但是…… 连城璧,他为了沈璧君,或者说也是为了折腾萧十一郎洗刷耻辱…… 他把他所做的事情,一字不漏的对萧十一郎解释了一遍。 又是黎明。 黎明的曙光渐渐显露出来。 所有的人心中都升腾起一种,安逸的希望来。 却不包括姜晨。 他现在想起来,仍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感。 他竟然失控吸干了人血……而那时内心却充满了喜悦和满足…… 明明是铁锈气息的血却被感受成鲜甜可口,这一次,欺骗人的不是眼睛,却成了味觉! …… 罢了…… 那群叫嚷着要替他们主清理罪孽的蠢货也算死得其所了,不是吗! 他很快就收拾了这种心情,他现在的处境已不容许他的这种心情太过长久。 对于连城璧,萧十一郎还是担忧的。因为他的确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 如果不是他太过自傲,也太过想让萧十一郎痛苦,而说出他的全盘计划,否则萧十一郎恐怕还在为冰冰及很多人的死去而痛心喝酒来醉生梦死。 萧十一郎有些不放心,他转过了身,月色为他披上了一层锦衣。 他看到,对方站了起来,走入与黎明相悖的那片深深的森林的黑暗之中。 他没有去拦住他。 因为这是他的承诺。 连城璧不能死。 像他这样的人,总是无比的重视承诺的。 连城璧,他走的这样平稳。好像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萧十一郎有些难以想象,因为在刚才的交手中,连城璧的两个脚骨已经被踢折了,他现在却走的好像个正常人。 可是他想到连城璧的忍耐,想到他的深重心机,想到他害人时的可怕的城府与算计,觉得他能受着一些伤不吭一声装作云淡风轻的离开也是不令人意外的了。在萧十一郎眼中,他毕竟已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精神贫瘠无底线的混蛋! 姜晨走的相当平稳,可他走了两步,纷乱的脑海稍稍平静了些,他突然停了脚,来确定他的疑问,“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 姜晨就又抬脚离开。白杨绿柳跟着他,“少堡主!” “别跟着我!”姜晨头也未回,他只要一个人走就是,不需要任何人跟着。 白杨绿柳,同情着沈璧君又欣赏着萧十一郎的追随者,他怎么敢留! 即使,在连城璧濒死的时刻,留在他身边的,唯有这两个人。 白杨绿柳面面相觑,却不自觉听了他的话。当少堡主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他们总是无法不去听从。 看着他的背影,萧十一郎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却感受到了一种危机,那无异于被野兽盯上的危机,他又唤了一句,“连城璧。” 风四娘总说萧十一郎像个孤独又敏锐的野狼,此刻他的感觉,却如同被其他的野兽盯上。 见已站起身的连城璧没有回应,他说了一句十分正直的话来作为结局,他说,“你要知道,邪永不能胜正。你懂了吗?” 虽然他很想杀了连城璧,杀了这个罪魁祸首,杀了这个手上沾满了血的混蛋,但是他们毕竟曾有几分情谊,而沈璧君的事,一直都是他们对不起连城璧,所以他才在最后留手。 姜晨停了脚。他也转过了脸,却毫无情绪的看着萧十一郎,他平静的说,“是的,我不正义。但像我这样不正义的人都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孰是孰非,你这个大盗也配提起?” 跟他谈论正邪,呵,这世上果真有那样绝对的正? 不过愚人自欺。 萧十一郎望着他。这真的是连城璧吗? 没有人比萧十一郎更了解,连城璧的骄傲和他对无垢山庄君子名声的看重。可他却突然这样干脆果断的承认他不是个正人君子…… 至于这大盗的身份,被提起这个身份,还是在连城璧的口中,这让萧十一郎有些不好受。 他如今并不喜欢别人注视着他的身份,但是偏生,对于连城璧他无法反驳。那真的就是他欠连城璧的。 谁让沈璧君,原本是他的夫人。 他只能垂首望着地面上他扔掉的割鹿刀,一时无言。 是因为江湖中人总是注视他的身份,所以他与璧君的感情,才那样的坎坷。在所有人眼中,璧君是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而他,却是浪迹天涯的大盗,他们身份不可以在一起。初入江湖之时,他一直劫富济贫,后来名气传开,被扣上许多无头之案,从劫富济贫变成了大盗。 可这种事,又怎能说清呢? 他早已被冤枉透了,世人都以为他是无恶不作的大盗,那就是。他已经不愿再解释。 身份悬殊确实为过,但是,有谁关心过他们之间那美好真挚的爱情吗? 萧十一郎与连城璧的对话。 这一切,骑马赶来的沈璧君都听到了,她愤恨的瞪着她眼中的连城璧,她的前任丈夫,那个阴险狡猾的总是挑拨她与十一郎的美好爱情的人,她心中对他的情意已被他一次次的伤害消磨殆尽!此刻,他甚至都忘记了她大家闺秀的温柔风范,怒声斥责,为沉默的萧十一郎辩白,“连城璧!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十一郎不过是劫富济贫!相比而言,他比你这样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光明磊落的多!” 这个时候,她已经全然忘记……对于连城璧这样骄傲和看重名声的人,妻子抛弃他而选择一个江湖声名狼藉的大盗,对他而言,是何等的屈辱。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无垢山庄的好名声尽数扫地!连城璧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她逼的! 爱与自由,这些都是连城璧不能带给她的。 一直以来,她以为与连城璧的生活就是世间每对夫妻一样,平淡,客套,又疏离,最多就是举案齐眉的尊重。 直到她遇见萧十一郎。 只有当她与萧十一郎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生的温度,才能体会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炽热又直白的爱,轻松又自由…… 连城璧确实给她尊重,他们曾是无垢山庄令人艳羡的少年侠侣。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懂她的寂寞和对那千篇一律装模作样的生活的厌倦! “十一郎……”沈璧君深情的转头望着萧十一郎,眼底的柔情一览无遗。 两人的手牵到了一起。 当真是好一派的含情脉脉。 白杨绿柳老脸上满是为难,他们不约而同就看着他们的连少堡主。 但是姜晨还能给他们什么回应吗?沈璧君与萧十一郎再如何,真正为此嫉妒不甘的人却已经消失了。 萧十一郎不自觉就拉过沈璧君护住了,然后警惕的看着连城璧。 璧君她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个温柔的闺秀。而他也知道,正是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限制了她。璧君她就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的小鸟,她被种种枷锁禁锢,她一点儿也不自由,也不快乐。 在此之前,连城璧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君子,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男子汉,但是他太循规蹈矩,根本不了解璧君的想法,也无法带给她真正的快乐…… 可是看到这一幕,连城璧却已没有反应了。 姜晨冷冷看了她们一眼,意味不明的对萧十一郎嘲讽道,“她也配?” 很多年以来,他见过多少三心二意的多情少年,甚至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万花丛中过,比之萧十一郎也不为过,但是,至少他所见过的人,还没真爱到向尚未和离的已婚妇人伸手! 萧十一郎,还真是空前未有之人。 “我衷心的祝愿这个武林之中,只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大盗。” 他的语气竟显得极为平静,没有嘲讽,全然不复之前的不甘和失智。 这好似只是一句诚心的祝福。 但是聪明睿智如萧十一郎,不再沉湎过去而心怀希望的萧十一郎,他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连城璧是在说,璧君只是爱上大盗这个自由潇洒的身份吗! 爱上风流倜傥的大盗? 他冷冷的看着连城璧。所以他才说连城璧不懂他们。 他们同生共死多少次,才明了这种来之不易的感情!他果然还是不懂。 萧十一郎还要再说,姜晨却早已不愿再听了,他的身影消失在林木间。 第83章 璧玉连城(二) 黎明之后不一定就是艳阳。 八月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 暴雨。 银蛇一样的闪电。 钟鼓一样的雷鸣。 大雨冲刷掉了鲜红的血, 铁锈般的血腥味。 姜晨走在街上,快到城中的时候, 白衣渐渐显出它原有的颜色。 他现在, 只是想去买一把伞。 他走的相当稳健, 一点儿也不像个断了骨头的人。 知道他伤势的人,都在想连城璧是怎么站起来的。 萧十一郎也在想。虽然他没有夺走连城璧的性命, 但是人体重要的几处骨头他都打断了。按理说,连城璧已无法再轻易地站起来。 但他站起来, 萧十一郎却不会再出手了。 一个习武之人, 被废掉丹田打折骨头,这样的惩罚已足够了。 他不能杀了连城璧。 城门刚刚开启。 或粉或白的伞如花盛放在内城的大街之上。 人们撑着伞, 匆匆的从姜晨身边经过时, 也会有一些诧异。 因为雨大,也因为他没有撑伞。一个容貌清俊的贵公子,却没有撑伞, 落汤鸡似的在雨里行走, 这的确能让他们诧异好奇一会儿。 姜晨又打算出城了, 他走的并不慢, 至少对于一个伤重的人而言,这样的速度不慢, 他穿过了这座城池。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着,打在脸上。 没有撑伞, 只是没有人愿意卖伞, 卖伞给一个失败者。 这些日子连城璧实在太过有名, 有名到不少人认识了这张脸。 跌在萧十一郎手中,被曝光所有恶行,闻名更胜从前的,无垢山庄的公子,连城璧。 也许萧十一郎并非故意,也许他只是希望其他的人提防着连城璧,总之,连城璧所作所为暴露出来,成日与他针锋相对的人便也不说了,底下的平头百姓们更是对此深恶痛绝。 当这些传言出来的时候…… 他们觉得,自己信错了人。 他们觉得,他们所赠的那把侠义无双的剑送错了人。 他们觉得,无垢山庄的三百年忠智无暇都败在了连城璧手中。 姜晨走了许久,走出了城,却看到一间破旧的茶铺,已经有些年头的油纸棚被砸的噼里啪啦乱响。 油滑的木桌。 憔悴的茶客。 苍老的茶铺主人。 两文一碗茶水,廉价的似乎难以入眼。 姜晨拔掉了束发的玉冠,扣在桌上。 那一头长发因此披散下来,滴着水。 他垂眸望着面前那一碗,甚至可以说有些浑浊的茶水,端起来抿了口,神色无波无澜,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也许对于这样的人而言,是茶是水都早已没了分别,何况只是好茶坏茶。 头发花白的主人见他如此,摇着头,叹了口气。 好好的一位年轻公子,行为却如此不羁,披头散发,看来是,受伤颇重,受伤颇重啊…… 茶铺主人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茶棚这种地方却往往受到江湖人的青睐,什么爱恨情仇的消息都是他那些茶客们讲的烂熟的了,他当然能看出这个憔悴却不掩风采的青年正是江湖人士。以他的年纪自然也知道,只有当一个人极端伤痛的时候,才会做出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看这位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显然不属平常的只能在这茶棚中躲雨的穷苦之人。 这样一位世家公子,却独身淋雨来到他这小茶棚喝着算不上好的茶水,看来又是一位失意之人。 只是能在失意之时不去喝酒而来品茶的人,倒是少见。 姜晨放了茶碗。闭目凝眉,梳理着思绪。 微微泛黄的茶叶在粗糙的茶碗里沉浮,热气升腾,漾起的水波间依稀倒映出他平静却毫无血色的脸。 雨水滴噼噼啪啪砸落地面屋檐的声音钻入耳朵。 深沉的天色。街上的人影渐渐消失。 他们想必,都是回家了。 家啊……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人迹萧索的街道上,雷声轰鸣,雨水依旧是倾盆而下。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白杨绿柳披着蓑衣,将马栓在门口的柳树旁,追了上来,他们说,少堡主,你毕竟是无垢山庄的主人。 无垢山庄? 无垢君子? 那是姜晨吗? 姜晨只是回答他们,“不是。” 茶铺主人听到无垢山庄的名头,还是一喜,但再听到主人一词儿,就想起了近来街坊中的传言。 关于连城璧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他看了姜晨一眼,又看了一眼,却不敢上前确认,只好向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店小二把他用的发灰的汗巾搭在肩上,两步走过来,看似恭敬却暗含嘲讽的问,“您是无垢山庄少主?” 姜晨的目光落在那一碗茶水之上,神色平静。 白杨绿柳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有些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虽然他看起来十分平静,但是,白杨绿柳就是能感受到,他并不如他表现的那样宁静。其实此来,也是因为少堡主武功已失,江湖仇家有多,他们心里担忧。 两人相视一眼,也看出了对方心中的疑惑,那个小二,不过是问少主的身份罢了? 他们忽然想起来如今江湖传言对少主的风评…… 良久,姜晨才做出一个不像回答的回答,“何事?” 店小二立刻变了脸色,慌张道,“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连庄主切莫见怪,不过这茶棚小,恐怕容不下连庄主这尊大佛,还让庄主移驾!门外右转进城,西岚巷对面,专接贵客的鸿宾酒楼。” 姜晨默然,他站起了身,出了茶棚。 身后小二将那玉冠扔出了茶棚,嘴里嚷嚷着,“什么无垢公子!心狠手辣的人的钱财,我们这小小茶馆也受不起!” 那玉冠砸在他脚边,溅起一地泥水,沾在被雨水冲掉血色的白衣上。 白杨绿柳回头,就要去教训小儿,但转身刚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少堡主已经走远了。 他们瞪着店小二,又看着连城璧,只得又追了上去。 白玉冠在泥水中,雨水悄无声息打在上面,也许不久会将它砸进污泥之中。 姜晨自然知道,那个店小二是故意扔的。 故意在他没走远之前。 白杨绿柳小心翼翼的望着他。如今少主功力已废,又身受重伤,速速回连家堡治伤才最为要紧。那小二也忒不识好歹! 他们又望了望连城璧的神色,却没有看出几分情绪来。他看起来突然变得深不可测,简直比从前更加威吓他人。 姜晨哪里会为此表达什么情绪。 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只敢落井下石的蝼蚁之辈,岂能当真。 可笑。 世人就是这般可笑。 好人犯了一次错就是穷凶极恶,坏人做了一次善事就是善莫大焉。 既然如此,为何要去做那个好人。世人的眼光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凭姜晨一人之力,做一个无垢山庄也无不可,何必需要原主的遗产! 白杨绿柳锲而不舍,“少堡主!”他们显得十分痛心,“难道您忍心眼睁睁看着山庄落入旁人手中!” 姜晨冷道,“只要这个旁人,不是沈璧君。”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很久以前遇见且折在他手中的西门吹雪也是个有用的剑了,若他过来,一定会对追杀萧十一郎很有兴趣。 白杨绿柳都是一愣,犹疑道,“可是少堡主,那旁系子弟呢?” 姜晨平静的说,“那与我何干。” “少堡主!?” “当初庄主和夫人将山庄托付于我等,数十年以来,我等扶持少主管理山庄,难道少堡主这等忍心!” “嗯……”姜晨停顿了一瞬,他忽然笑了笑,“也许两位管家还不清楚……” 白杨绿柳被这个笑都惊了一下。这样暴雨的阴暗天气里,他却还能笑的轻松,笑的自在,笑的……嘲讽…… 就听他以一种平静的甚至温和的语气说,“两年前,风流倜傥的大盗与你们的前任夫人坠入爱河的时候,你们夫人的肚子里,还揣了个未来的无垢山庄小主人……” 白杨绿柳当即惊呆了。 回过神来,他们的少堡主的白衣已消失在远街那蒙蒙雨雾之中。 小主人?? 那小主人现在呢? 那不是就全死了? 两年前,沈璧君为萧十一郎所救,近乎诡异的一见钟情。她失踪许久回来后,原主忧心她,却顾着君子风度不肯相问。而这位淑女,同样的顾着她的淑女风度。 沈碧君当时有了身孕的消息,还是后来连城璧接管天宗时从十二香主之一的花如玉口中得知的。 沈璧君她有了身孕,却从山崖上跳下为萧十一郎殉情。情没有殉,不过是失了一位尚未出生的孩子而已。 那时候沈璧君是怎么想的? 姜晨大约能猜到。 那不过就是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那不过就是个还与她没有真正感情维系的孩子。 也许她还会松一口气。为了萧十一郎。 所谓的天意怎样去美化为他们之间的爱情不得不去死的这个幼儿? 它说,母爱是自发的。但一个母亲的爱也需要培养,对于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的死去,母亲也不会有太久的感伤。 所以原剧情里沈璧君理直气壮的说跳崖是为了报答萧十一郎的恩情也是正常合理的。 简直可笑的合乎常理! 简直可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翻遍原主的记忆,沈璧君曾说,要一份真挚专一的感情。 呵。 那爱这种东西,保质期就真的短的可怜。 无垢山庄,姜晨都不打算动,沈璧君就更不要想。 许多世以来,无论是谁,凡与他较量过的人,总能知道他善于利用一切东西,而从不会给敌人留下后路。 很多对手都说,他是一个魔鬼! 他的确就是个鬼,而且还是个心狠手辣的孤魂野鬼。 送人先入地狱。 第84章 璧玉连城(三) 白杨绿柳找到了沈璧君。 白杨问她, “夫人,您……”他有些犹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无垢山庄, 原来还有一位小少主……可是却…… 这个时候, 他突然能理解一些少堡主的恨了。无论是哪个丈夫,在知道妻子为了另一个男子跳崖还牺牲了他们的孩子之后, 都绝不会不想去报复。 沈璧君秀眉一蹙,打断了他的话, “两位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我再也不想与那个虚伪的人有任何相关!” 白杨绿柳相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叹。 他们改口都已经毫无犹豫, 但白杨问的还有些委婉, 并没有提及她不顾身份为萧十一郎跳崖的事情,“当初公子陪沈小姐你归宁,沈小姐你遇到了萧十一郎之时, 是否已有身孕。” 提到那个孩子, 沈璧君的神色颓丧下来, 她沉默了许久。看到白杨绿柳咄咄逼人的神色的时候, 心里又升起来几分怒气,她说, “不错!是!我有了孩子!”她立刻道,“我总是再为他开脱!可是如今想来, 我被绑架的时候, 连城璧又在哪里!为何我遇到了危险, 痛苦害怕彷徨无措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永远不是连城璧!” 绿柳脸色一青,“沈小姐!作为大家闺秀,你难道不知道享受了家族的荣誉,也该担负家族的责任!当初割鹿刀失踪,公子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你岂非最为清楚?” 两年前,所有的一切尚未发生,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与江湖第一公子连城璧还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称无垢侠侣。 他们成亲三年,沈璧君才归宁。 正好与割鹿刀入关相遇,看似巧合,难道真的巧合吗? 个中原因外人不清楚,但白杨绿柳是知道的。 原本连城璧对这把刀并没有多少兴趣,连家家传绝学是袖中剑,连城璧最擅长的也是剑,这把刀再吹毛断发,在他眼里也不过废铁一般,他又怎会对一把刀感兴趣。 何况带了这把刀,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得到割鹿刀之人终身不能解刀,他又不喜用刀,连城璧哪里会做这样的亏本生意。 那时候,沈家庄已渐渐没落。虽然因为昔年沈璧君的爹娘沈劲风夫妇抵御外敌而双双牺牲,这里的人们对沈家人表现的相当尊重。但是对于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的武林新秀们而言,沈家,早已不是当年的“金针”沈家了。 若不是当时沈太君有意相邀,要连城璧表现一番以振沈家威势,说明他们沈家还有一个优秀的孙女婿,连城璧恐怕都不会参与此事。 一把不称手的兵器,即使是神兵利刃,武人都不会想要。 他来了,也是真真切切为了连夫人。 可是沈璧君,她是怎么回报公子的? 就是出门一次另结新欢吗? 他们也为此愤慨过,但是公子都没说什么,他们又哪里能多言……不过是后来公子做的过分,沈璧君又好像非萧十一郎不爱,他们一时心软暗生同情,曾略有相助一二。 更何况不向着连家的女子,他们也觉得让她早早离开最好。哪里能想,公子他竟这样执着于沈璧君。 沈璧君听他此言,更是冷淡,“割鹿刀?到底是割鹿刀重要还是他的妻子重要!” 白杨绿柳听闻这种无理取闹的问题,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白杨已口不择言了,他瞪着眼睛,“当初唤人来守护此刀的正是沈太君,要求公子借回门之名来沈家庄与人比斗拿下割鹿刀的也是沈太君,请来心怀不轨的人相聚一堂的也是沈太君!沈小姐,如果你真的要怨,唯一能怨的,也只有你的祖母了。” 提起沈太君,而且还是如此的诡辩,沈璧君更生气了,她都不想再顾及这两人的长辈身份,“我不管你怎样看待我!你都不该讽刺我的祖母!请你们立刻出去!” “公子一向孝顺,他怎会拒绝沈老太君的请求,纵然看出老太君只是想让她的孙女婿为沈府添添光彩,他也会拿下那把割鹿刀!否则早不归宁晚不归宁,为何偏偏选在割鹿刀入关之时。他想让老太君如愿开心,那时候,沈小姐你又在哪里。” 那时候,她已经与萧十一郎相见,又再次相见了。 沈璧君一时丧失了她温柔的姿态,她怒气冲冲道,“凭借你们一己之言,我如何相信!我从来没听过奶奶提起此事,连城璧来,不过是为了他无垢山庄的名声,为了他六君子之首的气概!我与沈家庄,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他从来都看重他的山庄,连我被查出怀有身孕时他都不见踪影,在他心里第一位的永远不会是我。如今他还做了这么多错事,我绝对无法原谅他!” 连城璧总是那样冷静,从不肯表露他的情绪,他怎么总是那样冷静。 她好像全然忘了有一次她与萧十一郎一起离开之时,连城璧在暴雨之夜追逐她的狼狈。 听了这样无理取闹的假设,白杨气的都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无垢山庄原本就是公子的责任,从他降生就是。他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你知不知道,啊……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想的!你竟然如此自私!亏我同情你,老头子我简直瞎了眼!哎哎哎……老绿头你拉我做甚……” 沈璧君被他一通抢白,脸色阵青阵白。 绿柳扯过了他,只往客栈外拉,“莫多说了。沈小姐儿女情长最为重要,身为金针沈家之后……”他微微一顿,“哼,你只说公子没有将你放在第一位。那么老夫今天也替公子问你一句,如果沈家还在,如果你是沈家庄唯一的继承人。作为唯一继承人的你是否都会为了公子抛弃沈家?要让公子不看重无垢山庄,就像要你不看重沈家庄一样。” 只此一谈,白杨绿柳算是彻底绝了让她暂理无垢山庄的心思。 等他们驾马回到无垢山庄之时,只能暂时以他们管家的身份先稳住事态。 萧十一郎这一次出手可真绝,连城璧的一切都毁了。 也许人们不相信声名狼藉的萧十一郎,但是沈璧君的话,还是信的。她当年毕竟是与连城璧同床共枕的人。 江湖要连城璧倒的人,不算少。 倒掉一个声名在外江湖第一的侠士,其他的人至少就有了争夺第一的机会。 无垢山庄已乱了。只是勉强还维持着平静。 …… 其实,即使姜晨特意不出手,依着记忆里萧十一郎和沈璧君的性子,他们的生活也绝不会像想象中那样美好。 爱情的时效性岂不总是非常短暂。 何况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死去的冰冰,还有一个活着的风四娘。 萧十一郎找连城璧决战那一日,因偶然听过路人说无垢公子连城璧与大盗萧十一郎见面,沈璧君实在担心两人死斗。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无法蜗居一隅逃避,坐视不管,所以快马加鞭找到了他们。但是见到之后,她又不知怎么去面对。 沈璧君是个敏感又疑心重的人。当然,连城璧也是。萧十一郎更不例外。 但凡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个对另一个人抱有信心,也绝不会发生这种令人厌烦的追追打打。 很可惜,世人总是缺乏信任的。 这,这其实也很正常。 背叛太多,信任就会变得十分稀少。姜晨也不喜欢信任别人,但是他也习惯用人不疑。当然,如果有背叛,他也一定毫不犹豫掐灭。像他这样的身份,能信任敢信任的人总是少之又少的。 因为每一次的苏醒…… 往往已众叛亲离,亲友亡殁。 身体的原主个个都不是身世清白,他们心机深重也足够的心狠手辣,比之姜晨犹有过之。姜晨唯一比他们多的,不过只是不甘。 此刻,他坐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手中扣着一两银子。 这个时候,他真的是懂了无钱难行一步这句话的意思。 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实在新奇。 新奇过后,姜晨就需要好好想想如何能顺利到京城了。 反正南方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他也不想插手了。 他挑起车帘,眼角扫到车外街角一个占卜摊子上,一身黄色道服的干瘦老人撑着一个长幡,上面写着整齐的三个字,刘半仙。 大约,他找到一件事情做了。 金陵城平康街角最近来了一位画师,人生的潇洒,画也画的好,字儿也写的不错。所以他的到来还没有一天,这条街上的人家已经得了消息。 他时常坐在茶馆里。 也许目前他的画作还不算出名,但是仅凭那些据说中他的好相貌,就足以让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小姐们出门一探。 传言不可尽信,但是未得证实之前的传言往往让人思之若狂。并不战乱的时代里,不入江湖的人们总是对美丽的事物存有几分偏爱。 他刚刚传出的几副画中没有任何署名,刻章之类。 不过消息灵通的人还是听说了他的名字。 姜晨。 这是个生僻的姓名。姓也生僻,名也生僻。 但是喻意倒是不错。 能有这样姓名的人,往往不会让人太失望。 他的画,总有一种虚幻飘渺的感觉,无论是山是水,有仙境一样的清灵,又有山川的广饶,如此的壮美和真实,好像他是真的亲眼见过那一切。 虚幻又真实,矛盾又和谐。 无论是谁,哪怕是个极为挑剔的人,他也不能说这画不够好看。何况意境深长。 丹青之色,姜晨原本不该会,不过帝辛会,欧阳克会,连城璧也会,那他不会也会了。 许多事情经历过一次也许困惑,两次便有经验,三次就会熟悉,更多就已经熟能生巧。 这么多年以来,可以说,天下三百六十行,鲜少有他半分无所涉猎的。 如果一个人可以有很多人的记忆,如果一个人的性命也能延伸的长久,他总会有一些经验能做他原本不会的事情。 如果有一个平和的生活,也许他这样的人正适合去游山玩水。 他从这样突然升起的期待中回过神来,继而变得十分清醒。根据经验,这种事情太难。 连城璧当然有很多朋友,他当然也有很多敌人。 只不过,决战之后,连城璧的朋友也大多变成了敌人。 掌握邪恶的天宗企图借此称霸武林的野心勃勃之人,名门正道的他们是不能青眼相待的。 不过,等他到金陵第二日,倒是碰到了两个十分特别的人。 说是特别,也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不小的年纪,却穿红着绿。 连城璧见过这两个人。 在玩偶山庄里。 李红缨,杨绿柳。 这两人其实姜晨并不想碰到。姜晨总是不想碰到原主的熟人的,任何程度的熟人都不想碰到。 天下之大,如此之大。天下之小,又如此之小。 李红缨与杨绿柳大步踏了进来。 他们身上别着形势特别的弯刀。 姜晨记得有人曾说过,李红樱杨绿柳与白杨绿柳出自一身,但是他现下也不太明白,为何这里有白杨绿柳,却也有他们。 不过他向来也不在意这些。他向来都不在意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是人群中最耀目的存在。即使他的衣饰并不贵重华美,可是只要一眼望进这个客栈,他总是第一个被看到且不能再被忽略的人。 萧十一郎第一次见到连城璧的时候,也一眼认出连城璧。因为除了连城璧以外,绝没有人再有这样优雅的清华之气。他注定就是人中龙凤。无论他人认不认识连城璧,但是在一众人群中,连城璧永远是引人注目的。 习武之人难有记性不好的,李红缨却有些不敢认这个青年。 这两年,他们从那可怕的玩偶山庄逃了出来,总算与世事接轨了。萧十一郎沈璧君连城璧之间的恩怨,他们当然也有所了解。 只是不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连城璧。 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是连城璧。 他们所见到的连城璧,是为了沈璧君闯进玩偶山庄神态有些失措的连城璧,他们不曾见过连城璧真正从容镇定的模样。 这种不同,立刻让两人不确定起来。 在这里,他没有华贵的衣衫,也没有玉佩金冠,却不显得落魄。即使一身简单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也显得特别了起来。 见到了他,李红缨杨绿柳却实在看不出保护沈壁君寻找萧十一郎时她口中连城璧的冷漠与野心勃勃。 他坐在桌旁,提笔描绘丹青,身上全无追名逐利的匠气。清俊,优雅,这正是连城璧惯常的模样。 见到他们两人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看,又好像只看到了普通人进门一般,低下头画那一幅山水。 李红缨走到他面前,赞道,“好画。” 能画出这样飘逸潇洒的画的人,又如何是一个冷漠无情的野心家? 旁边求画的人赞同的点了点头,同样赞道,“是啊,姜公子的画,的确不输大家之作。” 一幅百两,也贵的有点儿特殊。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人们只以为他是狮子大开口。 但是他画出来的时候,人们又觉得百两也是理所应当。 姜晨当然知道一百两对很多人来说并不便宜,不过他只是拿来提升一下注意力罢了。 初来乍到的画师却要价百两,岂不是足够的引人注目? 这座城池并不贫困,甚至可以说相当富饶,对于这条街上的居客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只要有这个价值,百两一画也不足为道。 李红缨却哼了一声,一种凌厉的压力汇聚而来。 姜晨眉尖几不可察的一蹙,但他的笔力依旧稳健。他画着那幅画,神态从容,好像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威压。 依着李红缨杨绿柳的眼力,当然看出他如今已经武功尽废,所以并没有用内力压人,但他们这么多年积攒的威势也足够吓人。 姜晨落了最后一笔,放了毛笔,终于抬头来看他们,相当平静地说了一句,“前辈,在下的生意要被你搅和了。” 他旁边求画的人的确已被吓的冷汗涔涔,这会儿脸色青青白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到墨迹干了一些,他将画卷好,递给了旁边吓呆了的中年人,“抱歉,让阁下受惊了,这画便赠你,以表歉意。” 那中年人这时候才好像回过了神,揣着画一步一跌的跑出了这茶馆。 杨绿柳道,“原来这个茶馆来的画师是你……怎的?无垢山庄数不清财富的主人,你也会来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李红樱立刻接道,“看连公子如今作态,难道已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杨绿柳冷嘲道,“连公子聪颖过人,能轻易掌控天宗何以蜗居此处做个小小的画师?莫非江湖侠客做多了,想要做隐于市的人换换口味?”李红樱道,“要我说,画是好画,人么,却不太适合做个小小的市井之人。” 他们两个一言一语,说的极快又极有默契,显然这样都习惯了,根本容不得别人插嘴。 姜晨其实也并没有要插嘴的意思。甚至他们说完了,他还很好心情的递给他们两杯茶。 茶馆里的人已散了。 有江湖人在的地方,其他的人总是避之不及的。 尤其他们言语间还提到了最近正处在风口浪尖即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的无垢山庄。 李红缨杨绿柳都是恨的,往前数三十年,他们都是江湖顶尖的存在,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却一时不查被逍遥侯困在玩偶山庄里三十年,他们怎能不恨! 三十年啊,人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困守在那小小的院落,虽然有吃有喝,有一些人陪伴,但是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却要生活三十年!永远不能出去,无法出去,绝望。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还能相互安慰对方一下,面对那三十年的困窘,能有多少人能坚持下去?! 不见得最后玩偶山庄里的人都沦落成何等模样!初来之时他们都是有是有非的当世闻名的侠士,可日子久了呢,他们已不知世俗廉耻,摒弃了人的底线,在那座腐朽的山庄里做了玩偶。 每天睁眼闭眼,日升日落,面前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一模一样的人! 能建造这样一座玩偶山庄的逍遥侯,他又是何等的残忍与可怕! 他根本就是将里面关的人,当做任他玩耍的布偶,可是被关的人却一直无力反抗! 萧十一郎拯救了这一切,他们也承了他的情。 但那之后,连城璧竟然将天宗重组,接了逍遥侯的班底,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李红缨杨绿柳记恨上。不过如今他毕竟已是出离江湖的废人,一个武功高强之人被废掉武功,还是何等的凄惨。既然萧十一郎已经教训了他,李红缨杨绿柳自然不会再对一个普通人出手。 那两人接下了茶杯,连体人似的一起坐到姜晨对面。 他们不说话了,姜晨当然也不会说话。 这张桌子上一时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掌柜都要哭了。单只这位年轻的公子过来画画,茶馆的生意好了不少,他也欢迎的不得了。 可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就让人很不愉快了。 来的茶客都走了,甚至熟客们都吓得不敢进来。 那两人就这样坐了一下午,姜晨自然也坐了一下午。 李红缨就发现,连城璧画画相当迅速而且毫无重复,几乎一盏茶的时间就一副画,好像画出之前,眼前已有那样壮丽的景色。成竹在胸,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夕阳西下。 月色渐浓。 但是到茶馆打烊的时候,他们也不敢派人请走这几位煞神。 直到姜晨站了起来,悠悠道,“两位前辈,如有兴趣,这画赠予你们也无不可。不过如今天色已晚,我想我今日大约避不开要住客栈了。” 他一走一停全无迟滞模样,好像感受不到他们带来的压力,这让两人都有些惊讶。即使萧十一郎在他们面前,也绝没有这样的从容。 李红缨杨绿柳也没有打算一直看着他,与连城璧在此相遇也不过是个巧合。他们来这金陵,只是因为被困三十年后心情沉重,想四处走走见识见识这新的天下。 无论是谁,被关到那小院子里三十年,心情都不会轻松。游历,重新融入这天下,这也许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的事情。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连城璧驻足于此。他们也不认为连城璧真的能称得上是他们的对手。 至于姜晨,金陵并不是他的目的地,所以这一日过后,有名的画师就消失在这个茶馆里。 但这几日闲暇,他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连城璧至今还没有与沈璧君和离。他想起来这件事,就立刻新写了一封信寄给最近萧十一郎的所在。 当然,这封信写的注定不是让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开心的话。 姜晨所料当然是不错的。 沈璧君最近与萧十一郎并不敢见面。 因为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 风四娘还失踪着。 他们又哪里还有心情谈情说爱。 至于姜晨所想,他只是觉得,看着他们相互背叛,也会是件不错的消遣。 天意总是乐于让他众叛亲离,那他也自然乐于看天道的宠儿也众叛亲离。 相爱的人相杀。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觉得可悲又可笑的事。 除了风四娘毫无原则的相信萧十一郎以外,沈璧君并不是这样的人。 在此之前,花如玉曾经绑架过沈璧君和风四娘,骗他们说萧十一郎已经爱上了另外的女人冰冰,哥舒冰,并且能为她付出一切。他还带她们去姑苏牡丹楼去偷偷见那时的萧十一郎。 与花如玉所言不差,萧十一郎甚至为了别人多看了哥舒冰一眼而刺瞎了那人的眼睛。 虽然后来的事实说明,萧十一郎只是在找借口清理江湖中的那些伪君子,但是当时面对这一切的她们只是看到了萧十一郎的横行霸道和暴虐残忍。 对于牡丹楼里萧十一郎的所作所为,风四娘还能知道怀疑和求证,沈璧君却当即痛心万分。 萧十一郎已另有新欢。 沈璧君信了,信了一个绑架她的陌生人的话。 可见她的恐惧天生,会轻易地被眼睛欺骗,不信任连城璧,最终也不会太信任萧十一郎。 信任这种东西,敢去轻易试探吗?只恐往往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触即碎。 姜晨其实都不大懂沈璧君这样的人为何收到称赞?她那为人称赞的美丽的皮囊里装的都是稻草吗? 将原主的记忆与命运对齐时,两年多前,故事开始的时候,连城璧陪她回门,沈家惨遭灭顶之灾,她一味的相信别人,反倒不信救了她的萧十一郎。在她与萧十一郎搅在一起后原主想要萧十一郎去死被偷听到后她还天真的问连城璧为何这样阴险狠辣?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与萧十一郎的关系,她还想要连城璧忍耐。 这种断章取义事实全凭脑补谁说一言半语都信任而从来不去思考的人实在普天难得一见。连姜晨都觉得少有见过。 大明湖畔金针沈家的孙女?风流多情的大侠沈浪之后? 文不成武不就。杀人不行脑子还不够用。 恐怕沈浪的智商和武功都是随Y染色体遗传了。 沈璧君别的没有继承到,多情倒继承了十成十。 当然,此时的沈璧君也知道,活人比不过死人,可死人毕竟已经死了。冰冰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事便也不提。 但如今,活着的风四娘和萧十一郎之间确也已经有了那么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风四娘为了萧十一郎连满心满眼只有她的杨开泰都抛弃了,她难道会一辈子永远甘心没名没分的跟着萧十一郎? 就算她肯这样牺牲,沈璧君却不一定能容忍。 她毕竟是个追求真挚感情的人。 …… 鸿宾酒楼。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没有为那场决战生出半分的变动。 说书的人还是说书,跳舞的人还在跳舞,端茶递水的跑堂也依然在端茶递水。 一封书信,已递到了萧十一郎手中。 他随手拿着打量,然后,他怔住了。 单就这信封字体而言,一横一竖都入木三分,却又显得圆润无棱,就像他那个人一样,总是表现的君子温润和善仁慈的模样,好像十分温和无害。 能体现他冷血无情残忍狠辣的本质的,就是这封信的内容了。 这是来自于连城璧的一封信。 当然,这时候萧十一郎并不知道这是最后名为连城璧的人所明示的消息。 他的字写的很好。 萧十一郎承认这一点。 一个大盗,必备的本领还有一条,那就是要有好的眼光。一定要看清好的宝贝。萧十一郎不是没有偷过珍贵的大家遗作,他也对这些字画有一定研究,连城璧的字,也足以称为大家之作。 可这堪称大家之作的字,却明晃晃写着,和离书。 这几个字出来,即使字写的再如何文雅端方,萧十一郎也提不起任何欣赏之情了。 他敢保证,连城璧真正想写的,是休书。这倒是他误会姜晨了,沈璧君还不值得引姜晨专门写休书羞辱,和离书也不过是为了彻底断绝沈璧君接触无垢山庄的可能罢了。 他拆了信封,里头的措辞相当谦和,“……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卿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江湖豪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十一郎盯着那豪侠两字许久,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两个字好像特意加重过。 连城璧,这个时候他还送来这样一封信,是何用意!若是璧君见到,只怕又要伤心一阵。 她太过温柔,只怕忍不下那些恶意中伤和流言蜚语。 连城璧是故意想要提醒人们这些事情?!他还觉得伤害璧君的不够吗?当真是太过分了! 萧十一郎可以容忍他的算计,但是这种事情绝不应该落到璧君头上。 他暗自咬牙,低头看到面前穿的破破烂烂的小乞丐,他问,“给你这封信的人呢?” 小乞丐瑟缩了下,结结巴巴道,“是苏州城的信使……他已走了。” 萧十一郎不由将那书信捏的变了形。 小乞丐又说,“那个人,还有句话要我带给大人。” 萧十一郎勉强的笑了,“你说。” “他说,如果您的夫人没看到这信,是无法下定决心与你成亲的。” 萧十一郎脸色更难看了。他了解沈璧君,当然知道连城璧传来的话不假。若是璧君还挂着连家夫人的身份,她的确会对再嫁犹疑。她毕竟是个温柔,一举一动都非常端庄的淑女,看重礼教,二十多年的性格毕竟是难以改变的。 门哐的一声被撞开。 风四娘提着一坛酒进来。呼道,“萧十一郎!你在这里么?萧十一郎……” 她唤了一声,神态迷离,步履蹒跚,显然之前已经喝了不少了。 小乞丐就借此离开。 见到这个活着的风四娘,萧十一郎十分惊喜,他连忙将信塞到腰间,扶她坐下,“四娘!” 一直忧心忡忡的心突然放了下来。 她回来了就好,她回来了就好。 当日风四娘将信送还给他,萧十一郎还以为她会死去,可如今她又完完整整的出现了。 冰冰死了,风四娘走了,沈璧君也落水失踪,他的一切都没了。所以萧十一郎喝酒,醉生梦死。他的颓废,才让连城璧放松警惕,从他口中听到了一切事实真相。 如今,连城璧已近死亡,璧君回来了,风四娘也回来了…… 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恐怕没有人能比此刻的萧十一郎更为理解。 风四娘哈哈大笑,身上酒气冲天,她说,“我知道……”她打了个酒嗝,笑道,“我听说了,连城璧死了是不是?”她神色清明,看不出半分喝醉的模样,但是萧十一郎知道,她已醉了。她的酒量并不好,但是往往喝的越多,眼神越亮,其实她已醉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好!萧十一郎!好!我果然没有想错……啊……我知道你能杀了他……他死了……” 她这些话说的颠三倒四,叫人莫名。 与一个喝醉的人,总是难以说清道理的。 萧十一郎正要解释,连城璧并没有死。 风四娘却瞪了他一眼,“你与他决战,又抛下了我。”她神色变的难过,很快,就抱着酒坛痛哭起来。 风四娘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不同于沈璧君,是痛苦快乐都藏在微笑之下的淑女。风四娘向来都率性,痛哭和大笑才是她的表达方式。 萧十一郎有些愧疚,他不敢去看她。 风四娘问,“那你们,是不是要成亲了?”她擦了擦眼泪,“萧十一郎,你们是不是要成亲了?” 不知为何,对着这样的风四娘,他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呆立良久,他终于伸手抱住她,以期能让她好过一些。萧十一郎不是个木头人,一直以来,风四娘都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甚至,她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也都给他了,这样的风四娘,他又怎么能狠心拒绝呢? 风四娘哭的更惨烈了。 她醉了。 如果她真的清醒,绝不会做出这样让萧十一郎为难的事情。 这个时候,沈璧君来了。 她看到萧十一郎,又看到了他抱着的风四娘,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 萧十一郎只能松开了风四娘,“璧君,你来了。” 沈璧君也没有走,她微微低了头,避过了这一幕让她心酸的画面,“我来了。” “十一郎,我……有些事想要与你谈谈。” 沈家已经覆灭,无垢山庄也已经无主。 她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萧十一郎了。 纵观她这一生,好像常常都要依靠着别人存活。未出嫁时靠沈家,出嫁后靠着连城璧,现在,靠着萧十一郎。 要到何时她才能真的坚强起来? 独自也能生活的很好。 她也常常劝告自己坚强,可常常却想起她想要依靠的人。 这实在是她无法改变的习惯。 风四娘醉了,萧十一郎只能扶她到床上休息。 他不自觉护住了腰间的信,坐在八仙桌边,“璧君,你……你说。” 沈璧君道,“……沈家庄已毁,我已不是无垢山庄的人。十一郎,你有没有想过日后?” 第85章 璧玉连城(四) 客栈。 济南城的客栈。 作为名城之一的济南, 南来北往的人也是五花八门。同样,这里的消息往往灵通。 坦白一些来说姜晨并不想走过这里, 可世上的事情又岂能尽如人愿。 这里毕竟是姑苏到京师的道路上的避不开的大城。 他当然可以选择绕路, 但姜晨一向不喜欢做无用之功。 又一味药已经摆在他房中的雕花木桌上了。 是黑玉断续膏的药方。 当初要这药方的成分, 也只是有备无患,难为他如今还能想起来。药并非是珍稀的药材, 在这样的世界刚好够用,这也正是姜晨看重的缘故。 不过还算幸运, 他制药也没搞砸。 生长相连的骨头又被捏断了一遍。不正的骨头总是要想些许办法矫正的。就像路上的石头总要被清理一样。 他的忍耐力往往让人惊叹, 这从他无波无澜的捏断自己骨头就能看出。别的人要下手将长好的骨头捏断,可不会像他这样干脆果决。 也许是因为熟能生巧? 虽然如今才距他来这个世界不过一月, 但是无疑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 那些断掉的骨头都长的整齐了些。 这些日子赶路,他也不过是用着一般的止痛和跌打创伤药,听不到那些令人厌烦的消息了, 才想起来这具身体需要修理一下了。 他不太想刚活过来就因为身体原因再去死一次。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 往往比常人还更加惜命。死亡的感觉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回光返照, 能看到美好天堂。 白杨绿柳是不知道他的骨头被萧十一郎打断了, 也不知道他的武功被废了,因为他离开的时候, 行动实在太过正常了,正常到让除了出手以外的人都想不到这一点上去。 姜晨总是习惯于表现的正常。哪怕他不正常, 他也会表现的相当正常。 事有反常即为妖。人总是对异类排斥, 排斥, 再消灭。 对这一点,生而为人的姜晨相当清楚。 无论哪一个城池,都会有一个最大的酒楼或是客栈,加上茶馆和红楼,这四类,往往是一座城里消息最灵通,耳目最多的地方。 姜晨已身在这家客栈。 悦宾楼。 这座店位置也十分不错,南来北往,所有要穿过这济南城的人,都一定会经过这里。 客栈外叫卖声声,小贩书生豪侠乞丐,他们都从这青石大街上走过,偶尔随着马嘶会有车轮咕噜噜驶过的声音。 这里不同于姑苏城,姑苏城那里,更多是小桥流水,画舫竹舟。 姜晨坐在窗边,目光渐渐从客栈外宽阔的街道移到那血色夕阳之上。 虽然颜色如此令人压抑,但是,至少不是一片黑暗。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谁也不会懂他看到了什么。 楼下。 说书人已摆好了架势。 他须发皆白,显然年纪不小了,也显然在这酒楼里说了很多年了。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出现在这里,说上一段野史怪谈或是江湖奇闻。 大堂的白胡子老人拿着醒木敲了一敲,他的孙女在一旁将家当都准备整齐。 这一声清响,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姜晨也随声望了一眼,见此情景,又兴致寥寥地转过了头。 有酒有菜有故事,江湖标配。 可论起故事,姜晨毕竟随口就可以讲上百八十个还绝不重复。 这时候,说书老人就开始讲他带来的故事了,“……上一回我们说到,风流侠盗萧十一郎与逍遥侯的决战,近来大家想必都听说了无垢山庄的变故了,老头子便不多言。今日我们所言,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新的一战!侠盗萧十一郎与曾经江湖第一公子连城璧的较量。” 姜晨瞥了底下一眼,面无表情的喝掉了面前的茶水。他还以为能消停几日……这个江湖,果然是天之骄子的江湖。走到哪里,都是他的丰功伟绩。 “啪!” 一声清响,说书人放了手中醒木,激情澎湃地继续讲,明明年事已高,但一说起这些江湖之事,就红光满面,好像他也曾是个大侠,亲眼见证着所有风云变幻。 “那一战,飞沙走石!那一战,天昏地暗!只见连城璧使出他家传的袖中剑法,一道如毒蛇一般的短剑从袖中的飞出,直直刺向萧十一郎的胸膛!情势万分危急,此刻,他终于亮出了他手中的割鹿刀!那把举世闻名削铁如泥的割鹿刀!” “……” “一刀,只用了一刀。袖中剑已断成两节,连城璧也已失败。萧十一郎打败了逍遥侯,又揭穿了野心勃勃的连城璧的阴谋,是以如今武林还能平静无波!真不愧是神兵利器割鹿刀的主人!” 说书人神秘一笑,“大家一定好奇为何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人会有此一战?” 这种套路客栈听书的人早就清楚了!于是有人扔了铜板进他们的布兜里,笑道,“你这老头子在这里几十年了,还是这般喜欢吊人胃口!且说,那又是为了什么?” 说书人白眉一挑,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笑意,“据说呀,那是为了我们济南的宝贝,金针沈家小姐。”说到此处,说书人的语气开始低沉,他叹了口气,“唉,想当年沈家何等风光,沈氏夫妇对济南又有何等大恩。沈小姐是何等妙人,无怪乎会引得两位优秀之人争夺。” 他这一顿一扬,语气或深沉或激昂,人们倒真是听得兴致勃勃。 虽然这些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但是在说书人口中,好像总能听出那么些不同的感受。 底下突然有人接口,他的语气里有些明显的讽刺,“优秀?” “一个大盗和一个武林败类,谈何优秀。” 被人打断了话,说书人也不恼,相当和气的笑了笑,“客官这话说的片面。谁人不知自那玩偶山庄一战,大盗萧十一郎救出了昔年失踪的侠义之士后,就已一举成为江湖炙手可热的人物!何况事实证明,萧十一郎的大盗身份,不过是别人冤枉罢了,他至少也是个侠盗。但是风华霁月以忠义闻名的无垢山庄的主人连城璧,在与侠盗的交锋中,暴露出他的野心。他能以一己之力搅动江湖风云。至于这败类一词……”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些许叹息之色,“奈何英雄道德败坏……罢了罢了……老朽扯远了,扯远了啊……” 那些话即使不特意去听,连城璧连城璧连城璧三个字也能不断的钻进耳朵。姜晨从菜盘中夹了一颗豆子,对着面前的几道菜怔了一会儿,他又松了筷子,难得的叹了口气。 其实,有时候听到这些言谈,他都不知作何反应?笑?他笑不出来。哭?这不是他的风格。 他从来不给敌人活路,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对敌对者要对他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想法,也已不乏理解。 毕竟,他总是出现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 一个众人眼中作恶多端屡劝不改的人,又怎会突然作出改变。 但理解是理解,他却无法这样接受。最清楚他是谁的人,也只有他自己了。 为何他却总为他人背负这等命运? 他最终能用什么面目面对那些事情。就只能是,平静,平静,习惯之后的平静罢了。 一个人被千夫所指的多了,岂非就习惯了? 到最后解释都成了多余。 底下坐着的人好像与这个老人杠上了,他冷冷地讽刺道,“哼!侠盗?沈家小姐原本就是连城璧的妻子!他夺人之妻,也配称侠?哼,至于连城璧,头上被扣了顶绿帽子,还能出手救下萧十一郎,同他的妻子一样,当真是不顾廉耻!几人半斤八两,凑在一起豺狼之徒蛇鼠一窝,谁比得过谁!” 听他此言,好像与连城璧还有过交集。 姜晨一眼瞥下去,脑海中的记忆如风吹书页一般哗啦啦闪过,很快,便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笑面十七郎。 倒也算个熟人。 在原主与萧十一郎决战之前,他们见到过。 那时候,萧十一郎误以为沈璧君已死,又失去风四娘,了无生意,颓废的醉生梦死时,笑面十七郎拿着割鹿刀去挑衅折辱萧十一郎。那个时候,对着不想反抗的萧十一郎,他笑的极为开心,极为骄傲。可就在他骄傲他将成为杀死萧十一郎的那个武林英雄的时候,被原主拦下来。 至于连城璧为何拦下来…… 那不过是他想让萧十一郎活着痛苦!痛苦一辈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连城璧与如今的姜晨之间,好似的确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虽然姜晨从不愿意承认。 笑面十七郎这个时候也不再笑了。这些日子,凡一听到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的名字,他就一点儿也不想笑了。他实在不懂,这两个已声名狼藉的人,为何还能在这个江湖里占据他人这样多的目光?好像全天下的人就只能看到连城璧和萧十一郎!他明明也是个武功高强的少年英雄啊!他还差一点为武林除去了萧十一郎这个大盗! 可恨!那个碍事的连城璧! 笑面十七郎这会非但不笑了,甚至他的眼睛里,满是怨毒忿恨之色。他已经不惮以最难听的词语来形容他想象中的两个对手。 这些难听话从他口中出来,客栈大堂里的人就有些不买账了。 他们是愿意维护沈璧君的。济南人向来是愿意维护沈家庄的。沈劲风夫妇抵挡流寇战死嘉峪关,如此忠节,显然就是济南人提起便脸上有光的事。 昔年沈家庄覆灭于逍遥侯之手,他们无能为力便罢了,今日还有人这样嘲讽沈家唯一的后人,要能让他们提起来骄傲的沈家无光。 这岂非也是说崇敬沈家的他们也是眼瞎?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有人站起来反驳道,“小儿休要胡言!沈家小姐乃是温柔端庄知书达礼的大家之女,一向平易温和,是我们济南城的骄傲!哪容的你如此信口雌黄!” 十七浪冷笑了下,眼底闪过几分嘲讽,“知书达礼?沈小姐本性如何,江湖之言已足够清楚。亏的连城璧能忍住,不过能娶到这样的武林第一美人,时不时看得红杏出墙也指不定是闲趣一桩。连城璧心狠手辣,沈璧君水性杨花,两夫妇岂非天生一对!连城璧妄图颠覆武林,却被妻子与萧十一郎联手背叛。哼,这也许是上天都看不过眼,给的一点儿小小的惩罚罢了。恶人自有天谴!” 他就是不想听到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的好话!这两个人都是如此令人厌恶! 武功奇才,少年神童。 哼!他又哪里比他们差! 客栈的人已经有一掌拍碎桌子站起来的,恶狠狠地瞪着笑面十七郎。 说书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不多的家当收到腰间的破布口袋里,随时打算离开。 这些年见过此事已多,这个时候最合适的选择便是开溜了。 否则等会,可就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江湖人闹事,已经有见势不妙的人退出了客栈。 听着底下叽叽喳喳一片,姜晨眸子里闪过些许不耐。 手中的那双黑木筷箸“嗒”一声轻响,落在桌上。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苍老而稳重的声音,“住手。” 姜晨微微低了头,看到一个面容沧桑的老人坐在木头轮椅上,被身后的青衣小童推了进来。 他眸子微眯,一眼看出这个看似年有古稀的老人被布巾遮着的腿微风一吹空荡荡的,显然已没有了。 那个老人入堂以来再次开口,“今日相聚在此,正是有缘。既是有缘,可莫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各位不如卖老夫一个面子,收了拳脚。老夫在此寻人,实不希望吵吵闹闹惊扰了那位朋友。” 第86章 璧玉连城(五) “哼!面子?你这糟老头子又算什么东西?” 老人眉尖一挑, 道,“老朽的确不算个人物, 不过这江湖之人, 多多少少还是要卖郎中一个面子的, 是不是?” “公孙铃。这个名字,配不配这个面子?” 飞大夫公孙铃? 与他对峙的不服气的人当即消了气焰, 退了两步,又硬着头皮问他, “公孙铃?可是那公孙三绝的公孙?” 老人冷嗤了一声, 无疑是默认了。 江湖传言,据说“飞大夫”公孙铃只用一根手指的力量, 就可以挽奔马;那手“燕子三抄水”的独到轻功, 更可说是冠绝天下;再加上医道高绝妙手回春,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尊之为“公孙三绝”! 两年前他的腿莫名被人砍断,绝妙的轻功已折, 可即使如此, 众人也不敢去轻易挑衅他。 虽然公孙铃脾气怪, 甚至喜欢住棺材, 但他却并非一个冷心的人,他医术卓绝, 专注于疑难杂症,他总是会替人看病的。只要不是他的敌人。 行走江湖之人, 受伤岂非在所难免? 这个时候, 有个医术优秀的朋友存在总比有这样一个敌人好。 这也正是他被砍断双腿后还能过的悠哉悠哉的原因。 江湖人总不会乐于与一位妙手神医作对的。 他在大堂里环视了一番, 好像没有看到他所要找的人,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张纸。 这纸折的整整齐齐,明明只是一张简单的信纸,公孙铃拿着,却好像手里捧了价值连城的珠宝一样。 他小心的打开,生怕折了一角,又细细的看了一遍,眸光越发亮了,此刻的他简直都不像一个年高之人。他咳了一咳,对着大堂的人问道,“在座诸位,可有人前两日在五方堂抓过一方药?” 顿了下,他觉得这样问好像太过宽泛,十分好脾气的解释,“老朽此来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方药用药高超,老朽平生浸淫医道,却从未想过这些药能如此处理!还望朋友出来一见。” 这倒是奇了!飞大夫一向对自己的医术自视甚高,江湖之人无一不晓,如今竟能从他口中听到如此抬举之语,实在令人好奇那药方上写了什么。 姜晨提起茶壶将空杯又添满了,神色毫无变化,好像没有听到底下那一句清晰的问话。 无人应答。 公孙铃鼻子动了动,眸子里闪过几分失望。这酒楼里味道太过混杂,要分辨实在困难。这要让他如何找到那用药之人? 这几日正好源记钱庄少东家杨开泰被人暗算受伤,他应铁山大师之邀来看看。 济南五方堂那老家伙是他的老朋友了,对医药之道也见解颇深,他看出这药方新颖奇特,却又拿不准具体的用途,当即跑来源记与他研究。 公孙铃就得了这张信纸,其上所书,如当归.藏红花.没药.海马.五加皮.**.续断.益母草.鸡血藤……看似只是些活血化瘀治愈跌打损伤的药,但是配制出来,对人的身体有极高的要求,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这霸道的药效的。活血功效如此之强,所治之症显然不在一二。 药到至极,破而后立。 这是一方绝药,不到最后恐怕无人敢用。 毕竟此药之效,还需看人。没有良好潜力的人,是不敢使用此药的。霸道的药效,往往意味着良好的结果,也意味着极端痛苦的过程。 公孙铃不但对开此药方的人感兴趣,对用此药的人,也感兴趣。 他的目光落到二楼靠窗的年轻人身上。 这个客栈里,好像只有这个人还能够无视他。 其实初一进来,公孙铃就注意到他了。当周围的人群情激愤的时候,还能有一个人无波无澜,岂非令人诧异? 楼下的客人们都要相互为沈璧君几人的二三事打起来了,他却稳稳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游离于自己的世界。这样置身事外的人,另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进来,岂非一眼就可以看清楚。 他的行动十分正常,不像个身受重伤之人,他的神色平静又淡漠,也不像个仁慈宽怀的医者。他看起来,最不像那个拿了药方的人。但是公孙铃突然觉得,这个客栈里,除了他以外,没有人敢开出这么铤而走险的药来。 姜晨终于无法忽视那道灼灼的目光,他也看向了公孙铃。 众人随着公孙铃的目光一望,看到二楼那个举止有礼,丝毫看不出江湖气息的青年。他看起来与一般的贵家公子毫无区别。 这张脸突然出现,笑面十七郎面色一白,失声道,“连城璧?”他还记得大半月前连城璧一手挡下他全力一击的场景,而他方才所说的话…… 随即他想起来传言中连城璧已是个武功尽废的废人……脸上又渐渐恢复了色彩,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这连城璧三个字儿一出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尤是说书老人。 方才还讲着胡编乱造的江湖秘辛,转眼就遇到正主。 不但尴尬而且害怕。 至少连城璧心狠手辣这一点是没有错的。 想起来方才他对连城璧的评价,说书老人叹了口气,真希望今天不被杀人灭口。 笑面十七郎没有说出来此事之前,没有人会觉得楼上的公子就是连城璧,但他说出来之后,没有人觉得那位公子不是连城璧。 除了连城璧,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清华,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出离人群的优秀。天下能做到这些的人不多,但是连城璧绝对属于其中一个。 笑面十七郎问的大声,姜晨却仿若没有听到。 他又走了两步,眼珠一转,怒斥道,“好你个连城璧!你这江湖败类,还敢在此处出现!” 败类…… 又是败类…… 这些人好像总喜欢将自己摆到道德的至高点去指责他人…… 姜晨转过脸来,平直的唇角忽然一弯,缓缓道,“哦?这么说来,你也是想要替天行道?” 他的语气竟然有些温和,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但靠近他一点儿的人,都半分也看不出他的笑意。那一双乌黑的眸中,只有冷漠,和无尽寒凉。 二楼的人不自觉就抽身远离他。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简直无异于与一头凶猛的野兽对视。 笑面十七郎心里一个激灵,那一日被连城璧单手打败的挫败感又浮现出来。他不自觉退了两步,握着他腰间的佩剑,色厉内荏道,“你……你做什么!今日多少江湖豪杰在此,容不得你这江湖败类胡作非为!” 姜晨垂了眸子,“胡作非为?” 一根竹筷已射穿了十七郎所做的木桌。 姜晨手中握着那余下的一支,语气平静却又确定,“那阁下可信,你死的总会比我更早。”即使武功尽废,可要对付这么个小喽啰,也绰绰有余。 大堂里早已经一片寂静,这句声音不大不小的话便显得极为清晰。 这人竟如此的狂妄自大,不将这满堂的人物放在眼中,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但是,人们又觉得他口中所言说的一点也未脱离事实,他一定有这样的能力! 众人心里都是一沉,没有人敢出声反驳。 枪打出头鸟这句话他们都还是懂的,传言毕竟是传言,连城璧昔日积威犹在,如今摸不清他的底细,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掌柜苦着脸,躲在帐台之后。所以说,客栈开的大了也不大好,时不时被江湖中人砸上一阵,虽然会得点银子,但是修理起来实在麻烦…… 他微微抬头,看着二楼那个身着简单白衣的青年,传说中的连城璧,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 前几日他入住的时候,作为掌柜还感叹好一个风华霁月的人物…… 要是……要是早知道他就是连城璧,那就直说客满便是!这倒好,可真是招了个煞神来…… 公孙铃却哈哈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连公子,果然非同一般……非同一般。”他转过头望着周围的人,“今日老朽找的人就是这位公子,不知在座各位豪杰可否让老朽一面?” 众人面面相觑。实不懂公孙铃为何会对连城璧感兴趣?连城璧是个用药之人?他一直不过是个用剑之人罢了。 一个深不可测的连城璧要收拾已经困难,若是再得罪这个好郎中,就有些不太划算了。再说,除去武林败类之事,还是那些武功高强的大侠来做。他们这些人还是谨小慎微一点妥善。 既然公孙铃已和和气气的递来了一个台阶,他们也自然顺杆子下了。 有第一个人对公孙铃一拜,斜了一眼姜晨,道,“罢了,既然今日飞大夫开口了,张某便不做纠缠。不过……”他一脸正气道,“若是日后张某再见到你,必要为武林除恶!” 有第一个人,自然就有了第二个人。 很快,客栈的人就已走的七七八八。 公孙铃拿出一锭金子递给掌柜,走上了二楼。 与那双平静实则漠然的眸子对上,公孙铃突然笑了,他走到姜晨对面,“小友,不知老头子是否有幸坐在小友对面?” 到他身边,那隐隐约约的药草之气便明显了。公孙铃抚了抚胡子,果然是他。 姜晨收了筷子,道,“但坐无妨。” 第87章 璧玉连城(六) 若说近些年来最为引人注目的人, 不是昔日的无垢公子,不是当年木尊者口中赞扬的六君子, 亦不是任何一个江湖侠客, 而是之前声名狼藉的大盗。大盗萧十一郎。 继萧十一郎拯救玩偶山庄过后, 他再一次揭破连城璧阴谋拯救武林。江湖为此风起云涌。 萧十一郎无疑是个大英雄,新秀们总是仰慕英雄的。 所以新近的十一郎十二郎十三郎之类名头, 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这足以说明他如日中天的名气。 就如同三十多年前号称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的大盗厉青锋一样, 如今的萧十一郎, 也是每个城池都不乏有夜夜坐窗等着一看风流潇洒的大盗英姿掠过屋檐的女儿家。 萧十一郎的名头之前,挂的也不再是声名狼藉, 而是侠盗。 劫富济贫, 惩恶扬善的侠盗。 还是神兵,割鹿刀的主人。 连割鹿刀的铸造者,徐鲁子大师也没有料到, 这把割鹿刀, 最后没有送到六君子之一的任何人手上, 反而落到了萧十一郎手中。 这是多么戏剧性的一幕。 当初割鹿刀铸就半年后, 入关之时,徐鲁子大师已经说过, 割鹿刀,即秦失其鹿, 群雄逐之, 唯胜者得鹿而割之。唯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配得上此刀。同时, 佩刀者还需答应他两个条件,第一,永不解刀。第二,杀掉武林最声名狼藉的那个人。 当时的最声名狼藉,指的正是萧十一郎。 谁又能想到,最后这把刀,却落在了萧十一郎手里。 世事岂非总如此的反复无常?当时声名狼藉的是萧十一郎,侠义无双是无垢公子连城璧。两年后的今天,一切却都像乾坤颠倒。 躺在床上的杨开泰见到连城璧时,心中就只剩下了这些感叹。 即使连城璧不再穿着那样考究的衣衫,他也好像依然没有变过。 他看起来总是那样谦和有礼,但是杨开泰早已看出了他骨子里的沉静和难言的桀骜。犹记得当年,割鹿刀入关的宴会上,所有闹事的人都被沈老太君批评讽刺的说不出话来,还总是认为被辈分极高的沈太君说教是极为有面子的事。但是连城璧来了,无论被说什么,他却都能淡笑着不置一词。 沈太君是怎样评价她这个女婿的……她说,这个孩子向来出色,就是太不爱说话了。他同沈璧君归宁半个月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十句。他就一直是将所有心思都埋在心底的人。这一点,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没有想到,两年后再见,作为当年的六君子,他们却都处于如此落魄情景中。 情场失意。 而这,却都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声名鹊起的,侠盗萧十一郎。 杨开泰望着头顶的木雕花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倒是胆大,如此走入杨某府中,就不担心杨某立刻着人擒你。” 公孙铃坐在床边,正在为他把脉,闻言也是笑了,“少东家可莫要开口闭口擒拿捕捉……连公子是老朽的贵客,少东家可不要为此伤了和气……” 杨开泰颇有诧异,他的心思总是都写在脸上,“公孙大夫与连庄主认识?”若是公孙铃的话,倒是确有可能。这个三绝大夫一向是个亦正亦邪的灰色人物,一向脾气古怪,视世俗礼法于无物。 听说,听说,四娘,不,风四娘也是他的朋友…… 杨开泰想到这个名字,脸色黯淡了些。 当年萧十一郎不被武林待见之时,风四娘已经对他不离不弃,如今他成了闻名天下的侠盗,风四娘她…… 可是,如果她爱的是萧十一郎,为何都不对他说清楚,还,还答应嫁给了他…… 嫁了又从花轿上逃离,她到底把他杨开泰看成什么了? 杨家的面子都被她踩在了地上…… 但看到面前的连城璧,想起他的经历,一向老实的杨开泰心里竟然诡异的舒坦了些。是不是倒霉的时候见到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就会好过一些?他随即就为这种想法红了脸,都有些不敢再看姜晨了。 罪过罪过,佛祖恕罪。 姜晨道,“在下早已不是无垢山庄之人,请少东家日后莫要以庄主相称了。” 杨开泰道,“我听说,白绿两位管家一直在找你。” “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杨某不曾想到,连公子竟是如此豁达之人,偌大的山庄,说不要就可以不要。”杨开泰想到无垢山庄那数之不尽的财富,倒对面前的人升起几分佩服来。 风四娘对杨开泰曾有个评价,抠门。十分的抠门。她还觉得,越是有钱的人越抠门。 杨开泰无疑是有钱的人,也的确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若是他是连城璧,肯定不会放弃万贯家产如此干脆利落。 也许,鬼门关走一趟,连城璧他看开了,连从前最执着的东西也能放下了。杨开泰记得连城璧从前的样子,虽然他们见面不多,但是看得出,连城璧无疑是极度克己复礼,知守礼义,看重家族声名的最合格的庄主。如今呢,他还是那样的谦恭,但是又好像有了几分不同。 具体是什么不同,杨开泰又说不出那么一二。 姜晨再没有说什么。今日是公孙铃的事务,他不过是个看客,顺带学习。 公孙铃道,“少东家可记得我当日说过的话?” 杨开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连城璧,“不错,记得。” 这一眼颇有深意。 姜晨直觉又与如今的他有关了。 他揉了揉眉心,心中一叹。 难怪公孙铃非要带他一起来…… 之前天下杀人放火的坏事都好像是萧十一郎干了,如今倒好,无论何事,都与原主脱不了干系。 只能说,一个人留了案底的时候,无论什么污水,人们下意识就想往此人身上泼。 公孙铃果然不慌不忙道,“连公子可知为何我前来这里,偏偏要你也过来?” 之前客栈里两人同桌而坐,聊了几句。虽然大多时候是公孙铃在问药,但因为他并不多余的出手,姜晨至少没有让他太过尴尬。 如今姜晨才用上黑玉断续膏不久,骨节都未长全,强行与人动手,无疑避不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至于公孙铃,也不过是对药有兴趣罢了。虽东西不错,但姜晨一向都不是敝帚自珍的人,这些东西,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一世短暂过客的遗留罢了。 甚至是一想起,就陷入那些不太美好的曾经的引子。 世上的美好岂非总是那样的稀少,真正繁多的,却是那些不幸与痛苦。 一生都是如此,世世更是如此。 到最后,那些微弱的光芒都消失在曾经的世间永不能找回。 这个世间,好像留有一点儿李寻欢楚留香等人的传言,重要的是,也有陆小凤,但是一切都太隐隐约约,不甚明了。也不再听闻有飞仙岛和他曾经历的那一切存在的痕迹。 他一心要去京城,其实也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情。 当初花家那个小清和与他赌输的一件事。 姜晨的记忆一向不错,当他再次想到陆小凤和花满楼的时候,他也想起了这个赌约。 故人早已远去,他却还想靠着一些线索要验证记忆中那一世的难得平和之真假。 还在客栈的时候,公孙铃问他开出这药方的人是何方神圣。 姜晨是将这药性又升级了一番,但开出这药方的却不是他,他当然也不会对公孙铃说那是他的药。 后来公孙铃锲而不舍的太过,姜晨颇为不耐烦。 公孙铃就只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眸子,“那是在下上上上辈子的记下来的。” 话语如此荒谬,语气还如此认真。 这位一向自觉脾气古怪的老大夫都无言了,长久静默,气氛莫名尴尬,公孙铃喝掉了茶水,口不由心的赞美道,“想不到连公子竟是如此风趣之人。” 毕竟是小辈,对什么前世后世还抱有幻想啊…… 像他这样一只脚踏进棺材,不,准确来说是睡在棺材里一只脚踏进坟墓的老家伙,也早已没有对前世后世的幻想啦…… 作为医者,见过无数生死。倘若真有前世今生,为何人们还总是想着这辈子长寿无病无灾? 何况,即使有这些玄乎的东西,不同环境下成长起来拥有不同经历的人,他的后世,真的就还是他的今生吗? 那又岂能算是同一个人? 果然还是年轻人啊…… 姜晨看出了他的意思,最终不过是浅淡的一笑。“在下……的确是开个玩笑罢了。” 所以说,这种东西,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也是,若不是亲身经历,突然有人对他这样说一句,他也会以为那个人是个该进精神病院的疯子…… 他想了想,道,“这药方,是早年一位云游四海的高人所赠。如今那人已不知去向。” 这个解释还勉强合理。 公孙铃也勉勉强强接受了。 不过不问意见就找了人家的药方过来,这个气质清华青年还毫无怪罪之意,公孙铃心里突然有些过意不去。他想到了如今还躺在床上的杨开泰,实在无法相信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会是凶手,“连公子,可愿随我前往源记本家一趟?” “杨家?” 公孙铃应道,“不错。” 至于连城璧的那些江湖传言,那算什么东西?公孙铃若看重江湖传言的话,又岂会睡棺材抱医书还与人称女妖怪的风四娘结交? 这正是姜晨能站在杨开泰面前的原因。 其实他也是想看看,原剧情里那个被萧十一郎的“姐姐”风四娘迷的神魂颠倒的老实人,如今又是如何模样…… 不过仔细比较,好像还是这个连城璧更凄惨一些。 毕竟风四娘不过是差点进了杨家的门,而沈璧君,却是的的确确进了连家的门。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沈璧君决心离开萧十一郎独自逃避之时,是这样想过。 倒真是可惜啊,好一个痴心女儿。 可惜了,最终她却没有还君明珠,反而放弃了她的家庭丈夫和孩子,接受了那对明珠。 仔细一想,可真是伟大而奋不顾身的爱情…… 令人钦佩,令人感叹,令人赞扬啊。 若姜晨不是身在局中,他倒是会有心情觉得可歌可泣一番。现在自然不行。 他如今哪里有闲心为别人又歌又泣。 公孙铃的语气相当平静,姜晨听得也相当平静。 他说,“其实杨少东家的伤势,颇像袖中剑所造成的。” 第88章 璧玉连城(七) 一阵微风拂过, 黄叶落下,在窗外小小的水池中, 无声无息。 公孙铃说完这句话, 便一直观察着连城璧的神色。 许久, 静寂无声。 姜晨却没有任何心虚的反应,漠然道, “所以公孙先生的意思,是在下出的手?” 公孙铃道, “看伤口来说的确如此。” 杨开泰道, “而且,家父原本已决定举源记之力, 追杀连公子。” “哦?”姜晨转过身来, “原本?” 虽然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杨开泰却憨憨一笑, 道, “连公子果然聪慧非常, 会抓重点。” “令尊改变主意, 恐怕是因为杨少东家了。” 杨开泰点了点头,“虽然昔日与连公子交集不多。但我也了解公子为人, 你一向不会对无关紧要之人出手。我与公子无冤无仇,你绝不会费心来对付我。” 姜晨想到原主所作所为, 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你倒是了解。”杨开泰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在连城璧的对立上, 连城璧的确没有杀他的动机。何况,这些日子披着连城璧壳子的人,对杀杨开泰这件事也的确没有兴趣。 不过,若是连城璧没有失败也没有死,按照他的计划,接下来就该控制武林,这个时候,一头牛脾气耿直的杨开泰,可能就需要被杀鸡儆猴了。 公孙铃接过小童捣好的药草,解开了杨开泰的衣衫,又拆掉了他的纱布,左肩靠下些一指宽的血洞露了出来。 伤口倒是不大,离心脉也还有些一定的距离。 不是完全安全,但也不十分危险。 出手的人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看着没有要杨开泰性命的意思。 姜晨的目光扫过杨开泰苍白的脸,落到那伤口之上,“剑上……还有毒?”打眼望过去杨开泰面色苍白,显然失血过多。怕是排毒放血了。公孙铃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袖中剑,指的显然就是连家袖中剑了。但这道伤口看起来已不是袖中剑所造成的初始的模样了,是人为用匕首割了一圈皮肉。为何要割肉?除非那凶器上原本有□□之类的东西导致伤口恶化…… 公孙铃手中的药膏闻起来也不止是止血生血的药材,其中还有当归,半边莲,徐长卿几味药的味道,这几味药都是用来解毒的。 公孙铃看着他,目光越发满意,“看来连公子的确对药理有所研究。”他又加了一句,“但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 他来的第一时间,就将杨开泰伤口表层的腐肉割去了,并且还放了许多血排毒。 姜晨走到窗边,“要杀源记少东家,不危及性命,还留下袖中剑的线索。”他顿了一顿,转头忽道,“不过,公孙先生怎能确定,那就是连家袖中剑?” “这……”公孙铃面上突然挂上了一分尴尬,僵笑了两下解释道,“哎……这是因为……” 原来自萧十一郎与逍遥侯决战后,江湖传出逍遥侯身死的消息,玩偶山庄里的宝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很多人前去一探,最终却只看到了那几个山庄里的死人。 公孙铃自然也去了。令他动心的当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逍遥侯可能收藏的各类医书。 不过医书没找到,只是秉承着职业习惯从那些死人身上得了一些杀人招式。 正巧小公子死于连家绝学袖中剑,他就研究了一阵,所以再次见到杨开泰的伤时,他才断定那是连城璧的袖中剑刺的。 真正见过连家绝学袖中剑的人都无一幸免的死了,只有公孙铃,是唯一活着能看出袖中剑的致伤之处的人。 会在死人身上研究他人招式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公孙铃一个了。 公孙铃讲着一年多前他在玩偶山庄查探所得,杨开泰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到窗边那一身简单的白色布衣的青年身上,一时怔了。连城璧,他的人就好像他的衣衫一样,整洁,干净,一尘不染。这样的人,又如何是江湖传言中金针沈家后人沈璧君口中那个奸诈之徒? 见到了他本人,杨开泰更确定了这一点。 这些便也不提,至少在武学之上,连城璧一直都是个坦荡荡的剑客。 若出手的真是连城璧,一定不会用使毒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他至少还是大家培养起来的公子,虽然不一定如杨开泰一样老实厚道,但打斗之时,绝不会暗箭伤人。 他们六君子中,除了两年前峨眉金顶剃度性情超脱看破红尘的朱白水,其余几人,终究都是不得不为家族为个人声名碌碌而为的凡夫俗子。作为大家公子,看似风光靓丽,但是要肩负的责任,也是重之又重。连城璧也绝不会例外。无垢山庄自建立之后,就一直是江湖人的楷模,侠义无双,无暇无垢。连城璧,他又如何敢看轻百年传承而来的侠义二字?虽然那些传言中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偏离正途,杨开泰不能赞同,但他能体谅。连城璧也不过是在承担他的责任,就像他杨开泰一样。 当初他就已经做的完美到了极致,所有人都知道无垢山庄年轻的庄主少年神童,练武奇才,他是江湖上最有名头的无垢公子,但最终吸引他的,就只剩下了当时恶名昭著的大盗萧十一郎。 这两个人无疑是天生的对头。 两年前杨开泰就说过,萧十一郎的刀如雷如电,属刚;连城璧的剑如舞风回柳,属柔。一刚一柔,好像天生的克星。 而他们的命运,也就像他们的招式一样,相克。此消彼长。 姜晨并没有再转过身,他也根本不用去考虑公孙铃听到这些话的感受,“所以,公孙先生没有拿到医书,只得到了连家袖中剑的刺伤。” 公孙铃毫不羞愧的认下了他的话,甚至有几分自得,“不错。除了你以外,还研究了很多昔年赫赫有名的大侠的出手痕迹。” “总不好日后有人求我救人,我却连他的伤势如何造成都答不上来。” 姜晨:…… 杨开泰呐呐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偷看人家招式还这样理直气壮的……” 公孙铃盯着他,哼了一声,“少东家呀少东家,你懂不懂恩将仇报这个词?” 杨开泰老实道,“公孙先生为我看病,但我杨家也付了诊金,所以论起来,没有什么恩情呐……” 公孙铃都要被他气笑了。果然够老实,够老实! 有时候老实人真是最气人的人! “连公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姜晨缓缓道,“何事?你是指伤口为连家袖中剑刺中之事?还是说你只受伤却平安之事?” “二者兼有。” “既然当初公孙先生可以研究连家袖中剑法,他人又为何不能?” “不错。我爹也是这样想的。有人栽赃嫁祸。不过,连公子当初可有什么仇人?” “无垢山庄的敌人一向不少。” 公孙铃饶有兴趣道,“……难道你不怀疑萧十一郎?” “……他不敢。”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萧十一郎不敢的。” 姜晨看着床上躺着的杨开泰,良久,轻声笑了,“因为,他欠杨开泰的。” 也欠了连城璧。 是……因为风四娘那个新娘子? 公孙铃虽然老,但对于江湖之事,仍旧了如指掌。 生是江湖之人,又如何超脱于江湖。 真真切切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杨开泰面色更苍白了些。 公孙铃却笑了,“不错。老夫也觉得他至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做这些阴暗的栽赃手段。 当初萧十一郎为了阻止风四娘抢夺割鹿刀,将她要找的合伙人提前废了。但是,他的手段也是堂堂正正的,这正是公孙铃不去计较萧十一郎砍断他双腿的原因。 姜晨倒是不能理解公孙铃这想法。 倘若有人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缘故砍断他的腿,那他可能会选择让对方在床上躺过后半生。 不知该说公孙铃心胸宽广还是还说天道的宠儿总如此魅力无边。 “那又是谁做出此事?”公孙铃上好药,为杨开泰包扎好伤口,“世上能这样轻易伤到杨少东家的人,其实不多。与连公子又有不睦。” 他说完,目光落到姜晨身上,“连公子觉得呢?” “依先生之见?” “看来连公子真是恪守中庸之道。也罢,依老朽看,我等什么都不必做,只等引蛇出洞了。” 杨开泰道,“何为引?” 杨开泰随着公孙铃笑眯眯的目光,看到了姜晨。 诡异的沉默。 姜晨道,“我为何要帮你们。” 公孙铃道,“你难道不想洗脱这罪名。” “不过是再多一个罢了。” “那……不如就当公子还老夫一个人情?” …… 连城璧“受邀”到了源记杨家的消息一夜之间传散开来。 说是“受邀”,但谁人不知,杨家独苗坑在连城璧手中,这“受邀”几分真实,当真难说。 不过连城璧确实进了杨家大门。 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了。比如客栈里的那些人。 深夜。 月至中天。 清冷的月色洒落,淡淡的银光跳跃在大明湖面。 灯火已渐渐熄灭。酒楼客栈都已经打烊,沉入漆黑的夜色中。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黑影从灰瓦屋檐掠过,如风如影,黑衣隐匿在月色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转瞬之间,已经落到了后院之中。 他的目标相当明确,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走到一个客房前,伸出指头戳破了窗纱,一眼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影,冷冷一笑。 连城璧啊连城璧…… 可笑当日我等被你耍的团团转!萧十一郎不杀你,我等兄弟不能不杀! 你奸计害死史老二,当时他口中说的,不是萧十一郎,如今想来,便是连城璧了。除了他,谁还有这样深重的心机!谁还有这样可怕的城府!若非自掌门师兄赵无极仙去后,先天无极门更为落魄,人才凋零,连城璧又藏的隐秘,一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也犯不着冒险借源记的力量找人…… 听说,连城璧手中还有天宗的宝藏…… 如果能拿到……无极门复兴有望。 他想到此处,眸中激动之色更甚。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论情论理,连城璧今日你就纳命来! 他推门而入,轻手轻脚的接近了床铺。 手中已握上了一把泛着碧光的暗器。 等到稍微靠近,他突然发难,暗器如天女散花般射向床铺。 虽然多,但都不是致命之处。 却不料,床上的人突然掀开了被褥,随手一卷,手中张开的被子就将暗器尽数卷入,当当几声掉在地上。 黑衣人睁大了眼睛瞪着床边的神色清醒的人,“你!” 即使是个傻子,这会儿也知道是陷阱了。 姜晨坐在床边,手指一松,被子落到地上,将那数十枚暗器盖住。 房门咔一声打开。 黑衣人惊了一惊,连忙走了两步,扭头一看,近乎咬牙切齿,“公孙铃!?” 这些日子,听说他在治疗杨开泰啊! 这个时候,门口窗户都被堵住了。 姜晨打量了眼,此人的身影与脑海中的记忆对上,“……霍无刚?” 第89章 璧玉连城(八) 当初水月舫上, 连城璧得了萧十一郎大宴敌手的消息,也将天宗之宴设在此处。 为的就是迷惑沈璧君, 让他们都摸不清谁是重组天宗搅乱风云真正的幕后黑手。 那条画舫之上, 侯一元, 史秋山等不少人都是连城璧手下的。他利用天宗收集来的秘密要挟这些人,要他们为他办事。 第一个青衣人, 是连城璧,而第二个, 已换成了史秋山。 当时史秋山临死时, 曾对霍无刚和王猛说了三个字。 原本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连城璧所作所为曝光之后, 一切都明了了。 史秋山死去之时, 说,他们该恨的,不是萧十一郎, 而是…… 连城璧! 连城璧, 他也一直想让沈璧君对萧十一郎失望, 然后, 再彻底毁掉他。 沈璧君不是促成原主不择手段的所有原因,但也是重要原因。 不过如今说这些早已没有用处, 真正的连城璧,已经在他接了这具身体之时就已消散了。 他们已经消散了。 但是那些仇恨却没有消散。 所以霍无刚是前来复仇的。 夜色寒凉如水。 惨淡的月光照在人脸上, 神色间都显出些许冷漠来。 霍无刚的脚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他蒙着黑面巾, 他眼窝深陷, 只露出一双如鼠般不怀好意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霍无刚?看来连庄主不止武功废了,眼睛也废了?” “哼!连城璧!你该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 他拔出腰间短剑,刺向姜晨。 剑光倒映在眼底,点点寒光渐渐放大。 姜晨冷了神色,侧身抬手一挡,泛着绿光的匕首近乎从他鼻尖刮过。 一声轻微的咔擦声。 姜晨几不可察的蹙了眉,手腕的骨头,似乎又断掉了。 几乎不过瞬间,他已抬脚踹上霍无刚的胸膛,两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霍无刚倒飞了出去。 姜晨偏过头来,“杨开泰。” 他声音不大,但一直关注着战况的杨开泰听得非常清楚。 霍无刚一脚踩中墙面,一个翻身借力倒飞过来,手中的匕首对准了姜晨的胸膛。 几乎,都能听到那匕首划破空气刺耳的唰唰声。 杨开泰愣了下,掠身冲了进来,正好挡住了那把险之又险的匕首。姜晨便借机抽身,到公孙铃身边扶了扶自己的手腕,又看到腿骨上,眸色深沉了些。 当年的与赵无极齐名的霍无刚果然不负声名,才一交手,才接上的骨头又被震的移位了。 当真是……看来那幅黑玉断续膏的药量需要再加重一些,一直受着这样的伤实在太过被动。 武功尽废,骨节尽断。 姜晨的眸色冷淡了些。 萧十一郎啊萧十一郎,胜者为王败者寇。姜晨是姜晨,那个记挂沈璧君的连城璧了早已怀着满心不甘死去。 希望,你不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不识好歹。 公孙铃默默收回了视线,手划着轮子不自觉往姜晨身后退了两步。这个人……啊,也许传言不可尽信,但传言也不能不信…… 眨眼间,房中这两人又过了百招,杨开泰已处于下风。 霍无刚怒道,“杨开泰!连城璧伤你至此,我来不过为了报仇雪恨,你却竟然找人护他?” 杨开泰虽然老实,却也不会就此给敌人解释什么,“废话少说!凭你鬼鬼祟祟不请自来,擅闯我源记本家,本少爷也绝不会轻易放你离开。我倒要看看,不是霍无刚的你,又是何方神圣!” 杨开泰一手抓向他的面巾,霍无刚微一侧脸当即避过,他一脚将旁边一个椅子踢向杨开泰。 接着一个转身向姜晨扑了过来。 在场之人都呆了呆。 傻愣愣的看着距离连城璧胸膛不到半尺的刀尖。 当此一刻,一道亮丽的剑光划过。 铿嘣一声脆响,那锋利的匕首被削成了两半,落在地上。 姜晨眸子微垂。 一个白衣青年健步如飞三两步进来,喜道,“连庄主?” 此人剑眉虎目,身姿笔挺,生的是一派端方。他立刻加入了战局,杨开泰捂着左肩退了下来。 原本受伤,他不该如此勉强无人交手。无奈如今连公子与公孙先生更不适宜动手,他也不好意思让两人动手。此黑衣人身法灵巧,功力深厚,并非寻常功夫可以拿下,权衡之下,只有他亲自来了。 待那两人几百招后,霍无刚虽然占些上风,但之前与姜晨交手,被踢断了两根肋骨,又与杨开泰缠斗了一会,却有些体力不支了。 姜晨看着他们身法,对周至刚道,“空门。前胸。” “左肩。” “左肩。” “后腰。” “后背。” 周至刚初始未解其意,因为交手之时,对手的空门并不是这些,他也将这些漏洞保护的很好。但变招以后,空门变化,竟与连城璧所言一般无二。 霍无刚心中更是大骇,下意识使出了先天无极门的掌法,但仍旧被看出弱点,甚至有些,连练了一辈功法的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这就是连城璧?那个所谓的武功奇才?他突然对今日离去已生出几分绝望之感。 不多时,霍无刚已然落败。 周至刚一手掀掉了他的面巾,露出的却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众人都蹙了蹙眉。 唯有姜晨还颇为淡然,“不要只看到表层的东西。” 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颇为平静,但是在场众人不自觉心里一寒。听起来,总有点儿像是警告? 周至刚擒住他绑了起来,从他脸上揭下来一层面具,“蒙住了脸还觉得不够,竟还顶着一张假面具。” 公孙铃又自觉的远离了姜晨两步。 姜晨却没有再多言。 周至刚朝他拱手一拜,“连庄主。” 姜晨敛了敛眉,“在下早已不是无垢山庄之人。” 周至刚道,“白绿两位管家一直寻你。” 姜晨点了点头,好像没有听出他这句话里的意思,“有他们在,在下也算放心了。” 周至刚叹了口气,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以连城璧的才智绝不会听不出他的意思,但却还是作此回答,终究不过是装傻罢了。 难道如今无垢山庄在他眼里已如此不值一提? 他既有如此胸怀,当初又为何时时与萧十一郎过不去? 周至刚想到沈璧君,脸色难看了些。……罢了,相处三四年的妻子看中一个认识不到数月的大盗与其私奔,是个人也忍不下去……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况这位连庄主一向是看重礼教的谦谦君子…… 这么对比下来,虽然自家的金凤凰大了他几岁,生的不大美丽,但她一向看重他的感受,还不用忧心萧十一郎对她也来个一见钟情什么,实在是幸之又幸了…… 白马山庄主人周至刚,连城璧为数不多相熟的朋友。当时八仙船事变,连城璧算计萧十一郎,不想让沈璧君知道,就带着因为同情而回到连城璧身边的沈璧君前往白马山庄,让周至刚的妻子金凤凰拖住了她,可惜被风四娘搅了局。 由此连城璧成功晋升沈璧君眼中最虚伪的所谓君子,没有之一。 沈璧君一向不是蠢人,更何况在连城璧与萧十一郎之间,无论善恶对错,她总是偏向她眼中的英雄萧十一郎更多。 翌日。 黎明的光照亮了这座院落。 姜晨没有再回房休息,他坐在寒亭之中,大半个凉夜。 周至刚道,“不知连庄……连兄日后作何打算?” 姜晨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白子已落到棋盘之上。他这一子落到了棋盘中央天元的位置。 很少有人第一手下在天元。 围棋角逐边缘,中央围困较为困难。第一手天元,无疑已失了先机,将自己摆在了不利之处。 这一瞬间,周至刚还以为他要走的,不是围棋。他自然不会认为连城璧有意折辱他。依照习惯,这位连公子必然还有后招。 周至刚也坐下来,接了黑子。他的起着落在边缘点星。 棋局初始。 姜晨目光扫过零零星星黑白子的棋盘,微微一笑,“周庄主可知,凡子遇劫该如何是好?” 周至刚又落了一子,相当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初棋无劫,自然是越早提劫越好。” 天已大明。 棋盘局势也已有了定势。 “若劫数再多?” 许久静默之后他突然开口,正在冥思苦想为何将要赢的如此轻易的周至刚呆了一呆,没有反应过来他的问题,“……” 姜晨自顾自回答道,“破而后立。”他点了一子。落到一片黑白之中。 占据优势的一方不一定永远占据优势,劣势的一方也不会完全劣势。 在不利的情况下,一定要抓住敌人的弱点,一击毙命。 因为这一子,原本白子僵死之局已生出另外的变化。 原本占据优势的黑子不断变成死棋,被一个个清理掉。 局势差距渐渐拉平。 直到姜晨落下最后一子。 周至刚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兄棋艺非凡,在下心服口服。” 公孙铃被他的小童推过来,在亭外唤了一句,“连公子。该走了。” 姜晨站起身,“庄主言重,此局承让了。” 他走到公孙铃面前,点了点头,“公孙先生。” 周至刚在身后问他,“连兄日后……” 姜晨却没有再次回头,“一步,一走。便是打算。” 周至刚停了脚,默默地望着他远去没再阻拦。 看起来,他早已猜出白杨绿柳正在往这里赶了。 萧十一郎也是。 连城璧被他打折了骨头,为何还能站起来。 很多人,都在好奇这件事情啊。 但周至刚觉得,他们都不能得到这个答案了。 再没有其他人能做到连城璧那样的冷静和骄傲。 即使他是个废人,他绝不会容许自己表现的像个不能站立的废人。 第90章 璧玉连城(九) 荒无人迹的小路上, 秋草早已经枯黄。 深秋了。 风过之时,总让人生出一种难言的萧索之感。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路上驶过, 带起一阵黄色尘土。 马车上坐了两个人。 一个年轻文雅的公子, 一个头发花白却还精神矍铄的老郎中。 姜晨。公孙铃。 公孙铃饶有兴趣地问, “你又是如何看出他就是霍无刚?” 那人不仅蒙面带□□,而且还故意塞棉花变了身形。 按道理即使相熟的人也不一定可以一眼看出。 姜晨眸色微凉, 良久,他收拾了思绪, 又恢复了平常那样平静的模样, “从前,有人告诉过我, 眼睛所见不一定真实。你还有鼻子, 耳朵。真正判断一个人,往往不能从眼睛看。” 正巧原主认得霍无刚,也正巧这份记忆清晰。他身上的气息原主记着。 一个人往往只注意到要遮住脸, 但很多细节却都难以掩藏。 公孙铃笑道, “这倒是个奇特的观点。”寻常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果然, 能做连城璧朋友的人, 也如此不同一般。 “不过老郎中也都一向靠鼻子舌头认草药的。” “你这位朋友倒是说的不错。” “朋友?” “除了朋友,还会有谁让你流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他已经死了。” “死了?” “很久以前就死了。” “很久?”公孙铃望着他年轻的面容, 一时失笑,“能有多久?” 姜晨顿了一顿, “好像也不久。” 从花满楼他们消失, 好像的确也不久。 但是, 隔了两辈子,其实……也真的很久了啊。 公孙铃笑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会像我们这些老头子一样糊涂。” “我忘记了。”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公孙铃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忘记时间了。 马车里突然一阵静默。只余下外面小童子马鞭抽打和车轮碾过土地咕噜噜的声音。 公孙铃突然已不想再去询问连城璧的过去。 他忽然觉得,连城璧的曾经,已经不像他了解到的传言那样简单。 连城璧看起来,似乎也不想再回忆过去。 一个朋友的死去,岂非足以让人不想再提起过去…… 姜晨闭上了眼睛,靠在马车上,没有开口。 良久静默。 公孙铃放了手中的药材,“要不要随老朽学医?” “……” “这就是公孙先生一直跟着我的原因?” “也不全是。老朽想看看那位高人生的何许模样。” 姜晨也没有料到,他对黑玉断续膏的“执念”如此深重。“你见不到他。” 本来就没有所谓高人…… 真的想见……倘若他有能力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阻碍,也许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渺茫的可能…… 渺茫。 姜晨眉头锁紧,抬手遮了遮眼睛,半合的眼底掩藏起了已多年从不敢现于人前的阴暗和苍凉。 渺茫,就渺茫。 缺失的东西,人不是总要去寻找。 只可惜上辈子…… 姜晨揉了揉额头,想起那个时候心中还是郁气难平。 公孙铃微微一笑,见他一直没有应话也自觉转了话题,“依老朽看,这种药方,没有许久积淀完善不到如今模样。不过,用药太烈,常人恐怕忍受不住。” “……” “而且,药性霸道,想要骨节长好,势必要将原本长歪的骨头再次打断。” 姜晨睁开了眼睛,“所以?” 公孙铃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昨夜你与霍无刚交手,恐怕……受伤了?” 他抬手落到姜晨脉门。 姜晨眉头一蹙,习惯性的缩了手。 公孙铃伸出的手落了空,微微一怔,看向姜晨。却见他突然垂了头,面上神色已分辨不清。 “罢了。”公孙铃微微一笑,也不介意这车上唯一病人的不配合,悠然收回了手。 一个表现的足够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却做出这一点有些不符礼节的事情,足以看出,防备心……重至如此。 公孙铃暗自叹了口气,真不知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养成的。论起来,从第一眼看到连城璧,他的表现完全是个温和有礼的大家公子,甚至,比之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亦不遑多让。他的气质清华,又有一种难言的超脱世外之感,如此,简直不像个红尘之人。偏偏传言里他却心机深重野心勃勃……可一个真正的野心勃勃之人,岂能精通药理,擅长对弈?公孙铃也毫不怀疑他音律书画的功底,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世家公子,却意图掌控武林?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耽于权势的人。 公孙铃也见过萧十一郎,这两个人就好像世上的两个极端。 萧十一郎是个形容恣意的浪子,独行客,他从来不看重礼法,一切行为都靠他自己心意,自由洒脱。而连城璧,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符合人们对于君子的要求,他的每个决定,也都绝不会仅仅出自自身的想法。 他怎会是个耽于权势的人呢?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是个耽于权势的人? 公孙铃想不通。 姜晨道,“我去京城。先生又去做什么?” 公孙铃道,“放心。老朽可不会拖累你。听说徐大师要在那里多留几日,正巧让他帮忙打造两副金针。” 徐鲁子? 即使听到这个名字,姜晨面色也不曾变动一分,只是淡淡道,“他会帮你?” 公孙铃抚着胡子,眉头一挑,相当自得道,“朋友不该帮助一下朋友么?” 与徐鲁子相识,的确挺令人得意。 这个消息原本不得人信,医者与刀匠做朋友,岂非令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姜晨却只是点了点头。“先生交友广泛,令人羡慕。” 这语气当真是中规中矩,明明是赞美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也变得波澜不兴。让人只觉得满腔得意都被一盆冷水淋没了…… 公孙铃又叹了口气。听说沈太君曾说连城璧太沉默寡言,如今一看,他还是沉默寡言一些好,明明是如此令人惊讶的事情,他也能一板一眼的做个回答。他一言一行果然毫不失礼,但也实在太没有情绪变动了…… 他行医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得何其多,但这么一板一眼的人,也称得上世上难得一见的奇葩…… 他挑开窗帘,看到车外无尽青山,“距离京城,约莫得有半月路程。” 这算是鉴于连城璧的伤势放慢了速度。 骨伤实在不宜颠簸。 …… 源记。 周至刚已拜别了杨开泰,驾着他的大宛白马离了济南城。 杨开泰坐在凉亭。 “少东家,有人来访。” 杨开泰道,“何人?” “那个人自称是风四娘。” 杨开泰一怔,跳了起来,拉着伙计的手,欣喜道,“是风四娘?她说她是风四娘?!” 伙计呐呐点了点头,“是……是啊……” 杨开泰放开他的手,向大堂方向奔了过去。 跑了两步,突然想起来风四娘如今的情况,脚步停了,杨开泰垂头丧气又倒头走了回来,“你就说,我不在家。” “你真不在家?”一道女声从墙头传来。 杨开泰随口道,“不在不在。” 随即,他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望着凉亭外面,庭院的青瓦上趴了个漂亮的女子。 杨开泰一时又看的怔了。 她的容颜依然如从前一样美丽,她的皮肤也如从前一样白皙,只可惜这样的风四娘,她追逐着的,永远只是萧十一郎。 想到萧十一郎,杨开泰原本就大病初愈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你……你还……你还来做……做什么……” 风四娘从墙角跳下来,“我这次可不是来同你吵闹,我问你,连城璧在你这里?” 杨开泰扭过了脸,**回了一句,“他在哪里,与你无关。” 风四娘噎了一噎,心头火起,“连城璧那个奸诈狡猾的伪君子,你怎么放心放他进杨府。” 杨开泰,他一想到风四娘来杨府又是为了萧十一郎,心里就不复平静,不假思索脱口一句,“伪君子……伪君子也总比真小人好……” 风四娘听他这意有所指的话,都要气炸了,“伪君子还好?杨开泰!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了!” “伪君子至少还知道做点好事遮掩一番,小人却连那块遮羞布都懒得扯!” 风四娘涨红了脸,“杨开泰!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了!谁是小人了!谁小人了!” 杨开泰退了两步,不再去看风四娘,“你不该踏进我杨府大门。” 他怕再看到她,他又会心软。 不可以了,风四娘毕竟已经是萧十一郎的人。她的心也向着萧十一郎。如果,如果他不想重蹈连城璧的覆辙,就不该再与风四娘有任何牵扯。源记是祖上传下来的家当,那是他的责任,他得好好护着。钱庄最讲究的便是名声信誉,他也不能为个人儿女私情败坏了源记的声誉。 风四娘的眼里漫上了些许泪水。见杨开泰听也不听,答也不答,扭头就走。 杨开泰望着她的背影,脚抬起来了,又死死的定在了原地,站成了木桩。 如果不想变成第二个连城璧……如果不想变成第二个连城璧…… 他们的恩怨,已经了结了。 那一切,在他之前找到萧十一郎却没有打败他之后,就了结了。 他不会再与风四娘有任何牵扯。 他不该再与风四娘有任何牵扯。 杨开泰望着桌上的茶壶,朝那个呆滞了的下人喝了一声,“拿酒来!!” 风四娘啊风四娘,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你的消息,为何你又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风四娘也是气的咬牙,一听闻连城璧跑到了杨家,她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杨开泰那么一个老实人,岂会是阴险狡诈的连城璧的对手!连平素机灵的萧十一郎都差点折在连城璧手中,杨开泰恐怕都会被他坑的连裤衩都不剩一条!这个蠢货!她千辛万苦赶过来他竟然还不领情! 若不是她顾念着当初那几分情谊,若不是她欠了杨开泰良多,鬼才要受他的气!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高挂的杨府牌匾,跺了跺脚,气呼呼的离开了。 杨开泰啊,连城璧那个阴险小人突然凑到你身边要是没有什么目的,鬼都不信!你就等着被他害到要死不活! 她不管了!不管了! 杨开泰你就自求多福! 但是她看到杨府大门,还是犹豫了。难道真要她眼睁睁看连城璧设计杨开泰吗? 这倒是她想多了。姜晨一向不对没有必要的人出手。他进杨府,原本就是个偶然。而他其实也没有对杨开泰做什么,只是一时兴起将沈璧君的姓名在杨开泰面前多提了两次罢了。 对于杨开泰而言,无论是当时风四娘大喜之日公然逃婚,还是沈璧君抛弃连城璧认定萧十一郎。 这都已是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萧十一郎当真就那样好?值得她们如此相待? 杨开泰真的想不通。他比萧十一郎差了什么?连城璧又比萧十一郎差了什么? 杨府外,风四娘咬了咬牙,还是先住进了悦宾楼。 罢了,明日萧十一郎同沈璧君就该到了。 到时再商议对策,无论连城璧有何阴谋,都休想得逞。 第91章 璧玉连城(十) 悦宾楼。 这繁华的城池里最大的客栈, 并酒楼。 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 小二机灵地迎了上去, 摆出特有的笑,随口就一句,“哟, 客官从哪儿来?打尖还是住店呐?” 年轻不羁的侠客从马车上跳下来,“住店。” 小二就朝内堂喊了一句, 转头对这个气势非凡的年轻人笑眯眯道, “这位爷, 随小的这边来。” 一身黑衣的青年转过身,接过马车里伸出的手。 仅仅是一只手, 就看的人心跳不已。他在这客栈里迎来送往这么多年, 都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手……小二脸色红了红,连忙低下了头。像这样的大客栈里的伙计,都是训过的, 不能做出太失礼的事情。 否则客栈的招牌早就被砸没了。 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从马车里出来。 小二又呆了呆。虽然她的面貌被隐藏在面纱之后,但小二曾见过多少贵客, 一眼就看出这两人非同一般。 是个大主顾, 恐怕又是个大主顾。 他更加不敢怠慢了。 这是个好看的女子…… 她的头发就像乌木一样,仅仅露出的眼睛也如秋夜繁星,明亮照人。 即使有第一美人之称的济南城的骄傲, 金针沈家遗脉的沈小姐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小二低了低头收回了视线, 他心里非常清楚, 一般男人, 都不会喜欢另一个男人盯着他的女人看。即使是店小二也不行。 “两位客官, 可真是郎才女貌,般配的很呐……” 沈璧君脸色一红,拉着萧十一郎往他身后躲了躲,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十一郎……” 再一次回到这里,回到济南,她的家,沈家破败的伤心之地,因为有萧十一郎陪伴,也好像觉得安全了很多。 萧十一郎带着她走了进去,风四娘从楼梯下来,正好相遇,“萧十……”她停了一停,眼光在人影众多的大堂里转了一圈,觉得如今喊出萧十一郎的名字不大合适,“算了,你们先过来。” 虽然已经反复告诉过自己,萧十一郎已与沈璧君在一起了。可很多事情,又岂能是一个告诉就能够制止? 三人坐在房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气氛突然有几分压抑。 风四娘才开了口,她甚至笑了笑,“连城璧一定在杨府。” 她一向不会让萧十一郎为难。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候说话,在所有人大闹的时候安静,风四娘从来不会让尴尬困扰萧十一郎。 这个名字出来,三个人的脸色都一致的凝重了许多。 连城璧。 他们都不会忘记连城璧的可怕。 他甚至比逍遥侯还要可怕。 逍遥侯在江湖上,是真真正正的恶人,他的武功天下第一,可这,都没有连城璧让人觉得心寒!连城璧,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对着你微笑却能同时捅刀子的所谓君子啊! 他们三个人的如今,岂非就是连城璧一手造成的。 若是他没有重组天宗,若是他没有利用花如玉等人,若是他没有装作一副仁义宽宏的模样欺骗了所有人…… 萧十一郎岂会过着如今的生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连城璧无疑就是天底下,最毒最毒的那条毒蛇。 你永远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永远不知道他又设下了什么陷阱害人。 这样的恶人,又怎能不叫他们心生忌惮? 风四娘又道,“那一日,你没有杀了他。” 萧十一郎点了点头,“我没有杀他。” “你应该杀了他。” “我欠他一条命。” “其实……我原本以为他会死。” “一个人被打折了骨头,已经与死亡无异。” 风四娘望了望楼下新换的桌椅,“他能站起来。”而且还能打架! 他们没来之前,风四娘已经探听了消息。前日连城璧就是在这里落脚,被一个老大夫叫进了杨府。而那个大夫,好像就是公孙铃。 两年前割鹿刀入关之际,公孙铃被萧十一郎砍断了双脚,听说已很久不出诊了。但是她想到被出诊的是杨开泰……源记万贯家财,的确不会缺少能打动飞大夫的东西。 杨开泰…… 连城璧不是一个心有闲暇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他的目的。不知这一次,他找到杨开泰,又想做些什么! 难道他想要联合那臭榆木脑袋一起对付萧十一郎? 这不是没有可能。 沈璧君和她,都看中萧十一郎。 杨开泰那个死脑筋被城府深重的连城璧说动,合力对付萧十一郎也不是不可能。 风四娘对自己的魅力一向有信心,除了萧十一郎无动于衷外,其他的男人见到她,哪一个不是贱骨头模样,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挖下来贴在她身上。 当初萧十一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失踪多日,她一时心灰意冷,要嫁予杨开泰为妻,却在迎亲途中逃婚拉着偶遇的萧十一郎离开,让杨开泰失望,这一点,风四娘不会不认。 但是,爱这个东西,岂非就永远勉强不来?她的心,只有在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才会平静。所以…… 风四娘突然笑的更开怀了。她笑的开心,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的笑却没有让萧十一郎感到轻松,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道,“我至今不能想象……” 沈璧君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可是他毕竟的确是那样的人。” 沈璧君也无法想象。在此之前,她只是以为连城璧是对她生气,对萧十一郎生气,但是,他却原来妄图掌控武林。 她一直以为她的丈夫,是闻名天下的仁义公子,是无暇无垢的山庄庄主……可是他却打破了所有沈璧君对仁义善良的想象。对连城璧,她实在太失望了。他一直都只会利用别人对他的信任,来实现他的目的! 世上果然不都是人如其名。传言仁义的人不一定仁义,传言邪恶的人也不一定就恶。 连城璧表现的像个君子,他却一点儿也不是君子,萧十一郎是个大盗,可他自己用的钱财却都是自己努力清清白白赚来的! 她是不是瞎了眼?有时候竟然会不信萧十一郎而同情连城璧! 她绝不会再相信连城璧了! …… 风四娘还是请出了杨开泰。 “杨兄……” “别叫我杨兄!”杨开泰表现的有些抵触,他冷冷道,“小小的钱庄少主可做不起天下第一仁义侠盗的兄长!” “杨开泰!”风四娘怒道,“我叫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认清连城璧的真面目!你不要没事找事!” 杨开泰转脸看着她,目光平静的让人害怕,连风四娘都不由停了嘴,“风四娘。连城璧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好人,实在不该与连城璧呆在一起。” “……你难道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掌控武林吗?”沈璧君是个符合礼仪的淑女,所以她一向不轻易开口,但是每每开口,总能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上,“他重组邪恶天宗……这两年来,做了多少错事,害死了多少人!” 杨开泰忽然道,“他害死了谁?” 沈璧君微微一愣,“花如玉,厉青锋,轩辕兄弟……”她说着,突然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该死之人。 他们之前被收入天宗,所做恶事数之不尽……死有余辜…… 沈璧君又道,“那哥舒冰呢?” “为何她就不是中毒死去?” 沈璧君眉头微蹙,目光落到萧十一郎身上,“至少萧十一郎没有做错什么!他却一直在害萧十一郎!” 杨开泰道,“沈小姐?”连夫人? 沈璧君微愣,不懂他忽然问话又是为何。 杨开泰冷冷笑了笑,“如果风四娘也像你一样,那恐怕我也必须要萧十一郎死。” 若风四娘,她像沈璧君嫁给连城璧一样嫁给他,却心心念念维护着萧十一郎,恐怕他就不止心痛了。 他想起两日前连城璧偶然提及沈璧君时的神态,突然觉得风四娘当时选择逃婚实在已经是他的福分…… 风四娘按捺不住了,一把揪上他的衣襟,“杨开泰!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给老娘说清楚了!” 杨开泰见她也如此维护萧十一郎,心头一痛。却苍白着脸一个一个扳开她的指头,退了两步,与这些人有些距离了,目光一点点扫过这几人身上,“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杨开泰做事,不需要你们指教!杨府不欢迎你们!” “希望日后,我们永不相见!” 他说完,三两步跑出了客栈。 几人不欢而散。 但一个人的踪迹,无论掩不掩藏,总会被有心人打听出来。 姜晨与公孙铃坐在路边茶铺歇脚。 很快,路上又来了一人。 他将马绑在旁边的大树上,落座大呼道,“刘老板,快上茶快上茶!” “跑了这么久,真是渴死老子了!” 掌柜的还笑着应了一句,“渴死?老沙头,你要是渴死了,怎么还能跑到我这里说些风凉话!” 那一脸乱糟糟黑胡子的大汉长笑了两声,“不是渴死,也快渴死了!” 他抱着茶壶狠狠地灌了两口。 这个大汉好似是这里的常客。 掌柜随口问了句,“这次又到哪儿去了啊?” “去江南啦~” 掌柜点点头,笑道,“江南好啊!听说江南的漂亮姑娘都多……你也能讨个媳妇看看。” 大汉笑眯了眼睛,神秘兮兮的凑到掌柜耳边,道,“江南的姑娘怎么样倒是没注意,昨儿我还真是见了个漂亮姑娘……” 掌柜也笑了,“能有多漂亮?” “跟天仙似的……啧啧,那手,那脸,那身材……” “你就没跟人说说?” 大汉嘿嘿干笑了两下,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堪的事情,微微摇头道,“漂亮的女人都不是好惹的。” “瞧瞧你这志气~” “什么志气!”大汉叹了口气,抱怨起莫名其妙的昨天,“昨儿那女人吃了□□桶一样,逮着人就问认不认识连城璧……听说连城璧人家是江南的大人物……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认得连城璧呢……” 连城璧? 他们虽然说得不大声,不过公孙铃何许人也,自然将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三个字突然冒出来,公孙铃刚喝进去的茶差点又喷出来,暗暗瞟了眼姜晨。 却见年轻人气定神闲的夹着碟子中的青菜,好像他曾经治过的那些间歇性耳聋一样。 姜晨转头看着他。 他想着,不经意迎上姜晨的目光,心里一凉,总觉得什么心思都曝光了。 公孙铃僵住了,一口茶上不去下不来,良久,喉头一动,将茶水咽到肚里,低了头捂嘴咳了咳,再不去与姜晨相对。 姜晨面无表情地提起茶壶为他又添了一杯。“先生,请喝。” 公孙铃:…… 明明看起来挺温和的,但是总有一种被剥掉衣服放火上烤的窘迫。 年轻人么,要这么犀利的眼睛做什么! 邻桌掌柜也开口了,“我也听过啊……来我这里喝茶的江湖人不少……”他擦完了一张桌子,将抹布随手搭在腕上,靠在大汉坐的桌子上,“不过最近又听说,那位连庄主抛下万千家当失踪了。” 大汉瞪大了眼睛,“果然是有钱人!” “什么有钱人,那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听说连城璧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被人拆穿了,没脸回家!”掌柜叹了口气,“有钱人又如何,如今恐怕不过一个丧家之犬!他再有钱,不还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 “杀人狂魔?” 噗……杀人狂魔? 公孙铃面色扭曲了下,努力地控制着花白胡子不自觉的上翘。他们说话并不好听,原本他是该同情一下这个背了骂名的青年,但……杀人狂魔?这个词落到这个人头上怎么就莫名喜感。 他又看了一眼姜晨,对方还是充耳不闻。 “听那些江湖人说,连城璧不但杀人,而且还装作一幅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笑里藏刀啊,口蜜腹剑,说的就是他啊……” 姜晨放了木筷,淡淡道,“先生不必这样辛苦。” 公孙铃哈哈笑出了声,邻桌的大汉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们一眼。 一个残废老人,也不知在笑什么…… “掌柜的,上茶!” 又有人来到这里歇下。 客人一来,掌柜也不能再去与大汉谈论一些连城璧如何如何之事。他连忙应了一声,“哎!来啦!” 姜晨三人很快收拾了行当,驾着马车离开。 等走远了些,公孙铃对他又有了兴趣,“不知连公子对方才那些话有何看法?” 姜晨平静道,“难道他们说错了吗?” 在公孙铃心中,连城璧可能会气愤,会尴尬,会恼怒,但就是没料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 这个自认历经世事浮沉的老人眨了眨他那双与年轻人比起来已经不太明晰的双眼,“莫非还说对了?” 姜晨忽然笑了笑,语气却依旧无波无澜,“在下当然也不外如是。”不但会杀人。折磨人,颠覆朝纲,毁人心愿,刺杀皇帝,逆天而行他不是都干过么? 相比而言,连城璧只不过是想掌控武林罢了…… 区区小事。 公孙铃将他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依老夫看,你不太像。” 姜晨转过头望着窗外,“笑里藏刀,将死之人只能看到笑,不能看到刀。” “死亡的人就更看不到刀了。” “我杀过的人不少。”姜晨顿了顿,忽然又加上了一句,“若挡路之人是你,也不会例外。” 这句话当真杀气凛凛。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公孙铃摸了摸他花白的胡子,好像有些苦恼,“那,岂不是也只能怨老夫识人不清喽~” 姜晨平淡道,“我不是开玩笑。” 公孙铃叹了口气,没有再应他这句话,“老夫看你善于药理,不如跟我再学学,日后你也不会像杨开泰那样,被那种三脚猫的毒放倒了……” 第92章 璧玉连城(十一) 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 就是人心。 姜晨以为。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 攘攘皆为利往。 如此普遍。如此平常。 当初逍遥侯设下的玩偶山庄, 岂非已足够明了?一对号称恩爱的侠侣夫妇, 最终却献祭了其中女子, 让丈夫得以苟且偷生。一个人为了活命,为了摆脱囿于庭院的无尽绝望, 连相处良久心中所谓的至爱都能去牺牲。人岂非就为利益而生? 姜晨,他其实完全能够想象到那座玩弄人心的山庄已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一个人长久困守,世俗的礼法在他们眼中早已经崩坏。哪怕是当世闻名的侠士也绝不例外。 倘若那两位天道宠儿, 没有脱困……他们又将变成什么样? 姜晨收敛了神思。他不得不收敛一些,以免自己再做出这样的山庄,让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一起去过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不顾忌世俗眼光的神仙眷侣的快活日子。 又过了几日, 他的骨伤已养的七七八八。 去了紫禁之巅。 这里的守卫时间, 很久以前的他已调查的清清楚楚。感谢他良好的记忆, 让他如今想起来还能分毫不错。 金瓦片遮,奉天殿的木匾上嵌着一块碧玉, 姜晨坐在梁上两指一伸, 玉已经落到他的掌心。嵌入木匾的那一面,刻着秀气又温和的字:壬辰年十月, 又输叶叔叔一招,刻玉为证。清和。 字如其人。温和无棱。 姜晨目光落在那些字上, 神色难测, 他的指尖摩挲过这块玉, 也不介意上面的尘土。 良久, 姜晨将它收到腰间。 逝者已逝,生者追思。 叶孤城。 连城璧。 一世世的轮转,到何处才能算做尽头。 以这样顶替他人的方式。 世上,有人辨不清他究竟以何种身份而活,苦心追寻答案。姜晨明明知道这答案,却仍旧囿于黑暗不得解脱。在世事的变换中,人力总似乎如此渺小,无法反抗既定的命运。 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他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却好像终究让所有人都变成了过客。 …… 公孙铃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也没有问他如何处理江湖之言。 他只是言传身教地将医学药理时不时教给连城璧。 在此之前,公孙铃一直想要带着他的医术和功法一起入土。他不想给任何人分享他的毕生心血。平常人资质有限,只能学到他医术的九牛一毛,而他自觉年纪大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养一个聪颖的孩子做接班人。但看到连城璧时,他却突然改变了想法。连城璧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博闻强识的天才,无论传言如何,至少这个人,是非常合他眼缘的。 他当然不会看不出连城璧的本性,凡有传言,就不会是空穴来风,更何况连城璧在他面前一向都只是维持着表面的温和。此人看着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实则内心淡漠拒人千里之外。 江湖腥风血雨,无论是攻是守,终究都要有效的手段。真正单纯天真的人,是无法在这里安然生存的。无论是活泼开朗,还是冷血漠然,又或其他,往往都只是这个江湖里一个伪装。连城璧本人,也许比之传言还要冷心漠然,心狠手辣…… 不过像这样的人也很好哄,公孙铃已仔仔细细考虑过了,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连城璧也绝不是像萧十一郎那样喜爱主动招惹麻烦的人,他很安静,也很有耐心,适合学习医理。 仅这短短数十日相处,就能看出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心性沉稳心思缜密……从他表现出来的模样,看似并不适合做一个医者。他太冷淡,不符合悬壶济世的医者要求。但是公孙铃又觉得,他这样的人,执着于生死,是一个医者该有的模样。 一个不看轻生的人,如果他都不能做一个医者,还有谁能做? 事实上,无论做一个皇帝,一个剑客,一个画师,又或是医者,对于姜晨而言,都是没有分别的,技多不压身。既然公孙铃想教,他也不会刻意拒绝。凡姜晨真心愿意做的事情,总是可以做的尽善尽美。只是他很少有愿意出手去做的事罢了。 甚至如今,他都不想再去为原主的过错劳心劳力。已死过一次,他更想要甩手就走,他连那些天之骄子都再不想去见。这一次的死亡,已经结清了他们之间的恩怨。 而新生的人,其名姜晨。 原主的一切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无论是爱是恨,那都不是姜晨会关心的事情。 他想要活着,却不是背负怨怼的活着,所以他绝不会再接受原主的结局。 紫禁城奉天殿的牌匾被胆大妄为的宵小之徒拆掉了块碧玉。 这个天大的消息让整个京城都震惊了。 什么人敢偷到皇家里去? 至于为何确定是被偷而非风吹落…… 哎……那木匾上竟留了明晃晃的两个类似于金刚指的指印…… 这简直是挑衅天家威严! 奉天殿可是皇帝接见臣子处理政务的地方! 目无王法!胆大妄为! 皇帝盯着那破损了的牌匾,分别以不同的语气念了三遍“岂有此理”。 最后以“查!给朕把他揪出来!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一句作为结束。 彼时公孙铃坐在椅子上,抱着他新拿到手的金针对姜晨叮嘱道,“近些日子你出门小心些。朝廷这几日查江湖人查的紧……” “紫禁城失窃了。” “嗯。” 姜晨平平静静应了一声,对这样天大的消息好像不以为意。 公孙铃看着他,有些黯淡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些,“那个宵……人不会是你?” 姜晨把玩着手中的玉,淡淡一笑,“先生此话怎讲?” 没有反驳? 恐怕还真的是他。 公孙铃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与这青年一脸的平静对上,不自觉就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塞进了肚里,“罢了。你小心些就是。” 风四娘追了上来。 她却比萧十一郎快了一步。 她已决心要以性命为代价杀了连城璧! 至于他们的踪迹…… 一个双腿总盖着毛毡的奇怪老人,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哥,这样的组合,岂非十足的引人注目? 公孙铃拿了这幅金针,也有心要为徐鲁子调两方药,没有离开。 姜晨也没有离开。 他是没有离开。 因为他出门的时候,被挡了路。 挡路的还是个熟人。 笑面十七郎。 他的真名,萧饰奇。 姜晨出门之时,原本只是转了弯临时去同仁堂买些药材。 好听一些来说,公孙铃住的地方,与众不同。他并不喜欢与人相处,因此这座庭院,也堪称京城最最偏僻之处。但就是这样偏僻的转角,却也遇到了熟人。 天光并不敞亮。 已至傍晚。 暮色渐沉。 深秋的夜,总是会比仲夏降临的早。 姜晨一时起意转过街角时,正看到两个黑影交缠在一起。 情形颇有些不可描述。 “来人呐!非礼啊!救命啊!”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救你!” 姜晨停了脚,为此句话沉默了下,思索了一秒,转身换了一个方向。 凡一切麻烦,姜晨都不喜欢沾染。他不像是陆小凤那些人,天运加身,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有人相救。他自身的麻烦都已经够多,又一向深受恶意眷顾,早都已不敢侥幸地以为卷入一些麻烦之后可以顺利脱身。 即便是世上那些聪明绝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都有可能一朝栽倒污泥不得翻身。即使他上一世苦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最后都能在将要得手之时烟消云散。千里之堤,终溃于蚁穴。如今他哪里还敢侥幸。 很多英才,众人追捧之才,都不甘的死在自身的侥幸之下,成为另一个英才崛起的踏脚石。何况他只是一个披着被世人唾弃的皮囊,无人相问的异类。 无论何时,他不能,也从不敢看轻这些发生在眼前的微小的麻烦。 “公子,救我!公子!” 看到街角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身影,女子的声音倒是响亮起来了。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只盼那个人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原本已意乱情迷的男子当即被这一声惊醒,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漂亮的落地挡住了姜晨去路。 “站住!” 他说这话时,只留给姜晨一个漆黑的背影。 他的语气低沉,背影高大,很有一些大侠风范。倒是姜晨这些日子身体劳损,较从前那位清减了许多,如此对比下来,倒显得姜晨可欺。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 他转过了身,对姜晨自傲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笑面十七郎…… 他突然住了嘴。 时隔大半月再次见到这张脸,笑面十七郎只觉得他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上下不得。 姜晨面无表情的望着他,相视良久,见他长久没有让路的意思,眉头微蹙,“你挡到路了。” 萧饰奇呆了呆,下意识就为他让了两步,然后就看到他一步跨过,神情也没有变动一分。 虽然小巷阴暗,但连城璧却好像与白日一样毫无分别。武艺高强,眼力果然也非凡…… 萧饰奇盯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却发现他脚步沉重,不像平常习武之人那般清灵……他一反应过来,跨前一步又挡住了道路。但想起之前济南城见过连城璧随手甩出的木筷插入桌中,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说不定连城璧又是笑里藏刀,想要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 “连……连城璧!?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向周围打量了一下,天色昏黑,街角偏僻,人影全无。如此一个地方,怎会又遇到了连城璧。 为何总是遇见连城璧这个煞神?在姑苏时他要杀萧十一郎是他忽然出现,在济南时他就是实话实说连城璧心黑手辣结果他就坐在客栈二楼,如今都到了京城,追求一个小女子,他也要出来英雄救美! 这人怎么就这等阴魂不散! 偏生,想到关于连城璧的那些各式各样的传言,即便他如今武功看着不高,萧饰奇却半点儿不敢先出手了。 那女子却忽然跑过来,拉住姜晨的衣襟,哭诉道,“公子!救命!救命啊!” 萧饰奇脸色一黑。此女他可是端详了数日,中意的很!怎的一见面就扯连城璧的衣袖!怎的什么事儿都有连城璧横插一杠! “连城璧!”萧饰奇道,“连城璧,休要多管闲事!” 姜晨蹙了蹙眉,收回了衣袖,“让开。” 见他如此上道,萧饰奇脸色好看了些。 但那女子见萧饰奇如此惧怕这位年轻公子,心觉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道,“公子,救我!奴家愿意做牛做马!公子千万不要将我留给这个恶人呐!” 萧饰奇脸色铁青,又不忍叱骂着好不容易才逮来的姑娘,扯过那女子冲姜晨斥道,“怎的?萧十一郎抢走了你的妻子,你也要来抢别人家的姑娘?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于他人之身,卑鄙无耻,龌龊小人!想都不要想抢走香兰!即使你武功高强,我也绝不会拱手相让!” 姜晨眸色阴沉下来,忍了那汹涌而起的杀意,以一种平静的近乎诡异的语气陈述道,“我最后再说一次。” “让开!” 第93章 璧玉连城(十二) 京城里死了两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 不过这两人死之时还黏黏糊糊的, 衣衫不整, 形容狼狈, 显然也没有做什么好事。 人们确然为两条性命的逝去而觉得难过, 又为这样的伤风败俗之行而唾骂。 虽然这两个人其实与他们并不相识,只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罢了。 世上大多数人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喜好去要求他人, 犹是喜欢要求一些特别的道德标准。 若不符合,就会谴责。并且以这样口头上的的谴责来证明自己是个明辨是非的好人。 这好似是人普遍的天性。 很少有人能逃过这样的天性。 公孙铃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平日就数连城璧最为律己, 起身最早,今日却不知为何,此刻日上三竿了, 他还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昨夜他出门买了些草药回来, 还晒了一晒, 同往日的行为没有什么分别。后来一进房门,就再没有出来。 偏生以连城璧的性子, 绝不喜欢被他人搅扰。公孙铃只好在门外问了一问, 门里传出那种常日平板无波的声音。 他只会拿无事两字搪塞一番。 公孙铃也只能在门外时不时看一眼。这大半月以来,以他的医术, 即使姜晨表现的再正常,也足够他看出姜晨那一身骨头都出了问题…… 一个习武之人, 被废掉武功, 打折骨头, 却偏生留下这一条命, 难为他还能维持这样平静的状态。 倘若换一个人,恐怕早已经为那一身武艺而哭天抢地了。 房中。 放在水盆里的手已经泡的浮肿。 姜晨却觉得好像依然能在清澈的水中看到一抹鲜红之色。 他怔了怔,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一掌掀翻了水盆。 那一盆水哗啦一声泼在地上。 姜晨怔住了。望着那扣在地上的空水盆,良久,将它收拾了放好。 他坐在桌边,神色淡漠地望着虽然有些发皱却依然白净纤长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站了起来,用旁边的白手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慢吞吞地将桌上那一尺来长的擦的铮亮的袖中剑又扣在手腕上。 这件莫名的杀人案件最终以江湖人的寻仇的名头结束。因为从那两人脖颈致命的红痕来看,完全摸不到凶手的出剑痕迹。按理说如此快的剑,在江湖上应该赫赫有名,但是偏偏,这剑痕与江湖上无论哪个,哪怕是稍微有些名头的人,都比对不上。 日子久了,这案子就不得不压了下来。在这样的时代,无头之案,往往是要压着的。江湖人总是仇怨难分,又义气行事,所以江湖上的事,朝廷插手起来也变得分外困难了。 这地盘上的地头蛇不是没有为此查过,甚至他们也的确找到了这个院子,也怀疑了姜晨。 他们当然不会认不出连城璧。 死去的萧饰奇,是萧十一郎的千万崇拜者之一,正因为如此,他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是萧饰奇被敌视萧十一郎的连城璧杀死。 但是,江湖上已传言连城璧被萧十一郎打折了骨头废掉了武功,他显然已没有这个能力杀人。原本也全然可以将此事推到连城璧头上,可无垢山庄毕竟没有放弃他,何况公孙铃也不会容许他们拿了连城璧去了结此案…… 姜晨目送着这些人出门的时候,松了松手中一直扣着的袖剑,神色难测。 也许,这些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怀疑的人,也的确就是凶手。 孰是孰非。 其实从来都不是眼睛能轻易看清的。 无论解释与否,信的人会信,不信的人,对他说什么终究无用之功。 公孙铃身边一向跟着个青衣药童,又一日,他盯着独身一人静坐的姜晨上上下下瞧了瞧。 归来之时,带回了另一个秀气的小童。他扎着整齐的发髻,身上的布衫干净整洁,看起来也是个利落的聪明人。就是年纪不大,个头比起壮年男子矮了一些。 公孙铃稳当地坐在轮椅上,唤道,“连公子。” 姜晨将今日的药材分门别类的拣好,拿过一旁的手巾将手擦了擦,“公孙先生。” 姜晨的目光落到他身边的陌生小仆身上,“这是……” 公孙铃道,“我想你终究需要人来照顾。” “不需要。” “连公子,”他的面上挂上了几分严肃之色,“作为一个医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重伤之下还强自行动,容易留下难以痊愈的后患!” “多谢先生好意。”姜晨平静的拒绝,“但不需要。” 那人慌忙拜了一拜,“公子,请让小四来照顾你!不要赶走小四。” 公孙铃道,“若你还想好好的休养,的确应该找人照顾一下。” 姜晨目光落到他身上,许久,久到她都要以为连城璧都看出了些什么,他终于开口,似笑非笑,“那,有劳这位小兄弟了。” 公孙铃为此一愣,下意识看向这个新买的童仆。 但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都没能看出什么不对。 平静。 令人压抑的平静。 已近寒冬。 每日与连城璧探讨一下医术之事,倒成了公孙铃新近养成的习惯。 连城璧不愧于他世家公子的出身,见识广博。他对于医术的某些奇思妙想,总让公孙铃不时感叹。人的精力往往有限,所以贵精不贵多,但是连城璧似乎就没有这个限制。他所学既精且多。除了了解医药和已被废掉的剑术以外,无论琴棋书画,人文地理,占卜星象亦或机关连环奇门遁甲,连城璧好像什么都可以说上来一点,但他所知,又不止一点儿。甚至铸剑依然如此。 徐鲁子大师打造金针之时寻得材料多了些,余下的被他收来做了把袖剑,色彩光亮和锋锐程度竟都非常不错,甚得这位浸淫此道数年的徐鲁子赞许。 不过听说是连城璧以后,徐鲁子叹了口气,再也没有提相见之事。 公孙铃了解他。徐鲁子一向嫉恶如仇,连城璧做了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情,即使他铸剑天赋再好,徐鲁子也不会再和他有交集了。 想当初割鹿刀入关,佩刀者要求之一就是铲除武林败类,这就足以说明徐鲁子极厌作恶多端之人。他又一向是个耿直自矜的怪脾气,绝不会亲自来查探连城璧的本性…… 至于姜晨,他会的东西,其实往往到需要之时才能准确的想起来。这么多年以来,那些本不该有的记忆里东西太过冗杂,以致使他有时想不起来该用什么。 较真起来,好像没有一个是他的东西。铸剑是当初玄霄记忆中宗炼长老擅长的,占卜星象是从帝辛那里得来的,琴棋书画医毒之术是欧阳克所学,至高剑术是叶孤城所创……而他姜晨,好像不过是攒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记忆,得了几世千夫所指的寿命。 十月,月底。 夜色沉沉。 乌云密布。 凄冷却光亮的月早已不见踪影。 姜晨坐在炉灶前,披着鹤氅,悠悠地扇了两扇子。药锅底下的火舌唰的涨了起来,映在他眼底,闪闪烁烁,让人分不清他如今的心思。 药锅的陶盖上的热气升腾。 不大的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草药气息。 一片寂静,一时只能听到草药沸腾时气泡碎裂的噗噗声响。 小四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身后,握紧了衣袖,目光里闪出几分挣扎。 姜晨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忽道,“要下雪了。” 这不大不小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时,小四慌了一慌,一脚踩到旁边的木炭盆上。她望着那灰尘四散的炭盆,怔了一怔,立刻做出一幅慌张模样,“公子。” 姜晨微微低头,好像全然没有感知到身后的事,随手又扇了两扇,语气平缓又确定,“是该下雪了。” 小四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他一些。 姜晨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将你留在这里?” 小四脚步一顿,干巴巴地笑了笑,“公子此话何意?” “……萧十一郎应该到京城了。” 小四忽然沉默了一瞬。 姜晨又道,“即使女子身体娇弱,路途难行,也该到了。” 沈璧君,即使有她拖累,即使有风四娘从中作梗,那萧十一郎也应该到了。 早前听说那几人在打探他的行踪,如今又近一月,无论如何,他们也该来了。 她的手中出现一道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向背对着她的姜晨的后心,冷道,“那么你也的确应该死了!” 但只一眨眼,原本还在药炉旁坐着的人已经失去踪影。 小四一愣,背脊突然泛起一阵凉意,她头也未回凭着直觉往旁边滚了一圈,扭头一看,床边木棱上扎了一根亮闪闪的银针。脸色当即青了,怒斥道,“阴险!” 姜晨已站在外堂茶桌边,将手中的蒲扇放下,淡淡道,“风四娘。” 小四冷笑了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来,露出姣好的眉眼,“没错!是我!”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在一起。” 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风四娘面上划过几分不可察觉的悲伤,但她很快就决绝起来,“算她有眼光!” 她看着姜晨,良久,目光里流露出几分不解,“我真不知道为什么。” 姜晨淡淡道,“哦?”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你指的心胸宽广是不计较沈璧君的事情?” 风四娘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所言并非此意。” “我不知道。” “当初我们三个人一起喝酒,我甚至还同情于你。连城璧,你当真看不出来如今情形并非萧十一郎所愿。他也是痛苦非常。你不是也曾说过他并非有意?” 姜晨眉眼不动,“那……大概是骗你的。”的确是骗人让他们降低戒心,不怀疑到他罢了,其实原主这一点做的,比之姜晨一向所作所为也不遑多让。 “你!”风四娘气红了脸,“难道你就非要与萧十一郎作对?” “既然……”她想提一提沈璧君,但是看到连城璧漠然的模样,她又将这三个字咽回了肚子。 可她又很想说,既然沈璧君不再爱他,又何必强求…… 这些日子她也算看出来,连城璧过着这样的日子,似乎还挺安然自得。他看起来已云淡风轻,放下了一切,所以她一直没有出手。但今日连城璧又想起萧十一郎…… 他既然已经安然自得云淡风轻,为何还不懂恩怨两消? “作对?”姜晨眸底流露出几分讽刺,很快又归于平静的黑暗之中,“若你这样想,我也无话可说。” “执迷不悟!”风四娘咬着牙,素手探入袖间,伸出时,一把银针四散而出,向姜晨骨节之处打去。 姜晨随手掀起桌布一卷,所及之处银针尽数而落。 “这是……”风四娘一惊,“这是流云飞袖!你为何会这武当绝技!” 武当? 姜晨将这两个字在心间反复念了两遍。流云飞袖,这当然是花满楼教的。那时候花满楼还问过,天下第一剑客怎会想起学习这样只守不攻的招式。 姜晨所答不过是为了性命。流云飞袖借用巧劲,以柔克刚,当然,附之内力,更为强悍。如今这具身体内劲已折八/九,以此接招恰为合宜。 他记得他还活着的时候,流云飞袖并没有其他人可以使出。如今,倒成了武当绝技…… 也许是他死后,花满楼将此传授他人了…… 纷杂往事从脑海中一窜而过,姜晨并没有为此恍惚许久,他很快就回神过来,不咸不淡道,“与你无干。” 风四娘道,“不问自取,是谓偷!” 姜晨偏了偏头,微笑道,“风姑娘不如将此话先教于萧十一郎。” 若世上的人都有一个不可触碰的逆鳞,那无疑,萧十一郎就是风四娘的逆鳞。 她一向容不得别人指责萧十一郎。 纵然她与萧十一郎此生无缘,但自家的孩子,也只有自家能吵能闹,别人都是外人,外人不清楚萧十一郎的好,所以也不能对萧十一郎说三道四!风四娘是相当维护萧十一郎的。 她也出手了。 十招无果。 风四娘望着姜晨脚边被四散一地的银针,吃惊道,“你不是已筋骨俱断?” “杀人,不需要筋骨。” “莫非公孙铃已治好了你?” 风四娘一想,这的确不无可能,飞大夫公孙铃的医术江湖闻名……只是这些日子她在这里,实在没有看到什么药能对骨伤如此有效…… 门突然被咔一声踹开,青衣小童脚一收,走到公孙铃身后,推他进来。公孙铃面上颇有几分担忧,蹙眉望着屋内一片狼藉,“连城璧!?” 第94章 璧玉连城(十三) 天色仍旧不好。 公孙铃被推进门时背着光亮, 神情不甚清楚, 但姜晨依稀能感受到目前他有些生气, 姜晨只是点了点头, 客套又礼貌, “公孙先生。” 公孙铃看着风四娘,看到她手中捏紧的匕首, 眉头一皱,“原来是你……” 是了,除了风四娘以外, 谁还能知道公孙铃的药童都挑了什么样的?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易容的让公孙铃一直看不出来?除了风四娘。 她是公孙铃的忘年交。 她也了解公孙铃的喜好。 风四娘索性坐在床边,坦荡荡道, “是我。” 公孙铃望着那一地银针, 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你想做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不能动他。” “我偏偏要动!” “老夫不准!” “你只是被他的表象骗了!”风四娘瞪了姜晨一眼,伸出秀气的指头指着姜晨, 斥道, “连城璧所作所为,你难道不知道?” 公孙铃道, “耳闻从来不如一见。” “我没有想到你也有维护他人的时候。”公孙铃一向孤僻自矜,难于相处, 喜爱独来独往, 风四娘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他从棺材里爬出来, 场面实在惊怖……但就是这般特立独行的公孙铃,如今却跳出来维护了连城璧。风四娘颇有些不敢相信,但她再看到姜晨,恍然叹道,“你当真总能骗过常人……” 连城璧。 他的伪装总如此天衣无缝。 甚至可以说,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犯错,众人眼中的连城璧也一定是唯一竖的笔直的君子标杆……即使全世界人都阴险狠辣,好像连城璧也能光明磊落一般……若非当时连城璧自己拆掉了表面披着的的羊皮,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狼子野心,恐怕萧十一郎也摆脱不了买醉为他早逝的真爱沈璧君而扼腕叹息的命运…… 他实在将每个人的心性都摸得清清楚楚! 可他又是谁?是神吗? 既然不是神,又有什么资格用那些阴谋诡计安排别人的命运! 她盯着如今情况下却还泰然自若神色不变的青年,目光犀利,好像要将此人里里外外都看穿。 但她失败了。 她实在看不出连城璧的所思所想。 “你太自负了!”风四娘用这句话总结连城璧。在对手失败后还能有心将所有的阴谋诡计都解释一番的人,岂不是世上最自负的人? 人岂不是总在以为自己要登上顶峰的那一刻被打败?因为自负,所以疏忽。因为疏忽,所以失败! 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姜晨眉宇间划过几分不耐。 “说够了吗?” 风四娘微愣。这样总是向来如暖风拂面的温柔声音压抑下来的时候,总会让人从心底都泛起无法遏止的寒凉之意。她立刻防备起来,但听清这句话的内容,风四娘又无法不去生气,连城璧,他竟然一点儿没有改悔! 她所说的每句话,难道错了吗?难道那么不堪入耳?既然当初他有胆子做那些天怒人怨的狠辣事,难道还没有胆子承认?! 她冷冷道,“没有!” 姜晨漠然而视。 风四娘握紧了手中银针。她真的无法在姜晨眼中再看到什么不耐和厌烦。因为在他眼中,她好像已成了一个死人……风四娘得到了这个意思,不怒反笑,好一个连城璧!好一个自负的连城璧! 如是当初他武功卓绝之日,她要对付他,或许尚有疑虑,但如今连城璧已然废人,他却还如以往自傲不曾改变…… 他有什么资格?他有什么资本? …… 萧十一郎已经站在了京城的土地上。 天云就像是一层极厚极厚的灰色幕布,遮住了苍穹,透不出半点阳光。 在这样的天空下,即使美轮美奂的京城也突然黯淡压抑的让人心沉。 天色显而易见的不好,恐怕要下雪了。萧十一郎庆幸他能够在大雪之前赶到这里。否则他真怕在路上耽搁不能行走。 沈璧君道,“你觉得她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连城璧在这里。”他并没有留在源记,而是跟随飞大夫公孙铃一起拜访京城的好友。 “……”沈璧君顿了顿,垂下了头,“是么?” 萧十一郎默然了一瞬,才道,“风四娘一定先去找他了。” “我知道的。” “……她对付不了连城璧。” 沈璧君道,“我知道。” “我……打听过了,公孙铃住在最偏僻的角巷。” 沈璧君坚定道,“我要去。” 她突然有些后悔她为何没有在上一次投水中干脆利落的死去,偏生活过来的她,已没有勇气在跳第二次湖。一个人只有濒死之时,才能懂死亡的痛苦……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往往也没有勇气再死第二次…… 她至今还能记着淹在水里,冰冷的水从耳朵嘴巴灌进来的那种痛苦的窒息感,只有寒冷包围着她,只有她一个人,那种可怕,无助,绝望。一个人,不断地沉入湖底,痛苦的看着月光渐渐越来越远。 沈璧君再不想经历一次了。 公孙铃的地方会有什么? 药材。 除了药材还是药材。 所以他免不得去药铺采买。 萧十一郎问过了许多药铺,终于得了公孙铃的线索。 同仁堂的掌柜说,“前些日的确有个双腿残废的老人常来买药……”他摸着头想了想,拊掌笑道,“是了,他好像住在……”他领着萧十一郎走出门,指了指东面,道,“这条路第二条巷子,他的轿子就是进那里面……具体……” 他说着,扭头一看,“哎?人呢?”扭头望了望,摇了摇头莫名其妙的走回了药铺。 萧十一郎到的时候,割鹿刀挡掉了射向风四娘的十数银针。 那刀光一闪,所有的针都被劈成两半。 风四娘望着面前的人影,惊喜道,“萧十一郎!”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姜晨望着那被破开的窗户,心中都不知还感叹这是巧合还是其他。 也许此人是大盗做多了,忘记应该从正门进出了。 萧十一郎挡住了风四娘,点了点头,“是我。”他站直了身子,冷冷望着姜晨,道,“连城璧。”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黑衣,腰间依旧挂着简朴的刀鞘,手中依旧握着那把锋锐无比的割鹿刀。 人也如刀一般,带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房中的人被这样锋锐之气压着,都心有不适。 唯有姜晨还一派安然模样。 再次见到了连城璧。 又见到了连城璧。 萧十一郎蓦地觉得有些怅然。这个人影和他第一次见到的连城璧渐渐重合起来。他只穿着简单的白布衣,风采却一如从前。无论何时,你都不会忽略连城璧的存在。他好像是天生的闪光点。无论多么优秀的人站在他面前,都好像黯然失色了。即使萧十一郎,也突然萌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也许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清华之人。 但是萧十一郎也不会忘记,什么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没有见过连城璧,你无法想象世上会有如此完美之人。但更难以想象的是,如此一个誉满江湖的仁义君子,却是个笑里藏刀野心勃勃之人。 他总是温和有礼,可是他却笑着将萧十一郎算计到流落街头拿不起割鹿刀的狼狈境地。 “难道我们免不了一战?” 姜晨漠然道,“我从来没有逼你。” 萧十一郎却忽然笑了,不过只是苦笑,“是,你没有逼我。你只是一直借用他人的手逼我而已。” 姜晨就知道这个人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与这些人,好像永远都免不了鸡同鸭讲。 沈璧君从门外闯进来,一眼看到了桌边站着的姜晨。 她愣了一愣,才又看到了萧十一郎。 公孙铃望着这一出复杂的大戏,不自然的扭头摸了摸胡子。 这年轻人的恩怨情仇,果然复杂的让人头疼。 萧十一郎道,“……我至今不懂?” “……” “你到底是为了江湖,还是为了璧君?”才处处与他为难。 姜晨擦了擦袖中剑,不咸不淡道,“有何分别?” 整个言语间,都没有看过沈璧君一眼。好像完完全全忽略了这个人。 沈璧君却不自觉的看着他。他好像还是那个连城璧,又好像不再是了。从他那一次站起来以后,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他看着她的时候,再也没有曾经的温情。 曾经的连城璧,他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但是好像永远对她持有一种宽容的态度。但是如今……恐怕她是死是活,与他都没有半点联系了…… 他们早已从夫妻成为仇人。 萧十一郎听了此言,忽道,“出手。” 公孙铃闻言,脸上显出些怒气,“他如今受伤至此,你却叫他动手?” 萧十一郎道,“既然他可以出手伤了风四娘,他当然可以动手。” 风四娘在他身后,她的确也受了伤。 上一次,他欠了连城璧一条命。但他也已还清了。 