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英灵失格 作者:浮云素 文案: 大正时代,某位作家一举成名,成为当世文豪 与他相关的流言很多,有人说他是当世罕见的美男子,有人说他出门常有花魁相伴,有人说他与神怪异事走得极近,曾目睹过恶鬼食人 更有种言论说,靠近他的人终会获得【不幸】 “无论如何,他都是迦勒底众多英灵中,唯一一个具有极高神性,却只流淌人类血统的【非人】。” “所谓神性,不过是目睹了太多的绝望,以至于完全放弃,不为所动胆小鬼的特质罢了。” 然而…… 他说:“人类愚蠢至极,丑恶至极,但这样才好。” 【我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人类。】 【因为喜欢,才不可接近。】 一句话简介:英灵宰拯救世界(大雾) ps:此宰心理状况堪比首领宰。 ———— 本文为《英雄失格》下卷 ———— 排雷指南: 1、无cp,不谈恋爱,但有人单箭头主角 2、这个作者没事干就爱发刀 3、ooc属于我,人物属于朝雾老师 4、设定漏洞较多,欢迎找bug 内容标签: 综漫 幻想空间 奇幻魔幻 文野 搜索关键字:主角:太宰治 ┃ 配角:下一篇《黑化值清零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非英灵 ================== 第1章 Ruler太宰治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黑化值清零中》(失格系列太苦大仇深了,我要搞个哲学中二还强的变态,黑化值这篇主角特别喜欢捡有残缺美的坏掉的“东西”,然后用自己的方法将他们修复好嘻嘻) 以下是文案: 安和龙也,是个性格恶劣的中二病、戏剧王、游戏爱好者 最喜欢攻略富有哲学内涵的、充满悲剧感的、黑化的、爱吐黑泥的反派 新到手的游戏《黑化101》以场景丰富、人物众多成为他的新宠 安和龙也:很好,我就是喜欢洗白黑化值100的悲惨反派!难度越高越快乐! 港黑地狱地图:心如死灰首领宰、家破人亡羊之王、混沌中立黑乱步 黑暗本丸地图:…… 猎人:不好意思,这个地图是不是有问题,根本没人黑化啊,他们只是天生变态 #如何感动黑化角色,那当然是比他们更悲情、更哲学、更变态啦!# #我最喜欢教导有悟♂性的孩子了#异闻带 一种可能性:在织田作死亡的当日,十八岁的太宰治得到了书,绝望之下于空白的书页上编织他逃离死亡的未来,却因书的力量不足以颠倒时间,加之受体身死,只能选择无数次重复挚友死亡的今日,期盼在短暂的二十四小时中谋得令其存活的方法。 结果反倒是陷入了无尽的轮回,从纪德手中救下孤儿,孩子却会死于另类的黑帮火拼,制止黑帮火拼,则会发生致人于死地的连环车祸;夺权拦截Mimic入境,织田作却由于黑手党内斗身亡;谋杀森鸥外后遭遇反对派报复,亲近之人皆被处死…… 既然人类无法阻止死亡,就化作神明好了。无限延长当日的长度,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帮挚友化解困境,目送他迎来既定的死亡,如果说这样能够让我们相处得更加长久,就让时间停留在今日吧,停留在你注定死亡的今日。 ———— 明日永远不会到来的虚数城市,是被时空所遗忘的空白之地,人类掩面哭泣,神明笑看轮回,什么沉睡在面具下,是血泪?英魂?或是深不可测的哀恸绝望? 跨越时空而来的救世主啊,你若真能解开禁锢时空的枷锁,请切断这无尽的轮回,让在人性中苦苦挣扎的神明解放,哀嚎将化归于平静,血泪以绢布拭干,说到底他也不过是神明一般的好孩子罢了。 Lostbelt No.0 无间循环都市/横滨/神明坠落之日 ———— 职阶:Ruler 宝具信息: 人间失格 阶级:EX 种类:对人—神宝具 能够消除一切异常能力,从这角度来看,甚至连那位王的乖离剑都能封住啊。 有特殊能力的妖魔被他触碰后无法动用妖力。 可如果种族产生改变,就无能为力了,就算是他也无法把吸血鬼变成人类啊,至多只是封住魔法技能。 神明的话,只要是诞生于人类传说的神明,通通在宝具有效范围内。 本质上是相当无敌的能力,作为英灵被召唤后也保留了生前的特性,不过因为太宰治的筋力只有D,强大的宝具经常无法发挥应有的功效,因为他根本无法近人身嘛(笑)。 角色详情: 现世的文豪,书的持有者,凭一己之力营造土拨鼠之日的神明。 异闻带消失后以Ruler的身份被召唤到现世,身形也比原本的十八岁少年拉长了不少。 工作经验丰富,最年轻的黑手党干部,将港口黑手党拓展至全国的首领,武装侦探社的智者,引领时代的文豪,不同时空的单一位体都经历丰富,被召唤时得到了整合,最后出现的就是Ruler太宰。 虽说聪慧得像个怪物,本质上却还是人类。 毕竟他是神明一样的好孩子。 “嘛,原来被打败的Boss还能被召唤吗,不过摆脱了少年身材,多少还算有好事吧。 哎?Ruler,这可伤脑筋了呀,我这样的胆小鬼,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维持世界平衡产生兴趣,为什么不能以术阶的身份召唤,像莎士比亚一样地观察人,撰写文章,才是我会做的事情吧?” 如你所见,他并非心怀正义之人。 不过在被逼迫至绝望时,试着向太宰求救吧,说不定会得到回应。 “看蝇营狗苟之辈挣扎,也是存在的乐趣之一啊。” ———— 个人资料 1 身高/体重:181cm.65kg 出处:史实.文豪野犬 地域:日本 属性:混沌.中庸 性别:男性 个人资料 2 神性:A 明明不含神明的血统,却因为非人的智慧与心性而被额外赋予了神性。 渴望死亡却无法杀死自己,就连死后也变成了英灵,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莫大的悲剧。 因此而厌恶与他签订契约的阿赖耶识。 因挚友的嘱托而决定尝试成为好人,实际上善与恶对他来说毫无分别。 个人资料 3 现世的读者认为《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是太宰治以自身为原型构建的。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当然并不是说他现在还沉迷药物,酒色,酒和女人当然很棒,如果召唤他的master是可爱的小姐,太宰很可能会提出殉情邀约。 一般情况下他都不是认真的,只要无视就好啦。 最喜欢的食物是螃蟹,独居生活的话,他说不定会与蟹肉罐头为伴,很长一段时间内,织田作都忧心于太宰的饮食结构。 “食物什么的,只要美味就行了,人生不过数载,倘若死前口腹之欲无法被满足,就太悲哀了。” 个人资料 4 羁绊达到Lv.4后开放 个人资料 5 羁绊达到Lv.5后开放 个人资料 6 通关大正幻奇潭后开放 ———— 语音 召唤: 哎?竟然有人召唤我,好不容易才能拥抱死亡,就让我腐烂在三途川的泥淖里不好吗? 无法自杀,这可伤脑筋了,总之,请把我当作蠹虫般庸碌的普通人吧,毕竟我对拯救世界、毁灭世界实在提不起兴趣。 职阶的话是ruler,很恶趣味对吧。 灵基再临 1 真是不死心啊都说了我作为英灵一无是处,还不准备放弃吗? 灵基再临 2 这幅不死心的模样,简直像是张着嘴啊呜啊呜叫的小狗一样,糟糕,竟然想起漆黑的小矮人了,就身高与发色而言,master你与他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朋友?不不不,只是想要杀死我的怀有人心的怪物罢了。 灵基再临 3 被打败了,好吧,如果你能把我提升到顶级的话,叫我出力也不是不可以。 灵基再临 4 唔,完全没想到还有见到这副模样的一天,好怀念啊,是十五岁的时候吗,还是十六岁? 体力上来说当然不是我的巅峰期,只是在十五岁的时候,确实做了不少大事,那句话怎么说,叛逆期的小鬼是最强大的。 异闻带时期就一直保持穿黑西装的少年模样,这种形态下,心境也与泛人类史的我截然不同,小心啊,master,失去挚爱之物的悲兽是最可怕的。 以上都是说笑啦说笑,悲伤的循环链已被斩断,既然费心将我提升到如此地步,总要做出点回馈。 请好好使用我吧,master。 羁绊Lv.1 朋友啊,在过去的岁月里,似乎出现过几名能称之为友人的存在,不,他的话,说是犬猿之仲更加贴切。哎,master想和我做朋友吗,不好意思,笑得肚子有点痛。 还是不了吧,作为朋友,我可会会给你带来“不幸”哦。 羁绊Lv.2 “人间失格”,完全可以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就是异人、非人。 很难想象吗?就是人心啊、未来啊、乃至世界的走向,于我而言都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虚幻之物,伸手便可触及,包括现在master你在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不害怕吗?以往我遇见的人类都会因此而把我隔绝于群体之外哦。 羁绊Lv.3 我的立场?严格来说是中庸吧,可以站到善的一边,也可以站到恶的一边。 master你希望我站哪一边?诚心祈愿的话,神明也会许实现你的愿望哦。 对话 1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没错,是我写的文章。 活着对我来说并不是必须的,死了也可以,活着也可以,就是这样混沌的状态吧,因为收到了和服所以想要延长寿命,简单说来只是得到了活下去的借口而已。 不,我并没有想活长久的意思,世上值得期待的事本就没有很多。 努力为了伙伴而活下去,哈、哈哈,很抱歉master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如果能成为伙伴的话,不妨试试看吧。 对话 2(召唤出中原中也) 真是糟糕的运气,抽卡前要洗洗手啊master,滑腻蛞蝓分泌的黏液一定会把迦勒底的街道分泌得粘糊糊的。 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果然,我们俩的关系已经上升到水火不容的程度了,如果要保全我的话,不如把他返还掉怎么样? 对话 3(召唤出Caster太宰治) 原来单一太宰也可以被召唤出来啊,这身黑风衣,是被称为首领宰的个体吗,各种意义上,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对,就是幸运啊,活在织田作存活下来的世界,没有经历过异闻带的绝望循环,带着满足夙愿的微笑死去,难道不是个幸运的人吗? 我没哭啊,master,把我抱得太紧了。 对话4 (召唤出织田作) ……抱歉,真的很抱歉,因为太高兴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还好吗?织田作。 啊,那根本算不上努力,在无尽的轮回中我早就明白了,死死抱着今天不愿意迎来未来的我,只是个胆小鬼而已,说是想要你活着,只是自我满足吧,结果还衍生出了异闻带,你会斥责我的吧? 哎,不骂我吗。 (被紧紧拥抱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泛人类史还存在真是太好了,如果没有它的话,想现在这样能与你重逢,也是遥不可及的梦境吧? 未来: 对未来的期望啊,老实说,我的字典中根本没有未来这两个字眼,说到底我是没有自我生存意愿的英灵。 不过,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产生什么变数,泛人类史会不会有改变,又会不会诞生新的异闻带,在新的世界中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就算是为了万分之一的好的未来,也要稍微忍耐一下也行,忍耐到明天到来,忍耐到驱散笼罩心头的阴云,忍耐到微小的幸福降临。 与你们一起的话,哪怕只是作为旁观者,见证时代变迁、悲欢离合,于我而言也是了不得的幸运吧。 偶尔也想试试说这句话的感觉啊。 “生而为人,我很幸福。” 很抱歉。 谢谢。 ———— 特异点:《大正幻奇谭》 难度:B 读取中 第2章 /写在前沿: 这是我的第七万三千六百一十五篇日记,从今天起,我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不再写日记。 关于我的来源、过去依旧一无所知,除了太宰治的名字以及“圣杯”等零散词汇外,我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人,每每回想,却连人的剪影都拼凑不出来,心底开了一个大洞。 哦对了,还有天生阴沉的自厌性格,强烈的自毁欲常伴吾身。 我想,自己大抵不是人类,人类的话,又有谁不会老不会死,哪怕化成空气中的尘埃,在经过漫长的休整之后,又会化成人形? 真恶心。 写日记的初衷是想记载过去,以填补空空的记忆,但现在不需要了,我放弃了,放弃寻找自己的来源,放弃追寻真实的过去。 让我平淡地度过每一天吧。 放弃的话,就不会痛苦了。/ ——太宰治,明治三年七月12日(1871年)。 …… 45年后 大正五年(1916年),12月。 [没人会比他更适合穿洋服了。]每回走进这间位于东京府下丰岛郡的西式小楼,小庄速都会产生如上想法,他是朝日新闻的编辑,放此世代也是见多识广的新知识分子,然当他视线越过织有花鸟草木的葡萄牙挂毯、可收束四角的荷兰白桌、装有娇艳木槿花的珐琅瓷花瓶,凝视窗边的人影时,还是会由心底深处发出赞叹。 [太宰先生,真是少见的美男子。] 大正时代,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时代,走在街上常能看见和服与西装并行的场景,又或者男人身穿和服,脑袋上却扣着西式圆礼帽。东京至周边地区甚至开通电车供通勤一族上下班搭乘,但在远离东京的山镇,还有许多村民连火车是什么都不知道,过着传统农耕生活。 笔名为太宰治的年轻人,是当下名气正旺的作家,大正也是文坛百花齐放的时代,前有明治时代成名的作家夏目漱石,后有芥川龙之介等人,这些人放在后世都是引领日本近代文学发展的数一数二的文豪。 “请节哀,太宰老师。”