姜晨微微低了头,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的手,扣上了他的手腕。 他们都知道,那是连城璧袖剑所在的地方。 连城璧。 在他们眼中,唯有所谓杀人如麻丧尽天良的连城璧! 他的离开,他的收敛和避让,他想要的平静,终究都是虚无的……这些人总喜欢一遍遍的提醒他的身份,一遍遍的指责这具身体的过错,一遍遍的挑战他的耐性! 公孙铃见势不妙,连忙划着轮椅到他身边,对着萧十一郎斥道,“你与连家夫人纠缠不清已是过错,如何今日还想要赶尽杀绝?” 这话就相当剜心了。 不仅萧十一郎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沈璧君也是脸色苍白,“公孙铃,你此话未免诛心。” 公孙铃掀开了遮着双腿的毛毡,“两年前你为了阻止风四娘冒险,寻我决斗,你还记得?” 这一双残破的断腿暴露出来,空荡荡的衣摆让见者悚然心寒。 萧十一郎不自觉的避让了,应声,“我记得。” “你砍断了这双腿,你还记得?” “我……记得。” “你为何砍断这一双腿?” “因为不想让你和风四娘送命。” “你……” 门突然又嘎吱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杨开泰一头冲了进来。 他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忠厚老实,并且很快就看到了风四娘。他看到了风四娘,却没有再靠近她。反而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连城璧便也罢了,可杨开泰这一来,萧十一郎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狼狈之感。他实在无法回避他欠杨开泰的东西。 风四娘道,“你来做什么?” 众人都知道她是问杨开泰。 但是杨开泰却一声不吭。 他又看了看姜晨,“霍无刚的同伙是王猛。他们两人都是史秋山的拜把子兄弟。” 姜晨道,“原来如此。” “我师父说过了,他很感激你对他徒弟的救命之恩。” 风四娘闻言,秀眉一蹙。杨开泰的师父,是少林的铁山大师。此人年纪不小,一手罗汉降魔掌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那种又名又有实的人物。杨开泰此时提起他,不是在压着萧十一郎让他收敛一些? 风四娘又道,“杨开泰,你莫要欺人太甚。” 杨开泰低了头,依旧一声不吭。 沈璧君站到萧十一郎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痛苦异常。究其因果,好像终究是因为她们。若她们成亲后,只爱着唯一的男子,他们的丈夫,那也不会变成今日的结果。 可是…… 与君相知之时,却已嫁作人妇。连城璧对她的确没有不好,可是,确然也没有什么好。他终究只是为了他无垢山庄的名头,娶了武林第一的美人。他只是觉得,他的山庄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所以也需要一个好的女主人罢了……他没有爱过她罢,他只是爱他的山庄。 而她不过只希望简简单单的生活与爱……而不是为他的山庄做好那个空有其表却寂寞孤独永远等着丈夫归来的连夫人…… 从小到大,她等的人也太多了。祖母让她一直等待的父母葬身关隘,她本以为嫁人之后不必再等,可连城璧留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她真的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只有萧十一郎,为她喜而喜,为她忧而忧,在她危险之时,可以毫不犹豫为她放弃所有的一切。 所以她为了萧十一郎放弃了所有的一切,也无比的值得。 萧十一郎道,“你们护着他?” 杨开泰道,“至少不会护着你。” 萧十一郎道,“好。既然如此,三个月,三个月,所有一切,都必将结束。” 姜晨淡淡道,“你又在下战书?” 萧十一郎道,“是生死战书。” 众人脸色都肃穆起来。 公孙铃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做理会。一个功力尽废之人,如何能与萧十一郎这样的一流高手过招。 姜晨却微微一笑,“我接下了。” 他这不轻不重的笑,却让萧十一郎背脊泛起一阵凉意。 风四娘防备道,“你又有什么阴谋?” 姜晨竟然点了点头,“不错。所以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一些。” 他的语气平静又温和,根本让人感觉不到这种森寒。沈璧君望着他,一时默然。 白杨绿柳终究又来迟了一步。 他们的庄主已不在京城了。 蜀川。 公孙铃问他,“你已想到了办法?” 姜晨道,“没有。” 公孙铃坐不住了,“虽然黑玉断续膏有疗伤奇效,但你应该知道,这对于丹田之伤毫无用处。所以你还是无法再次练武。” 姜晨的脸色也的确一如既往的苍白,丝毫不见起色。 “莫要忧心。他能不能赴这三月之约,尚未可知。” 公孙铃沉默了下,突然有些心慌,“你打算怎么做?” 姜晨笑了笑。“昔日闻言,以直报怨。” 他说出此话之时,客栈门口来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袈裟。 那人好像也感觉到有人再看,转过头来。 姜晨瞳孔微缩。花清和??? 他立刻回神偏过了头。这个人绝不是花清和。 奇怪的片刻对视。 那人走了过来,不确定问,“连兄?” 姜晨指尖扣了扣。脑海中却没有闪出此人的多少信息。 大约,未曾谋面。“不知大师是……” “不敢当。贫僧惠清。”他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俗家姓朱,名白水。” 朱白水。 六君子中那位天资聪颖看破红尘的出家之人。 “……请坐。” 对这位形容颇似故人的僧人,姜晨表现的颇为宽容。 公孙铃倒觉得颇为有趣。这连城璧一向平平淡淡,拒人千里之外。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惠清?” “是。” “朱白水?” 他微愣,也笑应道,“是。” 姜晨点了点头。 “连兄为何会在此处?”他明明是江南无垢山庄的庄主,怎么会出现在这川蜀之地。 “也许是因为,在下罪孽深重。”他说出此话,不知是自嘲或是其他。 朱白水想起来那些传言,也蹙了蹙眉。虽然他的师父们总是不喜欢让这些事扰乱他的佛心,但是人言毕竟存在。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连兄,我信任你。作为六君子之首,你绝不会轻易放逐自我。即使如此,则必有难言的苦衷。昔年你我相见不多,但如今又逢,连兄依然不减丹年风采。传言毕竟是传言,今日得见连兄,我更信我亲眼之见。” 沉默。 有一瞬间,姜晨又想起来昔日花满楼对他的说教。 “是吗?”他说,他看到那一双清亮的眼睛,明明这些话是向着他,他却莫名其妙的反驳了朱白水,“眼睛岂不也总是骗人。行走江湖,最不能信任的,不就是双眼。” “对于别人也许不能确定,但是连兄。惠清并不愚昧,我的眼睛也忠实于我。” 姜晨望着他。天真。当真又是个天真之人。 朱白水忽然发现,连城璧真是一点儿未变,就像多年以前偶然的相逢一样。 他不看着你的时候,冰冷疏离,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甚至对他说话都不自觉的会变的小心翼翼,但是他一看着你,你就觉得,他实在是个优雅又有礼的君子,稳衡持重,绝不会轻易让任何人感到难堪。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安心托付给他,因为他一定能做到。 虽然他们同为六君子,木尊者以此夸赞他们。但事实上,众人是隐隐以连城璧为首的,其他的人好像多多少少有一些不足,唯有连城璧,世家公子,完美如山庄之名,无暇无垢。 可惜这样一个人,上天为何要安排给他如此的命运? 姜晨扫过楼梯上渐渐围起来的人,眼睛却仍然古井不波,“你给我带来了麻烦。” 朱白水笑道,“这有何难。”他站起身来,“诸位围聚于此,有何要事?” 姜晨就看他三言两语说退了底下看热闹的闲人。 于是除制药以外,参禅成为姜晨又一大闲事。 朱白水总抱着他的佛经,就像那时候花清和修剪他父亲的花朵,感叹道,“其实悟道参禅,有时也并非只因为信仰。神佛超脱物外,又如何懂人的无奈。” 姜晨捧起那一碗清茶,淡淡道,“不错。” 热气氤氲,看不清他的神色。 近来江湖很不平静。类似于萧十一郎的大盗实在太多。 萧十一郎如此受人崇拜,实在让人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如何。 他的确不能赴这三月之约了。 因为沈璧君失踪了。 至今不见踪影。 而萧十一郎,的的确确追随着自己的心,去寻找沈璧君了。 第一场鹅毛大雪终于在七日后纷纷扬扬而下,遮盖了整山黄叶。 银装素裹。 姜晨披着大氅,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坐在小院屋檐下。 公孙铃早已不睡他的棺材了。 雪色无尽,寒风凛冽。 地面上连脚印都没有落下一个。 公孙铃拣着草药,“是你做的?” 姜晨扇了扇药炉,随手拈起旁边一朵晒得干巴巴的花朵,看了看,“冬温气反,补气活血,不如再加上一味当归。” 公孙铃摸着胡子叹了口气,“你知道老夫所言并非此事。” “……” “沈璧君。” 姜晨手一顿,“先生此话何意?我近日从未出走。” “恩怨不及妇孺……”公孙铃道,“那萧十一郎……唉……”他说了一半,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 朱白水握着一道经书,从门外走进来,“连兄?” 他这一来,正好让这场谈话中断。 姜晨起身为他倒一杯药茶。 他的脸色被风冻的苍白。 朱白水嗅了一嗅,呷了一口,笑道,“连兄茶艺不错。”明明是苦茶,却偏偏有一种清香之感。 姜晨微微一笑,将药材整理了一份收好,“记得带上。” 朱白水一时失笑,“连兄莫不是将我当孩子看待了?” 姜晨微怔。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这几日你不是犯了冬温?” 朱白水哑然,“看来连兄随先生学的很好。”不过望了一望,就看出他的小病。他的确有这样的毛病,每至冬日,就会犯冬温,即便内力温养也没有用处。不过也就是咳嗽几日,没有什么大的危害。 他离开的时候,姜晨悠悠地从手上拆下那把袖剑,“带着。” 朱白水微愣,他不会不知袖中剑为连家保命之学,所以他有些不解。“连兄?” “人心险恶,莫要偏听偏信,莫轻易死在人意之下。” 当初花清和出门之时,他也的确这样对他叮嘱过。 朱白水愣愣的点头,却不太懂他此话何意。 这个人可没有花清和那般机灵,与花满楼倒更为相像,稍不小心,就容易被欺骗。 朱白水。 姜晨垂了垂眸。 …… 他将那药带回了师门。 但等待他的,已不是师父和蔼且欣赏的目光。 “惠清。”妙法师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白水也盘坐下来,合掌俯首道,“师父。” 妙法也点了点头,“徒儿去了何处?” 朱白水无言。他也不太敢说,他最近结识了连城璧。 连城璧的名声并不好。他的师父们也许不会想要他与连城璧相识。 妙法又道,“你下山见到了连城璧。” 朱白水心中升起几分不妙。 一月后。 朱白水握着那把带血的袖剑,咬牙道,“对不起,连兄,师命难违。” 受了重伤,姜晨目光却变得分外平静,他也说不清,心中是了然还是失望。 也只是,试着宽容了一个不是花满楼的朱白水。 是他妄想了。作为一个武林败类。 这么多年,他岂非最清楚这一点。可是,他一个人太久了,久到累了。他也是人,免不了想要朋友亲人,他也试了,但现实无疑将他踢进泥水还毫不留情的碾压。 是啊,无论说的再好听,即使他做的再好,那都比不过,在他们眼中,他如今是连城璧。 恶行累累,心机奸诈的连城璧。 武林的败类,江湖公敌。 人人想除之而后快的存在。 “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眼睛总是会骗人的,此话,今日便再教导你一遍。” 他的剑凛冽如风。 刺到朱白水的眼前。 没有真正刺中。 只差一分一毫。 剑哐啷一声落了地。 姜晨倒了下来,几不可察叹息了声。 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有意还是因为无力。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很有意思地笑了笑,“对了……沈璧君好像在萧十二郎那里。” 面上却诡异的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平静,平静又嘲讽。 朱白水扶着他,一言不发。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连城璧? 也许,经历背叛的人往往都变的无情? 可是他却没有在最后出手。 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 终究他为了师门杀了这个人。 他知道连城璧一定有苦衷。 即使如此,世人也不会去理会那些苦衷,他们无法原谅恶人的恶行。 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即使姜晨,想要杀他的人,也都有信仰,师门,姜晨一向都知道这些,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呢? 他们不死不休,想要活着,对方就必须死。 古来苍生皆如此,又何变之? 仙道无情,人道诡谲。 名利当头,又有谁人能不为所动。 第95章 羲和VS焚寂(一) “少恭, 不……怎会……” 风晴雪看着那原本死去的人又缓缓站了起来, 一时失声。 姜晨揉了揉额头, 脑海中却一阵犯晕, 到那些数千年的记忆涌入脑海时, 他眼神迷糊了一瞬,身体仿佛失控了一般“咚”跪在地上, 喷出一口血来。 脑子好像要炸了一样! 痛…… 太痛苦了…… 即使是他,一时也痛到站不起身。 好像……连呼吸都变成奢侈之事…… 鲜红色的焚寂剑闪着红光,莫名的引力从上面传出来, 引得魂魄动荡,几乎要离开身体。 它需要长琴的一半仙灵。 而如今充做长琴仙灵的,是姜晨的魂魄。 仙灵是神魂, 而神魂是姜晨。 一把贪婪的剑。 感受到这个完整的灵魂, 又想来分一杯羹。 姜晨咬着牙, 抬手间寒光炸起。 那把剑似乎觉察到了危险,飞起来闪避这片法术, 血红色的剑气冲他胸膛刺过来。 无尽的杀机。 姜晨眸光一暗, 那把剑离他的灵魄只差分毫。只差这么一点,他就可以在此魂飞魄散。但他只是缓缓抬起了手, 以一种优雅的,从容不迫的姿态, 伸出两指接住了剑芒。 那沉重的剑竟然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的接了下来。 灵犀一指! 虽然指尖已流出血来, 但毕竟将剑接了下来。 姜晨微微垂眸, 对着那把剑, 漠然道,“你以为我是谁。” 头脑好像被碾碎一遍,眼前纷乱的记忆充斥着所有的思绪,姜晨说完这句话时,几乎一口气缓不过来,眼前浮现,好似已出现了以假乱真的幻觉…… 他一时没有忍住,又喷出一口血来。抬手一擦,血色染满了手背。 还是对你无法下手的那个太子长琴? 欧阳少恭与焚寂,同为一体。他一直想拿回另外的一魂四魄,才处处忍让焚寂。 但姜晨不要! 受人牵制,绝不可能! “!”风晴雪。 焚寂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掌控。 姜晨手指微偏,这一击,要它断成两半。 原本陷入昏迷的百里屠苏醒了过来,看到这般场景,挣扎着变换剑诀,焚寂的剑意一变,数道血光从剑尖分出,穿过姜晨胸膛。 被这样的邪气凛然的剑意影响,姜晨神思一晃,手中的剑脱离而去,落在百里屠苏手中。 残破的身躯又被这样重击。 姜晨低头,看到胸膛两道伤口不断流出的血,在鲜红的衣衫上,几乎看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干净衣衫。他蹙了蹙眉,额头的冷汗齐刷刷落下来,擦掉了嘴角的血色。 百里屠苏撑着剑站起来,面上还是一片冷淡,只有风晴雪才懂得他内心对少恭拔剑相向的痛苦,“我曾经以为,你我算是共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也许。曾经是过。”姜晨也强撑着站了起来,“有这般厌恶?……倘若真的这般厌恶,早应该在煞气入体时自我了结。以另一半仙灵才得以存活之人……” 他也不知说出这句话,是在嘲讽对方,还是嘲讽自己。 “天意?”姜晨仰头望天,语气满是嘲讽,“刍狗之辈,无法反抗他的意志……他所说的,所做的,就是天意……天意,天意也不免人心!” “少恭……” “少恭?”姜晨似乎有些疑惑,“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善弹仙曲的仙人,那个脾气好的人,已在千百世的轮回中消弥了。求仙问道,成仙问道,终究被天道玩弄。何为逆天?” “我从前未想逆天,天意弄人!待我逆天之时,多少人劝我无用垂死挣扎……” “嗯?” 他凝眸,望向东方。 极强的烈炎之意袭来。 火光划破了阴沉的天空。 百里屠苏风晴雪都是一惊。 红色的剑带着烈焰红光,散发着焚毁一切的嗜杀之意。 姜晨伸手,毫不介意地缓缓握住了它,唇角一弯,“好久不见了。” 这把剑。 又是这把剑。 很好,见到这把剑,也就无疑能见到那些蠢货了。 很好。 姜晨的眸子里闪出几分嗜杀之意。他以为长久以来他的性子已被摧残的足够沉稳,但是想到这个世界,他却无法沉稳。 那,就在此将一切了结! 炙烈的阳炎之气侵入,筋脉无时无刻不受着烈火的煎熬。 这种感觉,一如那个千年。 欧阳少恭,也是凡躯。 “我死的时候,还以为,我们不能相见了呢。” “……羲和。” 剑身颤动着,发出一阵嗡鸣之声。 这是哪里来的剑?! 少恭的凤来琴不是已毁? 百里屠苏心中一沉,“少恭!你还不悔悟吗!” 姜晨眉眼泛着寒意,冷道,“可我回来了。” 在这把沾了无数鲜血的剑从东海重新出世的时候,无论是紫胤还是天界曾经封印这把剑的那位至高的战神仙子,都感受到了。 羲和剑光大盛。 风晴雪扶着百里屠苏,却不懂为何已经没有气息的少恭会再站起来变成这样。死去的人都会在幽都的篙里汇集,明明少恭已近魂飞魄散,为何他还能平安无事的站起来。 他的眉心显露出的,是曾经玄霄的印记。 紫胤御剑而来,看到他此番模样,心头一滞,“……师,师叔?” 姜晨扫过他。 紫胤面色苍白了些。不,不对,玄霄师叔还在东海被封印着…… 已近千年了。封印没有被打开的痕迹,他不该是玄霄。 他不是玄霄! 他的气息与记忆中的人相和,脑海中的影像相互重合了,姜晨开口,一语点明了他的名字,“慕容,紫英……” 总以为千年万年过去以后,曾经的痛苦就会渐渐遗忘。但如今相见,才发现那不是遗忘,只是暂时性的埋葬。 故人,就像一个引子,将那段阴暗的时光牵扯出来,一切依旧清晰! 他根本从来就没有忘过,所有的痛苦刻在心上,不曾减弱半分。曾经有些日子,他也想重新开始,也想过新的生活,也想过遗忘,但他根本无法遗忘! 背叛,不断的背叛。 兄弟阋墙,朋友反目。 他也曾想要回头过,他也曾回头过! 可是结果呢,为何又要让他想起这一切! 他真的受够了! 苍天为局,万物为棋。 此生他偏偏要做执棋之人! 紫胤:…… “真的是你?” 百里屠苏蹙了蹙眉,对着紫胤真人道,“师尊……” 紫胤却还没有理会他的功夫,“真的是你?” 姜晨漠然,“何为真何为假。你永远都分不清楚。云天河已不见踪影,这一次,你又打算,如何拯救你的天下苍生!” “杀了我?封印我?玄女恐怕已没有那个能力。”姜晨嗤笑了声,“长琴一曲,凤鸟相舞。只要她有脑子,绝不敢现身。” 他低低笑着,“也不是确定。我以为,他们也向来没有脑子。”否则那海底千年绝不该让他受着。 紫胤脸色铁青,“……为何,你再次回来,还是这般。” 这般执迷不悟! 姜晨头一次没有那样温和而带着笑意的语气,“这些话,你该留着质问上苍!” “玄霄师叔……虽紫英不知你为何会成为欧阳少恭,但是,现在回头!不要再一次酿成大错!” 姜晨目光森然,“回头?回头又如何?” 紫胤沉默了一瞬,缓缓道, “太子长琴,获罪于天,无所谛也!” “玄霄师叔逆天行事,贪欲太盛,囚于东海千年,不入轮回!” 他说着,平静了千年的心难得升腾起了怒火,“你已身负诸多罪孽,为何还不愿认罪!昔日师叔掠夺幻瞑界妖力,借羲和望舒之力让琼华飞升,原本就是逆天而为!太子长琴一念之差,放走为祸苍生之烛龙,放逐凡世。千世轮回,寡亲缘情缘之命以示惩戒。二者……”罪孽深重。 “可笑!” “羲和铸就之时,它怎不说逆天之剑!要到最后,才来摆显他的天帝威严!什么上古三皇,天帝伏羲,不过如此!” “天下苍生,受苦之人何其多,琼华掉落昆仑,山下百姓将亡者几何,他可曾顾念!” “最无情是天意!我早已说过我与他不同!玄女可曾听信解释!愚昧之神,不明就里,害死多少无辜之人!她口中的天意自己都相互矛盾,又说天意难违,又说逆天而为,今日你却要与我谈所谓天意!” 所谓天意,就是让他带着记忆承受这样的轮回之苦么! 简直可笑! 就凭他占了一具他人的躯壳!? 他何曾想要占别人的身份,过别人的一生!若是平淡尚且接受,却为何非要他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姜晨不过是个人,他也不需要所谓长生! 不但无名无姓,在最后,刚刚结识的人却背叛,刚刚相熟的人却已作古……所有熟人都已经消逝,新的一生又被整个天下千夫所指! 那些都分明不是他的错! 而这一世,正是那个开端! “紫英……” “他们总是如此,小错不顾,待到大错而成,才来摆显他们天庭的存在。你知道千年阳炎焚身是何滋味,你知道千年孤寂是何滋味!你知道不断的希望再绝望是何等滋味!当年我是否说过,我与玄霄根本是不同的人,你们却都不信!”他每说出一个字,羲和剑就出手一次,待他说完,手中长剑“铿铿”响过无数次。 紫胤被那炙烈的剑气击的倒退了几步,嘴角流出血来。手中的剑发出细微的咔擦声。 紫胤低头。 一声哀鸣,长剑化成碎片落了一地。 “师尊!”原本为这变故呆傻,不懂少恭为何又成了师尊的师叔,但百里屠苏见他吐血,十分担忧,挣扎着要起来助他。 紫胤摆了摆手,他擦掉了嘴角的血,沉重道,“往日百般劝说,你都死不改悔。到最后玄女娘娘大驾,咒缚封印,你却突然改口,这叫我等如何信任。” “如今说什么都已毫无用处……师叔,紫英知道你执拗的性格,也知道如今我们之间必有生死之战。” “屠苏是我的徒弟,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像当年看菱纱死去那般无能为力!” 第96章 羲和VS焚寂(二) 紫胤手中现出一把古朴的长剑, 面对着姜晨, 神思忽而有些恍惚。 是欧阳少恭?是玄霄? 他如今这样漠然冷酷, 倒是真的与昔日的玄霄一般无二。 那时候――他说自己不是玄霄的时候, 似乎还有些茫然无措。如今他明明是欧阳少恭, 却好像与玄霄的一意孤行果决独断相似起来。 故人之名,旧年之忆, 无疑牵引起慕容紫英,不,应该说是紫胤真人内心的伤悲。 他已成仙, 他已无情。 若真是无情,为何会因同情收留屠苏?又为何在想起从前之时,还会灵台动摇, 感觉到遗憾和悲痛? 他已活了千年了。 在见到梦璃之后, 他回了剑冢。 又过了许多年, 他经历了许多沧桑变换,又遇过许多如天河一般的侠义儿郎, 还亲眼看到一个个倒行逆施罔顾人命的心狠之徒被打败。 终究邪不胜正。 就如当初的玄霄师叔一样。 如今他的小徒弟, 百里屠苏,遇到了欧阳少恭。 就像当初云天河与玄霄师叔的相遇一样。 他们原本都称兄道弟, 却在最终拔剑相向。 数百年前,他终回昆仑。但昔日那昆仑第一, 风光无限的琼华已成为天火之下的废墟。他却仍然舍不得这故地, 化名紫胤, 投身天墉城, 守望这苍茫昆仑。 故景如昔,故人却已消散。 玄霄。 玄霄……师叔…… 他是否是真的玄霄师叔? 看到这把破海而出的羲和剑的一刻,紫胤不自觉想,是否只是因为千年的时光太漫长致使封印减弱才放出了羲和?是否只是因为欧阳少恭是又一个能握着羲和的纯阳之人? 但这个欧阳少恭,却偏偏如此清楚琼华之事。 这自欺欺人谎言就无法继续下去。 已经千年了。 紫胤都要以为,那一场执念飞升之举,是一场幻梦。 菱纱……天河……梦璃…… 如今的他已走入了另一个时代,唯有他们的言笑,在记忆中渐渐模糊,远去。 他看着面前神情淡漠浑身血迹的男子,眉心的朱砂印记散发着凶煞之气,紫胤不由将手中的蓝剑握紧了,白发被轰然的火焰热气扬起,清冷的剑光驱散了周围火色,映的紫胤面色有些青白。 即使他如今已浑身浴血,即使他已穷途末路,紫胤也不敢大意。 昔日玄霄天资自成,修炼区区十九年,手握羲和,此界已难逢敌手。可惜他毕竟是人,虽然做出了超出人力的事,却最终败于神。 “天行有常,因果循环,人命生死,原本就是天道规律,又岂是人力所能改变?” 姜晨冷冷看着他,“又要我认命?” “若我不认又如何?” 羲和骤然亮起,杀气四溢。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相携站在一边。他们看得出,这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人无法插足。百里屠苏也从未见过,他的师尊常年平静的脸上会出现这么多不曾见过的表情,怀念,忿恨,遗憾,悲伤…… 可事到如今少恭还不改悔,两人亦然十分痛心愤怒。 听他此言,风晴雪当即忍耐不住,怒道,“少恭!你执意破碎空间从雷云之海拉出蓬莱废墟,为这一己之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难道你就不一点儿也不觉得心痛吗!” 姜晨扭过头微微一笑,火光映着的眸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一字一顿道,“一点儿也不觉得。”即使是他杀的,他也不会再心痛,何况不是他杀的。 又是这种回答,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回答,简直丧魂失智!!! 风晴雪气的俏脸泛白,身边的百里屠苏气息越发羸弱,他望着姜晨的目光有些涣散,却是强行撑着那一口气,“……少恭。” 欧阳少恭,昔日初识,他们称他为欧阳先生。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和善之人,同欧阳少恭的偏执疯狂全然不同。如今他们都再也没有叫他欧阳先生的机会了,因为他们都清楚,欧阳少恭,不再会是欧阳先生。他所作所为,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琴川百姓,如沁姐,被他度魂的那些无辜之人…… 善与恶之间,终究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们绝不会再是朋友了。 周围大火纷然,映在姜晨眼中,却显出一种万年寒冰一般的漠然。 欧阳少恭,他好像冷静下来了,也好像更为疯狂了。 风晴雪不能做出准确判断。 明明他已经没有了生气,明明他就要与巽芳同消于天地之间。可是为何,他又再次活了过来。 风晴雪想到寂桐,想到这个自始至终陪在少恭身边的女子,冲他喊道,“巽芳已经为此死去,少恭你还在执著些什么?” 那个女子的身影从一串混乱的记忆里清晰地分离而出。 或喜或嗔,或坐或舞。 姜晨脸色一白,清晰的感知到原主的情绪。对她的喜爱,对天道的怨愤。他抬手捂住了心脏,突然恨不得将它拉出来埋掉。 那数千年来,原主的愤恨不甘,又再次翻涌起来。 这种别、致的感同身受,也无疑,牵出了他的所有负面情绪。 他握着羲和的手骨节已经泛白。 他不甘心……他又如何甘心? 同为轮回之人,谁却比谁不甘一些! 他已同心喜之人归于虚无荒魂。 天意总是抗争着人意。 他不想死,他却不断死去。 紫胤望着这一张脸,他努力地分辨,却没有从这个人身上分辨出任何玄霄的气息。只是他眸里渐生的偏执与当初的玄霄一般无二。 走火入魔已不外于是。 姜晨冷静了下来,全然忽略了阳炎侵体和记忆混乱的痛苦。他看向风晴雪,却笑了。他忽然这样一笑,叫风晴雪猛然觉得,他好像还是初见之时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 他笑着,却随手劈下一剑,一道华丽的炽焰落下。 云淡风轻的一剑。 却携有恐怖的炙热阳炎之意。 紫胤瞳孔微缩。羲和斩! 是,除了玄霄,世间还有谁能用出此招。 百里屠苏一剑迎上来,被炙烈的剑气逼得倒退了数步,余下的剑气被反应过来的紫胤消解。焚寂越发红了,那火焰之气歇下,手上传来一阵刺痛。百里屠苏低头一看,握剑的手已发起水泡,甚至有些泛黑溃烂。 紫胤旋身挡在他们面前,防备着姜晨下一次出手。 姜晨笑着,甚至堪称温文尔雅,“紫英可是好奇,为何我还用着玄霄的招式?” 紫胤真人:“……” 姜晨道,“当年你们似乎都很怨愤他呀……” 他垂眸望着那把羲和,体内阳炎乱窜,脑海记忆纷杂,原本都是极为痛苦之事,他却好像毫无所觉,唇角挂着一抹微笑,“其实也不为何,我不过是觉得,死在最恨的人手里,一定比死在欧阳少恭的手下更爽快。” “当然,百里屠苏一定是死在欧阳少恭的琴曲之下。不,成为焦冥也许是更合适的选择。让天道的宠儿,正义的化身成为焦冥……呵……” “少恭!”风晴雪秀眉清目间满是寒意。 “天意一向让我夙愿难成。不过满足一下你们这样的愿望,我一定不会不舍得。” 又提及百里屠苏,风晴雪当即忍耐不住,有些劝诫但更多却是怒火,“少恭!你不是神,为何总这样将夺走他人的性命说的这样轻描淡写!我们都不过一介凡人,根本没有资格去掌控他人的命运!苏苏与你,经历着同样的痛苦,他却依旧赤子之心,世上固然有恶,却也有善。为何你总是囿于黑暗,却不去多看看光明?!” 姜晨似笑非笑,“少恭?”他随手一指,一道血红的锁链凭空生出,捆在风晴雪身上,百里屠苏反应过来时,焚寂一剑砍上,竟然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他平平淡淡道,“你最好安静一些。” 囿于黑暗,盼望光明。 他的确盼望过,也试着期待过有人救赎。但他却不像百里屠苏那样幸运,能真的得到救赎。 世上如花满楼之人终究不多,何况他每每都落得如此境地。他痛恨这命运,却免不得也去愤恨原主,遑论他人。 百里屠苏虚弱地握着焚寂,“欧阳少恭!你对她做了什么?” “不不不,别叫我欧阳少恭。”姜晨偏了偏头,所有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翻覆。他的意识好像都与言行分离开来。脑海和眼前都是累世记忆千万年痛苦的幻觉,耳朵偏生又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话语。风晴雪看他言行顺畅,恐怕也全然料不到姜晨眼里其实全没有他们三人,而只有那些血色,那些黑暗,和那数不清的怨恨。 姜晨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对百里屠苏道,“我死了那么多世,又活过来那么多世,其他也许非我所长,但是偏生,我本人对拘束迷惑魂灵很有研究……你便说说,你是想要她的命魂,还是想要负载记忆和感情的二魂七魄?” 百里屠苏脸色铁青。没有命魂,就会死。没有二魂七魄,几乎与痴儿无异。什么选不选,他才不要做这样的选择!“你在胡说些什么!” “太子长琴一分为二,都能活着。正巧风晴雪是女娲后人。”姜晨顿了顿,这才好像反应过来百里屠苏的担忧一般,不轻不重说道,“放心,无论哪个选择,都与性命无碍。不过是一个经历你的命运,还是经历欧阳少恭命运的有趣选择罢了。” 百里屠苏拿了仙灵命魂维系性命,而原主却是只拥有长琴记忆和感情的短命之人。 反而要依附他人的命魂才能生存。 可笑。 他也可笑。 连独立的灵魂都无法脱出,只能借用别人的皮囊才会有五官六感! 百里屠苏已不想与他多言了,他撑着剑挣扎着站起来,冷冷道,“我知道,打败了你,就能救她。” 姜晨横剑在前,习惯性的礼让了下,“随时奉陪。” 百里屠苏怒从心起,却被紫胤一手拉住,紫胤皱着眉,盯着姜晨一言不发。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问出那句话。时隔了千年。 风晴雪却睁开了眼,冷冷嘲道,“既然你说你不是少恭?你又是谁?” “我是谁?”她的醒来没有让姜晨惊讶,但这个问题让姜晨沉默了一瞬。 “我是谁?哈哈哈……”他又重复了一遍,长笑起来,目色沾染上些许疯狂之色,“问得好!问得好!” 他忽然收了笑意,扭头看向紫胤,“你也一定在好奇,是不是?” 这骤然长笑骤然冷静,风晴雪都觉得他已是个疯子! 姜晨唇角一弯,随手抛起羲和。灿烂的烈焰拔地而起。 遮住了他的身影。 众人都摸不清他此举何意。逃?还是…… 没有让紫胤他们等的太久,姜晨一身白衣从火焰中走出,竟已全然变了模样。赤色火光映红了他的面容。 众人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皆是蹙了蹙眉。 紫胤犹是。 因为走出来的人看起来,不像欧阳少恭,更不像玄霄。 若不是他如今眉心赤色,若不是他手上的羲和剑,他们根本无法将此人与刚才那身红衣联系起来。 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余岁,眉眼温和,不笑也好像带了几分笑意,可一双桃花眼却是真真切切已经死寂无波,全然沾不上什么轻佻模样。这原本是相当多情温柔的面相,与那双眼睛里的冷漠无情显得如此不配。如果依着面容,他也该是个温柔之人。而事实上,紫胤能清晰的看到他的冷漠,甚至比之当年的玄霄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晨忽然摸了摸脸,唇角的笑意意味不明,“林林总总加起来,好像数万年都不曾见到这张脸了。” 他的记忆好的不得了,所以他数万年之后,都没忘记他自己的脸。更没有忘记他原本的身份! 这诡异的笑意让人莫名毛骨悚然。 紫胤敛眉,心中越发慎重,“你……” “我的名字,姜晨。” 第97章 羲和VS焚寂(三) 长久, 这是他第三次, 亲口说出这个名字。 第一次, 是在避让花满楼, 又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安寻求一个确定。 第二次, 是抛弃了连城璧的名字跑到金陵做画师…… 这一次,却仅仅是为了以这个姓名复活, 复仇! 玄霄啊,玄霄……一想到这个名字,他现在阳炎焚烧的身体就好像寒冬腊月里被浇了一盆冷水, 但是偏生又能感受那种强烈的激动和再也无法抑制下去的怨恨…… 此刻莫说一双眼睛,哪怕千双万双盯着他,他都无法再如从前一般劝诫自己平静下来, 收手不要迁怒。 紫胤:“既然你不是他, 为何还要继续犯错?” 风晴雪有些不可置信, “不,你怎会是他人。幽都之人对生魂辨认极准。少恭既没有消亡, 有言有行。你分明就是少恭, 为何却说自己不是少恭!” 他们幽都一向奉承生死。祖先随女娲娘娘走入地界,同时守护篙里。 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出脱轮回之人? 她想不通。她实在想不通。 姜晨冷冷盯着风晴雪, 对紫胤道,“看到了吗?这便是答案。一切, 都在不断的重复……此情此景, 紫英莫不觉得相似?” 紫胤当然不会觉得不相似。如此情景, 他几乎一瞬间就想起那已近模糊的千年以前。 那双剑剑柱直冲昆仑天光之处, 卷云台上站着的人影。 …… 当初,一切在琼华派卷云台上落下帷幕。玄霄忽然说,他不是玄霄,他为何会在这里?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一时服软为了更好的复仇。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免不得被当做各种新的阴谋。如今他变化了模样,说自己是姜晨。其实不止幽都那女孩,连他也依然不能相信。 谁能相信一个诡计多端屡次欺骗他们真心的人口中所说的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毕竟就是那个阳炎侵体之人,他毕竟就是那手握羲和之人,他根本没有变过。他又怎会不是玄霄…… 可如今…… 紫胤望着面前的人,望着那把已被再次激发的羲和剑,目色沉重。 若他早来一步,哪怕只是一步,只要不到最后,最后无法改悔的地步,也不会无人听信分辩不由分说地就被镇压东海。 只要他能听了天河劝告,放弃飞升之意。他们能原谅他,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都愿意不计较过往愆错。从玄霄十九年破冰而出后,就已执念深重,还杀了青阳重光二位长老。天河一直在劝他,却根本毫无效果。偏偏在玄女降临之后,偏偏在师叔指天泄愤之后,偏偏在咒缚封印之后,他矢口否认一切。师叔阳炎焚身根本走火入魔,他们又愤恨又痛苦,虽然他的话语稍后差别过大,但他所说的话早已成为疯言疯语,他们又如何去理会,和相信…… “所有的痛苦和冤孽,也不免让我一人承担。谁会相信……世上存在有这样一个借他人躯壳重生的异类……你信吗?”姜晨看向风晴雪,很快又看向紫胤,语带嘲弄,“还是你信?” 他大笑,“异类?欧阳少恭亦是半魂的异类,也受尽不公的对待和屈辱。紫英,还记得你对妖的看待吗?这就是你们对我的看待!事有反常即为妖!妖必除之!” 谁是太子长琴…… 是说,拥有命魂的百里屠苏是……还是拥有记忆的欧阳少恭是…… 如今遇到此般情景,倒是让姜晨觉得可怕。 他也拥有无数人的记忆,也经历了无数死而复生又复死亡……难道他已不是姜晨? 想到这个问题,姜晨的神色又阴沉了许多。 紫胤默然无语。 从琼华开始,他的确以除妖为己任,可他后来只除恶妖。而玄霄……不,也许是姜晨,他毕竟已遭天谴。 他的剑几乎都在颤抖。古钧感应到了他的动摇,化出剑灵陪在他身侧,担忧道,“主人……” 紫胤却没有作答。 可若面前此人当真是无辜之人,却被关在海底千年受尽折磨,这又该是何等残酷。玄霄是去赎罪,和付出对上苍不敬的代价,紫胤只消想想,就知道那绝不会是修真之人千年清修那样简单……上天的责罚,就是要修真心性坚定之人也要付出代价…… 紫胤一向认为自己此身立世,问心无愧。可若此事是真……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无法继续想下去。 姜晨抬手,身周血色弥漫,怀中玉衡的模样渐渐变化,成为一把血色的古琴。 虚幻又飘渺。 如霞云如血玉。连透明的琴弦都闪动着赤红的血色。 他这一身白衣,加之如此绯红之琴,让人觉得心颤。 明明凝炼的是玉衡,对他而已也好像变得无足轻重。 紫胤一向喜爱铸剑藏剑,也通晓炼器之法。可这种变化,却是他不曾料到,此人竟有能力炼化玉衡…… 恐怕精血炼化此种逆天邪物,必会折寿。 姜晨弹指一拨,一道肉眼可见的赤华翻涌出来。琴声铮然清越,但暗暗又隐藏着肃杀之气。 这一次他弹奏的,不是残破的记忆里长琴所弹的那首榣山之曲。 那绝胜沧澜之声。 百里屠苏从来没有听过此曲,即使在那残破不清的榣山记忆中也未曾听过。 这琴曲第一声出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脑子当即混沌起来,魂魄受着牵引,几乎要脱体而出。 紫胤心中一凛,勉强维持着一缕清明,回头一看,原本就虚弱的徒弟已有些神魂颠倒,一声清叱,“屠苏,固守灵台!” 原本就近油尽灯枯的百里屠苏终于回过神来,但神色越发萎靡。他原本是个心性极为坚韧之人,天命之子,可惜如今身负重伤,也挡不住这琴声的惑力。 玉衡原本就有控魂之效,如今幻化为琴,落在他手中,竟会对活人生效,变得难以抵挡。 风晴雪见状,心慌意乱,一时不知如何,只是唤道,“苏苏……苏苏……你怎么样?……”看到他嘴角的鲜血,风晴雪心头大痛。 她瞪着姜晨,手心一张,一道镰刀凝聚出来。 紫胤已稳下道心,此刻神色清明,长剑在手,脚下已然出现许多剑影,正是空明幻虚剑! 姜晨弹指。 赤红色的琴音与透明的剑影相撞。 砰砰砰一阵爆裂之声。 飞沙走石。 原本残破的蓬莱岛尘土飞扬,连那些倒在地上的断壁残垣都被击成粉末。 那一片尘埃中的身影,笔直如松,竟似毫发无损。 …… 天界。 这是高高在上的神所居之处。 这是六界清气聚集之处。 天帝伏羲穿着一身华贵的白衣,带着他的珠帘玉冠,一如既往地坐在那主宰众生的位子之上,神情平淡的听着底下众人禀报六界之事。 他看起来已有四十,留着三缕美髯须,眉目清正,面相庄严,神情肃穆不苟言笑,正合那番天地之主的威严。 今日颇为不同。 伏羲望着底下的站着的九天玄女,淡淡道,“玄女对朕所言……有何不满?” 众臣议事,作为天界战神,九天玄女却神游天外,当真大不敬! 玄女正在为东海封印被破而恍惚,却突然被点名,慌了一慌,当即福身一拜,“启禀陛下,玄女绝无此意。” 伏羲幽幽道,“朕知道,这些年来,众臣安逸惯了,早已将朕不放在眼里!” 这话说白了,就是你们不尊敬我,是不是想造反。 在这天界呆了多年的仙人,哪个不是心思玲珑。天帝此言一出,他们当即拜倒在地,异口同声十分整齐的回道,“臣等绝无此意。” 伏羲冷哼了一声,对玄女道,“朕念你数万年来功劳卓著,便不计较此事。身为天界第二战神,欲言又止犹豫不定,所思为何?” 若非当年飞蓬非要与重楼大战破坏新仙界,他也不会一怒之下将其贬下凡间。玄女虽也功勋卓著,但较之飞蓬,则又免不得缺一缺二。可惜了,七百年前那飞蓬转世景天却始终不愿回归此界…… 九天玄女面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为难,“这……” 伏羲道,“如何?” 玄女心中暗叹了口气,恭敬道,“陛下可还记得千年前昆仑琼华逆天之事?” 伏羲眉头轻皱,漫不经心道,“事务纷杂,朕早已忘记。” 九天玄女不过也是提醒一番,她知道,只要这样一提,天帝一定能想起来。 果然听得伏羲冷冷又道,“不过朕记得,那个扬言要弃仙从魔的孽障。” 众臣面色各异。 能被天帝记着,此人也算世间难得了…… 莫说天帝,此事引起的轰动极大,其实他们也依稀了解。当初琼华之人愚蠢贪婪,竟然造出那极阴极阳之剑,妄图掠夺他人灵气得道飞升。为首之人妄言乱语指责天道,天帝震怒,当时处理此事的,便是九天玄女。 天界资历稍老一些的仙人模模糊糊知道,因为上古时代安邑部族的缘故,天帝伏羲对邪剑之事,一直十分忌讳。 安邑部族以魂魄铸剑,残忍异常。以蚩尤为代表的安邑族人又不敬神明,蚩尤之弟襄垣铸生魂之剑,始祖剑·断生,以凡力伤神体。天帝震怒,覆灭安邑之族。只是女娲大神慈悲,收容了安邑后人龙渊一族,并与天帝伏羲定下契约,答应永入地下,不返人间。 所以,琼华铸邪剑逆天行事,无疑犯了天帝心中最最忌讳之事。当初玄女回禀再议之时,处罚才那样严重。永禁东海漩涡,不到改悔认错之时,不入轮回。 如今已时隔千年,不知她此时提起此事,是否有何特殊之意。 伏羲道,“当初执行判决之人是你,东海镇压,想来那琼华众人也该接连完成处罚步入轮回。” 玄女凝重道,“但是方才,玄女感受到,那把剑已破封而出。” 第98章 羲和VS焚寂(四) 众仙心头皆是一凛, 垂首闭口缄默不言, 恨不得没听到这句话。 气氛沉闷。 伏羲眉头一皱, “此话何意?” 破封?那岂不是……没有改悔, 反而从那里逃了出来。 他立刻想起来当初玄女的回报。那孽障, 竟敢妄言弃仙从魔。还坚信一只手能咒缚他的玄女,她的封印会管不住他…… 若非那孽障如此大言不惭, 之后又装傻充愣,他作为天地之主,也不会狠下心对一个凡人另外施刑。 玄女平静地跪下来, 准备接受处罚,“玄女的意思是……那把极阳之剑,恐怕又要作恶人间了。” 伏羲掐指算了算, 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孽障已死。” 玄女摇了摇头, “陛下, 此事您只知其一。” “当初玄女传下道统,是谓琼华派。因而琼华之乱, 亦然由玄女解决。我能感受到, 凡界复苏的气息,与那……逆天而为之人十分相似。他的, 二魂七魄已苏醒,只不知为何命魂无踪。以致……不能推测出他的命途。”她提到这二魂七魄的时候, 语气有些许的不解和犹豫。那玄霄的二魂七魄……好像是如此人魂, 但又不像是魂魄复苏给人的感觉……实在诡异…… 伏羲冷道, “又是渡魂之人?” 玄女迟疑了下, 还是点了点头。一个人脱离命魂之后二魂七魄还能觉醒,除了渡魂外,再无其他解释。 伏羲面上露出些许怒色,他都忍不住狠狠拍了下手下的玉龙座,“当年血涂之阵和铸魂石之秘,何以竟落到凡人手中,还一个个借此重生,可笑!人命寿数有时,此乃天意,如此祈求长生,超脱轮回,简直妄想!” 他扭过头吩咐道,“玄女!” 玄女低了低头,恭敬道,“玄女在。” 伏羲眸中流露出一抹阴翳,语气一如从前高高在上,凡人在他眼中终究不过蝼蚁。他冷冷地宣布他的决定,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静寂的天宫传散,“去把那孽障抓回来。再执天雷之刑!” 神的尊严,不是谁都可以挑衅的! “玄女领命。” 彩云之巅,巍峨的宫殿矗立,霞光漫天,灵气氤氲。羲和神君带着金乌从天宫经过时,正巧听到这两句话,长叹了一声。 他知道,天帝生气之时,任何劝解都无用了。 犹记得当年,女娲大神与他何等…… 如今却也不是被限于地界。 …… 姜晨落在旁侧的石柱之上,淡淡然盘坐下来,弹指间琴音流出,身周盘绕着血红的锁链,应付着这几人,还是游刃有余。 羲和剑浮在他身边,守卫着昔日熟悉主人的气息。它还没有灵识,只是感应到昔日一些难以说清道明的熟悉感,才苏醒过来从东海漩涡中重新出世。 紫胤御气而起,手中的古钧剑每一动作,都附有强烈的清灵之意。 如他的人一般,刻板又冷静。 空明幻虚剑的剑意将这遗墟打的更为残破。 他凭空而立,面色凝重,扬手掐了剑诀,身周乍然生出数道寒光,随着剑的轨迹聚合起来。天地之间地灵气亦被引动,聚拢起来,化成肉眼可见的风暴。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不由抬袖遮了遮,风吹的头发纷乱,依稀从指缝间看到两人对战之景。这便是……仙的实力吗?其实这些年间,百里屠苏甚少见紫胤真人出手。他一向站在天墉城后山最高之处遥望昆仑,后来又因为被煞气伤到闭关修养,出手的次数本就寥寥可数。像今日这般,更是前所未有。 姜晨唇角微弯,千方残光剑? 由今日的慕容紫英使出,威力较之当初更胜百倍千倍。玄霄的那段记忆里,卷云台上两次三番留情较量,慕容紫英所用剑招,就有千方残光。 可是,那又如何? 他轻轻拨动两弦,悦耳的琴音微变,赤色流光应声一聚,赤红色透明的锁链收拢起来,一层淡薄的血色屏障在外形成。那强烈的剑意打在上面,如泥牛入水,没溅起半分涟漪。 紫胤皱眉,昔日脑海纷乱的记忆不断闪过。即使他已断绝七情六欲多年,但被这琴音影响,从来坚定清明的道心也似乎有了几分动摇。他想起来天河,又想起来菱纱,想起来梦璃,想起来他们的十九年相见的约定。 千年已过,人世间早已沧桑变换,后来一夜之间昔日的青鸾峰不见踪迹。他又该到何处寻觅友人。 他很快从这样的惆怅中清醒过来,额角流下一滴冷汗。有形的琴音音波并不可怕,只怕它蛊惑人心的**之力。竟然连他坚守上百年的道心也为之动摇! 姜晨神色平静,毫不意外这样的效果,指尖动作一变,琴音亦随之变动,其间肃杀顿时消弭。其如温风细雨,让人沉醉。 紫胤恍惚了些,又清醒,再恍惚,如此反复。 血色锁链从姜晨身边扩散开来,如毒蛇一般,牢牢地困住他的身体,渗入,禁锢灵魂。 百里屠苏惊道,“师尊!”他提剑飞掠而起,砍上鲜红的锁链,如方才风晴雪身上的一般,焚寂对此毫无用处。 姜晨微微低头,眸色深沉无波,“莫要心急!很快……便轮到你。” 百里屠苏拔剑向他砍来,双目赤红,“欧阳少恭!” 焚寂竟然破开了那结界。 姜晨眸底划过几分不耐,三指平抹琴弦,三道不同的声音射出,劈在焚寂之上。 剑身一阵嗡鸣。 接着就对焚寂警告了一句,“你最好识相一些。”他左手抱琴站起来,右手已握上了羲和,抬手一挑,百里屠苏已倒飞了出去,焚寂脱手,铿一声插进了地面,百里屠苏虚弱的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他费力抬头,眼中倒映出那陌生的,不同于少恭的一身白衣,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来。 风晴雪蹒跚着跑到他面前,跌倒在地,握着他的手唤道,“苏苏……” 顿生一种生离死别之感。 焚寂感受到姜晨的厌烦,煞气骤然一敛,此刻竟半分也看不出凶剑模样。 它曾是另一半仙灵的躯体,至少能感应到,这个人,没有之前那欧阳少恭好说话了。弄不好真要两败俱伤。 姜晨见状,冷嗤了声。 那是欧阳少恭与其本为一体。 龙渊部族为反抗伏羲,以玉衡吸取长琴仙灵,血涂之阵引煞,铸就焚寂。长琴不甘为剑,一半仙灵挣脱而出。唯一可惜的是,他只带出了他的感情和记忆,却没有解救到赖以转生的命魂,以致使千年之后临近油尽灯枯不能再次借渡魂转生。为了拿回自己的命魂,他设计屠杀乌蒙灵谷,韩休宁被逼急了,竟借助剑中那一魂四魄去复活她的儿子韩云溪。 倘若这一魂四魄没有在韩云溪身上,原主要拿回焚寂剑中命魂,最多也不过是拿,合二为一成为完整的人。可韩云溪借命魂复活成为百里屠苏后,原主要从他身上拿出命魂,在很多人眼中,却变成了夺,抢,无耻贪图别人的东西。 因为很多人都承认,活着的百里屠苏正是新生的长琴。比如悭庾,比如风晴雪…… 也许欧阳少恭不知道,姜晨却是清清楚楚。 风晴雪口中,原主就是太子长琴的邪恶,百里屠苏是太子长琴的善良! 什么善什么恶,终究由他们一心评断!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就妄下评论! 姜晨脑海,眼前,遍布太子长琴渡魂以来的记忆,每一世,皆是痛苦背叛,这些记忆,无疑搅的姜晨心情更为阴沉。百里屠苏区区一世之中,还有那么多人信任帮助。而欧阳少恭,他这千年,除了巽芳再无人亲近,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怪物,他原本再温和也该变了。 姜晨思及此,终究不由自主冷笑,经历了无数背叛,谁又能怀有赤子之心。百里屠苏还能如此,善良,也不过是被背叛的太少。倘若风晴雪他们都对其反目相向,千年万年他身边的人面对他时却无一不是厌恶恐惧,姜晨就不信他还能信誓旦旦的说他要屠绝鬼气,苏醒人魂! 在这个世界,命魂是轮回转生最最重要之物,人的情感记忆都由命魂衍生。新生的百里屠苏拥有长琴的命魂,完全可以被说成是转生成巫祝之子生长于乌蒙灵谷的太子长琴。反倒是当初不想为剑而挣脱焚寂而出的那一半仙灵,永不得人承认,终究是不见光,抢夺别人命魂,苟延残喘的短命怪物。 至于复生之法……原主想要复活死去还能转生的巽芳,太子长琴上古仙人的万年记忆里都一直不能找到结果。反观风晴雪,区区九百年,却能幸运的遇到襄垣,借用辟邪之骨复活已要化为荒魂的百里屠苏…… 一个能转生的命魂,得不到办法复活。一个荒魂,却还能复活! 这恐怕就是天道之子与天道对立的区别! 凭什么他们就能如此幸运! 那些记忆搅得姜晨不能平静。他的脑海已不止出现欧阳少恭的记忆了,连他自己从前封存的都夹杂了进来。 那时候,云天河他们只说玄霄逆天,可他生长于琼华,纯阳之人,被找来琼华,为的就是飞升之目的。他从入门,接受的便是造福门派造福门派造福门派的叮嘱和学习。同修双剑网缚妖界,夙玉跟着云天青抛弃玄霄离去,致使他阳炎焚身走火入魔打伤门中弟子。夙瑶为了掌门之位,不顾同门之情,连同几位长老冰封玄霄……最终玄霄为这飞升之举失去了一切。平心而论,以他的资质,静心清修独自飞升一了百了,何必再管门派中人。他管了,却成逆天…… 最后姜晨莫名其妙的到来,承了阳炎侵体的躯壳,接了逆天而为的错误,受了东海漩涡千年囚困的责罚。 解决了那三人稍一松懈,胸腔内气血翻涌,一口郁血喷出。姜晨冷着脸色,麻木地抬手擦了擦,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脑海中就混乱如一团乱麻,每一条筋脉,都好像要炸裂一般。姜晨只觉得,眼前不停闪现着,便是无数次他人指着他的痛陈,你罪孽深重万恶不赦!为何你还能苟活于世?你是个永无名姓的怪物!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不要痴心妄想!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诅咒你死无葬身之地之类之类…… 他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却没有用处。 若他能完全不介意这些事情,他也不会过得这样犹疑不甘了!他明明没有做出那些事情,最终却逃不开世人谩骂唾弃! 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磨练他对不白之冤的忍耐力?!简直可笑! 那一片结界里发出哗啦啦的铁索之声。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也都沉入幻境动弹不得。 姜晨抱着琴,随手一招,那三枚困着人的血色结界跟着他,到蓬莱大殿之中,羲和也追随在身边。 蓬莱的天摇地动,在姜晨来到之时,就已停止。 它不再冒出雷云之海,反而渐渐回归。 凡界的海啸也已渐渐停歇下来。 第99章 羲和VS焚寂(五) 风晴雪醒过来之时, 第一眼, 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金色华丽长衫的男子。 太子长琴。 那一定是太子长琴。虽然她不曾亲眼见过此人, 但她心里就是有这样一个声音。那就是长琴。 而那自言名为姜晨, 却是少恭之人,也坐在一旁。 他们一人弹奏凤来之琴, 一人弹奏血玉之琴,神情皆是温和淡然,倒显得分外和谐。 两人虽然有些不同, 但又诡异的非常相似。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一句来形容,当真是恰当无比。 见她醒过来, 姜晨微微一笑, 对太子长琴道, “……这位是幽都未来的灵女大人,风晴雪。” 长琴点了点头, “长琴记得。”他眉眼温和, 温和且多情,“风姑娘, 代长琴向女娲娘娘问好。” 他对于她被困的境地,好像视而不见。 风晴雪都要惊呆了。太子长琴已消失数千年, 怎会突然现身?她想到百里屠苏, 心头警铃大作, 苏苏身上可是有一半的仙灵……若是太子长琴在此……那苏苏他…… 她慌了, 问姜晨,“苏苏呢?你把苏苏关到哪里去了?” 姜晨显得有些不解,不解她为何会问出这般简单的问题,但又极具耐心的解释道,“既然在下要救回长琴,当然要取回他的命魂……那具躯体没有仙灵的命魂支撑,自然已经死了。” 死……死了? 风晴雪呆滞了下,才回过神来,眼泪唰就流了下来,抬脚便踹上结界,“苏苏呢!放我出去!你把苏苏关到哪里了!你这个恶魔!你又不是神,凭什么决定他人生死!” 长琴对这样无礼的行为显得有些烦恼,但他又不太会疾言厉色,只能委婉迂回道,“风姑娘,女娲大神教导你的礼仪,就是这般大吼大叫?” 他是昔日天界司乐之神,礼乐不分家,所以他一向也重视礼法,加之欧阳少恭的经历,让他温和之上又多了几分残酷性子,这会指教起风晴雪来已甚是不留情面。 “我的确只是人,不过很不巧,神却也变成了我的过客之一。”姜晨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诧异道,“风姑娘原来是想要百里屠苏活?” 风晴雪扒着那结界瘫坐在地,有些绝望。听他此言,怒气升腾,“我当然要苏苏活着!” 姜晨冷笑道,“可你为何不想想,也有人也希望太子长琴活!” 难道说,要百里屠苏活,欧阳少恭就要去死,他们真正的身份,太子长琴,就不该再生? 所以论起人性自私,从来不分天道宠儿和普通人。 风晴雪哑然无语。良久,才掩面道,“苏苏……苏苏……我一定会救你……”她从第一次听到这消息的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苏苏在哪里?让我见见他!让我见他一面。” 姜晨扬手,原本空旷的大殿好像被拉掉了一层同色的帷幕,露出另外两个结界。 “苏苏!苏苏!” “真人!紫胤真人?!” 全然没有反应。 太子长琴盯着昏迷的百里屠苏看了又看,微笑道,“这就是那个我?” 姜晨回应一句,“也许是你。” 长琴失笑,“看来你也不太喜欢我说他是我。” 风晴雪闻言,怒道,“胡说什么!苏苏就是苏苏!他只是苏苏罢了!” 美丽的脸上布满泪水,当真叫人心怜…… 长琴看了她一眼,却完全没有反应。他起身收了凤来琴,走到百里屠苏面前打量了下,看到焚寂时摇了摇头,“真是不像。生为凤来,我的半身,却喜用剑?” 没有韩云溪的二魂三魄,你要叫一个仙人对风晴雪萌生男女之情,何其困难…… 姜晨忽而发问,“你当真要他活?” 风晴雪却理也不理。少恭他欺骗了他们那么多次,她再也不敢信任他了。她当真是怕,少恭他说的复活,是仙芝漱魂丹所形成的焦冥。 姜晨微微一笑,“让他做回韩云溪,也无不可。” 只可惜,人往往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他扬了扬手,沧声血玉琴落入怀抱,弹指一拨。 众人心神一震。 神思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倒回混沌之时。 满目无尽无垠的黑暗。 但这黑暗之中,又有生命的孕育。 风晴雪一眨不眨的盯着姜晨的动作,越看,越觉得恐惧。 百里屠苏苍白的脸竟渐渐有了血色。 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为何……会这牵引命魂之术……”这是牵引命魂,没有错的。除了牵引命魂,还能有什么法术可以重创新的命魂。 可是……新生的命魂,还是那个百里屠苏吗? 太子长琴看的饶有兴趣,“你就是借此救回了我?” 姜晨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原主留下的这具身体,那一半仙灵已明显消散了,而姜晨所拥有的,也不过是那些记忆罢了。也许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那是承载记忆的魂魄还凝聚着,可对于姜晨而言,那终究不过是些记忆罢了。若都是魂魄,那他身上都不知有多少魂魄了。 适才他抽出百里屠苏体内的一魂四魄,让他也体验了一番魂魄分离的痛苦。又补全了另外一半空白,为长琴附送了一份欧阳少恭的记忆。如此一来,也算是仙灵合一。 至于这把凤来原身。蓬莱的宝贝不少,虽然在天灾中被毁了**,但要找出一些榣山若木出来,亦不算太难。 姜晨曾经历过混沌初开,当然也懂得神灵的诞生,以此为经验,救回一个太子长琴,不算困难。 如今,他们共存于世。 他可是很想看看,那位天地共主,再见到存活的长琴,神色该何等精彩。 “难道长琴要唤你一声父亲?”他煞有介事自问了一句,又摇了摇头,“你甚至不若长琴年长。” 姜晨:“……”这笑话当真是冷。 “长琴觉得,这与牵引命魂之术很不相同。” “晴雪……” 这一声轻唤打散了两人的交谈。姜晨转头望去。 仿佛感应一般,百里屠苏第一眼,就看到太子长琴,不确定道,“你是……?” 为何会觉得,有些熟悉? 风晴雪擦了擦泪水,为他的苏醒而惊喜。但听到此句,又仓惶了些,“苏苏,你不记得了?他是太子长琴啊……” “太子长琴?!”他不是已经…… 姜晨不厌其烦的又解释了一遍,“那一魂四魄,我已取出来了。” 只是他说话之时,显得温和却漫不经心。 长琴语气温柔,实则颇为犀利,“实在抱歉,小兄弟。借用你的躯壳暂住乃是迫不得已,让你误会实在亏欠。你确然是韩云溪,也确然是百里屠苏。与太子长琴,大约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共生……” 在场众人皆知百里屠苏是以太子长琴的命魂存活,这会儿他左一句抱歉右一句不要误会,偏生言语温和有礼,让人反驳也难。 姜晨忽而笑道,“有客人来了。” 长琴挑眉道,“是她?” “我等这一天,已许久了。”姜晨拂袖,抱了血玉琴,走了出去。 大殿外。 玄女架着云彩落下来,五彩霞光相伴在侧,她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绦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端的是一派天庭的华贵威严之气。眼见那陌生的青年走出来,心头的不解更为深重,疑惑道,“你……” 怪哉!为何又有那玄霄气息,又有太子长琴的气息…… 她定睛一看,只看到那具躯体内,稀薄的二魂七魄,如危楼之将倾,摇摇欲坠,若不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勉强聚集,这会应该已化为荒魂,消散于世间。 他竟没有命魂! 她终于知道为何在天界感应到的气息那样奇怪。那二魂七魄,好像是玄霄的,又好像是太子长琴的,又好像是其他人的…… 这个青年,明明只是凡躯,但是他身上负有的那种强烈的威胁之感,实在让人深深忌惮。 姜晨终于见到了她。 他的内心已滔天恨意翻涌,面上却还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就像是那无尽黑暗的东海一般,即使海底暗流汹涌吞噬人命,表面也依旧是宁静温柔的湛蓝之色。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玄女大驾光临,又为代天授意?” “玄霄?”玄女蹙眉盯着他眉心的阳炎印记,却还是有些不太确定。 听到这个名字,姜晨却只是唇角一弯,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嘲讽的单字,“说。又是什么天道旨意?” 他言语间,悠悠拨动了琴弦,身后一条银色巨龙的幻影闪现出来,立刻就消失了。 玄女被他这般语气一激,冷冷道,“……狂妄,本座念你受过千年,已对你颇为忍让,你莫要得寸进尺!” “哼!”姜晨却已不欲与她多言,扬手一道血光打出,随着琴音变化出红色的法阵。 玄女面色一冷,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发难,指尖微合,一道金色霞光闪过,破去琴音。 姜晨指尖落在琴弦上,神色淡漠,“世上心盲之人总如此之多,若是心盲,双眼亦然不过摆设。不若今日让姜某收下,让玄女娘娘……也好好体味一番黑暗的痛苦!” 话音一落,指尖的血色流光已然如刀锋般射出。 玄女冷着脸,素手一扬,肩上的碧色龙绡披帛一瞬间伸长数尺,几个穿梭间,将那血光击成星星点点。 姜晨不以为意,琴音流荡间,无数幻影穷出,身后的银龙更像是苏醒了一般,开始有了生机。 这种琴音之力! 玄女暗道不好,看到姜晨,又冷哼道,“本座正奇,为何你区区凡人,能挣脱东海束缚,却原来是勾结天界叛逆太子长琴……” “凡人?”他却笑了,一种确定的,仿佛已见未来的语气陈述,“这世,终究是人的世,神支配天地的日子,还想过到几时!” 即便凡人又如何!我命由我,他不该再败给那所谓的天命! 平静让人向往,平静让人安于现状! 既然他们不想让他过平静的日子,那他是不是该先让他们天翻地覆。 姜晨的眸色沉沉,透过法术的层层流光落到玄女身上,唇角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就先从她开始! 这一瞬间,玄女只觉得,好像被一种残忍的凶兽盯上了,但看姜晨,他一如踏出大殿时那般悠然自得,身边的龙影随琴音渐渐明显,张牙舞爪,威猛异常。 这难道是他的星蕴? 玄女想。但琼华派一向只修剑术,玄霄又是如何激发星蕴的? 龙为星蕴…… 据她所知,如今除了烛龙,钟鼓,和应龙悭庾之外,其余龙族皆安于四海,归于天界。期间数百族人,根本无一为银龙。 他又是得了谁的偏爱? 羲和亦发出赤色红芒,几乎与血色无二。 姜晨浮于虚空,双手操琴,明明与羲和相距甚远无暇相管,但剑诀变幻间却灵活非凡。 玄女掌心一亮,几只玄鸟随着微光飞出,她轻轻吹一口气,玄鸟消失之处,竟又出现其他几个与玄女一模一样之人。 姜晨冷笑,血色琴波如利刃出鞘,毫无阻碍的击破了那几个幻影。 羲和倏忽间落到他的掌心,姜晨反手,一剑挡在后心。 铿一声脆响。 一把玄剑,剑尖刺在羲和剑身。 玄女望着他背后出现的这把极阳之剑,心知幻术被勘破,毫无犹豫收了手中玄剑抽身撤退。 迟了一步。 羲和剑身上的剑意已经尽数刺出。 玄女看着身上渗出的微微血迹,怒气立出。 她是神,如何能败给一个凡人! 当初天帝陛下被始祖剑伤了神体,屠尽安邑部族。她玄女虽不比陛下,但也不能让区区一个凡人如此简单轻易伤及神体。 可恶! 黄色玄鸟带着琉金火色冲天而起,这空间缝隙天空中的沧海之色,都被尽数映红。与此相比,姜晨恐怕都难及她身上一枚玄羽大小。 她的原形已出。 虽不及真凤原形那般流光溢彩令天地失色,但玄鸟作为凤族旁支,依然继承了凤族血脉。此刻化为原型,那灼灼之气蒸腾而起,比之羲和的阳炎也不输半分。 姜晨神色不变,指尖的琴音却激荡起来。 轻易就挑起闻者心头的烦乱,愤恨躁怒。 玄鸟长鸣一声,沧海为之变色。 姜晨指尖一震,微微低头,原来是一根琴弦承压不住断掉。 而玄鸟的眼睛已遍布赤红之色。 姜晨面无表情又扣下一弦,只一瞬间,玄鸟如琉璃一般的眼睛竟自中央裂开一条缝隙。 鲜血喷涌而出。 玄鸟惨叫一声,再望着姜晨时,眼中布满了怒火。 “……蝇蚋鼠辈,天道之贼!昔日陛下怜惜生灵,放你一马,当真不该!” 姜晨对她的回应,不过是血色琴音。 她的眼前一片血色,但还能感受到人的气息。 直冲姜晨而来,竟似要玉石俱焚。 殿内的风晴雪几人处境稍好。 长琴抚琴而坐,中和了一些外界凌厉决绝的杀气。 风晴雪捂着耳朵,虽有长琴坐镇,却依旧觉得魔音穿耳,难以忍受。 “……”她想要开口想问。 长琴观她神情,便解其意,温和一笑,“风姑娘想问何事?” “……来的……是谁?” 长琴眨了眨眼,幽幽道,“根据长琴的判断,应是天帝座下,九天玄女。” 第100章 羲和VS焚寂(六) 蓬莱岛外。 红玉望着那海面冲天而起的火色, 那隐隐约约的神兽之影, 心中涌起了无限担忧。 她感应到, 方才主人进入了蓬莱岛中。 襄铃瑟瑟发抖, 她虽然继承九尾天狐血脉, 却尚未成年,在万年玄鸟威压之下还是承有兽类天生的畏惧心理。“红玉……姐姐……那……那是什么……” 方兰生一看, 心疼的不得了,但是他心中却已做好了决定……因此,他的脚抬了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终究低头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安慰。 红玉盯着那方天色, 脸上流露出些许凝重之色, “神兽, 玄鸟。”她想起这些年查阅过的古卷,能散发如此威压的玄鸟, 恐怕唯有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乃是天界神将, 为何会莅临凡世…… 况且,半个时辰前, 从东方而来的那道流光,若没有看错, 那也是一把, 非同一般的剑…… 它为何飞入蓬莱废墟之中? 主人不是要坐镇天墉城, 为何也来到这里? 这一刻, 红玉心中升起了无数疑问,但都不能得到解答。 难道是蓬莱之中,有所异变? 她的脸色凝重了些。 方兰生襄铃见到如此,大气也不敢出了。 唯有尹千觞抱着他的酒筒,神色凄凄。 方才百里屠苏将他也送出来了。 他凝目望着那海中蓬莱的遗迹,满面惆怅。 少恭…… 从今以后,世上再不会有少恭此人了。 他毫不怀疑巽芳所言。 其实少恭原本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只是天意对他,太不公了。若非身边的人都被天意夺走,若非他的存在只余下这一世,他本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欧阳少恭。 尤记初见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于凉亭竹荫中弹奏九霄环佩琴,琴音飘渺,他面目温柔,超然物外,宛若出尘之仙人。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朋友。 可如今,他们反目成仇,终究铸成了这般局面。 尹千觞长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感叹那虚幻的友谊还是其他…… 他也不知被屠苏救出来是不是好过死在那里。从今以后,尹千觞,恐怕又要成为那游走于阴暗地底,与尘世绝缘的幽都,永无自由的巫咸大人――风广陌。 襄铃绞着袖子,忧心道,“红玉姐姐……屠苏哥哥和晴雪姐姐他,他们……” 红玉未等她说完,就摇了摇头,心中亦然担忧异常,却还是安慰着他们,“小襄铃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她说的语气,最后也变得不确定。 其实最可能的结果,也许就是,屠苏他……化为荒魂。 襄铃听完她的话,擦了擦眼睛的泪,望着海上那片异常的血光,咬牙希望道,“嗯,屠苏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红玉看着她的模样,心头一酸,即使性子坚强也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知道,这终究……只是飘渺的希望罢了…… 为何世上好人却不得好报呢?难道事实总是如此令人伤怀? 红玉想起自己的身世,想到紫胤真人一如既往的淡漠,叹了一口气。 做一把剑不好吗?她不太理解长琴。既然已不得不成为剑,那便做那一把剑就是。最后脱灵却只脱得一半逃离,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的境地。 世人的消散与重聚皆有命数,这一世他要化为荒魂,终究也只是因为命罢了。 为何却不淡然处之安之若素? 她当然不会理解。 作为凤来化身的仙灵,太子长琴,又岂会忍受永失自由成为他人役使的剑灵? 他不想为剑,也只是因为不甘为剑。 只是没有料到,脱离之时却没了命魂。 天界。 伏羲坐在高高在上的座位上,盯着空无一物的大门,良久,颇有不耐道,“不过是去收服那个孽障,如今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为何玄女还不归来?” 哼!孽障玄霄! 神也不过顺应天意而行,他不过区区凡人,却在下界搅风搅雨,当真可恶! 昔日天地几经动荡,神界依旧是六界顶端的存在。 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后又经女娲造人,天柱坍塌,炼石补天,神离开洪涯境,依傍天地灵气之源神树,建造新天界。 如今,连昔日狂妄的蚩尤都窝缩魔界,魔尊重楼也碍于飞蓬之名不敢再犯。世上还有谁,能动摇神族的地位! 门外匆匆跑来一个天女。 她穿着一身赤绡金纹霞衣,蛾眉螓首,风鬟雾鬓,一派大方。此时,她只是微微躬身一拜,欣喜道,“陛下,神树结果了。” 伏羲道,“夕瑶呢?” 那女子笑道,“神女大人依旧在守护神树。” 伏羲目光里流露出一些怅惘,“又七百年了。飞蓬啊,他如今,又成为何种模样了……” 众臣依稀听得此言,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那将军已走了这么久了,竟还能叫天帝记挂。 想那景天,飞蓬第二转世,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成日没有一个正形,比之当年飞蓬的凛凛威风不知差了多少,实在让人扼腕长叹。 虽然他击败了邪剑仙,拯救了六界,又从重楼手中护得天界安宁。但对他的不识好歹,对他愿做凡人而非成仙的选择,众仙心里都松了口气。 那人立下如此大功,若选择回归天界,这天庭,哪里还有他们立足之处…… 看着天帝陛下一时怒气贬了飞蓬下凡,他们心里,其实颇为高兴。飞蓬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戾气极重,偏生武力非常强大,有他在天界,他们这些个老胳膊老腿过了数万年平静生活的人,都实在承受不住。 如今看来,昔日追随陛下上天的远古神人,好像都已差不多消失,这天庭,唯余后来飞升的仙人。 看来他们,也必要收敛锋芒,圆滑度日啊。 眨眼之间,这些个念头就心中盘旋而过。 立刻有机灵的仙人出列恭贺,“恭喜陛下!今日除掉孽障玄霄,还喜得神树之果。” 玄霄!? 这个名字闪过,那天女不由睁大了眼睛。她是否听错了? 他们说…… 玄霄! 又有人跟着附和,“昔日琼华犯下弥天大错,派中弟子玄霄嚣张狂妄,目无上苍。陛下宽仁,不过是囚困其于东海漩涡之中千年。如今已过千年,那孽障竟还未脱离轮回,可见其心入魔障,死不改悔。今日玄女大人出手,定要其魂飞魄散,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赤衣女子神色微变,脸上的喜悦不自觉都减淡下去,心头压了千年的情意翻涌而起。但听到玄霄可能会有的死亡结局,她不能再平静。 琼华……玄霄…… 是他……当真是他……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琼华坠落之后,再没有玄霄的消息。她还以为他已经消散。 杳杳灵凤,何时来飞? 如今玄霄真的……那个她以为已经死去的人,他真的还活着? 琼华醉花荫下,每每她都偷偷躲在花丛中望着他。可惜玄霄仙长,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凤凰花仙,在默默注视着他,观察他的一言一行。 玄霄的眼里,永远只有他的小师妹,小师妹,夙玉。 “沐风?沐风!” 这一声唤终于将她再次惊醒,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就回答,“是,陛下。” 伏羲微微蹙眉,也不好太多计较,“神果还有多少时辰成熟?” 沐风俯首答道,“禀陛下,夕瑶大人说,约还有一柱香时辰。” 伏羲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拊掌道,“好!甚好!若是玄女回来,就将此物赐予她了。” 神树之果,于修炼可是大有裨益。 众仙不由有些眼红,但是天帝都发话了,他们也无从反驳了,反都齐声赞道,“陛下英明!玄女娘娘降伏余孽有功,又接替飞蓬守卫天界安宁多年,如此奖赏,正是陛下厚爱。” 伏羲脸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对沐风道,“好了。你先下去……” 这个天庭……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是……陛下……” 沐风站起身,赤色霞衣分开云气,一步步,走出了这里。 她也不知道如今的心情如何,思念?欣喜?庆幸?亦或其他…… 还是小凤凰花的时候,她一直想要修成仙身,后来听着他们相约与醉花荫下赏花,她也一直不敢现身。甚至,玄霄或许都不晓得世上,还有一朵凤凰花喜欢过他……她懦弱,自觉比不上夙玉,她连现身与他说一句话都不敢。后来忽略了心里的那些情愫,执意飞升成仙。 已经千年了,她已经千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可为何想起来,心绪还是翻涌不平…… 她神思恍惚地驾云回到神树苍云积雪之上。 “夕瑶大人……陛下说,神果成熟之时,他将需要它,赐予九天玄女娘娘,以资奖赏。”沐风说出此言时,脸色泛白。因为她听到这些话之时,也得了玄霄的消息。 苍茫的云雾间,神树的红叶常年纷纷而落。 那巨大的神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神女。她明眸皓齿,顾盼生姿,清冷如云间之皎月。但那双如秋水波光的美目中,永远都透露着那样,深沉的忧愁与哀伤。 这数百年来……从未改变过…… 夕瑶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劳烦了。夕瑶明白。” 她转身望着神树上那一枚青绿的果子,目光里流露出一抹思念。七百年前,她将那枚神果送到人间,化为雪见相伴于飞蓬,为此受罚,灵魂变为花草。 景天的到来,让她冲破心魔重获自由。 可这样的自由,还有何意义? 飞蓬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将受尽轮回之苦,没有契机,就再也不会成为,天界第一神将,飞蓬。 “沐风,你今日有些不同。” 沐风微怔。 夕瑶笑了笑,这样轻柔的微笑,却灿如霞光,让人心生温暖,“你从来没有这样悲伤过。” 沐风呆了呆,美目中恍然流下两行清泪,“夕瑶姐姐……我又想起他了。” 夕瑶拉过她的手,坐在神树之下,拿出一条手绢来擦了擦她的脸,温柔笑道,“莫哭。” 蓬莱殿。 太子长琴的目光落到那精致的鸟笼之上,摇头叹道,“如此对待天界玄女,恐怕唯有公子能做出来。” 金丝鸟笼。其中落了一只黄色的长羽小鸟。 姜晨拨着香炉里的沉香木,眼神都没有变动一分,“玄女?可惜,她已经变成笼中之鸟,再也无法飞翔。” 风晴雪看着那鸟笼边沿滴落的血迹,脸色苍白。“少恭,你怎能如此漠视生命!” 百里屠苏冷冷道,“快放了晴雪。” 姜晨没做理会。 倒是长琴温柔和合地回了一句,“……百里少侠,长琴想,你需要明确一点,如今主动权,并非在你手中。” 这语气,这一瞬间,当真与欧阳少恭别无二致,百里屠苏怒道,“你!” 可是却发现自己却是无言以对了。 长琴也转过了头,任凭那两人白费唇舌。他盯着姜晨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魔界一直想要反攻天界,你不如……” 姜晨目光落到他身上。二人相视良久,气氛颇为诡异。 姜晨只好移开了视线,语气不明,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原来你也深藏不露。” 长琴温柔一笑,“这……想必公子也清楚,步步为营,方有一线生机。” 却也不过是一线罢了。有九线,都还是死路。 “本代魔君重楼已稳坐鱼台三千年。至于魔帝蚩尤,他消失许久了。”所以,联手魔界,也许是最迅速的方法。 “不必了。” “一人,足矣。” “长琴……亦愿同往。” “不必。你做你的长琴,我做我的姜晨。你我之间,算作两清。”姜晨眉眼无波的淡淡拒绝,语气里肃杀之意尽显,“神隐的时代,该降临了。” 这句话,颇像一个终结。 长久的静默。 “我知道,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可是……”太子长琴语气低沉了些,他的笑意,也不复初时灿烂,他正在迟疑,犹豫不决,惧怕着这个答案但又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觉得,如今的长琴,是长琴,是少恭,还是百里屠苏?” 这句话出来,姜晨身上的杀气都凝滞了一瞬。 太子长琴指尖落在琴弦之上,却没有再拨动,他神色落寞了些,“我在想,我是否还是当初的太子长琴。”他看向姜晨,“你又是否算是欧阳少恭。” 长琴垂下眼帘,伤感道,“从我苏醒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劝慰自己。说,我还是太子长琴。我依然是那个善弹琴曲的仙人。” “可惜……”可惜,他的记忆里,终究多了那些……欧阳少恭的惨痛记忆……这让他,无法如当初的太子长琴一样,温和平静的看待这世间种种……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独身飘泊,千载孤寂,无人相知,始终与仇恨为伴。这种感觉……你是否也能理解?” 姜晨眸色微动,终于开口,他的语气生硬又坚定,好像是在强行说服着一个人,阴沉沉道,“无论身负多少记忆,无论还有多少身份。只要你认为你是谁,你就还是谁。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化。” 他这句话,好像是对长琴说,又像是劝服自己。 长琴顿了一瞬,却算是附和了这句话,“公子所言甚是。” 第101章 羲和VS焚寂(七) 空灵的琴音从那座沧桑的大殿中传了出来。随风, 传到那殿外的坟冢, 传到燃烧不尽的断壁残垣, 传到蓬莱废墟的每个角落。 一切, 都好像变得宁静, 沉寂,悠远。 温柔如天地之和风, 如春日之泉涌,如空山之轻雨,如百鸟之清鸣。 那一刻, 好像置身于苍茫云海,看四季往来,人世沧桑变换。 风晴雪听的痴了。三魂七魄, 都沉入了一种温柔的怀抱之中, 让人想要永远沉睡, 沉醉于温暖和安心,再不用面对尘世种种。 能弹奏如此悦耳平和之曲的人, 却做出了欧阳少恭所做的事情。 为何太子长琴会遭天帝忌惮…… 钟鼓乃烛龙之子, 与昔日混沌之中的盘古大神同代,虽然前身不过水虺, 但其承自烛龙之威能,近乎令日月变色。 太子长琴, 其琴音, 可让钟鼓也陷入沉睡, 天帝不敢想象, 这琴音,若是对他使出,又会有何等变化…… 何况其父祝融,热衷权势。 帝王心术,终究晦暗难明。 臣不压主。 尤其是主无心容人之时,尤要谨记此点。 捉拿悭庾之时,长琴因为认出挚友一时心软,致使陷入沉睡的钟鼓苏醒。钟鼓祝融共工大战,天柱坍塌。原本就忌惮凤来的天帝伏羲更是怒不可遏。 太子长琴,获罪于天,无所谛也。自此永除仙籍,贬为凡人,永生永世受轮回之苦,命主孤煞,寡亲缘情缘。 不得翻身…… 他的一切,都毁于天帝伏羲的一句,获罪于天。 不过…… 长琴指尖落下最后一个音符,目光落到蓬莱殿高耸图腾繁复气势非凡的大门,那里并无人影,他却看了许久。 琴音一停,风晴雪揉了揉额头,眸色渐渐清明,从那种神奇的空幻之感脱离出来。她四周打量了一下,却没有看到少恭变化的青年,心头顿生几分不妙之感,慌忙问道,“少恭在哪里?” 长琴不解道,“你在担心他?” 风晴雪一噎,“我担忧的是苏苏!” 长琴唇角依旧是温文不变的笑,“去天界了。” 百里屠苏也已清醒,“他去天界?” 长琴提起旁边的鸟笼,颇为恶意的晃了晃,这件事情好似为他带来了一些乐趣,姜晨又没有在附近看着他,于是他又毫不客气地使劲晃了晃,唇角笑意轻松了些。听到百里屠苏此言,思索一番答道,“复仇。” 玄女已身受重伤,此刻被关在封印之中不能反抗,被他这么狠心地摇来晃去,只觉五脏仿若被利刃捅了又捅,淡红色的鸟喙边又出现了斑斑血迹。这种痛苦,让陷入昏迷的她也不得不疼的清醒过来,虽然失去了一双眼睛,但是依稀还能分辨出此人身份,不可置信道,“……太子……长琴?” 他不是已被铸进凶剑焚寂,为何竟……还能复生?还有方才的玄霄…… 他们…… 虽知道玄女已目盲,神识也被禁锢无法改变外界种种,但长琴还是习惯性的一笑,温和道,“九天玄女,好久不见。” 玄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看着十分虚弱,“咳咳,长琴,快放……咳……放我出去!” 见她站了起来,长琴微微一笑,随手一晃,那玄鸟丝毫撑不住,又一头栽倒了鸟笼中,长琴道,“玄女娘娘见谅。姜公子出去处理事情了,恐怕……他并不希望你脱困。长琴坐在蓬莱,这种小事还是不会为他添麻烦的。” 玄女怒从心起,一时都忘记了身体的痛苦,斥道,“长琴!你此举乃是为虎作伥!本座早已听到,那孽障前往天界!他不过一介凡人,竟妄想颠覆天地!天帝陛下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长琴笑意一敛,“可惜。堂堂玄女不也败在区区凡人手中?足见天界如今已腐朽到何种地步,颠覆天地?即便颠覆了又能怎样!” “这腐朽的天道,早已应该改换!” 此刻,紫胤终于也醒了过来。 他看到长琴手中的鸟笼,再看到笼中之鸟,只觉得修炼千年心如止水的境界在此刻崩塌的一干二净,讶然道,“玄……玄女娘娘……” 那只黄色的玄鸟,的确与昔日琼华古籍所记载的九天玄女真身,别无二致。 玄女挣扎的转头看他,依稀记着这个当初抵抗玄霄野心的道人,她流血的琉璃目中闪出些许希望,“慕容紫英?” 长琴微一挑眉,“终于醒了。” 紫胤冷着脸,问长琴,“他究竟想要什么?” 长琴没有回答,反道,“他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他念的一板一眼如同背书一般,显然颇不情愿,“慕容紫英你不是忧心逆天总是天道忠实的守卫者这一次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何为真正的逆天。” 紫胤细察此言,总觉不妙。 大门处忽然出现了一个赤衣天女。 她出现的一瞬之间,长琴已抱起凤来琴,毫无犹豫的打算收走其性命。 沐风道,“玄霄……他在何处?” 长琴扣弦的指尖一顿,心里升起几分莫名其妙来。 这个女子颇为陌生,大约是他被贬下凡之后才位列仙班的新仙。 玄霄? 长琴觉得他听过这个名字。 那大约是又一千年之前的一次渡魂了…… 总之,此人颇为桀骜。 “谁为玄霄?” 紫胤看到她身上的凤凰花,犹豫了一番,“可是沐风仙子?” 沐风诧道,“你是……” “慕容……紫英……天河之友。” 天河…… 这个名字划过心间,沐风怅然,“原来是他……” 那个孩子,曾为玄霄折凤凰花枝而来。 风晴雪和百里屠苏同时陷入一种迷茫之中。这时候,百里屠苏觉得,原来他的师尊看似冷心冷情,其实也曾经历那么一些令人伤感和怀念的往事。 沐风又道,“慕容道长,玄霄……他人在何处?”她看到紫胤身上的禁制,只是长琴在侧,她亦然不敢轻举妄动。 方才,夕瑶姐姐对她说,“若你真的喜欢那个人,便去找他……不要像我一样,见到的人,是他,又不是他了。” 所以,她来了。 紫胤的目光落到长琴身上,“玄霄师叔现在何处?” 长琴大约知道,他们口中的玄霄是谁了,“上天去了。” 紫胤道,“你为何不曾跟随?” 长琴抚着他的凤来琴,语气平静,“……因为他觉得,我不值得信任。” 或者说,没有人值得他信任。 “???” “当一个人历经无数背叛之后,就不会再期待同伴了。” 同伴,在那个人眼里。不但会是一种奢侈的妄想,还有代表反捅一刀的可能。 他完全能理解,那种,孤独漠然冷待世间的眼神,所代表是为何意。 …… 天界。 姜晨抱着沧声血玉,身边浮着赤红色的羲和剑。 他从南天门进来之时,好似只是个年轻的乐师。让人想起当年天界第一乐师太子长琴,想起为钟鼓奏乐让其心悦的师旷。他们都好像是同样的温柔,但是太子长琴和师旷的眼中,绝没有这样的漠然。 太子长琴温和沉静,热爱万物,是多情之仙。 而这个人,不过是个人,不过是个冷漠决绝之人。 天兵天将并非不识得太子长琴。只可惜,天帝陛下已说过,若长琴反抗,杀无赦! 何况一个凡人…… 他们提着刀兵冲了过来。 姜晨避过三剑,神色无波无澜,轻易踩着汇集的刀剑腾跃而起,指尖一拨。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 红色血刃炸起。 脚下汇集的刀兵,咔一声轻响,从中断做两节。 他落下之时,随手一挥,浓烈的煞气随着内劲四散开来,围起来的天兵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就倒了一地,捂头抱脑地哀嚎。他们在头盔之上,摸到了些许裂纹,又庆幸,只是头盔裂纹,而非头脑裂纹。 姜晨落地站定,眸色清淡,压下了其间的阴沉,“挡路者,死。” 他扫了周围遍躺下翻来覆去站不起来的天兵天将,抬脚向中庭走去。 余下还未受波及的天兵围着他,他走一步,众天兵推推搡搡地也跟一步,却都畏惧着,不敢冲上前来。 到他走过这云雾缭绕的南天门大道,到那圆形的白玉天台之上,都要脱离天门。那些守卫的天兵不敢让他过去,复又打将起来。 姜晨拂袖之间,血玉琴化作流光收起,羲和剑已牢牢握在手中,阳炎之气越发浓重。 他只一抬手,格来了冲面门而来的长戟,那寒光闪闪的兵刃,近乎要戳到他的眼中。 转瞬之间亮起一阵火花。赤色长剑已削断了长戟,那三个领头的天兵看到手中剩下的一截玄铁杆,还未及反应,眼前的人影已消失不见。 姜晨握剑,头也未回,身后三人整整齐齐倒下来,脖子上渗出一抹血色。 他这样,走了一路,一路血色。 …… “报!禀报陛下!南天门有人打进来了!” 伏羲唰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你说甚么!” 那身着盔甲的天将神色惊惶,却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有人从南天门外……打、打进来了……” 伏羲脸色铁青,当即坐不住了。 他两步,踏出了凌霄殿。 众仙相随,鱼贯而出。 殿外是一片白玉砌成的广场,原本都五步一兵,十步一将,个个威风凛凛,代表了神不能侵犯的威严。 此刻,那升腾的白色灵气之中,破出一道凶煞的红光。 一道巨大的剑影劈下来,守卫的兵将齐刷刷倒了一片。 甚至有人,因为那剧烈的阳气,自燃起来。 姜晨的身影显现出来,他收剑落下,脚边云气翻腾。 众神只是远远观望,都不自觉离他远了一些。这种气息实在太过压抑。说是魔气又不像魔,说是仙气又更不像仙。 姜晨每走一步,围着他的天兵就退两步。 巍峨的天宫近在眼前,雕梁画栋,神光四溢,华美非凡。 伏羲站在凌霄殿前,盯着那阶梯下如闲庭信步般走来的青年,面色阴沉,却还维持着他常年的威严模样。 “天帝?” 伏羲眸色微凝,一字一顿道,“太子长琴……” 他身上带着长琴的气息,伏羲不会认错。至于玄霄,那又是谁? 长琴一曲,凤鸟相舞。凤来齐奏,天地为殇。 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存在,如何能放任他存在于六界之中。“朕没有想到,如今又过千年,竟还能再见到你。” “长琴?”姜晨冷冷一笑,“我未曾料到,万年之后,我会有机会以我的面目,来探望你。” “今日相见,目盲心盲,堪为愚昧!” 第102章 羲和VS焚寂(八) 此话一出, 堪为雷震。 一切都为这直白不加修饰的话消声了。 众仙瞪大了眼睛, 呆滞的盯着姜晨, 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慌乱, 个个不自觉地暗暗偷瞄天帝神色。 心中大叹此人胆大包天! 目盲心盲? 这是对天帝说的话?这便是一个凡人敢对天帝说的话!? 作为天地之主, 竟被如此指骂,伏羲只觉得颜面尽失。 伏羲挥了挥手, 数十个天兵天将围着他,穿梭着摆出一个防御阵法。 一道华丽的金色结界凝聚出来,龙吟之声一起, 迫人的威压扩散开来。耀耀神光,郁郁灵风。天地间的灵气都好像都吸纳进结界之中,变成那防御阵的一部分。 乾坤阴阳之气在阵中循环往复。 此阵乃当初烛龙苏醒后, 为任性妄为致使天柱坍塌的钟鼓赔罪, 赠予天界的东西。据说原本的阵法能硬抗盘古一击, 不过时至如今,恐怕已威力大褪。哼!钟鼓……若非烛龙为盘古同代之灵物, 又曾为天地划分日夜, 他伏羲愿意卖烛龙一个面子,当年又岂会放过那不识好歹包庇悭庾酿成大祸的钟鼓! 伏羲冷着脸色, 左右文臣皆是左顾右盼,不敢与之相视, 生怕被点名应对这个怪异的凡人。 姜晨目光扫过, 摆阵的天兵天将们只觉得心头一寒。好像他翻手之间, 就能破除此阵。 原本的底气, 也消散了些。 伏羲微微抬手,身侧一道流光划过。 对这样小动作,姜晨连眉头也未动半分,一指按弦,琴音一起,那道光被截住。他伸手接下,是一套银灰色的战甲,上面摆了一个精致的头盔。 那战甲通体银白,表面暗有流辉,即便不识货的人亦然能一眼看出,此物非同一般。可惜姜晨见过的不一般太多了,这战甲落到他手里时,他也不过调出了体内乱窜的极烈阳炎,借沧声血玉凝结法力,阳炎之气随琴音凝聚而出,比之体内还猛烈百倍。灼灼火焰之间,那战甲自凝结之处开始扭曲,化为一团白色灵气,彻底消失。 后对着伏羲微微一笑。 伏羲脸色越发难看。“你!”那可是……飞蓬的战甲啊…… 那是凝聚于上古时代的集天地灵气而成的战甲…… 竟被如此轻易地毁掉! 如此轻易,不过是因为,姜晨总是能看到一些所谓完美之物上,别人看不到的弱点。他的目光,已经习惯去落到瑕疵缺点之上。而他也已习惯,利用这些不足,摧毁他不喜欢的东西。 众天兵天将面面相觑,但守卫天帝是他们的职责。虽然斗不过,却也少不得拼上一拼。一群天兵大喝着蜂拥而上,兵器利刃,法宝要诀,皆往姜晨身上打去。 姜晨琴弦一拨,血色的锁链乍然凝聚,随着哗哗的铁链之声盘绕在他身边,那些法宝刀剑竟被尽数抵挡在外。偶有相触,也只是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一点绚烂的火色,那些兵器便被飞速转动的血链绞成粉末。 伏羲看的清楚。此人本身没有多少力量,一身法力最多如同天仙一级,但是他对天地灵气的掌控力,却十分可怕。 他并没有用本身的法力,只是在借用此界灵气操控琴音。 伏羲透过那道金色结界,愈看,心头愈沉。即便作为盘古后身之一,他也不敢保证,他利用天地灵气彰显神通,能如这个凡人一般,游刃有余。 正对峙间。 一道虚幻的龙影盘旋而起。 清明的龙吟之声。 好似从太古传到了耳边。 透明的银龙睁开了眼睛,其中神采让见者心颤。那双瞳孔中又倒映着奇异的龙形,此刻龙口一张,一道闪电劈出,明明虚幻,却又实质。被劈到的紫金葫芦几个法宝竟像失了作用,色彩黯淡下来,不再受到控制,从天界坠入凡间。 伏羲凝眉,左右思索,都没有从太古时代至今的记忆里,找出这么一条龙来。 这似乎还只是个守护幻影…… 并非真身。 姜晨目光落到这条银龙上,心里诡异的升起几分熟悉之感,却没有想起何处见过。他一向眼力极佳,只这么相看的瞬间,此龙的灵聚之法已了然于胸。他指尖动作微变,琴音亢然,转瞬之间,数条红龙凝聚而出。 沧声血玉琴琴弦之上,带着赤黑色流光,那是无尽怨气血气凝聚而成。玉衡吸灵繁多,魂魄困于玉衡之人,对玉衡亦有无尽怨气,如此怨气,即便魂魄消散也不能散尽。这把玉衡所化之琴,比之那凶剑焚寂,恐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伏羲手中化出一道玉幡,又出现一道九宫八卦图,还未使用。那数条红龙竟无视了此间结界,将周围神仙都穿心而过。 以金仙之体,竟无人能挡。 那赤龙如同刀切豆腐一般,割碎了他掌中法宝。 伏羲坐天地之主数十万年间,天界能人武将已被贬十之**,如今所留,皆是阿谀奉承之酸儒草包。即便偶有才能,在这数千年的安逸中,也将锋锐勇武消磨殆尽。 如今姜晨琴音四起,一时竟无人能抵挡一二。 不怪乎长琴所言,腐朽天道,已该改换。 太过平静安逸的日子,总是会让人放松警惕,而腐朽堕落。若是普通人便罢,作为掌权者,他已经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 尚且有力站起的仙人与姜晨对峙间,云顶天宫忽然一阵地动山摇。 冲天的凶煞之气而出。 与此浩如瀚海的邪恶之气相比,焚寂煞气,倒好似成了区区溪流。 姜晨眯了眯眼,那天宫深处,灵气已被搅动,与煞气相博。 平静的天幕被冲击出一道巨大的血色漩涡,风声,云雾,灵气,一切都好像扭曲起来。 伏羲脸色大变。 姜晨看他神色,便记起那把被封印的始祖剑断生,便是在云顶天宫深处。 他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所谓上苍,总言说凡人贪婪无度,六根不净。 可自比为天地的伏羲,不也觊觎这把伤神之剑的威力。拿到它后,不想着尽快摧毁,反而想得到剑中的力量,只是选择了封印。 如今那把剑却破除了封印。 他要走,姜晨却并未打算让他离去。 数条巨龙将其团团围住。 随琴音变动为无数血色的锁链,牢牢地困住了伏羲。 这天地之主,此时却已成为枷锁下的俘虏。 姜晨眉眼一弯,心里诡异地升起来几分愉悦。 看伏羲在其中挣扎不得而出,与当年东海漩涡之中的情景何等的相似…… 如此华丽的血色囚笼,当真是分外适合这位高高在上的天道代言者。 只是他毕竟还不够凄惨。 姜晨拨动琴弦,那锁链化作利刃,划破了躯体。 伏羲怒不可遏,怒斥,“卑贱凡人,何以伤吾神躯!朕乃是盘古之后,天地之主,虫鼠之徒,意欲逆天行事,简直痴心妄想!还不速速放了本帝,朕饶你不死!” 断生剑破开云气冲来,变为一个清秀看起来颇为孱弱的青年男子。他目光深沉,望着血色围困的伏羲,对姜晨生硬道,“希望阁下不要太过愚蠢。” 此话当真桀骜。 可惜姜晨如今也不是个顺应人心的好脾性。 琴音顿时停止。 氤氲的血色随之消散。 伏羲看准时机冲了出来,扬手便是漫天封印之咒。 襄垣冷冷地瞥了一眼姜晨,手中剑诀一变,那断生剑直直刺向了伏羲心口。 伏羲略一闪避,却没能完全躲过这把极凶极恶之剑,左肩鲜血淋漓。 姜晨见状,面色不变的随意拨了两个音符。 伏羲肩上的伤全然愈合。 襄垣蹙眉,继而冷笑,“有点儿意思。” 断生毫不客气地刺向伏羲。 不多时,这常日高高在上的天帝身上便又添了许多伤势。 偏生有姜晨漫不经心地弹奏疗伤之曲。 伏羲只觉得,伤口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堂堂天地之主,在他们手里,却仿若玩具一般。 可恨! 他如今简直是虎落平阳。 竟被区区凡人和恶灵欺压至此。 但面对着襄垣和断生剑,他又不敢拒绝姜晨的“好意”。 如此弹毕一曲,姜晨松了沧声血玉琴,连那苦于应对断生的血迹斑斑看也不看,也不要那把琴了,带着羲和剑走了。 走了两步,忽然踩空了一般,跌了一下,很快,便御剑平稳地朝更高一层天界而去。 沧声血玉自顾自响着,虽无人弹拨,但也依旧如沧海波涛,安宁温柔,治愈残伤。 襄垣看着姜晨的背影,许久不曾思考地脑子迷茫了一瞬,千年未无人交流已经不太灵活的心生出几分莫名其妙和不解来,但很快便不再多想。他又好像从这般的“游戏”中得了乐趣,倒是凑在伏羲身边时不时刺上两剑不走了。 商羊从雨师殿赶过来时,凌霄宝殿周遭已一片狼藉,血腥之气极为浓郁,叫人凭空生出一种恶心感。 这个小仙在天界颇为特殊。他外貌不过十五六岁,双眼清澈无暇,一金一青,漂亮令许多仙子艳羡。任谁也无法料到,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却看不到现世之物。他所见到,只是每晚的梦境,世界的未来。 天帝想要利用他的能力,便赐他住于雨师殿。让侍女雨华时时盯着他,并打探他的梦境。 断生千年后会破封而出。 在今日应验了。 虽然商羊看不到现世之物,但此刻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强烈的肃杀怨愤之意,即使是目盲也能感应出来。 伏羲见到他,怒道,“商羊,这便是你的预知之力?!” 襄垣看了驾云过来的这个少年一眼,感应到商羊实力不足为虑,毫无所谓的转过头去折磨伏羲。 商羊沉默了瞬,道,“陛下,臣记得,曾经告诉过雨华,数千年后,断生剑必会破封而出。” 伏羲忙于抵挡断生剑时听闻此言都被气的一噎,数千年之后,数千年之后!谁能料到会是今日!! 第103章 羲和VS焚寂(九) 位于天界至高之地的神树, 生于积雪, 受天风雨露浇灌。 那是盘古开天时天地灵气诞生的产物。 它凝聚着乾坤之中至清之气, 堪称六界最古老最珍贵的灵植, 同样, 那也是天地灵气之源。 通向神树的石阶浮于虚空之中,摇摇晃晃, 仿佛随灵风而动,十分不安定。 一只脚落在上面。 石阶却分毫未动,好像感受到没有这个人的重量。唯有翻卷的云气, 说明有一个人从此处经过。 从白底云纹履往上而看,来人一身广袖白衣,衣襟袖口皆绣着浅色的流云纹路, 一头长发被风吹散, 连束发的玉冠, 玉簪甚至最普通的发带也没有,无所拘束。眉心那一抹赤色, 散发着灼灼阳炎之气。 因为他的到来, 灵气汇聚成的天风变得不安定起来,原本平静的云气翻滚, 一片肃杀。 夕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树上的神果,看它一点点从青绿变红, 心里的忧愁也被冲散了一些。 忽有一道冷风划过面颊。鬓角的发丝随风而动。夕瑶转过身时, 看到了这个不速之客。那一双秋水一般美丽的眼睛中, 倒映出这个陌生的青年。 他的神情, 冷寂如深潭。 压抑,沉重。 他的身上,有着极阳的灼烈之气,只是这样远远相对,便让人觉得有一种烈火烘烤之感。 夕瑶静静的打量着这个青年,没有动作。 神树作为天地灵气之源,虽无灵识,但对于人心的善恶却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即使是天帝伏羲心怀不轨,都无法接近神树半步。能走到这里的人,神,都已得到了神树的认可。 他看起来,温和无害。 可夕瑶心里的警惕却渐渐变得浓重。 她曾与飞蓬朝夕相处,又不少见过那喜爱逞凶斗狠的魔尊重楼,对那种独特的杀伐气息分外有感触。 来者不善。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杀伐隐晦了些。 姜晨也看着她,面对着有天界第一神姝美誉,据说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上古神女,夕瑶。他的眼中却也没有出现半分多余的情绪。他缓缓道,“如果,你还不想死……” 夕瑶的手轻轻搭在神树之上,目光里的忧伤消散了些,渐渐变得坚定,“你想要对它做什么?” 她的指尖已掐起法诀,颇为防备。 作为守护神树的天女,夕瑶的品行毋庸置疑。 除了在七百年前,为了对飞蓬的思念而送下凡间的唐雪见,其余时间,神树在她的守护下,从未有任何差错。 “如此说来,你不想让开?” …… 凡界已过去十数个日夜。 蓬莱处于雷云之海中,蓬莱的天,就是那片游鱼生存的蔚蓝海洋。 在这里,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太子长琴这几日倒养成了一个逗鸟的爱好。 玄女被他折腾的,根本不能静下心去疗伤,如今分毫不见起色的倒在鸟笼中,一动不动。羽毛已一片片粘在一起,血迹斑斑。 紫胤等人无法挣脱禁制,这十几日白白浪费了不少力气。 他们终于平静下来,各自盘坐在地上休养。 如此识相,长琴也没有多加为难。即使是并不心善的欧阳少恭,他也鲜少为难毫无干系又穷途末路之人。 甚至作为欧阳少恭之时,他勉强算个郎中。有时候,还会很好心的去帮助一些穷途末路之人…… 直到凤来琴琴弦微颤。 长琴从对回忆中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百里屠苏的腰间,闪烁着一道幽幽碧光。 那光彩越加亮眼,那道碧光从百里屠苏腰间浮出,一闪一闪,亮丽非凡。 长琴眼波微动,“悭庾的龙鳞?”他很快反应过来,对百里屠苏道,“也是。你于祖洲见到了悭庾……”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看到这片龙鳞,显然心情不是太好,“我们,明明是同样的存在。可上天却如此区别对待。缺少命魂而无□□回的人千年辗转流离,只为维持自身的不散,而你,却可以轻易拥有正常的生命。遇到巽芳之时,我曾以为是人生意料之外天意偶有疏漏而得的恩赐,可蓬莱却遭天灾。但风晴雪见到了你,不到平安无事,你们……甚至得到了女娲相助。” 长琴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哀伤,“你拥有的,是韩云溪的记忆,而我的记忆,却充满了欧阳少恭所经历的痛苦和愤恨。太子长琴,恐怕无法再忽略那些记忆里的悲惨和孤独……我的确是长琴,不过是经历了那一半仙灵渡魂之后的长琴……” 百里屠苏道,“既然你是那一半仙灵,为何少恭却还活着……”分明骗人…… 长琴垂了垂眸,“你以为长琴感受不到?你是否好奇我为何不针对他?” “因为欧阳少恭的身体里,存在的,早已不是长琴的那一半仙灵了。”他冷冷的看着百里屠苏,“因为你的冲动和愚蠢,因为那所谓替天行道,而让长琴原本的一半仙灵消散于世。”这一半新的仙灵,却是被人以牵引命魂之术补齐的…… 消失了? 百里屠苏沉默了,或者说他并不知如何反驳这些话。那个人,毕竟是长琴,而非他憎恨的欧阳少恭。他想说,他不愚蠢,他也想说,他不冲动,他还想问,替天行道,难道不该? 风晴雪见长琴什么不好听的话都加到百里屠苏身上,而屠苏竟真的相信了他的话,顿时急了,她不自觉向前两步要与长琴辩论维护百里屠苏,一头撞在结界上,只好又站了回来,气道,“既然你也有他的记忆,那你也该知道,少恭他到底做了多少错事。苏苏那么相信他,可他却屠杀琴川百姓,还害得休宁大人被焦冥……”她一时心直口快,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又提及了苏苏的伤心事,只好道,“我曾也将他当做大哥一样看待,可是……如今这一切结果,难道不是他自作自受!” 被这样看待,长琴看起来,却没有如同欧阳少恭那般疯狂,他只是道,“你没有经历那种痛苦,你又如何知道他的不忿?” 风晴雪认真规劝,“是,我是没有经历过那般痛苦,可是苏苏他不是一样,他为何就没有迷失本性,去做那杀人成性的刽子手!” 长琴冷冷笑了,“百里屠苏?他的痛苦能值得多少?那种神魂分离的极致痛苦,百里屠苏的记忆里有吗?!那千年的辗转流离,时时刻刻忧心自己自此永远消亡,见不到第二日太阳的那种恐慌,他的记忆里又有多少?一片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希望,仅仅看到巽芳这一点儿光芒,最后还要被天意夺走,百里屠苏又懂得多少!若是晴雪你被天火砸死,视做家乡的幽都被伏羲一手毁灭,百里屠苏又能痛到何种地步!这种痛苦,非亲身经历,他人又怎能体会!” 风晴雪只觉得这个原本看起来温和的仙人,此刻也变的和欧阳少恭一样不可理喻起来,“那那个少恭呢?他也经历了那一切,可他明明比你还要冷静!” “冷静?!”长琴唇角挂上了几分嘲弄,“你确定他冷静?” “他不过是疯狂的不太明显。” 那人若是冷静,又岂会比他还要等不及,等不及去摧残伏羲! 紫胤听到如此,叹了口气,“师叔……”慕容紫英,他毕竟是见过当初玄霄的模样的…… 长琴忽道,“不如猜猜看,他如今做到了何种地步?” “虽然不喜鲜血淋漓,却也能亲手摧毁天界……长琴觉得,他可比我要狠辣许多。” 他自顾自的说着,站在风晴雪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从她身上,看着另外一个人。 风晴雪觉得,这与少恭看她怀念起巽芳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长琴问她,“你害怕失去自我?还是害怕记着所有世上痛苦之事?曾经每一次的渡魂,我都努力的去维护那些残破不堪的记忆,如今魂体完好,倒是清清楚楚记起了那千年痛苦。所以,就如此遗忘,迷失自己好,还是说连带着自己和曾所经受的苦恼永恒的刻在心间……” “如此,进退维谷的局面,谁敢去真正做一个选择。” 忘记自己,忘记那一切经历,便是另一个人。若永远记着,人又岂会能如没有经历痛苦时那般平和喜乐? 终究,只是被强行推上断头台所做的不甘的挣扎罢了…… 那具**中,也还存留有那二魂三魄的情感与记忆,这种感受,那个于**重生的人,也必不能安定以待。 那是个异类,也不过如他一般,终究是,明知回不到曾经还苦苦自我安慰抱有一点儿渺茫希望的可笑存在罢了。 明知井中捞月,却还作茧自缚。 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 长琴五指近乎砸在凤来琴上,琴音一阵嗡鸣。他指尖极快地发泄一般的拨动凤来琴弦,气息变得暴躁。 可明明如此愚不可及,为何他们这样的人,却没有回头! 这满含怨气的琴音一出,那结界众人都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玄鸟靡靡倒地。 唯有紫胤真人情况稍好,但也是脸色发白。 数十日所恢复的元气,如此功亏一篑。 天地间忽然轰隆一声巨响。 那种,特殊的灵音似乎引起了凤来共鸣。 凤来琴琴身裂开些许纹路。 长琴停了手,神色清明了些,轻轻道,“想不到我终究避不开这一劫。” 大殿中突然响起来这么一句,叫他人分外奇怪。 紫胤,百里屠苏,风晴雪皆抬头望着他。 “这就是命运吗?”即使不彻底消散于这世间,也无法以人的形态存活下去?“不过能看到至高的天帝,他在意的一切都毁于一旦,不枉长琴苟活这些时日……”虽非毁于我手,但少沾血腥而复仇,倘若能遇到巽芳,他也能理直气壮一些…… 命运…… 这可笑的命运…… 长琴笑了。他这一笑,仿佛又已经成为上古时代那温和沉静的仙人,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那千年流离的怨恨与彷徨,充满了温柔和安宁,对万物自然而然的宽悯。 太子长琴,本也是位多情之仙。 他的目光落到风晴雪身上,忽而意味不明的一笑,指尖金色的光华流转。 三人想要反抗,却终究被封存这冰冻之内。 冷,彻骨的寒冷。 好像一瞬间,骨头都被冻的变的脆弱。轻轻一触,就能成为碎片。 风晴雪几乎瞬间就想缩着取暖,身体却麻木的不能动弹。 不多时,又变成那种地狱火焰一般的炎热。 她运起灵力,想要破坏这坚固的冰层。 却惊慌发现,修炼多年的灵力已渐渐散去,在体内,再也感受不到。 周围的灵气,不断的消退,几乎,无影无踪。 她努力的转着眼睛,想要去看百里屠苏的方向,但却终究动也不能动。 明明知道他就在身边,却无法看到他…… 筋脉被这一冷一热的气息反复折磨,似乎都要痛的四分五裂,但偏偏意识又极为清楚,连一点点的痛苦,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直到有一刻,没有了痛苦,也再没有知觉。 至于百里屠苏…… 他也被困在其中,却仍能清清楚楚看到外界情景。 可惜他若他能知道自己会亲眼看到这个结果,恐怕还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因为风晴雪的冰冻结界,在那一刻,碎掉了。 就是连着人,一起碎掉。 如镜花水月。 只剩下一片片落在地面上的冰块,连血色都半分没有溅出来。 百里屠苏呆了呆,继而疯狂,“晴雪!” 他咚地跪了下来,指尖抚上那带着血色碎裂的冰块,眼睛都要充血,颤抖着声音唤道,“晴雪……” 他忽然抬起头,盯着太子长琴,哀伤不自觉变成了凛凛杀气,咬牙切齿,“太子长琴!” 他拿起了焚寂毫无章法地乱砍一通,这一次,竟破除了结界。紫胤一看,抬手一道破印法诀击出,那结界似乎变成了纸糊的,破碎的一干二净。紫胤蹙眉,原本坚固的结界突然变成如此,恐怕玄霄师叔…… 焚寂剑在长琴仙灵被分离时,煞气已消散的一干二净。但此时,百里屠苏给人的感觉却比那煞气侵体时更加可怕。 他提剑向长琴头上劈来。 长琴却不闪不避,反而笑道,“昔日你们劝我顺应天意,可我不想,你们说我执念深重……长琴既是仙人,决定她一个凡人之生死又有如何?今日她死了,也不过是她的命罢了,我也劝你们认命,如何,百里屠苏,你这是不想认命吗?……” 他垂了垂眸,身体渐渐消失,化为金色灿烂的流光,被收于凤来琴中。 他这一消失,百里屠苏的剑砍空了。他悲愤填膺,恨意难消,看到那把金色的琴,又看到手中焚寂,一时怒极,毫无犹豫一剑劈向凤来琴,竟毫无阻碍的劈碎了。他似乎已昏了头,只知道一剑又一剑劈向凤来。 那琴不多时已被砍碎,成了一块块淡金色的若木。 焚寂也已残破不堪,竟仿佛变成了一块凡铁。 等这怒气散了,百里屠苏撑着剑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前模模糊糊,艰难的颤抖着手,摸到不远处一块血色的碎冰,依稀,还能看到其中那蓝色的衣角。 他眼角忽然流下泪来。他开始恨,为何那罪魁祸首死的这般早…… 紫胤单膝跪下来,见得如此局面,心头亦然凄惶,想起那千年之前,天河与菱纱,也是这般生离死别。 “屠苏……” 他终究还是无用,千年前,没有帮上天河,千年后,又看着屠苏落得如此境地…… 天摇地动。 蓬莱彻底塌陷下来。 这一次,却不像是之前失去玉衡之时,只是被焚寂火焰灼烧。此刻,这片雷云之海也不知何故散去,巨浪滔天,从空中落下来,将这片残破的岛屿,淹没要海中。 紫胤御剑要带百里屠苏离开,却发现本身的法力变得寥寥无几。 蓬莱渐渐沉下。 紫胤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天光,看到这一切沉入海底,似乎明白了那个人的想法。 记得当初,玄霄师叔,便是被打入东海漩涡…… 凡间正是夜晚。 红玉依旧站在海边。 方兰生已回了琴川,襄铃也已出海寻亲。 一切都好像尘埃落定了。 但是红玉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知道,紫胤真人进了那片雷云之海。 至今也没有出来。 她现在,心里非常不安。 今夜的星星,当真璀璨。 与那海相应,波光点点,让人心下安宁。但又,实在空旷的让人害怕。 这一片黑暗,好像能将所有生命,都吞噬而去。 海风吹起她的长裙,那一身火热的红色,在这样的黑暗下,变得如此微小。 海面忽然划过一道璀璨的流光。 红玉心有所感,扭头望向天际,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道流光,只是个开始。 天空中开始落下无尽流火。 天界。神树雪台。 姜晨静静地坐在那破碎的树根旁,气息不稳。周围只余下一片鲜红的血。 纷乱的灵气已刮成了一种风暴,地上的神树红叶被吹落这天台。他的白袍被风吹起,冽冽作响,但是风暴再烈,那些煞人的灵力风暴,都仿佛有眼睛一般,没有真的敢靠近他…… 原本高大的神树,已经断成一截一截。在这剧烈的灵风下,被割成碎片。 不少碎片落入凡间,成为那带来灵亡和神隐的流火。 那六界灵气,近乎消散的一干二净。 守护神树的夕瑶,已不见踪影。 姜晨倚着那残破的树根,脸色已成了一种难看的青灰之色,身上的血色也渐渐蔓延,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红色的神果之上。。 灵光一闪,它似乎得了生命,在掌心走动了两下,掉落下来。 姜晨望着身边那变大的人影,神色阴郁了些。 花满楼。 与记忆分毫不差。 姜晨看了一会,微微敛眉,拂袖之间,人影当即化成齑粉。 血肉又散了一地。 他神情冷淡,转瞬之间,又拿出来一个,变成一个陆小凤。 不多时,又一掌拍碎了。 每每摧毁一个人,眼神便更加阴冷一分。 这种残暴的行为实在让人惊悚万分。 羲和从灵气风暴中走了一圈,回来之时,已凝成了人形。 那是个年轻的少年。他全然忽略了这一地血色,认真的说了他幻化人形后的第一句话,“主人。” 姜晨偏过头,冷道。“我不是玄霄。” 羲和眉眼冷酷,听他如此,点头道,“羲和知道。” 这句话原本应该非常符合姜晨的心愿,但此时,姜晨却不言不语,甚至,更加冷淡。 他坐在姜晨身旁,认真道,“你与他不一样。最大的不同,是玄霄主人挥动羲和时,想的是让琼华飞升。而主人的剑,却是一直为了自由挥动。” “可世上并无绝对的自由。主人。” “那千年之间,羲和早就看清,这些主人都无一不懂。今日羲和敢在此多嘴,早已做好了觉悟。从前羲和不懂人的感情,可如今,已经历了这么多。” “羲和不知这些被你打碎的人究竟是谁,但羲和思来想去,都觉得那并非主人的敌人。主人,生而为剑灵,我无法选择。当年玄霄主人莫名消失,我也不知原因。那困守东海漩涡的千年,已足够让羲和明白,你与他,并非同一人。到主人再次来临,那几分熟悉,让我脱困而出,前来寻你。” “是么?”他茫然反问了一句,神思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竟毫无预兆地两指一夹。 羲和咔擦一声断成两半。 羲和扫了一眼他自己断裂的剑身,眉眼无波无澜,竟像极了姜晨惯常的神色。“羲和有此灵识,原本就是借主人引灵之术得来,所以您收回也无不可。只是主人……这,就是如今的你想要的吗?” 羲和的身影渐渐黯淡,消失。 那两截断剑掉落在他身边。 姜晨看了一会,羲和的话却如魔咒在脑海回荡。他拂袖一挥,剑身落入那无尽厚重的云层中。 他的眉宇间骤然之间挂上了几分疲惫之色。 他缓缓平静,靠在树根,气息渐渐淡去。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第104章 羲和VS焚寂(番外) 完整的伏羲可能永远不会明白, 神魂分离的痛苦。 因为沧声血玉, 震散了他的魂魄。 而神隐时代, 他的魂魄不会有机会拼合了。 即使是襄垣, 也绝想不到姜晨会如此狠辣决绝, 摧毁了六界灵源,神树。 神树已毁, 注定世上与灵有关之物都不能存在了。 襄垣被断生牵引束缚着,不得不回到剑身之时,问商羊, “……你可看到了今日之景?” 商羊淡淡道,“商羊今次前来,正是因为, 我看到了神界消亡。” 天界, 可谓伏羲之逆鳞。 伏羲听闻此言, 几近怒发冲冠的反驳,“危言耸听!危言耸听!神是永恒的!神力无穷!神界绝不会就此消亡!” 但他又有些底气不足, 因为他也清楚, 商羊,从来不说假话。 商羊的眼神空洞, 还是转向了伏羲所在方向,非常恭敬的以君臣之礼长揖一拜, 平静道, “陛下, 这不过是商羊的梦境罢了。” 也许, 这会成为最后的君臣之礼了。 他面容扭曲了一瞬,显现出本相,原来是一只羊头鸟身的灵物,它的眼睛正是金青之色。 商羊也未停留,在此处飞舞了两圈,离开。 伏羲惶然地看着这一切。如今天地灵气,竟不足以让商羊维持人形了吗? 襄垣也被收入断生剑中。 沧声血玉的血色锁链又幻化出来,困住了伏羲魂魄。 玉衡原本就是拘魂极为有效的邪物,化为沧声血玉,落在姜晨手里,伏羲只觉得那锁链虽细,却牢牢将灵魂束缚在体内,纵他神力强大,如今竟也动弹不得。 到最后神树断裂,灵气肆虐,沧声血玉哀鸣,断裂,被束缚着的伏羲之灵还未做出反应,就已四分五裂,随着倒塌的天宫,落入凡间。 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 从天界到凡间。 那种神魂被撕裂,分割的痛苦,伏羲恐怕也毕生难忘。 …… 这是紫胤醒过来的第二日。 他躺在床上,呆滞的盯着头顶的木床板。 他原本以为,他要死在那片深沉的海中。 但是,他还是被人救了。 救他的人也说,救起他时,他都没了呼吸。还没有见到有人能缓过气再次醒过来,那些好心的渔民连连感叹他命不该绝。 紫胤却不觉得,这能算作运气。他非常清楚,那是因为姜晨有意留他一命。 留他一命,又想作何? 他从茅草屋中走出来,看着那无边的海,目色苍凉。 他能感受到,这数千年的修为,都已付诸东流。 听周围的百姓说,七日前,天空下了一场流火,砸了许多仙山。 “那可是天灾啊……如今也不知那些山上的仙人们境况如何……” 紫胤当即坐不住了,他拖着虚弱的身体上路,前往天墉城。 到达之时,天墉城只余下一片狼藉。 山脚下的百姓说,天灾太严重了,幸存下来的仙人们已离开了这被上天厌弃之地。 下山之时,偶然遇到肇其,他向紫胤真人行了一个大礼,痛道,“执剑长老……” “肇其无用,掌教真人势与天墉城共存亡,肇其劝说不动……大师兄,大师兄和芙蕖师姐也……” 紫胤怔了许久,终于伸手,扶起了肇其。 肇其犹疑不定,咬咬牙道,“执剑长老,肇其,肇其往后,便要回故乡了……” 紫胤默然,良久,道,“回去。” 肇其恭敬一拜。他走了两步,又忽然回了头,伤道,“真人,这是天意么?” 他们一直在揣测天意。 奈何,天意从来高难问。 没有得到回答。 他忽然也不想得到这答案,步履匆匆跑远了。 紫胤看着他一去不回的背影,又转头看那天墉城一片废墟。 天意?这便是天意? 千年后。 道观还在深山,远离凡尘俗世。 高大的梧桐树撒下一片绿荫。 老人坐在蒲团上,睁开了眼睛,他扬起了脸,看着透过树隙间的几缕残阳。 “爷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青衣小童拿着一本破旧的书籍跑过来,稚气的童声如此问他。 年老的道长睁着混浊的眼睛费力的看了一会,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念道,“神……隐……” 他的目光沉重了些,叹道,“那,是很古老的故事了。” “爷爷爷爷,讲给我听听嘛~”他扯着老人的袖子撒娇。 慈祥的老人哎了一声,目光变得悠远,仿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顿了一会,讲道,“很久很久以前,天上长着一棵神树。那是天地灵气的命脉。所有神仙都住在它的周围。在这些神仙之中,天帝伏羲,最为尊贵。他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后来,有个弹琴的仙人,他犯了错。天帝非常生气,把那仙人贬下凡尘。那仙人被人陷害,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叫做少恭,一个叫做屠苏。少恭是仙人的记忆,屠苏是仙人的性命之本。拥有记忆的少恭千方百计的变回完整的自己,为此害死了很多人。而屠苏是为了阻止他来的,他们飞沙走石的战斗了许多时日……” 小童听了半天,疑惑道,“这与神隐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少恭死而复生,打断了天界的神树。致使六界灵气枯竭,五行灵珠碎裂。从此,修道之事渐渐成为传说。” “啊?……可山下的村长爷爷也说,我们家的道法是用来哄人的。” 老人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目光里流露出几分痛苦,他指尖不自觉又掐起了当初千百次练习的熟悉万分的剑诀,桌上的剑动了动,又铿一声无力的落在桌上。 “灵气枯竭,所有修灵之仙都渐渐消亡。神灵的时代消失,称为神隐。” “那,那个少恭和屠苏怎么样了?” “他们也是神,当然,也死去。” “神原来也会死吗?” “神只是长生,而并非不死。” 他带着小童路过祠堂安置着的一对赤红色的短剑,目光悲痛,小童也有些不安,“爷爷,红玉又在说话了吗?” 老人只是摇了摇头。 门外有人满不在乎的喊,“紫胤老道长,你要的菜到了。” 紫胤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站着个挑菜的年轻人,他的目光有些害怕,又有些厌恶。 紫胤只是沉默着接过了他的菜担子。 转身走回道观。 又千年了。 他每每一段百年,就要改头换面换一个地方居住。 在这样修仙一道衰落的时代,活得太过长久,由他人眼中,已变成怪物一般的存在。 异类,其实并不受人欢迎。 这千年间,紫胤至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剑仙。他历经人情冷暖,如今,却只能留在这深山道观,孤寂地度过漫漫长生。 紫胤也曾清修百年,千年,他都没有觉得这般孤独过。因为那时候,他的心里,有剑,并且为他的剑意而执着追求。但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失落在时光的长河中,再也不复当初。 他的法力已散去七七八八,却还能不死…… 那是因为魂魄被拘束在这具身体里,无法超脱。或者说……即使这具身体死亡,他的意识也能清醒的来支配他的行为…… 较真而言,他其实已死过一次了。 那时候蓬莱沉入海底之时,他被海边的渔民拉了起来。据说捞起他时他已没有呼吸,但不久之后又活了过来…… 又在路上,捡到了红玉。可惜她已成为两把剑,再也不能脱离剑身,成就人形。 在神隐之后,他竟还能一直活到了如今这个年代。 这是馈赠,还是惩罚? 有时候,紫胤也会想起那些古老的记忆。 他也会想起玄霄师叔,也会想起欧阳少恭。 这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可是偏偏出现了同样的魂魄。 在蓬莱时,太子长琴说,那人去上天复仇。 在他走后月余,天降流火,焚毁了当时各大修仙门派所有的灵气。紫胤醒过来后,万般不信,曾去亲自查看,那些仙门焚烧之景,不亚于当初琼华掉落的惨状。 因灵气枯竭,仙道已无处可求。原本的道家弟子,不少如肇其一般,纷纷下山,离开了师门。 时过一二百年,四处的仙门就已彻底失去了踪迹。 直到如今,人们对于仙道存不存在都抱着一种质疑的态度。 若是当初,紫胤还能与这些人认真辩论剑意真意,修仙之意。 可如今,即使他说出来,又有谁人会信呢? 让不信的人信任,是件何等困难之事。 紫胤是清楚的。因为他经历过。他非常清楚相信那种类似天方夜谭之话所需要的魄力。 到如今,他才真正理解到姜晨的有苦难言。 那时候,太子长琴转达姜晨的话,“……慕容紫英,你不是忧心逆天,总是天道忠实的守卫者?这一次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何为真正的逆天!” 当日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紫胤望着那虚幻的高高在上的苍穹,目光迷离了些。 那九天之上,已没有当初仙人踪迹。 改换天道? 人定胜天? 这就是他想让他看的? 纵然他法力高强,妙法连连,又善利用外物,可欧阳少恭之体,毕竟还未真正超脱凡道。以凡体与神相斗,如此强行借用超出能力的外力,难道不会消亡吗? 为何,他就非要将一切都做到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步? 为何,不能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彭城。 路边站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那头发杂乱的半遮住脸,看不清原本模样。 来往路人不由自主就绕开了他。 一个白衣青年悠悠地走过去。 那乞丐一般的人眼神一亮,仿佛终于等到了救星一般,大喊道,“飞蓬,飞蓬,快,速速带朕杀回天界。诛灭那肆无忌惮的怨鬼!你是天界第一神将!”他眼睛一转,跑到墙角拿起一根树枝,“给!飞蓬大将军,这是你的镇妖宝剑!拿着!你是南天门的守卫者!你要肩负起你的责任!快快把那孽障打出天界!” “他竟敢毁掉你的战袍!” 那清俊的年轻人雪白的丝质长衫被他抓了两道黑印子,偏生一时挣脱不开,无奈道,“老伯可是也认错人了?您看好了,我叫古月歌,可不是什么飞蓬,飘絮之类!” 那脏兮兮的人激动道,“你就是飞蓬!朕不会认错!你就是飞蓬!” “……”年轻人无语了,“老伯,能不能现实一些?你莫是不茶馆神话听太多了?” “放肆!” “……” “你敢对朕无礼!” “……” 朕? 神界大将军? 南天门? 当真不是拿他开玩笑的吗?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老头子。 上一次去柳城,那城守也是如此古怪,拉着自己喊飞蓬……还说什么他要是不救他,伏羲就又要消散一些了…… 至于上上一次…… 说多了,都是泪。 青年暗自纳闷,莫非他最近运气不好?还是说生意上的仇家想要以这种方式扰乱他的心态? 他终于拂开了拉着他衣袖的手,身边侍从便挡住了这疯疯癫癫的人。 看他走远,那穿的破破烂烂,在众人眼中疯疯癫癫,自称天帝的人,眼神黯淡下来,“咚”倒在地上,滚了两滚,狼狈不堪。 众行人路过之时,不由会停脚对他指指点点一会。 “狗蛋,你可给娘好好读书啊!你看,你再惹祸啊,以后就跟那个人一样!没出息!” “娘,他好可怜啊……” “什么可怜!” “唉……都是命呐……” 第105章 剑网三王遗风(一) 王遗风, 鲁地王氏世家之子。自幼聪慧过人, 洞察世事, 为红尘派严纶道人看重, 收为徒弟。如此天才, 惜其为人,不敏不端, 堕入邪道。 八月十五,逢人生知己文小月惨死,翌日, 屠城数万余人,致使自贡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堪为人间地狱。其行惨绝人寰, 其人罪不可赦。 自此, 无论江湖抑或朝堂,都将此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恨不得除之后快。然其武艺过人, 机警慧敏,神策于恶人谷外围埋伏, 终不能挡。归宿,恶人谷。 开元十九年腊月, 隐元会, 记。 江湖上近来有两个人, 名声大噪。只不过两人的名声, 显然是往两个极端发展而去。 一个叫王遗风,另一个,叫夏子谦。 八月之时,自贡惨案,至今未果。 王遗风骂名昭著,其人行踪诡秘,无人能解。 庙堂传来消息,天子震怒,严令捉拿王遗风归案。想想也是,自贡城数万余人,竟都成为一个武林中人失智之下的陪葬品。子民被如此屠杀,当今天子又是个勤政爱民的,怎会轻易放过? 至于夏子谦,文弱书生,谦谦君子,能诗善画,甚得天子欢心。 当今天子,李氏隆基。 …… 这是成都前往昆仑的必经之路。 此处已接近昆仑,天气渐冷,处处是荒芜人迹的冻土。 一个破旧的客栈坐落于此。 这是附近数十里唯一的客栈。因此纵然破旧,人们也不得不歇脚于此。 客栈外一阵匆匆快马之声。 伴随着几声马的嘶鸣,停歇下来。 天子客房内正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他看起来约有三十余岁,神色憔悴,即使睡着也显然不是安宁。 姜晨意识清醒了些,眼皮动了动,依稀听到楼下小二欢喜之声,“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呐?” 这欢喜,显然是强加的欢喜。 客栈最不想遇到的两类,一为江湖武林,二为官府贵胄。 荣县县丞刘林从那黑马上下来时,面色都有些灰白,他扶着旁边栓马的枯树,胃里的酸水止不住的往外冒,干呕良久,听得身边武夫颇为不耐道,“刘县丞,你如此羸弱,我等要何时能追到王遗风那杀人魔头?” 刘林抬袖擦了擦嘴,缓了一缓,抬头望着面前这不算整洁的客栈,上面写着“悦来客栈”。 他道,“你以为刘某人不想捉拿于他?”他的声音放低了些,“这三月以来,江湖上名门正道皆数追杀于他,当日王魔头凶性大发,被巴蜀唐门之人发现,阻止其人为恶的弟子全军覆没。你我奉命而来,却也须得见机行事,莫要冲动大意……” 他说着,眼珠一转,四下扫了一圈,总觉得周围之人都在打量他,只好住了嘴,将之后的打算咽到了肚子里。 那武人皱着粗眉,也不说话了。 楼下响起来几声脚步,板凳咯吱响了几声。 姜晨躺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王遗风? 当真是个熟悉的名字。 姜晨,他曾经,也是称王遗风,为谷主的人。那时候,他也曾心向于这样爱恨情仇鲜明的江湖,快马加鞭,江湖意气,当真是让人心向往之。也许每个男儿心底,都会有这样一个江湖梦想。 可他亲身再经历了是是非非如此之多,他也不再觉得,这样腥风血雨的江湖,对如今的他还有什么吸引力。 他目光冷寂,透着一种沉沉的疲惫,实在称不上什么活着的生机模样。 明明他已报了仇,已让他们付出了代价,却依旧感受不到轻松? 是因为即便他报了仇,也依旧要困在这无尽的轮回里,无法脱身? 所谓的天意总叫他不得善终,也不知信奉天命的慕容紫英,在伏羲倒台,无法修炼剑道之后,又能得几分善终? 姜晨难道会为他们怜悯几分吗? 难道他们又会怜悯姜晨吗? 谁也不会为谁怜悯,谁都会认为谁罪有应得活该去死。 这种冷血是如此的正常。人在世事磋磨中,总会让满腔热血都不断变冷。 姜晨漠然地思考这个问题,继而给自己一个答案。 立场不同。 既然,世人都以为他罪不容诛,他再不介意将让此名符其实。 对于伏羲,灵魂被分为不完整的碎片,他唯一活下去的选择,便是渡魂…… 渡魂…… 呵,重组灵魂,再分离,再重组,如此反复,不知高高在上的天地之主能坚持几次? 姜晨毫不怀疑伏羲也会向长琴那般,选择渡魂。 蝼蚁尚且偷生。这个道理,掌控着他人生死多年的伏羲,又岂会不明白?更何况,在伏羲眼里,凡人性命如草芥。死一两个让天帝生存伏羲绝不会心软。 商羊曾言,神若有情,天下大乱。 既怕神仙有情,又何必要仙? 如此神隐之时,岂非比之神界更好…… 凡人之命,为何却要他人支配。 唯一原因,便是因为太弱,只能被所谓神而碾压…… 圣人常言,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可凡为世上有灵之物,又淡淡然岂能看惯生死? 姜晨眼前闪过之前自贡城尸横遍野的模样…… 有人手执长剑,每挥动一下,都是一片血色…… 那个人……便是他…… 这具身体的主人,王遗风。 姜晨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睛,但却无法挡住那鲜红血色。 那种疯狂的情绪蔓延开来,如此强烈…… 如此真实…… 姜晨微微闭眼,将那种沸腾翻滚的情绪压了下来,心中喃喃念出一个名字。 萧沙…… 伴随这个名字而来,是心头压制不住的杀意。 房间里尚有一些还未散尽的血腥之气。 他微微转头,看到了身边一把长剑,毫无特色,也不知是从那个死在他,或者说,王遗风手里的倒霉鬼身上拿下来的。 其上,依旧有着一种淡淡的血气。 也许他人不能再闻到,但是姜晨一向对鲜血非常敏感。 他将手覆上额角,习惯性的忍下了脑海的昏沉之感,好似如此,便能不让那些记忆如洪流一般滚滚侵入脑海。 他的原本的那些记忆…… 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似乎也都在不断在这些新的记忆中,变成小小的一块,不断地被侵占原本的空间……记忆越多,原本的记忆就好像变得越薄弱…… 即便在他的不断怀念中,依然清晰如故。可是,越清晰,却越让人觉得心寒……那就像是镜花水月一般,令人心向往之,却只是虚幻而不可及…… 他是姜晨,可若是如此,昔日的姜晨又岂会视人命如草芥…… 思及此,他神色复杂起来。像是悲痛,像是怨恨,又像恐惧……总之,不复一贯表现的那些平静…… 他站起身来,走到水盆边,用冷水擦了擦脸。 陷于纷杂记忆头脑清明了些。 他卷起袖子之时,不期然看到手臂上一颗黑色的小痣,当即一怔。 看着便如同普通的痣一般。 这似乎是秋兰仙芝…… 这种药材,在这种世界,不该出现才是。 姜晨坐在桌边,也不在意楼下所言,追捕王遗风之事。他循着尚不安定的记忆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来,划破了黑痣,果有一股黑气从手臂冒了出来,他打开了窗户,手臂的皮肉竟消散开来,隐隐有白色骨头露出。 说是仙芝,也许还太好听了些。 这是上古的药材,而姜晨正是对它还熟悉的时候。因为欧阳少恭研究多年的仙芝漱魂丹,便是用此药炼制而成。 姜晨对它的药性,分外清楚。 焦冥…… 他方才从那个世界走了一遭,如今便立刻遇到此药…… 结合这些年的经历,姜晨只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隐隐推动着一切…… 世上很多人,都在被这样的力量掌控…… 是天意?是命运? 无论如何,他已不再相信。 至少他不能就此认命。 他很快从这样的自我警告中回过神,看向这被阳光照散的血肉。 被焦冥侵入的躯体,最终只能剩下神似的躯壳,魂魄无留。 难道原主便是因为此药而消逝? 姜晨看着手臂上那隐隐露出的白骨,和手上渐渐渗出的血色,眉尖蹙起,从渐渐安定下来的记忆里翻找了一会儿,记起最近的一次交手,便是在自贡城与萧沙之战。 莫非又是萧沙? 姜晨蹙眉。 但这仙芝漱魂丹…… 数十年来,原主修习红尘一派心法,越发洞察世事。这些年间,本就被萧沙种种谋算激起心中恶念,又见文小月惨死之状,萧沙故意现身交代前因后果,原主心头怨愤皆起,与萧沙生死相搏,终伤及自贡城百姓,不肯罢手。后巴蜀唐门中人见得一城死尸,萧沙又及时退走,那萧沙手中一城人命债,便全落在原主头上,他不屑解释…… 如今流落江湖,被众人追杀已有三月余了。 在姜晨本身的记忆里,他也清楚原主的人生经历。他的记忆也一向不错,曾与……曾经归属恶人谷,对这个世界也有几分了解。 恶人谷谷主王遗风,鲁地书香世家王氏之人,自幼心思通透,洞察人心。后追随严纶修习红尘之术,为严纶前弟子萧沙所嫉,百般算计之下,王遗风看世待物消极。直到遇到文小月。文小月生于风尘,却出淤泥而不染,虽为目盲之人,但心思澄澈。两人遂引为知己。 中秋之夜,萧沙设计引开王遗风,借控魂术令赌徒夏大千为财而杀死文小月。王遗风见得文小月身死惨状,又遇萧沙言语相激,与其交手,被其陷害,自贡城数万人无一活口。自此之后,江湖人称雪魔,王遗风对人心失望,信奉人性本恶,加入恶人谷。 姜晨如今,还记得这个印象。总而言之,原主本该是个书香世家富贵公子潇洒侠客,因为有如此前任师兄,最终却成为恶人谷之首。 天外飞锅,当真挡也无法挡住。 较之他从前借住的那些躯壳,此人并无大恶之行,可是终究还是…… 世人往往只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解释若是有用…… 解释根本毫无用处。 对于那些闭目塞听之人,无论多少解释,都纯属无用之功。 姜晨眸色深沉了些。 他从身边床幔撤下一缕,缠绕在手臂伤口处,打了结,将手臂狠狠扎好。 血色当即渗出。 萧沙…… 每每王遗风心有进境之时,都不免变为深重心魔。如今想来,竟无一没有萧沙出手。 姜晨并不觉得,能算计王遗风如此之多,能不顾陆危楼之命肆意扩大明教势力只为报复王遗风和严纶的血眼龙王萧沙,他会是个识相的人。 第106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 客栈楼下, 那一队人已落了座。 县丞刘林坐在正中央的位置, 脸上颇有些愁苦之色, 他坐在桌边, 凑近了那体格不凡的武人, 低声道,“郭君, 此次自贡一案兹事体大,陛下已令延王殿下前来与我等会和,务必要在此恶徒逃入恶人谷之前就地诛杀。不过, 老夫尚且有所疑惑,陛……又是如何这般确定那王魔头必会逃入恶人谷?” 被称为郭君的男子约莫三四十岁,身着便衣, 目光炯炯, 正气凛然。凡眼亮之人皆能看出此人下盘稳健, 显然是个练家子,而且功夫还非常不错。 此人名唤郭子仪, 正是安西副都护。三月前王遗风屠杀自贡城数万余人, 逃亡昆仑恶人谷。当今天子下达命令,要管辖西部包括昆仑的安西府遣人配合荣县县丞一起将其捉拿归案。安西大都护忙于处理辖区之事, 当然不能亲来,而天子之命又无法忽视, 只好退而求此次让副手郭子仪先行一步。 更进一步, 若是恶人谷敢接纳王遗风这般恶徒, 目无天家威严, 便要令跟随而来的神策军人,将恶人谷彻底毁灭。这些年来,恶人谷越发嚣张目中无人,天子远在长安,都能听闻恶名。若非是恶人谷机关重重,它又岂能安然存留于世! 郭子仪愈想,愈发气愤。 前半月,他们才汇合。 郭子仪被这文人拖累行程已久,偏生又不能发作,这会也不太平静,语中带刺,“刘县丞,如今林林总总已有三月,王遗风却仍是踪迹全无。若真要待都护前来,你我免不了办事不利之罪。” 刘林面色讪讪,“郭君勿要动怒。那王遗风非泛泛之辈,你我寻觅,总要……也不能逼得太狠,万一此人狗急跳墙,伤及民众,你我同样不好交差啊……” 郭子仪瞥了一眼门外阴沉沉的天色,冷道,“……依郭某看,这天色……免不了风雪。到时大雪封山,滑不溜脚,昆仑便不好上去。若是武林高手,尚且能以轻功一试,但你我带了不少人,到时军队拖累行程,王遗风进入恶人谷,岂非已成定局?你我更是办事不利!” 他在安西生活已久,又因为吐蕃突厥等蛮夷之族,不得不时时防备。这多年以来,对西部的风土人情,天象地貌,皆有研究。如今已有十一月,寒冬已至,近日天色阴沉的过分,必有大雪。 大雪么? 姜晨随手一抬,寒气氤氲,掌心便多出一朵拳头大小晶莹剔透的雪花来。随着合掌的动作,被捏碎消散无形。 他收回了视线,眸色深沉,伸出手缓缓合上了木窗那一道缝隙,将那极度懊恼的“何况如今我等连他人影都没有见到。”一句隔绝于外。 恐怕这两人也想不到,他们要找的王遗风,就在与他们隔了几块木板的二楼雅间。 姜晨走了两步,到另一扇窗前,推开之时,一眼便望见这客栈后院的马厩,脸上露出一丝莫名之色。 想必原主也想到这一点,这间客房,前观大堂,后接马厩。倒是方便。 还有仙芝漱冥丹…… 想到这药,姜晨眉头一蹙。 看来他免不得要去恶人谷一遭。 还有萧沙…… 一定要死。 定量了前路,他也没有拖泥带水,翻身一跃,到马厩中随意挑了一条,绝尘而去。 看守马厩的伙计还没缓过神,就见这白衣白马,迅如疾电,早已冲出后院,只剩下小小一点。 他哑了一瞬,连忙大喊,“客官!那是你的马?啊?!客官!快停下来!把马还来!” 想到他每月不多的工钱……心头哀嚎,他这卖身契上,又要再多几百年了…… 悲痛一起,便真真切切的哀嚎出声,望着那消失在茫茫天色中的人影,泪眼朦胧,“客官……快还马来……” 这才听得耳边一道风声,原来是一枚金锭砸进了冻土。 客栈老板闻声,才匆匆跑了过来,斥责道,“财宝,你发什么疯!” 他偏头偷偷望了内堂,见无人理睬这边的事,才放下心来,回头冲着财宝低声骂道,“蠢材!今日这么多贵客,你狼嚎个什么!” 那伙计连忙扣出冻土上的金子,递给老板,将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老板摸着金子,到马厩查验了一番,发觉那并非那些官人带的马,松了口气。 只要丢的不是官家的东西,一切都好说。 天色愈沉。 很快,便有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将所有人迹都掩盖下去。 姜晨驾马一路向西北而去时,都未运起内力护体。并为此很有心情的自嘲一番,道是阳炎侵体之时热惯了,有一段日子都忘记寒冷是何种感觉了。 三日后,路过长乐坊时,已隐隐见得恶人谷外围之人踪迹。 姜晨对这场景分外清楚,恶人谷有一部分收入来源,便是昆仑山脚下这些坊民的保护费。 在这里生存也颇为简单。恶人谷,几乎类比于从前见到的魔族,从来都是实力为尊。 虽然实力为尊,但是这些江湖传言中的亡命之人,也已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感情。他们不会允许他人来侵犯这个地方。 这正是恶人谷能存在至今的原因之一。 昆仑依旧是大雪纷飞,连马匹也要换上特制的马掌。 天地……一片苍茫…… 眼之所至,便是无尽的雪和灰白。 人迹罕至。 这便是昆仑。 出了长乐坊,便是无尽雪山。压抑低沉的灰色苍穹,零落的雪松和苍色竹林,沿着不大宽敞的小路而去,便是西昆仑高地。 此时,东昆仑显然还是无主之地。 浩气盟还未成立。 至于八大派围攻恶人谷…… 就在明年。 姜晨思及此,神色微凝,突然想起谢渊来,立刻考虑要不要转头先去杀了他。复而一想,觉得死一个谢渊根本毫无用处,没有谢渊,也许还有李渊,刘渊,王渊…… 必要恶人谷之名传出,叫他人不敢前来才是。 也罢。 这个地方…… 姜晨摸了摸下巴,摸到了些许胡茬,依稀从记忆里看到这数月以来原主的颓废模样,蓦然不知是否还有心情为之叹惋,抑或为之冷笑。他脚一使力,脱离马匹而出,单人便向着高耸的雪山而去。不谈原主本身轻功,就姜晨所会,都有种种借力用力御风空行之术。他的脚尖偶尔落在苍松之上,那针叶却没有半分破损,在凛寒风中颤抖。 有冒着风雪打猎之人,便觉得头上一缕寒风而过,仔细看去,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西昆仑高地便近在眼前。 姜晨落在一棵松树之顶,目光落在白雪皑皑的悬崖峭壁之上。 万丈绝壁之上,稀稀落落的散着几个黑色的塔哨。 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浩气盟这个威胁,也许是隔壁的昆仑派手段温柔,总之,这里……还没有经历真正的危机。 昆仑大雪纷飞,寒风如利刃刮面,眉眼都染上雪色,风刀霜剑,天气恶劣无比。 恶人谷却不同。 那确切而言,是昆仑山深处的一个死火山山谷。 昆仑山外围冰天雪地,恶人谷中却是一片赤色火焰。 这等恶劣之地,原本就是朝廷为流放的犯人恶徒所准备,不料想数百年之后,人群聚居,有居于谷中之人设下重重机关,这里不再受朝廷管控,反而成为江湖罪大恶极之人的避罪天堂。 姜晨想到他目前的处境。 当真是……分外适合这种地方。 路过昆仑而上之时,雪地中突然冲出一群拦路之人。 在王遗风记忆里,这种装扮的,似乎正是朝廷神策军人。 很不幸,这冰天雪地,将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而姜晨的此次出手,无疑将要撕破恶人谷与朝廷这些年勉强维持的表面安然的平静。 从姜晨选择踏进这里之时,便意味许多改变。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真切的踏进这火焰之地。 恶人谷外围之人,自然无法挡住他。 但姜晨也没有去真的与恶人谷众拼杀。 走进正路,第一道分岔口的木牌上写着,“三生路。” 走过三生路,终老恶人谷。 姜晨的手落在古旧的木牌上,拂去了其上灰尘,看着那三个字,神色淡漠。 这句话,若不是此生再见,他恐怕不会再想起 周围被他打趴下的外围弟子皆手持兵刃,却不敢再次贸然上前。 他们畏畏缩缩的盯着这个白衣公子,明明此人如此单薄,却偏偏如一座冰山一般难以逾越,周围的气息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甚至他们还没有看清,就已被这人的掌风掀翻在地。只有那冷到极致,如寒冰般的气息,让人心里一阵阵凉意翻涌。 这种感觉,比之昆仑的万载冰封还要寒冷,还要凛冽!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畏畏缩缩的弟子群中冲出来,腾跃而起,落地之时,地面咚一声巨响,碎石瓦砾炸起,尘土飞扬。 混厚的声音嘲笑道,“哟,是鲁地王氏的公子吗?” 姜晨仿若全然没有听到这句话,只盯着路牌,敛眉不语。 尘埃落定,那人从一片黄土中显现出来。 其人人高马大,身上横肉顿生,面目狰狞,手中拿着一个铁锤,看似和善却并不和善。他瞪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半分也联系不起来那个传闻屠城的魔头。见姜晨不显孔武有力,又感受不到什么高手气息,顿时将恶人谷之前收到的自贡城之事忘的一干二净,仰天大笑一阵,“王公子,恶人谷可不收吃白粮的……” 姜晨抬起头。 他伸出粗壮的手掌来对着姜晨。意思相当明显。 姜晨眉尖一挑,在此刻的众人眼中是很好脾气地认真问了一句,“难道加入恶人谷,还要交保护费吗?” 那人道,“这是规矩。” 姜晨唇角微弯,毫无预兆地伸指一握,那指示木牌已断做两节,随即手腕一转,原本掌中那截锋利不平的木刺,已插在那巨汉的脖子上。 那人惊慌地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间嘀嗒嘀嗒落地,他的声带已被木板刺中,声音都变的模糊不清。“你……你……” 姜晨走到他面前,垂眸漠然相望,“在我面前,就得按我的规矩。”他承认他是在杀鸡儆猴。他不再去看这具注定要成为尸体的人。 巨汉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咚一声倒在地上。就如同他来之时,砸起的尘土。 如今再次尘埃落定。 他只看到,那纤尘不染的白衣,那披散不羁的长发和那种冷漠自矜的姿态。 恐怕临死之前,他都没有想到,他会死的这样突然,这样轻松,这样,没有预兆。 他好想大喊一声,你这个恶魔! 但是,他此生所有的言语机会,都用尽了。 姜晨负手,缓步向更深处的烈风集而去。 众人围着他,却没有再次阻拦。即便恶人谷众人几乎无一不是手染鲜血之辈,但见到此景,还是不由从心底都升起一种寒意。 谁能想到如此一个自进来谷中,都没有真正伤到一人的人,刚才被定义为温和无害的人,却转手之间收走一条性命。 他们才想起来。 能进到恶人谷的人,又岂会是无害之人? 第107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 杀人, 其实是最能让人心变质的一种事情。 当看着他们浑身鲜血, 瞪着眼睛不甘地倒在地上, 心里总会升起那种干净的人永不会有的情绪。 有恐惧, 有厌恶, 有仓惶。 尤其是当他们死在你自己手中。 站在死亡的悬崖边,俯视众生, 又不断的亲手将一个又一个生命推进深渊。纵然,都是所谓活在这世上的败类…… 残忍,冷血, 以表面温和掩饰内在腐朽。 高高在上的掌控他人。 这样的他,与死在他手中的那些人,也并无不同了。 姜晨拢着广袖, 站在恶人谷的机关塔楼之上, 望着东方, 神色冷寂。 无论是善是恶,是正是邪, 哪个江湖人手中, 不曾沾染人命。 何况像他这样的人。 早已,该习惯了。 天末凉风自谷外进来, 将他的白袍吹的冽冽作响,其人如霜如雪, 与这恶人谷的血气熏风相距甚远。 天色分外阴沉, 映的这山谷岩红, 仿佛都散发着一种令人压抑的血腥之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谷内又有岩浆蒸腾的热气。 一冷一热, 让人心底升起一种诡异的悚然之感。 尸菜田上空的乌鸦盘旋,发出那种凄厉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嘎嘎怪叫。 不日前死在他手中的人,也已成为那块尸田里的肥料。 东方,正是长安所在。 而这恶人谷,终将也迎来一场尸横遍野。 他仿佛已嗅到了鲜血和腐尸的气息。 可这种杀戮,是无法终结的。 即便手上已沾满了鲜血,他都不得不继续下去。 传闻人会为自己的信仰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他见过许多,也摧毁了许多。而他的信仰,也在这样摧毁他人的过程中,在这样漫长的岁月,一点一点,被摧残殆尽。 他看到了这一点,却已无法改变这一点。 长安。 这是古往今来繁华之地。 虽然这种繁华,是在战乱时代最诱人破坏的富丽堂皇。 在姜晨许多世以来的记忆里,类似于这种繁华,最后却终归免不得变为那种混乱和尸横遍野。 开元十九年,腊月。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一夜之间,长安宛如粉雕玉砌之城。无论复道长桥玉砌雕栏,抑或龙檐凤角琉璃瓦舍,皆已被那苍茫的雪色覆盖。 冬日夜早,未至人定,灯火已点燃,人影却还未全然歇下。 已近新年,香醇的屠苏酒味道传遍大街小巷。闾户里坊门前都挂着火红的灯笼,与十里红绸,一串串连成游龙惊凤。孩童们的欢笑令人心生愉悦。他们穿着厚厚的新棉袄,在街上,举着风车,握着糖葫芦跑来跑去,地上便留下一串串脚印。正是因为当今天子广施仁政,百姓才能过的这般和乐融融。 若是有人于长安城外远望,便能瞧见鳞次栉比层层叠叠覆盖着些许雪色的琉璃青瓦檐,和那一城的热烈非凡的红色灯火海洋,壮丽辉煌。 天下脚下,威严无匹。 连南来北往的江湖人士们来到这里,也不会明目张胆的飞檐走壁,惊扰百姓,坏了城中规矩。 当今朝廷与武林各成体系。官府对江湖中人的忍耐力颇高,国教纯阳宫更是受人尊崇。甚至不少事务都要联合四地的武林世家处理,因此各地官员皆让江湖三分。 可但凡一到长安,除了官府以外,只能有普通百姓。 这倒算是这偌大长安城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就像有光的地方总伴随着阴影和黑暗,如今看似天下太平的大唐,四下也暗藏诸多隐患。 四周吐蕃,突厥,南诏数个蛮夷之族对中原这块富饶之地虎视眈眈,除此之外,昆仑那极寒之地,恶人谷行事亦是愈发嚣张。 若非中原人才辈出,江湖武林门派纷杂,又有天策镇压宵小,唐皇又常行和亲之举,大唐恐怕也不会过得如此安乐。 若还是当初雄心万丈的临淄王,李隆基当然不会放任这些潜藏的毒瘤,但是经历登基以来数年志得意满,从六年前泰山封禅平安无事之后,作为天下第一人,他的雄心抱负,已渐渐在一日日的安乐和取得的兴盛中,渐渐消失。警惕之心,也逐年下降。 也许如今并不明显,但是,这场混乱的风雨,终归在不断逼近这繁荣昌盛的李唐王朝。 贪婪的野兽,正窥伺着这片土地。 孟子曾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是极为简单的道理。 但事实上,道理永远是道理。未收血训之前,人之惫懒惰性,往往就让其放松警惕,不自觉踏入深渊。 唐皇的宫殿,天下最为尊贵之地,便在这长安城的正北。 大明宫。 长桥卧波,两侧灯火灼灼,映在水中,仿若繁星流落,璀璨非凡。宫内隐隐传来传来管弦呕哑之声,许是天子正与惠妃同游梨园。 朱雀门两侧御林军站的笔直,神情肃穆,一动不动坚守职责。 一片宁静。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嗒嗒的急促的马蹄声。有人一匹白马从朱雀大街冲了过来。 守门之人连忙横戟拦住来人。 马上的将领气宇不凡,身着红银两色甲胄,他皱着眉,满面焦急,迅速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军情要务,速速放行!” 徐长海略一打量,见是当今天策府辅国大将军李承德,他手中的确是通行令牌,又听是军情,连忙摆手让左右放行。 天子尚在内宫,与武惠妃闲谈赏花。 这武将偏生不太识趣硬生生请内监高力士反复通告了几遍,天子无奈,只能搁置武惠妃,到前殿接见。 殿内凝神静气的檀香缓缓升起,却也不能让一步踏进来的天子郁闷的心情稍有缓解。 如此一个没有眼色的臣下,实在也让人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李隆基着雪绸暗龙丝长袍,外面罩了一件狐裘。此时毕竟并非朝政之时,天色渐晚,高力士又连报数次,李隆基索性连服饰也未换掉,就这样出现在李成德面前。 他如今年有四十,面有美髯,头上戴着白龙玉冠,眉目端正,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遍是王者的威严之气。 “说,大将军匆匆前来,甚至要高力士催朕三遍,究竟有何要事啊?”这个“催”字,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龙颜不悦,众人心里都是一沉。大殿一时沉寂下来。 高力士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李承德,心头一叹。只盼此人此刻不要太耿直,以免引火上身。 李承德一身红银甲胄,身上兵器已在进殿之时就被解去。李隆基话音一落,李承德当即顿首大拜,面对当今天子隐而不发的怒气,却不见惶恐,沉着冷静陈述道,“陛下息怒,臣绝非无事生非而来。” “哼!”李隆基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 如今要至佳节,难得与惠妃一聚,观赏梨园戏舞,又千里迢迢到江南请了公孙氏弟子前来表演,这倒好,全叫这不通文雅的鲁莽武夫搅了兴致。 “爱卿有事,便速速讲来。”李隆基已有些不耐,却仍看在这位天策府得力干将长久以来的面子上,没有发作。 李承德心知他深更半夜入宫,显然搅扰了皇帝雅兴,也不愿多耽搁,言简意赅道,“陛下,臣此番前来,只为请旨,加派人手剿灭恶人谷。” 李隆基眉头一皱,“恶人谷?” 李承德道,“回禀陛下。据昆仑神策将士回报,王遗风已逃入恶人谷中,恶人谷也接纳此人。陛下,那等恶徒聚集之地,在我大唐土地上,宛若毒瘤。若是犯错之人皆能逃进恶人谷规避其难,长此以往,律法不行,于国不利。因此臣斗胆,请陛下下旨,让神策天策两军出战,彻底摧毁贼窝。” “朕不是已派遣人手去捉拿王遗风了?” 李承德脸色难看,却还是如实回道,“陛下,王遗风武功高强,派去提前埋伏在恶人谷昆仑山脚下的百名神策精锐,已……已尽数,尽忠了……” 李隆基的神色也凝重下来,昔日他曾经历谢云流之变,又亲眼见过陆危楼的身手,对这些武林中人也有了解。这些人身手确实不同一般,普通军人难以抵挡。只是没有想到,数百精锐提前埋伏之下,那王遗风竟还能逃入恶人谷中。他沉吟了瞬,反问道,“……那依大将军看……” 李承德犹疑了瞬,还是举荐道,“陛下,臣愿举一人,领神策天策两军,加之万人,摧毁恶人谷。” 李隆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爱卿指的是……” “谢渊。” “谢渊?……”李隆基将这两字念了遍,却没有从记忆中翻找出什么印象。 “此人乃是昔日天策府中武艺数一数二之人……只是……”李承德想到这个问题,也觉得分外为难,“只是出身平民,天策众将难免不服。数年前臣派其接触武林,如今也稍有成效。恶人谷为天下极恶之地,其中江湖中人颇多,若是任用此人对阵恶人谷,想必事半功倍。” 他如此举荐,李隆基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爱卿倒是对这形势了解异常。” 这话里有话,李承德当即觉得自己说的太多,又觉得他说的出自公心,不闪不避道,“陛下,臣只是忧心恶人谷势大。陛下乃是仁爱百姓之主,如今昆仑之人长年受恶人谷欺压,其谷中之人又个个是阴险恶毒之辈,恶人谷近年行事越发恣意,目无王法,江湖恶徒也尽皆在此逍遥法外,臣望陛下三思,派人令军摧毁此地。” 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后,拿着拂尘不言不语。 李隆基忽道,“夏常侍现在何处?” 高力士微愣,答道,“在偏殿。” 夏子谦……这人实在深得陛下欢心,颇为棘手……长此以往,宫中哪里会有他们的位置啊…… 高力士暗暗叹了口气,真不知这人哪里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玩意儿,每每能让陛下喜笑颜开,这才三月而已,便从寂寂无名之辈,升到散骑常侍。这可不是小官呐…… 也罢,陛下开心便好。 只是高力士总觉得,这夏子谦此人,表里不一,看似学富五车,实乃腐朽草包之人,留在陛下身边,日久恐为祸害。只是如今此人荣宠正盛,高力士又深谙官场之道,实不愿意直面锋芒。 李隆基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夏爱卿博学多才,对恶人谷想必也有几分了解。传他过来。” 话音未落,有小监便步履匆匆进来通报,“陛下,夏子谦夏常侍求见。” 李隆基莫名一笑,看了看高力士和李承德,“看来我们的常侍大人,倒是很与朕心有灵犀啊……” 高力士暗自皱眉。这人当真每每都来的这般巧合……好像陛下是喜是忧,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可即使他胆大包天,敢于宫中安插眼线,也绝不能有如此及时之效。 难道就真是巧合? 事关天子安危,高力士可半分不敢大意…… 他看似在李隆基身后,垂首恭敬而立,其实视线一直落在来人身上,暗自打量。 夏子谦一身官服,匆匆从大门进来,撩起衣摆就是一个大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珠之光洒满大殿。 来人抬起头,容貌端正,言行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他看似是个老实秀气的书生,但观其常日行为,高力士总觉得,此人圆滑世故,野心勃勃,并非好相与的人物。 高力士常伴天子左右,忠心耿耿,能力卓卓,李隆基对此人也颇为欣赏。故此虽为宦官,却比许多大臣王公更得崇信。即使国家大事,他也会常常询问高力士意见。 夏子谦也有意讨好过高力士。因此,高力士对此人表现的云淡风轻淡泊名利,是非常怀疑的。 李隆基道,“刚刚提到爱卿,你便及时来了。若非李将军和高力士都没有踏出这殿门一步,朕都要以为这里有什么爱卿手下的人了。莫非爱卿还会未卜先知?” 高力士眉头一展,暗道陛下英明,果然没有被这几月此人那些新奇手段迷了心眼。 夏子谦脸色有些难看,他也听出了此话内在,无非是问他是否在宫里安插眼线。他暗道自己太过着急,这几日天子的好感忽高忽低,对他又忽冷忽热。他一时失了分寸。“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方才臣留守偏殿,思及近日护城河改造,琉璃瓦铸造之事,才临时前来求见陛下。” 李隆基微微一笑,好像接受了这个解释,“平身,夏爱卿。” 他这般不置一词。 倒叫夏子谦心里更慌了。 良久,李隆基才道,“夏爱卿,听闻恶人谷之事了?不知爱卿对于恶人谷……” 提到恶人谷,低着头的夏子谦面目狰狞了瞬,很快便调整过来,以一种为国为民的语气道,“陛下,臣以为,除去恶人谷,正是造福百姓之事。昆仑乃蛮荒之地,那里百姓愚昧无知。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向其展示我大唐的风采,大唐多年盛世太平,许多宵小已淡忘神策天策威名,此次借天策神策两府风采,震慑那些蛮夷之族。” 这一番话,说的当真贴心。李隆基笑道,“也罢。” 他沉下脸色,“令秦颐岩领兵一万……” 李承德微微蹙眉,还想再提上谢渊,高力士向他使了个眼色,李承德见到,心知这已是皇帝最大的让步了。 夏子谦眼珠一转,“陛下,恶人谷亡命之徒众多,万余兵队恐怕……” 李隆基蹙眉,“天策乃是当年先皇所创,个个精锐,那恶人谷有多少人,抵得住我天策神将。李承德!” “臣在!” “万余兵将可能杀尽恶人?” 李承德犹疑了下,“恐怕伤亡……” 夏子谦劝道,“陛下,据闻那恶人谷中机关重重,王遗风更是武林各种高手,陛下不可掉以轻心呐……” “行了!安西都护府那边还有十万神策军,从那里再调两万。李承德,你自己去!” 李隆基拂袖不耐地离开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走出了大殿。 夏子谦嘻嘻一笑,拱手向李承德拜道,“愿李将军一路顺风。此去顺利摘得王遗风人头,为自贡数万百姓报仇雪恨。”他的眸子闪着晦暗不明的阴险之色,叫李承德看着很不舒服,不过此人如今正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刚刚又在陛下年前帮他说话,李承德也不好冷淡,客气道,“承夏常侍吉言。” 这调令便传到了边疆都护手中。 神策军大匹调动,天策亦动作频频,无疑也引起了武林注意。 听闻是追杀王遗风,覆灭恶人谷后,武林正派更是摩拳擦掌。 以少林为首,联合长歌,霸刀,七秀等八大门派,紧随两军之后,誓要灭邪存正,扬天地浩气。 姜晨收到这个消息时,捏着手中的信纸,心里不知是否该有一种果然如此,终于到了之类的感触。 若他为帝,也绝不会容许恶人谷继续发展。王遗风的加入,只能算做一个导/火/索。 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恶人谷众只是慌了一瞬,很快便自发组织起来,修缮设备,熟悉机关。竟无人愿意退却一步。 如此也算是…… 不会拖后腿的人,总归让人开心一些。 这无疑是收下恶人谷最好的时机。 这种新生,已注定要在这样所谓的正邪之中挣扎。 第108章 剑网三王遗风(四) 二月。 初春。 军中众人每每想起长安的花红柳绿之时, 还会稍有怀念。昆仑与长安是不同的。长安没有这常年不化的雪, 也没有这般如刀锋斧刃的寒风。 云如幕布, 这苍茫的天地好像被裹成了一个灰黑色的包袱, 不断的收紧, 死气沉沉,让人陡然升起一种难言的窒息之感。 这种黯淡的天光, 照在一众艰难跋涉的将士脸上,在那种为家为国奋力的红潮褪下之后,显出一种苍灰之色, 仿若死人。 也许也是因为,他们已啃干粮二月了。 长途跋涉。 秦颐岩驾马往前赶了几步,雪地上便留下一串串马蹄印, 很快, 被身后跟随的士兵踩的分不清楚。 他到了李承恩面前, 忧心忡忡,“大将军, 你看这天色……” 李承恩攥紧了手中地图, 放眼望去那苍茫无尽的雪色,看了一会, 摇了摇头,沉声道, “必须尽快赶到昆仑山脚与郭君等人汇合, 以免夜长梦多。” “安西大都护副将郭子仪与自贡城附近荣县县丞刘林在昆仑之下等候, 陛下所调遣二万神策军士也已经到达昆仑。”他这样回答李承恩, 仿佛,也感受到了未来的血气,他显得有些沉默。 我军长途跋涉而来,将士已经疲惫。这风雪之地,对于将士们的考验又提高了许多。天策向来善于配合作战,取长补短,到时候还需要熟悉环境,因地制宜,以更好的打击恶人谷。 两军汇合之后还需调整磨合,不能让敌人钻了空子。 至于让天策神策相互磨合,这让一向聪慧的李承恩也颇为头疼…… 积攒了了近百年的仇怨,可不是说他想兄弟一家亲就能兄弟一家亲的…… 李承恩微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天策会和神策合作歼敌。” 他作为天策将领,剿灭恶人谷乃分内之事。至于联合神策,其实他,他只是还想试探几分,神策忠心的对象。 天策府乃是当初还是亲王的太宗成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李唐的正统和利息,后来作为朝堂的代表隐于江湖。这种专属李氏的力量让登基为帝的女人非常忌惮,而神策,正是当时那个空前绝后称帝的皇后为了牵制天策而大力支持发展的新生力量。 两方势力从一开始,便不是同一立足点,摩擦甚多。 李承恩一向目光长远,分外忧心,忧心神策会成为将来王朝大患。 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神策当初助武后控制天下,对李氏成员手段百出,难免会怕当今天子秋后算账。 平心而论,若李承恩是神策之将,恐怕也会忧心此事。 说归说,但是这种有可能威胁到天子的东西,他作为天策府之人,定要为陛下好好考校一番。 这一瞬间,李承恩心中已转过百般念头。 秦颐岩自然不知李承恩所思所想,听到这化敌为友之意,不胜唏嘘。他目光里也流露出一分怅惘,低低自语道,“今日之敌,又可为明日之友。世上之事,又如何三言两语便能道尽呢?” 李承恩离得近,也听清了几分,对着这个看重的副手,告诫道,“此言绝不可再语与他人!”这话单独拿出来并无大错,只是用在同为皇朝效忠的两股势力之上,便不大妥当了。虽然当今天子心性宽仁,但一涉及军队,便要小心一些。无论上皇被怀疑两方不合还是结盟,都不是一件令人安心之事。 秦颐岩明白他的好意,微微点了点头,应道,“将军,秦某明白。” 路上一时便只余下马蹄踏过雪层时咯吱咯吱的声音。 漫天风雪。 天策军将长长的马队之后,还跟着小跑的步兵。 骑马行进已是如此困难,遑论其后追随的步兵将士们。 李承恩不由回头望了望身后红银甲胄的天策军将,又望了望少数跟来的金红神策军,心头一时感慨。 在这样苍白的天地中,军将们的红甲就像是那热烈的火焰,在这风雪交加之地,融出一条行路。 每每出征,能安然再踏上归途的兵将如此之少。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但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王朝的安定。天策府的所有将士,都是热血勇武的…… 他们会为自己的信仰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最后一滴热血! 无论结局如何! 他感慨过后,便是豪气冲天,扬起□□慷慨激昂道,“将士们!我等长途艰难,将是为家,为国的安宁而奋战!吾等敌人,皆为穷凶极恶之徒,你们怕吗!” 这话随风传远,军队静了一瞬,但他们心中的热血却不断的翻涌而上,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都变得炙热,继而齐声爆发出一阵大喝,“不怕!” 李承恩满意的笑了,他一挥□□,指向那漫漫风雪的尽头,大声喝道,“好!天策的好儿郎们!我们的敌人将在眼前,加快步伐!汇合同伴!” 古人云,在其位,谋其政。天策府,将为李唐皇朝而鞠躬尽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沉寂太久了,东都之狼! 光明寺。 灼灼桃花开遍这宏伟壮丽的寺庙。 朱红的桐木是支撑起大殿,走廊,和厢房。 亭台楼阁,瑶池假山,应有尽有,若非是雪白墙壁上赤色的圣火印记,这里都不像是一个教派的寺庙。它看起来,比许多王孙贵胄子弟的府邸还要富丽堂皇。 其中巡逻的明教弟子也不在少数。 譬如这圣火大殿之后,各式各样的假山群中,一男一女两名弟子举着印着圣火印记的灯笼,四处监守。 他们身着红白之色的衣服,言行装束都与中原人有些相似又有所不同。也许是因为来到中原不久,还没有被周围人全然影响成中原人的模样。 这是春日,尚且还有些凉意。冬日里沉眠的僵虫们已经复苏,开始活动了。 一片黑暗中,蛐蛐的叫声时不时响上两声。 夜风一起,萨瑶只觉得背脊一寒。 假山处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谁!” 萨瑶如惊弓之鸟,原本就警惕的神经更是绷至最紧,厉声喝斥冲动静处喝斥了一声。跟着她的男弟子一愣,也手持双刀警惕地盯着那处假山。 假山山脚的草动了动,转出来一个人。 萨瑶见此便是一愣,连忙同身边之人齐齐单膝跪下,左手置于胸前,垂首恭敬道,“龙王大人!” 只见那人一身赤黑衣衫,袒胸露乳,气势凌人。夜里不甚清楚,但细细看去,依旧能看到他那双非同一般的血色瞳孔。 萧沙冷冷的看向他们,“你们怎会在这里?” 萨瑶头低的更深了,“禀大人,今夜是我与德目桑在此处巡逻。” 萧沙语气阴沉,脸色笼在假山的阴影中,令人不能分辨喜怒,“本座在此,难道还会有什么纰漏之处?你们下去……” 萨瑶细眉一蹙,“龙王大人,这恐怕不大好?” 萧沙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道,“那你认为,如何才好呢?” 萧沙冷嘲道,“明教的弟子,为何还有这样不识相的呢?”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反感,“别以为你们身后有陆危楼,本座就怕了!” 萨瑶心中一凛。 果然…… 教主没有料错。 血眼龙王早走异心。 萧沙幽幽道,“要怎样干净地处理掉你们,还不让陆危楼发觉呢?” 这种话,在这样凄凉的夜中,如此悚然。 连同萧沙的脸,也好像都成了教义中所形容的那种青面獠牙的恶魔模样,散发着森森鬼气。 萨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一推德目桑,干脆利落道,“走!”他们的武艺不算是明教拔尖之人,原本是为了不引人注目,隐藏在众弟子中普通平凡,更有利于搜集情报。如今与四**王中残忍嗜杀的血眼龙王相对,更根本毫无胜算。他们的确是教主派来的,本就是想要调查萧沙动向,没想到还未查出什么,竟然就要死在这里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萧沙确有叛心。 那两人三两下已跃上顶楼,萧沙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转瞬之间,已挡住萨瑶去路,一掌击出,萨瑶去势还未缓过,便与这一掌相撞,从屋顶倒飞数尺,喷涌的血色在夜空划出一道黑色印记,她咚一声沉重的砸在地上,溅起一地灰尘。 那德目桑回头之间,见此情景,脚步一顿,看到萨瑶眼神,只能忍痛向外飞去。 萧沙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冷冷一笑,“哟,原本以为留下你,那小子也会来自投罗网的。” 萨瑶脸色苍白,在月光下更是苍白如雪,她唇色殷红,不知是唇脂之故还是鲜血,“萧沙,你竟然背叛教主!” 萧沙摇了摇头,笑道,“怎会?本座怎会背叛教主?不过是希望我教圣火,开遍这片富饶的土地!这难道不好么?圣火昭昭,区区纯阳,萤火之光,又岂配做这大唐国教之位?” 萨瑶呸了一声,“虚伪!早早在教中就听说你嫉妒王遗风,百般陷害。如今王遗风成为恶人谷谷主,你也需要一个势力与他抗衡是不是?” 萧沙伪装的平静面具有一瞬的碎裂,他瞪着仿佛燃烧着怒火的眸子,一脚踩到萨瑶胸膛,萨瑶只觉得胸骨又断裂了几根,再无法动弹,只得瞪着一双美目恨恨地瞪着萧沙。 “是又如何?反正这一天,你也不能看到了……” 他脚下一使力,萨瑶只觉得胸前一阵骨裂之声,嘴角的血再也控制不住,喷涌出来。她临死之前,便看到那身边,一阵尘土中,德目桑的脸。 他也被抓住了? 萨瑶绝望地瞪着眼睛,却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儿来。 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屋顶,伸出的手缓缓收回。 显然,方才是他出手截住了德目桑。 萧沙看了那人一眼,冷道,“怎么才来?” 那人从屋顶跳落下来,走到萧沙附近,被面巾蒙着的脸只露出一双掩不住奸滑之色的眼睛,面巾下,他语气变得更为沉闷了,“还不是因为那位又让夏某人编曲儿写传奇送给惠妃娘娘。” 萧沙嘁了一声,嘲讽道,“那娘娘不过昨日黄花,回头还得被自己亲儿子的媳妇代替了。” 那人挑了挑眉,“你有印象?”他眼底划过一道狠光,“怪只怪夏某当初死的太早了。” 萧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屑道,“死在王遗风手里,只能算你太弱!” 黑袖笼罩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掐紧,他很快又恢复成那种地痞流氓的模样,“不错。所以这一次,我要把我受到的痛苦,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萧沙又试探了他一次。 黑衣人警惕之心又拔高了一重。这血眼龙王果然名不虚传,心机深重,手段狠辣。他,又在试探他是否清楚萧沙在王遗风屠城和文小月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了…… 哼……控魂之术!可恨,若非萧沙让他鬼迷心窍,他又怎会那般冲动的杀死文小月,招致王遗风那老疯子数十年无止境的追杀! 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如蛇虫鼠蚁一般窝囊的生活…… 被抓去恶人谷中,被众人殴打,被王遗风折磨,最后还被肖药儿拿去试药! 偏生10086说萧沙也是重生之人,非要他找萧沙结盟,共谋大业! 若非当时它说漏了嘴,他还不知他的仇人除了王遗风外,这萧沙也是个搅屎棍一般的存在…… 待他大计成功……定要萧沙也去陪王遗风! 他心中各种恶毒念头转过,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 萧沙随脚踢了踢那两具尸体,“先控制他们,免得让人察觉什么。” 黑衣人做出从袖中取物的姿态,转眼便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丹药来,“灌下去,教你一截曲子。夜间他们会听从你的指挥。” 萧沙捏着那两枚药,端详了会,“这药当真那般神奇?” 他冷哼了下,“不如你自己试试?” 萧沙,“试药这种事,当然不适合我来做。”他弯下腰,掰开萨瑶的嘴,将药塞进去。站直了身子。 原本死去的人,又站了起来。 萧沙摸了摸她的脉搏,不屑道,“还是死的?” “难道你以为世上真有长生不死药?” 萧沙:…… “那白日里呢?” “世上怪异武功那般斑驳,有一种不能见日光而夜晚修炼的功夫,也不足为怪?法王大人,您说呢?” 第109章 剑网三王遗风(五) 恶人谷中一片沉凝。 连此处天气似乎都感受到了那一些不妙的气息, 变得非常, 非常阴沉。谷中长年不见天日。 这些日子以来, 就越发乌云压顶。 肖药儿乃是恶人谷中最早成名之人, 逃入谷中之后, 又常年为谷中人疗伤,因而在这里有很高的地位。 米丽古丽是前两年进来的。据说之前是哪里的高层人物, 武功高强,犯下错被追杀入谷的。 只是……常常命手下人去捉一些少女…… 行为非常诡异…… 毕竟她是个女人。 还有忽而默,攀月之流…… 这些避难于恶人谷之人, 他们的行为都有些古怪。 不过话说回来,入恶人谷的人,谁又不古怪呢。 恶人谷一名洒扫侍女望着那毒皇内院, 氤氲的绿气缭绕间隐约显现的紧闭的房门, 微微蹙眉。 也不知哪里来的老鼠, 窸窸窣窣凑近了院子,突然吱吱惨叫起来, 皮肉融化, 未几,变成了森森白骨。 侍女眼睁睁看完这场景, 胃里泛出一股酸意,连忙搓了搓鸡皮疙瘩炸起的手臂, 拿着扫帚随便两扫离这院子又远了一些。 不知还有没有其他隐元会的人在附近, 这么远的地方, 她可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也罢, 虽然她也很想探听一些重大消息,不过凡事尽力便是,恶人谷众人行为乖张,她也不想为了会中的奖励送命。 今日谷中叫的上名号的,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正座的肖药儿一头白发,面目沧桑,剧毒将他折磨的已如同七老八十之人,他的手脚都佝偻着,如干柴一般。唯有一双眼睛,平和的非常奇怪。 旁侧米丽古丽也坐在一边,她一身粉红,抠着指尖丹蔻,显得漫不经心。不过紧抿的红唇,足以说明如今她的心情不是太好。 忽而默提着两个大铁锤坐在角落,反正这样事情他也听不明白,他的责任便是冲锋陷阵。另有白面书生杜如枫,男人婆花百合…… 小小的屋里,竟然挤了二三十人。 肖药儿神色颇为凝重,声音沙哑又苍老地缓缓道,“探子回报,天策神策共来了三万人。” 众人一致地蹙起眉头。 “恶人谷中算上壮年的打杂之人,有效的战力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 “天策军将皆是半朝堂半江湖之人,此番前来必为精锐,人数一万。至于神策,安西都护府点兵,恐怕只是些普通人,两万。但是军队有一个我们没有的优势,配合作战能力非常强大。” 米丽古丽秀眉一蹙,“难道我们就没有任何优势!” “非也。”苍老的声音在屋中回荡,“恶人谷易守难攻,机关重重,且你我等人……”他们在江湖上,对付常人,绰绰有余。 “只是,你我也不能各自为战,一盘散沙。” 众人都听出了他的内在含义。可他们一向逍遥惯了,可不喜欢听从他人命令。 这样尴尬的的沉默中,肖药儿缓缓道,“……我心目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哦?” 一声疑问传进来,门咔哒一声打开。 毒雾氤氲。 姜晨走进来,微微一笑,“不知在下如何?” 众人看到他,皆缄默不语。 两月前,尸菜田里没化的尸骨还在那里,面对这样一个人,他们说话之前还想斟酌一会。这个人屠杀自贡一事,实在是…… 也许他们所有的恶人加起来也没有王遗风一个人杀过的人多。 姜晨当然会懂他们的想法。懂又如何,他难道还愿意费心去解释一番吗? 连他本人,林林总总死在他手中的人也早已不计其数。 何况如今情景,恐怕恶名愈大,处理事情起来越方便。连姜晨也没有预料到,有朝一日,他会想着让自己名下挂着的死人多些。 果然是环境在影响人的心情么? 肖药儿看他完好无损地从毒雾中进来,心中暗自诧异。不过他这话音一落,肖药儿抱着他的毒杖沉沉道,“老夫,赞同。” 肖药儿已入谷三十年有余,威望复加,由他开口,姜晨的职责已定了一半。 米丽古丽迟疑了瞬,也点了点头。 忽而默盯着姜晨许久,点头。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几人都同意了,底下的人,还能有什么异议吗。 不过不服气还是有的,姜晨觉得他很有必要教会他们怎么做人。 “请坐,各位。” 过了这个不算插曲的小插曲,肖药儿继续道,“想必诸位知道,恶人谷一向各自为政,今次危机,恐怕是建谷以来从未遇见,但正因如此,才能上下一心。我们面对的敌人有两拨。为首的神策天策两部军将,追随其后的八大门派聚合体。这两拨敌人都有一个共同点……”肖药儿捻着胡子一笑,看向姜晨。 姜晨道,“内部不和。” 恶人谷众学识良莠不齐,即使是高阶人士依然如此。米丽古丽身旁的白衣书生略一挑眉,见这四个字让不少人有些迷惑,终于开口解释,“神策天策,一为李唐王室最忠诚的守护者,一为护卫武则天而打压天策的关外之将。相互倾轧已久。至于八大门派,理念相异,武学不足,原本相互配合也好,只是临时拼凑,有利分而化之。故此,王……”他扬了扬眉,“王先生才断言他们不和。” 忽而默一向直接,听杜如枫漫不经心之语,反驳道,“……但是毕竟对方近四万人手,而我恶人谷……” 姜晨语气平静,这种不高不低温和的声音却盖过了忽而默的大嗓门,“出战之人分为三道。” “第一防线为自尸菜田只入谷石碑的这道圆形弧线。第二为平安客栈,至于第三……”他的目光落到烈风集这里,朱砂笔从周围那一圈灰褐色的山坳划过,“便是烈风集外围山坳。” “先生不想想李承恩?他岂会从正门进入?就算他愿进,战场变数……”杜如枫忧道。 “此人工于心计,善于兵法,但……顾忌太多。行军打仗,占据优势之下必会中规中矩。” 杜如枫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李承恩必会从恶人谷正门打进来。 “尸菜田线,三十中高手外加三千人埋伏,在三生路第一道岔路之处,地形较为狭隘,两侧有山坳林木,借用地刺,沉井,投石车,绊马索设伏。第三,烈风集外有岩浆河及高耸的山坳环绕,区域聚拢,所以此处,交给肖药儿一人,恶人谷攸关之际,希望毒皇莫要太珍稀那些药材。” 肖药儿笑道,“莫非王先生看老朽年纪太大,不愿让老朽出战?” 姜晨不答反问,“您觉得呢?” 除了阎王帖肖药儿以外,还有谁能大范围于烈风集布防? 至于他,王遗风红尘秘意虽适合群战,但是他的任务,也不能是守卫烈风集…… 带血的剑,终究是以人命为祭品…… 肖药儿看着他,终究败下阵来,叹道,“也罢。老朽必死守烈风集,绝不负先生期望!” “其余所有人镇守第二防线。天策军将善于骑马作战,相互配合。一旦下马,战斗力减弱一半。第一防线,若是力有不逮,立刻撤退,放红色穿云箭以示警告。第二防线到时候听我指令,分为两队,一队在前吸引火力,另外一路跑到其后包围。第二道黄色穿云箭为号,死守烈风集大门。将所有敌人逼至……” “烈风集外。” 这平淡温和的四个字,却让众人头脑瞬间就清醒了些。 烈风集外,围绕的,是火焰岩浆。 他的意思,便是要将这些人,都弄到熔岩里…… 众人头皮发麻。果然不愧是屠城的狠人…… “这里谁懂阵法?” 忽而默站了出来,“我懂。” 他曾是回讫部族的千夫长,对于中原兵将军法颇感兴趣,也曾经苦心学习…… 只是后来……唉……一言难尽…… 姜晨从袖间又拿出几张纸来,指着中央八卦阵,“你在巽九乾八位置坐镇,即平安客栈西侧三百尺的山坳埋伏。届时米丽古丽配合在三生路。领八百八十八人,守护中线前方。这是无生门的阵法,必要见血才能出阵。这血,我不希望是你们的。” 两人接过纸,凝重点头。 “致幻药物,便交给这两人。” 肖药儿眨了眨混浊的眼睛。暗自感叹一句,原来这人已将所有事务都安排妥当了。死阵加之致幻秘药,杀伤力绝非一加一那般简单。 “三日之内,务必将一切安排妥当。” “必要之时,引他们上烈风集的铁索桥,斩断铁锁,烧毁栈道。轻功之人负责一个普通人,五十组为一队诱敌踏上索桥……”姜晨话里都能结出冰碴子,杀气凛然,但他说的,却是,“最大程度,保留性命。” 这话颇为沉重。必要之时,何为必要之时?在座之人都不傻。 姜晨垂了垂眸,看着手上已不太明显的伤口。 不过,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是!”忽而默挠挠头,想出来一个称谓,“王大人。” 姜晨也不在意这些。 他的话语,平静又坚定,总让人觉得不容置疑。 “恶人谷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天下之大,唯有恶人谷才有你我一席之地。人心难测,世上岂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不过弱肉强食而已。既然所谓的正义要为了天下而覆灭你我,我等又岂能束手就擒!” “诸位,恶人谷存亡,在此一搏!” 成了,恶人谷将是天下逍遥之地。 败了,这里便是在场所有人的埋骨之所。 在此时,众人却觉得他都不再像是个简单的杀人魔头或是贵家公子,他已是这一战的领袖。 对姜晨而言,这种事情却变得信手拈来。把握人心的千百种方法,他一向都深谙于心。因为,他非常,非常了解,这种亡命之徒的心理。 横竖皆是一死。若恶人谷覆灭,他们出去面对的,也只是天下人的唾骂和无尽折磨。唯有拼死一战,方能换取一线生机。 恶人谷谷众突然多出来了个顶头上司,当然有不少人心有不平。 但是很快,这种不平,就在尸菜田中多出来的几具尸体的镇压下,销声匿迹。 开元二十年春,冰冷的马蹄之声,开启了这惨烈的烽火硝烟。 西昆仑的驻地,开始了厮杀。 倒下的尸体,铺满了道路,鲜红的血,染红了苍茫雪山。 埋骨他乡,这是天策与神策。 葬身雪地,这是恶人谷亡人。 战事最为激烈之时,临近长乐坊的人,不少都被两方抓走,充做壮丁。 天策神策分为两队,一队强攻昆仑高地,另一队走雾淞森林直接偷袭恶人谷。 昆仑高地的水一头浇下来,立刻就成为冰块,当即让往上艰难行进的将士眉眼全挂上寒霜。 通往昆仑高地的山道也被泼了水,结成了厚厚的冰,马匹不能直上。军队只能全整步兵冲锋在前。 恶人谷寡不敌众,入口被攻破。 长达半月的战争,许多兵将已受了不少伤。 遍地搭建的大大小小的简陋帐篷中,传来阵阵痛苦的□□。 战争的残酷性,从这小小的万人厮杀中,可见一般。 恶人谷情况稍好,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朝廷三万人,外加身后跟着的数千江湖人士,而恶人谷不过万余。 恶人谷死三十的后果,都等同于朝廷折损三百人了。 姜晨已最大限度利用谷中机关了,只是,非黑即白的斗争中,伤亡,是永远,不可避免的。 天策军将攻破恶人谷外镇守的通道,踏上了火色三生路。 这道路荒凉,两侧尽是荒草,还有些不知名的动物骨骸杂乱的倒着。 静谧无声。 与谷外的厮杀形成了对此。 李承恩擦了擦脸上的血点,神色凝重,难道对方也想来摆上一场空城计? 还是说……有埋伏? 他座下马匹步速缓慢,李承恩四周观望,查探地形。 不知,是什么样的埋伏? 郭子仪低声道,“李将军……” 李承恩微微偏过头。 郭子仪四周一望,看到远处越来越狭小的道路,压低了声音又道,“情况不对,千万小心。” 第110章 剑网三王遗风(六) 无声之处, 便是惊雷。 骤然宁静之中, 杀喊声冲天而起。 幽暗的山谷突然人影绰绰, 暗中那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一队不速之客。 马匹慌乱。 从空中落下的石头还带着火色, 砸在地上, 咚一声巨响,爆出血色火花。落地之处, 熊熊火焰燃烧起来。天策的马本是受过训练的,但是也抵挡不住这样猛烈的袭击,受惊奔逃。 山坳两侧露出头来查探情况的恶人谷众们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暗暗赞道,“王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这鞭炮加投石车,他们的马再好也挡不住。地上撒了松油, 还有荒草林木, 今日又是南风……” 所以火势, 迎风便长。 李承恩脸色铁青,但至少也曾身经百战, 此刻也不慌乱, 立刻命斥候在前查探其他陷阱,带着众人继续向前冲。已入恶人谷, 却不能就此半途而废! 脱离了那片火海,数千战马已只剩下寥寥几个。 有恶人谷的指挥便大喝一声, “兄弟们, 冲啊!杀了他们!” 刀光剑影。 血色围城。 不断有人倒下去, 又不断有人扑上来。连那路上枯萎的荒草, 都染上了斑斑血红之色。 血腥,又令人窒息。 恶人谷的恶徒就像吃了药一般,发了狠心杀人。 天策为李唐的荣耀而战,却也未曾料到,他们面对的,会是如此殊死抵抗。 战场的火星与灰烬弥漫了这雪山深处的山谷,被到处飞溅的血色浇灭。 连烈风集外的熔岩也变得萧索,冒着腾腾热气的岩浆都萎靡下来。 恶人谷众目的达到,撤退。 天策不明所以,行事便越发小心谨还慎。 这三生路上,遍是死尸。 风中传来凄厉的破空之声。 继而一声惨叫,一个人已被射倒在地。 一枝铁箭插在他胸膛。 这一声响,无疑扯断了所有人正紧绷着的神经。 平安客栈周围新建起的塔楼上射出火色箭雨。 底下的军队也连忙架起盾牌抵挡。 此处,天策身后,那八大门派之人了无踪迹。 肖药儿站在高高的山坳上,望着远处那一片火海,心中忧虑不减。也不知他能否从他们手下平安脱身。 …… 昆仑之巅,风雪交加。 姜晨面前所站,为首正是少林罗汉堂澄如大师,身后,有长歌杨尹安,纯阳卓凤鸣,余下几派,也尽皆派出门中精锐。 姜晨站在山崖边,似笑非笑,“想不到在下会有如此高的身价……” 澄如大师打了佛号,肃穆道,“阿弥陀佛,王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已犯下大错,切不要继续执迷不悟了。” 姜晨打心里升起一种难言的笑意。 他听过的回头是岸太多了。多到,如今再听到,都觉得好笑。 曾有多少人都在警告他,让他回头是岸。可是,他回头之地,却是尘世刻骨铭心的风刀霜剑。 他一点儿也不想跌进深渊,可若是与人世的刀剑相比,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这样,走下去。 沐浴鲜血。 赎罪么? 赎罪,他本无罪,最终却罪行加身。 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是所谓正道,说替天行道穷追不舍的也是他们。 凭什么什么善恶正邪,都要他们来定。 杨尹安抱着琴中剑,凝眉以待。他看着这个人,心头涌起几分感叹。若单就此人言行来看,温和无害谦谦有礼,比之长歌许多人都要有儒士之风,又隐隐有纯阳超然物外的出尘。实在让人想象不到,他会是个疯狂的屠尽自贡的魔头。只那一双眼睛,冷漠,置身事外,洞察人心。仿佛只要一个对视,心里最深的秘密就能被曝光的一干二净。 这种透明感……让人心里非常不自在。 听闻王遗风乃是这一代红尘学派传人,红尘入世,游历天下,原本是非常不错的修心方法。却不料此人为情所困,竟为了一个女子,而屠尽那么多无辜之人。 杨尹安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平心而论,若是他身边的人平白死在谁人手中,他也无法原谅。只是,他不会一怒屠城。 冤有头债有主,无论如何,那一城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何其无辜。 只是姜晨面前的敌对者们,他们也许永远不知道,王遗风,或者他们面前所站的人,又何其无辜。 凛冽的杀意似乎都变得肉眼可见。 澄如大师道,“既然失主不思悔改,那也休要怪老衲无礼!” 他的每一招式,身后竟有千百金色佛像虚影,一看便知,威力非凡。 姜晨身周的寒意越发浓重,漫天的风雪也好像感受到了这里的肃杀,围绕在他身边,渐渐成为剧烈的风暴。 在这样冰冷的气息中,被刀刃一般的风雪敲打,澄如只觉得,一举一动,都变得分外困难。 众人见此,神色凝重,想不到此人已至化物之境,竟然能以内力直接凝聚实质的冰雪……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眼力极佳,自然能看出王遗风所用,并非简单的内力御物,凡冰雪触及到他,就变得更为凌厉冗杂…… “澄如大师……”杨尹安只觉不妙,抱着琴便是一阵惊石之音,肉眼可见的气劲打在那一片风雪之上,破开了道缺口,还未等他们再出手,又很快被其它风雪覆盖。 卓凤鸣见杨尹安出手,也毫不犹豫劈出一剑,落在那风雪之上,却觉得好像打入了一团深不可测的大海,毫无着力之处。他天生神力,对敌经验颇为丰富,见此,毫不犹豫抽身撤退,以气御剑,抽回了佩剑。 众人不约而同的皱眉,神色凝重下来,各家内劲外功皆出,但打在那一片苍茫雪色漩涡之上,竟如泥牛入海,没了半分生息。 如此约有刻钟。 浓密的风雪本遮住了视线,漩涡消散时,从其中倒飞出一个人。 杨尹安想也未想就伸手接住,只觉得一股寒气袭来从接触着澄如的掌心,冷到了骨子里头。他蹙眉,随手拨开琴弦,一曲疗伤调落下,澄如伤势转好,却仍旧一阵沉重的咳嗽。他伤的委实太过严重。 看着这位少林大师身上斑斑血色,和那仿若被刀剑刮过的皮肤,杨尹安一阵无言。 姜晨手一收,苍白的雪色碎裂在他手中,平静道,“昆仑风雪之地,不适合你们出手。” 杨尹安看他一身雪色,仿佛都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他呼吸平静,言谈自如,全无受伤之迹。 同时抵挡众人攻击,竟还能让澄如大师重伤至此。杨尹安暗自皱眉,他们挡不住此人。世上能挡下他们同时出手还安然无恙的人,绝不过五五之数。除了纯阳宫老掌门吕真人,前武林盟主唐简,和前一代江湖那些早已退隐之人,恐怕…… 当初名剑大会之时,王遗风败于纯阳宫李忘生手下,如今数十年不见,武功竟卓绝至此…… 杨尹安心里竟升起一种佩服来。无论立场如何,至少此人的胆气和武功天赋,都实在令常人难以企及。 他也清楚,王遗风所言,没有一句不是真的。 昆仑极寒之地,御寒便耗去不少功力,偏生看王遗风出手,所修乃至阴至寒之气,昆仑风雪是他的主场。此消彼长,他们盲目与其交手,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卓凤鸣见此大怒,大喝一声,提着玄铁巨剑就冲了上来。 他行走之间,有太极变换之法,流有清虚还真之意,虽然生有神勇无匹之力,加之纯阳静益修心,红尘窥心之术无用,倒是让在场众人期待起来。 太虚剑意一重一重使出,众人只见得王遗风所站之地的冰屑四溅,岩石咔嚓一声巨响后,化作粉末嗦嗦落下绝壁,不复半点回响。 那里,却没了人影。 他……死了吗? 杨尹安想,只怕不会那么简单。回头之间,便见得身后的白衣,衣角纹分不动。 杨尹安看着他,没有开口。 姜晨望着衣袖上不慎沾到的血,神色渐渐阴寒,“走,或者死?” 杨尹安蹙了蹙眉,看他的异常之处。淡淡道,“卓道长。” 卓凤鸣就像被下令一般,收了剑憋屈地跟着杨尹安。 来恶人谷之时,李忘生已严令卓凤鸣听从长歌门门主意见,否则后果自负……虽然李忘生一脾气向来温和,卓凤鸣也不敢在要紧之事上挑战他的耐性。 近来皇帝忽然沉迷丹药之术,想起了纯阳宫,李忘生实在抽不开身,卓凤鸣又毛遂自荐。他也正是看卓凤鸣鲁莽冲动,好勇斗狠的脾性又常年难改,才严令他多多听从杨尹安意见。 杨尹安与李忘生相熟,当然也承了李忘生照看卓凤鸣的要求。如今形势明显不利,卓凤鸣还想逞一时之气,杨尹安简直不能理解。 八派尽数退去。 走到山脚,杨尹安回头再看,那人已变成风雪中的一点,已渐渐辩不清模样,只看到绝壁山崖边,几乎与暮色苍穹融为一体的点点白衫。 杨尹安转回了头,也不知道,如此退去,是对是错…… 卓凤鸣怒气冲冲到他身边,“懦夫!” 杨尹安强行提起自己的好涵养,不同他计较,又道此人莽夫一个,辩不清形势。 他看向被少林弟子搀扶着的澄如,离去的步子跨的更大了些。总之,纵然要再打恶人谷,也需再从长计议。 他心里清楚,这八派各自为战,虽有心想相助天策,偏生暗地里又都有些搬不上台面的心思。心不齐,勉强而为,不过枉送性命。 虽然杨尹安心底也不太想从长计议。 姜晨看着那地上血色,回头进了谷中。姜晨的心思原本就晦暗难明,世事教会他许多弯弯绕绕,人心又让他历经世事浮沉,他神思敏锐,往往许多人的心思,他心里都如明镜,比之原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世来唯一的区别是,他愿不愿意假装糊涂,且过余生。 那八大派,少林,是为重新得到皇室看重,纯阳,是为国教之责,长歌,是为忠君之事,藏剑,是为名剑大会……这其中本就牵扯着种种利益,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清。 树梢一阵风动。 姜晨一路飞掠而去。这里树叶还未落下,前方的树影已归于平静。 平安客栈,烽火硝烟。 还未亲至,就已听到那响彻半边天的嘶喊声。 血肉横飞。 溅到脸上两点温热的血,姜晨依稀想起来,许多年前,他也从战场上,沐血而过。 一种腐臭的,腥臭的血气扑面而来。 姜晨面无表情地抹掉了脸上那点点血迹,从客栈的屋顶翻身落到空地之时,凛冽的寒气四散,驱散了那怪异的气息。 李承恩道,“王遗风?” 第111章 剑网三王遗风(七) 姜晨一掌, 便将门口团团围困的人都推至客栈大门外, 破旧的木门嘎吱嘎吱摇了两摇, 在如此凌厉的掌风下竟还顽强的坚持下来。 困守此地的忽而默见到这个背影, 眼睛都亮了, 惊喜道,“王……啊, 谷主,你终于回来了!” 姜晨眉眼微动。 内在的恶人相视,摸摸头脑, 听带他们死扛了三日一夜的老大在叫谷主了,个个从善如流齐声喝彩道,“谷主!谷主!谷主!” 原本都以为必要死去, 没有想到会再见到同盟。虽然这些人还不熟悉所谓恶人谷新人首领的模样, 但凭他面对围困仍来相救, 没有放弃他们,就足以让这些人感怀。 很多时候, 所谓的恶人, 却非常重义。 也不知是谁丢给姜晨一截木笛,他却也未客气。红尘之术施展之时, 心智不坚者,就已陷入过去, 癫狂。 天策尚好, 神策之人却良莠不齐, 很快便混乱起来。 姜晨的到来, 无疑为这余下的数十人又加了一剂强心剂,直到大半日后,与米丽古丽领的几乎毫无折损正路八百多人汇合。 所有人都仿佛血人一般,浑身破烂,比之丐帮污衣派否是凄惨多了。 天空仿佛也已是鲜红之色,不知是烈风集外熔岩相映,还是这里散不尽的血腥。 …… 联军,败了? 一败涂地。 江湖传言。 但又并非空穴来风。 李承恩还不知是死是活地在死尸遍地的恶人谷里做客。 秦颐岩留在后备军中,得到前方失利的消息,再也无法坐定。 活着的不少神策军将都已被“平安”送出,唯有天策众人还没有几个见得踪影。 被神策兄弟“救”出来的几个天策将士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大将军为了给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决意断后。 秦颐岩知道李承恩的想法。恐怕是他觉得,对不起那些牺牲的将士,对不起皇家,所以…… 至于神策……生死关头竟…… 他盯着那几个惶恐的神策小将,从鼻子里发出一道哼声。 平白便宜他们! 怕是这两万众,还不如天策一千。 秦颐岩决定,亲自去见王遗风一次。无论大将军李承恩如何,他也该带他回到长安,否则,他秦颐岩也无颜再见天子了。 郭子仪犹豫,劝说了一番,秦颐岩还是踏进这片烽火之地。 他一直以天策为傲,天策守护着李唐皇族的利益。他也坚定,世上非黑即白。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人性本恶这种荒谬的话说的这般有理。 他也没有见过,世上真的有人,会是这般,漠视众生。 明明战斗如此激烈,明明生死相博血流成河,可是王遗风,却当真如局外之人,对这般生死之事,漠然而待。 他是为了李承恩而来的。 他不能就如此将李承恩留在此处。 纵然这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闯上一闯了。 米丽古丽毫无犹豫擒了此人,秦颐岩也未多挣扎。 米丽古丽将他送到烈风集雪魔堂时,姜晨盘坐在书案之前,翻着一本帛书。 “秦某来与谷主做个交易。” 姜晨放下了书,对他的到来也不觉诧异。他想起来如今尸菜田中堆积不下的横尸,心头转过万千计量,却不动声色道,“哦?” “我等撤兵。谷主放了还未身死的将士。” “……”姜晨动作一顿,“秦将军未免太天真了些?” 秦颐岩也不生气,冷静的剖析当今局势,他道,“谷主并非无智鲁莽之人,应该知道如今情势。若是谷主还看重此地,就应尽早议和。” 姜晨心中早有答案,却依旧淡淡然道,“今日一时议和,安知来日又生变故?” “谷主觉得,尔等恶人谷能敌过大唐百万大军?” “世事的起伏,往往会由一个山峰,转入低谷。” “谷主为何不用盛极而衰这词来形容恶人谷?” “……” “因为,在下,不是李隆基。” 秦颐岩脸色难看。 这个名字……实在不该随口便叫…… 实在……实在大不敬…… 还有,什么叫盛极而衰??? “……谷主当真觉得,恶人谷应该继续存在?” 姜晨缓缓道,“世人常言,恶人已非人,诛之勿需留情。岂不闻白马非马?” 秦颐岩当即便懂得他的内在之意,世人承认恶人非人,正类同于白马非马。依王遗风此言,将此语用之正道,亦然如此。好与坏,当加之于人之时,已从人的范围中脱离出来。恶人非人,好人亦非人。所以,会回到上一个问题,便是,大家都是人,为何不能活着…… 秦颐岩道,“无论好坏,人皆是人。好与坏,不过是对于人的品行而加上的一种修饰之语,只是一种限定,究其本真,依旧逃不开人的本质。王谷主以白马非马反驳,岂非诡辩?” 姜晨道,“那为何世人有言,恶人乃为禽兽之徒,正义之师们取之性命如杀鸡宰羊,天经地义,不必要有任何理由和怜悯?既无慈悲宽怀,与恶徒又有何异?” “那是因为恶人谷许多人所作所为,本就禽兽不如。” “人视走兽飞鸟为禽兽之徒,焉知走兽飞鸟是否视吾等为禽兽!”姜晨望着窗外的乌鸦,冷冷道,“凡人用高人一等的目光去看待鸟兽,岂非正如你正义之辈看待恶人谷?” 他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到那一本道德经上,“世上岂有真正的善恶?你我手中,皆沾有同类之血。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原本便是平常。人性本无善恶之分,是许多自以为正的人,认定的善恶。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在生存之上奢求更好的生存。凡有所利,必往趋之!” “王谷主昔日为世家之子,如今只是被仇恨迷了双眼。仅谓人之趋利贪生,此言差矣。” 厅堂陷入一片平静。 门外肖药儿并米丽古丽几人站在窗外听着,到此时,几人相视无言,左右顾盼一会儿,皆作叹息之状。 果然,谷主是嘴上功夫不如他的拳脚功夫的。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轰了此人出去。 话说回来,谷主沉默如此之久,难道还被小小天策说动了…… 肖药儿当即蹙眉,站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烈风集外的高峰上,树有黄叶落入岩浆,还未触及,就被炽热的火气点燃,变成灰烬。落入赤色熔岩之时,没有产生半分影响。 噬人性命的炙热熔浆缓缓在烈风集外流动着,一如既往。 良久,姜晨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声。 这一声轻笑,便让所有人都懂了他的立场。 秦颐岩皱眉。他知道,面前此人根本半分也不赞同他的话。 “秦某自进谷以来,一路所见,便知谷主也非寻常之人。恶人谷虽恶徒遍布,却都非常佩服谷主。从秦某到来这一路,无数人想要将秦某当即斩在刀下,他们的眼神看秦某的眼神,皆恨不得啖吾肉寝吾皮,却都没有对秦某动手,这位姑娘将秦某直接绑到谷主面前,可是提前得了吩咐?如今恶人谷有如此威严之人,除谷主外不做他想。恶人谷虽传言自在逍遥,却依旧要守谷主的规矩。既然谷主亦然以规矩治谷,这与国之法有何不同?他人触了谷主的规矩,便要接受惩戒,那谷主平白触犯国律,是否也该为此负责?昔日春秋时期,百家争鸣,圣人韩非子主张依法治国,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其人在五蠹一书曾言,侠以武乱禁!当今天子宽仁相待江湖,不曾禁令江湖之事。类于王谷主之人,却屡屡杀人乱法,扰乱秩序,岂不如贼焉?” 姜晨相当平静地听他讲完,甚至不慌不忙的称赞他一句,“秦将军当真是文武全才。可惜,秦将军既知韩非所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禁。又可知他曾主张人性本恶?至于恶人谷,在此处,从来没有规矩。所有的人愿意听我一句,不过是因为你们的攻打损害了这里的利益,而我,正在维护这里的利益。将军又何必与我争辩这些。李承恩……哼,即便你们活着回去,又能如何?你们如此损兵折将,你以为……” 这话音传到屋外,众人反而深以为然。反正恶人谷一向便是没有人情味的,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只如今遭此劫难,众人才懂团结一致守护这里。因此他说的如此不近人情,反而很符合恶人谷的要求。这里的人,其实,早已对人情冷暖不抱希望了。 他停顿了下,语气颇为玩味,“他会放过活着的你们?” 与他分辨善恶是非? 符合自身利益的便是善,折损利益的行为便是恶。 说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殊不知人心也有亲厌偏颇。 世上之行本就毫无对错之分,端看评价之人以何种眼光看待罢了。 被这样回答,秦颐岩猛然不知该如何作答。秦颐岩看着面前这白衣冷漠如霜之人,从他的眼中,只能看到那种,荒度世间的,冷漠无情。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年纪不长的人脸上,即便是个沧桑的老者,他都不一定会有这样的神色。 被他的眼睛这样看着,好像心中所有的阴暗痛苦都被牵引,好像任何想法都被曝光于天下。秦颐岩不自觉避开了这样的视线,沉默不语。 “人之初,性本善。不过是环境养成了不同的人,诱发了恶因。人若本性为恶……世上又岂能如此太平。” 姜晨拿起桌边一本书,“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若无那样自以为是的善,又岂会有世人口中的恶?”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 “昔日在下随恩师云游四方,曾见过,一个女子。她救了一个人,却最终让此人屠城万人。你说,此是善是恶?” 秦颐岩不敢轻易回答了。良久,他道,“这是恶。” “哦?”姜晨不置可否。 “她的举动,害死了很多人。” “那将军此言,便要见死不救?” 秦颐岩眉头皱得死紧,纠结道,“此乃舍小保大。” “为他未来要做的恶事,将军便能狠心沾染血腥,这是善是恶?” “……是善。” “同为杀人,一个死的多,一个死的少。为了多数人,而放弃少数人。是否是因为,将军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是…… 是…… 唯一的答案就是是。 秦颐岩无言以对。 “秦将军,长久以来,在下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不能得到解答。今日借此请教将军。” 秦颐岩看着他的神色,莫名觉得,他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他的心里一个声音让他不想再听姜晨的话。 姜晨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书籍放下来,幽幽道,“太宗李世民为善抑或为恶?治世太平,却杀兄囚父。” 秦颐岩脸色青青白白,这段历史,总归是太宗掩盖不掉的黑历史。他能说先皇善良吗?恐怕这般,王遗风又要说他睁眼瞎。他能说先皇邪恶吗?他作为臣子怎能评价先皇过失? 太犀利了…… 能不能换一个人? 能不能不谈本朝先皇? 你在我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面前左一个李隆基右一个李世民,你难道要造反啊! 但是偏生,秦颐岩的确说不清这件事情。善恶是非…… 人当真只是为利而活吗? 似乎的确有许多事情,与利益挂钩。 “不过……” 他话音一转,铺垫了许久,终于谈到了他想谈之处。 被连连拒绝,秦颐岩都有些灰心丧气。如今见有所转机,果然眼睛都亮了,“不过什么?” “若将军能助在下找到一样东西,在下,愿意放人……” 秦颐岩:“?” “一种,据说可起死回生的药。” 秦颐岩心中一凛,他说出这一点的时候,那种气息,可比杀气要森寒许多。 还有……起死回生??? 这是什么古怪的药? 他注意到起死回生,又注意到据说…… 所以,只是据说可以起死回生? 第112章 剑网三王遗风(八) 姜晨坐在桌边, 身周落着厚厚的几堆书, 细看去, 无非便是机关密要, 墨家守城, 机关道,九龙阵等等有关于这个时代机关的绘制方法。参考这些, 也只是为了让这个时代装配机关的能工巧匠看懂。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细节让底下的人为难。 笔下一张严密复杂的机关零件图被勾勒出来。一落笔,便再也没有改动。 雪魔堂外,夹杂着硫磺和些许未散尽血腥味的热风呼的扑进来, 外面一片黄叶从门前飘过。 姜晨目光凝然,到那片叶子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他微微低了低头, 看着那墨迹已干透了的图纸。姜晨, 清楚地记得, 当年的他对于这种生死的感触极低,隔着一个世界, 只知道虚无的生命死去与生活毫无差别。他也曾想过, 为何王遗风既能屠城,为何不能赶尽杀绝…… 是不能杀。 李承恩是李隆基非常器重之人。 无论是正史还是这个世界, 安史之乱初起,长安势危, 李隆基难舍爱将, 严令李承恩相随在侧, 放弃长安遁逃。马嵬事变之时, 杨玉环自尽,李隆基寡寡欲欢,跟随在他左右的,除了高力士,便是李承恩。若今日不留余地,恐怕李隆基这感性之人就要举天策之力来攻。 恶人谷不过区区万余之众,此战只是为了恶人谷得一喘息之机会,而不是拼得鱼死网破。 姜晨手落在桌上,按住了被风吹起的纸张一角,风过后,他不自觉动扣了扣指头,暗自思量。 这还不是很多年后恶人谷势力壮大,武林正道不得不组建浩气盟遏制之时。 十个恶人中也不过才现身二三之人。 至于守卫弟子防线的杜如枫花百合之流,为了掩护众人撤退,汇合米丽古丽,已,葬身于此。 王遗风的记忆并起他自己对这世界的印象中可以得知,恶人谷发展百年来,这一次的灾劫,意料之中,又颇为意料之外。 谷中收容走投无路之人,可世上走投无路之人又能有多少。可用之人不算多,面对天策精锐和神策军三万人,处于极端的劣势。 昆仑极寒,天策军队千里迢迢而来,还不太适应这里苦寒天气。曹刿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久久对峙,必定影响士气,严重一些而言,长久围守不战极可能受到上位者的怀疑。想必李承恩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兵行险招出奇制胜,想要以速度取胜。 其实,若是对方长期打消耗战,恶人谷的人数,必然是耗不过朝廷军队,最后免不得被逼的孤注一掷,到时候,天策精锐只需以逸待劳,必会赢的轻易。恶人谷虽无昆仑严寒,却也并非宜居之地。毒虫瘴气颇多,适宜农田稀少,食物匮乏。若李承恩只围不攻,不直接面对姜晨,怕是被动的,就是恶人谷了。 就算武功高强之人能逃离此地,但是恶人谷若毁掉,世上便不会再有他们的容身之所,那时所谓天下正道无止境的追杀,也足够任何一个江湖高手喝一壶了。 此番借用谷中重重机关,才保住了这里。 但是,恶人谷无疑已元气大伤。 姜晨非常清楚如今江湖情势,所以他没有听从肖药儿的意见杀了那些俘虏,也没有对李承恩动手,活着的他们无疑会是姜晨手中一枚极为重要的筹码。秦颐岩的到来,就证明了这一点。 无论神策军队如何,至少,秦颐岩不会弃李承恩而去。姜晨对这一点非常有把握。他来到这里,不得不去回顾这个时代的走向。有一件事足以引人注意,年幼时,李承恩作为军家后人,流落在外,是秦颐岩将他找回。他是一个军人,所以绝不会任由李承恩流落。就算如今,也一样。 秦颐岩如剧情中所言一般,来到姜晨面前,姜晨并不惊讶。甚至可以说,是他有意无意,引秦颐岩前来的。 之前原主所中仙芝漱魂丹,极可能与萧沙有关。他这“王遗风”未死,萧沙又岂会轻易罢手?虽然姜晨醒来之时,将药力逼至手臂以秘术除去,但难免世上不会有第二枚。萧沙将会是一个,非常不安定的隐患。 从陆危楼逃离原拜火教,取光明之意传教长安后,萧沙作为陆危楼的跟随者,就长居大光明寺。如今李隆基尚且忌惮明教,不敢下手。朝廷,明教,此二者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谐。若是萧沙依旧有意让明教坐稳大唐国教之位,必然少不得讨好李隆基。 古往今来,权利顶端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那是紧紧的抓住手中权利,永远的掌控。永远的活。 而仙芝漱魂丹的药效,复活,非常具有欺骗力…… 所以,自李隆基起从上而下的调查,是非常必要的。 这一点,是已置身恶人谷的姜晨是无法做到的,他也不会因为探听消息而隐匿朝堂。秦颐岩,是正好送到面前的一个契机。 姜晨认真的时候一向不喜欢毫无目标的做事。无疑,本不该出现在这世界的仙芝漱魂丹,已成为他的目标。 他对这一件穿过时空来的特殊药品,非常有兴趣。 虽然他对头脑里至今难以平静的一千年纷乱的痛苦,不感兴趣。 至于说,改变这个已在缓步步入衰落的时代,姜晨毫无想法。因为,这里没有人愿意做出改变,他们都非常享受这样的“太平盛世”。人们只看到了大海表面的安宁假象,而无法看清深处的,暗潮汹涌。 那便让他们去享受。 当整个世界从上到下的人,安于现状得过且过的时候,姜晨会觉得,他何必多此一举。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一点沉浮于世事多年的人总是体会的一清二楚。 倘若恶人谷此番面对占据优势的天策,便束手就擒,期待着天策的心慈手软。姜晨,恐怕也不会现身于此了。 姜晨所做的一切,一向是喜爱捷径的随心。他对自身亲手所做或者要做的一切,无疑一直抱有一种令人奇怪的过于认真的态度。 从上一世开始,他似乎也不自觉的将之作为无尽轮回中一种极有纪念意义的事情,一个太多年记忆里的坐标。就像欧阳少恭在蓬莱立下的墓碑,当然,姜晨以为,自己做的,比立碑这种事更科学一点儿,不是么? 他心中有种令许多人都不屑一顾的期待,某一日,也许还能再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像从玄霄到欧阳少恭一样。 他不但想找坐标,他还想找原点。暂时找不到没有关系,总会有一天,他会将所有的一切都剖析开来,就像上一世一样,做一个彻底又完美的了结…… 姜晨微微一笑,温和又无害,若有人见,一时也只能觉得如沐春风。唯一能表露一下心情的沉木桌子,吱吱陷下去一个指印。 他回过神来,从旁边又抽出一张纸来,唇角含笑的继续绘制他的机关零件。 恶人谷中幸存下来的人清理着四野,将腐尸堆在尸菜田中,又洒水冲掉了各处已变得乌黑的血迹。处处是断壁残垣,破木烟墙。 低空盘旋的黑色乌鸦,漆黑的眼珠仿佛都被前些日子连天的烽火和血色映的猩红。他们盯着那些破烂的尸体,布满贪婪,飞得越来越低。 一种凄寒的腐朽之气蔓延开来。 此战过后,唯一令谷众们安心的,便是,他们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所欲为。因为八大门派和朝廷,都已领教了恶人谷的威力。 米丽古丽踏进门来,盯着桌边的姜晨许久。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新谷主事实上很有魄力是不是?也很喜欢说话是不是? 但是从秦颐岩带了李承恩走后,今天早上到现在,他说的话,不,应该是字,都不超过五个…… 米丽古丽才觉得,“嗯”这个字是一个万用的回答。 “天策撤兵了。” “嗯。” “您是不是早有预料?” “嗯。” “谷主想让秦颐岩探听朝廷消息?” “嗯。” “……” “谷主……” “……” “秦颐岩来,连要对他说的话,谷主也计划好了。”米丽古丽暗想。先拒绝一会儿,再转折,这怕就是中原人所言的欲擒故纵,诡异的欲擒故纵。 她还就说,这位新上任的谷主看起来不是多话之人,怎么就好心像那小小天策解释什么。 这一次,秦颐岩那个人恐怕还得好好相助谷主调查了。 “谷主,需要……” “谷主,那几百个神策怎么处理……” “……”姜晨瞥了她一眼。 “谷主,杜书生,花百合,梁平……”米丽古丽看着这一串人名,暗自叹了口气,“这二十八人该如何处理?”三十个人中,回来的仅有两人…… 若是没有王遗风先行退去天策军后的八大门派,恐怕伤亡会更加惨重。 “……往日如何处理?” 终于得了正常的回答了。米丽古丽沉默了会,“扔到尸菜田。” “……一视同仁?” “……凡死在恶人谷的,无论是谁,都一样。” “可有亲人?” “梁平有个儿子。” “年纪。” “十岁。” 姜晨想了想这恶人谷的布局,扣了扣沉案,“恶人谷中多少人在此成家?” 米丽古丽怪异道,“约有一半。”她不过是提了梁平的儿子,对方就立刻能想到成家之上,当真与众不同。多少人刚进恶人谷时,都以为这里只有一群大老爷们,哪里能想到这里还有女子。 逃入这里的,也都是人。相互成家再普通不过。虽然,更多人只相信自己。 姜晨抽出图册,将平安客栈附近闲置的木屋圈了出来,“这里,让那些孩子住在一起。找人教书习武。” 米丽古丽微愣,看着离平安客栈不远的一众空地,“如此,也好。” “不适合生存在这里的,就送到长乐坊。” 米丽古丽点点头,“是。” 肖药儿闯了进来,“谷主,还是留着。” 姜晨重新开了一张纸,漠然道,“这里又不是安乐窝。” “老夫知道,谷主是否担心他们不适合练武活不下去?无妨,不能习武,也能学毒。总之,会让他们有一技之长。” “随你。” 这几日相处,倒是让人觉得这个传言中屠尽一城人的王遗风脾气意外的容忍。 天色渐晚。米丽古丽肖药儿等人时不时进来商讨一番。 姜晨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忽道,“这世上,什么地方来消息最快?” 米丽古丽也上上下下看了自己一遍,冷静道,“……青楼。” 肖药儿:…… “你觉得如何?” “谷主,您还不会想让年轻貌美的我去当老鸨?” “……”姜晨只是看着她。 米丽古额角青筋跳了跳,“即使如此,谷中修缮事务尚未完备,我们恐怕没那么多资本。”没有财力支持,就算她肯,也是空想。 姜晨目光落到一个精致的书画之上,“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肖药儿扫了一眼,悠悠道,“……xx商会。”劫来的。 商会? 卢延鹤么? “……”姜晨微微垂眸,遮住了心中思量。 又过了几日,天策彻底退去,米丽古丽就不能在恶人谷找到王遗风此人了。 雪魔堂的书桌上只留下一堆机关图纸。 肖药儿只是叹道,“那四大商会,可不是好惹的……” 他拿起桌上图纸,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忧虑,“加快这些机关安置,另外,务必严密封锁谷主离开的消息。” 第113章 剑网三王遗风(九) 姜晨走的并非官道。官道如今是天策撤军所走的路, 这两方才交手一次, 两败俱伤, 短期内不会发生改变格局的大战。 待李承恩回归长安, 李隆基虽免不得为这一败战责他, 却也不会轻易再将半朝堂半江湖的大部分都是李唐皇亲的天策军将牺牲在恶人谷这偏远地方。至于其他的军队,只要李隆基头脑清醒, 他就该知道,这次常年习武的天策精锐都吃了亏,其他普通军队更不能用来对付满是江湖人的恶人谷。 至于他们要彻底抛下偏见, 再来这里,也必定在三五年后了。 顺着恶人谷三生路离开,天气便渐渐转凉了。冰冷的雪落在身上, 姜晨从绝壁一路信步而行时, 却未留下半分足迹, 踏雪无痕。 人在这样的天地间,仿佛也变得渺小。 即便自由的苍穹看起触手可及。 可它却终究遥不可及。 人又何必向往天空的澄澈。 人只要踏足于这片土地的污浊。 他也数不清, 曾有多少次, 他见过这样苍茫的,干净的雪。 路上的褐色岩石已渐渐变白, 姜晨掠过恶人谷如今戒严的岗哨之时,来回巡逻的谷众只是觉得头顶一阵凉风, 却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出谷之后, 便是一片雪竹林。 他从雪色密林中穿过, 很快, 就彻底离开了恶人谷。 他打算如找一找这天下第一的商人,卢延鹤。 卢延鹤,或者说伊玛目,作为天下第一大商会的主人,要么在太原,要么便在河间鄂州。这二者是姜晨排除了许久才得出的。 千岛湖那边虽然临海,贸易发达,但那是长歌杨氏的地盘。伊玛目刺杀卢延鹤顶替他成为九天之一,本就心里有鬼,他又岂会轻易离开商会地盘,千里迢迢跑到长歌门的地盘做生意。恐怕就算有生意,也只是派手下的人处理。至于他本人,必然在重重保护之下。 但姜晨途经鲁地之时,遇到了一个并不想遇到的人。 严纶。 王遗风的师父,江湖红尘派目前的领袖。 他也在此。 鲁,这里本是原主生养之地,可他却已近二十年未曾回来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不知王遗风一直未踏足此地,是否是因为这样的近乡情怯。 尤其在他成为武林公敌之后,是否也是忧心他会为此处带来不良影响? 在他成为恶人谷谷主后的数十年里,他是否还能记起他原本的身份? 姜晨觉得,总归会记得。 没有人会愿意忘记自己原本的生活。 无论是谁。 姜晨避过小二的招呼,定了房点茶之时,有人推门进来。 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姜晨心底那种莫名其妙的冷意就升腾起来了。许多世以来,每每他有这般感觉,都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严纶一眼便看到了他。 事实上,王遗风总是受人瞩目的存在。而姜晨,他太多年沉重的伪装也够了,他也不再看重此身何在。红尘入世,而一个游离于世外的人,对于红尘派而言,就像是天生的对头。 如此扎眼,严纶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世上曾有很多人都会认为姜晨容忍,可真正了解他的人却也知道,他本质上,其实并不是个宽容大度善良仁慈的人,只是他平日的底线宽泛的让旁人触摸不及。有句话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古话能流传至今,说明还是有些道理的。姜晨一向不喜拿所谓的底线去限制他人,可不识相再三挑战姜晨底线的人,却基本接二连三的去了地府报道。他对于自己本人造就的恩怨总是计算的一清二楚,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这是一种过于清醒的态度。 否则姓甚名谁,是否披着他人的壳子生活,是否该遭受那些该生的劫难,又岂会让他为此辗转千年而在黑白两侧犹豫踯躅。 事实上姜晨一直以来的答案非常明晰,不该,不能,不愿。 纵世事千般浮华,非我所求,岂能入眼。 这,就是答案。 无论是非,都称不上是他的姓名,不过现在,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只要把路上的绊脚石都清理干净,然后走向下一个寻觅点。直到他找到,或是彻底的消亡之时。 …… 严纶与掌柜言谈间,简单的定下房间,他走上长长木梯,过了回廊,作势敲了敲门框。 姜晨并没有关门。他很清楚,对于这个客人,即便关门谢客,他也绝不会轻易一走了之。 “请进。” 严纶站在门前,对着这扇大开的门,却没有第一时间进入。他听得这一声温和又谦让的话,心里却骤然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一进,恐怕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可他终于还是抬脚进来。 姜晨正站在桌边,提起茶壶。 碧清的茶水从壶嘴汩汩流出,落在茶碗中,漾起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 严纶一身雪色,连头发都已斑白,较之王遗风记忆里最后的一面,严纶脸上也有了许多风霜的痕迹。 他的小徒儿王遗风已过而立之年,孑然一身。而作为他的师父,他如今也是,老了。是真的老了。严纶张了张口,看着姜晨的背影,良久,才打破了这种令人感怀的沉默,“小风……” 姜晨不置可否,连手也未抖一下,继续倒下第三杯茶水。 严纶停顿了下,对他如此没有礼貌的不作声而感到有些恼怒,他收敛了脸上流露的疼爱之色,责道,“王遗风,你可知错?” 这第三杯水满,姜晨放了茶壶,端起一杯来相当客气地递给他,“请喝茶。” 严纶一噎,接过来坐在桌边,捧茶不语。或者,他正在思考如何委婉的表达。他忽然意识到他上一句话太过刺耳。红尘一派,皆是睿智圆润八面玲珑之人,他方才却对自己的徒弟这样的不假思索质问。 气氛突然变得冷淡下来。 看着这十五岁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徒儿,严纶心里渐生出恨铁不成钢之意,怒他少年时的睿智通透都喂了狗连这些小小阴谋都不曾警惕,怒他被区区一个曾经的门中败类逼迫至此,又怒他从鲁地书香世家之子走上邪魔外道不但杀人如麻还投身恶人谷。他道,“为师没有料到,你如此心性不坚,竟走火入魔偏激至此,成为如此大奸大恶之人。” 姜晨扫过他的装束,便没有作答。这是严纶。或者说,是王遗风的师父。他只是在想,他需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此人。若说严纶只是原主的师父,那当真与他毫无半分关系。可惜红尘秘意是自红尘一派严纶传下的绝学,即便他懒于理会这一点,这一点却也是事实。 “你……”严纶百般思虑,终于还是没有改动一字,复又问一句,“你可知错?” 姜晨这才好像听明白他的意思,自然地回答他,“不知。” “你!” “为师问你,你是否在那自贡城屠杀百姓?” 自贡城中萧沙将这数年所作所为,和文小月的死因全部摆在王遗风面前后,王遗风暴怒之下与其交手,徒手捏碎人头,踢折了一堆人的腿,踩碎了一众人的手骨的血腥画面唰的涌现。其中,有萧沙手下明教之人,的确也有普通百姓。 定格在那一双布满鲜血的手。 姜晨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着才斟过茶的干净的手,漠然回道,“是又如何。” 严纶脸色都气的泛白。“你!为师问你,你是否任由心魔作为,依着红尘秘术胡作非为!” 姜晨想起来他到恶人谷去的那个决定,弄死了一队天策,还让恶人谷死了一地人物。在平安客栈使用原主本身所有的红尘绝杀曲,控制了李承恩那边不少人,让其自相残杀,最终还生扣了李承恩等人。 胡作非为啊。 这……倒的确是他本人的作为,于是姜晨点了点头,诚恳的道,“的确如此。” 严纶看他一脸平静,口中承认了错误心里却死不悔改的模样,只觉得一股热气在往脑上涌,多年的涵养和风度都被他这不咸不淡的两句气到了九霄云外,睁着眼睛指着姜晨斥责道,“你!你!……好,为师,今日便清理门户,除了你这孽障!” 姜晨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波动,仿佛习武之人半生辛苦的结果存亡也不过是平常之事,他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缓缓道,“师父?那我便叫你一声师父。总论起来,这一身武艺,原本便是红尘一脉绝学。既然师父要一刀两断,徒儿绝无二话。无论为何,总之,如此,也不会显得我欠你什么了。” 他一向不喜欢欠人东西,他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总之,他对于原主的过去,总是不会感生太多兴趣。能划分左右,不加任何关系,最好不过。 “……孽徒……” 他抬手,却颤抖着打不下来。师门不幸,收徒二者,竟无一是宽待尘世之辈。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姜晨俯首做一副恭敬聆听教诲的模样,见此还故作诧异,“莫非师父是狠不下心?原本我也狠不下心。但是见到你,听到您的教诲,我突然就明朗了。” 严纶本就善于在一举一动中观测人的本心,如今见他低头俯首恭恭敬敬,反倒更气了。他当然看的清楚,这徒弟,头是低着的,可他的心,却摆的高高在上。披头散发,如此自傲不羁放浪形骸,他以为他还是那个红尘一脉唯一传人吗?他如今,已然被江湖人人喊打了! 姜晨见他不作言语,又表露出几分疑惑,“抑或师父觉得废掉我的武功不够?忧心我如同那位师兄一般重新练武惹事,废掉师父的下一位传人?不如这样,师父便将我的四肢打折,废掉丹田,扔到街上。徒儿保证,即便残废流落街头,徒儿也不会死的太难看,让师父你面上无光。”姜晨想起来曾经那般经历,脸色渐沉,偏生还强自维持着那种温和的笑意,让见者感受不到什么温润如风了,只觉得异常压抑。 严纶被他这样的表情骇住了,反复了一句,“孽徒!” 姜晨只做充耳不闻,平静道,“师父可还有其它的话要教导徒儿?”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袭击严纶,杀气腾腾。严纶有片刻怔愣,反应过来时却是怒从心起,扬手向他身上几处红尘武学要脉拍去,姜晨却骤然收了攻势,一股寒气当即从体内消散。 那种至阴的内力,溃散而去。 严纶僵了僵,望了望自己的手,思绪混乱,连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你!为师,你……你怎敢……”废除内力,却要哄他这师父出手?他果然对红尘已无留恋? 姜晨微微一笑,似是被废掉全身武功的不是自己一般,扶着桌沿坐下来,低头看到桌上那三杯茶水,将剩下两枚未动的茶杯拨落在地,幽幽道,“从今以后,红尘滋味,前辈一人独品,岂非自在。” 严纶手中唯一完好的茶杯,也被他气止不住咔擦一声捏碎了。 茶渍遍地。 这三杯茶水,全部都残破不全。 一阵静寂。 “也许,王遗风此生唯一后悔便是,随你游历红尘。”姜晨微微低头,望着那一地水渍,眉眼不动,“看尽人心,却不如不懂人心。这种痛苦,你能感受到吗?” 不能。 因为红尘秘意,只是红尘一脉的制敌手段罢了。 他们没有细究,人心的善变。他们也从未徘徊,挣扎在善与恶的边际。他们也没有,堕入黑暗。 “这十年来,萧沙所作所为,前辈不会毫无所觉。也许前辈只是将此当做一个修心的历练,不去制止……可是王遗风却不曾,人在局中,又如何控制自我?到如今局面,是你一手造成。” 严纶张了张口,仓惶道,“你……你是怪为师么?”若不是他当初带王遗风离家,云游四方,若不是他看重这孩子的天分,教授他红尘秘意…… 此话一出,姜晨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说,“事已至此,多言早已无用。即便你曾经的徒儿不怪,我却终究不喜欢他人安排。王遗风怪是不怪,还重要吗?” 他,毕竟已再也看不见这世事。而活着的人,即便有师慈徒孝的记忆,也再不会为此感动半分。 严纶怔了。作为红尘传人后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出现了一种难明本心之感。他不懂,这个孩子,为何会说出如此矛盾之语。难道他是说曾经过严纶之徒和如今恶人谷主的区别吗? 怪是不怪,他难道都没有自己的答案? 偏生他语气这般认真,半分也不似是玩笑之语,严纶就更迷惑了。 他洞察人心数十年,最终却发现,他连相处十年之久的小徒弟的心思,都看不懂。 姜晨不再言语。 严纶看着他,才觉得,这个生着小风面貌的孩子,变得如此陌生。他看着姜晨身周四散的寒气,心头仿若被压上了块巨石,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寂静,仓惶站起来,走向了门外。 姜晨拂袖,那门勉勉强强扣上。 严纶才踏出门外,身后便哐当一声响。这已头发花白的老人转身,伸手合好了门缝,站在门外许久,才进了另一间房中。 姜晨拂去了额角的冷汗,到床边盘坐下来,浑身杂乱萎靡的气息仿若被丝线牵引着一般,渐渐归于柔和。 散于体,隐于外。 这强行散功的过程,让他面色苍白了些,很快,血肉之躯渐渐透明,竟似成为水色,只维持了一瞬,又恢复了原状。 姜晨睁开眼,随手拿出一块绢布,皱着眉擦掉了手臂上削掉的皮肉上隐隐浮出的黑色蠕动的飞虫。 那血肉中潜藏的黑气便消散无踪。 小看这仙芝漱魂丹了。 这个世界灵气不足,仙芝漱魂丹虽然对活人也有用,但见效缓慢,与此相对,隐匿性倒是深重了些。方才内功一散之际,这隐匿体内许久的恶虫却想反扑。 不过也好,正好拿来试探新的功法运行对错。许多年来,他一直不太想去对原主的身体动手,不过如今想来,何必顾及这些,身体的原主都已死去,消亡。活着的他还惦念生死的问题,又有何用。 他们做他们,他做他。所想所念,皆是利益所驱,又何必分出善恶是非。他又何必对自己如此残忍,既想为死去的人愤慨,还想对活着的人抱有可笑期望。 姜晨神色淡漠,指尖一条透明的龙影凝聚,消散。温润的水气蔓延开来,清凉柔和,他的气息也好像变得如江海一般,宁静清透。 任谁看到,也都只会觉得,这是个如此脾性平和的公子。谁又能想到,他会是天下极恶之地恶人谷的谷主,所谓屠城万余人的王遗风。 这个世界,阴阳相生。有灵魂存在,并非简单的武力世界。 姜晨曾活在上古许多年,如今倒是头一次亲练了一套法诀出来。 功效如何不清楚,反正他只要保证他不会死的太早太难看便是。 至于红尘秘意,那是王遗风的东西,还给严纶又何妨。 凝形御物。 姜晨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个天才。 昔日姜希对他的评价便是,头脑机敏,身体羸弱。 他自己也记得,真正的他年幼时不算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后他总是试着去寻找周围的快乐,周旋于许多家以外的复杂关系之中自娱自乐,但最终却往往要以疗养作为结束。 也许是因为这体质,所以落在海中,死的这般轻易。 那时候他鲜少去思虑过多。只是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思虑如此之多。 姜晨漫无目的地想了一会,不再去折腾那些荒芜的记忆,认真地打坐。 废除内力于他而言,不算新鲜事了。 某些事经历多了,都变得有了经验。 …… 已三日了,徒弟却还未踏出房门一步。他才废去内力,一个普通人,绝不能在房中留如此之久。莫非出了什么事? 严纶思及此,当即不能淡定了。 他在门口唤了两声,无人相应。 待一掌劈开门进去,姜晨已坐在桌边,翻着一本画册,门哐一声响,严纶一头闯进来,姜晨才抬起头淡淡道,“何事?” 严纶眉头一皱,盯着他看了会,三两步踏到他附近捏住他的脉门过了一下,脸色一变,“你做了什么?” “……”姜晨微微蹙眉,将来不及避让的手收了回来,“前辈不觉得此举多余?”看来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躲不过此人出手。 严纶见他如此天真无畏,仿佛完全不知后果,一时也失了言语。 打通全身所有的筋脉,世上绝没有一门武学需要至此,也没有人能在三日之内做到如此。 打通经脉的痛苦无法言喻。 更何况还有很多人认为是死脉之处。 严纶突然觉得他还是小瞧了这个小弟子。常人要通任脉督脉,都要付诸千辛万苦,他却能狠心破掉了大半的脉门。偏偏乱中有序,不像是随意而为。他肃穆道,“若要打通全部奇经八脉,修炼便难上加难。他人要一日通晓武义,你或许却要百日,千日。如此,你也敢乱来?” 姜晨淡淡道,“既然红尘事了,前辈已替红尘一脉清理门户,何必忧心在下生死?徒增烦恼罢了。” 待三言两语将他逼出去,姜晨又盘坐下来。 整个世界不断暗沉。 风过,帘幔被唰的吹起。 面前仿佛又出现了海。 深不可测。 欺骗性的平和无波。 神秘而危险。 众人所见,便是温柔宁静。只有亲身面对,才能懂的冷酷无情。 这种温柔的假象,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睁开眼,又是客栈之中,姜晨伸出手,一张琴凝聚而出。 琴弦琴身都是透明的水色,其中还隐隐有水流之貌,浓郁之处便是淡蓝,浅薄之处便是水色。清澈通透,宛若山间流水明澈无暇。 他垂了垂眸,收手掐了十字诀,那一圈水色又合成一团旋转的水球,隐没在双掌之中。 上善者若水。 他或许并不需要这善,却要这水的嗜杀。 凡事凡物皆有弱点,为财者以财诱之,为情者以情惑之,为权者以权谋之,即便无欲无求,亦然要戳破这种无所求。 以利控心,以力御物。 若水牺牲万物。 对他而言,这双能看清敌人弱点的眼睛,也足够了。 第114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 来时万余将士, 归时却不足一千。 已至七月, 从枫华谷秋叶瑟瑟中分道, 李承恩让李耀先带了人先回天策府休养, 已下定决心一力承担所有后果。 他未敢带上任何人, 只怕天子迁怒。秦颐岩安心不下,谁也劝说不了, 同他一起前去复命。 长安的景色依旧如此令人欢喜。 领军出发之时,还是寒冬腊月,长安灯火璀璨的上元节都未能赶上, 君王有命,将士为先。如今归来,却是秋风黄叶, 衬得人心当真是无比凄凉。 朱雀门依旧大开。 皇城依旧雄伟, 不曾被昆仑的风霜影响。 李承恩出示令牌, 今日值勤之人也正是徐长海,他看着这两位独身回来的将军, 心中暗叹, 这两位,已是大唐顶了半边天的领军之人, 如今却如此失意。昆仑战事他也听说了,恶人谷机关遍布, 易守难攻, 天策失利, 但恶人谷也元气大伤, 再翻不出水花了。只盼,陛下不会太过责难他们。 徐长海什么也没说,依着规矩查了令牌,便放行了。 正午已过。 再出宫时,两人相互搀扶着,脸色都有些灰败。 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总之,两人庆幸,没有发生预料中掉脑袋的最坏情况。 他们才踏出宫门,还未走两步,也不知夏子谦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倒是来的非常迅速,一见这两个人,匆匆而来的步子都缓了下来,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李大将军么?” 秦颐岩听他此言,眉头微蹙。连徐长海见到此人,也不觉就生出些不耐之感。 李承恩站直了身子点了点头,“夏常侍。” 夏子谦脸色就越发阴沉了。不过出身幸运的二世祖罢了,如今吃了败仗,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摆谱。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这常侍是正三品官位,但李承恩却是正一品大将军。他心里这般想,却不敢表露在外,只是出言试探,“将军从恶人谷回来了,可喜可贺。” 李承恩的脸色也不好看了,横了他一眼,冷哼。这一战,无疑是他在天策以来败得最彻底的一次,他不欲提起,这人好生没有眼色。 李承恩毕竟是腥风血雨中闯荡过来的人,这会杀气一出,夏子谦额头冷汗唰地流了下来,只得强自笑道,“恶人谷机关重重,将军若是听从左右意见,稳步而行,也不会败得如此惨烈差点都不能回朝了。” 李承恩嗤笑道,“门外汉一个,却来指教李某的作为,夏常侍还是好好忧心自己!谄笑奉承,阴阳怪气,陛下一时欢喜,还能一辈子欢喜一个无所作为的草包么?” 夏子谦面色一僵,不料想他说话如此直白,呆了半晌,才咬着牙回答,“谢李大将军指点!” 李承恩冷笑了下,带着秦颐岩两三步就离开了。 夏子谦望着两人背影,狠狠地攥住了拳头,脸色阴沉。 徐长海见此,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只得出口提醒道,“夏常侍,陛下下朝后正在与惠妃梨园唱念,还等着常侍去共同游乐。” 夏子谦面部扭曲了下,冷冷道,“谢徐将军提醒!”这皇帝,却只让他做了个散骑常侍,又不让他参与朝政,他要这虚位有何用处。他又努力的调整回平日里才高八斗的学士模样,走进了正门。 徐长海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同情耿直的大将军。 常言道,宁伤君子,勿罪小人。 这数月来,这位夏常侍可没少给朝中位不及他的臣子穿小鞋。 被如此之人记恨,实在可怖。 梨园在大明宫内庭东南一角,中有假山,小池,凉亭,幽竹,所摆所设无一不是尽善尽美,天下至尊。 七月荷花开遍。 碧叶连天,水波粼粼。 还未至其中,便远远传来歌舞之声。 夏子谦脸上也出现了些许放松之色,乐哉悠哉地穿过拱门,从白玉桥穿过,到了梨园。 李隆基神情严肃地坐在主位,武惠妃伸出芊芊玉手,从果盘上拿起粒葡萄剥了喂他,娇声安慰道,“陛下莫要气了,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依臣妾看那,也是李大将军办事不利,陛下一向勤政爱民,深得百姓爱戴。李大将军主动请缨,陛下为了百姓安宁而准许,这二人却辜负了陛下期望。天策府沉寂多年,出师不利,也尚可谅解。”武惠妃微微一笑,转口提到了太子几人,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李大将军毕竟也过了热血年纪,倒是新长成的几位皇子,个个都想进天策府为陛下分忧呢!” 李隆基拨开她的手,怒气不消,斥骂道,“……分忧分忧!你看看这李承恩!敢提前让天策都回去!他还敢跟秦颐岩跑过来说请罪!匹夫!草莽匹夫!” 他顿了一顿,看着惠妃,就想起来天真率直的儿子李瑁,当即对身为太子的李瑛更不满了,“至于皇子,朕还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朕还没出事呢就个个想钻到军营里去!哼!瞧瞧李瑛,成日里话不敢多说一句!作为太子,半分没有勇武之气,如此下去,大唐如何能放心传他手中!” 武惠妃闻言,被李隆基拂开手而炸生的不悦当即消弭无踪,美丽的脸上露出温柔而善解人意的笑容,“陛下多虑了。太子殿下温和有礼,敦厚朴实,友爱弟兄,正是天下典范。只是如今还年轻气盛,行事总归会有些失当。” 李隆基看着她美丽的面容,又听着这妥帖的话语,心头火气总归去了些,“爱妃便不要为他们开脱了……朕那几个儿子的德行,朕还不清楚了。作为太子,都年过弱冠了还行事失当!哼!”他撇过头气了会,提及李瑁时倒是放缓了语气,“倒是瑁儿,他如今也将已有十四,可有什么心悦的姑娘?爱妃照看着些,回头朕亲自赐旨。” 武惠妃喜上眉梢,语气都变得昂扬起来。若是瑁儿大婚能得陛下旨意,这是莫大的荣耀。她连忙离座,向李隆基一拜,“臣妾替瑁儿谢陛下关怀。” 李隆基也离了座,伸手扶起她笑道,“惠妃勿需多礼。瑁儿天真直率。是你我爱子,婚姻大事,朕岂能不关心几分?” 武惠妃欲语还休,“陛下……” 被自己的妃子用如此倾慕崇拜的目光看待,还是让李隆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见到兵败的李承恩时的气愤终于消解下去,搂着武惠妃志得意满,兴头一起,拉着夏子谦道,“爱卿呐!良辰美景,不如给朕作首曲儿纪念一下。” 他虽说的问话语气却不容置疑。 夏子谦心头一慌,看到那一池灿烂的荷花,当机立断跟着脑海中的声音念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李隆基摸了摸下巴,良久,大声赞道,“好!好一个映日荷花别样红!夏爱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好!” 如此便没了下文,夏子谦还未说话,李隆基已与惠妃嬉笑着走远了。 远远的还听得一句,“爱妃比莲花可别致许多。” 夏子谦:…… 高力士:…… 高力士:“夏常侍,你看,是留在偏殿,还是先行回府?” 夏子谦伸着头,越过高力士望着李隆基与惠妃搂搂抱抱的调笑背影,脸色难看,一言不发扭头离开了。 高力士:…… 被三催四召的喊进宫,结果没和陛下说上两句话又要走,是他他也难受。 夏子谦坐着轿子,还特意去了趟长安西市,路过当铺时,倒是表现的很有兴趣,进去查看了一番,掌柜道,“客官当些什么呀?” 夏子谦从袖中拿出一个布囊,“琉璃翠,乌首梗。” 六里坪,戊时一刻。 掌柜挑了挑眉,语气变得认真了些,“得了,客官,东西当在我这儿,保管没有问题。你不吃亏!” 消息一定送到,请大人放心。 夏子谦听闻此言,满意的点了点头。 夜幕落下喧嚣的梨园也渐渐归于平静。 夏子谦吹灭了房中烛火,窗上的人影消失了,显然已睡下了。暗中,他却转眼之间披上一身夜行衣,打开窗子,从暗沉的夜幕下,长安静寂的墙头街角飞掠而过。 任谁也想不到,平日表现的文采卓绝武功低下的常侍,却也勉勉强强算得上一个武林高手。 夜色更深了。 城郊的林木的黄叶落满了,六里坪更是如此。 夏子谦翻过城门,在这片黑暗中落下来,长长短学了三声鸟叫。 不多时,高大的身影从阴影走出,月光落下来,依稀照料了人脸。 萧沙! 夏子谦看到他,这些日子恶人谷失利加之被李隆基轻待而积攒下的心头郁气当即都爆发了。想也未想就脱口质问,“不是说好了一定能让王遗风死。”那三万人中,可有好些人被萧沙收买的杀手鱼目混珠了,务必以杀掉王遗风为最终目的。 萧沙显然也不太高兴,“本座又岂能想到李承恩是如此废物!三万人却连不足一万人的恶人谷也无法攻下!那群杀手罔自受过训练,连王遗风的红尘秘意都挡不住。”他话头一转,冷道,“哼!你那破药不是也没弄死本座那可爱的小师弟?!” 夏子谦就差跳脚了,“你怀疑我?你可别忘了,你我一根绳上的蚂蚱,王遗风不死,我们都别想过得安生!我会骗你!?” “……哼。” 夏子谦冷静了些,“……明教那一对小情人用了如何?是否瞒天过海,半点儿也看不出来?” “那为何对王遗风无用?” “我如何知道。” “……废物!” “我比你更想要王遗风死!” “急什么!从隐元会买来的消息,本座那好师父这次可帮了我们大忙!”萧沙冷冷嘲道,“王遗风已被逐出师门,功力尽废!” 严纶啊严纶,这老头子好像废武成瘾了。 夏子谦心头一慌,听完了后半句,才安了心,冷道“哼,我还以为你要同仇敌忾了。” 萧沙嘲笑道,“不死不休的局面,还同仇敌忾?可笑。你的脑子被猪啃过吗?” 夏子谦:…… 我忍,要不是你还有利用价值,老子弄死你。 他全当没有听到,“还有什么计划?” 萧沙摸了摸他代表着明教法王地位的的血石戒指,冷冷一笑。 夏子谦当即意会,也笑着点了点头。 …… 隐元会的存在是为何。 其一,是为九天对天下大势的控制,其二,买卖消息平衡黑白势力。 恶人谷大败天策及八大门派后,明面上元气大伤,实则名头于江湖一时“风光”无量。 虽然这风光,不是单纯意义上的风光。 不说直接加入恶人谷镇守昆仑之人,便是江湖之上,亦然有许多叛逆者,心向往之,姓名上了恶人谷的隐秘名册。当然,表面上他们还是江湖侠客,无人知晓第二身份。 自那日离开枫华谷后,姜晨驾马路上行走。他走的不急,权当是欣赏山河。很多路途在时代的变迁中变得模糊,即便姜晨曾千百次地从这些山河中走过,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毕竟已变得不同了。 黄叶落满了山路,满山遍野皆是火红的秋色。林木间的鸟啼已渐渐没了踪影。 姜晨骑着他的红马,好似全然没有注意这些异常的变化。 山路遥遥,不见人迹,盘旋而下,不能见到尽头。 一侧是金红的山,一侧,是湍流的水。 静谧。 一道破空之声划来,姜晨垂了垂眸,安慰性的拍了拍马背。 背后一道绚丽的刀光炸起,随之出现的,便是一柄形制奇特的碧青色蛇形弯刀。 其上映着阳光,刀柄上青光凛凛,与这样的光线相和,连刀影也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是凭空飞出来的致命杀器。 若是还有他人能见得此幕,大约会以为白日见鬼。因为那把弯刀之后,根本没有人影。 影子几近虚无,看不清真正的方位。 姜晨却依旧毫无动静。 身后跟着的人却是忍耐不住了,一柄长笛飞来,与那弯刀相撞,将之阻了一瞬。 明明只是一支木笛,却将上好的玄铁弯刀击飞了。 偷袭的人此刻彻底暴露身影,一身布衣,但是那一双异色瞳孔,还是暴露了他非中原人的身份。他面色冷酷,四周望了望,除了姜晨以外却没有发现其他人迹。 他用着带着怪异强调的中原话喝问,“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无人应答。 来人心头一冷,知道今日有其他高手还在。 姜晨骑着他的马,看着那远山枫火之色。全然将身后之事忽略的一干二净。 明教的人。 而且还是高层。 否则不会这样的身法。 姜晨想。 萧沙却当真是耐心太少了。 虽然埋伏的人手颇多,但他应该不会不知道红尘秘意,善控人心。 不过当他看到面前路上又冒出来的几个暗影,看到对方护的严实的耳朵,近乎与刀一体的行动,和近乎没有感情的眸子,便也了悟了。恐怕还是些专为王遗风准备的好刀。 这萧沙,到底是多想让原主难过…… 王遗风又到底是拉了他多少仇恨? 这样的杀人之刃,也不知萧沙为他准备了多少年。 周围一阵凉风,寒意渐深。 姜晨收了马僵,枣红马便非常通人性的停住了脚。 一阵模糊的幻影炸起,六个人便以劈,砍,扫之势自头顶,胸前,后腰,腿腕封锁了姜晨所有退路。 配合的天衣无缝。 这无疑是一个必杀之招。 危急之刻,一阵刺耳急促的笛声响起来,音波炸起,闻者皆是头皮发麻,心头一阵一阵的凉意上涌,不自觉想起曾经那种黑暗的岁月,无法自拔。这便像是寒冬腊日被破了一头冷水,让所有的一切都好像静寂停滞了一瞬。 就这一瞬之间,严纶已经从一棵树冠上跳下跟了上来,只闻叮叮一阵脆响。 那些人才像是回过神来,寒芒闪闪的长刀都被拍到鼻尖上,撞的一片红肿,那些人被这股力击的倒退了几步,面对着严纶,心头慎重越深。 姜晨面无表情,连头也未回。严纶方一出手,姜晨就知道是他了。一路行来一直觉得有人跟着,果然是严纶。 他想了想,还是下了马。 严纶皱眉斥道,“你下来做什么?”还不赶紧跑。 姜晨理了理衣袖,面上也没有什么犹疑退步之色。 有人如此明确的想要他的性命,难道他还要为了一时平静而视而不见吗? 想来光明寺之变不生,明教兴隆之际,萧沙倒是变得很有闲心了,还时时刻刻“关怀”着原主这个师弟。 姜晨想了想,倒是非常平静地给了严纶个切合实际的答案,“杀人。” 第115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一) 得了这个答案, 严纶眉头一皱, 显然未曾料到小徒弟再次提到杀人之事, 却变得如此无所顾忌。再看他的脸色, 平静温和, 全然不像是杀人成性的魔头会有的疯狂。 严纶看着他,却实在不能从这个小徒弟的神情中探查出什么情绪。 说他像是木头人, 可他却不是那样刻板无趣。若说他只是个内力尽失的普通人,他的身上,又有这隐隐的矜贵的温雅之气, 与十数年前离开时是如此相似,但似乎又有了些不同。 他不说话的时候,严纶也感受不到他的抵触和压迫。这样的喜怒不形于色, 严纶也不知是否该赞扬一番他对于红尘的体悟之高至如此。 从见到少年时期的王遗风并决定收他为徒时, 严纶就已知道他这个小徒弟是怎样的人。因为他那过于清醒的心, 实在容不下这世事斑杂。偏生,年幼的他却能如此轻易的看穿世的黑暗。 这样众人醉中独自清醒的人, 一生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驱散黑暗,要么融入黑暗。 可是, 在小风眼中,他却已看不到光明了, 有的, 便是那样无波无澜的冷寂与漠然。 严纶握了握拳, 心中隐隐有了后悔之意。倘若他没有放任萧沙的作为, 没有在萧沙将目标转移到王遗风身上后袖手旁观,也许,事态也不会到如今地步。 二人倒是将周围明教之人忽视的彻底。 最先出手的明教异色的瞳孔闪烁着不明的光彩,他冷着脸道,“我等只要王遗风,闲杂人等让开。” 姜晨抚了抚马背,听闻此言,漠不在意的陈述,“……懦弱的操纵者背地里指挥着他的刀剑劈砍。今日有人回去,就应该告诉他,好好享受这未来一段平静的生活。” 严纶心头一震,再次确定,王遗风是真的要与他这不称职的师父划清界限了。即便他面对着死亡,即便他内力尽废,却也不会想与这红尘沾染半分关系了。 严纶不由问自己,莫非他所作所为,对这小徒弟而言,当真如此不受待见? 他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转头间见得姜晨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倘若,你们还有命回去。” 这样的微笑,让严纶也怔了。若说之前面前的孩子还有当年于他膝下游戏红尘的七分模样,这时候,却变得全然不同了。 他的神情变得如此麻木,仿若面前是荒芜人迹的虚无,而他所要屠灭,也只是虚无。 偏生他的举动又如此温柔优雅,一招一式都又如闲看落花,隐隐约约还有着一种黑暗的神秘。看到这样的他,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无情,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冷血。只是,有一种类似于悲伤的感觉。 有一瞬间,都让人诧异于死亡,竟会变成了一种美丽而伤感的结束。 悄无声息的落叶凋亡,和杀机暗藏的无情流水。 那双不再轻易表露情绪的眼里,就像容纳了传说中虞渊中的无尽黑暗,连霞光落入眼中,都变得黯然无踪。 水龙张牙舞爪,昂着头,隐隐都有一种龙吟之声传出,那双本该威风凛凛的眼睛,也只是空有一片水色的虚无,让人知道,它只是流水无情的傀儡,而并非中原传说中上古神兽的血肉之躯。 他的身前龙影盘绕,明教之人更严阵以待,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晨行动。姜晨微合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倘若你们有命活着回去。” 他指尖一抬,那水龙当即冲去。 流水之声哗哗作响。 明教众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聚集起来运功抵挡。 那水龙遇上青焰燎燎的弯刀,却像不同于真的水流,会蒸腾消散,反倒与之相持。 几乎瞬间,青色的火焰气劲就如同蛛网一般破碎。 明教之人脸色一变,身法极快地四散开来,连身影都变得模糊。 这看似是无棱无形之水,如今却坚如钢铁。他们躲避不及之时,脖颈已被流水划破,鲜红的血涌出来,连水龙,都似乎染上了些许微红之色。 姜晨眸子微眯,看着他们忙于抵挡之景,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果然,还是时日略短,控制力稍显不足。 倘若再久些,这些惹人的烦恼,也不会再有机会蹦来跳去。 一道刺目的刀光映过来,姜晨下意识眯了眼睛,严纶呆了呆,还在为这样莫名的强横的御水内力而惊讶,都未来得及出手,却见姜晨虽然闭上了眼,却伸出了两指,毫无压力的接下了这柄弯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偏,那弯刀咔咔两声细微声响,竟裂开一条缝隙。 姜晨手一扬,偷袭之人只觉的一股巨力自弯刀传来,带的他控制不住地退后了几步。 这次是清晰的一声咔擦脆响。 空中亮丽的青光闪过,那人右手的弯刀已断裂成两半。 随即一道激流乍现,从他的胸膛一穿而过,哗啦一声伴随着激流之声,血色喷涌,落在姜晨脚前一寸,却没有半分沾染到白衣之上。 那人大睁着眼睛倒下。 “……!罗夜?”他人齐声惊道。 面对姜晨,就越发警惕,不敢留手。 严纶蹙眉,退了两步,出手将一部分人分去。 便余下六人将姜晨团团围住。 秋叶落至半空,被两方对峙的杀气一分为二。 一声几乎听不见的黄叶碎裂的声响。 几近悄无声息。 那几人相视一眼,不自觉看向了瓦勒,这里功力最好之人。他们无疑不是神色凝重,手中的刀又握紧了些。 刀光一闪,刺目异常。 微光映着空中细微的尘埃,那几人便一瞬间失去踪迹。 暗尘弥散! 果然很高级。 明教之人,也不是谁都能修习暗尘弥散的。不但要天赋,也要持之以恒的练习。 姜晨自然看得出来,这利用光线而牵引的技能。明教的刀都是特制的,对于光线的控制非常显著,借此隐匿身形,与唐门的敛气之法不大相同。 他能看出来,自然也无所顾忌,拂袖一扬,便是无尽落叶群起,飞舞的黄叶之中,变有几个模糊的身影显现出来。 这一出手,那迅速接近的几人也是反应极快,心知已被发现,但酌量之后,不退反进。 既然已被对方看出端倪,要再次利用此招近身便更不容易,王遗风控物之技的确驾轻就熟,但是龙王大人的消息也无错误,他的内力收放之间还受限制,的确是被人废过的模样。 倘若真的被人废过,即便他能重新修习,这短短数月之间,又能有什么成效!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不其然却看到姜晨脸上不变的漠然之色。 心里微沉。 刀锋近在咫尺。 姜晨仰面倒去,那把刀几乎从鼻尖擦过。 瓦勒皱眉,终于近到,看清他眼底的神色。 那只是一片暗沉的虚无。 冷静。 阴沉。 没有任何活人会有的情绪变动。 简直如同教义里所传言的恶神阿卡玛纳一般,不能从他身上分辨出任何的光暗或是正邪善恶。 瓦勒翻身落地,站起来时,都差点松了双刀,他重新握紧,才发现握刀之手已冷汗涔涔。 龙影一瞬间消弭。 水汽翻涌。 迷蒙间,也见不到对方的身影。 四周落叶依旧幽幽而落。 地上是十数具倒下的尸体。 “回去告诉萧沙,他的人头,我预定了。” 传音入密! 瓦勒四下一看,看到那遍地的血色,看到被四下倒着的尸体围了一圈还在原地呆立茫然的严纶,头皮一阵发麻。他试探着退了退脚步,毫无反应,终于借着暮光的遮掩,消失在这枫林小道。 他入明教多年,暗杀与刺探皆是个中好手。沉浮江湖多年,却未曾见过,这样悄无声息的杀人方式。 他们几人都为龙王大人办事,又是同修杀阵的同伴,死在他们联手之下的江湖好手,没有一千也有数百。 可却是龙王口中这被废武之人,却在他的攻击之下,还能留意到其余之人的踪迹…… 并在一瞬之间收走其余人性命。 恐怕教主的实力,也不过如此了。 瓦勒想到最后那一句话,心头凉意乍起。 龙王大人啊…… …… 凉风呼啦从脖颈钻过,湿润的水汽带着暮光散开,严纶冷着脸,追了上去。 那一瞬间,连他都没有看清身边的人是如何死去。 这种奇诡的杀人之术,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看他模样,已是烂熟于心本能反应。无十年之功不能如此。 这个徒弟自小跟着他,这种旁门诡辣之术是从何学来? 难道不清楚,人在江湖,最忌讳便是另投师门么? 那匹枣红马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姜晨并未再招回它。 离去的便是离去,无论人还是马,与他相关,总免不了杀机四伏。他又何必与马为难。 严纶:“这种东西你从何处学来?” 姜晨沉默了下,“人世。” 严纶未曾想到如此答案,但却觉得这明显是搪塞之语,良久,他叹了口气,“也罢。” “小风,你……日后行事要慎重。” “好自为之。” 他们师徒情分,算是彻底尽了。 红尘万丈,却容不下这个他曾经的徒儿。 他并非看不惯小风出手狠辣,而可是如今,他已经与红尘一脉所求,没有半分相像。 可如今,他却已无力再培养一任新的继承人。 难道红尘秘意,就要断送在他手里吗? 严纶踯躅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道,“小风,为师求你最后一件事……替红尘一脉寻个继承人。” 姜晨客气又疏离,温温静静道,“前辈说笑了,已被逐出师门,不敏不端的弟子传授他人红尘秘意,岂非败坏师门声名。” 这算是拒绝吗? 严纶闻言,几乎一瞬间颓废下来,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苍老的声音叹道,“也罢,也罢……” 他颓然而去,踩在落叶上的脚步,都沉重了许多。 姜晨微微垂眸,有那么瞬间,脚步停顿了下,好似是想回头一看,他却终于没有停下脚。 他也没有回头。 第116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二) 不速之客。 对于伊玛目而言, 姜晨必能归属到不速之客那一类中。 这一路来, 姜晨毫不避讳自己此来的目的。 当然, 他并非是将自己的行踪夸谈天下, 不过是目的非常明确地前往伊玛目可能的所在。 凡是有心人, 稍作思量便能从他的路线上看出他在找谁,何况伊玛目曾为祆教代表智慧长老的穆玛依, 又能在短短时间接替卢延鹤瞒天过海,他绝不会是个蠢人。 王遗风在找他。并且还非常有目的。 伊玛目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不得不见姜晨这一面。 因为他的沉稳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让伊玛目感到了不安。 他决定要来见姜晨,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一种不妙预感, 让他下意识避开了隐元会。 当然, 他很快就会庆幸, 他没有无视王遗风,也为这次相见而小心谨慎的准备。 伊玛目是伊玛目, 当初他前来中原寻找穆萨和阿萨辛, 机缘巧合之下杀了卢延鹤顶替他坐上九天之位,此事若是被九天无名之下隐元会的人捉到了蛛丝马迹, 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一者,他杀了卢延鹤, 卢延鹤是穆萨的至交;二者, 一个异域之人坐上九天之位, 中原也不会容忍。若是此事泄露, 无论是穆萨还是九天之中其余八天,恐怕都不会放过他。 若他就如此死去,那就更不用提完成教主的嘱托,带穆萨和阿萨辛回归祆教之事了。 伊玛目心事重重,立刻召来心腹盘算一番,终于带着人靠近了商会二楼客房。 只是伊玛目尚且还有些事想不明白。 江湖传言中,去年中秋之夜,王遗风疯病大发,屠杀自贡数万余人。 至于事实,伊玛目其实清楚一二。他一向非常关注明教,自然也调查过穆萨的得力助手萧沙。总而言之,此人心思沉重,阴郁难测,视王遗风为抢走他一切的强盗。并且为摧毁王遗风不择手段。 自贡之事,恐怕与萧沙脱不了干系。 但这种真相,总归不会有几人信。王遗风浑身浴血从自贡出来,自贡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沦为大唐鬼域,才是众人眼中的事实。 只是,他明明已遁逃恶人谷中,为何会在这种风声鹤唳之时前来中原寻找卢延鹤? 卢延鹤从未与王遗风有过交集,王遗风为何会如此目的明确的寻找卢延鹤? 一定是有阴谋。 伊玛目几乎一瞬间就将这些日子中原武林的风云变幻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且为姜晨此来定下了阴谋论的总基调。 至于卢延鹤朱天君身份泄露,伊玛目实在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 九天的存在,向来极为隐秘,卢延鹤是朱天君之事,恐怕除了同为九天之人,再无人知晓。王遗风便更不可能。 商会就是商会,总是热闹非凡。 楼下的交易师和买卖人讨价还价,唾沫横飞,喧闹异常。 也不会有人料到,楼下的万件交易之数,恐怕不如楼上之人几句话的分量重。 醇厚柔和的檀香自香炉中缓缓蔓延。 姜晨拢袖,静静的站着。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一副清隽的字迹之上,据说这是颜真卿的真迹。颜真卿踪迹飘渺,字画也不常流出。近几日听闻东方宇轩已经落脚青岩,寻觅工匠建设万花谷了,也不知颜真卿何时会投身其中。 姜晨本人字迹不常现于人前,较之这位书圣的风骨,倒确是大大不如。 这也不足为怪。 一双屠尽天下之人的手,怎能写出流风回雪的字迹。 看过他写字的人,无一不会觉得杀气太重。 连他本人也无法不承认这一点。 字倒是圆润无棱,看久了却让人心中非常不舒服。比之这位书圣令人心旷神怡的字,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姜晨收回了视线,不想再欣赏未来书圣的大雅之气。 他转过身,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被留在这里已近半个时辰,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不耐。依旧与来时平静温和别无二致。 沉稳。 甚至可以称之成竹在胸。 好似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上心之事。 即便是等十天半月,他也有这个耐心。 伊玛目暗自观察了一会,只觉得碰上了个硬茬子。他毫不怀疑,此人难以对付的程度,比之穆萨或是阿萨辛根本不遑多让。 楼梯嗒嗒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姜晨唇角微弯,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楼梯旁缓缓走上来一个人。他穿的不算华丽,但那衣料精致,显然不是寻常人能穿的起的。 他的身后跟着个毫不起眼的青衣小厮。 那人拱手,对着姜晨微微一拜,脸上挂着商人惯有的笑,“王谷主,久仰大名。” 姜晨眉尖一挑,并未回应这句话,“听闻西域商会黑市发展非常不错。卢会长不坐镇西域,反倒长守距长安不远的鄂州,实在令人好奇。” “卢延鹤”脸色不太好看了,隐隐压抑着怒气,“王谷主此话何意?” 他身后的小厮也几不可察的皱起眉头。 要不是为了穆萨和阿萨辛,他如何会留在这里…… 姜晨坐的四平八稳,动也未动,仿佛全未觉察他的不悦,淡淡然陈述,“陆危楼,明教之主。阿萨辛,红衣教之主。二者皆非中原人士,来自遥远的波斯,曾为祆教三大长老之二。至于这长老中最后一位……”姜晨的目光落到那毫不起眼的小厮身上,轻轻一笑,“不知会长是否会有兴趣……” 这一抹笑意稍纵即逝,但还是让伊玛目气闷了。 那小厮比了个手势,锦衣华服的“卢延鹤”见到,皱眉看着姜晨一眼,又担忧的看了看那平凡的小厮,谦恭的退下了。“卢延鹤”又带走了其他侍候的下人们。 装作小厮的伊玛目松了口气。 这里不知有没有隐元会的人,他实在不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让王遗风说出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你如何看出来的?”他问。 伊玛目对自己的易容术非常有信心。 他已顶着卢延鹤的脸有十多年,几乎从未有人觉察异常。 今日临时找人来试探试探王遗风,却不料几句之间,便被王遗风看出马脚。 “主人为何会看下人的眼色。”姜晨沉稳又确定,“除非他不是真正的主人。” 伊玛目了悟。 他却不再开口,等着姜晨。 与他相比,姜晨显然更有耐心。 伊玛目现身之时,这场棋,他已赢了大半。 伊玛目急不可待来见他,正是因为忌惮姜晨手中可能握有的,他的把柄。 因而此时,姜晨倒是半点儿不着急了。 看他如此气定神闲,并且大有继续保持下去的意思,伊玛目终于忍不下去,开口打破了这样的沉默。虽然他也非常清楚,他一开口,这次谈话的主动权,就彻底倒向王遗风那里了。 “王谷主此来有何真意?” 姜晨微微垂眸,语气清浅,也不知是讽刺还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 伊玛目:可不可以不要把钱财看的如此之重。 姜晨一眼便清楚他的心思,目光落在桌上一只玉雕老虎上,语气还含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卢会长也可以选择拒绝,不是么?” 伊玛目:…… 没有料到王遗风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简直是□□裸的抢劫! 要挟! 过分! 伊玛目才拆掉了脸上所谓商人般的和善笑意,流露出些许阴翳之色,“王谷主才恢复武功不久,当真以为我这里能任由你独身来去?倘若此时卢某放出消息,言说恶人谷谷主王遗风独身游走中原,王谷主觉得,结果如何?” 姜晨全然没有在意这种威胁,“会长不如想想,难道一只羊,会自动入虎口吗?” 他表现的如此淡然,伊玛目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只是觉得,如今明明在商会地盘上,却仿佛这王遗风是主人,而他才是那充满被动不请自来之人,一切都在王遗风的掌握之中,甚至包括他如今会有的反应,和他所有的想法。 即便他们祆教教主本人在此,他也不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威胁感,好像被这样的眼睛多看一会,老底就能被全部扒光了。 “你……此话何意?” 伊玛目当即避开了他的眼睛,保守的选择懂装不懂。 “卢会长消息灵便,想必也知道在下前些日子被逐出师门废掉武艺。这些日子,在下觉得太过无所事事,心里又非常不踏实。为了防止在下太早英年早逝,导致武功失传,所以默了几本藏于四海,静候有缘人。”姜晨捧着茶水,漫不经心道,“当然,在下历年而来的江湖见闻总也免不了提上两句,我记性不大好,也不太清楚是否写了些不该写的东西。会长大人觉得,王遗风的武功秘籍的名头是否对江湖儿女很有吸引力?” “你!” “……”温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 “在下为会长保守秘密,会长支付酬劳,岂非公平?” 伊玛目咬牙恨恨道,“你这是空手套白狼!不道德!” “谬赞,在下不过入乡随俗。” 这就是说以商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又不是商人,学什么入商随俗! “……” “……还是在下应该货比三家?去见见神算世家,或者去拜访一番霸刀山庄?又或……”一个变天君,一个炎天君…… “你威胁我。”伊玛目眼神冷酷。他绝不会以为王遗风在此时提起神算和霸刀是无心之举,他一定是知道了九天之事。 事实上这段日子,神算赵明空那老家伙,似乎真的对九天的接任者都起疑心了,他已传了数封信来,百般试探。 也不知赵明空如今是否已发现了他。 “这是生意。” 伊玛目几乎咬牙切齿,“成!交!” 姜晨温和一笑,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怒气,“合作愉快。” 当各种红木、玄铁、火石,药材,黄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接二连三的被送到恶人谷时,无论是肖药儿,又或是米丽古丽,都惊呆了。 雪魔堂。 米丽古丽摸着桌上一只玉雕老虎,良久,从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的金光灿灿中脱离出来,望着三生路上恶人谷众押进来的车马,一脸诡异,“他到底(对人家会长)做了什么?” 肖药儿:…… “老夫……也想知道呐。” 这怕是去洗劫了? 第117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三) 九天, 就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 暗自操纵着这个江湖, 甚至是这朝代的走向。这是自隋初便建立起来的一个组织, 以四方诸天为名, 追求大同世界。每一代九天,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杰出之人。在上一代某位九天离世之后, 其余人便会新选择他人作为新的九天。 九天上任之时,便会抛弃俗世的姓名,接受新的天字代号。如今这一代九天, 朱天君卢延鹤已被伊玛目秘密杀害,炎天君柳风骨的霸刀山庄也是明争暗斗不断,神算世家人丁薄弱, 其余几天, 皆各自为政, 并非如第一代九天之人那般同心合力。 当真遗憾。 对于姜晨而言,以天为名之人, 一向都不太招他待见。 这个江湖的人, 被人支配,却不清楚, 还以为天意作祟。 纵是天意,亦有凡心。 何况人意之易变。 天子取天意, 以为天命之子。 九天取天意, 以为承天命可控天大大势, 造福百姓。 可芸芸众生, 谁又配做这个主宰? 人若不能安排自己的命运,又该如何在这样的风雨将至楼阁倾颓之际生存! 又至寒冬。 姜晨披上狐裘,骑马行走在雪地之中。 这已是他来到这世界的第二年了。 昔日的愤恨与痛苦,终于都还是变成了如今的平静和漠视。 时如逝水,一往无回。 纵然他活的长久,却终究也勘不破生死,也无法肃清轮回因果。 人常有言,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未曾抉择生死,却又如何生而感发这种喜怒交加的心情。 肖药儿传来消息,恶人谷的建设已步上正轨,姜晨也不在意。至于米丽古丽,她似乎不大愿意离开恶人谷,不过她的确是个好帮手,醉红院不止开在恶人谷,并且已从恶人谷踏出了第一步。 即便隐元会中人频频调查,也没能具体了解一夜之间骤然出现的醉红院是何人手笔。只知道它的主人,是个非常温柔优雅的女子。 一个女子开红楼,在长安,非常的特别。目前除了江南忆盈楼之外,还没有哪个红楼,敢开的这般明目张胆。 只是忆盈楼毕竟是公孙大娘教习剑舞之处,虽有乐坊歌舞之意,但隐隐已成江湖一派,绝非普通红楼那般简单。 她们的剑,不止用来跳舞,还用来杀人。 这个醉红院,显然便是正统的风月之地,达官贵人的流恋之所。虽有些许不同,但本质却是一样的。 姜晨正在前往长安。 米丽古丽传来醉红院探听的消息,朝堂已开始萌生混乱了。 李隆基近些日子似乎对李瑛非常不满,并且已动了废太子之心,被才新上任的宰相张九龄劝下了。 又有偶然蹴鞠之时,太子李瑛不小心伤了寿王李瑁,武惠妃似乎对此事非常介怀,暗中与李林甫有了来往。 另外,民间风评不甚的散骑常侍夏子谦终于官拜一品,他一药医治了李隆基的失眠之症。李隆基觉得自己发现了人才,便十分欣赏的让他官拜一品。 夏子谦因为文采裴然引得皇帝欣赏,夏日在梨园一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令著名的诗人李白都欣赏有加,认为对仗工整,言词出彩,生出结交之心。 如今此人又表露他的药理和政治之学,不怪乎引得李隆基看重。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诗是好诗,不过姜晨记得,这大约是宋才会出现的诗句。 夏子谦。 无论是他身上哪份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似乎都对此人没有印象。倒是特别。 他自觉记性不错,怎会从未听闻过开元年间有夏子谦此人。 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 也罢,解决了萧沙,便去拜访一番。 无论如何,有个可能类似于他一样的存在,总是能令人难得升起几分好奇的。 这长安城,与他曾经见到的那些,也有了些不同。 事实上他曾不止一次的来过这里,每一次来,似乎都能有些不同的感触。 姜晨带了张银色面具,守门之人原本要挡,结果被姜晨手中的玉晃了晃,接过来掂了掂,了然地嘻嘻一笑,便放行了。 长安原本便是大唐最为热闹之地。无数异域之人前来这里欣赏大唐风貌,有人喜爱兜帽,有人不便露脸,都是风俗。圣上都说了,我们要多多包容这些外来弱邦的陋习。平日只要未至人定或是上头戒严清场,城门都是大开的,城中又有天策名将巡视警戒,安全不成问题。 守门之人也都是走个过场。 这职位虽然累点,油水却是高的。路上随便拦个人,对方若是不想麻烦,当然就要乖乖交钱。 他摩挲着这枚玉佩,心下暗喜,便是这一次醉红院的消费,又有着落了。 虽然这地方别出心裁,但那花钱也是流水一般。贵的紧!若不是守门这个肥差,他还不一定能时常去玩玩。 醉红院。 乍然见到这样红楼,相似的装扮,人却已全然不同。本身的记忆浮现出来,当时,文小月也曾坐在阁楼,梳妆打扮。 那一双清澈无暇的眼睛…… 突然变成最后摆在面前的已鬓发散乱的血色人头…… 姜晨骤然闭上了眼睛,将这些喧嚣撇出脑海。他突然发现,生存在这样的纷争中,总是不免以自己最看重之物作为代价。 在这样的风雨倾颓中,人命,贱如草芥。 飘蓬柳絮,轻若尘埃。 门口迎来送往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左顾右盼偷偷打量着他,犹疑着,却没敢轻易凑上前来。 以她们的眼力,总是觉得,这人不像是来花天酒地,在门口杵着,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虽然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但那一身宛若秋霜月华般的清贵,便不是常人会有。此人看着文雅,却正是因为这文雅,才不像是能出现在这种风月之地的人。 这里花天酒地,哪里会有这样一看便家教严谨谨慎拘礼的公子来这里。 不过事态发展倒是出乎众人意料。 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打扮的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出来时,众女盈盈一拜,皆道一声,“花姐姐好!” 花蝴蝶见到姜晨脸上的面具,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未多置一词,掩着扇子遮住红唇娇笑道,“哟,这位爷,来里面坐啊……” 浓重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 姜晨几不可察的蹙起眉头,面上却露出一抹同这里人别无二致的笑意。 这笑一出,倒是让众女恍惚一阵。只觉得当真是看到一块寒冰瞬间化水。 春风拂面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有人能转眼就温柔似水。 众女回过神来却都是嘻嘻一笑。道是这位神秘的公子看着皎若云月不沾烟火,结果见到了花姐姐,还不是百炼钢都要化作绕指柔。 难怪人家对她们不假词色,原来已看中这院中数一数二漂亮的姐姐。 花蝴蝶也呆了一呆,反应极快的笑道,“爷,你看喜欢哪位?我们这里小翠呀,小青啊,小红,小桃,什么样的美人都有。” 她说的大声,又如惯常,毫无他人怀疑。 姜晨不置可否,只是跟着她走着。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对面前的女子有多么情根深种。 不过两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掩人耳目的最佳方式。 红色帘幔飞舞,在这样喧哗的嬉笑中,酝酿出一种令人心动的醉生梦死的,靡靡之感。 姜晨冷眼瞥过底下那些绫罗绸缎着身,纸醉金迷之人,唇角的笑意渐渐隐没,漠然收回了视线。 走上曲折的红木楼梯,到一间小小的客房中,一道机关暗门霍然而开,门后是盘旋而下长长的回廊,直通后院,虽是冬日,这里却是点点红梅盛放。其下的水池未被冰冻之处微微漾着波光,隐隐还冒着一丝丝白气。 晚风一过,便有点点红色从树上落下,美不胜收。 花蝴蝶微微一拜,收了在外那幅故作娇柔的语气,冷静道,“谷主。” 姜晨摘下了面具,冷风过来,耳边长发有一瞬间纷乱。 姜晨微微蹙眉,理了理衣衫,“谷中现下如何?” 花蝴蝶,花百合的亲生妹妹。自花百合死后,便是她接任了她姐姐的职责。 因为生长于恶人谷的关系,江湖之人并不熟悉她的面容,如今暗藏长安,也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米丽古丽不想离开恶人谷,长安醉红院之事便全权交由花蝴蝶处理了。 这里的人无一不是尊称一句姐姐。 虽然花蝴蝶总是浓妆艳抹,终究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醉红院众女也不好意思称她妈妈。 花蝴蝶站了起来,恭敬道,“禀谷主。烈风集已基本整顿完毕。圣女大人已将醉红院未来事务交代过了,肖药王也已应言重置恶人谷。如今恶人谷分为内外两方,外谷为新入恶人之地,内为谷主所居之地。之前与天策交战之中战死的谷众遗子,都已尽数安置。谷主所谈的书院也已落成,请谷主放心。” 待她说完,却不见姜晨回答。 等偷偷望去,才看他看着那一池冻水,默不作声。他看起来却像是未曾听她的回答,望着那冰冷的寒冬之色,眸色清寒。 良久沉默。 “萧沙是在光明寺?” 花蝴蝶想起自家谷主与萧沙的恩恩怨怨,眉头微蹙。“明教教主陆危楼也在。” 第118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四) 所以, 其实并不适合去找麻烦。 姜晨回过头来。 花蝴蝶被他眸底的寒意一惊, 几乎瞬间就低了头。 恶人谷才经历风霜, 不适合在此时与明教再起冲突。 何况陆危楼已成名多年, 当年立明教于长安时, 一对浮沉照影的双刀打遍中土无敌手。 江湖还传言谷主被废去功力,即便没有, 他上一次强行退去八大门派,内息也已不稳。 如此对阵明教教主陆危楼,难免吃亏。 她的话并不算委婉, 她也清楚,谷主洞彻人心,通达非凡, 绝不会不懂得她的意思, 可他却好似并未打算这样暂时性的妥协, 花蝴蝶低低道,“谷主。” 她艳丽的眉眼低垂下来, 心绪慌乱间, 扫到红栏外梅树下的冻水微变,透明的寒冰渐渐变成了一块人形的冰雕。 静寂无声, 姜晨的脚步从她面前缓缓而过,眨眼之间, 雪白的衣袂已消失在红木雕栏的转角。 等她再次回首之时, 那已成形的冰雕眉眼还未清晰, 便化作齑粉。 观其人高马大, 却是与那位血眼龙王十分相似。 暮色之下,闪着些许细密的微光。 花蝴蝶上前一步,走到栏前望了望,地面一片落梅,没有看到那冰雕碎裂后的半分痕迹,可见已被击碎成何种模样,她心中一沉,不由自主望了望姜晨离去之地,又望了望恶人谷所在的西方,贝齿一咬,提起裙摆飞快地回房写了封信,招来飞鸽传信。 圣女大人曾为明教教主义女,想必不会想让谷主与明教冲突。只盼她能尽快过来,阻止谷主怒火之下的莽撞之行。 为了文小月,谷主果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花蝴蝶目光微怅。 她知道,是劝不动王遗风了。 当然劝不动。 姜晨一向习惯将危险掐灭在萌芽之中。何况萧沙这反复再三的挑衅。 萧沙与原主的恩怨暂且不提,即便姜晨住进这壳子以后对萧沙暂且选择毫无作为的这些日子,对方的大小动作也是接连不断。 从恶人谷出来,刺杀之事都不算新鲜。尤其是在他和伊玛目友好商谈互利互惠之后。 倒是奇特。 萧沙这一辈子,恐怕都将原主认作一个假想敌。呵。可笑。倘若不是文小月之故,原主恐怕一生也不会将此人放在眼中。 即便是严纶,他也只是对萧沙的存在含糊其词。对于原主而言,在没有发生自贡之事之前,萧沙只是个脸谱化的品行不正的被逐出师门的前任师兄而已。 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就是个陌生人,却是王大谷主这一生痛苦的源头。 姜晨不觉可笑。无论哪一世,总有些人,自说自话,闭目塞听的认为他应该被碎尸万段。 即便如今,萧沙也没有放弃他脑海中,折腾“王遗风”的每个想法。 他也不想想,姜晨还愿不愿意配合。 至于伊玛目,他如今是哑巴吃黄连,可这黄莲,伊玛目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吃的顺利。 他的落脚之地,萧沙的人总是能找到且一而再再而三进行骚扰。 这般消息灵通,免不得有伊玛目横插一脚。 伊玛目不敢亲自动手,一直利用萧沙,只不过是怕姜晨火起,暴露九天而投鼠忌器罢了。 倘若姜晨与萧沙两败俱伤,则于伊玛目而言最好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萧沙出事,陆危楼的明教便失去了一**王,必受重击,到时伊玛目劝他回袄教会容易些;而姜晨若不幸,伊玛目的把柄就无人知晓。 果然是连冒牌都能稳坐九天之位统辖西域商会的人,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 只是他却不曾认清,即便萧沙是那河蚌,他姜晨,却算不算做鹬鸟。 醉红院里的笛声悠远而温柔,与此红尘风月纷杂,分外相衬,引人沉迷。 听说这里来了位乐师。 不过是个从未露面的乐师。 这一曲据说是悠扬婉转,简直能让人想起一声最美好的事物,被传的神乎其神。 一时之间倒有不少人对这位神秘乐师产生了兴趣。 醉红院的生意更火爆了。 不喜成婚却爱流连风月之地的李承恩便是一位。 他来到这里,抱着一坛酒猛灌一通,左拥右抱着两个姑娘,乐滋滋地等乐师上场。 旁侧已是一堆空酒坛。 李承恩指着酒坛道,“渊弟,喝!今儿这酒……嗝……好!” 另一位衣冠整齐的青年被数个女子围住,见得此景,满面无奈。 他鼻子动了动。这酒,的确是好酒! 这里的花娘今天是格外卖力,一坛好酒一坛好酒的送进来! 百年陈酿啊…… 唯恐他们喝不醉么…… 这一曲第一声响起之时,李承恩脸色就开始变了。 红尘曲??? 他当即唰的就站起来,酒意似是醒了大半,手指也扣上了剑身。 旁侧相随而来正一脸尴尬的躲着几个身段妖娆女子敬酒的谢渊:??? “李兄?”他左右扫了一眼,也绝不能随意喊个大将军出来,辅国大将军流连风月,传出去对天策影响不大好,于是他折中了下,换了个平常人的称呼。 李承恩回过神来,一时不查,被一位女子娇笑着缠着坐下来。他眉头皱得死紧,脸色沉沉,半分也不敢放松了。 风月女子个个都是察颜观色的好手,这会见这位出手阔绰的恩客神情不好,也不敢随意动作了。 李承恩摆了摆手,几乎算作迫不及待将几个女子轰离房了。 那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走了出去,谢渊抹了抹额角几不存在的冷汗,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缓过来后倒是有些诧异。当年他不懂收敛锋芒,连败天策二十八军将摘得武会魁首,大将军只好令他暂时离开了天策府,联络江湖。 在他每年难得见将军几次面中,十次有八次都要被拉着来烟花柳巷,而每一次,将军都是喝高酒醉到夜深,被他给拖回府邸的。这一次刚来不久,竟然遣散了那些女子,还露出这种讳莫如深的神态。 奇特。 当真奇特。 …… 王遗风可能来了…… 李承恩也顾不及谢渊想法,唰的扒开挡门的谢渊,伸手开门,仰头看着三楼那传出乐声的高高的雅间,脸色忽青忽白,疑云乍起,实在非常摸不着底。 王遗风? 难道真是王遗风? 这个煞星,他敢进长安?! 李承恩回头,利落干脆的拿起剑拔出,作势就要冲出去拼命。娘的,真是嚣张!当真以为天策无人?!! 谢渊再次:? 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无疑,在长安红楼“打架斗殴”,不是一个天策将军该做的事情。 谢渊唰的三两步挡住门,制住他的手,皱眉道,“李兄!你冷静些!” 这是长安! 李承恩脸色黑沉黑沉的,“让开!” “出了何事?” “……”王遗风那恶徒都进到长安城里了还问! 谢渊道,“李兄,渊实在不解。” 李承恩:“……” 恶人谷烈风集前这败仗吃的,当真无法说出口。 谢兄弟你就不要好奇了。 谢渊好似也看出了他的为难,“也罢。李兄不必太为难。” 李承恩脸色青青白白变了一会,直教谢渊挑眉。 即便他不精通音律,也觉得这一曲令人心旷神怡,安乐温和。 怎的李兄却好像听的曲子跟他不一样,这种表情,嗯……难听的这么扭曲吗? 李承恩挣扎了许久,“渊弟可知王遗风?” 谢渊下意识皱眉,不自觉顺着李承恩的视线望了望门外,“恶人谷的?” 李承恩眉眼凌厉,横眉倒竖,怒目瞪着那三楼影影绰绰的帘幔,咬牙切齿道,“不错!” “……”谢渊诡异的沉默了下,“略有耳闻。” 岂止是略有耳闻。屠尽自贡,杀退八大派,整顿恶人谷……还有,完败天策府…… 谢渊只觉得,倘若那王遗风如今站在面前,大将军恐怕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东都之狼。 嗯…… 谢渊觉得,这种狼性的眼光。 李承恩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谢渊:“……” 李承恩也不在意,顿了顿,伸手闭上了门,那音律却仿佛跳动在耳边,让李承恩的心实在难以平静,“也罢也罢。说出来不怕渊弟笑话……”他神色凝重,语气阴沉了些,“之前恶人谷中惨败,正是此曲之故。” 谢渊又望了望三楼,眉头不自觉也皱了皱。 他的拳头捏紧了,仿佛回忆起什么惨痛的事,良久,他才沉重叙述道,“此曲,有控心之效。” 谢渊:…… 目前当真是未曾听出。 “当日我等攻至烈风集外,与恶人谷残兵败将对峙,万人对阵数千,原本是稳赢之局。但王遗风却赶到了,还未见到本人,先听到,便是此曲。天策将士们如同被迷了心智,开始自相残杀!血雨淋漓,落在脸上都尚且温热,我……”却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倘若他们死于战场拼杀,他也不至如此痛心。那时候,他们的刀,却是不受控制的砍向自己兄弟的啊…… 谢渊看到这铮铮男儿眼角的水色,沉默了瞬,“抱歉,将军,谢某失礼了。” 李承恩双目通红,瞪着那三楼之上,也不知醉了还是如何,一拳砸碎了桌子怒道,“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想起死去的弟兄们,李某当真难受啊!” 玉器酒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门口咚咚响了两声。 有人敲门? 谢渊下意识望了望如今状态的李承恩,觉得不便让外人进来,起身隔着门问,“谁!” 花蝴蝶站在门外,习惯性的勾起一抹媚笑,娇滴滴道,“两位爷,可是来的姑娘不合口味?我们这院里,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小翠呀,小青啊,小红,小桃……你要什么样,妹妹就能找什么样的过来……” 她的心里却并不如面上表现的如此轻松。 这李承恩怎的还没醉!她都把家底藏的好酒都弄出来了,他喝了那么多,为何还不醉! 花蝴蝶只觉得自己操碎了心。 今日李承恩在此风流,谷主还要一如既往在楼上吹笛子…… 这不是引战么! 谢渊:…… 李承恩拍桌大怒,隔着门指着三楼道,“我要在楼上吹笛的那个!” 谢渊:??? 花蝴蝶:!!! 她只能调整了表情,耐心道,“……抱歉,客官。那位是我们花了大力气请来的乐师,并非红楼之女……” 李承恩咔的一声猛然打开门,对着花蝴蝶冷笑道,“不是说要什么有什么吗!” 花蝴蝶:“……” 谷主,小女有预感今天要见血…… 李承恩不管不顾地斥道,“那是天策要捉拿的要犯!你们岂敢窝藏!本将军告诉你,速速交人!否则本将军把你这红楼拆了,全部流放!流放!” 饶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花蝴蝶也被他喝的有些怔,莫非此人真的确定了谷主身份?? 可谷主明明面也未露。 气氛当即僵硬下来。 李承恩神色倒是很清明,但是说的话显然不是清明时候的他该说的。 他原本是个不露声色工于心计的人,正常情况下遇到此事应该暗暗退走领天策来包围搜查,这会儿却是大闹,有效行动却没有一个。 谢渊终于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尴尬道,“失礼失礼!李兄喝醉了,抱歉抱歉!”他扯着李承恩进门,随手一关,无奈道,“李兄,倘若真是王遗风,岂敢出现在这重兵镇守之地!恐怕只是巧合而已。” 李承恩像是听进去了这句话,怔然许久,捂着脸埋头。 谢渊心中一叹,继而是更为坚定的,正邪是非之辨。 《周易·大有》有云,“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是以君子一类求同,惩恶扬善,以致其大。” 简而言之,即是君子当顺从天意,以惩恶扬善为己任,而成就美好品行。 世间恶徒,一日不除,社稷不稳,百姓难安。 恶人谷…… 必要除之! 谢渊看着看似清明实则醉倒的李承恩,心中骤然而升腾起一种豪迈之气来。 未等此人稍加清醒,外面传来一阵刀兵之声。 谢渊微怔,不忘安置好李承恩,复打开门,正看得红楼中央,数十女子头戴面纱,身着繁复的广袖舞衣,飞身掠起,飘然若仙。 但她们的动作却杀气腾腾,手腕上缠着的飞纱刺出,目标正是三楼雅间。 谢渊毫不怀疑,这薄纱看似柔软,取人性命的能力却不亚于利刃飞刀。 笛声一停,温润儒雅的声音传来,“萧沙果然是缩头乌龟,在下已至长安,他却还不敢现身么。” 一阵寒气蓦然爆发开来,寒冰自那些长纱尽头蔓延开来,那些女子心中一惊,立刻松了手。 失了内力支持,空中柔软的纱幔却没有掉落,反而被莫名出现寒冰冻成了一条条冰带。 谢渊能清晰的感受到,头顶那交错穿插,汇集在三楼的纱幔上,冰冷之气。 他微微蹙眉。 高手! 冰雪? 昔日王遗风以遗风公子之号行走江湖之时所用便是凝冰诀,难道……当真是王遗风? 赤色的帘幔随风轻轻晃起。 谢渊扬眉,目光落在那帘幔之上,静静等候。 一个人影从层层纱幔中显现出来。 谢渊眼底划过几分失望。 带了面具? 他盯着这个手中握着长笛从容不迫的一身广袖白袍的男子,一时无言。 以他看着,实在与传言中的杀人魔头沾不上半分关系…… 那些女子却是落脚红木柱之后,借反冲之力又前赴后继的冲了过来, 腾跃之间,粉色红色的广袖已被撕裂,灼目的光华而出,是几对形制特殊的弯刀。 似乎,真是明教之人?! 谢渊心中一沉。这几日明教蠢蠢欲动,野心勃勃,频繁来往于巴蜀中原之间,看着没有做甚好事!他与八大门派掌门联系之时,大家都不约而同提到了这一点。 实在可怕! 自神龙二年陆危楼进入中原创立明教以来,明教动作频频,挑衅少林大师,闯纯阳七星剑阵,名声大噪,很快就成为了江湖数一数二的大教派。 而在此期间,血眼龙王萧沙之名更是时时刻刻相随陆危楼在侧,显然已是明教之中教主陆危楼最看重的长老…… 前有恶人谷伺机而动,后有明教虎视眈眈。 谢渊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此片刻间,却听闻底下慌乱人群陡然又高了一个层次的尖叫。 谢渊抬头看去,那些女子脖颈间一道血痕。 她们自空中落在地上,美丽的眼睛还看着红楼最高的那个雅阁。 数片红梅花瓣自灯火耀耀的空中轻轻柔柔落下。 红梅。 看不出任何猩红之色。 姜晨望着那一地落花,长笛随手一放,自顾自微微一叹,“也罢。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便是。” 他的身影倏忽间从雅阁之上就失去了踪迹。 花蝴蝶撑着盘子,隐隐听闻此句,酒盘“啪”落了地,完了,谷主忍不住了,圣女大人还得一段路才能到啊…… 谢渊探头一看。花蝴蝶立刻反应过来,看了看底下的死人,又低头看脚底的碎酒瓶。嘤嘤对着一地破烂哀泣道,“老天……这可怎么办啊……这不是要了我小花的老命了……” 谢渊原本打算再盘问她两句,此刻:…… 见她哭的如此哀痛,谢渊默默转过身,从袖中掏出两枚钱袋,递给花蝴蝶,道,“姑娘……” 花蝴蝶:?…… 她才反应过来,毫不客气的接了袋子掂了掂,“谢爷赏赐~” 语毕乐呵乐呵地走了…… 谢渊:…… 他甩了甩头,回头看了一眼李承恩,暗自觉得这长安城中不大会出事,便一路追着姜晨去了。 第119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五) 或者准确而言, 并非追逐, 只是跟随罢了。 谢渊从未见过, 有人要上门找茬, 还能同游山玩水一般, 闲庭信步,不急不缓。 如此之慢, 也足以让明教得到风声了。 他好似也一点儿不忧心。 谢渊满心疑惑地追着他走了一半。 走到了光明东街。 这里并非商坊所在之地,此时天色已然不早,街上的人影已渐渐稀疏, 自然比不得东市烟花柳巷,灯火通明。 那原本就是夜里的生意。长安虽有宵禁,也不会禁到那里。晚夜, 便是东市最热闹之时。 雪色再次包裹了这座繁华的都城。 谢渊看着他缓步而行的背影, 心里就清楚了。他的确不是空谈而已, 他是真的要去光明寺。 王遗风。 谢渊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 一个提及萧沙,并且能引起大将军如此之大反应的人。 怕也只有真正的王遗风了。 谢渊停了脚。 暮色中的街道有些萧索。 他凝眸望着路口高高的牌楼, 神色凝重, 突然转过脚,运起轻功飞速回醉红院去。 李承恩昏昏沉沉的, 被骤然而来的凉意惊醒。 他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凉水,怒道, “哪个龟孙子搅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话说一半, 看清谢渊的脸:…… 谢渊扔掉了手中的水盆, 拉起躺的四仰八叉的李承恩, “跟我先走。” “不是……”李承恩揉了揉脑袋,“渊弟,可有要事?” 谢渊伸手从旁侧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严肃道,“出大事了。” 李承恩看他不像玩笑,头脑也镇定了下来,接下这盏已凉透的茶,低声问,“何事?” “王遗风去往光明寺了。” 李承恩眼睛唰睁大了,死死盯着谢渊,“果真是王遗风?!” 他竟然没有听错?! 那真的是王遗风在吹奏红尘曲? 他的酒意终于全然清醒了,也不顾全身湿透的衣衫,从金丝红毯上扶着梨木凳子站起来,“究竟出了何事?” 原本被他一怒之下拍碎的桌子残骸还留在原地。目前乱境之下,这里的确不会有人前来打扫。 谢渊心中暗叹,将来龙去脉对李承恩尽数说了一遍。 李承恩沉吟了瞬,“倘若这王遗风与明教相斗,岂非最好不过?” 谢渊摇了摇头,“将军,渊此番回到长安,正是有要事而来。”他扫视一番混乱的四周,还是有些不放心,劝道,“将军,先回天策府。” 李承恩微微皱眉。 两人从人群喧哗狼狈逃窜的醉红院出来。 花蝴蝶站在顶楼,看到那两人离去的身影,秋光潋滟的眸子与之前人前之时全然不同了,她伸出手,轻轻合上了木窗。 转身之间,换了一套利落的夜行衣出来。 她一个翻身,越过红窗落在顶楼之上,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露出的双眼艳色全无,冷漠地望着谢渊离去的方向。 无论何人,都不能欺负到恶人谷头上。 恶人谷的人,只有自己人能打,他人,犯之者死! 这两人前去,是天策城卫军的方向。光明寺就在长安城中西南,当初大唐也不曾料到,陆危楼一个外来之人,竟能将明教发展至此,未曾防备。 如今明教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早已招了许多中原不少势力不满…… 天策便是其一。 毫无疑问,今夜,又是动乱之时。 将是,翻天覆地的动乱。 但此刻,她也顾不及天策之人了,提气越过长安层层飞檐,只留下月色下一道黑影,直直朝西南方向而去。 马车咕噜噜朝大明宫而去。 谢渊正襟危坐,李承恩连衣衫也未换掉,两人神色凝重非常。 谢渊道,“事情便是如此。” 李承恩道,“南诏之事,确实严重。” 他毫不怀疑这消息的准确性。 事实上,南诏的狼子野心,的确越发难以掩盖。没有想到这一次却联合上明教了。 恶人谷之事还未多久,谢渊就带来如此消息,大唐当真是危机四伏啊。 尚好。 虽然事出突然,但毕竟他们露了马脚,还未至情况最坏的地步。 若是他们已盘算联合,事情无疑会更糟糕。 李承恩摸着下巴,拧眉陷入沉思。 良久,他问,“苗疆五毒教也插手了?” 谢渊冷道,“不错。隐元会的消息,五毒教原本自成一家,只是七年之前,教主魔刹罗性情大变,这些年更是气态孱弱,眼看着都寿命大减。不知为何,一月之前,却再次变的荣光焕发,除了不喜见光外……” 李承恩敏锐的捉住了一个重点,疑惑道,“不喜见光?” 谢渊语气阴沉,“不错。不喜见光。” 李承恩心头一沉,“明教的探子近些日子汇报……” 谢渊点了点头,“所有的症状,几乎如出一辙。” 李承恩捏住了窗棱,思虑一番,“谢渊!” “是!” “立刻集结天策附近所有人手,围住大光明寺,倘若午夜之前我未出现,天策全权有你领导,王遗风与叛乱明教之人,格杀勿论。” “……” 李承恩从袖中拿下虎符,“拿着!务必除掉这些毒瘤。” “大将军!” “交给你了!” 两人分做两路。 待赶到朱雀门前,徐长海满目凝重,挡在紧闭的大门前,“大将军,今夜皇城不能进出。” 李承恩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内城出事了?” 徐长海脸色微变,闭口不答。 李承恩推开人就要往进闯。血腥气从皇城里传出来,他还如何冷静! 徐长海挡的更紧,“大将军,休要冲动!”他今日状态似乎不对,擅闯皇城可是死罪!即便陛下向来宠爱他,这城门,也决计不能闯进去! 内门忽的打开,夏子谦悠悠从里面走出来。 李承恩一手捏住他的衣襟,焦躁道,“说!皇城里面如何?” 夏子谦冷冷一笑,拍掉了李承恩的手,“李大将军,劳烦你清楚一点!”他理了理被李承恩揪出印子的衣襟,自得道,“本官如今也是正一品职位。你这辅国大将军也是正一品。你我同级,在本官面前,你最好收敛一些!” 李承恩:!!!他却迅速冷静下来,道,“失礼了,夏太傅。今夜宫中……” 夏子谦见他语气恭敬,心头十分受用,微微仰着头,倨傲道,“太子李瑛擅闯禁宫,不解刀兵,有谋反之意,陛下已下令将几人贬为庶民,就地处决了。” 李承恩蒙了一瞬,下意识问了句,“几人?” 他,是否听错了? 太子? 谋反? 太子那像是会谋反的人么? 夏子谦哼了一声,道,“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心思狡诈,不忠不孝,带刀兵入皇宫内院,意图谋反!” 风中的血腥味似乎更浓郁了。 “陛下不见李某?” 夏子谦道,“陛下深感痛心,不想见人。” 难道就要被挡在此处了? 不可! 明教和恶人谷两方对峙,时机稍纵即逝,绝不能再多加耽搁。 李承恩当机立断,自觉睁眼说瞎话道,“太子李瑛与明教有所勾结,明教意图叛乱,我等正是为此而来!” 目前最重要,是先见到陛下。是对是错,他也顾不及了。 恐怕李承恩也不料到,陆危楼是无此意,但萧沙,确实有意逼宫。 夏子谦闻言,表情仿佛吃了苍蝇一般,“你……” !!明教谋反? 莫非此人抓到了萧沙什么把柄? 他忐忑不安的同时,开始心底暗暗骂娘,唯恐李承恩下一句就是,夏子谦与萧沙有所勾结……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与萧沙的数次见面,都非常隐蔽。李承恩是不清楚的。 李承恩神色如常,并不知道面前的夏子谦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明教与南……” “大将军!!”一声大喝止住了李承恩的话头,众人转头一看,徐长海拱手一拜,“秦将军。” “徐侍卫!”秦颐岩回了一句,似有若无目光落到夏子谦身上,冷静拱手拜道,“夏太傅!”又朝着李承恩一拜,“李大将军!” 李承恩皱眉望着紧闭的城门。“秦将军。”他没有继续方才的话,秦颐岩似乎是故意打断他的……以李承恩的敏锐,自然不会再在夏子谦面前提起方才话语。 秦颐岩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在徐长海面前晃了晃,徐长海似乎是愣了下,秦颐岩脸色微冷,徐长海紧锁眉头握着□□单膝一拜,“拜见陛下。” 见令牌如见陛下。 他人未曾见到,但徐长海已行了大礼,总会不会是假的。 他人也跟着拜了下来。 夏子谦心有疑惑,却终于还是不敢质问。 秦颐岩冷道,“打开城门,放大将军进去。” 夏子谦闻言,脸色一青。 徐长海眉头就没松过,“这……” 李承恩也觉得徐长海和秦颐岩神色不对。不过,目前他已满心都被见到皇帝请旨之事占据,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 在夜里暗红色的大门缓缓而开。 就像是一头看不见形体的野兽。 深宫,无疑是野兽。 吃掉了人,所有的常人该有的慈悲和心软。 即便对血亲的孩子。 渐渐深入,血腥味越发浓重。 血迹还未干透,有些小监正端着水擦拭着地上的鲜红,见到此时有人进来,不自觉都皱起眉头。 徐长海望着那三人背影,神色变幻不定。 夏子谦试探道,“徐侍卫,那当真是陛下御赐令牌?” 徐长海斥道,“徐某岂敢伪授皇喻!” 夏子谦脸色一沉,冷冷警告,“徐侍卫,你最好清楚,此乃死罪!” 徐长海**回了句,“徐某自然知晓。” 并且已做好了为此付出性命的准备。 大将军今日前来,神色焦急,显然出了大事。秦将军已递了台阶下来,他岂能让两位将军就如此被挡在这朱雀门外。 几人进去之时,李隆基靠着软塌,武惠妃亦然一脸菜色,却还是勉强笑道,“陛下,李瑛几人心怀不轨,理当处死,陛下不要太伤心了。” 李隆基揉着额头不答话。 李承恩又一个大礼。 李隆基挑了挑眼皮,见他这大礼,自觉整个人更不好了。 事实上,每每李承恩对他行个大礼,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他方才诛了那几个孽障,李承恩就闯进来,难道是来指责他的么? 不对,城门已戒严,他从哪里跑进来的! 李隆基火气唰又冒了出来,抬手一个玉雕砸过来。 李承恩不闪不避,脑门当即被砸了一道血色出来,他也不在意,拱手拜倒,“陛下。” 李隆基:…… 李承恩道,“陛下,臣请求,派兵围剿大光明寺。” 李隆基扶额,摆了摆手让武惠妃下去。 “陛下~” 李隆基啪又摔了一琉璃盏,怒斥,“下去!” 武惠妃脸色更苍白了,提着裙子一步三回头走了。 “又出事了?” 李承恩回道,“臣收到消息。恶人谷王遗风闯入光明寺,明教勾结南诏,意图叛乱。” 李隆基揉了揉眉心,摆手道,“成了,每日就是爱卿消息最灵通了!” 一直规规矩矩当背景板的秦颐岩开口,“陛下,明教今日太过猖狂,恶徒王遗风又气焰嚣张闯入长安,请陛下让我等将功赎罪!” 李承恩道,“陛下,请派臣领兵剿灭明教。” “陛下~” 李隆基今日头都大了,“行了行了,下去。朕同意了。朕同意了。去,自行解决!” 李承恩都未曾料到,这一次请兵之事竟如此简单。 既然已说通,他毫不犹豫起身离宫。 事实上,在进宫之前,他已做好了两手准备。天策军将已开始在谢渊手下集结,即便他今日不能出现,天策也一定要出手。 却说谢渊。 天策并非轻易能控制之物,虽有李承恩的兵符,却并非人人都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天策军又目标太大,谢渊无奈,只能定下人手死困光明寺周围,自己带着几人先入光明寺探路。 一路冰雪的碎块。 隐隐藏着鲜红的血色。 王遗风出手了。 谢渊微微蹙眉。 这样的出手,未免太狠辣。 竟然连全尸都不留下。 这条血色冰棱铺就的道路,明显的说明了王遗风所行走的路线。 他竟是从正门一路打进来了。 谢渊正做思考,背后忽然一股凉意乍起。 第120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六) 几近隐没的风声。 但谢渊就是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威胁。 他几乎是毫无犹豫, 反手持长/枪格档下来。 那是一把极长的弯刀。 谢渊手一使力, 挑飞了弯刀, 回头之间, 看到一个男子。 他身上穿着, 是显而易见的明教衣衫,倒退了数尺, 接住了他的刀,死死盯着谢渊眼中冒着血色红光。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在这样的黑夜里,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一个人的眼睛, 为何还会发光。 谢渊一个激灵,手中长/枪一挥,捅到他心口之处, 那人神情麻木的抬起头, 握紧双刀劈砍而来。 两人交手数个回合, 对方丝毫不知疲累和疼痛,谢渊避让不及, 竟真被其砍了手臂一刀。 血色瞬间就出现了。 那人目光落到血上, 舔了舔唇,眼中的光越甚, 谢渊此刻,只觉得对方表情就如同狼群盯着猎物时的神彩, 眼睛铮铮发亮。 极低又刺耳的笛声隐隐传来。 这个傀儡一般行动麻木的人物, 骤然消散在谢渊眼前。一阵嗡嗡之声响过, 谢渊只见到, 那人所站之处,一团黑影,飞速离去。 如此诡异,即便谢渊常年游走江湖,所见奇闻异事颇多,也耐不住背脊发毛,不自觉打个寒战。 简直如同背上趴了一堆毛毛虫一般,令人只觉得惊悚又诡异。 但谢渊还是扯了一截衣襟,草草包好了伤口,追了上去。 …… 陆危楼是被萧沙请来的。 骗来拖时间。 虽然目前,这个骗字,还是伪装的相当完好。 姜晨当然也懒得去讲。说是对面陆教主,你那个手下吃多了撑得非要找我茬,杀了自贡几万人,还扣个帽子在这身体上。他以后还想逼宫当国教,顺带你这个教主都被人家坑回西域十年五载不敢在中原现身…… 这种事情说出来,总归不会有人信。 总归被指责无稽之谈。 一个笑话。 姜晨鲜少会做些无用之功。 与他有关之人,他避之不及。与他无关之人,却不值得费心。 何况所费之心,只是白费之心。 宽阔的广场圣火灼灼,驱散了黑夜的寒冷与黑暗,非常映衬他们的教义,光耀天下。 姜晨负手立定,神色无所谓悲无所谓喜,“萧沙人在何处?” 他身周一地碎冰,围着的明教弟子神色犹疑,不敢冲上前来。 青翼蝠王在天上盘旋,见此情况,再忍耐不住,“狂妄小儿!叫蝠王爷爷来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他俯冲下来,身影忽的消失在空中,再出现时距离石柱之上的姜晨几乎咫尺。 姜晨抬眼,漠然与他相视。 与这双无谓人命的眼睛相对,蝠王动作几不可察一顿,骤然打心底升起一种诡异感。 还未交上手,还未看清敌人的动作,青翼蝠王已惨叫一声,重重的砸在地上。 原来是左侧蝠翼被冻成冰块,如此砸下来,噼噼啪啪碎了一地。 蝠王已没有双手,难得做成的机关翅还断掉了一只,砸在地上,颇为凄惨。 陆危楼头发斑白,原本不欲与这年轻人多做计较。可他伤了如此之多教众,还大言不惭讨要萧沙性命,欺人太甚,若是陆危楼还能忍得下去,他就不是陆危楼了。 一道凌厉的掌风扫了过来。 姜晨微微侧身,悠然避开此招,扭头看向从身前出现在身后陆危楼。 “如此说来,萧沙对陆教主而言,必然非常重要了?” 那道掌风所及之处,树木尽折,如此过了十数棵才彻底削去了气劲儿。 姜晨手中本无武器,此刻翻手之间,一把水色瑶琴凝聚而出,落脚于圣火坛前的雕花石柱之上,夜风吹起衣角,眉眼温和又平静,对着一地死尸,都没有半分变动。 当真是飘然若仙。 如果可以忽略,他身后,那一路腥风血雨。 铮然琴音随着清越的流水之声传散。 只这一声,却让人一时觉得仿若置身于空山幽谷,听细雨绵绵,流水潺潺。 宁静又和谐。 有这黑暗夜色相衬,当真分外违和。 陆危楼并未听进这琴音,看他躲得如此轻易,眸光微冷,终于抬手,已封存许久的浮沉照影,在云雾浓重几近于无的黯淡月色下,却显现出华丽无匹的暗蓝光芒。 他身法极快,转瞬之间到了姜晨身后,一弯月色银芒随着兵刃破空之声骤然亮起。 众人便见得石柱上的身影被这道刀光打散。 剧烈的碎石之声响起。 尘埃飞扬。 陆危楼心中却是一沉,落脚于这道石柱之上。 他并未觉得他击中了什么。 回头之间,看的圣火坛前余下的十一道石柱之上,都站了一模一样的人影。 温润的声音空散,根本辩不清到底是谁在开口。 “我再问一句,萧沙人在何处。” 陆危楼冷道,“要伤我明教之人,先问过陆某这一对浮沉照影刀!” 姜晨眸底一抹暗色划过,显然已不愿为此留停耐心。 修长的手指已搭上了流水漾漾的琴弦。 这微微一拨,无形内劲随琴音而去,陆危楼凝眉,双刀一挥,又是幽月轮斩出。 两方气劲相持。 原本无形的内劲好像也变得有形,轰鸣之声中,碎裂。 明教观战众人被逼的倒退数步。 飞沙走石。 他们都不自觉抬手遮了遮眼睛。 姜晨所立之处,巍然不动,反手将流水琴身挡至身后,回头间,浮沉照影的刀刃寒光闪闪,倒映出他生死漠然的神色。 陆危楼一刀划进琴中,才发现这确是真正的流水。 他刺的愈深,水流就愈急,此刻竟僵持于此,一时不能抽离。 陆危楼当即变了身法,一手抽刀,另一手拍向姜晨后心。 刹那之间,姜晨已转过身来正对陆危楼,扬手格住了他的手掌。 陆危楼撤身后退,右手浮沉照影离开流水凭空划过一道弧度,第二道幽月轮刀气砍了出来,随即便是刺目月华。 姜晨与内劲相持后退卸力之时,冰雪已破空而出,在他身前形成一道冰墙。幽月轮的刀光下,冰墙被砍的粉碎,两方消解。他再次立定时,垂眸望着被割掉大半的衣袖,眉尖微敛。 尘埃落定,水汽氤氲,雪色降临。原本就清冷的夜,已近凄寒。 自他为中心,寒冰蔓延开来。 地上的鲜血都覆上冰霜。 明教之人不自禁避让开来。 陆危楼立定,伸手擦掉了脸上血色,那伤口被冰刃划破,都已冻的麻木,内劲温养也全然无用。他暗自梳理着有些紊乱的内息,皱眉望着泰然无事的姜晨,神色凝重下来。 此人明明年岁不大,为何内劲却如此混厚,简直比之许多武林元老也分毫不让。江湖不是传言王遗风内力尽废,为何今日一见,却全然与传闻不同。 这,还只是试探招式而已。 肃杀之意遍布。 姜晨抬起手,地上的碎冰却仿佛受到了感召,微微抖动着,悬浮于空中,他身前出现了无数寒光闪闪的冰刃。 众人毫不怀疑,风刀霜剑的威力。 此刻一见,心中凛然。 寒意深深。 …… 长这么大以来,谢渊头一次觉得自己运气不大好。 光明寺中机关重重,他已与方才几人彻底失散了。 好像,避开了正道,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谢渊握紧了长/枪,全神戒备缓步而行。 这似乎是座花园。 他四下观望,抬手扶上一块假山。 咯吱一声轻响。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感叹自己运气差到如此地步之时,一脚踩空,无声无息的整个人从这花园消失了。 一瞬间的懵逼之后,他冷静的心态又回来了,一片黑暗中失重下坠,他也不敢乱使轻功,生怕又触动什么机关,结结实实砸了一地灰。 幸而并不算高,武人一个,也没有摔掉什么身体零件。 这里连一丝光也没有,武人异于常人的眼力全无用处。 谢渊摸索着墙壁,缓缓前行,摸不着过了多久,只是觉黑暗之中,连时光也变得漫长,谢渊自认心性稳定,此刻却也难得升起几分焦躁之感。 天策众人还在寺外,他若是被困于此,岂非辜负大将军信任。 他心头转过万千思绪,却还是强忍着急迫心情,在这坑坑洼洼的地道中脚步一深一浅地探查着可能的出路。 一丝微光忽然映进了眼中。 谢渊刷抬起头,极远的路尽头,一点点光从转角散开。 他依稀看清了这个地方。 是人为挖开的地道,倒是颇像是一座地牢。 面对着黑暗中的光,他也没有激动地跑过去。 果然,其中隐隐有人声响动。 谢渊屏息凝神,几乎收敛了全身所有的气息,蹑手蹑脚靠近了些。 原本模糊的人声就越发清晰了些。 “还有多少人?” 阴沉粗犷的男声喝问。 谢渊紧贴着墙,呼吸都变的绵长无声,静静地听着内里动静。 里面的人似乎觉得此处非常隐蔽,谈话并不隐晦。 另有一声道,“对着王遗风放了三百,这里还有八十二个。” 谢渊微微皱眉。 “哼!你倒真是看重他!三百个,杀鸡焉用牛刀!” “龙王大人……”第二个声音冷笑了下,说到龙王大人这四个字,却没有分毫尊敬了,“王遗风的功力,你不是不清楚!他若是好对付,你为何还急着将陆危楼骗过来。” 谢渊心中一沉,血眼龙王萧沙?! 他听着这三两句言语,隐隐觉得事有不对。 第121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七) “夏大千!”萧沙显然被他这话刺到了痛脚, 这三个字出来都已经咬牙切齿。 谢渊紧贴着石砖砌成凹凸不平的墙, 呼吸都缓了, 他听到此话, 剑眉一竖, 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 听另外一人又道,“龙王也不必生气。实话说, 若是龙王你聪明一些,我也不会同你闹的这么难看。李隆基乃是真龙天子,他身上的龙气尚未消退。江山社稷图你也见到了。君山李家的龙脉还护佑着这个王朝,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为李隆基鞍前马后这样久……如今李隆基一日杀三子,自绝后路, 龙脉衰退是早晚之事……” 君山……龙脉……江山社稷图…… 谢渊听着这些词语, 额角冷汗唰就流了下来。 这些无疑, 都是极其隐秘的秘辛,连天策府中多年的谢渊, 也只是偶有听闻, 一知半解而已,这两人却似乎了如指掌。而且听他们此言, 遗落已久,绘制着天下气运的江山社稷图, 竟然在他们手中。 他们, 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叛乱, 分明已预谋已久, 是想要颠覆李唐啊…… “前些日子你不顾你我联盟,肆意拉拢南诏之事,我还未同龙王计较一二……再者说,明教如日中天,本是极有利之事,倘若莅临至尊,何惧王遗风一人……依我看,你就是被上辈子的失败吓破了胆子,再来一次,还不知悔改!只要韬光养晦,待日后谢渊组建浩气盟去与王遗风狗咬狗,你我只需暗中操作,坐收渔翁之利!” 上辈子…… 这是多么荒谬的词儿,偏生对方语气虽有嘲弄,却半分不似作假。 上辈子?! 谢渊一句一句听着,脸色已不是简单的难看二字可以形容了,他突然想探头看看,里面是否站了青面獠牙妖魔鬼怪…… 幸而他是聪明人,并没有被这样能让冷汗打湿后背的所谓好奇心支配着探头出去。 还有这一句,日后谢渊组建浩气盟…… 谢渊…… 谢渊头皮一紧。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谢渊,就是他谢渊。 “谢渊?!哼,你岂能指望一个废物!既然你也好奇,本座也不卖关子!到开元二十八年他才会组建浩气盟,整整十年,到安禄山那小子打进长安,浩气盟都没有灭掉恶人谷!谢渊算什么东西!中原十数个门派联合,送他剑圣弟子,又有天下谋略一绝翟季真,天策府大力相助,竟奈何不了区区恶人谷!本座都不知该说我那师弟手段太厉害,还是说谢渊是个蠢蛋!” 偷听着的谢渊:“……” 萧沙冷笑了下,“夏大千啊夏大千,桃香楼跑腿那么久,眼色却当真半分未涨。若李隆基实在不配合,就拿出你那市井小人的癞皮劲,灌他一丸药下去。”他指尖的笛子转了转,嘲弄道,“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控制天下,比之你这对谁都弯腰驼背低声下气的窝囊模样,岂非快哉。” 夏大千平生,最厌恶他人说他没有出息,否则当初桃香楼中许多人,为何偏偏是他去抢文小月。他就是贪财又想着出人头地。 萧沙谁都不选,偏偏挑中他做这个刽子手,让他见财起意杀了文小月。若他本人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萧沙又怎会轻易就控制了他。 红尘之术,不在内力或是华丽的招式,原本就是挑着人性的弱点下手。 夏大千当然不愿意承认此事,承认他曾是自贡城风月之地一个小小的跑腿的龟奴,承认他为了些许钱财杀了个女子,最后被那女人的姘头捉住折磨致死。如今在他位极人臣之后,这一点就更成为他心中最隐秘的不应被提起的忌讳。 萧沙此时提起他的出身,无疑是朝他敏感的神经上划了两刀子。 萧沙所做之事,已全然被李承恩在唐皇面前抖落的一干二净,在夏大千眼中,萧沙无疑已是弃子。 此番前来,他也再不打算在维持那表面的和平,毫无犹豫反唇相讥,“……龙王不必如此指责他人。早前就听闻红尘一派修心,王遗风睿智通达,成为红尘传人之后,行事通透对人心俗世之察也是锐利无匹,深受严纶先生喜爱,如此身世性格堪称完美之人,却为龙王多次算计,险些走火入魔。两年前遗风公子途径自贡城桃香楼,巧遇文小月,原本深重的心魔为这花楼姑娘渐渐澄明。龙王却为一己泄恨,控制夏某杀了文小月,又率领明教弟子屠城,栽到王遗风头上。可惜王遗风非但没有颓废,反而托身恶人谷,区区数月就人心所向成为谷主,日子自在又逍遥。人家是好是坏,都是人生赢家,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人跟随,做天生的王者。哪里如同龙王,虽取名为王,在红尘派时看严老先生脸色,流落袄教看教主脸色,即便跟随陆危楼脱离袄教,却依旧是陆危楼手下一条走狗。龙王大人……”这四个字,无端讽刺。夏大千冷冷一笑,“这样的你,相比你口中窝囊草包的我,似乎一般无二么。” “不做顶端之人并不可怕,怕的就是,没有能力站到顶端,却还生出那些莫名奇妙的嫉妒残害别人,不是么!” 这话音分外尖刻,连谢渊都为这尖酸刻薄的话懵了一懵。他不自觉更靠紧了洞壁,只觉得一时缓不过神来。 原本以为王遗风屠城,丧心病狂,却不料想此种还有这般纠葛…… 谢渊一向不蠢,几乎瞬间就理清了这些话中之意。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恶人谷主王遗风心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之徒,如今却不得不认真思考一番。 他头一次觉得,正邪黑白更迭,是如此无常。 他想起来了。 遗风公子…… 声骈隐以陆离兮,轻先疾雷而馺遗风。 名如疾风,瞬息传遍江湖。 即使当年他还身在天策军营,却也听过这遗风之名…… 却不成想原来彼遗风,就是此遗风…… 开元七年,藏剑正阳宝剑出世,王遗风过关斩将,最终为李忘生所阻。若非纯阳坐忘心经超然万物,正好克制红尘秘意。正阳归属,怕也会有几分变数。 当年一战,遗风公子之号虽不如正阳剑主成就剑圣之名,却也一时成为江湖儿女憧憬之人。 王遗风…… 恐怕无人敢想,当年的遗风公子,便是如今人人谈之色变,止子嚎哭的雪魔。 内里两人似乎谈崩了,听得萧沙气急败坏的声音,“你!” 他怒发冲冠,抬手一掌向夏大千击去,却惊异的发现这短短数月之间,对方的功力又高了许多,此刻竟轻松避开了这道掌风。 他这一躲,身后所站的神情麻木的明教弟子遭了殃。 只是这一掌打中,那些人却个个不知躲避,受着一掌,胸口穿了一个洞,却无血色显现,反而只是一些黑色的虫影散开,再聚合之时,胸前的洞口便完整的复合了。 身侧的墙壁咚一声巨响。 萧沙喝道,“谁!” 谢渊脸色微变,头也未回,抬脚毫无犹豫转身离开这地方。 刺耳的竹笛声扩散开来。 又是笛声! 谢渊心中一凛,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关窍。只是如今却无心细想,只顾逃脱,扭头看到身后飞扬的尘埃中,冲出来一堆行走是悄无声息的鬼魅般的身影,和密密麻麻发着红光的眼睛,他心头一震,步子越发快了。 他若没有看错,这些人的神态行动,竟与方才他追踪的人一模一样。 傀儡一般,不知痛苦的,人形状的东西。 谢渊都不敢说,他们算是人。 如此一批杀人机器,谢渊不敢大意。更不敢随意在与之交手,只怕被人海战术围住耗死,只能见到一个转角,就钻进一个转角。 若是死在此处,未免太憋屈了些。 对方觊觎李唐,将他们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想让他对上王遗风死斗,来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厉鬼妖孽! 岂能让他们得逞! …… 米丽古丽手中的长剑再次亮起。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站在姜晨身后,面对这天策军将。 她站在陆危楼身前,挡着,既不叫陆危楼出手,又不叫姜晨能出手。 姜晨扫视地下众人,见到明教一堆人中,花蝴蝶果断埋下头,不敢与他相视。 姜晨也不管她,抱着琴,看着周围不断涌来的明教弟子,神色微冷。 这数百人中,有情绪的,不过半数,至于另一半…… 姜晨眉眼微垂,倘若他感知未错。 仙芝漱魂丹…… 这里,似乎也过分多了些。 果然是萧沙所为? 他指尖掠上琴弦,见他如此动作,陆危楼神色凝重,浑身肌肉紧绷,就要出手。 外侧一阵杀喊声骤然而起。 姜晨微微蹙眉,脚尖一转,看到光明寺门口升腾起浓烈的硝烟。 人群隐隐有些躁动,或言,是焦冥躁动。 焦冥,上古奇虫,以特殊手法炼制入药,便能啃食血肉躯体成就人形傀儡的空壳。只有人的模样,内在却是密密麻麻恶心的虫子拼合而成。 唯有强劲的灵火才能消灭。 作为与那位将整个琴川变作焦冥聚居地始作俑者感同身受的人,姜晨对这一点非常清楚。 以致如今火焰而起,明教之人还没反应,焦冥倒是先焦躁起来了。 他忽而眉眼一弯,看到鲜活的陆危楼时,便觉更为好笑。 那么,与他对峙的他们,又要如何,找来灵火消灭焦冥。 若是这些焦冥脱离人的控制,四处寄居血肉之躯,那么这个世界,也基本可以宣告完结了。 如此多数量的焦冥,蔓延开来,倒有些意思了。 天策将士骑着马冲了进来,身上已染上了血色。 陆危楼大约便知晓此刻,出事了。 大唐与明教,彻底翻脸了。 萧沙所作所为,他其实隐隐知道一些,只是这毕竟是利于明教之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了。 第122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八) 只是不曾想到, 一时放纵, 竟为明教招来如此大的祸患。 