小庄编辑脱下轮廓硬挺的礼帽,向太宰治低头行礼,夏目漱石老师才逝世,他生前十分看重作为文学圈新人的太宰,对太宰多有提携,两人的关系说是师徒也不为过。 “是小庄君啊。”太宰仿佛才发现他似的,转头露出神佛似的微笑。 “夏目老师的事,真的很遗憾。”前几日小庄作为朝日新闻的编辑应邀参加文豪夏目漱石的葬礼,1916年12月9日,夏目漱石,这位对文坛教育界都产生重大影响的学者病逝。 葬礼办得盛大,文学界教育界乃至于政界金融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会,太宰治作为夏目漱石生前力荐的青年才俊,被人群所包围,也是,虽然此青年出道之前的经历不为人所知,他却一鸣惊人,首部作品即在文坛落下巨石卷起风浪,一版再版,东京、大阪乃至于零星小镇,只要是关注文学的人都少有没听说过“太宰治”这一姓名的。 短暂的寒暄后他们进入正题。 “小庄君是来告知我读者反馈的吧。”穿黑西装的青年坐在沙发上,招呼和式打扮的编辑,后者则以双手献上文稿,并将好容易托运来鼓鼓囊囊的包袱落在沙发角。 “这是刊载老师新作品的日报。”朝日新闻与时具进,会专门留下几版刊载新文学作品,作为大正时期发行量最大的报刊,它的连载门槛相当之高,而太宰治正在报刊上连载短篇小说。 小庄编辑将刊载太宰文章的报纸递给原作者。 新连载的小说名叫《你好,大正》,相对他过去写的作品,诸如《奔跑的梅勒斯》、《人间失格》之类,这篇的题目直白,内容却挺有意思,讲述一名战国时代的人像浦岛太郎一样,机缘巧合之下穿越百年,来到大正时代,面对逐渐现代化的社会,闹出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文章节选如下: /我原本只是为了避免走夜路,随意在山峦间废弃的木屋间投宿,乡间自古以来有不要走夜路的传说,无论是吃人的恶鬼还是会生啖牲畜血肉的魍魉都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村里的老人说,无论如何在夜里熄灭火,找一处地落脚吧,千万不要走夜路。 说相信,我是不信的,比起被恶鬼吞吃,死于下等武士之手更有可能吧,即便如此,我还是尊重古训,没有赶路。次日清晨,艳阳高照,我想着:真是个好天气啊,随即推开木门,才发现昨日只有点旧的门扉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 我心下狐疑,出门后,景致与昨日也大不相同,树木之排列、山势地貌、合抱粗细皆不相同,至于昨日上山的路,竟也找不到了。 跌跌撞撞一天后才走到山脚,一穿着怪模怪样的男子吹怪异的埙向我走来,后来才知那叫“哨子”,他说自己名为“护林人”,我当时想,真是奇怪的名字啊,还追问我如何上山,是哪里人士,我一一说明。 他听后看我眼神古怪,后又叫来医师,真是一点儿医师的样子也没有,这里的人为何穿窄口的上衣下跨? …… 几日后我才弄明白,原来我同浦岛太郎一样,时间已过几百年。且别看我这样,也是读过小仓百人一首的人,甚至还能写些汉字,是村上的秀才,我于几百年后生活几天学了不少新词,一些名曰“化学家”的人检查了我随身带的樵斧、布匹同碟文终于相信我的来历,看我的眼神也随之一变。不是我多想,他们先前看我模样,同隔壁妇人见庄上痴傻儿类同,我可是读汉诗的秀才,怎能蒙如此对待?好在他们现在对我尊重了不少,令我通体畅快。 且别说,四百年后之人生活真好,不仅可以吃到精白的米,这类稻米怕是大名也吃不到吧,柴鱼也滋味丰富,但有点我是很不赞同的,怎能吃牛肉呢,牛难道不是要起耕作之用,如果家人一般的存在吗?想到他们吃牛,我就十分作呕。 …… 红豆面包十分美味,将这种点心给我的医师说,其中掺杂了白糖,故此红豆才会变得甜美可口,我骇了一跳,糖如此珍贵,竟也是人人可吃了,这里的人还真是过得比将军都要舒坦啊! …… 第三十四日,有人来问我是否想去看大正博览会,据说会上有许多好物,我没做多想当即同意,此时我还觉得,今人有如此多的手段,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方式将我送回家中,现世花样繁多乱花渐欲迷人眼,我到底还是挂念家中妻儿,只想多见识点有趣之物,到时候能够回家同他们吹嘘一番,也是不枉此行。/ 上篇到此为止,小庄速与太宰治聊过,这只是短篇小说,连载二到三次即可,一周交一次稿,两人合作过挺长时间,太宰老师要不就不提笔,只要开始写作很快就能完成,他的出作品周期较长,据老师自己的说法,他是体验派的作家,喜欢写自己经历过的事。 先前也不知怎么的,他离开了东京,一直游荡于远离东京的山镇,只用书信与小庄联系,他猜老师可能是为了搜集民俗故事,或是了解乡人的生活,作为写作素材。 “真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文章啊,太宰老师。”小庄编辑赞叹,“对于东京的人来说,无论是大正博览会还是现代化学都是耳熟能详的词汇,可东京一共只有两百万市民,其他地区的农民对这些新技术还不太了解,太宰老师的作品简直就是现代生活导读。”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朝日新闻的发行量很大,就算是偏远乡村,一个村庄也会订上一份报纸,充其量到的时间迟点,村中有专门的读报人,告知村民报刊上讲述了什么事,以此更新民众的知识储备。 东京与大阪周围的山村都在朝日新闻的辐射范围内。 太宰听了小庄编辑的话,笑盈盈的,他此时的笑容又略有变化,眼角向下弯垂,好似月芽,至于嘴角上扬的弧度则让对面人略有些不寒而栗,他说:“小庄编辑是这么想的啊。” 逶迤的尾音昭示某种不平,小庄意识到大事不妙,硬着头皮说:“不,倒不是我这么想,应该说是读者都是这么觉得的。” 与其他作家一样,太宰老师并不想公开自己的住所,读者的信件都是寄给编辑部的,一些清楚其中弯弯绕的读者还有文人,干脆不署名给太宰老师写信,而是署名编辑部收,在信件中说自己的反馈意见,老实说,对这篇新文章,评论可以说是喜忧参半。 一些人嚷嚷着:“太宰老师也江郎才尽了,顺应时代发展写出如此拙劣的宣传性文字,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还有些人则持不同意见:“这篇很好,太宰老师先前的文字太过晦涩,发人深省没错,看了之后却容易让国人受病,只不过食人鬼之流的怪力乱神之语还是少说为妙,我们已经进入文明开化的大正时代,怎么能说那些迷信之事。” 笑容满面的太宰威胁力太大,小庄不得不把这些言论汇总后一股脑儿地吐给作者,对面人听后思考说:“想要听听下篇的结局吗?”他说,“我已经构思好了。” 小庄心里叫嚣着拒绝拒绝拒绝,心说;[太宰老师怎么这样,我还想好好品味文字,干什么非要提前给我剧透啊],面上却不得不带着勉强的笑容说:“您请说,老师。” [太有趣了,小庄的表情。]太宰忍俊不禁,[抗拒的强颜欢笑,光是冲着他能娱乐到我的面部表现,指定他当编辑就很值当。] 时间越久,能让他打心眼儿里愉快的事物就越少。 “是这样的。”他双手交叉摆在小腹前,姿态优雅,“家利,也就是主角并不是被带到大正博览会上参观的,而是作为展品参与展示的。” “唉?唉!” “相当正常的发展对吧。”他说,“比起作为人的价值,他身上的科学价值要高得多,前几年爱因斯坦先生的相对论已经翻译到本国,据说去年又有新的关于时空的发现,就算是在第一流的西方国家,也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能够穿越时空的人对吧。”“说得没错……” “既然这样的话,在政客们急求进步的现在,将他视为展现国力的藏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且他完全能吸引外国的知名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和医学家吧。”他压低声音说,“穿越时空的人身体构造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有求知欲的人都会好奇。” “是、是的。”小庄瞠目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样。”太宰摊手说,“下篇我想写的,就是最正常不过的发展。” “……”小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带着愉快的心情而来,推门离开时心却沉甸甸的,只留下了一袋子书信,明明都出门了,却还是回头磨磨唧唧道:“太宰老师……” “嗯?” “家利,我是说主角,他应该会回到过去吧。”“哎呀,这就难说了,我还没想好。” 小庄知道自己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影响作者构思,他早就明白了,异才与凡人间是有区别的,他把“如果他回去肯定比在大正过得好”咽下去,转而说出了更深层的话:“请一定要保重身体啊,太宰老师。”他一板一眼地说,“我是知道文学家多愁善感,不,当然不说是什么坏事,只是思虑太重伤身,如果可以的话,太宰老师还是多放松放松吧,无论是去镰仓海边疗养还是花柳街都行。” [真是让人担心啊,太宰老师的身心状况。] 太宰先愣了一下,完全想不到小庄会说如此温馨的告别语,恰逢时近傍晚,夕阳西下,斜阳余晖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晕染出橙黄色的富有生命力的色泽:“大可不必为我担心。”他说。 [更让人担心了好吗?] “而且……” “什么?” 太宰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夜间有食人鬼出没,可不是什么假话,在太阳落山前回去吧,纵使是亮如白昼的浅草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不,正因为浅草的夜晚亮堂又热闹,才会更危险吧。” [唉,如何用言语形容老师的神色,是变幻莫测还是神秘主义?] 小庄编辑确实感觉到了,他预言家似的告诫。 “咕咚——”口水顺食道而下,喉结上下逡巡一阵。 “我、我明白了。”小庄说,“我这就回家,也请老师多保重。” …… 浏览读者来信是很有意思的活动,尤其读者中有不少是你认识的人时。 搬进这栋屋子前,就算是太宰也不知道自己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又会定居何处,于是当在旅行途中结识的人询问“如果想要与太宰先生通信,应该往哪里寄送信件”时,他总会和蔼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落脚,实在想要寄信的话,就关注报章吧,我会以太宰治的名字发表作品,到时候寄到编辑室就可以了。” 有些人会追问“哪家报纸”,还有人则是不屑地抬起头,以骄傲的语气说:“我不喜欢读报,更不喜欢写信,先说好了,一定要看的话,我只会看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要是找不到你的名字,就不通信了。” 太宰笑说:“那就算是为了与美丽的蕨姬花魁通信,也要加倍努力地产出优秀的作品才行啊。”他曾在花柳街徘徊,蕨姬花魁就是当时认识的。离开花柳街后,蕨姬花魁提出还希望与太宰联系,才有上述一番对话。 …… 太宰没有刻意挑选熟悉的名字,只是一封一封地读下去,多是读者来信,与小庄编辑叙述得一样,读者中有以激昂语调批评的,也有称赞的,赞美的占大多数,更有甚者敏锐地触碰到了《你好,大正》的核心,名为高野良子的女学生就写: /家利君的奇遇固然有趣,却也引得人同情,恐怕他在生物学家化学家医学家眼中,并不是完整的人,而是会开口说话的大猩猩吧。/ 他提笔写下/敬待下期/四字后,将这封信件放到一旁。 名为响凯的旧文人说太宰“构思妙绝”,随即笔锋一转,开始批驳家利懦弱的想法: /家利君之回归想法未免太过懦弱,人活一世既能有意外之喜,定当好好珍惜,勤加练习溶于大正时代才当为上上之选。/ 蕨姬花魁大概如她说的一样,纡尊订了份《朝日新闻》,每日都记得睨一眼文学版,她是不爱读书的性子,张牙舞爪得像是路边盛放的大王花,颠来倒去就指责太宰治:/太慢了,让我等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来花柳街看我,我想要东京府产的新和服。/ 她是花柳街盛极一时的花魁,容颜比耀日更明艳,座上宾中不乏金融家华族,怎会连小小一匹布都不得,太宰治又听说饶是对身居高位之人,蕨姬的姿态也相当之高。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挑了松尾芭蕉的《澳洲小路》与前两年流行的竹久梦二的诗歌画作集《梦二画集-春之卷》,用硬卡纸打包好,连同新得的布匹放一起,布上映着绚烂的梅花。 这些都准备拖人带给蕨姬花魁。 署名为“富冈义勇、鳞泷錆兔、鳞泷真菰”的信封很有分量,猜不出其中究竟塞了多少张纸。前两年他离开东京府,深入乡镇考察民俗,偶尔也做点乡村教师的工作,教生活在山里的孩子念书,富冈义勇他们就是太宰当时的学生。 裁纸刀裁开信封,平展纸张。 /太宰治先生: 请恕我省略寒暄。 蒙先生教诲,我与锖兔磨练剑术之余不忘阅读先生留下的书籍,启迪智慧,开发头脑,先生曾说“剑术虽是重中之重,空有蛮力也不可有所进步”,前日拜读《孙子兵法》获益良多,终知计谋也可起作用。 言归正传,我与锖兔已劈开巨石,欲过十日启程前往选拔地点,锖兔且不用说,他天赋异禀定能从选拔中存活,而我乃弱小之人,剑术也不够精进,不知此去以往,能否回归,即便不可,能够见到茑子姐姐也乃幸事一件,但到底尚未多斩鬼以报仇,倘若失败,心中也难以平静……/ 富冈义勇的字很娟秀,与同龄小孩儿相比,他不善言辞,性格腼腆,让太宰治说,比起斩鬼他更适合读书,且正如他所说,比起锖兔,他没那么容易存活。 /《你好,大正》已拜读,是部很优秀的作品,最后望您能够保重身体,于文章之道更加精进。 恭请 冬安 富冈义勇/ 相较于富冈义勇娴静的字体,鳞泷锖兔的笔迹就要遒劲豪迈许多,信件内容也充满他独有的豪迈: /既然以男人的身份来到人世间,就要肩负起保护弱小的重责!我已下定决心前往试练,指望能够存活,得到日轮刀,以刀剑保护好他人。 不知义勇那家伙在信上写了什么,但请太宰先生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他,这是很久以前就在心中发过的男人的誓言!/ [他们俩……] 太宰的眉头舒散,几乎能想到两人写信时各异的动作与表情,富冈义勇不用说,直到他离开为止,还是个安静的、怯生生的孩子,而锖兔,他天生有股爱为他人出头的利落气,这俩孩子几乎形影不离,富冈受欺负时也是锖兔帮他出头。 他一直把富冈义勇保护得很好很好。 提笔写回信前,他想了很久很久,优美的词句在心中回荡“希望你们前程似锦,脚踏过的坚实土地都有艳阳高照,纵使身处逆境,也要互相扶持,化险为夷……” 他想了半天,最后只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下六字: /愿君武运昌隆。/ 他难得真心实意地想:希望你们都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来了 我流大正,时间线错乱,充满文诌诌的酸腐气(不是) 人物属于朝雾老师鳄鱼老师,ooc属于我(笑) 尽量日更吧,但要是作业太多就…… ———— 提问:A宰还会出现吗? 回答:番外有可能,正文不会,这是ruler宰的故事。 第3章 蝴蝶香奈惠是鬼杀队的花柱,她才16岁,却已修习花之呼吸四年,和这年纪的女性不同,她的手一点儿都不柔软,指间全是粗粝的老茧。 鬼杀队的队员任务本来就繁重,柱更是其中的中翘楚,到了她这位置,已经不需要漫山遍野跑着去杀鬼,而是有固定的辖区,她的辖区比较特殊,在东京府。 一般情况下,鬼都喜欢呆在无人的乡村,乡村的人口分布稀疏,管理也不严,哪怕是死了个把人,当地官员也不会多探查,只当是被山里的野兽叼走吃了。 东京的话比较特殊,尤其是浅草一带,这附近通了电力,早早架起成排的路灯,便是到晚上九点,街上也全是人,看电影的年轻夫妇,至三越百货购物的人,前往帝国剧场观剧的贵妇人……街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在这情况下,有一两人被绑到边角巷道,为鬼吞噬,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除东京夜繁华表皮下的险情外,她的辖区设置于此还有更深一层缘故,那就是蝴蝶香奈惠明面上的身份是学生,准确说来,是在济生学舍攻读医学功课的医学生。 在家人被鬼杀后,蝴蝶香奈惠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回归学堂,她是药师的女儿,父亲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汉方医师,家底也丰厚,丰厚的家底让她与妹妹蝴蝶忍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她从高等学校毕业,老师不仅教授传统日本知识,来自西洋的生物、物理、英文等也有涉猎。 如果家人没死的话,她的未来应该是另外一番模样,蝴蝶香奈惠并非传统女性,温柔是温柔却很有主意,明治时代日本的女性就已经开始走向职场了,更有些女性前辈进入私塾或大学攻读医科,考取了医师执照证,她希望自己能够走上医学之路,为后来人,为自己的妹妹踩出一条先驱路。 这些想法,早已随父母的逝世一同破碎了。 “主公,您找我?”半年前的一天,才当上花柱的蝴蝶香奈惠应主公召唤而来,她单膝跪地,聆听对方的吩咐。 “是的。”产屋敷耀哉与蝴蝶香奈惠年纪相仿,丑陋的疤痕尚未在他的面门上盘桓,他问,“香奈惠,你还想要精进医学吗?” “哎?” “鬼杀队到底是非政府组织,能够对我等提供帮助的医师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前次我接到情报,说有鬼精通毒术,害人无数,当时起,我就燃起了培养一位专业医师的想法。” “听闻你姐妹二人本家为医师出生,对草药十分精通,然黑船事件后国门大开,西方先进医疗技术流入我国,我便想同你问问,是否有学习更加先进医术的想法。” “当然!”主公还没有说完,她却迫不及待地应下,“我希望能够掌握更多的技术,帮助为鬼所伤的队员。” 产屋敷耀哉轻吐一口气,表情放松:“这样就好。” “主公。”香奈惠却还有话要说,“我的妹妹蝴蝶忍,在药道上也很有天赋,如果可以的话……” “我明白。”产屋敷轻笑道,“不过忍应该只有12岁,听闻教授西洋医术的学堂会以洋文授课,进入之前恐还得补习一番。” 他叹息道:“白日攻读,黑夜杀鬼,生活将会十分辛苦,我还听闻医学校中女性很不得重视,怕是要辛苦你了,香奈惠。” …… 换任意一人来看,济生学舍的生活都与轻松无缘,蝴蝶香奈惠成日穿梭于图书馆与校舍之间,硬卡机布缝制的包中常放医书与钢笔。 因身材不如男性高大,只能早早到教室抢占第一排的座位,同室的男性见到女学生总是拍手剁脚起嘲弄之态,客堂闲暇之余甚至还以小纸条传递歪诗。 大正年代的女性歧视照旧根深蒂固驻于社会人心中,女性甚至不被允许拥有私人财产,放整个社会,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道具。 这样的生活对同教室的其他女学生来说简直就是地狱,因被欺辱而躲藏在墙角哭泣是常有的,可蝴蝶香奈惠,毋庸置疑,她是所有人中最坚定的那一个,社会嘲弄对她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为艰苦的学业与苇草似的在风雨飘摇中成长的生活而落泪,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幸福事。]看见苦恼的同学们,她忍不住露出会心且慈爱的微笑。 [能够活着斩杀恶鬼,抚养幼妹,研修医术帮助他人,这样的生活要是还抱怨,就太不知感恩了。]她对生活中悲苦一面的痛恨,永远压在绵延的感激之下。 “太宰老师的文章刊登了!” 这天,她照旧很早来到教室自习,只听见“蹬蹬磴”的脚步声与“哗啦哗啦”报纸弯折的声响,几名女同学并肩走进教室。 她们都是时髦的女学生,甭管上半身穿着如何,总要蹬小牛皮靴,相较之下蝴蝶香奈惠的草鞋更加不起眼。 太宰治的名声她也听说过,多是由济生学舍的男女同学口中传来,与她年纪相仿的高野良子是热衷文学的新女性,曾就文章构架同太宰老师致信。 悉悉索索的对话声传入香奈惠耳中。 “是《你好,大正》的下篇。” “没有了吗?” “是,老师说这只是短篇小说。” 报纸眼下只有一份,想看的人却很多,只能选取一人朗读。 “第一日: 说是邀请我来看甚博览会,实际上却不许我随意走动,只令我进无形墙壁(玻璃)搭成的房间里,禁止外出。不肖多时,会展内人便多了起来,宽敞洁净的过道上来来往往全是人,我先以为他们也要进笼子里,不免得意洋洋,看我住的笼子只有一人,他们人很多,难免要几十人乃至百人住在同一笼子里吧! 尤其这些人中,还有些模样古怪的恶鬼,发色浅淡近黄,皮肤苍白,眼珠更是绿的蓝的,这等怪人必须要牢牢看好才是。 哪里知道我等啊等的,人变得越发多了,却没有开新的笼子,这些人簇拥在透明的玻璃墙旁,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不免指指点点,哪怕我打个哈欠、伸懒腰舒展躯体,都会引起阵阵惊呼。此情此景不免令我想起村中的愚民,每每我作汉诗,不识字的人就会大加赞颂,他们哪里懂我写了什么,怕是连字都认不全吧? 我猜眼下的人,也是在表达对老祖宗的称颂,仔细想想,若我遇见了浦岛太郎,也是会将他当作神明诚惶诚恐地跪拜。 我故意走动来走动去,看他们同猴子一样尖叫呐喊,大感快慰……” 读完这一段,本在欢呼的女学生们声音都小了,空旷的教室中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香奈惠心中升起古怪之情,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胸膛间只有烦闷躁郁的情绪在回荡,却又不得一吐为快。 肩负阅读重任的女学生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坚定地往下读。 “夜晚来了,我独自静坐在透明的屋舍中,就连小便也要在痰盂里,我与带我来的人提过,希望墙壁为坚实的模板,至少能遮挡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他诧异地说:’有必要吗?大家都很爱戴您,绝不会因为您又不得体的举动而指责,不如说他们看着你方便都会尖叫。’ 我心里觉得奇怪,但已得到了这么好的招待,再给人添麻烦就太不识趣了,只能暗下决定,上午有人来时好好憋着,不吃饭不喝水,等到晚上人都走了再方便吧。 …… 第四日: 很奇怪,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不是尊敬了,有几个怪模怪样的外国人每日都来,趴在玻璃墙(是的,我知道它们的名字了)打量,一开始他很激动,现在却不大一样,眼神冷静了很多,我听他用叽里呱啦的鸟语问身材矮小的国人,他回答说:’是的,四百年前的人与现在没什么区别。骨骼?不,已经完成进化了,就外观而言看不出区别……内脏,这就不清楚了,应该没有老化吧。’ 话我听不太懂,却不知怎么的,忽地掀起一阵激灵,只觉毛骨悚然。 我不由后退两步,惊惧不定地想,他们是真把我当祖宗供奉吗? 第八日: 隔壁房来了新的住户,是一只河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祖宗,而是只河童啊,他们看我的眼神,大概就跟村民看山崖上脸上长了个瘤的女人,是相同的眼神吧。 第十二日: 我是秀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第十五日: 我想回家…… 第二十日: 古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言论,我今终知是什么意思了,只希望我走后能够魂归故土,而不是在这古怪的、恶心的时代飘荡,这样想想,倒还不如在那个夜晚走山路,被恶鬼吃掉哩。” 故事结束了。 就连朗读的女学生,也说不出话来。 香奈惠手指捏书页脆薄的一角半晌没有向下翻。 过了好一会儿,才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不过说话声音尖而细,底气似乎有点儿不足,高野良子强笑道:“起码没人会说太宰老师江郎才尽了。”她意识到自己快破音了,同周围人道歉,“不好意思,我的状态不好。” 读者群里流传过一句话“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读太宰老师的作品,哪怕是艳阳高照的蓝天都会变的阴雨霏霏,本就心情不佳的话,恐怕会觉得自己沉于深渊海底吧?” “不,没有关系。”八云蔫蔫地回答。 “你们说。”有人忽然开口了,“那些男人看我们,是不是也像在看猴子?”她在自我带入了。 “当然不会。”谁也没想到,斩钉截铁回答的竟然是蝴蝶香奈惠,她挺少参加女同学们的对话,成日都在忙碌。 “我们不具备任何娱乐性。”她说,“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奋斗,为了梦想而读书,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做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说的就是眼下的情况,哪怕是被嘲弄被排斥,都是艰苦磨练的一部分,等到成为医师之后能够救治更多人,能够帮助同样怀揣医学之梦的女子,都是非常好的事。” 她的一番话像是戳破阴云密布天的一缕阳光,成功打消了凝固的气氛,高野良子也松了口气说:“你们接着往下看,东京大学邀请他太宰老师开讲座。”她问,“开讲座的那天我们正好没有课,要一起去听吗?” 其他女孩子都说好,蝴蝶香奈惠却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改天再说吧。” “啊。”高野良子觉得很可惜,她说,“真遗憾啊。” “抱歉抱歉。” …… 太宰治并不排斥跟人接触,他甚至还有点儿好为人师。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干嘛一个接着一个地收弟子?] 但他转念又想,自己“为人师表”的乐趣又不是时时都会冒头,只有遇见了有意思的孩子时,才会报以指导提点的态度教导他们。 目前为止,他觉得有意思的孩子都没什么好下场。 小庄速特意申请了朝日新闻编辑部的小轿车,就为了把名动全国的太宰老师送到东京大学开讲座,他端坐在车厢后座,小心翼翼地询问:“太宰老师需要的话,可以去申请大学教授的职位,以您的才气,成为客座教授绝对没问题。” “不,还是算了。”太宰治轻柔地回答,“一次两次的话倒也无妨,偶尔同庸碌的蝼蚁接触,聆听他们的想法,也挺有意思的,若天天接触蝇营狗苟之辈,与他们虚与委蛇,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他略有些惋惜地说,“有才华的孩子确实能遇到,但这世道,只要拥有超越世人的智慧,往往没有好结果。” [……老师的话还是这么有哲理。]小庄编辑想,[每句话都意有所指。] 他还挺担心的,就怕老师指的那位“具有超越智慧的人”是他自己。 [仔细想来,直到现在,我对老师的过去也一无所知。] 到了。 东大的赤门越来越近,车轮转动越发缓慢,随即稳稳地停在正门前,小庄正欲伸手,为太宰推开车门。 “而且吧。”他们的谈话也拉到最后,“就算是我个人,也不想多收学生了。” 太宰治的话像一缕青烟,飘进小庄的耳中:“只要是跟我有深入联系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此,我只会去接触那些本就不幸之人。 人生长于世间,所遭遇到的不幸总有限度,若他一生的不幸已经在过去全遭遇了,那即便有我,生活也不会变得更加糟糕 我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去同他们交往的。 说到底,破坏他人本幸福美满的人生,是我都不想做的恶行。】 ———— 济生学舍,历史上确实是日本第一所愿意收女学生读书的医科私塾,不过道1916年这学校又认为“女学生扰乱学风”不再收女性读书了,这里魔改一下 ———— 唉,每章都想写很多,但都写不完,这章就是,我估摸一下,写完脑海中的剧情估计要八千字了,只能一章拆两章 ———— 感谢在2020-02-27 10:41:02~2020-02-27 19:4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皇甫狗蛋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参商飏离、黑白咕、颜晴如雨、宁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存在 2个;墨玄、终见日光独留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皇甫狗蛋 27瓶;三秋、扶摇、荇、yaoyao 20瓶;纳雅、参商飏离、天道好轮回、岁末伤别离 10瓶;乘衣归 5瓶;九皋鹤鸣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当太宰治踏入东大教学楼时,楼道内已被人塞得满满当当,连脚都无法下落。 “哎呀,这可真是。”他抬起半边眉毛,作难以置信相,话中倒没多少惊讶的意思在,他这人说话多半如此,除非是开辛辣的嘲讽,十句话中有九句话都带有缱绻的厌气。 “十分抱歉。”文学系主任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这已经是本校最大的阶梯教室了,不愧是太宰老师,除了东大的学生之外,还有外校甚至外地学子千里迢迢赶来听讲座,对有求知欲的学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赶出学院,就造成了眼下的状况。” “无妨。”太宰治微笑说,“能如此受欢迎,我真是受宠若惊。” …… 高野良子等人很早赶来东京大学,却也只得到了落脚之处,好在她们站得楼梯比较靠前,若是被挤到最后两排,以女性娇小的身材,绝对无法看清太宰老师。 来听这场讲座的女学生很多,多是从高等学校或者女子示范校赶来的,她们占据教室的几个角落,三言两语讨论太宰的新老作品,还有些空穴来风的传言。 “据说太宰老师容貌极佳,是绝好的美男子。” “年纪也不大,真是年轻有为。” 高野良子其实不大喜欢这类论述,她私心认为自己崇拜老师,完全是被对方的文学才华还有先进的思想撼动了,那种“把血淋淋现实摔碎在人面前”的故事,真让她十分感动。 “太宰老师!太宰老师来了!” 伴随以上两声呼唤,教室里又起骚动,身穿黑西装的男子健步走入教室内,他四肢修长、姿态轻盈,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好,哪怕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可以一眼看见他。 人群像是被摩西分至两旁的潮水,齐刷刷后退,让出一条路来。而太宰,他似乎是用脚尖儿走路的,一格一格踏下扁平而宽阔的楼梯,像只轻盈的雀鸟。 “让各位久等了。”他说,“那让我们开始吧。” “我并不是什么很擅长在群众面前讲话的人,对于已完成的作品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只能说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大可放出来讨论一二。” 这样的对话形式,在场的学生都没有见识过,但很快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出现了。 “请问太宰老师,文章开头对于古人迷信的描述,也就是要躲避夜间食人鬼怪的论断,是不是为了增强古今对比而出现的?”提问的是一位昂首挺胸的男同学,明明身穿和服却戴水军帽。 “增强古今对比?”太宰反问。 “孔子曾有教诲’子不语怪力乱神’,西方的科学也告诉我们这世界上不存在鬼怪,走入文明的大正之后,我们自当破除迷信的陋习,而开头提到的食人鬼,恰恰证明了古人的愚昧无知。”他的话引起满堂喝彩,“您也是这样设计的吗?” 太宰治笑着摇头,坐在前两排紧靠太宰的同学发现,他的笑容绝对不是和蔼的、慈祥的、充满包容的笑容,正相反,他的脸上充斥着冷冰冰的讥诮与嘲讽,仿佛在说: [看,又是一个傻瓜。] 高野良子站在第三排,她的视力很好,以至于也看清了太宰的表情,这让她一阵心悸。 “首先,不得不向你说明的是,除却作家的身份,我本人还是民俗学家。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非徘徊于都市,而是在乡间游走。” “正如同安倍晴明、文车妖妃的故事一样,食人鬼的传说几乎是从平安京时代流传下来的,而根据民俗学的调查方针,一个故事,如果没有被文人墨客改编为小说剧本大肆传唱,而是在民间一直隐秘地流行,往往都是因为这个故事具有灵验性。”他露出了礼貌且克制的微笑,“也就是说,乡民有足够的证据支撑推动故事的发展。” “世界上有许多未解之谜,暂且都不能用科学二字叙述,而我也从来不认为古人就是愚昧无知的,而民间流传的故事也都出于非科学的迷信。”他几乎是彬彬有礼地反驳,但尖锐的言辞好像在男学生的脸上抽了十个二十个连环巴掌,“更何况,当你歧视嘲弄他人的无知时,又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被他人所鄙夷?” 太宰说:“对吧,这位同学。” 寂静。 第一个问题,就让教室陷入了诡秘的鸦雀无声,只有笨重摄像机的镁光灯还在闪烁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记者们奋笔疾书,早已为太宰治的讲座拟了多个话题,譬如《文坛新星竟为神秘学拥趸》《太宰反对大正科学》之类。 “还有问题吗?”太宰问,“我共准备了三小时来回答诸位的问题,要是没有的话,就只能提早离场啦。” 别说是在座的学生,就算是朝日文库的工作人员,跟随太宰而来的小庄编辑,都要被他的不按常理出牌逼疯了,他一边在心中疯狂流宽面条泪,一边同文学系的教员,顶头上司总编等鞠躬道歉:“很不好意思,太宰老师他其实没什么恶意,他只是为人比较……”嘲讽?不不不,也不能这么说? 总编小声呵斥:“喂,小庄!太宰老师难道没写文稿吗?” 小庄说:“没有,太宰老师说如果要让照本宣科,就不来开讲座了。” 一方面是配合宣传开讲座的诱惑,另一边则是自由发挥落记者口实的威胁,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前者更重要些。 “还有问题吗?”坏心眼的作者问道。 也不知是什么给了高野良子勇气,等她回过神时,手已经颤巍巍地举起来了。 “请问太宰老师,《你好,大正》的结局。”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结局就止于家利的第二十天记叙吗?” [笨蛋笨蛋笨蛋,我问的是什么问题啊!] “关于文章结尾,其实我原来是想好一段结局的,只不过在这里倒是用上了文学中的留白想法,给各位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他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似乎将其当作了展现自我的舞台,“不过今天是非正式的会谈,说说我脑海中的最终结局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也不是什么过于恶毒的作者,对于已觉醒的人而言,生活在笼子里恐怕比死亡还要恐怖,家利既然有所决断,就应当成全他。” “不过正如前文中表露的一样,科学家们对穿越时空而来的战国时代人很好奇,希望得知他的躯体与现代人有什么不同,再加上他根本没有身份证明,不受到公民法保护,解剖他的身体就很顺理成章了。” 小庄编辑痛苦地伸手捂住脸:[太宰老师啊……] “在解剖的过程中会有一段首尾呼应的对话,科学家们听说了家利君躲进木屋的原因,不约而同地嘲弄古人就是古人,竟然相信有恶鬼在。” 第一个提问的男同学脸青白青白的。 “他们解剖了家利的躯体,并失望地发现,古人的身体与今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为了纪念历史上第一个穿越时空而来的人,决定将他的身体做成标本。” 说着轻描淡写,字里行间中却充斥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恶意。 “最后,要有个很精妙的结局才行。”他说,“完成了标本后,家里君的身体再度出现于博览会的展柜间,这不是什么大事,埃及的木乃伊也能够全世界巡展,就数量来看,他比木乃伊要稀有多了。科学家们再度来到了展会上,这次他们的目标是非洲展馆的畸形土著,等到华灯初上,他们走出展馆,其中两名学者为了抄近路回家从小巷走。”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他以拟声词来取代咀嚼的声音。 “这就是最后的结尾。” 好了,容纳了足足千人的教室里,连敢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吗?这位女同学?”太宰问。 高野良子惊了一下,随即小鸡啄米点头:“回答了回答了回答了。” …… [明明拒绝了高野小姐的邀请,没想到还是跑到东大这里来了。] 蝴蝶香奈惠随鎹鸦的指引来到赤门附近,她早已换上了鬼杀队的制服装扮,日轮刀别在腰际。待她到赤门时,正逢学生源源不断从校内涌出,她急忙侧身绕过学生,耳朵也捕捉到了他们的对话。 “啊,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晚上还是快点回去吧,走大道,小巷里要真遇见鬼怪怎么办?” “不愧是太宰老师。” “但他真是少见的美男子啊,唉,你说,今天到场的女学生又多,会不会……”随即还出现了一阵淫\秽的笑声,让蝴蝶香奈惠的笑容略有些凝滞。 鎹鸦挥舞翅膀给她指路,她脚步轻盈,穿插于人潮之中向校内走去,除却开讲座的主楼之外,其余教室的灯都已暗淡。 不远处是植根于校园之中的细密竹林,春日时树槎丫的八重樱花会一簇一簇地绽放,秋日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头,黑暗之中更显幽秘,侧目甚至能见到幢幢的鬼影。 鬼藏身于密林中吗?或许。 …… “明明计划好是五点半结束,想不到竟拖得那么晚。”小庄跟在太宰身后喋喋不休,一开始气氛很凝重没错,可有了一两个吃螃蟹的人之后,学生也放开了,尤其太宰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同下面的学生差不了太多,气氛一来二去之下被炒热了。 更何况,哪怕太宰先生不停地吐黑泥,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智慧与才华真是人世间少有,哪怕被嘲讽两句也会获益匪浅。 对话时间由三小时延长至四小时,四个半小时。 “……”太宰忽然停下了向外走的脚步。 “怎么了,太宰老师?”小庄也跟着发问,他视线越过太宰向前看,只见一穿和服有大家闺秀模样的女子挡在路中,心头虽觉得有些古怪,却即刻被桃色艳情的想象压倒了。 “你先回去吧,小庄。”太宰老师的声音相当轻柔,“这位小姐恐怕与我有事要说。”他温言道,“去前方的树林详谈如何。” [太宰老师,真的很讨女人喜欢啊。] …… “!”说时迟那时快,雪白的刀光劈开寂静幽深的灌木林,月光打在白刃上,恶鬼灭杀字字分明,落在太宰治的瞳孔中。将他扑倒在地的女鬼丑态毕现,他的下半身被鬼制住,只有头颅完整留在外。 当蝴蝶香奈惠看到他时,只见到他面上的浅笑。 “抱歉。”那刀刃精准划过女鬼的脖颈,对这名男性她露出了相当抱歉的表情,“你们是爱人吗?即便如此,她也化成了吃人的恶鬼……” “不,当然不是。”太宰治保持躺在地上的姿势,“我与这位小姐只是第一次见面罢了。” [哎? 第一次见面的话,为什么要摆出这样一副表情? 一副我甘愿被你吃掉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被吃掉的话,这幅畸形的躯壳多少也能被赋予“一顿美餐”的意义。 仅此而已。 第5章 蝴蝶忍回家时,蝴蝶香奈惠正对着父母的牌位面壁。 她们姐妹俩的习惯是,如果遇上了什么让心惴惴不安的事时,总会如此,试图获得点亡者的指引。一般情况下,跪坐着的都是蝴蝶忍,她的姐姐香奈惠是名奇人,即便在逆境中也常带微笑,很少会为凡俗事烦恼。 “发生什么事了,姐姐。”她坐到了蝴蝶香奈惠身边,惊讶地发现,姐姐不笑了,她嘴角拉成一条直线,眼睛凝视父母的牌位,沉默一会儿后才问:“小忍,什么情况下,人才会愿意被鬼吃掉?” “主动吗?” “没错。” 蝴蝶忍皱着眉头思考好一会儿,才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那鬼应该是对方很重要的人,此外,那人应该也是不知道鬼是无药可救的,还想着要拯救鬼吧?” “不,”蝴蝶香奈惠说,“我的意思是,那个人完全知道鬼是什么东西,还愿意把自己给他吃。” “爱侣?亲人。”蝴蝶忍说,“然后愿意被吃的那个,说不定是个大好人,信奉佛教愿意以身饲魔什么的。” “他们素昧平生。” “那一定就是个大好人了。”蝴蝶忍只能说,“而且还是个很笨的大好人。” 香奈惠不说话,她心里不同意妹妹的说法,却也知道让未经历过的小忍下定论实在是太难,只是那男人的表现,始终萦绕在她心中,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无法当作一件小事,轻轻放下。 …… “你是,想被吃掉吗?”一时不察说出了心中的想法,香奈惠说,“知道她是鬼,鬼是什么,也还是想被吃掉?”她实在无法理解,但从太宰治轻松的笑容,与不透光的漆黑瞳孔中,只能读到这些信息。 “话也不能这么说。”穿洋服的青年起身,拍拍自己被鬼血浸然的衣服,毫不在意满手粘腻的触感,“我只是不排斥。”