火与血肉, 无疑是最刺激焦冥之物。 这会儿暗地里的鼠辈似乎忙于它事, 心神不足, 已无暇控制此处的焦冥。 人群中方才还死死以姜晨为目标的焦冥,此刻尽被血肉之气转移了注意力。 盯着天策军将身上的血, 神情流露出,是真真正正字面意义上的嗜血。 这青石大路上,明教些许抵挡之人, 在天策马蹄之下,被踩的面目全非。 李承恩到圣火坛前,看到这方人群聚集, 他手持□□, 收了马蹄停下来。 两方隐隐对峙。 烽火硝烟。 他左右看了会, 眉间显出几分忧虑,谢渊不在此处? 那他又到了哪里? 又复见到姜晨, 心中一紧。 混战一触即发。 以陆危楼的傲气, 岂能让一个孩子为他挡着? 他望着米丽古丽良久,心中终是一叹。他这个义父做的, 还算不败。如今情况下,烟儿还愿意千里迢迢出恶人谷……甚至为她这义父, 面对如今恶人谷谷主, 王遗风…… 沈酱侠匆匆而来, 见到米丽古丽之时, 脚步都不自觉缓慢下来。 方才混乱之中听闻是当年圣女陆烟儿再次现身,他还不敢相信…… 竟……真的是她么…… 他望着这些年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却终究不敢再上前相应。 米丽古丽并未回头。 沈酱侠…… 这个她曾喜欢过的男子,她的义兄……为了他,她不愿去做那所谓的象征,冰清玉洁的圣女,甚至逃避圣女继任典礼与他商议私奔…… 可是他没有来…… 终究是如此让她失望…… 在六年前她打开房门,只见到了意图绑她进冰心宫修炼短情典的那些长老们,沈酱侠却踪迹全无后,她的心,也早已随冰心宫的弯月,一同逝去, 米丽古丽知道,这样熟悉的气息,是沈酱侠来了,可她却只是握紧长剑。 她忽而抬眼望了望姜晨,见他袖手,心中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姜晨悠悠落座于石柱之上,真真正正打算做一场混战的旁观者。 很快,连驻于长安的少林和纯阳弟子也收到了消息,追随天策而来。 夜幕下,血气愈发浓重。 低级些的焦冥早已按捺不住。 一个明教弟子眼中爆发出猩红的光,忽然消失在原地,黑色的虫影盘旋,覆上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天策将士身上。 密密麻麻的飞虫几乎覆盖了他的全身。 还未众人反应,那惨叫声停歇,连同方才出手的明教之人,原地出现两个人影,眼中是同样麻木且贪婪的神采。 仿佛呼应一般。 人群中齐刷刷亮起一片红色的贪婪眼睛。 场景如此诡异。 正常的天策明教弟子被这一片探照光一样的红色盯着,毛骨悚然之意油然而生。 短短瞬息,就有十人之数遇害。 姜晨神色平静,视之如无物,指尖拂过,琴身隐隐有赤红之色闪现,很快,整张水色瑶琴便彻底转成灼灼火焰之色,仿若正在燃烧。 远处硝烟黑暗,此处莹然的火焰却亮目非凡。 即便相距甚远,他们都能感受到姜晨所在,那股灼热的天火之气。 焦冥仿佛碰到了天敌,姜晨所立之处三尺,都不敢有任何虫影靠近。 陆危楼抬眼一看,只能见到一片火色之中,那一张平静的脸。方才交手之中,王遗风的衣袖都被削去一截,衣衫称得凌乱,可如今怀抱玉琴,悠悠然立于此地,半分与狼狈二字沾不得关系。 皎皎若云间之月,肃肃如冰原寒雪。 倘若不是如此场景,此人倒是与此举相衬,无端让人觉得风月流雪,飒然冷肃。 若是再早十年见到此人,他必然也会是他陆危楼传教中原不得不重视的对手之一。 通常而言,水火难容,此人却好像无视了这个限制。 明明方才还是冰雪凄寒之气,这会儿琴身已凝聚为火焰之色,转换之间全无滞涩之感。 明明所用是极易让人心焦躁浮动的烈火,他心境却依然能如水平静无波。 身在火焰之光,人却与黑夜一色,可谓……可怕…… 陆危楼不自觉给他加上了这个词。 即便他年少时同修焚影圣诀和明尊琉璃体,短短数十年将这二者结合融会贯通,体内同有阴阳两种内力,能使昊日斩,又能用幽月轮。但这两种,却是不能在同一时间使用的。 王遗风,在雨雪之时,却还能用如此之烈的火劲…… 冷热交错,他就半分没有感觉? 姜晨,只是习惯了。 当初阳炎焚身,淹没于阴冷深海。 无论何事,即便再难以忍受之事,若是以千年作为期限,也应该习惯了。 他曾不甘过,也曾愤怒过,如今自觉该视之如常。 炫丽的烈火拔地而起,一条龙影隐约而现,各类焦冥不觉离他又远了些。 姜晨间或按下琴弦,只当是随心之事。 铮然琴音,在这片杀喊声中却有一种令人心定的奇异力量。 随他拨弦,便有赤焰萦绕,流流星火,明丽眩然。 这样血肉横飞之地,他还有心思弹琴寻乐。 一刀劈散一只明教弟子模样的焦冥,陆危楼见到此景,不知还感叹王遗风胆气足还是品性嚣张了。 米丽古丽亦然一剑,将焦冥劈成两半,却无血色溅出,转眼之间它们又聚合起来。 砍不死,杀不掉。 叫人头皮发麻之时,又觉得烦不胜烦。 天策那处,也是忙于抵挡焦冥了。 萧沙,至今还未露面。萧沙之所以能催陆危楼来,所用措辞,便是他被王遗风偷袭,闭关养伤,长安大光明寺无人主事,请来教主左右管理。 江南长歌门一向以为琴乃是养心之器,有君子风骨,恐怕也不会想到,世上有人,将琴当做杀人之器。 陆危楼不禁感叹。 一个高大的人影终于从幽暗大殿之中走出来。 焦冥皆是一滞,退却了些。 众人不由将目光落到此人身上。 来人体型魁梧,脸上的胡子乱七八糟铺着,显然长久不曾收拾。也是,忙于算计王遗风之人,又如何能有时间收拾自己。 他手上还握着一截短笛。 姜晨眉尖微动,这个人的面容,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脑海中。 萧沙。 萧沙自当也见到了姜晨。但是如今,他顾不及姜晨,四周查看,终究不曾见到闯到地室里的可疑之人。 他的神色难看异常。 姜晨瞥了一眼过去,倒觉有趣。 从原主与他相见的不多几面之中,萧沙这般紧张模样,倒从未有过。 是什么秘密,被捅破了? 萧沙似乎也感受到了姜晨目光,想起红尘派于人心敏锐的洞察力,心中一凛,当即换了番神色,仰天一笑,“师弟,久别无恙。” 久别? 距两人自贡城交手之后,便再也没有当面的交集。 的确是久。 此刻提起自贡之事,莫不是想叫王遗风想起文小月,再犯疯一次? 即便见到他,姜晨面上平静分毫未变,借着他的琴音按下琴弦下一声,耐心等萧沙话音落下,反倒悠然应了句,“承君吉言,自在逍遥,快意非常。” 可惜…… 若他当真是王遗风,免不得为文小月之死黯然神伤一时,可惜他不是。连着这一时都无法黯然。 红尘一派确然利用人心,善用弱点来打击对手。 但是于姜晨而言,这些东西,也是他很早以前用过的。 于人性的弱点,这世间还有谁,能明了过于他? 人皆有弱点,姜晨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但是,借用王遗风的弱点针对他,未免天真了些。 萧沙见他毫无悲伤痛苦之意,语气还如此自得,心头便是一闷。 红尘之人,岂会薄情至此? 难道这短短两年,他就忘记文小月了? 在场众人除了陆危楼有所预料外,闻言心中都颇有诧异,暗道,这萧沙与王遗风,竟是师兄弟??? 陆危楼皱眉道,“萧沙……” 萧沙转了转手中长笛,冷冷笑道,“萧沙在此,教主。” 这大光明寺之变,本应在六年之后,如今却已提前而来。当日之景依旧历历在目。若非陆危楼胆小怕事,带着明教许多精锐撤出长安隐匿歌兰多沙漠,上辈子他又岂会被少林那帮秃驴困在达摩洞中,经年不得脱身! 他血红的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到陆危楼身后白眉鼠王和受伤的青翼蝠王身上,暗自冷哼。 蝙蝠白鼠倒是跑的飞快,到最后救他,却动作缓慢。还有他那个好徒儿,他白白养了她许久,最后竟然捅他一刀,可恨! 陆危楼见他如此回复,种种疑点在脑海中闪过,他突然想通了,眸子一厉,“是你算计?” 怪不得这两年萧沙许久不想让他插手长安大光明寺事务,此番却如此积极,让他前来长安…… 萧沙仰天长笑,“是又如何!” 姜晨指尖一停,抱琴站起来,饶有兴趣的观赏事件发展。 陆危楼不由怒道,“你身为法王,竟如此不顾大局……”他扭头看了看姜晨,又回头过来看萧沙,“为己私欲,却要至我明教弟兄于死地!” 若非当年萧沙与陆危楼一同脱离袄教,又曾为明教百般辛苦立下汗马功劳…… 陆危楼也不会信他如此之久,甚至将明教中仅次于教主的法王之位也交付给他。 萧沙,他到底是何时叛教的! 姜晨一眼见到,萧沙手中的竹笛都捏紧了。与此同时,周围的焦冥皆是动作一顿。 姜晨心念微转,垂眸望着脚下僵硬下来的焦冥,神色淡漠。看来,这焦冥,确是出自萧沙之手…… 那他就不宜死在此处。 第123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九)(已修完) 这一夜, 长安城西南角火光冲天。 城中百姓都见到了, 碍于宵禁, 窗外又是兵荒马乱, 他们都不约而同躲在家中偷偷观望, 却不敢冒头。 伊玛目最最关注明教,此次明教大难, 他非常准时地前来劝说陆危楼。 沈酱侠陪着米丽古丽已带着陆危楼的夫人和亲生女儿陆烟儿先行一步,长安之乱不可避免。 即便她与明教曾生嫌隙,如今情况, 却也无法置之不理。她只能先带走义父家眷,让他无后顾之忧。 焦冥极其难缠,这一次, 伊玛目见到了姜晨, 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明教弟子多数被化作焦冥, 损失惨重,实力大降。陆危楼不得不考虑伊玛目之言, 离开长安。 这两次来往, 伊玛目暗暗咬牙,下了决定, 再不做姜晨的生意。 …… 王遗风是怎样的人? 萧沙自以为他是了解的。 王遗风至情至性,对于文小月更是执着不悔。即使在多年以后, 王遗风也从未忘记过文小月。甚至在十年之后, 王遗风不惜与最大的对头谢渊合作, 都要针对他萧沙, 想将他置于死地。 情之所致。 这是红尘中人共有的性质。 有心勘破红尘之人,却最最红尘。 萧沙有时觉得,这一点当真分外可笑。 红尘派自诩洞察人世,却往往困于己身执念而无法摆脱。即便勘破天下,也无法让自己超脱。 这重活的两年,他岂会让他的仇人好过! 上一世的南诏王,韦柔丝,都该去死! 不可一世屡屡要挟他的南诏王已被他一丸药变成一具徒有其表的死躯。 韦柔丝那小贱人,还以为他真的还是上辈子那个心软师父么?从她为李倓背叛他血眼龙王后,就是一棵再也不值钱的破杂草。他设计让她与李倓接触萌生情意,之后又将这虚荣心膨胀的姑娘打落谷底。他暗杀了李倓最重视的姐姐李沁,栽到韦柔丝头上,让李倓韦柔丝都痛不欲生。 唯有王遗风,竟还是逃到了恶人谷,他还是拿他没办法。 上辈子萧沙死在韦柔丝手中,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回到屠杀自贡的那一年。醒过来时,面对心魔深重的王遗风,以为,王遗风还是上辈子那个王遗风。他依旧是坚信人性本恶的恶人谷谷主,依旧是困在文小月之死中无法释怀之人。 可二年后的这次相见,却改变了一切。 他明明掌握着天下大势的走向,交手之时还借机下毒,却竟然还是败在王遗风手中。 天纵之资? 所谓天纵之资便是如此? 即便他百般费尽心力,终究无法打败王遗风? 萧沙被困在天策地牢之时,手握着牢中铁栅栏,神色阴沉。 倘若,能再来一次…… 倘若能再来一次…… 手脚上的手腕粗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 他狠狠地拉着两个铁栅,运起内力向两方拉扯,铁栅咯吱咯吱细微的响了响,却没有分毫变动。 这原本就是专为江湖人准备的。 玄铁地牢。 天色已暗。 萧沙低头,运气不甘地扯着铁栏,脸色都涨红了,面前的铁栏还是分毫未动。 毫无预兆地,一双流云雪丝履停在他面前。 萧沙面色扭曲,抬起头来,目光似乎都想要从姜晨身上咬下一口肉来,“王遗风!” 姜晨身侧地手指蓦地咔响了一声,在这独立而出的寂静冷牢中清晰可闻。但他很快便不再去在意这咬字清楚三个字,声色淡淡,“萧沙。” 萧沙望了望这阴冷潮湿的环境,恨恨道,“想不到恶人谷谷主也有坦然走入天策府的一日。” “世事纷杂,龙王见识未免太过浅薄。” “……”明明是讽刺的语气,为何他就能用如此傲然的语气说出来。萧沙道,“天策杀入恶人谷中,两方已不死不休,萧某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师弟会同天策联合,坑害自己师兄。” “所以才说龙王见识浅薄。” “……” “王遗风,你!” 姜晨道,“仙芝漱魂丹从何而来?” 萧沙呆了一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皱眉道,“什么?” “琴心遥起清平调,漱魂滤魄久长安。” “仙芝漱魂丹绝非此界之物,身为明教法王的你从何的来?” 萧沙冷笑道,“什么见鬼丹药!没听过。”他的脑海中却一瞬间闪过那些落在他手中被用来控制不听话的人的药丸。 姜晨手腕微转,一枝竹笛显现出来,正指着萧沙咽喉,姜晨温和一笑,“你是说,还是死。” 谢渊跟在后面,眉头一皱。 萧沙不禁退了一步,转过了视线。那一刻,他一直以为软包子沉溺儿女情长的王遗风,他眼中的杀意,竟然如此渗人。 即便萧沙手中沾染了人命无数,也都被震住了。 他缓过神,却是大笑,“原来你所追究,却是此事?王遗风啊,世上也有你不清楚之事?可笑!” …… 雄伟壮丽的大光明寺,毁于一场烈火。 这座,自明教传入中原后,建立起来的寺院,中原明教信徒的信仰之地,就如此毁于一场烈火。 昨夜西南的天色,都映红了。 明教就如此在长安绝迹了。 陆危楼被偷偷潜入的伊玛目劝走了,阿萨辛迟来了一步。 至于米丽古丽,她恐怕目前一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姜晨面前。 谢渊依旧锲而不舍的跟在地牢中平安出来的姜晨未超一步以外,不解道,“既然谷主并未屠城,为何却不解释清楚……” 姜晨皱了皱眉,“离我远一些……” 谢渊:“……”竟被嫌弃了…… 李承恩骑着马,啧啧感叹,“以李某看,若非作为你恶人谷中那米丽古丽和那位卢延鹤财主的影响,那恐怕谷主还当真忍心看着我等生人去喂了那恶心的怪物。” 姜晨冷道,“这岂非非常符合你们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 李承恩骑马到他面前,回头幽幽道,“那也是为国为家,又非喂虫子。” 姜晨抬眼看着他,骤然停下了脚,“让开。” 李承恩竟非常有眼色的看懂了他的不耐,当即掉马回头,视死如归竹筒倒豆子说完了下一句话,“李某并非来挑刺,只是表示一番感谢罢了。既然谷主不喜,李某这就离开。只是李某多言一句,恶人谷并非好去处,倘若下次见面,天策与恶人谷,依旧是正邪死敌。李某也不会手下容情的。” 谢渊却未跟随而去。他大约也懂了姜晨的拒绝回答。解释若是有用,世上便也不会生出如此之多的误会了。 在自贡城百姓死光,萧沙又恶意栽赃陷害的情况下,根本百口莫辩。即便他做出解释,又有谁人会相信呢? 何况谢渊觉着,他是个如此孤傲冷情之人。 “……对于大光明寺里那些邪物,谷主可有妙法?” “如今血眼龙王已死,线索都已断掉。那些邪物竟吞噬活人,谢某只怕,逃离的那些,恐成天下大患。” 他看了看姜晨将他的话全做耳旁风的模样,狠狠叹了口气,直白道,“既然谷主有法子制服那些怪物,何不鼎力相助天策?谢某观谷主并非一意孤行之人,既自贡之事误会一场,谷主何不解释前嫌,为这天下百姓多多考虑一些?” “世道无常,百姓生活本就艰难,谷主既有余力,何不照拂一二?” 虽然谢谢觉得,对一个恶人谷之人,尤是对恶人谷的扛把子说这些话,有些可笑。但他却还是怀着一种诡异的心态,将这些话在姜晨面前说了一遍。 说起两人相遇。 昨夜出寺之时,路遇一群实不识相的焦冥当道。 有现成的劳力,姜晨便没有让隐匿长安赶来相助恶人谷谷众暴露身份。 天策之人即便难以接受,也改不得收了姜晨恩情的事实。 处理不得动弹的萧沙之事,就交由李承恩了。 看着这些空有皮相的躯壳,当初琴川之事便不断闪现,叫人心情郁郁。 焦冥汇聚之地,姜晨半分不愿多留,他要先走一步。走着走着,还是终究耐不住从那些记忆里彻骨而来的心冷,拍碎了一只光明寺门口石镇虎。 正是此时,谢渊从那破碎的洞口朝天炮似的跳出来了。 他身后又是一群焦冥。 见到姜晨,慌道一句,“兄台速速离开此地。” 然后亲眼见这位白衣人冷着脸一把火将他身后的怪物烧成了一堆灰…… 谢渊劳心劳力,都未杀死这种怪物,面前之人却轻而易举。在跟着出来的李承恩口中知道他是王遗风后,谢渊就前后跟着,左试探右试探,跟到现在了。 姜晨连神色都不曾变动一下,不咸不淡道,“与我何干。” 昨夜萧沙死不开口,他原本是要控心质问焦冥的来历,不料一轮过后,萧沙竟非常有骨气的自尽了。 这导致他目前升不起为他人解决麻烦的兴趣。 谢渊停了脚,“谷主这话未免太过……” 第124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 这等凉薄之语…… 谢渊心中亦然无奈。 可否换一个事件再心态凉薄? 寻常男儿提及天下之事, 尤是匡扶拯救天下, 不是该热血沸腾,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么? “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倘若大唐倾覆, 恶人谷又能如何?” 姜晨停了脚,望着乌黑夜幕边那一道极淡极淡的天光, 神色难辨。 谢渊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一身的白衣被夜风柔柔吹起,却像是被带入了一片深沉的阴郁中。游离在晨曦下的黑暗之中, 无法脱离。 令人觉得,异常伤情。 他才发现,这一场血雨腥风, 王遗风的身上, 却没有沾上半分血迹。他似乎分外不喜鲜血沾身。 良久沉默。 夜里寒风, 吹得人心也凭空而生凉气。 地面未散的雪色散着惨白的光,照的人脸也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姜晨收回了视线, 微微垂眸, 漠然道,“生与死, 本就是平常之事。红尘俗世,与超然外物, 于生死, 都只是同样渺小尘埃。” 所以, 何必纠缠。 谢渊觉得他就是说了这个意思。 这样一低头, 淡薄的天色下,披散的长发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他的神色再难看清。谢渊在他身侧,听闻此句,不禁就想要看看他是以何等心态说出这般漠视人命的话,可他看不清,“生而为人,难道谷主就能看着百姓死去无动于衷?” 姜晨道,“人?”他唇间发出一声类似于讽刺的笑,“阁下难道不知,有时候,相比于蜉蝣朝生暮死,人就是因为活的长久,所以才会经历太多的痛苦。” “……也许下辈子,他们会过得比此世更好,不是么?” 谢渊皱眉,“谷主休要岔开话题总谈轮回转世,人之一世,本就一世,能活此生,不悔足矣,何必关心空泛不知是否存在的下世。” 姜晨不置可否。 “你可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谢渊觉得,王遗风怕是已经疯了。为何前言不搭后语,总讨论这些莫名其妙的神怪之事。 “可想过上一世的自己?” “此身生而为人,上一世,却可能为琴,为花,为树……成仙成魔,一念之间。有人此生还在追求所谓天下之正,诛尽妖邪,转世却记忆顿失成为妖魔……” 谢渊觉得他越说越玄乎了,但是他却忽然生不出任何打断他的想法。看着这样的王遗风,谢渊突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好似是真的为此疑惑。 “曾为人魂,又做妖身。不同的身份,他是否还是当初之人?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姜晨忽而摇了摇头,自己哂笑,缓缓说道,“不到生死交替之际,终究无法得到答案。可若得到了答案,却早已过了苦苦追寻答案的身份。天下万物,皆要维护己身生存。人之贪生,与他物畏死,又有何区别?” 谢渊当即无言。 姜晨亦然不语。他脚略用力,转瞬之间,已消失在青龙飞凤的屋檐勾角。 谢渊一呆,下意识伸出手要拉住他,想要说些什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就看他如此走远。 所谓的转世。 他人之转世,是一片白纸从头开始,所作所为,皆是本心而定。可笑是他,既不是前尘尽忘的归零,又没有平淡安宁的幸运。 凡一死去,就再次重置生死的答案。 世人常指着他的鼻子喝骂,指责他是恶贯满盈虚伪奸诈的小人。 恶么? 所谓恶,所谓利欲熏心。 他们又何尝不是。 所有人的手上都沾了同类看得见,看不见的鲜血,唯有多少之分,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天下黑白,皆为逐利耳。 所谓善恶。 他根本不需要再去追寻一个明辨的答案。 他恐怕不会再忘记这一点。 …… 李承恩与姜晨分道扬镳后,径自回去处理天策府之事。 萧沙已死,那诡异傀儡的线索断了。 他原本还期待着王遗风能以红尘之术从萧沙口中问出些许线索,结果才不过一盏茶,他竟将萧沙逼得自尽了。 萧沙死的这般简单,要不是已从谢渊口中得知王遗风和萧沙苦大仇深,他就真要怀疑王遗风是故意掐断线索了。 当然,李承恩是不会知道,萧沙如此轻而易举选择自尽,又经历了何其复杂蜿蜒的心路历程。 他本是个枭雄,不会轻易地选择自尽这种死亡方式。但他选了,无非是觉得他幸运到还能再重来一次。 能重来一次? 以姜晨看,没那么简单。 从萧沙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点别的东西。 李承恩望着桌案上厚厚一摞军情要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来此次贸然攻击大光明寺,遇上了那些诡异之物,损失怕是不小。 他走到桌边,刚刚拉开木椅要坐下,红木门哐一声巨响,被撞开。 李承恩抬眼一看,竟是秦颐岩! 他却不是之前那般规整模样,此刻衣衫破烂的,鲜血淋漓地扶着门,看到平安无事的李承恩,眼神一亮,仿若回光返照的片刻,又彻底黯淡下去,“咚”倒在地上。 李承恩还未坐全板凳,见他形容这般惨烈,几乎瞬间又站起来,身后红木椅差点被他这剧烈的动作踢翻了,他大步绕开桌子跨到秦颐岩面前,伸手,几乎是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便觉得出手所及,一片湿润,心头一慌,“秦颐岩!” 从当初秦颐岩将他自民间寻回,他们一直便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未曾见过秦颐岩如此模样,简直气息奄奄,好似不能久活了。 秦颐岩咬着牙,伸手从腰间一拔,一阵鲜血飞溅,李承恩这才见到,他腰间已是一片血肉全无,这会还隐隐有腐蚀之态,一阵阵黑气在那伤口处,蔓延,腐蚀。 李承恩瞳孔放大了瞬,转头望着秦颐岩,“这是何物?!” 秦颐岩也见到了这情景,牙关一咬,手起刀落,将那处血肉削去了,又是鲜血淋淋。“承恩……王……王遗风……” 李承恩皱眉道,“休管此人。你伤势如何?我去找军医。” 见他要走,秦颐岩伸手,一下扯住他,制住了李承恩的动作,喝道,“别走!”他这一句话毕,整个人又萎靡下来,“听……听我说……” “……” “夏……子……谦……李……林甫……小心他们……一定,一定找到王……王谷主,他找的人,就……就是……” 他忽而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把推开李承恩,捂着头大喝道,“走!快走!” 门外已有点点红光聚来。 秦颐岩身体一僵,整个人如同尘烟消散,再聚合之时,已经安然无事的站在大厅中央。木偶人一般,头转了半圈,木然地盯着李承恩。 李承恩心头一震。 这情景…… 这情景…… 与之前光明寺中……之物…… 李承恩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头一次觉得毛骨悚然这种词,原来不会是偶尔一回。 他呆立了一瞬,拔腿就跑。 谢渊在光明寺中所经历之事,都已尽数交待于他,遇到此物,都不能拼搏,唯一之法只有逃走……目前能毁掉它的,也唯有王遗风一人而已…… 他原本以为那些只是杀不死不知疼痛的傀儡罢了,只是做的太过逼真。听闻海外有人,雕像机关之术已至大成,所制之物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连陛下那里,都有几只进贡得来的小鸟,其形其态,与真的无一不同。 今日一看,他以为的傀儡,竟然活人所制…… 李承恩毫不怀疑,方才言语之人,就是秦颐岩本人。他们共事近十年,早已相熟。那一定是秦颐岩…… 可他如今,却完全变成了大光明寺里的那种怪物。 可恨! 究竟是谁! 是夏子谦?!还是李林甫? 他转念之间,就已破开了大门,抬头一看,只见到院中闪闪发光的红眼睛…… 李承恩一脚踢上旁侧兵器架,一柄□□已落在他手中,身后的大殿中,秦颐岩走出来,脚步几乎都没有声音。 李承恩脸色难看。 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天策将士,显然,他们也已不是常人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 为何连天策兄弟,也成了这种怪物?! 他原本以为是明教自作孽不可活,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那怪物,竟已侵入天策了。 他望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红眼睛,心头沉沉。 难道是天要亡他?! 他握紧了长/枪,内劲如浪涛翻涌,赤色锋芒毕露,一刺一挑之间,便有黑气随枪头逸散。 逸散之后又能聚合。 李承恩奋力向门口处打着,脸都要扭曲了。 倘若这怪物继续蔓延,李唐江山……岂不是…… 正当危急之刻,初阳的光芒终于到达了长安的土地上。 李承恩呆滞,眼珠一低,险险的扫到要摸上脖颈间那只手,那煞白的手指尖已消散开来,有细密的黑色虫子几乎要扑上他的身体。 它通体黝黑,约莫指甲大小,头却占了身体一半,口中的白牙亮闪闪的,要食人血肉恐怕不过片刻。 但触及阳光的一刻,就如初雪消融,变作星星点点,四散开来,原地的其他焦冥身影,也尽数消失不见。 李承恩僵了许久,骤然一个激灵,缓过气来,当即决定去找谢渊。 亲自去找。 他现在是真怕,天策府中其他人也…… 只能亲自去找。 方才他离开之时,谢渊还与王遗风在一起,只盼这会儿,他们不曾分开…… 待见到谢渊,才发现天意有多弄人。 那时姜晨离开还不足一盏茶功夫。 李承恩当即叫谢渊带他去找王遗风,可惜,谢渊除了无能为力,再无它言。 这两人忙于寻觅,却不料朝堂已是风雨将倾。 直到三日后,姜晨带着面具,于阳城城门口,见到了抓捕李承恩的告示。 “皇谕:昔天策府李承恩,勾结乱党,办事不利,暗中与恶人谷有所来往,不忠不义,陛下有令,判李承恩削去军位,贬为庶人,择秋后处斩。李承恩目无王法,背井逃窜。各地县令城守务必配合神策,捉拿李承恩归案。” 第125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一) 他站在人群中, 看着那幅李承恩画像, 难得觉得有些许诧异。 李承恩贵为天策辅国大将军, 又是开国功臣之后, 无论何时都深受唐玄宗信赖。 史册记载,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也不曾想过抛弃他。兵荒马乱之时都甚至要李承恩随侍在侧, 以防他遭遇不测。 如此深情厚谊,李隆基竟下令要杀他。 之前天策与恶人谷交手,损兵折将许多, 也不曾见李隆基要对李承恩怎样,如今他们围剿光明寺大获成功,何以会在此时生如此变故? 姜晨也不解了。 倘说李承恩与恶人谷来往, 才是无稽之谈。大光明寺中他们还属对立, 即便之后因为萧沙此人, 他只身进了天策地牢,但此事所知者也唯有参与光明寺之事的寥寥数人。李承恩治下极严, 天策府中颇有威信, 消息却也会走漏? 姜晨望着那张告示,广袖下掩着的交叉着的手指扣了两扣, 神态从容淡定,古井不波。却是半分不觉是因为自己一个临时决定, 坑了李承恩和谢渊。 转身之时, 唇角忽而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 也许, 又有一位小朋友, 不得不入谷了。 诧异的并非仅姜晨一人,捉拿李承恩,择秋后处斩的消息出来,朝野震惊。 尤是天策府。 辅国大将军。他岂会背叛皇朝? 恶人谷与天策本是死敌,大将军岂会勾结恶人谷? 这消息下来第一日,天策府将群情激愤,接二连三冲到大明宫去求情。 直到李隆基一句,尔等武将多人在此嚣张,莫不是想逼宫造反?! 这句话下来,进去的军将脸色都青了,不得不退出来。 又有早朝之上,宰相张九龄,侍郎韩休,将军李世绩等人联合上书,请求圣上收回成命,极力言说李承恩对大唐忠心耿耿,绝非背明投暗之人。 张九龄道,“陛下,李大将军执掌天策已近十年,此间从未出国任何差错。上次只因恶人谷机关重重,才一时失利。几日前剿灭大光明寺,已是将功补过。大将军为国为民,对大唐忠心耿耿,天策军将,一向与大唐共同进退,大将军更是如此。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如何会做出勾结恶人谷之事?”他冷眼看着李林甫,提高了声音沉声道,“这分明是有人空穴来风恶意陷害!” 李林甫身着米色官袍,脚蹬朝靴,头戴纱帽,意气风发,看来这几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他眼角扫了扫夏子谦,心下便更有数了,当即站出来反驳,“张宰相此话何意?李承恩通敌叛国,那可是铁证如山。” 张九龄想到李林甫手中,从天策捉来的那个一口咬定李承恩带恶人谷之人进入天策府的小将,脸色微沉。此子明显就是有人教唆,威逼利诱之下栽赃李承恩! 陛下一向对大将军信任有加,为何此时却连他们的话听都听不进去! 他也不想与李林甫纠缠此事,转过身对李隆基道,“陛下,李大将军乃是大唐中流砥柱,大唐不能失去大将军!陛下英明,万请不要听信谗言,至少,也该给大将军辩白之机,不能如此独断专行,还没见到大将军本人,就定下死罪。陛下,臣所言句句肺腑之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啊……” 李世绩亦然走出来,言词恳切,“陛下,宰相所言正是微臣之意。李承恩掌握天策近十年,为人谨言慎行,战事中冲锋在前,时时刻刻都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前只是一心想要为大唐拔出隐忧才屡屡调出天策。陛下,李承恩忠心可鉴,求陛下收回成命!” 张九龄李世绩这一发声,裴耀卿等有意保下李承恩的臣子皆站了出来,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啊……” 但是李隆基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绝无心收回旨意,将张九龄李世绩之言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等高力士高声通报无事退朝,等李隆基从龙椅上离开,大殿里,朝臣却更为混乱了。 耳边便是,“想不到作为天策大将军,李承恩也会谋反!” “李承恩到底何时搭上恶人谷的?” “还用问吗!定是两年前那次围剿,是与恶人谷接触的幌子……” “是啊,否则天策三万将士,怎会消灭不了区区一群匪寇……” 张九龄一阵头疼,又是愤愤。 尽数怀疑大将军的忠心,倘若连大唐的防线天策军都有人叛变,世上还有人,会保护大唐江山…… 他眼光扫过,朝堂众人不自觉就压低了声,到最后,鸦雀无声……一个个僵着手脚退了出去…… 张九龄转头瞪着李林甫,勉强还维持他一向养着的风度。 李林甫摸了摸脸,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怒气,笑道,“张宰相何必如此看待本官?本官所言,本就是事实,不是么?” 张九龄脸色铁青,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实在太过嚣张! 昨年开元二十一年,李林甫升为黄门侍郎,原黄门侍郎裴耀卿擢升为黄门监左相。 论起裴耀卿此人,也是大才。昔日张九龄还未升为右相,跟在前宰相张说身边为谋客之时,两人已有来往。 此二人皆为耿直有才干之人,彼此之间也十分欣赏。自张九龄为右相,裴耀卿为左相之后,两人交往更甚。同朝为相,互有通无,甚有默契。 李林甫这一年来屡屡升职,以至挤掉了之前黄门省侍中裴耀卿而成为黄门监。 裴耀卿与张九龄素来交好,李林甫此番如此作为,心里没底,升职之后,总认右相张九龄会给他穿小鞋,便时时刻刻与张九龄交锋。 殊不知张九龄本无心与他计较。他一向认为,若是陛下为提携李林甫而转走裴焕之,只能说明焕之能力尚且不足,只要都是为了大唐,宰相之位,能者居之。若是李林甫一人可治国平天下,挤掉焕之又何妨,哪怕挤掉的是他张九龄,也是应该。 可惜挤掉裴焕之的李林甫却是小聪明不断,大才毫无只知揣摩圣意溜须拍马之人…… 才华横溢的裴焕之被拉下马,上任的却是满瓶不响的阿谀奉承嫉贤妒能竖子一个。张九龄一向为人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连皇帝的错误都直言不讳,公正清直。如此之人,又怎会对李林甫青眼相待。 更何况李林甫有一点是非常让张九龄恼怒的,他实在太忌惮贤能了。而偏巧,张九龄任人唯才。 两人所思所想极度的有偏差,导致彼此之间都对对方不齿至极。 张九龄认为李林甫奸诈狡猾阿谀奉承嫉贤妒能,李林甫则认为张九龄榆木脑袋不知变通故作清高。 上次张九龄向上谏言,对于李林甫的小聪明狠加批评,并且犀利的提出了李林甫最大的问题,嫉贤妒能。他说,朝野许多有才之士,他要打算向陛下举荐一番,却屡屡被李林甫阻拦。 “陛下,林甫无才无德,嫉贤妒能,又善花言巧语,口蜜腹剑!陛下擢升此人为相……实在……实在偏颇!” 又反复谏言,“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 当日李隆基头一次见诸臣之中最最注重礼仪修养的张九龄风度全无的指责一个人,甚至做出不带姓而仅仅提名这种失礼之事,为此呆了很久。到张九龄长篇大论都说完了,才尴尬道,“爱卿所言,朕记着了。” 结果还没过两天,陛下还给被不痛不痒禁足思过的李林甫赐下许多御品。 张九龄听闻此消息时,都无语了。 李林甫自然也知道“害”他被禁足三日的罪魁祸首,是张九龄…… 这两人自然就更是两看两相厌了。 左右两相不能同心同德,导致朝堂也隐隐分作两派。 一者,以右相张九龄,侍郎裴耀卿为首的□□,一者,便是左相李林甫,京兆府护曹元捴为代表的左派。 至于目前最最受李隆基喜欢的夏子谦,他原本该是张九龄派之人,张九龄对他的文采非常欣赏,曾甚至有意将女儿张氏婉玉许配此人,但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夏子谦突然一反常态,不再与张九龄接触。 听闻那一日张九龄设宴款待太傅夏子谦,九龄公夸赞夏子谦,这位夏太傅初见十五少女,宛如清玉,一时诗兴大发,对着旁侧一盆水仙吟道,“……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暗香已压荼蘼倒,只比寒梅无好枝。” 看似是说花,在座众人却心思敏锐,心知这是在夸这婉玉娘子,夏子谦对这桩姻缘颇为向往。 张九龄文采裴然,听他吟诵完毕,顿觉此人当真全才,赞道,“看来夏常侍年纪不长,阅历颇丰,实在令人感慨,果然英雄出少年。” 夏子谦愣了一下,还没有懂的张九龄这突如其来的阅历丰富的赞扬是指的哪一方面。 张九龄笑道,“若不曾为将,如何写出边塞恢弘?若不是体察人世,有何能如此明理?若非体会人间疾苦,怎能视百姓之苦如在己身?常侍之才,之情,令张某佩服……” 夏子谦脸色就不自然了,强笑着回了一句,“谬赞!宰相谬赞了……” 此日事态颇多,又有酒娘不查,假酒掺杂进来,九龄公尴尬之余,言及春秋韩非子典故滥竽充数,批评酒家欺诈别人。 夏子谦离席归家之后,便再也没有踏进张府一步。 这叫张九龄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觉里地发现夏子谦再也不靠近他半步。 有一日他还曾去想问清缘由,结果夏子谦避之不及…… 日子久了,两人关系莫名其妙就搁置浅淡了。 …… 朝堂已然为李承恩如此混乱,遑论他自己本人了。 深林偏僻小道之上。 谢渊牵着马,面色凝重。 李承恩亦然如此。 两人走了一阵,李承恩忽而停了脚。 谢渊转头,有些疑惑。 李承恩猛然抬头凝重,“不行!绝不能如此一走了之!” 谢渊:??? 李承恩道,“天策之将,岂能如此逃亡!陛下分明是被奸人蒙蔽,才如此轻易断我罪行。我要回去向陛下解释清楚!” 谢渊松了马僵,一把扯住他,冷静分析道,“李兄觉得,有人暗自操纵之下,你还能见到陛下?怕是羊入虎口,还未入京,就被小人拿去打入大牢等待处斩了!” 李承恩气道,“哪怕是死,李承恩也绝不能背负如此污名生存!” 谢渊叹了口气,“死岂能解决问题!” 他清醒道,“李兄若是就如此被处斩,岂不是正应了那些龌龊小人的心思,到时候你本人都不在了,他们不是想如何编排就如何编排!你这一死,非但不能证明你的清白,反而可能让敌人更加嚣张,更肆无忌惮抹黑李兄之名。如今连李兄都遭人陷害,可想而知庙堂已变成如何模样!想必陛下已被奸佞小人包围,听不得逆耳忠言了。” 李承恩善于心计,又了解朝堂局势,当然不会不知道如今所面对的险恶情景,方才所言,也不过一时之气。他已被逼至绝路,别无选择了,才胡言说出这么个狗屁不通的法子。 他想到姜晨,心头一闷。要不是这人忽而一时兴起提说将萧沙交由天策府,懒的将萧沙弄到恶人谷去,他李承恩还能倒霉至此?本还以为对方配合官府想遵纪守法一次,结果他这一进,当真是给他扯了个大摊子出来。 李承恩猛然倒吸一口凉气,灵光一闪,莫不是他故意作为? 他一拳击到身侧一棵手臂粗的树上,那树咔一声倒了下去。 谢渊:? “李兄……” 李承恩恨恨道,“莫不是王遗风故意如此?” 谢渊:“……” “依谢某看来,他并非这般为人。” 李承恩见他这般说,一怔,颇为怀疑的打量着他,“你莫不是同秦颐岩一样?” 谢渊:“?” 李承恩想起秦颐岩就痛心,此时此刻还是回忆道,“两年前恶人谷回来之后,他可是对王遗风佩服的无以复加,赞赏非常,还扬言若非他此身生为天策,立场已定,否则便也追随王遗风去。” “可如今……”竟成了那般怪物…… 无痛无觉。 不知道,长安现今如何? 陛下是否平安无事?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先前往恶人谷寻找王遗风,王遗风对此怪物如此了解,他要先问清来龙去脉。秦颐岩最后拼死也要赶来天策府叫他去找王遗风,又提到了夏子谦和李林甫,定然有所用意。 李承恩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第126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二) 明教走后, 又一支势力平地而起。 红衣教。 由陆危楼的师弟阿萨辛一手操控。 强悍, 嚣张, 荒唐。足够让人无法分心去攻击恶人谷了。 李承恩这一路奔波, 总算是知道, 头上顶黑锅是何种**之感了。**之余,又觉得王遗风此人心性强大, 被天下指责一路追杀都能跑到恶人谷里当个扛把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难怪萧沙眼红到想要他死了。 这委实太扎眼了。 李承恩对谢渊如此感叹之时,谢渊就:“……” 好我的大将军, 如今可不是活跃气氛放松心情的时候。 距离开长安不过短短数十日,暗地里的人已派来了四批杀手。 李承恩踩在那身黑衣人背上,噌一声撤回□□。 一阵血花随之飞溅。 脚下的人闷哼了声, 没了气息。 他收回了脚, 冷哼一声, “未免也太小看天策枪法!” 谢渊亦然如此。他微微皱眉,“李兄, 以目前情况看来, 对方已经知道我等要前往恶人谷了。” 李承恩也有些愁了,“确然如此。” “无论如何, 你我却不能不去。” 前两日,李承恩收到了一个消息, 来自醉红院的消息。 因为姜晨得到李承恩寻人消息之时, 甚是体贴的遣人送了他一封信, 言词婉转但十分恳切地邀请李承恩来恶人谷。 李承恩才知晓醉红院背后的人, 究竟是谁。一想到他将其开到长安无人能觉,而且此地还颇为吸引他,当即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信中做此恳切之语: “一别数日,阁下安好……” “天下之事,本就是变幻莫测。不日前阁下还是天策府辅国大将军,现下却几近沦为阶下之囚,悲哉哀哉!听闻阁下如此经历,我亦悲痛难当。前尘过往痛事休提,今人生于此,何必再拘于所谓黑白之见,缚于世俗条条框框,不若随心而为,岂不自在?”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李承恩捏着这封信,捏出来一个指印,“……” 谢渊瞥了一眼,当即沉默了。 良久,李承恩道一声,“荒唐!” 谢渊道,“渊以为,他恐怕不会轻易将秘密全盘托出。” 李承恩:“……”这不正要死马当活马嘛…… 近些日子来的杀手越发频繁,他们忙于招架,连闭眼休息都不能长久。更令人觉得可怕的是,他们停留过的地方,不断又有新的怪物出现,一路追着李承恩,竟似乎不杀了他就不罢休。 两人也曾想过何事令他们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消灭李承恩,细细想来,竟唯有秦颐岩临死前所央求之事最为值得怀疑。 又一日,两人已慎之又慎,挑了路边的极其破落的旅舍歇脚,李承恩夜起一开房门,大堂悄无人声。 静寂,黑暗,仿若一个死气沉沉的坟墓。 李承恩额角冷汗唰落下来,几乎瞬间凭了直觉,咔一声又合上门,两步到窗前,顺着缝隙一看,外头围了一圈又一圈猩红的眼睛。 其中不外乎有旅舍老板众人。 背脊一层汗毛唰的倒竖起来。 此处暂且不提。 萧沙死了。 但是焦冥却未绝迹。 姜晨其实半分也不想见到这东西。 从前之物总是会提醒他从前之事。 偏生除了他自己,他对其他的世界不想有半分留恋。 充满了厮杀与鲜血的世界,又有何可留恋之处。 焦冥所现,必有缘故。姜晨隐隐觉得,还不会与自己无关。 之前审问萧沙之时,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些熟悉的气息。与他此身,颇为相像。 他自马嵬驿回归昆仑之时,落脚在渭河南岸南河村中,此处人民天真纯朴,姜晨看着他们时,不自觉想起来二十年后之景。 也许,今日所见之人,将尽数葬身在那场战火之中。 他想着,却自己笑了,葬身与否,又有何种区别。不过是从一个人,或化为荒魂彻底消亡,或彻底变成另外一人而已。 人常求初心不负,却往往在时间磋磨之中负尽初心。 老板娘抱着茶水过来,捂唇柔柔一笑,“客官,还要点什么?” 姜晨抬眼掠过她,只是寥寥一瞥,并不显失礼唐突,心里已有数了。这种茶馆之中,似乎隐元会之人,已经泛滥的无孔不入了。 姜晨便点了点头,道一句“有劳。”才回答她的话,“不必了。” 茶碗中热气氤氲,碧色的茶叶渐渐舒展,茶香四溢。 在这样尚且清寒的冬末,握在掌中,让人还能感受到些许温热之意。 小小的茶馆,却还有顾渚紫笋,蒙顶石花诸类优质茶叶。虽说看样子放的时日久了,可能很早之前为偶有路过的许多挑剔茶客专门准备,但显然,姜晨并不觉得放的久,就能掩饰这茶叶本不该出现在区区扶风郡下所属小村落的事实。 倒是有趣。 也不知他还敢出没在马嵬驿的消息,多少时日能传到隐元会本部去。 姜晨此时,倒不曾料想到,他们没有机会传回去了。 当见到夜中,那汇集而起的红光,他就知道,萧沙的死,根本不能算一个结束。 失控的焦冥绝不会如此统一的围聚起来攻击目标。 何况昨日相见,他们身上并没有焦冥气息。 姜晨目光落在村外渭河之水。 一夜之间么? 面对如此密密麻麻的怪物,他却似乎半分也不忧心。 倘若姜晨要为此忧心,不说长远,只说欧阳少恭的棺材板,恐怕都压不住。 他如此想了想,竟觉有些好笑,随即一个翻身跃出窗子,稳稳落到包围圈外,唇角微弯。 虽然温和神态总叫人心生欢喜,但衬托在如此情景之下,若有见者,只会觉得心里兜凉风。 他走了两步,见身后焦冥敢动又不敢动的模样,才似乎想起了什么,扬手之间,一道火色汹涌而起,随风蔓延,整个村庄都陷入一片火海。 焦冥化作的人形口中发出诡异的吱吱之声,在火焰中挣扎,不多时便消失了无踪迹。 唯有这片满天狼藉的灰尘和热气。大火烧到渭河河面,都不曾熄灭,反而仿佛遇到了什么易燃之物,更拔高了三丈。 水火交融的奇景。 只可惜如此奇景,却无人得见。 一夜之间,此处所有鲜活的性命都尽数消亡。 姜晨离开之时,身周的气息却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平和。 为了试探他连这种小村子都不放过了。 有意思。 似乎无论何时,都有人在挑战他的忍耐力。 这种不悦,在见到一些不识相挡路之人时,就彻底失了耐心。 姜晨要前往昆仑,但此路之上正是匪寇丛生,劫掠一个村子。 众匪陡然见到这么个温和无害又很有钱,既没带武器又没带随从的软包子,非常不识相的对姜晨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姜晨闻到这风中浓重的腥气,眸色陡然沉了下来,连多余的话都不想再说半句,冷淡陈述,“借过。” “哟~”对方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一个肥羊。 姜晨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声音太小,对方未曾听清,耐着性子重复了一句,“让开。” “大爷我就不让,识相的速速把身上的银两都叫出来!大爷饶你不死……” 姜晨道,“滚,或者死。” 寇首满不在乎地嘻嘻一笑。 温度突然凉了下来。 姜晨已出现在路的尽头,所过之处一地人形冰雕,咔咔碎裂开来。 如同他曾所做的那样。 他从这疮痍的村落中而过,目光所及之处,便是劫掠之后的尘火。 破烂的茅草屋边,杂乱的稻草丛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姜晨垂了垂眸,手心已凝结出一道冰棱。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露了一个头出来,脏兮兮的脸上布满了惊恐,呆呆地盯着姜晨。 姜晨瞥了一眼,手腕微转,冰棱消弭,他却仿若没看见着活人一般,径自走开了。 突然见到这么个大小的孩子,姜晨才恍然想起来一件事,叶凡似乎还困在天山之巅小西天没出来。 叶凡原为藏剑少主之一,年幼被拐流落蜀地结识唐门小婉,可谓青梅竹马。当日年幼的叶凡以为唐小婉大限将至,为圆其赏雪之愿远赴天山取雪,被原主看中了收了做徒弟。后来见叶凡实在挂念唐小婉,就赴蜀中探寻。因此于自贡结识文小月,才有了后来这一串事情。 罢了,他记得,那叶凡天资聪颖,待来日自己练上几年功夫,也能出来,不过是日子稍久。 他走了两步,并未回头,“跟着我做什么?” “……”那孩子也不答话。 姜晨道,“若是忧心无处可去,便一路向东,到江南忆盈楼去。” 她还是不应声,只是默默跟着。 姜晨停了脚,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跟着我,也许会死。”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发出声来,“……” 姜晨略一挑眉,也没有逼迫,只道,“名字。” 她怯怯地吐了两个模糊的字音,“……谭儿。” 谭儿…… 姜晨将这两个字于脑海过了一遍,不动声色地继续翻山越岭。 这姑娘倒是个倔性子,明明年岁还小,却愣是迈着短腿一声不吭追着姜晨穿过山岭到了前往昆仑的官道上,姜晨见她如此执着,随手一曲野外招了一匹马过来,明明是未经驯养的野马,在他身边,却是异常乖巧听话。它通体漆黑,唯有四蹄是毫无杂色的雪白,生的好看,谭儿不由伸手摸了摸。姜晨一手抱起她来,翻身上马护着,声色清冷地嘱咐,“坐稳了。” 谭儿…… 莫不是姓谢? 他道,“恶人谷势力交杂,若不想死,就要变强。” 凛冽寒风迎面刮过来,她缩了缩身子,听到恶人谷三个字时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姜晨为自己扯来的这麻烦头疼了下,脱掉外袍罩在她身上。 马匹跑的也缓了些。 这姑娘低头看了看衣裳,眼泪忽掉了下来,“爹爹……” 姜晨略低了低头,见她如此,“擦掉。” 谭儿伸手在脸上抹了抹。 “恶人谷的人,流血不流泪,听到了?” “是。先生。” 姜晨恍惚了瞬,忽而觉得先生这一词仿若何处听过。但他很快便不愿再深思这个问题。 这两人一路向西到风吴郡,忽而有消息说,龙门有两方势力混战。 其中一个还是如今如日中天的恶人谷。 姜晨听到这个名号,拿起的筷子略有一顿,继而如常。 见谭儿睁着黝黑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姜晨道,“何以如此?” 谭儿的目光移到那讨论龙门之事的桌子上,又转回来盯着姜晨。 姜晨平静道,“吃饭。” 谭儿便相当乖巧地拿起筷子,再也不多看其余地方一眼。 幸而她确然是个听话的孩子,否则姜晨并不觉得他会有耐心带她走这么久。 “大战?” “莫非有什么宝贝出世?” 那人卡了一瞬,“倒是有。龙门那破烂沙漠里竟然长出了灵芝,可以起死回生的呀。” 众人便哇一声赞叹。 起死,回生么? 姜晨眸色一深。 谭儿抬起头来,疑惑的望着他。 姜晨道,“吃饭。” “……”谭儿又低下头了默默吃。 众人如此兴致高涨,全落在着起死回生四个字上,传言之人便有些尴尬的道,“不过这两方倒不是为了仙草去的……” “莫不是还有其他天材地宝?” “听说……听说是为了一只鹅。” 第127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三) “鹅?不会, 一只鹅有什么好抢的?” “……”真相究竟如何, 此人其实也不大清楚, 这会也觉得不知该如何接口。 有人便笑了, “该不是赵季你编笑话玩的……反正你常常拿那些故事哄人, 大家都习惯了。” 被叫做赵季的瘦小男子脸色都涨红了,大睁着眼睛瞪着开口的人, 好似被这话戳到了难堪之处。 由此可以看出,他一定在此处说过不少天方夜谭般的小故事。 被这般质疑,赵季显然非常不满, “啪”一拍桌子,脑筋灵光一闪,当即有了底气, 手指指着开口的人, 仿佛对方有多么见识短浅一般, 道,“你懂个屁!” 他眼睛也不眨就道, “能跑在沙子里的鹅, 哪能是普通的鹅?!” “……” “这倒也是哦。” 有人认可,赵季更是滔滔不绝, “唯我独尊会和满江红帮分别是恶人谷和十二连环坞的得力部署之一,后来还加上武林正道所组建的侠客行, 都打了三五日了, 四面八方还有人前来支援, 交战之地倒了一批又一批人, 至今也没有停下来。能引得这几方势力相争,此鹅必是天下一绝。 那步子,那神态,尊贵无匹。简直就是鹅中的皇家鹅,西施鹅,霸王鹅。”他一口气说完这通话,好像连自己也说服了,又底气充足地问在座之人,“这鹅它能是普通的鹅么?” “说的你小子好像见过一样,切。” 赵季瞪大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真诚一些,“怎么没见过?!我怎么就没见过了?你咋就知道我老四没见过了!” “这鹅就是不简单!” 众人连连点头,“是啊,不简单,这鹅不简单。” 见众人附和,赵季自鸣得意,拍桌大笑,“不错不错,这怕就是传说中的受天下人追捧的女神鹅!”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鹅叫。 掌柜叮嘱一众伙计好生喂养,大步跨进门来,乐滋滋总结道,“这老四说的也对,最近鹅肉价格疯长,连抓鹅的要价都高了不少。” 掌柜搓了搓手,眯着眼睛盘算道,“那要运气来了,我这群鹅里头,也能生出个女神鹅是不?” 姜晨听着这一通话,默默夹了青菜给谭儿。莫非是近些日子留在马嵬之故,消息阻塞,竟不知恶人谷物资何时换了方向,抢的不是矿车,而变成了鹅。 谭儿从外面那鹅群中收回了视线,满目单纯,尚且稚嫩的童声淡淡然问他,“先生,去杀了他们?” 姜晨指尖一顿,看了看她的神色,“你觉得呢?” 谭儿轻轻点了点头。 “先生,他人欺我,我必十倍还之。” “如此。那便去一趟。” 龙门荒漠出了特别的药材,朝廷及纯阳宫都得了消息,李隆基令纯阳诸子务必要收集灵芝,炼成仙药。姜晨也带了谭儿,在大漠路上了。 秋兰仙芝这种东西,竟是碍眼至此。姜晨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和善之人,本心不喜像欧阳少恭那样,让谁都有资格体味一番长生的滋味。 至于这仙芝的出处…… 说来肖药儿似乎一向对各种奇奇怪怪的药材很感兴趣,不如找个时间与他探讨一番,研究些药性温和的出来,如此好歹不会让萧沙此等人总是什么都没交代就自尽一了百了了。 恐怕茫茫沙漠之中,唯有这两人还能如此安然自得了。 他们什么也没带,两袖兜了一路黄沙,骑着白驼就深入沙漠了。 谭儿指尖的雪色凝聚,在这漫天黄沙之中,都不曾被同化。 清亮的眼睛倒映出这抹雪色,竟衍生而出一种漠然的寒意。谭儿细眉微敛,指尖一扣,素雪化水蒸发在这炙热沙漠中。 她坐在一匹雪色小骆驼上,偷偷瞥了姜晨一眼,似乎从进这沙漠以来,先生就不大开心。 她小大人似的蹙着眉,暗想是否是因为恶人谷征战会折损谷众。 毕竟战争之事,难免会死人。 而此时,来自昆仑恶人谷的支援,也尽数赶到了。 黑戈壁。 恶人谷营地。 穿过大漠,深处戈壁风沙依旧,乱石林立,残阳之下,略有金光。 火色旌旗扎在营地周围,与这漫天黄沙映衬,好似在血中浸染而过。 米丽古丽再次看到姜晨时,尚有为大光明寺之事尴尬,终于还是缓步迎上来,点了点头,“谷主。” 她对谭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之前姜晨离开长安之时,花蝴蝶曾想是否找人跟随在侧,也好方便联络。 被姜晨以累赘之名拒绝。 如今他身边,倒跟了这一个一看就是累赘的累赘。 谷主似乎还对她颇有耐心。 即便耐心,米丽古丽也不认为姜晨一个男子,会养孩子。还很是坦率的表示希望能将谭儿养在她身边。 谭儿看向姜晨,似乎有些犹豫。 姜晨却并未应声。选择权在她自己手中。他不会为她选择,也不会为她负责。 人不应听从安排的生存,因为安排他的人,不一定会为他负责。 但,倘若是自己亲自选择的路,哪怕是身处地狱,都不该有半分后悔。 谭儿点了点头。 米丽古丽为她起了个小名儿,“丁丁”。 …… 与姜晨无关,与米丽古丽无关。仅因谢谭儿的到来,战事的号角一夜戛然而止。 姜晨,米丽古丽与唯我独尊会的青衣,天慕二人稳坐阵营。 谭儿是自告奋勇出去。 姜晨没有意见,他人更没有。 事实证明,谢谭儿果然遗传了她父亲稳坐高台的指挥能力,此番带领恶人出手,一击即中。 一战下来,都未敢有人将之看做一个九岁姑娘。 一个人能迅速的成长,归根究底是与众不同的过去。 经历屠村之时,她已彻底与寻常孩童幸福快乐绝缘了。 而她这性子,不太服输,又很护短。 似乎很适合恶人谷谷主之位。 姜晨站在战场侧的高丘之上,漠然望着底下杀喊震天,或红或蓝的剑诀静心引照亮了这天地。若见到谭儿有躲不开暗剑之时,也会出手挡上一挡。 总体而言,并不叫人失望。 是个好苗子。 就不知若是谢渊知道他女儿投身恶人谷,会作何想法? 等这人声兵戈声渐渐稀疏,姜晨望着战场中央那片苍白的寒冰之色,转身运起轻功回了营帐。 谭儿全名,应该是,谢谭儿。 龙门的十二连环坞势力几乎毁灭殆尽。 而临时组建的侠客行也散了不少。 原本这其中许多人便是为了传言中起死回生的灵芝草而来,临时组建侠客行也只是为了打击一番黑戈壁恶人的嚣张气焰罢了。 如今气焰没打击到,反而又被打击了一次。 要知道带头的那不是身经百战的大将,那可是个女娃娃呀! 恶人谷到底从哪里拐来的怪才! 怪才确然。 谢谭儿却更觉得是因先生师父是个博闻强识,运筹帷幄之人。 待收拾干净,谭儿走回主帐,巴巴的望着还在看飞鸽传书的姜晨。许久,直到姜晨抬起头,将那信点在烛火中,对她点了点头,说一句甚好,她才得了认可一般,乐滋滋走到桌案边,好似全然忘了方才杀了多少人,乖巧的立在旁侧看他笔下缓缓出现二字,“萧沙”。 又有,“李承恩” …… 王遗风现身于龙门荒漠,消息飞快传了出去。 这让正在赶来的死里逃生的李承恩和谢渊都松了口气。 青色已渐渐隐没,入眼尽是黄沙。 李承恩策马追上前面仙风道骨骑了小毛驴一步三晃的老道长,“真人,李某为真人买一匹马可好?我等要走的快些,否则王遗风真不知又要去往何处。” 那道长盘坐在驴背上,竟巍巍不动,如同平地。他面上已有风霜之色,但仍然不掩精神矍铄。此刻闭着双眼,手心向上,左手落于右手,大指微扣,落在身前,神态安详平静,真若世外之人。 李承恩无奈,却不得不唤醒他。“真人……” “……前辈?” “……纯阳真人?” 吕洞宾随手拿起拂尘扬了过去,显然不曾用力,只是为了驱开李承恩罢了,微微睁开眼,悠悠道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李承恩焦躁道,“事关大唐安危,李某实在无法静心。” 吕洞宾又不说话了。 谢渊前来拉住了他,“李兄莫急。之前前辈救下我等,又能直接带我等前往龙门,可见已是心中有数。至于王遗风,黑戈壁三方势力混战,想必一时也不能轻易结束。” “哎……” …… 谭儿刚来此处时,曾好奇那是个怎样的鹅,天慕回道,“呆头灰鹅。” 谭儿:“灰鹅?……不是可以养?” “那是肖药王定做的。” “可惜了,那只鹅也不知被谁顺走了。” “……奥。” 据说仙芝长在歌兰朵沙漠深处。 姜晨本要一人前往,终究一想,又带上了谭儿。 若长留一处,见识却是半分不会长的。 大漠长风,飞沙走石。 看天象,是足以平安无事的。近些日既无暴风,又无乌云蔽日。 对于天象,地脉,姜晨一向熟络于心。 结果未走两日,谢谭儿许久不见踪影。 姜晨看着渐晚的暮色,凝出瑶琴招来一条赤蛇,牵着骆驼跟着它找到了谢谭儿。 她脚边躺着个生死不知的青年,身上满是血迹,鲜少还算干净的皮肤,一眼望去亦是异于常人的惨白之色。那是长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这一身刀剑伤口已有些化脓,显然是在烈日下晒了许久。此时鲜血干涸成暗红之色,形容异常狼狈。灰色的头发散乱,衣衫残破,但依稀还能看出与中原人大相径庭。 姜晨瞥了一眼,那人似有所觉,手指动了动,却又陷入更深沉的昏迷之中。 谭儿见到他,抱着空水葫芦,低头乖巧认错,“师父,丁丁不该不按时回去。” “……” 见姜晨不语,谭儿解释道,“他很厉害。” “所以?” 谭儿灿然一笑,“师父,谷中不是尚且缺人?” “……” 谭儿微微蹲下身,瞅了瞅卡卢比,幽幽道,“他看着还挺知恩图报。” 所以,想要榨干价值么? 姜晨忽而疑问,是否他对谢谭儿的教育太过成功了。 如此若拉了谢渊过来,待他们父女身份坦诚后,谢谭儿不是要玩死谢渊? 谢谭儿母女流落已久,谢渊却忙于公事无法抽身寻找。如今她们母女栖身的村落被劫匪屠尽,唯有谢谭儿一人得以生还。 谢渊这个爹,做的颇不称职。若是将未来一半对救命恩人之子穆玄英的耐心用来寻找谢谭儿,也不会有丁丁这个人了。 这个时候,卡卢比只觉得看到了个心善温柔的小仙子,虽然她所说的话,他都没听懂。 他被晒死了吗? 这,就是死后都要上升的天吗? 他迷蒙又恍惚地,被灌了水,才觉得几乎要干裂的唇舌好了一些。 还没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又出现了另一道气息,卡卢比瞬间警觉,想要拔刀防卫,却已没有力气了。他依稀觉得有人在看着他,这道目光,就如同沙漠黑暗的地底,让人觉得仿若冬天兜头浇了盆冷水下来,连炙热的地面世界,也都清寒了。 带回去? 姜晨平静的看着这似乎还未弱冠的肤色几近惨白的青年,袖下的指头轻轻扣了扣。 可若是带上这么个伤员,行程恐怕又要为人拖累。 姜晨收回视线,做此想法。 那纯阳于睿不也正是在此处流连? 既然此人在谢谭儿手下侥幸未死,留给于睿便是。 第128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四) 琴音如流水回荡大漠。 一片黑暗之中。 粗重的喘息声回响。 黯淡稀薄的光线落下, 倏忽一瞬照亮了卡卢比脸上的血迹。 已数十日了。 卡卢比奔逃在阴冷的黑暗之中, 血气愈发浓重。身后的刀光剑影仿若已近在咫尺, 他已感受到了, 惯常经历的, 死亡气息。 此番,却终于要轮到他了? 追杀的人, 都是曾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是否,他将要前几日死在他手中的兄弟一样,死在曾经的某个弟兄手中。 谁让他是, 渎神者。 光是地底的族人们最为信仰的神明,他亦然如是。 可他明明没有任何不敬光神的言行! 这样仓皇的奔逃,和反击之中, 他是如此想要转过头去, 对他的族人解释, 证明他的清白。 但因涉及渎神,族人们已陷入了狂怒。 若此时转过头, 面对的也不会是如昔日的信任面容, 而是曾经在他的带领下守护部族生命泉水的同伴迅疾如风的刀剑。 他们曾是并肩作战守护跋汗族的伙伴,最终却因为他污蔑光之神的谣言拔刀相向。 杀机近在咫尺, 但这瞬间,一阵隐隐约约, 如他生活的地方, 那最最柔和代表着部落繁衍生息的流水之声响起。 一人忽而现身于此。陌生人。 四周骤然一亮, 炙热的火焰骤然蒸腾而起, 所有的黑暗的阴影仿若遇到天敌,退缩,消弭。 这光亮起之时,卡卢比心头一慌,不假思索就抬手遮住了眼睛。在过去十八年的地底生活中,他不曾见过如此灿烂的光,却不知为何,隐隐觉得强烈的光,对他而言必然是一种极大的伤害。等他抬起手遮住眼睛,才发觉这光虽明亮,却又异常温和,他试探着放了放手,眼前流光灿灿,却毫发无伤。 他曾生存的地方,只有稀落的几近可数的光线,从不曾这般敞亮过。他也不曾想过,世上会有一种地方,如此明亮熠熠生辉,却又温和。 火光中一个身影静静站着。 神吗? 难道是他们最为信仰的光之神来了? 是他看到了他的冤屈吗? 姜晨看到卡卢比脸上细微的表情,眉尖一动。 “卡罗榙?”卡卢比不禁疑惑。 神? 姜晨哂笑。神?却不若称他为,孤魂野鬼。 他的表情称不上好,卡卢比心头一凛,危机感骤然而起,不自觉握紧了腰间长刀,戒备又试探的望着他。这一打量,只觉得此人衣装甚奇,广袖大袍,果然不同于他们部落的人全身包满了黑布,有时候光亮太弱,就连面容都瞧不清楚。他腰间还缀着几枚形式奇特的绿色透明石头(玉),在这样的光芒下却让人心静。 即便他只是静静站着毫无动作,卡卢比也不敢轻看。 他骤然想起来多年以前,尚且年幼的他第一次面对部落教授武艺的舍艾时的感受,就是如此叫人安心,又深觉不安。 舍艾气息锋锐如刀,离得很远也能感受到那种凌厉的气息。 面前此人气息清和,如同地底暗流,冰凉又柔和,甚是无害。但如此烈火之下亲自面对,卡卢比立时将警惕心提到了三丈高。 “卡卢比?” 看来他挑的时间不错,卡卢比这个时候还算清醒。 姜晨想。 这声音温和平静,伴随着那清越的独特乐音,骤生有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虽然不曾听懂,但是卡卢比觉得他竟明白了这几个音节的意思,他顿了一下,总觉得有一种长辈在前不得不回之感,“……@&#$#%” 是。 他们明明是初次相逢,为何他会知道他的名字? 卡卢比暗暗又问自己一句,当真是神吗? “#%$?”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话音一落,皱了皱眉,意识到也许他的话此人并不能听懂,又沉默了。却见得姜晨点了点头,并没有为这古怪的语音而烦恼,“巧合罢了。” 他显然不愿多说。 卡卢比复而问,“卡罗榙?” “俗世人耳,岂能与高高在上的神灵相提并论。”姜晨平静且认真回了一句,语气说不出是欣赏还是嘲弄。 卡卢比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深觉即便不是神,也与神相关。如今见他不愿承认,只好道,“&*#~?”请问如何称呼? 姜晨并未回答。 卡卢比:“?” 姜晨走了两步,自他的记忆里见到秋兰仙芝,走上前蹲下身,一手敛袖摘了一支,颇为仔细的看了看,好似只是一时好奇而淡淡发问,“此物,何处见得?” 卡卢比还当真见过仙芝。 姜晨不由伸手轻轻摁了摁额角,心中缓缓一叹。 看来…… 果然他已老了。 若非谭儿提醒,他都要想不到卡卢比会是个突破口。 此人,毕竟也是从沙漠深处逃出来的。 卡卢比默默转头望回了来时的路,却实在不清楚方向,又沉默了,“……” 他有心回答,却因为记忆而无法回答,这片刻犹豫,姜晨已想了数十寻路方法出来,微微一笑,“多谢。” “方才阁下问我何人?”姜晨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今日且算做一个救死之人。” 赤色火焰消弭无踪。 脚下所踩,却是无垠如蓝宝石般清亮柔和的湖水。 卡卢比正是一愣,心神却已不自觉安定,倦怠,沉睡。 幻境如琉璃,破碎无痕。 琴音已然远去。 抹过水色琴弦的指尖一停,琴音也随之歇下。 姜晨微微低头,看着谭儿一幅认真倾听模样,耐心问道,“可听懂了?” 卡卢比心中惦念的,便是自己身上渎神冤屈,他从地底逃出来时,还在被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追杀,这便是他心底解不开的结。姜晨清楚这一点,这幻术施用,也切入此点。 谭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得其形,不解其意。” 迷幻控制类的武学,实在不多。 听闻江南长歌门以琴寄情,门人琴技高超,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很多人会为他们的琴音感动落泪。长歌武学中又有一曲名为平沙落雁,以琴音之情控制人的言行举止,练到至高之处,要被控制之人去跳崖自尽,被控之人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不知比之师父的琴音又如何。 想必比不上。 谭儿固执的认为。 只有她的师父是天下第一的好师父。别人看他百般不好,可若不好,为何路过村落时杀了那些坏蛋还愿收留她这般孤女。 他比这世上许多道貌岸然之人好了不知凡几。 她的母亲曾不止一次对她说,她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是刚正不阿为国为民的君子,是正义坦诚武功高强的大侠。 可就是母亲口中的君子,好人,大侠,却任她们母女流落经年,不闻不问,杳无音讯。从她有记忆起,都不记得所谓父亲。 如今母亲已屈辱得死在那些强盗手中,她的父亲,又在哪里! 可笑的正! 为国为民正义的大侠,连自己的妻女都置之不问无法保护,即便他能拯救天下即便他能匡扶社稷,对已死去的母亲而言,又有何意义! 谭儿不曾专学操琴之术,但昔日母亲在世时,略有教导一二。师父的琴音,她只听出了清和若水,至于其他,若隐若现,她实在抓不住这份感情。 她摸了摸下巴,看向卡卢比,反正这里有现成的陪练,不若,师父再对他弹一遍…… 她虽有此想法,却不敢真的说出。此刻又偷偷瞄了瞄自家师父,只怕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失望之色。 姜晨点了点头,对她的回答不做评价,只是给了解决之法,“熟能生巧。”他手中的琴已消散无踪,从卡卢比的梦境中脱离,一手拎起他点了穴放在骆驼背上,“走。” …… 所有寻觅灵芝之人,最终都没有见到一星半点儿所谓灵芝。 所有期待长生不老之人,都不过一场空梦。 夏子谦没有得到焦冥增多的反馈,心头愈急了。 暮春,太傅府红蕊渐残,绿柳飞杨;假山流水,巍巍潺潺;勾心斗角,尽态极妍,亭台楼阁,美轮美奂。 这是天下至尊,赐予他最最欣赏的臣子,夏太傅的府邸。 夏子谦从雕花拱门出来,摸着身侧花纹繁复的红木廊柱,脸上骤然流露出一抹惆怅之色。 他忽而神色一变,控制不住的吼道,“你说甚么?!” “你不是说花费10000点生命度就能让焦冥继续扩散!” 听着耳边一句,“系统出现未知错误。警报!警报!宿主生命受到影响。王遗风威胁性大幅提升,功名获取变数增加,请务必尽快消除。” “可恶!又是王遗风!” “王遗风在哪!?” “对不起,访问权限不足,对不起,访问权限不足。” “……” “目标身上存有特殊气息,请宿主务必设法得到。” “气息?特殊??你说的轻巧!怎么得到?如何得到?那王遗风见了我,能利落一刀砍了我老子都求神拜佛了。”还就怕他不砍,将他扔给肖药儿那毒老头试药…… 夏大千想起那辈子凄惨阴暗的生活,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就发觉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瞬,继而出声激励道,“宿主,虽然10086非常理解你上一世遗留的痛苦,但你也不要被一个满脑子只有杀人的疯子吓破胆啊……如今你武艺高强,才高八斗,一呼百应,何必陷于一时挫败。” “说!该当如何?” 当初这个自称10086的妖怪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脑海中,他可是怕了许久。但是仔细又想,觉得这是上天恩赐。那传奇志怪里不都说下有艳鬼,上有天仙,山有狐妖,海有龙女,都是恩情和怜悯而来,相助生平不顺遂的凡人金榜题名一日踏近长安花。 此生能重活一世,就是这只能听到声音的妖怪所为,它发了个任务,要求功成名就,成为天子宠臣,夏大千一盘算,觉得百利而无一害,就彻底与10086签订了契约。 事实证明,他所做的选择非常的正确。时至如今,他从最最受人轻蔑的桃香楼的小小跑堂官至朝廷一品太傅,可多亏了10086相助,不但与前世那些扬名天下的人同朝为官,连大唐最受崇拜的诗仙李白都想过来拜访他,除了王遗风这个祸患还没有处理掉,一切都是如此称心如意。 “是否启用最佳解决方案?此操作消耗十万声望点?” 夏大千:王八蛋!你是山野草寇吗? 趁火打劫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10086:“请宿主不要污蔑系统。10086一向崇尚公平公正的交易,信息交互价格低廉,包月银两更划算。” 夏大千看着那所余不多的声望点,咬了咬牙,“启用。” 第129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五) 之前参与各类诗会频频调用诗集, 一首一万, 已将攒下的三百多万用掉十之**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生命点还多着。 放出仙芝漱魂丹也是为了收集生命值啊, 10086唯一需要生命值交换的便是仙芝漱魂丹了。偏生仙芝漱魂丹又能收集生命值, 据说到最后,长生不死也有可能, 这种诱惑,让重生以来分外惜命的夏大千也不得不出生命点做交换了。 他人的性命于他而言有何意义,夏大千既能为尚不定有无的银子而杀害文小月, 自然也不会不为长生而让他人去死。 大光明寺那一战便也不提,连他特意避让长安而选择的马嵬南河村,也是被王遗风一把火烧了, 当真可恶。 这一次他选到沙漠, 所有人都争着抢着要去采灵芝托请纯阳炼丹, 纯阳宫又有他的人,到时候天下人都以做焦冥为幸, 王遗风还能如何!只是……按理如今消息传出已过了大半月, 焦冥之数为何还不增加。 另有一点让人分外不明,王遗风他怎就能烧掉焦冥? 明明他以前试过, 寻常水火对这种生物根本没有用处。 果然无论哪一世,这该死的王遗风总要与他作对。 他心中已将王遗风用脚碾来碾去一百遍, 此时, 听闻一句, “启用最佳方案, 进度100%。” 夏大千眼睛一亮,待看清眼前亮闪闪的大字时,又是一黑。 “王遗风黑化进度90%,危险度:SSS最优方案【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为免受其黑化波及,请努力刷高好感。” 夏大千:??? 半晌,他僵着脸问,“何谓,刷,高好感?!” …… 之前的任务天子宠臣才完成好吗?!历尽千辛万苦才刷了皇帝85的好感?你现今要老子我刷王遗风??? 去他娘的!要刷王遗风好感怎就不能在文小月死之前?!他都跟萧沙扯了那么多事儿出来,此刻才提醒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系统你莫不是疯了?! 10086出言安慰,“宿主,请正视你的存在。所有的事情都是萧沙一手所为,宿主你从精神到身体,都是一清二白,绝不曾有意陷害王遗风。” “我拒绝。” “宿主,是否认真考虑?” “废话少说,拒绝考虑。” 诡异沉默。 好似也发现这件事情太过困难,系统的电子音又响了起来,“亲爱的宿主,还有一个备选方案。” 夏大千回光返照般的欣喜,“速速说来。” 10086:“三十万。” “说说说!” “叮!消耗三十万声望点,为您推荐备选方案【天下至尊】。” 听到这个名字,夏大千心头一慌,很快镇定下来。 天下至尊。 即便他是个傻子,也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的含义。 他的嘴唇动了动,颇为艰难一字一顿道,“你要我……造反?” 10086并未直接回答,反道,“【温馨提示】亲爱的宿主,截止开元二十三年四月廿一辰时,您的声望点已跌入十万下限,可用生命值1506060,根据10:1兑换比例,您还有150606时辰余额,即34.38493151年。请尽快选择完成任务获得生命奖励。” 这是提示? 根本是威胁! 夏大千咽了咽唾沫,还诧异于已积攒了六十年的寿命为何突然缩短了一半,连摸着红色鎏金廊柱的手都不自觉收了,颤巍巍道,“我的寿命呢?” 系统停顿了瞬,机械道,“查询已开通服务。宿主已开通服务如下:新手大礼包:0点(包括:系统语言翻译机,新人任务指导书,基础好感查询器,异常提示)【赠送】;焦冥寿命收集器,150000生命点,焦冥自主扩散意识:10000生命点。生命威胁提醒,300000声望点,华夏传世百家经典诗选:500000声望点,天子好感查询器【仅限天子使用】:100000声望点,武林高手技能:100000声望点,终极boss王遗风超s级应对策略,10000声望点【首次开通二折处理】,王遗风ss级应对策略,300000声望点。目前可用生命值150606点,可用声望点40630,根据系统设定,每项数值跌入十万后扣留一半,以免宿主中途放弃任务,完成任务后统一归还。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扣一半?去你娘的扣一半!你从前没说啊?!” “请宿主认真查看协议,第一万三千八百四十一条有清晰表达。” “……” 那几万几万的卖身合同鬼才看!当时不是只说了好处,这些东西它哪里写了! “宿主也可以选择双管齐下。” “……” “第一,减轻王遗风仇恨值,第二,取信天子处理政务。” “有好处?” “非常有。” “有多有?” “发展为终极任务可查看,消耗十万生命点发展为终极任务。是否发展为终极任务?是?否?” “是。”夏大千哆嗦着嘴唇,拧着手臂以痛止痛,艰难回了一句。十万……那可是二十年啊…… 高风险,高回报…… 二十年寿命,这是一场豪赌。 而夏大千,他一向愿意以一时赌局搬回大势。当初唯有文小月那一次,他赌错了。王遗风出手阔绰的为文小月赎身,却没有给文小月一分钱财。明明喜欢的姑娘生活困窘,他却不给人钱财,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真是大少爷当惯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终极任务1:斩杀人生阻碍王遗风。【温馨提示】提高目标好感有助于此任务完成。【任务奖励】:长生。 终极任务2:天下至尊。【温馨提示】南诏吐蕃等蛮夷之族有助于任务完成。【任务奖励】:征服者气场。” “……”那是什么鬼? “该气场可让场景内所有人都对宿主唯命是从。” 哦~那不是他想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说!”夏大千好似已看到了未来万人膜拜的快活日子,唰一撸起袖子,得意之余一脚踏在栏杆上,气势昂扬道,“要老子怎么做?” “只要……” 耳边忽而一句诧异的,不确定的,文弱娇柔的声音,“太……太傅?” 夏子谦:?! 他扭过头去,见到一个模样标致的小丫鬟端着酒盘,不自觉顺着她的视线一看,才发现自己如今的姿态,瞬息放下袖子站好,冷冷道,“看什么!滚下去!” 丫鬟被他这一喝,慌忙抱着酒盘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外头的人还以为夏太傅谦和文雅,只有他们这些留在太傅府中的人,才能懂他的小人样。 可正因了解他的狠辣,他们,也都不敢背叛。 夏大千细细一想,觉得方才的声音与桃香楼艺伎相似,眼珠一转,立刻想到提高好感极其有利的办法。 娘的,夏大千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匆匆回房操办,想他堂堂朝廷一品太傅,竟然还要关心一下恶人谷谷主的感情起伏么! 真他娘糟心! …… 姜晨一把火烧了黑戈壁极北之处碎石崖上的所谓仙芝,带着一个伤员,一个姑娘晃晃悠悠的打道回府了。 这沙漠炎炎烈日,却好似对这人无用,卡卢比躺在一只巨丑无比的乌达虫之上,睁开眼盯着前头模模糊糊那两道白驼的影子,难得怨念。 不是,这区别对待未免太过明显。 姜晨回头,微微一笑,“那不若你来与我同坐?” 卡卢比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无疑是他本人不下来要小仙女下骆驼,他扭过头不言不语了:如何忍心让小仙女坐这么脏兮兮的虫子…… 倘若您让我与救我的小仙女同游那我乐意不过…… 又听闻那道尚且稚嫩的女童声,“你还是伤员,坐着会加重伤势,白驼你躺不下,还是好好躺在乌达之上。” 卡卢比:哎……明明是同样的陌生语调,为何只能听懂他说的话,小仙女说的却全然不懂。 谭儿已在姜晨指导下将卡卢比的伤简单处理了。姜晨身边,又全然不用忧心寒流水气,他们虽走在炎炎沙漠,却如同春日踏青般惬意。 于睿见到这几人时,便为此而诧异。 一个儒雅清冷摸不准具体年纪的人,一个面容秀丽端庄看似十来岁的小姑娘,两只全身毫无杂色的白驼,一只面目狰狞全身黑色加起来有五六个人那么长的乌达虫,它上面,还躺了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形物体…… 她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只看到他们骑着的白驼身上各自挂着一个不大的食物袋子,和一个小小的装水葫芦。偏生除了那乌达身上躺着的生死不知的人,其余两人都是唇红齿白,半分也不像是从沙漠跋涉许久之人。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带着的专驮水和食物的三只骆驼,心情复杂。她迎上前去,道,“在下于睿,敢问几位可是为灵芝而来?” 她不由看了看在形容诡怖的大虫子上还能淡然躺着的人,这一看,才发觉那人衣着奇特,与她历年听闻的沙漠地底人的装扮有些相像,当即好奇心大起。 只不过,他看起来受伤极重。 姜晨听闻这于睿二字,面色却半分不变,应下她的话,“灵芝?”他似乎才想起来一般,温和道,“是了,近来确实听闻有许多人前来寻觅灵芝……”他转过头来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如何,莫非于姑娘亦是其中之一?” 于睿正要应是,却回神过来发现对方不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这样将问题随意扔回来试探了她。 他问这话时,语气是如此懒散与随意,以致她都降了防备,差点老老实实都交代了。 于睿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下,转口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姜晨唇角一弯,“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于睿:…… 当真打的一手好太极…… 他收了收骆驼的缰绳,白驼缓缓走了一步,于睿不由就让了一步,谭儿扬起笑脸,从姜晨身后伸出头客气礼貌道,“女侠,借过。” 卡卢比转眼看了下,朦胧间只看到那白驼白衣边又多了一个灰驼白衣,漠不在意闭上眼睛继续发呆。 于睿目光落在卡卢比身上,看到他身上血色已干涸的衣衫,断言道,“他伤势颇重。”以于睿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此人全身刀伤,眼神又游离,显然眼睛也有问题。不过他的耳力不错,还能根据声音辨认他们的位置。 姜晨随之瞥了一眼,“那不若将他留给姑娘照顾。” 卡卢比听懂此言,立刻扭头过来盯着姜晨。 目光的意思相当明显,为何要扔下他…… 于睿一愣。“啊?”虽然她对此人很感兴趣,但是如此就交出同伴不太正常啊…… 何况他们既已救下人,岂能半途而废。 谭儿扭头看了卡卢比一眼,又看了于睿一眼,听师父之意,莫非他们有何瓜葛? 不要。这家伙拉到恶人谷就是一大助力,如何能平白给一个陌生人。 何况为了救这家伙,也耗了师父不少心神。 虽然姜晨自己并不觉得,他为卡卢比多做了什么。 谭儿有一下没一下摸着骆驼毛,盘算了一番,立刻决定了两头不亏的解决方法。先是一串儿夸耀的词语做个铺垫,“这个人呐,从沙漠底下爬出来的,我与师父见他可怜,才出手救下他。此人来历神秘,容貌俊美,身世特殊,武功高强。” 又总结道,“黄金一千两,稳赚不赔。”一千两,大概是可以弥补师父和恶人谷的损失了。 于睿:…… 虽然她对他的来历颇感兴趣,但男女授受不亲,他既非濒死,又非无人相问,她为何要买下他。 况且……这人是你们救的,你们就如此称斤论两连送带卖的合适么? 而且为何那人要被卖了都还没有反应? 难道已伤重昏迷? 于睿笑了笑,将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对谭儿道,“少侠说笑了。” 虽存有语言障碍,但卡卢比一向聪慧,此刻听几人话中之意,显然是送与不送没谈妥。 要抛下他,算是没可能了。 忽而觉得莫名松了口气。 他们毕竟是卡卢比濒死之际见到的第一批同类。 被她拒绝,姜晨也未多想,淡淡道,“那……借过。” 于睿牵着骆驼离远了些,看着他们渐渐走远的背影,觉得心情诡异。 她看起来真的对那个生死不知的伤患很感兴趣么?一个留给她一个卖给她,当真莫名其妙。 茫茫沙漠中见到几人,她只是有心攀谈交流一二,没有想到此二人如此难于结交。 即便于睿自认通达,言行妥帖,却也不懂二人所思所想。 听闻四方蛮夷之族有人会驭使虫蛇鸟兽,于睿曾游历巴蜀,对这沙漠凶兽乌达虫驮着个人规规矩矩跟着他们此事,不觉奇异。 天子令纯阳之人寻找灵芝炼成仙药,于睿又正好游历至此,才先行一步寻找。 为首两人身上根本没有药草气息,有药草气息的人身上却根本毫无藏药之处,那气息怕只是他们救治所用的创伤药。 与灵芝毫无联系。 只是他们终究不过茫茫沙漠中偶遇之人,有事在身的于睿也无心在意。 …… 姜晨收留了一个人。 一个,特别之人。 过西昆仑派时,机关兽围攻的她,长着一张肖似故人的脸。 后来的事情发展的合乎逻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跟随。 她是一个女子。 无论看着,或是听着,与文小月都颇为相似。 她是一个瞎子。 与当初的花满楼颇为相像的瞎子。 姜晨也曾遣人去查,竟发现此人是文小月的同胞亲妹。 小曦。 又一个不见诸于史册亦不载于记忆的名字。 有趣。 恶人谷众人很惊恐的发现,谷主待这个瞎子,当真与众不同的非同凡响。 烈风集外,高峰之上。 谭儿心烦意乱地随意拨了拨琴弦,终于练不下去,望着正对着的雪魔堂高地,忧道,“师父简直是被美色迷了眼睛。” 卡卢比就坐在高高的松枝之上,这数月听着姜晨几人交谈,语言也学的七七八八,咬字清晰却缓慢道,“我……看光神……也晃了眼睛。” 米丽古丽很是犯愁,“竟还是谷主亲自救下的……倘若身世清白便也罢了,只怕……”意图不轨。 肖药儿抱着一串药包从高地下来,看到这几人,略有一愣,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谭儿抱着她的木琴迎上来,打探道,“毒王爷爷,师父可是还在忙?” 肖药儿笑道,“哟,是丁丁丫头呐?谷主和小曦姑娘在一起,不忙不忙,不过待会就不一定了。老朽还要回去制药给小子,不与尔等多言了。你们若是有事找他快速速去。” 雪魔堂。 姜晨腰间的玉笛,是被肖药儿抢来的运往万花谷的镇谷至宝…… 抢劫的理由是医圣孙思邈投身于此。 所谓医毒不分家,孙思邈当初揭露肖药儿自称救人却下毒害人的事实,迫使肖药儿不得不逃亡恶人谷。肖药儿感叹技不如人的同时,对孙思邈自然也提不起什么好感。 作对挑衅这种事,恶人谷的人都信手拈来。 肖药儿让人抢了万花谷,也仅是一时兴起的报答。 丢的玉笛是宝贝,却并非缺之不可。 这两年东方宇轩忙于万花谷修缮事宜,难以分神追讨罢了。 名为小曦的女子面容温婉,一身白衣,倒是与他登对。“公子愿听我一曲……” 姜晨坐在一旁,本已拿起茶杯,听闻此言又放了放,似笑非笑,“姑娘请。” 小曦捂唇轻笑,“那小女子便献丑了。”她从旁抱来一把琴,“技艺微末,难堪入耳,请君勿怪。” “曦姑娘过谦。” 谭儿听着雪魔堂上那隐隐婉转乐音,眉头蹙的死紧,“义母,您觉得师父他……” 米丽古丽伸着纤长的玉指揉揉额头,“难说。”谷主喜不喜欢,她又如何看的出来。 不过,看谷主这几日那柔情似水言笑宴宴的模样,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否被掉包了。 卡卢比眼睛上还蒙着三指宽的黑绢,他离开沙漠也有三月余了,眼睛已看的清楚,只是近来正是恢复的紧要关头,见光不好,故才作此打扮,他捻了捻手中碧玉珠,诚实道,“不如……我杀……她?” 米丽古丽古怪的扫了这伤势未愈的青年一眼,“那怕你先被谷主干掉。” 卡卢比摇了摇头,“他救的命……还一次……很……无妨。” 米丽古丽停顿了下,仰头望着卡卢比,相当赞赏的点了点头,“可歌可泣。” 谭儿点头鼓励道,“卡卢比,大胆的去,我们在后方祝你一切顺利。” 第130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六) 卡卢比偏生就不从正门走。 他翻进木窗时, 便如同猫一般灵敏, 悄无声息。他曾是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自认行动敏锐, 但踏进房那一刻, 就听那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实叫卡卢比脚下一溜。 姜晨就看他原本敏锐机警的步子忽而一乱, 要倒不倒的模样,先觉一阵莫名其妙,不解这静静在此休养十天半月都半句不提回家之事的人为何忽然前来雪魔堂, 后踏前半步侧身反手推了张桌子过去。卡卢比借力站稳了,苍白的脸上唰的蒙上一层羞愧之色。想他这十八年来,带领族人打架抢地盘, 从未有过失足之处。 今日硬生生要在光神面前出丑…… 实在是…… 他二话不说, 又要出去, 方走一步,回头看到一脸诧异的小曦, 手臂的利刃紧了紧, 步子又收了。 姜晨见他表情,略一挑眉, 这一个动作之间,大约了解他此番前来的目的, 却也不挑明, 反问, “何事?” 卡卢比默不作声, 顶着姜晨堪称和善的微笑,镇定异常的扫了小曦一眼,“……” 小曦一脸惧怕的扯着姜晨衣袖躲了躲,“公子……” 忽而被如此靠近且拉扯了一番,姜晨眉尖不觉一拧,转瞬又恢复了那般温和模样,淡淡道,“且安心。”他不著痕迹借收玉笛的动作抽出广袖来,决定近几日换一件窄袖衣衫,面上却淡然道,“叫谭儿过来。” 此刻提及谭儿,卡卢比心觉不妙。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脚退了一步,桌子被碰得咯吱一声响:…… “听话。” 复杂的话他不能理解,但这两个简单的字音卡卢比还是懂的。他踯躅了下,目光落在小曦身上死盯了会,摸了摸手臂利刃,还是选择掉头出去了。 谭儿便进了雪魔堂,又从其中出来。毕竟是个小姑娘,出来之后就是痛哭,众人安慰都来不及。哭完了,眼泪一擦,瞪着为小曦准备的房间,道一声,“不管了,撤。” 两步三步走远了。 卡卢比:??? 米丽古丽:…… 想不到,先去的卡卢比无事,倒是丁丁被训戒一通。 小曦虽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却似乎是发现了这几人还留在门外守候,在粉衣侍女搀扶下踏出门时,还相当温柔且和善的一笑。 米丽古丽不由皱眉,看她抱着瑶琴的窈窕背影漠然无言。 李承恩终于再次踏入恶人谷。不同是,两年前他来此处,是征讨恶人谷的天策将领,如今却是天子亲自下令诛杀的逃犯。 虽有长歌天策纯阳诸人屡屡相助,可此事毕竟与朝堂相关,他们出手相助,总要隐晦一些,不能叫人抓了把柄。 ……李承恩在这路上奔逃,狠狠地喘了口气,吐出的气在冬日里成为一缕缕白烟。他望了望身后颇不宁静的林木,和林间惊慌诡异的狼嚎声,心头一沉再沉。 不知谢渊同纯阳真人现下如何?自听闻王遗风带人抄小道提前回了昆仑恶人谷,又是百般辗转,他们也离开了灼热荒漠。这一离开,追杀的怪物就越来越多,无奈之下,只得由曾与王遗风有过交集的李承恩先行一步,谢渊同纯阳真人在后断路。 这些怪物是以李承恩为目标的,若是李承恩失了踪迹,这些怪物也不会太过纠缠。 虽依旧放心不下,但如此危机之刻,李承恩也唯有大局为重了。 所谓正道便是如此,一切为了大义,哪怕为了这义字,牺牲一切。 朋友,伙伴,家人…… 姜晨之后了解面对此情景他们的处理方式时,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身侧跟来的谭儿的头发。 这种心态,难于说是对是错,对天下大多数人而言对,便是对。至于那对于少数人而言之错,也算不得错了。 敢于说错的少数人中的少数人,还要做好准备面对多数人的指责。 这种事情,毕竟如此正常。 泯于众人随波逐流的人却往往最为安全。事有反常即为妖,妖必诛之。 姜晨曾也有一时脑热,去设想是否他可全然不用顾忌他人,做完全的自己,不忧心来自他人杀机。但往往却会被那累世的记忆中,欧阳少恭渡魂暴露身份后曾得到的惨烈后果兜头泼上一盆冷水。 一个借他人尸身复活的鬼魂,一个不是人的人,何等可怕,何等令人恶心和厌恶。纵然一切非他本意,纵然他并非像是欧阳少恭那般杀人取身,但究其本质,有何不同? 装作他人而不明就里苟活一生,或是不顾一切放飞自我。前者何等活的卑微懦弱,后者又何等的代价沉重。 进退两难。 活人不会管鬼魂的苦衷,妄自地将自身所思所想自以为是的套用在异类身上,并且强自断定不同于人思想的他物善恶好坏,将利于己身的东西留下,将威胁毁去。 唯一不同,有人还能为此愧疚一二,有人却已麻木。 愧疚么? 当真可笑。 何必,他何必还要虚伪的故作为难。无论是那些莫名得来的身体,还是他这已腐朽变质的魂魄,从内而外,他的确便是心狠手辣屠杀无辜,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极恶之徒。 极恶之徒啊,既非正人君子,又非天命宠儿,何必要他人喜爱,又何必还对他人生出那些可笑的慈悲或是同情愧疚。 只要他还活着,而妄图限制他,囚禁他,摧毁他的人已死去。 姜晨出手时,心中所思,便是如此。 既都是为生存碌碌,何必去分一个高低贵贱是非正邪,他手上遍布鲜血,那所谓正,又何尝不是? 他还能为何而愧疚! 三生路依旧是红腥之色。 两年前死于此处之人,是否得到安眠? 李承恩恍然一叹。 当日谢渊光明寺中听得真相,转口便告诉他了。 他奇怪于王遗风为何能不置一词的如此甘心远走,转念想来,其实,这却已是唯一选择。 就如他一样,如今他这叛变之将,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不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在天下人公认且认定的对错黑白之前,事实真相早已无人费心探究。 即便至今,王遗风留身之处,也唯有恶人谷。因为自贡之变,真相已随着萧沙的死亡掩没,王遗风魔头之名,再摘不掉。 姜晨听闻李承恩已来之事,目光才从手中的《易经》上移开,淡淡评价了句,“行动太慢。” 倘若如此,如何躲得天下杀机? 也是,对方曾为天策将领,想必无论朝堂,亦或江湖,都有人相助,无论多大困境皆能左右逢源。而非原主,孤身逃亡恶人谷,孤立无援,天下伐之。 姜晨思及此,心中隐隐涌起几分阴暗之意。说是不甘也罢,说是嫉妒也好。总之不大美妙。 若是他面对这般状况。他呢,他就须得如此去流浪,屠戮,不免让踏足之处都血流成河,还要反复得劝服自己,他是对的。 劝服? 姜晨神思落到这一词之上,不由自心底而起哂笑之意。 何来劝服? 他本来,就不曾错过。 虽然谷主神色温和如常,但在场几人还是莫名觉得一阵凉风吹来,不由噤声。 姜晨放了手中书,抚额凝眸,良久,缓缓开口,“寻个人迎他上来。” 否则此人免不得在外谷纠缠许久。 肖药儿道,唯恐李承恩此来有诈,米丽古丽更是如此。 不过是被此刻的姜晨做了耳旁风。 他现下没有心情去为他们阐述李承恩不得不来的前后因由。 李承恩见识过外谷的混乱,兼带一路闯进来被多人挑衅言说当年朝廷的将军如今也是逃到恶人谷了,我恶人谷虽自在逍遥却也收不起您这大佛时。 天策的骄傲不容侵犯。 他冷着脸在外谷混战了一通,愣是将人收拾了一遍。 倒是外围恶人,见他未下杀手,更是冲上来皮青脸肿的够着打杀李承恩。 都是杀人。 反正两年前李承恩对恶人谷所做,也不见得什么好事。 谭儿带卡卢比在远处山坡看够了,悠悠过来相当沉稳的制止了这场争斗,压了压抑制不住笑意的唇角,道,“住手。” 她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有效。 众人收手立定,转头一看,齐声道,“大姐大,请吩咐。” 即便谭儿目前不过十岁,但有黑戈壁夺鹅事件积攒而来的威望,无人敢小瞧这个面容尚且稚嫩的姑娘。 众人道是,不愧是谷主身边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寻常人若有功劳被归于他人指点,定然气闷。谭儿倒是不以为然,反而对这句话非常之赞同。试问若无师父,又如何有谭儿如今? 自来到谷中以后,每每逢人提及黑戈壁之事,谭儿总免不了跟上去再大力赞扬一番师父如何如何威武霸气,博学多才,运筹帷幄,料事如神…… 以致姜晨偶有出门,就发觉谷中众人眼中那眼神莫测又外加狂热,仿若着魔一般,让他间或会怀疑他是否曾对这些人施法念咒。 自然,在米丽古丽等人眼中,面对着如此多热切且不可言喻的目光,谷主还能面不改色波澜不兴,实是稳如泰山。又叹谷主他宠辱不惊,谷主他气定神闲,谷主他高深莫测。 谭儿小姐所言当真名符其实。 “李大将军,谷主有请。” 此刻听谭儿邀李承恩入内谷,众人面面相觑。 李承恩看着来人,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王遗风到底拉拢了多少奇奇怪怪之人。 眼前这孩子,看着不过十来岁,眉眼秀丽,一身青色的娃娃衣,上有明珠绣线,玉雪可爱。但她行事章法清晰,早慧。至于她身后的青年,肤色苍白,除去被黑布遮掩的眼睛,轮廓棱角分明,身材高大,全然不同于他认知中任何地域之人。此人虽看着瘦削了些,又似乎因为一些伤势而中气不足,但他们靠近后,那种隐隐的压迫感,让李承恩并不敢托大怀疑他的杀伤力。 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让开道路,谭儿瞪了眼睛,冷着脸脆声问道,“恶人谷的宗旨!” “自在逍遥!”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是非黑白,来者不拒。” 振聋发聩。 所以,李承恩这样走投无路之人,也无疑算得达成入谷条件。 只要他足够的强,一样可留在谷中生活逍遥。 谭儿笑眯眯点了点头,满意了些,转身走了一步,叫李承恩未曾跟上,“大将军,跟我来。” 李承恩看着这似乎才十来岁却表现的小大人似的姑娘,一时无言。但看她三言两语说退围观之人,似乎确实受人敬畏,无奈之下,勉强安慰着自己人不可貌相,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当日他与谢渊前往荒漠寻找王遗风,自然也听闻了黑戈壁数方混战之事,偏生等他们赶去,混战已歇下,恶人谷取得了碾压态势的胜利。那是自然也听闻带领恶人谷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 不过他是未曾想到,那个姑娘,便是面前这看起来刚过总角还不及笄的女孩。 谭儿走到姜晨房门前时,便提裙敛声,安安静静地进去,半分也没了外谷凛凛威风之气,唤道,“师父。” 卡卢比休养几月,如今声带已基本恢复,声色温醇,倒是用他那腔调特别的言语亦唤了一句,“谷主。” 说来之前卡卢比尚且不懂含义,以为师父便是名姓之类的敬称,有样学样的跟着谭儿喊过几句,后来被米丽古丽强行板正,因为他的师父,确切而言应是米丽古丽。卡卢比的武学十分适合配合明教心法,米丽古丽有意指点了他一阵,偏生卡卢比却是天资聪颖之辈,触类旁通,短短数月,武艺又精进许多。 教他之时,米丽古丽尚且感叹,感叹当年明教中人,除却她与沈酱侠外,能如此迅速且深刻领会明尊心法的已不多了。想必若是义父见到卡卢比,一定会非常欣喜。 可惜,如今她已不是明教圣女,也早已与明教恩断。当初她懵懂之下,被教中选作冰清玉洁的圣女,却是为情而困,之后强行修炼断情,走火入魔屠杀了许多女子,义父恼怒非常,恐怕是恨极她自甘堕落,屠杀无辜,败坏了圣教声誉。即便她如今有心荐卡卢比入教学习,想必义父也不会同意。 那是她的伤心地,却也是她成长之地。 她何其想念映月湖的那轮弯月,想念三生树的落英缤纷,想念祈盛坛的昭昭圣火,又何其想念,当初那同她一起游于四处的人。 日月明尊的心法,她不曾修炼到至高之处就已换成了圣女专学的秘技断情。若是义父能在心法之上指点他一二,于卡卢比定是大有裨益。有时她望着被谷主带回来的这适合明教武学聪慧异常的青年,想起冰心宫的年年相似又不相同的那弯明月,却终于唯有叹息。 凡入恶人谷的人,似乎想要得到的人,终究却都要错失。 生离,与死别。 她逃不过,看似,谷主也一样。 否则为何那形容肖似文小月又与文小月同胞的女子能得他忍耐至此。 可见谷主当真乃长情之人。为一人,负尽天下亦然无悔。如此深情,虽与她无关,也令人唏嘘感叹。 那女子,也当真令人羡慕。 倘若沈酱侠有谷主一半果断,他们,也不至于走到如今局面。 中原有句诗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情之一字,负尽人心。 一切却已回不去了。 世事无常。 世事毕竟无常。 世中人却为宿命奔波,终其一生,都不能得偿所愿。 历经数月艰难,终于能寻王遗风一解心中疑惑,李承恩踏进门来,终于看到这曾让他深恶痛绝的白衣之时,忽觉松了口气。 隐隐生出莫名的安心之感。 他才终于见到了这人。 细一打量,看他平静时清贵优雅,全然看不出什么杀戮之气,当他握着书卷落座于此,让人半分也想不到恶人谷谷主这恶名昭著的身份,有长歌之人文静优雅,纯阳之人出尘于世,正正经是个文人君子,比之为陛下称赞的礼仪表率的宰相张九龄也不逊色。 姜晨眸色深沉,似是心思百转,已沉思游外,本是一动不动宁静无息,打眼望去犹若深沉画卷。即便恶人谷一地荒火枯叶,这房间也是光线暗淡,却依旧不掩风采。 这人,好似与慌乱失措天生无干。 至少这数次见面之中,无论面对何种状况,李承恩都未曾见他有什么不平静的模样。 如今听这一声唤,姜晨才抬起头来,眼中神采渐渐回归,看清李承恩时,浅淡一笑,似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般,不急不缓打了招呼,“大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十岁小姑娘出口无忌便罢了,你这恶人谷谷主,岂会不知他已被朝廷罢免? 李承恩为这个称呼沉默了瞬,只觉得心塞的难受,才应了一句,“谷主说笑。如今李某罪臣之身,担不得这将军之称。” 如此平静,他好像对他的到来已有预料?或说,左券之操? 他如此稳操胜券,李承恩反倒对此来目的能否达成怀疑起来。 “哦?” 李承恩还期待他能说出各种惊动天地的长篇大论,就听姜晨一句,“如此也是。不知阁下此来,有何用意?” …… 此来用意,你岂会不知? 上两个月你还写了封信给大爷让大爷我走投无路了就投靠你! 此三两句,就叫李承恩原本就不轻松的心情更沉重了。 不其然看到姜晨面色,竟觉得他自己这一难受,对方唇角又是一弯,像是看他笑话,又像是他心情沉重的事让他心情不错了。 李承恩认真的考虑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发现对方还真有此动机。譬如说,在之前王遗风逃入恶人谷后,他请陛下出兵攻打恶人谷。如今倒是报应不爽,轮到他跑到恶人谷来了。 他怕是幸灾乐祸呢…… 当真……不愧恶人谷之人…… 小心眼,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真不是丈夫! 话说,此人能为区区一个女子发疯中计背了骂名,也的确算不得大丈夫……至多好听些而言是至情至性…… 男儿当为国为家,忧国忧民,报效朝廷,何以耽于儿女情长不思进取迁怒他人,还自甘堕落为虎作伥助长恶人谷这险恶之地的气焰?真真白废了一身好功夫…… 姜晨眉尖几不可察蹙了起来,终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看来,阁下对我恶人谷,颇有成见?” 李承恩语塞,只得违心道,“不曾。” 姜晨也不点明,只转了身,到一旁听着的谭儿面前,温和一笑,“谭儿,恶人谷可好?” 谭儿弯了弯眼睛,“自在逍遥。”她连眼皮也不眨,就道,“真实的人性,毫无作伪。很好。”她看了看李承恩,加了一句,“不似有些人。” 饶是李承恩八面玲珑,这会也脸红了。他的确不大看得上恶人谷,被戳破了,也不好意思同一个小姑娘计较。 姜晨摸摸她的头,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看来,你果真体会的深刻。” 师父夸她了? 看来是委婉的夸她悟性高呐! 谭儿作如此想法,脸上笑意又灿烂了些,摇头谦虚道,“师父谬赞。” 还未等姜晨再问,卡卢比言语不生不熟道,“谷主……话很对。” 李承恩:“……” 这一唱一和…… 不过,他左看右看,这小姑娘神态当真与王遗风像了十成十…… 怕不是亲女儿? 他抛掉了脑海中这忽如其来的诡异想法,严肃地思考正事,斟酌了番,开口道,“……王谷主可知……”话到一半,就住了口。李承恩也不知说错了什么,方才压抑的气氛更为压抑了,偷偷扫了姜晨一眼,对方神态温和,一眨不眨甚是认真的听他说话,被这眼神盯着,李承恩心里一凉一凉的,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傻愣愣地回看了下,又避之不及的移开了眼睛。 他好似只是认真的听你说话,但是你看他时,总觉得所有好的坏的心思,都被拉到大太阳下晒了一遍,实在让人心里发慌。 李承恩僵硬的转动脑筋回溯了一遍方才的五个字,自觉并无不妥啊? 姜晨轻轻一笑,面上半分不悦也无,还表露了下对他要说之事的兴趣以免他这般尴尬的沉默,“阁下为何不说了?” 李承恩有求于人,此刻总觉得哪里不对,便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反而谨慎道,“敢问谷主,可是李某哪里言谈失当?” 姜晨挑了挑眉,平静许久的模样一变,神态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诧异,半分不似作伪,倒让李承恩一瞬间觉得是否是自己太过敏感而小题大做了。 李承恩干咳了下,又道,“可还记得秦颐岩将军?” 姜晨闻言,转身望向高楼之外荒芜的土地,神情莫测,摸不透所思所想。 良久,李承恩还以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却听到他缓慢而确定的声音。 “自然记得。” 也知道,秦颐岩已死了。 醉红院的消息,朝廷认为,是李承恩被发现通敌叛国的罪证,仓皇之下失手杀了秦颐岩,无法圆场,就开始了逃亡。 看着,是十分符合逻辑的一个解释。合逻辑,却不通情理。 不大值得推敲。 既秦颐岩已死,又从何而来通敌叛国之罪证?一条人命与通敌叛国之罪,孰轻孰重?退一步而言,若李承恩要杀秦颐岩,岂会选在天策府人来人往之处?李承恩枪法精湛,秦颐岩功夫却也不弱,两人交手,必然嘈杂,引人注意,为何不曾有人说见二人交手过程,却只见失踪的李承恩和秦颐岩的尸体? 疑点诸多。 当初在众皇族中脱颖而出坐上皇位的李隆基,却好似全然不做思考就定了罪。 毫无疑问,即便日后李承恩此罪可以洗清,可再入朝堂,他也无法继续稳当的做朝廷大将军了。通敌叛国之罪已布告天下,不明就里之人就会相信,他做将军,必要被质疑。 而于朝堂之中,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如同爬山虎的触须,牢牢地扒在心间,藤蔓纠结,无法除去。李隆基可罢免他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直到以李承恩的死亡作为结束。 “谷主,李某倒是好奇,你为何会知这怪物应对之法?” “好奇心太重的人,都不会活的太长久。” 李承恩:“……” 第131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七 ) 窗外是一片赤色火岩, 极热的火气蒸腾。 物极必反, 不曾到过恶人谷的人, 总是难于想象, 昆仑, 此长年白雪皑皑寒如冬日的极寒之地,也会有这般火热的山谷。 这恶人谷, 比不得极美柔雅的江南风景,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见他并不想再答此一问,反而相当认真看着屋外井然有序的内谷谷众。李承恩也随之一眼扫过去, 看到此处机关遍布的塔楼,又看远处那荒芜漫漫赤色。雪魔堂本就是恶人谷极高之处,此时望去, 那绝壁峭岩, 机关要塞, 盘旋蜿蜒的栈道,尽入眼底。如此恢宏, 井然有序, 同外谷相比,都是一番全然不同的风景。 “也罢, 既谷主不愿提及因由,李某人也就不论及因由。李某此来, 便是为一个结果。三年前秦颐岩曾答应谷主一个条件, 今日便是践行之时。三月前秦颐岩被那些怪物追杀, 仓皇奔逃而来, 让李某寻找谷主,警惕夏子谦,李林甫等人。” 当日秦颐岩说出这些话时,似乎对让王遗风出手,甚有把握。 李承恩又道,“不错,在下此来,并非仅仅为此事,也非仅仅大唐王室,亦是为黎民百姓。那些吃人的怪物不知痛苦,毫无意识,若如此蔓延下去,这天下岂不是要陷入无尽的混乱?谷主就忍心袖手旁观?” 姜晨还未回答,旁侧跟随而来一直警惕着的肖药儿冷脸嗤笑了声,用他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嘲讽道,“天下?天下与我恶人谷又有何相关?莫要忘了,这恶人谷之人,无一不是是天下弃子!恶人谷被视为天下之毒瘤之时,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有了用处,就急急忙忙跑来百般请求。阁下莫不觉得无耻至极?” “你!……” “可是无话可说?”肖药儿驼着腰,冷笑道,“时过经年,老朽如今倒是有所悔悟。当初何必出手救下那些虚伪之人,多留他们几年性命,到头来反倒是老朽之错,应是干脆利落一副药药尽所谓君子,何必为他们将阎王帖从三更拖到五更。” “荒谬!你这是颠倒黑白!”李承恩怒气冲冲,忍不住就要辩驳几句,“当初你肖药儿明说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众人认为与药王孙思邈齐名,有扶危救死之心,悬壶济世之德,怎料你竟借医治之名,行下毒之实,若非药王追查,竟不知你如此罔顾人命。” 肖药儿冷道,“那又如何?没有老朽在,他们早已黄土一杯,能多活五七年,已是意外之福气。” “他们原本却有机会寻到更好的医治方法,可以继续活下去。” “嗤~”肖药儿不曾开口,倒是谭儿轻声一笑,她一字一句认真说话时,绝不容人看轻,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是讥讽,“机会?生存之机会何其渺茫!根本稍纵即逝!他们所做,只是死死抓着肖爷爷神医的名头不肯放松。他们的病要寻找与药王齐名之人才得以医治,分明已是病入膏肓。天下名医何其稀少,若未碰到肖爷爷,那些人怕是死的更早。即便药是毒又如何,肖爷爷可曾逼迫他们吃药?他们若想活着,岂非还是要吃下药去?他们借肖爷爷的药多活五年,却要恨给他们这五年性命的郎中,忘恩负义之徒!无论如何,你莫非还能否认他们的性命是谁一手拉回来的?” 这话便是相当护短,字字句句都是为肖药儿开脱。简直黑的都给说成白的了。李承恩都要给她气笑了,“小姑娘倒牙尖嘴利,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能否认,你的肖爷爷明明治好了病人,却又下毒害死他们的事实?”他倒是照模照样问了回来。 卡卢比听着一串药,治病,杀人的词,他们说的极快,又极多,卡卢比还不曾全然领会,颇有困惑,转脸看到姜晨,眉头一皱。 谷主看起不大开心? 米丽古丽静静听着,只是看李承恩时,只觉漠然。 恶人谷的人,总是在被迫听所谓正邪之辩。她们是邪?可所谓正,却不也都是这些追名逐利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好了!”姜晨蹙眉,制止了众人愈演愈烈的争论。他转脸望着李承恩,“莫要忘了,你站的地方,是恶人谷!” 李承恩气焰倏忽熄灭的一干二净,一时呐呐。才想起此来并非是引战,而是为秦颐岩遗言和长安变故之事。 不知为何,看他们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李承恩就无法不去生气。 那都是人命啊! 难道他们就忍心看着活生生的人,成为那种无血无肉的怪物。 他却选择性忘了,恶人谷不少人也曾被天下之人逼迫到何种地步。 或说,他不敢记。因为他怕会没有底气去劝说对方出手相助。 “……或说谷主却是怕了那些怪物。” “不必对在下用一些无谓的激将。” 李承恩:“……” “阁下已踏入恶人谷中。” 李承恩一顿,不知他忽而提起此话又有何意。 姜晨垂眸,“隐元会眼线遍布各地。” 李承恩皱眉,“恶人谷也不曾避免?” “避免?为何避免?”姜晨唇角一弯,转过身来,“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很多时候,太过灵敏的眼睛和耳朵,却是成就骗局的最佳利器,阁下以为呢?” 李承恩:“……” 米丽古丽团扇掩面,柔柔一笑,眸若秋水,面若桃花,柔情似水,若是换一个不是如此严肃的场景,倒的确能叫人神魂颠倒一番。谷中第一美人之称全然名不虚传,“辅国大将军李承恩勾结恶人谷叛国,原本只是空穴来风,毫无证据,阁下如此无所顾忌踏入恶人谷,岂非……自掘坟墓?” 李承恩道,“陛下不过是一时被奸人蒙蔽了眼睛,李承恩对大唐忠心耿耿,岂会背叛。”他说话之时,却也已犹疑不定。朝堂风云诡谲,无人会比他更为清楚。 米丽古丽道,“很多人都对自己的眼睛深信不疑,事实如何却早已无人探究。” 这一点,无疑击中了李承恩心中最忧虑之事。王遗风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自贡之事无人探究。那他呢?这通敌叛国之罪,他又要如何解释清楚? “陛下英明神武,对朝中臣子了如指掌。我与陛下君臣日久,感情深厚,绝不会……” 肖药儿冷冷笑道,“可事实,你却走到了恶人谷,是也不是?” 李承恩脸色铁青。 姜晨看向谭儿,忽而温和一笑,“不若听听孩子的意见?” 谭儿乖巧的点头应下,像看傻子一般瞥了李承恩一眼,道,“大唐的确繁花似锦,土地富饶,物产丰富。与此相伴,四方各有外族虎视眈眈,近,东邻海岛倭人,西有高原吐蕃,南有洱海六诏,北有草原回讫,危机至此,朝堂却无忧患之声。当今天子登基二十又三年,自十年前泰山封禅平安无事后,行事愈发恣意,沉迷梨园,挥霍无度,广建宫室。自张说死后,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短短二年之间,宰相之职已有王晙、宇文融、裴光庭,李元纮、韩休、裴耀卿等多人变动,势力更迭反复,原本就已呈现飘摇之势。去年张九龄上任,事态渐渐平静,但之后再加入李林甫,据闻……”谭儿微微一笑,显然幸灾乐祸,“如今左右相可是纷争不断。” 这些事,他身为天策之首,又如何不知。只是左右二相的争斗,陛下都不曾发话,他这武将,实在也无处插手。 李承恩沉默了,下意识就扫到了姜晨身上,他并不认为这个小姑娘自己能感知这些风云变动,显然是王遗风时时刻刻教导着。自然,李承恩也不曾料到对方身为江湖之人,却能对天下大势看清至此,叫人糊弄都糊弄不过去。 姜晨点了点头,面上也无惊讶之色,“谭儿看来认真做了功课。”他目光落在身后桌子上的厚厚书籍之上,淡淡提点了一句,“……为王者,忌讳权臣。帝权与相权的争斗,从来都不曾变化。” 谭儿恍然,“师父所言甚是。新任贤相张九龄虽尚受天子信任,却因与朝中裴耀卿结交过甚,又与江湖长歌门藕断丝连而有结党营私之嫌。倒是黄门监李林甫,所倚靠之人唯有天子,其人眼力绝佳,往往顺上心意,地位看似不及张九龄,但时至如今,李隆基离得了张九龄之耿直,却离不开李林甫的甜言。朝堂混乱。去年南方蝗灾,若非张九龄直言不讳,夏子谦在侧奉劝,若凭李林甫之顾左右而言他,朝堂何能放粮减税?” 谭儿微微一笑,对着李承恩意有所指,“如今唐王朝已是风雨飘摇,何如我恶人谷自在逍遥?” 不知从何而飘落一片黄叶。 从这扇窗前而过,旋转,飘荡,一点一点,落到地面。 李承恩张了张口,颓然道,“莫非朝堂倾颓,这命运已无力改变?” 姜晨微微皱眉,提及所谓天命已习惯性反感,拉拢李承恩的计划都暂置一边,反而未选择这对李承恩而言是巨大打击的肯定回答,“渺小而无力挣扎之人,只能被动的随着天下大局沉浮于世,或生或死,面对着所谓生离死别,自欺欺人的将一切都归之天命。岂不知天命已是人心选择而来。尚未至者不可知,人若因此惧命尚可接受,却万万不该就此认命!” 随波逐流,最后,连名姓也不能得证实。在历史的巨轮之下,化作黄土一杯,没入时间长河波澜不惊。 此话如此铿锵有力,仿若一声雷鸣响心间。 好一句人若惧命尚可接受,却万万不该就此认命。 李承恩心潮涌动,认命?人确实不该认命。 王遗风所言,确实如此正确。他已无心反驳。良久,才到一句,“不料谷主是如此……洞若观火,在下佩服。” 在场众人亦然神思各异。 他们只以为谷主是江湖之人,只知快意恩仇,却不料朝堂之事,他也是如此明察秋毫。 李承恩道,“以谷主之意……” 姜晨从旁侧抽出一把长剑,抚摸了剑身时,李承恩看去,却发现他目光竟似乎流露出几分奇异的神色。 怀念,还是厌倦? 为何有人会怀念已厌倦之物? 只听闻红尘派不尚招式之变,以招式变动的胜负为低下武学。他们善察人心弱点,在搏杀之中,往往利用敌方心防而取得胜利。 善于掌控人心的红尘弟子,却也会使剑? 他转脸淡淡然扫了一眼卡卢比,“过来。” 第132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八) 卡卢比回头看了眼谭儿, 相当乖巧的跟走了。 没有人知道王遗风教他了什么, 也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后来的隐元会, 也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十日隔绝。 卡卢比归来之时, 俨然变了许多。 明明还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人, 但之前的隐隐能感受到的威胁之气,已完全隐没。 倘若是初见之人,怕只会以为他是个普通平凡的青年。 他明明有一张异于常人的面庞, 如今也变得模糊起来,扔到人海之中,寻常人都不想注意。李承恩长年军旅, 对生人之气异常敏感, 如此, 却不自觉再忽略这个形容特异的年轻人。 没有人怀疑卡卢比的实力。 他瞅了瞅王遗风,瞅了瞅卡卢比, 又瞅了瞅王遗风, 忽而不发一言。 …… 还未等恶人谷人商讨结果,昆仑冰雪之外, 却是真真正正乱了。 开元二十三年,秋。 果如谭儿所言, 纷乱迭起。 南诏叛乱。 吐蕃随之。 为表决心, 吐蕃还杀了夏日里才至吐蕃和亲不久的宜城郡主, 祭旗, 李沁,随她而去的一位皇孙,也莫名失踪了。此等嚣张之举气死了赞普的大阙氏,上一代和亲的金城公主。 用来和亲的公主往往出身宗族,不得人看重,李沁虽有一位入主东宫一年有余的父王李亨,却等同没有。 但他们毕竟代表了煌煌天/朝的脸面,如此被吐蕃不管不顾谋害,分明是挑衅大唐威严,天子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天策皇甫维明等人已领军出征。” 姜晨接下飞鹰,从它的脚腕拿出信纸,淡淡道。 李承恩原本就不大好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天策离了长安? 如此之刻,宫中岂能无人。长安看似平静,但不乏依旧有那些不知生死疼痛为何物的怪物,万一它们不择手段,害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此刻调天策离京,焉知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事情再不得耽搁。李承恩心急如焚。 姜晨并非急于出手之人,他守株待兔一向都做的很好。此刻也只是摸了摸手腕飞鹰的羽毛,神情淡然,对李承恩长篇大论的言谈不以为意,却也不曾出口打断。待他前因后果都说完,才放了盘旋不去的飞鹰,拂了拂了腰间玉笛,惑道,“以阁下之见,却是夏子谦与此事有关?” “即使非十全,也必有一二。” 姜晨眼睛微晃,不自觉抚上了广袖掩盖下,那道一直未能完全愈合的焦冥留下的伤疤,低低一句,“焦冥么?” 夏子谦?他记得此人“文采裴然”,好似还很有可能与他来自一处…… 与焦冥相关。 会否此人是欧阳少恭曾经流离的一世? 可他的所有记忆里,都不曾有夏子谦此人印象。昔年欧阳少恭利用渡魂之法转世,所得记忆皆是残缺破碎,莫非是转世成夏子谦的一世记忆缺失了? 无数画面自眼前闪过,从相似又不同的上古,或是刀风剑雨,或是千夫所指,到他自己亲身而过一切…… 那些,几乎要让他信以为真的记忆…… 太过纷杂。 姜晨略一思考,都猛然一种难言的昏沉之感袭来。迷失的瞬间,手脚都仿佛失了控制,肉身都不得支配。他强行从那纷杂漩涡般惑人神思的记忆中抽身,眼前从那片真实的绚烂瞬间变得漆黑,脚下一软,却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握住了窗沿。回过神来,没有因这短暂的沉迷而痴傻。眼前再清明,脑海还若密密麻麻的细针扎着,让人觉得胸腔沉闷,他伸手狠狠地按了按太阳穴,脸色苍白。 他身后李承恩微微蹙眉,方才他未看错?王遗风竟似乎趔趄了下? 又一打量,见到窗楞上留下深深五个指印。 ……难道是他方才又言谈失当,提及了什么王遗风的忌讳?他只好公式化的问了下,“谷主,你可,还好?” 姜晨放了额头的手,背对着李承恩的眸子尚且混乱,身体却反应极快的掠过了异常,此刻声色都不复平日掩饰的温和,陡然间凉薄冷寂,“无事。” 如今,他为何不愿同曾经那般频繁回忆从前。 便是如此。 欧阳少恭的记忆残缺破碎,累世记忆又不断重合,许多相似的画面交叠。若非姜晨记忆良好,无疑所有记忆都要混做一团。 却也正因记得清楚,记忆才会融合。 相当可笑的悖论。 因为记性不错,他得以侥幸于无数轮转中辨清自己,却也因这清晰的记性,所有记忆,却有了资源而去拼凑的混乱。 赤橙黄绿青蓝紫,分离都是极绚烂且单纯之色,但若混合,都要变的混浊。 遑论人的记忆。 他们都是相似之人。 生与死的经历,往往本同末离。 脑海中偶尔闪现某个记忆的片段,其中所经历之人,面容模糊不清,都辨不清是姜晨,是帝辛,是欧阳克……到认真去看,仔细回想,才能分清那究竟是那些原主本人,还是后来的他身临此景。 自上一世,这种情景骤然严重。 不外乎是因为欧阳少恭的记忆太残缺破碎,混合他本人的记忆,就会自行拼凑,补全,才致使所有的记忆都出现了混乱和断片。 唯有姜晨自身环境特别的一世,还勉强完整的独立于外。 同一场景,既会出现在欧阳少恭的记忆中,又会出现在欧阳克记忆中……这些记忆,就如同泥潭,正变得越来越厚重混沌,让人神思不经然就恍惚,毫无所觉的沉溺,几乎陷入而无法自拔。 为何不愿就此死去? 因凡一死去,记忆的漩涡,将更为湍急和混杂。 倘使某一天,再也无法脱离? 那结果,无疑便是,此刻说自己是帝辛,下刻是欧阳克,再者又是那些莫名其妙身份的,辨不清自身存在的,疯子。 姜晨岂愿做这般无知无觉,混沌无序的疯子? 一世世混乱的越加严重。 如何劝服?如何甘愿?又如何认命? 绝不可以。 夏子谦…… “你方才说,夏子谦?” 李承恩一愣,点了点头。 “好。” 王遗风当真要与李承恩离谷。 小曦坐在卧房窗前,望着远方天际盘旋的鸟,秀眉深蹙。 …… 李承恩与他同行,才彻底确定此人绝非面上所表现地那般无害。 他已是惊异。 王遗风对这山川星宿,了解异常。之前秦颐岩曾夸耀说其博闻强识,引经据典,他还不信。如今却再难以怀疑。 难怪他们逃出长安后追了王遗风三四月,都抓不到他的尾巴。 此人行于山川,如后院观花,熟络非常。独身一人行于山川之中,也没有半分迟滞阻碍。与他相比,他们一边探路,一边打听他的消息,不怪乎久久不能追上他。 他对这山林流水,好似来过千百遍那般熟悉,又好似在行走之前,心中早已有这地理的所有细节。目标很明确,走的虽偏僻却是极快的捷径。 夜观天象,还能避开雨水之时。即便当真不巧,遇到路途堵塞,也能在周围寻找出新的路途,迅速又几无失误。 陆路,水路,凡能一眼望去,便能明确此处山林野兽,又能说出水下暗流之势,李承恩还曾特意验证一二,所言无误。 这般将天下装于胸中,李承恩忌惮之心猛然涨起。 恐怕是传言中的山河社稷图,都比不得王遗风一人。 图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路有变通,图无用,姜晨却是有用至极。 简直灵验。 李承恩都不敢想象,若是此人有意天下,会是何种结果。 想必何处能安营扎寨,何处能埋伏偷袭,何处军情送达最佳,他都了然于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便是指如此之人,恶人谷中又有颇多能人异士,若要与朝廷作对,就当真防不胜防了。 他才发觉,天策三年之前的惨败,并非毫无缘由。 他从未见过如此之才。简直令人觉得不该是此世之人。 李承恩手中□□紧了紧,眸色晦暗不明。 气氛倏忽冷寂。 唯有湍急流水还泠泠作响。 姜晨坐于竹排之上,一路流水湍急,他却还稳如泰山,头也未回,语气里甚至还有一份笑意,“阁下,是要杀我?” 李承恩被此言惊醒,一个激灵,握紧的手骤然一松,长/枪“哐”落在竹排之上,水花从竹排下激起,转而又落入水中,消散无形。李承恩皱了皱眉,盘坐下来,“不曾。”红尘派对人心之感,果然敏锐异常。 姜晨唇间发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嘲笑,却也不去追究此事。他岂是因红尘秘术而敏感,无非是曾经面对过的杀气太多。 李承恩坐的规规矩矩。他很清楚,凡他要有一个不该有的动作,王遗风定会一掌掀他下水送他一副阎王帖,绝不带犹豫的那种。 对于周遭环境的体察,是姜晨长年的习惯。 每每一个消亡之间,总要再次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他心一向不得不去偏执于活,因而不得不学会在危机之中夹缝求生。 流离于世,粗略估来也有万年沧桑。 他曾在这片土地上游离千万年,对此方水土,早已熟络于心。即便世事沧桑变换,时如逝水流淌不回,他还仍旧能回忆许多年前另一个身份踏过这土地的感受。 他总是要逼着自己活的更清醒些。明确此处与曾经不同。 他也从不想混淆所有的一切。谁是谁,他人总是有意无意都执意的要让他承认,说到底,他却从未直言承认。 即便相处,也只是你我,在下,阁下,不曾以**之名自称。如此这般,说是安慰也好,说是自欺也罢,为这姓名,他已背负了多少本不该背负之物,人心执念如此,已深刻骨髓灵魄,生生世世相随,绝不会有半分改变。 第133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九) 以为离了恶人谷的岩火, 离了昆仑风雪, 李承恩却忘了, 如今外界, 亦然近深秋。 姜晨上次离开长安时, 便是冬雪之际,如今再来, 也寒风萧瑟。 沿途之境何其相似,相似到只要他一个转念,就能想到无数与此相近之境。 他不知看遍多少枯荣, 也不知还有多少荣枯待他看去。 寒风瑟瑟。越近长安,途中萧索越发难以掩饰。 令人意外。 此处皇城,本是上下两千年中天下富饶之地, 只是似乎他每次选择的时间都偏差了些。不但看不到长安桃花绯雨, 所余下, 也只是一地秋风黄叶。 数日露宿荒野,今日落足客栈。 李承恩瞥了姜晨一眼, 半个不字也没有说。 他还以为王遗风多么心性坚韧, 原来也免不得他那娇生惯养的公子身份。这三天一大洗两天一小洗的毛病到底如何惯的。 他们天策可没有这般大大小小的毛病。 又非作大雅之乐,江湖之人, 何以还焚香沐浴,吃斋如素, 过的苦行僧一般, 他既是恶人谷的人, 难道不该吃喝嫖赌样样在行。 李承恩颇为不懂。 寒意侵袭。 连连水路陆路交换, 奔波五六日,如今终于近了长安,不曾听闻长安城有何不幸,李承恩确然松了口气。 对着姜晨房门,摸了摸下巴,决心大着胆子验证一番。 他觉得他不验证,怕是心里“难安”。 他敢,无非也是因近几日发现王遗风的底线实在宽广,好脾气的好似没脾气,芝兰玉树世家公子。当然,除了那双眼睛。那眼睛看不能入眼之人,表面是谦和有礼,实则就是不屑不屑加不屑懒得计较。虽然李承恩一直不大想承认,他也就是那被不屑的人之一。 他甚有把握,王遗风绝不会为这么些小事对他出手。 姜晨整好衣衫,打开房门时,久候的李承恩呼冲进来,手中抱着瓷盘,酒葫芦,小二提着红泥炉,陪着笑脸溜进来。 稍一放下,见着姜晨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一激灵,风一般麻利的冲了出门。 这房的客人未免太可怕了,这屋里的阴气比之外侧,都要降了多少。 若不是另外这位大主顾给了银子,他是真不想擅入这位客人房间。 姜晨面无表情转过身,看着忙碌的李承恩,又不知此人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却都不如谭儿那样的孩子,没有半分眼色。 之前看这李承恩,是个心思玲珑深重之人。既能官至辅国将军,何以如此不知轻重。 李承恩转头之间,看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莫名嫌弃,手抖了抖,干咳了咳以掩饰尴尬,凝神贯注地再去倒酒。 火炉已被点着,在并不明媚的天气下散着柔柔暖光,好似冷清的房间,也有了些温度。 姜晨鼻子动了动,眉头一拧,“去你房间。” 要喝酒,自己去你房间。 李承恩立刻意会,意会是意会,可他就是不出去,反道,“谷主,如今将至长安,在下被追杀五六月了,心中实在忐忑,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谷主若不嫌弃,不若今日共饮一杯?” 姜晨眉头蹙的更深了,倏忽想到了陆小凤那毫不忌讳的酒鬼加色鬼,冷淡拒绝,“关我何事。” 你怂关我何事。 李承恩无言,默默扇了扇炉火,火焰一跳一跳,美丽璀璨而热烈。李承恩忧愁道,“在下只是怕,一时控制不住,喝的过多人事不醒,便会死在不该死的人手中。” 想起不该想起之事,姜晨已有不耐,“不会。” 对自己的武功这般有信心??? 李承恩:“虽谷主武功高强,但你我毕竟相距一堵墙,这万一没来得及……” 姜晨一掌推了身侧瓷瓶打向李承恩,难得暴躁,“出去!” 李承恩脚尖一趔,将火炉勾至旁侧,避开了瓷瓶。 “哐啷”一声脆响。 李承恩:…… 为何突然像疯狗似的乱咬人?又有哪里超出计划了?你忌讳怎就这般牛毛似的数不清? 王遗风啊王遗风,你的好脾气呢?你的宽容呢?被狗吃了么?一个大男人,为何如此善变!简直比忆盈楼里的那些小姑娘还难哄! 姜晨眸色一厉。 李承恩伸出后世传言尔康手,果断道,“谷主!冷静!我什么都没有想!” 姜晨冷哼了声,见他依旧没有离开之意,转身踏出房间。 他倒是看轻这位将军了。 什么是累赘?谭儿能算吗?就是李承恩这般,才称之累赘。 曾有一世,陆小凤都好奇于孤高冷漠目空一切的白云城主,为何对一个瞎子另眼相看。 其实也非常简单。叶孤城绝不认得花满楼,而花满楼,是他姜晨才认识的人。 与花满楼结交之时,他难说没有怀着这样阴暗的心思。好似认识一个原主不曾认识的人,有了原主不曾有过的经历,走着原主不曾走过的路,他就与原主不再相同。 但是往往,即便他做的再好,却终不会人认为,那是姜晨所为。 所谓天下人的眼中,死死钉着原主的过错。 他也曾想要改变,却是原主的名字上加上一个无关痛痒的浪子回头,所谓原主的丧尽天良,却都是落在他身上的鄙夷痛恨和惧惮。 罢了。 也习惯了。 就这样。 李承恩抱了酒,悠悠烧好了灌进几个酒葫芦,才出了客栈,拎了一路,喝了一路。这酒,美色,虽都不是好物,但离了一时半刻,却也叫人不太好受。 奔波许久了,没有美色,好歹也该弄些好酒喝喝。总之那焦冥克星在这儿,就算他醉了也不妨事。 倒是全然忘记姜晨也可能扭头走人。 寻着踪迹而去,见得王遗风坐在崖边凉亭栏边,目光对着峭壁,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承恩走了进去,步履有些许蹒跚。即便喝了许多,此刻也谨慎的离了姜晨五步,规规矩矩的坐着石椅。 良久,抱起酒葫芦又喝了几口,火辣辣的感觉有充斥着喉管,看来小二拿的,倒的的确确是好酒,李承恩想。想了一会,道,“谷主当初被陷害时,又是何种心情?” 未曾听到姜晨回答。 他又道一句,“我心里是难受的。我想,我助陛下多年,勤勤恳恳,对大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何以落得如此结局。为何陛下就能偏听小人之言……通敌叛国,呵,我李承恩可会是那般人物!” 姜晨微微垂眸。 原本的命途里,李承恩是深受皇帝信任之人,如今却背上通敌叛国之名。莫非是他的到来,影响了局势? 他扭过头,看着那湍急流水,神色漠然。即便如此,那又如何?难道他人命途改换,也都要他负责么? “你们恶人谷是有你才正常了,那没有你以后,恶人谷游兵散将,到时候还不是被摧毁之局?老是想拉本将军进恶人谷,以为本将军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倒霉,还要别人也一起倒霉……” 姜晨道,“你醉了。” 李承恩道,“我就是醉了。我不醉,天策将军,岂能出口埋怨天子。” 姜晨道,“醉了,就老实睡觉。”语音未落,石子已打到睡穴。看他脑子一蒙,就倒在桌上,姜晨倚栏而坐,漠然瞥了一眼,转过脸去。 “聒噪。” 顿了一会儿,百无事事之下,他伸手撩开了衣袖,手臂上一道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上有紫的黑的斑斑血块,虽然已经结痂,却始终不曾完全愈合。 三年了。 焦冥已全然除去,伤口却不能愈合。依着他的药理,这道伤本不该留着,它却还留着。是为什么,想必很快,就会有一个答案。 姜晨又缓缓拉下了衣袖,目光落到渐渐落下的红日之上,又落到身侧悬崖峭壁和噬人性命的湍流。 人活着时,就像在风中摇晃的铁索之上行走,脚下是粉身碎骨万丈深渊。一念生,一念死。 有人活着,便是因为家人朋友的牵绊,有人死去,是因为所有牵绊已尽数断去。 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在特定的环境中长成自己该有的模样。正是因为不能永远孤立的存在,才有了利于大多数人而存在的公认的道德标准。大多数人都在遵守着这个标准,并且以这个标准去要求另外之人。但究其本质,终究也只是利害所趋。趋利避害,是人本性,姜晨自己都是如此。人世间所有的枷锁,都是由心而来。倘若人心无所顾忌,这种标准,又有何用。 他其实,已是一个老人。 即便有一个光鲜的皮囊,也不改变他所经历的年岁。即便有金玉其外,也终究败絮其中。 他低头看着这具正值盛年的肉身,纤尘不染的广袖华服,脸上神情莫测。谁能料到,年轻的皮囊下,却是如此灵魂。 犹记年少之时,为唯一故乡的欢声笑语而汲汲营营,尚且有心畅怀自己未来的幸福,到死在大海时,也终究是感叹一句,这一世,这一刻终于到来,唯一遗憾是在不曾寻回三妹之时,又让大哥和祖母承受如此之痛。 那时候,沉入大海中看着天光渐渐远去,心中的不放心和挂念也不得就就此放下,去迎接这最后的结束。死亡,就是如此轻易,突如其来。 他也从来不料所有的年轻气盛,会完结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身躯被判定的一千年的不见天日的海牢生涯。 在他到来之时,对方就已死去。因为他占据他们的身体,就活该为那些错误而承担责任?难道要在所谓正义审判之时 ,乖乖巧巧听话,去认错,被囚禁,被斩首。他是否应该如此。 就这样仓皇流离,就这样永无尽头,就这样,做一个无名无姓,他人的影子。 有人曾说过,人活的久越久,就不该再对生抱有什么多余念头。 姜晨只道是,如此之人,必定没有屡屡被泼脏水而百口莫辩的经历。执念难消,倘若人人都能如此顺其自然,世上便不会有厉鬼这种生物。 姜晨闭上了眼睛,伸手遮了遮落日赤红色霞光,脑海嗡鸣嘈杂,也不曾搅扰到他口中念起一个名字。 他虽然闭了眼睛,手心的火焰却是腾跃而起,开始吞噬周围所有一切。 凭空而起的烈火,遇及林木蔓延开来,林间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叫声。 这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姜晨面上的平静却不曾变化半分。 待李承恩醒来,已至另一个清晨。见到长亭周围忽而生了许多不曾见过的花朵。原本此处的林木都消失不见。 又见远处王遗风低着头,手下清澈的水流盘旋,便有嫩绿的新芽发出,长成清丽的君子兰。 只是一个背影,看不到那双虽是暗含笑意却时不时猛然叫人心中犯凉的眼睛,李承恩就此看去,只觉超然清贵,一时仿若世外之人。 即便是纯阳真人,都似乎比不得这般仙风道骨的清华风范。 待这人转过身…… 所有仙气啊,温柔啊的感觉呼啦啦消散的一干二净,只拿一双眼睛看你,看的你毛骨悚然了,又不言不语自行转过头去。 李承恩不由想起他给他的那一石头,倒是砸的手下不留情。 好笑!人对人不言不语笑的像套了面具一般,倒是对花花草草这般柔和。 他站起来,走了过去。看到那些花朵下,模糊的已烧成灰烬的人形模样,脸色忽就难看异常。 那地面上落了不少黑色灰块,组成一个个黑色尘埃人形,动作看似痛苦的挣扎了许久。平素焦冥被烧毁,几乎留不下多少尘埃,如今都能在原地落出人形。可见此番,来了多少。 “又追来了?” 姜晨沉默了瞬,轻轻摇了摇头,“这次的目标,不是你。” 李承恩皱眉,他的意思,是他? 可是焦冥在他手下,都走不了一个来回。这样追来,不是自寻死路? 姜晨淡淡道,“正因为如此,才该死。” 原本可以借此称霸此界,却被搅局,一个完全克制的存在就应该早早除去。倘使姜晨身边也有这般不识相的人,那也的确很值得人杀一次。 他思及此,神思一顿,漫不经心扫了李承恩一眼。 李承恩:“……你看着我作甚?” 说这样杀气凛凛的话,你还如此平静,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另外,这样说话的时候,请不要看着我…… 他摸了摸腰间酒葫芦,“喝?” 见他又不应,李承恩摸摸下巴,“你竟不喜喝酒?” 姜晨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继续毁尸灭迹。 无尽花海不断蔓延,覆盖了来时黄叶如今尘灰之地。 悬崖的流水仿若被牵引一般,在这花海之上盘旋一遍,撒落。 无数绿芽又茂盛,花朵娇艳。 如此反季节,李承恩一脸诡异的望着他,“你是人么?” 姜晨指尖一顿,不咸不淡反问,“我不是人,你就是?” 李承恩被挤兑回来,颇觉尴尬。 花朵灿烂的盛开,蔓延。 姜晨看了一会,忽道,“可听说过,最美的花朵,都是长在坟墓之上的。” 他神情认真,半分也不像是开玩笑。 李承恩:…… “不曾。” “因用人数十年的性命,养了只存活月余的花。” “繁花似锦的起源,都是修罗场上无尽性命换取。这个交易,不知将军是否做好了准备?” 李承恩不过稍作思考,便笑了,“盛世繁华,虽只有一瞬,却也值得了。” “仅仅对你们而言,这却是个不大对等的交易。” “可对大唐而言,这十分划算。天策之将,都可以战死疆场,却不能视家国无误。” “大唐?安知千年之后,大唐又是如何?上古君王,行禅让贤人之制,君王皆是贤者,也改不得楼厦将倾。何况,尔等天策,究竟是为大唐而战,还是为你们一向护着民众而战?” “有何……不同吗?” “若是为王室而战,就要扫平王室阻碍。若是为百姓而战,何不扫平王室?” 李承恩心中便是咯噔一声。继而有些警惕,“莫非你也想分这天下一半?” 姜晨唇角一弯,语气却是异常冷淡,“问周九鼎,于我何用。” 即便是周,他若有意九鼎,姬发也要乖乖交来。 只是他不想有意了。 李承恩松了口气。 想了想,认真道,“我等,是为大唐而战。” 他着重了大唐二字,无非是告诉姜晨。为的是大唐王朝,也是为大唐子民。 姜晨沉默了瞬,笑意浅淡,对此言不置可否。 选择一个,就意味着抛弃另一个。 身处权力顶峰的人,如何与底层之人同甘共苦。即便当初为王,他也只是简单粗暴武力碾压了一些不听话的人,而没有耐心去为他们解释清楚。 何况如今的李隆基,开始沉迷声色,比不得他当时头脑清醒,也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雄心勃勃心有天下的临淄王。 天策效忠于李唐王朝,可若李唐自内部开始腐朽,他们这些武将,又如何以一己之力挽救。 最简单迅速的方法,就是解决李隆基,自己上位。不过看李承恩模样,显然并非为王的好材料。 天策将领,就是战乱之时用生命,去换也许看不见的未来的繁华。 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为知遇之恩,为家国天下。 姜晨对此,非常了解。他也了解,为王者为收拢这些人而付出的代价。 事实上,为家国死去,无可厚非。 心之所向,即便飞蛾扑火,也无怨无悔。 这只是李承恩的一个选择而已。 第134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 清晨, 光洒下来, 在他的眼中,变成一片黑暗, 再也没有一丝光流露。 李承恩打量了下,终是不懂这般死亡一般的荒芜, 究竟从何而来。 他跟在姜晨身后,沉默了许久。 “谷主, 倘使能解释自贡之事, 你……” 姜晨却仿若未曾听到。 “还回恶人谷么?” 姜晨骤然停了脚,好似听到了什么衬心意的话,意外的和善,“解释?你要为在下解释?” “此事……是谢渊之意。” “哦?”他唇齿间溢出一点不明的笑, “谢渊?” “便是大光明寺中得你所救之人。” 姜晨点了点头, 幽幽道,“我自然知道是他。”顿了顿,又不急不缓道, “知道之时,我很后悔。” “……”李承恩只得沉默, 过了一会, “为……” “看不顺眼。” “……”李承恩不觉得他会是看不顺眼就可以看谢渊去死的人,偏生他这样说,李承恩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一下。 “谷主,你就甘心被如此冤枉这一生一世?” 倏忽静寂。 静寂中,隐隐约约“咔咔”两声脆响, 李承恩不觉低头一看,看到广袖没有掩住的指节在这瞬间泛白,偏生他的话此刻响起,语气倒是温和平静,“人之存亡如过眼云烟,他们要如何看待,于我无干。” “……至少我不甘心,这次回去,我偏生要争上一争。谷主,倘若成了,此番李承恩承情,必为你辩白。” “……哦。” “……” 姜晨走了两步,觉得身后目光实是让人无法忽略,转头时语气分外平淡,“如何?莫非还要在下感激涕零一番……” 李承恩:“你就当真对此事无谓?” “也许对此有,但对你没有。” 李承恩:“在下以为,如何也共生共死一番了,也算得一个可信的同伴?” “算不得。” “如何能算得?” “……那就让三年前恶人谷死去之人,再活过来。” 无疑天方夜谭。 提到那三年前的战争,李承恩终于闭嘴了。 生与死的交锋再次浮现,的确让人发现对方很不值得信任。 姜晨目光寥寥,身影在晨曦的光下显出了几分萧索之意,是他人永远而不能懂之意。 即便李承恩也被如此冤枉,也经受了那般状况,可他终究也不会明白姜晨。所谓感同身受,又有何解?他们终究不是他,又何来感同身受而言? 所有血泪纠葛,个中滋味,唯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他人言之左右,终不过皮相之见,皮相之谈。 到客栈牵马之时,才入门,便听得一阵嗡嗡之声。 姜晨便没有再动脚,手中火焰已冒了出来。 偏生李承恩要探头去看。 这一看之下,脸色青了。即便他也曾是战场拼杀过的将士,如今却深觉骨寒毛竖,恶心之感打心底冒出来。 那大堂之中,显然有个新来不知所谓的客人,毫无所觉踏入这险恶之地。他全身被黑色的虫子包裹着,血肉迅速干瘪下去。 这并非李承恩第一次见到焦冥吃人,只是,仍是不可接受。 倘若是蛇虫虎豹便也不提,无非是人命危浅。但这种怪物,却是吃完了人的皮肉,还变成人的模样害人。实在让人恶心。 姜晨冷冷瞥了他一眼,指尖一扬,火焰就吞噬了那黑黢黢的物体。 李承恩不觉尴尬了瞬,道,“在下并非胆小怕事之人,谷主不必特意挡着。” 就见姜晨笑了下,偏于冷笑。 李承恩:“……”明显是嘲笑他自作多情…… 前几日还好,好歹是个世家公子温和模样,这几日却像是本性暴露,时不时给他一眼刀子,搞得他如今都有些免疫功能。也罢,无论如何,给个眼刀子还是个反应,君可见他一把火烧掉焦冥时,会给焦冥一个眼刀子么? 李承恩暗搓搓想。他是这些日子被王遗风摧残的已觉得他不杀人就很伟大美好了么…… 全然不觉,是他的本性不大好,才消磨了姜晨原本对世事无谓而得来的耐性。 姜晨已牵了两匹马出来。 李承恩自房中拿了枪,看着空荡荡只留了些灰烬的客栈,怅然道,“人都已失了性命,马却还活着。” 姜晨唇角一翘,意味不明道,“人只会对人感兴趣,马的性命,还不值得费心拘于身侧。” 李承恩一呆,还未想出所以然来,姜晨已干脆利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李承恩:…… 南诏吐蕃显然有备而来,短短时日中,南诏逼近成都,吐蕃军队也到了鄯州。 如此危机之刻,太傅夏子谦主动请缨,挂帅出征。 原本极其受人质疑,但夏子谦短短半月就让南诏联军敌人退却五十里。至于所用方法,跟随而去的天策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庙堂上下一致赞扬,道是,夏太傅文武全才,久仰久仰,倾佩倾佩之类。 自此一战,太傅夏子谦文武全才声名远播。 张九龄敏锐的觉察到不对,夏子谦如今之名,已全然功高盖主。底下人知夏子谦,却不知李隆基,他曾有心劝夏子谦几句,又有心劝陛下几句。 结局便是,天子以为九龄结党营私污蔑臣子,反复之下罢免宰相之职务。 张九龄上任不过三年,大大小小的刺杀已经历不少,若非长歌门向来会找弟子护卫门中重要客卿,仅凭张九龄府中护卫之力,必然不能保他如此长久。 被罢免后,刺杀之事就越发频繁和肆无忌惮,张九龄心道是李林甫想一家独大等不及了,却也无能为力。陛下见都不见他,他又如何雪冤。 终不得不辞官而暂隐长歌。 李隆基竟也全然不曾挽留。 这两方军队,不知是得了什么底气,偏生就守在成都那里,铁了心绝不退让。 又走了大半日,终至距凤翔扶风郡最近的秦州天水郡,路边已是一片混乱。许多衣衫破烂,面黄肌瘦之人或卧或躺或跪,口中连连说着,大爷,买他走吧……这孩子跟着我们活不了啊…… 他们口中所言,句句都是为孩子着想,实则……却是要易子而食。 陡然而起的战乱,已将这些人,逼至绝境。 姜晨扫过这烽火之地。 李承恩低声道,“难道已至如此地步?” 姜晨漠然,良久,目光不再触及那些已近绝望之人,语气冷淡异常,“川蜀来的。” 李承恩便意会他的意思,皱眉道,“南诏吐蕃不曾明言联手,如今却进退一致。这些日子朝廷与南诏吐蕃开战,夔州又曾失守,依着那方蛮夷之劣根性,恐又是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百姓居无定所,这些人既属川蜀,想必一心寻求安定之所却无法靠近长安,才转道逃到此处。” 姜晨不作答话。 李承恩伸了伸手,要从怀中掏出些银子,打算下马,被姜晨一声冷笑制止。即便姜晨没有做任何明确的反对之举,李承恩还是停了动作。 那些饥饿的眼睛落到马匹,无疑都要冒出光来,终于还是忌讳着两人身上戾气,没有冲上前来。 两人又走一阵,才明确靠近了天水,秩序渐渐正常了些。 想必是此处有人管制,易子之事不能明目张胆,才跑的远了做这些事情。 腐朽的血肉气息,和各种草药气味飘散,在空气中混杂出一种难言的味道。 路上有些服饰统一看着大家弟子的男男女女,正忙忙碌碌抱着草药来来去去。有人蹲在一边把脉,有人就扶着走都走不动的人倚墙坐好。 统一的紫黑白三色。行走之间也有淡淡的草药气息散出。 李承恩打量了一会,看得路旁一个煮药的姑娘都脸色涨红了,他收回目光看了眼姜晨。 姜晨眼皮也没抬,“万花谷的。” 万花谷? 李承恩搜遍了脑海,没有找出什么印象。还待姜晨解释,姜晨道,“自己去问。” 这些逃难人的脸上,希冀的光还不曾熄灭。但也该熄灭了。 如此多的伤员,南诏吐蕃之事一日不结束,这样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聚集在一起。即便有人打理,煮药,待着寒日过后,必然又是一阵疫病肆虐。不过,现在还能呻。吟之人,不知还能不能活到那一日。 他们到了驿站,几乎强住了进去。 李承恩问他,“为何这银钱不能给他们?” 姜晨漠然相视,李承恩却是不得答案不罢休了。姜晨推开了房门,借此动作掩了眸中冷色,平静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是说那些逃难人,也是说这富饶的中土。 即便他给了银两,也只是为受者引灾而已。 多余的同情。 李承恩皱眉。 “没有能力守护,就没有资格拥有。”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他的那些个肉身啊,若不是被所谓天命强行压着,何以沦落到那般地步。 李承恩道,“天策会有能力。”不会容许大唐就此陷于战乱漩涡。 他是热血上头,看到百姓受苦,心中的宏图大志和对李唐的忠心耿耿又出来。天策被称之东都之狼,果是李唐哪里需要,就能搬到哪里的一块好砖。他正是慷慨激昂,却忘了姜晨又非王室,对如此凛凛忠心侠肝义胆也不会有半分感动。 “是么?”姜晨微微一笑,眼睛似是散尽了云雾的天光,就在李承恩都以为对方也有了些感慨之时,姜晨淡淡然道,“大将军不如先想想如何见到你的陛下吧。” 李承恩僵了一僵,大眼瞪了姜晨后脑勺半晌,哑口无言。 这人好像分外见不得别人有追求…… 李承恩内心已经:&。#!!! 平静了一阵,才坐下来,听姜晨云淡风轻一句,“客人来了。” 房门应声而开。 来人长眉凤目,容色和善,气息清和,便是人中龙凤模样。此时着一身黑底流云织锦衫,又有紫色流珠,衣角银色纹饰与方才所见的万花谷人士别无二致。 他道,“……王遗风?” 姜晨眉尖一蹙。 李承恩心中一叹,对他近来的阴晴不定已见怪不怪,“不知阁下是……” 来人道,“在下东方宇轩。前来讨要我雪凤冰王笛,不知阁下是否……该还回来。” 姜晨一恍,才发觉原来此行出来,将肖药儿给的玉笛随手就带在腰间。他却也不在意,反不咸不淡道一句,“若不呢?” 李承恩心态歪了下。平素见此人温和有礼,也见他阴晴不定,还不曾想能将厚脸皮的拒绝做的平淡至此。 ……这般语气,当真叫人恨不得揍他一顿。可比天策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叫人气闷多了。 东方宇轩竟不在意,反而桌边坐了下来,“阁下如此无所顾忌,需知恶人谷谷主独身在外,可不是什么安全之策。” “是么。” “……” 虽然口中如此,这位万花谷谷主手下却没有半分动作。此前听闻,王遗风乃是恶人谷谷主,无恶不作。东方宇轩不觉得会待见此人。但见到了,他又觉不能轻易断言,他会不大喜欢此人了。 若非此人的的确确就是王遗风,东方宇轩无疑要以为他是纯阳宫,或是长歌门中人。 两人定定看了会。 姜晨皱着眉,移开了视线。 东方宇轩却是一笑,“也罢,物赠有缘人,既然它落在阁下手中,那便是你的了。” 姜晨不答一词。 气氛颇为诡异。 李承恩左右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因果。 待他差一步踏出房门,身后传来姜晨听不出感情的声音,“……槟榔三钱,丹皮三钱,桔梗五钱,黄芩一钱。近十里处落晴坡阳,生有艾草,采之熏洒。十日褪脓,活。否则,就备好草席烧了吧。” 东方宇轩挑了挑眉,是清热除湿解毒之药,莫非…… 一个冰冷的词语在脑海闪过。 他神色一凛。 离去的步子快了些。 姜晨指尖玉笛一转,神色如常。 李承恩道,“落晴坡处生有艾草,你如何知道?” 姜晨:“……” “……” “方才路过。” 李承恩想起来,之前骑马过来,的确是路过了不少山坳。 “谷主如何知道生有艾草之地,就叫落晴坡。” “难民说的。” “如何说的。” “……自己去问。” 李承恩又想起来,走过那混乱的买卖地之时,好似的确听到过这三个字。“谷主不会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将周围所有都分毫不差记一遍?” “……” “……” “……” “……” 见他不回,李承恩也沉默了。他这一路相谈,不免是为分开心神。脑海一片混乱,一会儿想该如何面对陛下,一会又想说要追上他们的谢渊和纯阳真人何时能来,想来想去,看到习惯性平静的王遗风。 那一个瞬息,忽然也冷静了。 思前想后已解决不了问题,见招拆招,不变应万变才是王道。 不,将道。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 第135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一) 万花谷是一夜之间声名鹊起的门派。近二年之间, 还无人可知万花主人东方宇轩自何处来, 即便隐元会,后来所能给出的消息也不过是东海人士, 更多一些,就需要更大的价钱。这大价钱, 也许并不是隐元会真的缺了钱财,无非只是他们并不想说出来而已。通常而言, 不会有人去出万两黄金特意打探一个新生门派主人的具体来历, 就像不会有人费心关心别家新盖院子的好坏。 万花谷建立的时机并不算好,只因才建成,就生了战乱。但,以东方宇轩之才, 之能, 也引得许多同有出世之心的人归于万花。如颜真卿,如孙思邈。 江湖上些许人(譬如说长歌杨氏,东都天策)曾言, 男儿当以一身才华寄予家国,而非隐居深山。万花谷皆是出世大隐之士, 这话, 明显便是对万花谷所说。 东方宇轩并未就此反驳。但之后这战乱中,万花谷的作态,早已表明态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万花谷崇尚隐然于外,此时也终究不能忍心超脱。 自成都而来, 长安四周,饿殍遍野,孤儿寡女,横卧于侧,无论何人,都是不忍心的。凡入万花谷之人,前必有此誓,有言,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能否遵行? 唯有能者,才能入谷。若不能,即便入谷,也会有专人前来驱除。 如此誓言,本就注定,万花不能超然于外。此前张九龄被凌雪阁刺客刺杀,正逢得东方宇轩前去拜访,便一直留在张府同长歌门人等着长歌太白前来接应,九龄公才借年事渐高乞骸骨之言去了江南。这一去,便不知何时能见了。 医者治人,自不能纸上谈兵,此番天水事态紧急,万花弟子出谷,外加历练实践医学,遇上了颇为难缠的红衣教,两方起了冲突,东方宇轩出面调停,这才现身天水。 在此之前,东方宇轩却未曾料到,会于此见到王遗风。 王遗风是何种人? 东方宇轩自己也不能说出所以然来。 他像他这多年游历间见过的很多人。 最像,那一时间,最像是纯阳之人。 他走过那条充满了疾病的悲痛的路时,最像是纯阳所追求之人。 游离于世外,对这天下视若无物。 可明明选择漠然,却不知为何而发笑。也许,那可以被称之为笑。 再见他时,最像是他父亲那样的剑客,冷淡漠然,出鞘伤人。 那一瞬间,恶人谷谷主的身份,东方宇轩忽然抛之脑后了。 因而不想再追究雪凤冰王笛。 但他想起来后,就只能离开。 他并不喜欢恶人谷的人,也不想对王遗风有何观感。正邪不两立。 无论是下毒害人的肖药儿,又或劫掠女子的米丽古丽,还是屠尽自贡的王遗风,都不该入万花中人之眼。 只是当他手中捏着一株艾草时,还是会想起驿站中那一眼对视。 王遗风,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如今,还不能得一个答案。 他看到这采自落晴坡的艾草,只心道一句,绝不像是平白屠城之人。 姜晨就留在此处。也许是李承恩所言,等着谢渊两人,也许是要看,眼中还有着希冀的光彩的人,他们还能挣扎几时? 一场秋雨之后,山中的树,郊外的草,就彻底转黄了。 之前星星点点的绿,彻底隐没了踪迹。 这场连绵的秋雨滴滴答答落下之时,姜晨撑了把伞,走出了房外。 他记得,很久之前,也曾见过这样的雨。 充满了腐朽,和死亡的气息。 这一日,他甚至束起了发。虽说也只是简单的束了发尾,但总归,在世人眼中,就是规矩了些。 就是离放荡不羁这个词,远了一些。 李承恩看到他,为这不同常日的装扮莫明其妙了会,问,“谷主此时出门?” 发觉对方怔了下,似乎也不知自己此时在做什么,回过神来,好似没听到他的问话,一言不发出了门。 他,不过就是想看看,这样的死亡,会是何种面目。 李承恩返身也拿了伞,在破旧的门前一看,人影已快要消失在淅淅沥沥的冰冷的雨中两三步追了上去。 他走到流民聚集之地,远远站着。 李承恩看到那些破旧临时搭起的帐篷中,寒风秋雨下,瑟瑟发抖的身影,一时也不能言语了。 东方宇轩正巧见到,不由走了过来。 一阵静寂,只有秋风扫过,冷雨砸在伞上砰砰的细密声响。 姜晨撑着伞,眸色清淡,看不出喜怒悲欢。 忽而以一种淡淡的,陈述性的语气道,“等不到十日了。这三日雨过,他们就要死。” 声音沉静无波,好似这些生死如鸿毛飘絮。 东方宇轩道,“已经在收药材了。” 姜晨伸出手,灰色的天际是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手心凝作一点寒冰,又复化水,空气中的湿气浓重,有前几日药草苦涩,有艾草熏蒸的清甘,更多却是血肉腐烂,发脓的臭味,“太迟了。” “……如何能不迟?” 姜晨唇角一弯,眸中却不见笑意,“救回来,又能如何?战乱一日不歇,人世何如地府?居无定所,孤独流离,食不裹腹,妻离子散……与其拉扯回来挣扎,不如放任死去。” “人命可贵,生灵疾苦,医者当怀慈悲之心悬壶济世,岂可熟视无睹。” “慈悲之心?”姜晨自问,答案在心中变得清晰,唇角弧度渐渐隐没,“救得一时,却无法救得一世。” 他目光落在更远之处,那是之前混乱的易子之地,“人在人眼中,也终成了食物一般的存在,如此之人,救之何用。” 东方宇轩叹息了声,外围那般恶心的交易,他不是不知,却无法阻止,勉强道一句,“时局动荡,迫不得已。” “不想沃土中原,人才济济,却被战乱摧残至这般地步。古往今来,吏民之苦,战之罪也。” “是么?”姜晨转头看了一眼李承恩,“此言,君当与将军探讨一二。” 李承恩默默垂首。 他现下并不想探讨战争…… 东方宇轩颇有诧异,扭头看了看李承恩,“将军?” 如今大雨倾盆,那些人却还不能安定。 忽有一个七八岁的瘦弱孩童身影,从远处的篷中奔逃出来。很快,那其中就有六七人嘈杂的拿着棍棒出来,远远听到什么小杂种,兔崽子,敢咬人!别跑,老子逮到你,非要弄死不可! 这路上摔了一跤又一跤,独自雨中蹒跚着,却立即爬起来继续跑。 要么是父母都病重不得动弹,要么就是没了父母。那张脸上满是泥水,几乎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姜晨三人站在路边拐角,他这一路闷头跑。到三人这边时,猛然看到面前站了三个高大的人,慌了慌,一时没刹住脚,整个人跌在泥潭里,泥水溅上几人衣角。 姜晨看了一眼,看他摔的狠了,顿了顿,才伸手一把拎了起来,让人站直了。仿若没看到追来的操着棍棒凶神恶煞的人一般,转头淡淡继续着他们的话题,“李隆基将得玉环,其时更无纲常之说,二位且待。” 李承恩微怔,觉得对方轻描淡写之间透露了个至关重要的消息。自然,陛下近些年的确是沉迷女色了些,但除了为这武惠妃杀了太子几人,其余之时还是英明神武的。 这,玉环,又是哪般人物? 那几人终于赶到,警惕的看了看这三个人一眼,见人气派非常,心中也有些不安,陪笑道,“几位,这是家中小儿,得了疯病不听话乱跑,嘿嘿。”又冷下?脸色冲他喝道,“臭小子,过来!” 那孩子咬牙道,“我才没疯!你们才是疯子!吃人的疯子!” “哎!你个小杂……嘿,几位,这是我们家的儿子,你们管什么闲事!” 孩子僵着脸大声反驳,“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爹!我是被你们骗来的!”又扯着姜晨的衣角道,“先生救命!他们都是吃人的疯子!” 姜晨不言不语。倒是李承恩与东方宇轩听完,神色复杂。 那些人无疑是觉得不安需要掩饰,不能面上失了气势,如今被这小屁孩兜了底,带头人抄着棍子就喝了一句,“你们哪里来的!不知道这里是爷的地盘吗?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水,, 又见他们三人中,除了李承恩看着结实能打两下,另外两人都是文弱书生模样,手无缚鸡之力。不但如此,这三人衣衫不凡,打眼一看就知道有好东西,贪心一起,胆子更大了。 被如此盯着,连东方宇轩都皱起眉头。 该是刚逃到这里来的,不曾见过万花谷的人,也不能从东方宇轩的衣饰上辨别他的身份。 被人揪着衣衫,一向干净的白衣沾了泥水,王遗风竟没有推开,李承恩甚觉诧异。这几日见王遗风此人,有些格外喜净的怪癖。被如此对待他都不嫌弃也不生气,甚是难得。 没有嫌弃,自当也不会有喜爱。总归又是那声色不动平静模样。 那人又道,“把身上的好东西都交出来!”看到姜晨身后躲着的孩子,拿着棍子指着姜晨,“把那孩子也交出来!” 李承恩神色隐隐流露出几分同情。谁不知恶人谷是最善于打劫的地方,今日倒好,恶人谷扛把子是在被人打劫吗? 姜晨的伞倾了倾,露出脸来打量了这几人一番,淡淡道,“若我不呢?” “哼!那老子就不客气了!” 几人相视,抄起棍棒过来。 姜晨神色平静,手中的伞如利箭射出。 顷刻之间,泥水飞溅,人哀嚎着倒做一团。 墨梅油纸伞滚了几滚,落在一边。 那几人已疼得直不起身来。 姜晨对着那在泥水中翻来覆去站不起来几人,微微一笑,端得是一派君子端方,“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就把性命交出来。” 李承恩:…… 东方宇轩:…… 雨水落下来,将头发衣衫都渐渐浸湿。 那几人一脸惶恐,从袖中掏出些许珠宝,也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放在地上拜了拜,“大爷,就这么多了。” 姜晨不语。 那几人欲哭无泪,“大爷,真就这么多了!” 姜晨似笑非笑,“是所有的东西。” 东方宇轩瞥了一眼那几人身上唯余下的破烂衣衫,脸色变了变。 李承恩摸摸下巴,撑伞道,“裸着?”又道,“那脱吧。” 转头对姜晨,“谷主,不如还是给留条裤子吧?” 姜晨:…… 李承恩看的清楚,王遗风从前既是世家公子,多少珠宝不曾见过,岂会看上这些琐碎之物。不过是他故意如此罢了,见他不说话了,李承恩对那几人冷道,“滚。” 几人连跑带爬又退了回去。 突然生出这般变故,姜晨再没有继续在雨中站着的心思,一个转身就要离开。 那孩子顿了顿,抬脚跟上。姜晨头也未回,“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跟着我,也毫无用处。” 东方宇轩心中一叹,上前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既然阁下无心收养,在下可能带他回万花谷?” “请随意。” “你……可愿随我回万花谷中?” “……”那孩子看着姜晨背影,低着头似是有些惶恐,呐呐拒绝,“不……” 他看了看姜晨背影,惶然道,“小牙子想跟着先生……” 听闻此言,东方宇轩还没反应,姜晨却是眸色微沉,不过因为背对,而无人得见。 那孩子忽又慌道,“不不不,我不跟着你,我不添麻烦……” 他是如此识相。 转眼见地上那把沾满了泥水的伞,李承恩认命的将手中干净的递过去,“谷主,烦请拿着,你若病了,在下担待不起。” 前两日醉醒了看到他手上一片伤,不知是何时弄的,看起来颇为严重,这种天气落雨,恐怕不大好…… 若有个万一之类……那谭儿小魔女不是要折腾死他?听闻她近来在跟肖药儿学毒…… 姜晨眉尖一挑,“李承恩……” 李承恩:??? 连名带姓叫人一遍,本是相当无礼之事。李承恩竟发觉自己诡异的连生气之感都无,顺口就应了一句,“啊?” 