他彬彬有礼地说,“同样,能被你这么可爱的小姐救下,也很令人高兴。”他摊手说,“我是个非常随遇而安的人。” [不,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随遇而安。]香奈惠想,即便是面对鬼,她也从来没有生出过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她是一名理想主义者,对生活充满了期望,否则也说不出“希望人与鬼好好相处”这种话了,让她胆寒的人,与其说是恶贯满盈,不如说是在他身上看见不到一点儿希望的影子。 “再见,小姐。”那男人在她愣神时已经走出了小树林,“今晚的月色很好。” …… “姐姐、姐姐、姐姐。” 一声一声连绵不绝的呼唤将蝴蝶香奈惠从记忆的漩涡中拉了出来,她看身边年幼几岁的妹妹,“真是的,刚才你在想什么啊,姐姐!叫了好几声完全没有回应。” “抱歉抱歉。”香奈惠又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笑容,声音清脆又静谧,像是月光下潺潺流动的溪水,可抚慰人心,“刚才稍微走了一下神。” “嘛,真是的……”耳边响起小忍喋喋不休的抱怨,绵延不绝的幸福感冲刷蝴蝶香奈惠的心田,她想到前些日子才回蝶居的被取名为香奈乎的可爱女孩儿,小孩子的话,在东京府应该能找到不少玩具吧,等假期来临稍微轻松些时,还是应该把她接过来啊。 这些琐碎而微末的小事,编织成了一条长而柔软的履带,卷走笼罩她心头的阴云与绵绵细雨,明天早上还要继续课业,姑且先休息吧。 …… 小庄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化成时间可能是五个小时,三百分钟,一万八千秒,在这一万八千秒中,他没有哪怕一刻是合上眼的。 在从赤门走出时,他确实心怀隐秘的庆幸,为了太宰老师的艳遇,说实在的,太宰老师长了一张俊俏的风流脸蛋,但他时常不在东京,以至于小庄从未听说他与女性有什么深入的交往,那位与他同去小树林的女士,实在是很漂亮,身上的和服也艳丽得紧,当时他的脑子里只有“太宰老师受到女性的青睐,不能让别人坏了好事”这一愚蠢的想法,以至于即可听从对方的要求,赶电车回到自己家中。 可等发热的大脑冷却之后,他又冷不丁察觉出一些怪相,譬如在教室里可没见过穿艳丽和服的小姐,只有穿校服的女学生,对方出现的时间又足够诡异,他甚至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一幅闪着红光的竖瞳,也不知是真看见了,还是受到了画本电影中女鬼形象的影响。 总之,他越想越不安,后来甚至联系到了太宰老师新作中的食人鬼,等天蒙蒙亮时,他就一股脑儿地从房子里冲出来,赶最早一班车,往太宰老师的府邸去了。 上午七点三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悠哉看报的太宰治听着门外的敲门声,心中笑得不停歇,他想:[小庄编辑昨晚恐怕一夜未眠,就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想糊涂心思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打开房门,挂两枚硕大黑眼圈的小庄几乎是在看见太宰脸时就长舒一口气,还伸手在胸口一个劲画十字:“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就跟没感觉到对方心里的惶恐与庆幸一样,笑咪咪地问:“今天来得有点早啊,小庄编辑,是昨天的演讲出什么问题了吗?” 小庄速也知道为自己突兀的拜访找借口,他在来之前已搜罗了各式各样的报纸,上面都有对太宰昨日演讲的报道。 有正面报道,有负/面/报道,朝日新闻更是在社会版划了整整两个大版面来吹他。 “不不不,没什么问题,太宰老师。”小庄说,“我只是来给您汇报一下昨日演讲的反馈,顺便也想请问您一下,下篇小说有什么想法吗?” 太宰侧身让他进屋:“下篇小说?稍微形成了一点儿想法,具体的先等我看完报纸再说吧。” 他本来就定了几家报纸,连同小庄编辑送来的,大大小小共有三十来份,其中能算是大社刊物的也不过只有四五家,大多是花边新闻杂志,内容不入流,发行量却很高。 小庄唠叨说:“正经的大社对老师您的演讲都持赞美态度,先前国内虽然从未出现过问答制的交流,但听说国外早就开始流行这种老师与学生界限不是很明确的教导形式了,很多记者认为这才是真正民主自由科学的授课模式,并提出呼吁望其他学者也抛弃老派学究模式,与学生进行无障碍沟通。此外,老师您公布出来的《你好,大正》后续也引起了知识分子对于人性分界线的讨论……” 抬头却见太宰老师完全没有听他说的话,而是全神贯注翻看排版杂乱的小报,不由呼唤:“太宰老师、太宰老师?” “啊,这几份报纸的内容相当有趣。” 小庄凑过去看,才见到标题,表情就不对了。 《深夜密会女学生,激情浪漫的隐私曝光!》 《女子是否应该出入东大课堂?》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反智,迷信,知名作家对大正的嘲讽》 无一例外全是批判太宰老师的文章! 老实说,这些文章早在经历过昨天那场别开生面的讲课之后,他就猜到会出现了,和大报不同,小报需要的是吸引眼球,是消费量,据说有的报纸甚至会画上裸体相来吸引读者眼球,更是大肆报道吉原、花柳街的艳情故事。 昨天不仅有大量女学生到场,还有女性与太宰治就文章内容进行交流,这无疑会触犯到许多人敏感的神经,将其当作是笑谈也很正常;还有太宰老师对民俗学的解释,与科学进步又是两个极端。 “老师您大可不必在意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小庄说,“他们只是在博得其他人的眼球而已,讲的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理论。” 太宰摇摇头说:“并不是在意与否,我只是觉得他们的言论非常有意思。”他说,“我啊一直觉得,很多时候女性的力量要比男性来得大很多,哪怕是在她们并不擅长的领域,比如说是剑术。” [剑术?] “身材灵巧轻盈的女子往往能比男性动作更加迅捷,即使力量不够大,用技巧补全之后,也能顺利砍下坚硬的头颅。” [??老师在说什么?] 太宰仿佛想到了什么景象一般,眼睛都眯起来了,天知道他在回忆什么。 “无论是学习能力也好,忍耐痛苦的能力也好,都要比男性优秀很多,却被社会的条条框框局限在家庭范围内,而不如他们的男人则是在沾沾自喜,甚至大肆嘲讽。”他猛地顿住了,随即看向都快流冷汗的小庄编辑,眼中满是笑意。 “有了。”他拍掌笑道,“下篇文章就写写这件事吧。” “姑且先问一下。”小庄警惕地说,“您是想要写出娜拉那样的女性吗?”他说的人物出自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先生的《玩偶之家》,这部作品问世之后,娜拉小姐作为女权的代名词风靡世界各地,就算是日本许多女性都将娜拉视为精神偶像,而《玩偶之家》更是在帝国剧场上演。 “不,当然不是。”太宰说,“娜拉小姐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还不如说是象征符号,她虽然离家出走了,但本身并不具有太多工作能力,而我想描绘的与其说是女性,不如说是在社会逆境中依旧顽强向前,为了梦想而奋斗的人。”他笑了一下说,“只是在眼下社会中,有职业目标的女性恰好是这一群体的代表人物罢了。” “职业女性?” “嗯,比方说女医师。” “昨天第一位发言的小姐,似乎是济生学舍的女学生,她与周围几名学生身上都戴了学舍的徽章,我很想知道,她们在求学过程中面对的逆境,以及到底是什么,支撑她们奋力向前,与社会环境做斗争的。” “在被所有人不理解的情况下,坚持自己的理想,是一件非常少见同时了不起的事情,尤其如果他们的动机不是仇恨的话,就更不得了了。” “是、是吗?”小庄回答得磕磕盼盼。 “没错。”太宰说,“这证明她们心中满怀希望。” “是,老师,我这就去安排!” “不用。”太宰说,“贸然接触的话,容易给她们带来风评上的烦恼,我只要略作变装,自己去看看就行了,应该能完成很不错的作品。”他说,“事故也必须隐去职业与出生,才能不给她们添麻烦。” [我只是想知道,她们究竟是如何在群嘲的逆境中,保持梦想的热度。] 话说到这,两人的谈话已接近尾声,可小庄编辑却扭捏着不肯走,他想想还是问:“太宰老师,昨晚分别之后,您过得还好吗?” 他总觉得那女子有些不对,尤其当时老师命令自己当机立断离开。 ——好像是在保护我似的。 “很不错的夜晚。”太宰轻声说,“我遇见了一只穿梭在花丛中翩迁起舞永不坠落的花蝴蝶。” [啊?] 小庄心中对太宰老师的崇敬感油然而生。 [老师真不愧是文学家,比喻都如此文艺,让人听不懂。] “我已经很久没遇见过,即便拥有凄苦的身世,眼中都满含希望,仿佛永远不会被打败的理想主义者了。” 他以手指挠挠自己的脸:“其实我有点恶心。” ——没什么希望是不可破碎的,如果有,那就是绝望的分量还不够重。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了下大纲,r宰比a宰惨好多 他现在的心理状态跟if线的首领宰比较像。 ———— 感谢在2020-02-29 10:45:55~2020-03-01 11:5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栗子酱与香菜不共戴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酱与香菜不共戴天 3个;宁儿 2个;墨玄、中也的黑色大衣、Tiarucl、沉迷吸猫不可自拔、小懒小困、莫里蒂尼、祈氤、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淮笙 60瓶;卷卷烟丝 50瓶;水吟沫 40瓶;人间失格 39瓶;祝离、玄璃、千葉、正版叶檩 20瓶;南橘 19瓶;津轻 15瓶;Maybe 14瓶;mayuyu、晨曦未西、夢生霧、胭脂蕾丝团不廷胡余、胭脂蕾丝团的乔伊、小丸子、森罗、yaoyao 10瓶;发发发发发发太 8瓶;Daaierciyuan 7瓶;错觉、哒啦啦德玛西亚 6瓶;淮纾、秋理奈、栗弥、北有蔓草、九皋鹤鸣 5瓶;戏 4瓶;午夜垂钓的瓜农 3瓶;月柯 2瓶;叶、麻婆豆腐、人类之光、幻暝月、历逝墨然、聚星杖、刈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这篇报道……” “好过分,竟然提到高野了。” 当高野良子走进教室时,学堂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和往常一样,女同学较多而男同学很少,她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气氛与平时不大相同,学舍中的男性都以兴奋而隐秘的眼神打量她,那视线粘糊糊的,其中掺杂某些令她不齿的情感,而女同学则担忧地看着她。 她很能沉得住气,昂首挺胸,阔步向前,等走到女同学为自己留下的位置时方才坐下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同窗递上报纸。 某以艳情出名的杂志绘声绘色描述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第一位发言的女同学,同时放肆大胆充满污蔑地描述她内心对于男性作者的敬仰,用词之露骨下流让高野良子的脸都气红了。 好在这张报纸上并没有照片,让高野良子的名誉不至于太受损,大正时代相机并没有走进千家万户,小报社供应不起相片。可是,当日前往东京大学听讲的并不只有女学生,济生学舍的男同学也有结伴前往的,这群人平日里就劣根性十足,恨不得将知识女性赶出教室,现在更是肆无忌惮地传闲话。 进门没多久,高野良子就被从背后传来的纸条砸了无数次,先捡几张打开,发现全是艳情诗。 “轻把郎推。渐闻声颤, 微惊红涌。” “欢悦春宵夜,覆琴乱发复。” 有汉字的诗歌,也有流行的官能诗歌,高野良子的脸成功从红上升为涨红,她恶狠狠地将这些纸团窝成一团,向窗外奋力投掷而去。 关注她的无聊人很多,又是一阵起哄。 坐在前排的蝴蝶香奈惠也发现了不对,她常独来独往,与学院中的任何小团体都不熟悉,唯独与高野良子还算是说过几句话,见她情绪不对便轻声询问身旁女性:“出什么事了?” 女生小声说:“就是高野啊,在讲座上主动对太宰老师提问了,被小报瞎写成恋慕老师所以才如此,其他人现在正就这个起哄。” “胡闹。”香奈惠轻声呵斥,“难道身为学子,连求学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香奈惠想,等一会儿下课后她跟高野良子一起走好了,免得她受人欺负。 其他学生在听课时,教室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戴眼镜的男同学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因常有学生迟到,他的行为并不突兀,正前方上课的教授甚至没有给他多余的眼神,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厚框架眼镜架在鼻梁上,进门扫视一圈,他便将教室内环境收入眼底,女学生簇拥坐在最前排,一个挨着一个,认真上课完成笔记,与她们相比,人高马大的男性同学上课不很认真,教室里涌动着一股浮躁的气氛,时常有人对女性指指点点。 济生学舍不是他探访的第一家男女混校,各校千篇一律,在这时代女性只有做出了远超男性的成绩才会被认可,走上职场以后也会面临诸多刁难,太宰治看着眼下情景,只觉得又悲哀、又嘲讽、又有趣。 他忽然想到几年前跟鳞泷左近次先生的对话。 “非政府公认组织啊。”穿洋服的青年与山河大川格格不入,他坐在游廊上,看被晚霞笼罩的狭雾山,“真是糟糕的局面。”他的嘴皮子太毒,眼光太锐利,总是能于瞬间撕毁虚伪的表皮,“本来与恶鬼斗争就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在乡村一带还好,总有些被认为是神神叨叨的老人相信自古流传下来的食人鬼传说,放在稍微文明开化一点的城镇或者都市,当谈起鬼甚至拔刀斩鬼时,往往会被周围人所不理解,甚至送进警署吧。” “没错。”鳞泷左近次回答,“但是加入鬼杀队的孩子,大部分都不是凭借主动意愿加入,而是靠着将生死之至于度外的仇恨,因此普通人的不配合不理解,与他们的嘲弄,是无法动摇这些孩子的。” “包括紫藤花家族在内的,一些受到鬼杀队庇护的大族,会提供隐秘的支持,对我们来说,这点微末的善意已经足够了。” “……真悲惨。”太宰轻声说,“掌握了真理的人,只能在暗地里默默付出,在阳光底下却要遭愚昧的大多数唾弃。” [我能感觉到,只有超越了社会意识的信念才能支持他们走到今天。] “没办法。”鳞泷说,”他们的命运早就被鬼扭曲了。” [她们的命运,早就被时代扭曲了。] 明明是两件相差甚远的事,却让太宰发现了微妙的联系,以至于产生了共鸣。 …… 下课了,高野良子实在无法多在这教室里忍受一秒,她即刻冲了出去,其他女同学虽想拦截她,但出于种种顾虑,比如说自己也会跟高野良子一样受到欺负之类,到底还是没跟着出门,只有蝴蝶香奈惠毫不踟蹰地追了出去。 草鞋底踩在楼梯上,发出蹬蹬蹬的响声,不知怎么的,在彻底从教室离开之前,她受到了直觉的感召引领,转头,看见了静坐于学舍最后一排的青年。 [好像在哪里见过……] 戴眼镜的青年微笑,张开嘴做几个口型: [昨日的月色真好,蝴蝶小姐。] …… “高野、高野、高野。”香奈惠一边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向前走,高野良子走得太快了,皮靴的硬底在地上发出哐哐哐的声音,她双手捧着课本,头向下埋,只看地板前路,心情非常糟糕。 在此之前,就算是受到学舍其他男性的刁难侮辱,她也从未产生如此大的羞耻感,而现在,分明是与崇拜作者正经探讨文学,却被曲解,还上报纸成为谈资,这让她非常非常的恼火。 [难道女性就没有求学的权利吗?] [难道我们连阅读的权利都没有吗?] [老师的作品,文学,难道不是属于所有人的吗?] 越是学习了两性平等的思想,她就越为眼下的情况而恼怒,以至于平日在学校受到的欺辱,家人对她接着求学的不支持,众多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这不是高野吗?”她埋头向前走,没注意到前方的究竟是谁,差点儿撞进人高马大的男同学怀里,三男并排行走,高野抬头看他轻佻的眉眼,就知道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就口花花的异性同学变本加厉,直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一逾越的举动让高野良子慌乱极了,直道:“你放开我!” “要我说啊,济生学舍一开始就不应该收你们,扰乱课堂秩序,勾得其他学子春心浮动,现在干脆成为了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给学校抹黑……” 话还没有说完,高野良子脑后传来厉声呵斥:“请放开她。” 是蝴蝶香奈惠。 她是校舍中公认的美人,若不是下课后总是不见人影,早给心思不正的男学生纠缠住了,在场几人本就喜欢滋事,又不将身材纤细的蝴蝶香奈惠放在眼中,不仅不肯放手,甚至还示意其他人去抓她。 “那就只能失礼了。”香奈惠明明还在笑,却能从她的笑容中看出蓬勃的怒意,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在课堂上用来画横平竖直线条的戒尺发挥出了非同一般的力量,几声响后打在男同学的手面,而她本人则在对方的怒吼声中全身而退,顺便还抓住愣神的高野良子,奋力向外跑去。 “为了安全起见,请去好好看看医生吧。”她的声音扩散在走道间。 [唉?唉!] 高野良子眨巴眼睛,刚才一切发生得太快,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 “谢谢你,蝴蝶同学。”两人直接跑出教学楼,在街道上踱步,时近傍晚,今日晚上济生学舍没有夜课,他们已经放学了,高野良子一脸给蝴蝶香奈惠鞠了好几个躬,感谢对方的帮助,“真的好厉害啊,蝴蝶同学。”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您过去难道修习过剑道吗?那些男人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略有涉猎。”蝴蝶香奈惠的怒气消散了,笑容一如既往甜美可人,“倒是你,以后怎么办?” “不怎么办。”高野良子说,“这件事情我没有什么错误,是绝对不会向他们低头的。”她说,“更何况,他们就算是被你教训了,也不会说出来,就算是说了,也没有人相信,并且会觉得他们属于男人的面子被折辱了吧。” “只要这段时间稍微小心点,努力地读书,他们也无法拿我怎么样。”原本她还有些委屈,但在看见了蝴蝶香奈惠之后,心中只剩下对她的崇拜,觉得蝴蝶才是她心目中能与男子比肩的新女性,而自己也绝对不能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而放弃。高野良子恶狠狠地说:“我一定要考去医师执照,成为闻名日本的女医师,让他们好好看看。” 蝴蝶香奈惠微笑:“相当棒的志气哦。” “不过蝴蝶同学,你能告诉我,如何才能成为你这样坚定的,不畏惧强权的优秀女性吗?”高野良子像只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刚才实在是太帅了。” “我这样的吗?”香奈惠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高野做自己就行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像我学吧。” “唉?” [不为外人所动的信念,是只有经历过极端的痛苦后才铸造而成的。] …… 高野良子给朝日新闻寄了一封信。 /太宰老师: 敬上。 我是高野良子,在您上次的讲座中,我提出了拙劣的问题,关于老师的高作《你好,大正》的结局是否停于展览后第二十天,老师也给出了精妙的解答,真的十分感谢。 写这封信的本意是想要同老师您道歉,我鲁莽的行为给老师添了一些麻烦,让您本白璧无瑕的名声染上了尘埃。而我自己在学舍中的生活也变得略有些不好过,许多男性就此发出一些嘲讽,这让我十分愤怒,同时也很不解…… 在阅读了《玩偶之家》后,我豁然开朗,才惊觉男性女性生来就是平等的,我们拥有相同的权利,相同的学习能力,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受到排斥,哪怕是站在同一学习场所也依旧受到性别的禁锢…… 这是很不正确的,我很想改变眼下的情景,第一步就是考取医师执照,成为优秀的医生,再精进学业,成立专门学校,为同样有志的女子提供方便…… 明明是给老师您的信,却通篇在说自己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想我写这封信的真实原因,可能只是想要得到老师您的评价吧,支持也好,反对也好…… 不管怎样说,是老师的文字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小庄来找太宰商量第二篇短篇小说时,他正巧阅读完这封来自高野良子的信,在此之前,他借朝日新闻之势,进入多所学校观察,只要是男女混合的学校,情况都大同小异。 “老师终于准备写下篇作品了吗?”小庄小心翼翼地问道,“作品的名字想好了吗?” “想好了。”太宰笑道,“就叫女记者好了。”他说,“我想描绘一名,生长在大正时代受到过新教育的职业女性的故事。” “是悲剧吗?还是喜剧?”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薄凉地说:“对醒着的人来说,生长在这时代,总是悲痛多过幸福的。” “从这角度来说,睡死在铁屋子里,毫无知觉地死去,对多数人来说反而更好。” “说到底,越挣扎,就越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他在想什么,是以人类身躯比面对鬼的人,是不被理解却用刀剑保护人类的剑士,还是反抗社会意识发出呐喊的新女性? 小庄:我的心好凉。 “但是。”他忍不住接口了,“就算感受到无力,还是要接着挣扎吧。” “嗯?” 他鼓起勇气说:“智慧得到开明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到无知了,更何况,这社会上挣扎着的同好,希望能够进步的人,还是存在的。”小庄说,“就像是您,太宰老师,您的文章,您的笔锋,不正是支持新女性向前,给她们心灵带来慰藉的力量吗?” [从这角度来说,太宰老师才不像他说的那样,悲观到了绝望的地步啊。] [太宰老师是个非常好的,非常温柔的人。] 小庄速如此坚信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喜欢这种明明嘴上说着自己“又绝望又黑泥”,无意识之下却还是透露出一线天光的感觉www 小庄:啊,太宰老师真温柔,对社会的嘲讽也是出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第7章 从寄住的哥哥家出来之后,高野良子先查看了家门口的信箱,信箱里除了寄给哥哥一家的账单与报纸外,还有一幅属于她的信,拿出来之前她就有所预感,心扑通扑通直跳,翻面一看,来信人写了“太宰治”三个字。 她的心跳动得快要从喉咙口一跃而出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接到太宰老师的回信,听闻太宰老师是会回读者信件的类型,抱着这个想法,每在报纸上看见他有新文章发表,就会热情洋溢地写信抒发自己的读后感。先前接到过一次太宰老师的回信,这是第二次。 或许是被最近的烦心事打扰到,此刻她的激动之情比上回还要深刻许多。 /致高野良子小姐: 听闻您的遭遇,我感到十分抱歉,说来也奇怪,我虽是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在安慰人一道上却不是很有天赋,于是只能写点小文章来表达我的观点,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看我方才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文章,您一定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短短一行字,却把高野良子的心勾了起来,她游移不定地想:[难道太宰老师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吗?写了一篇文章来支持自己?] 哥哥家是定了朝日新闻的,此时报纸正被塞在邮箱内,她也知晓,每日通勤上班的哥哥总会带着报纸去上班,以便在开始工作前了解一下国家大事,因此她从来不拿家里订的报纸,若有需要的话,就从报童那里买。 寄住家庭与济生学舍离的并不是很远,穿过几条冗长的小道与一排灌木丛,就能到达学舍坐落的大街。主街上有许多沿街叫卖的报童,就为了多挣一点小钱,日夜不休地工作。 “请给我一份朝日新闻。”拿到报纸后,她甚至等不到去教室,只在找了个路边小巷靠着,便打开报纸,如饥似渴地阅读。 新的连载文章不出所料还是放在文学版第一版,不管对太宰治的评价是好也好坏也好,他的全日本知名度确实很高,许多文人的流量都不如他,尤其他最近出产作品快,相貌也甩他人一截,又有格调又有商机,非其他作家能比拟。 新作取名为《女记者》,指向性明确,日本现在且别说是女记者了,女性能做的职业本就不多,尤其是男人认为“女子就算是做职业,也只有不需要思考的,只要呆板重复性劳动的职业才能做好”,很少让她们做有技术含量的职业。 /我的家境大抵能算殷实吧,父亲与长兄也是受到文明开化教育的进步人士,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抱在怀中,给我念易卜生先生的《玩偶之家》,告诉我要成为娜拉一样有自己想法的坚强女性。 父亲说:“夏目漱石先生是日本进步人士的代表,他就希望自己的太太能够像欧洲的进步女性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能够成为丈夫坚强的后盾,同时与他精神相通,就文学上哲学上能够有所交流,阿重,我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说实在的,那时候我还不大明白娜拉小姐是怎样的人,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又为什么会受到称赞,她离家出走后会吃什么呀,这些疑问盘踞在我幼小的心中,至于夏目漱石先生的名头我是听过的,可他的文章,却没有读过多少。 母亲说过,要听哥哥与父亲的话,于是我乖巧地点头,奶声奶气地说:“明白了,阿重一定会成为文明开化的新女性。 …… 我上的学校是京都的新贵族女校,且不说别的,光是身上穿的裙子就与其他学校不同,我很喜欢自己脚上的小皮靴与下摆只到膝盖的洋裙,穿着校服走在街上,永远是羡慕的眼神多过不理解的眼神,这极大地满足了我身为少女的自尊心,我是多么地喜欢我们学校啊。 现在想来,那时肤浅的习惯,并非是我对于西方的论调,什么男女平等有所了解,仅仅是出于畸形的攀比欲望与自尊心罢了,但我对西方的最初印象,却是一条美丽的校服裙。 …… 老师课上所讲的内容,令我心潮澎湃,我第一次知道女子的作用这么大,不只是在陋室中缝缝补补,做丈夫与儿子的应声虫,还能干那么多事,能够挣金钱,能够成为艺术家,能够成为医生,成为记者。在各种职业中,记者的工作是最吸引我的。我们学校是有基督教背景的学校,除了办学之外,还会组织慈善活动,去帮助那些没有吃没有喝没有药品的穷人,学校其实是鼓励我们做义工,去帮助穷苦人的,但真正会去的,多是我们的西洋人老师,本国人很少会去。 