姜晨温和一笑,眸中神情不明,“以你看,我算得什么身份?” 李承恩下意识道,“恶人谷谷主啊。” 姜晨点了点头,“不错。” 李承恩还想不得他这莫名其妙的不错是说什么,就听其人清清淡淡的语气,“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如何担得起辅国大将军馈赠?” 这语气当真平静的让任何人都听不出不妥,偏生又诡异的觉得不妥。 李承恩怔了一会。越发觉得距离遥远,正邪之辨倏忽浮现在脑海中。 他既知王遗风乃是无辜之人,又有同样经历,难免就生出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王遗风博闻强识,聪锐非凡,行事果决,短短数日相处,也令人心生敬佩。虽说此人冷淡了些,却是个极其可靠的同伴,在李承恩眼中,便是军将最为欣赏的,不捅身边人刀子可以托付后背之人。 若是姜晨知道他是如此想法,怕也就是笑这心思深重之人也有如此天真之时。 只那孩子虽口中说不跟了,却还是躲躲藏藏缀着,站在门前淋雨许久,不肯离去。是李承恩见他心性坚强,淋的都要晕倒,才拉进门。 姜晨对此,未曾再说不好,却也不曾说好。 第136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二) 夜色深沉。 恶人谷谷众还在栈道上, 角楼上下来来回回巡视。 卡卢比一身黑衣, 蒙着眼睛,布条未挡住的眉心的赤红印记在月色下隐隐显出几分妖异之色。此刻, 他悠然支着头躺在房顶上,摩挲着胸前挂着的一块碧玉。面对黑夜看似漫不经心, 耳朵却时刻注意着房中动静。 悄无声息。 他本就是行走在暗夜的风。 不多时,一只乌鸦从那熄了灯火的窗口盘旋一阵, 飞离了这恶人谷至高之地。 卡卢比听着翅膀扑腾的声音, 却不动身。 又有半个时辰过去,今夜第二只乌鸦飞了出来。卡卢比唇角一勾,脚下略一使力,整个人飞掠而起, 从枯枝头踩过, 树枝未静,人已到了另一枝头。 月下的黑影,悄无声息。 恶人谷的乌鸦一向多, 飞来飞去也不见怪。但有心人,总能将平常的东西, 折腾出一朵花而来。 在昏暗地底的生活, 让他对于黑暗无比熟悉。 暗夜是他的主场。 卡卢比一个闪身,消失了瞬间,转眼落在枝头,手中就握着一只乌鸦,那黑色的鸟扑棱着翅膀, 却无法挣脱。 卡卢比一手紧捏着那对不甘心挣扎着的翅膀,一手伸出扒了扒眼睛上的黑布,露出的赤色瞳孔借月色打量了乌鸦一番。良久,他眯了眯眼睛,从乌鸦干瘪的爪子揪下一个细竹筒,倒出纸张借着月色一看,将所有笔迹记下,又分毫不动塞了回去。 回头就去找了谭儿,将字都默了一遍。 谭儿坐在桌边,歪着头,看他一笔一笔写出来,看完了,眸中冷色一闪而过,不屑道,“竟敢利用我……” “未免也太看轻师父,一群蠢货。” 卡卢比也盘坐下来,盯着字迹辨认一番,“只能看懂,主子……杀人……好……骗……心软……” 谭儿不觉揉揉额头,“大哥,拜托,如今可不是读书识字的时候。” 卡卢比敛眉。 谭儿一噎,“好了,你莫生气。总归师父安危,你也不是不担忧的。”她想了想,“哎,师弟,不如去会和师父?” 卡卢比绑了绑眼睛的绢布,轻叹一声,认真道,“不可。谷主说了,三月之内,你不能出谷。” 谭儿道,“计划是可以变通的……拜托了,好师弟,醉红院总归不大隐蔽。师父若无必要,又不喜进去与人接头,他走的路很偏,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醉红院的人都摸不到踪迹,万一这消息没传去岂非糟糕?” “再者,被他们知道我们盯着,岂非打草惊蛇?” 卡卢比也迟疑了。终究还是摇了头,“如今中原战乱四起,狼牙营地动作频频,回讫部族看似也想分一杯羹,远一些来说,日轮山城事态纷杂,谷主不许出谷,也是为大家好。你不要任性。” 谭儿瞪大了眼睛,“我任性?!?师弟,我觉得你的常识还待加强。”她站起来,指了拒自己,“看好了,十二岁!只三年就及笈了。” 卡卢比看了看她的个子,伸手比了一下,对如此招打的动作毫无所觉,诚实道,“不像大人。” 谭儿:…… “那又如何!恶人谷的人,还会怕这些。” 卡卢比并不赞同,“你我若离了恶人谷,小曦姑娘那边……” 谭儿眉尖一蹙,才似认真看待此事,“这倒也是……”又哼了声,嘲讽道,“这些日子师父不在,她倒还是尽职尽责。” “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何深仇大恨,对方如此死扒着谷主不放。” 谭儿望着那灯火已熄灭的高高的房子,“那就要看我温柔优雅娴静娇弱的小曦姑姑,效忠于哪方大神了。” “不若……”谭儿思前想后,凑近了卡卢比压着声。 卡卢比侧耳听完,思忖一番,觉得并无不妥,“既然如此……” “好。” 留待三日。 谢渊吕洞宾才姗姗来迟。 来时颇为狼狈,显然也是经了番苦难。 谢渊冲李承恩感叹,感叹若无纯阳真人相助,恐怕是必死无疑。 吕洞宾骑着驴子下来,手握拂尘,仙风道骨模样。他见到姜晨,眼中精光一闪,搭着拂尘谦和行了一礼,“谷主,久仰。” 姜晨眉尖一动,脸上笑意温然,表现的也相当客气,礼节方面有心之时总让人全然挑不出半点毛病,“……真人客气,二位旅途劳顿,请坐。” 谢渊跟着吕洞宾,就走了进去。 方坐下,吕洞宾对着姜晨掐指一算,算不出任何有用信息。略一思索,自怀中拿出一枚龟甲,笑眯眯道,“可要老道算上一算?” “哦?”姜晨又是一笑。 他活了这么久,算了这么久,追寻了这么久,久到都不敢去想这些事情,都不能得到答案。如今,有人对他说,要为他卜上一卦? “那,有劳了。” 听听却也无妨。 想来总归是茶前饭后笑谈一件。 不知将要成仙的吕真人,是否比他曾用过的仙躯算命之术更高一筹。 新来的小牙子相当体贴的端了一个火盆过来。 凡一对上姜晨,脸上就满是憧憬,一副崇敬作态,“先生,放在何处。” 姜晨目光游移,扫到外室的桌脚。 他本是无意之举,小牙子却不知如何就意会,将火盆放下。 吕洞宾走了两步,到外室坐下。将龟甲扔到火盆里,约莫一盏茶功夫,取出龟甲,看到时,手都是一抖,摸着花白的胡子沉吟不语。 姜晨淡道,“如何?” 吕洞宾手又抖了,才迟疑开口,“此是大凶。谷主愿听?” 姜晨道,“既然得了,真人不妨直言?” “孤苦无依,六亲缘薄。优极必损,寿数难长。” 姜晨微微一笑,忽觉对不平畅的命运,卦象之言无非于此。 吕洞宾白眉一挑,“可是不信?” 姜晨未曾直接回答,只道,“信与不信,有何区别。”终归他的命运,不会任凭一片龟甲决定。 吕洞宾叹道,“君闻此言,能不骄不躁,淡然若常,稳重妥当,实是难得。昔日贫道也曾批过一二者,闻之命主富贵者无一不喜笑颜开,闻之孤寡则面色沮丧,一喜一怒都为天命。如此看来,君当是心智坚强之人。” 李承恩点了点头,圣者曾言,君子也,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如此看来,王遗风却是无一不满足。 除了个别时刻,会控制不住阴沉,让人觉得是恶人谷的人。其余之时,时时刻刻都是一幅平静模样。 无论是当初面对天策三万军队而不露怯,又或是如今见得天水流民险恶而视若常态,都显得如此镇定和淡漠。 实在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听闻红尘派的人都是如此,只掌控他人心思,却从来不会将自己真正的心思表露于外。通常而言,此人会是一幅令不知情人心旷神怡的温润清贵君子作态,但有时忽然疏离恶劣的令人发指,天知道他究竟本性如何。 李承恩并非天真简单只知习武的武夫,他心思也重的不能明测,因而也不会单纯以为王遗风就是他表面表露的这般模样。诚然,这样的王遗风半点算不得忠肝义胆的侠士。但总是掩饰在和善之下不远不近的疏离淡漠,却会人莫名觉得放心。 吕洞宾望着门外天际渐收的**,灰色的雾霭中透露的天光,忽叹道,“昔日圣者言,人者,生于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天与人不相胜也。天恤人,人顺应天,本是常态。” 此话便说的相当有水准。此言本是奉劝君王体恤百姓,此刻说出,也不为过。无非是安慰一番,说是天地都不能长久,时时有难测风云,人命运凶险也算不得什么,顺其自然,顺应天命,是让姜晨不必为凶险的卦象太忧心。 顺应天命? 姜晨脸上露出一抹难明的笑意,见吕洞宾仙风道骨信誓旦旦奉行天地,也懒得再作一些无谓的反驳,任他说完,客客气气道一句,“真人所言极是,在下受教。” 吕洞宾望着他,心中一叹,颇为无奈,知他只是口中应是,未入心中。昔者庄子有言,古之真人,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颔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若非知道王遗风乃是红尘中人,他倒是难免要以为对方是道中生有真正的真人和神明。即便当初引他入道的仙人钟离权都没有如此深不可测。 李承恩谢渊都是朝廷人士,无法体会道的真意,对于面前此人的特别不曾在意。只有吕洞宾才能感受到,那种,莫测。几乎见面的瞬间,他毫不怀疑,对方根本视天道如无物。 真人如是。 心智坚定,容色整肃时若寒秋,温柔时若暖春。喜怒隐于外物,难以揣测。 吕洞宾是觉,实在…… 纯阳宫的弟子们,对天道的体悟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及如此一人。 即便是他最最喜欢的大弟子谢云流,都难免囿于世事一叶障目。如今他见到了红尘入世的传人,看似却比任何人都更像是入道之人。 可惜了,距他飞升之日已不远,已无力在亲自教授另一位可能的优秀弟子。 …… 东方宇轩才收了手中银针,听流民中,有人说,一位一看就知得道成仙的道长却在陈中找恶魔王遗风。他想到之前谢渊李承恩纯阳子一路同行的江湖传闻,对这新来二人的身份已有所了解。 了解之后,更是按捺不住,立刻就去了姜晨落脚之处。 他不想不急。因为王遗风所言分毫不错。三日过,流民那处已开始死人了。 万花如今研制的新药虽有眉目,却有些治标不治本。据闻纯阳真人也善于养生料理丹药之物,许能向他求解一二。 第137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三) 东方宇轩的到来, 在姜晨意料之中。 吕洞宾乃是道门内丹流派之人, 善于养生之道。东方宇轩同红衣教交锋过后,没有立刻归谷, 说明他无法放任流民肆虐。之前万花的药都是基础祛湿除热之物,即便可以延缓病症, 却无法根治。如今天水疫病渐起,吕洞宾又正好在此, 如此情况, 东方宇轩,即便他对恶人谷,对姜晨不满再多,也不会不来。 令姜晨觉得不解是, 吕洞宾明明已近仙道, 如他所言,恐怕再不多时将飞升而去。这时候,一般不该与尘世牵连, 再多往身上附因果,牵绊太多不能无欲, 不利于尸解成仙。这老道却似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杀气, 时不时寻他探讨。他要来谈心,两人又暂无冲突,姜晨自会配合被他“开导”一二。其实凡不涉及生死,不是问一些你是谁,从何处而来到何处而去的问题, 对于他人之事,哪怕是敷衍,姜晨也会有些耐心。虽然很多人不能看出这样的敷衍。 事实上,对这问题,他心中答案十分明晰。只是他毕竟不会像是唐玄奘一般,将这种深刻的哲学问题简单果决自豪而骄傲的挂在嘴边。 他也不会怀疑,他的答案无论何人听去,都不相信。他既期待有人信,又怕他们真的信。不信也无不好,相信了,他难免还要担忧步上昔日欧阳少恭后尘,不得善了。 多年以来,因了那些经历,让他不太会与人为善。事实上,他也清楚,所谓的为善不过是他对人性太了解,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完全可以表现出那副样子。 就像他一般不会对士人使些江湖意气,也不会对江湖人繁文缛节。 他们与善的,接受的,只是他们心中喜欢的样子。任何人都有两面,他们接受的只是一面,还以为姜晨就是心向往之的完美之人,殊不知只是他将不被接受的都掩藏下来。 譬如,他们永远都不能接受的,姜晨的身份。 姜晨端起茶碗,借饮茶之机遮了眸中阴翳之色,暗自想着。 倘若了解了他的本性,恐怕…… 姜晨放下茶碗时又是一幅平静模样,忽而笑道,“真人是说,在下与道有缘?” 吕洞宾难得老脸一红,不想他看得如此透彻。“不错。” 他曾听过王遗风对秦颐岩的善恶之论,自然也清楚王遗风心中对人心自有一套看法,不是容易劝服的。因而迂回辗转,想先看看他对道的理解。 事实上他也没有让他失望,虽多数时间都在静静听他谈道,但偶然附和,就让人有一种豁然茅塞顿开之感。却不像是他在指点他,而是他在指点他了。 单就对道的理解,是个极大极大的大家了。枉他修道近百年,依旧自愧弗如。 却不知姜晨的附和,也只是为了表示他在听,避免对方自导自演无人应答的尴尬罢了。 至于他是否听进去了……当然不会是那表面表露的答案。 与这个年轻人相谈,只觉山川地理,辰宿奇门,佛道儒释,都似有所涉猎,看他神色从容模样,恐怕还不仅仅是有所涉猎。 若他有心,是道是佛,长生不死位列仙班,由他选择恐怕都无有不可。只是奇怪是,这人好似从来没想过践行。 成仙成佛,难道不好?吕洞宾这辈子都难得升有几分疑惑,其中大半却是为这王遗风了。“如何,可愿来纯阳宫中?” 这两日,他虽然常常来寻王遗风,王遗风却也不生烦厌之感,是个耐得住的性子,若能拉到纯阳来静心修道,实在合适不过。看他处事果断,不若作这掌门……不行,还是李忘生来吧。这王遗风虽是冤枉至此,但天下人不知啊,让他出任掌门之位有欠考虑。 但是,真的很适合啊…… 忘生那孩子,总归是心性柔弱了些,对感情之事,看得过重。这并非是要他不看感情,只是说,他看的太重了。 姜晨闻言,一时笑了。 李承恩谢渊只看得,那房中一个才三十多岁堪称年轻的世人口中的恶人,与一个头发花白年逾百岁的道长相谈甚欢。 至少在他们眼中,是相谈甚欢的。 哦……就是传说中破除善恶正邪之分惺惺相惜的忘年交了吧…… 两人坐在房门前的石桌边,大眼瞪小眼许久。 一叹。 这俩个人谈经论道要到何时,不知前方战事紧急吗?还不快速速起身进京…… 姜晨这笑,才是让吕洞宾觉出几分不妥。他这岂止是不想修道,简直都是抵触修道…… “这是何意?” 姜晨摩挲着手中茶碗,不轻不重道,“真人是要渡我成仙?” 吕洞宾笑答,“有何不可?” “渡我?早不来晚不来……”姜晨似是有些疑惑,纤长白净的手在眼前打量了会,道,“手中满是鲜血,心中执念深重,如何成仙?”才借着人的壳子收拾了一个伏羲,如今有人却要他成仙?他目前,对天界不感兴趣。细一回想,才觉得他当时是有些蠢,新仇旧恨之下,竟冲动的为那腐朽的天界搭了条性命上去。 吕洞宾道,“正因如此,才要修道。” 姜晨低低笑了,“道门中人,似乎总喜欢做这些普救众生之事?在下记得,紫虚子祁进便是如此,洗心革面进的纯阳宫吧。” 紫? 想来倒真是让人心情低落。 他曾经那位肉身名义上的小师侄,最初的慕容紫英,后来的紫胤真人,似乎也是如此,天真的可爱。善恶本无定论,端看人心背向。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世上没有他这样的邪魔歪道,何以体现天道宠儿们的正义呢?如此想来,他们该期待这世上离经叛道之人多些才是,这人们才会崇敬他们……需要他们啊…… 正义的活着,正义的死去,当真是紫英归宿。 吕洞宾怔了怔,难得糊涂。 姜晨眉眼一弯,似是嘲讽,“真人不觉得,他如今正的太过了吗?” 吕洞宾眉尖一皱。 “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 吕洞宾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前李林甫等人非要说纯阳有长生不老药,天子还真信了,遣祁进前来讨药。当时李承恩还未被冤枉,吐蕃南蛮六诏还未联合掀起战乱。吕洞宾正在纯阳宫,机缘巧合之下感化了他,收他做了五弟子。细细想来,祁进如今确实是白的不正常。 他对自己要求极严,绝不容许自己犯错,对身边之人亦然如此。自诩是正,对邪抵触。因此还对素未谋面的犯了错的谢云流抱有极大的敌意……连带牵累了谢云流名下静虚弟子…… 紫虚静虚两脉,颇有些势同水火。 这,指引人心向善才是最佳处理方式。一味的以武力解决,是下下之策。以杀止杀则不能止杀。祁进曾犯过过错,得到救赎之后,眼里心里不敢容下任何邪恶。这是他的心结。 吕洞宾哑口无言了。且隐隐对姜晨如此直言,觉得有些……也许是,有些不舒服吧…… 他这几日都是温和听他讲道的模样,还从未说这种意有所指的拒绝之言。 是乍然伤到了一个老人喜爱温顺子辈的心了么? 姜晨瞥见他的神色,心中只道果然如此。看看,他不过是表露一分他不习惯的模样,就已让他不平静。早说了,想成仙就不要沾染因果,却不听。道心歪了。也许能正回来,也许不能。 谁知道呢。也许被他们崇敬的上天会对他的信徒宽容几分也说不定。 姜晨并不觉得他有何不对。他本来就非热心之人,能陪一位世人眼中的正道人士谈着不喜欢之事如此之久,已足够耐心。如今不想同他谈了,自然要做不想继续谈的言行。至于对方的想法,不在姜晨考虑范围之内。 “或说,有一位被称为剑魔的弟子尚且不够?真人,纯阳宫剑仙圣地,却万万收不得我这离经叛道之人。” 他总是有本事一句话将所有下文终结了。 吕洞宾都不知该答复什么。只那瞬间,觉得他好似在说纯阳,又好像是在说另一个修道之地…… 莫非他以前也是道士? 不对,王遗风乃是红尘传人,前十多年都跟在严纶身边,后来归家,名剑大会之上败于忘生之手拿了第三,于此踏出江湖。从未听过有修道之经历…… 吕洞宾甚是不解。 但姜晨已淡淡辞了一句,踏出房门。 正与再次前来拜访的东方宇轩擦肩而过。相见之时,相视点头,再无其他。 李承恩迎上来,“说完了?” 姜晨依稀瞥到小牙子身影,不动声色,仿若没看到一般只对李承恩淡淡道,“日后也不会说的。” “我等何时进京?” 姜晨道,“我等?将军是否误会了些什么?在下似乎不曾说过,要去长安。” 李承恩:哎? “那你跟来做甚?” 姜晨不言。 李承恩坐不住了,踱来踱去,忽道,“谷主,你都到天水了,再一日快马就立刻到长安,你为何不进长安?倘若忧心城守倒不必,谷主武艺高强,进去毫无问题。难道谷主就不烦心自贡之事?我同谢渊为证,另有纯阳真人在此,谷主何必忧心那个误会,哎,谷主……谷主???” 谢渊指了指门外,李承恩一看,人都走远了。他磨了磨牙,同谢渊坐回了石桌。 谢渊:“将军不忧心他就此离开?” 李承恩嗤了一声,“忧心什么?他近来对那些流民感兴趣的很。看不惯生死,还要去看,看了更不想救,不想救又只能看他们去死。任他折腾去。” 又道,“李某怀疑他……”李承恩指了指脑袋,“这里不对。” 言毕,觉得身边一阵凉风。 僵着头回身一看,门口坐在马上冷眼看过来的人,不是姜晨,还能是谁? 当即噤声。 姜晨缓缓开口,“物极必反。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看来近些日子,阁下过的很是悠哉,心情甚好。倘若无事至极,本谷主也不介意给你找些事情做。” 李承恩:…… 这是头一次毫不客气自称谷主吧? 想想,有些惶恐。 李承恩当即严肃道,“不,李某近来忙的不可开交,时时刻刻在想如何进京诉苦,深怕陛下不愿听我忠言,不愿赦我杀头之刑,为此心中惶恐不已。烦请谷主高抬贵手,不要添我麻烦。” 姜晨沉默了下,才道,“李隆基虽有猜忌之心,却也算重君臣之情。之前他手下的臣子,结局还没有太惨的。”他似笑非笑,“希望你不会是第一个。” 李承恩:…… 转头对谢渊,摸着下巴笑了笑,“哎,看,可是被提点了一下?” 姜晨笑意顿敛,冷冷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骑马走了。 谢渊:…… “他说你就信么?将军,你可不像是如此纯真之人。” 李承恩神色忽然正经了,“我却也非是信他。我只是信,陛下必有苦衷。” 谢渊:…… “帝王心难测。” “这我自然知道。只是,李家之人毕竟为国而生,即便我曾流落民间多年,不曾享受英国公带来的尊荣,但大唐飘摇之际,作为李氏后人,无法退缩于后。这长安,我必须要走一趟。即便……即便陛下依旧不改杀我之心,我也不能不去。在天水耽搁许久了,收拾一番,下午就启程吧。” 谢渊微怔,“王谷主他……” 李承恩撇了撇唇,往里屋瞅了瞅,“看到了?那两人谈崩了。王遗风必然是去散心。” 谢渊:“啊?” “总之你我也不用再愁这两人谈经论道沉迷无法自拔了。” “渊觉得,真人说话,当真很有道理。” 李承恩点点头,伸手拍拍谢渊的肩膀,以一种释然的表示理解的语气,“被感动了?看你大彻大悟模样,承恩也是分外感动。莫不如选择出家。” “呃……将军休要再开玩笑。只是渊听真人之言,觉得世事无常,人命短浅,内心颇有触动。但谢渊既入天策,便不会转投他人。” “谁让我们是天策呢……” 天策只有战死的魂。 事实上,东方宇轩前来与吕洞宾研究医药,却被拒绝了。 足以说明大道无情。 “世事自有因果,无为者,顺其自然。东方谷主可知,若贫道出手,又会有多少人为被救之人而死。” 东方宇轩道,“不知。” “人互相食。战乱一日不歇,他们就不能有安定生活。原本该死的人不死,吃了不该死的人,便是业障。” “真人,你当真对这惨状视若无睹?” 吕洞宾长叹一声,还是委婉的辞绝了,“唯一根治之法,乃是平定战乱。” 而非解药。 东方宇轩懂了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老说要洗白我……那…… 姜晨(平静):洗白的事情,办不到,杀了你。 李承恩:…… (握了个大草,当真是瞎我狗眼,我怎么会认为他好说话。) 第138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四) 王遗风, 他已走了。 李承恩谢渊久久不见他回来, 前往流民之处找寻之时,才打听到他孤身离开了。 走的如此果断和毫无预兆。 李承恩还以为这些日子对方是被他劝服一二, 结果…… 如此一来,又感叹王遗风果然不识好人心的。 彼时, 谢渊从流民堆里走回来,付出了一锭和平时能在长安买小铺战乱时还不如能吃杂草的金子的代价, 相当确定道, “他走了。” 这就离开了? 李承恩听了这一消息,暗自如此想法,待确定是真的走了,眉头一皱, “莫非就真不在意?” 谢渊道, “不知。不过,我等没有时间再等他了。天策府纯阳宫及长歌门众人已在劝解陛下,陛下似是也有松动之意。将军, 还是速速出发吧。” 李承恩左右思考,对吕洞宾道, “真人, 走吧。”虽然他很是敬佩王遗风,也有意助他一臂之力,但如今事态纷乱,他自身难保,也不好再当下混乱之中牵扯上王遗风了。 姜晨离开了。 离开, 无非是这些人身上,救死扶伤,为国为家的气派,实是让他这样的人看得很不舒心。 因为……如今,他既没有国,也没有家…… 那个鬻儿卖女的天水,他也早已无心留守了。 那些人,他们想要活着,所以吃人。姜晨想要活着,所以就要杀人。 他们都是一样的,如此,他哪里有资格看不惯他们。 谁强一点,谁就活着。对生的极端追求,引诱着原本干净的双手不断的伸入血污泥之中夺取一点点微渺的生机,且很多人不知所觉。 不知所觉的愚昧的令人艳羡,偏生他这有知有觉,清醒的感知到腐朽的心,换几个皮囊都不会再鲜活。 他离开的时候,站在枝头远远一望,看到雨后泥泞的土地上倒着挣扎的那些人影,是有一瞬间,想出手,出手了结他们。 但是没有。 他终究还是承秦颐岩的情了。 当日要他留意朝堂怪异之人,他没有食言,拿性命给了夏子谦李林甫的名字。 话是姜晨说的,姜晨便承情。 很奇怪是不是,事到如今,杀人于他而言都如同杀鸡宰羊一般,令人无所触动,可他却还有心坚持这些无谓可笑的几近分崩离析的原则。 他当然知道他在得到什么。 他当然也清楚他会失去什么。 而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在他眼中总是如此多余,让人忍不住起心摧毁。 临走之前对李承恩的那句话,想必算是此生最后一句了。 他已不打算再见李承恩。道不同不相与谋。分道扬镳最好不过。 虽然,他有很多办法都可以让李承恩谢渊等人不得不归附恶人谷,但是,他现下已不想这样做。招来这两人,若是成日在耳边念道他的家他的国,天策要为家国而活等等之语,便不大让人开怀了。如此的伟大,如此的不计私利,如此的为国为民,倒显得姜晨似乎是个无心小人了。 姜晨一点儿也看不惯。他自认,没有出手去摧毁这些所谓的信仰,已是在容忍范围内他们口中所能达到的极大的善良了。 他走了,小牙子也不见了。 李承恩知道小牙子极其狂热的崇拜王遗风,也不再多寻。 这其实算是不辞而别。 姜晨很少做这种事,却不代表他不会做。自恶人谷一路行来这些日子,李承恩时常会说,要讲明自贡之事,绝不愿如此被冤枉,也不希望他被如此冤枉。 前几日姜晨夜中浅眠惊醒,不得不起身静坐。窗外风雨交错恍惚之时,曾为这些无趣的话还认真的考虑了一番。结果便是,他不打算考虑了。 画饼充饥的事,他做的太多了。 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再不想做这样的事了。 何况……就算是澄清又能如何。王遗风的姓名澄清了。他依旧是他,不是他。 身后跟着的人他并非没有发现,只是有心看能做到何种地步。 小牙子。 是个假名。 问他为何知道这是假名。也许是因为,一个披着虚假身份到千万年的人,总会对真假有些非同一般的敏锐感罢了。 姜晨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连山川鸟兽虫鱼他都要骗上一骗对方才愿接近,他就更不会觉得如今的自己会是个受孩童欢迎的人。当日东方宇轩李承恩都站在那里,恶人谷万花谷天策府,三方聚集,与其择一,这一幅童真模样的孩子偏巧选了恶人谷,表面还一副死心塌地,是真心或是假意。 无论真心又或假意,他都不想再作理会。 战乱,怨气四起,阴阳两界,难免因此互有通无。 越近战乱之处,阴气越重,同样,来驱除邪物的道长们也就越多。 路上的方士、大师、道长们总是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拯救苍生的语气,就如当初的慕容紫英那般,向身边经受战乱的百姓们宣扬着他们的道法,“此生执念深重的人,魂魄会徘徊世间不去,阴界之物就会借此来到人间。此中尤是怨气凝结的厉鬼,对人世危害极重,贫道乃是纯阳(蜀山)(蓬莱)弟子,正是为降伏这些孽障而来。” 常年隐没的方士道长,为了降妖除魔捉鬼,才现身于世间。 姜晨听到此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想法,好笑?厌倦?不耐? 或许都有。 除魔卫道,涤清邪恶。 想来……他们口中所言,该天诛地灭的,无非,便是像他这样的。 也不知是谁除谁了。 呵。 姜晨从前曾去过阴界几次,如今已没有亲眼再看看的想法。因而对途中遇到的游走的方士们,没有半分起兴。 马匹悠悠的走在路上。姜晨揉了揉眉心,缓了缓脑海中的嗡鸣,旧时记忆的片段闪现出来,又飞速的隐没下去。 他是去过阴界,有那么一次是为了寻觅原主的魂魄,将这因果计较一二。事实上是没有的,那阴森的地界有很多人的魂魄,却唯独没有他寄居的**的主人的。 是为什么?也许是他认可的天命所限,也许是已化荒魂。但后来,他也无心再去为别人不自然的消亡寻找一个答案了。 他只知道,如今生而活着的人,姓姜名晨,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 这一路而来,偶有不识相的魂魄,自然也被姜晨一把火同焦冥烧了。 他走的方向,正是成都。 之前认为夏子谦在长安,就去往长安。之后夏子谦领军抵抗南诏,落脚成都。姜晨又耽于天水,才没有立刻转道。 近些日子,在他稍有空闲之时,会试着联系起曾经对此世界的印象,只觉变化颇多。 想来这夏子谦,会是个特别的人物。 此人也许会与许多事有关。比如焦冥,比如,萧沙…… 姜晨骑的马不是千里马,却也不慢。不过半日,小牙子全然被甩掉了。 世途流浪中,姜晨鲜少有喜欢的东西,同样,也鲜少有极端厌恶的东西。很不巧,这个孩子,却算得这第二类的鲜少之一。 至于他跟不上之后是死是活…… 像他那样的人,没有姜晨,也绝不会死去。 或是换一个人来,定会为自己有能力去拯救和挽回一些弱者的性命而喜不自禁,不会对这孩子放任不管。但是姜晨,他只是认为,没有必要。 救羊的人站在羊的立场上,因为羊是他的财富。狼吃羊损害了放羊人的利益,人才为羊出头。倘使羊不产羊奶,不捋羊毛,那它对人而言,与狼的地位,就没有分别了。任生任死,人往往冷眼待之。 拯救苍生锄强扶弱啊…… 无疑是个伟大的事业。 他从不否认这一点。大约,他也曾有过意气风发之心,但那些少年意气早已随姓名掩埋沉寂。一个逆天背道之徒,不被苍生的恶意折腾死已是大幸,何谈拯救。如此对立之下,即便心中曾有再多热血,也该被那些自以为是却如狂风暴雨席卷不停的尖锐刻薄的话语,兜头浇灭,反复之下,熄的一干二净。 活的愈久,看得世事愈多。才觉得少年热血,终究是凛凛风中池塘的水,瞬间的狂风过后,就连浪花也翻不起一层。 即便披着年轻的壳子,也改不了他的脑子里装了不该装的东西的事实。一人要一世平静何等困难,当这一世一世的混乱累积之时,生的平静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他只觉得心中凉风,从来都没有一刻停息。 世上有人挂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口号去做坏事,也有人打着惩恶扬善普渡世人的旗帜去做好事。 所谓好坏。 最初之时,他接着所有人眼中满身罪孽不可饶恕的躯体,心中也以为善良正义就是善良正义。即便他本人称不上善良正义,但也半分不想同邪魔二字沾边。他同正常的所有人一样,怨怼着躯体原主的不对,万分想要撇清那些莫名其妙来自意识和躯体两方不同的关系。且为此百般努力的解释,都无人相信。千年囚禁,接受那里弱肉强食的法则。后来想要肆意妄为,却还是被尘世牵绊拘束。 要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的命运,接受另一个人的记忆,接受世界对另一个人的既定的超越死亡的宣判,终究困难。 何况姜晨,较真而言,他本就不算个真正甘心屈就糊里糊涂得过且过之人。 昔日他不愿承认之时,无数人却死死咬定他是合该天诛地灭之徒,如今他就直言,他从来都不是好人,却有很多人对他说,啊~我相信你。你不像是那等灭绝人性之人。 这,是否是极度的引人发笑? 为何人总要在该看清之时视若无睹,在需要睁眼瞎的时候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看到真相。 莫不明白,世上十之**的误会,就在此一瞬? 一瞬眨眼而逝,根本无法挽回。 有个故事用来形容他的经历并不为过。便是他本身的一世中,堪称孩童科普读物的一个寓言。魔鬼被封印在瓶中千年,第一次发誓,若有人相救,则极尽可能报答,那时无人相救。又过千年第二次发誓,给救他的人一百箱黄金。到最后,他变得绝望,他决定将救他的人杀死。 被称之魔鬼又如何?最多,就是一边杀人抢劫勒索撕票一边与人笑意盈盈谈经论道,他又不是不会。 自他表露出前往成都的意图,路上障碍就多了不少。不晓得是谁怕见到谁。 对方显然发觉焦冥无用,近日来的,是些皮肤紫青,面目狰狞的尸人。 依着姜晨看来,类似苗疆蛊术控制。 五毒教也被卷进来了。 他的预料总是十之有九会准确。 这一点很快得了证明,有消息说,前些日子五毒出了一场叛乱。 叛乱的结果是,大长老艾黎叛逃。 中原得来的消息总是有些模糊的。 对于自称五圣教的五毒内部弟子而言,这场叛乱也是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这两年教主魔刹罗身体越发不好,再次好转时,却是性情大变,不复从前一心专于本族,昼伏夜出,对五圣教也不大关心,简直如同练了什么邪术。艾黎发现此事后,曾经规劝,只是被魔刹罗喝退了。 魔刹罗本是亲近艾黎大长老几分,如今却忽然与长老乌蒙贵更为要好,也不晓得两人成日里在谋划些什么。艾黎总是被排除在外不明就里,仍隐隐觉有风雨欲来的危险之感。这种感觉,在日前南诏大军从山外经过之时,就更深重了。 五圣教远离中原已久,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如今要战乱了,他唯恐此处安宁,也要被打破。 艾黎对魔刹罗百般规劝,但是一向与他好商好量的教主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愣是不改信任乌蒙贵的心思,放任族中事务混乱。 魔刹罗对乌蒙贵近乎要言听计从,艾黎深觉如此下去五圣危矣,决心要与乌蒙贵拼死一斗,哪怕触怒教主也在所不惜。不过他的计划还没践行,被先发制人了,乌蒙贵令人前来诛杀他。艾黎只得携带一部分忠心部众逃了出来。 蜀川的山一向都多。 风景也一向好。 如今寒冬将近,却仍有郁郁之色。行于其间,是个人都似乎要为着苍茫无尽的山河而沉醉。 姜晨过路之时,神色平淡无波。 他本该为游于山川而惊喜,但,似乎,看的,厌倦了。 无论沧浪般的绿林,烈火般的红叶,又或是山河社稷,对他的吸引力,也一降再降。降到如今,他的眼里,都容不下这些东西。 山间古道悠远,林木深深,黄叶飘摇,马蹄落下之时,都悄无声息,待再抬起,厚重的枯叶又蓬松了起来。 这本是极为宁静之景。 但就此刻的姜晨而言,不算宁静。只因……他又听到尸人声音了。 那些面目狰狞的傀儡尸体扰的他颇为不耐。 这大约算得第三波了。他走的不算是官道,即便恶人谷的人也总是抱怨不能联系到他。但暗地里的人,似乎对他的踪迹一清二楚。 总是恰到好处的埋伏。 虽无伤大雅,却让人不胜其扰。 他的衣衫依旧纤尘不染,人也依旧清贵出尘,但见得那群从密林中追出来身影隐约皮肤青紫的毒尸追着一小簇人又来挡路之时,语气渐近阴沉,“让开。” 脸上轻轻淡淡的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尸人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即便能听懂,想必反驳姜晨的,也不会是好话。 这些尸人是乌蒙贵派来的。近些日子艾黎等人与其交锋,看出乌蒙贵动了禁忌秘法,依着五毒禁典炼制毒尸,让其武力大增,还有传染性。这一路追来,毒尸的数目越来越多。 非常不好对付。 逃亡之中忽见面前的黄叶小道一个白衣人骑马悠悠而来,明明看到那些毒尸,却也不曾避让。 艾黎见他装束,当即果断的换了中原话大喝一声,“年轻人,快跑!” 继而眼睁睁看姜晨身影一花,从马上失去了踪迹。白衣已落在毒尸之中,手中赤色一闪,周围飘落的叶也仿佛感受到了一些温度,呼一声自燃了。 他手中握上一把剑,形制奇特。隔的很远也能感受到那种极热的火焰之气。 看来是个修习阳劲内力的高手! 艾黎当即判定,继而目瞪口呆的看着此人瞬息之间,捏住所有弱点,将那些尸人解决了,一剑穿心,好似捅豆腐一般简单,心下一喜。等到看到对方的颇有些敌我不分随意攻击之时,又有些傻眼。想起打照面时他口中极其冷淡能冻出冰碴子的“让开”两个字儿,极其明智地让身后还在路上的人速速避让到一侧,戒备着,却发现就那样被对方当做空气全然忽略。 他攻击的,果然只有挡路的东西。横七竖八的一地肤色异常的尸体。 艾黎没敢动作,看他杀人之时平静无波的目光,打心底升起一种忌惮。 姜晨连眼神也没半分波动,收了手,火焰倏忽熄灭,即便周围满是林木,那些火半分也不曾扩散开去。姜晨招了招手,马儿极通人性缓缓的走了过来,静静跟在他身侧。 牵了缰绳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又要考试了,大概不能多更……实在不好意思-.- 第139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五) 成都已不复从前繁华, 流民分散城郊, 城内亦然戒严。但,流离失所之人流离失所, 保家卫国之人保家卫国,而醉生梦死之人, 依旧醉生梦死。 与长街萧索相比,醉红院显出一种诡异的热闹。 套用来此寻欢作乐的人的一句便是, 打仗了, 不知能活多久了,能快活当然要赶紧快活一阵。 人死了,想快活就也难了。 这两日,顶层的雅间终于迎了主人进来。 醉红院是座彻头彻尾的红楼, 恐怕无人能够想到, 在这最最风尘之地,这座顶楼,陈设却是意外的雅贵, 全然不复楼下的奢靡喧哗。 正如正坐在其中的人一样。 夜幕落下,明月初起。 花蝴蝶扣了扣房门, 还未踏进, 就能想象出他此时模样。 或是抚琴,或是作画,或是静静的坐着陷入沉思。 但无论何时,他毕竟都是如此温文清贵,常常令人无法与恶人谷联系在一起。 哎…… 她接近之时, 自那收敛许多的脚步声中,姜晨已知是谁来了,便放了纸笔。敲门声响起之时,姜晨目光落在身侧写着一串姓名的画卷之上,看了会,漫不经心卷起搁置了,语气还一如既往的平静,“进。” 花蝴蝶端着几盘点心,伸手推开门。 姜晨正坐雅间,面前的紫檀雕花书案上垂着一排洗干净还未干透的笔墨,一幅卷好的画卷在他手侧。他手边一盏茶水漾着微波,细长的茶叶立于碗底,映出一种奇异的淡青绿色。 他就如此静静地看着,看着茶碗时隐时现的雾气,神色无波无澜。 到她进来,才抬起头。 花蝴蝶还穿着厚重华丽的赤红牡丹广袖衫,曳曳于地,眉眼艳丽妖娆,端是一副娇艳的相貌。 原本她是在长安留守的,但之前姜晨有意表露对夏子谦的兴趣,她又放心不下其他人手,就亲自过来了。 若说米丽古丽是柔情若水的女子,那花蝴蝶就如她的姓名一般,似是纷飞的蝴蝶,令人沉迷的罂粟。眉眼妖娆的女子不太受人尊重,但往往没有人抵抗这种美貌。 唯有他才能如此熟视无睹。 大约便是,谷主心中早已有了文小月吧。 花蝴蝶想。 踏进门来,只看到一身白衣静静坐在桌前,房中纱罩中的灯火微微闪烁,月色从雕花木窗外投落进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没有照亮他的脸,反而投落下一片阴影。 脚步声原本连贯,却忽然停于门口不动,姜晨升了些不解。抬头扫了一瞬,就收回了视线,看她神情,已知些许来意,总之不会是送点心这般简单,淡道,“……说吧。” “谷主……”花蝴蝶下意识就尊称了一句,又住了口。她想到恶人谷的变故,忽然哑然了。她实是不知该如何委婉地说明一些事情,说明之时,不会让谷主痛心。为此,她的目光是如此为难,甚至颇有……也许该称之为同情,和对一些狼心狗肺的人的痛恨。 即便她没有亲眼相见,也听闻过谷主对丁丁十分照顾,甚至圣女大人对那小姑娘也青眼有加,可是…… 可是…… 她徘徊不定,不敢言语,定定地望着姜晨一会儿,十分痛心的收回了视线。 姜晨:…… 他面对着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其妙的目光,难得没有立刻体察到她此刻复杂的心思。便放了茶杯,将茶盖都端正的盖好,从书案边站起来,全无半分不耐地复又问一句,“不必忌讳。” 花蝴蝶像是哑了嗓子,张了张口,却没有半个字音出来。 姜晨也不出声催她,静静站着听她言谈,无论神情或是其他,对于她的吞吞吐吐都没有半分不满或是指责,平静如常。 好似无论何言,都不能在心中掀起波澜。 花蝴蝶抿了抿红唇,道,“丁丁与卡卢比,二人联手背叛谷主。” 姜晨,难得一怔。 良久沉默,他唇间只是出来了不咸不淡的一个语气词,“哦?” 一个字,没有表达任何情绪。 花蝴蝶既然已开了口,便再也不能隐瞒,“丁丁在谷中宣扬,谷主沉迷美色,置恶人谷谷众于无物……不、不……”这句诛心之言,还是让花蝴蝶难以启齿。 何为不配,若带恶人谷众败退朝廷军将的人都不配谷主之位,又有何人能配。 但重要之是,这丫头手段残暴又厉害,已掌控恶人谷。若非昔日她在谷中也结识一二生死之交,谷中巨变恐怕也被瞒地死死的,恐怕谷外之人,大都被瞒着。 姜晨轻轻淡淡地替她说了下去,“不配做恶人谷谷主,是么?” 花蝴蝶细长的眉微微蹙起,“谷主……”你原是明了于心? 可为何,还要放任? 姜晨垂了垂眸,意味不明道,“看我这好徒儿,倒当真有其父风采。” 小小年纪就能定心掌控恶人谷,当真可敬。 说来可笑。 他并不记得原本的谢谭儿曾背叛过王遗风,到他之时,就急不可耐的背叛。 无论为何原因,都算是背叛。 难道,他对他们,不够好吗? 姜晨便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或许,当真不够好? 在他们心中,恐怕的确不够好。 “花蝴蝶……” “是……谷主……”他这一笑,花蝴蝶竟没有生出一种如常的温和,反而不自禁打了激灵,回答都变得不确定。 姜晨却似不在意恶人谷之事,反口问她,“前方战事如何?” 花蝴蝶心中一凛,果断放弃再提及恶人谷变故,但思及近日成都战况,心头亦然似是压了块巨石,不能轻松,沉重道,“安插在军营中的钉子都被除掉了。” 姜晨并未断言好坏,目光游移,落到不远处桌上的白玉雕,才不急不缓走了两步,将其移开,其下镇有二字,天策。 花蝴蝶也看了过去,意会,“长安来的消息,日前朝中裴耀卿,张巡,王维等人联名上书天子,要重审李承恩一案。天子正在考虑。天策府中有三成人数在此处对峙南诏,在夏子谦手中。听闻皇甫维明对他十分敬佩,天策众人也……” “尽数归附。” 窗外乍然一道劲风吹来,红色纱幔随之扬起,在月色下显出些许鬼魅之色。 桌边的几个灯火闪了闪,忽的熄灭了。 忽如其来的暗色,让姜晨回过神来,目光落到那唯余的一盏在风中闪烁不定的灯火,倏而淡淡一笑,语义不明,“看来,风波不小。” 他望着虚空的黑暗,“烟。” 一道影子不知从何处闪出来。 “请谷主吩咐。” 声音雌雄莫辨,是否是特意伪装。 此人于阴影之中忽然现身,花蝴蝶有一瞬惊怔,回过神来,才发现此人气息淡薄的,即使站在面前,也几乎感受不到。 若非确确实实看到这个黑影,花蝴蝶都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了。 是个高手! 姜晨甚至不曾回头,“幽州动向如何?” 黑影道,“中原四家六派尚且各自为政,势力犬牙交错。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意欲起兵勤王……但……”他皱了皱眉,“其人暗中与新罗使臣互有来往。” “张九龄未退任之前,几遭刺杀。根据调查,应是狼牙暗探所为。狼牙军,正属于安禄山。另外,恶人谷中也曾接过刺杀张九龄的任务,但是被长歌门阻碍了。任务来源正是李林甫。” “是么?那……唐门前任盟主现下如何?” 烟沉默了,良久,“谷主,你知道的,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也罢,你不愿答,日后我便不问。不过,这一路而来,所丐帮弟子剧增,你可知为何?” 烟又沉默了。 “倘若唐简曾相信于你,那么你该知道,大唐龙脉之事。” 姜晨自然记得龙脉在君山。 听得龙脉二字,烟心头一惊,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来看他神色,没有看出不妥。半晌,才道,“这……谷主从何谈起。” 姜晨望着茫茫夜色,语气中尚且存有些许淡淡的笑意,“听闻,龙脉可逆天改命。” 烟皱起眉,暗道此人当真不好应付,总有意无意试探于他,感叹完毕,表情相当诚挚,语气十分认真的回答,“谷主说笑了。龙脉之谈,毕竟不过是一个安慰罢了。事实上是否存有,尚未可知……何况,所谓逆天改命,玄之又玄,此等笑谈,岂能当真……” 言毕,与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姜晨目光相对之时,眉头皱紧,松开,又皱紧,回顾一番言语,自觉回答无有不妥。但是如此直面之下,他还是不由自主移了目光,散了散心里拔凉之感。 听得耳边平静无波一句,“自是,当不得真的。” 明明是赞同,却比直接的反驳更让人觉得无言以对。 气氛压抑,良久静默。 “传句话给肖药儿,让他警醒些,莫要叫人闹成鬼谷了。” “若最后无药可救……”姜晨扣了扣指,眸中冷寂之色渐显,“都杀了。” 如此平静漠然的语气,烟心头一个激灵,低头应道,“是。” 花蝴蝶美目微眯,方才他一抬首,才看清此人竟是个漂亮的姑娘……不过,如此随意,恐也不会是真面目。 烟应下了,又犹豫道,“文姑娘她……” 姜晨唇角微弯,眸中却无半分真实笑意,“‘她’总会来的。” 烟动了动唇,想要说,那盲眼女子还在恶人谷的追杀中逃亡着,也许不出半日就要死了。她能误打误撞勉强逃出谢谭儿控制下的恶人谷,都让他差点惊掉了下巴,但昆仑山势如此险峻,那可是个瞎子,谷主你当真如此信赖她的能力?但他直觉选择果断闭嘴了。 阴影下的影子,又寂静无声的消失不见。 花蝴蝶沉默着,见他久久没有睡意,从袖中拿出火折子点亮灯火,退了下去。 姜晨一人站着,灯火明明灭灭,他的神色,也难以辨清。 第140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六) 夜色深沉。 几辆满载的马车从荒郊驶过, 唯余一串咕噜噜碾过厚土的沉闷声响。 路途颠簸。 诡异的静寂, 妖异的月色。 一阵喧嚣杀伐而过,血腥四散。 马匹钱财, 被悉数夺走。 乱世,烽烟, 流寇四起。 武力,便是江湖上下, 最保障性命之物。 姜晨合眸躺在床榻上, 翻过身,许多虚幻的画面在闭眼之后的黑暗中来来回回闪现,如此的清晰和鲜活,如此的黑暗和压抑, 那是曾经所经历的一切, 即便他一再告诉自己不必再耽于过去,也避免不了想起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良久沉寂之后,他还是睁开了眼睛。 所有虚幻纷杂都如镜花水月消散。有时令人质疑真假, 但姜晨又知道,那些事, 无论对错, 没有哪件不是真真切切。 床边青幔飘摇,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黑暗,黑色的瞳孔定定,骤然陷入一种茫然的虚无。 烟看到他的状态,却愈发规矩。他毫不怀疑, 若是有人看到王遗风失神而选择攻击,那一定免不了死的不明不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即便茫然之时,身体也处在一种时刻反击的戒备之态中,好似是时时刻刻防备着周围的一切,好似周围于他而言都永远是生死抉择的悬崖峭壁。 姜晨便起身了。他推开窗,凉风吹进时,神色才似清明了些。 自遇到艾黎之后,就有人一直跟着他,姜晨不是不知。只是来人自名为烟,却是的的确确有些许出乎意料。 这一面,倒是烟更为诧异。常人见他生为男儿身,却总着女装簪花敷粉之时,无不是怪异鄙夷审视。他是头一个看到他,与看到常人无异的人。只是片刻的讶异,那只是骤然听到一个陌生人要跟随他的讶异。 若非当真见多识广,就是城府深重。以烟看来,短短时日成为恶人谷谷主的人,自当是第二类更多一些。无论这位谷主这些日子表现的如何风轻云淡和温静达通。 姜晨自然不会不讶异。原本的剧情中烟就是毛遂自荐加入恶人谷,成为恶人谷最终的十大恶人之一。细究时间,烟早已该入恶人谷。他没有前来,姜晨也懒于在意。 这一次他的出现,倒是与王遗风与烟原本的相遇颇有不同。也许他的投靠有自己的心思,但只要不涉及太多,姜晨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烟是趁五毒叛乱逃出来的,就隐匿在艾黎等人之后。 而在他见到姜晨,这个传言中屠杀自贡,人送恶名雪魔的王遗风时,当即决定了退路。 恶人谷这几年来整合发展,气势汹汹,白道早已开始准备反击了。天策张致辕,长歌翟季真等,已隐隐有所准备,只逢得当下这陡然而起的家国之乱,才暂时搁置此事。 毫无疑问,南诏叛乱平定之后,黑白之争绝无法避免。 王遗风绝非池中物,比之张致辕更冷静。既他那个好同僚好弟兄非要坚守那可笑的正义,辅佐张致辕,那他烟就要进入恶人谷,跟着王遗风。 他倒要看看,他们两人之间,究竟谁更胜一筹。当初,唐前辈还在盟主之位,江湖黑白二道都买这面子,唐门的地位也远非现下可比。他于壮年忽然撇下武林盟主之位失踪,引得人心惶惶,唐门若非老太太撑着,恐怕免不了风雨倾颓。时至近些年,九天这个庞然大物渐渐浮出水面,整个江湖和天大大势竟是受九人支配,烟就知道,前辈的失踪定然与此事有关。 唐简,他是个认真负责,且心胸宽广的人。他一向认为江湖是大家的江湖,每个人的选择决定他的江湖之路。作为武林盟主,必然容不了世事走向受人支配。 那时正当号称天下消息无所不知的隐元会发展,唐门挑了两个隐匿探听拔尖的天才弟子借机渗入调查他的消息,对外一直号称叛门而出。即便两人牺牲如此巨大,可这多年调查还是一无所获。 两人自离开唐门之时,就失去了唐门弟子的姓名。从今而后,他们就如烟影这名字一般,飘渺无迹。 他们是兄弟,也是对手,从唐门到隐元会都是如此。作为兄长,他总是愤怒于他离经叛道的装扮,作为弟弟,他更不屑于他的所谓指教和管控。 这一次,烟就要证明,他绝不比影差半分。王遗风就是他的选择。 三个月前他潜入五毒。这一教派一向深居巴蜀,自给自足,与中原可谓泾渭分明。尤是多年前,五毒教教主魔刹罗也不知发了什么牢骚,忽然严令禁止族人与汉人来往,自那之后五毒与中原联系几近于无,原本就偏居一隅的五毒变得越发神秘莫测。 年前,长歌门太白二弟子赵宫商忽然于巴蜀失踪,音信全无,紧接着就出了南诏起兵,五毒分裂之事,长歌门及赵家上下担忧,寻到隐元会,烟才亲自去了五毒。 饶是他平素机警,也差点折在此险恶之处。若非是那神志清醒的慕容追风与……与唐书雁小姐相助,恐怕世上都不再有烟此人了。 生而为人,却被那等邪术折磨的毫无人形,恐怕早已与死无异。 至于赵宫商,至今竟还无迹可循。 烟想到如今这般错综复杂的局势,顿觉有些头疼。 “烟?” 这一声唤让他清醒过来,他屋外门梁上下来,微微一拜,“是,谷主。” “文小曦落脚何处?” “扶风郡。接应的是太傅府,不,应该说是镇南大将军府的人。” 姜晨望着那一轮明月,良久,语气不辨喜怒,“夏子谦?” 烟点头,“是。”他倒不明白了,夏子谦明明是朝廷重臣,却不知为何,偏生要与王遗风过不去。 若说夏子谦有多么嫉恶如仇,倒也不见得。李林甫当朝针对张九龄,他也不过壁上观而已。无论是因张婉玉还是为其他隔阂,他的行为,都未免有些冷漠。 “夏子谦的生平。” 烟只是思索片刻,道,“河南道夏府独子,祖上曾任平遥节度使,任期间政绩不错而得到提拔,可惜晚节不保,因贪污而撤职,不久就病死了。” 姜晨不置一词。 烟皱了皱眉,“可是有何不妥?” 姜晨整整衣衫,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可还记得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烟怔了一怔,脸色微变,“莫非此事还与夏子谦有关?”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早在之前,我就很想拜访一番了。” 夜色已落,云雾厚重,似是风雨将至。 成都城静谧无声,唯余巡逻军将尚立原职,听得盔甲之声时不时响起。 阴沉的夜幕,惨淡月色自云隙洒落,白日宏伟的都护府隐没在阴影中,飞檐勾角,气势非凡。 门楼高顶背阴之处,浅薄的影子坐着阴影中,无声无息。 月色微亮之时,便看清是墨染的白衣广袖,是神态平静且一如既往清和的男子。 是人们熟知且厌恶一手造就大唐鬼域的罪魁祸首,王遗风。 姜晨。 他指尖扣在飞檐边,微扣了扣,若有所思,目光才从正对那片黑暗中灯火微光烁烁的议事厅收回,身影一晃,消失在门楼之上。 随后而来的烟脸色扭曲了下,气都没喘一口忙不迭跟了上去。他的轻功也算是数一数二,竟然还逊谷主一筹。而且看来,他还是游刃有余,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他落在议事堂屋顶的阴影中,一动不动,仿佛真正与夜色融为一体,伸手揭开一张瓦片,静静听着动静。 左右都是阴影,谷主恐怕已人在屋中了。 不多时,就听底下有人说话,愈听,烟愈发觉得奇怪。 夏子谦手中握着文书,对着灯火看了半晌,只觉得眼睛发花,随手一卷“啪”往脑袋上一拍,只觉得心中郁气难平,长吁了口气,才叹道,“当真是难缠。” 只差一点,文小曦就折在恶人谷了。 犹记当初,王遗风尤为挚爱文小月,又有萧沙匹夫煽风点火,怒火攻心之时屠杀自贡。如此情种,何以会对与文小月容貌别无二致的文小曦放任自流?恶人谷是什么地方,他倒是心宽,竟留文小曦一个女子在谷中,是否过于相信自己的威信。 可笑至极! 殊不知,如今那儒雅温文的皮囊下,装的是一个何等冷淡世事的魂魄。千百世流离,足以将任何人对世的热情都消磨殆尽。何谈世本对人就无比残忍。 即便记忆有所重合,姜晨,也终究不会如原来至情至性的王遗风那般,为情字而负尽天下。文小月,那仅仅是王遗风一人的感情寄托。 过了一会儿,又听其自语道,“那女人传消息回来了,恶人谷乱做一团,这等巨变,王遗风倒是沉得住性子,竟还未有他动身回谷的消息,未免太过自大。哼。” “如此也好,先端了他的靠山。到时以本将军朝堂权势,岂会惧这小小江湖浮萍。” 屋顶上,烟仔仔细细查看过这个大堂,没有看到姜晨踪迹。听到此话时,不由冷笑,也不知这个夏子谦知道他口中算计的王遗风现下就在他身边,表情会何等精彩。 只是,按理此人与谷主一人在朝堂,一人身在江湖,不会有所牵扯。为何这个夏大千会对谷主这般,咬牙切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无论这王遗风回谷或是不回,都难逃一死。若他回了正来个瓮中捉鳖,若他不回,那就先灭了他的依仗恶人谷。 总之,一定要他先死。 夏大千冷笑着将文书拍在桌上,言语间不无咬牙切齿,“至于南诏!哼,给他几分好颜色还嚣张起来了,乌蒙贵那王八蛋,拿了焦冥去研究,这会不认主子了。老子不弄死他老子就不姓夏!” 一阵诡异的静默。 屋顶上的烟眉头深皱,夏子谦身为大唐重臣,为何会与五毒长老乌蒙贵有牵扯。 他敏锐的觉得事有不对,莫非,与五毒教的分裂有关? 屋内的声音猛然激动起来,“王遗风王遗风!我知道,重点是他我自然知道,你不必这般频繁的提醒我!我自有分寸。” 他如此这般自言自语,倒像是面前有人相谈一般。在这般晦暗的灯火下,面色渐显狰狞,变得阴暗和可怖。 “哼!恶人谷混乱,他这谷主也绝难以安生,还有西域那边牵制,没空找我们麻烦!等他回去,早已木已成舟,即便他有再大的能耐也无力回天。到时浩浩天下,他一介江湖散人,也不成气候。” 烟更觉奇怪,他又来来回回看了看屋内,没有发现他人踪迹。为何这夏子谦却好似在与谁交谈? 屋中灯火闪烁,明明灭灭, 话音未落,耳边乍然传来两个字,“是么?” 语气极其平淡,好似只是一句陌生人的随口问答。 但这声音,却是如此令人惊惧。 夏子谦整个人一僵,循着声音转过头,彻骨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来。 这声音,想必再过几辈子夏子谦都不能忘记。 王遗风! 他惊恐的情绪表露的如此明显,以致烟都不必特意观察,都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出来。 倘若是陌生人,他此时该疑惑,该质问,却不该如此惶恐。不过一个声音罢了,竟让他慌张至此,甚是可疑。 他们见过面。 “来者何人!”夏子谦四下环顾,未假思索从身边刀架抽出一把长刀护在身前,是很明显的防备姿势,思及王遗风,心中惊惧异常。 周围明亮之处无人,阴暗之处,则物什难辨,也不知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 良久的沉默。 才听那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你认识我?” 夏子谦心头一激灵,当下果断摇头,“不识?” 姜晨手中玉笛拨开华丽的帘幔,厅中的布置落入眼底。 左右放的是金丝楠木雕花椅,前堂所挂是颜真卿字画,左右有越州白瓷,藏物架上倒是放了些书籍,尽是孙子兵法之类。 环境铺陈确然无比像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将军。 姜晨想了想,“夏子谦?” 夏子谦松了口气,才思及如今在系统帮助下已全然改换了样貌,便是死去的亲娘来了,也绝计认不出他来。 他定定神,冷静道,“是,你又是何人?” 姜晨瞥了肃静的堂中,衣衫华贵故作镇静的青年一眼,行走间落座到客椅,摩挲了下手中的笛子,又道,“夏大千?” 待听清楚夏大千三字,名为夏子谦,实为夏大千的青年面上已毫无人色。 夏大千? 那不是杀了文小月的人? 烟皱了皱眉。倘若是他,那方才的那些话都解释的通了。可关于大唐鬼域的资料上夏大千不过是个红楼跑堂,如何有能力短短几年之间一路高升到太傅将军之位? 夏大千才张了张口,打了个哈哈僵硬的回道,“阁下可是认错人了?本将军姓夏名子谦,君子的子,谦虚的谦,可不是什么夏大千啊。” 姜晨看着这一张陌生的脸,看了一会,看的夏大千心里寒意迭起,眸光微转,收回视线,好似面前没有这样一个人,平淡道,“世上常人大都愿做本真,改名换姓也往往与从前要牵扯一二以示自己的念旧重情。不过如你这般,反口否认自我的确然不多。” 夏大千心头愈沉,不自觉握紧手中长刀,强自笑道,“阁下究竟为何而来?却非要说这些不明就里的话惹人遐想。此处乃是军机重地,你究竟如何闯进来的!若还不速速离开,本将军可要喊护卫抓你!” 夏大千自然清楚,王遗风能悄无声息的进到这里,本就是无惧护卫,即便那些护卫来了,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他想到自贡之事,原本心中对自己修习高深武功的那些底气陡然荡然无存,目光落到身边的剑上,却没敢立刻动作。 脑海里系统似是熄了火似的,从方才的叽叽喳喳变得良久不言不语。 夏大千心中暗斥没用,责骂之语未落,系统的机械音已变得有些混杂,“宿主,强制触发高级任务【生死之战】。内容请宿主自行领会。” 还有何内容可言?他们之间,本就你死我活。 姜晨对他内心的具体弯弯曲曲并不深究。即便他有再多的无奈于姜晨而言也无济于事,在此人为原主的因果而对他牵扯不休之时,早就注定,他会是个死人。 “你怕我?” 夏子谦手中刀一紧,大声道,“可笑!区区鼠辈,本将军身为大唐将帅,如何会怕!” 这一大声,倒更显得色厉内荏。 “如今烽烟四起,夏将军还有心品茗……”姜晨微微一笑,放了手中精致的越州茶碗,看着夏大千的衣衫,甚至颇有赞赏道,“穿着考究得体……” 这话若是换大唐的忠臣良将来说,便不免愤怒和指责。若换南诏之人,会是讥讽和嘲笑。 落到他口中,却好像战事如何,将领如何,成败如何,都变得风轻云淡,轻若尘埃。 事实上,只是,那些于他而言,终究不免归于,归于不能直面的过去。 所有的漫长回头之时成为短短一瞬,所有的短短一瞬在当初经历之时又是如此漫长。 王朝跌宕,当世人以性命征战沙场,也挽不回后世的倾颓。 安知李隆基作何想法? 夏子谦应该是智勇双全将才,即便不是前者,至少也该是李承恩那般三句话不离家国的忠臣,却不料是个熟人。 为了那不知数目的银钱,可堪杀死文小月的桃香楼跑堂。 也许正是如此之人,能抓住一切机会实现自己的野心抱负。 姜晨忽而想起那些本不该存于现代的诗。夏大千必然做不出这样的诗句。 夏大千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望,看到身上的金云紫彤袍,腰间的琉璃珠,脚上青丝履,脸色红了白,白了青, 姜晨又道,“可见战事也不尽如报文所言,那般紧急不死不休。” 只这一照面,底细就抖落的七七八八,夏大千无比难受,他不由一眼望向外厅那一片黑暗。 姜晨也望了出去,感叹道,“阁下可是要找皇甫将军过来?” “这倒不必。据我所知,征南大将军夏子谦不喜嘈杂。此处虽为议事之处,却也不得他人擅闯。何况皇甫维明他来与不来,有何区别。” 夏大千神色难看,怒斥道,“你竟敢调查朝廷重臣!” 姜晨扫了一眼,夏大千一时噤声,姜晨好似听到了句笑话,反问道,“调查?” 他神色头一次冷淡下来,“恶人谷叛乱,五毒教分裂,南诏起兵,安禄山勤王,西域商会肆意扩张,种种事迹让阁下的将军之位稳若泰山。”他语意一转,“不知身居高位的滋味是否比红楼跑堂惬意许多?” 如此平静,且高高在上的语气。 夏大千只觉心中怒火滔天,强龙不压地头蛇!王遗风难道以为,在这军机要处,他还是恶人谷一呼百应的谷主吗!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还是先道歉…… 对不起喜欢着这篇文的小天使们 这么久没更也没提前跟大家说一声,请见谅 因为觉得写的不太好这段时间自暴自弃了 总之,先更完这篇 第141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七) 夜色中的流火, 总是分外引人注目。 烟跟在他身后, 看面前人一副温若泰山悠悠而行的模样,不由回头望了望就隔条街远的已烧成一片火海的成都军机要地, 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此时他不得不对对王遗风屠杀自贡之事确信无比了。就在方才,他的谷主大人一把火烧了都护府, 眉头都没皱一下。 谁人能在烧了朝廷军机要地之后还如此风轻云淡,恐怕也就是王遗风了。不过, 烟转念一想, 既然此人能屠杀自贡,那要烧掉区区一个成都都护府,的确不会太有心理压力。 那都护府中已是惨叫一片,叫人听过心中不忍。 纵然烟一直觉得自己不算个好人, 此时也难免惆怅了番。 花蝴蝶悠悠然过来, 拜了一拜,“谷主,按照你的吩咐做了。” 姜晨垂了垂眸, 良久,轻声问了一句, “可有漏网之鱼?” “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道。 “夏子谦死后, 谁人将来领军?” “恐怕……大唐最功勋卓著的将领,便是李承恩了。”李承恩乃是天策统领,与李隆基关系一向亲近,近来又得朝中好友保言,夏子谦这一走, 此处天策必然由李承恩接手。 姜晨忽而不发一言,走了一程,停脚,甚至可以被称之突兀的道,“备马。去君山。” 李承恩接受天策,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谷主必然不会不知道,只是令花蝴蝶疑惑是,他为何还要再发此一问。 烟微微皱眉。早前在隐元会就听闻谷主与李承恩交情不错。他还不信。 一个恶人谷的人,如何会与原本对立的天策之首攀谈交情。但看谷主方才之意,竟是有意无意避免了与李承恩的冲突。他再次对朝廷动手,根本全然将帝王权威视若无睹,此次死的又是宠臣,李隆基必然调。即是李承恩前来成都,必也由此人来调查…… 虽姜晨平日总是温静平和作态,但烟当然能看出来,他内在实在不算得一个飘然出世的隐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是他的风格。如此之人,却让了一步出去。 实在让烟颇有些难以置信。 花蝴蝶未做言语,沉默的跟随。她一直知道,谷主对身边的人……宽容的很过分。虽然谷主总是表现出一副冷淡自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事实上只要是对他有一点儿好的,他返回的底线都是深之有深。 就像丁丁和卡卢比那样…… 他明明不喜麻烦,却随了丁丁之意扯了重伤的卡卢比回来。他明明戒防心重,却留着丁丁两人在恶人谷中,明明对恶人谷外世事浮沉无所在意,还是出谷调查焦冥之事。 对待那个李承恩,他如此选择,便也不令人意外了。 姜晨自然不知她的想法。若是知道他也能在别人心中仁慈善良到这般地步,那他说不定会欣慰一下,欣慰之后,恐怕难免为这仁慈善良的赞誉感到恶心。 仁慈?善良? 若是如此,他的手上为何沾满鲜血。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为了存活而辣手摧残他人的小人罢了,与世间所有汲汲营营之人别无二致。何能担得起仁慈与善良二字? 唯一不同便是,别人一死成为解脱,而他的一死,又难免梦魇。 至于他们眼中的出手相救,姜晨自认为那只是个闲来无事的乐趣,仅仅是乐趣而已,与所谓心慈没有半分关系。 姜晨想到萧沙,想到夏子谦,眸色渐冷,“在紫枫山一带散布消息,便说,西域拜火教长老混入中原,意欲不轨,九天欲对要出手平定武林。”若他没有记错,唐简此时就在紫枫山游历。至于烟,不管他效忠于谁,只要这消息传到,那就算他完成任务了。 九天的消息,无论真假,唐简都会调查。也省的伊玛目有那些闲情逸致找恶人谷麻烦。 烟摸了摸下巴,隐隐对他的作风有所了解了。谷主这是,又想收拾谁了? 隐元会也算是九天所属势力之一,只是可惜,烟暂时对这个地方没有好感。 三月。 足以让一切改换一番。 夏子谦的突然死亡,让李隆基心痛至极。但战事紧急,这镇南大将的缺失,让李隆基顾不及对李承恩的介怀,让他前往成都压制南诏。 安西都护府则又郭子仪等人防备着安禄山的狼子野心。 这三月之前还富丽堂皇的府邸已是断壁残垣,被烧的漆黑的木梁横七竖八的倒着,即使寻常艳阳下,也不免显出几分死亡的森冷来。 何况如今阴雨凄迷。 李承恩在废墟一片的都护府前喝住了马匹。他身后一个十来岁俏丽的粉衣女孩骑着一匹小白马,也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环视一遍,“李大哥,以小七看,此事定是另有有蹊跷。” 李承恩点了点头,“不错。看这府邸烧毁如此严重,如何可能是疏忽大意一时走水。且府中提水救火无几,常人怎会放任火势不管。除非……”李承恩语气严重了些,“他们都已没有能力灭火。”最为诡异是,这偌大的府邸被烧毁之后,竟没有留下几具尸体,原本该在这府中的人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按理,朝廷一品要员,陛下亲封的镇南大将,府中丫鬟侍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这府中,却只有厨房等处才有寥寥数人烧焦的尸骨。 据他所知,能一把火烧掉所有东西,唯有王遗风…… 他扭头看了看小七,冷道,“燕小七,你给我把斗笠带好了。” 燕小七嘻嘻一笑,“大哥何必担忧。既为江湖儿女,哪有那般脆弱。若是区区风吹雨淋都受不住,何能闯过来日刀光剑雨。” 李承恩一时失笑,“好好好,但这闯荡江湖之事还是改日再说。你还小,莫要淋病了。” “是~大哥说的是~”燕小七只得把斗笠扣紧了些。 李承恩看了那废墟,心情低落了些,“只是皇甫君他……唉……天妒英才……” 李承恩对夏子谦知之甚少,倒是皇甫维明,他们共事许久,彼此之间交情不浅。这陡然间失去一位朋友兼同僚。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上一次见他,还是他为天策统领之时,几曾想到短短半年,竟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变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如今他有再多追思,故人都无法归来了。 逝者已逝,生者唯痛心耳。 燕小七本是忆盈楼的姑娘,即便生性耿直,也对人心敏锐。此刻见他心情不大好,开口道,“李大哥,喝酒啊。” 李承恩看她一眼,“你?” “少小瞧人!走啊,俗话说的好,一醉解千愁!小七今日请了。李大哥也不要不给小七面子!” 明明是安慰的话,却非要说自己想做,倒甚是可爱。 李承恩挑了挑眉,“小丫头口气不小,走走走!刚好谢渊那家伙不在。” 没人管教。 也不知纯阳真人对谢渊有何吩咐,自打一回长安,就没再见过两人人影。李承恩还去纯阳宫求见过,结果被李忘生以各种推脱拒之门外。 连他劫后余生的这次出征,谢渊都没有现身相送。 往日若是他有要务离开,谢渊若是无事,一定前来……也罢,他不来左右叮嘱,李承恩也乐得自在了。 至于这战事,他早已做好觉悟了。 …… 君山风景如画。丘峦清灵,流水脉脉。 这洞庭湖水波粼粼,如璞玉般清透无暇。山清水秀,不愧为大唐龙脉所在之地。 姜晨从渡口出来,令烟先去打探消息定个旅舍。已至黄昏,月江渡口人烟渐少,姜晨望着那流水倒映着夕阳,良久,松开了握着雪凤冰王笛的手,手心一点黑痔鼓起,其中黑气仿佛会动一般游走扭曲,想要脱困而出。此情此景,颇有诡异。 姜晨不咸不淡问了句,“如何?” 手心平静了些,它显然识事务,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回答,“谷主大人,你要如何?能办到10086绝不推辞。” 姜晨盯着它,“之前你说,你并非此世之物?” 10086:“尊敬的谷主,请不要用物品这个词形容我。10086不是物品,是未来最最高精尖人工智能之一。”它顿了一顿,见姜晨一直神色无波,认定他是不懂却耻于表露,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它见得多了,明明不懂还要装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过它也知道此时不是鄙视和不屑的时候,反而相当乖觉贴心的解释了一番,“总之,是类似于你们口中神的存在,可以实现宿主的愿望。如何?谷主要不要与10086签订契约,稳赚不赔哟。” 姜晨神色微动,似乎被它说的心动了一般,颇有兴趣问,“契约?” “说来听听。” “签订契约,宿主将得到想得到想得到的一切。” “一切?”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无一不可。” “嗯。” 系统见他敛眉一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深深的吸了口气,忽而想到面前此人乃是王遗风,当机立断的自认机智道,“这……对了,谷主是否想要文小月复活?” “哦?”乍然听到文小月三字,姜晨还是一怔。恶人谷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谷主的“丰功伟绩”,无论何时都避讳着文小月的姓名,生怕被王遗风生撕了。自他出谷后,李承恩等,也都自认是有眼色的人,已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字了。 不知想到什么,过了一会,才接下这句话,“死而复生?” 这末尾的四个字,即便系统没有心,也感受到了一股寒凉之气,一时呐呐无言不敢作答。 其实它当然不能让一个人死而复生,只能复制一个最最相似的替代品,克隆人而已。 姜晨眸光微敛,冷道,“焦冥从何得来。” 广阔无垠晦暗的灵域,被困着的10086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跨界之时,时空动乱了下,刚好采集到一些样本……”之前令夏子谦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派焦冥攻击王遗风,果然是失策了。 姜晨默然。按照时间来算,的确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时。 它很快又补充道,“宿主放心。复活之时绝对不会是焦冥那种空壳子,是真的复活。” “……是么?” “……谁都可以?” 10086:“无论是谁!”此刻,性命都在对方手里掐着,即便不行,也要打肿脸充胖子。真不知区区一个恶人谷谷主,一个古代人,为何有这样强横的精神力,在它脱离死去的夏子谦之后一时苦无躯体,才押注在当时附近唯一的活人身上,不曾料到没有控制王遗风,反而被拘禁在精神领域不能行动。可恨!若非夏子谦贪心,将都护府多数人都喂成焦冥延寿,它何至于要将矛头对准这个给它莫大威胁感的人,最后还落得如此地步。 也罢,王遗风既是威胁,接近一些,也更有利于想办法清理,只要交易成立,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听话。 “条件。” “签订契约,完成系统任务。”10086说完这句话,认真检查他的神情,即便是机械智能,此刻竟然也有了几分人心才有忐忑情绪。 姜晨闻言唇角微弯,10086心中一缓,就是人欲无穷,弱点太多,很容易就被一时的利益欺骗控制。 夏子谦不也是如此? 说到底金银财宝权势地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这些人类还是为这些虚幻而不择手段。只是夏子谦眼界不过如此,所追求也不过如此,要引他上当再容易不过。王遗风虽然困难了些,最后不还是上钩……古来帝王将相都逃不过对生死的执念,何况是痛失所爱深情如许的恶人谷谷主呢? 10086的算盘拨的叮当响,不愁他不答应,却听得一句,“若我要复活的人,就是我呢?” 语气倒一如既往云淡风轻,但这内容,却隐隐让闻者头皮发麻。 第142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八) 这仿佛是个笑话, 至少在这个系统眼里是如此。 一个活着的人, 却要复活自己。 复活自己? 王遗风要复活王遗风? 10086觉得自己要死机了。一个人既然还活着,又何谈复活? 根本逻辑混乱。 若不是说这话的是方才一把火烧了焦冥死死压制着它的王遗风, 10086定要狠狠嘲讽几句。 10086:“尊敬的谷主大人,原理上复活, 只能用在已逝之人身上。” 所以,好端端不要咒自己死吧? 虽然它非常希望对方去死。 姜晨一眼刀瞥向手心。 10086:“……”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说出此话之时, 语气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和阴沉, “既然是人造之物,也该有点自知之明。” 10086无言以对。 “能,或是不能?” “不……”见到姜晨眼神,硬生生转口, “不是不能, 能。”这个能字,显然不确定。它话音一转,“只是……”契约之事? 姜晨也未生气, “你以为,如今谁有提条件的资格呢?” “……”想霸王复活? “是您。” “呵。”姜晨自然不会忽略这样的不服, 只是他暂时不想去计较此事。只要他所求为真,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唯有真正的生存与彻底的消亡,才是终途。 一个红衣女儿装扮的人迈着莲步过来,轻声唤了一句,“谷主。” 见他好似没有听到,又微微提高了声音, “谷主!” 姜晨一眼扫过去。 烟低了低头,“谷主,属下只是……” “无碍。” “走吧。” 玉螺镇。 庭院深深,林木新芽初绽,姜晨脚步一转,旋身收了剑招,随手一扔,长剑铿然入鞘,石桌上的剑鞘却分毫未动。他过来落座于石桌边时,顿了顿,却是伸手将剑又拨开了些,提起茶壶斟了一盏。 静静地看着茶杯微漾的碧波。 雨后龙井。 茶。 他不喜酒,这是,很久之前保留的习惯。可以确定是他自己的习惯。喝酒往往是他们的爱好,他没有如此爱好。 太过刺激的物质,他一向都不大喜欢。 只是显然,世事不容得他的很多不喜欢。如同剑,如同红楼,又如同那些,那些晦暗。 清风徐来,院中竹叶倏忽而落,落在水中,乱了平静。他眼中所倒映的杯水之光,柔柔氤氲,仿佛也不再那般的冷寂,显出些许柔和温静来。 10086暗自叹了口气。按照它原本计划,一,夏子谦位极人臣,二,他本人去做天下共主。高高在上的位置有利于它的隐藏,无论一或二,都极有利于它接近龙脉。 到底何时出了纰漏? 似乎就是王遗风再次现身之时?它从此人身上感受到威胁,果然不仅仅是因为宿主夏子谦对他的畏惧而产生的错觉。 可惜若是没有一定的熟悉程度,它就无法探测对方的好感值。即便文小曦被派出去数月,对王遗风的喜好也摸不到底。 他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是一副样子。看似对文小曦不同,最终似乎也没有大的不同。 只是因为习惯性的喜怒不形于色么?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失了先机。一失足成千古恨,连最为投契的宿主也失去了。 一连数日,对方却好似全然忘记了他口中复生之事,在君山附近的这座小院中住了下来。他不急,10086却不能不急。龙脉近在眼前,却不能触碰。这种抓心挠肺的滋味实在不大好受。 今日天光敞亮,似乎连一些角落的阴暗,也都尽数驱散了。 仿佛一夜之间,姹紫嫣红开遍。院子翠竹中的梨花,尽数开了。 姜晨醒的很早,到清香阵阵传来,随手拿了本书,坐在院中。阳光明媚,算是姜晨喜欢的模样。他并未拿剑,他练剑的日子一年都难得会有几次。只是记性好,控制力又精准,每招每式落在脑海中,都能通晓。通常而言,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一些身周极其普通平常的事物,就那样静默一整日。 因为他心中从来都不确定,他能看到这样的普通平常多久,是否下一秒又迎着血雨腥风挣扎。所以,还能看到之时,难免多想看看。 他放了书,拂去石桌上的花朵,历经年代的印章就显露出来。这桌子过了多年,仍然保留完好,颇为不易。 无论何物,凡能经得时间而不改旧容都当得赞叹。因为很多人在时光冲击下变得面目全非。 雪色梨花纷纷而落,在他肩头,在他眼前。 即使作为一个敌对者,系统每每见得这番情景,都不免感叹此人当真像个温润清和无欲无求的雅士。 这已是姜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个年头。时光总是眨眼而逝,叫人琢磨不透也无法把控,回过头来,才知晓原来已经让曾经变成曾经,如此之久。 这一年的阳春,同他曾经历过得千千万万的春日并无太大区别。 好笑是,听闻李承恩到了成都,却全然不曾为夏大千调查个结果出来。张九龄拜托长歌门人查探,李承恩却遮遮掩掩而过,未曾将姜晨抖落出来。即便隐元会中,也注定毫无结果,烟尚且也不想让此事暴露。 但夏大千的死亡并未了结一切。反倒是让勾结六诏的乌蒙贵更加肆无忌惮。借助五毒秘典和焦冥研制的尸人,比姜晨记忆中的认知,更加危险。 尸人的诞生,五毒南诏联合,无疑让事态更为复杂。 成都之战愈发紧张。 因着世道如此混乱,连商会也都变了性质。黑市如雨后春笋冒出,也无人能管。 玉螺镇距洞庭君山不远,丐帮弟子众多,颇为嘈杂。花蝴蝶多多少少对姜晨脾性有了一二了解,知他一向喜欢清净,在姜晨到此之前,已差使手下之人买下这小院备着。 她抱着用红绒包裹着的条状物进来时,显得颇为小心翼翼,那物体裹得密密实实,一看便知珍重。“谷主。之前谷主吩咐过,寻一截上好的若木送来。前些日子,有谷众于扬州码头黑市遇得,送来孝敬。您看……” “早前说过,你不必跟过来。”他见得花蝴蝶怀中的若木包,难得迟疑了瞬,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扔了吧。” 不知为何,花蝴蝶竟隐隐从中看出了一些自嘲。 “谷主,此物乃是上品。长歌雅乐之家,都对它颇为赞赏,想要带回门中雕斫。谷主善用琴,何以要扔掉它。” 姜晨沉默了。 花蝴蝶抿了抿唇,将若木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谷主,属下先告退了。” 她走了许久,姜晨才看向那火红的布匹,良久,蓦然笑了声。 有讥讽,或是无奈。 谁又知道,这却本是为谢渊那个女儿备的。真是好一个贴心的小棉袄。 也罢。本就是一时兴起,如今终于连一时兴味也丧失殆尽。 即便肖药儿久久不敢传来消息,仅凭江湖风向,也足够姜晨了解他们已叛逃出谷了。 世事确然动乱,可若姜晨要想得到什么消息,他一向也不必亲眼看到。 既然逃了,也便逃吧。 至少,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一阵风动,雪色花朵纷纷而落,桌上又是星星点点的花瓣。 姜晨伸手之时顿了下,似乎是有所犹豫,终于抱起那块红绒回房。 质地细腻,声色清稳,确然是块好木料。 常言琴乃养心之器。可凡一落入他手,都似乎免不了沾染血腥。 五日而过。姜晨将最后一根雪域冰蚕丝装上,指尖微拨,琴音铮然而出,清越明朗,声和韵雅,闻者心悦。 淡蓝近乎水色的琴面光洁无暇,似乎都能晕开一层层暖光,转角无棱温润,细微之处可见斫琴之术高超不凡。琴尾处刻着一枚滴水符号,说不清是何意,但无疑是雅致和谐的。 霸刀山庄风雷谷的玄晶确实为武林中人所求的极品材料,刚好恶人谷的交易里不少。恶人谷从上而下,做起黑吃黑的生意无一不得心应手。 随着内息一动,琴音流转间,天色蓦然黯淡下来。 大约是,他把自瞿塘得来的一颗水灵珠也融了进去。 这把琴,称之天欲雨。 倘若…… 姜晨抚摸着那把琴,垂首间几缕长发披落下来,窗外冷风吹来,吹不散眼底蔓延的阴翳。 良久,他几不可察地叹息了声。 也罢,倘若倘若……可终究世事,都没有倘若。 他放了这把琴,却带了长剑。 原主曾有一把葬月,赠了他的大弟子叶凡。姜晨如今手中的,不过普普通通,对于很多人而言,更似装饰,毫无威慑力。 君山的骤雨让人诧异。这里的雨无论四季都是柔和的,鲜少疾风骤雨。 即便道路湿滑,偌大的丐帮总舵里,守派弟子一如既往四处巡查。因着烽烟未熄,大唐南诏及狼牙较量仍然僵持。丐帮侠义为先,自然不曾置身事外,此战乱之际,警戒更为严密。 君山正在这洞庭中央,丐帮总舵之内。君山是大唐命脉,天策亦有差人看守,只是平日隐匿,无人得知。 如此重重防守之下,恐怕无人料到,有朝一日会有人距龙脉咫尺而无人所觉。 雨后初晴。君山林木新芽初盛,端的一片朦胧的清绿,令人心怡。 姜晨微一掠身,落到远处湖水中那一樽圆形雕花石台上。 身姿翩然,如惊鸿掠影。 系统长叹。 好一手轻功。无怪乎三五回合交手,夏大千就轻易地死在他手上。 原本那就是速成的功法,夏大千平日惯于游走朝堂,只知招式,不能应变,无人切磋。而王遗风等人可说是当今数一数二的高手,如此想来,夏大千的惨败,也不算意外。 姜晨指尖一并,落于右手之时,一道血色流出,暖光升腾,浮在面前。 “开始吧。” 10086:“……”是。 洞庭湖水仿佛在这瞬间被引动,暗潮涌动,不多时就成了巨大的漩涡。 山间灵气肆虐,纷纷涌来。连林中鸟兽都被惊动,仓惶逃离此处。一时鸟鸣猿啼,混乱非常。 姜晨回头一眼,又望着这奇诡之景,神色却是平静无波。 他所见,比之恐怖阴暗的,多不胜数。又何以因这龙脉的一时混乱而感叹。 金光烁烁。 映着湖水,泛出一片灿烂的光彩。 此处异动之大,引得众人注目。犹是留于此地守护龙脉的天策军将,见是龙脉方向出现问题,心中不免大惊,纷纷披上甲胄匆忙赶来。 姜晨静静站着,看着天光之处。 这种灿烂而荼蘼的光景,总让他不免想起当初琼华陨落之时的天火。 他们都指着他质问,问他为何如此丧心病狂,言他是为逃避装疯卖傻。 可笑! 他何曾需要装疯卖傻求一生路?无论何时,他都比任何人都要活的清醒。 他只是不甘,如此不甘总为他人的过错而受尽磨难! 只要得一线机会……他都,绝不会再容许自己这样无休止的辗转在众人敌视中! 清透的水光与明净的天空相应,水天一色,人置身于蓝色琉璃之中,难免生出难以言表的旷达清明。 系统的光团倏忽飘远了,长笑许久。此时才露出了它的真意,“王遗风,饶是你机关算尽自命不凡,却还是有私心。可惜了,若你当真是个看淡尘世超然物外的雅士,也不会如此轻易被本系统捉住把柄。龙脉集天地之气,对我们系统的恢复有利,如何?果然,你还是输了。” 那团光影一变,在空中显出一道奇怪的纹路,越来越多的气息朝此处而来。 “哼~”姜晨仿佛忍不住似的,低笑了下,他抬起头,神色平静,平静到让系统胜券在握的心思瞬间冲淡。“区区虫鼠之辈,无形无相,也配定论输赢。” 一道寒光乍然朝它劈来。 猝不及防。 甚至,防也来不及了。 10086本是智能生物,如他口中所言无形无相,可这一剑,却真正让它感受到了死亡。 此前,王遗风一直表现的无所作为,甚至也让它以为是无所作为。这一剑,才让一直自认超前几千年的智慧懂得何谓大错特错。 “咔”一声玉石碎裂的清脆声响。 姜晨回头,落在那团虚影上,眸中杀意暴露无遗,距平日模样相距甚远,“机会只有一次。”没有把握住,那就只有被动的接受死亡。 湖面的微光如萤火消散。连一丝回应都不能再有。 林木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姜晨闭了闭眼,手中长剑蓦然松开,砸在脚下的石柱上,发出铿一声清响。长剑顺着石柱边缘滑落水中,浪花微翻,便再无声息。 他揉揉手腕,踏了一步,水波涌起。一把七弦琴在怀中凝形。 林中一双双赤色红光的眼睛闪现。 姜晨回头一瞥,眸中冷色令人心寒,指尖落在弦上,“当真百足之虫。” 可惜,若是以为焦冥对他有用,就失策至极。 10086自当不知,这焦冥,是从何而来。若它知晓,恐怕一开始,都不敢动用。 琴弦上隐隐有银色龙影一闪而逝,姜晨不知想到什么,垂了垂眸。 水面沧浪腾跃而起,似乎成为一簇簇蓝色的火焰。落到林间,瞬息连成一片。 他手指一握,琴身消散。 清透的湖水漾起微波,似乎照出了他眼底的猝然而生的迷茫。一闪而逝,再无踪迹。 很多事,本就令人失望至极。何谈复活之事,他所遇得,最差也不过如此。 但这龙脉,倒让他终于确定了另外些许事情。 他垂眸相视,湖面已然平静,却始终映不清眼底苍然。 洞庭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江南,大漠,雪山,幽谷,青山绿水,记忆浩瀚,他无一不曾见过。 可…… 可终究,又有何用呢? 是好是坏,是“他”,或者,是他吗? 第143章 剑网三王遗风(番外) 一教两盟三魔, 四家五剑六派。此乃江湖最最顶尖的实力。 前一句是指, 明教恶人谷浩气盟王遗风谢云流高绛婷。而后一句“南叶北柳,西唐东杨”四大世家指的是藏剑叶家, 霸刀柳家,长歌门杨家和唐门唐家, 五剑神兵,六大门派。 自王遗风失踪, 肖天歌任代理谷主后, 恶人谷行事愈发乖张,中原不得不成立浩气盟加以遏制。但较为失败,王遗风任谷主期间,恶人谷据点几乎在九州十八郡都有秘密分支。与此相对, 浩气盟的势力显然不大强势。若无法全盘端掉, 想各个击破,那么在攻击一处据点之时,往往会迎来周围恶人谷据点的合围。这显然伤敌八百先自损一千, 因此黑白两方就如此僵持下来。 史书中于恶人谷的存在,从来都没有正面描写。要写到之时, 无疑便是烧杀抢掠。能以这般恶名载入史册, 已足以见到当时它的如日中天。 在有史可寻的恶人谷事迹中,提及最多,便是王遗风这个名字。 他是第一任的恶人谷谷主,自然,是唯一一人。后来的谷主都不叫谷主, 只叫老大,这是第二任事实上的谷主定的规矩。 王遗风究竟是何种人物,百年过去,知者渐渐稀少。唯一留下,便是他屠杀自贡重整恶人谷肃清焦冥利落狠辣的手段。 诚然自贡之事,后来也有翻盘之说。言是王遗风乃是受人陷害,本人绝非嗜杀之人。但这话也就是听过,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 自贡如今都号称“大唐鬼域”,若不是王遗风,又是谁将自贡变成那副模样? 若不是王遗风,那自贡城被毁的责任谁担?他们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又要恨着谁? 当然,他们不会愿意承认,只是需要一个泄恨的对象,若是王遗风不做这个对象,他们满腔愤怒就无处宣泄。 虽然事实上,即便王遗风坐实了这个靶子,他们的满腔愤怒也只能干憋在心里,至多用他们的嘴来痛责王遗风的心狠手辣。 日渐没落的隐元会曾经给过一个定义,便是此人无疑是百年来天下最令人敬畏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冷待天下,无心无情。 在天下都为家与国混战之时,恶人谷还游离于外魏巍不动,实乃让所有混战势力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法。 很多人要为抢地盘而投入兵力,恶人谷却好似对富饶中原没有半分想法…… 平心而论,恶人谷并不是个好地方。多年前那是流放之地,昆仑极寒,极寒之处又有极热,冰火两重天的地方,自然是半点儿也称不得好。但恶人谷的人,却好像很自得其乐,哪怕是在那样一个环境恶劣之地。 自在逍遥,藐视礼法,恶人谷上下左右皆是狂徒。 一百年前,南诏和吐蕃突然的叛乱,改变了天下格局。 当时天策将军名唤李承恩。提及此人,不得不说也是个跌宕起伏的命。底下的百姓不清楚,上层的人对此名却如雷贯耳。 他原本是大唐开国将之后,流落民间长达十余年,被另外的将军秦颐岩寻回之后,一路高升,做到了辅国大将军之职。如此又过十年,当时的天子玄宗却也不知犯了什么忌讳,忽而以杀害秦颐岩之名判了李承恩通敌叛国之罪。致使他逃亡一年有余。 后来沉冤得雪,正逢得镇南大将军夏子谦莫名暴毙,才又官复原职于成都征战三年有余击退了吐蕃南诏联军。 坊间传言,李承恩与王遗风私交甚好,正是王遗风出手杀了镇南大将军以腾出空位给好友。不过是真是假,就难说了。 人人都知,开元二十年李承恩领天策神策攻击恶人谷之事,起因正是巴蜀自贡城王遗风的屠城逃逸。这两人敌对关系如此明显,容不得人认为他们有私交。 唯有恶人谷中人才清楚,他们的那位谷主,究竟是哪般人物。若说引得李承恩拜服一番,也并非毫无可能。 事实上恶人谷谷众,见过他的不多。王谷主一向喜静,深居简出,入烈风集的人,才偶尔有幸见过几次。但这并不影响谷众对谷主的感情,无论是丁丁之乱又或是后来陈和尚叛变,恶人谷中十之有九都站了王遗风。在他统治下的恶人谷,发展几乎一帆风顺。 他好似就是天生的统治者,从来不需要亲眼看到许多真相,但派去处理的人,没有一个不适合。 玄宗之时,大唐从繁荣昌盛变得腐朽没落。战乱四起。九州宗门都为着皇室的浮沉随波逐流,唯有恶人谷独身事外冷眼旁观,叫人唾骂无国无家之余其实也不免艳羡。因为不战争,也不会有伤亡。 此事最起始,似乎是因蜀中五毒教派长老乌蒙贵叛乱,控制了当时五毒教教主魔刹罗,逼走了长老艾黎,勾结南诏炼制尸人,图谋中原。屋漏偏逢连夜雨,狼牙军借勤王之名攻城略地。九天对世事的支配已收效甚微,何况还有唐简四处调查,让对方为了遮掩九天存在而疲于应付。 这一年起,中原四家六派都忙于战事,无心管辖,红衣教得以大肆扩张。 时局混乱。 而但凡时局混乱之时,则免不了英雄与小人同出。 论起英雄,曾有天宝元年太白青莲被传召别家入京时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在朝有李承恩,郭子仪,哥舒翰等终入凌烟之人,在野有东方宇轩,杨尹安,叶英等忧国忧民,统领门派弟子支援天策。 但很难判定王遗风是怎样的人。世人对他评价众口不一,有人说他险恶奸滑,有人说他超然出尘。有人说他冷血倨傲,有人说他温雅谦和。好似不同见过他的人,认识的是不同的王遗风。 陈和尚说他险恶,是因他的叛谷之心未定,就被王遗风识破收拾了。秘密联合南诏的复仇大计败于一人之手,他认为王遗风太过奸诈。 纯阳子称他超然,据闻是因偶然相见后的一次谈经论道。他收了五个弟子,曾经是谢云流天资最佳,后来是李忘生勤能补拙,都是他最引以为傲之事。但遇得王遗风后,才知世上有人如此通透,看事待物如此得洞彻人心。他已入局,却总能局外之人的目光,看待世间,着实神思独道。 王氏宗族言此子孙不敏不端,冷血无情,将其自宗册除名,除自贡之事他们要表明态度外,是因焦冥肆虐期间,王氏中亦然感之。此事央到王遗风面前,对方只是淡淡的四字“与我何干”。明明骨肉相连之人受苦,对方有克制方法却不肯言明,在长辈面前依旧口出狂言,岂非最最冷血倨傲? 藏剑叶凡失踪多年后回来,口中所描述的白衣师父从来都是温和谦雅,无人敢将此四字联想到王遗风身上。叶凡眼中,年幼时教导他的师父自然无一不好。后来探听自贡之事后,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才带着唐小婉奔逃入谷。他的师父原本是何等温和儒雅,却被萧沙逼至如此绝境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死去。平心而论,若是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嫉恨而致使唐小婉有所损伤,叶凡定然比王遗风所做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人,若是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保护好,他又何能有心去做到那些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师父就是他的师父,从来都不曾变过。 至于丁丁,米丽古丽不忍,终是放过了她。她实在难以相信,那般崇拜着王遗风的丁丁,会背叛恶人谷。她放走了她,甚至于肖药儿都斥责她糊涂。她也知道,谷主绝不会对此事毫无所知。但之后多年,他绝口未提此事,仿佛全然忘记了谢谭儿此人。只是众人都不曾料到,谢谭儿会是谢渊之女。但令人诧异是,谢渊认回谢谭儿之后,谭儿一反恶人谷时的态度,只口不提王遗风不对,反而总有意无意回护恶人谷。 至少她接手他父亲的人脉后,与恶人谷多年都未有一分一毫的冲突。至于落到她与卡卢比手中的陈和尚等人,后果严重。只是无人得知罢了。 自恶人谷向外方圆有千里,包括长乐坊及昆仑各大村落,都归属于恶人谷。甚至说,整个昆仑都处于恶人谷掌控之下也不为过。王遗风虽未直言灭了昆仑派,但在恶人谷蒸蒸日上之时,昆仑派的生存空间也被压缩到了极致。直到天宝二年,一向超脱世外的昆仑派忍无可忍,与比邻数百年的恶人谷彻底撕破脸皮,交战,完全覆灭。 除此以外,恶人谷没有再主动招惹是非。 由此可以看出,这位恶人谷谷主,似乎对昆仑山上的道家流派,并无好感。 此战过后,恶人谷行事愈发诡秘令人摸不着头脑,原本活跃的据点也渐渐沉寂下来。好似自此之后,恶人谷之事外传就愈来愈少,而真正能收入恶人谷的人,要求也愈来愈严格。 天宝元年,万花谷研制出焦冥解药之前,很多人为了避让焦冥之祸,逃到昆仑。恶人谷的势力日渐膨胀。那是因为,为数不多能克制焦冥的存在,就有王遗风一个。有一段时间,焦冥独独畏惧王遗风一人,不是无人怀疑,焦冥是王遗风自导自演的戏。后来是纯阳宫吕真人给了解答,焦冥畏惧真火,而王遗风所修之法,其中之一就有真火之力。 冬至,万花谷中送出焦冥解药当日,东方宇轩曾有一句令世人摸不着头脑的感叹,“此药……来之不易。超然物外,倘使他不要那般超然物外,也许此药不会太过……” 那时纯阳子便回了一句,“道者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惜为人者,身处局中,何以能以刍狗同之。”若他自己亲眼看见现今困局后,也能漠然相待,此刻该飞升而去,而非留于人间,为这世事而庸人自扰。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孟前辈隐然于外,依旧不能稍解愁兴。何谈吾等。”东方宇轩顿了顿,加了一句莫名其妙之语,“他说的很对,吾等凡人耳。” 人们只是认为,当时万花谷主口中的他,指的便是开元二十八年因病去世的孟浩然。 纯阳子叹了口气,“不过妄自菲薄了。” 东方宇轩倒是点了点头。“也是个固执己见之人。” “执着,有时并非一件好事。” 东方宇轩瞬息思及万花谷外绝情谷,又想天子峰上的那个人,心头沉沉,长叹了口气,“真人所言甚是。执着。执着等待。可是,错过即为错过,失去已成失去。若是执着等待可挽回一切,那……”那就不会有痛苦和遗憾。“后事如何,尚未可知。执念在心……”他看了看手中的丹药,摇了摇头,“往往不可得解。” “真人留步,解药已至,劳烦真人了。万花谷在野。庙堂之上,也唯有真人出手,才不会徒增事端。宇轩另有一事相求……” “谷主客气了,但讲无妨。” “新任五毒教主曲云,她……”东方宇轩迟疑了瞬,转口道,“五毒地处苗疆,教中蛊毒之术奇诡,若是贸然攻击,恐怕不大合适。如今引发战乱的叛徒乌蒙贵已认罪伏法,南诏彻底溃不成军。五毒之事,不如就此了结吧。” 纯阳子闻言,只是捋平他的拂尘,了然一笑,“谷主多虑。当今天子对于蛮夷之族,一向宽容。何况南诏之事,并非出自五毒教众本意。谷主安心便是。” “如此,有劳真人。东方宇轩,就此告辞了。” 这一段记载在隐元会中的对话,留给后人许多莫名其妙的遐想。比如,他们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又比如,东方宇轩同那个曲云教主有何关系? 只是时间久久过去,很多事,已不能再得到解答了。普通人只为过好日子,这些虚无缥缈的高位之事,只是茶前饭后的一二谈资罢了。 南诏叛乱平定后,五毒重新整肃一番。艾黎南下之际,偶遇曲云。五毒教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新任继承者。那是已彻底化作焦冥的前任教主,魔刹罗的亲生女儿。 乌蒙贵所作所为,在这些纯朴的苗民眼中,实在太过不可想象。而他们,在中原人眼中,也变成蛇蝎恶毒的代名词,很长一段时间对苗人颇有排挤。中原人的阴阳怪气让五毒之人不得不收回了友好之心,深感同而为人,对方总自觉高人一等的傲慢实在让人不耐和厌恶。以致后来五毒一直传有一句话,传言说,虫毒纵有千丝百足,何及人心可悲。 曲云继任教主后,也有心改善这种关系,但一则乌蒙贵才伏法不久,二则五毒事态纷杂,需要整顿。此事无法一蹴而就,只好暂时搁置。 天宝十年。那个恶名昭著的恶人谷仿佛只存在在人的记忆之中了。 天宝十二年。恶人谷肖天歌正式任谷主之位。即便是个女子,也无人异议。毕竟他们的前任谷主王老大似乎对男女地位的差距,没什么感知。何况肖天歌的父亲,是恶人谷众人最最惹不起的阎王贴。 天宝十三年夏。 李承恩多年之后再次踏入这片雪山,雪松林的坟冢平平淡淡随随意意,无人相守,与常人无异。 李承恩内力温着的清茶一盏倒下去,厚重的白雪化了一瞬,瞬息又重新结成冰。 一切熟悉,又陌生了。 熟悉的是终年不化的白雪,陌生的是心境与景致。 他想到多年前踏入恶人谷时所见所想,只叹惋了一句,“走过三生路,终老恶人谷。谷主倒是践行的很好。” “总之,还是多谢了。” 何为真正的善?何为真正的恶? 许多事情不是亲身体会,感触总没有那般深刻。 但感触的深刻,往往都是用鲜血淋漓的经历换来的。 第144章 蝙蝠公子(一) 夜色仿佛更暗了。 漆黑的夜色中, 只听闻浪花拍到岩礁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自然, 这声响是传不到这深深的洞窟之中。 与夜色相反,这片本该黑暗的深窟, 火焰灼灼,已从它主人所要求的绝对黑暗变成了绝对的明亮。 但众人眼中的瞎子, 并不需要这份明亮。 第三层的石壁,是看客的位置。楚留香轻功跃上此处, 已撒遍美酒, 火折一点,火焰升腾。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伴着美酒烧着的焦糊味道。明亮的火光照得所有的黑暗腐朽都无处遁形。 楚留香缓步而来,一眨不眨看着那落座客席, 面不改色的青年, “这里终年不见天日,也不见灯光,永远都在黑暗中, 只因那位蝙蝠公子根本用不着光亮。” 楚留香一字一顿,说的清晰。 原随云就坐在他面前。 他的衣衫依旧一丝不苟, 他的表情也依旧温和平静。他从头到尾都是个温柔有礼浊世佳公子, 如同水墨中人一般,柔和谦雅。又有谁能想象正是原随云做出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不知是因为他看不到这光亮,还是他真的内心坚韧无比。事至至今,他的神态,还是如同他们于苍茫大海上初见弹奏琴曲时, 温文清贵,从容且镇定。 姜晨仿佛一直处于冰冷的黑暗地永无人迹的混乱之中,很多碎片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又沉寂。在这片混乱中,他听到了人声,收回手时,衣袖的劲风让他微微一怔。 再次的活着。 对于他的处境,他隐隐有所预料。又完全无法预料。 还未全然清醒时,依稀听到有人说了句话。只是没有听清,他也没有回答。 这样的寂静,仿佛让这光亮也开始蔓延出了一阵因沉默而生的死寂。 他的面前正是一片黑暗。 他又死了一次。他已明确自己又换了一个地方,也明确自己睁开了眼睛。 可是,这样的黑暗…… 是……夜晚吗? 周围的人,似乎不少。虽尚且看不清晰,但是,对生人的气息,姜晨一向是敏感的。 他环顾四周,黯淡的色彩未曾有一丝改变。垂首相望,明明看向了手,却没有影像。甚至,丝毫明暗变化,都没有。 这样的黑暗,显然,绝非仅仅黑夜那般简单。 他指尖微合,无意识的扣住了身侧唯一的扶手。长袖落下来,遮住了已隐隐泛白的手指骨节。 一缕极浅极浅的郁金香气接近了。 于他而言陌生的气息,但却是这具躯体的熟人。 黑暗之中,听得朗朗之声,“只因他就是见不到光明的瞎子!所以……阁下,就是蝙蝠公子!” 语气大胆而肯定。 这大厅一片敞亮。高高的三层石台的边缘,楚留香靠近此处之时,点燃了周围洒开的美酒,因此,蝙蝠公子所要求的绝对黑暗,早已不复存在。 他没有心思去注意他人。看到原随云此次莫名其妙的动作,心头疑惑一闪而逝,还是如同命运既定的那般说出了他的猜测。 姜晨当机了一瞬,才意识到对方面对的正是自己,口中所谈论的,也是他。 楚留香的矛头突然对准了原随云,这是任何人也不曾料到之事。因为他们明明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但楚留香这样的人,从来不说假话,也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他说的有理有据,众人不得不怀疑。 一片目光□□裸投到这一直以来都表现的温柔优雅的青年身上,众人都在看他,看他是否是慌乱失措,是否是被揭破阴谋的诧异。明明灭灭的灯火中,他的脸上,唯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姜晨靠了靠身后长椅,对着这一片空无的黑暗,沉默了瞬,确认性的问他,“楚留香?” 踏月留香不留痕,风流盗帅楚留香。他无疑江湖最声名鹊起的一位人物,无论多么离奇诡异的案件,在他手里总能迎刃而解。 两方交手,他不总是最强的那个人,以弱胜强,以寡胜多,他卷入之事无论多么危险,他总能活到最后。虽然楚香帅总自谦地认为这其中不乏有运气存在。但谁又能说,运气,不是一种实力呢? 此次,轮到楚留香呆了一呆。江湖相逢,人们总是以盗帅香帅称之,楚留香这个全名,也很久没有人,以这样闲话家常的语气说出。“阁下……” 他觉得面前的原随云变了,但是具体哪里,他又一时不能发现。 原随云毕竟还是那个手段残酷的原随云。他震聋了英万里,残忍的杀害了他,还铸造了蝙蝠岛这人间的地狱。 话音未落,姜晨支了支下巴,好似自己也怀疑起来了,眉尖微蹙,颇有疑惑地自问道,“蝙蝠公子,我是么?” 继而淡淡笑了笑。近于冷笑。 记忆浮现出来,也尽数是一片虚无。这虚无中,唯有各式各样的话语。些许残存的画面,都是极其年幼之时。 论起蝙蝠公子。 原随云。 姜晨……无论是他自己的记忆,或是这具躯体的记忆。都有这个身份存在。 仔细想想,他们口中的原随云,是何种身份。 关中无争山庄少庄主,原东园老庄主的老来子。 在场众人都看着他,手已不约而同摸上腰间的武器。他们的秘密,是蝙蝠岛售卖而他们不得不出大心血交换之物。但若,这岛的主人没了,那他们的秘密,自然也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即便原随云身为武林世家子弟,可有一点他是永远比不得他们的。他是个瞎子! 既是个瞎子,如何比得上他们这些眼明手快之人。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争山庄之名,无人敢不敬原东园老庄主,只是可惜,他这瞎眼的儿子,注定是他一世英名中抹不去的瑕疵。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原随云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但凡武林人士,提起这位原少庄主,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因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他再优秀,也不过是个瞎子。 老天爷是否是见不得世上有如此完美无缺的男子,才让原随云成为这样一个瞎子? 事到如今,若楚留香所言为真,那原随云也不再仅仅是个瞎子,他也无疑成为在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姜晨不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等听到蝙蝠公子这个名姓,第一时间想到是花满楼,那一瞬间又深深的觉得花满楼此人终于变得太过遥远,模糊消失之后,唯有原随云原随云原随云三个字以各种声音各种语气来来回回地在耳边反复。他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些,又觉得,本该就是意料之中。他所借住的躯体的主人,无一不是这样的人。 如今遇到这般情形,他猛然都不知该先感叹一句巧合呢还是就此顺其自然地接受。 这句“我是么”听起来半分不像嘲讽,倒像真正的质疑。他的表情如此的真挚,一点儿不像是随口无心之言。 楚留香为此一愣,试图从他脸上分辨出一丝一毫慌乱和被拆穿阴谋后可能会有的局促不安,但他失败了。 难道 ……他猜错了吗? 不,此中唯一能做到这些的,唯有原随云一个。除他以外,绝不会有他人。 他想到了英万里,叹息道,“阁下虽震聋了英老生的耳朵,但却还是慢了半步,他最后还是说出了一个宇,有时一个宇已足够泄露很多秘密。” 英万里最后一声狂吼,只有一个字。“原……”他喉声突然停顿,因为那时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在他说来,那简直比杀了他还可怕。 姜晨稳稳坐在椅子上,连故作的诧然都渐渐隐没,归于平静,陷入沉思。 这具身体对人的辩识,三岁以后就只是气息语音,和一种模糊又清晰的的轮廓。 “哦。” 姜晨放了手,端正了身姿很给面子的应了一句。好似听到楚留香说了什么金科玉律一般,神态认真。 但对于楚留香而言,这句应答,甚至不如不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是阁下所作所为暴露自己,如今真相大白,原公子还有话说?” 姜晨拢了拢广袖,陈述时语气漠然,连原随云平素伪装的那些温柔也懒得做了,“此事香帅既有定论,何必要在下做些无用功。” 楚留香皱眉,“阁下此言何意?” 姜晨偏过头,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才给了个答案,“无论在下作何回应,香帅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结论。正如无论香帅作何反应,在下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道不同不相与谋,何必放上这个如此官方形式过场鸡肋一般的认罪坦白陈述。” 解释若是有用,他也不会…… 像他们这般人物,总是将自己认定的是非对错死死扣到他人头顶,并且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有责任拯救天下苍生,岂肯因他三言两语改变定论。何况,他自己本身如此异样的存在,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闻者诛之。异类,绝不会受人的欢迎。 他的语气总是如此从容,仿佛人畜无害。他似乎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局促。 楚留香难得皱了眉头,他看着这个灿灿火光下,一身锦衣华袍清贵无匹,宛若世家公子的少年,心中怅惘一闪而过。他此刻锋芒才露,不再是那般温柔模样,甚至都开始对他冷嘲热讽了。楚留香叹息道,“倘若你早日收手,事情也不会到如此地步。” 在他第一次听到他的琴声,曾说过,自妙僧无花以后,已许久不曾听过这般美妙的琴音。 终究没有料到世事无常。拥有着相同琴音的他们,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为何他每每认识投契的朋友,最后却都变得不死不休?如果可以,这世上他最不想为敌之人,就是原随云。他实在是太深不可测,以致楚留香自认为,这样的人,是友还好,实在不适合成为敌人。 一瞬之间,姜晨几乎抑制不住想笑出声来,最后只是惯性地勾了勾唇角,“收手?阁下说笑了。从未出手,何谈收手。” 语气温和,且没有丝毫愧疚。 胡铁花气的咬牙。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胡铁花却明白,楚留香宁愿被骗一万次,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如今他既已将自己的推论讲出,那原随云,必然不是个清白的。他的手上青筋毕露,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着姜晨砸一拳解恨。 姜晨:“非我之过,罪不我愆。” 楚留香看着这张俊秀的面孔,听着这样温润淡然又隐隐有一丝看准他拿他没办法的语气,心中一沉。 这下,有些棘手了。 胡铁花一直看着二人交锋。作为朋友,他自然不会不信楚留香所言,正因信了,他此刻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指着姜晨对楚留香斥道,“我一见到这人,就拿他当做朋友,你们怀疑他时,我还百般为他辩护,可是……”他转头对着姜晨,怒气冲冲道,“可是你却出卖了我。” 姜晨垂眸,沉默良久,双手手指交叠,仿佛没有听到胡铁花这句话似的,“若无要事,便让路吧。” 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当即让胡铁花这直脾气恼了,“放屁!你做这些猪狗不如的事,还想让老子让路!莫做个瞎子,如今又装聋子!”他扭头护住了楚留香,“这一战我来!” 他指的,自然是楚留香之前揽下的,与原随云的交手。 虽然胡铁花平素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他家老臭虫应变能力不错,可如今原随云一招半式没露,即便楚留香应变也无从着手。他提出这一战,的确不过是想为楚留香先探探原随云的底。 第145章 蝙蝠公子(二) 姜晨蓦然站起来, 走向前了一步。 楚留香眉尖一蹙, 几乎瞬间,扯了胡铁花一把, 上前一步挡住姜晨,低声斥道, “小胡,别闹。既然是我应下此事, 你休要插手。” 这般强烈的威胁感, 让人实在是心头发麻。他毫不怀疑,现下的原随云,若是出手,绝不会对胡铁花手下留情。不知为何, 方才他似乎对胡铁花还顾念几分, 但此刻,虽然面带笑意,却显出一种极端的冷漠, 冷漠到,仿佛他们这些, 都不过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多年来, 楚留香遇到过许多武功高于他的人,往前有妙僧无花,后有石观音,水母阴姬,在当时面对他们时, 他也会觉得对方乃是平生所遇的最强劲敌。如今再遇上原随云,才觉得此人要远比当日的他们令人更加忌惮。 他的一举一动都如画般赏心悦目,如当朝贵族一般文雅清贵,却让人心寒。 这一双漆黑的眼睛淡淡然扫过周围,明明看不见,却还是让人觉得仿佛什么盘算都在他面前抖落的一干二净,无所遁形。 姜晨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他身上。即便楚留香一向善于于细节之处查探真相,也分不清面前的青年,此刻他的表情,该称之为何。 “阁下这般性格,倒与我一位故人颇为相似。” 单就风流多情机警敏锐而言,楚留香的确几乎与陆小凤同出一辙,可惜…… 楚留香是楚留香。陆小凤是陆小凤。 姜晨什么都会,唯独不喜自欺欺人。 姜晨又不急不缓坐下来,倚着身后长椅,坐姿自在而散漫,显然未将面前这位天下闻名的盗帅放在眼中。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在这片黑暗之中,却仿佛有一片鲜艳的红色在眼前挥之不去。良久,才眨了眨眼,莫须有的红一散而尽,唯余空无的黑色。 无尽的黑暗,他不是没有见过。 当初困于深渊,那片广阔,而无生气的海,就是如此。 不同是那时所在之处毫无人迹,如今至少还有不少生理上的同类在身边指指点点。 虽然极其不喜为人指指点点,但相较于毫无人迹,他对于这种恶意的指点耐性显然稍多一些。 这交谈间,周围的烈酒味已渐渐淡下来。为他们带来希望的火光,撑不了多久了。 楚留香听闻此言悠悠一笑,端的一派风流倜傥,即便心中对原随云一举一动都警惕异常,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哦?不知天下哪位英雄能得原公子如此惦记?” 姜晨目光落在他脸上,好像是“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他忽然摇了摇头,楚留香似乎还从他这语气中听出了些怅然,“英雄么?可惜,……他已死了。”好似是惋惜的,好似是嘲笑,好似是毫无感情的陈述。 楚留香:“看来他定是阁下的好朋友。” 只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原随云露出这般神情?楚留香难得好奇。 姜晨并没有应下这句话,也半分也不想去想这句话,转口道,“你很聪明。可绝对的力量之下,任何的聪明都是无济于事。” 楚留香笑了,对这种不痛不痒的威胁早习以为常,“是么?可惜在下什么都没有,唯有一份对自己的信心。” “哼。”姜晨对此置之一笑,“世人皆言楚留香手中从无人命,这一点着实令很多人惊讶和羡慕。” “这同样是在下的幸运。”楚留香话音一转,似是漫不经心问了句,“羡慕?也不知原公子是否羡慕?” 此话音一落,他就不禁住口,看到原随云脸上一闪而逝的阴沉。但很快,他又再次看到了对方面上的微笑,他说,“楚留香手中从无人命,不过是因为,本该到你手中的人命,最后由胡铁花与姬冰雁出手收拾。” 楚留香还未言语,胡铁花却已忍耐不住,斥道,“放你娘的屁!老臭虫可不像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胡言乱语,随口污蔑!简直令人作呕!” 胡铁花已经气极,眼也不眨从身侧人腰间抽出一把长剑,向他劈来。 这一剑,迅如雷电,只是剑光一闪,就劈到姜晨面前。 众人一眨不眨得盯着。 姜晨已看不到什么,但这样的杀气,无疑令人不能忽视。他用过许多的剑,胡铁花的剑锋扫来之时,姜晨终于离座,众人都未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原随云已到了胡铁花身后。广袖下的手指已不由自主一根一根紧紧握起,姜晨抿了抿唇,冷道,“不要逼我。” 周围平台之上耀眼的火光落到他眼中,仿佛也被全部吸收进那片厚重的化不开的黑暗中,再也挣脱不出。 众人目光落在楚留香身上,又看着如今的原随云,就如他们此刻身上衣衫的色彩一样,这两人好似是黑夜与黎明,水火不容。 胡铁花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横步转身,朝他又刺出一剑,怒吼道,“逼你?杀了英万里是我们逼你?建立蝙蝠岛是我们逼你?分明是你利欲熏心,我老胡一直拿你当朋友,你就这般待我?呸!虚伪!” 最不能容忍,就是背叛。尤是,来自朋友的背叛。胡铁花最讲义气,他最痛恨,是朋友不讲义气。 只眨眼间,两人就又过了十招。 楚留香看了一会儿,心中陡然浮出几分怪异之感。胡铁花的功夫底子他也非常清楚,数一数二,但要与原随云相比,绝非对手。早前原随云出手是何等深不可测,连他也不敢轻视大意,现下,胡铁花竟能与原随云平分秋色? 为此失神间,楚留香就看到剑光一闪而带出的血色。 这一剑,刺中的毫无预兆。 胡铁花也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迎面一道袖袍过来,看似软绵绵却霸道异常,立刻将人掀飞了。咚一声,连着就是木椅被砸碎的声响。姜晨习惯性的低头去看了看左肩的伤口,没有看到时,才想起来他如今是个“瞎子”,他不得不收回了目光,理了理袖子,正正经经的站好,完全没有被一剑刺到肩头时人该有的痛苦。 流云飞袖。 其实,他极不愿意用这一招。 原随云的流云飞袖,与花满楼的流云飞袖,根本一般无二。 可原随云的流云飞袖用来杀人,花满楼的用来自救。 两向对比,竟令人如此难堪。 垂下的左手,指尖滴落下血,砸在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嗒”的一声。 双目失明,果然并非一件令人愉快之事。他是头一次,在这样漫无目的的黑暗中与他人交手。 如此之下,他倒一时辨不清,究竟是孤身一人深埋海渊好,还是在此于黑暗中面对众多同类杀机更好? 他这一身黑衣,神态平静,即便众人亲眼看到胡铁花那一剑刺中了他,也简直怀疑他根本没有受伤。 胡铁花不甘,擦了擦嘴角血色,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犹豫反手提剑又攻了过去。 姜晨冷笑了声。 胡铁花却觉得自己理解了这个冷笑,不假思索的回讽,“原本我胡铁花的确不屑对付一个瞎子,可你却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姜晨侧身而避,凌厉的剑芒几乎从颈间贴着皮肤划过。胡铁花手腕一翻,剑刃又逼近了几分。姜晨抬了右手,格住他的手臂,僵持一二间,他终于微微蹙了眉,显出几分不耐了。 胡铁花见他此般神色,心中一凛,当即手剑撤身后退。 楚留香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原随云刚开始时出手颇有滞涩,但不多时,行动竟渐渐顺畅。方才的受伤,似乎只是个意外罢了。以如今形势,胡铁花必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未曾试探到原随云底线,胡铁花终究不甘心,他此次后退,靠到平台边缘时借力又冲了过来。 这一剑来势汹汹,如雷如电,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剑下之物劈成两半。 可至刚至阳的剑,弱点是什么,姜晨恰好十分清楚。 他伸出了手,两指一夹,嗡一声金属声响,寒光凛凛的剑,在他指尖断成两截。姜晨望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脑海中纷乱的记忆平静,他就更为清醒了些。 他反手一掌击出,胡铁花变招不及,胸膛正正要受这一掌,楚留香一手扯过胡铁花,避开掌风,一手出招,四两拨千斤反推回去。姜晨应力一个转身,淡淡然收了右手,端的一派云淡风轻,好似全然没被这样被迫的收势影响。 即便楚留香出手及时,那凌厉的攻势过来,打到身上,胡铁花只觉得握剑的手腕方才都响了一声,隐隐的疼痛让他不自觉扶住了右手,剩余的半截长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楚留香扶着他,看他面色青白,忧道:“小胡!” 众人同样倒吸了口凉气。 这一招,寻常武人勉强用出来,也算不得什么。最多就是看眼力和速度罢了。 但无人忘记,原随云,他是个瞎子! 记忆中蝙蝠岛的轮廓越发清晰了些,黑暗中的方向也渐渐与本身的感知接轨,不再是刚到来时的一片混乱空泛,姜晨估摸着时间,幽幽道,“到了……” 火光终于在此刻彻底熄灭了。 听到众人冲他而来的风声时,姜晨就知道这一点。 骤然降临的黑暗,果然让他们再次陷入混乱之中。 姜晨回头望了一眼楚留香所在的方向,抚上了肩上的伤口,飞身掠下,自二层的秘道离开。 第三层的平台早已一片混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楚留香再点燃火折子时,这星星点点的光,终是让大家心安下来。 方才黑暗,众人混作一团,都以为自己抓到了原随云,如今明光之下,才发觉真的原随云早无踪迹。 楚留香吩咐众人撤离此地,四处巡查。只可惜他的鼻子一向不大灵便,否则必然是能闻到姜晨身上的血腥味的。 姜晨离开拍卖厅堂后,一路摸索,左肩血色晕开,不断滴落,只因一片黑暗,不能分辨得出。他甚至都要觉得以现在目盲之态都要开始感受眼花时,才终至之前原随云的居室。 他曾所经历大大小小的伤势多不胜数,胡铁花虽未留手,但毕竟刺的只是左肩而未至心脏,既非致命,这些许皮肉伤,他早已习惯地麻木到无心在意了。 至于外面逃出去的客人们,有枯梅与高亚男混迹其中,恐怕他们将全军覆没。他们覆没与否,姜晨看不见。既然看不见,他也只对自己说了一句,何必在意。 此刻看守的人早已四散,这居室门前更是无人相守。 他伸手欲要推门,才触及,又当即放下了,漠然对着门,广袖笼着的左手指尖已扣了一道内劲。 石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紧接着传出一道清脆却十分虚弱的女声,“原……原公子……” 姜晨微怔,继而蹙眉。 ……金灵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支持 nxc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4-24 20:28:48 26471100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8-04-25 11:25:11 nxc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4-26 14:11:42 nxc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4-26 18:29:59 nxcy扔了1个地雷 苍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16 13:42:02 楚文贞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8-06-20 12:11:45 安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27 18:51:45 墨菇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30 18:42:12 楚文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09 22:10:25 2335088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10 00:18:16 九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10 09:59:30 穹叶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11 10:51:27 苍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13 07:14:13 公子留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14 20:10:40 这个人居然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21 15:02:18 这个人居然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21 15:15:23 读者“nxcy”,灌溉营养液 102018-07-24 22:00:41 读者“桜”,灌溉营养液 102018-07-22 19:01:51 读者“农农”,灌溉营养液 12018-07-17 04:14:0 读者“………………”,灌溉营养液 12018-07-15 00:59:27 读者“佞华”,灌溉营养液 82018-07-14 17:55:08 读者“太初”,灌溉营养液 102018-07-14 07:26:37 读者“茗若萱”,灌溉营养液 12018-07-10 18:47:00 读者“秋水长生”,灌溉营养液 12018-07-10 10:01:48 读者“九黎”,灌溉营养液 302018-07-10 09:59:5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2018-07-10 02:31:5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2018-07-10 02:31:29 读者“楚文贞”,灌溉营养液 502018-07-09 22:10:26 读者“秋水长生”,灌溉营养液 12018-07-07 17:22:48 读者“唐家的妹子”,灌溉营养液 52018-07-05 22:44:26 读者“”,灌溉营养液 12018-07-05 19:11:01 读者“秋水长生”,灌溉营养液 12018-07-05 14:00:03 读者“碧玉妆”,灌溉营养液 12018-07-05 10:30:28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 12018-07-05 09:22:55 读者“沉默的重土”,灌溉营养液 12018-07-05 09:11:38 读者“碧玉妆”,灌溉营养液 第146章 蝙蝠公子(三) 他不曾多言不着痕迹的避开走进去, 从床边小匣中拿出药来。 金灵芝呆呆的站在门口, 转过身来,“原……” 她看不到姜晨, 但这件居室极为隐秘,如今能找到此处的, 除原随云外别无他人。 姜晨头也未回,漠不在意道, “你如何出来的我并不关心。胡铁花就在外面, 若你要走,在下绝不阻拦。”因为无论如何,这座岛,能立着走出去的, 注定没有。 听闻此言, 金灵芝眼前一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陡然一亮,小心翼翼的问他, “原哥哥,你……你还是在乎我的。” 冷不丁听闻此言, 姜晨手中的药瓶都抖了一下, 只不过黑暗中无人得见,他一时不知该以何种言语来表达一番自己的心情。 一向听得是那些合该天诛地灭的话,乍然有这么一句不同寻常又极其直白的问话,姜晨想笑,但如今处境, 他着实没时间嘲笑。 何况较真而言,他当真与金灵芝相熟吗?相熟的是原随云,何曾是他姜晨。 他稍稍解了外衫,方才一路行来,里衣已沾着皮肉,与血色相容,他眼皮也没动,果断撕掉了伤口的衣衫,将药粉倒上去。一时之间伤口仿佛炸开一样,火辣辣的疼,他眉头皱着,没吭一声。药是好药,药效霸道一些也无妨。 就这片刻的沉默,金灵芝更是觉得他是默认了,欢喜要跑过来,“原哥哥。”被姜晨不轻不重的一句“若我是你,就会乖乖的站在原地。”挡住了。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般温和,但金灵芝知道,他已生气了。他莫不是生气她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闯进他的居室?可她也是想来见见他啊。 鼻尖嗅到了浓烈的血气,金灵芝心里一堵,知道他受伤了,毫无犹豫抽出她的软鞭,怒气冲冲道,“谁干的!我现在就杀了他!” 姜晨缠好了绷带,随手就带上了衣衫,不做言语。 上药本是件麻烦事,他却是速度极快。容不得他不快,多年以来,他最熟练之事,恐怕一非持剑,二非操琴,最熟练,该是疗伤。 无论此刻金灵芝表现的如何无害和维护他,至少姜晨还未曾忘记,原随云本该是如何死去。 原随云的结局,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他如何敢轻易忘记。 “出去。” 金灵芝的怒火登时被这毫无喜怒的两个字浇熄了,握着鞭子站在原地呐呐不语。 姜晨自床边站起来,“无论你如何来到这里,你该知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金灵芝当即落泪,失声道,“若我不来,何能确认蝙蝠公子就是你!” 她是个美人。美人哭泣之时无疑更让人心动,可惜了,可惜如今周围一片漆黑。可惜美人面前站着的人,他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 姜晨连眉头都未动一下,“确认了又如何?”他忽而一笑,“无论蝙蝠公子是谁,你都只能乖乖听话不是么?” 金灵芝立时噤声。即便他语气平平淡淡,没有丝毫怒火,金灵芝却突然不敢反驳了,呆呆的站着看着他。此刻他果然更像是之前她所认识的蝙蝠岛的主人蝙蝠公子,而非是那个关中原氏无争山庄温和谦雅事事礼让的少庄主。 万福万寿园金家老太太也同无争山庄的庄主原东园一样,是江湖数一数二德高望重之人,而火凤凰金灵芝是万福万寿园最受宠的小孙女。万福万寿园地处江南,无争山庄在太原,两地相隔甚远。只是江湖毕竟不是固步自封的,无争山庄与万福万寿园也有颇有来往。金灵芝,正好就认得原随云。 后来机缘巧合为了清风十三式踏上蝙蝠岛,一心恋慕上蝙蝠公子,才发觉对方与原氏哥哥颇有相像,此次再入险地,未尝没有确认身份的意思。 姜晨道,“往日你在万福万寿园娇纵任性自然无人能管,但此处,在下希望姑娘最好规矩一些。” 金灵芝呆了。良久,呐呐道,“原……姑娘?我那般喜欢你,我们已在一起了,你竟唤我姑娘。你……”她说着说着,就又泣不成声。 姜晨微微蹙眉。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若非盲目之人耳力灵便,来人轻功卓绝。 一阵机关拨弄的声响。 石门咔擦露了条缝。 一个黑衣人探头进来,身法极快。 倏忽之间,就已听得咚一声响,金灵芝还未说话,被点穴了。黑暗之中,来人显然不能分辨是敌是友,只能开场就点穴控制住他人。 她的第二个目标便是姜晨,不过一到他面前,伸出的手被钳制,咔一声被折的使不上劲了。姜晨反手就点了两下,变招应对都是极快,那容得她抽身去躲,不得不僵在原地。 来人大惊,一时都忘了伪装身份,温柔的女声带着隐隐的惶恐,“你是何人?”她对自己的功夫极有信心,即便在楚留香面前,她一时也绝不会落下风。方才对第一个人时,毫无阻碍就制住了她,哪成想这房中的第二道气息才是硬茬子,一照面就被折了手腕。即便她的动作已是迅如风雷,身法更是变幻莫测,可是对方好似全无压力就压制了她一头。这等怪异的点穴之术,她暗地用内劲冲穴,竟然也毫无作用。 从她靠近的那一刻,姜晨大约分辨来人身份了,她惶恐之余出声,姜晨就让这个大约变成了肯定。不知该不该感叹机缘巧合,来的竟是华真真。 原本此刻金灵芝的确应该被华真真救走,只是未曾料到,他回此处上个药,顺带拿一把琴而已,竟如此巧合的接连在原主的居室里碰到这两人。 金灵芝挣扎道,“不要。”不要伤他。 华真真懵了,不确定道,“金姑娘?”她本是受楚留香所托前来寻找金灵芝的,哪曾想这一进门就点了金灵芝穴道。她是金灵芝,那这个人又是谁? 华真真心中陡然浮出几分不妙来。 姜晨自一旁拿下琴来,淡淡笑道,“华姑娘对香帅果真情深义重,竟肯为香帅朋友的心上人孤身犯险,实令在下万分敬佩。” 这声音如一道雷炸的华真真脑海一懵,“原……原随云?” 若不是他们死生敌对,华真真还要以为说话之人对她有多么赞赏。 他为何会在这里?果然冤家路窄。楚留香既已揭露原随云的真面目,华真真整颗心都已挂在楚留香身上,对楚留香之言自然不会不信。她是华玉凤的后人,摘心手清风十三式更是熟络于心。可如今面对原随云,她却当真没有信心,没有信心赢他。 当日海上第一次见到原随云,她对此人敬佩之余,也抱有着深深的忌惮,时至如今也未曾变化。 姜晨擦了擦琴弦,拨了弦,琴音铮然,他叹息道,“……华姑娘既为辣手仙子华玉凤的后人,理当明白事理。可惜姑娘既然站定香帅所言非虚,想必在下之言,姑娘必然要充耳不闻了。” “虚伪。”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其实脾气也不是那般柔柔弱弱。 如今这两位动都不能动,在姜晨面前,更是没半分威胁。 姜晨取下桌上的琴,对着两人微微一笑,分毫不管对方是否看见,只听得他温温和和的声音,“也罢,在下此刻处境可谓艰难,就烦请二位不吝相助一二了。” 根本没有给拒绝的选择,他似乎,并不担忧她们的拒绝。 琴音铮然而出。若弹奏者还是茫茫海上那对楚留香施以援手温柔优雅的少年,想必又引来无数感激敬慕的目光。但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越绝妙天下的琴声,也越发阴森诡异起来。 姜晨指尖落下最后的宫徵音,轻声问了句,“二位姑娘可懂在下心意?” 一片黑暗中,这样轻和的,飘渺的声音,足以让任何一个清醒的人背脊发凉。 但只是沉默了片刻,金灵芝华真真同声应了一句,“是。” 丁枫自另外一个密室出来,拱手一拜,“公子,楚留香他们……” 姜晨抱起琴,打断了他的话,“安置妥当了?” 丁枫脸色也不大好,低低应了一声。 姜晨目光寥寥,向门口处望了一眼,意兴阑珊,“走吧。即便动作再慢,我们聪明机警冠绝天下的楚香帅,也该到此处了。” 楚留香的多情,是明明白白摆在字面上的。 世人无人不知楚香帅最爱风流美人。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与他的缘分温存一二,此刻东三娘必然收到了消息,这位天道娇儿命定的华真真也身在此处,不知香帅可以游戏多久。 若非时间不等人,他还倒真想见见,同时面对东三娘和华真真,智计绝妙的楚留香要如何安抚? 可以预见时,依着她们对他的信任和爱慕,事情不会太复杂。可惜,此刻的华真真,可不是方才那温柔体贴说话都细声细语的姑娘了。 他对这两位姑娘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不过是拖住楚留香。 至于采用何种手段,自然看她们自己最想用什么手段。琴音并非会将人变得黑暗,只是将心中原本缩居一隅的黑暗无限的放大。 蝙蝠岛的黑火生意一向不错。虽姜晨一向不喜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但如有必要,不喜不是不会。 姜晨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才想起来一般,“对了,太原那边,可知道如何应对?” 丁枫愣了愣,理解他的意思之后有几分犹豫,看他不曾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能点头应下,“是。” 姜晨点了点头,毫无犹豫转身离去。 原著曾有过这样一句话,以对原随云的理解来表达楚留香的豁达开阔,它说,原随云和枯梅大师这一生岂非也充满了不幸?岂非也是个很可怜、很值得同情的人? 可惜,同情,可怜,原随云恐怕不会这样认为。 无论是同情还是可怜,都根本没有必要。 姜晨清楚。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根本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 无论是同情还是可怜,在生死抉择之际都只是可笑的托词。 楚留香面对活着的原随云时,也不会想到同情一词。只有原随云死去,他们才想起他们应该瞎子抱有理解和同情。 这也无可厚非。 姜晨自认他决定出手之时,也不想对敌人有无谓的同情或犹豫。只是他也一向不会在出手之后还有心悼念对方罢了。 半月后。 太原西。 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华丽却不失雅致的无争山庄已近在眼前。 一位身着青衫,面目极其平凡的年轻人牵着马站在门前,盯着牌匾上无争山庄四个大字许久,久到脸上的表情都僵了。递拜贴时,递出去了,门口守门之人要接,他又收了一下。如此反复,家丁都要无奈了,他才狠命将拜贴塞到对方手里,满脸纠结。 不多时,递贴的家丁匆匆又跑出来,对着年轻人一拜,客气又有礼地将人请了进去。“文公子,庄主有请。” 有家丁就立刻接了马缰牵走安置。 无争山庄每个人,好似都是这般,温和有礼,体贴周到,一举一动都文雅和善。 被称作文公子的年轻人想到他自己的来意,面色苦了几分,这次真的不用思考如何做出一幅悲戚模样,因他一想起此事,就已头疼到踯躅不已。 无争山庄,假山流水,飞鸟游鱼,一草一木,都错落有致。虽然已时近隆冬,但此处仍有红花翠竹。园中风光,无一不说明山庄的主人乃是一位优雅温和且非常有品位的世家后代。 穿过长廊,才终至正堂。 文季深吸了口气,看到堂前坐着的老人,想到那个消息,心中暗叹。也不知这位原庄主能否承受住这样的打击。 原东园双鬓已有花白之色。但他不愧是当代无争山庄的主人,双目清明,神采奕奕,不说出来,难有人能猜到他如今已年近古稀。 原东园坐在主位,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一举一动都展现出一种古老的世家风范,很难想象到他会有何失态之处。 但文季心中敞亮,今日他所言之事一入原老庄主之耳,恐怕他不失态也不可能了。 文季擦了擦眼睛,提及此事亦是非常痛心,“是随云,随云他……他……” 原东园抚着胡子,看他一脸紧张模样,一时失笑,温声宽慰道,“世侄这是怎么了?你若是来找随云那孩子就迟了。”他叹了一声,“听闻年前华山百般辛苦寻回了昔日世家首徒皇甫大侠,打算重整世家流派。但他情况似乎不大好。你大约知道,随云年幼时,皇甫大侠颇为喜爱,老夫与枯梅大师商讨这事,遣随云过去探望了,月前出发。这一时半刻,恐是不能回来。” 原本他不舍让这孩子一人出去,但一则枯梅大师出口相邀,二则劫后余生的皇甫高与随云曾有几分旧情。枯梅大师为人一向严谨,在华山随云有她照顾着,他也算稍稍放心。 文季脸色更难看了,支唔许久,破罐子破摔了,“原老庄主……你……你不要激动,听完文季说这消息。” 原东园捧着茶碗,坐在那把黄花梨木椅子上,温和笑道,“好~文家老四也会卖关子了,你说吧。” 文季道,“在下……在下听说……随云他……他……死了。” 那茶碗“砰”砸在地上。 茶水伴着茶叶撒了一地。 看到原东园的表情,文季不忍的扭过头去,不知是劝自己还是安慰原东园,“老庄主也莫急。”他声音大了些,却更像是自欺欺人了,“说不定!说不定只是谣传!” 这话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他暗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怨自己说的太直白直接。 在那四面环海的岛上,冲天而起的爆炸,留在岛上的人,又怎会有机会活命呢。整个江湖都知道,原老庄主对他的独子疼到了心坎里,如今原随云出事,虽然不见尸骨,但是十有**,凶多吉少了啊。 好端端的,随云他放着武林第一世家的少庄主不当,为何就那么想不开,长途奔波去参加蝙蝠岛的黑市呢! 他当然半点联想不到原随云就是蝙蝠岛的主人。 在所有人眼中,原氏的少庄主温文有礼,品行敦厚。即便上天没有给他健全的身体,但他也没有怨天尤人。很多事情落到他手中,完成的比天下很多健康的人所能做的更加妥善优秀。他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少主人,不缺武功秘籍,也不缺金银财宝。这样的人,他有何理由踏进蝙蝠岛这等险恶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温柔):恳请你们原地爆炸 众跑龙套:…… 第147章 蝙蝠公子(四) 大雪飞扬。 江南很少有雪, 但雪一下起来, 竟似乎比姜晨记忆中长年覆雪的昆仑更加猛烈。 城郊的雪有寸许深了,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斜斜得刮着。茫茫天地一色, 了无人烟。 丁枫简直想不通他为何选在这样的日子出城打猎。 寒风刮在脸上,冰冷的触感, 让人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姜晨漫不经心的抚了抚白马背的鬃毛,将身上披着的大氅提了提, 取下了弓箭。 他已回来月余了。 踏遍天下, 最终来还是觉得江南风景,最为温婉清和,让人心静。 姜晨自然也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是非之地, 又怎会真如它表面这般, 平静安宁。 越平静的水,底下越是暗潮汹涌。他心中有数。他需要极快,极快的熟悉黑暗。 丁枫骑马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拍落了斗篷上的雪。 可虽然他骑马之时, 神态自若, 根本无人怀疑到他双目失明,但身边之人又如何能不为他提心吊胆。 公子他再比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更像正常人,他也是目盲之人。独身骑马,危险极大,可他心中决定, 他人又根本无法劝阻。 寒冬腊月。 马儿也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徘徊,缓缓停下了脚步。这瞬息之间,面前的人就走的更远了。 姜晨不曾回头,也似乎毫无意愿回头。 丁枫望着他,怔了许久,到他的身影转过林木边角要看不到了,才反应过来似的,马鞭一扬,风风火火的催马赶上,此刻连脸上惯常的温如春风的笑意都隐没了。 他习惯性的落后了一个马头,沉默的跟着。 姜晨听到匆匆的马蹄声,偏头望了一眼,“何以如此失态?”一会儿止步不前,一会儿又策马扬鞭。丁枫性格真真切切随了原随云,无论刻意模仿还是天性如此,总之他绝非鲁莽之人。这会也不知慌乱些什么。 丁枫呆了一呆,未曾想到他会忽然主动开口,无话找话,“路滑,公子小心。” 姜晨微微一笑,也不深究,“你也是。”一个高手如何会在意路滑,又如何会忧心落雪,但他却未反驳,反而客气有礼的回应了。 丁枫简直受宠若惊。当年原公子救他到蝙蝠岛之后,亲自教导他的全部武艺,他学成之后报得家仇,因此心甘情愿追随他忠心不二。但一到蝙蝠岛上,公子他就变得不苟言笑,手段……也颇为凌厉,丁枫敬重之余,从来不敢僭越。今日随口一句,公子竟未像往常那般多疑他嘲笑他的眼睛,反而回应了。 丁枫揉了揉脸,嘻嘻一笑,却不再是往日那般仅浮于表象。 两人又走了一程,沉默,沉默到仅仅听到天地间白雪簌簌与寒风冽冽的声响。 丁枫想到无争山庄的消息,试探着问,“公子,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么?” 姜晨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抚着马鬃,仿佛又一时失聪了。 丁枫又问,“公子,难道你真要与山庄断绝联系?” 姜晨依然未答。 平素他最是个会看眼色的人,此刻却好似全然不管自家公子是否愿意回答,又问,“既楚留香已死,岛上之事恐怕无人可知。若公子是忧心牵连老庄主倒也不必,只……” 话只说了一半,见到姜晨目光,将后一半咽下去了。 失明之人的眼底总是长久的带着寂寞和萧索之意。可当他那般平静,一言不发看着你的时候,你总是再难以生出任何为难他的心思。 姜晨转过头,骑马缓缓走向通往城池的官道,是否牵连无争山庄他不想在意。可是,他做事要的绝不是十拿九稳,他只要百发百中。 寄希望于那虚无缥缈的运气无疑下下之策。所有的危险都要掐灭在萌芽之中。 丁枫叹了口气,心情低落了些。公子总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从来不与人言。他不回去,恐怕还是忧心无争山庄。若非如此,何至于在此隐姓埋名。公子一向最为尊敬他的父亲,若说此次没有避嫌之意,打死他都不相信。公子生性谨慎,此次除非确认岛上之人死尽,无人能暴露蝙蝠岛的秘密,否则他恐怕绝不会再牵扯无争山庄了。蝙蝠岛销金窟已建立五年有余,却无人知晓它与公子的关系,就是明证。 他游走江湖探听消息之时,早听闻过原东园老庄主最为宠爱这幼子,可谁又知原公子何等仰慕和敬重他的父亲。丁枫跟在他身边也不过两三年之事,却也足以看出公子脾性本是极为矜傲,可唯有对他父亲事事遵从从无违背。甚至蝙蝠岛,都是他一人秘密进行,有朝一日事发,也绝对与无争山庄扯不上一丝半点的关系。 自三百年前无争山庄建成以来,名侠辈出,只近五十年,一直没有惊人之笔。无争山庄积威甚重,所以仍担得起武林第一世家之名,可若长久下去,无争山庄终会隐没。当代庄主原东园生性淡泊,不以此事为意。但他对独子的爱惜,无疑正是公子建立蝙蝠岛极为重要的原因之一。以公子的脾性,是万万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无争山庄隐没凡尘的。 他三岁之后目盲,可心底自有一种他人都未有的傲气不甘,上天对他越是不公,他越是要事事做到完美,证明他不比任何人缺少什么。像公子这般人物,又有谁能让他俯首认命。 建立蝙蝠岛时,他已算好了所有好的坏的可能的结局。只是不曾料到,楚留香会义无反顾踏进那个销金窟中。也不曾料到,一时怒气于心,竟轻易地断送性命。 林木间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丁枫还未陷在对姜晨近些日反常的猜测中反应不过来,一支箭已嗖一声隐没在荒芜的枯草丛中。 姜晨眨了眨眼,收了长弓,“是什么?” 丁枫翻身下马,拨开枯草拎着白兔的耳朵到他面前,“公子,兔子。” 这几日他已完全适应了目不能视的生活,此次极其准确要接过来,被丁枫阻止,“公子,有血。” 姜晨的手一顿,“死了?” 他明明能感到,气流不同,它还在挣扎。 丁枫摇了摇头,看着兔子后腿的那根长箭,“没有,未曾伤及要害。” 姜晨微微点了点头,“洗干净,送来。” 丁枫抓着兔子,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领会了这五个字。 虽然得了只猎物,但此刻他突然没了来时所想的熟悉感知力的好心情,兴致缺缺吩咐了一句,“回吧。” 丁枫总算松了口气。自三岁那场大病后,公子目盲,身体也落了病根。天寒地冻,他纵然内力护体,又能维持多久,能早早回去还是回的好。 他这担忧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听闻神医张简斋曾应老庄主之邀为公子调理,只是也无可奈何,叮嘱切勿让他情绪太过激动。当日他亲自下令炸了蝙蝠岛,毁了数年的心血。丁枫自己都心疼了许久,遑论公子。后来发现他不甚在意,全无甚么忧伤惋惜的情绪,丁枫又放心了。细细想来,公子自小长在无争山庄,眼界自然非常人可比。蝙蝠岛虽有诸多奇珍异宝,却也的确不值得他这样的世家公子放在眼中,是他杞人忧天了。 姜晨不自觉将到来之后的一切与原来的剧情对了一遍,忽然想起来,“武维扬那里情况如何?” 问的虽是武维扬,实则也在问神龙凤尾两帮派的事务。 丁枫立刻反应过来,“半路杀出个云鹰!听闻是什么云从龙的侄子,不过公子放心,属下定会想办法解决他的。” 姜晨扣了扣指尖,“……堵不如疏。” 此话一出,丁枫便知,那位假的武维扬已成为弃子了。 “公子,蝙蝠岛已毁,还要神龙凤尾两帮何用?”何以还如此费心? 姜晨淡淡道:“岂会无用。” 控制着长江上下运输的帮派,总会有用的。 …… 大雪之夜。 除夕。 姜晨抱着一只兔子坐在内室。他浑身上下也是毛裘,静静坐着时,也仿佛跟只兔子一样,无害至极。 面前摆着的画像中挂着一个男子,面容俊朗,丰神毓秀,即便画师的手艺实在让人一言难尽,但画中人眉宇间难掩风流倜傥的气质。 这是一副通缉令。 “悬赏缉拿:为保金陵民安,现赏黄金千两缉捕案犯楚留香。” 丁枫站在他身边,为他念完,幽幽道,“依公子看,官家此举有何用意?” 姜晨捏了捏兔耳朵,若有所思。 无可否认,楚留香自显名江湖以来,身上大盗小盗之名压了一层又一层。但一则,他所盗,江湖中人为多,鲜少牵扯官府。二则,盗的一般又是些来历难以一言二语说清之物,失主即便被盗,为免麻烦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三则,楚留香轻功高绝,易容术更是令人难分真假,江湖好友颇多,追捕难度极大,连白衣神耳英万里,天下第一的神捕当时对这盗帅也毫无办法。致使最后官府不得不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何现下突然开始通缉楚留香了。只一瞬间,铁中棠,英万里,白如一,金伴花种种姓名自脑海中浮现。姜晨揉了揉眉心,缓了心中的浮躁与纷乱,这通缉令真正的目的显然不是通缉,而是寻人。 楚留香的朋友还真是神通广大,连官府的力量也用得上。 层层风雪中这座城池灯火通明,远方隐隐约约烟火之声不绝于耳。如此的热闹,如此的喜庆。姜晨走了两步,打开窗子,寒风忽从窗外进来,让头脑一下清醒了许多,夜空灿烂的花火落到他眼中,瞬息的灿烂,之后连半分的喜悦热情都激荡不起。 姜晨对着眼前一片黑暗,蓦然无心再在意楚留香的消息,反问丁枫,“好看吗?” 丁枫抬头一眼望见窗外璀璨的烟火,却不敢答话。公子他问的是烟火吗?若是烟火,无论说好,还是不好,他毕竟是看不到的啊。 甚至,一个三岁失明之人,恐怕连烟火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姜晨道,“听起来,真热闹。”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辞旧迎新,真乃是常人美好的希望,殊不知世上也有人盼着时间停滞永不向前。姜晨想。 丁枫艰难地点了点头,“是啊,今夜除夕。” 门被砰砰敲了两声。 刘婆婆领着一众伙计端着食盒进来,“公子,除夕的饺子,尝尝吧。” 丁枫早已将桌上的通缉令收到袖中,此时从刘婆婆手中接过,脸上挂着温柔又和气的笑,“劳烦婆婆了。这一月来大家辛苦了,告诉府里的人,过会领了花红各自去忙着吧。” 刘婆更是喜笑颜开,开开心心施了一礼,“谢公子,谢丁官人。” 丁枫看了一眼桌子。姜晨的喜好丁枫实在摸不清楚,今夜除夕,也只是照着往年他在无争山庄的饮食备了一份。 “公子……那……年夜饭……” 姜晨转过头来,灯火明明灭灭间,丁枫竟一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走来,将手中当暖炉用的兔子递给丁枫,走到水盆前洗了洗手。坐桌边,未曾听到丁枫动作,淡淡道,“过来坐。” 丁枫怔了怔,“这,于礼不合。”他办事不力,公子没有一气之下将他弃在蝙蝠岛上,他已经很知足了。如今怎敢与他同桌而坐。 “坐。” 这个字的意思,便是不要让他再说第三遍。 丁枫沉默了。 良久,姜晨忽道,“你不必想太多。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 丁枫毫无预兆地对他一拜,热泪盈眶,“属下日后,必为公子肝脑涂地。” 如此忠心的誓言,却未曾在姜晨心中再激起半分波澜。他也懒的在意面前这人脑补了什么,回复的语气显得极为平静,“坐吧。” 姜晨拿了筷子,夹了饺子安静的吃着,过了一会,他抱着他的瓷碗,语气毫无起伏,“怎么?武功我教你便也罢了,吃饭还要我教你?” 当真无比像个老学究的语气。说的就是1 1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教你? 落到丁枫耳中,让他拿起筷子这个简单的动作被迫重复三次。 同样的菜品,也摆在无争山庄的桌上。 除夕本是红红火火辞旧迎新,无争山庄却处处黑绸白灯,一片惨淡。 此刻,武林倍受敬仰的老前辈,无争山庄的主人,一身暗沉沉的黑色,不言不语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还如往日那般规规矩矩束起,只是其间的白色已变得显而易见。他的衣衫还如往日那般稳重,可是衣衫的褶皱无人在意。他的双目还如往日那般温和宁静,但眼底的血丝更印证了他这数月来的憔悴。 他至今无法相信,原氏这唯一的香火,就这样断了。 桌上是往年专为原随云备的年菜。他口味一向清淡,往年竟未觉察,如今看来,这竟像是变成了为他送行的菜。 原东园好像又看到那个孩子,每每他都坐到他面前,乖乖巧巧的模样。 原东园张了张口,唤道,“随云呐……”过了一会儿,夹了一块饺子哆哆嗦嗦的放在对面的空碗中,“来,吃饺子啊。” 原东园五十才得这一个儿子,简直拿他当命一样,如今,怎能接受他惨死的消息。 他如此失落落魄,连山庄的下人们看了都心中不忍。连连叹息说不知少庄主怎能狠下心,抛下老父就此离去。 良久,连桌上饭菜的热气都渐渐消失,原东园坐在那里,就盯着那饺子发呆,好似他多看一会儿,该吃掉那份饺子的人就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劫后余生的枯梅大师,都已说过,随云去了蝙蝠岛。而蝙蝠岛,在爆炸中没了。可偏偏,还未等他去华山确认一二,枯梅此言出来没几日,就此圆寂。 他没有料到,自家儿子不是去探望皇甫高了,是跑到海外冒险去了。 往年此时这座山庄总是热闹的,如今却变成这般模样。 寒夜,更声响了三下,原东园起身,一步一步到灵堂,入眼尽是黑白,他长久不语。 做父亲的无能,连孩子的遗体也遍寻不到。连坟墓也能做一个衣冠冢。 姜晨也站在一个牌位面前。 丁枫问他,这无名牌位究竟是为何人? 姜晨漫不经心道,“死的自然只有原随云。” 寒夜里这句话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丁枫又不敢接话了。他还是只以为是公子不想要原随云那个身份而已。更深层次的因由,他不敢想,也根本想不到。 姜晨点了火折子,燃起三炷香,脸上露出极其浅淡的笑,丁枫见到了,心里一激灵。 从蝙蝠岛回来之后,公子已很久不笑了。 他一笑,丁枫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压抑。 姜晨淡淡道,“人生在世,当真不该如此无趣。” 他极其准确的将香柱插进香炉中,沙土中留下三个小小的坑。 这一瞬间,丁枫彻底推翻了公子温和谦雅打算退隐江湖修身养性的结论。他简直比在蝙蝠岛时,还让人觉得恐怖。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洗干净,送来。” 丁枫抓着兔子,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领会了这五个字。 晚上,一盆红烧.兔子肉。 第148章 蝙蝠公子(五) “二月初二龙抬头, 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 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几个小童团团围着河边高大的槐树, 唱唱跳跳。 稚嫩的童音穿过车帘,传到这座马车中, 姜晨能清晰的听到许多人念叨,“二月二龙抬头, 大仓谷小仓流。”人的目力差时, 耳力总会较常人灵敏些。 所以许多事情,难说幸是不幸。 这条小道上迎来送往,河畔同样挤着许多人影。路过通州城外乌柳桥旁的龙神庙时,见到乌柳村民摆了香案, 村长在乌柳树下恭恭敬敬的焚香, 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化灵兮春冻,斫冰兮积雪。威灵明兮沂上, 采桑茶兮既上。集杜衡兮木末,擎芙蓉兮水中的巫祝词。又道, 石濑兮浅浅, 飞龙兮翩翩。风如气兮雨如丝,承天恩兮避荧鳞。 姜晨一时想不起自何处听过。但这一篇《雨龙》,是旧时楚地祭祀龙神的巫曲。听这念词,古调尽失,他才一时未想起。巫曲雨龙恐怕也就只有这一词半赋借书纸流传至今。 通州。 二月阳春。杨柳依依。 一辆马车从青石板大道上驰过。驾车人虽然赶的快, 却非常平稳。 龙抬头。 这三个字从姜晨心底悠悠而过,表现为良久的静默。他伸手,极准的从身侧的软塌上拿来一张面具,摩挲了会,又视若无物的放下。 那无疑是一张极其精美的面具。 银色流辉,泛着细微的青色,面具上龙纹一毫一厘都雕刻的栩栩如生。 青龙会的面具。而且,只有二月堂的贵客才能拥有。这是蝙蝠公子的面具,而不是原随云的。 这是流传于民间的谚语。 龙抬头,此说起源于天文。自古以来,主管天文地理的太史令钦天监分夜为东西南北四方。每七宿为一方,而东方七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意指苍龙。每年二月春风以后,黄昏时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故称“龙抬头”。 日期,指的的确是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日青龙节,焚香水畔,以祭龙神。 此话却不仅仅是谚语。 江湖上近来兴起的青龙会,行事神秘莫测,亦正亦邪。世上能做到一方闻名的大侠,即便名头再光明磊落,手底下也鲜少没有不可告人之事,青龙会因此深受武林中人忌讳,不过它总打着个惩奸除恶的旗号,武林正派们即便再忌惮,也不敢挑旗攻击。 师出无名啊。青龙会发展如此迅猛,他们想要取缔,当真也得掂量一二。 此会分为四坛十二堂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应对一年的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代表一个分舵的代号. 二月堂负责渗透。 谁又能想到,青龙会编号初二的分舵,就在这通州城内。 青龙节。 这是个极为欢庆的日子。 无数人都被牵扯进这一日的抬头之会中,姜晨被牵扯进来,却无意做蝉或螳螂。 夜色已落。 竹秋堂的门已经打开。 这明面上是古董店。门是极具古韵的唐时风范,一入门便是一道仕女雅乐屏风,无论足座或是屏板,都是黄花梨木制成,靠近之时还能隐约嗅到一种淡雅的木香。屏风上所绘装扮,虽有些许谬误,也不影响盛唐风范。此时距唐已过数百年,这些谬误自然无人能知。唯一能看出的姜晨,却看不到。 极其典雅却不失大气的古董店。 姜晨绕开此物,至于内堂。 如此时辰,虽不至于宵禁,但路上来往之人渐少,衣衫得体的少年同下盘稳重的内家高手一同踏进此店,自然引了全店人的目光。 年幼的青衣小童迎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公子,里面请。” 姜晨随了几步,穿过庭院,忽而笑道,“不知阁下将我引向何方?” “去往该去之地。” 他还未言语,身后丁枫吩咐跟随的丁二一掌推远小童,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在他面前晃了一圈。 姜晨平静道,“重新带路吧。” 青衣小童脸色当即变了,颤巍巍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公子,这边请。” 二月堂上任堂主已在江湖恩怨中离世,龙抬头之时,既是新任堂主出现之时。自然,新的堂主应该是个智勇双全之人。此次二月竹秋堂堂主兼苍龙坛主换人,相伴而来的,还有昔日铁血门铁中棠所修习的绝世内功嫁衣神功。 相传当今楚香帅的绝世轻功就是传自铁血门铁中棠,连轻功都卓绝至此,遑论天下第一英雄铁中棠主修的内功。 一部无双的武功秘籍,一个几乎白来的一人之下的地位,足以让许多江湖中人为之疯狂。 只要他们是笑到最后的人,只要他们击败所有的对手。 即便这场混战可能收下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还是有人抱有侥幸心理。 可惜,姜晨却清清楚楚知道,即便这些人得到嫁衣神功,也没有几人敢下手去练。要练嫁衣神功,就必须彻底废弃原本的功力从零开始。此功前八重至阴至柔,第九重却至刚至阳。此话之意,便是修到第九重,又要破而后立。常人可没有铁中棠那样的运气,修炼嫁衣神功废功后能机缘巧合地得到他人无私贡献的内力。 一个武人一生有一次废功已足以称之凄惨,若来两次,恐怕没有几人能接受。 何况凡追捧嫁衣神功之人,也尽是些视武功重于性命之人。 一个废物一样的秘籍,加上一个棋子一般的职位,就可以引得众武林豪杰拼得头破血流。销金窟受邀之人名单虽是原随云有意为之,却也不免让局外人的姜晨觉得好笑。 底下是一座宽大的比武台。周围环绕着一排排用帘幔遮着的房间。 姜晨已戴上了那张精美的龙纹面具,坐在三层戊号,悠悠端起茶杯。 他一向不喜欢规矩,不过他本人一向都守规矩。 站在什么地方,就要用什么手段。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这张面具几乎将脸完全盖住,只留下一双眼睛。 青衣小童已换成了一位尚未弱冠的青衣少年,他客气有礼的问,“公子可还需要什么?” 姜晨没有开口,身边的丁二虽然生的三大五粗,却是粗中有细。此刻便答了一声,“我家公子来此为寻人,三月堂堂主金元宝。” 少年呆了瞬,立刻反应过来,“公子说笑了,换任的是二月堂堂主,三月堂堂主如何会在此处。” 姜晨道,“换任的虽是二月堂堂主,却也是苍龙坛坛主,首春仲春季春都要在场,阁下还有什么疑虑?不防一一讲来,在下也好……” 话音未落,身后却突然开了一道门,来人打了个哈哈,“哈哈哈,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姜晨觉得,此人说出别来无恙此话之时,想的定然是,楚留香都死了,他怎么还活着。 …… 滚滚长江之上,几艘船驶向十二连环坞。 丁枫坐在其中,盯着云鹰看了一会,顿觉此人乃是个满脑子热血只会横冲直撞的愣头青,随便哄哄就能让他掏心掏肺。 假的武维扬早已先走一步了。 云鹰举杯,“丁兄,此番为叔父报得大仇,幸而有丁兄出手相助,在下不胜感激。日后若有用的上云某之处,但讲无妨。我神龙凤尾两帮定然将丁兄视为座上宾!与我云鹰有同等的地位!” 丁枫的笑温和又客气,若是姜晨此刻也在,众人就会发现,这两人不笑便罢,一笑之时,都显得极其无害,令人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他们手中也是干净的。“云兄客气了。”