我们是女校啊,大家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我之前邀请过同班的二子一起去,她的表情非常抗拒,跟我委婉地说:“算了吧,听说那些穷人衣不蔽体,头发里甚至长了虱子,我们只要参加募捐活动就好了,去和他们亲密接触的话,染病了怎么办?” 班上的同学大多这么想的。 我开始也不觉得他们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啊。 我的作文与英文都学得很好,英文老师莎琳小姐十分喜欢我,她从英国而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度,时常去帮助穷人,有一次她询问我,要不要同她一起去做义工,我内心不愿,却也不想拒绝师长,就同意了。 仔细想来,义工经历,是我一生转折的开端。 …… 人间地狱,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间地狱? 他们,人类,像是畜生一样蜷缩在海边的棚屋里,男人女人新出生的小孩都没有名字,那些人他们是死了吗?倒在地上,苍蝇蚊子嗡嗡嗡地飞舞着,空气里腐臭味萦绕不去,人贩子用绳子捆着男孩儿与女孩儿的腰,把他们带走,听说女人会被卖到花柳街。 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想法,太混乱了,实在是太混乱了,我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哪怕是看见了花柳街女子的回忆录都会潸然落泪,你可能会说,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了,干什么要去管其他人,我很难这么想。 同样是人,我有学堂上,有新鲜的白米饭可以吃,而这些人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为什么他们会活得这么惨?为什么没有人帮助他们,他们应该是想要工作,想要活下去的吧? 莎琳同情地说:“他们中不只有单纯的穷人,还有家道中落后被卖来这里的女人。”她说,“没有女人愿意来这里,但男人想要生孩子,就会买那些有罪人家的女人。” 我、我说不出话来。 “还有些人原来算是殷实,可经历了地震海啸,最后也只能沦落到这里来了。”她说,“他们都是非常可怜的人,世要逢巨变,你我说不定也会变成他们。” 我无法反驳他们的话。 那天我沉默地分发食品,沉默地帮他们包扎伤口,心上沉甸甸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后来我去了一些地方,比方说是花柳街,我很清楚,女人不应该去那里。 日本的男人喜欢买/春,或许是出于此缘故,我们才会诞生如此不人道的“公娼制度”,这种制度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我却不得不说明一二,较穷地方的父母会把女儿卖到花街,攫取一点儿金钱,一般情况下,妓/女如果做得够好,攒够了赎身的费用就能从花街离开了吧? 我们却不行,因为日本的花街可不仅仅是屋子的主人管理,警察也要负责管理,这些警察负责抓回出逃的妓/女,如果有妓/女告诉他们,攒够了钱,想要从良的话,警察会先给她们一顿毒打,然后再通知屋子的主人,“劝说”她们不要从良。 多么恶心的制度! 只要有了混蛋的父母,妓/女的一生都不可改变,想想我们还自诩是文明的新社会,就想要发笑。 我在见过了这些事情后,跟莎琳说了我的梦想,我想成为一名女记者,用自己的刀笔,书写揭露日本社会的弊病,让本国人与外国人看见,国内女性的命运是多么悲惨,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够为了公娼制度的瓦解,为了那些穷苦的人做点贡献。 只有曝光才能引起同情,我是这样想的。 莎琳听见了我的梦想,又是高兴,又是犹豫,她说:“我很高兴你怀揣着伟大的梦想,不过,一旦你走上这条路就会发现前进有多难。” “如果可以的话,作为我心爱的学生,我希望你可以选择一条更轻松的道路。” 我说:“请不要担心,我的家人都是受到过新式教育,怀有同情心与平权思想的人,我想,只要跟他们说明白了,他们一定会给予我支持。” 莎琳老师犹豫地说:“那我也只能祝你成功了。” …… 失败了,我完全没想到,父亲会大发雷霆。 “当女记者?出去抛头露面,还想推翻公娼制度?”我被一巴掌打翻在地,“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我还嘴硬:“是父亲您希望我成为新女性……” “那是希望你能成为大家的太太,能够帮衬男人,夏目漱石老师口中勤俭持家的淑女,而不是让你去当女记者!” 哥哥、哥哥是怎么想的? …… 失策了,哥哥理所当然站在父亲那一边。 …… 随即被火速安排了相亲对象,是在国外受到高等教育,但还是会到吉原买/春的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说着喜欢受到教育的新女性,实际上…… 我终于明白新女性的卖点在哪里了,同样是从父从子的内核,却有了自由民主,思想对等的精美华丽外皮,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不过是被打上了蝴蝶结的礼品,在抬价之后被送给别人啊。 …… 我提早拿到了学校的结业证书,莎琳老师有用那种带着点儿悲哀的眼神看我,我不知道该讲什么,她的眼神太悲凉,好像已经看见过无数被命运折断翅膀的女孩儿,待着一脑子平等的思想,成为了婚姻的牺牲者,木头人。 这是我这年代女子的宿命吧? 父亲停掉了给我的经济援助,如此看来,我已经是没有办法挣扎的人了,人只要脱离了资本就无法离开,逃跑的话,我说不定会成为之前援助过的山民。 但真的要这样吗?真的要带着脑海中学过的新知识,成为家中的傀儡吗? 我抬头,街对面的广告上写招收女性电话接待员。 …… 我想再挣扎一下。 哪怕不知明日在何方,也想再挣扎一下。 待续。/ 啪嗒、啪嗒。 水珠落在薄而白的报纸上,高野良子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水,一滴一滴向下,逐渐汇成一条细却冗长的小溪。 她想到了自己叹息着叹息着,最后却还同意自己求学的父亲,想到了借地方给他住的哥哥,想到了同样在学校里奋斗的同学。 比起想要成为女记者的阿重,她的人生要幸福太多,她是被太多人支持着的,那么,社会上的流言蜚语,男性同学的打压,国人对于女医师的不信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前方的道路是那么长,努努力的话,说不定能够达成自己的梦想。 [我明白了,太宰老师。] 她擦擦自己的眼泪水。 [我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 蝴蝶香奈惠买了一份朝日新闻。 她对时事并不是很关注,不过在上次听过太宰治的《你好,大正》之后,忽然对未曾谋面的作家产生了一点儿兴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位先生在文章中暗示什么,传达什么。 今因听说他又在报刊上连载新作品,便买了份报纸一览大作,看后除了满心满眼的“好厉害”之外,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高野的话,看见这篇文章,应该会很高兴吧。] 她坐在教室里,抬头看面前的时钟。 快要上课了,以往尝尝第二个来到教室的高野,始终没有来。 大约等到第一节 课结束时,前两日被她打的两三名学生吊儿郎当地走进教室,满脸春风得意,可他们的校服却不是很平整,皱皱拉拉,领口被扯得很开。 当时香奈惠正在专心听课,自然不会注意到他们与其他相貌猥琐的男同学有什么对话。 “啊,是的,没错,给她一个大教训。” “我可是公卿之子,父亲又是帝国钢铁的专务。” “过两天去她家里提亲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多(哽住) 不行,为了稳定12点更,我要努力攒存稿!(没错我是裸奔更新人士) ps:感谢久夜代歌的深水鱼雷,我昨天被惊到了hhh pps:我写的是大正年代也就是1910年左右的事,和现在还是很不一样的啦 ———— 感谢在2020-03-02 12:08:46~2020-03-03 12:2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久夜代歌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黎墨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津轻、墨玄、夏日爬墙虎、手心一颗栗子、猫枝、暴躁中也在线打宰、宁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晴如雨 45瓶;斯蒂芬 40瓶;手心一颗栗子 32瓶;yuuzu、於尽 30瓶;慕慕星 25瓶;久夜代歌、chinglistar、落落、阿鬼啊、祈氤、戏、糯小星 10瓶;阿淼萌萌哒 8瓶;步&彼女、龙猫and荼蘼 5瓶;名字什么也太难取了吧 4瓶;阿隹 3瓶;影从者 2瓶;想屯屯屯奶茶呀、暮秋初五、麻婆豆腐、七月廿、聚星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小庄速斟酌了半天,还是在太宰开门迎接他时说:“恭喜老师,新文章又引发了社会各界的热烈讨论。” 太宰说:“你的表情可不这么说的。”恰好他房间里有一面巨大的西洋全身镜,镜面镶嵌在有回环曲绕玫瑰金属雕花的框中,小庄偷偷摸摸瞅了眼镜中自己的模样,成功看见了愁苦的上半张脸。 小庄:“……” 如今的情况是他早就意料到的,与看见太宰老师新文章就眼冒金光的主编不同,他在初见稿子时,与太宰爆发了堪称是激烈的争吵:“太危险了,太宰老师,您是想要和国家公权力和政府和民众意志作对吗?”他指着文章说,“抬高职业女性地位倒也罢了,号召取缔公娼制度,就算是夏目漱石老师也没有敢明目张胆怎么做!买/春早已深入这个国家男性的骨髓里,我听闻不仅仅是国内,新加坡、东南亚,只要是有日本国民在的地方就有小吉原,您真的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的语气越发强硬起来,“而且太宰老师你,也不是从未与妓/女产生瓜葛的真君子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还是花柳街花魁的入幕之宾,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却也没有少到只有一两人知道的地步,如果被有心之人爆料,你就会成为被口诛笔伐的对象。” 他加重语气:“您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嗯,我知道。”与激昂的小庄编辑不同,太宰宛若一潭不会流动的平静的死水,静静看他发火,“请放心,我完全不在意。”他说,“我这人有千万种缺点,唯一称得上是优点的就是我行我素,不在乎无关人士的看法。”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篇作品,小庄君。”他凝视小庄。 编辑先生迷迷糊糊想着:[被太宰先生盯着看的人,是绝对无法拒绝他的要求的,谁叫他的眼睛很好看。] 因为没法硬下心肠拒绝他,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小庄与太宰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这篇文章在全社会,尤其是女性团体中掀起很大波澜,针对公娼制度的探讨,也引的无数文学家下场。”他快速且小声地说,“过去每隔几年公娼制度就被拿出来批驳一下,甚至还有作家写了纪实文学《吉原哀歌》,任何一个自认为受到过文明教育的人都很明白公娼制度的低劣之处,由于太宰老师您的号召力,这一问题正式被放在台面上,像是在油锅里倒了一碗沸水,彻底炸开了。” “但是。”他转折道,“明面上接受却不代表心中的想法,尤其是普通受教育人群,应该会非常恼火,太宰老师的住处较为隐秘,之前信件也都是从编辑部中转了一道,想要找到您的住处很难,不用担心在家被袭击,为安全起见,最近公共活动就少参与点好了……” 正当他说话之际,那穿洋服的青年从口袋里摸出一封雪白的信件,抬头是东京大学,他将信件放在茶几上,向小庄所在的方向推:“前两天我与贵社主编联系过,询问是否有大学邀请我再去演讲,果然不出所料,上次东大演讲过后好评如潮,加之《女记者》在社会引发热议,结局还没有出,他们又邀请我去。” 咕咚—— 小庄吞咽一口口水,只觉得怒火在心中燃烧,他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火气,横眉倒竖:“那您答应了吗?” 太宰说:“当然啦。” 他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太宰轻飘飘的话像是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砰的一声引发了世界大战,小庄忘记了上下级之间的规矩,满怀担心地咆哮:“太宰老师您到底在想什么,您是想真的走到台风眼里,被愤怒的民众声讨最后再遭遇不测吗?你以为武士阶层真的废止了,街上没有人带刀吗?我告诉你东京的犯罪率,每三分钟就有人死于意外,这是报社去年才发布的统计!我看你是想死……” 太宰平静地接话:“谁说不是?” 哗啦,小庄仿佛看到一桶冷水自他头顶浇下,透心凉,过去就有模糊的感觉,关于太宰老师的求生倾向,然而猜测终究是猜测,惨淡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小庄依旧无所适从。 太宰慢吞吞说:“我这人,喜欢危险,喜欢刺激,那些文章,你觉得是充满了忧患意识的文章,并非出于我对国家的思考,只是我喜欢挑战社会意识、国家意识,仅此而已。”