他眼皮也不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道义。在下游历江湖,一向佩服神龙凤尾两位前帮主豪气千云,侠肝义胆。人心不足蛇吞象。当日三和楼上相会,丁某也未想到,堂堂宴会之上,楚香帅尚在,紫鲸帮竟然敢公然对云帮主下手。如今想来,恐怕当时武帮主已是个冒牌货了。” 云鹰恨恨道,“楚留香!哼!人人都说他侠义无双,智谋超群。明知武维扬有异也不伸手相助。什么狗屁的侠义无双,我等当真是瞎了眼!” 丁枫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怅然,“逝者为大。当时局面颇为混乱,赴宴之人又身份复杂,两位帮主突然决战,大家一时都未想到此点,也阻止不住。香帅恐怕也是有其他考虑。” “哼!”对于丁枫为楚留香的解释,云鹰显然没有在意,此刻只是大声道,“来,丁兄!喝!” 丁枫应景的举起酒杯。 月至中天。 “云帮主,既然假的武维扬已伏法,在下也算心安了。此间事了,在下不便长留,就此别过。” 丁枫站起身来,对着云鹰一拜,夜色朦胧,一艘帆船稳稳驶来,接过他,倏忽就消失于江水之上。 云鹰拊掌赞道,“好轻功!” 身旁一人跟上来,看丁枫的身影没了,长长叹了口气,“帮主,此人来的如此蹊跷,你难道不怀疑么?” 云鹰眉头一皱,显然对质疑朋友这件事颇有不满,却还是忍着怒气,“长老请讲。” “此人若真是有意相助,为何当日惨案发生之后不立刻站出来讲明?如今才指名有人冒名顶替武帮主。再者,假冒武帮主之人,显然做了许多功课,一言一行,都几乎挑不出毛病,他又是如何知道真假?还有,听闻当日三和堂,万福万寿园的宝贝疙瘩同海阔天一行人起了冲突,这位丁公子曾出手为海阔天解围,如此种种,岂不蹊跷?” 云鹰道,“长老看丁兄,为人如何?” “为人温和敦厚,做事周到仔细,逢人三分笑,未语笑先来。易得……得人好感信任。” 云鹰被他语气里的冷淡和质疑刺激到了,当即反驳,“长老未免思虑过度。以云鹰看来,丁兄热情仗义,义薄云天。正如他所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像他这般的侠客,平生最看不惯不平之事,将此言奉为圭臬。若他居心叵测,为何要揭破假的武维扬?为何做了三和楼事件的证人?为何甘心助我夺回帮主之位?丁兄也说过了,当日三和楼宴会人员复杂,楚留香都不曾在意,丁兄初入江湖不久,又如何瞬间看出端倪。如今他愿意现身,为我们揭露假武维扬的真面目,换回神龙凤尾两帮的平静,我等应该好好谢谢他。长老说,是也不是?” 这位长老叹了口气,“帮主所言甚是。” 竹秋堂。 代号季春的金元宝不负他江湖上腰缠万贯的名头,唯一的特点是胖,他身上的衣衫也是金灿灿的,也不知绣了多少金线,衣襟后背绣了巨大的金色龙头。富到流油恐怕不仅能用于形容他的家产,也能用来形容他的样貌。 他坐下之时,身下的实木椅都被压矮了三分。 姜晨却似全然不曾收到他的示好,客气道,“金堂主别来无恙。” 金元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愣是未看到他身上有受伤之迹,心中一叹。感叹这蝙蝠岛的主人果然是个狠角色,壮士断腕眼都不眨。那销金窟全然是个空手套白狼,赚钱的好地方,说炸就炸了,如今竟也没有分毫心痛遗憾之色。 他道,“年前海中爆炸,枯梅大师同徒弟高亚男九死一生逃回来,带了许多人身死的消息。在下听闻之后,还为公子担心了许久。如今见公子平安来此,当真可喜可贺。” 姜晨全然忽略了他话中的深意,容色不改,“有劳堂主挂怀了。”他也叹了口气,“一夕之间,如此之多的豪杰葬身深海,在下同样心痛万分。当日在下侥幸逃的一死,深知此非天灾而是**。枯梅大师才至华山就圆寂了,在下实在忧心某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头将此事栽在蝙蝠岛头上,不得已观望了一阵,时至如今才赶到通州,幸而未错失二月堂更迭之壮事,堂主切勿介怀。” 金元宝听毕,心里只有冷笑。**就是你干出来的,这会还在这里装傻。“公子宅心仁厚,灵慧机警,想来也是天命庇护。” 姜晨终于看了他一眼。金元宝被嘲讽的眼神盯惯了,也不在意,虽然怪异于对方眼神不同常人,但也压根想不到对面之人是目不能视的瞎子。他看了看底下已如火如荼的战况,嘿嘿一笑,“怎么?公子也对嫁衣神功感兴趣?” 姜晨靠了靠他的椅子,声如冷玉,“你我算是老朋友了。” 金元宝:“……” 怕了给你当朋友。 老朋友自然知道蝙蝠岛的主人不会对嫁衣神功有意,可若他无意于嫁衣神功还要来此,那么他所钟意之物恐怕就需要人深思一二了。 他擦了擦胖脸上的汗,深吸了口气,带着一种进贼窝虎穴的慷慨之气,“……公子有事但讲无妨。”他与销金窟做生意这么多年,就没占过什么便宜。总觉得此次,还要血亏。 此刻,天字卯号。 一位年轻的少年正襟危坐,身上穿着套深蓝色长衫,外头套着宝蓝色的褙子,他的脸上,也带着一副银色面具,露出的下巴苍白而毫无血色,正是江西的世家弟子所推崇的白到泛蓝的贵族肤色。身后的年轻女子伸出芊芊玉指揉了揉额角,苍白的脸上带着丝丝愁绪,“还恩,你莫不是打算下场?” 蓝衫少年手中捏着的瓷杯咯嗞一声响,阴沉沉道,“不错。青龙会自上而下三百六十五舵,每三十舵为一堂,三堂为一坛。龙头从四坛主中择优,坛主自堂主中择优,堂主自舵主中择优。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没有鬼谁信!去年七月父亲病发猝死在天山北路上,苍龙坛群龙无首,碍于规矩,拖到今年二月才重选坛主及二月堂主。”他的脸色白到发青,不知是天生还是气的,“病发?呵。” 林还玉道,“我们林家的家病,何时病发你我都不知晓。还恩,父亲遗体回来之时,的确是……” “姐姐勿要多言。”他摆了摆手,不耐道,“还恩倒要看看,青龙会玩的什么把戏!” 林还玉叹了口气,“你我孪生之子,本不该同地相处。今日之事若到了舅父耳中,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林还恩摇了摇头,宽慰道,“舅父并非那般迂腐古板之人。回头舅父问起,还恩就说,孪生子不能同宅而养,又不是不能同地相处,姐姐放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 林还玉才问他,“舅父之事,你知晓多少?” “楚留香已死在海中,他莫非不信?” 林还玉叹息道,“非但他不信,江湖很多人都是不信的。”无论是与楚留香同进同出的姬冰雁,又或是他的那三位红颜知己,还是中原一点红。黑白两道,都在寻找这个人。 林还恩道,“蝙蝠公子一堆□□将销金窟炸的一干二净,楚留香当时就在岛上,若是这都不死,他难道还长了翅膀不成。” 林还玉道,“依我看,楚留香未死在舅父手下,他心里很不甘心。” “楚留香未死,以舅父的功夫,能杀了他?” 林还玉瞪了他一眼,“子不言父之过。我等晚辈,怎能置喙舅父。” “好了,姐姐。还恩明白。” 此时,底下的比武台已满是血色。青龙会虽然抬走了尸体,但浓重的血腥味却散不开。 只有一人还留在比武台上,但看他神态,也撑不了多久了。 天字房,已有人出手了。 姜晨端着茶杯,见此微微叹息,“天下第一的内功心法,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无论何物,凡沾上天下第一四字,都要变成烫手山芋。拿到谁手中,谁就跟个移动的箭靶子一样,免不得被群起攻之。 金元宝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脸色分外难看,恍然大悟一般,没头没脑地大叹一声,“好狠辣的手段。” 第149章 蝙蝠公子(六) 新柳抽芽, 草长莺飞。 映月湖的碧波荡漾, 在阳光下泛起粼粼微光,晃的人心都醉了。 十三桥上游人星星点点, 或闲来垂钓,或曲水流觞。 姜晨静静地站在湖边长亭中, 望着湖面那一片夕阳余晖,神态认真。所有见他之人, 都只是认为这是位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路过此地被映月湖的美景摄住了,流连忘返。 根本无人质疑,这双深藏落寞的眼睛,能否看到这般美景。 龙抬头之日已过, 新任苍龙坛坛主之位已尘埃落定。 嫁衣神功的确是一部难得的内功心法, 但内劲霸道难以掌控,修习之人终日受苦。之所以称他为嫁衣神功,是因若无机缘破而后立, 苦修多年的内力自己根本无法使用,必须传给他人, 让他人使用。这部功法从某方面而言, 与北冥神功算是绝配了。 苦苦修炼多年,终为他人做嫁衣。 其中未免没有人故意放出嫁衣神功,以他人内力做养料之想。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有人被当做养料,又与姜晨何干呢。他一未放出嫁衣神功, 二未逼着他们修习,三未吸取他人内力。至多便是看着他们为他人做嫁衣裳还沾沾自喜时看个热闹而已。这种锅,怎么飞,也落不到他头上。 金元宝是个聪明人。姜晨当日只是有意无意说了些关于铁中棠的一二旧事,关于这本天下第一嫁衣神功的三四缺陷,无论他想到哪一层,他都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承了姜晨人情。 生意人,最讲究公平,自然也懂得投桃报李。 湖上一艘船驶过来,一个年轻人自舱中出来,迎风一拜,“公子,幸不辱命。” 姜晨听出是丁枫的声音,运起轻功飞身落上甲板,众人都未听到一丝声响。 任谁都得赞叹一句,好轻功。 丁枫迎他进了船舱,回头之时,见岸边过来一众人,为首的蓝衫公子一直盯着船,心中生疑。 堤岸。林还恩收住马缰,低声问,“依姐姐看,此人是哪方人物?”轻功如此不凡,绝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轿中的女子柔柔道,“不知。这般身法,与江湖中任何出名的轻功都不大相像。” 林还恩点了点头,“也罢,先去码头,舅父的人应该到了。” 姜晨才入舱室,借着木窗望去,听到马蹄声渐渐远去,才转过头来。 丁枫望着那个方向,不由皱眉,“公子,可是此人有异?” 姜晨微微摇了摇头,“无妨。” “地方可找到了?” 丁枫点了点头,“是。”原本济南附近有一处天然的山崖,与公子所言之处极为契合,只是那里距太原实在有些近了,丁枫只能放弃。似乎自蝙蝠岛毁坏之后,公子已遗忘了无争山庄。 究竟是遗忘还是刻意地避让,丁枫觉得自己不该妄言。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拿出一条缀着九色丝绦的凤尾白玉佩,恭恭敬敬递过来。“公子,凤尾帮的信物。” “不必了。你拿着便是。” 丁枫知道他的话一向不喜再说第二遍,因此虽有犹疑,还是收了。 “关于青龙会,你都知道多少?” “前三年销金窟的部分货物,就是他们买去的。这个青龙会建立有数十年了,一直隐于暗处。这几年也不知怎么,行事突然明朗化了。据种种迹象来看,应该与他们龙头换人有关。” “是谁?” “这……”丁枫皱了皱眉,对姜晨一拜,“属下无能。只查到上一任龙头姓苏。”这一次,换作了卧龙坛的人,姓名尚不可知。 虽然如今公子很少真的用刑罚收拾谁,但接连答不出他的问题,的确是他情报上的失职。 苏? 姜晨指尖不自觉扣了扣桌子,目前与青龙会有关的资料在脑海中刷屏一样闪过。 福州林氏,林登。青龙会苍龙坛坛主,二月堂的主人。去年七月,林登依惯例借茶丝贸易之名行走天山北路,途中猝死。明面上的致死原因是暗疾复发,药石无医。 铁中棠,铁血大旗门掌门人。江湖公认的第一英雄,主修功法,嫁衣神功。三月前与鹰爪门王天寿有约,王天寿意图购买□□毒害铁中棠嫁祸唐门。但王天寿已经给蝙蝠岛陪葬了。 王天寿…… 林还恩…… 小神童,擅制□□,在此方面拥有与千变采花贼雄娘子同样的地位。苏蓉蓉之兄,早夭。 思绪当即停留了一瞬,姜晨问道,“苏蓉蓉的兄长是谁?” 丁枫想了想,“苏有容。年幼时既以□□闻名江湖,他所做的面具细致,几乎与真人无异。时人称他小神童。不过此人虽然手巧,却是个早夭之命,早在十年前,也就是他十四岁时就病死了。” 姜晨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两份锦帛,一份上面画的便是龙抬头之日青龙会放出的幌子中,一副名为幽兰的□□,一份是当日天字三十六号房的客人名单。 天字甲寅,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 幽兰最终就落在这个客房之中。 当日金元宝投桃报李将这些消息交给他时,可是犹豫许久。 丁枫一眼扫到这几个名字,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撇嘴道,“又是她们。” 他看姜晨颇有兴趣,只好解释,“苏蓉蓉这几人一直都在调查楚留香的死因。” 调查是正常之事。若是这三人轻易就相信楚留香身死不做调查姜晨才要忧心。 丁枫看下来,神色凝重,“公子的意思,苏有容没死,而且还做了青龙会龙头?” 姜晨眉尖微敛,将那两张图火折子点了扔在花瓶中。“也许。” 丁枫当即想到症结,沉声道,“楚留香与苏蓉蓉关系非凡,苏有容又是苏蓉蓉的兄长。销金窟与青龙会有利益上的往来,彼此手上都抓着对方的弱点。若真是苏有容,难保他不会为了楚留香和苏蓉蓉报复我们。” 姜晨揉了揉眉心,神色冷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何这些人不能安定一些,少给他添点麻烦。 他转身伸手取下那把七弦琴,拿出绢帛细细的擦拭。有时人不如物,物能救人,人却阻挡不住的相互残害。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呼救。丁枫就要出去,姜晨并未阻止。 待他回来,姜晨擦琴的手停了下来,问他,“死的是谁?” 血腥味太重了。 丁枫:“……”他叹了口气,“公子,是慕容世家的船,被劫了。”死的自是慕容家的家仆。 听完此句,姜晨开始继续擦琴,“嗯。” 见他如此淡定,丁枫又叹了口气道,“我们也被波及了。” 姜晨头也没抬,淡淡道,“从前什么样,你们就怎么做。” “公子,那慕容家的人……” “留着。” 又过一程,丁枫推门进来,“公子,慕容的船沉了。” 他微微旋了琴轸,指尖一拨,琴弦“嗡”一声清响,姜晨听着宫音准确,心情好了些,对着丁枫道,“救人吧。” 既然对方非要上他的船查探一二,也无不可。想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 夜。 月色朦胧。 “在下姓林,字还恩。这是家姐还玉。”林还恩端起酒盏,对着姜晨道,“此次蒙难,幸有恩人出手相救,林某不胜感激,先干为敬。” 林还玉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喝太多酒,他的身体,已不能承受太大的刺激。 姜晨手落在酒杯上,顿了一顿,拿起了一旁的茶盏,端的一派温文有礼,“林公子不必客气。在下自幼心腹疼痛,不宜饮酒,今日只好以茶代酒,万勿见怪。林公子请。” 旁侧丁枫暗暗看他一眼,心中暗自奇怪。虽说公子酒量不是太好,但也不会一杯倒。今日想起来这么个奇怪理由拒酒? 林还恩笑道,“岂敢岂敢。”他顿了顿,笑问,“言谈许久,林某还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姜晨微怔,突然不能反应过来。这在下在下讲的多了,他都不免以为,他是姓在名下了。 见他怔愣一言不发,林还恩挑了挑眉,重复一遍,“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姜晨回过神来,竟诡异的发现自己如今,提及这个问题,心中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慨,甚至连从前的那些不平,都没有分毫。他极度平静客气的回答,“名姓终究只是一个称呼。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林公子唤我姜晨便是。” 林还恩僵了一僵,从未想过有人将“我有名字,但我就是要告诉你我随口瞎编的假名”此意说的如此,如此委婉和不容置疑。简直让人无法开口再问下去。 林还玉虽病弱常居深闺,但毕竟心思玲珑,当即开口解了围,“姜公子侠义心肠,我姐弟二人感激不尽。今日承蒙公子搭救,舍弟只是担心日后报答无门,望公子海涵。” 姜晨微微一笑,“姑娘客气。”他的语气里有几分怅惘,“在下以为,若是诚心相交,名字不过是个称呼,不是么?” 这语气,当真诚挚。落到不知情的人耳中,都只会觉得言之有理,太言之有理了。 丁枫当即低了低头,只差笑出声来。若非他这数月来与公子相处,甚是了解他的脾气,还真要以为公子一见如故,甚是诚恳真挚的想与他们为友。 公子这摆明就是嘲讽这两人目的不纯。公子果然还是公子,明面上表现的再温和有礼,暗地里也是切开黑。 林还玉虽觉得此言有几分深意,却没放在心上,柔柔道,“公子高见,是我等浅陋了。” 林还恩道,“方才更换衣物之时,偶听姜公子船上侍女提到,公子此次是为游历江南风景。” 丁枫此刻是真的温和一笑,“听闻江南暖春风景如画,我家公子虽然无缘亲见,却也想来此感受一二。” 林还恩点了点头。看来此人是塞北子弟,常年留守家族,不能随意出门游走江湖。如此想来,无缘亲见江南风光,也说的过去。 他扭头间,竟见身侧林还玉双眉紧蹙,额角冷汗涔涔,心道不妙,低声问,“姐姐,没事吧?”方才一番劫杀,慕容家跟随而来的大夫已命丧黄泉,姐姐身上的药恐怕也早就遗失了。他暗恨自己大意,竟忘记姐姐身上还有重病。 林还玉咬牙道,“无……无事。过一会便好。” 丁枫看着这两人,眉头渐渐拧起。蝙蝠岛的人耳力都不错,即便他们两人交谈声音压低了,也逃不过他们耳朵。 姜晨就更不必说了。“林姑娘身体有恙?” 他话音未落,听到耳边林还恩拔高了声音,竟似乎极为惶恐,“姐!” 也无可厚非。林还玉几乎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能称为亲人的亲人了。 姜晨沉默了瞬,知道大约是林还玉晕倒了,“林公子切勿自乱阵脚,先送令姊回房。” 林还恩的阴翳本性当即暴露,指骨捏的咔嘣直响,“若家姐有事,他们……”定要不得好死! 他一把抱起林还玉,“大夫!请大夫!” 姜晨微微叹了口气,抬脚跟过去。他毫不怀疑,若此刻不做点什么,林还恩这种人,立刻连他也一起记恨上。 丁枫亦步亦趋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这锅怎么飞也落不到我头上。 渣作者:别乱立fg 第150章 蝙蝠公子(七) 林还恩一直盯着他, 看他坐在床边静静的把脉。 姜晨全然忽略他, 过了会,将林还玉手放下, 随手盖好被子,站起身来。 “公子, 家姐情况如何?” “无碍。只是今日惊吓之余落水,感了风寒, 牵动病根。令姊……”他顿了顿, 似乎顾及到林还恩的心情,“身体薄弱。即便是小小风寒,也对身体影响颇大。江湖险恶,刀光剑影。林公子日后若无要事, 还是不要带她出门了。” 林还恩脸色沉下来, “公子莫非能看出,姐姐病症……” 姜晨道,“林公子放心, 在下绝非多言之人。” 他打开门,对丁枫淡淡道, “去我房中取药匣过来。” 丁枫冷冷瞥一眼林还玉两人, 依言过去,归来时拿了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林还恩一眼过去,就知这不起眼的木匣却是古沉木制成。古沉木虽不及檀木知名,但也是极珍贵之物,竟被他用来存药, 实在可惜。 虽与此人相识不久,但对方给他的感觉,当真是清贵谦雅,进退有度,礼数周全。他毫不怀疑,即便最为重礼的孔圣人在世,也比不得他言行妥帖。 若非内力深厚,明显武功卓绝。林还恩更倾向于认为他是皇城世家的贵公子,而非是江湖喋血的阴谋家。 “林某与家姐此次当真麻烦公子了。” 姜晨接过药匣从里头瓶瓶罐罐中取出一粒药,倒一杯水递来,闻言表现的相当理解,“江湖刀光剑影,总有生死命悬一线之时,谁又能肯定,来日林公子不会救在下一命。何况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在下岂能袖手旁观。” 林还恩接过药丸,犹豫了一下。 “救心丸。”姜晨却不再多言。 “公子救我姐弟二人性命,我本不该怀疑。可是,林某能问问,这对公子有何好处?” 姜晨收了东西,丁枫为他打开房门。姜晨临走,才平静且温和道,“那么,可有什么害处吗?” 林还恩微怔。没有害处,就是他愿意救人的理由吗? 林还玉已渐渐安定下来。 他才出了门,丁枫面无表情地递了茶点过来,一言不发又走了。 林还恩犹疑着问他,“姜公子可是生气了?” 丁枫冷道,“阁下多虑了。我家公子一向不与人置气。”依稀能回忆起从前他真正置气的情况下,令他置气之人就不必活着了。 林还恩道,“今日林某过于忧心长姐,一时冲动。望阁下替我带话,林某失礼了。” “公子一向……”丁枫想了一会,找了个贴切且美好的词语形容,“一向心胸宽广,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客人不必放在心上。” 想到那双平静又疏离的眼睛,想到他的一言一行,林还恩忽然重重的点了点头,诚恳的赞同道,“不错。姜公子高情远致,不同流俗,仁人君子不外如是。是林某俗人之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同样,简直仁义温厚的让人觉得碍眼。 丁枫瞧了他一眼,竟发现对方不是一语双关嘲讽,一脸真心诚意,丁枫沉默了一瞬,“客人过誉了。客人这般想,我家公子想必……”他想了一会,着实想不出姜晨听到仁人君子,高情雅志等等成语之时会做何反应,只好强行接完话,“想必会很开心。” 他拱手一拜,“枫还有他事,客人若有需要,随时传唤,在下先行告辞。” “慢走。” 夜尽天明。 船已从湖水入江。初春清晨,江面薄雾氤氲,寒意深重。 姜晨早早就醒过来,坐在船头,身边是袅袅的烟雾,淡雅的檀香氤氲在船过之处。 他坐在紫金绒帛地毯之上,怀中放着一架瑶琴,神色间有几分思虑。指尖轻轻拂过,却未奏响。 明亮的天光落下来,他对着黎明,却似乎半点感受不到刺目。 林还恩一夜未眠,见林还玉的情况已渐渐稳定,才遣了侍女照顾,自房中退出来。远远见到一个身影坐在船头,薄雾间隐隐约约,竟变得虚幻而不可测。他不知为何,就走上前去,薄雾驱散之时,黎明的曙光终于撒下。 明明不算强烈,但骤然直接对光,林还恩惯性伸手遮了下眼睛,见他一直正对着日头无所察觉,“日头升空,公子正对着阳光,对眼睛不好。” 就见面前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面上又挂起那般温和却难容万物的笑,他道,“在下目不能视,光线如何,都无所妨碍。” 林还恩当即呆了。自他上船以来,这位主人礼数无所不周,当堂宴饮,行走斟酒,一言一行,都无比正常。如此之人,竟是个什么也看不到的瞎子么?难怪,难怪之前丁枫说他无缘亲见江南美景,只能感受一二…… 姜晨知道他在惊讶。任何人碰到一个表现的太正常的不正常的人,都会惊讶。人之常情,他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林还恩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从他面前晃了晃。 姜晨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却未言语。 他晃完了,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实在无礼,立刻规规矩矩的在他对面坐下,歉道,“姜兄见谅,在下……实在难以相信。”听到他是个瞎子的瞬间,林还恩不可置信之时,竟还难以自制窃喜了,外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同情。他本人经脉混乱,身有缺陷,已近乎与废人无异。陡然知晓他眼中这个性格容貌武功甚至家世都完美无缺之人是个什么都看不到的瞎子,相较之下,竟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看到明明年岁不大,有人却比自己的命运更加惨淡,终生沉于黑暗不能见得柳暗花明,他不知为何心里暗暗平衡了。 “无妨。不知者无罪。” 于是林还恩突然热切了,“姜兄是要抚琴?”他好奇,一个瞎子,能否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姜晨仿佛没听出他语气的不同,只是对着清晨的暖光摇了摇头,“扰人清梦,不大适宜。”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家姐姐还在沉睡,“兄长琴声必然高妙,不知还恩是否有幸听得一曲?” 姜晨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正对着这双眼睛,林还恩终觉狼狈,扭开头去,只觉得他的那些小心思早在此人面前暴露地一干二净。林还恩暗暗看向他的眼睛,劝慰自己,他是个瞎子,如何能看清他的情绪。 “令姊尚未恢复,阁下还需多多探看才是。” 这便是婉拒了。 林还恩心思深重,自然不会不懂。 想到方才他的眼神,心中为难之意陡然荡然无存,乖觉的应下,“是。” 风吹的烈了些,船尾的帆转了方向。 三日后,金陵渡口。 两人平安下船。林还恩立于江边,辞道,“姜兄,还恩表兄传来消息,我家族接应之人已至金陵,我等就此别过了。” 林还玉微微一拜,一直凝望着他,“公子救命之恩,还玉铭记在心。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公子万望珍重。” “两位客气。有缘相逢,日后定能再会。” 眼见着那艘船扬帆远去,林还玉一时不能回神。 林还恩牵了牵她的袖子,“姐姐,人已走了。” 林还玉愣了愣,“嗯。” “你绝不能喜欢他。”他这样警告了下。 林还玉脸色一红,斥了一句,“胡言乱语。” “此人的确温文有礼,君子端方,人品贵重。若家世不错,的确配得上姐姐。只可惜他是个瞎子。姐姐长在慕容家,应该知道,慕容一向最看重世家颜面,绝不会容许一个瞎子做慕容世家的女婿。”即便是养女的女婿也不可以。 “瞎子?”林还玉茫然了瞬间,才低了低头,“还恩多虑了。姐姐本就是挣得日子,能多活一日已是幸事,何能拖累他人。” “姐!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总会有办法的。” 林还玉见他忧心,一时失笑,“好了,还恩。”她严肃了些,“当日那艘船标了慕容世家家徽,对外放的消息是青城表哥出行。看来那批杀手原本的目标是表哥。” “不错。我查过了,是长安那个大块头的人。”林还恩冷冷嘲讽,“他还是没有长进,身边总跟着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铁大爷与舅父恩怨已久,近来舅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怕是心急了。”林还玉叹了口气,“表哥的身体也不大好,他妻妾不少,可至今没有后人。” 待他们见到来人尽皆从头到脚一身素白,打眼一看便知是丧服,心中都是一沉。 姜晨与丁枫站在房中,木窗开了一隙。 丁枫神色凝重,“公子,就这样放他们走?”对方与江南慕容世家关系匪浅,公子却是关中原氏名义已死的继承人,两方氏族虽长年没有联系,公子从前又时时深居简出,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认出来,之前苦苦隐瞒,岂非白费心思? “不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看他气定神闲,丁枫的心也定了下来,立刻被说服了。枯梅大师已出口确认原随云身死之事,如此一个严谨之人所言,其他人哪有不信之理。江南慕容与关中原氏素无交集,公子鲜少于江湖露面,区区慕容家的表亲又如何认出他来。退而言之,即便那两人能认出公子,恐怕江湖也无人会信死人复生。 转眼半月。 明月,高墙,小桥,流水。 庭院深深,姜晨负手,远远望着院外那巍巍青山。 银杏掐了初春的桃花,仔仔细细收拾整齐插在花瓶中,满意地看房中这一抹亮色。这才自怀中拿出份藏蓝金丝的请帖,“公子,江南慕容世家前前任家主慕容一青病逝,前任家主慕容青城悲痛过度,旧疾复发,瘫在椅子,不能行动。慕容世家无后,三日前过继了表家还恩。林还恩改姓慕容,已正式执掌江南慕容世家,成为江南慕容的新任掌门人。他们打听到公子落脚于此,递了份请帖过来。” 姜晨接过来,指尖拂过上面深深凹下去的,被烛火照的金灿灿的慕容还恩四字,若有所思。 “还有,三月初七乃是万福万寿园金老太太八十大寿,我等是否……” 姜晨随手搁置了请帖,正坐在一旁软垫上,取来身侧茶水,语意不明的说了一句,“金灵芝才死不足四月。” “她只是小辈罢了。而且正因如此,万福万寿园才决定此次寿宴更要大办一次,务必让金老太太开心。” “死人果真是不得活人看重的。” 一句话,让银杏颇有些莫名其妙。 丁枫骑马匆匆赶回来,穿过长廊跑到姜晨院中,人未至声先来,“公子,枫这里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您想先听哪个?” 他出了蝙蝠岛后,似乎变得愚蠢了许多。 姜晨听他自得其乐的声音,不免生出了这个想法。 第151章 蝙蝠公子(八) 事实上这玩笑并不好笑。 姜晨彻底当做没听到, 指着一盆君子兰对银杏吩咐, “……搬出去。” 丁枫只好叹了口气,心知他若真这般下去, 明个儿说不定就要被公子调走,于是果断又彻底熄了卖关子的心思, “好的是琅轩的初步轮廓已定型了,坏的是……听闻中原一点红重出江湖了。” 姜晨燃起香炉, 漠不在意, “那又如何?” “不仅如此,李红袖苏蓉蓉等人近乎疯狂的寻找楚留香,朝廷也在张榜寻找英万里,依公子看……” “我要你找的人, 可找到了?” “是。” “她们, 是否已知道自己的身世。” “是。” “放出消息,务必要宋甜儿知道。” “宋甜儿?”丁枫恍然。这三个女子中,宋甜儿是最直爽开朗心软之人, 即便苏蓉蓉李红袖两个血缘上的姐姐能冷眼相待,宋甜儿也必然不能忍心。 “是。”他顿了顿, “关于李蓝衫的死因, 也调查差不多了。” “知道该怎么做吗?” “啊?” 姜晨平静如常,“自离开蝙蝠岛后,你的脑子都用来做什么了?” “……”丁枫认真道,“替公子办事。” 银杏撇了撇嘴,自认从智商上俯视了丁枫, “公子是说,李蓝衫是李红袖的亲兄长,而李蓝衫死于中原一点红手中。他们一个是楚留香的朋友,一个是楚留香的红颜知己,若知晓彼此身份,定然顾念。可是杀兄之仇绝无法轻易释怀。公子有意令这两人相互牵制。这个意思都不明白,丁官人,你的能力同你的职位不太匹配啊。” 丁枫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气恼之意,“是。多谢银杏姑娘赐教。” 银杏反而闭嘴了。他这样笑时,总让她有一种面对翻版公子的错觉。 “之前弄玉班曾利用美色之便暗杀多个朝中众臣,落了把柄。枫以为,此可以收为己用。” 湖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弄玉班的男优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但这些人明为优倡,实为杀手,个个都是四五岁就被送到弄玉班接受死亡考验。其中出色之人还会到东瀛伊贺谷接受更加残酷的忍术训练。二十年下来几乎十不存一,能存活的,也必然会是极端残酷无情的杀人者。 这样的人,暗杀和情报都极其有利。 如今蝙蝠岛损毁,公子要重新建立新的国度。丁枫以为,利用一下也无妨。 姜晨悠悠为香炉中添了块沉香,“你看着办便是,不必事事问我。” 丁枫心道,你是老大不问你问谁。 被姜晨一眼扫走了。 银杏一眼瞥到那份精致且华丽的请帖,问他,“公子,是否要赴江南慕容之邀?” 姜晨未说可,未说不可,起身将放凉的茶水重新放到了放在角落桌上。他们总认为他的眼睛不便,将房中之物摆的规整且空旷,稍有尖利之物都不放,即便放,也必然搁置角落,可以说甚为周到了。虽说姜晨自认毫无必要,他所要做的一切,必然会让自己承担得起,无论房中格局,或是世事。 银杏懂了,“公子,银杏下去准备。” …… 五福楼。 门口咚一声响。 一位白衣公子抓着门框,被人扶着步履蹒跚进来,显然醉了。像这般贵公子五福楼每日接待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原本不该引人注意。大堂客人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只此一眼,整个客栈的气氛都变了。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面容倒算得俊秀,只是脚步虚浮,显然常年流连风月,武功根基也是极差。身侧的女子一袭红衣,浓妆艳抹,衣衫极尽华丽之物,仿佛时时刻刻体现着自己的高贵身份。扶着他进来之时,更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小二便迎过来,笑着招呼,“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呐?”能在这种客栈做事的伙计,无一不是人精,一眼便看出前头这公子才是正主。 被扶着的公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身侧的红衣女子才上前一步,撇了撇红唇,“新来的吧?” 小二尴尬的笑了下,“是,小的刚来两日。” “你们这店里好酒再来十坛。”她随意一看,只能看到角落里一桌还有两个座位,为难道,“青玉哥……” 慕容青玉朦胧之中,见此桌之上也坐了位白衣人,此人衣衫不算名贵,但这一身与他相似的行头实在让慕容青玉觉得分外碍眼。明明听到他们的言谈了却还是分毫不动。他一向横行霸道惯了,从未被如此无视过,醉酒火起,三两步到桌前,“哪里来的狂徒!没听到本少爷的红儿说话么!还不让开!” 有时,嫉妒怒火总是来的如此不分时宜。何况,他如此态度,让人不由就联想到家中那鸠占鹊巢自以为是总是表现的高人一等的林还恩! 越看,越觉得是林还恩在面前晃来晃去。却忘记林还恩一向蓝袍,从来不会穿的如此素净。 他们算什么东西!慕容青城都要死了!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外姓子,没爹没娘的贱种,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压过他做慕容的家主! 姜晨对着清茶,置若未闻。 慕容青玉“啪”一拍桌子,茶杯颠了一下,茶水跳起,打湿了手,冰凉湿润的触感令人不适,姜晨不自觉想起很久之前鲜血沾身之感,当即蹙眉。 慕容青玉挥了挥手,一摇三晃冲大厅诸人道,“掌柜的!今天本少爷包场!”他死死盯着姜晨,“把不相干人等都给本少爷赶出去!” 掌柜早已认出此是慕容旁支那位游手好闲的小霸王,暗暗叫苦,还是现身百般道歉让客人离开。 慕容乃是此处数一的世家大族,说一不二。他们不过是些小人物,怎敢下慕容面子。 客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姜晨等着银杏,自然不会离去。以他的心性,通常也不会离去。他骨子里毕竟不是那般顺从听话之人。 见他稳稳坐着,掌柜都要哭了。慕容青玉一剑就扫过去,“还不快给本少爷让座!” 剑锋“嗡”一声,插在桌上。 掌柜脸都青了,惊叫着跑到柜台后缩着,眼睁睁看着客人更加鸡飞狗跳的跑出去,心疼自己的生意。 姜晨从怀中拿出绢布极为细致擦去手上茶水,“滚。” 他着实不喜剑刃对着他。 那女子当即冲过来,挽着少年的手臂,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见他身上似乎不算什么名贵衣衫,面容虽然好看却极为陌生,眼也不眨就斥责道,“你算什么人?敢同慕容家的公子这样说话!不要脑袋了!识相的速速把地方让开!” 此处乃是慕容地界,慕容世家在此无疑一手遮天。常人受了欺负,一点钱赔了也就了事了,敢怒不敢言。是以上头的人以为自家家风严谨,底下之人却是横行跋扈无所顾忌。 姜晨闻言,“……” 两方僵持间,楼上陡然飞了人下来,是个黄衣的姑娘。她一口南国语音,即便是斥责人也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侬的哪里来的哟!这是侬客舍啦呀,你莫……”又有清越的女声笑道,“甜儿呀甜儿,你这一着急就是家乡话,他人哪里听得懂。教训人也总该说点能懂的官话。” 那道声音立刻一变,吐字便是正经的官话了,“我就是生气。这位公子已看不见了,这什么慕容子弟竟如此仗势欺人,简直不要脸!” 一道红衣从楼角下来,叹道,“从前可未曾见你如此热衷闲事。” 声音极为陌生,都是首次相见。姜晨静静坐着,指尖松了松。他想到那隐约是广州地方话,又听有人叫她甜儿,暗自皱眉。楚地方言纷杂,历经时间,语音几易,他一时也不能确定。 角落里光线不如外围明亮,面前两人挡着,他的神色更是无人认真注意。 慕容青玉迷醉之中见到这两位,只觉得眼前一亮,全然忘了方才才被骂不要脸,忘了身边站着的姑娘,把她的手从身上拨开,对着那两位怪模怪样的拱手,迷离笑道,“两位姑娘从何而来?可是首次来我江南地界,在下不才,正好对此地风光熟络于心。两位若不介意,在下可带两位姑娘游历一番呐。” 身后那女子跺脚气道,“青玉哥~” 面对这么色胆包天的废物,两人顿觉一阵恶寒。 被称作甜儿的黄衣姑娘拧眉,“袖姐姐别拦着我。可气!着实可气!”霸道无耻,卑劣下流,仗势欺人。三个他都占全了,简直没有放他一马的理由。她随手一甩,袖中一道暗光划过,慕容未及避让,肩胛骨上就扎了根银针,酥麻的感觉还未传遍,他已不能动了。 慕容青玉当即酒醒大半,慌了,“啊啊啊啊啊,你这妖女!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他酒后方醒,神智不清,竟全然忽略了肩头那露出的短短一截银针。 黄衣少女就看了一眼姜晨,满不在乎的扯过随她而来的红衣女子,狠狠地瞪了眼慕容,“袖姐姐,走吧。这里东西脏,看了实在碍眼睛。” 银杏提着礼盒进来时,见到这边桌上的刀,脸色一变,一个掠身拔剑扔出,落在他们脚前,差一寸就扎到鞋子。斥道,“你是何人!” 慕容青玉又骇了一跳。只是他显然还认不清形势,一见又是面前这自始至终泰然自若的少年之人,脸色沉下来,气冲冲吼道,“本少爷乃是江南慕容子弟,还不快速速放我!我出了事,慕容家必然饶不了你们!” 跟着他的那红衣女子,心中亦然怒气冲天,暗恨慕容的薄情,又恨他的多情,只不敢对着这位慕容家的财神爷发火,狠着眼睛瞪着对面的李红袖,若她手中有刀,恐怕无人怀疑她会一刀划上去解恨。 明眼人一看,两人身着红衣,一则媚俗,一则冷傲,对比明显。便知为何她对这位袖姑娘,方才这慕容家的人对这位公子,如此没事找事了。 江南慕容也算百年世家了,家风严谨近乎苛刻,最最崇尚那些所谓的古时贵族,连脸色都要追求魏晋时病态的苍白。在慕容家,这样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竟能存活至今,着实不易。 银杏甚觉奇特,当即回讽道,“江南慕容本代无直系后人,慕容家主已传位于表家还恩,你算是哪里来的慕容子弟。” 慕容青玉脸色一阵青白,一脚踹翻了身侧长椅,指天骂道,“林还恩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没爹没娘的野种!慕容青城是瞎了眼,才叫他鸠占鹊巢!” 显然银杏此言,扎到他痛脚了。 众人皆是一怔,心中暗想此人又是何身份。良久,愣是没从记忆中找出任何关于这人的信息。一就是他实在功绩太少,江湖上没有半分名气,至于二,恐怕是在慕容世家身份太过低微,连露脸机会都没几个。 银杏也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此乃是江南慕容的地盘,他想必要到了。 这想法未歇下,门口就有人进来了。 “慕容青玉,你做什么!” 慕容还恩冷着脸,踏进门来。一群家丁冲进来绑了慕容青玉,低声斥道,“你在家中胡闹便罢,不要丢脸丢到外面来!”他过路之时,在慕容青玉肩头捏住针尾,随手抽下。 慕容青玉似是有些怕他,方才的凌厉气焰熄的一干二净,缩在一边不敢言语,对着慕容还恩的背影恨不得瞪出个窟窿来。但慕容还恩一回头,他立刻就低头沉默。 慕容还恩依旧是藏蓝色的长衫,袖口衣襟都是淡色流云纹,比之上一次相遇衣衫又华丽贵气了许多。腰间缀着一枚青翠的佩玉,似乎正是慕容家主的信物。 他到姜晨面前,笑得文雅,全然忽略了周围一片狼藉和地上那把慕容家的剑,微微一拜,“姜兄远来,恕还恩有失远迎。家中弟子狂妄自大,姜兄见谅。” “无妨。”他站起身,淡然自若,全然将慕容青玉视若无物。 “此地杂乱,姜兄可愿随还恩进慕容府一叙。” 姜晨无不可应下,“请。”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转过头来,“今日两位姑娘解围,多谢。” 说是道谢,未免也太过平淡。 慕容还恩随他望去,见得三位身姿婀娜明眸皓齿的妙龄少女,脸色当即忽青忽白,强撑着笑脸跟着姜晨。 姜晨脚步一顿,“慕容家主怎么?”又疑惑道,“何以气息紊乱?” 慕容还恩脸都扭曲了下,眼角扫到跟来的银杏,强行笑着回道,“无事。” 姜晨便不再问了。 苏甜儿支着下巴,看着人影远去,“袖姐姐,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奇怪?” “何以见得?” “他坐在那里,让我想起了无花。” 李红袖失笑道,“无花却并非一个瞎子。”当初无花身死,宋甜儿可是难过许久。宋甜儿平素最崇拜的,除了楚留香,便是妙僧无花了。 宋甜儿感叹,“如此风华霁秀,竟是个瞎子么?” 李红袖点了点她的额头,“他虽行动如常,眼睛却寂寥无物,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位公子泰然若素,脾气温和,处事不惊。若是他在,定然……”她的语气忽然沉重了,忧心忡忡,“袖姐姐,你说他……” “他不会死。”李红袖望向慕容青玉被绑着的背影,冷冷道,“世上不平之事如此之多,他绝不舍得抛下这一切。” …… 五福楼之事早已传回府中。慕容青玉是庶出,当初为家主之位曾陷害慕容青城,败后沉溺声色,花天酒地。前前任家主念及慕容府人丁单薄,硬生生从慕容青城手下护他一命。此人出身低微,母亲是红楼女子。慕容青玉本性又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在慕容家极不招人待见。若非是慕容一青临终特意交代,留下这一代慕容仅有的血脉,依慕容还恩脾气,早就寻个借口扔人去刑堂好好学习了。 江南慕容府。 江湖无人不知如今慕容府人丁零落,不过,人丁零落也仍然是武林世家,虽不及万福万寿园那般热闹繁华,但是仅在此地,慕容府依旧说一不二。虽碍于慕容威严无人敢于直言,但底下所流传关于慕容之事,也都不太好听。说这慕容府中人似乎都不算长寿之命,去年七月,慕容青城妹婿林登经商远行,客死异乡,慕容思柳悲痛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今年二月,慕容一青又病逝,慕容青城瘫痪麻木,那位寄养在府中的表小姐林还玉身体也娇弱的风一吹就倒,眼见着就活不长。慕容一家简直霉气缠身。不算则已,细细算来,竟叫人头皮阵阵发麻。 林还恩作为林府唯一男丁,自然接过了林府重担。只是林登死后,林还恩的脾气变得愈来愈古怪,众人只以为他是骤然失去父亲,心中不能接受。 事实为何,自当又是个隐秘。 当代家主慕容一青年轻时为护身怀六甲的妹妹而受伤,落下暗疾,神医叶良士看过后,道是毒性太深,恐怕不能再有子嗣。后来多年,慕容府的香火果然应了叶良士之言。 他的母亲慕容思柳说过,"还恩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从小就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因为我们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经决定要用这个孩子报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么困难,这个孩子部一定会挺身而出。慕容家果然有困难了,还恩本来是可以为他们解决的,只可惜……" 只可惜,慕容还恩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叶良士为他下了如此诊断,全身血络经脉混乱,机能失却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动,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则必死无救。 上一次青龙会出来,两人遭遇劫杀,那一番闹腾,恐都能折去林还恩一半性命。 至于说林还恩执掌慕容之事。慕容世家本有慕容青玉这与慕容青城平辈的庶子,他虽是红楼女之子,身份低贱,但相较于慕容还恩这个外姓子,总还亲近些。外头都说是慕容青玉太废物无用,恐怕毁了慕容声誉,家主才传位给没少为慕容出谋划策的林还恩。 内在隐情,外人自然不能得知。 慕容还恩将他迎进来,伸手做了请的姿势,笑道,“姜兄,请。” 林还玉拈着花枝,将它插入门口的花瓶中,敛了敛衣裙,微微一拜,“公子,你来了。” 她是一位美人。秋水杏眸,杨柳弯眉,只是一双眼睛时常带着愁绪,令人心怜。无论哪个男子看到如此一个弱不胜衣的病弱美人,无疑都希望将她搂在怀中好好呵护一番,但是当堂之人都只看到,他只是笑了笑,礼节性的看了她一眼,一板一眼,分毫都不逾矩,他微微拱手,“林姑娘,一别无恙。” 他的目光无论落到何人身上,都一样的平静。好似面前之人是美是丑,完美或是残缺,于他而言,都不过一副可随时淘换的皮相。 林还玉想。是了,还恩说过,他目不能视,他只是个瞎子。 内堂坐着的慕容青城着一身青衫,面色苍白且消瘦,眉宇间还带着隐隐戾气,眼神锐利,即便是苍白虚弱的神色也难以遮掩。如此之人,能决心利用相处十余年的妹妹林还玉来算计楚留香也不足为怪。他倚在一张软塌上,虽不能行动,但此刻神色还算清明,辞谢道,“日前弟妹二人骤然遇险,幸得先生出手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姜晨神色不动,十分官方的回了一句,“慕容阁下客气。岐黄之术在下不过略通一二,当日救得林姑娘,不无运气,阁下如此赞誉,在下担当不起。” 慕容青城邀他坐下,一字一句,他说一句,便咳一句,缓缓道,“姜先生过谦了。还玉年幼身有疾恙,沉疴缠身,江南多少名医束手无策,甚至那闻名天下的张简斋张老先生见过之后,都认定是娘胎里带的病气。如此疑难,却能在先生手下妙手回春,实令在下惊叹。” “运气使然,不敢称妙手。” “……不知先生,师从何处啊?” 姜晨好似全然听不出他言语中扎着的刺,沉默了下,手中茶盏落桌之时,果然听到林还玉的声音,“表哥,姜公子救得玉儿一命,如此宴乐之时,不若暂且忘了玉儿病疾。”她顿了顿,“表哥,想必母亲,舅父他们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表哥总是为玉儿身体忧虑不解。” 慕容青城噎了噎,不得不将此篇揭过,颇为尴尬的笑了两声,“还玉说的是。”他摆出一幅无奈又宽容的模样,好似真是个宽厚温和的长兄,“这不还是担心你么。” “还玉有愧。” 这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好场景,姜晨目不能视,即便能恐怕也视之如无物。他本人实在称不上心慈手软,这短短言谈之中,对慕容青城性格也有几分了然。他表现的再敦厚和善,落在姜晨眼中,也称不上什么宽悯之辈。 慕容还恩朝上一看,心中一叹,顺势打了圆场,“兄长,姐姐,如此佳宴,不必再提这些忧愁之事。姜兄远来慕容,一时恐怕难寻住所,不若就留在我慕容府?” 他表态了,姜晨婉拒,“在下一介游侠,来此终不长久,不必劳烦了。” 慕容青城笑道,“姜公子不必拘谨。江湖谁人不知江南慕容最为好客。公子于慕容家有恩,日前公子不是说有心游历江南,何妨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呢。” “……” 慕容青城语带机锋,幽幽道,“公子若还推辞,可就是看不起江南慕容了。” 这话便说的相当严重了。叫人难以接口,堂中众人不由都盯着他。 沉默良久。 姜晨倏尔一笑,拱手道,“两位盛情,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慕容还恩松了口气,对着欲言又止的林还玉微微摇了摇头。 …… 姜晨踏出厅堂,冷风吹醒了人,他才踏出两步,身后传来林还玉的声音,“姜公子!公子!” 银杏随姜晨停了脚,转过身去,“林姑娘。” 林还玉提着裙角匆匆赶过来,“公子,今夜表哥说的话,你千万勿要介怀。”话里话外怀疑他居心不轨,连她都听不下去了。还恩竟然还帮着表哥强留下他。 “林姑娘多虑了。令兄对姑娘的关怀,实在令人羡慕。” 林还玉:“公子……”她迟疑了,又不知从何讲起。 姜晨却未有丝毫不耐,客气又有礼,“林姑娘请讲。” 林还玉仰头看着他,心头一窒。夜色流光,他的眼底,就像是远处庭院中湖光一样,微光粼粼,但其中萧索空无之意,即便是目中熠熠,也掩盖不了。 她这样望着他,清清楚楚看到他眼底自己的倒影,清晰又明亮。可她又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底,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存在。 到底要怎样的人,才能留在他心中呢? 这一瞬间,林还玉心中忽然升腾这样一个疑问。可这般疑问,却注定没有答案。 “林姑娘?” “啊?没……” “无事。无事。” 林还玉终于回过神来,近乎落荒而逃,已全然忘记原本想问的话。 姜晨站了一会,听到那阵脚步声慌乱远去,心中颇感莫名,自台阶稳稳走下来。银杏更未在意,亦步亦趋跟着他。反正丁枫也说过,她只要看着公子不让他被眼睛欺骗就是,至于公子的桃花艳遇,她是不负责调查研究的。 很快,出来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人,客客气气道,“姜公子,请随我来。” 他看到银杏,犹豫,“公子,这男客女客,不能混住啊。” 银杏心直口快,直接堵了回去,“我家公子不方便,怎么,我也不能陪着么?” “府中有丫头,若是需要……” “管家不必多言。”他适当的表现出了些许不满,冷然相对,“在下的人,自己会负责。” 管家脸色也难看了,终于上前一步引路。 银杏缀在后面,思及今夜,心中好笑。想来那慕容青城还以为公子惧了慕容威势才不得不留下,安知不是公子自己要留?某些人总是以为能将他人玩弄鼓掌之间,不知自己亦是盘中棋子,当真可叹…… 却说林还玉匆匆回到院中,迎头撞见满面严肃的慕容还恩。 “姐姐……你去找他了?” “还恩。” “今夜表兄之意,你莫非看不明白?” 林还玉偏过头,不去看他表情,“姜公子救命之恩在前,我实在无法看着表兄如此咄咄逼人。” 听她此言,慕容还恩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情急,又咳嗽起来,面色青白,林还玉微怔,连忙扶着他,“还恩,你……” 慕容还恩缓过来,立刻打断她的话,“还恩实话说,你我其实并不知道他的底细。我查过他,却也未查到什么有用之物。他虽有汉家礼仪,却不喜拘束。以还恩看,恐怕是离家出走的世家人。此人显然是很有决断之人,踏出家门,就绝无回归之意。姐姐你打小身体不好,岂能追随他游走四方。何况,若是表兄知道你的心意,你可知道后果?” 林还玉脸色苍白,“他必会……杀了姜公子。” “不错。表兄作为江南慕容的掌门人,杀伐决断,不好听一点来说,冷血无情。每一代家主都要一切以慕容声誉为重,他物根本不能让他置心。若有朝一日为了慕容家要牺牲你我,他也绝不会眨一眨眼睛。遑论一位来历不明的江湖之人。” “还恩,你老实告诉我,今夜之事,是否是表兄的意思?” “……姐姐应该知道,还恩绝不会拒绝慕容家主的请求。” “他留下姜公子做什么?” 慕容还恩叹道,“姐姐久病缠身,他一颗药就稳定下来。表兄的身体你看到了,今日他留人之意,你还不懂?” “如此说来,却是我害他……” “姐姐不必自责。依着这位行事,即便没有姐姐,日后他江湖扬名之际,表兄还是不会忽视。” 林还玉沉默了,她仰头看着自己的弟弟,摸了摸他的脸,“还恩,近日你的脸色太苍白了,你莫不是病了?” 慕容还恩心中一沉,脸上却笑道,“姐姐说笑了。”他自己也摸了摸脸,“哪里苍白了。” “自母亲父亲过世后,你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 “听闻你前一阵赶走了身边所有侍女……”林还玉皱眉,压低了声音,“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林还恩心中忐忑,强自镇定,“她们手脚不干净,我不喜欢,就让人带走了。” “那也不必将所有人都换成男子?你不是孩子了,身边总得一个贴心之人。” 林还恩脸色更苍白了,“刚刚接手慕容家,还有许多事务处理。单就长安那大块头和楚留香之事已足够头疼了,还恩哪里还有心情风花雪月。”他忽然哼了一声,“姐姐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未等得林还玉反应,扭头就走了。 林还玉呆了一呆,对他这突然出现的孩子脾气想笑,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 翌日。姜晨决定出门之时,慕容还恩果然应言跑来做了“导游”。 “家主事务繁忙,在下只是随意走走,不必劳烦了。” “姜兄客气。既然姜兄到了此处,还恩自当一尽地主之谊。” “……” 慕容还恩被他一双眼睛盯的头皮发麻,却又不好让他一人走远,只能硬生生跟着。 至于说慕容家的管家,必然是盯不住此人的。 “走吧。” 姜晨特意进了几家首饰店,挑了一堆天价,送了银杏,他是一分钱未出,慕容还恩极其积极的付账了。 银杏跟在他身后,知他是故意为之。十分艰难的忍了一路笑,对慕容还恩道,“慕容家主,实在抱歉。”又接道,“公子一向对我等关爱非凡。” 慕容全做不知,附和道,“姜兄仁善,理当如此。与姜兄救命之恩相比,还恩如此,实在庸俗浅陋了些。” 待他们归去,管家当即迎来,递了份金色请帖,“家主,万福万寿园的拜贴。” 姜晨当即辞别,“慕容家主,在下先行告辞。” 慕容还恩捏着请帖,眨了眨眼,笑道,“姜兄对这万福万寿园不感兴趣?” 姜晨理了理衣袖,“……不错。” 慕容还恩不无可惜的叹道,“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也许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为别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广大的庭园,也没有这麽多五色续纷的花。尤是三月初七,还是金老太太八旬大寿。那是将整个江南春日汇集之地,姜兄来到江南,不去倒可惜了。” 姜晨面无表情:“慕容家主恐怕忘记在下只是瞎子了。” 慕容还恩的确忘了,但他面不改色,“目虽盲,心却未盲。姜兄睿智通达,若有心意,何愁不能见姹紫嫣红开遍。” 姜晨终于笑了。若是他人听到,必然十分感动。落到姜晨耳中,真正面对着一片黑暗,他却无所触动。周围的声音喧哗,气息纷杂,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个春日暖阳和风,鸟语花香,只是黑暗阻隔,竟让人觉得,分外遥远陌生。 他也曾踏遍江南,故地重游,一时却不能分辨今夕何年。 好像来过,又似从未来过。 “若真心有山水足矣,又何必远走游历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找不到地方住我家。” “……” 慕容:“我家人靓花多屋子好看。” “……” 慕容:“我表兄还对你的医术很感兴趣。” “……” 慕容:“我家超大,客房超多。多你一个不多。” “……” 慕容:“怎么样?” “……” “却之不恭。” 银杏内心os:这可是你求的。我家公子只是“盛情难却”。 第152章 蝙蝠公子(九) 慕容还恩心中素有沟壑, 岂能看不出近日以来对方对他, 或者说对慕容家的冷淡。 他尊称对方兄长,对方虽未直言拒绝, 却也一直只是不咸不淡的四个字,“慕容家主。”想来无论他人唤他什么, 他大约都不会拒绝,因为他根本无心在意。 他在万福万寿园之时, 想了又想, 还是没想出自己哪方面不够周到,以至于这位“救命恩人”对他是如此疏离,或者说,戒备。 他看着总是幅平淡温和模样, 内在却实在是个不易亲近之人。 三月初七。 万福万寿园花香四溢。这是江南最令人羡慕之地, 金家的那位太夫人更是诸多世家夫人最为理想的榜样。 她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样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 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麽多子孙, 也不会像她这样, 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气,而且还懂得怎样去享福。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 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嵋门下,承继了峨嵋'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身。 虽然这一次,她最终也没有等到最小的那位孙女儿,被誉为火凤凰的金灵芝前来祝宴。 呈送寿礼大宴之后,慕容还恩便自行出来,在偌大的庭院中游走。万福万寿园是江南最美丽繁华的庭院,果然不错。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无不精美。令无数人艳羡。 慕容家虽也极尽精美华贵,但比之此处,还是差了几分。 如今万福万寿园人丁兴旺,枝叶繁盛,慕容世家却是人才凋零,对比之下竟显得如此凄凉。 慕容还恩叹了口气。长安那边还要约战慕容,想想真是令人无比头疼。 他才走着,却见凉亭处一位站着个老人,望着热闹的万福万寿园,久久叹息。 “还在想随云之事……”此声音竟是方才见过的金老太太。 “太夫人。”听着那人温厚的声音如此回了一句, “老庄主,逝者已逝,你我节哀。” “太夫人见谅。” 这位老者着一身皂衣,腰间系着一枚紫玉,显然并非寻常人家。他鬓发间已隐隐显出白色,年纪不小了。看他眉眼,慕容还恩竟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 江南世家贵胄,他鲜少不识,而其中能与这位老夫人平起平坐的更是少之又少。他想起来之前听闻江南万福万寿园与关中原氏颇有交集,如此想来,能站在万福万寿园太夫人面前的人,便只有无争山庄原东园了。 看来江湖传言还是表象了些。无争山庄与万福万寿园岂止是有交集,可以说是有交情了。 正午之时,便要前往大院为金太夫人拜寿,吃寿面酒宴,慕容还恩虽有心在接近一些听听,一看日头,却也没有多的时间,只能退走。 原东园扭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金太夫人随之望去,看到他的背影,抚了抚她的龙头拐杖,才讲道,“此是慕容世家的新任家主。” 原东园叹了口气,“也是个年轻的孩子。”若是原随云在,他接下无争山庄,也该是这般年轻气盛模样。 金太夫人坐下来,“近来嫁衣神功之事闹的沸沸扬扬,原庄主可有耳闻?” 原东园沉默了一瞬,没有接话,只是道,“江湖已不是我辈人的江湖了。”此话显然是不想插手此事。 金太夫人却笑了,她笑之时,就让人觉得好似是个富贵的邻家奶奶,和蔼可亲,“嫁衣神功流落江湖,且不论幕后之人有何打算,铁大侠事至如今不置一词就有些令人生疑。” “太夫人不必多言。无争山庄远离江湖已久,如今原某再没有心思踏入江湖纷争。” “原庄主,老妪明白,随云之死对你打击很大。”她长长叹息,劝慰道,“老妪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你要明白,逝者已逝,伤悲无用,世事如此,你我无法改变。” 原东园动了动唇,强忍着没有说出,金灵芝是你数十个孙女中的一个,随云却是我唯一的孩子这样大失风度又极其尖酸刻薄的话语。他已表现的有些冷淡,“金太夫人倒是想的开。” 金太夫人知道他已生气了,她望着满园花团锦簇,心中亦感伤悲,“灵芝是我最最宠爱的孙女儿,我又岂会不难过。只叹当日见与她闹腾的,乃是楚留香胡铁花等人,便未在意。岂料他们找去了蝙蝠岛。我总觉得,此事必有蹊跷。原庄主难道从未调查过?” 原东园道,“若有蛛丝马迹,原某也不会甘心立下犬子衣冠冢。”他遣人去海上调查,毫无结果。亲上华山去问高亚男,她更是一问三不知。如今那岛上之人全无踪影,他又能调查什么? 但一直以来,一个疑云落在心头,他谁也没说。他自认了解自己的儿子,虽然原随云三岁目盲,但他平素乖巧听话,为人更是随了山庄谨训,待人温和宽厚,处事不惊。 他为何会去蝙蝠岛? 转眼四月桃花。慕容青城犹疑多日,终于按捺不住,邀他一叙。姜晨自无不可。 他天南海北聊了一通,姜晨便眼也不眨地随他,安静听着,仿佛全然不知对方邀他前来所为何事。 若他有心,自然不会与人无话可说。只可惜,他无心如此。 慕容青城见他始终一副冷静自持稳如泰山之色,心中同样沉重,心知不可能让对方主动相助,于是狠狠地咳了几咳,“先生妙手,救的我妹还玉一命,令在下惊叹不已。在下重病缠身,不知能否为在下相看一二。” 姜晨面上似乎浮现了一二“怔然”之色,似乎不明白为何从江湖风云突然谈到人身旧疾。但他还是浅浅淡淡笑了笑,“承蒙不弃,在下自当效劳。” 慕容青城倚着软塌,神色靡顿,身体已是油枯之相,此时已无他计可施,才不得已请了个陌生之人。 他支着身子,颇为艰难的撩起衣袖,将手腕露出,姜晨伸手,他却畏缩了下,盯着姜晨的脸,面上怀疑戒备之色渐显,不由与身侧之人相视一眼。 姜晨的手落了空,“慕容阁下……” 明知他看不到,慕容青城还是觉得颇为尴尬,强笑了下,犹豫着伸出手来,“失敬。在下只恐久病沉疴,不能再愈,因而……因而心有犹豫。” “那……” 慕容青城当即伸出手,虚弱却坚定地说,“既然请了姜公子过来,在下自然是信任阁下的。” 姜晨对此言置之一笑,指尖搭上他的腕脉。 脉象虚浮,气息暴躁,内力混乱,刚猛至极。人若能用之,可谓利器。人若不能用之,则为毒药。 与当年暴走的羲和阳炎,颇有同工之处。只是,嫁衣神功可废之,羲和阳炎却如附骨之蛆。 慕容青城一直盯着他的脸,好似这般就能看出他的心思。但自他把脉以来,神色平静,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慕容青城心中没底,又恐怕他看出什么端倪,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就在他忍不住出口相问之时,姜晨松开了他的手,道,“在下知道,功法乃是武人之性命。” 此话一出,慕容青城脸色扭曲了一瞬,周围埋伏之人当即就要冲出来。 姜晨恍若未觉,平静如常,“虽不知阁下所修功法为何,但此种暴躁刚猛的功法,并非适合所有人。寻常人练习,只怕还未大成,就会被暴躁难制的内息冲毁奇经八脉,受尽折磨而死。” 慕容青城心中一凛,冲身旁人使了个眼色,于是埋伏之人又退了下去。 慕容青城虚弱的笑了笑,“先生果然圣手。实不相瞒,在下如今所习,并非慕容世家家传的流川回水心法,而是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秘笈。当年慕容世家面临存亡之机,在下情急之下为提升内力才修习此功,不料酿成如此后果。先生,慕容还不能死,请先生指我生路。” 姜晨沉吟不语。 慕容青城道,“若先生救我于危难,在下愿将小妹许以先生。” 姜晨抬头,淡淡笑道,“阁下说笑了。在下并非挟恩以报之人,婚姻大事更不是儿戏。只是这生路于武人而言与死路无异,是以才未直言。” 慕容青城观他,虽面带微笑,但其中有几分冷酷之意,只觉得心中寒意渐深。 姜晨道,“既是内力作祟,废之即可。” 他说的轻轻淡淡,好似废除武艺只是家常便饭,鸿毛般轻飘飘四个字,落到慕容青城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还是一句话,武功于他而言,无异于性命。要他废除武艺,与死也没有区别了。 何况,慕容前任家主成为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这消息传出去,昔日慕容家的仇敌岂非得了机会。 “……可还有其他办法?” 姜晨站起身来,似是思索了一会,道,“如此说来,还有一个办法。” 慕容青城眼前一亮,“先生请讲。” “在下机缘之下得过一张药方,用以镇神安魂,对这种刚劲极炎的内息有克制之效,只是……” “只是如何?” 姜晨微微一笑,“只是服用过后,功力又会回到尚未修习之时。还有,因是抑制内息而非消解,经脉无法再容纳更多内力,此生武学也将止境于此。” 这就是全废和半废之间的一个选择题…… 慕容青城显然也很为难,许久没有出声。 “如果阁下觉得平白要了方子于心不安,就劳请阁下许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慕容青城下意识接了一句,才反应过来。他本是犹豫是废功还是压制,结果对方竟理解为他不好意思白拿他的药方……但话已出口,就难收回。慕容青城只好道,“不知先生有何请求。” “尚未可知。绝不损害江南慕容的利益。” 慕容青城咬咬牙,“好。” 姜晨唤旁人拿来纸笔,温静道,“交易成立。” 结果如此,姜晨意料之中。以慕容青城的性格,绝不会选一。 虽然嫁衣神功破而后立,但慕容青城绝舍不得先破之。 方才探脉,便知他修炼嫁衣神功绝非一年两年,日已久矣。 至于姜晨为何能确定那是嫁衣神功……世间众多武功术法,大多都是循序渐进,日渐积累的过程,如同嫁衣神功破而后立不是没有,但少之又少。同时兼有刚猛之劲,令修习者**羸弱的,在此世,符合以上三点,唯有嫁衣神功。 姜晨思及此,毫无犹豫在纸上又添了“龙心草”三字,这才边对边角对角整整齐齐的对折好放在旁侧桌上,用砚台压了一角,淡淡道,“若是选二,就打开它。” 他踏出院门时,脚步微顿,回头望了一眼庭院,神色淡漠。纵然无法看见,也能感受到暗藏的凌冽杀机。 若方才他博闻强识到认出嫁衣神功,想必这位慕容前任家主的刀剑,就出鞘了。 他给了慕容青城两个选择。一是破而后立,二是强行压制。对方有心要选下策,他又何必阻拦。 至于说言谈之间有所保留…… 对方也不见得以诚相待。 慕容青城坐起身来,取下那张纸,纸上的字清雅隽秀,全然不见半分锐利,每个字都写的整整齐齐。令人难以想象,写字之人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 但慕容青城无心感叹这些,盯着药方许久,脸色忽青忽白。 旁侧的侍者问,“主人,如何?” 慕容青城冷着脸,将药方递给他。 “寻常药材便罢了,只这为首的三种,颇为罕见。龙心草青龙会中倒有,但这雪莲与冰蚕蛹……”侍者顿了顿,怀疑道,“是否是他哄骗我等?” 慕容青城咳了咳,“……这倒未必。”他拿回了药方,又看了许久,“此中都是极寒之物,对刚劲内息的确会有镇压作用。” “蝙蝠岛的这位,虽然有心出卖他人秘密换取势力支持,但如他所言,凡蝙蝠岛的生意,都是有诚信的,不会作假。” “是的。属下听到。他说,交易成立。” 慕容青城冷笑,“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白送人情我反会疑心,顺势就要了慕容家一个不明内容的条件。江南慕容的人情,可不好拿。” “可惜他还不知道,主人将他的底细查的清清楚楚。” “是的。他不知道。”慕容青城心中难免有些得意,“销金窟行事神秘,金老三与他们生意来往多年,我又怎会不去调查。此人明面温和文雅,实则桀骜难训,行事又阴狠毒辣冷酷无情,不过……也不失为一个枭雄了。” 侍者恭维道,“可惜他再枭雄,也比不得主人您运筹帷幄。” 慕容青城捏着药方,愉快的笑了。 蝙蝠公子,即便他武学高深,医术精湛,识多才广,又有何用。反正他不过是个连自己也无法治好的瞎子而已。 良久,他不无可惜的感叹,“只可惜,楚留香死的太早了。”否则,他的计划就更完美了。 姜晨回到慕容还恩特意安排的院子中,银杏迎来,“公子,慕容青城……” “不必忧心。” “通知丁枫。”他微微想了想,“让金元宝以青龙会的名义过来要人。” 第153章 蝙蝠公子(十) 慕容青城病情竟一日日好转起来, 为此还特意前来答谢姜晨。 这日, 春雨霏霏,金元宝终于驾着马车狂奔而来了, 闯到慕容府见到姜晨时,一张哭丧着的胖脸硬生生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 “哎哟,我的小祖宗, 可找到你了。” 慕容青城闻声出来, 见是金元宝,眸中异色一闪而逝,迎来止住几人,“不知这位是……” 金元宝啪打掉他伸来的手, 没好气道, “少说废话!这是青龙会要的人!” 慕容青城脸色本就不好,听闻青龙会三个字后更是难看了,“纵然是青龙会, 如此堂而皇之闯我慕容府,未免也太过失礼!” 金元宝强压着火气, 端出他一向喜感的笑, 好声相劝,“慕容阁下,这位公子乃是我青龙会的贵客,今日金某前来乃是代表我青龙会邀请他前去做客。慕容阁下不必拦阻了吧。” 虽然不知丁枫为何非要他以青龙会的名义前来,但金元宝此刻被人拿住了小辫子, 因此做事不得不尽职尽责。丁枫要他提青龙会,他就三句话不离青龙会,听得慕容府众人一脸忿忿。 只是毕竟是被逼过来接这位销金窟的财神爷,金元宝心头也憋着火气,此刻也没有耐心去好言相劝。 慕容青城咬牙,只恨不得立刻将这脑满肠肥的蠢蛋踢出府邸。 慕容还恩才匆匆赶来,见情况不对,“姜兄这是……” 姜晨还未言语,金元宝道,“这位公子乃是我青龙会贵客,金某奉命相邀,望慕容家主多多担待。” 慕容还恩微怔,“青龙会?”他的神色凝重下来。 金元宝笑嘻嘻道,“不错。不过各位放心,金某知道,你们是这位公子的朋友……”他说出朋友二字时,不免嘲讽。“青龙会不会对他怎样,诸位不必担忧。”可惜,这慕容之人,恐怕还做不得销金窟主人的朋友。 姜晨道,“在下客居于此已久,给贵府添了不少麻烦。今日也好,在下离开,免得各位伤了和气。” 金元宝撇了撇嘴,暗道,逼着我拿青龙会压人带你走的不就是你手下那姓丁的,这会假惺惺说什么和不和气。 虽然青龙会自从龙头换任后这两年日渐明朗,但是也不好这般处处树敌。金元宝只愿今日之事勿要传到其他三坛。 姜晨作为主要人物都已开口,而且还是很合情合理地说是为了大家的和气,他人又如何要他留下。慕容青城脸色都青了,还欲与金元宝分辩,被慕容还恩牵了牵衣袖,低声道,“兄长,算了。不必为了他招惹青龙会。” 慕容青城:“……”看到这个表弟如此避讳青龙会,看到青龙会名头之响,慕容青城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可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苦难言。 但如今他又不敢轻易暴露自己与青龙会的关系。林还恩生性多疑,聪明阴诡,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否则也不会要他来做慕容家主。倘使他这快要病死的表兄若突然之间摇身一变做了青龙会的主人,难保还恩不会质疑什么。 林登之死本就经不起什么推敲,若是还恩有心彻查,他就不好收场了。 慕容还恩如今是慕容家主,他的话又是为慕容家的利益,慕容青城自要顾虑一二。 在这顾虑之间,姜晨已坐上马车,堂而皇之从大门离去。 林还玉静静在庭院转角看着,见他毫无留恋的离开,心头愁绪万千。当日表兄约见姜公子,她就站在门外。表兄为求生路要将她许给姜公子时,她生气于表兄拿她做一个物品一样随意送人作回报,又暗暗想知道他的答案。 在他,以“不可儿戏”四字婉拒时,她就知道,这人终究像是天边的星火,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她不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还能期待什么。 姜晨自然不是去青龙会的。 离开慕容府后,姜晨客气且礼貌的向这位金大财主道了谢,金元宝连道惶恐惶恐不敢不敢后请求他不要在让他这把老骨头路上来回伤身瘦体后,几人就分道扬镳。 他回了自己的别院。 是夜,明月高悬。 四周帷幔轻扬,随夜风而动。 这本是接待客人所用的庭院,四面翠竹幽幽,流水脉脉。像是凉亭,却远比亭台更宽阔。 姜晨自琴桌前站起身。 “公子,夜深了。” “无碍。你下去歇着吧。”夜与日,于如今的他而言,已无分别。 耳边流水淙淙,姜晨站在其中,忽而回头望了眼身后的琴,神色淡漠,与平日毫无不同。 琴弦微微颤动。 一种近乎诡秘的宁静中,连风声都变得肃杀起来。 银杏微微皱眉,未应言退下,她指尖落在腰间,凝神戒备。 大庭前竹林飒飒,蓦然冲出一个黑影来。还未见面容,就看到数道寒光。银杏冷着神色,踏前一步,腰中软剑已抽出来,手腕微翻,软剑如长蛇舞动,将那些暗器打落。 只听叮叮几声,暗器悉数落地。另一扇木窗迎风而开,银杏眉眼一凛,踹开身边一个木桌。 铿铿几声入木之响。那飞起的木桌正好卡在两方庭柱之间,几枚寒光闪闪的银镖扎透了木桌,露出一点尖锐的镖头。 暗中之人见此,心中一沉。暗道这蝙蝠公子身边果然是高手如云,连一个小小的侍女也如此厉害。 竹叶自窗外飘落,落在他掌心。姜晨静静站在原地,仿佛感受不到此刻无声的杀气对峙。指尖微合,竹叶被夹在两指之间,夜风拂过,他指尖的竹叶随风而舞。 他极其云淡风轻的扬手,月白色的广袖随夜风扬起,那片竹叶夹着刺耳的哨声,离指而去。 细长的碧色穿过空中片片飘落的竹叶,明明同物,这片碧叶穿行间,却将其他碧叶切做两半。 这声音袭来之时,极为迅速,倏忽即逝。 翠竹繁盛的枝叶间,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温热的触感让人脸色一变。 一瞬之间,连被杀气切落得片片竹叶,都仿佛停滞空中。 来人犹豫了一番,挥手令人撤离。 肆意的杀气渐渐消弭。 银杏持剑,走过来沉声道,“公子,不能再留了。” 姜晨置若未闻。 “若是琅轩还未建成就已暴露,公子务必要顾念自身安危。” 姜晨这才收了茶盏,气定神闲,无比平静,不急不缓道,“何必想的如此严重?” 他一句话讲出来,银杏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冷静下来。 “公子是说,又是慕容青城?” 莫非他还在怀疑公子?还是说“病好”之后意欲杀人灭口过河拆桥? 三日后,后院花林。 姜晨正站在莲池边的石桥上,撒了饵料在水池中,然后就听到水中鱼尾拨水之声。日前池水还有血腥之气,今日已全无迹象。他们倒是收拾得干净。 丁枫千里迢迢赶回来,又不敢直冲上去问姜晨,只好凑到银杏身边,“青龙会情况如何?” 银杏提着花篮,行走间端详着桃林间能用做糕点的花,随口答道,“如公子所料,金元宝自己去五月堂领刑了。” 丁枫诧异,“主动去的?” “不,是见过十月堂堂主之后。” “可知他所犯何错?” “无错。但就是被罚了。等等……”银杏灵光一闪,停下脚来,认真道,“若说他近来所做,恐怕唯有闯入慕容府邀公子离开一事,可以处罚。” 可以处罚就是,可罚可不罚。青龙会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慕容府却日渐衰退,金元宝作为青龙会三月堂主,仗势欺人闯一闯也无妨,这本是无关紧要之事。 可他却因此受刑了,还不轻。 提起此事,丁枫眨了眨眼。此事完全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不过……为了公子,金元宝皮糙肉厚的,受点刑就受点刑吧。 谁能料到堂堂的青龙会十二堂主之一惧内……惧内便惧内,偏生还应生意好友之邀去喝酒。喝酒便喝酒,偏生就去了烟花柳巷……这下丁枫都没有提起销金窟和他手底下的那些灰色买卖,轻而易举就让他去尽心尽力的接姜晨回来了。虽然这手段太揭人短,但胜在有效。 银杏接着道,“慕容府中有青龙会忌惮之物,或者有忌惮之人。”她想了想,又说,“公子之前曾问我,龙心草是否只有青龙会有。慕容青城的怪病又好的极快……” “在江南地带,的确只有青龙会才收集龙心草,当宝贝看待。慕容青城能极快的拿到草药医治只能说明,他与青龙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能让十二堂主之一的金元宝因闯府之事受罚,想必这个慕容青城,身份不是四坛主之一,便是龙头。”她不由感叹,忽问了丁枫一句,“龙心草有调息解热之效,有这作用的草药多不胜数,随便哪个都能替代,公子偏偏选择这种生僻药材,是否是当时已有所怀疑而故意为之?” 丁枫微微一笑,“或许。” “他不会用药性相近的替换公子药方中的药材?如此便没有特征,也不易被人怀疑。” 丁枫摇头,“药物相生相克,不通医理,绝不能轻易改变。若慕容青城是青龙会中人,且从金元宝口中知道公子蝙蝠岛的身份,那么公子手中的东西,他绝不敢换掉。销金窟主人手中的东西,从来货真价实,若是因他自作聪明而失去效用,到时他恐怕无处诉苦。” “这倒也是。”银杏点点头。 银杏运起轻功,身影掠过身侧桃树,须臾间手中多了一串桃花,她轻飘飘落下地来,将花枝放入篮中,走了两步,忽然道,“那之前慕容还恩与林还玉落水,会否也是他们设计好的?” “不是。还不至于拿两人的性命设计。当日林还玉若未遇到公子,恐怕就真的香消玉殒了。” 银杏脚步一顿,回头瞥了他一眼,“哦。”香消玉殒……看来丁大官人眼中,这位林姑娘可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了。 丁枫:“……” “你那是什么表情?” 银杏:“啧。” 此话讲完,翌日,丁枫抱了个浑身湿漉漉的姑娘回来。 银杏瞪大了眼睛:“你真去怜香惜玉了?” 丁枫:“……” 被银杏的诡异眼神看的头皮发麻,丁枫难得没有镇定,走的时候更近乎落荒而逃。他随手将人扔到客房中,让银杏找人照顾一二,转头匆匆去找姜晨,“公子,是李红袖。” 良久沉默,姜晨问,“哪里找的?” “江里捞的。”又道,“是青龙会出的手。” “因为面具?” 丁枫迟疑了下,不确定的点了点头,“当日苏蓉蓉拿下了幽兰面具时,李红袖宋甜儿也在其中,此次恐是被波及了。”他眉头微皱,面上笑意渐收,“那幽兰面具不过是制作精良一些,何况还摆到了明面。容貌暴露,用于伪装的□□就没有价值了。如此情况还非要拿到面具,只能说明此物对于出价之人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能料到的,青龙会自然也会知道。苏有容若有亲友在世,杀了苏有容取而代之之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斩草除根。那张面具,恐怕也只是个试探他人的诱饵。” 而苏蓉蓉上当了。面对亲兄长的遗物,她上当了。 慕容青城岂会放过可能于他有害之人。 姜晨神色淡漠,翻手将手中一直端着未动的酒洒入窗外的池水中。“原本只是想拿下三月堂,掐断蝙蝠岛与中原的最后一个调查线索,如今看来,倒不如全部收下。” “公子,这风险是否太大了些……这位新任龙头不是个简单角色,他至今还未露面。我们的暗线也没有丝毫线索。” 那慕容青城前些日子被嫁衣神功耗的油尽灯枯,又如何在青龙会露面。 姜晨放了酒杯,漠不在意,“他,不算风险。”见丁枫不解,姜晨道,“对于慕容青城,你了解多少?” 丁枫微愣,他并不觉得姜晨在慕容府住的这两月,会对慕容青城一无所知。一时不懂却并未出口质疑,只是规规矩矩回答,“慕容青城长居江南,如今慕容世家已然式微,万福万寿园却如日中天,恐怕慕容青城这个家主,当的很不是滋味。八年前,他与长安铁大爷约战胜负。那时铁大爷一身横练功夫十分了得,慕容青城才不过是二十岁少年,慕容青城无论如何也会输,但出乎意料,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也正是因为如此功绩,慕容一青提前将家主传位于他。只是此战过后,他的武学天赋渐渐隐没,成日疾病缠身,最后连门都不出了。”恐怕正是此时,慕容青城得到了嫁衣神功。 为何谈青龙会龙头之事,却会忽然提到慕容青城? 丁枫灵光乍现,“……莫非青龙会与慕容青城有何联系?” 他还说的委婉,其实他更想问,青龙会龙头是慕容青城? 姜晨不语。很多时候,他的不语就是默认。丁枫知道这一点,此时终于有心笑了笑,“这位江南慕容的前任家主,隐藏之深,实是令人惊讶。” 他自然不会质疑姜晨判断。 看来当日公子令金元宝以青龙会名义要人,也是有意为之。若是金元宝平安无事,慕容府自然与青龙会牵扯不上关系,若金元宝被罚…… 慕容青城就无形中暴露身份了。 丁枫想到此处,忽而失笑,“想必当日,金元宝拿着青龙会的名头压人之时,慕容青城的表情,定然是精彩绝伦。” “金元宝对新任龙头不满已久,手下三月堂与青龙会早已貌合神离。慕容青城不知何故一直隐瞒身份,金元宝此次被罚,变得毫无缘由,恐怕又攒了一肚子气,要他倒戈相当简单。这倒不错,公子此举,也省得我们另想办法离间三月堂与青龙会。林登已死,新上任者恐怕还不知晓“嫁衣”之真意,若将此事挑明,要拿下竹秋堂也不难。至于其余,还待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表示……来强行解释一波 探脉+龙心草+金元宝受罚 综上,慕容青城是青龙会高层 第154章 蝙蝠公子(十一) 金元宝再次见到丁枫时, 头都大了。生怕他此次又面带微笑地说出些什么大哥若不助我, 小弟无奈之下,只好令小桃红小翠小杏小金桂……等等去嫂夫人面前逛一圈混个面熟之类的话来。 他才挨得板子, 结结实实打断了三十根,即便是有再多肥肉垫着, 这把懒骨头,也经不起这么再打一次。 不过是闯个慕容府带人而已, 还是买给销金窟那个大财神爷面子, 不奖便罢,竟还被罚了…… 莫名其妙! 金元宝只觉得这年头真是流年不利。 他如今也不知道为何被罚。 慕容府虽在江南颇有威势,但近年已渐渐衰微,而他们青龙会却正是蒸蒸日上, 直追万福万寿园。就闯入这么个小小的府邸, 何以招致如此惨痛的处罚。 蝙蝠公子为青龙会带来的利益数不胜数,而慕容世家却与青龙会素无交集。他真是不知道,江南慕容哪里来的面子, 令青龙会专掌刑罚的十月堂出面来治他。 金元宝迎他坐下之时,屁股未沾凳子, 又嚎叫着站直了。 丁枫伸手虚扶了下, 一脸·真挚天真·不明真相·温润可亲的担忧道,“呀……大哥……你这是……” 金元宝啪拍开他的手,脸都纠成一团,五官自然更不清晰了,连声嚎道, “我还是站着吧我还是站着吧我还是站着吧……” 好似这般就不会疼了一样。 丁枫全做不知,“大哥,你没事吧……” 金元宝看到他,顿时更气了,“丁枫!你少给我装蒜!我问你,我被罚这事你家主人能毫无消息?” 丁枫假意咳了咳,“哎,大哥此言差矣。我家公子被那几人留在慕容府,一时无法脱身。你也知道,这公子出了事,底下之人难免忧心忡忡。消息渠道就有一二滞缓,不大灵通,需要时间修复。今日才听说大哥你是为此事受伤,这不就急忙赶来了。” 此言压根就是无赖,说他本来不知道,刚知道就跑过来探望你了。 他这果断承认,金元宝却不愿认了,他至今还弄不明白因由,自然不肯让对方看低自己。以为,三月堂主在青龙会还不如一个日渐衰败的武林世家。 “谁说是因为慕容世家了,压根没有。只是愚兄犯了点错,被人抓了把柄。” 丁枫分毫没有揭穿他的意思,果断应下,“哦?果真如此。啊……那小弟我也安心了许多。”心安理得坐了下来。 金元宝:“……” 他扶着腰,撑着椅子扶手站着,哼了一声,拿出他生意人的面孔,“说。又有何事?” 谈及正事,丁枫便也不与他称兄道弟攀交情了,“在下来意,阁下岂会不知?” 金元宝死死盯着他,丁枫不避不闪。 金元宝大笑两声,喜气的笑意尽收,冷冷道,“金某的答案还是一样。” 丁枫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阁下可知贵会龙头老大是为何人?” “……” “金某不知,难道你们这青龙会外之人可知?” 丁枫笑意不减。 金元宝看他表情就是一怔,“你们还真知道?” 丁枫指尖点入茶杯,在桌上写下慕容二字,口中却道,“青龙会龙头神秘至极,蝙蝠岛远在海外,平素与青龙会中也不过与掌管财源的金大老板你有些交集,如何知道贵会龙头,正因不知,才想请教阁下。” 金元宝看清了水渍痕迹,眉头一皱。又听他言行不一,随他视线一望,看到窗纸上投落的一小片暗影,神色当即凝重了些,接了他的话,“请教倒不必了。我们龙头行事神秘,金某不过是区区十二堂主之一,如何知道龙头真身。” 他在桌上写,“谁?” 丁枫微微一笑,写道,青城。 “啊呀,阁下贵为青龙会十二堂主之一,竟也不知顶头上司是谁。啧,令人惊讶。如何?相较之下是否是我销金窟更能以诚待人?” 金元宝一脸肃穆,义正言辞的拒绝,“青龙会乃是金某立身之所。销金窟再富丽堂皇,于金某而言,不过鸡肋。” 内心却已被桌上两个字儿弄着心肝儿颤了。 慕容青城! 慕容青城! 他娘的!他闯了顶头上司的府邸! 金元宝心里哇凉哇凉了,联系近日来丁枫的举动,脸都扭曲了,表情相当狠辣,张着嘴无声的骂道,“他姥姥的你们算计好了!?” 盛怒之下,还不敢大声令外头正在盯梢的暗桩们猜到他得了什么惊天消息。金元宝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气的头脑一阵发昏。 他的消息渠道里,慕容青城绝对是个狠辣无情睚眦必报之人,他平生最重,就是慕容府的声誉。而苏有容老大死后,他新上任的顶头上司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杀人放火家常便饭。慕容青城若是龙头,他这大喇喇打了慕容府脸面之人日后岂能好过! 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知道平素不能得罪的就是上司,人生最不能得罪便是睚眦必报记黑帐下辣手的上司。 丁枫着一身简易却不失礼的青衫,身姿挺拔,如翠竹般清朗淡泊。此时一笑,打眼一看,就是个温润如风极有教养的世家子弟,令人心生好感。口中所言听来极其礼貌,实则能让人气到吐血。“阁下素来心有机巧,但阁下此言恕在下不能苟同。” 一句话,同时做了两个回答。给金元宝的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给外头人听得,却是前一句话的意见。 金元宝:“……”鬼才相信。 跟销金窟打交道许久,即便没见过蝙蝠公子几次,也足以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童叟无欺是真的,不择手段也是真的。 他是生意人,看人是基本的能力。慕容青城心胸狭窄极重虚荣,他闯了慕容府,打了慕容颜面,日后慕容青城必容不下他。此时不过是,苍龙坛中,二月堂林登方死,三月堂不能再出风雨,才小事化了。日后苍龙坛稳定下来,他恐怕难逃一劫。可是,销金窟也一定不是好的去处。丁枫所作所为已可以看出,此人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极尽阴诡,心机叵测。欲人附己,威逼利诱。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与慕容青城追根究底又有何区别。左看右看,都是与虎谋皮。 金元宝能安安稳稳坐三月堂主之位多年,自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如今却被逼得进退两难。 丁枫见他面有犹疑之色,心中了然。幽幽道,“金老板也不必怀疑什么,我家公子诚心相邀,自不会做河拆桥之事。这一点,在下愿以性命担保。自古以来,良禽择木而栖,青龙坛的确是蒸蒸日上,而我蝙蝠岛却是遭逢大劫。但有句古语说的很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重险即是厚利。若等到我蝙蝠岛东山再起之日,恐怕阁下如何选择,再与我蝙蝠岛无干了。” 外头隐在窗外之人听到此句,冷笑不已。他也不是头一次听到蝙蝠岛要挖走金元宝了,可惜当初蝙蝠岛如日中天之时,几次三番尚且不能让三月堂主投靠,如今蝙蝠岛已毁,要金元宝归顺岂非更是异想天开。 丁枫轻轻一叹,“也罢。阁下不愿,也是正常。不过我蝙蝠岛虽毁,生意却还是要做的。”他指尖落在慕容青城四字留下的印迹之上,意有所指,“你我的生意,总还是要做下去的。” 是指生意,却也是指这个交易。 金元宝自然理解他的意思。 剑势如春风化雨。 皎皎若云间之月,翩然如流风回雪。 若不亲自敌对,完全感受不到此剑杀机。 桃花春雨,落英缤纷。 银杏站在树下,一眨不眨盯着他。 看绯色花朵从树枝落下,在他剑尖四分五裂。 银色的刺绣花纹已在微光下模糊不清。姜晨今日未着广袖华服,只是一身简单利落的白色收袖短襟武服,同平日那般文弱谦雅的模样又另有分别。手中剑光四散,缓若清风徐来,疾如惊雷辰光。 剑尖扫过之处,剑气炸裂,落在地面,剑痕交错,一地扬花。 剑随心动,心随剑动。 这本是用剑之人坚守。 但他收剑之时,神色淡漠寂然,全然不似一个剑客。好像他的行动与心已分做两半,无论行动如何,心却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漠然。手中长剑染血,他却在视若无物。 “……可看清楚了?” 银杏手中长剑微紧,凝神道,“是。” 姜晨手一松,长剑直直插在地上,剑刃映出绯色落花。 “自己练吧。” 他转身离开。 银杏望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会,点了点头,“是。” 姜晨站在院中的长桥之上,明明用不到,却总觉得眼睛一阵的疲累。他闭了闭眼,随手抛落桥栏上放着的鱼饵。 水底鱼群争食搅起的水声阵阵。 万物皆求生,追根究底不过生死,人与他物,有何分别。 他指尖微动,桥下流水升腾起一团水球,其中一条金灿灿的游鱼。 忽而听到丁枫声音响起,“公子!” 姜晨手一松,水球啪落下去,那条鱼砸在浅水的石块之上,挣扎了下,便一动不动了。 姜晨似有所觉,垂首望了望水,便转向丁枫,平平淡淡,“说。” 丁枫低头,脸色难看,“失败了。” 姜晨并未意外,听他语气失落,只是道,“不出三日,他会找你。”他忽而指了指池中那条砸晕的鱼,“今晚鱼汤,有意见么?” 丁枫一怔,继而果断摇了摇头,“没有!属下这就去做!” 虽然这种鱼,本是拿来看的,味道绝不怎样。 感叹完毕,才意识到,自家公子内力已长进至此。以力御水,可不是有形的摘花飞叶伤人那般简单。流水无形无相,没有深厚的内力,绝不能轻易控制。 而看公子,明显还游刃有余。 “近日你武艺疏松,先去找银杏,试试剑法。” 他的语气仍旧平静,丁枫却忽觉心头一凉,二话不说跳进水里捞起那条被指定的鱼抱在怀中,运起轻功逃也似的跑进桃林。他敢保证,若还不走,等会试他剑的就不是银杏,而是公子本人了。 第155章 蝙蝠公子(十二) 依着丁枫对慕容青城的看法, 在其病愈之后, 必将收权,制肋慕容还恩。做绝一些, 将慕容还恩的姓氏收回杀人夺位之类的行为也不无可能。 这并不是说这个姓氏如何尊崇高贵专用,只是对慕容青城这般权利**极重之人, 绝不会容忍一个曾坐上家主之位的外姓表弟还冠以慕容姓氏。 令人意外,如今他却分毫没有要动慕容还恩的意思。 甚至慕容还恩前两日有意归还家主之位, 都被慕容青城以病体为名推脱了。 据闻当日言辞之恳切, 真堪为孔融让梨的最佳传承典范。 丁枫一目十行扫完,指尖一收,信纸被搓成粉末。他才放了手中的信鸽,神色微缓, 直冲花树下一坐, 看着一只圆滚滚几乎看不清腿的兔子在眼前蹦来跳去,伸手抓了长耳朵发泄般的揉揉捏捏,拎起兔子耳朵晃了晃, 正对上那双红彤彤分外无知的眼睛,咂了咂舌, “不知者, 大幸也。”瞧瞧这模样,一个冬日来不知长胖了多少斤,洗洗就能宰了上桌。 兔子不堪其扰,他手一松,就溜得没影了。后脚踢飞的泥土溅了丁枫一身。 丁枫撇了撇嘴, 站起身来拍了拍。若不是公子突发奇想那一日留它下来,它早变成人腹中肉块。 欺软怕硬的小畜生。 只敢对他这般,若是对公子,那可叫一个乖巧听话…… 不过…… 他想起收来的消息,不大确定是否要告诉公子。 无争山庄已近乎退隐江湖,为何此时偏偏传来老庄主插手嫁衣神功之事……而且对方还把注意力放到琅轩头上……天知道嫁衣神功跟琅轩真的半点关系也没有。 之前销金窟做的生意大都是这武功秘籍,被怀疑也无可厚非。但琅轩已是明面的交易之所,与销金窟的关系更是被他亲手抹的一干二净。老庄主暗中调查琅轩,究竟是巧合还是…… 丁枫拍了拍额头,颇有些惆怅。 银杏已将剑法演练一遍,见丁枫心不在焉,问道,“何事?” 丁枫瞥她一眼,摇了摇头。 银杏道,“可是有那位宋姑娘消息了?” 丁枫又摇了摇头。 “李姑娘伤重未愈,却如此担忧这位宋姑娘,当真深情厚谊。” 丁枫:“……” 若是没记错,上次公子也说过,深情厚谊…… 不知为何,总觉得在他们这里,深情厚谊不像是夸人褒奖的词儿…… “日前公子出门,拎回来的幼童,可查清楚了?” 银杏:“……与无争山庄毫无关系。依我看,极有可能是东瀛身法。”那般扭曲的身法,极像是东瀛伊贺谷所训练的忍术。 丁枫擦了擦手中长剑,似有所思,“近来江南东瀛之人颇多,想来是因玉剑山庄同史天王姻亲之事。若多上这么一两个也不会引人注意。弄玉班恐怕已被逼急了。” 银杏点头,“再加一把火,就该倒台了。”她仰了仰头,“话说,咱家公子似乎不大喜欢弄玉班的作风……” 丁枫颇为疑惑,“何以见得?”他为何完全没有感觉…… 银杏:“这是直觉。” 丁枫哈哈笑了声,“女人的直觉吗?” 银杏:“再给你一次机会。” 确认过眼神,是杀气…… “……枫错了。”丁枫收剑回剑鞘,认真肃穆回道,“……枫当认真聆听杏姑娘谆谆教诲。” 银杏呵了一声,剑尖一挑,树下脚边的花篮顺着剑身溜到她臂上,她挽好了,抚平了裙边褶皱,指着那条鱼,“医好那位李姑娘后,速速动身吧。你以为这小院子还能留多久。”近几日的杀手暗探,又多了不少。 …… 甜儿―― 甜儿! 床上的人动了动,猛然坐起来,牵动了肩上刀伤,脸色当即苍白无比,“甜儿!” 她抚额,眼前渐渐清晰,四下一看,才发觉环境颇为陌生,绝不可能是蓉蓉姐或者甜儿出手。 李红袖才揭开被子,立刻就要下床离开,房门霍然而开,银杏端着药进来,见她苏醒,随口冲外头喊了一句,“蓝袖!快来!这位姑娘醒了。”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先去告知公子。” 李红袖微微一怔。 蓝袖? 此是何人? 银杏快步走来,放下木盘,对着李红袖和和气气笑了笑,“姑娘伤重,不宜走动,不如再歇息一二罢。” 李红袖颇有戒备,“你是……” “姑娘当日为人追杀,恰逢丁枫经过,感念姑娘五福楼为公子解围之事,便出手相助。” 此话说的颇有机巧。 她显然看出李红袖的疑虑,一句话便讲明了前因后果。 李红袖的记忆力一向好,否则也不能将江湖前后百年的大大小小的秘闻熟记于心。 银杏提及五福楼,她立刻想起当日之事。甜儿曾言,说想起无花。后来她有意调查,查来查去最多不过查到一个姜姓。 但细数百年来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世家,都没有一个姓姜。她眼力向来不错,那位目盲的姜公子内息沉稳,并非泛泛之辈,如此之人,若说不是世家弟子,也无人相信。恐怕这个姜,也不过一个掩饰而已。 姜晨并不知晓她的想法。即便知道,如今,也无心深究。 但让人不曾料到是,那个一身水蓝色流仙裙的小姑娘走进来时,她已无心去追究所谓姜公子这个身份了。 她已近失态的站起来,呆呆的盯着蓝袖。 像。 太像了。 蓝袖微微蹙眉,不自觉往姜晨身后站了站,抿抿唇重复道,“公子,她醒了。” 姜晨全做不知,对着李红袖的方向点了点头,“姑娘于在下有恩,如若不弃,便留此暂居调养。” 李红袖才回过神,咬牙摇了摇头,“红袖谢公子好意。只是,身后恐怕有人追杀,不敢拖累公子。” 姜晨微微一笑,“无妨。”他眉眼淡淡,“区区鼠辈,何足挂齿。” 如此云淡风轻,又如此理所当然。 李红袖微怔。才发觉这样的温柔之下,竟是如此近乎目空一切的冷漠傲然。与当日所见截然不同。 她甚至觉得,也许当时需要被救的,不是面前此人,而是那位慕容家的二世祖…… 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样一个披着温和外表内在却如此……如此淡漠之人? 她想起了楚留香。 若说楚留香是一团烈火,那他简直是一块寒冰。楚留香的热心时时刻刻都让身边的人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和温暖,而他即便是救人,也让人觉得,只是闲来无事的一时兴起,心中亦不会对救他人一命而起任何波澜。 他显然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 看起来进退有度,却又似任性无比。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个瞎子…… 李红袖还未做言语,银杏已然轻笑,只道,“姑娘不必担忧。公子要保之人,绝对无人可动。” 公子在身边时,你所思所想,只有不必担忧,所作所为,只要按部就班。 如此便好。 “多谢。” 他点了点头,白衣顷刻消失在门边。 好似,这一救,仅仅是为当日酒楼解围之事。 至于是否是仅仅,李红袖自当不能猜透。 对于姜晨而言,李红袖对于武林大事的掌握,也足够他这一救。 …… 夜,雨。 姜晨起身,耳边雨声淅沥。开窗之时,冷雨随风飞入,打在脸上。 姜晨伸手,擦掉了眼角雨水,目光落在窗外荷塘。夜色一片黑暗,水流潺潺。 单论起风光,想必此处也是山清水秀,难掩丽色。 可惜了,他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话说回来,比之当初双腿尽断又或是筋脉尽废之境遇,缺这么一双眼睛,也不过尔尔。 当初之时,不能明晓如今境况。今日,又如何预测来世危机。 他执念于过去,执念于自我,执念于所谓善恶,执念于不为人知。 可惜…… 呵…… 姜晨垂眸望了望手中酒坛,猛然抬起狠狠灌了下去,到酒坛清了大半,眸中寒光尽显。 怪只怪,他们一个个,都不识相! 他甚至,已怠于多言。 窗外冷风飒然,灌进宽大的衣袍,皮凉骨冷,至心寒。 姜晨旁侧长剑出鞘,稳稳落在他手中,他抬脚踩过窗棱,人如清风,已离开房间出外。 剑光划过,一丝血色已氤上水面。 姜晨微一旋身,落在石栏之上,右手拎着酒坛,盯着水面,酒坛唰砸向水中,激起一阵水花,又出血色。 指尖从剑上划过,映出眼底漠然之色。 雨水落在披散的长发上,随着发梢滴落。 剑尖直指水面。一道冷箭自水中刺出,他偏了偏头,箭光擦身而过,他语义淡薄,“很不幸。” 水面哗然散开,几道人影破水而出。踪迹暴露,他们的伪装也就没了意义。 丁枫坐在水塘边梨树枝丫上,拿着个桃咬了一口,看着荷塘之上刀光剑影,支着下巴,“公子……啧,好重的杀气。”他嚼了嚼,口齿不清道,“哎……近几日四面八方杀手暗探好几批了,也不见公子动动眉毛,今夜这些……”他换了姿势躺着,也不在意雨水落在脸上,感叹,“真不知是否出门没看黄历。” 有慕容家的,青龙会的,还有弄玉班的,还有些点苍派之类。 银杏看了一会,秀眉微蹙,“你看,公子今日,是否不对劲?” 丁枫啊了声,坐直了身子正经了些,“不对劲?”他扔了桃子,观察了一会,“好像……喝酒了。” 难怪这会,与平日温文模样,不大一样……公子不常使剑,他也不曾见到,公子手中之剑,也会有这般凌厉狠辣之时。 银杏:“……” “你跟了公子许久,见过他喝酒?” 丁枫想了想,“从前喝过。但是……” “上次……出来之后就……没喝过了。”简直滴酒不沾…… “今日……”话才一半,正面对上姜晨神色,即便知道他不是看他,也果断闭嘴。 银杏撑着一柄雪地红梅伞,看着夜雨中那几道人影被一剑刺透后噗通噗通砸入水中,眨了眨眼,“公子淋雨了,我去寻人烧烧热水。”她微微一顿,“丁大官人,今夜这水塘清理之事,全权由你负责了。” “明日那金元宝约枫相见啊……杏姑娘,你可忍心?” “不过一夜不睡罢,丁大官人也不想,公子明日清醒,见到池中浮尸四处吧?” “公子此时岂非清醒?” 银杏:“……莫非你觉得他很清醒?” “这……”丁枫望了望。神色清明,举止有度,招式有理,除了出手狠辣了些,不比往日清和之气,还是很清醒的……吧? 银杏转身撑着伞走了。 丁枫:…… 但见血光微闪后,再无人影,一切复归于沉寂。姜晨一言不发又静静回房,泡在浴桶中半晌不见人浮上来。 良久,他抹了抹脸,毫无异常的起身披上中衣,坐在琴桌前。 银杏闻声挑灯进来,遣人撤了浴桶,轻声道,“公子,夜深。” 姜晨:“……” 银杏对着他一看,除了耳朵鼻尖被酒劲烧的红了,也实在不像是醉酒之人。 到底醉是没醉?若真醉了,她贸然上去,恐怕难免被当做外头那些同党沉塘喂鱼…… 姜晨:“……” 他垂了垂眸,极轻的问了一句,“大哥……你在哪里……” 银杏:? 大……哥? 她记得公子是无争山庄独子吧…… 才沉默不一会,又伸手去捂着头,喃喃道,“小希……” 银杏敏锐地觉得事有不对,果断打断了他的自语,“公子……晚睡无益。” 姜晨抬头,毫无焦距的眼睛盯着她一会儿,好像是判断她说了好话还是坏话,才应声,“好。” 当真就规规矩矩走到床边躺下,浑然不觉**的头发,眼睛一闭,道,“……我已睡了。”没有听到动静,就将被子扯上头顶蒙住,从被中伸出手指指了指门,“你快走了。” 银杏:…… 果然不清醒。 第156章 蝙蝠公子(十三) 天光大亮。 姜晨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 毫无意识地反手捏住了手腕上的手。 如此之力, 仿佛要立刻掐了身边人命脉。 银杏被吓了一跳,手腕几乎断掉, 脸色苍白。 丁枫见他表情,当即大声道, “公子,是银杏!” 姜晨顿了顿, 缓缓反应过来, 分辨出身侧气息并非陌生,张开手。 银杏白着脸,收回手,有些发怯, “公子, 你昏睡三日了。” “……” 丁枫松了口气,“公子……” 姜晨坐起来,长发落下时遮住了神色, “……” 丁枫:“……” “何事?”他问。 “原庄主他……” 丁枫说着,对上这一双眼睛, 僵着神色沉默了。跟在他身边日久的, 谁人不知,公子唯一的亲人便是老庄主,最敬重亲近之人也是他。若有朝一日,老庄主他…… “他打算如何?” “……那……牵涉嫁衣神功……散播门派秘籍……” 若是庄主他以为又是公子所为……若是他知晓销金窟之时……会否…… 大义同亲人,于他们而言, 会是亲人重要么? 人心,不可测。 丁枫忽觉自己知道,为何公子离开蝙蝠岛后,没有回到无争山庄,反而自己在外游走的因由。 一室静默。 姜晨唇间发出一个毫无感情的哼字,“让他查。” “公子,那是老庄主……”公子不是一向不想让庄主插手牵涉他的事情。 “让他查。” 他说的极其清楚,极为平静,“让他查。” “他想查什么,就给他什么。” “……”丁枫被这诡异的气压逼得头皮发麻,还是问了一句,“那……公子要是死是活?” “我早说过,原随云已死。可还有疑?” 丁枫:“……无……无。” 这才是醉的时候吧! 总觉得公子此刻才是真的不分敌我…… 你的微笑呢……公子……枫再也不说你笑里藏刀不好了……你还是赶紧笑笑吧……笑里藏刀也比直出刀子让人宽慰啊…… “公子,那……”丁枫撤了撤银杏衣袖,冲着姜晨咧了咧嘴,“嘿……属下告退。” 才退了两步,听到姜晨声音,“……等等。” “?公公子?”丁枫结巴了。 他似乎有些迟疑,“我……睡了三日?” “啊?嗯嗯,是是。” “这三日里,我……” ??公子还有犹豫之时…… 丁枫果断抛弃了这个想法,错觉。 “……罢了。”姜晨垂首,微微摆手,“……下去。” 门咯吱一声合起来。 姜晨才起身,拿过手巾擦了把脸,冷水让人头脑清醒了些。 所以说,人要想醉生梦死浑浑噩噩,总是如此简单。但唯有清醒,你才能做出…… 最合心意的判断。 他是否说了什么? 睡梦中,他是否说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但,酒醉易失智。 姜晨敛眉,一手将手巾拍进水盆,面无表情地披上衣衫,收拾一番走出房,去了前厅。 银杏果然在此。 见到姜晨之时,也不敢随意玩笑,抿唇静静站在一边。 姜晨坐在琴桌前,指尖落上琴弦,乍然出口,“银杏。” “啊!”一时慌乱,手中的瓷瓶啪跌在地上,摔的粉碎。 铮―― 琴音乍起。 银杏只觉得脑海嗡嗡一响,仿佛神智都被这一声清响全部带走,呆滞到他面前,正坐下来。 姜晨又拨了几个音,停了手。 “三日前……”说话之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停顿了下,“……我……醉酒之时,都说了什么。” “……” “说!” “名字。” “……” 他指尖一颤,琴弦乱了一音,“什……什么名字……” “小希。” “……还有?” “大哥。” “还有……” “无。” “除你之外,是否,还有他人知道?” “无。” 姜晨抿着唇,指尖又拨了两个音。“忘了。” “是。” 银杏站起身,慢悠悠回了原地,随着琴音停下,回过神来,对着一地碎片愣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姜晨道,“下去吧。” 银杏又扫了一眼地上碎屑,终究不敢如往日那般玩笑多言,低头应下,“是。”事实上,从今天公子醒来后,她就一直处在惶惶不安之中,这会倒不知为何,莫名安心了。 丁枫听到动静,一步三停的进来厅堂,暗暗扫了一眼银杏,对姜晨道,“公子……” “何事?” “呃……那个……昨日的昨日,慕容青城递来请帖……昨日,慕容还恩也递来请帖……” “嗯。” 丁枫见他无甚兴趣,只好道,“近两日,慕容家两方绵里藏针交锋愈烈,依公子看……” “慕容青城感公子救命之恩……至于慕容还恩,相逢之缘……故……”见姜晨兴致不高,转了话头,“奥,对了,金元宝传来消息,十月堂主乃是……是……” “何人。” “!柳明秋。” 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先生。他总是支着一根盲杖游历天下,谁能想到,他其实并非是盲人,而且眼睛还出奇的好。他不但不是个普通的老人,还是青龙堂掌罚的十月堂主,二月堂主林登的至交,慕容当代家主还恩的长辈。 丁枫不想提到此人,也不过是因为,对于公子而言,柳明秋如此一个,不盲而装瞎之人,想必是极为引恨的。虽说公子已很久,不曾为他的眼睛而流露杀机。 “嗯。” 莫非公子已有预料? 丁枫看他一派无波无澜模样,一时更琢磨不透了。 “公子,是否要前去慕容家一趟?” “琅轩如何?” “基本落成。” “备马。回来之后,去琅轩。” “属下明白。” …… “哎?那无争山庄之事知道不?” 茶馆角落。 丁枫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下,扭头就去看姜晨神色,可惜人家脸上挂了张面具,什么情绪也看不出。他们坐在角落,而那一桌人却是正对大门。 “哎……”有人叹了口气,满不在乎道,“不就是那原氏少庄主落海死无全尸么!这都陈年老黄历了还提他做甚!” “反正也就是个瞎子,世上青年才俊数不胜数层出不穷,少一个瞎子也无足轻重。他常居深院,跟个小姑娘似的,瞎子又不可能闯荡江湖,家世好有什么用呢!” 丁枫噎了一噎,偏头看了那人一眼,又偷偷摸摸去看姜晨,心情可谓忐忑。 “王兄此言差矣。这位原公子于世家之中却也是颇有名望呐!原氏无争山庄本就是武林第一世家,只是近些年一直隐没于外罢了。据说这位少庄主也是文成武就,难得全才。听闻武林不少前辈对此子风评极佳,若能闯荡江湖,指不定还不输于人人赞誉的楚香帅。只是可惜了,他毕竟是个瞎子……” “这你便不知了吧。要说这无争山庄,三百年前的确能担得第一这称号,如今么……嘿嘿……” “哦?王兄何出此言?” “这说的好听点嘛,无争山庄是隐没出世,要说的难听么,无争山庄如今是日薄西山,听着还挂了第一的名头,但你在江湖上问问,现今小辈们谁还知道无争山庄?这远有数十年前李观鱼剑池论剑使得拥翠山庄扬名天下,近有铁血大旗门蒸蒸日上,哪里还轮得无争山庄称这第一。同为百年世家,你瞧瞧人万福万寿园,人丁兴旺,才俊辈出,无争山庄呢?要没有这原随云,那无争山庄铁定绝后断香火,可惜也正是有原随云,无争山庄也就是个笑柄。唯一的继承人竟是个瞎子,啧啧……惨哪!如今连这唯一香火苗苗都没了!依我看呐,这原东园恐怕也没几天日子了……无争山庄没落是迟早的事儿。” “只是可惜了香帅……” “是呐。当时听说是海上有异,香帅才动身查探。谁想那原随云也插了一脚。哎~说不定呐!香帅的名头太大了,那原随云也想着做这么一两件大事出来,比过楚香帅,好整整他们世家威风。这人呐,总都有争强好胜之心。” “哎!王兄所言有理啊。” “可惜了,事没做成,反白白搭上了一条性命。可怜呐~” 丁枫:…… 他心里可谓五味杂陈,几乎忍不住他那些随公子学来的好涵养,想冲上去好好问问,何谓白白搭上性命?!转头看了看姜晨,他压根全无反应,只好憋了口气,钉在座位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晨。 姜晨觉察到他的视线,“嗯?” “公子,你不生气?” “……” “公子……” “事实而已。”事实就是,他现下的确是个瞎子。 丁枫还要再言,被姜晨不轻不重一句“安静。”挡下。 ……这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假装不在意? 旁边人自然没有听到他们言语,即便听到了,也不会想到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自顾自感叹,“只可惜香帅了……” “是啊。香帅侠义心肠,高风亮节。虽为盗,却也盗亦有道。揭破无花阴谋,诛灭石观音那女魔头,力战水母阴姬,种种辉煌,实令吾等高山仰止。江湖谁提起他,不是钦佩啊。此次失踪,也不知是否安然……” “别提了,我听人说,恐怕也是十死无生啊――” “王兄你这话我就听不惯了。江湖谁人不知香帅机敏,当初多少险境他都闯过来了,我就不信他会死!” “都半年没有消息,人还能活么。哎,怎么说这楚留香再有威名,也就是个人,哪里能不死。” “也是。也是…唉,可惜,可惜。” 丁枫暗自冷笑。 他们的确不过是江湖一粟,永远不能像顶端的那些人一样翻云覆雨。可正是如此,他们却偏偏喜欢以旁观者清的态度去评判那些对错。世人说楚留香是正义与光明,他们就随之赞誉,倘若一日楚留香云端跌落谷底,那这些人必然也是头一个来踩一脚的。 他就不明白了,这些人如此悠闲,为何不好好习武去弥补一下他们那拙劣的天资,反而时时刻刻盯着那些风云人物评头论足。难道世上死一个楚留香,抹黑一个公子,他们就能跻身英雄之列?!又或,以此为证,证明他们乃是光明磊落的正义之士? 简直可笑。 丁枫微微一笑,正要起身过去。 忽而有人青着脸,从茶馆外走进来,“原公子如何,又岂是尔等可以评断?” 丁枫闻言,当即假作整理衣袖,毫无异状重新坐下来,屈指扣了扣桌角。 姜晨微微蹙眉。 听得方才王姓之人强自镇定的声音,“我……我说了又如何!你又是什么人!瞎管什么闲事!” 丁枫眼角扫去,见得一个衣衫华贵挂着金灿灿短褙的年轻公子走出来,眉眼凌厉,显然对方才那两人言语极为不满。 “我是谁!哼!” “万福万寿园金家灵字辈金灵台!” 丁枫深吸了口气,埋头无言。 ……金灵芝的兄长?!金家之人怎会出现在如此僻静的街边茶馆中! 第157章 蝙蝠公子(十四) 丁枫立刻想起, 三月初七金太夫人的寿辰上, 不少人宴后失踪,失踪的都是些青年才俊, 其中还有个海南剑派大弟子。至于一些缺臂少腿之人,提起当日之事后, 支支吾吾,不多日死状凄惨。 此事牵涉极多, 万福万寿园难逃其咎。虽说万福万寿园势力极广, 并不畏他人敌对,但毕竟是在万福万寿园出事,他们本着世家之教养,也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话说回来, 石观音那女魔头的确已经死了, 还有谁会对这些世家子弟动手…… 丁枫抛掉了这个问题,看到姜晨时有些焦虑。公子脸上不过挂了面具而已,又不是□□, 金灵台同公子也算是半个熟人,会不会露馅?会不会露馅?会不会露馅? 不过很快, 他更坐不住了。 因为门外又跟进来几个人, 是金灵台的叔叔金四,他扶着的那位,衣衫华贵的妇人…… 竟然金太夫人…… 公子不想令人知道他还活着,却不料这等乡野荒村小店,竟遇到这么多熟人。 话说, 他记得,金灵芝是随入洞查探的楚留香胡铁花葬身蝙蝠岛了?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见那几人终于闭嘴,金灵台冷哼了声,自袖中拿出一张金色织锦缎铺在桌上,金太夫人走过来坐下时,显然也有些无奈,“你这个癖好,实在是……”金灵台虽在朝为将,却有极为严重的洁癖,目前看来,除了金家部分自己以外,他唯一能平静相对的,为原随云。 因为原家那孩子,也极喜洁净。成日衣衫都是一成不变的白色,只因能轻易发现自身尘埃。另外他虽是目不能视,鼻子却是极为灵敏,闻不得什么浓重气息。如此,与灵台简直……这都是极为折腾家人的毛病。 可惜…… 金太夫人心中暗叹。 原东园说过,查到嫁衣神功后将会来此会合。也不知会是什么人? 他们来此可谓已是极其引人注目,想必无争山庄的暗线,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丁枫一手覆额,眼角扫到自家公子夹起青菜,慢斯条理的吃掉,动手都极为规律,连夹菜的时间间隔都差不多,吃的四平八稳,好像全然不知他背后一桌坐的,就是金家人。 小二战战兢兢的迎过去,知道这是位大主顾,也知大主顾极不好伺候,有些胆战心惊,“这位……老夫人,请问……” 金灵台瞥了一眼,“啰嗦什么!店里招牌菜都上来!”他黑着脸,又加了一句,“认真做!”虽然他更想说,做菜一定要干净! “祖母,坐。” 金太夫人就坐下来,抬头正看到姜晨背影,有些熟悉,又有些奇怪。 金四招呼了句,“来酒!”他带着金灵台坐了旁侧一桌。 姜晨如今,听到酒这一字,都无意识地皱眉。 丁枫戳了戳盘中花生,也胃口全无。 小二战战兢兢,“客官,我们这是……茶馆。”有些清粥小菜都不错了,哪里卖酒。 金灵台啧了一声,“你们这地方能有什么好茶!”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端上来端上来。” 小二诺诺退下,端来茶水。 香气弥漫。 还真是难得的好茶。 桂花茶。 姜晨揉了揉额头,这香气太重,他皱着眉,忍不住掩袖打了喷嚏。 鼻尖尽是那种浓郁的桂花香气,熏的人一阵头疼。 这鼻子实在太过灵敏,闻不得什么刺激气味。 众人看着他,莫名其妙。 金灵台也闻声望了一眼,忽然低头看了看盘中袅袅生烟的花茶…… 姜晨放了竹筷,忍了忍,没忍住,起身就往门口走去,丁枫匆匆跟上。 金灵台道,“你……站”他停顿了下,换了客气的称呼,“这位兄台且留步。” 姜晨自然不曾站住,直接往门外走去。 走的急,门口就撞了人。 丁枫正欲道歉,抬头一看才扬起的笑就僵了下,反应极快的拱手道,“这位先生,我等失礼了。” 姜晨鼻尖都是桂花味道,已辨不清来人气息,只能感到面前一个人,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对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姜晨转了方向扶着门,“嚏――” 手却被一把抓住了。 姜晨抽了抽手,竟难得没有挣脱,语意阴沉,“何人。” 丁枫:…… 公子,别开口啊…… 啊……还好还好,公子被这香气熏的一咳,嗓音都变了…… “随云……” 这语气里夹杂了惊喜,困惑,不可置信等等情绪,一时听来,令人心酸。众人脸色各异,金灵台又看了看手中桂花茶。 “你还活着……”原东园笑着,又流了泪,已是喜极而泣,“你果然活着……为父……” 丁枫:这可如何是好?惨了惨了惨了,认出来了认出来了…… 姜晨:“……” 原东园么? 是原东园。 “让开。” “你……”原东园怔了怔,“你就没什么话告诉为父?”譬如他为何会死而复生?譬如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譬如他为何带着面具,又譬如,他所查到蝙蝠岛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晨皱眉,深吸了口气,“阁下认错人了。” “怎会……不会……”他摇头,“为父不会……” 姜晨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面具,“谁人不知原随云是个瞎子!一个瞎子,还需要面具上的眼睛么?” 的确,原随云幼时买来面具,大都是没有开眼眶的。 原东园捏着他的手更紧了,“老夫都不曾提过是他姓原。” 姜晨面色不改,“听闻万福万寿园与无争山庄交好已久,金灵台公子已然至此,阁下进门便呼随云,想必……口中之人也只有原随云了。” 金灵台略一思索,端着桂花茶靠近了他,“说起来,这位兄台,与原兄的确相像。” 姜晨皱着眉,只觉得鼻尖酸疼,周围什么味道都没了,全是桂香。 “原兄一闻到桂香,也是咳嗽不止的。”原本桂花茶于视力不明有益,当初金灵芝还央求他送给原随云许多,结果被告知原兄患有很严重的桂花癣,不、能、喝…… 但这一弱点于武人,尤是原兄这般(盲人),极其致命。知晓之人,极少。 他手一翻,热茶当即脱手。 姜晨冷哼,手还被原东园捏着,脚尖微抬,一挑,茶盏叮一声落地,半点不曾溅出。 丁枫当即皱眉挡在他身前,以防金灵台又泼来花茶,“金公子这是何意?” 金灵台懒懒散散道,“手滑。” “不如这位兄台摘了面具,嗯?” “……” 金灵台同样不言不语。 金太夫人一个眼色,金四便跑到掌柜面前,一锭金子落下,眼神在周围看热闹之人身上扫过。 掌柜意会,带着几个伙计赶人了。 “原庄主啊,有什么话,带着孩子进来说。” 姜晨回头冷眼相待,手指已渐渐收紧,“若我,不想进去呢。” 金太夫人和蔼一笑,“你不能不进来。” 姜晨甩开原东园的手,抚着手腕揉了揉,忽而也轻轻淡淡笑了笑,“……哦?” 原东园看了看地上花茶,皱皱眉,“出去说。” 这茶馆不大,里头气味太重,随云鼻子灵,恐怕也闻不惯……何况这还是桂花茶…… 姜晨唇角弧度渐渐消失。 丁枫搓了搓手臂,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凉。 “好。”他应下来。 金灵台下意识抬脚,回头看了一眼金太夫人,见她点了点头,果断跟了上去。 客栈上房。 也许姜晨早已对此事有所预料。 事实上,也许,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活着一天,只要躯壳上挂着他人的身份,总归与那些他不想见到的人相遇。 除非有一方死。 原东园:“你……” 姜晨摘了面具。 “随云……” “不知阁下想知道什么?” 原东园本还为见他而开心,听到这般生硬冷淡的话,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气道,“我是你的父亲!” “可我却不是阁下的儿子。” “你!你怎会变成这般……” “……”姜晨扯了扯唇角,无非便是桀骜不驯阴狠毒辣冷血无情……从前还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相比而言,这位原东园对他可是客气多了。 原东园看到他的表情,终于没有说出来,面对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他实在无法再说出太过苛刻的话语。“既然你还活着,为何不回山庄?你莫非不知,为父一直在找你。” “……” 看他不言不语,原东园心头无奈,只好略过此言,“随为父回家。” “家?”姜晨笑了笑,冷淡相对,“不想。” “为何。” “没有理由。” “这数月以来,你究竟去了何地?” “此事原庄主岂非最为清楚。” “原随云!” “庄主不必如此大声,在下虽是个瞎子,耳朵却不聋。” 提到瞎子这个词儿,原东园整个人都僵了,“你……你果然还是怪为父当初……” 十八年前,原随云正值三岁,正逢石观音归来。这女魔头最喜爱英俊少年,万福万寿园、无争山庄、华山,少林等多个门派世家子弟被掳走,几方便纠集势力想要消灭她,救回被掳走的弟子。 可惜那女魔头占据沙漠之便,又有米囊花惑人心智,众门派惨然而归。这也正是,去年,楚留香诛灭石观音后人人称快,一举成名之因。 原东园归家之际,门前已是素缟一片。原随云习武之时落水,生了重病,神智不清,落了眼疾。夫君不知生死,儿子恐怕目盲。原夫人心力交瘁之下,竟就此撒手人寰。原随云醒后,躺在床上流泪几日,就彻底瞎了。 原东园此次离庄也是门中几位弟子和诸家相邀之故,至此,总算明了无争之意,加之本性淡泊,决定退隐再也不理江湖之事。 但是,原随云的眼睛,却再也救不回来了。 姜晨不置可否,“蝙蝠岛之事,原庄主都清楚了?” 原随云是否怨他父亲,他又怎会知道。 原东园脸色微变,终于从喜悦中收回神智,“可……可是真的?” 姜晨无谓点了点头,“原庄主当做是我也没错。” “啪!” 一声清响,姜晨硬生生受了这巴掌,唇间腥味四溢,敛眉没有说话。 见他唇角血色,原东园脸上后悔之色一闪而逝,继而青着脸,声音却有些颤抖,“难道你就不怕天下共伐!” 姜晨伸手狠狠的擦掉唇角的血,淡淡道,“怕!我怕得不得了。无论什么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怕我一睁眼,别人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丧尽天良,我怕我一睁眼,别人就众口一词要我去死,我还怕我想好好活着时,偏偏就有人像你一样跳出来打搅。午夜梦回之时,我还要担心颈上这颗头颅明日还能不能安安稳稳立着。天下共伐?呵,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何为善何为恶,凭什么都要有他们一口判定……原庄主恐怕不知道,那我便说说,要他们不能天下共伐,那就掌控这天下!” 他气极失态之下又伸出手,“你!大逆不道!” 姜晨一把抓住,浅浅淡淡笑了笑,“生前之事何必多忧,死后自有后人评断。只要以后我一世开心,那管他人生死离别。他们有能力就来杀我,凡我所做随心而为什么结局都无怨无悔!若是没有,就安安分分呆着。” “你,随云……回头……” “恐怕不能。” 一室,死一般的沉寂。 “别再来找我,你的原随云已经死了。” 剩下的一个,不过是空有躯壳的魔鬼…… 既不会替他父慈子孝,也不会替他温厚端庄,更不会做什么楷模标杆。 原东园就望着他伸手开门,呆立许久,仿佛一下失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老态尽显。 金灵台从转角冒出头来,咂了咂舌,也不知听了多久,“哎呀,原兄,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个脾气。真是……太投机了!我一定听我家老头子的话,向原兄多多学习~话说回来,从前我看你那般模样,还一直担忧原兄会受不了灵芝的离经叛道……” 姜晨朝左踏了一步,又被他挡住,“让开。” 金灵台神色一肃收尽一副吊儿郎当作态,站直了沉声问他,“小妹呢?” “不知。” “都去向蝙蝠岛,你怎会不知。” “说了……”姜晨想到此人点的那份毫无预兆的桂花茶,深吸了口气,“不、知。” 金灵台眨眨眼,果断站到一旁。 姜晨走出一步,指风一闪,角落的丁枫咳了咳,穴道解开,面无表情扫了一眼金灵台,眼神里却明明白白摆了一句,偷袭可耻,转身跟着姜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OS:你知道花㊣过敏吗?老实说这一定是作者为了让我暴露瞎扯的 第158章 蝙蝠公子(十五) 迷雾黯沉。 黑暗之间, 一切细微响动都突然变得令人觉得异常刺耳。 一阵清脆的童谣声渐渐清晰, 随着诡异的回音反复。 “云之随之,独之轻之, 克之殆之。心有山河,目无霞光。成文就武, 山月江风。阴壑之鼠,晻(àn)寐之蝠。有母生之, 无母育之。” “……” “住口。”有稚嫩的童声怒气冲冲斥责。 “嘻嘻。真的是原家的小瞎子。”带头的孩子满不在乎笑了笑, “刑克亡殁,何而汝为。怎么?你打我呀!嘻嘻……怎么?小瞎子想怎样啊!” “你!你再说一遍!” “说又怎样!阴壑之鼠,晻寐之蝠。有母生之,无母育之。唔略略略!我们又没说错!我娘说了, 山上的无争山庄再家大业大, 少庄主却是个瞎子。小瞎子就是个扫把星,克死自己亲娘的扫把星!指不定哪日原庄主就要过继一个新儿……” 话未说完,便响起一片混乱的打闹声。中间伴随着几声痛苦的呜咽, “小瞎子,快放手!给我松开!” “别以为练过几天功夫就了不起!” “随云!” “原随云!” “啊!坏了, 有人来了快跑!快跑!” 有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原随云低头遮了遮脸上的淤青, 乖巧应声,“父亲。” “嗯。过来,让为父看看。这…谁干的!”原东园压着火气,他不过是故人相逢去酒楼多谈了些时间,这才不过一会, 怎能搞成这般模样。 “父亲。他们说我是个瞎子。” “……” “父亲,他们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娘亲。” “……” “父亲,瞎子是什么?”三岁的原随云问。 “父亲,扫把星是什么?”三岁的原随云又问。 “……” “嗯……”他抬手去摸对面男人的脸,抹掉了他眼角的泪,“父亲,你莫要不开心。你不愿讲,孩儿便不问了。” 原东园历经世事浮沉,却为稚子三言两语,心如刀割。“没什么。你记着,你是原东园的儿子,是日后无争山庄唯一的主人。其他的,你都不必在意。”可是,就算今日年幼不知,日后他年纪见长,又何能不明白这两个词语所含的恶意。 “嗯。孩儿明白。” 明明是一片黑暗,却有对人影渐渐模糊,清晰,又模糊,再清晰。似近似远,让人在虚无和真切之间反复。 姜晨倏然睁开眼睛,一下直坐起来,原本就浅淡的睡意一扫而光。 他伸手拂去额角冷汗,起身披了衣衫,循着习惯走到案几前正坐,沉默。 脑海中一片纷杂的声音,从年幼到消逝。若神思收拾不住,便不由自主牵扯更遥远之事,令人心烦意乱。 又一夜于死一般的静默中消逝。 丁枫早起进来之时,看他神色,“公子睡不习惯?” “不曾。” “也许枫多言了。但是,公子医术精湛也应当明白,少眠伤身。枫看,公子近日以来,气色实在……”愈发差了。自从,与老庄主重逢后。 “无碍。不必担忧。” 丁枫见他并不上心,心头轻叹。总看着公子惯于无悲无喜反听收视,但谁又能确定,这是因他心胸宽广温厚端方。也许他只是不愿看重,也许这世事,于他而言根本毫无意义。无心在意,外物是好是坏,就变得无谓。原本他以为公子重视生死,可如今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体,又突然如此不以为意。是因为原庄主吗?那日原庄主所作所为,未免太伤人心。 “公子,金家所派之人,已尽数解决。” “至于无争山庄,也,一样。” “宋甜儿是被拥翠山庄救走,现在李观鱼手中。李红袖已辞别前往,苏蓉蓉现身中原,手中带着幽兰面具。” “华山派现由高亚男接管,姬冰雁暗中相助。” “至于三月初七失踪之人,一部分是被姓麻的神秘家族掠走,还有一部分偷偷修习嫁衣神功,被慕容青城拿了去。” 姜晨翻开书册之时,忽然想到青龙会,确定的仿佛亲眼所见,“柳明秋已完全掌控青龙会了。” 这是陈述句。 丁枫便答,“是。柳明秋同林登乃是至交,林登死于慕容青城之手,他自然不服。现下慕容青城忙于吸取他人功力弥补功法缺陷,柳明秋同慕容还恩等人便动手了。从前慕容还恩一向顾念慕容一青救母恩情,对慕容家百般谦让护佑,甚至本年八月十五,慕容与长安一战,他本已决定与慕容世家共存亡。如今发现慕容青城是林登之死的幕后推手,依林还恩脾性,是一定要他付出代价的。” 这林登常年来往西域中原之间,看着也就是个武功不错的丝茶商人,谁能想到他手中竟握有一张波斯宝藏图。慕容青城机缘巧合之下查到此事,便设计杀了林登,一心独占此图。只是宝图晦涩难懂,他研究许久,还没有头绪。据查,他原本有意设计楚留香调查此图。楚留香平生最喜爱冒险和刺激,遇到这种事情,必然忍不住要横插一杠。甚至慕容青城知道楚留香风流多情,已决定放下仇怨令林还玉引诱其一二,先拿到宝藏在手,只是可惜,还未付诸行动,楚留香竟死了。 丁枫犹豫了下,道,“公子,枫看,这位慕容公子,并非善茬。公子与他相谋,是否会有些风险。”也不知慕容对他说了什么,公子竟轻易的应下他设计慕容青城的要求。 姜晨微微垂眸,难得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过是公平的交易而已。” “铁中棠也来到江南了。” “是,公子。因着嫁衣神功之事,铁血大旗门之人有意无意在调查青龙会。另外,他们明里暗里在调查销金窟楚留香的踪迹。”这楚留香胡铁花二人,竟似乎与铁血大旗门关系匪浅。 他指尖摩挲了下,正拂过上面文字,书上墨迹凹凸不平,他才发觉自己手上拿着的竟是本《孝经》,姜晨诡异的一顿,当即没了读写兴味,又将书册放到一边,“把嫁衣神功彻底放出去。让他们好好问问,铁中棠是如何练就嫁衣神功的。” “公子。铁中棠为人正义凛然,庄主对其颇有赞赏。你不担忧,他又……” “世上恨我之人数之不尽,若要担忧,也不会现在才忧。” “可是……他”你的父亲,不一样。 “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让琅轩放出去。” 丁枫暗自叹了口气,不再提及原东园,拱手一拜,“……是。” 当所有一切暴露于天光之下时,也意味着,无休止的混乱。 百年世家,这百年间,又有谁敢说,自己手中是干干净净的。 哪怕是除恶扬善,也要做好被恶者复仇的准备。并非所有的恶,都没有一个至交亲友。 没有真切的证据之时,众人都在维持一个虚伪的平静,心中清楚仇亲,却不能轻易出手。而当一切被揭破之时,无论是为情,为义,他们都要为恩怨而活。 哪怕有人想宽容大度的选择以德报怨,只要身边人都指责他不对,只要他们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若放任如此一个仇人存活于世你是否是疯了是否脑子有病你莫非与这恶魔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若有也该死”,那么,即便他再宽容大度,他也绝计无法再宽容大度。 这一点,姜晨可谓深有体会。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高言明哲保身,低言趋炎附势,这本就是人心常态。 …… 迄今为止,江湖上还没有任何一人,能知道琅轩的真面目,甚至连它是何时成立,也全然没有头绪。 但是琅轩放出的消息,却没有一个是假。 不是没有人对其持有意见,但可惜,凡是持有意见之人,翌日祖宗十八代的龌龊之事都被扒拉出来天下尽知,证据确凿。足足让世家大族顷刻千夫所指毁于一旦。 经此二三之事,再无人敢打琅轩主意。 有曾经销金窟的“老朋友”总会觉得,这二者之间还颇有些相像。 但销金窟做的是暗地的勾当,而琅轩却是真真切切摆在明面上。 明面上,还挂着造福天下揭露黑白的名头,简直叫人不好意思去针对。 而且琅轩所做,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揭破真相,什么情面都不谈。 琅轩号称天下耳目,只要付的起价,什么消息都能买到。 但很明显,里头有些东西,价格高到,普天之下没人买得起。 江湖上突然崛起的这个组织,实是令人心浮乱。 因为没人知道,是否琅轩也抓了自家把柄。也正因无人知晓,琅轩令人忌惮却无人敢对其出手,甚至,还要为琅轩的“正义立场”而赞美夸耀。 对于姜晨而言,如何避让他人怨怼,如何以白掩黑,是不得不懂的课程。也许他曾经并非一个如此汲汲营营之人,但是活的太久,就变得思虑深重,以致很多原本不明之事,也明白了。 无论过多少年,人性都从来不变。 哪怕有人杀人无数,只要他挂着大仁大义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的名头,就无人去追究死在他手中人的过去。因为死在为民除害的英雄手下的,必然都是丧尽天良的畜牲。 在追捧崇敬着英雄之人的眼中,连人都算不上的畜牲而已。 死有余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支持,我又拖更了,抱歉 那什么……同人文限制越来越多了,大家且行且珍惜 关于姜希,等结局的时候再见面 云之随之,独之轻之,克之殆之。心有山河,目无霞光。成文就武,山月江风。阴壑之鼠,晻(àn)寐之蝠。有母生之,无母育之。随云随云,刑克亡殁,何而汝为 就像你的名字一样轻微,随云。孤立他轻视他怠慢他远离他。你就算心有抱负,却只是个瞎子。文成武就对你而言就像是山间明月江上清风一样遥不可及。你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夜晚的蝙蝠,永远见不到光明。有娘生没娘养。原随云啊原随云,克死你母亲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第159章 蝙蝠公子(十六) 对于姜晨而言, 与原东园的相遇, 最终也只会有萍水相逢结束。就像千千万万年间,那些最终只留在他一世又一世记忆中, 一个个,总有一日将变得无关紧要的姓名。 如夙玉如姬发如欧阳锋如花满楼如…… 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父亲。 原东园的确是原随云的父亲, 可是,也就是原随云的父亲而已。说到底他不是原随云, 即便原东园是这具肉身的父亲, 那又如何。若他真的讲明,原随云已死,他不过是个不知为何接了死躯的魂魄,也许, 第一个要他死的, 便是原东园。 前尘历历在目,太子长琴的半身过得如此凄惨。他总不至于,还要亲身再试一次。其实, 他心里分的非常清楚,都根本没有一个人, 是希望他活着。原主的敌人自然希望他死, 而原东园希望的,也仅仅是真正的原随云活而已。 他能算真正的原随云吗 恐怕算不得。 但,那又如何。 银杏坐在树丫上,摇了摇脚,听着远处庭院间传来的琴音。 如梦似幻。 就像云雾缥缈中, 山海之色,又如江风暮雨,悦耳空泛,隐隐成为一种令人心凉的漠漠之声。 琴音渐渐消弭,银杏才觉泪水已落,擦了擦眼睛却终也不知自己为何而落泪。 公子不常抚琴,但凡有音,却教人,心为之动。 银杏拎了花篮,跳下树。古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求得卓文君。想必公子若奏一曲,世上女子不知有多少要失心于他。 可是,他又是如何看待此生此世……银杏不明白,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想明白。 如果一个人活的太聪明,就意味着他需要思虑比常人更多事情。可是,多思伤神。 姜晨起身,离琴桌远了些,倚着木椅闭目凝神,左手中把玩着几个木头零件,面前的书桌上本放着书的地方则换做一个雕花沉香木盒。 他想了想,指尖绕动,木件簧片飞速组合到一起,从盒中又抽出机括,小巧精致,不多时手中便出现一直精致的木质小鸟。他组合之时,毫无迟滞之感,任谁也看不出,他组合零件,也只是靠触感,那双眼睛虽然明亮,却毫无用处。 他拿起笔,极其准确的落到朱砂中,在鸟身上勾了两道,又换了丹青色,点了几笔。张开手时,一直翠羽斑斓的鸟静静立在掌中,栩栩如生。他似乎看到了,颇感兴趣地捏着纤细的木脚转了转,从桌上木盒中捏出一颗笔尖大小的芦杆,塞进鸟嘴。 那鸟尾尖一动,就拍拍翅膀飞起来,其间隐隐能听到极其细微的磁盘细锁声响。 姜晨也不多管它,靠着椅子捏起木盒中零零件件,提笔若有所思。 不多时,银杏灰头土脸跑进来,手中捏着一片木头残渣,慌道,“公子!它它它自己炸碎了。” 语气极其惶恐困惑。 姜晨微微抬头,好像当真看到了她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为此笑了下。“无碍。下去收拾收拾。” 这个笑并没有平日那般沉重,明明,明明只是浅浅勾了唇角,却让人一时觉得,连他所在之地,都变的明朗温和。 银杏呆了许久,也不由跟着笑了。“是,公子。”临走之前,却听到身后淡淡一句,“拿去。”她一转身,怀里落了一只精致的翠鸟。下意识就要扔出去,只因方才她抓住那只时,就炸了,碍着姜晨所言,到底没抛掉,结果证实安全无虞。 她她立刻反应到此物用途,“用来与丁枫联系的确不错。”她如今也不过十七岁,确认无事后,捏着鸟翅膀摇了摇,嘻嘻笑了笑,“多谢公子。” 你也许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明知他充满了危险,却还是让人觉得无名安心。明知他算不得世人眼中的好人已杀人如麻,却还是有人愿意追随。或许,只因他平日的温和宽容,常常让人忘记他手中的鲜血。 …… 山林幽静,静水潺潺。 苏蓉蓉跟着一位六七岁的童子踏着山道一路上去,到山腰之时,才隐隐见到其中层层楼阁,依山而建,云深雾绕,清逸非常。 苏蓉蓉盯着那童子,微微皱眉。总觉得这小童行动,总有那么些奇奇怪怪的媚意,让她不由联想起湖广一带权贵中闻名的弄玉班……一个用来取悦权贵的存在…… 但这孩子看起来,又的的确确是个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的门童。既未卑微谄媚,又未目中无人,教养得体。 苏蓉蓉平素聪明伶俐,跟上山来时,还特意记下山路,但至今回头一看,总觉得路未变,却好像又完全变了。这琅轩之主,竟似乎还精通奇门之术…… 若是楚留香在,想必对此地主人,也会很有兴趣。 琅轩。如名一般,古朴柔和,如美玉温润古典。 苏蓉蓉前来询问楚留香的死因,原本处于急切之中,但见到那人静静坐在椅子边,转过身来时,对上那双眼睛,还是觉得一头冷水淋下,自此冷静下来,“听闻琅轩天下之事,无所不知?” “若是不知,姑娘又何必来到此处。” 苏蓉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确认自己带了一张文弱书生的男子面具,“你……” “无论如何易容,眼睛的间距却是无法改变的。这是楚香帅说的,不是么。”虽是楚留香所言,却也实在不算得真。易容术可以改变人的身形,容貌,甚至骨骼大小,又如何不能遮掩一番眼距。人眼都有一定的视觉暂留,难免有些许错觉,利用这些错觉来稍加修饰,岂会掩饰不了眼距问题。 不过,既然此是说什么都有人信的香帅得来的经验,像他这种说什么都无人肯信之人,自然偶尔借香帅之口了。 姜晨心中无波无澜。 这也许便是,楚留香的,聪慧的幸运。毕竟受天意眷顾之人,说什么天意都会让它都是对的。 姜晨似乎无心,似乎只是出于兴趣,“姑娘很喜欢兰花?” 苏蓉蓉,“楚留香的消息。” “这未免也太过宽泛了些。他与三位姑娘的关系莫非也要在下一一呈送?” 世上无本买卖很多,最有利的,自然是消息买卖。偏偏对姜晨而言,很多人的秘密根本不能称之为秘密。 苏蓉蓉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冷静下来,“楚留香最后一次出现。” 姜晨摩挲着手中一块暖玉,好似认真思索了下,才慎重的讲,“黄金千两。” “……” “成、交!” 丁枫拍了拍手,身侧一个青衣小童从门后出来,将一份封的严严实实的卷宗呈上。 苏蓉蓉几乎将它抢了过来,一目十行扫过,“楚留香,十一月三日踏足蝙蝠岛,揭破销金窟阴谋,对方丧心病狂之下引爆岛上炸药,天下第一盗帅于此失踪。” “失踪?他……他当真……” “根据记载,楚香帅踏上蝙蝠岛后,先与蝙蝠公子交手脱身而去,后为救人再入销金窟因此……” “他还活着?” 姜晨温和道,“姑娘,这是第二个问题。” 苏蓉蓉脸色都变了,“你!好!” “说,他究竟是生是死?” 姜晨开口时,她甚至都屏住呼吸,生怕听错一个字,姜晨却停了停,“此事,在下只能说,如大多数人所想。” “……” “他活着?” 姜晨笑了笑,“活着。” 也许是以海鬼的身份活着。 他未曾说过,琅轩所言,必然为真。 “那他为何一直都不现身?” 姜晨终于转过身来,凝视着她,面具下的那一双眼睛毫无情绪的盯着人时,总让人心中怯的慌。 苏蓉蓉也怯了,她一向是除楚留香外最镇定的那个,此刻,她却怯了。但是对楚留香的担忧战胜了一切,“他为何不显身相见。” 姜晨一字一停,幽幽道,“姑娘,你没钱了。” “!”苏蓉蓉一时都未反应过来,牙尖挤出两字,难得说了句不太温柔之语,“奸商!” 相对于禽兽,姜晨以为奸商完全可以称的上是夸奖,温温静静回道,“愧不敢当。” 苏蓉蓉极其聪明,此刻不知思及何事,重整心绪。再不多言,起身下山。 收敛情绪后,她依旧是那个可爱温柔聪颖体贴的苏蓉蓉。 姜晨站在琅轩高高的山崖石栏边,望着山下。 苏蓉蓉的脚步声已渐渐远去消失。 他忽而浅浅淡淡笑了笑。 那句话怎么说呢,一个多么可爱,多么温柔的姑娘,谁又忍心伤害她呢。 很不巧,他就忍心。可爱?温柔?怕是也不见得。 原著中楚留香最终没有揭穿午夜兰花之谜。 说着替天行道,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被行道之人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若换成看重之人,天之骄子们是否能一样毫无私心?也许会有人能,但至少楚留香没有做到。 午夜,幽兰之香。 众人都猜测,这位只在午夜出现的神秘人,是否是与香帅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因为这,踏月留香。 关于此事,琅轩标价黄金十万两。于是,世上便无人再问了。 至于说,万福万寿园三月初七人员失踪之事,琅轩也给了答案。结果便是中原武林又萌生讨伐心思,有意找麻衣圣教寻事。 麻衣人的血,沾之必死无救。因为他们患有麻风病。各大武林正派们得到这个消息时,纷纷骂遍琅轩话说一半,最重要之事未备全。 对此琅轩只给了一个回应,诸君何曾问过…… 众人对此回答无言以对。 …… 慕容府密室。 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被吊在锁链上,油腻肮脏,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 幽暗漆黑的通道传来脚步声响,伴随着水滴滴答和铁链前暗红的炭火吡吡哣哣的声响,让人一阵毛骨悚然。 火光渐渐接近此处,暗红色的火把映照出的,却是慕容还恩。 他容貌俊秀,平日看起来虽有些文弱,却不乏世家子弟的礼仪得体,温和大方。此时迎着火光微笑,看到面前神志不清的人,笑的愈发开心了,依旧不乏亲热的唤了一句,“表兄。” 这一声仿佛刺激到了那被穿过肩骨用锁链吊着的人,他张牙舞爪地要扑过来,距慕容还恩面前半尺,再也前进不了。 慕容似乎还觉得被吓了一大跳,故作慌张惶恐,“啊呀,表兄,你省一省,这样毫无预兆的抓人,表弟我可是吓了一跳。” “呜呜呜!”那人口齿不清,又想冲来,肩膀的锁链穿过的血洞当即裂开,滴滴答答砸在地上。 慕容向身后招招手,语气可谓忧心焦急,“老三,还愣着做什么!快上药啊!你想看着兄长死啊!” 身后那郎中打扮之人便上前来,从身侧药箱中拿出一盒金疮药,撒在他肩上。 被锁住的身影痛苦的发出一些刺耳不清的语音,慕容还恩俯了俯身,凑近了些许,依稀听清了些不得好死,杀兄,忘恩负义之类的好话,一时长笑出声,“我的好表兄啊!忘恩负义?”他伸手,正好捏住慕容青城的肩伤,狠手一摁,脸上却和和气气道,“你杀了自己姑父之时,想过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慕容还恩毕竟是习武之人,手劲颇大,那人挣扎着退开却因为枷而发出呜呜呜咽,鸟窝一样的头发散乱,脸上更是黑黄交加,眉目依稀可以辨出是慕容青城。 “在我林还恩不得好死之前,定然先要你不得好死!你听清楚了!” 他林家一直顾念慕容恩德,甘心做江南慕容附属之族,从不出头,屈居人下。因着姐姐林还玉寄养慕容之故,对慕容一族向来礼遇有加。可慕容青城却为一张莫名其妙的藏宝图,狠下辣手,到底是谁更忘恩负义! 他笑了笑,“不过舅父倒是有眼光,论起心狠手辣,我的确比不得你。若非慕容要绝后了,恐怕你也不会交出慕容家主之位。但如今想来,慕容二字,可当真叫人恶心的紧。” 他想了想,笑道,“对了,表兄还不知?前几日表兄不是看重姜公子妙手回春,以龙头身份要压他一头,要他投入青龙会?难道表兄嫁衣神功一练,就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有些人虽不在意被人利用,但不代表他愿任人摆布……要怪,只能怪你,太自以为是。” 青龙会虽已有成为江湖大派的趋势,却毕竟不是第一。何况那个姜晨,看着都不是个规矩乖觉任人威胁的性子。 听十叔说,慕容青城非要以销金窟之事拿捏人,正巧戳到痛脚了。也许这蝙蝠岛销金窟是姜晨大忌,但他们之间关系,慕容还恩并不打算去查。 有些事查清楚有利于自己,但有些事情查到,就是慕容青城这个结果。 对于姜晨那个人,慕容还恩其实说不上喜欢。说到底,微笑的人,并不意味着开心。温文有礼不过是个假象,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基本仪态,而不是真的可亲,有时相反,那是疏离和冷漠的另外的一种表达。 地牢的一方软塌华丽精致,与周围阴冷对比鲜明。 慕容还恩倚着软塌,漫不经心的一下下擦掉了手中沾到的血,似乎终于欣赏够了慕容青城的狼狈,扔掉了手中沾血的绢帕,对着郎中道,“我活多久,也要他如此活着多久,可听见了。” 郎中点了点头。 自林登出事以来,慕容还恩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如今经脉滞涩,内息混乱,药石无医。他想到本年八月十五日与长安那莽夫的决战,为自己早前的觉悟冷笑。 他本是必死无救,为了慕容家,他哪怕拼死也要为他的表哥,他的舅父,守住慕容世家。结果呢,他视作最崇敬之人的表兄长可是亲手杀了他的父亲,以至母亲抑郁而死,姐姐重病愈沉。 好一个表哥。 “慕容青城,好好看着!慕容要做世家之最,此愿固然美好,但恐怕要你去阴间实现了!” …… 五月初五。 端午之际。 嫁衣神功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因青龙会突然树倒猢狲散,龙头身死之时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而与此同时,因修习嫁衣神功被掠走之人也突然再现,个个因此功而备受折磨,形销骨立,面如柴色,简直如那些志怪中被妖怪吸干了精气一般。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到了那位人人称颂的天下第一英雄,铁中棠身上。同修嫁衣神功,为何他们痛苦非常,铁中棠却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丁枫的手段则更为犀利,毫不犹豫在此时放出,嫁衣神功吸取他人内力为引之事。神功终为他人做嫁衣裳。 一时之间,人人称颂,成为人人质疑。 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说的便是此时的铁血大旗门了。江湖风波如此,原东园还是无法置身事外,只能暂置姜晨之事。 也合了姜晨心意。他是半分也不想再见原东园的。 又逢佳节。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穿着病服住院时,的确最喜爱游山玩水,可如今,人世是非难容他,他倒是觉得,山林久居最不如人世繁华。 贪得无厌,想必是说他了。 是否永是最难得之物,最易得人心念念不忘。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一字千金,谢谢。 丁枫:先付账,后回答,谢谢。 (活在陈述中的领便当)群演无脸路人甲乙丙丁:他奶奶的那麻衣圣教那群麻风病怎么解释? 银杏:你们问了吗?你们没问。这锅我不背谢谢。 群演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一字千金咋不去抢):哇!原庄主,太嚣张了!快,打他! 原东园:老夫倒不一定会有事,但若随意攻击,他不开心。诸位想必领便当后会再领一份便当。 群演(沉默,商议):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发一份声明谴责一下。(才不堕吾等良名) 原东园(汝不何不乘风起):…… 就这两章完结 感谢小天使们支持,再感谢0°小天使砸火箭炮地雷,鞠躬 那个文是文,三次元是三次元,写文看感情,看文求理性。文不求粉但求不黑,和谐看文和谐交流 请看: 精神鉴定: 该作者三观经九年义务教育及多年非义务教育检验属于正常,请身边线上线下的小天使们无需质疑。 第160章 蝙蝠公子(十七) 因着麻衣圣教之事, 江湖各派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不少参与之人因染上麻风病, 而长留圣教之中。此言之意,死亡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而被救出的各大门派弟子讲明, 此次他们被掳,全然是因为麻衣圣教圣女缺少一个未婚夫, 但他们意志坚定,无人屈服于该教的威逼利诱之下。 救回之后, 他们依旧是人前风光无限的名门弟子。甚至是面对美色也毫不动摇对门派忠诚的有情有义之辈, 面对邪道不折不挠的正义之士。 对此,丁枫表示,若真是那般清心寡欲不为所动,那些缺胳膊掉腿的伤残人士又该如何解释? 简直虚伪无耻的有些可笑。那麻衣圣教艾青艾红, 赤身**四处投怀送抱之时, 他们的那颗柳下惠之心,莫非都是被狗吃了。 对张洁洁的母亲而言,心智不坚又愚钝不堪之辈, 配不上她的女儿。艾青艾红只是第一道关卡,过不了她们, 这些名不副实的青年才俊被砍掉手脚也是该。 至于听到此事结局的姜晨, 偶尔会想,若是他是那些所谓名门弟子其中之一,又当如何? 恐怕,正义二字落不到他头上,反而会有很多人去质疑, 质疑在此期间他会否对他人有何不利之行。即便所有人都是清白的,也会有他一个人,黑的洗不清。 只因为在很多人眼中,他手中沾了许多不该沾的血。再者很多时候,那些原本无足轻重之事,却会成为众人认定他,或者说是这具肉身罪孽的最后的证据。 让人无从辩驳。即便辩驳,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人心当真的是非常偏颇之物。同样一件事,落到有些人头上,就是逼不得已,落到另一些人头上,就是罪不可赦。 午夜。 街上灯火寥寥。 皎洁的明月挂在天空,星辰稀稀落落。 一阵兰香自空气中弥漫而过。 街边小屋中,宋甜儿点燃了灯芯,忧心忡忡。 “袖姐姐,我们何时回去?” 李红袖微微抿唇,终还是摇摇头道,“暂时不能。” “为何。” “我似乎,遇到蓝袖了。” 宋甜儿失声,“袖姐姐兄长的女儿?” “是。” “这……”宋甜儿自惊讶中回过神,弯了弯眼睛,实打实为李红袖开心,“这岂非很好?袖姐姐总算有亲人了。” 李红袖摇了摇头,迟疑道,“我不确定。你知道,我们姐妹三人,都是他自幼带回来的,孤苦无依的孤儿。时隔多年,为何突然遇到故人。” “我……” “袖姐姐,你觉得呢?” 话虽无头无尾,李红袖却明白,宋甜儿这是问她,她觉得蓝袖是否是她的亲人。 “她的确很像,像兄长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李家人身上所特有的,为立于不败之地而不惧生死的特质,他们是同样的人,正因为如此,李蓝袖实在让人难以忽略。亲人,必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但她还是觉得,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却又完全断不出谁在操控棋局。 关于此行偶得,中原一点红就是杀死李蓝衫之人的消息,简直让她无法面对。若是没有中原一点红刺出的一剑,那她的兄长李蓝衫就还活着,她也绝不会流离失所那么长久。 可就是这样一个杀手,却是楚留香亲口承认的朋友。 虽然楚留香总是说,若是一个恶人能迷途知返,那么,给他一个重新改过的机会也无不可。但是,她实在无法忘记,年幼时,父母双亡,跟随兄长生活,早日才听到他荣等武榜状元,暮时就看到她最后的亲人尸体的那种痛苦。并不是金盆洗手,就能抹掉他的罪孽。 后来,她孤苦无依,被赶出门庭流落街头数年间,听说原来兄长还有个女儿名为蓝袖。追随楚留香之后,久久调查无果。 哪曾想会在此时遇见。 不过,李红袖唯一觉得安慰便是,收养这蓝袖的那位公子,也是个仁慈宽厚之人。他并未使出过什么经典的武学,致使李红袖也无法判断他是哪家哪派之人。但数日相处间,也可看出,此人虽看似冷淡却也是个难得宽容温柔之人。蓝袖若跟在他身边,她也算安心。 如今楚留香音信全无,江湖风起云涌,她不能贸然认回蓝袖。何况,相较于姜公子那方安定之所,蓝袖也不一定愿意随她离开,跟着她,为追寻一个人的踪迹游荡江湖。 万福万寿园。 关于这个琅轩,众门派都决定不再放任下去。 早前针对它的,不过是些小门小派,而如今,这个号称知天下之事的琅轩,已威胁到了不少人的利益。谁也不知,下一次,它是否又会对一些消息对半放出,搞得模棱两可。 就像是此次麻衣圣教之结果。 他们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可毕竟是为救门中弟子,即便损兵折将,他们也不好有何怨言,更不可能指责琅轩给出的消息。 大厅一片凝肃。 各家各派代表一张木椅,满脸凝重坐着。 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琅轩如此,分明未将我等放在眼中。什么叫做我们未出口相问,这分明强词夺理。” 众人还是一片沉默。或端茶或沉思,环视一圈,无人响应,率先出口之人一脸讪讪,收了义愤填膺的神色,又在角落坐下来。 “琅轩,的确嚣张。”金灵台坐在下座,代表金太夫人的意思,他笑了笑,“可是,嚣张是真的,可能如此嚣张,却是因为实力。” “我就不信,有万福万寿园诸君带领我等,还怕灭不了小小一个琅轩。” 金四终于开口了:“前些日子并非无人针对它,可是它如今依旧好好存在着。”他忽而扭头转向一直沉默的原东园,笑问,“原庄主以为?” 原东园回过神来,抬眼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茶盏不咸不淡道,“金四爷应该知道,如今我无争山庄,早已不再参与此等事务。”今日前来,也不过应金太夫人之邀凑个场面。 金灵台微微蹙眉,想起来当日客栈中原随云顶撞原东园的话,觉得有些不解又终于有些理解。 若他所听传闻未错,多年前便是因原老庄主远赴沙漠,参与围剿石观音之事。此去之后,却与自己妻子天人永隔,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留下稚子原随云,双目失明。 可怜可叹。 原家那位兄长虽不能视,但于武学一道上天资实在令人赞叹。年幼之时对于原氏各大剑法就熟络于心,内功修习更是令他人望尘莫及。即便是目盲之后,武功也是不退反进。凡是在他面前使出的剑招,他都能顷刻之间熟记于心,并且原封不动的再次使出。如此天资,却因为那双眼睛明珠蒙尘,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其实,江湖上的那些传言,金灵台并非未曾听过,甚至在年幼之时,因为原随云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他还暗中嫉妒。后来年长,才明白这种外界的风言风语,远要比目盲一事,更刺痛人心。 原兄在这般环境中长成,还是一个温润端方的君子,实在令人感慨。 也许正如原庄主所言,其实原兄心里,对他三岁之事还是介怀的。否则为何如今宁愿流落江湖,也不愿再回无争山庄,而且那天,还与他的父亲发生那般激烈的争吵。要知道从前,原兄一向最为尊重他的父亲。 金灵台的思绪很快被人声打断,“各位也莫要说琅轩之事,不知铁血大旗门,诸位又当如何对待?” 提及铁中棠,众人神色皆是一变,统统都不言语了。 自也有人流露出一二贪婪之色。 如今谁人不知,嫁衣神功可取他人内力为养料。虽然琅轩某些事做的极不人道,但至今以来,它所言之事,还没有一件是假的。而嫁衣神功之事,又有青龙会行事为证据。再无人怀疑,嫁衣神功嫁衣之意。只因铁中棠当年余威仍在,而他也的确一向是武林中人的楷模,才一时无人动手。 不过同样,因着他从来都是武林中人的楷模,一旦与这些阴暗之事牵扯,必将遭受人们或为名或为利或真为一个简简单单说法的众口一词质问。 姜晨对这一点自然清楚无比。此种人物最最经典,莫过于连城璧了。只是,当初萧十一郎揭破连城璧之时,众人就当即仿佛受了什么感召一样,让他当时如过街之鼠。可如今铁中棠作为嫁衣神功唯一成功的继承者,一个极有可能以他人内力成就自己的人,众人虽有嫉妒虽有羡慕虽有野心虽蠢蠢欲动,却还是按耐着心思不曾动手。是因为他做的没有萧十一郎那般狠绝?是因为他没有立刻将控制武林的帽子压到铁中棠头上?还是说,仅仅是因他的运气比起这些伟大仁义的主角们总差了一筹? 同样都曾是武林楷模标杆…… 为何萧十一郎说连城璧要控制武林,整个江湖无一不信以为真也从来不问因由。而他要说铁中棠修习邪功,证据一条一条都摆了出去,他们所有人却都对此持怀疑态度? 如此天差地别的对待,过了这么多世,他果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万福万寿园的征讨大会内容一字不差自丁枫口中转述时,姜晨唯有沉默。 向来无论做些什么,这些人都会想方设法想要以各种方式摧毁他。 此事最后的处理方式以丁枫送出的数本武功秘笈为结束。 姜晨以为,凭自己这般作为,在他们那种对人世人性的评判标准中,如何也算的一个以德报怨的伟大善举了。 瞧瞧,你们要覆灭这琅轩,我还可以送你们足以覆灭它的各类功法秘笈,这是否已足够善良了? 既无私又仁慈,连他都要忍不住为自己这种伟大精神感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认真脸):我可真是善良的可爱 第161章 蝙蝠公子(十八) 所谓众人目光汇集之地, 必也将是暗潮涌动之所。 人的野心, 往往随着实力而膨胀。 姜晨就是要给他们这般实力。 不过,世上痛苦之事, 想必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得到之后再失去。在人登高之后, 再将其推入深渊。 转眼又半月。 丁枫在山脚就抛下马匹,一路轻功, 踩着阴阳八卦斗转星移之术自山间小道登上琅轩, 等进了主厅。姜晨一如既往坐在盘盘囷囷重重叠叠的山室后那绝壁之处。他面前的琴已经撤去,一把长剑插在身侧岩缝间。 丁枫缓步靠近,正坐于他面前一方蒲团之上,望着背影, 不知心中诸多事宜从何讲起。山风掠过, 吹起他披散的长发。他人却不能判断,他的心是否也如山风一样不平? 也许不会。他的作态,往往更让人联想到海, 表面宁静无波,内在则血与暗共存。 姜晨对着云深雾绕的山渊, 神色淡淡。山风凉意, 已渗入人心。 这样的冷冽,偶尔让他想起那片刻,回忆到的琼华剑舞坪,又或榣山旧曲,很快却置之哂笑。 诚然, 那重重经年旧忆中,确有些许美好之事。但细细想来,所有的美好都是他们的,所有的罪孽都是他的。 又有何好做追忆。 记忆就是记忆,即便强行塞到他人脑海,也当不得真。唯有亲身所经历,才能称之为我。 人要聪明一世不易,想要糊涂一时却是轻而易举。可为何人还要这般深知不能肆意却还要妄为地活着?究竟是为他的不平而活,还是为了最后的了结而活? 想必未到结局,谁都无法得出这个答案。 除清风过山峭之时凛凛之声,再无他音。 丁枫觉得自己的声音好似也要被吹散了,他说,“山下,已经开始试验了。” 姜晨缓缓睁开了眼睛,对着一片无尽的黑暗,对着脚下一望无际的深渊,浅浅淡淡笑了笑,“嗯。” 琅轩所赠之物,即便说是武功秘籍,也不乏人心怀戒备。 琅轩对此做如此解释,“看不得某些残害他人的所谓高深秘法,所以前来造福天下。” 联想起今日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嫁衣神功之事,众人对这个意有所指的残害他人了然于心了。 不过琅轩又未指名点姓,江湖之人也乐得装聋作哑。铁血大旗门正是如日中天,铁中棠更是交友遍天下,谁也不知,与他密谋之人,会不会就与铁中棠有何交情。谁会闲着没事挑头去找铁中棠麻烦。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他们还没那么胆大包天,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挑衅天下第一的英雄。 姜晨手中的东西,自然没有不好。只不过,他一向最讲究公平交易。想要得到什么,就务必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甜头尝够了,就该是收取报酬之时了。 空冥决百炼心经……等等数部剑技心经被各大门派偷偷摸摸用在几个资质平平的弟子身上,竟有奇效。才不过半月,这些弟子竟堪堪能与门中优秀子弟过数十招不落下风,进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不过他们左研究右研究,都觉得这数部功法虽颇为陌生,但无一不是内劲剑招的精髓,一招一式,皆是千锤百炼,比之宗门百年传承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何等奇才,才能创就这般奇功。 他们愈发好奇琅轩之主,可惜,对方从未在江湖露面。 而且,也从未有露面之意。即便是登上琅轩亲眼见过他的,最终下来之时,也只是混混沌沌,除了琅轩之主对他心中疑惑的解答外,记忆里未曾带走琅轩一草一木。 连它随手送出的武功秘籍都是如此高深莫测,对于琅轩可能存在的其他宝藏,众人皆有盘算,心照不宣。 同样,要绊倒这样的琅轩,必然也要有足够的实力。 琅轩说的明白,这般秘笈,每家每派,见者有份。 这无形中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我等不修习此类功法,家主又如何保证其他门派不修?琅轩可是将这些功法统统抄录一遍送到各家。这几部心经的厉害大家都看到了。才不过半月,那些外门弟子就能与内门弟子平分秋色。若是我们不立刻改变门□□法,岂非要落后他人?到时江湖岂会有我等立足之地!” 有些生性谨慎的长者立刻出声阻止,沉声道,“历经麻衣圣教之事,琅轩所作所为吾等岂能再信?此派分明包藏祸心,有意搅乱风云。至于这功法,安知不是琅轩人等故意下的诱饵。到时被拿住把柄,我海南派颜面何存!” “师叔祖说的我等岂会不知。可若被他人抢得先机,修习早上一步,按着这功法厉害,日后我海南剑派岂不是被压在江湖最底层。” 长者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连自己也不想相信的话,“只要……只要诸门派维持住如今局面,都不要修习此功……”他说了一半,脸色难看的再说不下去。 面对整个门派崛起的巨大诱惑,又有谁能忍得住。 即便明面上他们都看出琅轩的恶意,约定废除这些功法,但暗地里,定还有人抱着侥幸心理去打破这个约定。 若是所有人都不修习此法,而有人修习,那么修习之人必能稳坐江湖顶端。江湖门派掌门无一不是人精,表面上再和和气气,内在也都不是蠢货,这一被挤掉世家大族位置的危险可能他们绝不会忽略。他们都会想着,万一有人用了,自己没有用,那会如何如何吃亏。而若是大家都练习此类功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差便是在更高的武学水平上维持如今的世家排名。 两相权衡之下,与其冒着风险,还不如绑住手脚同进同退更为安全。 江湖诸派就像是一起站在一个悬空圆盘的四周,经历百年世家跌宕才寻找到一个暂时的平衡点,并且不得不站在原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而这些功法所带来的巨大诱惑,无疑已将这平衡彻底打破。 远在边缘的小世家小门派,看到了推翻世家大族自己上位的可能。而靠近顶端的大家族,也惶恐于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所以,即便有人质疑琅轩的目的,他们也不能不按照琅轩给的落点下棋。 对这些看重世家门派的掌门人而言,寄希望于一纸禁练秘籍的空口协议,才是真正的愚蠢。 这本就是一次,对人心的试探。 也许有人是忠厚老实一诺千金的,可惜,却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只要有一个人不是如此,那么所有的人都必须不是如此。 若是姜晨看来,自然是再收到他善心大发所赠的那些礼物之时,最好不约而同一眼不看,焚烧殆尽。这是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以博弈论观点来看,即就是选择纳什均衡。不损害对方的同时也不会损害自己,从而达到利益最大化。 但是他们抱着好奇心看了,伸出的那只脚,就不可能再收回去。只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往往也意味了相对有害的结果。 他们注定要按照他的棋局走下去! 练习第一部 ,就要再练习第二部,直到练完,自然还会附赠一份惊喜的礼物。 人心不足蛇吞象。赠出的功法,是他精挑细选还细细“改良”过得,叠加以后必有翻倍之效用。 他还特意为了避免又被质疑话说一半目的不纯,极是体贴周到的在功法书册间附赠了一份练习需知:不可同修所有功法。 不过他们看不看,看完了在不在意,那就不是姜晨所控制之事,他可谓是细心体贴仁至义尽了。 他其实倒是期待着一位“出尘不染”的君子,也好洗洗他的眼睛。不过可惜,事实与他所料,往往分毫不差。 又是他们“偶然”发现,同时修习多部功法,内力也是成倍累积之时。 此时,江湖无疑又达成了一个隐晦的共识。先提升门派整体实力,琅轩之物,暂时搁置。 直至又半年后。 “如此之多的神功妙法,区区一个买卖消息的琅轩又是如何得到?” “的确可疑!这半年来,在下修习妙化清剑时,竟觉得,此剑法同我杨氏祖传秋明回水剑法极为相似……” “不错不错。杨兄之言吾亦有同感。那空冥决,与我巴山顾道人祖师所传七七四十九回风舞柳心法也大同小异!在下修习期间,本以为是错觉。原来不止在下有此想法!” “两位兄长一提,在下觉得……” “在下也是!” “在下……” 三言两语间,拍板定了数部秘笈的祖宗牌位。 “以杨某看,什么琅轩造福天下!分明是它盗取我等家族秘笈,改名换姓拿出来做人情!也不知吾等家传秘笈被琅轩盗取多少!实令人恨!” “不错不错!” “就是就是。” 一片附和之声。 金四捏了捏唇边的八字胡,看着热闹,时不时还掺和一两句。 又坐在主位上的金太夫人惆怅的叹了口气,看着坐下众人心思各异的众口一词,对领头的金四道,“今日我乏了,先走一步。四儿,为娘如今也老了,也该跟那原东园一样退下高位了。今后有些事,你自己办。”不必再让为娘前来坐镇了。 “娘!” “唉……” 对于阻止,即便她有心,却也无力了。 别的不说,若真是家传之物,又为何在半年以后才讲明。还有铁大侠,他也要淌这趟浑水么? 铁中棠自然要来。琅轩明里暗里针对了他,他如何置身事外。铁中棠一向恩怨分明,也不喜冤枉他人。甚至有人对他下杀手,他也会本着让人回头是岸的理念给他一次机会。这一点,与楚香帅同源,难怪会有人怀疑他们之间有何联系。这样的铁中棠,也极想知道,这琅轩之主,与他有何过不去。 即便他能踏上这座山,姜晨也不会回答,即便回答,恐怕也不外乎平板无波三字,“看不惯。” 上一世中原四家六派联合围剿恶人谷,这一世,又有人对琅轩起意。琅轩地势虽不如恶人谷险要,但论起奇门遁甲,此间又有何人能胜过他。当年他算计了通天得了机会扫平了姬发,后来多年游历间,本着有朝一日会被用此招式对付时不能一无所知扫荡了名山大川书库。虽每一世的力量体系都不大一样,以至许多法术能力都不能使用,但替代一二,也并非不可为之。 只消些许幻境,即可让他们在山中饿上月余,半粒米都见不到。 于是原本围着琅轩之人,一入山中,就迷雾重重,接连失散,连惊带吓,出来之时,个个形销骨立了。不过,至少活着。 比起十八年前石观音之战,他们已幸运无比。 原东园想。 无论世人作何想法,琅轩还是那样存在着。 原东园曾为原随云下落去问琅轩,拿着整个无争山庄,可对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多话却都再问不出来。 “你如此了解我,可知我平生最恨。” “为父……” “平生最恨,便是我所做之事,你们都说是他做的。他所做的事情,你们却说是我所为。” “随云。” “阁下认错人了。”姜晨捏着面具的手指尖已泛出隐隐白色,他扣上了面具,转过身时,又是与无争山庄毫无交集的琅轩之主。 “送客。” 原东园坐在木椅,坐了一日。知道这也许将成为他们最后一面,他坐着,一直不愿离开。 直到姜晨说,“如何?原庄主莫非想要琅轩头上再添一笔,谋害武林前辈的好名声?” 他呆了呆,吓到了一般,瞬间站起来离开。走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没有见他回头,终于死心了一般收拾的与常日无二,下山去。 姜晨只听着脚步声远去,对着烛火,长发自背后滑落,掩住了神色。 时间又一年过,姜晨备的大惊喜终于初露端倪。 凡是修习所有功法之人,功力自然达到鼎峰,一时让其人都沾沾自喜。但不多久,就会发现不同功法的内力相顾牵制,消解,到最后,虽有满身不俗内力,却半分也使不出来。这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守财奴守着一大堆宝藏,却碰不得一星半点,痛苦至极。于是他们惶恐了,惊慌地压抑着怒火去问琅轩,琅轩回复,书册中标注:诸般功法,不可同习。 只不过是书册前十几页的简介中的一句话而已。 他们都忙着去看正经的心法了,哪里关注简介。 无论如何央求,琅轩就两个字,无解。 这一下,十之**的武林人士都折了。 可他们却毫无办法。且不论他们功力高深时对琅轩都束手无策,遑论如今近乎废人。 此时也再无人说什么祖传功法了。 丁枫已许久不曾下山处理事务了,随手拿了本《庄子》,无事找事地跑去偏院小学堂“教书育人”。 姜晨来时,那堆小萝卜头扯着丁枫衣袖打打闹闹,一见姜晨,自觉地站直行礼,“公子好。” 这是自弄玉堂收下的孩子。丁枫看惯世间恶事不知凡几,甚至公子蝙蝠岛所为,他也是亲亲切切体会过的。但见到这些孩童时,还是觉得凄惨无比。 这是弄玉班专训的男俳优,自小便…… 总归,若非当年遇见公子,恐怕他丁枫结局,也与此差不离了。 林木深深,石窗雕花投落下丝丝缕缕的阳光。 从身影到声音气息,他都似乎隐没在秋色潋滟的林木。见到此景之人,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如今面前之人,就像是众人心中臆想出的错误的幻影。 他静静的出现在半圆石拱门转角,神色清淡,竹林掩映,无声无息。 就好像此世此地,其实根本没有此人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丁枫(美滋滋):公子,再留几章,我还想出镜几次 姜晨:哦。 丁枫:同意了? 姜晨:嗯? 丁枫(遗憾 依依不舍脸,挥手):好,我知道了,我这就通知下一批特邀嘉宾过来 银杏:鞠躬,致谢,杀青(最后一章我竟没露脸,太可惜了) 本章局势具体参见“囚徒困境” 不过渣作者描述能力有限,大家娱乐一下就好 感谢小天使0 ° 砸雷火箭炮~ 感谢小天使“沉默的重土”,灌溉营养液 12018-09-10 18:06:25 小天使“2323”,灌溉营养液 102018-09-05 10:44:22 小天使“”,灌溉营养液 62018-09-03 09:54:06 第162章 半妖(一) 寿终正寝。 也许上一世, 可以称之为寿终正寝, 正常的让他觉得太过平淡,平淡到可以忘记。 他对自己这个心态觉得好笑。 是否是因为, 越痛苦之事,越令人印象深刻。反而一些难得的平静, 随着一世又一世的重生,被时间冲淡到只剩简单的画面。 上一世, 他埋下丁枫的尸骨, 又埋下银杏的尸骨,只是,他并不记得,最后华发渐生之时, 他的尸骨, 又有谁人去收。 只是因为,不知。 人死去之后,自然不知身后之事。 不知此世身后之事, 却又新生一世。 也许不该称之新生,因为此刻, 他距离死亡, 也仅仅咫尺之遥。 姜晨睁开眼睛,骤然再见到模模糊糊的虚影之时,还颇不习惯。渐渐就看清了周围一片蛛网的影子,确定真实性后,已知他又换了身份。 他不由自主地又闭上了眼睛, 对着一片黑暗,觉得适应了些。 闭上眼睛,耳朵就灵敏起来。周围的剑声清晰了些,带着血声飞溅。 很多人目盲之后之后再重见光景,定然贪婪地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装在眼中。但是他闭了眼睛,却还觉得习惯了些。或许是因为,他失明得太久,久到再看到光,都觉得心里奇怪。觉得他根本还是个瞎子,只是因为太过希望复明而引起的一种影像再现。一种虚幻的臆想。 事实上这也是有根据之事。人对自己所经历之事保有的印象,会在某种特定的刺激下再次在眼前重现。原随云年幼失明,对周边之物判别大多是依靠气味声音,对色彩和图影的概念并不清晰。但姜晨曾经却并非一个失明之人,上一世多年目不能视期间,多少也会有些画面浮现在眼前。不过,那种黑暗所能让人联想到的,可想而知不是什么光辉灿烂之事。 过了一会,他对自己说,即便又死了一次,可能不做一个瞎子也不错了。 最起码,他也厌倦黑暗与目不能视了。 他动了动手,毫无感觉。又动了动脚,也毫无感觉。 他睁开眼睛,低头望着头颅下空荡荡的一片,陷入长久沉默中。 继失去眼睛之后,这一次,这具**,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头…… 上古刑天失去头仅凭四肢躯干生存,这颗头若有机会与刑天相见,商量商量,也许能勉强活成人样。 姜晨极为淡定的思考着这个毫无营养的问题,顺带拿着这具躯体的凄惨娱乐了下自己。 他转动眼睛,头随着蛛网动了动,扫到背后远处无尽黑暗中,一片渐渐闭合的灿烂的星空。 这片黑暗中唯一可称之为光之物。 冥道残月破。 犬夜叉握着铁碎牙,远远见到了冥道中正面着四魂之灵的戈薇,毫无犹豫跳了进去。 “戈薇!——” 姜晨面无表情收回视线,看了看蛛网,又看了看周围打成一片的翠子和各大妖怪,开始漫无边际出神。头脑里惯性的回放着躯体主人此生所谓“最美好”的记忆。 人死之时,总会想起些早已遗忘之事,这并非虚言。至少姜晨每次苏醒,都是躯体的记忆一帧不落的“灌顶传功”一样涌进来。 最初他虚弱之时头脑模糊还会偶尔感同身受的质问痛恨或是愤怒一番。后来冷眼旁观之下就全做漫漫旅途之中的调剂。全做看个笑话。 这个头的记忆出现最多,便是狭小的山洞中,穿着巫女服捧着药罐的少女。 毫无疑问,这个头原本名字,大概是叫做人见阴刀。或者,该称之为半妖奈落。 他觉得自己该感谢一下多年以前自家曾有个爱好广泛的小妹,致使他对如今所面对的情况不会一无所知。 妖。 半妖。 有时候他做着人,就去杀妖。有时他是妖,又去杀人。嗯……是妖之时,他杀过妖,是人之时也杀了人…… 左左右右看去,手上都遍布鲜血。 你说他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也许什么也不是。 姜晨悬空挂了一会儿,垂眸之时又见到脖子下空荡荡的一片,忽而意识到目前形象有碍观瞻,收了蛛网,一片蛛丝环绕,又凝聚成一幅新的躯体。 于妖而言,身躯如何形状不是问题。但是姜晨一向不喜欢太过邋遢,不喜欢让自己的处境看起来太过凄惨,凡有能力的情况下,他还是倾向于将自己打理的像是个人。 这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不是个人,所以只好在外表上让自己觉得更像是人…… 正常人。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揭开肩上衣衫扭头向后望了望,看到肩膀那一条蔓延而来的鬼蜘蛛印记,微微皱了皱眉。 那边陷入纠缠争斗的人与妖集体停滞了下,终于发现了蛛网处的异常,齐刷刷朝这里望过来。 姜晨理了理衣衫,抬头见对面一群红头绿头黄头虫脸上都是一副一片见了鬼的神情,惯性的浅浅笑了笑,“各位请自便,在下绝无干扰。” 翠子横剑而立,微微退了退,戒备地盯着他,心中暗道糟糕。如今四魂之玉中已纠缠了如此多的妖怪,偏生此时,那个最最棘手的,却苏醒了。她敛眉望了望四魂之灵所在之处,可是,她明明没有听到戈薇许愿…… 既然没有许愿,就不会许错误的愿望。既然没有许愿,作为她宿敌而存在的奈落,为什么会苏醒? 她困在此处百年之久,自然懂得这片无尽的黑暗,多么让人绝望。一旦有可以离开的些许的机会,常人都不能放过。这百年来,也她疲惫的,并不简简单单的封存在四魂之玉中数以万计的妖怪,而是四魂之中,这片,令人人绝望的黑暗。 他人永远都无法想象,在这片黑暗中,永远徘徊,兜兜转转,无法挣脱见到光明的痛苦。不能休息,不能收剑。年复一年,只能从一个黑暗,达到另外一个黑暗中,面对着无穷无尽面目狰狞,时时刻刻想要吞噬她的妖怪,而永远麻木的战斗下去。 这就是巫女的宿命。 可是,人能面对黑暗多久呢?何况在最清楚人性弱点的四魂之玉的诱惑之下。 这个问题,她最为清楚。 翠子眼中隐隐显出一抹担忧。 戈薇已经与四魂之玉独处三天了。 她坚定的心灵,的确令人惊讶。 可是…… 她还不知道四魂之玉的可怕…… 她是为自己的宿命而来到这个时代,在她的时代里,她只是个单纯简单普普通通从未经过大风大浪的女孩…… 这样的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她是否应该相信这个孩子。 即便戈薇未曾经受过作为巫女的洗礼,也相信她有着作为巫女坚定不移的至善之心。 姜晨站在原地,回头望了望已经闭合的冥道。又将目光落到那群密密麻麻的奇形怪状的妖怪之上。 被盯上的各大妖族:…… 他们集体又果断地摆着身子后撤了一大步。 依着四魂之玉这些年跟在奈落身边的结果,这个妖绝对是心狠手辣不念同族的。看看前头,与他一体同身之妖也能明白□□了。 那神乐啊神无啊魍魉丸啊白童子啊白夜……一个比一个死的惨…… 这几个都习惯拿他们这些妖怪当炮灰,更不用提这个奈落了。 深渊,这个喻意真是与这个妖怪绝配了! 众妖齐刷刷的正对着姜晨,忽略掉一旁的翠子,然后又退了一步。 异体同心不约而同地想道:“这家伙可是吃妖的!!!” 姜晨:……?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自觉很干净,很没有威胁,很有亲和力。 又没有血腥气,又没有什么稻草泥巴,实在干净整洁的不能再干净整洁。 他揉了揉手腕,抬眼间看上了一个一只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犬妖,手中剑瞬息凝聚,一道剑光劈过去,那妖怪都来不及惨叫即刻一分为二。 见得此状,众妖怪有毛的竖毛,没毛的竖皮,悚然心寒。 连翠子都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同类相残。 果然妖怪本性! 手中收回的剑尖挑着那根还未随主人消散的犬牙,对着冥道开启之处劈过去。 果然,因为同族之故,闭合的冥道又重新破开一条缝隙。 姜晨一步踏过去,离开此地。 身后群妖要冲过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的戈薇终于许下愿望,她许愿,“四魂之玉,我许愿,请你永远消失!” 那些妖怪冲过来的身影一滞,还未到达出口,就悉数化作灿烂的光点消散开来。 翠子收回剑,心中松了口气,但见到奈落仍旧站在打开的冥道之处,心竟然又重新提了起来。 他明明已经没了身躯,连意识都困在四魂之玉中,如今四魂之玉都即将消亡,他为什么还能维持着身影不散…… 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问题。 她的使命,终于在四魂之玉彻底消亡的那一刻,永远结束了。 光。 真的好温暖…… 唯有灿烂的光,才能驱走这百年黑暗的寂寞。让他们得以永久安息。 姜晨站在冥道缺口,远远望见一个穿着赤红色火鼠裘,一头银发的少年,他的怀中抱着一位,应该说是穿着未来五百年后出现的校服的女孩儿…… 想来她就是那位巫女桔梗的转世了…… 姜晨扔了手中的剑和骨头,抬手遮了遮眼睛,掩了背后冥道缺口透过来的太过强烈的光。 猛然想起来,这里有一口井,可以通往一个未来。 日暮戈薇牵着犬夜叉的衣袖,看着那块紫色的玉一点点碎裂,消散,终于从死亡的阴影下挣脱了出来。 终于…… 结束了…… 冥道的星空渐渐开始消散,变回了尸骨之井的模样。 戈薇回头之间,却见到无尽黑暗尽头,冥道打开的缺口中,灿烂的光芒如细雪般在另外一个领域纷纷而落,那温暖的光芒中,走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充满了光芒,就像是西方传说里,代表了善意的天使…… 可为什么…… 却有些像是……奈落? 第163章 半妖(二) 按理原主的四魂应该随那块玉一起被净化, 消失…… 可是他却还未死。实在令人深思。 这实在令人深思。 因为他们, 原本是已死之人。 姜晨目送着那两人去了五百年后,自冥道出来, 那时空通道当即消失的一干二净。 食骨之井许久未曾变化,直到姜晨抬起头, 望着头顶许久不见一片蓝天,平平静静地陈述了一句, “否则, 我让他们永远都回不来。” 井底唰的更阴冷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惊喜的呼唤,“戈薇!是你吗?” 随着一双小手扒上井沿,一头棕黄色的短发出现了。那孩子看着不过六七岁,生的颇为可爱, 不过翘上天的狐狸尾巴和尖耳朵已表明他是个妖怪。 大概是极为令原主嫉妒的那种, 纯种妖怪了。 姜晨抬头淡淡扫了一眼,七宝探头与他相对,惊喜的表情当即成为惊吓, 一个趔趄倒在井边,指着食骨之井惶恐到口齿不清, “啊啊啊啊啊啊啊!” 姜晨垂眸, 皱眉,终于抬手拨开身旁的藤蔓,看了眼井底的被遗弃的尸骨,眉头皱的更紧了,偏过头, 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或者,你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 井底显现出一片灿烂的星空。 失重的感觉乍然袭来。 “七宝酱!七宝!” 穿着一身深蓝法师袍的弥勒与珊瑚匆匆跑来,一脸担忧,“怎么了!” 井边歪到的小狐狸手脚并用缩到弥勒身后,指着食骨之井,“我……我……” 再次见到这个井口,珊瑚眼神一亮,“是犬夜叉和戈薇大人回来了吗?” 她匆匆上前查看。 七宝脸都青了,慌忙阻止,“奈落!是奈落啊啊啊啊!” 弥勒神色凝重,几乎下意识就横着法杖去救珊瑚。一阵清风扫过,什么异状也无。 七宝:??? 弥勒:…… 珊瑚收回望向井底的视线,转过身来,担忧地望着七宝,走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试探着有没有发烧,“七宝,你休息一下,换班来守……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呢!”她极为同情和同感地说,“七宝酱是饿的都出现幻觉了吗?” 七宝炸毛:“你以为我在骗你吗!”他迈着下短腿扑到井边,一手指着井底,却不敢再看,对着珊瑚和弥勒大声说道,“过来看!” 珊瑚叹了口气。弥勒法师走来扫了一眼,见井底空空如也,领着七宝衣领让他的脸对着井口,“七宝,你的确该好好休息了,先回枫婆婆那里。要是戈薇大人或者犬夜叉回来了,我们会通知你的。” 七宝睁开眼睛,对着空无一物的井底:…… 但他坚定地拍开弥勒的爪子,站在井沿边叉腰肃穆道,“我真的看到奈落了!” 弥勒抚额,无奈唤了一句,“云母。” 云母迎风变大,叼着七宝起飞了。 七宝挥着爪子一脸悲愤:“我真的看到他了!!!” 直到云母飞远了,听不到七宝声音,弥勒神色凝重下来,“珊瑚。” 珊瑚低头看着黝黑的井底,“七宝酱虽然不靠谱了些,却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说笑。” 弥勒抬手,看着白净的手心,皱眉,“风穴的诅咒在我们出来时就已经消失了。珊瑚。” 珊瑚拉着他的手看了一会,点了点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说明,奈落的确已经死了。” “可是七宝看到他了。”弥勒皱了皱眉,捏紧了手中法杖,“你觉得,是幻觉吗?” 珊瑚没有直接回答,撑在井边望着黑暗的井底,心中隐忧渐起,“犬夜叉。” “只要他们回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嗯,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要相信犬夜叉啊! …… 将戈薇送回现代,因为那种不可抗力重新落入井中那一瞬间,犬夜叉只觉得,有一种,与奈落那混蛋擦肩而过的莫名感觉。 真是一种,令人极端厌恶的感觉。 戈薇抱着妈妈,回头之时望着空空的井沿,怔了许久,才被家人带离小祠堂。 姜晨才游魂似的飘上来,穿过墙壁,要离开时,低头看到自己缥缈虚幻偏偏散不掉的虚影,一转头,看到神社院中那棵高大的御神木。 他眯眼打量了下,靠近了些。从原主的记忆得知,这世界,确切而言是五百年前的时代,有部分特殊的存在,例如像是桔梗那样的巫女,可以将妖怪签为式神,尤是没有躯体的魂体状态,更容易被驯化。因此不排除现世也有。姜晨还不想去试试做一个式神是什么滋味。 他需要一个身体。 这种灵木,在这种灵气衰落的时空里,大约可称得一句,可遇不可求? 风起。 天色倏忽黯淡下来。 御神木树叶随风哗哗作响。 姜晨站在树下,指尖落在树木上,他神色漫上几分可有可无的歉疚,“我本不想的。”他才浅浅一笑,“不过,谁让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死人。” 始终无法做一个真正的死人。 安息啊……四魂之玉中那么多妖都能得到安息,为什么偏偏就是他要替人活着再体验一遍死亡…… 很奇怪,不是吗? 雨汽弥漫。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 姜晨身周的白光亮了亮,模糊了他的神色。一片朦胧的光芒间,姜晨抬头看了看天空阴沉不断滴落的雨,雨滴从虚幻的身影穿过,冷冷笑了笑,“这就是欢迎我的方式吗?” 姜晨摇了摇头,似真似假为这场骤雨叹息了下,“果然走到哪里,都不大受欢迎啊。” 万物皆有灵,御神木生长于此多年,虽然不至于化为人形,但是灵慧之气,还是有些的。姜晨很欣赏,不过,他也不想真的游魂似的游荡世间。 即便世人于他总是恶大于善,他也不想……看着人世,却触摸不到…… 说他愚蠢也罢,说他眼瞎也好,他只想证明,他是如何活在这世上。他只是想看看,他应该如何活在世上? 做一个游离世外的无干人员么…… 听起来,超凡脱俗,实则…… 人就是人,永不能免俗。 而事实上姜晨也从未想过免俗。 大雨倾盆而下,就像是日暮戈薇现在的心情。 她能感受到,食骨之井已彻底关闭了。 也就是说,她再也不能,见到犬夜叉了吗? 听说人对于过往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减淡,她与犬夜叉,最后却也会成为彼此经年陌路的过客吗? 戈薇趴在床上,怔怔出神。窗外雨声越来越大,雷声渐起,电光划破阴暗的天空时,带来刺目的亮光。 戈薇终于坐起来,电光闪过,照的脸色明明暗暗。 犬夜叉……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望着半开的窗户,依稀好像又看到从前犬夜叉总是蹲在窗上,小孩子一样极其幼稚地对她说一句,“戈薇,我来找你了。快跟我走!” 可是,他们不能再见到了? 四魂之玉已经消失了,她在战国时代的责任已经结束,纽带也不复存在。 所以,他们,不能再见到了。 戈薇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流泪了。 窗外正是寒风冷雨。 她正要起身关窗,脑海却突然震了一下。 这是…… 是…… 邪气? 不…… 似乎还有些不同…… 戈薇唰的站起身来,三步作两步冲到窗前,四下张望。 正前吗?不,不是。 东面……不是。 御神木! 是御神木! 这样昏暗的大雨中,御神木却散发着淡淡乳白色的光芒。 就像是,灵魂的色彩。 其中夹杂的,是一种……近乎来自灵魂的熟悉感…… 戈薇头晕了一瞬,有另一个极为模糊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其中有疑惑,犹豫,和不确定,“奈落?” 戈薇撑着窗沿,深深呼吸了下,冷静了些,“桔梗……是你吗?” 桔梗却再无应答的意识。 “果然……他没死吗?”戈薇咬了咬牙,“我真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这什么!”她拿起外套,随手戴上帽子,冲进雨中。 草太端着饭正要去楼上送给她,见她风风火火冒雨跑出去,呆掉了,“姐姐???” “草太乖乖待在家里,我过会会回来。” “哎?” 宿敌的气息不断靠近,姜晨当然不会没有察觉。不过,无论是他,还是原主,如今状态都是极差。 戈薇呆呆的望着御神木。 这究竟是…… 看到神木之中流窜而过的一些熟悉无比的邪气,戈薇定了定神,从身后拿出一张弓来。 这也许是,战国时代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姜晨面无表情正要动作,背后却猛然一阵撕裂的痛苦。 他微微扭头,看到脖颈扩散开的鬼蜘蛛纹络,眉尖一拧。 戈薇拉开弓箭,眉眼竟渐渐与桔梗似乎重合到一起,变得肃杀,“奈落。是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来到这里,但是,你也休想伤害我身边的人。四魂之玉已经消失,你也应该,得到安息了……” 随着她的话而来的,是带着淡淡紫芒的绚丽无暇的,破魔之箭。 桔梗。 脑海中尽是些红白巫女的影子,姜晨难免都头疼。此时,天空劈下的闪电,更让姜晨觉得可笑了。 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他去死? 这棵生长于此的神木在这一天,被劈做两半了。余下那半留着的,竟那样大白天消失了。 日暮神社的参天巨树离奇失踪,一时还引起了 半月后。 东京机场。 姜晨摩挲了下手中的机票,无事一身轻过了安检。 人体构造如何,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哪怕这具身体是妖,他也能让它表现的像个人。 虽然准确而言,他是一个装了木壳子的魂魄,原本的**已经被爆碎牙砍碎,他怎么着也是个死人……或许,是死妖了。 你问他如今既是妖,为什么还要坐飞机这种落后的交通工具……姜晨也许只会回答,太久没见过。突然再见到觉得有些新奇。 但事实上,奈落的身躯早已被打散了,虚弱至极,姜晨才苏醒就强行凝形打破冥道,威胁食骨之井打开时空通道,被破魔之箭打中,又被天雷劈了一下,这么重重打击下来,没死他觉得堪称奇迹。 他坐在飞机上,垂眸望着机窗外层云之下的城市。他似乎总是在这种境地中,不得不继续伤神劳力下去。 飘散的云气映到黑沉沉的眸子中,平添了一抹清冷。 周围的乘客时不时打量上一眼,偶尔姜晨目光相对时,就有人红着脸移开视线。 等到他们都转走视线,姜晨又低了头。他虽习惯一眼看破人心,同时将利弊附加给对方,却并不喜欢被他人如此打量。 其实,这并非他第一次来到日本。 大约,不,应该说是六世之前,他也来过这里。 不过那个世界的科技水平显然比这里要高出许多。 世界走向完全不同。 也许真的有千千万万的平行世界存在着,虽有同样的时间轨迹,最终却发展向不同的方向。 少年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他有一头干净利落,带着微卷的乌黑的短发,穿着整整齐齐的白衬衫,生的文雅秀气的不可思议。干净整洁,举止优雅,显出良好的教养。虽有些疏离,却也能看出并非是高人一等自命不凡的矜傲,一打眼就让人心生好感。就像是古代所说的那样公子佳人。 这样的人,总难免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姜晨静静地望着时与空,眸中波澜渐生。 若是因每一分每一秒分离出一个新的世界,因不同的选择而有不同走向,世上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世界…… 又该如何能确定,他原本的世界究竟是哪个? 手中的瓷杯轻轻响了响,姜晨耳力灵敏,闻声便松了松手,低头隐隐看到手中杯沿那道裂纹。 他垂了垂眸,睫毛打落一片阴影,眉眼仿佛覆上一层薄雾,叫人再难以看清其所思所想。 连机舱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起来。 人们心口都像是压上了一层巨石。 周围一片变得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姜晨眉尖一皱,觉察到了自己情绪,起身离开座位。 才走一半,总觉得有人窥伺,回头看了一眼,落到之后乘务人员正在谈话的一个商人身上,又移向他身侧的办公包,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 这是头等舱,本来不会有太多的乘客。 但是这一次,似乎座位的安排,比往常之时紧凑了许多。 姜晨虽时常在打打杀杀的年代混迹江湖,但是现代的一切,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即便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异常,也容不得忽略。 在这里,他是个真真正正的黑户。虽然在这种世界里,逻辑是拿来开玩笑的,但是鉴于他过往的经验,越毫无逻辑科学可言的世界,落在他头上,反而越会变得非常黑白分明。 如他一世,何能大意。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还是没赶上…… 来晚的中秋快乐!!! 第164章 半妖(三) 若说起来, 既知自己运气不好, 那么身体不好之时,他一般会符合大众选择的去修养一阵, 不会强硬乱来。 不过显然事实与他料想还是出了些差池,这个恶意的世界并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 看起来本应该在现世消亡的妖魔, 其实并未消亡。 姜晨就想起来,最初将那个桔梗转世的女孩拖入食骨之井, 致使她得以进入战国时代斩断四魂之玉因果的, 便是一个妖怪,百足妖妇。 是一个活到了现代的妖怪。 不过正因如此,犬夜叉才从巫女破魔之箭的封印中得以苏醒。 “先生,橙汁来一杯吗?”空姐挂着标准的微笑, 标准的国际英语语速不急不缓, 走到他身边,试探着问了一句。 姜晨被打断了思绪,听到了她胸膛里心脏迅速跳动的声音, 显然对方也在紧张,他回过神来惯性挂了点被人称之为温文和善的微笑, 接过果汁, “谢谢。” 空姐弯了弯嘴角,表现得极其镇定的踏着步子走开了,远远地拐到舱门,姜晨听到清晰的一句日语,意思大约就是, “啊……世纪美少年呐!” “他说话了!他说话了!不是高冷贵族型吗?好可爱!好萌!丹酱看到了没?刚刚你递给他橙汁时候他真的愣了下,啊,表情好可爱呐……” “这大概是反差萌……” “咦?对了,这一班上有源氏的大人,听闻是贵族后裔,是不是……” “不会?那些先生不是订了独立机舱吗?” “嘘!这事不能乱说。走走走,赶紧去干活。” 姜晨放下果汁杯子。他虽然接过了,却并没有喝掉的意思。接过只是习惯而为,他想不想喝,那恐怕是另外一回事。 源氏。 阴阳师吗? 好像他曾见过一个。叫源明雅的。 平安时代百鬼夜行,源氏家族通晓阴阳之术,备受当时天皇看中。源明雅因此被外放受命建立日轮山城,计算中原武林大势。 左右传说他也都听过一些,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但是此世,阴阳师源氏,显然的确存在着。 源氏有一支脉,家纹桔梗印,全称晴明桔梗印。日本平安后期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特立符咒,对于妖怪有极强的克制作用。 日本的传说中桔梗花开代表幸福再度降临。可是有人能抓住幸福,有的人却注定与它无缘,抓不住它,也留不住花。因此桔梗有着双层含义——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桔梗花开同时代表了人生走过一切后回望的一种心境,无悔。 这里的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相信着,人的名中有言灵,名也代表了人。 那个战国巫女的名显然应了它的言。后世成就永恒之爱,而前世已成为无望的爱。 桔梗。 背后的蜘蛛纹络每每提到这个名字时,总会像是活过来一样蔓延。 姜晨为这件事有些许的惆怅。然后再次想到奈落这名字。 原主对于犬夜叉一行人而言,本就是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深渊,恨不得将他立刻送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无尽的地狱中。 奈落知名而不知命。 很不巧,他知命,却无意定名。 他目前所用这身份,自然不会挂着奈落的名字。这张证件号码有个原本的主人,名为万见重秀,据说挂了晴明神社专员的特殊称号。 当然,其实他并未对万见重秀本人做什么手段,甚至调查员之时连他的脸都没注意。只是网上黑了人口信息系统拿了份证明罢了。感谢这是现世,各大电子设备发展完备,也同时感谢他万年如一日的良性记忆,让他的IT技术还未退化。所以说,很多时候,他本人也无法判断,某些东西,对他姜晨而言,是好是坏。 他只是偶尔会疑惑这些。唯有某些人一脸他不懂见好就收地对他说,你该知足了你怎么还不知足之时,他会真的有一种长久的疑惑,面对这种境况,他需要什么知足。 姜晨指尖不自觉摩挲了下,极为漠然拿起身侧一张报纸,正巧看到底边栏中一句,“人的意义在独自之事是无法体现的。只有将人的存在提升到整体之中,人的生命才会有意义。”姜晨莫名哂笑,连他也不知为何。他目光落在那一栏中,久久沉默。 有意义么? 可有时候……真的,无论做什么,都毫无意义。 正这个时候,突然一个人站起来,慌乱的尖叫,“啊啊啊啊,怎么了?怎么了?!” 桌上的杯盘开始剧烈的晃动,不少人还未来得及反应,玻璃杯已掉落碎了一地。 人们站了站不稳,左右瘫倒在座椅上。 广播中传来空姐强自镇定的安慰话语,可话说到一半,广播滋滋响了响,那边突然也断了音信。 正前的舱门噼噼啪啪一阵怪异的声响,绿色的藤蔓从门缝伸来,撑开舱门,藤蔓扫过之处,坐在最前侧的人身体泄气一般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随后而来是几朱绚烂的刀光,伴着一声命令语气清晰的女声,“紫枳,上了!” 藤蔓似乎被这话惊到了,更加疯狂的开始攻击。 轻微的噗一声,翠绿的藤蔓带着血色直冲向姜晨胸膛。不必多想,已知它是穿透了前一位的胸膛以后路迹毫无变化。 鲜血飞溅。 直直冲他而来。 姜晨挪开了报纸视线,手腕一转,报纸挡在身侧,血迹悉数散开,打在纸面上,印记鲜明。有意无意,那一行所谓人应该奉献于整体的话,被血迹遮盖的一干二净。 他面无表情垫着报纸指尖一握,藤蔓尽数化作点点微光。那藤妖似乎认清了些形势,所有的藤蔓都不敢再靠近他。看着那些打斗中奇形怪状的妖精,随手放了血报纸,扶着桌子坐在角落,对着如此情况下的妖力流失,神态极为平静,眸中情绪无法辨析。 机舱里已是一片惨叫。惊恐的奔逃和惨叫声,落到耳中,陌生又熟悉。 他似乎,看到人死,大面积的死亡,已不止一次。 若他死了呢? 似乎他死了,也还是要死的。 也许比如今,会死的更惨。 这也说不定。 没有经历的事情,即便卜卦,得来的也不一定是最终结果。 最可能永远都不是必然,要让自己的想法成为必然,就一定要有压倒性的实力。 昔年那些所谓大罗金仙,都不能卜出他的动向,他又怎会寄望于区区卜命之术。 世上最难测,便是人心。 这趟航班,已经彻底乱了。 妖气肆虐。 门口渐渐压过妖气的灿烂的金光让姜晨心底生出些许不喜。 他总是忘记,或者说,他总是不愿意深想他每一世的身份。 如今的他是妖,杀孽很重的恶妖。对于灵气,他自然不喜。 机舱里弥漫血腥气,几乎要将人心里的杀戮全部引发。 但姜晨的心,终究不是鬼蜘蛛的心。 所以他只是静静坐在角落,收回了关注周围东倒西歪的尸体的视线。 窗外暮色渐沉,已近黄昏。 飞机在云层之上航行,远望去,残阳如血。晚霞如血河蔓延。 就像他身边所发生的,鲜红色弥漫。 姜晨伸手,将桌上那杯橙汁推离了自己,当即就有飞溅来的血滴落入。只有靠近他时,还未近身,就被烈火蒸发。 他还是一身白衬衫的少年。但是,方才的童话和梦幻,换成身边的血流成河,令活着看到此景的人,打心底生出来一种惊悚之感。 不是美好,而是在地狱的火焰中挣扎,不肯消亡的鬼魂。 那张眉眼温柔的脸,在残阳之下,神态平静。看惯生死,之后那种麻木的平静。 灰褐色代表着温柔的瞳孔,似乎都映成了鲜血的色彩。 美丽。 血腥。 冷漠。 所谓温文尔雅,在此时,好似已被血色覆盖。 “桃藤丸,退治!” 随着咒语,一道亮光破开了藤蔓覆盖的舱门,几个人影自破烂的舱门走出来。 他们身上的长袍,赫然绣着桔梗的花印。 姜晨瞳孔微缩,很快垂眸掩饰掉了因为桔梗花而带来的,对身体的冲击。 一个人究竟能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深沉到怎样的地步?在死亡之后,见到桔梗花时,还会有情绪的起伏?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无论怎样深沉的感情,最后都会变成亲人。只是因为奈落从未得到,所以才能维持不变。若是桔梗…… 不,想来桔梗对奈落唯恨而已,其余感情,恐怕毫无可能。她有可能会对鬼蜘蛛怜悯,而奈落,却只是分离她和犬夜叉的罪魁祸首而已。 姜晨想。 其实他所见过的,所谓深沉的爱并不算少。但终究而言,这种人心的情绪所带来的幸福感并不长久。往往短暂的快乐之后,会是长久的痛苦。犬夜叉如今倒是开心,可凡人的寿命终不长久,戈薇终有如同桔梗一般死去的一天,到时候,作为半妖的犬夜叉,又如何自处。 所以……其实原主也没有做错什么。其实他也只是很好心的为了让他们不要重聚之后再分离而已。不是吗? 姜晨想到这里,唇角一翘。有些愉快地对自己这个解释打了完美的一百分。 翠绿的藤蔓被贴上一道道符咒,灰飞烟灭。 姜晨回头,方才那个商人早已成为干尸,而那公文包,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进来的四五个人人看到一舱尸体,脸色非常难看。“切~没想到这次的家伙这么棘手……” 话音未落,见到衣角连血点都未溅到一星半点看起来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姜晨,面色更为不善。纷纷拿出符咒,戒备地盯了一会,相互窃窃私语,“这是哪一个妖怪?” “看起来不像是妖怪呐。” “就他一个人活着哎,怎么可能不是妖怪。” 有人就翻开口袋的小册子,查了查,“这次的退治资料中没有。” 没有资料的话,应该是人。 “寻常人看到这么恶心的妖怪,周围一堆人莫名横死,恐怕吓也吓死了……” “不会是妖怪的同伙?” 有人捏紧了手中那一张符咒,紧张的提议,“试一试。不如试一试?” 为首的中年人思考了下,皱着眉走近了些,明明说的请之类的礼貌语,却又强硬的不容他人质疑。“对不起,请允许我试验一下,阁下看到了,这一趟班机隐藏了不少妖怪,对于你的身份有必要验证,否则我们都不能放心。请谅解。” 姜晨抬起眼睛,毫无情绪应一个字:“哦?” “那么,请问这位尊敬的阴阳师大人……”他微微一笑,“你想要怎样验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昨天放假的我?终于更上文了 废话不多说,这几天尽量加更,么么哒^3^ 第165章 半妖(四) 明明是相当平静和配合的姿态, 但源见政却总觉得这笑容之下, 有那么些说不清的危险感。 这致使他走来的步子迟疑了下。 飞机的地面已开始倾斜了,不知道那个载了一飞机妖怪的机长怎样了。但以目前飞机的状况来看, 恐怕正式机长和备用的,都已死了。 源见政皱眉, 从袖中换了一张蓝紫色的符咒,往脚下一扣, 喝道, “出!” 于是飞机又平稳下来。 姜晨看到飞机外一团巨大的透明的云雾,包裹着飞机,依照原本的航线继续飞行着。 “见政大人,还有十五分钟到达海湾。” 源见政矜傲的微点了点头, 回头对着姜晨, 态度收敛了些,取回了之前的金色符咒,“先生, 请允许我的无礼。” 他话音未落,原本平稳下来的飞机毫无预兆抖动了下, 众人滚作一团。姜晨反应迅速, 扶住了身前短桌,不查撞到桌角时,正中的胃被撞了下,一阵空泛的恶心感浮上来。随着窗外的云团被墨色染黑,邪气肆虐。 头晕目眩勉强站立之时, 听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今夜是月食。” 月食。 姜晨听到这两个字时,心头不妙感顿生。他很快意识到极为糟糕的一件事,正如对方所言,原主,其实是个半妖! 每每月食之时,依靠人心凝聚的妖体就回溃散…… 如同犬夜叉变为彻底的人类,他,也会成为一块块分解开来的肉团。虽然不如那位宠儿一般,一月一次朔月的频繁,但是此刻,却当真致命。 原主的衰落期极其稀少,在战国的五十年中,也不过只遇到一次月食。为保安全,才分离出了神无神乐。 姜晨自记忆里接受到一些完全可以打上马赛克的片段,烦心之外,真真切切多加了一层恶心。 妖力还在不断的流失。 姜晨无意识的捏的,桌子凹下去四个指印。 白色的符咒在机舱里乱飞,封印了妖气,最后齐刷刷落在姜晨身上。 滋啦,一种沸油里溅水的声响。姜晨闷哼一声,额角冷汗不断流下来。 脑海各种声音扰乱心神。 神乐:奈落,我的心脏。 神无:光,只有光能杀死奈落。 白童子:我们才是本体。 赤子:我才是心脏,奈落已经只是个空壳。 姜晨呼吸急促起来,眼前无数死在他,或者说奈落手中的人或妖的脸,最后都变成一个黑色的蜘蛛头,环绕着他。令人窒息。 淡紫色的妖力升腾,如流水蒸发掉了。 “这是……半妖?” 一阵沉默后,有人说,“原来只是个半妖。” 北条信:“切,不过勉强拿来看门的家伙。” 姜晨已什么都觉察不到,只能感到身边无数围绕着他的蜘蛛头。指尖冒出来些,变得更像是利爪。很快,因为这种邪气而产生的蛛丝一道道散出,布满了机舱。 姜晨想要去控制,但是身体却已完全不同于意识。他似乎已经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明明能感受到身体传来的痛觉,但是,意志已经跟不上本能。 半妖的衰落期往往于本族有关。犬夜叉朔月成为完全的人类,那是因为他原本就同时具有人和妖的血脉。而原主是人心献祭新生的妖,衰落期时,就会如同蜘蛛一样结网,分解成无数的妖身……它显然将这个生理习惯,继承到了灵魂之中,即便换了神木的身体,但只要鬼蜘蛛执念还在,这种特质就不会消失。 说这个时期是半妖死亡率最高的时期,毫不夸张。 姜晨还是没有适应这具身体,否则月食之事,他决计毫无印象。月食。那是奈落诞生后的第一个月夜。 也是他妖力最薄弱的时候。 姜晨静静坐在地上,感受着妖力不断流失而虚弱无比的躯体,垂眸静默不语,体内的瘴气随妖气隐没。 他们反应过来时,指尖一亮,符咒飘散开来,冲向姜晨围成一圈。而姜晨等的,就是此时。蛛丝仿佛有了生命,利刃一般倏忽间穿透几个心脏,那几位没有躲开的阴阳师,当即仰倒下去,大睁着眼睛,临死都不知为何而死。 血色沿蛛丝滴落。 唯有源氏三人身前挡了一枚蓝色桔梗印,平安无事。他 那一击聚集了剩余所有未流失的妖力,本可以都清除掉所有的对立者。只是因为一枚桔梗印。 姜晨有些嫌恶地断掉了血蛛丝,指尖越掐越紧,背后的鬼蜘蛛印记仿佛作对一般,疼痛到给人一种皮肉溃烂的错觉。 简直,可恨。 姜晨突然有一些理解奈落为什么这么嫌弃这颗人类的心。 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源见政谨慎地试探了下,人未靠近,先抛来一串符咒。 落在身上,又是一阵烈火灼烧的焦气。 额角冷汗涔涔,发尖贴在脸上,姜晨扶着桌子站好,僵硬的一动不动,好像镇妖符咒打在妖身的痛苦,都感觉不到。 五脏六腑,都似乎要裂开一样……重组而成的妖怪,也意味着可以分裂。这种痛苦,同常人拿刀割肉有何区别。可月食的衰落期,半妖是无法避过。 让鬼蜘蛛的心彻底消亡。 麻木之余,勉强还站着的姜晨一思三停的思考着这个可能,灰褐的眸色越发阴沉。 源见政拿起剩余的空白符咒按着阵列扬去,见姜晨还没有反应,松了口气,自腰间取出符笔,画了封字符。 姜晨哑着嗓子:“你!”语气虚弱,但还是能从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源见政极为正义的喊了一句,“半妖!认命——” …… 原本三年后戈薇就会返回战国时代,他以为只要三年后,他便可彻底脱离这种敌视与被敌视的关系。他果然是想的太好了。 虽是如此,但要被贴上符咒…… 看到死死封锁妖力的那张封印符咒,姜晨终于开口,语气中隐隐带上了一分杀气:“你以后最好每天睁着眼睛睡觉。” 源见政:“……” “切”旁边扎了小辫子的源佑弋见威胁终于除去,环顾之时看到周围几具来自其他阴阳家的尸体,差点死在一个半妖手中的怒气全面爆发,不屑地冷笑了下,科普一样的嘲讽,“半妖就是半妖,连妖族最基本的传承记忆也没有。不过也好,免得太眷恋上一任的主人。式神绝不能伤害契约的阴阳师,否则将受到加倍反噬。” 听完这句话,姜晨没有表情的脸却缓缓勾起了一抹笑,眸中杀气难掩,“是吗?” 他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符咒,唇角的笑意仿佛是贴在脸上,“不如试试。” 被贴上五芒星的手臂仿佛从火中取出,已经烧的通红。 明明对方只是个妖力尽失的半妖,还被封印符咒压制了,源佑弋壮着胆子嗤笑一声,“区区一个半妖,能做源氏的式神已经是大造化,你可不要不长眼。” 不长眼这三个字一出来,周围温度立刻又低了几度。 焦糊味更重了。那人四下环视,鼻尖微动,“什么味”低头看到脚边白衬衫损毁后隐约烧焦的手臂,被符咒贴下通红的烙印,脸都黑了,一手推倒姜晨,呸了一声,“妖就是妖!凭你竟意图伤害源氏!我警告你,小心别被契约反噬死在人前头!”看不出这妖怪戾气这么重……还想杀人…… 妖怪的杀气会激发这种妖符的克制属性……看来这妖怪很不甘心呐……不过也好,妖气越重,越厉害。近百年来的妖怪都渐渐隐没现世,他们捉到的都是些小妖怪,实在拿不上台面。源见政打量了眼,这个虽只是半妖,攻击力却如此强悍,毫无声息杀了其余几个家族的人。 如此,他源氏何愁不能再回到当年平安时代的强盛之时。 姜晨靠着墙,垂眸看着手上一连串的五芒星符咒,良久,听到一句, “半妖啊。浪费了。”源见政看着他,轻轻叹息。若是个血统纯正的大妖怪,他们就真的赚翻了。 现代的装束终于散去,体内意志对古代因果执念显露无疑。微弱的紫黑色妖光落下之时,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和服,有一头长长的海藻色的卷发,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但与之前短发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诚然,可称俊朗,即使倒在地上,也掩饰不住骨中的镇定泰然。明明在最狼狈的境地,偏偏因为这种平静和视若无物,让旁人忘记了何为狼狈。古代公子,山风秋月,清贵无华。 不笑之时,也阴沉。 力量已经弱到,连鬼蜘蛛的执念也压制不住。 真是悲惨。 感觉到体内的骨架都不断碎裂,肉躯也开始分裂。姜晨无波无澜,然后近于麻木地讽刺了一遍自己。他这人,还真是悲惨。 原主与犬夜叉争斗多年,也从未遇到压制不住人类执念之时。这壳子落到他头上,不但在现世遇到了阴阳世家,还正好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半妖衰落期。 他的运气,可真是好到该令人称赞不绝。 “佑弋,收入灵袋,带回去。” “是,大人。这趟班机……” “等云到了海湾,扔下去。就说失联了,原因尚在调查。”云,就是那只维持着飞行的妖怪,邪气散去,它已恢复了正常。 这一趟死的人……少了他们还能说遇上劫机,多了却真的不好解释,还是只说失踪。 …… 召室的四壁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咒。 姜晨静静地跪坐着,仿佛一个人雕,身上从头到脚的符咒几乎掩埋掉了人影。 “啧!看看这装扮?是战国时代的老妖怪?哎呀哎呀,这是与世隔绝多久了啊?出门也不知道换件追随时代潮流的衣裳……” 姜晨暗自皱眉,忽略了身体分散成的痛觉,四下环视,无意间扯到了手臂上的五芒星符咒,焦糊味再次传来,才聚集的些微妖力散的一干二净。 显然,月食未过。 而且这个居室,处处绘制着克制妖力的符咒。 “活那么久还这么孱弱,真是丢脸。” 开口的女子看起来却最接近人形,她穿着粉色樱花和服,又长又细的指甲涂着鲜红的甲油,就像鲜血一样。纤细的指尖点了点他手臂上的符咒,沾到了血迹,指尖一并,血色晕染开来,她挑衅性的笑了笑。“半妖?” 随着深蓝色的衣袖扬起时,一只匀称的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抬起,正中她白皙到近乎苍青的脖子,狠手一扭,樱子的头歪成一个扭曲的角度,姜晨对着这具尸体也笑了笑,笑的云淡风轻,“即便是半妖,即便是半妖的衰落期,未明底细,也不要轻易挑衅啊。” 一位娇艳的女子,一个俊美的少年,单看起来,无论那个都赏心悦目。前提是,这个女子是个活人。如今她看起来已经死透了,对于见到的人而言,便是惊吓了。 那具女尸当即瘪下去,姜晨也未有抓紧的意思,她借此离开了桎梏,抬手对齐了自己的头,又鼓了起来,转瞬之间变回了妖艳的美人,满不在乎回头冲着门外笑了笑,“……新来的大人可真是坏脾气!对未来的同伴下手呢……”被打死了一次,她当即换了敬称。部分妖怪说残暴的确残暴,但也是简单的认实力的。 姜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指尖滴血。 “还不是樱子你一见到美丽的大人就头脑发热。”门口冒出来一缕鬼火,稚嫩的声音随着一闪一闪的火苗传来。 随之冒出来数个奇形怪状的妖怪,或好奇或担忧或害怕 姜晨看去,除了数个修成人形的妖力可试,其余不堪一击。 确切而言,也许是对全盛时期的他不堪一击。他低头看了看虚散到几乎清透的掌心,握了握指头,试探不出半点妖气。 被称为樱子的女鬼捂着唇笑了笑,“大人,借问贵姓。”她看到姜晨动作,幽幽地说了一句,“听闻半妖衰落期之时,妖力全无,就跟平凡的人类差不多。数百年来,半妖都会将自己的衰落期隐藏的很好,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如今大人的衰落期显而易见,还是不要苛待自己了。对付我这样的小妖绰绰有余,不过你确定能打过源佑雅大人吗?” 见姜晨无意应答,一点儿也不尴尬地开始自言自语,“话说回来,佑雅大人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呢~不过家族问题,所有家族派给他的式神他都不能拒绝。哎~可真是担忧您这样强大的武力会抢走大人的注意力呢~” 鬼火唰跳过来,对樱子的话进行无脑反驳:“佑雅大人才不会注意只知道打架的暴力狂!”说完,它两个空洞的眼眶对着姜晨,状似打量了一会,火焰蔫了一些。 看起来,这位新来的家族式神也不像是只知道打架的疯子…… 而且,它怎么觉得,这位新来的,虽然狼狈了些,但比佑雅大人似乎也差不了多少,显然……也是贵族的一员…… 不过,佑雅大人温柔可亲,身份高贵,可没有他这种咄咄逼人的邪气。只是,他怎么总想要把这位和佑雅大人联系起来。虽然容貌上看起来他们并不相像。 姜晨:“……” 樱子诧异地望着:“这位……不知名姓的大人……不会是方才在衰落期强行出手,被符咒封印,这会儿连动都动不了?” 姜晨动作一顿,面无表情抬起头。 樱子一个激灵,下意识摸了摸又折了一次的头,确认它还安全的呆着自己脖子上,试探性地靠近了一步。 姜晨皱了皱眉,指尖才一动,皮肉裂开,血色晕染,被身上的符咒吸收,然后,他就再也不动了。 居室的门窗关闭着。 这是一间极为复古的院子,一眼望去,姜晨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战国。 夜。 无月。 阴风邪气肆虐。这片召室周围,魑魅魍魉聚集而来。 姜晨正坐在薄团之上,背后是巨大的紫蓝色桔梗花屏风。背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坐姿,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只是全然没有半分为妖为奴的自觉,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正在静静等候着一个未知的客人。如同这具皮囊给人的感觉一样,那个优雅高贵昔日的少城主,人见阴刀。 死一般的静寂。 因为四散而去的妖气和瘴气,周围的生命迹象全无。有的仅仅是,妖魔鬼怪。 姜晨都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阴风。 他们惊喜贪婪的感叹着,感叹许多年不曾见到这么邪恶的气息。 就像五百年前山洞中,献祭**时鬼蜘蛛所听到的话,“真是充满了嫉妒、贪婪、怨恨和一切人类负面情绪的恶意啊……” “奈落。” 在这样极端的死寂中,一道极其阴沉,带着不断反复回音的鬼声从门外传来。 起先带了些疑问,第二句就变得郑重。“奈落大人。” 奇形怪状的黑影渐渐蔓延上窗花,大门霍然而开,阴风扫进来。黄昏的光芒下,一个青紫色的,一只眼睛极大,一只眼睛极小的妖怪匍匐着爬进来。 他身上挂着不伦不类的粉红色樱花浴衣,长着两只手,一条腿,翘了三条黄色黑点的花豹一样的尾巴,每条尾巴末端,分别长着一只黑瞳,蓝瞳,绿瞳。但脸上的两只眼睛却没有眼黑,只有一片空洞的白色。 姜晨冷静如常。奈落这个名字,在此世,不该有人知道。 可是被念出来,他终究也没觉得意外。 猥裸,藏身在山林中的大野兽妖怪,能说人言,能够说出遇见路人的姓名,住宿,来历。 分别对应了那三只尾巴上的眼睛。 猥裸又重复了一遍,“奈落大人。”他唤人之时,就会直起上半身,尾巴瞳孔消失,出现在大的眼眶之中。樱子一手拎起他,放置了让他坐着,嫌弃,“猥裸,你就不能站直了爬嘛?看看佑雅大人给你买的新衣服,怎么弄的脏兮兮的?” 猥裸端正坐好了,迟钝的回了一句,“站直了,怎么爬……” 樱子当即给他一脑门大爆栗,将猥裸踹到一边,摸了摸手臂因为冷气而冒出来的的鸡皮疙瘩,做好了准备后,当即换了幅表情很自来熟地嘻嘻笑着搭讪,“奈落桑?休息的怎么样了?” 门口的鬼火一亮,阴阴沉沉的稚童之音幽幽道,“樱酱,请允许我提醒你,不要时时刻刻关注美少年。佑雅大人已经来了。” 樱子:???!!!…… 她僵笑着收回了伸向姜晨的爪子,回头一副温柔可亲和蔼柔弱的表情,“佑雅大人~” 门口的源佑雅点了点头,也不知观察了多久。 他穿着一身正式的白色和服,袖口衣摆绣着淡蓝色的桔梗花,长发披散着,神态淡然且温和。看着才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还有些稚嫩,但从头到脚的行为,却没有半分青涩之意,显得极为稳重。迈出的步伐都好像测量过的一般,规矩的不能再规矩。 简直脑门上标了亮闪闪的温柔可靠四个大字。 姜晨微怔。他见过许多温柔可靠之人,甚至他曾经寄居的身体,不少也是传说中温文尔雅之人。可是,从未有一次,会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感觉,看到他,就好像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是谁,他又无法判断。 他低头之时看到对方衣袖上清晰的桔梗花印,短暂而又混乱的追忆当即消散的一干二净,阴暗的负面侵袭而来。如今一看到类似桔梗相关之物,背上的蜘蛛纹络就开始躁动不安。感叹人心执念可怕的同时,姜晨敛眉,语义不明对自己低语了一句,“她已经死了。” 鬼蜘蛛的执念平静了些。姜晨又平平淡淡加了一句,“她又不是桔梗。” 鬼蜘蛛彻底安静了。 戈薇。那不过是桔梗对犬夜叉所有爱的转世而已。她只是魂的转世。她没有桔梗的魄。 鬼蜘蛛的心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挣扎着。 可是有时候,人真的是需要一个目标,才能在永远轮回中的世界中,继续挣扎着维持自我的,存在下去。 姜晨知道这一点。可如今他所做,偏偏就是让鬼蜘蛛的心彻底死去。 鬼蜘蛛必须死。 至于对这个踏入这里的少年,他瞥了这一眼,再无他意。 少年微微一笑,走到他面前正坐下来,敛了敛衣摆,动作不急不缓,真真切切一派温文尔雅真诚和善,“奈落么?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不知为何,姜晨竟从他这话中感受到了几分久别重逢的诡异的熟悉感。 他抬起头,认真的看了一遍,觉得那种熟悉已经消散无踪。 又觉得这种温和,即便无伪,也实在令人觉得分外碍眼。 作者有话要说: 源佑雅(神秘打卡脸):“可爱的反派奈落君,猜猜看。” 奈落(姜晨):“……” 源佑雅:“小孩子不要常皱眉。有喜欢什么,下次带给你。” 姜晨:“再吵杀了你。” 源佑雅:“……”好,拗不过你。我是本世惊喜大(雾)礼包这个消息就保密。 第166章 半妖(五) 源佑雅看到他指尖的血, 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今夜是月食。” 他明明能看到那些蛛网,却没有半分诧异或是厌恶, 竟似乎为此叹息了声,“身体不好的话, 就不要逞强了。这里绝对安全。” 的确安全。 明明奈落的邪气这么重,又处在妖力低落期, 致使群妖环伺, 恨不得食之而后快。但他们却都只敢在这居室外围盘旋,半分也不敢逾越。 那可真是感谢他这咒印。姜晨面无表情开口说了见到此人后的第一句应答的话,“哦?那我是否应该表现一下我的谢意?” 明明是硬邦邦的反讽,源佑雅却不知为何笑了, 看了他好一会, 无奈道,“我现在担忧你感谢的方式,是立刻烧光源氏, 拖着这具破败的身体进行一次同归于尽的大屠杀。” 姜晨:…… 许久静默。 源佑雅忽而起身,斟了热水, 碧色茶叶翻腾, 随着点点白沫。香气袅袅,是雨前龙井,正统的唐代点茶手艺。源佑雅收了茶具,走过来连着茶盘推了一杯到他面前,忽然开口道, “其实……” 他说了这两个音,忽而自顾自摇了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微笑都变得勉强起来,当即住口,再无他言。 那两人静静坐在茶室,气氛诡异。也许是杀气也许是漠视,至少姜晨那里,没什么好情绪。倒是源佑雅那里,唇角含笑,对着清茶,对他的冷漠视若无睹。 蹲在门口观察许久的樱子掏出一条粉红的手绢,嘤嘤嘤了一阵,眼里泛着泪花,“啊……佑雅大人实在太耐心了嘛……” 偶有越界的妖怪,被她一鲜红指甲挥过去歼灭的干净。然后眼刀子扔给墙角那一片尸体,阴森森说道,“不要打扰佑雅大人哦~” 鬼火眼中的空洞又放大了几倍,其中情绪大约可称之为羡慕,“就像是对族中那些小孩子一样呐……” 室中的源佑雅想了想,突然严肃了些,指尖法咒捏起,语气肃穆,“言灵,奈落。” 见着五芒星在脚下升起,姜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终究化归于无悲无喜。他还以为对方能忍住将这契约拖到什么时候,果然,面对一个强力的妖怪,他作为阴阳师的贪婪还是摆在面前了。温柔又如何,又不是温柔的人,就不贪心。 有部分的限制,因为符咒建立起来。 两人相视良久,源佑雅似乎从那浅浅的弧度中看出了他的想法,少年老成地叹息了下,相当认真的解释,“只是言灵而已。并非生死契约。”他沉默了下,终究忍不了他的目光,极为无奈地追加了一句,“我暂时还活着,你不必这样看着我。” 这就是惯常看一具尸体的表情。得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到目前这家伙恐怕恨不得要把自己挫骨扬灰了。 他起身,离开居室之时,叮嘱道,“遇到危险,允许适当程度的反击,只要不闹出人命,阴阳界都不会追究到这里。” 樱子瞪大了眼睛,这话的意思是说……闹出了什么事,弄残弄瘫什么的佑雅大人都会兜着?? 不行,她要去查查这个奈落什么来头。 姜晨稍稍好一些时,毫无犹豫将矛头对准了源佑雅。事实却比较惨淡,对方明显打不过他,但是姜晨也始终打不死他。 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言灵和这句拖累人的身体的原因,而是这个人,源佑雅,对他的手段隐隐约约有些了解…… 姜晨怀疑是否自己曾见过,但是始终联系不起来因果。 这一日,阳光明媚。 源佑雅换了那件白色绣桔梗的和服,背了个书包,走过长廊时,敲了敲门,哄孩子一般唤了一句,“少城主大人,去上学吗?” 内屋正处于阴沉状态的姜晨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心头极为诡异,觉得对方仿佛一个傻子。这世上有阴阳师会问一个妖怪上不上学?实在可笑。 “话说你跟这个时代脱节太久了。”源佑雅说。 门里头传来姜晨毫无情绪的声音,“不去。”干脆又果决。 源佑雅笑了笑,完全可以想象到他的表情,悠悠道,“听说有校园祭,很多好玩的事情。”他顿了顿,不知是何心态加了一句,“不会死人。” 姜晨:“我怕死人吗?” “……”源佑雅笑意一缓,很快毫无异常地应了下来,“是,你什么都不怕。走吗?新任转校生。” 不怕死人,却是一直忧虑死亡的…… 从很久以前,到现在。 姜晨没有错过他这细微的迟疑,他眉尖微皱,很快,门咔一声打开,正看到源佑雅伸手递来一个背包,蓝白色,正好是他很久很久很久从前喜欢的款式。巧合,还是什么。他心头骤然一沉,突然收敛了漠然,也一副融洽友好温文尔雅模样接过背包,跟在他身后出门了。 竟然连包都备好了,看来是根本不担忧他不去。 樱子:为什么他就可以不隐身? 鬼火:“啊……感觉已经完全被抛弃了呢。” 两句话代表了所有源佑雅契约式神的怨念。 一前一后,气氛分外,“和谐。” 虽然很明显只是源佑雅单方面的和谐。 樱子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悚然道,“怎么?总觉得好像看到了两个佑雅大人……” 一个身着粉色樱花衣饰的少女幽幽飘来,打开团扇掩唇一笑,“看来奈落大人不但擅长攻击,对于气息的模仿也是手到擒来呢~真是值得好好学习的对象。” 樱子与鬼火不约而同退了三步,悚然道,“红之上姬,请务必慎重。那家伙杀人如喝水。”语毕两人想起来,红之上也是个曾经具有屠城辉煌战绩的魔鬼。 红之上眼神一亮,转而叹息,说出此话时全然没有觉得自己还有胜算,“能与源佑雅大人平分秋色之妖……”她兴致勃勃,“哎,那他是怎么认下佑雅大人的?” 樱子冷哼了声,为源佑雅打抱不平了,“那家伙现在还别扭着。佑雅大人没有契约他。” “?” “只有约,没有契。” “啊……”红之上扇了扇自己的小团扇,讶异的感叹,“约定佑雅大人来摒除灵气邪气的冲突,奈落只要不破坏生死界限么……” “哇……” 她樱唇微张,又发出了一个惊叹词儿,竟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源佑雅是本代源氏最为杰出的天才。 无论何物,加上最字,似乎都会变得特殊起来。 比如说姜晨立刻就能想到的一大串最邪恶最人面兽心最狠心手辣最枉顾人伦最丧尽天良…… 但是源佑雅脑门上顶的,大概就是最温柔最能干最聪明最稳重最温文尔雅阴阳术最高强有可能是源氏历任以来家主中最年轻的那位…… 完全符合天之骄子的设定。 姜晨已很久没有这种处处受制于人的制肋憋屈的感觉了。 出门见到源见政时,源佑雅只是点了点头,礼貌的唤了一句,“叔父。” 源见政看到他身后的姜晨,皱了皱眉,□□了一通,“佑雅,人妖有别。妖怪只臣服于强大的武力,你不必对他们讲这些礼节。我知道你脾气好,但是你要记着,这些凶残的妖手上沾了许多人的鲜血。” “他们只是源氏千百种借以卫道的工具之一。” 源佑雅眨了眨眼,也不去反驳他,非常乖觉的应下,“是,叔父。”但是源氏的人都知道,每次这位少主毫无反驳乖乖巧巧应是之时,偏就真的不能当真。 姜晨自然也看出了这种敷衍,更加面无表情。 两人就背着包从神社离开了。 源佑雅随口一问,“怎么?还生气了?”他弯了弯眼睛,“其实你应该明白,人有时为了保护自己,就会伤害他人。从古代开始,阴阳师与妖就是天敌。而且,我的父母也是死于妖怪之手。所以说,源氏对于妖有偏见十分正常。” 姜晨充耳不闻。 源佑雅看他一张没有好脸色的脸色,也不生气,走在街上一看。随手投了几个硬币到小店门口的娃娃机里,动作准确且迅速的抓出了一只毛绒绒的宠物狗,“拿着。” 姜晨一愣,回神反手扔了回去,冷冷道,“我讨厌狗。” 源佑雅捏着狗耳朵,顿觉有些头疼,暗道一句“可真是一如既往地难养。” 也许,是变得更难养了。 源佑雅只好放回了玩偶。记得他以前还是很喜欢毛茸茸有活力的小动物的……是了,那大概是,因为那个犬夜叉是犬科…… “叔父虽然严厉了些,并且还抱有着对阴阳师荣誉的执念,不过他对自己认可的人还是相当不错。也许,”他想起来式神所回报家族退治之时姜晨的倒霉情况,停顿了下,“是因为当日你……” “杀了人?”姜晨停脚,冷笑了下,全然没什么受到感染或是悔过之意,一字一顿漠然道,“你最好认清楚,我可是妖。” 源佑雅也沉默了。事实上,若非当日他的式神见到源佑弋揣着张邪气四溢的封印符咒回来,他还不一定能发现他。 说不定源佑弋还真会偷偷强行契约…… 奈落本体,虽然只是半妖,但毕竟具有着许多血统纯正的大妖也不具备的强力攻击性,而且…… 如果不是桔梗和人心的关系,犬夜叉不一定能在奈落手底笑到最后,足以见得他强悍的杀伤力。 源佑雅就遣樱子先过来试探了一下,后来又让猥裸看清他的姓名来历…… 据说日暮神社的戈薇已经回来并且正常考入高中报道,那么此刻能出现在现世的奈落,除了是他,还会有谁。 而且姜晨坐的班机,是去大陆的。 源佑雅不过十六,个子矮了姜晨半头,此刻低了头,姜晨也看不出他的情绪,良久,听到他说了一句,“无论对错。虽然我不建议以暴力解决问题,但避无可避之时,如果有人危及到你,尽管出手。虽然父母不在,不过出了事情,还有我在。” 姜晨因这熟悉却久远的话语一怔,才对着他打量了会,并没有看出什么昔日的熟悉感,他面对的,的的确确是一个阴阳师,源氏少主。他心中有些疑惑,竟然不敢深想,将暂时的疑惑存下,对着矮半个头的身高不咸不淡嘲讽道,“你的实力看起来不太值得信赖。” 如今的情况,让他联想起某一刻的自己。他急切地曾经希望有人相信他,但是他如今,却并不敢太相信别人的言语。 也许是人性本弱。 也许是其他的什么。 总之姜晨一向聪慧机警,现在却对一些有意无意的言语进行了暂期忽略。他告诉自己,难道他还需要对一个利用他而封印限制的人,感恩戴德么? 源佑雅:……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至少我没有天敌。” 姜晨看了他转身的背影一会儿,冷冷淡淡道,“不解除言灵,总有一日,我要屠尽源氏一族。” 源佑雅连头也未回,似乎并不担忧这个问题,“现在解除,源氏就会立刻覆灭了。”他将自己背上的包提了提,语气认真,“况且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所以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源佑雅语气里乍然出现一丝笑意,“好了。总之,就算存在着需要对付的敌人,你也不必急于一时。更何况……”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和服的蓝色桔梗,“不会有敌人了。” 姜晨哼了一声,“不如你先去死。” 源佑雅脚步似乎迟滞了下,回头时收了忧心之情,脸上的笑意有些无可奈何,“总不必要这么着急。” 即便姜晨言语分外不留情,开口闭口杀人放火,他却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气之意。若是有人在姜晨面前说些这些话,他通常就会选择让对方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姜晨竟觉得,他是一个傻子。 但是很快,他又觉得,受制于一个傻子的他,更像是个傻子。他想到源见政,脸色更难看了些。 当真应该把他扔到战国重造一番让他好好认识认识什么叫规矩! 源佑雅笑了笑。“叔父很喜欢他目前的家族和生活,并且以此为傲。”所以你的想法,实现可能性不大。 姜晨漠然望着他,这话,莫非是提醒他用源氏名头就可以拐骗到对方去死?莫非是源佑雅与源见政有什么龌龊需要借刀杀人么? 姜晨惯性就如此揣测下去了。 看到他的表情,源佑雅想了想,决定出口解释以免他自己脑补太多,“听说最近冲绳那边有位皇亲总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边的源氏分支基本覆灭。明天叔父就会去接手的。” 姜晨:…… 偷偷跟着的樱子有点懵逼。去接管那边源氏事务的不该是族中的小辈吗?怎么就成了高级长老源见政了? 姜晨漠不在意,“看来你真是怕我杀了他。” 源佑雅:“……真是太不可爱了。”真是再见之后就一直锲而不舍地曲解他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恭贺咱们神秘兮兮的大哥披着他的少年马甲登场 话说世界大礼包这种你们真的信吗 姜晨:屠了你家信不信。 源佑雅:……哦。二弟。 姜晨:别乱认亲。还是要屠了你家信不信。 源佑雅:你在立fg? 我想,大家肯定有疑惑,为什么不相认,为什么他来了,总之一切有原因,暂不剧透,别乱寄刀片 第167章 半妖(六) 姜晨走到这里时, 敏锐地发现这个学校其实距离日暮神社不算太远。若他自己脚程快些, 五分钟就可以到达。 那么,源佑雅作为阴阳师家主之位空缺的源氏家族至高无上的少主, 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上学? 诚然青山的确是东京重点中学,但平心而论世家的资源并不会差。那么……除非他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必须在这里才能实现。 校园祭的时候, 学生们就会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由学生组织产生的“学园祭执行委员会”,在学园祭的举办中拥有更多的自主权与决策。而源佑雅是上一任的会长。 他背着包进来后, 很快消息就传到校会。 有人远远就过来找他, “会长大人!” 源佑雅问声而望,谦雅笑了笑,“池田,不要闹了。已经毕业了,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会长大人了。有什么事吗?” 池田秀吉摸了摸头, 有些羞涩的笑了笑,“会长就是会长,不会变的!池田也是会长大人带起来的呢。是这样, 今天话剧社那里安排了一场戏,听说是你会感兴趣的。那个……”他笑的有点儿别扭, “是丹羽社长特别邀请, 总之,请会长大人赏脸。”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源佑雅点点头,“谢谢。”他挑了挑眉,对了姜晨迟疑了瞬,当即问道, “光晨君,你要去看看吗?” 被赋予假名的姜晨:…… “不去。” “啊……可是你明明很想去见识见识的样子。”见他毫无反应,源佑雅笑了笑,毫无迟疑地婉拒了池田秀吉,“既然这样,那就不去了。拜托替我谢谢丹羽同学好意。” 池田秀吉呆了一呆,无意识解释,“可是会长大人不是一向对巫女桔梗的故事很感——”兴趣吗? 姜晨上前一步,微微笑了笑,“我突然有点兴趣了。” 池田秀吉闻声瞄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惯常温文尔雅的会长大人这会显得有些头大的神情,“会长大人,这位是……”他顿了顿,“会长大人的家人吗?” 源佑雅:……“嗯。” 姜晨笑意收的一干二净:“不是。” 池田秀吉:……? 源佑雅歉意一笑,“不好意思,忘记介绍了。源光晨,已经从这里毕业了。” 姜晨并未再作出无用的反驳,事实上,阴阳师都可以为自己的式神重取新名,代表新生。但很遗憾,这种名字,姜晨心里承认与否,实在有待商酌。 池田秀吉当即意会,丝毫没有怀疑源佑雅的话,然后对姜晨的话进行了忽略,说了一句在正常人看来非常眼瞎的话,“会长大人和源学长长的真像。” 非常诚挚的想: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蜜汁相像。 姜晨听闻这句话,毫无感情翘了下唇角,类似于冷笑。 像?一个五百年前的因为人心而汇聚的邪恶妖怪,和一个五百年后的天才阴阳师,相像? 可别再惹他发笑了。 池田秀吉并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自然也觉察不到姜晨本意,见他一笑还以为自己说到点子上了,又看了看源佑雅,确认般的点点头,开开心心带着两人走向演出剧场。 姜晨很久没有看到这种热闹且和谐的情景,定定的盯着剧场下众多或笑或闹的人影。心头,是想平衡还是破坏,那也不能一时说清。 源佑雅带他去座位坐下,低声提了一句,“不必想的太多。” 自从听到桔梗的名字后,源佑雅表现的并不想来到这里。看起来也不像是池田秀吉口中所说的,对巫女的传说很感兴趣。但是姜晨又非常确定,池田秀吉没有说谎。 眼看着时间要到了,池田对两人:“会长,学长,演出要开始了。我去后台看一下,两位随意。过会见。”他走了两步,特意转过头来对源佑雅道,“对了会长大人,丹羽社长说,为了感谢带来这个故事的学妹,特意请她出演女主角了。” 一阵不妙的感觉袭来,源佑雅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哪个学妹?” “就是之前跟会长大人关系不错的那个学妹啊。她已经考进这所学校了。话说丹羽社长也觉得她很可爱呢。” 源佑雅敛眉,忽而站起来,扯过姜晨,“不看了。走。” 姜晨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冷冷淡淡回了一句:“我想看。” 源佑雅:“这不是我的意思。”见姜晨果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只好再次坐下来。这一次,目光沉重。 气氛越发压抑。 …… 舞台后方。 换上青山高校的蓝白格子校服的日暮戈薇对着红白色的巫女服,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思念。 已经大半月了。 食骨之井再也没有联通了。 犬夜叉…… 她目光再次落到巫女服上时,不禁疑惑,可是佑雅学长为什么这么喜欢桔梗的故事呢? 好……学长好像一直很喜欢研究历史,从史书中看到些传说时关注桔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关于与源佑雅学长的相识,纯粹是因为三年前巧合而已。那时候她才刚上初一,路上丢了钱包,又崴了脚,就是佑雅学长帮忙拿回来的。话说回来,其实佑雅学长一直都是她的学长,因为他报考的,每每就是东京最好的学校,而正好,那些学校也是她定下的学习目标。只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同校过的。上初一的时候,佑雅学长是在青山高中上一年级,她现在升入高中了,那么他应该已经进入东京大学了。 桔梗…… 如果是桔梗的话……她的故事,的确令人…… “戈薇!” 一声呼唤伴着脚步声而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戈薇抬头一看:“绘里,由加。” 短发的女生背着包,挥着手跑过来,“太好了,你终于不再请病假了。我们还一直担心今年开学的校园祭你又生病呢……” 戈薇:…… 非常尴尬的笑脸,“啊……不会了啦……医生说我的病已经彻底好了……” 绘里郑重其事,拿过一旁的巫女服,“话剧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这次的故事竟然是戈薇想到的吗?听话剧社丹羽薰社长说过非常令人感动呢。” 戈薇:……说起来我也觉得很感动呢。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的话。 由加:“还记得上次校园文化祭的时候,戈薇的表演就非常棒!这一次开学的文化祭一定也很不错!”她低头看了看表,惊呼道,“啊,要八点了呢。” 绘里当即紧张起来,拖着由加就跑了,“快演出了,戈薇你快背台词换好表演服哦!我们就在底下!加油!” “嗯。”台词……难道她还需要背吗…… “历史源远流长,文化博大精深。古老的传说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奇人异事。本节目由民间故事改编,情节一波三折,讲述了爱与责任的故事。下面为我们带来表演的是,高中一年级五班。他们将要的表演节目是,《四魂之玉与巫女桔梗》,请大家表示欢迎~” 底下一阵热烈的掌声。 偌大的荧幕上一黑,出现了一枚紫玉。随着解说员低沉而肃穆的声音,“……相传很久很久以前,神社与巫女为了守护人类的安全而存在着。其中,有一位灵力特别强大的巫女翠子,受到妖怪的忌惮。后来,许多妖怪联合起来消灭翠子,翠子与数百只妖怪相斗之时,力竭将亡,终于拼尽了最后的力量,将妖怪的灵魂抽尽,与自己灵魂融合而成为四魂之玉。四魂之玉赋予妖怪强大的能力,百年来被无数的妖怪争夺着。直到……” “另一位灵力高强巫女,桔梗的出现。” 舞台亮光一闪,穿着红白色巫女服的女孩现身了。她手里提着一串念珠,有些担忧的叹息,“四魂之玉啊,愿你不会再伤害世人。” 底下坐着的源佑雅:…… 他不禁偏头看了看姜晨:“……阿晨。那个……” 姜晨终于不再沉默,面无表情开口打断他:“不要这样叫我。” 看他没有被话剧影响太大,源佑雅揉了揉额角。借他人身体重生之后,难免会被原主记忆影响,他如此淡然,这是……已经免疫了? 不过今天让他出来,选择错误。 之前完全没有收到校园祭会提到桔梗和犬夜叉的消息……丹羽薰啊丹羽薰,你这份礼物送的可真是独秀一枝…… 舞台上戈薇相当认真的演出着,其实,这种心情,她体会深刻。 守护。 她与桔梗,毕竟有着同一个灵魂。只是,相对于桔梗守护世人的伟大,她更愿意守护着犬夜叉而已。 舞台上的“桔梗”还在为所谓的人心而不断地战斗着。她的弓箭,为了守护和平,为了守护四魂之玉。 姜晨漫不经心的看着,顺便嘲笑了这个主题。目前这具身体的表现,大概算作扎心。当初白灵山见到白心上人之时,奈落曾经问他,为什么他一生行善最终所有的村民却都在期盼着他的死亡?为什么他一生的付出最终换来的不是感恩而是重病之时被关在木桶中不吃不喝直到死亡?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守护着白灵山的土地直到死亡也终究无法解脱?白心上人为此困惑了,所以为前去修复身体的奈落打开了结界,阻碍了犬夜叉等人的行动。 桔梗也是一样的。 她活着的时候守护四魂之玉,是受人崇敬的巫女,可死后人们也不希望再活。因为活着的,是日暮戈薇。 他们还一脸不解的问,为什么一个死人还要执念人世,带着怨气徘徊不甘散去? 所以心怀天下,执着于所谓正义有什么好! 就算他们为了天下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天下之人永远都在为自己而活,多年后,谁又记得自己的平安曾是前人付出生命而换来的。桔梗桔梗,最后他们只留下一个名字,和一些被他人一眼扫过抛之脑后质疑真假的传说。 简直可笑。 可笑他们为此丧失生命,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到头来留下的也不过就是无关痛痒的二三句感谢,连收尸的人也没有。 同样生为而人,凭什么有些人背负重担于黑暗中汲汲营营机关算尽,有人却能心安理得在光明下过得头脑简单天真单纯…… 姜晨面无表情。剧情已经进行到了犬夜叉与桔梗的相识。 不知道会不会表演到巫女救下的鬼蜘蛛献祭,然后打残桔梗的事儿…… 事实上那个绑的与木乃伊相差不多的焦炭出场的时候,姜晨:…… 他试图分散掉自己的注意力,不去管台上戈薇如何相像桔梗,也不管看到死去的桔梗的脸时自己是何想法。只是略带恶意对着焦炭的想,可见最初无形善于伪装的奈落最终选择人见阴刀的脸,也是有原因的。 源佑雅看他心情阴郁,有些担忧,但是想起来很久之前姜希的叮嘱,便没有多说。 表演结束之时,源佑雅理理衣袖,毫无犹豫带着姜晨离开了剧场。还好丹羽薰选的位置虽然靠前,却比较偏僻,不是正对舞台的。否则以那位巫女转世的眼力,无论姜晨做什么掩饰,都是可以看出来的。 姜晨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拢了下,源佑雅见到了他的动作,“不然,剪个短发?” 姜晨看着源佑雅正常人类的长发,又看了看自己的,嗤笑了声,“剪了还会长出来。” 源佑雅:“用灵力封上一层,就不会立刻长出来了。” “还是用阁下的灵力去拯救全世界。浪费在一个妖怪身上,阁下就不怕源氏削掉你的少主之位。”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不必。” “你怎么还是,这般执拗。” “我喜欢。” 源佑雅失笑,“你开心就好。” 他这话倒是像说无论他怎么反驳他都能接受?姜晨感觉到这样一个信息,冷哼一声,斥道,“虚伪。” 温柔…… 像他这样的人,他人躲都来不及。那些所谓温柔向善之人,又怎么能够忍受呢。他并没有在源佑雅面前杀人屠城,所以源佑雅还能觉得这是个有些奇怪的妖怪,还能将他认做一个可以交付后背的契约式神。 如果他看到从前奈落所做之事呢…… 呵……面对一个双手沾满了人类鲜血内心邪恶的妖怪,作为人类一方的阴阳师,他又会打算怎么对付他呢…… 所谓平和的现在,注定镜花水月,一触即碎。这些暂时的善意,注定要在他人的指责中消失殆尽。 这种事情,他,又不是没有经验。 何况,与源家的恩怨,怎么可能不清算呢。 姜晨眉眼阴沉。 自校园祭一日游后,源佑雅突然开始了长期性的失踪。 左右只是相识三日的敌人,姜晨想到他,也最终不愿在意。 月食的影响还没完全过去,不过…… 关于解除契约之事,已经可以开始了。 妖。 他倒想看看,没有了妖,源氏还有何凭借。 自然,在众人眼中,这个言灵为地狱的妖怪似乎是彻底放弃了对抗的想法。每日过的可谓相当悠闲。 写写字,画画画,浇浇花,泡泡茶,十分清闲自得。他已完全忘记式神应有的责任,连契约阴阳师失踪了都毫不关心。只是源佑雅临走之前没有安排他什么,源氏之人更不可能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了。 虽然源佑雅从来没有在口头吩咐过,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喜欢他人指教他的式神。尤其是空降来的这个。 前两日连他的叔父源见政都被他支走的远远的……明面上挂的名头,叔父灵力高强,处事稳妥,为了皇室宗亲的安危,有劳叔父走一趟了。 当然,源氏的人还是偏向于认为,自家少主温文和善,处事妥帖从无错漏,从来最公平公正,这次冲绳之事事关皇室,交给源见政别的什么都没体现,只是越发体现了佑雅少主对见政大人的倚重。 白天的光,往往让人忘记冥道中的黑暗。姜晨对着太阳,久久无言。才折了花,插在地面,点了点指,花枝迅速长成,然后繁花似锦。 御神木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这个了。攻击力差,本身的灵还压制着奈落的邪气,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大概就是冬天里架在火堆上的烤羊的所具有的感受了。不过这种事情,经历的多了,也会习惯了。 阳光从樱花树隙间投落下来,落在那一头海藻色的头发上。灰褐色本应柔和的眼瞳却渐渐氤氲着阴沉。 源氏,源见政,源佑弋…… 曾经有人劝说过他,冤有头债有主……但是,怎么就没想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呢…… 他一向都不喜欢主动招惹是非,可是他寄宿的身体偏偏处在是非的漩涡之中。他所做的一切往往不是为原主鸣不平,只是为了他姜晨而已。 你问他信天吗?他不信。问他信命吗?也不信。值得信任的早已在往生和轮回中消亡,也许连半缕残魂也没有留下。不值得信任的,自然永远都不会有信任可言。 所余唯有,利用和被利用的价值。 第168章 半妖(七) 天色分外晴朗。是那种, 让人一看, 就会心情愉悦的晴朗。 姜晨坐在书桌前,面前摆了一张中规中矩的五芒星。又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符咒被他画出来, 觉得不太好,就折了扔进纸篓。 樱子趴在窗边, 默默不语。除了看懂用来与妖怪签订契约的五芒星符咒,其他都云里雾里。 他走出庭院, 看到源佑雅回来了。 源佑雅蹲着, 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温柔笑道,“夜,怎么了?” “哥哥……”夜抱着一只小熊, 眼眶红红的, 看到源佑雅却笑了笑。 “哥哥好久没有回家了。” “哥哥最近有点事情。忙完了就回来陪夜,怎么样?” “嗯。”夜乖乖巧巧的点头应下,转头见到姜晨, 就有些异样,当即往源佑雅身后躲了躲。 姜晨脚步一顿, 转身又回了院中。 源佑雅拍了拍她的手, “夜先回去睡觉。哥哥有事情对晨哥哥说。” 夜的眼睛里有一点银色的光华,闪过之后,鉴定道,“可是晨哥哥……不安全。” 源佑雅宽慰地笑了笑,“去, 夜。” 姜晨连画出的五芒星符咒都没有收拾,就那样摆在桌上,是个人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源佑雅偏偏就视若无物。 “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与你无关。” “其实我一直想与你谈谈。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不敢开口。” “与我无关。” “你有没有考虑很多事情都有因果。” “……” “易地而处,你无法原谅你的敌人。那么,他们如何选择原谅。” 这一次再面对他,很多次面对这样的疑问,姜晨回答的语气竟显得极为平静,“易地而处?我为他人考虑,谁又会考虑到我。” “有我。” 源佑雅回答的顺口,神态也相当自然,没有半分为难或是犹豫的迹象。姜晨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好像一时忘记了惯常对他人的随口应和,硬邦邦的拒绝了,“不必。” 源佑雅微微一笑,回了个意义多样的,“嗯。” 姜晨抿了抿唇,低头去看那些符咒,再也没有理会之意。 源佑雅拿了手机悠悠躺在床上,一边看着,一边问姜晨,“就算你解开了,你想干嘛?” 姜晨冷哼了声,“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源佑雅:…… “好,换个问题。想吃什么?” 姜晨这次停顿了好久,然后阴森森地回道,“人肉。” 源佑雅:…… 他想了想,放了手机把手臂伸过来,“你咬。” 对着这白衣上绣的蓝色桔梗,姜晨噎了一噎:“你洗手了吗。” 源佑雅点了点头,“洗了。我买了菜。”手机里头放的还是被称为中式料理的红烧鲫鱼之类的视频。 姜晨有些嘲讽,“源氏的少主不该十指不沾阳春水么?” 源佑雅笑的有些揶揄:“如果这是判断标准,我觉得你应该做这个少主才是。” 间接性的笑他不会做饭。 姜晨扭头:“我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 源佑雅:“来告诉我厨房杀手和不进厨房哪个更受欢迎?” 姜晨目光微沉,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厨房杀手?呵,你怎么确定呢?” 源佑雅顿了顿,笑意不改,“不是吗?不如你去厨房煮一包泡面试试?” 姜晨下意识瞄了一眼源佑雅在庭院中开的小灶,脸色有些不妙,不知作何想法,竟还辩解了一句,“活了这么多年,再没有天赋,做的饭也不会吃死人。”他说完了,觉得自己这句话压根无用,果断把目光转到了不敢进来只好一直在外等候的夜身上,一脸平静地问,“那个女孩是谁?” 听到吃不死人这意思,源佑雅显然沉默了下。听他转移话题却也不介意,关掉手机,站起身来,“源月之夜。” “她的眼睛……” “是镜子。” 落入神无之镜碎片的眼睛。看破人心。 “妖?” “不,只是喜欢风的孩子。” 姜晨:“嗯。” “不然,大陆的红烧鱼怎么样?” 姜晨毫无表情:“我记得你有一位式神是鲤鱼?” 源佑雅:“大概,不要紧的……” 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么久,这次见他犹疑,姜晨堪称愉快的笑了笑,也作一派温柔,“你可以来一盘炒蜘蛛。” 源佑雅诡异地盯着他,仿佛压根不知道鬼蜘蛛的身份,“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 事实上他自然没有端着一盘炒蜘蛛进来,他再进来了,打开的食盒一份饺子,拿出来端端正正摆在姜晨面前。姜晨还未疑问,窗外的樱已经架在手上咬了一口,对红之上的话已经解释了原因,“啊呀呀,是东方的地道美味呢~果然跟外头餐馆里的很不一样,啊……不知道犬神回来会怎么办。” 显然对源佑雅做的中国菜已习以为常。 红之上:“抢了饭票什么的,生死大仇。大概他以后不会针对我了。”话说回来,要佑雅大人下厨一次,实在非常不容易的。可惜那些专注于吃的家伙都不在,而且佑雅大人还不是为他们下厨。 作为阴阳师,他平日时间实在不多。三天两头来这个小院子,红之上总不会认为佑雅大人这是因为不得已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别人住割舍不下过来怀旧的。 “红之上的意思是,他要转移目标了吗?”鬼火弱弱的亮了亮。 樱慎重地纠正:“应该说,犬神,狐见以及猫妖三个,同时拥有了一个大敌。” 红之上:“不。我觉得犬神大概暂时不能回来了。” “为什么。” 红之上一脸看透了真相的表情:“你没有发现前几天佑雅大人把源氏周围的狗都赶走了吗?”虽然最后走投无路的都给送到宠物收容所了。 鬼火一亮一亮的,仿佛是在赞同:“源氏庭院就差没有挂上犬类不得入内的招牌了。” 姜晨自然没有忽略外头的窃窃私语,对着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他语气冷淡,“妖不会饿,它又不是人。” “是人是妖,都无关紧要。” 话音落入耳中,姜晨指尖一紧,忍不住想出口质问他,问他:你懂不懂人心难测黑白有别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他忍了忍,几乎咬着牙在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源佑雅再次避而不答:“为了彰显我的厨艺。” “你调查桔梗。” 源佑雅答得流利,答案已经练习了很多遍,“桔梗是灵力高强有名的巫女,作为阴阳师,因为崇敬而想了解对方有什么不对吗。” “还有呢?” “嗯?” “你我心底都有数。奈落。” “关于奈落么……半妖,妖力强大。” 妖力强大?姜晨的注意力落到这四个字上,敛眉,“好,我明白了。” 源佑雅:你又明白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你实在不必这么戒备我。” 姜晨毫无表情,“嗯。” 应下却还不如不应,源佑雅一听就知他敷衍习惯了。 他起身,临走时仔细叮嘱,“最近源氏事务繁多,我要出一趟远门。大概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过来找你。这里是东京,戈薇经常走动。如果你不想见到对方,想要好好修养,就留在源氏。这里没有人敢对你出手。下一次我回来的时候,就去大陆。这里呆的太久了,没什么好玩的。” “……” 离开之时,又回头看了看,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 姜晨对着那盘饺子呆了许久,直到凉透,直到日暮。 他将分毫未动的食物都收起来盖上盒盖将食盒拨至一边,神思不属,提笔之时,手劲不稳,“咔擦”一声,笔身粉碎,破碎的笔杆刺到了指尖。 面无表情看了会,抬手之时,被划破的指尖划过虚空,血迹在空中划出几道繁复的符咒。 姜晨停顿了会,依旧没有感到契约中联系的消解,反而不断试用的解咒符文,单方面加深了契约的联系。接连又试了多种方法,姜晨终于停了笔,一种莫名的感觉爬上心头。总觉得这种手法专门针对了他,简直就像是从他手中出去的专门针对自己弱点的东西。 他不禁揉了揉眉心,睁开眼时看着那支断作两节的朱砂笔,目光里难得浮现了些许不耐。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判断出契约的问题。这种克制戾气之物,绝不是源佑雅,或者说,源氏会有的东西。 实在是针对他太过精准,以至于他都不得不怀疑,这种联系的来源。如果世上真的有另外一个自己,那倒是让这个问题变得好解释了些。 他暂时放过了这个问题。拉开门时,看到坐在樱花树下泡茶的樱子和红之上几个。也不知这些式神待在他这里,是监视还是有别的原因。 姜晨这次,视几人如无物。庭院中的樱花树完全遮住了天空,微风吹来之时,有隐隐花香。落花缤纷,随风飞舞,庭院的土地也一片柔和的粉红色。樱子是樱花妖,源佑雅的庭院自从她来到之后,樱花就常开不败。 远方的天空是一片澄净的蓝色。 红的树,蓝的天,无疑令人产生了一种岁月无忧的错觉。 晨风从远方吹来,掠过树尖,穿过那海藻色的长发间,扬起时露出的眉眼,竟隐隐是一种令心跳都暂停的温柔之感。 不复平日的冷淡,也不像假装的虚伪。 樱子看到之时,总觉得看到美男子会呼吸停滞什么的,也不是假话了。一时在想,说这两人相像,其实并不是错觉。只是佑雅大人那是从里到外天生的温柔,奈落他,可能就是,长的温柔罢了。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和服,头发披散着,也没有穿着木屐,赤脚不言不语站在卧房的木花门前之时,阳光带着樱花的微红色投落下来,没有什么阴厉,也没有之前面对源佑雅时的抵触。 一时让人觉得,真是意外地温和了。 只是他眼睛看过来时,樱子的心就凉了半截。即便有着一双惯常被赋以温柔之称的褐色瞳孔,也能看的人心凉凉。樱子咳了咳,尴尬的转过头。佑雅大人可是说了,无论人家做什么,她们都不必阻碍的。 红之上:话说回来,真不知道佑雅大人这么喜欢这个大冰块做什么……狐见也是个端庄的少年啊,而且还温柔优雅谦恭有礼! 对于这几个式神想的什么,姜晨无心在意。他走到一棵樱花树下,随手一挥,流光一闪,一截粗壮的木头还带着花朵落下来,刚好到他手中。 樱子不禁一个哆嗦:这、这是在向我示威吗? 姜晨垂眸打量了下,指尖紫色流光微闪,木头上多余的枝干齐刷刷削的一干二净。白色微微泛黄的枝干浮在面前,紫色的妖力盘旋中,一把瑶琴的模样渐渐生成。七道紫色妖丝落上,带着涌动的妖气。 第169章 半妖(八) “传说每年七月之时, 会有百鬼夜行……哎, 戈薇,你住在神社, 相信这个?” 突然提到百鬼什么的,戈薇呆了呆, 摸了摸下巴想了一会,迟疑的点了点头, “好像今年的妖气的确重了一些。” 绘里:…… “果然戈薇是相信这个的。” 戈薇尴尬地摆摆手, “随口说说啦。” 由加背着包跟上几步,“记得上一次我们去找戈薇,戈薇的爷爷还送了我们几件东西……” 戈薇:“送的什么?” 由加望天:“据说是大天狗的胡子来着。”绘里接口,“还有我的厨子鼠的尾巴……戈薇, 爷爷说这个是用来辟邪的?” 戈薇无奈:“放心, 七月已经过了。而且,就算有百鬼夜行,也不会是现在。” 九月末了, 哪里还会有百鬼夜行的说法。 “话说回来,戈薇你那个野蛮男友好久没有出现了啊。” “这——” “虽然北条同学走了, 不过学校的源佑雅学长对戈薇非常关注呢。” “……”流汗。 “那位学长只是对于日暮神社很好奇啦。” “哎?真的吗?”八卦的眼神。 “是的。听说源学长家里也经营神社的。” “原来如此……难怪总觉得学长身上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的确是很神圣的了。如果在战国时代的话, 以学长给人的感觉,必定也是个受人尊崇的法师大人了。至少看起来以及,行为作风,比弥勒君靠谱多了。 爷爷对源氏神社也很崇拜。在这样的时代,还能将神社经营的这么热闹, 可见源学长也……或者说源学长的家族,也是非常看中妖鬼的。 不过她实在不能想象学长同爷爷一样,说些什么四魂之玉或是大天狗胡子的故事—— 等等……学长?爷爷?!! 糟糕! 爷爷前天还说要去源氏拜访一二,以确定和更新符咒的有效性! 完了完了,这件事真的是忘光了啊。爷爷可是说了要她一起去的! 戈薇这才想起来这件事,想起来后,整个人都石化了。自从上一次遇见无脸面具后,爷爷就越发信任神魔妖怪之类的东西。源佑雅学长说明自己也是神社一员之后,爷爷他就对源氏世家分外关心起来了。 据他“调查”来的资料说,源氏是贵族后裔……源这个姓氏么,非常稀少,总之不是平民可以有的。 她只好匆匆拜别三位伙伴,拔腿往家里跑。话说回来,爷爷也真是的……大天狗的胡子什么的,带来幸运,听起来就很不靠谱啊……送她就算了,竟然拿去送给由加他们…… 仔细想想,真的是超级尴尬啊…… 但愿爷爷不要生气。对了,上次桔梗的话剧之后,就一直没有见到源学长…… 难道是生病了? 这座神社在东京外郊,占地面积巨大,几乎比拟大型公园。以前只是听说桔梗神社很有名,只是没想到与源佑雅学长有关。 桔梗,对了,源学长的家徽就是桔梗花…… 被爷爷抱怨了一通终于来到源氏桔梗神社的戈薇看着染红的秋叶,漫无目的地走过小路,随脚踢了踢路上碎石子,远远看到火红枫林间一座赤红色的鸟居。爷爷说他们要进行符咒学习的友好交流……所以,她就自己出来玩了。 犬夜叉呢……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远远的,看到了隐约的屋顶和与火色枫林完全不同的粉色的樱花…… 现在这个季节,还会有樱花盛开吗? 戈薇有些好奇…… 走近了些,却觉得面前挡了一道虚无的墙壁。她伸手拂过,波浪隐隐泛起,戈薇有些惊讶,“结界?” 她仔细看了看,这是单方面的结界? …… 内院。樱子微微皱眉,觉察到了结界的触动,与红之上相视一眼,起身走出了小院。见到戈薇时,心里当即就警惕起来。 佑雅大人说过了,这个女孩需要重点关注。 “请问……” 戈薇面对她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看起来,她的确是个人……但是,有一种,面对当初桔梗的感觉…… 总觉得她的灵魂,也有些不同。真的,不太像是正常人的灵魂。 “不好意思……我迷路了。那个……因为这里的樱花很特别……所、所以……” 樱子看着那繁花盛开的树笑了笑,睁着眼睛解释道,“是这样啊。佑雅大人很喜欢花,至于说这个么,也许是他在学校研究的生物课题——” 完全是一本正经的瞎扯。 樱子:总之,发生在源氏的一切非自然事情都是佑雅大人的伟大科学成就就是了…… 戈薇点了点头。心想:也许就是那种有关于反季节花草植物的研究了。 那么学长的爱好可真是广泛了。重点不是这个,他爱好广泛还好,主要是,他总是有着把爱好付诸实践的能力。 像这样的人,实在令人敬佩。 “那个……听说学长好几天没有去学校了,他是生病了吗?” “不知道啊~佑雅大人家中事务繁忙,有时某些长辈忙不过来了,他就会去帮忙。不过他的学业和表现一直都很不错,所以家里人对他的去向也不会很注意了。” 意思就是,因为表现得很好不需要担心所以偶尔因为一些事情失踪一阵也没有人知道吗? 这种放养式的政策,能教出来学长这样优秀的人才,还真是—— 非常不容易啊。 戈薇不由感叹。 姜晨坐在桌前,感应到一种极端的对立感。 “谁。”在不面对源佑雅之时,他的语气还是相当镇静沉稳的。 红之上坐在台阶边,依靠在庭院边的柱子上,背后就是紧闭的房门,听他说话了,眸中红光一闪,穿过庭院望到结界交界之处,观察了会儿,觉得贸然闯到这里的巫女威胁不大,倚了倚木柱懒洋洋回应,“啊,看起来是位修炼有成的巫女呢。” 她整个人都几乎瘫在门口的台阶上,姿态极其懒散。也难怪,毕竟是蛇,不能要求她跟人一样常年站立。实际上也是源佑雅不在,姜晨又不常踏出门,她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姜晨拂过琴弦的指尖一顿,言简意赅,“名字。” 红之上就侧耳听了一会,“戈薇。” 姜晨看了看木门,短暂沉默。并非他判断不出来日暮戈薇的声音。只是——对于源佑雅刚刚离开她就出现在这里的事——他不能不怀疑,这里没什么阴谋了。 眼角看到那个放在一边的食盒,姜晨眉尖微蹙,指尖琴弦不自觉一紧。 红之上挺了挺自己的胸,一撩长发很有些得意地间接性自我赞美:“原来这就是戈薇啊。哎……佑雅大人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怎么样嘛~瞧瞧那豆芽菜的身板——” 姜晨:…… 院外,樱子已打消了戈薇的疑虑,要目送她走远了。 咯——吱—— 极其刺透耳膜的尖锐声响。 天空中突然裂了一道黑色的缝隙,一道巨大的弯月形刀刃斩碎了空间。 冥道。 见到这个熟悉的招式,戈薇有些惊喜:犬夜叉? 樱子感受到其中传出极重的邪气,心头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这是—— 红之上神色渐渐凝重:通往冥界的道路吗? 这种阴气…… 屋顶经冥道刀刃划过后,整个屋体都消失了一半。 余下的一些,因为结构被破坏,开始东倒西歪。 木屑四散,尘埃飞扬。 无数奇形怪状的妖鬼从冥道冲出来,阴沉的黑色覆盖了天空。邪气浓重。 虽然结界被冥道破坏了一部分,但其中的灵气,依然让他们围绕在周围,观望着不敢轻举妄动。 屋顶摇摇欲坠。 姜晨抱着琴,面无表情地一脚踢开勉强还算完整的门。 坐在门前台阶上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红之上感应到他的戾气,几乎瞬间跳起来,头也没敢回就让开了位置。“奈落大人!” 姜晨手中的琴,紫色妖气氤氲着。与此情景相和,莫名诡异。他才一走出房间,房间仿佛失了支撑,啪嗒几声,塌陷的彻底。 红之上抬头望了望天,眸中猩红的光亮起,神情有些嫌弃。 真是……天都变黑了…… 樱子退了回来,慎重地警告她,“红之上,别忘了佑雅大人说过什么。” 红之上摆了摆手,收了眼中红光,笑眯眯回答了句,“安啦。现在可是为了守护安宁的生活而战斗,不会发狂的。哦。不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佑雅大人。樱酱,快把我对佑雅大人的心意记下来,回头一定要告诉佑雅大人哦~” 樱子:……(擦汗) 姜晨全然未做理会。那几人插科打诨之时,一道阴邪的黑色刀光从冥道中逃出,落在院中,合着无数怨鬼阴气…… 穿过被冥道破坏的结界时,落在姜晨脚下。 直直的插在地上。 一把细长的,看着极其妖异的刀。 阴沉的声音带着令人恐慌的回音扩散开来,目标相当明确的对上了姜晨。“奈落……难道就不痛恨吗?他夺走了桔梗!我们!我们拥有着共同的敌人!来,跟我合作,一起杀了犬夜叉和杀生丸!复仇!从冥界为怨恨而逃出的鬼魂!” 姜晨看着这黑色中隐隐泛着血色的刀,极有耐心地听它把废话讲完,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宽慰,“合作?” 他问。似乎还真的有些动心的样子。 樱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没有人比她知道,这位奈落大人对佑雅大人的重要性了。万一他出个什么事,天知道佑雅大人会怎么办。 却听到她们以为会被邪气侵蚀的人微微笑着,淡淡然一句,“凭你,也配?” 为这语意转折颇大地四个字,樱子都呛了一口口水,顿时感觉自己白担忧了。缓过气来,看着那张带着笑意还不如没有的脸,不得不感叹一句,说好与佑雅大人一样的温柔呢?没成想这家伙的属性是高贵冷艳…… 那把剑低沉而阴寒地声音继续诱惑,“犬夜叉就要来了!难道你会想要被他再次打败?” “哦?” “凭他?” 丛云牙:……这混蛋!见鬼的油盐不进! 不是说为了桔梗这半妖什么都做的出来么! 姜晨语气冷淡,看着脚边那把长刀,神情淡然,却令人觉得有些微妙嘲讽:“区区地界邪灵妖刀,谁给你的自信威胁我……” 曾折在他手中的刀剑不知凡几……就凭这把连人形也无法修成的刀,也配与他谈条件…… 可笑! 丛云牙:…… 它仔细观察了会,看到姜晨身上的封印,毫无脑筋地刺探道,“竟然是阴阳师的契约啊……奈落啊,作为半妖,同时受到人类和妖怪的排挤,自认为高高在上掌握着人心弱点的你,什么时候也会选择听从命令受制于弱小的人类呢?” 姜晨指尖在琴弦上划了划,却没有奏响,听闻此言只回了毫无情绪的不知是默认还是反驳的哼字。 “来!与我一起,向着贪婪虚伪的人类和恃强凌弱的妖怪复仇!拿起我,你会获得比四魂之玉更加强大的力量!” 站在鸟居结界处的戈薇已经陷入完全的呆滞。 “奈……奈落?” 姜晨压根就当做没有听到。 还未待人反应,天空中又破裂来好几道黑色的的冥道。随着一句疑惑的少年音,“戈薇?” 继而成为确定及惊喜,“戈薇!” 作者有话要说: 源佑雅(善意的微笑):听说有人想看兄弟相残呐。 姜晨:哦。 源佑雅:……你就没有想法? 姜晨抱着琴(和善的微笑):不,我很有想法的。 收藏首次破一万啦开心 由于最近一直在做课设和各种ppt,作业神多,对于不能连更加更还是说一句实在抱歉啦 感谢各位小天使支持 第170章 半妖(九) 犬夜叉从冥道中挥着长刀出来时, 姜晨扫了一眼,完全也不觉得意外。还是惯常那句话, 只要他们都还活在世上一天, 总会于一日再次相见。也许是冤家路窄, 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对于活着的他见到活着的犬夜叉。姜晨觉得,这实在没有什么奇怪了。 他们本就是天生的敌对, 何能谈有朝一日互相放过呢。 依照他数世以来的经验, 总归躲不过什么你死我亡。他哪怕命令自己去自命清高超然物外,这些人却也非要将他拉到泥潭里踩上几脚。他哪怕想善心大发要无视他们, 也一直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 总让他觉得,不抓准时机彻彻底底屠杀一次, 就不会有什么安静的生活。 戈薇往犬夜叉身后站了站, 有些警惕的盯着姜晨。 犬夜叉终于注意到了这边, 见到姜晨,鼻子动了动,异常灵敏的嗅觉再次发挥了作用, “奈落?”他又自己摇了摇头,“不是奈落?” 虽然他的脸的确是长着奈落的样子, 但是气息又有些不同。奈落身上是百妖聚集的邪气,但是他,闻起来却只是个普通人……或者说,是个普通的妖怪而已。 铁碎牙的刀刃对着姜晨,犬夜叉皱着眉大声询问, “你和奈落那家伙有什么关系?” 姜晨站在门口,唇角笑意浅淡,“不知。” 犬夜叉:“不信。” 姜晨对这个答案毫无意外,“那又何必多问。” 丛云牙:“……奈落!” 姜晨毫无反应。 丛云牙:“喂!” …… 头一次被完全无视的妖刀:…… 姜晨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袖,站的极为规矩,一本正经地将自己的意思做了,也许是每一世都不能缺少的的例行宣讲。他说,“我对他人的恩怨不感兴趣。” 姜晨的意思,在这句话里是足够清楚的。 他只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 而对于他们眼中奈落身份所说的这句话,信不信,那是他们的事。 事实上姜晨几乎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们会将这话当耳旁风,然后自言自语的商讨着打着正义和善良来惩奸除恶。毕竟曾有一世,他还直白的大庭广众的说明过他名为姜晨,都无人会信。那时候无人相信,现在,自然也不会有。 天方夜谭么? 姜晨其实完全理解这种心情。理解自己,也理解他们。所以他不得不认为,还是需要有一方彻底的安息,才能带来或者自己或者对方相对一世的平静。 “可笑!不与我联手,凭你这个半妖还能胜过犬大将的儿子?” “哦?”姜晨一手抱琴,一手指尖夹住一瓣飘落的樱花,看了一会,毫无预兆地弹指甩出,花瓣击打在长刀之上,隐隐听到一声脆响。 与铁碎牙对砍都平安无事的刀身裂开了几条纹路。 他的脸上是一种无波澜的宁静,看起来尊贵且优雅,好像从不会有生气的时候,那双褐色的明暗分明的眼睛转来,落在丛云牙刀身上,打量了下,毫无看到一把妖刀该有的惊喜赞美之情,不咸不淡评价道,“作为一把刀,你实在是太吵了。” 丛云牙:…… 对于他毫无预兆的发难,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奈落没有首先针对他们,反而与丛云牙气场不和。这让戈薇心头觉得有些诡异。他们身上的气息,都是妖邪为主……不过想回来,奈落毕竟有着一颗喜爱桔梗的人心。虽然,他的心灵太过扭曲,不过那也依旧是人啊。丛云牙……他是一把主宰杀戮的刀。 犬夜叉瞪着眼睛,“……你这家伙,和丛云牙有什么关系?” 姜晨还未反驳,丛云牙完全不吃教训,明明只是一把妖刀,众人硬生生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讥讽嘲笑,“果然是狗,看不出来我们合作吗!” 犬夜叉磨了磨牙,呜的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咬丛云牙一口。什么狗?明明是西国犬妖!戈薇拉了拉他的衣襟,犬夜叉冷静了些。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碎牙,大喝一声,“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姜晨指尖扣着琴弦,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终于问了个姜晨觉得有用的问题。丛云牙原本已经被犬夜叉和杀生丸联手封印在冥界了。当然,姜晨总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他这没死的死人影响的。姜晨并不觉得,他的魅力强大到了这种地步。局势不向着让他去死的方向发展他已经很庆幸了,又怎会平白出现一个开口就谈合作的敌人的敌人。 丛云牙的刀光闪了闪,极其不屑地回答,“切~如果不是你想着要惦念着那个人类的女孩,使用冥道打开时间的通道,我又怎么可能从封印中挣脱而出呢。当然,这可真是离不开奈落你的功劳,如果不是你制衡了食骨之井的灵,我还真是不能再来到这里的。啊,美妙的自由。” 这话是真的给姜晨拉了仇恨。 原来,是因为想要见到戈薇而使用冥道残月破而致使的时空混乱吗……那是因为,七宝一直在说,见到了没死的奈落,他非常担心戈薇,所以才…… 可恶! 还是因为奈落! 犬夜叉自责之余,当即就转换目标,铁碎牙对准了姜晨,质问,“奈落,你对食骨之井做了什么!” “……”姜晨微微皱眉。 他是否该说一句,果然是狗的智商。 丛云牙,奈落同为敌人。根本不会有什么可信不可信之分。可是犬夜叉,偏偏无论丛云牙说的,又或是从前奈落的话,他都可以相信一二。 该怎么说才好? 剧情里杀生丸所说的那句,那个巫女是犬夜叉害死的压根没什么不对。 没有能力,何必许诺。 世上有人从来没有开口说些会永远保护谁之类的诺言,但是他活着之时,他身边的人,都不会受半点损害。相对的,有人许下一次又一次诺言,却一次又一次打破。 并非是言而无信的主动放弃诺言,而只是能力不足还偏偏自以为伟大深情的夸下海口。 没有人能被保护着一生一世。依赖着他人稳定性极差的所谓承诺,盲目地凭着一时而起的情感选择信任,谁又能保证,结局不会同桔梗一样呢。 不会,同从前的他一样呢。 姜晨垂了垂眸,松开了不断紧握的手指。所以说,源氏的阴阳师,又怎可能取得妖的信任呢。 犬夜叉见他纹丝不动,心头火气大盛。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害死了这么多人,还能活在世上! 他握着手中的铁碎牙就当头劈过来,怒气冲冲吼道,“奈落!为你伤害的人付出代价!” 还是再次,想起了桔梗。 桔梗……他没有保护好桔梗,但是,一定要为你报仇啊! 与奈落的因缘,无论如何也要彻底了断! 姜晨扣着琴弦的指尖一紧,眸中一闪而逝的是极端的杀机。 这一瞬间,仿佛曾经吼叫着要他低头负罪的那些人,都与这个握着长刀劈来的身影相和,叫人极其开心不起来。 一次一次……不是刀光剑影,就是嘲讽欺辱。对这种生活,他真的是已烦透了! 浓重的杀气。 看到他指尖妖气四溢,那把琴弦也隐隐嗡鸣。红之上与樱子脸色不约而同黑掉了,毫不犹豫结印要为姜晨挡住犬夜叉的攻势。 一旦奈落起了杀机,那他与佑雅大人的灵约…… 即便这两人妖力不弱,也的确面对过不少战斗。但面对生死杀机之时,自然是姜晨反应更加极端。几乎是犬夜叉动手的同时,他一直扣着琴弦的指尖一拨,“嗡”一声沉响。 肉眼可见的妖气随着琴音扩散。 犬夜叉一跃五六米,半空中极有气势的应和了铁碎牙的招式,“爆流、” 刀招喊了一半,姜晨身后崩塌的差不多的房中掠出一道绿光,清越的笛音响起,附和了琴音,妖气与爆流破的剑招相撞,如泥牛入水,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戈薇呆滞的盯着那团消弭下去的妖气风暴,傻眼了:“爆、爆流破失效了???” “怎么会!” 稳稳落地的犬夜叉看了看自己的铁碎牙,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没有看到妖穴所在,也没有妖气被吸收的状况,为什么爆流破自己消散了? 空中的结界浮着一支玉笛,散发着清润的碧光。一点一点修复了结界。 姜晨微微皱眉。 红之上,樱子:“……” 正一片诡异的沉寂间,虚空哗打开了一道缝隙,源佑雅一脚踏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神情竟隐隐有些惶惑。惯常那一身洁白且毫无褶皱的桔梗服饰上不知被什么划破了不少裂缝,与平日的一丝不苟大相径庭,此刻他也没有在意。环视全场看到了完整无缺的姜晨,瞬间冷静下来。等他伸手收了漂浮的玉笛,从半空落下来,看到目前情景,心中已有明白□□,明白是明白,还是不免担忧地问姜晨,“没事?” 伸出手想要查看的时候,姜晨退了一步。源佑雅神色一滞,又收回了手。 一阵沉默。 有事?…… 没事。 他既然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既没有断腿也没有眼瞎。 应该能称得上是常人口中的没事了。 反正,按照世间的常理而言,没有造成既定伤害的行为,就不算是有事。 姜晨脑子里转着各等或正常的或不正常想法,看到他衣衫破碎却还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不知你我比起来,谁更像是有事。” 还有空与他顶嘴。 没有迟。 还好这一次,没有来迟。 源佑雅表面不显,心中却还是松了口气。低头看到自己乱七八糟破碎的衣服,也觉得没有什么不顺眼的,反而笑了笑,“可以理解为是你特殊的关心吗?” 对于他的自来熟和诡异的偏向性理解,姜晨已经免疫了,“哦?”他看到戈薇,也笑了,以一种绝对可以让日暮戈薇和犬夜叉听到的声音回答,“当然可以。” 他没有记错的话,源佑雅与日暮戈薇关系不错?巧了,他现在是日暮戈薇的敌人。 两人之间竟然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气氛。 戈薇心中疑云大起,“源……源学长……” 源佑雅转过身去,神情一如往常,甚至可称为柔和且礼貌的应下,“日暮同学。” 即便是身上挂着划破的衣衫,却也看不出什么窘然狼狈之态。除了脸色苍白的有些不正常以外,这位学长还是一如既往稳重大方,镇定自若。 认识源佑雅几年,习惯了他给人的温柔体贴如沐春风之感,突然被疏离地“日暮同学”一下,戈薇一愣,原本的话怎么也问不出来了。她想问什么呢?是问学长奈落怎么会在你家?还是想问学长怎么会和奈落呆在一起? 可是她突然觉得问什么都没有必要。 源学长看起来,与这样的奈落竟然变得相似。 并不是说邪恶。学长一向是个温和礼貌的人。他的四魂感受起来完全处于正常状态,而且令人不由自主亲近。 可他看起来,如此与他人不同。 如此眷恋着人世,又如此淡然处之。 与此刻奈落冷淡的眼神,竟诡异的相反又相似。 戈薇突然有些好奇,相当认真地问姜晨,“桔梗的一生都在护佑世人,奈落,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为什么不选择帮助她呢?” 背后的鬼蜘蛛印记闻声变动。 第171章 半妖(十) 可姜晨还未动手, 源佑雅就极具预见性的横笛站在他身前,不知有意无意, 隔绝了与戈薇犬夜叉之间的直线距离, 回头安慰性质的一笑, “这件事,我来解决。”虽然只有十六岁,在这个时代仍然只是未成年人的源佑雅, 有时候, 却的确是面面俱到的…… 令姜晨觉得厌恶。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往往最能看透人心之人, 最不希望自己为人看透。 “……” 源佑雅显然没有任何戈薇认为的与奈落狼狈为奸的善者应该有的心虚感或是被强迫,或是什么负罪感, 一言一行还是如此沉稳。有时候戈薇总会觉得, 明明都是十六岁, 虽然她称呼源学长为学长,从年纪而言,同为十六岁的源学长其实并不算成熟。可是他所有言行, 一向总让人觉得可靠无忧。 难道,是被奈落的花言巧语骗了吗? 毕竟当初在白灵山, 连白心上人那样立地成佛的人,都被他蛊惑动心了……奈落对人心的阴暗面,总是这么熟知。 戈薇皱了皱眉,有些反感。无论是谁,利用人心的弱点而算计他人, 都实在太过分了! 可是这样的她却完全想不到,要一个人熟知人性弱点和黑暗,那么这个人,他又必须要经历多少。 世上天生的自私自利罔顾人伦的恶人能有多少,可世上的不善者如此之多,中间巨大的差额,是什么原因成就的。是否就是因为他们口中习惯性挂着的光明正义—— 这件事,谁又能说的清呢。 姜晨拨开,“不必。”他们有什么恩怨,也该由他处理。何须他人插手。 戈薇的表情,他不用多想都能明白。无非是又怀疑他这个半妖“奈落”对源佑雅做什么了,可是他做了什么呢? 他根本还没动手。 “……” “……日暮同学。”源佑雅笑了笑,一派笑意温然,“诚然,人当正且直。单就这一点而言,我对你十分的钦佩。可是正义与善良并非是用来伤害他人的借口。虽然戈薇一直在我面前强调他是奈落,并且伤天害理罪大恶极,可是戈薇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对于妖气和杀气的感知,戈薇难道体会不到吗?如果日暮同学强调说我的家人是你所认识的半妖,那么我是否可以质疑戈薇身边的犬妖也曾经伤天害理?” 姜晨看了他一眼,即便听完了他的话,心也依旧毫无波动。 当正且直。好一句当正且直,可是,谁又能问心无愧的说,从生至死自己都不偏不倚。 源佑雅垂眸想了想,抬脸之时的微笑莫名有些令人心寒,“既然心灵毫无瑕疵的戈薇都可以选择无视半妖手上人类的鲜血,为什么我这样有着私心的普通人不可以宽容我身边的人。” 牵涉到犬夜叉的时候,戈薇也显得有些生气,“源学长!你要知道半妖既有妖力也有人心。犬夜叉最后是选择人心的,可是奈落他……” 犬夜叉握着刀,切了一声打断道,“戈薇!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确定是奈落了是!无论怎样,只要我把他一刀劈成两半就好了!” 戈薇扶额,“源学长与奈落不一样……” 犬夜叉意会的点头,“放心,戈薇。不会砍到那个人类的。” 戈薇一脸坚定:“犬夜叉。我相信你。犬夜叉一定会有分寸的。” 被无视良久的丛云牙:…… 不甘被无视地怒刷存在感,毫无预兆地咆哮道:“你们竟然自顾自聊起来了!我丛云牙……” 已经被源佑雅拐跑了方向的众人:…… 源佑雅觉得,依稀都能看到那冲出天际的对话框了,他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分了个相当和善的眼神给它。 丛云牙:……怎么觉得,有点凉凉 “妖刀,你最好乖觉一些。”他目光扫到身边一直处于冷眼旁观状态中的姜晨,又淡淡然收回,“否则,就把你送给刀刀斋。” 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不急不缓,可正是因为这样的沉静,令人无法生出质疑。 丛云牙:…… 刀刀斋……那不是犬大将认识的铸刀匠吗…… 不知为何,竟从这个普通的人类身上感受到了极度的压力。不是危险,胜似危险。那是一种,与冥界的地狱完全不能相融的敌对感。 比那个只能躲在犬大将的半妖后代的巫女给人的感觉,更加可怕。那个巫女只是个没有成长起来的残次品,这个阴阳师却…… 源佑雅捏着笛子笑了笑,看着这个真真切切只有十六岁的少女,“话说,戈薇大概从来没有与阿晨交过手?” 戈薇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个阿晨指的是谁,极为认真的劝解,“源学长……通过食骨之井,我与犬夜叉相识。后来为了寻找四魂之玉的碎片,被奈落陷害了很多次……他并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果然没有真正的交手过啊。谢谢戈薇的诚实。”他的笑容看起来令人有些害怕,“那么……戈薇就这么希望与奈落再次相爱相杀么?”他扭头冲门外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句,“月之夜。食骨。” 走来的时候,月之夜还是穿着一身蓝色的桔梗服,头发却瞬间雪白,手中拿着一截干枯的木头,模样当即与她人重合起来。 戈薇与犬夜叉惊讶道,“神无!” 姜晨扫了一眼,暗自冷笑。看来这个源佑雅,果然深不可测的很。 月之夜仰头,牵着他的袖子,疑惑问他,“哥哥,你唤醒了我。” 源佑雅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些歉意,“打扰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没关系。哥哥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能帮助你一次,神无也很开心。”她抬头看着姜晨,“晨哥哥好。”然后转过身,偏头看了眼犬夜叉两人,“两位客人好。” 她显得格外的乖巧,果然让姜晨微微一怔,很快想到剧情中神无的那致命的一句“光,会杀死奈落”,又变的毫无表情。 仔细想想,除了梦幻之白夜,奈落好像受到了全世界人的厌恶了……应该说,连白夜对奈落,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可谓人缘差到了极点。 应该说,是现在的他人缘差到极点。 人,无论是谁,总是喜欢听好话的,否则便不会有忠言逆耳之说。他曾经也会是个为了他人一二夸赞便心中开心的人。可惜如今,似乎连常人耳中的好话,他也能剖析出一些不好来,所以,这双耳朵大概永远听不到好话了。 戈薇惊讶,“你,你竟然还活着吗?” 月之夜看着她,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敌视,她只是摇了摇头,“不。准确而言,只是一部分神无之镜的碎片。” “把鬼蜘蛛的心取出来。” 奈落不知道神无对他抱有什么心意,姜晨又怎会不知。眼看着月之夜拿着枯枝走来,姜晨面无表情,“哦?” 月之夜停了脚,转头看了看源佑雅。 “关于鬼蜘蛛……” 姜晨头也没抬,“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源佑雅看着他,看着这个相貌与作为与姜晨非常不同,只能从点点的行为中看出还有些昔日影子的人,良久,轻轻叹息,“一切了结之后,我会把事情原委都坦白给你。” 可是无论怎么变化,他都是阿晨啊……从不愿给人添麻烦麻烦无论什么境况都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总是一副开开心心模样的姜晨…… 他变得不同了。也许最应该负责的,就是他这个同胞兄长了。 看着这样的源佑雅,姜晨很想再脱口一句,我拒绝。他抿了抿唇,随手收了琴,低头看着源月之夜,神情淡然,“原本我不感兴趣。”可要是为了除掉鬼蜘蛛,那也不是不能合作。 月之夜仰头看着他,与从前神无面对奈落时也没什么不同。无知无觉,无悲无喜。 “请吩咐。” “那么,提前一句感谢了。” 月之夜点了点头,放下枯枝,瞳孔中出现了一枚破碎的镜子,清晰的映照出了姜晨模样。 或者说,是人见阴刀。 若问姜晨现在什么感受。把心脏劈成两半是什么感受,那他就是了。不过,奈落的记忆里四分五裂的情况多如牛毛,致使得这种痛苦对他而言,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痛苦使人清醒,他现在就非常的清醒。在场每个人的表情,他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丛云牙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直直冲向姜晨,被源佑雅一手抓住,手中火红的烈焰腾空而起,遇见刀身的邪气,就燃烧的更加猛烈了。 “滋滋——” 刀身不断的扭曲着,似乎发出了可耳闻的惨叫。 犬夜叉:…… 他曾经被那把刀控制过心智,因此明白要抵抗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可是它在这个戈薇认识的人手中,却完全没有什么影响。 源佑雅随手将那块废铁扔在地上,神色有些冷漠,“看来你等不及回炉重造了。” 主掌冥界的妖刀,就此被毁。 不知是否是戈薇的错觉,总觉得源佑雅的脸色,此刻已苍白的无以复加。 近乎这瞬息之间,镜子透过衣衫,姜晨背后的鬼蜘蛛印记一个晃眼就被吸入镜中。 镜子的碎片扭曲了下,变成一个人影,与姜晨相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啧。真是的,连一个巫女都弄不到手,白瞎了一身妖力。” 这种,强盗性质的语气。 源佑雅微微皱眉,似乎也有些不太愉快。 姜晨习惯性的检查了自己的身体零件后,闻言眯了眯眼,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他们长的五六份像。 但还是不一样的。 完全的,强买强卖性的语气。 然而姜晨连理会这颗心的心思都没有一星半点。 他转身,走了两步。鬼蜘蛛唰的挡在前面,痞子语气暴露无遗,“喂!你的心现在在我这里,怎么?想无视我吗?” 姜晨抬眼,面无表情,“真是令人恶心。” “……”鬼蜘蛛悻悻回道,“难怪拿着四魂之玉都骗不到桔梗!受到我献祭而产生的半妖啊,你这情商退化的真是令人心痛。” 姜晨冷笑了下,“你也配?”献祭?说的他,或者从前的奈落有多么稀罕他的无私奉献一样。 源佑雅:…… 真是没想到,这个强盗的本性原来这样。果然是,令人非常的不愉快。 姜晨神色冷淡下来的时候,鬼蜘蛛回忆起了上一次被奈落分离之后无双的惨淡死法,决定对他暂时采取避让态度。有句话说的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反正现在有心的是他鬼蜘蛛。他撩了撩头发,对戈薇堪称阳光灿烂的笑了笑,“嗨!桔梗转世~” 姜晨看待傻子一样看待此人。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无非是立刻下手杀了戈薇换回桔梗的灵魂。提到桔梗,他现在是什么感觉的。没有了那份执念……对他而言,也没了情绪上的限制。桔梗……她最多只是,与他天生敌对死去的巫女罢了。 姜晨认识这个人吗?不,不认识。桔梗这个名字,只是千千万万记忆中的一个几乎固定化的被分类为正的标签而已。 相对于桔梗,他倒是更愿意日暮戈薇作为敌人而存在。从过去的记忆中完全可以看出,桔梗心思缜密,戈薇单、纯、善、良,哪个致死率高,是非常清晰明了的事。 戈薇懵了懵,鉴于对方笑的太开朗完全堪比钢牙,尴尬地回了个笑容。 犬夜叉成功警惕。 姜晨拢袖,凝神听了会,目光落到院门外的小路上。 妖的耳力和感知力都很好,即使人的气息离得还远,姜晨却已经感受到了。 那道结界忽然支离破碎。 结界破碎,源佑雅为此微微一怔。蹲下身,指尖拂过月之夜的眼睛,她仿佛从一种状态中苏醒过来,依旧牵了牵源佑雅的衣袖,“哥哥。” 源佑雅什么异样都没表露,像往常一样笑了笑,“月之夜累了吗?先回小院去。” 她呆了一呆,有些不解,却点头默不作声跟着鬼火从侧门离开。 鬼蜘蛛又忙不迨评价,“哦?阴阳师?” 源佑雅笑了笑,平添一抹意味,“食骨。” 被源月之夜带来的枯枝迅速成长,地面一空,在场所有不该出现的,完全都消失。仿佛方才的生死对峙,都只是梦境虚幻。 他们去了哪里? 也许又被送往战国。 只是这一次,可没那么容易回来了。 方才还喧哗的院内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隐隐有杀气浮动。 红之上,樱两人呆呆的看着,没有谁敢说话。 似乎没有预料到这突然的结束,姜晨无言良久,几近讽刺地笑了下,“怎么?这就是闹剧的落幕式吗?” 送走了这凝聚身体所依靠的心脏……送到战国时代,让犬夜叉将其一刀劈成两半? 死亡么……反正只是一具本该就死的身体…… 如今情况,再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了。 源佑雅表现得泰然自若,没有去指责姜晨态度的不对,也没有说对。“人生一世,总该有些底线。没有规则和约束的世界注定是混乱的,现世不同于你曾经生活的年代,我不希望把杀戮和血腥带到这里。不求惩恶,这是我的原则。” 所以所求扬善? 当真是……好漂亮的一句话!扬善,说来轻巧,做来却要踏着多少尸骨!而他,难道就注定永生永世要做他们扬善旗帜下的牺牲品?可笑啊,这话对其他任何人说,都赢得无数的掌声和感动,对他,却苍白至极。 “……阿晨,屠杀并非是唯一的出路。凭你的聪慧,明明可以兵不血刃。我在的时候,你不需要动手。如果需要你出手解决,那只能说明,我此生……”此生而来,又是极端失败。 姜晨面无表情:“源佑雅。如果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保全,那么最后一定什么落空。” “落空的人能力不够。”源佑雅淡淡道,“而我不会落空。” 源见政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见到姜晨稳稳站着,脸色铁青,“佑雅!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源佑雅皱了皱眉。关于姜晨,月前他从源佑弋手中带走他的时候…… 这次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源佑弋也从源见政身后出来,“少主,你太过分了。” “我族百年来皆以除妖为己任,你!此半妖嗜血成性,根本毫无悔改之意,你!”你怎么这么袒护一个半妖! “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 “哦?”源佑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众人众口一词喋喋不休,他问的淡然,毫无气愤之意,“以长老们看,又当如何?” “交出来!让我等执法。” 源佑雅笑了,“叔父别忘了,源氏目前,是谁做主。” 源见政气的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不交了?” 交?交了出去那才是对不起他父母的在天之灵! 源见政愤愤斥责,“你这是目无尊长!你这是善恶不分!正邪不两立!与这个半妖站在一方,你一定会被天下口诛笔伐!”他忍了忍心中火气,“佑雅,过来!” “谢过叔父好意。” 源佑雅皱了皱眉,看清来人之中不少并非源氏之人。 活了这么多世,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倒让人觉得奇怪之外的新奇。 他不由去看了姜晨一眼,发现对方一脸习惯,完全视作无足轻重。甚至与他相对之时,眼神里掩不住一二嘲笑之色,似乎早有预料,似乎看他抉择。 源见政为此一噎,表情完全可用怒发冲冠一词形容,“源佑雅!”他看到姜晨,怒骂,“可恶的半妖!” 源佑雅踏前了一步,阻止了他的动作,头一次变得严肃,严肃的让源氏之人以为,这个人不是源氏那个一贯谈笑风生面色无改的既定的下任家主,“源见政。怎么?对我有所质疑吗。” 源见政愣了许久,才从被他直呼姓名的诧异中回过神来,“佑雅,听叔父一句劝。虽然源氏一直执着于强大的力量,但是这个半妖心性难测,总有一天他会害死你的!你还是速速过来,跟叔父一同消灭这个祸患。为了源氏的荣耀!绝不能容忍这样时时刻刻威胁阴阳师的半妖存在!” “够了!”源佑雅皱眉制止,“源氏族规早已说明,阴阳师个人的式神与家族无关。关于他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话音落下,来者面面相觑。 坐在门前的木板台上的红之上捏住了手中的鞭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观望情况。她可以保证佑雅大人不畏惧他们,却不能保证佑雅大人会对自己的亲人出手。如果打起来,那她还是有必要出手的。 “……果然,源氏的少主已经鬼迷心窍了啊……” 有人低声地议论。 “区区一个半妖,竟然让源佑雅不顾风度顶撞长辈了。” “源氏算是完了。这四百年来默默无闻,终于出现了一个阴阳术颇有天分的后代,可这个未来的家主竟然这么不看重家族的荣耀!离经叛道啊。” “只是个妖怪而已,说起来我们也是为了他好。这个奈落听说啊,喜欢吃人!没想到这源佑雅这么糊涂。” 几句话下来,源见政的脸色越来越黑,左右一看,再也不能忍受周围怪异的视线,咬了咬牙,唰的抽出了紫枳长刀,怒吼,“源佑雅!你到底是源氏的少主,还是只是这个半妖的契约者?可恶!那就用你的鲜血来祭奠家族的荣耀!” 面对如此情景,姜晨不发一言。或许,当初朱白水面对的就是这种情景。 那么无可厚非,他最后会死在自己的袖剑之下。换做是他,也许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源佑雅呢?他说的那么好,他又如何? 姜晨仿佛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他手心寒芒渐渐出现。 明显是一把,利刃。 那么,他又打算如何对付他呢? 刺中这颗心脏? 剑光渐渐亮起。 越来越亮…… 越来越亮…… 映在姜晨眼底。 就像是很多年前,刺透他胸膛的,那把袖剑一样。 一样的明亮…… 一样的会沾上他的血。 一样可以让胸膛的热血冰凉。 有什么意外的呢,像源佑雅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妖为伍。 一个世代以除妖为己任的阴阳师家族,一个本代最杰出的天才…… 家族的命令,屠杀妖怪,才是正常。 可是,问过他想死吗? 姜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把剑,近乎魔怔。下一秒,下一秒,他就要被刺中,然后重新踏入另一个轮回……如何甘心。 面前的人脚步微动,转过身来,他再也控制不住杀意。 与他一向持平的源佑雅却没有躲得开。 他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临指尖刺透皮肉,源佑雅都没有躲避开,痛觉开始的瞬间,他的指尖划了一道,几乎看不清的破解咒文。 姜晨一只手穿过他的胸膛。简直,轻松的令人瞬息惊醒。 浓烈血腥气四散开来。 面对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在场之人,尽数呆滞。 樱子呐呐道,“佑、佑雅大人……” 低头看到穿透胸膛的血淋淋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源佑雅怔了一会儿,才一如既往地问他,“怎么了?” 五脏六腑都破碎,被没有灵气抑制的瘴气渐渐侵蚀。 一滴一滴血,从胸膛流出,顺着手臂,落在地上。姜晨的衣袖也已染的一片鲜红。 姜晨收回了手,温热湿润的感觉让他心底猛然泛出一阵一阵的恶心感。手臂一层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有一种从内而外升腾的寒意。 当初幽禁深海不能忍受的毛骨悚然之感竟再次浮现心头。 他几乎想要剁掉自己这条沾血的手臂,维持沉默。甜腻的血气几乎冲的人人色变。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退了一小步,又完全无视了这一小步的后退,漠然道,“我早就说过一定会杀了你。” 一个限制他自由的人。他姜晨没有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何须为别人自顾自的所谓善意感激。 “嗯。”源佑雅微微一顿,语气里的伤怀并不分明,只是道,“你的确不喜欢与人开玩笑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阵鸡飞狗跳。“快,救人!” “啊!妖怪退治!妖怪退治!退治!” “食骨。”源佑雅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但是食骨之井还是听到了,枯枝一闪,两人原地消失。 红之上听到了他的声音,“阻止他们。”虚弱的……连契约传导的生命气息都几乎感应不到了。红之上差点哭出来,茫然的对着虚空点头,“是。” …… 时空的结界被食骨之井打开。处在不同的时间中,他们在这院子,却已无人得见。 源佑雅伸手捂住破裂的胸口,强自站着,白色的衣衫晕来鲜红的血迹。顺着衣角,滴滴答答砸在地上。脚下已是一片血色。 他低了低头,长发掩住了神色,捂着伤口的指缝也是一片鲜红,长剑直直插在地上,支撑着他。良久,他才弯了弯眼睛,语音极其虚弱地感叹了一句,“这样,也好。” 几乎低不可闻。 能再次见到他,陪他这么久,他也很知足了。人不能贪得无厌。作为兄长,他为他做的还是太少了。 他经历的不安和危机太多,到如今,源佑雅都不忍对他说出什么苛责的话来,感受到姜晨越发不愉的情绪,终究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怎么会……为此负疚呢。阿晨,很多时候,人是不能随心所欲想当然的活着的。” “我不信。” “对不起……”源佑雅,“我唯一遗憾,只是太迟了。阿晨……” “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在我们眼里,你都没有变过。所以,没有人会生你的气……” 姜晨手上沾着的血色半干,压抑着心里的恶心感,表面上一派镇定且不觉对错的冷笑,“负疚?对你么?” 源佑雅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拔出了撑在地上的长剑,横剑递给他,“挽莲。” “给你。” 姜晨偏过头,冷漠至极,“我要杀你,你看不出来么?” “……怎么?连将死之人的遗愿……也要拒绝吗?” 他无论如何,都不是心硬的。源佑雅拿的随意,也不担心他此刻的反对。 姜晨的手几不可查抬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扭过头,“我拒绝。” 源佑雅摇头感叹,“啊呀……我想我要死了。”他脸色苍白,终于也许勉强不住咚一声单膝跪下来。捂着伤口,眉头紧锁。 姜晨蹲了下来,头一次露出了笑脸,相当温和且平静地问他,“还有什么遗言?我必定会宣告给源氏所有人。” 源佑雅一时低笑出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好的。那你就带一句,这传话的家伙是来杀人的就好。” 语气里没有分毫不愤和责怪之意。 姜晨脸色终于变得难看,伸手拍开了他的手,“你想死吗!” 被他失控的力气波及,源佑雅心口一闷,口中腥气蔓延,他低着头,擦了擦嘴角的血,顺势往地面一躺,规规矩矩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摆出一副要死的姿势,仰头望着宁静的天空,漫不经心回答,“不想啊。”他偏头看到姜晨,心中难免叹息。 至少这一世,一直都不想。 “阿晨……” 姜晨低着头。 源佑雅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又收回目光望向天空。 原本说是要告诉他一切,却像是立了fg…… 也罢,就让阿晨以为,源佑雅只是一个利用妖怪的阴阳师…… 至少…… 他不会再背负其他多余的负疚的情绪。 这一世,源佑雅只是人而已。应该……不能不死了。 过了半晌,才出声道,“不介意埋我一下让我不必曝尸荒野?” 说话之中,全然未将生死放在心中。 姜晨:…… 源佑雅安静的闭着眼睛,因为过度的疲惫,思绪渐渐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可以。” 他听不到。姜晨也没有得到回答。 良久,在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前。姜晨盯着自己鲜血淋淋的手臂,一动不动。 死了也好。至少不会有活着的人之间才有的敌对和忌惮。 心底这种极端的恶意,突然让姜晨变得清醒。反问自己,临到此刻,他与奈落那样的妖,有什么区别呢?也许,根本没有区别。 姜晨应下的事,虽然时常性故意不会完美,但也一向没有言而无信。他果然把这个宅子弄成了鬼宅,然后把源佑雅安稳的埋葬。源氏的旧宅外围阴风阵阵,内在却一片晴空。 关于替别人收尸这件事,活的太久,他也算熟能生巧了。 只是遗憾的是还从未没有亲手为自己收尸过。 红之上抱着百合花过来,跪在墓碑之前,看到他时,只是疑惑,“你真的是佑雅大人一直在寻找的人吗?” 姜晨:…… 红之上:“式神不可以伤害主人。对于主人的伤害,会直接转移到式神身上。佑雅大人去了,你却还活着,难道你不明白吗……他根本没有契约你。”连限制他杀戮的灵约,也在他杀死佑雅大人之前,被他的咒印解除了。 樱子抱着一束开的极其灿烂的樱花花枝,深深叹息,“晨大人,请听我说。你体内的瘴气,一直都是佑雅大人化解的啊。御神木的灵气,与奈落的瘴气,本就是互不相容的存在。” “他失踪的那些日子,去了战国时代。” “是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穿越时空而去佑雅大人救下来的。之后的几百年,修成人形后,就一直寻找佑雅大人。直到十六年前,我感受到了契约。” “我知道。他在战国时代封印了许多的妖怪,探听着奈落的消息。但那个时候,据说奈落已经死了。” “奈落。他一直在寻找奈落。所谓的崇拜巫女桔梗,也只是一个托词罢了。源氏不会容许少主对妖怪看重,所以他借着感念巫女前辈的伟大而调查着关于奈落的星星点点的消息。他寻找的是你。无论你是不是叫做奈落,他都在找你。佑雅大人不喜欢杀戮,可是他从来没有出口要求过你。” “是吗。” “因为他觉得,他需要找到他的亲人。虽然我看着他长大,却也不明白父母被妖杀害的人怎么会认为他还有亲人。” “佑雅大人无论怎样做,都是有理由的。” “晨大人,请努力的生活下去。” 他去源佑雅的房中翻了一遍,看到一片被烧的差不多的图片。留存的一角,像是姜晨。很久很久以前的人。 姜晨看着,站了不知道多久,觉得有些奇怪。 眼泪呢? 看到不知几万年前的自己,他难道不该痛哭失声来表达自己的欢喜和激动吗? 哦。也许只是因为,带来这张画的人,已经死在他手中。 尸体凉透了。也许都腐烂了。 冥界果然没有源佑雅灵魂的记载。 长久。 雨丝淅淅沥沥打下来,很快,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的雪。 他偶尔外出买些东西,放在源氏的院中,以此认为院中还有正常的活人在。街边看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娃娃机,拿出了一只宠物狗,和从前源佑雅抓的那只没什么不一样。 仰起脸的时候,雪花落进眼睛,一片令人心寂冰凉。 雨雪落在脸上,他没有撑伞,很快,便分不清是雨水融化的雪或是其他。 一柄红色樱花的伞罩在头顶。 “哥?” 姜晨抬头一看,见是樱子和红之上,神色冷淡下去,又变得不为所动。 樱:“晨大人,听从佑雅大人的命令,跟随您。” 无论如何,佑雅大人这么做,都一定是有原因的。 姜晨抬头,神色淡漠,“不。你们自由了。” 一句极为平静的结束语。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要的刀 花絮外的大花絮 场景1 :关于你们现在角色的定位,两位有什么看法? 姜晨:看法? 姜穆(喝咖啡ing完全无视):…… :呃……或者评价也行啊…… 姜晨:哦。我想想……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罔顾人伦离经叛道心狠手辣背经离德心机深重笑里藏刀杀人如麻不明是非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等、等一下…… 姜晨:嗯? :可以说一些能保证我不被读者寄刀片的成语吗? 姜晨:哦?我不会ooc? :暂未。 姜晨:我说的不是用来描述我的话? :没有。 姜晨:这些成语不够忠于我的性格? :…… 姜晨:那你有什么意见? :没,没了。 调整心态:那,小穆你呢? 姜穆:嗯…… :?(期待) 姜穆:这…… :…… 姜穆(思索脸):…… :你老倒是快说啊。 姜穆(放咖啡):难听了是捏扁揉圆没脾气 :好、好听了说呢? 姜穆:好听了么,我想,单就你这个剧本而言,大概没什么好听话,毕竟阿晨戏份多 :…… 场景2: :这样,比如今天万圣节。你们觉得最恶搞的行为会是什么 姜晨(手中秒变小旗子):为了善良正义!为了爱与和平!为了六界福祉! :…… 姜穆(感觉被讽刺到了)(认真回答问题):呃……我要毁灭世界。 :愚人节呢?啊……依照惯例,还是男主角先来。 姜晨(冷漠脸):…… 姜穆(同步翻译):天凉了请破产 :好……确实已经入冬了……请问你两位有什么话对关注着我们这一章许久,等待刀子许久的读者们叮嘱吗?(两位大佬,请给个面子。) 姜晨&姜穆:天冷加衣。 第172章 半妖(番外) 戈薇第一次见到源佑雅的时候, 是三年前了。 十三岁,夏日祭的花火仍然令人心动。 她回家路上,被人顺手牵羊走了钱包。 有人撞了她一下, 戈薇反应迅速的摸了摸口袋,果然丢东西。 她反应极快的喊了一句, “别跑!小偷!抓小偷啊!” 果然有效。原本想混迹人群的贼误以为被发现了,拔腿就跑。戈薇追了上去。 路过转角时, 街头正在认真看面具的的少年瞥过来一眼, 连面具都没放, 毫无预兆地伸脚一勾。 “啊!” 黑衣的小偷直接趴在地上, 抱着胳膊腿缩着一时爬不起来, 偷来的钱包当即撒了一地。 姜穆弯腰, 将包都捡了起来,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仿佛泛起柔和的光, “哪个是你的?” 也许是他的神色太过柔和, 戈薇脸色一红, 拿回了自己的包,深深鞠了一躬, “万分感谢。” 他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对自己身边的红衬衫的少年道一句,“都带去交给东京警局处理。” 要走的时候, 戈薇犹豫了一会,“谢谢。那个……请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穆一愣, 才笑答,“源佑雅。” 这的确是他这一世的名字。 戈薇提了提包,再次鞠了一躬,“谢谢,源佑雅前辈。” “没什么,不必客气。”姜穆看了看天色,顺口叮嘱了一句,“已经很晚了啊。女孩子的话,快回家。路上小心哦。” “啊……谢谢,我会的。那个……我叫戈薇,日暮戈薇。” 姜穆离开的步子一顿,回头时脸上笑意无端令人信任,他语气里似乎还有些难免的诧异,“日暮……戈薇?” “是的。前辈。” “哦……”他弯了弯眼睛,“是个非常有意义的名字啊。” 戈薇脑门一热,头都不好意思抬了,又鞠了一躬,“谢、谢谢。前辈的名字也很好听。” 姜穆伸出手,十分诚挚地问候,“很高兴认识你,戈薇。” 戈薇一楞,回握了下,“我也是。” 姜穆笑道,“戈薇同学真是意外的可爱呢。” 戈薇:…… “不如这样,我送你回家怎么样?” “哎???”戈薇,慌神了,抬脚跑远,“不,不麻烦了。实在太谢谢了。” 红之上默默隐身飘在他身后。 樱子发表意见,,“啊呀,佑雅大人今天有点不同呢。” 源佑雅收回了视线,失笑,“怎么了?” “从来没见过佑雅大人对一个女孩这么,热切呢?”简直关心的有些过分。 源佑雅笑而不语,拿了身边的狐狸面具,心情不错地回家去。 他醒过来近一年了,一直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各种情况。虽然了解到阴阳师的职责,一直以为只是一个灵力与妖力共存的世界。 如果是犬夜叉的话,那阿晨他……有可能与奈落有关啊。 如果能确定目标的话,也许会有效率一点。 半月。 红之上有些犯愁,“佑雅大人突然对与家纹相关的那位巫女非常崇拜了。” “这有什么不好吗?” “源佑雅大人这醒来的一年里,可是完全不知桔梗。怎会突然……哦,我记起来了。就是遇到那个小姑娘之后。” “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们坐在巨大的樱花树上,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 红之上低头一看,见是源佑雅,顿觉有些窘迫。 樱子:“……那一定是对佑雅大人非常重要的人。” 姜穆想了想,点了点头,认真的加了一句,“是无比重要。” “什么样的人?” “嗯……是家人。” “从来没听佑雅大人提起过。” “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与戈薇有什么关系吗?” 源佑雅沉默了会,才回答,“还不确定。” “红之上,记得让家族派人调查一下,务必与日暮神社维持良好关系。” 如今,战国时代。 “后来,我初中入学,才发现他就是我们的学长。听同学说过他家里曾受很大的变故,父母双亡,自己也昏睡了很久,差点就死掉了。可是源学长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是个,天才。即便昏睡了许久,但醒来之后,也很快的适应了生活,学习优秀,入学一年就补齐从前所有的功课,还很有余力地跳级学习了。”戈薇说到这里,一脸苦大仇深,“天知道那些数学公式——啊,还有数学英文英语考试……” 珊瑚坐在草地上,支着头看了看她,“那么按照戈薇的说法,源佑雅大人一定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了。” 戈薇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是啊。” “那他为什么要帮助奈落呢?” 戈薇一脸困惑,长叹,“我也不知道啊。” “戈薇一定很担心家里?” 戈薇低了低头,默默拔了拔脚边的草,“……” “因为奈落去了那里。” “是。我想回去看看。可是珊瑚,食骨之井已经没了。” “这几天我在枫婆婆找了很多资料。学长应该是阴阳师源氏家族的人,他契约了食骨。如果没有他的允许,食骨不会再打开通道了。式神,一向是不会违背主人意愿的。” 两人陷入沉默。 七宝风风火火地狂奔过来,惨叫道,“戈薇!又打起来了!犬夜叉和那个人又打起来了!” 戈薇顿时无奈了,“蹭”站了起来,与珊瑚一路跑过去的时候,正看到犬夜叉散魂铁爪冲鬼蜘蛛劈过去。 “犬夜叉!坐下!” “咚。” 众人:…… 鬼蜘蛛脸上露出些许后怕之色,“啊!戈薇小姐!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这粗鲁无礼的家伙是真的想要杀了我啊!” 戈薇闻言,扭头看着整个人陷在坑里的犬夜叉。“不是说了不能伤人的!” 她一背过身,鬼蜘蛛对犬夜叉就笑的非常挑衅。 从土坑里抬起头的犬夜叉愤愤瞪着鬼蜘蛛:“混蛋!明明是你先挑衅!” 戈薇皱眉,“犬夜叉!我都看到你对他使出散魂铁爪了,真是的,都说好了大家以后和平共处的。” 犬夜叉哼了一声,扭头不说话了。 明明是对方一直下手毒辣,他才反击的!戈薇怎么只说他不指责对面那混蛋! 戈薇叹了口气,扭头看向鬼蜘蛛,脸上有几分犹豫,“你。” 鬼蜘蛛心中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也许你的确忘记了从前七七八八的事,只知道你喜欢我。但是,真的很抱歉,我只喜欢犬夜叉。鬼蜘蛛,我想我们不能同时相处了。对不起,还是请你,离开这个村子。” 鬼蜘蛛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犬夜叉,又看了看戈薇,露出了些伤心的神情,十分令人感动的回答,“那……好……既然戈薇小姐都这么说了……” 脑袋上阴影一闪而过。 “你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远听到戈薇的话,杀生丸轻飘飘带着他的尾巴落地,冷眼看了鬼蜘蛛一眼,露出了他的爪子,极具威胁性的对戈薇说,“如果你今天还不赶走的这个家伙的话,我觉得我就有必要接走铃了。”他哼了一声,这一次连看都不想看鬼蜘蛛了,“真是虚伪的令人感觉到非常厌恶啊!” 鬼蜘蛛:……“哦,杀生丸大人也来了,那我真的,不能不走了呢。” 邪见举着人头杖,瞥了眼狼狈的犬夜叉,吐得一手好槽,“……戈薇另有新欢也不能选择这么个人?总的来说就算他记忆不在,但是人格还是在的。挺卑鄙的,只长了武力而没长脑子的犬夜叉果然又趴下了呢。戈薇再留着他,万一和从前的桔梗一样就不好了啊。” 众人心里一沉。不约而同想到了五十年前。 杀生丸看了看从地上爬起来的犬夜叉,面无表情,“哼!邪见,不必管他。去找铃。” 邪见:“啊!遵命。杀生丸少爷!”他抱着杀生丸的尾巴,回头对鬼蜘蛛吼道,“哎!人类!你最好收敛一点哦!再这样卑鄙无耻,杀生丸大人不会手下留情的!!!” 两人走远了,邪见趴在他的尾巴上,拨散了云雾,神色凝重,“杀生丸少爷。那个,就是鬼蜘蛛?” 杀生丸:“……” 邪见扒着尾巴往上爬了爬,摸了摸下巴,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他的身上有那个阴阳师的封印。” “哼。” “竟然说动了令堂大人。哼!杀生丸少爷怎么需要礼让那些弱小的人类!” “闭嘴!再吵杀了你。” “啊咧!杀、杀生丸少爷~”邪见被他瞪得一蔫,规规矩矩趴了下去。令堂大人那么奇怪的脾气,竟然听从了阴阳师的意见,以云中天宫之主的身份与人类的阴阳师约定,两方互不干扰。 好气啊好气啊!真的是好气啊! 杀生丸少爷竟然说要杀了他呜呜呜…… 他很快从这种消极的情绪中缓过来,继续叽叽喳喳的表达衷心,“能死在杀生丸少爷手中邪见也很甘心呐……” 杀生丸:“……” “邪见。” “是。杀生丸少爷。” “你看到了吗?” “哎?杀生丸少爷是担心犬夜叉会死在那个人类手中而不能亲手解决他吗?” “……” “啊?杀生丸少爷是担心犬夜叉那个半妖向我所说的那样又被巫女转世封印吗?” 说着,已经看到了枫婆婆的木屋。两人落地,邪见松开尾巴站定,抱好了人头杖,沉思完总结道,“这么说来也的确有些可能呢~” “哼。作为父亲的儿子,如果他经历了这么多,还被再次封印。那就只能说明,他太愚蠢了!” 愚蠢到,连父亲留下的铁碎牙强大的妖力也无法保护他的性命。 “说话回来,那个人类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杀生丸少爷需要邪见为你调查一下吗……” “没兴趣。” “哎?杀生丸少爷不是认为对方是个强力的对手吗?” “杀生丸少爷~杀生丸少爷~”铃从木屋中赤着脚跑出来,笑容依旧阳光,杀生丸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平静又温柔,“铃。” 邪见:……又、又被无视了呢。 铃抱了邪见一下,“啊,邪见爷爷!铃好开心呐!” 邪见心头无比的感动,果然……果然铃是温柔可爱的姑娘呢。“啊我也喜欢铃呐。”啊,不,不过比起来还是杀生丸少爷比较重要。邪见“深情”的蛋花眼,“杀生丸少爷!邪见……”更喜欢你啊…… 下半句话,被杀生丸拿走了手中的人头杖,一杖打进地里。 一嘴草。 从草地抬起头来的邪见伸了一只尔康手:“杀生丸、呃,杀生丸少爷啊等等我!” 听说奈落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但是那个名为源佑雅的人类也说过了,他一定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只是还真没想到一向无视人类杀生丸少爷竟然相信了这个人类说的话! 要取得妖怪的信任,可是非常不容易呢。何况那还是个与妖怪天生对立的阴阳师。 仔细想想,也许是杀生丸大人真的要准备建立自己的妖怪帝国呢!啊,那他一定会成为杀生丸帝国的首席大臣的!这样一想,那个人类的意见似乎也不错。 邪见乐滋滋的跑过去跟着,看到铃欢欢乐乐的背影时,又不由想着,如果像那个人类所说,收编其他妖怪,建立妖国的秩序,像铃这样的姑娘,应该也不会在遇到从前的事情了。 退一步来,如果犬夜叉实在不行到要死,那个鬼蜘蛛的人类,就由杀生丸大人一只手碾死好了。反正源佑雅又没说过,牵涉到人类(比如戈薇等)安全之时,不能杀死另外一个人类。 人类常说妖怪自私可怕,以他邪见看人精准的眼光呐,那个叫做鬼蜘蛛的人类才是虚伪又奸诈呢…… …… 红之上看到姜晨烧掉那半副焦黑的只有模模糊糊几笔的画像时,其实心疼了许久,但是她终究没有阻止。 姜晨说,“见不到人。烧掉它,也许还能借以怀念一下。” 但是他真正见到的,却会,一定会毁了他拥有的这幅画中的记忆。 何必。 何必再见。 人不如旧。人不如旧,人终而无旧。 红之上有些心痛的看着剩下的半副画在火中熔为灰烬。他们的思想起点不同,却做了同样的事。 奈落替他烧完了这幅画。 那一天,源见政和源佑弋收了奈落大人回来。 她们这些留守源氏式神,隐隐约约都感受到了半妖存在。只是因为觉得落在源佑弋手中的式神会太过凄惨,又有佑雅大人嘱咐,发现异常及时通知,才说明那两人带了一个衰落期的半妖回来。 才从书室出来的佑雅大人愣了一下,抬脚就赶去了。 他强行从源佑弋手中拿走了奈落大人的封印符咒,据说那天,家族议论的还激烈,一小部分人说是佑雅大人仗着下任家主的身份,巧取豪夺。 这还是佑雅大人醒来三年之后,第一次受到他人非议。 奈落大人的衰落期竟然意外的久。根据她们妖族的传承,半人半妖的衰落期一般只有一天,可是奈落大人这一次却缓了许久。也许是源见政他们趁他衰落期出手的时候,下手过重。 毕竟是半妖,即便强大,身体也还是比不得真正的大妖怪。 奈落大人醒来以后,佑雅大人还是那副温柔礼貌的样子,但作为跟随他许久的式神,她们都知道,佑雅大人其实很开心。无论奈落多么抵触他们,佑雅大人似乎也不以为意,完全当做养了一个小孩子。 最后,连月之夜都有些生气了,说是哥哥偏心,不喜欢妹妹,喜欢弟弟。 她们还不得不哄了好一阵小姑娘。 三年前,佑雅大人醒来,练符咒,这是他的功课。他的兴趣是音乐和图画。最常用的是长笛,根据资料是古代大陆的乐器。最喜欢的一曲名为岫岚和正灵,出处未知。图画倒是水粉淡墨素描油画都有研究。 他最初醒来时曾经画的几幅画,经常自己看看,不过倒是难得对式神保密了。 佑雅大人决定前往战国时代,契约食骨井灵的前一天,自己在房间里,将它们都烧掉。 红之上正巧闯了进去,“佑雅大人,狐见传来消息,上杉那里有东西跑出来了。” 正好看到燃起的火焰。 她惊诧之余,慌慌张张伸手捞了起来,“佑雅大人,怎么要烧掉啊。” 源佑雅抬脚走了两步,也不在意,“放回去。红之上。既然找到人了,又何必留着这些呢?有人在就够了。” 红之上第一次没有盲目听从他的话。捞起了那张烧的差不多的画,假装丢了几张同样灰扑扑的,纸币进去烧掉。 源佑雅对她说,“红之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拜托你们照顾好他。” “啊?!” 源佑雅回头笑了笑,“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了。红之上不要担心。不过,真有那么一天,就拜托了。” “嗯。佑雅大人。” 火盆中灰烬已厚厚一层,红之上觉得自己救下的这张,大概是最后一张了。 惋惜之余,虽然看不出那被烧的七七八八的画上的原物了,却还是兴高采烈地拿去对樱子他们炫耀,“看!是佑雅大人画的。” 樱子有些不忍地出口道,“这……红之上姬,都看不出什么了……还是,烧掉。” “这可是我佑雅大人的墨宝呢。不可以,偷偷藏好。” 鬼火:“你这种行为一定会被佑雅大人打死的。” “胡说!”红之上哼了哼,抱着画纸一脸痴笑,死忠粉模样,“佑雅大人才不会那么粗鲁。” 鬼火:“但是……红之上真的却很残暴啊。佑雅大人应该喜欢的,是温柔的姑娘。” 红之上眼睛里冒着杀气:“允许你重新调整一下你的语言神经。” 樱子一头冷汗过来打圆场,笑了笑果断转移话题,“话说回来,红之上真的希望留下它来?” “这还用说嘛。” “就藏在佑雅大人的房间。” “哎?” “这样红之上虽然不能常常抱着,但是总比被佑雅大人没收再烧掉好?” “非常感谢。”她认同的点点头,自己就跑去放了。 走的时候,樱子斜斜看到那画的一角,有些不解地问鬼火:“怎么觉得,好像是人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世界…… 梁祝怎么样 提前一点 一个可以用来度假的世界 姜晨:哦。请问下一世谁死 :……应该——没人死。 姜晨(靠着桌边,背后一摞未开封的盒饭)(语气遗憾):哦,亏我这一世还攒了这么多爱心便当。 潜台词:可惜没送出去。 姜穆:……(以他的厨艺,一份便当会吃死人的。)其实味道还不错。(为了维护弟弟的自信) 姜晨:(开心脸)我就说!前几卷在我手里领的最后还说盒饭配菜不营养,什么番茄酱太少了,什么火候不到就送来。(阴冷脸)以为我不知道吗! 第173章 梁祝(一) 公堂一片肃静, 无论是原告被告还是师爷衙役,此刻都一眨不眨的盯着座上看着状纸显然还正在苦苦思索的太守。 “老爷!” “老爷!” 就是这肃穆庄严之时,公堂外几声大唤让凝神屏气的人们都惊了一下, 不约而同齐齐回首, 只见个小厮模样的人扒着台阶跑过来。衙役挡都来不及挡住。 闻声,原本坐着的马太守站起一望,看到自家小厮一步三趔趄地慌慌张张跑过来,眉头一皱, 为他这种有失体面的举止而觉极为丢脸,又稳稳坐下来, 冷脸斥责道,“吵什么吵!慌慌张张, 成何体统!” “何事!说!” 阻挠的衙役又散开来。 没人阻拦了,小厮三两步跑过去, 凑在他耳边压着声音, 只差哭着号丧了, “老爷,夫人……夫人去了……” “什么……!”马太守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不可置信。 底下跪着的原告被告为他的失态,面面相觑。偷偷侧耳听着, 全然忘了对峙的心情,心里不约而同冒出来一问,“这,怎么了?” 小厮只好又压着声, “夫人她,她上吊了。” 马太守一脚踹开了他,提着衣摆风风火火往府中跑。 …… 房门“哐”一声被踢开。 房中女子的身影高高悬着,她踹掉凳子不久,身影还在微微晃动。转过脸来时,苍青的脸色让马太守心凉了一截。自家夫人自杀,出了人命,他以后官途,还有望吗? 围观的仆人偷偷在外看着,心中哀叹。 因只因,日前教导公子拉弓之时,老爷火气一上来一掌打了夫人。伤及容貌,夫人为此寡欢,忧心不得见人,为此自尽。 他对着尸体呆滞了许久,才铁青着脸色挥了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弄下来啊!”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看着一拥而上的小厮,马太守有些心慌,总觉得好像没有缺了什么。左右一打量,怒气冲冲,“公子,小公子去哪儿了!” 仆从们面面相觑。从发现夫人上吊到现在,好像的确没看到小公子去哪里了。 马太守气急败坏,跺了跺脚提了长剑带头出门,“找!快给我找!找不到你们这些废物就去死!” 贱人!贱人!她把他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周围的黑暗渐渐被橱窗雕花间隙透露的细微光芒驱散了。 长久的维持一个姿势,让这具身体有些僵硬。如果不是皮肤的温度,姜晨难免以为自己是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 他推了推柜门,门从外面锁住了。打不开,他暂时也没有必要必须打开。抬手之时,为看到的那只手微愣了下。 那绝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手。 骨龄不足十岁。 他动了动,那一瞬间,似乎都能感觉的全身的血液如何流通。全身都麻痹了下,才逐渐缓过来。 然后他待在狭小的橱柜里,直直靠着橱柜板,神游。 一个孩子的记忆,残缺不全。也许受过什么创伤,不多的记忆也七零八落。 几乎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真是难得。 他竟然找不到什么必要的敌对者。原身似乎也没什么被称得上丧尽天良的过错。 与……他有关吗? 姜晨看了看自己的手,与前世完全不同的干净的手,眸中情绪不明。 良久,他低声笑了笑。 半妖,当真好生长命。 他可真是,难得觉得自己死得不够早。 距离那件事过了多久,姜晨已不太想去回忆。 过去的事实既定。未来的,就务必避免。有些问题,总归是要从根源解决。 橱柜门骤然打开。他需要认真思考。 强烈的阳光照进来,姜晨反射性的眯了眯眼,一个晃神,被人提着衣领揪出去。 他一眼看到了房中地面上蒙着白布毫无气息的人,看了一会,依稀有了印象,一言不发。 马太守拿着长剑,当即用作戒尺打在他的腿弯,骂道,“死的是你的母亲!你还有心躲起来!毫无悲痛之意!不学无术,资质驽钝,文不成武不就,你娘真是被你气死的!” “明明是老爷对公子太严苛夫人才……”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 阻止不了,又不能忍心。加之容貌有伤,所以,夫人自杀了。 而且……似乎还当着小公子的面。他躲在房中,莫非正看到夫人…… 姜晨动也未动。 马太守咬着牙,又抽了下,“你给我跪下!” 姜晨低着头,没有说话。 “嗡。” 又是一道猛烈的劲风而来。比之前两次更为凶狠。 姜晨皱了皱眉。这具身体——太弱了。弱到,面对原主常年痴迷武学的父亲,根本无法反抗。 身体不是第一次被打,似乎对这种待遇已习惯了,连躲的本能都没有。 马太守见他不为所动,火气上来,边打边指着那具尸体斥责他,“你这个废物!我马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后代!果是你娘知道自己错了!自行了断省的丢我马家的脸!你瞧瞧你!赵捕头的儿子,第一次射箭就中了红心!你看看你!你射中了箭靶而已!王师爷家的,现在就能默写三字文!你能做什么!你娘都被你气死了!你!你!” 为何,为何就这么没出息!作为太守的儿子,竟然比不上那些贫民!你怎可! 他打了第十下的时候,姜晨腿弯麻木,“咚”跪在地上,衣襟两侧,指尖抓的褶皱越来越深,既没有被他说的惭愧,也没有什么无故挨打的愤慨。 他经历的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太多,如今想愤慨怒骂都觉得不太必要。 马太守换了戒尺,“啪”一声巨响敲在他背上,“马佛念,你可知错!” 疼痛过后,麻痹。然后渐渐没有感觉。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至少,对于这具身体而言。 姜晨扬起了头,微微笑了笑。“孩儿知错。”如果说知个错就能改变一切,那他还真的不介意知错一二。 他这一笑,马太守气的脸都扭曲了,一尺子打下来,“逆子!不孝!” 姜晨静静跪着,垂首,这次看也未看他。 佛念? 这就是新的名字吗? 佛念? 姜晨想。 世上最了解佛道的是他,最抵触佛道之言的,也便是他了。佛念这个名字,倒是令人觉得意外的讽刺。 若这是鬼怪之世,不知道他面前这具尸体的魂魄,这会是不是掐着他的脖子要他还回他的儿子…… 也不对。他总是忘了,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的意识存在就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姜晨看着面前的白布,面无表情。 马太守打到手心疼了,也没见他吭一声。想起来从前他打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是像个哑巴一样不言不语,不说知错,也不说改过。他就一直打,夫人就会来阻止他,如今……他都有点没台阶下。 佛念是马家唯一的孩子。他也不可能……也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举起的板子收了收。 姜晨似乎方才发觉一般,抬头弯了弯唇,十分诚恳地感谢,“孩儿多谢父亲不杀之恩。” 马太守:! “好好对你娘忏悔!” 他脸色铁青,找到他确定安全之后也顾不得继续与他争执,扭头拂袖,善后去了。临走之前,对着门口两个小厮吩咐,“禁闭三日。就让他就在这里好好思过,不许吃饭!” 姜晨闻言,也一动未动。半晌,才对着面前的尸体,才想起正常的旁观者应该有的态度。 稚嫩的童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带有些许感叹性质又似乎平静无比的悯人语气在这般场景下隐隐令人头皮发麻。 “哦……真是太可怜了。” 姜晨弯了弯腰,伸手轻轻捋平了尸布的边角。 窗外投落进来的阳光渐渐变得泛黄,背着门,年幼的孩童脸上的光影也渐渐同时间消失,昏暗。神情模糊,不可辨析。 直到月色投落,背影陷入一片黑暗中,他正跪于原地,拢袖之时,姿态平静,竟隐隐有几分安宁和庄重之意,就此一动不动。 即便面对着一具尸体。 即便黑暗,也没有黑暗。 即便阴森,也没有阴森。 …… 时间一晃而过。 马太守听家中丫头说过了,夫人……她没有避开孩子。 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面前……难怪他躲在柜子里…… 难怪…… 马太守站在那扇门前,抬手之间,又停下来。不对,难道还要他对一个总角幼童道歉? 马太守皱了皱眉。对着门哼了一声,又转身嗒嗒嗒有意踩重了两步。 门里毫无动静。 姜晨听到了,眸光扫了一下,全做不知。 马太守只好拉过门外一个小厮,冷脸吩咐,“他还没出来?” “老、老爷……这,公子的脾气……” 马太守皱眉,回头喝了一句:“佛念!” 过了不久,门轻微的咔哒一声打开,一个面容显得有些消瘦的孩子扶着门框走来,站定之后,就松了手,稳稳当当地站着,一副乖乖巧巧模样。 “父亲有何吩咐。” 也许是不同于前日,又变得恭谨的态度,马太守看着他,态度柔和了些,微微叹了口气。 “过来,去用饭。” 姜晨顿了顿:“父亲,母亲过世,按照礼制,孩儿理当……” 礼制……姜晨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词语说的实在令人开心。 马太守微微皱眉,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已三日了。”他如今不过七岁,三日……没晕过去他觉得已经足够毅力了。 “……三日?” 的确。三日不食,三年之孝。虽说他目前距离落冠尚有一段时日,不必完全按例,世事对于幼童也往往…… 姜晨想到不太苛求四个字的时候,抬头看了马太守一眼,后半句立刻被腰斩了。 马太守自顾自道,“四日之后便是你母亲出丧之期,到时你务必表现好些。” 表现好些? 不知是哪种意义的好? 姜晨恭谨又客气,一副聆听圣言模样,“是,父亲。” 马太守哼了一声,有些冷淡的说道,“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佛念,听着。务必要利用一切让自己的处境更好!如有能力,务必一击必中,切不可心慈手软。有些事情无论你心里作何想法,但明面上一定要温和大方。无论你做了何事,都务必要让自己时时刻刻受人拥护和赞美。这些事,还要我教你?” 是的。拥护和赞美。只需要让非拥护和非赞美全部消弭。 姜晨忽而问了句,“即便是养育着孩子的母亲的遗体吗?” 马太守冷眼甩过来,“妇人之仁。” “如果你的母亲知道自己的死可以为你带来好的名声,她也一定会很甘心。”除了为马家留下了佛念这个孩子,家族衰落的杨氏对他马俊义而言,再没有其他用处了。 他停顿了下,有意识地问他,“佛念。你难道不为母亲的死而觉得难过吗?” “……” “你不必要做什么。只要把你的难过表达出来就足够了。”所有人都会知道,马家的孩子,是个孝子。百善孝为先,只要他孝名远传,日后还有他这做父亲的给他铺路,何愁比不上别人! 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那具尸体一丝半点的地位。 姜晨看到了,也不置一词,拱手应下,“是。” 作者有话要说: 07梁祝为主谢谢,喜欢马文才谢谢 不排除夹杂民间传说的可能 男主为大谢谢 第174章 梁祝(二) 到出丧之日,马太守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死亡的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情绪低落了许多, 也没有更多心情去指教姜晨所作所为。 暮春细雨,柳色初新。 姜晨一身孝衣, 站在石栏处, 看着庭院间处处黑白惨淡, 神色无悲无喜。 他参加过许多葬礼。有他自己的,有别人的。久而久之, 都已经习惯这种愁云惨淡的色彩。 唯一不同只是,头一次参加陌生人的葬礼, 还被要求表现地悲痛一些。 他随着队伍去了一趟,说是要表现孝心最终也只是不逾矩。走了过场一般。 马太守没有对他说好,也无不好。 姜晨其实不想真正关心他的喜好。若他有心,他自然可以关注一二。姜晨又非常清楚, 他是这具身体血缘上的父亲,但是,他却只是他这千万年间过客而已。最终,最终什么也无法留下。 这场雨绵绵不绝, 洗尽铅华, 又近七日未见天光。 人死如灯灭,风过不留痕。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 一个女子的生死,算不得大事。 马太守依旧是太守,从早到晚处理着杭州所属大大小小的事务。姜晨也如原主所做的那般, 学文习武。一个人的死去,对这个家庭,似乎毫无影响。 只是马俊义再也没有带过女人堂而皇之的在家中行走。如今,其实也无人关心他会否另有新欢,也无人在意他会否有其他子嗣。 至少姜晨不会在意。 天光初亮。 姜晨收拾妥当,拿起据闻是原主最喜欢的那把弓,去了武场。 箭已上弦,脚步微退,手指松开之时,箭离弦而出。 “铿”一声,正中红心。过了一会儿,也许因为年幼手劲不足的缘故,箭中靶之后,颤了颤掉在地上。 弓弦嗡嗡作响。 姜晨拉弓,又射出十箭,中心之后没再掉落,他放下长弓,对着一边匆匆赶来的箭术老师符合礼节的答道,“吴教习,今日的任务完成了。” “啊!是,是的。公子。”他看到了。十一支箭,全都中了。 姜晨退了两步,微微点头,“学生告退。” 他回身走向屋中,吩咐管家,“请孙先生过来。” 这数日相处,马寿已经完全了解此言之意。请先生过来=我要完成任务=我要出门。 完全是光明正大应付差事的背书习武然后打算自己离开。 其实,公子他一定还是在怨老爷。去年御射大赛失误,公子大意输了比赛,老爷听闻后,非常生气。盛怒之下要罚小公子,他戒尺打的狠,夫人拦阻,老爷一怒,无意打翻了茶盏,热水溅到夫人脸上,后来医治,却留了伤疤,容貌尽毁…… 自从送走了夫人……小公子他就一直不想留在家中。每日大清早就认真(拼命)地完成教习,只要有时间就立刻出门,很晚才会回来。 他是在避着老爷。 毕竟,如今老爷再生气,却再也不会有那个温柔的夫人护佑着他了。 明明世家子弟,日子却也如此难过。 还不知道老爷会不会续娶。若是日后马家有了新夫人,小公子的日子,恐怕就更难熬了。 众人为此叹息。 果然,抽完基础的千字文,姜晨送走两位先生,扭头转个方向就出去了。 马寿跟着他,慌慌张张问,“啊,我的小公子啊,你这是去哪啊!” 姜晨漠然回了一眼,表现得冷淡,“你的任务,不包括探听我的打算。” 被马太守仔细叮嘱过要注意安全的马寿:“……” 青石板的路面上,人来人往。江南依旧宁静,烟波浩渺,画台楼阁。此处,尚未被战火波及。 姜晨又去了桥头。事实上,人鱼混杂之处,总能得到些许特别的消息。 譬如说北方五胡乱华后况。 姜晨原本随意接了竹筏,最终被管家迁到画舫上。 他也无心在意。 总归而言,这对他而言,只是大船坐十人小船坐一人的区别。 他们只是不敢让他一人待着罢了。 一路到明月桥时,人越发多了,热闹非凡。 画舫忽然磕了一下,停了下来。 姜晨抬头,自船尾一望,看到对面木船上站着个中年人。还未出口,管家已经出了船舱,端出了马家惯有的凌人气势,“哪家的?没看到我们马公子……”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态度。他们有底气。因为整个杭州最有权势之人,就是马太守。 “管家。”姜晨唤了这么一句,声音不大不小,马寿正好可以听到。他心头一跳,低眉敛目退了退。 对面毫无犹豫就道歉了,完全无视了马寿,对姜晨道,“对不起。船速太快了,还望小公子多多包涵。” 姜晨转回头,淡淡道,“无碍。” “哎?哦。”对方弯腰查看了下,无心叹道,“船又破了。” 马寿见对方如此,心气当即上来,不由分说斥责,“怎么?撞破了船道个歉就完了?我家公子没事,要是伤着了你的道歉值几个钱!” “哎?你家公子还没说话,就你急着投胎啊!”对方皱着眉,扭头对着船尾的姜晨大声喊道,“这位小公子,你就不……”管管你家的下人。 姜晨收了脚边弯弓,整理好怀中的长箭,面对他人将要出口的责问,作为一个不足七岁的稚子,显得过于平淡,他回答的语气稳重而毫无不安和局促,“我为何必须要管。事实究竟如何?你我心中有数,何必要我点明,令人难堪。” “……我们都已经道过歉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你都没道歉!” “若船是我撞的,道一声歉自是无妨。非我所为,何谈歉疚?”姜晨笑了笑,明明说的云淡风轻却又莫名显得有些强硬,“为莫须有的罪名负责,那可不是我的风格。” 就是这般……就是这般为了自己的名声,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他头上。好……真的好啊。果然是到哪里都不曾变化。 “庾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船舱里一道苍老却并不羸弱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过是个孩子。 姜晨为此而笑。听起来的确倒像是他的不是了。 姜晨牵了牵管家的衣袖,也叹了口气,以一种宽宏大量的语气,“管家。不过是个老先生罢了。” 措辞显得极为尊敬,但是联系对答之后,却并不令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尊敬。 众人:“……” 里头的人显然怔了会,才道,“小小孩童,却也争强好胜不肯吃亏。” 姜晨抱好了弓箭,对于这褒奖对立面的的词语完全习惯,端的一派云淡风轻,“先生多心了。” “这位小公子,你的船漏水了。”那声音提醒道。 “劳先生挂心了。稍后自会有人处理。” “若不介意,便上船来。” 姜晨偏了偏头,“谢过阁下好意。”他望了望那艘径直过来的船,“不过,接我的人已来了。” “管家。该回家了。”出了此事,他觉得有必要暂时回去一趟。 他翻身越过船舷,稳稳落在过来的木船甲板上,走入船舱。管家一边大呼危险,公子小心之类,一边畏畏缩缩手脚并用从那艘漏水的画舫过来。 等船走远了,这艘没人的画舫快沉了一半,船舱的人问,“这是哪家的孩子?” 有人答,“是……太守家的。” “是桓氏啊。”那人微微叹息,“竟是桓氏。” 事实上作为杭州太守,跟随在马俊义身边的人总是不少。姜晨平日出门,周围明里暗里与马家相关的人总少不了几个。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却也懒得拆穿。因此今日画舫破损,他没有担心。退一步而言,即便不幸落水,这里并非深海,他可以自己游上岸,不会,再毫无声息沉没了。 才一入门,姜晨被人叫去了正堂。马太守指着副座之人介绍道,“佛念,这是王叔叔。你可记得?” 那人穿着皂色碎花长袍,腰间系着和田玉,头顶金冠,一派华贵,只是面上红脂□□,言语间时不时翘起的兰花指,显得过于女气。 姜晨低头,对这种稍显特别的作态也没有表现任何特别的态度,完全符合礼节地拱手一拜,相当给面子的应声,“见过王叔叔。”也许他记得,也许不记得。那又如何呢。总归上座的两位想要的,就只是他这后辈拱手这一拜,然后无论真心假意的表现得谦谦谨谨地去问一句好而已。 如此,他们便会满意了。 王卓然红唇一勾,走过来,翘着指尖拍了拍他的肩膀,细声细气笑道,“哟,几年不见,佛念长得好啊。”他转眼看到还未处理完善的灵堂,对姜晨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只可惜……” 因着姜晨在场,没有说出口。 桓妹也是……怎就如此想不开呢。 马太守也跟着忧愁了番,“怪我,怪我当时……” 没注意到她的不对。 他……他至今还记着,阮儿当日,看到他带了如玉回家的表情。只可惜……他未曾在意。 怀远桓氏。桓阮逝世,桓氏最后的嫡系血脉,也就此没了。七年前他娶桓阮时,岳丈桓温尚手握重权,只可惜佛念五岁时,恒温便过早逝世了。自此桓氏一落千丈。 只因当初恒温领兵时,清算各大世家,与庾氏殷氏结了不少梁子,一朝逝去,被一直压制的庾氏就开始反扑了。三家基本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桓阮这一辈子弟,兄弟外调的外调,下放地下放,桓庾殷仍旧针锋相对。唯有她女子之身出嫁,才勉强未受波及。 只可惜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守,至今也不敢再去接近中央氏族,只怕有人会对他暗算报复。 惜只惜,桓氏崛起的太快,衰落的,也太快了。 姜晨不经意扫到他的神情,垂首,只觉好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桓阮在世之时,马俊义给她的只有拳脚和辱骂,她去世下葬了,马俊义倒是知道遗憾和后悔了。 不知遗憾的是人,抑或权势。 东晋四大士族,王谢庾桓。王导已死,庾亮尽忠,桓温病逝,新任宰相,谢氏谢安。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日中,谢安将为陈郡谢氏未来三百年的荣光而经营,牵制和平衡本代世家大族。 王谢世家。 姜晨觉得,自己应该庆幸这具肉身的血缘关系上的那位外祖父恒温,没有对王谢庾三家同时动手。 王卓然打量了姜晨好一会儿,见他一直低着头,心道他一向尊敬桓氏,这会儿恐怕是为桓氏的去世而难过,只好与马俊义换个话题,道,“俊义兄,佛念是个好孩子。” 马太守:“卓然兄不必安慰我了。他……哎……”自家人知自家事。士族的学习生活条件比平民不知好了多少,可他,却连那些平民的孩子都比不过,去年的杭州御射大赛,作为士族后代,佛念却输给了平民,实在……令马家面上无光。 王卓然合了手中折扇宽慰道,“佛念毕竟还小。”御射大赛的许多参与者,皆是十岁以上了。 “对了,俊义兄,佛念今年可是七岁?” “不错。一晃,七年了啊。”他娶了桓阮,七年了。 王卓然下意识扫了眼姜晨神色,心里默叹,叹求俊义兄不要在孩子面前屡屡提起桓阮,“佛念该上私塾了。” “这……” “俊义兄乃是杭州太守,杭州最好的又是尼山书院,名声远扬,朝廷常常会去书院聘请人才。进入尼山书院,几乎就是半只脚踏入朝堂。马兄不如考虑考虑,送佛念孩子去那里求学。” “尼山书院?这……我也有几分了解。可这尼山书院说是地处杭州,距离杭州城却也不近。此书院连学三年,非节假要事不得回返。学子入学之龄一向都在十六岁之上了。”马太守摇了摇头,有些忧愁,“卓然啊,佛念这个年纪,也只能请授书先生来家中教习,尼山书院,怕是不会招选啊。” 王卓然笑道,“俊义兄多虑了。我看佛念这孩子天资聪颖,早入学也算不得什么。俊义兄若是担心他年纪小,只消带上个年纪大些老实的书童便是。” “这……”马太守下意识看了姜晨一眼,“佛念,你的意思呢?” 不知为何,自桓阮故去,如今他面对这个儿子,却再也提不起当初严厉苛责之心。 殊不知离家一事正和了姜晨心意。“学无止境,孩儿愿往。” 马太守愣了一下。总觉得从这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愉快,好像巴不得赶紧离家远游永不归来一般—— “可……” 王卓然笑了笑,“俊义兄不必再多虑了。依我看呐,佛念这孩子举止大方,品行端正,岂会不被招录。”他摸了摸下巴,“也罢。尼山书院山长也是我王氏族人,待我修书一封,看他卖我一二分薄面。” ……佛念这般品状,不由就让他想起堂兄王羲之。他王卓然自认苛刻,看着这孩子都挺满意,言辞有礼,进退有度,稳重自若。想来自诩有教无类心胸宽广海纳百川的王世玉也不会对他不满意。 “可是尼山书院去年才招了学生。即便要佛念入学,也要到明年了,卓然贤弟不必为我等坏了规矩。” 王卓然打开扇子,掩着唇角笑了笑,“俊义兄可真是客气。怕还是舍不得孩子出远门。也罢。等他明年入学也好,俊义兄可以抽空多多为佛念筹备一二。” “如此……也好。” “佛念年幼,尚未取字。如今要求学书院,卓然,不如你来为他取个学名如何?” “俊义兄……”王卓然颇有感动,为他人子取名取字,若非真正情谊深厚,是不可能的。 足可见,马俊义的确是将他作至交看待。 “如今时局不稳,希望佛念日后,如同桓温老将军一般,是个文成武就,既能妙辩庙堂又可征战沙场之人。文才韬略俱全,可这文韬文略不觉顺耳,就文才!马文才!俊义兄以为如何?” “文才。嗯,不错!不错。” “佛念,你以为文才一字如何?” 事已至此,话已出口。 姜晨沉默了下,拱手微拜,已无心表现任何不必要的异议,依旧客气,“谢过王叔叔。” 第175章 梁祝(三) 与姜晨相遇的, 正是谢安。 谢安的船渐渐离开了杭州辖地。他问地有些没头没脑,“琼伯以为,此子如何?” 庾易知道,是他又想起了那个桓氏的后人。 庾氏与桓氏不睦良久, 庾易尽力地没有带着偏见看待,“处变不惊, 礼节俱全。表象谦恭,内藏机锋。虽年幼亦可窥得来日容相。”他顿了一顿, 颇不甘愿的总结道,“乃昆山之玉。” 谢安点了点头, “令本相难免想起桓温。” 提到这个名字, 船舱寂静了瞬,庾易皱着眉头道, “他不姓桓。” “桓阮过世了。” “记当初, 桓温尚在世时,我曾前往拜访,见过桓阮一面。那位姑娘……有些怯懦, 桓温对她不甚喜欢。待及笄不久, 匆匆许给当年探花。随之外调了。” “便是杭州太守马俊义?” “不错。如今桓氏中落, 桓冲等人皆外调离职, 不入朝堂。桓阮此人, 恐怕早无人想起了。”谢安微微一叹,“当今时局纷乱,北方苻坚狗贼虎视眈眈。自桓温兵败枋头, 士气低迷日久。长此以往……危矣。” 庾易:“丞相不必太过担忧。符氏蛮夷之徒,粗鄙无礼之至,岂能及得我中原人才济济。易听闻,对方待汉人残暴无比。只要联合起来,总有一日会让其——” 谢安失笑,“朝堂风云,可并非简单正之一字可以概全。”庾易说的不错。他们还有许多族人在北方饱受胡人欺凌,只要他们举力反攻,绝无不胜之理。可事实上,朝廷许多士族已习惯了南方安逸,对于北上之事,意志不高。 是他们已经开始主动的放弃了同族,安于现状,而并非仅仅是——仅仅是战争胜败之事啊。 “上虞祝家那里情况如何?” “禀丞相。祝家庄今年的税贡如数点齐了。中饱私囊的上虞县丞已伏诛。只是……” “莫要吞吞吐吐了。说。”谢安端起茶,抿了一口。 “学生浅陋。这祝家庄虽说缴了朝廷近乎半数的岁贡,但是……” “因着北方流民南下,祝家庄以其资产又置了许多收为佃户,大量并购土地,与我朝土地法令全然背道而驰。昔年前相王导实行度田收租,后朝廷又颁布《壬辰诏书》,如今看来,依旧不能改变这种情况,下属官吏阳奉阴违,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恐非良景。” “琼伯所言有理。只是战之时,对于支撑着朝廷府库者,自当有一二耐心。祝家庄富甲一方,收容流民为佃户,减轻朝廷压力,不至于使流民汇集为祸。说来流民……”谢安灵光一现,拊掌道,“当可收编流民为兵将,以期夺回洛阳。”如今时局,不可谓不令人心忧。自桓温故去,能牵制北方胡人者少之。士族多安于一隅,无心北伐。北方苻坚却屡屡有南犯之意,野心勃勃。若一直等待,未免太过被动,须得先发制人才好。 庾易意会,“不错。相较于士族,北方流民对胡人恨之入骨,若是整顿起来,必将是北伐一大利器。流民整编之后,想必江南盗贼匪寇之患,也可减轻。” “立刻修书谢玄,令他着手操办!” “是。” 对于这一世他的“幸运”,姜晨觉得自己有必要的不得不想起他。 他坐在房中,指尖拂过,原本空无一物的剑匣中蓝光微亮,出现的冰蓝色长剑,剑身如明玉铸就,形制古朴典雅,龙影流转,剑柄的莲蕊流光,不似凡物。看着雅致大于实用,简直不太像是主宰杀伐的剑。 姜晨对它唤一句,“挽莲。” 长剑亮了亮,连整个房间都似乎变得冷清了许多,变成一种,冷到极致的冰蓝。 脑海中的联系又强了一些。 挽莲有所回应,“您果然还如从前一般,不肯放过分毫异常。” 姜晨手心龙影一闪,“不打算解释一二吗。” 挽莲剑身上,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龙影,应着光时,仿若活物。 它似是思索了会,“如您所想。” “哼。”姜晨默然良久,如今思及,心中仍是—— 他毫无预兆一掌推翻剑匣,语气却诡异的平静,“他可问过我的意见!” 挽莲浮在空中,剑身动了动,随着一阵流光化作人形,抱着他的本体规规矩矩站着,“主人。前主人曾说过,长兄如父。” 对他的出现,姜晨没有丝毫意外。如果此剑没有剑灵,又或是在能化蝶双飞的梁祝世界中无法化形,那才是叫他意外的。 “长兄?”姜晨正坐着,指尖隐隐泛白,“作为一个,杀了他的……” 他流离日久,寻寻觅觅,想到自我和过去。结果他这一来,让他怎么去面对。 挽莲道,“主人。这一次,你有了新的生活。不必为难了。无论过去多久,在他们眼中,你都依旧是你。” 这一点不会变的。 “主人不必忧心他们。你记挂这的人最希望的,也只是记挂着他的人,生生世世得以安宁。” “未免太想当然了。人心的复杂……”姜晨看了这把化人的剑,眸中情绪复杂,他微微低了头,几不可闻叹息,“你又如何能懂呢?” 不甘心嫉妒痛恨遗憾……所有的这些动摇人心的情绪,让人根本无法轻易地说一句,视若无睹。 他又怎去免俗。 可若因无法免俗,就要习惯吗? 挽莲轻轻笑了笑,很有些没心没肺的回道,“人生一世,何必思虑过重呢。” 姜晨扫了他一眼。 挽莲立刻蹲下来,笑嘻嘻道,“呃,主人。我仔细想想,顿觉多动脑子很好。正所谓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哈哈哈哈。” 姜晨道,“……”良久,他弯了弯唇角,“挽莲,为何是你?” 挽莲眉眼微垂,“前主人的天魂不足以连续在三千小世界中确定目标。但是挽莲可以。只要存在契约,与主人的命魂就是完全一体。主人身在何处,挽莲就可以跟随。”他嘻嘻一笑,“话说回来,主人原本的十灵位在如此之多的副灵魄环绕中,的确不大好找。” 姜晨指尖微顿,“看来你知道的东西不少。”基本与他所得无差。只是人三魂七魄中原本该散去的那些,要保留下来,总该有些原因。“爽靈,幽精长久未损,挽莲以为呢?” 挽莲神色不改,“也许天意。” “你以为我信天意?” “人的执念,的确有时胜过天意。可焉知此非另一种天意安排?” 姜晨淡淡道,“看来你非常不喜我问到的问题。” 挽莲便不再言语。他的确知道姜晨从不信命,故意这般言语阻断他的问话。事实上,也许不知结局,为好。前主人亦然善占卜断天命,曾受人所求为其断定来日生死祸福。很多人以为既知来日,即可趋利避害,以为明晓来日就顺遂安康,但是挽莲见过许多,知晓那一句命断后而犹疑不决,担惊受怕之人。问寿尽之日,诚然,有人得此,更加努力的在安排一切,但是,更多却是日日忧心那个寿尽期限,想方设法避祸趋福,惶惶度日,临终也一事无成。 虽然挽莲清楚,姜晨品行如何。但是,正是因为他的品行,他显然也从来不信那些定命卜算之术。姜晨的命理之术不会差于姜穆,可他从来无心去用。 命运由自己掌控和改变。 他执念为此,挽莲岂会多言。 “主人今后意欲如何?” “你已听到了。” “尼山书院?”挽莲颇有些诧异,“主人不介意遇到哪些不想遇见的人?” 姜晨起身,极其浅淡的笑了笑,“遇见又如何?” 挽莲微愣,继而也笑了。不错,遇见又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也没有退让半分。难道还会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情,而让他止步吗? “主人,我也要去书院。” 他说的倒是理直气壮。 姜晨仰头看了看他,见不是玩笑之语,面无表情拒绝道,“你是黑户。” 挽莲变回那把剑,飘在姜晨面前,“主人可以这样带我去。” 姜晨深深吸了口气,“变回来!” 挽莲道,“谢谢主人。” 翌日。 马府门口一个大写的卖身葬父。 姜晨出门见到之时,总觉得自己的涵养又在被挑战。 马寿一脸感动的道,“啊……现下这般有孝心的孩子不多了啊。” 马太守似乎被这句话说中了心事,看了姜晨一眼。 姜晨尚在沉默,他已松开了姜晨的手,走去问了问,向来对外人一毛不拔,今日倒是乐善好施了。 挽莲被带进府中时,暗自传音给姜晨,“马挽莲?主人,求改名!怎么不叫马蹄莲呢!” 姜晨冷冷扫了他一眼,“那也不错。” “……”—_—? 管家莫名其妙的看了两人一眼,完全摸不着头脑。 …… 转眼一月又去。 挽莲将查来的事务整整齐齐都交到姜晨面前,“公子。” 姜晨翻了几页,放了下来,难得疑惑,“祝氏既非皇商,又无任何家族中人在朝。北方流民南迁,祝氏将许多都收为佃户,不顾留泽守山之令,大量并购土地。朝堂风云变幻,王谢庾桓士族更迭,祝氏却分毫未受影响。坐拥家产连城,虽说晋朝廷岁贡有半数来自于此。祝氏既无人在朝,官府大可以其枉顾法令收缴家产,既不必每年劳心催收税粮,也免得来日朝堂又生祝氏。一劳永逸。祝氏留存良久,该说朝中无人,又或……” 挽莲呆滞了下,不是,公子你这就对人家家产起意了? 他只好道,“这也并非毫无缘由。公子应该知道,现下士族门阀支配朝堂。牵涉土地,皇帝自会思虑多一些。祝氏的确无人在朝,但是其他如祝氏一般并购土地者,却有不少士族。若对祝氏动手,这些人难免惊弓之鸟,以为杀鸡儆猴。以如今皇帝脾性,无法忘怀当初桓温所行帝位废立之事,届时权臣相争,恐怕又免不得荧惑再入太微。” 姜晨笑了笑,“无非是要师出有名而已。”只要有人抓住祝氏把柄,就必回动手。如今两方安宁,不过是时机未到。 师出有名……有多少人,就是死在这师出有名四字手中。 只要师出有名,在史书上一笔,注定是惩奸除恶功德无量。而无名之人,注定为有名之师做垫脚石。 天下苍生碌碌,随着时间经久不衰者非大善即为大恶,真正被遗忘的,却是那些普天之下因信命而接受命运随波逐流之人。 大恶?大善? 后世评判,当世何为善?何为恶?言说各为其主,无善恶之别。当世却无人能略过,长江南北,晋、秦之间所隔着血海深仇。 善恶断定,终究不过世事人心而已。 挽莲:“……” “公子有心入朝?” 入朝,却非马文才之身份。他活的这么久,如今才觉得人生在世,自当要过的有趣一些。 与其收手被安排,何如出手安排他人? 姜晨决定之时,就朝着自己房间放了一把火。 他应该离开了,对于马太守而言,他的孩子毕竟已经死了。易地而处,若有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孤魂野鬼占了亲人的肉身做他的孩子,姜晨也觉得不寒而栗。 不如让这个孩子在他眼里死去。 他对着自己的记忆斟酌了许久,确认马文才在这位马太守眼中,毕竟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而已。 想来失去了也不可惜。 火烧的很大,很大。 这场火,姜晨面对的淡然。水火无情,大抵就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 岂曾料想到收到消息的马俊义会闯了进来,在火海中翻找,喊了许久佛念。 挽莲原本也不想姜晨又就此一人离去,见他进来,对姜晨很有些小心翼翼道,“公子,会死人的。” 姜晨冷着脸,见到火海中的人影,眉尖一拧,“那又如何。” 一道梁木自房顶砸下来。 姜晨目力极好,看到它砸中人了。他静静看着,一贯平静地神色隐隐有些痛苦挣扎,脚步微动,又完全停滞。 挽莲道,“公子,你真的要看着他死?” 源佑雅那张带血的脸在面前一晃而过。 姜晨心头一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火光之下,即便干净的手,看起来也是一片鲜红。 挽莲感觉到了他的动摇,抬脚就踏了出去,目标明确的找到了晕倒的马太守,拂袖散去了火焰。姜晨面无表情过来,头发被火焰烧的卷起,他抬手拍灭走来之时,衣角沾上的火焰。“走。” 挽莲当即松了口气,“是。” 管家见几人还算齐全的从一片火光走出来,慌忙扔了水桶迎上去,正欲发问问,姜晨跟在挽莲身后,面无表情打断,“去请大夫。” “啊?奥!是!” “佛念!” 马太守醒来之时,满头大汗。 姜晨站起来,唤了一句,“父亲。” 马太守涣散的目光渐渐明亮,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欣喜之色,伸手想要拉过他,手伸了一半,停了停,又果断收回来,咳了一咳肃正了神色,“今日课业都学过了吗?” 姜晨端过药碗,“先生说不错。” 马太守点点头,难得笑了笑,“不错就好,不错就好。” 姜晨拿着勺子喂药给他,神态依旧平静。他说的先生说不错,却没说今日学过了,不是吗? 在父母之中,佛念总是偏向自己的母亲的。自从阿阮故去,他对他这个父亲,更是退避三尺能避则避。七年来从来没有见他如此乖觉且孝心的模样,对着药碗,马太守显然有些尴尬。他却一时忘了,马文才之所以偏向自己的母亲,只是因为母亲总是受害者。而父亲,却是施暴者。 马太守看了看自己缠满了绷带却还整整齐齐的手臂,颇有些惊奇。略去了背后火辣辣的刺烫之感,没有面对姜晨这个找了许久的孩子,反而对着管家感叹了一句,“几年未曾看过大夫了,如今杭州城的大夫手艺精进了许多。”室内寂静的怪异,马太守还以为他们担忧自己伤势,笑了笑,左手指着自己不得动弹的右手手臂,“这绷带缠的挺结实哈哈。” 郎中闻言一脸尴尬。 马寿扯了个笑脸出来,扫到姜晨身上,一个激灵,又埋首下去做鹌鹑。 姜晨端着药碗,看着他的手臂淡淡道,“父亲,那是我缠的。” 要他留,他留下也无不可。 第176章 梁祝(四) 昔日佛念孩子气长不大时, 马太守向来气他。气他贪玩爱闹, 气他不知进取,更气他在御射大赛惨败,丢了士族颜面。 但如今, 他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恭敬孝顺,稚气全无, 不哭不闹, 处事条例清晰, 也不会再让他担心。马太守心中却陡然升起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他隐隐明白,那个曾经被他厌恶着的,稚气以父为天的马佛念,再也没有了。 姜晨坐在书桌前临摹字帖时,马太守抱着他被砸伤的手臂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也不曾出声打扰。 不错。他记着,其实佛念才不过七岁而已。如今,又丧母。府中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 说些什么他要另娶之事, 在外私生子之类。 简直胡说八道! 文才七岁,坐在案牍前, 却如此的淡定。运笔之时, 沉静稳重,再不复从前课业之时总是焦躁迫不及待等待出外游玩的模样。按理说他该觉得宽慰,觉得他终于理解了一个父亲的苦心, 可如今面对他时,马太守却总是觉得,愧疚。 并不仅仅因为当日,太守府起火之事。 马寿对他说了,佛念之前出门,也遇到了外人。佛念的船被撞破,差点沉水。莫非庾殷士族竟连这个小小的孩子都容不下吗?他下意识将此事归咎于桓庾殷士族之间的纷争。 姜晨收了笔,将字帖交由夫子验收后,用镇纸将其余宣纸整整齐齐压好,洗去墨笔,挂好。不急不缓站起身,语气平和的再次问候一句,“父亲。” 马太守一时未曾反应过来。 也不远,就在几年前,佛念总是爹爹爹爹的唤着绕在他身边。后来他第一次打了桓阮后,佛念见到他,远远的就挡在桓阮面前,叫一声爹的时候,还很是提防。再后,他一时不察,拨倒了热茶,桓阮脸上因此落了伤疤,他又、又一时大意,禁不住如玉央求,带她回府,正遇上桓阮佛念,佛念就不再称呼他,远远就会避让。如今……如今他倒是称呼他为父亲了。 父亲这一词,听来无比尊敬,可不知比之不做称呼,究竟哪个更亲近,哪个更疏离? “啊。”他应答了声,才回过神来,“佛念。” 他自己都处于一种茫然之态,姜晨就更不能看出他所思所想,只规规矩矩站着,听起来极为恭谨的问道,“父亲可是有事吩咐?” 马太守愣了愣。 有事? 他这个做父亲的来看他,就一定有事吗? 姜晨看他神色不对,心有所感,耐心道,“孩儿并无他意,只是等会还要去随陈夫子去练习骑射。”姜晨顿了顿,一脸认真的加了一句,“孩儿不想让父亲失望。” 马太守看着他,佛念的模样渐渐与当初的桓阮相重合。眉目清雅,温和宁静。 这、这是他和阿阮的孩子啊…… 马太守眼睛一酸,走来左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忽然蹲下来抱着他,姜晨规规矩矩站在原地,耳边传来隐忍着抽泣的声音。 马俊义如何不后悔。相敬如宾七年,共同养育着佛念,他岂会真的对桓阮毫无情意?只是……只是他不敢再见她。她原本是那般云月姿容,却毁在他怒火之下那一盏茶水上。他以为只是纳妾而已,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却不料,她脾气如此刚烈,就此断送了性命。 “阿阮……” 姜晨听他这样唤了一句,眉眼不动,全无正常的稚子此刻该有的伤心或悲痛。 看,只要他认真一些,只要他表现的稍微符合他们的意向,只要他的言辞顺从他们的心意,他们就会非常感动。他们感动和欣慰,便不会在意这些言行的真实或是虚假。哪怕是十分的虚伪,他们也会认之为十分的真诚。 他从来都不曾强迫他们必须作何想法,只不过合适的时间表现一二,他就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许多东西。 比之屠杀,很有意思。 人心。 不是吗? “父亲。” 听到他出声,马太守放开他,眼睛还红着,严肃的叮嘱他,“佛念,记着。无论如何,” 姜晨眉尖一扬,“是。”他似乎犹疑了下,才慢吞吞从怀中拿出一份药膏,端得一派乖巧模样,“父亲。张郎中教我做的。父亲常用,伤势再过几日一定会好的。” 若以恭谨这一点而断,目前他的确是非常称职的有礼后辈。 也许是这个孩童的神情如今显得太过稳重,也许他还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关怀,马太守一时又无言,“好孩子。为父知道了。”他从小也是被父亲打到大的,父亲说,打也就是爱。所以他也这样对待桓阮。可如今桓阮死了,他才隐隐意识到,他似乎错了。可是还有何用呢。 马太守看着面前的孩子,看着他与桓阮极其相似的脸,心头一阵难受,“佛念。你要知道,你是太守的儿子,不比那些平民百姓。整个杭州都看着我们。为父要求你,并不仅仅是因为想要你光耀门楣,这在为父此处,已经做得足够了。只有你足够的优秀,才能得到他人敬重。世上之人皆朝三暮四,朝令夕改,如果你没有能力,怎能让人服气。在其位,谋其政。既然你做了太守的儿子,就要有事事领先于人的觉悟。若是你有兄长,为父便不介意严于要求他,对你放松一些也无妨。可你是我马家唯一的香火,自然要承担马家的责任,不可长成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人心莫测,时局纷乱,朝堂之上更是风云诡谲。外祖桓氏的结局你已看到了,昔日桓氏光耀之时,无数人归附。可桓氏下场,树倒猢狲散。郗超之事你岂无听闻?你若不心狠手辣一些,就是别人的踏脚石!大丈夫不拘小节!只要能笑到最后,那就是你需要做的!” 郗超,桓温客卿,甚至曾被谢安戏称为桓温入幕之宾,足可见两人关系亲厚。桓温病逝之后,朝廷虽然没有如从前朝堂对待犯臣流放或是诛灭九族之类,但是桓氏之人,位居高位者尽数被外放,朝堂中近乎再不见桓之一姓。郗超在时,王氏王羲之献之凡拜访舅父郗愔皆束发戴巾平屐而入,礼仪周全令人赞扬。郗超逝世,两人再入郗府,衣着随意,高屐阔论,变得傲慢无比,害郗愔大骂竖子无礼,感叹若是郗超尚在,两人岂敢如此。 两人当初尊重为真,之后傲慢也无假。究其缘由如何?岂非正是因为郗家失势,而王家得势? 但是时局如何评论呢?最多不过道一句王氏儿有些恃才傲物罢了。足可见权势二字的利害之处。 马太守思及此,心头一冷,凝重道,“佛念,任何一个士族子弟与本氏族都是相辅相成的。马家虽比不得内朝那些世家大族,但至少也跻身士族之列。你务必要出彩,若你不文成武就,马家唯一的后人若是个草包废物,你知道那些平民将如何评论我马家?太守家的儿子却比不过平民吗?他们还会关注你只有七岁而对方已经十三岁了?不!他们只会说的更难听!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些人,从来不自省,只盯着别人的失败,嘲笑。只有拿到第一,他们才无话可说。只有你作为最优秀的存在而存在,他们才会闭嘴。你要完全的胜利,才能让这些人闭嘴!佛念,佛念啊,你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姜晨静静地听他说完,看他情绪平复了些,才应声点了点头,“父亲教导的是。” 他毫无异议应答,马太守心头一暖,“好。好!” 他终于懂事了。马太守怅然若失之余,又觉得非常欣慰。 很好!这才是他马俊义儿子该有的样子! …… 秋末。 姜晨已顺利从张孙陈李四位夫子处出师了。几位夫子带了行囊分别辞别时,众口一词地赞叹,“公子天性聪敏,吾等已无他物可授之。” 第一位夫子辞别时,马太守只以为是他这半年来认真学习之故。但第二位夫子走时,他觉得奇怪。临着最后一位夫子离开,他都要怀疑姜晨是否故态复萌,对这些夫子使了什么手段。 授四书五经的李夫子先是之乎者也说了一大堆,满脸欣慰的赞扬说,“老夫传道以来,所见学生众多。如小公子一般举一反三,却是绝无仅有。”他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了一番言辞,又开始滔滔不绝,“天资聪颖,又不恃才傲物,这般品质着实难能可贵。文才年纪虽小,已隐有先生良之风采,谦谨好学,泰而不骄,太守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这一通夸耀,让平素只见得他人畏惧之色的马太守有点出神,暗道,这说的当真是他的儿子么?半年前文才还被夫子评价说是勤奋刻苦,但是脾性桀骜不易相处——马太守只得不断摇头,假意谦虚道,“夫子过奖了。文才我是知道的,他不给夫子添麻烦都足够了。岂能担得起夫子如此嘉奖。” 李夫子扶着胡子笑了,完全以为有温文有礼的子辈,便会有谦和文雅的爹,直接认为马太守是认真的在谦虚,想也不想实话实说,“诚然,当初大人邀老生为令郎讲学,老生心有所惧,忧心学子会是纨绔子弟只知吃喝玩乐。但如今回看,才觉自己浅薄了。出来之时……贵府,额,变故颇多。可能影响了这孩子,老生以为他不好相处。日子久了,才觉得文才聪慧有礼,惭愧惭愧!老生学识有限,能教文才的已尽数教了。只就此拜别了。” 马太守屡留不住,只好辞道,“好。那,我送先生一程。” 出了庭院,李夫子连道留步,马太守唤来马寿,拿来一盘银锭送了他,“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夫子且带着。” 李夫子迟疑了下,露出些苦涩之情,想收,又不敢收,“这,老生应大人之邀前来,文才公子的束脩已经交过。太守大人太客气了。” 马太守道,“夫子千万勿要推辞。束脩是束脩,今日乃是感谢夫子对我儿的照顾。于情于理,都应该如此。夫子还是收下。” 李夫子顿了许久,还是接了过来。“那老生便却之不恭了。” 李夫子向来为人严正,在杭州启蒙私塾颇有名望。他原本不是贪财之人。 但是,佛念已经央求过了,让他在李夫子离开时备些礼物。 “父亲,夫子教导孩儿许久,如今要离开……孩儿从前对夫子有些冒犯,礼数不周,父亲不如备些薄礼,也算孩儿谢罪了。” 他说的委婉且周到。 马太守权当做自家幼子太过尊师重道。虽然他本人对尊师重道四字嗤之以鼻,不过如今风气,正以尊师重道为大善。马太守自然不会对自己孩子说些将尊师视若无物的离经叛道之言。诚实来说,他本人就是工于心计汲汲营营。但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清楚,轻飘飘离经叛道四个字,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当初请这位夫子过来,他对此人为人有些调查。这位李夫子就是传说中的迂腐守礼之至,备些金银对方还要以为是折辱他文人气节。马太守本是极其看不惯对方纸上谈兵惺惺作态。若非他的确是杭州数得上号的文人,马太守不会请他。记得当时还是四下搜罗了些古籍,才将这大佛请来了。 这一次…… 他倒是收了金银俗物。 不等马太守去查,很快,此事原委就浮于面前。 李夫子家中幼儿前几日玩闹摔折了腿,如今还在四处寻找名医,正是缺药钱的时候。事关他幼子安危,那些虚无缥缈的清高之气,李夫子自然顾不及了。 马太守听闻这消息后,立刻就回府了。 踢开门进去之时,姜晨擦着那把这具身体的父亲赠来的长弓,见到马太守突然闯来,也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神情,不慌不忙理了理衣角,站起来。 他只是淡淡,极为平静看过来。 那一眼,竟让马太守心中一凉,当即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一个孩子看在眼中。他的来意,他其实也清清楚楚。 他长久没说话,只好由姜晨开口,驱散了这种宁静的诡异的气氛,“父亲此来有何要事?” 马太守回过神来,咳了一咳,“你看呢?” 他不自觉用了平等的语气,也不再想像从前那样说教了。 姜晨随手放下长弓,语气平淡,“可是因李夫子的家事?” 马太守:“你又如何知晓?”一个伤残之人,无论仕途又或其他,都近乎无望。李夫子捂住此事都来不及,今次是因为那家书童多嘴,此事才泄露了。看文才近日举动,他显然知道李夫子家中之时。 “夫子近来身上多了一种药味。” “那又如何?” 姜晨抬头看着他,知这位太守恐是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来之时死去的那个女人了。良久,姜晨平静回话,语气近于陈述,“是因此药,母亲从前用过,佛念记得。”治疗筋骨淤伤的药。不但如此,这位夫子平素悠悠授课的姿态也不复从前,时不时对他失神。不需多想,即可知对方家中的孩子出了事情。 马太守脸色当即难看下来,“你……你这是怨为父么?” “孩儿不敢。” 马太守:“……”这孩子擅长让人欣慰是真的,但他似乎更擅长让人不开心。 “不过是治些跌打损伤的药罢了。近来习武,教习以为武人必须要懂些伤筋动骨的救治方法。孩儿有随他学习一二,因此有些印象。” 马太守看着他,仿佛下了决心。带着他去了公堂。 后堂摆着一具白布蒙上的尸体。 仵作见他过来了,恭敬道,“大人。”继而看到姜晨,下意识挡了挡尸体,皱了皱眉。“这……” 大人家的公子才七岁,他怎好将孩子带到这种不吉利的地方…… 马太守全无避讳之意,指着尸体幽幽提问,“那不如看看,此人如何死的?” “大人!”仵作呆了呆,正要阻止,被马太守挥手制止。 姜晨面不改色,“父亲又在考我?” 马太守没有回答。 姜晨走近时,微微的腐朽之气传来。他难得皱了皱眉,垫着袖子拉开了白布,只见得一张青白都生了尸斑的脸,扫了一眼,又覆上了。 马太守问,“身体上可还有其他伤口?” 仵作颇为担心地看了看姜晨神色,“无。” “如何?”他转头来问姜晨。 也许是看过的死人太多。 姜晨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隐隐觉得,原本白净的手无数血气氤氲,缭绕。那也许是,从灵魂里带来的罪恶。 然后,在一片突然沸腾起来得包围着自己的血色之中,在围着他讨债的质问声中,他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极为清晰,“鼻腔里楔进了一枚铁钉。” 继而是一片嘈杂的慌乱。 “佛念!!” “小公子!” “小公子~” …… “二哥。” 姜晨听到有人这样叫他。 他睁开眼睛。 一片雪白。医院。 病床边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简单的淡黄色连衣裙,头发披散着,规规矩矩的坐在板凳上。看着一副文静乖巧的模样。 是姜希。 事实上她自然没有看起来那般乖巧。 见到他醒来,姜希神速将削好的苹果摆在床头,凑近些观察了会,语气里不免忧心。“二哥,你觉得怎么样了?” 即便知道虚假,姜晨也实在为此呆了一会。怔怔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二哥?” 姜晨随手扒开了自己的氧气,面对此情景,淡定地躺在病床上,回了一句,“还不错。” 姜希默默盯了那个被拔掉的氧气管一会,从口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认真且貌似天真,“二哥,大哥会带婆婆过来。” 姜晨瞳孔微缩,条件反射又把那氧气管捂在嘴上,作一副正经的表情对着姜希,“你看到了什么。” 姜希弯着眼睛自得地点点头,转过身去对着窗外,“漂亮的鸟在飞。” 姜晨笑了笑,是一种,真正的真心实意的笑。可是,却隐隐这般,悲伤。 “小希。只可惜我……” “不会的。小希一定保佑二哥长命百岁。真的。”姜希转过身坐下,对着他极为认真的保证。 “大哥呢?” “马上,马上就会来的。” “你知道二哥为什么现在都不难过吗?” “?” 姜晨淡淡笑了笑,“因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二哥?你在说什么?” “姜希,这是真的?”他直言而问。 这个姜希当即不说话了。 姜晨坐起身,垂首,毫无预兆地捏住她的脖子,“那么你也该知道,我从来不对假意留情。” 若凭借虚无之物要困住他……未免…… 哪怕化为姜希,又能如何? 莫非他看着,像是个安于现状自欺欺人逃避现实的废物? 姜晨看着完全死亡消散的姜希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即便是假,这种感觉还是让人分外不痛快。 他推开门时,一身淡蓝色广袖长衫的挽莲皱着眉收回长剑。脚下倒着一身身影,一身西装,对着门口,很容易就看出身份。红色的血迹蔓延。 姜晨穿着病号服出来,扶着门,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面前倒下的姜穆。 挽莲转头过来,神色平静的有些残酷,仿佛完全不知倒在他剑下的人长着谁的脸,“公子。走。” 与他相比,姜晨觉得自己倒是非常多情了。不知为何心态,姜晨道,“那是源佑雅。” 挽莲偏了偏头,显得有些不解,“前主人吗?挽莲知道啊。” 他的语气平常,仿佛吃饭喝水那般天经地义,“即便是真,那也只是前主人罢了。”何况为假。 心之所向,剑之所指。他作为剑灵,只需要遵从主人的意愿。姜晨既不愿困在此处,他当然不能不出手。 姜晨扶着墙抬脚朝外走了两步,问,“你可知奴性二字作何写法?” 挽莲竟懂了这颇为委婉的意思,“挽莲只是剑灵。没有自我意志。所有的情绪都追随铸剑人的情绪,抛弃不想要的,留下唯有留下的。” 他是用来守护人的剑灵。 无论人是对是错。 …… “佛念。” 面前的人影渐渐清晰。 姜晨意识渐渐回转,指尖掐到手心,足够的痛苦,说明足够的真实。他松开了手,睁眼出声唤了一句,“父亲。” 声音极其沙哑。听起来,也晕了至少四五日了。 马太守闻声,手都抖了一下,药碗差点翻了。“佛念!” 他的药碗端得发抖,手忙脚乱,有些懊悔之色。 姜晨撑着背后床板坐起来。骤然清醒之后,总觉得身上仿佛压了巨石,一时让人喘不过气。 “无碍。不必担忧。”他习惯性的说了这样一句。每次他遇事又醒过来后,总难免说一句类似的话。 那碗药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变得浓重和苦涩。 补血益气。 姜晨忍了忍,伸手接过药,在手腕受重麻痹之前喝了干净。喉咙里便是一种干巴巴的苦涩之感,心中恶心了一阵,想吐,又吐不出来。 挽莲站在门口,望着淡蓝色明净的天空,神色难得正经,抱着剑的指尖不由自主掐了杀诀。 马太守收了药碗,“此次,是为父过错。”他的语气僵硬,显然从未说过一些低头的话。 姜晨闻言看他了眼,见他竟不是反讽,心头觉得好笑,声音还有些沙哑,“父亲无须挂怀,是,是佛念还不够沉稳。” 他认错认得如此干脆,马太守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给大夫使了眼色,两人出门去了。 挽莲便走了进来,也没有多言。 姜晨静静听着,窗外隐隐约约声音。 “小公子这,纯属思虑过重啊……” “此言何意?” “太守大人,并非老夫危言耸听。从古至今,大人见过那个忧思深重之人,可、可活的长久?小公子此番大难不死,也伤了元气。大人作为父亲,平日还需多多开导才是。切不可伤神至此,沉郁不言。这,实在于己无益。” 伤神? 一个孩子能为何而伤神呢? 马太守想。 除了他母亲之事。 大夫又断断续续道,“常言道,慧极必伤,过之不及,太守实在不必……唉。”不必对稚子要求太多。他叹了口气,后面半句咽回了肚里。 杭州稍有些门路的无人不知这位太守家事如何。他对发妻下手,实在太狠辣了。逢上两人吵闹,马太守对桓阮动手,不知者偶然见到恐还以为他与夫人有何生死之仇。 此次马夫人过世,日后马太守若有心续娶……不续娶不可能,毕竟马太守看起来对那位夫人是没有半分情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今有意欲骗我之物…… 姜希:什么?二哥你的意思是他们还冒充我实施诈骗?二话不说,请原地爆炸。 姜穆:嗯。交给挽莲。 挽莲(坚定脸):没有问题。 马太守(总觉得白哭了):我……老夫围观,打个call 第177章 梁祝(五) 杭州太守近一年来政绩十分不错,断案入神, 执法严苛, 以至如今杭州夜不闭户, 路不拾遗,传入朝堂。 王谢二氏不约而同对此不置一词。 杭州的百姓都知晓太守家的小公子聪敏非常, 又生的可爱。鉴于太守的丰功伟绩,杭州城的百姓们对他表示了一致的喜爱。另外,太守家中公子有位书童……大约是书童,生的是一表人才。每逢挽莲有事踏出马府,便少不得男女老少有意无意围观。盛况堪比昔日潘岳出行。 凡是请受教习之人, 对这个短期的门生还是赞口不绝的。那个御射大赛输了的孩子, 似乎被人遗忘了。没有人说他不好,而一年之前说太守续娶之事的, 到底没有成。 姜晨往那里一站,马太守被人动摇的心思就立刻安定, 甚为有效。 之前他对马太守说过一次,“关于父亲家室,孩儿本不该多嘴。可父亲如今独居, 想必少人照料,若有看上眼的, 不妨抬人进来。孩儿并无任何意见。”他要纳妾自然不必经过姜晨,但若要抬一个继室,那还的确需要姜晨点头。 他对马俊义说了一遭,自认他这个孩子做得足够体贴周到, 所说字字无一不是出于肺腑,没有更加真诚的了。第二日,马太守就将马府整治了一遍,言说谁要在小公子面前说些废话,就逐出府去。叫姜晨一阵莫名。他多年以来,所说别有用心之语可谓数不胜数,难得“诚心”一次,却让对方想多。真不知是他多年的虚与委蛇让他的诚心也变得不可信,还是说他的可信度终于在这种小事上也变得低了。 年春,三月。杨柳依依,曲水流亭。 姜晨牵着马太守送来给他同样年幼的那匹宝马,如他所愿,去了尼山书院。 显然,梁祝那两位正主还未到入学年纪。 难得没有与正经的人世闪光点对上,姜晨却丝毫不觉,他的日子真的能够如此平乐。事实上如今世事跌宕,比之商周宋金之时不遑多让。燕与晋明里暗里针锋相对,战事可谓一触即发,北地流民纷纷南移,杭州距建康不算太远,一旦战起,马府想必不能置身事外。 挽莲代替了马寿的儿子,跟着姜晨过来。 之前姜晨问他,是否愿意与他一起认真学习。挽莲坚定拒绝,“公子,剑灵更喜欢剑诀。”何况他活了这么久,什么诗书礼义乐的经书没有见过,为何还要在人族的学堂学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此届尼山学子并无性格太过意外之人。 唯一特别,是谢氏的姑娘进来学习了。 谢道韫。 姜晨是另外过来学习的,年纪比同伴之人小了许多。此届尼山书院学子已相熟一年,姜晨进来之时,众人都有些抵触。 姜晨对此不以为意,生活规律依旧。 不过,他倒是并非此届第一位被隐式孤立的。前头还有一位学子,名为谢道韫。 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名载史册的女子。 她是谢氏之女,叔父官至宰相,要来此学习,家族显赫。众学子虽说不服,却也不敢真的使些手段。虽有孤立,也有巴结。 打的算盘颇为明显。 凡入书院者,大多是有心入仕之人,若是能得宰相的侄女青睐,仕途想必光明一片。 姜晨因为皮相幼稚,身高过低,在不少人眼中极为荣幸的坐在第一排。旁侧另外的单桌,便是那位才女。 对众人礼貌性的招呼了下,便坐下了。 夫子说些什么,随意入耳,却也不曾在意。 他来此处,不过是马府主人的意愿,说要多么求知若渴,那真不见得。 于是,等几轮提问过后,姜晨稳若泰山巍巍不动的态度和从没抬过一次的手终于让夫子看不下去了,随口念了一段,“纣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见过即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遂谏,三日不去朝,纣囚杀之。”继而,“马文才,此句是为何意?” 纣? 剖心此事,他好像有些印象? 不过他本人并没有像帝辛那般好奇所谓七窍玲珑是何种模样。 姜晨微微垂眸,掩过思绪,记忆中关于此事的片段渐渐清晰了些,想起那时比干言语极为正气视死如归地说些王残忍暴虐迷恋妖孽商汤必败于帝辛之手的话。他站起身,从旧时记忆脱离出来,看着面前的课本,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已经不再被称为纣,神情淡定语义清晰的回复,“帝辛立下炮烙之刑。商臣比干说,王残暴而臣不出口劝谏,不算忠臣勇士。我必须要见他上谏,即便无用为此而死,也算是尽忠了。于是上谏帝辛,死谏三日。囚。死。” “嗯。不错。”先生抚了抚自己的胡子,“以你之见,何为忠?” 这倒让姜晨有些停顿。他毕竟更擅长回答何为奸。 联系到这位夫子喜爱指点江山自认心怀家国的脾性,幽幽一句,“北伐为忠,偏居为奸。” 夫子神色一缓,显然为这一句豪言而觉甚是欣慰,感叹,“不错。不错。若人人有此觉悟,何愁不能驱逐鞑虏重返中原。我等入书院修习,所求终不过忠君报国尔。” “看来你认真听了课。” 夫子低头看着他,又问,“可方才其他学子皆踊跃回答问题,文才你为何一直沉思不语?” 姜晨面不改色,全然未将自己走神无心之事放在心上,答,“回先生。学生初来,以为自己学识尚浅,自当要先听各位同窗高见。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没有准确的答案之前,怎可轻易回答。面对问题,试探得出的答案并非是最为准确的答案,只是对方想要听到的答案。学生以为,真正的答案因人而异,不可一语断之。” 先生怔了怔,握着书卷笑了,“那文才你说说,你方才的答案是你心中所想,还说夫子我想听到的?” 姜晨道,“方才学生所言,是一般问题的解决之道。但世上总有些问题非同寻常,夫子所问,是治国之道。此言出自,时七国乱局,秩序混乱,自当要以不要的手段解决不安定的因素。此言并非我心中所想,也非夫子想听的。此是当时的民众心中所想。” 先生点了点头,“不错。坐。” 姜晨便坐下,翻书无言。 众生时不时看他一眼,左右窃窃而谈,若有所思。 …… “好。本课就此结束。放学。” 先生一出此言,在座学子们当即抱着书,蜂拥而出。 姜晨收的慢,背着要走时,谢道韫忽而出声,问,“你尚法?” 姜晨微微仰头看她,“何出此言?” 谢道韫道,“以法治,定人心。韩非子说的。马文才,以理而言,儒学才是上位者所取之道。” 姜晨毫无异议,“嗯。” 谢道韫:“……” “若以法治,未免太过不近人情。”法家所治,实在不通情理。 姜晨:“嗯。” “你年纪小,莫要学的如此。” 姜晨微微拱手,“是。文才受教了。谢……谢师姐指点。” 他这个关于姓的犹疑一顿,谢道韫见得,一时笑了,“文才出众,日后定有作为。” 家中谢渊正是**岁的年纪,看起来也是这般…… 老是板着脸,明明才小,还故作正经。 谢道韫难得觉得有意思了些。 姜晨走出门时,门口的哼了一声。姜晨看了一眼,正是一向追捧谢道韫却总被谢琰阻碍的王氏子誉,终是无心计较,拿好书无视走过。 王子誉嘿了一声,瞪着眼睛就要过来,被身侧人拉住了。“子誉兄莫急!莫急莫急!他只是个孩子!估计连礼仪都不懂得几个,子誉兄何必理会!” 姜晨自然没有错过,却全然无视。 王子誉理了理衣衫,哼了一声。“走,去找谢姑娘。” 姜晨回房之时,挽莲正在等候,手中拿着一套专做的白色学子服,叹道,“公子,有何打算?” 姜晨接过来,“问此事,不觉尚早。” 挽莲拿着他的本体抱好,道,“建康我已查探过了。如今正是司马曜在位,王谢共理朝政。只是两年前王羲之已病重逝世。以现下情况看来,王氏较之谢氏,略有衰微。至于桓温一脉……完全没落。” 虽已没落,但是姜晨还记得,桓温之子桓玄,最终颠覆晋室。他将那一身服饰放到床头,凝眸,“上虞祝家都调查过了?” 挽莲蹲在桌边,扒着桌沿捧着一盏茶水晃了晃,没一副正形,与他温柔的姓名绝不匹配,“明明不过只是一家农庄,资本却意外的雄厚。北方流民食不果腹,境况窘迫,可竟无一人起贪念。”他顿了一会,确定道,“想来前主人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子民了。” 姜晨看了动动这个摸摸那个对什么都好奇半分也不安定的剑灵,终于忍不住一句,“左想右想,也终究不能想到,我兄长正经之人,会凝练出你这种言行的剑灵。” 挽莲指尖一顿,转过头懒洋洋道,“挽莲的性格完全是公子翻版。这是前主人当时说的。挽莲当年见到公子你的时候,还在想你那般阴晴不定说风即雨是否是他认错了。” 姜晨手中书本吱吱陷下去一坑,神色发冷。 挽莲求生欲极强,“人间有句话叫做,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只要公子立身于此,于周围人而言,也并没有何物虚假了。” 良久,他回道,“不错。生存与死亡,从没有哪个不是真的。” 他经历的没有虚假,他背负的没有虚假,因他而死的那些人,也的确没有一个虚假。 挽莲见状,只好规矩地放了茶杯,翻身上了外屋,坐在屋顶上,望着明明月色。即便剑灵没有人心,他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事他本不该戳破。 姜晨合了侧窗,“回去休息。” 挽莲正要分辩,剑灵又不是人类。回头一想,又觉这个主人虽看着如前主人一般,友好且谦虚,本质却已颇为独断,不容得什么其他言语。只好两三步跃上另一侧屋顶走远了些。 姜晨抱了被子,整整齐齐铺平了,躺下来,闭着眼睛时,脑海不免又是一片混乱,无法入眠。良久,才有了些睡意,木门突然咯吱一声轻响。 同宿的谢琰推开了房门,将长剑放好,扑到自己那一侧床上,悄声问了一句,“文才?哎?马文才,你睡了么?” 他脚步接近之时,姜晨已有所觉。此刻再一发问,姜晨睁开眼睛,些许睡意尽数消散,眼神铮铮发亮,显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谢兄何事。” 谢琰道,“这屋里有剑气啊。” 姜晨翻了个身,裹着被子离他远了一些,尽力地压制着因生人距离过近而想习惯动手的意愿,淡淡应了一声,“嗯。” 谢琰:“说不得是把宝剑。” 姜晨捂了捂额角,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终问他,“谢兄有何要事,但讲无妨。” 谢琰微微一笑,似乎开心他终于直问了,“文才,你可真以为晋不可偏安?” “真。” “文才,去参军如何?” “不。” “为何?” 姜晨面无表情,“何为军?” “保家卫国为军。” “以保家卫国为军,谢兄不妨前去军营一看,如今时局,军中有几人真心如此?” 谢琰被他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就差收拾包袱去地板上睡了,极为不解,“文才贤弟,你为何睡如此之远?” 姜晨微微皱眉,“习武之人大都不习惯有他人在附近。谢兄莫要靠近,以免我紧张之下举止失礼。” 第178章 梁祝(六) 谢琰本身便是习武之人, 知道武人习惯, 便离远了些,“文才习武?不错。不错。陈郡谢瑗度, 诚邀杭州文才入我军营, 如何?” “今日不过相见一面, 谢兄言此尚早。” 他并未接受, 倒让谢琰好胜心大起。他父亲谢安当初也婉拒了朝廷多次邀请,世人言说“安石不肯出, 将如苍生何”。后来出仕,果然稳定了朝廷局势。谢琰一直觉得, 唯有有才之人才能有资本有多个选择,而不忧心拒绝他人。同样, 对于贤才, 无论何人都当礼遇有加。 堂姐看人,一向准确。说是大才, 则文才必有大才。文才年纪轻轻,却有忠君报国收复失地之志, 卜一问他, 回答时神色毫无迟疑,对晋兵将之短显然熟络于心。世人常有志, 有志而无行,可是文才不仅有志,而且愿为此付出,习武修文。深谙晋军营优劣之处。谢琰以为, 父亲谢安所欣赏聪慧果决莫过于此。 如此看来,堂姐一时兴起来此读书,父亲将他派来照顾堂姐这一行也不算无趣了。 翌日清晨,天色方亮。 姜晨果断起身,即便不看,也知自己神色免不得苍白。 虽然向来便是浅眠,但至少还是独自休息。骤然身边多了陌生之人,昨晚他当真连闭眼都觉得有些痛苦了。即便明确对方毫无杀气,却也戒备了一夜,根本升不起任何睡意。 他本还以为自己无论何种环境都可视之如常。 他还无法习惯。 他本就无法习惯。前成百上千万年,他都是如此过来。如今,又如何一夕习惯另外的习惯。 尼山书院?二人同宿? 恐怕一切都真的只是为梁祝二人的深情厚谊作牵线之物…… 晨起钟声响了五下时,谢琰毫无预兆坐起来,眼睛都不睁神游一般的穿衣洗脸。 等到他端着木盆经过姜晨去外面打水时,姜晨看了看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当即无言,“……” 谢琰踩了门槛,姜晨见他此般态度,心中有数了,不轻不重一句,“谢兄,辰时了。” 仅仅五个字,谢琰唰的瞪开眼睛,从迷糊中完全清醒,一脸恐惧转头问,“辰时?!文才,你莫要唬我?” 姜晨拿起书卷,起身一副欲要离开之态,语气平静,完全听不出真假,“谢兄,辰时初了。” 谢琰:“!”他踏出门半步,转头对着姜晨恳求道,“马兄,文才兄,你稍等我一下,琰马上就好。” 姜晨点了点头,“嗯。” 谢琰:“大恩不言谢。”只要堂姐不是见到他最后一个人迟到便是!!!啊啊啊! 过了会,谢琰脸上还带着水,随手拿手巾抹了抹脸,黑着眼圈端着盆进门来时,回头又看了看天色,无奈问,“文才,如今何时?” 姜晨:“卯时初。” “……” “怎么?” “你方才所说,是辰时?” 姜晨淡淡然,“是啊。” “……” “我听错了。” “……”你认真的? 为何隐隐觉得,在被报复? 无论如何,两人算是准点踏入课堂了。 谢道韫见这两人时,谢琰还一脸痛苦的盯着姜晨。 “谢封,你这是……”谢封是谢琰的小名。 谢琰打起精神,答曰,“堂姐。昨夜我同文才贤弟背了国策,所以……” 谢道韫瞬时了然,“原是马公子叫你起来的。” 谢琰:“堂姐!” 谢道韫笑了笑,一派温柔安慰他,“安心。我呢,是不会告诉叔父,说你今年来学习,第一日就起迟,还让同舍小你三岁的马公子叫你起床了。” 谢琰:“……”堂姐你认真的? 谢道韫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加了一句,“保证也不会告诉大哥和诸位堂弟妹。” 谢琰:为何觉得越说越不可信。 姜晨终于开口解围,“卯时起,不迟。” 谢琰点了点头,“不迟不迟。” 谢道韫哼了声,对姜晨所言暗有皱眉,“谢封。你既有志,当知祖逖为复国闻鸡起舞,勤奋有加。近年堂弟一向习武练剑,文学疏漏。如今既已踏入书院,还是认真些为好,莫要荒废日子。” 谢琰丧气了些,“堂姐教训的是。” 姜晨瞥了一眼,全当对方在说家事,半个字也不往自己身上扯。 谢道韫意味深长看了谢琰一眼,“今日乐课,习琴。谢封。” 去年他这一门也就勉勉强强及格。 谢琰果然倒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背囊,一看,果装有一本琴谱。 这还是来书院之前谢道韫帮他理的。 姜晨对此倒无他意。 谢道韫回头环顾一二,疑道,“桓公子今日还未来?” 姜晨闻言,略一思索,想起来这一届还有个桓伊。此人寡言中庸,一向淡泊,沉于乐声,无竞争之心。 倒的确算是名人云集的一届学子了。 史载,桓伊,东晋将领、名士、著名音乐家。晋书载桓伊“有武干,标悟简率”,历任大司马参军、淮南太守、历阳太守、督豫州之十二郡及扬州之江西五郡军事,升建威将军、历阳及淮南二郡太守等。曾与王徽之之间有桓伊三弄的佳话流传。 王氏宗族倒少了几人。不过想来,王谢世家本就名门望族,理应言传身教,王羲之素有高名,族中子弟自不必来尼山书院求所谓仕途。谢氏有人,必是因谢道韫想来书院体验一二。 谢道韫自幼才气远播,颇具林下之风,谢安对她十分看好,虽恨言道韫何不为男儿身,但是对这个侄女,也一向宠爱。如今此人十一还未及笄,来书院此事,虽人有微词,但终究也不能阻碍。 姜晨指尖落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微微皱眉。桐木为身,梓木作底,若仅仅做一把书院学习用的琴,尚可。琴音略有瑕疵,自比不得当初他亲手所斫之琴。 勉强可用。 座后王子誉哼了一声,“不知会不会,就装模作样。” 姜晨试了试音,无心对此回应。 谢琰皱眉,对王子誉道,“行了。你的斤两自己不知么?去年春踏青曲水流觞本风雅之事,子野兄难得演奏,全被你败了兴致。今日还敢闹事!” 王子誉悻悻不言。 言至于此,位于话题中心的桓伊穿着蓝色学子服,规规矩矩带好发巾,走进来一本正经坐下。 谢琰几步跑过去,“子野兄!子野兄!” 桓伊抬起脸,不紧不慢回了一句,“瑗度有何要事?” 谢琰正经道,“子野兄啊,那个……” 桓伊低头看了看课本,“今日授琴。” 谢琰笑了。 桓伊越过谢琰看了眼谢道韫,收到了警告的目光,慢吞吞道:“瑗度,乐理没有难的。你认真背一背,考过笔试。至于作曲,音调不说,你和曲赋诗一首,就足够了。” 谢琰低声恳切道,“子野兄啊?……” 桓伊摇了摇头,悠悠拒绝,“瑗度平日可与我讨教一二。不过……测试,你还需自求多福。” 谢琰扒住他的桌子,爆起一阵鬼哭狼嚎,“子野兄你竟对我如此残忍啊……这不像你!不像你啊!” 谢道韫咳了咳,冷着脸警告道,“在外这般,不成体统。” 谢琰立刻转移目标,“堂姐!堂姐!琰有一事相求!” “何事?” “今年若我不过,父亲问起,你要说不知。” “不可。” “堂姐,看在我陪你来书院的份上。” “你可以考过。” 谢琰神色灰败,回到谢道韫身后坐下,一阵长吁短叹。“姐姐,你如此严苛,是学了母亲么?”谢琰的母亲相当厉害,决心不要谢安纳妾。 谢道韫啪将琴谱拍在他桌上,笑道,“少者语长辈闲谈。” 谢琰暗自拍自己一嘴巴,乖巧认错,“堂姐,我错了。” 等到秦夫子进来,他已完全缩作一团,全不见昨日课中跃跃欲试的模样。 “今日学习一曲凤求凰。凤求凰乃汉时琴曲。汉时司马相如作客临,与卓文君相识。二人情投意合,相如乃作琴曲凤求凰,向文君表明心意,曲辞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故名,凤求凰。诸君且听,稍后对照琴谱练习,如有问题,可举手示意于我。” 王子誉笑嘻嘻举手,“夫子夫子,学生有疑!” 秦夫子见得是他,一脸头疼的表情,声音都放大了,“讲!” 王子誉嬉皮笑脸看了看谢道韫,“学会了凤求凰,可就能求得心上人?凤求凰就真有如此奇效?若是学生学会,岂不是娇妻美妾在怀……”一向与王子誉关系不错的学子们顿时闻声大笑。 秦夫子啪一拍书,气的胡子都翘起来,骂道,“竖子无礼!” 谢琰白眼一翻,指桑骂槐道,“若要凰来,也得那人是凤才是。凤可求凰,没毛的野鸡可没这个本事。” 可谓犀利了。 谢道韫差点没忍住笑出来,板了板脸,看似解围实则压了王子誉的反驳,“瑗度,你坐。谢家之人,务必措辞有礼,叔父之前有所教导。夫子尚在授课,瑗度何必与微人计较。”提及当朝宰相谢安,王子誉脸色一青,收了反驳之心。 谢琰点了点头,冷冷瞥了王子誉一眼,没有说话。 秦夫子一阵头大,摆了摆手示意坐下,开始和稀泥,“王子誉,谢琰,都坐,都坐。” 这一届学生来头都大,作为夫子的威严真是半点使不出来。回头还得告诉山长,赶紧把这些学生都打包送回家。 还有这位谢姑娘,真的,女子之身,偏偏要来书院瞎掺和,山长还准许入学了。真是!真是的! 这一遭下来,所弹凤求凰便难以称之为可绕梁三日的优秀琴曲了。 秦夫子颤着手落下尾音,王子誉又悄悄插了一句,“这琴声还能打动卓文君?我要是去了,岂非能打动一百个卓文君?” 秦夫子:“……”怒道,“弹!今日结课前,本夫子一个一个查验!” 谢琰:“……”夫子你认真的? 他扭头狠狠瞪了王子誉,心头火气暴涨。 果到下课之前,众人勉勉强强弹完了一遍琴谱,谢道韫旧时修习,安然通过。等到桓伊之时,整个学堂都安静下来。事实上,学堂被考校过的之所以未走,就是等着桓伊奏曲而已。 桓伊一向喜乐,又天资出众,令夫子都自愧不如。在场众学子,还没有人对他的乐理可置一词。 姜晨在群声嘈杂中坐了近一上午,耳朵都隐隐有些发疼。 桓伊琴音一起,众人立时安静。 姜晨回头看了看,指法正确,音节齐全,只是偶有错漏,说明他的确是头一次学习凤求凰。 看来如众人所言,是喜乐的天才。 一曲罢,众人尽皆无言。 良久,有人道,“好!”众人回神,纷鼓掌叫好。 秦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最喜爱的学生,便是桓伊了。 一番下来,姜晨倒成了最后一位。 因为课程时辰缘故,众学子已走的零零散散。谢琰还抱着同舍情谊等在一边,避着夫子悄声道,“文才,你快弹!弹完了带你去吃饭!” 姜晨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疚,“谢兄不必如此。书院的食物有限,谢兄且先去。” 谢琰得意道,“无碍!文才放心,他们不敢不留!” 秦夫子已走过来,姜晨对他点了点头,相当有礼的回道,“劳烦夫子了。” 秦夫子听了一早上魔音的耳朵终于为这温温和和一句安定了些,正坐在姜晨面前,“嗯。开始。” 弦动。铮然有声。 秦夫子微怔,低头看他一眼。突然很想叫桓伊过来…… 谢琰也为此安静了些。 桓伊本已走出了书堂,此刻听过一句,扭头握着腰间长笛,又跑了回去。 若问有何特别,确然并无特别。的确是琴谱上明确标注的曲调,既未添加一分,也未减少一毫。 但他这般流畅弹奏下来,无端令人感觉到空旷缥缈之意。 流云出岫,凤鸣朝阳。萧萧木叶,潺潺流水。 偏于清冷。曲调原本的相思缠绵之意不尽淋漓。秦夫子想。情有可原。马文才这年纪,大约还不懂得何为思慕。 转音之处,前音不绝,后音又起。 闻者心潮随之涌动,温如空谷幽兰,清如远山青岚。 远不可及,又声声入耳。 动人心魄。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二更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79章 梁祝(七) 仿佛, 已将人带入另外的世界。 有人在天地相接之处, 静静伫立。凤鸣高岗。 他仿佛有一般面貌,又似乎有千种形态。游离之时, 冷眼世事。 云山雾绕, 紫气霞光。 飘渺, 悠远。 余音不绝。 他人未做言语, 桓伊首是怅然, “浮生若梦,岂肯罢了。龙潜于渊,凤栖桐木, 神物风华无量,世人无不羡之。但久远年华, 又如何时时求一称心之局。伊可有幸附合一曲?”人生一世, 苦无知音。司马相如一生,可谓传奇了。一曲有卓氏女知音, 从一贫民子弟步步顺风青云直上。如此看来, 其实比之世家子弟,要幸运许多。 并非……所有弹奏凤求凰曲之人,都能如司马相如一般,凡事顺遂一生无虞。 姜晨看了他一眼, 低头之时,弦音陡然一变,从凤求凰曲中脱离出来,入耳全为另一般曲调。 桓伊认他为默许。从腰间取出玉笛, 指尖微动,横笛相和。 疾如冰珠错落,缓如清风徐来。 人心,随音波动起伏。 合曲,并非是懂得音律便可轻易为之。还需得合曲之人心有默契,又有练习为辅。这两人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却也能宫商错落,相辅相成,生人合曲,即便于大家而言也颇为不易。 秦夫子心叹,想必当初伯牙子期之遇也莫过于此了。尤是这两人不足弱冠,甚至文才仅八岁。这恐怕便是鬼才了。 一曲毕。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姜晨起身微微一拜,“学生不敢,先生过誉了。” 不骄不躁,稳重大方。夫子对此甚为满意,也不去在意前二十来位那相较之下的穿耳魔音了。 谢琰支着头,不无赞叹抚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谢兄……” 语气还是平日的语气,谢琰却总觉得自己能听出些焦躁,一时失笑,“勿躁。不过感叹一二。” 他表现得当真格外的合人心意。若是令从前与他有所交集的见到,恐怕都联想不到会是同一个人。但往往他的敌人也总是单向认为,这是他的伪装太过完美。 何为伪装,何为真心。其实又有何区别呢? 人心本就是多变的,在不同境况下去表现不同态度,去做不同的选择,这对很多人而言,只是一种处事习惯而已。譬如说……只不过他有意识的选择表现,让一切都往自己有利的方向去发展。 其实,他不太需要他人赞扬,亦如同不需要他人批判。所作所为,无论对无论错。屡屡思考之下,才发觉人生苦久,若能过得更有趣些,想必会比其他状态更令人觉得愉快。 有朝一日,该见得就会再见,想见得不会例外。无论如何,都要了断。 那便是抉择。 到那时,想必他会给自己一个结果。 姜晨低头看着琴,眸色温然,神态与思虑却是分毫不同。 许是此事被这位夫子广泛颂赞了一番,姜晨之后的课程,总能被其他夫子额外关照一些。即便是因为安全之故平素表现的最为严苛挑剔的御射课的夫子,对他,也实在没有他话可言。 桓伊常来往一二,谢琰大叹,“子野兄果然痴迷音律。”他翻身对着姜晨,“文才,秋末课业拜托了。” 姜晨笔尖一顿,“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 “可。” 他答应的不同常人的干脆,谢琰都觉得有些不大习惯。一晌无言,“琰必会小心些。” 姜晨道,“谢兄需知,这……”他语气一顿,似乎觉察异状,“……” 谢琰有些忧心,“文才?可是身体不适?” 姜晨摇了摇头,“谢兄,文才出门一趟。若是山长夫人查看……便说不知。” 他说的快,却清晰。谢琰还未答话,对面人已不见踪影了。 …… 后厢房。 挽莲拎起被故意推倒掉落在地的衣衫,看着其上沾染的尘土,皱了皱眉。扭头见到那几位王氏族人嬉笑模样,心下开始盘算。 王仲带着人走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哟,衣衫脏了?这可怎么办呢?明日骑射课,马公子可要裸着去了!” 挽莲微微一笑,手松了下,衣衫落在地上,他看也不看笑道,“衣服脏了可以再买,人心脏了就不好办了。” “怎么?想打架?”王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为何如此妄为?只因有王子誉的态度而已。 众人一唱一和,全看热闹。在他们眼中,挽莲看着文弱,经不起什么拳脚。 想到姜晨,挽莲又犹豫了。这怎么也不太对?公子目前还在读书,他也不可能闹出人命来。 还在犹疑,姜晨拉弓站在院门口,一箭破空,擦着王仲脸颊,鲜血溅出。 姜晨收弓,幽幽对挽莲道,“怎么?他也不曾教导你,如何应对仗势欺人的恶犬。” 挽莲见他到来,却对此表现的漫不经心,“还算不得恶犬。至多听了几声狂吠。挽莲向来不介意宠物,哦,不,废物逗趣。” 姜晨眉尖一动。 “你!我家公子会为我报仇的!” 这句话引去了姜晨视线,“哦?那本公子的人,你也配动?” 姜晨从背后箭篓抽出一箭,漠然道,“凡入奴籍,便命如草芥。想来我如今一箭过去,王子誉也管不得什么。” 王仲心里一冷,见他年纪虽小,但语气并非作假,当即就。没有人怀疑,他是随口说说吓人。 挽莲在边上看了一阵好戏,此时叫他当真起了杀意,想到姜穆心性,叹了口气,“公子。” 姜晨冷哼,“不高兴?” 挽莲道,“怎会。公子难得替人出头一次,挽莲简直受宠若惊啊。区区小事,公子不必重手。” 既不想回到杭州,要留在书院,不能徒增是非。其实,马俊义对主人,勉勉强强算作友好。他不太懂,为何主人选择拒绝。其实这一任主人常常拒绝他人友善,反倒对目的人物颇为和蔼和亲。 …… 人类的心思果不可猜…… 姜晨顿了顿,语气当即冷漠下来,“想来也是,我这般人物,自比不得阁下心胸宽广宽宏大量。” 有什么难懂吗? 不过是因,他本来就已不能做到真心实意,何以回报他人。以他过往种种身份,对他友善,又能得哪般好的结果。 若他能控之全场,自可让所有人称心如意。可人有失手,千算万算,算不尽人心。 若是天下都要他死,偶有错漏之下,他本人是对千夫所指习以为常,有何能保证,被认作身边的人在千夫所指下不会成为最尖锐的利刃? 如今,从欧阳锋的意外死亡开始,他就不能再说,他能把握时局方方面面。 有第一个欧阳锋,就难免有第二个。 有时,人真的需要一些运气。他毕竟,又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挽莲神色一僵,大叹,这般小事何以生气?教训一二便是。世上岂能因着脏了一二衣衫而闹一场人命之事。又一想,姜穆姜晨所处的环境全然不同,对他的变动又非常明白。可见姜穆一贯忧心之事,并非没有缘由。 他终于不怀疑,这位主人对自己本人也完全可以下得辣手。 挽莲扒着一颗树仰躺着,这可如何是好? 算了,随便哄哄好了…… 但……这又不像是能随便哄好的主儿…… 挽莲随手敲了敲身下树木,抚到那棵树之时,乍然灵光一闪。 “哎!小公子~小公子~”傍晚时,他抱了一把琴过来,献宝一样,“如何?” 姜晨似是全然忘记了前事,神色一如既往平静,甚至温和,毫无郁亡之色,“何事?”目光落在琴面上,有很快收了回去。 挽莲便知,他做的这架琴,做的极为不错了…… 即便是道歉,挽莲似乎也缺了些常人该有的诚意,神色看不到沉重和忧虑,“小公子啊,今日之事算是挽莲言语不当,您大人有大量,跪求不必与我这非人类计较。” 此刻,两人神态明明截然相反,可不知为何,反倒显得相像了。 相像也许只因为,两人的态度,都不是一个道歉者,或是被道歉者所该有的。 有人表面毫无正形,但是凡一言一行,一字一句,其实都深思熟虑。 姜晨对此非常了解。他微微摇头,无谓生气无谓开心,“不会。” 无论他所言真所言假,挽莲把琴一放,立刻揭过此事,恢复一度懒散样子,“谢小公子……” 材质上乘,琴弦明亮,木气还未尽散,姜晨看得出,这架琴是挽莲所制。既知此为歉意之礼,姜晨也问了一句,“你这是……” 他当然要确认一番。曾经他不问,却又太多的人议他自作多情。 挽莲往旁边软塌懒洋洋一瘫,应答,“道歉,赔礼喽。” 姜晨坐在书桌前,拨了数音,音色极准,显然是仔细调整过的。沉默了会,他全然未曾感受到自己的明知故问,“谁教的?” 挽莲一愣,犹豫了会。虽说他一向表现得十分心宽,但其实所思所虑并不比人言所形容那三千烦恼丝缺少一毫。姜晨提及此问,姜穆的大名哐一声砸在脑海,一目了然。挽莲却难免繁复斟酌,根据姜穆所言,他们……也许是曾经,兄弟感情很好。结果对方失手让姜穆重入轮回了……从不提及,已足够说明主人心中所想。那此刻,他到底要不要回答姜穆二字…… 当真是人生,不,剑生难题了…… 挽莲想了想,折了中,“源佑雅。” 姜晨指尖停在弦上,完全看不出所思所想,挽莲心中忐忑,脸色也凝重了些,暗自观察,预备一有风吹草动就先溜之大吉。 良久沉寂,姜晨回答,“我知道。” 无悲无喜。 只是答了这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最近在结课考试—— 抱歉?????咩 第180章 梁祝(八) 桓伊虽一向喜爱乐声, 却也还记得书院六艺。 与他对比, 倒显得姜晨对习武之事兴致缺缺了。 他最常去的便是靠近后山的尼山书斋。 至于看些什么……谢琰去那里找过一次,所见都是些针灸法诊,黄帝内经,鬼门十三针, 千金要方,灵枢素问之类医书……总之内容相较大学中庸之类可是晦涩多了……看他一本正经盘坐下来做批注之时, 谢琰都惊了, 问他,“文才,这……容琰冒昧问一句,文才家中,是有哪位亲人……” “……身体不好吗?” 姜晨抬头看他,难得显出些许诧异,摇头,“不曾。” “那你……” 他的心思明晃晃摆在脸上,姜晨翻过一页医书,回了一句,“不过是有备无患。”切实一些来说, 他的医术虽不到活死人肉白骨之境, 但可称得一句不错了。即便要他自行撰写一二诊要医经,也无不可。大多医药姜晨都有过接触。但凡事不过万一,即便是同叫做千金要方之物,其中记载, 也往往不同。能多看便多看一些……谁确定有朝一日,这些在他世看似毫无用处的药方,不会派的上用场呢。 他活的的确很久。可每一世,他也只有一条命而已。 不过是被各个世界都在排斥而不得不寄宿他人尸身的异类。单就自身世世积攒的那些冗杂灵魄,也显然无法在另外的世界以灵体的形态清醒的久存停驻。 谢琰对此无言。有备无患?瞧瞧这说的理所当然的。文才这究竟有多么担心自己……不,担心他人患上重病不治? 不过学习自是好事,学海无涯,谢琰自然不会置喙。只是他这个年纪,能定心去看那些晦涩医术,还是令人感叹的。他八岁之时……对了,即就是未若柳絮因风起佳句闻名之时。那时候大伯父身体还健康,三叔父也平安,父亲还在会稽山下与王氏那些叔叔游乐,兼同教养谢家上上下下的孩子。 白雪纷纷。 父亲诗兴一起,问他们,“白雪纷纷何所似?” 堂兄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似。” 堂姐谢道韫答案是,“未若柳絮因风起。” 又问,“《毛诗》中何句最佳?” 谢道韫答道:“诗经三百篇,莫若《大雅·嵩高篇》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父亲因此感叹,道韫不为男儿,世上少一英雄。 父亲对堂姐,可谓珍视有加了。不过堂姐聪慧至此,虽非男儿,却比许多男子更有气概了。大伯父故后,父亲对她,是越发宠爱了。 好到连他几个儿子都觉得自己是被捡来的…… 谢琰叹了口气,可惜他更喜欢武学一些。但求大堂兄速速过来,救他离开书院…… 坐了一会,无所事事,谢琰却也未有分毫离去之意。姜晨揉了揉额角,幽幽开口,“谢兄,文才方才记起,清晨之时见王子誉捧着一束花朵经过,去的似乎朝着南园门。” 南园们是女眷入书院课堂必经之路…… 谢琰从蒲团上跳起来,大惊道,“还来!”又憋气道,“真是不消停!”贼心不死贼心不死贼心不死!可恶可恶可恶! 书斋原本静寂无声,此刻他这一喊,众人不约而同而望。 被众人盯着,全堂唯一一个站着的谢琰尴尬了一瞬,连声道失礼失礼,撩起衣摆,风风火火奔出去。 他三日有两日要为谢道韫驱走一些别有用心的烂桃花…… 姜晨对此习以为常,点点头,任他去了 人这一走,桓伊从姜晨背后的书橱站了起来,手中握着卷书,遮了遮脸。观察了一会,确定他已走远,才隔着书橱书籍间隙悄声问姜晨,“文才……” “桓兄?”姜晨合上奇经八脉,整理了书桌,换了本地理异志。 桓伊缓了缓,低声问,“瑗度可走了?” 姜晨抬眼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嗯。走了。” 反复问,“真的走了?” “真。” 桓伊便放了随手拿倒的诗经,换了本乐经出来,松了口气,“可算走了。” “观谢兄只是少年意气了些,桓兄何以如此……退让?”避之不及。 桓伊叹道,“若仅是瑗度便罢了。” 去年临放年假,课业紧张。瑗度担忧乐理课,桓伊禁不住请求,便帮了一二。结果被谢道韫知道,连同两人一起狠狠教训了一通。他这十七岁将要弱冠之龄,结果被她辩到说不出话。如今一见谢道韫,他实在发虚。至于瑗度……为避谢道韫,也只好避着瑗度些了。 着实头疼。 桓伊挑了张桌子坐下,才想到,“文才,今日休沐之期。未曾听说王子誉要去南园啊。” 姜晨哦了一声,抬头解释道,“其实只是晨起洗漱之时,听闻段诚说要去采花。” “原来如此。”桓伊意会,低头去看书了。 虽非王子誉本人,但有段诚在,得此结论,必然不错。王子誉小人心性,段诚趋炎附势,两人蛇鼠一窝,凡是王子誉有意拜见谢道韫之时,段诚定然跟随在侧。 还有最娇纵任性目中无人无出其右的王庆之,幸好说是年前患了小病,暂时不能入学。 他倒是不解,同为王氏一脉,相较于琅琊,太原王氏怎的都出些…… 出些如此之徒! 另有太原王氏那位三公子,王子誉的胞弟,名唤王蓝田的……简直与他两位兄长一样的“盛”名远播,还未弱冠,便因着失手致使府中下人死亡被查…… 幸而他还差了七八岁,不会与王子誉王庆之同时来到书院,否则今年的尼山,一定有史以来最为热闹。 若是王参军依旧在世,相见太原子弟,也不知会不会为此叹息。 桓伊想着,目光落在书面,无心在意他物。 说来文才,他倒是了解一二。据说是杭州太守的儿子……这位太守在任多年,无大赏亦无大过。所以从未上调或贬谪,甚至不曾转任。 未曾上调可认做守成之才能力平庸,可不曾转任这就非常令人深思。足以说明,这位杭州太守手段不低。 马俊义……似乎是当年娶了桓温女的那位探花姓名? 如此便可说通了。一向觉得文才颇具清华贵气,不像一般士族子弟,想来必因有桓氏教导…… 桓。他们似乎还有些亲缘关系。只是细究起来怕是拐了几十个弯了。 谢琰离开时,午时不久。临近申时末,事态发展严重了。 不知该不该说是意料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支持(嗯……事实上我忘记我上一次感谢什么了,重复遗漏这种小事就不要在意啦) 19489392,风太大,我的猫就喜欢你,蒲公英の幸福,0°砸雷,谢谢 “沉默的重土”,灌溉营养液 12018-11-21 23:09:37 “梨子才是真绝色”,灌溉营养液 5 09:56:00 “风太大”,灌溉营养液 12018-11-16 “沉默的重土”,灌溉营养液 12018-11-15 “*浮生若梦*”,灌溉营养液 12018-11-12 “墨问魂”,灌溉营养液 12018-11-04 “风太大”,灌溉营养液 12018-11-03 “佞华”,灌溉营养液 1 “李涵”,灌溉营养液 12018-10-30 “谢九”,灌溉营养液 22018-10-28 17:02:40 “谢九”,灌溉营养液 22018-10-27 23:28:03 “谢九”,灌溉营养液 12018-10-27 14:49:09 “遇见你是最美的奇迹”,灌溉营养液 102018-10-26 “沉默的重土”,灌溉营养液 12018-10-26 “白宸殇”,灌溉营养液 12018-10-13 14:32:46 “沉默的重土”,灌溉营养液 12018-10-13 “祭祀”,灌溉营养液 12018-10-12 18:56:23 “祭祀”,灌溉营养液 1 “洛阳辞话”,灌溉营养液 102018-10-05 “不见越”,灌溉营养液 202018-10-05 02:17:15 “白宸殇”,灌溉营养液 12018-10-04 23:00:06 “燕娇”,灌溉营养液 202018-10-03 14:20:59 “蒲公英の幸福”,灌溉营养液 12018-10-02 09:45:10 “蒲公英の幸福”,灌溉营养液 52018-10-02 “空Θ山”,灌溉营养液 102018-09-30 23:19:47 “佞华”,灌溉营养液 22018-09-30 第181章 梁祝(九) 谢琰一向敬重谢道韫, 这个时代虽比不得明清理学盛行之际对女子严苛约束。可但凡世家宗族,对贵女的言行礼仪书文声名, 也都是有些要求的。 世家要养的是贵女,又非草包。但凡有些家学渊源的世家女, 都必有一技之长, 而非大字不识无才是德。前有如卫夫人那般书法造诣令人拍案称绝, 甚至引得琅琊王羲之求教。如今谢道韫仰慕王夫人,名士陶潜之妹美名来尼山求学。虽人有微词,但比之家氏,却也无伤大雅, 好些甚至可以赞扬谢道韫求知若渴。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谢道韫在书院男女无嫌之上的。 若是在学之时,被另一男子屡屡纠缠而落人口舌, 即便谢道韫才貌俱佳,世家阶层间也难免中伤之语了。 王子誉所想不过如此。若他已与谢道韫互有情谊, 依着谢氏礼节, 想来若是谢道韫不想青灯古佛,那便只能嫁于王氏了。 谢琰脾气,少年意气。正是争锋之时。 王子誉为人则嚣张跋扈,无礼易怒。时常夸夸而谈,无论根底如何, 也从来不肯在言语上失利。 屡次表意被拒, 难免贬低谢氏抬高自己。 谢琰动手,想必是王子誉激怒之下损及谢道韫。 依着两人各自心性格,早晚都会有此冲突。 姜晨并桓伊被人叫去孔圣大殿前时, 众学子战战兢兢地站着,看着教授骑射且同时掌管尼山律例的程秉正夫子握着戒尺,脸色黑如锅底。 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憋了半天,“把父母都叫过来!”又觉得这个父母包括当朝宰相谢安和太原王曜,自己恐怕应付不来,改口道,“你们三个,收拾包袱下山!” 前面站的正是谢琰谢道韫,王子誉。 事情正如姜晨所想。王子誉来意再次被谢琰阻断之时,两人争吵。王子誉言语提及谢道韫身为女子不好好待字闺中刺绣养花却非要来男子群聚书院求学,沽名钓誉抬高身价…… 谢琰之前数次警告无果,此次对方言语恶毒,攻击的又是谢道韫。一时愤怒,便从口舌之争发展到肢体冲突了……连同在场两方交好之人最后也插了手,局面可谓一片混乱。 闹上这么一出,尼山书院怕是容不下这三人了。 王子誉鼻青脸肿的,愤恨的盯着谢琰等人。头上发巾扎着,歪歪扭扭,身上蓝色学子服也沾了尘土,显然被收拾的不轻。想必来之前,夫子还喝令其重整仪容了。可惜他没有那么快的速度。谢琰比之情况稍好,但也差不离了。即便谢琰勤修武艺,他体格比王子誉小,还未长成,如今没受伤,算是最好情况了。 程夫子难免连带众生一同□□。 王子誉极为不服,吵闹道,“谢道韫既为女儿身,凭什么在尼山书院就读!” 夫子为难,还未开口,谢道韫眉眼一冷,反击,“昔日圣人有言,‘有教无类’。尼山书院奉行圣人之道,道韫有求知之心,为何不能来!” 王子誉大声道:“子曰有教无类,乃是不分贫富贵贱。所教无一不是男子!你又不是!” 这是要与她再辩一二?想叔父清谈之会,同辈之人还未输过几次,今日王子誉你犯在我手上了! “既无贫富贵贱之别,有何分男女!贫富者有男有女,贵贱者有男有女。先圣之言,贫富贵贱四字,显然天下之人无不囊括。为何要避让女子!” “古往今来,皆是男子入学。这才是常态!你一届女子,入男子之学本就是离经叛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未及笄,就该好好待字闺中,起什么学名来书院,分明就是仗着家室为所欲为!不知廉耻沽名钓誉自命清高!” 谢道韫抿了抿唇,“你是有多看不起女子!” “成大事者皆男儿也,女子有什么用。” “古有巾帼花木兰,近有书法巨匠卫夫人。”花木兰是巾帼英雄,卫夫子乃是琅琊王羲之的书法启蒙者,就不信王子誉有胆出言不敬! 王子誉冷哼了声,架也打过了,话已至此,索性彻底与谢道韫撕破了脸,“那又如何!最后无不对镜贴花黄,女子就是女子。老往男人堆里凑,别有居心!” 他这指桑骂槐,谢琰脸都黑了,踏前一步又要收拾他。 谢道韫拦了一下,冷声道,“若你如此不重女儿家,回头记得把这副嘴脸告诉你娘。说说你对女子有多么不屑。百善孝为先,我倒想知道,你究竟孝也不孝!” 如今入仕途,科举制还未广而推行,一般还是实行察举制。美名远扬才气广播之人入仕更加轻易。朝廷提倡孝道,已为官者父母故去都要致仕守孝三年。今日王子誉竟这般无礼,她就以孝名压他又如何! 王子誉脸色都青了,憋了一会,被套了进去,“我们所论明明是男女之分,我并未有不孝母亲之意!” 旁观许久的桓伊终于开口了,“哦?那王公子的意思是说,王公子的母亲不算女子之一?” 王子誉额角青筋毕露,气得不轻,“你们这是诡辩!” 站在身边的桓伊都出口了,姜晨自然无法袖手,敛眉道,“卫夫人曾授业王参军。同为王氏一族,不敬师长,罪加一等。” 程夫子见说着说着,两方又是双眼发红,恨不得在打一架的模样。敲着桌子一下,“啪”一声巨响,木质戒尺都断作两截。众人一惊,程夫子已忘了他的表率作用,怒吼道,“尊师重道!?本夫子见你们一个个都未将书院规矩放在眼中!” “本院品状排行积分,汝等五人,全部归零!” 辰时末,谢琰才回来,一脸灰败一言不发收拾东西。想来父亲的家信很快便要到了…… · 姜晨正坐在床边,“果然?” 谢琰手一顿,点头道,“果然。” “这就走?” 谢琰手一松,包袱掉在床上,砸床怒道,“王子誉这混蛋!本公子方才怎的没打死他!” “……”姜晨,“谢兄不是常常念着回建康。” 提到建康,谢琰哭丧着脸,忧心忡忡道,“被叫回家和被退学回家完全不一样。老爹这下丢脸大发了!”顿了一顿,生无可恋,“连堂姐安危都护不好,回头大堂兄非得整治死我。” 连堂姐都护佑不到,如此没用,何谈父亲所言守护晋室…… 本公子完全不想担着个纨绔子弟惹是生非的名头啊…… 姜晨想了想,道,“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 “何以提及子敬他们?” 姜晨笑了笑,“王氏一族,一人顽劣,伤及族人名誉。依着家族不同律例,情节不同严重程度,可禁闭一年至五年不等。”太原王氏尚未显贵,家主王曜一向仰慕琅琊风采。王羲之美名远播,今次谢道韫言语故意牵涉王羲之之师卫夫人……想来,谢琰若在加上一笔,牵扯上琅琊。王子誉此事,少说对外宣称关上三年。 谢琰:“……”他坐起来,诧异问,“竟有此规矩?” 姜晨语气肯定,显然不是空口而谈,“谢兄不妨一试。” 谢琰见他一本正经的脸上缓缓露出的笑意,竟诡异的心颤了一下。 “可是……”王子誉排挤你了? 谢琰本想如此问他一句,但见被这两个字引来注意他抬起头来时倾听的认真目光,又觉得方才觉察的那些冷意怕都只是错觉。文才一向温和淡泊,岂会与那种无理之徒有所计较。 “一年禁闭……会不会太久?” “若是针对此事,说是一年,说是禁闭……谢兄觉得,会真的执行的严苛吗。” 也不过一年而已。 沉默了会,谢琰道:“此次连累文才和子野兄了。” “谢兄是指品状排名?” “无碍。不过是一个排行而已。”对于品状之语,姜晨一向无心在意。若真要出仕,他有的是种种办法。还不至于因一份评语为难。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琰却更愧疚了。尼山的品状排行,是学子入仕的优先推荐榜啊。依照文才的成绩和各位夫子的喜爱,下一月他极可能排在第一。只因为他们辩解一句…… “文才放心,以你的才能,区区品状根本无法限制。即便只为了你与子野兄,琰也不会让王子誉出来闹事的。” “谢兄过虑。不会。” 品状排行清零,影响如此严重,文才还有心宽慰他,当真是品行温和的好贤弟!务必不能让王子誉还有能力惹是生非! …… 谢道韫等人离去不久,程夫子似是被那几位气到了,一怒之下辞了夫子一职,离开尼山。朝廷趁此新放了一位,据说庙堂左右逢源风评极佳的夫子,实为监察官的下来,名唤陈子俊。 据说山长与此人曾为同窗。 课第一节 ,姜晨与其甚至还未有所交集。陈夫子意有所指,冠冕堂皇地教训了一通,“我知道,在座某些,要么仗势欺人,要么恃才傲物。但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姜晨桓伊身上,“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在本夫子的课上,你们唯一要做,便是尊师重道。本夫子指东,尔等不许往西!如有违背,书院规矩处置。可都明白?” 他话说的太过强硬,有人不服,问,“凭什么!” 陈夫子傲慢道,“本夫子是朝廷派来考察学子们的品行的,地位不比一般的夫子。本夫子如今执掌书院律例,本夫子的话,就是规矩!你!”他拿着戒尺远远指了指那个出头的学子,“质疑夫子,下午挑满厨房一缸水!听到了?” “什么!” 陈夫子冷笑了声,“没听懂么?下午挑满厨房三缸水!” “不……不是一缸水吗?” “看来你还是没认真聆听夫子教导!本夫子说,下午挑满厨房所有水缸的水!” “……!” “是……” “本夫子的规矩,都明白了?” 他问之时,再次看了看姜晨和桓伊。谢氏王氏的人都走了。目前书院门第最高的就是这两个,刺头也就是这两个,要收拾了他们,学院自然就清净了。 姜晨一眼便明了他未竟之意,暗自皱眉。 众学子见他如此威风,尽数低头应付:“明白了~” 桓伊知这位夫子对他们已有成见,有些担忧的看着姜晨。结果发现对方神色不变稳如泰山,不知是未曾听懂夫子内在含义或是其他。 见此,桓伊也悠悠转过头,做一副乖觉模样,“明白。” 可惜还未等陈夫子动手树立他的夫子威严,姜晨主动寻了一趟山长。之后便暂停了所有课程。 众生还以为此子终于忍受不住书院的清苦,打算下山回府了。左右言论非议越发激烈,桓伊终忍不住去问了一趟,得知对方已被调职参与组建北府军了。 彼时,桓伊很有些呆滞的看着这个个头才至他胸前还算年幼的人,近乎目瞪口呆。 “桓兄是来为文才送行?” 桓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联系到此子一向作为,又觉得此事也算不到什么惊奇了,不无惆怅叹道,“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伊还是看低你了。”怎会不惆怅呢?他入学将要三年,年纪又虚长文才八岁,文才才入学不到两月,便被提拔入朝,而他的调令却杳无音信。无论谁面对,都难免惆怅。 他想了想,从腰间摘下长笛,吹奏一曲,毕,豪迈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临别伤怀,明日,便不送你了。文才乃我知音尔,人生得一知己,已何其有幸,何必求长聚无散。只愿吾友此去一路平安。” 姜晨一脸认真听他说完,笑了笑,显得极为诚挚,“文才谢过了。…桓兄同为文才知音。” 此话一出,桓伊更为感动。还有什么,被知音承认而更令人愉快吗! …… 马太守收到消息时,免不得有些担忧。 因着提议组建北府兵将的,乃是宰相谢安。着手组建的,乃是其子谢玄。谢安曾在桓温手下任幕僚,后因道不同而分道扬镳。可谓嫌隙颇大。姜晨在他手下做事,马太守极不放心。 “父亲此言差矣。谢安石权倾朝野,试问文才做什么,不是在宰相手下做事。” 马太守无言可对,只好任他去了。 姜晨回府接了旨,同挽莲前去上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瞧我这小暴脾气 第182章 梁祝(十) 自北出苻坚以来, 秦以迅雷之势统一北方,合五族,对南虎视眈眈。谢安并非没有看到此般境况, 只是晋偏安东南多年,骤然之下征战, 恐怕不能讨得便宜。 北方奴、鲜卑、羯、羌、氐五胡虐杀汉人,民不堪□□,纷纷南下投于晋室。但因既无财产又无身份, 成为流民, 难以安居。尤是祖逖故去之后, 晋越发崇文抑武,朝廷昔日兵将都是摆设, 战斗力不足。如今立北府一军, 多少可挽回些许劣势。 谢安将手中来自尼山辗转得来的策论政论二篇折好,收入袖中。笔锋清隽,文采风流。随意拿出去便是印拓三分。若逸少仍在, 必将对此子青睐有加。王氏七子, 长子体弱病笃, 次子放荡不羁, 三子至今无有佳名……其余,尚都年少。非建康事务繁忙,他倒想再去见见马文才。 “莽野之蛇,伺机而动。符秦,晋之毒瘤也, 务必除之,不可姑息。” “……” 说的不错。 此子,干脆果决,颇效于桓温。不过,看着通篇,北伐决心,可比桓温决断多了。 又思及政论中,那一句,“北府既成,苻氏敢肯隔岸?天下之势,南北相分。晋欲取北地,秦亦图谋南下。苻出以来,未曾兵败,骄矜自得,刚愎自用,秦师,正如当年北伐之师。今北府不足二月,秦师已有变动,其意昭然若揭。一月,可达淝水隔岸相望。” 如今据他写出这篇政论,已过二十余日,寿阳传来消息,苻贼果然已到了项城。 苻素有龙骧之称,战无败绩。 北府军才收编完整,还未整体训练,此时对上,恐怕情形不妙。 谢安还未得出最终对策,对方却出乎意料先遣使者前来拜见。 来者不善。 谢玄本意塑整军威,恫吓来使,务必在气势上更胜一筹。被姜晨一语拦住,“苻统合北方五族,军力强大。北府军才成立不许两月,何以威吓?” 谢琰倒是极为相信他的聪慧,见他不慌不忙,显然心有计较,问,“文才有何良策?” 他话音未落,堂中便有位头发花白一身甲胄之人极为火气的开口斥责,“北府才成,对方驻扎大军,显然是为试探我军实力,此时不趁机震慑,还待何时?黄口小儿,竟在此大放厥词!简直无礼!” 被劈头盖脸说上这些。姜晨神色不改,抬眼看了看,记起此人乃是前禁军一员重将,资历颇老。他难得重新审视一次身边之人,只这一温温淡淡眼,看的解端莫名透心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这般举动,倒像是畏了一个八岁稚童,脸色越发难看了。 如今只是商议,此人便一身甲胄,除了体现了他的身份,同样说明,他对于战场非常热衷,迫不及待。他持剑的动作并不陌生,却显得不熟悉。说明,他上过战场,又赋闲许久。 这样,便急着战场拼杀,以祈价值么? 姜晨坐在木椅上,幽幽想着,良久,众人无声,静静等他回复,解端训斥了番,算解了口气。宰相竟令一总角稚子进入军营参与军事,实在无法令人信服!他矛头直指姜晨,结果对方根本无视,这比直接起身与他辩论还令人难堪。 如今世态,清谈之会颇为盛行,世人大谈玄理,并以此服人。通常而言,同一问题出现分歧时,自是个人据理力争,谁能说服对方,便以谁为主。解端对此文人风气一向嗤之以鼻,不过风尚如此,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不想今此碰到这黄毛小儿,竟直接被无视。 没让他尴尬许久,姜晨终于开口,一针见血,“解监军……” 声音虽然稚嫩,却没来由让众人心中一提,尤是当他说道,“监军的意思,趁机震慑,是想对秦使做些什么?” 解端一噎,他的意思,反正要打,直接杀了便是。 “杀了?挂其首于寿阳城上?”姜晨似笑非笑,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晰,偏偏令人觉得心头压了石头,极为沉重,“且不论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说。凭如今北府兵事,谁能担保,破去苻坚?你?”尾音一挑,问的正是解端,姜晨目光扫过那些心有不忿之人,“还是你?” 触及他目光,竟纷纷低头,无人敢开口一句确定。 他们自然不敢确定。 因自桓温去世后,朝中就无人能与苻坚抗衡。枋头兵败至今历历在目,桓温都败了,他们自然…… 众人不禁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玄,谢玄咳了咳,制止,“文才,谈谈你的看法。” 姜晨垂眸,“拖。” 谢琰摸了摸下巴,沉思。 谢玄微微皱眉,“何解?” 姜晨笑了笑,“听闻苻坚极其信任的一位军师,名唤王邵,字少华……” 北秦,姓王名邵,又是军师…… 便有些人回过味了,接口道,“听闻此人……是汉人之后,师从成渊。” 此次来使,除他以外,还有更好人选吗? 谢玄似乎明白了些。 姜晨道,“半个月。只要争取半月。”若半月之期,挽莲还不能将这些人训练出来,那他真的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以你所见,该令谁应付?” 姜晨幽幽瞥了眼底下众人,倒是未说自己出手,寻了一位离得最近的。“苏瑾,苏怀瑜。” 在底下隔岸观火,不防这把火烧到了自己头上。 苏瑾苦笑。 “苏怀瑜?” 谢玄打量了一番,见是个文弱青年,穿着朴素,脸色隐隐发青,一看便是营养不良太久,想必是从北方来的。不禁与谢琰相视。 谢琰发问,“文才知怀瑜之才?” 姜晨扫了苏瑾一眼,笑的意味深长,“瑗度兄不妨问问正主?” 苏瑾显然避不过了,只得出声,“瑾与少华,确然曾同在先生成渊手下求学。”成渊是北方大儒,美名远传,即便江左也有所耳闻。只可惜北方胡人,无礼无知,竟将其残害致死。北方局势极乱,汉人于此无异于牲畜。成渊死后,家族四散。苏瑾隐姓埋名伺机南下,可也失去师兄消息。未曾想他并未南下,反而接受苻坚邀请,治理北方。想来也是,其远舅王猛身居高位,若要入秦,也可。 谢玄点了点头,暗道谢琰这同窗看人意外的准确,“可能拖延半月?” 苏瑾苦笑,“以怀瑜对他的了解,半月正是极限。”时机倒是掐的极准了…… 师兄一向聪慧果决,并不会给敌人喘息之机。不过所谓慧极必伤,他一向身体不好。他此去,怕是难免将师兄气的吐血了…… 自知师兄选择苻坚,他南下求晋室北伐,苏瑾就已知道,他们之间,早晚有此冲突。也只能是,各为其主了。 师兄敬重王猛思想,认为晋室羸弱偏安一隅。如今南方世局,士族大家把控朝政,皇室根本虚有其表,因此选择更有志向的苻坚,望其调解各族之间的纷乱。可要毫无教化只知抢掠的蛮夷之徒宽待汉人,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他不曾见过那些烧杀抢掠,他不曾见过汉家女子被当街□□致死,他不曾见北下流民啃吃树皮,被一路追杀死伤无数…… 在北,那些百姓就如同牲口一般。 即便苻坚一人有心,但是北方又不是苻坚一人天下。师兄想要自上而下改变那些不平等,一心跟随王猛辅助苻坚。可若苻坚一统天下,又能兑现多少承诺?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绝非空话。 …… 北府之中,部分是北下流民,部分则是其他军队中征调来的。挽莲清瘦模样,看着倒是极为好欺负,头一日□□兵将,被指教世家公子就速速回去,军营里不收软蛋,同样,挽莲也休想管得他们。 挽莲听他们讲完,最基本的礼貌了一下,愉快地选择了齐齐教对方做人。 等到一堆人趴在地上起不来时,才意识到这个看似白嫩清隽风流的小少年,看着一副世家公子弱不禁风模样,但真算不得什么善茬。 挽莲下手捏了分寸,打的都是暗穴,务必受着刻骨铭心的疼,过一会还能起来参与训练。 姜晨到武场时,见的便是一堆左滚右滚叫疼的人。他一眼扫过去,便知挽莲都对他们做了什么。 挽莲躺在教习长椅上,懒洋洋道,“一刻钟之后,自己起来。” 转头瞥见姜晨,站了起来,“公子。” 姜晨:“很好。” 众人听到这一声赞,欲哭无泪。 挽莲咳了咳,恢复了些正经的模样,冲着人堆道,“本教习丑话放在前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各位都是希望收复失地的壮士,这一点挽莲佩服。但是,有心不错,更要有能力。在武场之上,诸位皆是战友,切磋点到即止。可一入战场,生死便不可确定。你的敌人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北地胡人,老幼妇孺都可辣手摧残,遑论将其嗜血带入战场!武场多学一点,也许便可多活一刻!” 有人呲着牙揉着伤红着眼睛大声回道,“老子来这里,就不怕死!狗贼害我家破人亡,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就算死在战场上,能多杀几个,也算赚了!” 挽莲笑了笑,平白显得有些邪气,极其恶劣的答了一句,“你们……都只有一条命罢了……死了,是要便宜谁住你的房,睡你的媳妇,养你的儿子?怎的?留给北方那些渣滓?” 姜晨闻言瞟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此言一出,众人看着台上那位清隽无比风华霁月的佳公子,对比他的言语,一时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咔擦碎掉的声音,目瞪口呆之余,都被激起了火气。 比挽莲预想还要早的相互扶着颤巍巍站起来,态度认真了许多,齐声道,“教习,你说,我们做。” 挽莲看了看姜晨,摸了摸下巴,“公子,不然让他们见识见识?” 若说收拢人心,的确此时时机精良。 姜晨眉眼微垂,瞬息恢复常态,任谁也未看出不妥。伸手。 挽莲狗腿的抱了长弓过来,姜晨搭箭上弦,嗖一声,就站在教习台上,远远细微的彭一声,有些眼力好的呆滞:“中心了……” 这么远…… 这……这不只百步穿杨了…… 看姜晨的目光,就同见鬼差不多了。 事实上也不算称奇。这具身体从小修习骑射,腕力体力不比一般孩童,姜晨接管之后,虽看着整日久坐修习,部分心法还是用着的,效用比不得人人飞檐走壁上天入地的世界,但这具躯体弱,比寻常人也好了许多。再者射箭,他也算驾轻就熟。 若区区一只箭靶无法射穿,姜晨觉得,自己许多世都不必活了。 姜晨临走,“挽莲,依着你的习惯训练就是,不必留情。” 挽莲呆了下…… 剑灵和人的素质完全不一样…… 公子你认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周三考试,暂停几天 第183章 梁祝(十一) 事实证明生物的行为恶劣起来从来都不分种族。 挽莲手下的兵将叫苦连天每日自比阎王手下小鬼时, 挽莲还非常悠闲地确定了这话, “如此信奉鬼神, 可知小鬼的作用么?”他坐在教习专用的木椅上, 支着扇子懒懒散散一笑,“勾魂夺魄。杀人用的。” 忽略他的表情, 语气听起来可谓是一本正经。只是令人觉得,他从未将人放在眼中。 明明教武已练到全身冒汗双眼发花, 众兵将听到此句, 却不免一个激灵, 顿觉背脊寒意深深,清醒下来。他的笑意可谓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言语, 却无一不提醒着他们。 即便已做好了战场拼杀的准备, 来日他们所面对的,可不是不知闪躲的木桩子, 而是同样的人。 血肉飞溅, 尸横遍野。不会比南迁之路的血腥气缺少一毫。 挽莲对此反应不置一词。他总要让这些人见血的。没见过血的军队,即便战力再强, 也只是一堆废物。就像没开锋的刀剑, 砍人不痛不痒。作为兵器, 若是不痛不痒, 那完全是让主人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生活。 作为一把称职的兵器,岂能如此? 挽莲自认,曾跟在姜穆身边许久, 这点操守他还具备。要不为何会说剑乃君子之器呢?挽莲靠着椅子,支着脑袋悠悠一笑。 ……他毕竟从前也是位君子来着。 虽是如此,相反,刀剑沾染血气太多,即便神兵,也会为魔物,易陷杀孽,迷失本性。 在令他们上战场之前,首先应该磨炼意志。以防尸横遍野的情形让他们裹足不前。 挽莲不希望他手中出去的,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在某一方面来说,人的感情当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无论爱恨,都可以支持着人做到很多原本不能为之事。比如如今,这些人对北方的痛恨,就可支持这些从未用过刀剑之人去拿起武器杀人。若是没有这情感,则无法让扛着锄头的人舞刀弄枪。挽莲对此表示欣赏,因为他没有这种能力。对他这样的剑灵而言,世上的事只分能够做到与不能做到。不曾有,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 挽莲反复摧残之下,谢琰再来此处巡查之时,看到月前毫无章法只凭着一腔愤恨支撑着的人,此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若说的通俗一点,也许该称之为,杀气。 谢琰并不觉得,单纯杀鸡宰羊能训练的这般。对此一问,挽莲一脸歉疚又像是迫不得已,“非常简单。在下逮着牢中几位硬骨头,让诸君亲耳听亲口问亲手处置~”他目光转向底下忙于训练却还有心偷听的兵将,见提及北秦人时脸上的怒容,不慌不忙。“诸君不愿宽容,将那几人宰了。” 一刀,一刀,又一刀。 即便没有亲自在场,那惨叫传来,也听得耳聪目明的挽莲甚为同情。 谢琰下意识皱眉。并非为那几具尸体,只是因他这种,视性命如飞蓬的轻浮态度。文才身边跟着个这般人物,岂非险境? 挽莲看他神色变幻不定,一时未能忍住,笑了。起身搭上谢琰的肩,自来熟道,“小兄弟啊,听哥哥句话啊。与其担忧我公子如何,不如好好忧心现在项城的苏瑾苏公子。” 谢琰对他的态度,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手,“无礼!” 过了会,愤然加了句,“半点儿也不像个下人。”鉴于文才,他没有将话说的难听。 潜台词便是,毫无规矩。 挽莲啧了一声,顺势收回手,倚在门边,全不在意,反问,“你看你文才贤弟将我当做下人了?”既然主人都没多事,你管那么多做甚。 他若是真如同谢琰等等土生之人,将每个时代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加诸于己身,那么,他就不是姜晨了。 有人存在,为时代教育而适应整个时代。但有人,生就是用来改变。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谢琰,“……” “文才贤弟年纪尚小,又宅心仁厚,全被阁下那卖身葬父的伟大事迹蒙了眼睛。本公子可没那么好骗。” 挽莲看他义愤填膺模样,好似他真的有多对不起公子一般。忍了忍,没忍住,噗嗤毫不客气笑出来。 “年纪尚小?”虽未同时经历,他也敢保证公子的年纪可以成为谢琰的祖n爷爷…… 挽莲仔细回想,又道,“宅心仁厚?” 有些东西深埋于心,掩饰的再好,也改变不了。 谢琰皱着眉头,斥道,“有何可笑!哼!” 挽莲诡异的沉默了下,感叹了句,“谢公子,果然你也是个大好人呐。” 被发了好人卡的谢琰莫名其妙。 …… 上一次领军攻城略地,少说,也过了数万年了。 人间有句话说,有时候,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但有时候,数万年也只是短短一瞬。 哪怕一个人的记忆很差,也总有些事无法忘怀。 遑论是他。 以至于他如今还能想起来,第一次杀人,眼睛看到的狐狸是何种表情。 上一次他站在城墙上,看着西岐大军密密麻麻过来时,所想无非是挡我者死。如今他在想些什么,姜晨细细一想,却有些不太分明。 何为心之所向? 有人忠君,有人立业,有人名就。 他所求又是什么? 逍遥自由,功成名就,抑或人情世故? 所谓,求而不得。 也许世上真的存在求而不得之物。 可他想要的,终有一日,定要得到。 前方很快传来消息。 朝廷欢欣鼓舞。 第一日,苏瑾舌辩之才,不过一炷香时辰,秦使王邵竖着进来,躺着离开了。据说当日苏瑾踏进门去,便是一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仁义之理,两人分辩,王邵略逊一筹,最终气到吐血,被军医抬出了主殿送回秦营。 又过七日,王邵昏迷,秦主将慕容欲渡淮水,晋兵将散乱,提心严阵以待,唯参军教习稳若泰山。是日,天公不作美。天阴骤雨,淮水泛滥,两岸不能通行。 十五日。北府兵暗渡淮口,地利天时,引淮水漫灌项城,大破秦军。 风声未流露之前,晋庭轰然。言道漫灌项城此举惨无人道,草菅人命。 直到又三日,提前得到消息逃离项城隐匿山阴的百姓悉数归于北府军,诸类言语才渐渐停息。无论心中所思所想,庙堂中也不得不一致的赞扬北府军杀伐果断,凯旋而归。 问说此计谁出? 杭州马文才。 以八岁稚龄,收北府左翼兵将,领镇北将军职。 你的手上遍布鲜血。 终究不过一句话而已。 …… 夜色渐深。如同世间曾有过的千千万万月夜。 挽莲站在角楼斗角处,手中捏着虎符,有一下没一下掂着,半分没有看重一个十万兵马调令的意思。 过了会,他停手,也不知从何处拿出自己那把挽莲剑,反手甩了剑花,剑光在近乎蓝白的月色照应下显得极为清寒。倒映在剑锋的瞳孔,一片清透的蓝色。他脸上也不似白日那般无所正形的模样。若不说来,都要觉得那是完全不同的人。 姜晨翻身跃上去时,挽莲有所察觉,将手中虎符塞进腰间,持剑拱手一拜,“公子。” 所表现,又是一番漫不经心不羁模样。 夜色黯然,月于云雾,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双方所思所想。挽莲只看到,那双瞳仁,映着那些微的光亮,清亮而无情。 挽莲莫名生出一种心虚之感。想了想,又发觉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可心虚之处。 “既然跟着他,可知我的身份。” 挽莲:…… 越倒霉的就是了。普天之下最不佳的躯体。 姜晨看的出他的意思。 与世人为敌。 换得一条性命,付出所有声名。 “此生此身,倒是特别。” 这一句,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 看到他的笑,挽莲心里都是一跳,猜不透,摸不准。若说世上最了解公子的人,哪怕是前主人或说前主人口中的妹妹,恐怕也比不得他这一剑灵。按照姜穆的说法,他所表现出的这部分性格与多年前的公子并无差异,他可以揣度到大部分公子未曾表露的想法。 但其实,人性又岂是单一不变的。决定一件事的因素很多,并非性格。若仅仅由性格决定,上一世也不会在他身上又出了那么大的差错。 姜晨弹了弹衣角的尘土,目光沉寂,落于极远处无尽虚空。神色从不像是八岁稚子之容。 夜中,唯听得方林木中细微的虫鸣。 姜晨看着他手中泛着微光的长剑,“是谓妖。” 淡蓝色的挽莲剑在手中渐渐消弭无形。挽莲问道,“何谓妖?”妖?他还道己为神。 “于人,异于人。于鬼,异于鬼。于妖,异于妖。” 非我族类。 人世有些话,有理的让人无法反驳。 挽莲对他所言,都无从驳斥。话中之意,无非是要挽莲注意收敛异于常人之处,包括那把本不该存于此世之剑。 自初始锋芒毕露到如今善刀而藏,辗转流离多年,他还是学会避免与世人交锋。 无师自通。 内敛。 挽莲似乎明白,为何当日这具躯壳指尖流泻琴音,除动人外别无异常。 挽莲也似乎明白,为何有人究心而言并不似常人那般热衷红尘,却始终未下辣手。 是友是敌,与他有关。与他无关之人,他也殆于牵涉。 人不会痛恶某些事物而进行全盘的摧毁,因世上,不能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世上所有苦乐悲欢,都是相互。 是人,谁都逃不过。 第184章 梁祝(十二) “公子想问什么?” 夜风拂过, 凉意深深。虫鸣渐渐消隐, 一片彻骨寒凉之中, 挽莲出声问。问的这样一句。 “幽光。” 挽莲脸上笑意一僵, 作为一把剑,难得心生退步之情。灵胎, 澄明,幽光三魂, 转世之时缺一不可。灵胎为爽灵, 承人之性, 澄明载人之智,幽光定人之命。如今他提起幽光, 这是…… 思虑间, 见到一抹银光在姜晨手心闪烁了下, 浮现出来。 挽莲看清其中幻影,眉心一蹙, 继而坐下来, 并未再去看姜晨,“公子可信因果?” “哼。” 姜晨回以冷笑。 “守幽, 意如其名, 固守幽光也。既来之, 则安之。今已存世, 公子又何必追究来往因由。” 真是好一个既存于世,何必追究来往因由。 方一听得此句,姜晨觉得自己本应理所应当怒火冲天, 可这一瞬间,又觉得毫无必要。他,又有何可恨之处? 一时不言语,角楼立时静寂了片刻。 “文才!” “文才!” 角楼下谢琰呼唤之声自远而近。 姜晨手心一翻,收回守幽,目光下落,正见着谢琰身影自正堂出来。 挽莲缓了口气,暗道此人真乃救星,牵住姜晨衣袖掠下楼顶,落到谢琰身前。 谢琰眼睛一亮,“好功夫!”见到姜晨,低头笑道,“文才,寿阳太守诚邀,为大军接风洗尘,琰观时辰渐近,还不见你与挽莲兄踪影,过来寻觅一二。”不及姜晨回话,又道,“知文才疏华晏静,无心酒乐,不过庆功之宴,若不现身,恐众人背后是非。” 挽莲果断应答,“劳谢兄挂怀。我等这就过去。”前几日领军破项城,公子又当众表意他并非贱籍,谢琰即便对他有意见,也无可奈何。 虽说人世所谓良籍贱籍对他而言毫无差别,不过公子一片(好意)心意,挽莲虽无人心,又不是不识相。 “瑗度日前多有冒犯,望挽莲兄见谅。” 他如此救急,挽莲颇为愉快地回答,“无碍无碍,瑗度兄不必挂怀。” 他如此开心,倒叫谢琰丈二莫不着头脑。 另外还有一事,京都遣来押运粮草的督粮将,乃是上虞祝家之人。 是以宴上姜晨听得,“不才上虞祝英全,此舍弟祝英齐,奉天子之令押运三十万石粮草予前线军。今前方捷报频传,各位将军皆大功也……” 姜晨坐在上席,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对方约有四十模样,身宽体胖,一副生意人惯有的和气模样,其实并不似坐拥良田千顷的主家模样。这也许与其在家中地位相关。 祝英全。上虞人。 有趣。 他身边跟了约莫**岁的男孩,生的倒一派正气模样。 祝英齐。祝家第八子。 更直白而言,他的一种身份令姜晨确然有些许在意。 祝英台的同胞兄长。 此番信息在脑海一闪而逝,姜晨默然,许久不曾动作。 谢琰偏头看了眼,又看向底下对这般宴请即便有心也难掩不耐的祝英齐,琢磨一会,心道莫不是文才独来独往习惯了,这会见到同龄人,不知所措了 鲜少见得文才的目光投向同龄人身上……虽说,即便年长之人,他也只是做到了以礼相待。 有时谢琰隐隐觉得,他们相识与否,也是他心中有数。有数之时,其实却不在意。既无心他这宰相子侄的身份,也似乎对尼山书院兴致缺缺。他们这同窗相识,也不过偶然。如清水涟漪,一瞬之后,再无波澜。 其实正如兄长所言,文才的心思他并不明晓多少。他虽年仅八岁,行事却过于周全。便说此次秦晋交战,水漫项城之前,他已引出城中流民,却按下不表。留待朝中变动之后才出手……致使朝廷尽皆闭口无言相对。 无论是营帐又或战场甚至朝堂风向,他都如此泰然相适,仿佛一切从不担心意料之外。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又是步步为营的政客……但是想到他的年纪,他的身份,谢琰便对自己言明,只是天生聪颖无关其他。 “不知这位小公子……” 祝英全的话让谢琰惊醒了瞬间,便见着他目光直直落在姜晨身上,询问的意思相当明显。 “此……”谢琰立时起身要应对,被谢玄暗中抬手拦住。 此处细微异状,姜晨扫来一眼,对其心中盘算了然几分。无非此番项城之事太过强硬,朝堂虽已无言可对,但微言微语依旧存在。同时他又封将,以为外臣。此番项城事了,内臣便不宜与外臣交往过甚,否则将疑有结党之嫌。桓温前车之鉴,今帝因此极为多疑。为帝,多疑是个安全且优良的品质。 正因如此,谢氏士族,须得格外避嫌罢了。 虽是提前了些,倒也不出姜晨意外。 谢玄偏了偏头,未曾对上姜晨视线。 “杭州马文才。”姜晨站起身,端起酒杯,唇角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祝随军相随押运粮草,劳苦功高。文才敬随军一杯。” 听得他如此回答,言语之间有意无意捧他一把,祝英全心下得意,拿起身边侍女端来的酒,遥遥一敬。“岂敢岂敢。将军威名远扬,祝某久仰。”语毕,自认回答的贴切又自然,脱口道,“只是未曾想到,将军如此年轻,果是英雄出少年啊!”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神色各异。 若说祝英全不知马文才年纪,那绝不可能。项城捷报已传回京都,如今大局已定,祝英全算是跟着最后一批押运的粮草来到此处,又岂会不知这位八岁封将的士族子弟。 谢琰暗自皱眉。此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脑,此时此句,简直是在将文才竖成靶子,做成眼中钉…… 姜晨面色不改,回答更是官方,“祝随军过誉。古来战事,近不避军士浴血,远不离朝廷调度,内不断粮草供给,外不可舍军心士气,绝非文才一人之力。祝随军此言,传出去岂非让军中千万将士寒心。” 挽莲坐在姜晨左侧后方阴影,他们一言一语都听得清清楚楚。转脸看到谢琰,两人相视,皆忍不住笑了。 这倒好,三言两语就给祝英全扣了个扰乱军心的帽子。 祝英全呆了呆,转了许久的脑筋,才听明白他的意思,腿一软嗵跪下来,“将军见谅。祝某绝无此意,不过不过……” 不过了半天,也没有后文。总觉得不知该如何圆话。两军交战之际,扰乱军心。即便祝家庄缴纳朝廷半数税银,他也担不起如此之罪。 姜晨神色平静,“祝随军言语之失,想来也并非有意。不过两军交战之际,还望随军日后注意些许。随军请起身坐。” 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呢? 明明他什么都还未做,遇到这些传说中家喻户晓流芳千古的正义一方,所言所语也会被或有意或无意的曲解。 果然还是说,他们是生来敌对的两方么? “谢将军!谢将军!”祝英全如释重负,连道谢数声,抬袖擦了擦额角冷汗,脸色青青白白,在祝英齐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一边坐下。 寿阳太守缩在一边良久,此刻见局势平稳,出来打了圆场,端的一杯酒水,“今日之宴,便不说其他。诸位将军于此,一为收回项城之地,二为前方捷报连连,各位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 挽莲见得情状,撇了撇嘴。他完全可以保证,这个祝英全,纯然只是愚蠢。不过无脑到此,也算得一种境界了。不明晓情况贸贸然当众开口,简直是送上门被人教训的。 上虞祝家之人。 那便是祝英台的亲人了? 挽莲支着头晃了晃酒盏,看灯火映照其中明明灭灭……心中不禁长叹,此次,比战事还麻烦的麻烦来了…… 话说上虞祝家庄明明平头百姓一堆,到底如何在这士族把持政权的时代完卵于世的?还据说占了每年国库一半的税银?难道就没有人对祝家家产起意?难道诸类世家个个都如此高风亮节?……简直奇也怪哉…… 若是一直如此…… 恐怕,还免不得与祝家打交道了。 至于此世诸类世家,已类比诸侯,占据一方。想来也不会轻易妥协,自然留不得。 挽莲思及此处,动作一顿,不由端正了身姿。他总算知道何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若是还追随在前主人身边,他是不会提前去思考诸如此类如何令世家解体之事的。 现主人身边,虽偶有惊险,但总令人觉得非常有趣。 世上有趣的事情不多,如他过得如此丰富多彩,更是难得哦。 同样为守护而存在,前主人的操守的确令人敬佩,不过却未免寡淡。 如此来一个收一个来一对灭一双的,更符合他作为剑灵的本质爱好。 剑虽未百兵之君子,却也属弑杀之器。 …… 姜晨偶尔会亲去军营查察。对他是偶尔,对于军中大小各上下,军医,则堪称频繁了。 频繁到上至校军,下至伤员,无一不识。 虽与他容貌有些许关系,却并非根本。 他至此处,便更能看清,何谓命如草芥,何谓轻若飞蓬。 安置伤兵的营帐中,入耳遍是哀嚎,入目便是鲜血。 即便他们大部分还能活下来,此生也注定是不能康健。 众士见他再次前来,痛声都放缓了些,有些旧人即便痛苦未过,强笑着招呼,“小公子,你来了。” 即便封将的旨意已传下,但在此营帐中,他们眼中的,依旧是平日温和耐心的小少年,并无其他。 “嗯。我来了。” 他这样回答一句,两句,三句……眼中见到的,是盖在他们身上的床单上,刺眼的血色。 徐军医沾了一身血色,见到姜晨时,忙起身收拾一二。抱着他的医箱迎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轻快之色,想到他如今身份,理理衣袖,拱手一拜,“将军,您来了。” 他的声音沧桑且嘶哑,眼中又充满血丝。那并非因他苍老的年纪,只是因已许久未曾好好休息。徐奉安随军多年,如今已近古稀。若非的确医术精湛,又有心留守军营,他也应该归乡荣养了。 对于一位耆老之人,姜晨自不会有为难之意,伸手扶起他,“军医不必多礼。军中伤患颇多,又逢前些日大雨连连,这些将士幸有诸位照顾。天气渐冷。听闻此番粮草与棉被已一同送来,文才过来看看。” 徐军医转头扫了一眼周围伤患,即便见过生死千万,也终究流露不忍,叹息道,“将军有心了。军中兵士能遇将军,已是有幸。前些日子挽莲将军送来草药,我已用过,伤势轻些的已经离开此处,这里大多,是新来的。” 至于棉衣等物…… 始终未来,恐怕,也不会来了。 徐奉安思及近来态势,终不禁劝他,“小将军,且听徐某一句。”随军多年,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如今态度,朝廷恐怕没有继续征战之意。 “请讲。”姜晨接过他的药箱,拿出各类草药闻了闻,相互调配之时,应了一句。 徐奉安压了压声音,“将军,朝廷恐怕不日便要召诸位回京。届时……” 恐北伐一事,将如当初,不了了之。至于功劳着重之人,恐怕更要忧心。 姜晨配药的手微顿,淡淡笑了笑,“老先生好意,在下心领。此事,不必忧心。” 事情不会那般简单,却也并不麻烦。 第185章 梁祝(十三) 若问谢琰最欣赏的, 无非是姜晨一贯从容之态。在他的身上, 谢琰似乎总能看到些父亲谢安的影子。 一样的泰然不惊。 迄今为止, 谢琰尚未见过他有何失态之举。似乎面对任何局势, 也从不忧心。这种心态,在叔父那般历经两朝风雨的老臣身上, 不足为怪。放在一个八岁童子身上,该令人称奇。可若此人是他, 谢琰又觉, 合该如此。 说他像养尊处优的王室贵胄, 他与挽莲的主从之分却不分明,说他是不谙世事因此平易近人的世家稚子, 他所知所学, 显然又不仅仅如此。书法绘画插花布阵山川地理医术杂文, 他都有所涉猎。与他相谈,不会无话可说。他并不多言, 却并不令人觉得冷淡。而当面对威胁之时, 有他相助,又令人觉得意外的安心。 或者, 对朋友而言, 他本就是个令人极为安心之人。 姜晨还不知他竟能得如此之高的评价。倘若知晓, 也终究不过一笑哂之。直面死亡, 直面多少胜于死亡之事,试问如今还有何事,能让他色变和心动。 “谢封, 此番项城之事,你莫非以为就此结束么?”语气很有些沉重。 谢琰听着谢玄三言两语,头一次因着堂兄之言,皱起眉头。 谢琰捏了捏拳头,撇过头去,“堂兄之意,琰不明白。” 谢玄见他一副不愿深谈模样,便知他并不愿放弃同窗之义,道,“北境之围已解。鸟尽弓藏。我谢氏有叔父如日中天,可过犹不及。此战之后,谢氏你我免不得急流勇退,外放一二年,至于马文才,他父亲本就是杭州太守,四品大员,加之牵涉桓氏一族……如今他挂着镇北大将之名,手中却并无虎符实权。皇帝心思,已显而易见。” 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位天纵之才。 谢琰对他的言辞有些抵触,“堂兄此言差矣。我与文才,莫逆之交。君子之交,岂能因外物改换。” “为兄知你重情重义,但你要明白,谢氏不容有失。” 听他的口气放松了些,谢琰认真回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堂兄,这世上有些事我不得不做,但有些事,还是可以不做。” 因上者意愿而与志同道合之友分道扬镳,他就可以不做。 “漫灌项城。即便预先引出了城中百姓。”谢玄语气带上了些许警惕,“谢封,你知他本性如何?” 谢琰道,“知他有收复北地之心,足矣。” 谢玄叹了口气,“你向来恃才,难有钦佩教服之人。今如此相护,可见此子确然不凡。你已经不小,为兄不便插手。不过须记着,尔二人情义,与谢氏无关。” “这是自然。” 醉月楼。 “两位公子,请进。” 余音无限娇媚。 挽莲十分熟络地递了钱袋过去,眉眼一弯,对着身边姹紫嫣红的女子笑道,“妈妈,我们可是有约了。天字丙位。” 鸨母先是为他的笑容晃了一瞬,回过神来掂了掂钱袋,涂着鲜红口脂的唇一咧,拿着团扇遮了遮遮不住的笑,娇声道,“哟,原来爷是熟客啊。看这位爷生的这般好看,奴家都丢了魂了。” 这醉月楼呆的久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见多了。有些世家子风流些,小小年纪也就熟谙风月。不过倒是头一次见一位相貌俊美完全顾影自怜就胜过多少风流的公子,带着个小孩进来。 极为怪异的搭配。 挽莲啧了声,“其他不说,妈妈的嘴巴可真是越大讨人喜欢了。”他语意一转,“人到了么?” 鸨母心下意会,“那位让奴家转告公子,路上耽搁了。请稍作片刻,他立刻赶来。” 姜晨跟在他身后,一切映入眼中,又视若无睹。 楼下的百花台一片火红,艺妓上台歌舞。灯火通明,喧嚣嘈杂。正与各类花红柳绿之处别无二致。 挽莲抚着红栏,若有所思,“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竟如此热闹。” 鸨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甩着帕子抱怨,“爷你有所不知啊。自半年前,寿阳不是一直说要打仗吗!官府又收了不少流民,搅得城里一团乱。各家红楼没几个敢明目张胆开张的。这不前些日子说是前头打赢了……”她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不快,“这些官人们有心情找乐子了呗。奴家这醉月楼啊,本来是一年定十二位花魁。官爷们等不及要看新姑娘了,严词要求醉月楼好好表演。”提到此事,她眼睛一亮,对着挽莲笑的更开心了,“所以说啊,爷今儿个可真是来对了。”若是这位出手大方的公子爷能看上一个,那她可又有的赚了。 挽莲回头看了看姜晨,随口回了一句,“嗯。” 他心思一转,神情依旧玩世不恭,状似无意问她,“我等虽是友人,却也许久未见了。今趁战事暂歇前来探望友人,却不知他近况如何。妈妈既说天字丙是熟人,可还记得他惯常点陪的姑娘是哪一位。” “奥。就是知秋啊。” 言语之间,已到二层雅间。挽莲抬手之间,腰间亮色一闪。叮一声齐响。三枚银针被击飞,反刺入红木梁柱之中。 挽莲握着软剑,慢悠悠上前一步挡在姜晨面前,慢斯条理打了个哈欠。竟似全然未将那些刺客放入眼中。 鸨母这才反应过来,极尽凄惨的惊叫一声。“啊!杀人啦!”连滚带爬跑下楼梯,避开了正面刀光箭雨。 挽莲弯了弯眼睛,朝着底下人群,勾了勾食指。 姜晨仿佛完全没有见到现今情形,抬手推门。迎面一片暗器破空之声。姜晨神色不改,侧身扬袖,听得一片暗器落地之声,刚好破开足够身影穿过的漏洞。 挽莲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甩手扬起软剑,将身后多余的暗器尽数劈落。 寒光凛凛。 闪烁之间,正面着他又多了三具一剑封喉的尸体。 停手对峙之际,挽莲忍不住发问,“公子,那个,你就不担心我受伤么?” 对于这种问题,姜晨都无心回应。 “……”在这种武力低下的世界受伤可是很难修的啊。哪怕剑身擦伤一下他都不愿意好嘛? 姜晨四下看了看,入目,便是一身黄衣,伴着流淌四散的血泊。房中血气浓重,显然人已死去多时。 是那位名为知秋的女子。 屋中血色帐幔轻举,已空无一人。 他转过身,看向屋外。挽莲应对游刃有余,手中软剑闪闪,门前愣是半点血迹未沾。血花一朵朵绽开,落在墙面或是窗前。 大堂桌椅翻飞,人群仓皇逃窜,一片鸡飞狗跳。 声音渐渐落下,想来活人便不多了,姜晨出声阻止,“留活口。” 挽莲手一顿,瞬间意会。这片刻的破绽,令围攻之人欣喜,喜悦之情未散,已无知无觉。 他们不是不想追上二楼踏入房间之人,来一个擒贼先擒王。奈何此人在前阻挡,他们根本毫无机会。 挽莲笑了笑,配着他的容貌,看着实在温文尔雅柔和至极,没有半分杀气,仿佛方才一出手便收走诸多性命的并非是他。 “那么,诸位谁愿为我家公子解惑呢。” 触及他目光的,皆不由退了两步,面面相觑。 那是何种目光。 不过游戏人世。不以人命为意。或者说,他不会以人世中任何事物为意。因为他没有同类,也不需要任何理解或宽慰。 这把剑在过去的千百年间,并未与亡魂牵扯太过。如今,却已渐渐流露杀机。 也许是好事,也许并不好。 房中的气息一变,又多了一人。 细微的破空之声暗起。 姜晨指尖一抬,面无表情的夹住了迎面飞来的刺花,移开手,知秋的尸体旁多了一人。 “是你。”少年不辩雌雄的声音无波无澜。 “是我。” 明明是男声,却穿着一身红色侍女衣衫。他拈着手中花枝,指尖夹着一瓣红梅,看着正是袭击姜晨之物。待转过身来,只见眉眼昳丽,皮肤白皙,斜眉入鬓,眸若点漆。无论用哪个时代的眼光看待,都算的一位妖冶的美人了。他的容貌经由巧手修饰,刻意女性化了些。若只是这般站着,无人会怀疑他的女子身份。 此句之意,他是个男子。 五官深刻,显然并非晋人。他来自北方。 姜晨松开手,指尖夹着的花瓣飘落在脚边。他未动一步,良久,见此人两步到案几边倒了盏茶,才出口道,“作为项城太守协助攻晋的得力助手,离开驻地深入晋城,勇气可嘉。” 难得有人对他的容貌毫无所感。慕容有些意外。他摇着酒杯,自嘲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挽莲拎了人影进来,见到多出来的外人,也并无诧异,随口调侃了句,“哦,好一位标致的美人。” 慕容微微皱眉,但细看挽莲神色,又发觉他只是随口夸赞一句,就像看到漂亮的花花草草,他也会说一句,这花长的不错,别无他意。 纯粹的欣赏。 反感之情散去,继之不解。若说姜晨因年幼而心思纯净,那以挽莲年纪,想来也知晓风月。作为一个男人,慕容更是明白自己这张脸对于他人的吸引力……否则,否则…… 他又如何无视这张脸? 这一点其实相当好解释。挽莲对于剑族有相当高的认同感,也许他会痴迷一把名剑,却不会爱上人族。人于他而言,只是执剑者。人不会因一朵花美丽而爱上它,亦是如此。 倒是被他拎着的,见到慕容时,挣扎的动作一顿,愣了好一会,眸中闪过恍然大悟不可置信等等之色。想来是未曾料到,他们得了消息追踪许久要暗杀的对象,竟能狠下心扮作个女子在他们眼皮底下安然无恙。 姜晨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走到木窗边撩起帘幔望下去,这条街近乎空无一人。 醉月楼血色飞溅,此刻周围之人,想必都躲在屋中了。 冷风从窗外吹进来,驱散了些屋中脂粉与血气混合而成的,怪异的味道。 姜晨问的平淡,“你想杀了苻坚?” 听到此言的没有谁能平淡。 被挽莲制住的人情绪激动起来,神色愤怒,出口骂了一串氐语,大意便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皇帝带你姐弟恩宠至深此次封你大吏你竟勾结外敌之类云云。 提及此事,慕容冲脸色更为难看,死死抿着唇,看着那刺客的神色仿佛看待一个死人。过了会,才冷笑着对姜晨开口,“你们呢?晋秦僵持多年,晋屡屡败退。当初的兵马大元帅兼宰相桓温更是屡屡败退,数万大军战死沙场,皆是由苻坚之故。论到恨之入骨,我恐怕还排不上号。” 姜晨淡淡然回了一句,“你可以选择拒绝。” 拒绝他的邀请。不过是事情变得复杂一些,对他而言,结局是不会变的。 慕容冲自然不会拒绝。 否则,他就不会站在此处。 十三岁家国为苻氏所灭,姐弟二人共侍一人。从高高在上的中山王沦为他人娈童,云泥之差,他如何能忍受。 对于苻坚,他有食肉寝皮之恨。 细细密密的雨丝又落下来。 “那么,合作愉快。” 挽莲随手将已无还手之力的人推到慕容冲脚边,跟在姜晨身边出门。 木窗并未关上。 街面上,挽莲撑着伞,跟在他身后。 身影愈来愈远。 细密的雨丝氤氲着水汽。 朦朦胧胧再望去,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已消失在街道尽头。 虚幻。 仿佛从未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挽莲:今天仿佛遇到了个女装大佬。女装。 姜晨:哦。(过了会,回头瞥了一眼) 挽莲(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我就不说ing):…… 姜晨:…… 看到大家还在,很开心,良心也很痛。 我思考了一下,梅林最大反派是莫甘娜。 如果,各位小天使不介意性转的话…… (〃???〃) 第186章 梁祝(十四) 项城方破。时不用久, 便传来了班师回朝的调令。 骁骑将军挽莲擒获敌将慕容冲, 力挫北秦余孽。经此一战, 两方俱疲, 借此议和。 姜晨领军归朝之前,挽莲随口问了一句, “公子,虽说苻坚对慕容的确有些心思, 不过对方志在天下, 岂会因慕容冲……” 姜晨语气一如既往, 既无开心也无忧愁,“等着苏瑾回来便是。” “放那姓苏的回去!” 秦牢狱重地。 苏瑾浑身是血躺在地上, 近几日来受尽非人折磨, 迷迷糊糊见到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被人拖了出去。 “副将,当真要放了这小子?” “难道还真要大败且无将归朝?”与慕容冲相比, 区区一个苏瑾算得了什么。 这道声音落入耳中, 有些熟悉。中气不足,却仍然不掩怒火。 苏瑾清醒了些 , 喃喃道:“师兄。” 牢门前站了两人, 一人长须广袖, 文人模样, 另一人则胡服装束。 王邵抚着长须的手一顿,闻声扫了一眼,眸光越来越冷, 简直恨不得拿刀再捅他两下。他总算知道苏瑾跑来做什么了。所谓商议和谈根本不是他的目的。苏瑾来,就是要拖住他。此来大军更是由五部组成,人心不齐各有算盘,久战不绝于军心不利。 至于领军者,慕容冲虽有将才能征善战,但为人阴狠多疑,恐有二心。皇帝虽一向喜欢他,但宰相却不能放心。此次王邵前来,也领受宰相王猛之命,难说没有监视之意。可他这一病,军中无人统率,无人运筹,无人压制。败,意料之中,惨败,意料之外。 可恶。 王邵咬着牙,按下心中不忿,对着拖着苏瑾的两个侍卫冷道,“带走。” 苏瑾只是无名之辈,即便是押送回朝,也毫无作用。皇帝赐死他后,该问罪会继续问罪。但是慕容冲不一样,他是皇帝宠臣,又是此次战事领袖。看在他的情分上,皇帝一定会宽大处理,即便皇帝怒火中烧不讲情面要问罪,也该是慕容冲在前头顶着。 因此,对于他们而言,慕容冲比苏瑾要有价值得多。 项城大难,众人仓促逃出项城,不幸却被晋军埋伏,大都阵亡。当日观慕容冲所领军队应对自如,他本以为慕容冲自能逃得生天,岂料他竟被晋军俘虏。 晋军没有当场屠戮,反倒用慕容冲来交换苏瑾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可疑,实在可疑…… 谢琰并挽莲等人在寿阳处理善后事宜,谢玄则领诸将回京复旨。 此战以极快的速度落幕,晋十数年来再一次拿到了南北之争的胜利。只是,带着多年前的战争所不胜的残酷。 此前,没有一场战争,从战起到最后在短短三月中结束,更没有人,算尽天时地利赢得如此利落。 上心大悦,旨加封,赐良田千顷,明珠百斗,侍者百名,着于建康建府一座。 虽说,谢琰了结寿阳之事前来探望时,还是不能把门匾上的镇北将军四字,同府邸的主人联系起来。那位惯日黑白二色,从未像一个正常孩童一般穿着可爱童子服…… 说真的,若不是他有表情微笑,无表情出神,待人接物礼貌到令人觉得疏离。他那般相貌,定要引得前前后后建康上到八十老妇下至八岁姑娘喜欢。生得太乖巧了…… 不错,是真的乖巧。 至少,同传言中下令挖河淹城的将领完全联系不到同一人身上。 姜晨收到他的拜帖时,才沐浴过,头发尚在滴滴答答落水。 拜帖才到手中,谢琰后脚就闯了进来。 谢琰:“……” 姜晨:“……” 尴尬,确切的说,谢琰单方面尴尬了一会,姜晨出口算是解围,“文才失礼。瑗度兄且在前厅稍后,文才收拾一番,随后就到。”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披头散发在他人眼里谈不上什么仙气飘飘,逢得见客之时更是失礼至极。虽说姜晨心中,束发与否与待人接物并无必要关联,但他这人一向有一个很好的优点,那就是,轻易不与既成的观念冲突。 当其他人站在同一战线时,如果没有胜利的绝对把握,最好不要站在他们对面。 谢琰反应过来,一手搭在他肩上,笑道,“无碍。你我二人,哪管这些虚礼。” 姜晨微微一僵,没有立即惯性抽出腰间匕首给人一刀,视线落到那只手上,眸中情绪几番变动,过了会,才抬头笑了笑,不着痕迹的推开了他的手,“今日瑗度兄回京,佛念还未曾相迎,本想改日登门拜访,瑗度兄你倒是先来找我了。” 谢琰毫无所觉,顺势坐到一边,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水,边喝边道,“琰就是来告诉你,挽莲还有三日就到。顺便蹭一顿茶饭。” 姜晨:“宰相府的茶水想来比这将军府的茶更好。” 谢琰果然又随手拿了块点心塞到嘴里,“好是好,人多了却了无意境。琰一回家,上头两个哥哥下面十几个弟弟一拥而上,热情的招架不住。想安静喝茶啊,难。嗯,还是你这里比较清净。”他转了转手中茶盏,犹疑斟酌了许久,“文才,此番陛下心意,你是否有所……” 姜晨盯着茶水,并未回答。 谢琰见他似乎还一副云里雾里模样,叹了口气,暗道果然年纪还小,对朝堂诡谲还不敏感,“以琰来看,皇帝有心令挽莲镇守外城,恐怕要将你二人分开。”将文才放在京城作为人质,而挽莲,则在外…… 文才对挽莲有再造之恩,挽莲又一向敬重文才。要挽莲效忠,文才的确是最好的切入点。 “分开?” 谢琰不得不说的更明白些,“圣上已开始忌惮你了。文才与桓氏有关,又与挽莲同有破敌之功,他不会放任你二人交好下去。” 话题变得有些尖锐。 良久,姜晨嗯了一声,“如此也好。挽莲喜爱战场,无妨。” 谢琰无奈,不知该不该夸一夸他的宽和心态,“那你呢?”挽莲越是军功卓著,文才在京受限必然越大。对于儿郎来说,还有何事令人遗憾更胜于不能建功立业? “我?”提到自我,姜晨难得茫然了下,过了会,才仿佛给自己找了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出来,温温然答道,“佛念又不喜欢战场。” “那你还参与此战?” 姜晨笑意未变,语气听不出丝毫敷衍,“既瑗度兄称我一声贤弟,文才若置身事外,岂非令人齿冷。” 谢琰一怔,继而长笑,“文才,来,今日愚兄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无论圣上意欲如何,琰必将相助于文才。” “那便谢过瑗度兄了。” …… 事情正如谢琰所推测那般发展。 挽莲回京不过十日,便再次外调。倒是姜晨这个论职位算得挽莲顶头上司的,闲置在京了。对外是这般宣称,马爱卿天资聪颖,但年岁尚小,朕不忍令其常年浴血沙场。 又闻北秦内部五族分歧愈重,有分崩离析之态。又五月,苻坚竟“病”死宫中。北地彻底陷于变乱。逃亡南下的流民蜂拥而来。 晋庭闻讯无不欢欣雀跃,自以为威胁已除。 自得自满七年,晋帝一夕崩殂,谥号简文。 皇帝已换了一位,姜晨仍在将军府稳坐钓鱼台。 谢道韫倒是往将军府跑的欢快。 “文才!”她显然熟门熟路,等在遥遥望见风来亭里坐着的人影,眼神一亮提起裙摆三两步跨过石子路,等到了四下一望,疑道,“挽莲将军呢?” 少年身姿初成,着一身锦云广袖长袍,长发用玉冠束了马尾,远望人飘然若流云霞光。他一动不动倚在亭栏处,手中握着一柄长杆伸出亭外,鱼线入水。绿柳垂绦,桃花盛放,流水脉脉。 宛若画卷。 姜晨闻声,目光从下方湖面收回,放下鱼竿站起,回身看着谢道韫,神色平静,早已习惯,“不在此处。” 谢道韫神色微变,大约已猜到答案又有些不死心,“他人在何处?” 姜晨并未回答,只是,看向了东面一点。 谢道韫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又去百花楼了?” 姜晨又未作答,转过身跪坐下来,拿起了鱼竿。 谢道韫抿了抿唇,又匆匆跑开。 日暮。 挽莲从墙头翻进来。 姜晨抬头看了一眼。 挽莲背脊一凉,“嘣”从地上跳起来,规规矩矩拍干净身上沾染的尘土,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地转过身面朝风来亭。 晚风一起,浓重的脂粉味和酒气扑面而来。 竟然诡异的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公子。” 姜晨站起身,不禁离他远了些,才道,“躲避解决不了问题。” 挽莲闪身,极为惬意躺到了水中一块假山上,完全不曾在意此事,摆摆手道,“那怎么办?公子你总不能让我娶了她。” 流民匪乱中救了她一命,仅此而已。他总不好意思叫一位可爱的姑娘在他眼前,在流民铁锹斧头下香消玉殒。 姜晨敛眉,“……” 扫到他的表情,挽莲顿觉不妙,坐正了,“喂公子你还真考虑起来了?我们可是有生殖隔离的!” 姜晨瞥了眼百花楼的方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红楼的姑娘又不是专营皮肉生意。挽莲就是去欣赏欣赏!” 姜晨收回鱼竿,提起空空的鱼篓,临走之前放话,“那便说清楚。女子十五及笄,谢道韫已近十八。另外,请她找不到你,也不须来找我。” 挽莲:果然……后半句才是重点…… 作者有话要说: 那是因为,皇姐A爆…… 第187章 梁祝(十五) 诚然, 谢道韫知书达礼, 端庄文雅, 文采裴然, 是晋上下男子心中妻子的不二人选。但正如挽莲所言,他只是一把剑。 他没有剑心, 没有人心。 即便表现的再像是凡世中人,他也没有心。 没有心的不真人, 怎可能明了爱恨滋味。 多情的无情像谁。姜晨也记不清楚了。 也许只是, 已不想记清。 于是, 闲置在京的将军府日常成为,“请问挽莲公子可在府中?” “昨日马匹受惊……” “奴家家贫, 日前老父病死, 幸有……” “前几日路上招了贼人……” 众口一词皆说前来报答。 谢道韫听到这般消息时:…… 谢安最是知晓侄女心思, 如此也终于出口劝阻,“虽通文明武, 精善六艺, 品貌端庄,但其、其眠花宿柳, 招蜂引蝶, 实非良人。” 不久谢道韫前来辞行, 言说尼山书院山长邀她前去授课。 众人便前往建康城外送行。 姜晨递上一根柳枝, “一别经年,不知山长与诸位老师是否身体安好。请谢师姐代我等问好。” 谢道韫眉眼一弯,伸手接过, “文才有心了。山长来信之时,可甚为惦记你这小将军呢。”当初文才年岁尚小,入学不久,将要名列第一,可惜战事一起,他便果断投笔从戎加入北府军。山长至今仍是遗憾不已。 这些年文才虽不能离京前去探望,可尼山书院但凡有所求,他几乎没有不应。关于朝廷大办书院一事,作为武将他只是偶尔上心,可是他的偶尔上心,似乎都比他人常年惦记要用心的多。 谢琰将包袱为她装上车,闻言凑过来问了一句,“山长可惦记我了?” 谢道韫思索了下,点头认真道,“想来也是非常惦记呢。” 谢琰倒退三大步,表现的甚为恐慌,惊呼道,“堂姐我不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