他双手交握,说出堪称冷酷的话,“如果小庄你觉得无法接受,又或者觉得危险,我会主动提出更换编辑。” “不,不用了。”小庄说,“让我来接好。”他很难过地说,“很抱歉,太宰老师,刚才是我失控了。” [起码得有个人陪在他身边才行。]小庄想,[得有个人看着他,陪着他,不让他去送死。] …… [已经五天了。] 蝴蝶香奈惠握停在笔记本上不断书写的钢笔。 [高野小姐已经五天没来上课了。] 香奈惠是学舍中最好学的学生之一,其他学生若还有谁认真程度与她不相上下,怕就是高野小姐了,以往就算是发热,她也会带病来听课,便是病重在家卧床不起,等回来后向同学借笔记本补习也是必须的,高野良子从来没有请过两天以上的假,她总是说:“我没有在家休息的时间,比如更加努力,花上百倍的力量学习,才能以女子的身份考上医师执照。” 但是…… 她不由同身旁女同学搭话:“高野小姐已经有几天没来上学了,是生病了吗?” 那女生犯难说:“我们也不太清楚,良子这两天谁都没有联系。”她说,“大家准备明天去她家探病,看看究竟出了什么情况。” “这样啊。”香奈惠说,“那带上我行吗?” “当然没问题,良子见到蝴蝶小姐会很高兴的。” 她因忙碌,很少参与女同学间的活动,久而久之众人以为蝴蝶香奈惠是不近人情的高岭之花,也很少来找她。 下学后,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她则多在教室里留了会儿整理笔记,用注红水的钢笔将重点知识划出来,准备整理好明日一同带给高野良子。 整理笔记耽误了点时间,出门的时候已经月上枝头,学舍里除了教职工外应该没有人,从教室到门外这段路上会途经教职工办公室,此刻办公室内还有人,而门则将掩未掩,香奈惠走过时正巧听见门内传来的对话。 “啊,退学是吗?” “是的,真的很抱歉。”是男人的声音,“良子的身体状况目前无法支撑再来学舍读书,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办理退学手续。” “高野小姐是很刻苦勤勉的女子,真的不再坚持下吗,以她的成绩或许能够考上医师执照。” “未来有机会,等她病愈之后或许会再去老家的医学院校求学。”男人说,“我们准备先安排她回乡疗养一阵子,东京的繁华氛围实在对精神有害。” “东京确实很聒噪,不过乡下的医舍未必愿意收女子。”老教员还在不断劝说。 “尽力拜托人的话,说不定能够网开一面吧。” 对话就此结束,过了一会儿穿西装梳短发的青年走出来,香奈惠注意到,他与良子有几分相像,恐怕是对方的哥哥。 忧愁的阴云笼罩高野先生的眉宇,他的情绪看起来十分低落,甚至有些痛苦,香奈惠侧身躲进走廊与教室的接缝处,避开他。 她目送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连常挂于脸的笑容也收束了一半。 …… 次日,学舍的女同学一同前往高野家拜会,高野良子在班上的人缘很好,她坚定又富有活力,说散发着太阳般的热力也不为过,她家离学校很近,以前也曾有女同学到府上拜会,很简单就找到了路。 “您好。”名为八云的女性在门口喊话,她与良子玩得最好,“请问良子在家吗?”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出门迎接的并不是高野夫人,而是良子的哥哥高野先生,听闻对方是在东京私立医院上班的医师,平日里该十分忙碌,哪里想到他今天没有上班留在家里。 “是良子的同学吗?”他的眼眶下挂着两坨青黑,憔悴到面带病容的地步,“欢迎欢迎,快请进来。”他一边带领女同学们向前走一遍说,“不好意思,良子她忽然得了急病,现在正卧病在床,就算是与诸位交流也要隔着一道拉门。” “唉,急病?” “不会吧,之前见她身体还好好的。” “是流感吧,听说最近流感很严重。” “她还好吗?” 高野先生说:“并不是很好,却也没有危及生命,但接下来她很有可能要离开东京回乡下疗养,东京的空气以及噪声并不对身体很好,良子需要乡下的空气。” 女同学们都要被惊呆了,实在想不到,几日不见同学,就要别离了,但她们都是学医的,知道乡下空气确实对身体有好处,怎么也无法说出“希望良子能留在东京”这种让人困扰的话。 “以后还能见到良子吧。”八云小声询问,“我们说好要一起考医师执照的。” 高野先生勉强笑了笑说:“一定可以的。” 期间,蝴蝶香奈惠一直沉默地走着,她的观察力远比其他人好,因此便看见了地板上的碎纸张与被砸烂的玻璃器皿残骸,还有木质地板上的划痕,高野夫人在走廊上与她们狭路相逢,她的情感控制比高野先生还要差些,脸上刻着深深的同情。 那绝非健康人对于不幸患病者的同情。 隔着一道门,女同学们与高野良子抒发了不舍之情,往常极爱说笑的女孩儿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偶尔说两句话,嗓音也沙哑又低沉。 她的表现让同学们都相信了得急病的说辞,纵使恋恋不舍,却也只能同她道别。 香奈惠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跪坐在纸门前,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这是我从上学至今的笔记,先前因担心笔记丢失,所以抄了备份,以后有可能见不到了,但我们到底还是同学,而且我想高野小姐可能很在乎这几天落下的内容,所以便贸然将笔记本带了出来。”她说,“不管您以后是在乡下继续求学之路,还是回到东京,我想您是绝对不会放弃求学之旅的,我无所长,只有这本笔记本还能对你能起到点帮助。”她用温柔到可以出水的声音说,“希望以后还能相见,高野小姐,能有您这样的同学,我感到十分荣幸。” 这段话不仅是高野良子听见了,她的哥哥高野先生也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在香奈惠准备离开时,他郑重同对方道谢说:“非常感谢您,蝴蝶小姐。” …… “呜、呜呜——”隔着一道门,良子用手掩盖住口鼻,发出了受伤野兽一般的悲鸣声。 头一日她确实为了所遭遇的恶事而痛苦,可是在日本,那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社会风气如此,她又是坚韧的女性,即使创伤永存,却也不会被完全打到。 真正让她感到绝望的,是恶人的嘴脸。 “我乃是高野小姐的同学垌田三六郎,父亲是帝国钢铁的垌田大哉专务,此次特来向高野小姐提亲。”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中,哥哥当然是怒不可遏地将他赶走了,他却还是悠哉悠哉地说,“请您慎重考虑,我家不能说是在全日本有分量,在大都市却略有话语权,听闻高野老先生是大阪的议员,先生您也是前途无量的私立医生……” “滚出去!”高野先生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望您能好好考虑。” 接下来的事情已不是高野良子能够控制的,接到信件之后,位于大阪的父亲连夜赶到东京,同哥哥一样坚定地拒绝了垌田的请求,同时将他骂得臭死,随即哥哥在岗位上受到投诉,父亲的选区也接连爆出丑闻。 她忽然意识到,人是无法同禽兽讲道理的,父亲他们都是高尚的好人,她自己也何曾无辜,却都被卷入了深渊,而此时如果希望父亲他们的前程不受影响,唯一的方法是放弃自己,主动投降。 “不行,良子!”哥哥说,“此等人渣,你能指望他婚后有什么道德,怕是嫁到垌田府上不出两年就要病逝,我们家不曾有舍弃女儿的道理,你先回仙台老家躲避一阵,实在不行我就在仙台开一家诊所,也可以温饱度日。” [正是你们包容的,温暖的态度,才让我更加愧疚啊!] 情感在心中憋了多日,她的矮桌面上有一张展开的信纸,是太宰寄来的,书信上说他暂时还没有太拿准《女记者》的下,又因为这篇作品是因高野良子而生,想要问问她的意见,她即将去东京大学再做演讲,编辑会安排好会谈地点,撇开他人,不让高野良子的名节产生丝毫的黑点。 她哆嗦着手指,将蝴蝶香奈惠的笔记本揣入怀中,高野先生太明白她的意思了,轻轻叹口气说:“去吧,承此大恩,是要与人道谢的。” 她匆匆一点头,便撞出了家门,华灯初上,她在街道上狂奔,汹涌的眼泪水自眼眶里不断滚落,让她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咚——”在街上,狠狠撞上了一戴礼帽的青年穿洋服。 “真是太不小心了,小姐。”她抬头,看见了血红色的竖瞳,略带尖刺的指甲自她雪白的脖颈划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没良心作者很喜欢的桥段,两次高野良子遭遇不测源头是因为他人对她表达善意,第一次是为了看太宰的文章躲入不打扰他人的路边小道,一次是追逐香奈惠只为说一声谢谢。 第9章 高野良子退学,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在水潭里投下一颗小石头,连打几个水漂,泛几圈涟漪,很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香奈惠心中还记挂着良子,可她的日程太紧了,白日学习,夜晚杀鬼,需要她忙碌的事太多也实在无法挂身一人。 更何况,高野良子的退学背后,并没有鬼肆虐的痕迹。 说到鬼…… 蝴蝶忍回家时,便看见姐姐香奈惠擦拭日轮刀,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她脱下披挂的羽织道:“怎么了,姐姐。” “是小忍啊。”香奈惠右手手掌紧贴脸颊,动作尽显女性的柔软,“最近杀鬼的时候,总能感到有道视线从背后传来,可一回头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忍像猫一样,全身的毛倒竖,刷的一声炸开,“太危险了姐姐,要是是鬼怎么办!从背后偷袭的话,就算是姐姐也会受伤吧!”她急匆匆地说,“不行,以后还是我跟姐姐一起出门好了,姐姐的背后由我来守护!” 香奈惠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说:“嘛嘛,就算是鬼,也该是不错的鬼吧,证据就是被盯了很久,我却从来没有被袭击。” “姐姐!”是气急败坏的呼声。 “更何况,我从来没有从他那里感受到杀意。”她用手抚住胸口,眼睑下垂,以蝴蝶忍的角度可看见她羽扇般细密的睫毛,“鬼在成为鬼之前是人类,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自愿成为鬼的,我始终相信世界上有保有人性的鬼存在,他们与人可以好好相处。” [又是这番话。]忍气得说不出话来,作为十来岁的女性,忍的脾气相当暴躁,比起女孩儿更像少年,她的心中满含怒火,每个晚上,一合上眼睛就会回忆起父母在面前被鬼撕碎的惨象。 她无法理解,明明姐姐跟她一起经历了噩梦般的一天,为什么还会对鬼抱有幻想,为什么会对他们产生同情,为什么会认为人跟鬼能好好相处。 当上柱的条件是斩杀五十只鬼,或者杀死下弦之鬼,姐姐两者都达到了,死在她刀下的鬼大概有一百只了吧,从来没有哪只表现出“能好好相处”的脾性,她为什么还抱有幻想? “早点睡吧,小忍。”温柔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道,香奈惠说,“生长期不好好睡的话,会长不高哦。” 她气哼哼地说:“晚安,姐姐。” …… 放学时,蝴蝶香奈惠在校舍门口被拦住了。 “高野先生?”她怀揣装书的布袋,略为惊讶,高野先生的精神比起先前还要差,短短几日就从憔悴变成了形销骨立,而且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高野先生受伤了。 “您没事吧。”她问。 “没事、没事。”高野先生勉强笑道,“只是有点疲劳,良子的病情反复,我只能日夜兼程照料。”他说,“我这次来,是受良子委托。”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白信封,“这是太宰老师寄给良子的信。” “太宰老师?是作家太宰治老师吗?” “没错。”他说,“良子作为老师的铁杆读者一直在给老师写信,也有幸收到了回信,据她所说,《女记者》这篇中的女主角就是参考了济生学舍的女学生后创造出来的。太宰老师最近有个讲坛会,邀请了良子去,说想要探讨一下文章的结尾,可她出于身体原因,实在无法到场,希望你能代替她去。”他说,“如果同意的话,良子就会向老师致信,说明情况。” “我?” “没错,她说论新女性,班上同学中没有谁比您更优秀,您的观点良子必然是同意的。”说着说着,高野先生给香奈惠鞠躬,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与地面平行,“拜托您了,蝴蝶小姐。” 蝴蝶香奈惠将男人扶起来:“请您抬起头,高野先生。”她以双手接过信件,“太宰老师的座谈会对吧,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去的。”她笑着说,“那这段时间我得好好补补太宰老师的作品了。” “谢谢。”高野依旧深深弯腰,眼泪顺着下颌曲线一路向脖颈里流,“真的真的,太感谢了。” …… 时隔多日后,太宰接到了良子的回信: /太宰老师敬起:因身体原因,很抱歉今次无法前往太宰老师的座谈会,我近日患上疾病,只能卧于床榻间修养。 上回心中太宰老师说,望能找有进步思想的女学生交流,以完成《女记者》的下部,我思来想去,斗胆向您推荐一名新女性。她是我在济生学舍的同窗,名为蝴蝶香奈惠,成绩比我优秀得多,此女子与常人不同,兼具超越男性的力量与博大的胸襟,我对富有力量的男性尚存一丝惊惧,她却全然不畏,甚至在男性擅长的领域也能以女子之身超越……/ 太宰治读着读着,笑出声。 小庄编辑看他,摸不着头脑,一般情况下,编辑与作家的联系并不是很紧密,到他们这里却完全颠倒了,一是太宰的文集发售量很好,很能挣钱,印刷后没有多久就能销售一空,对编辑来说,只要有一名他这样的作者,业绩上就很有保障,还有就是小庄本人非常担心太宰老师不良的生活作息,说他是沉溺于酒精与蟹肉也不为过,三餐时间又常颠倒,这令爱操心的小庄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日本男性在这时代几乎都不下厨房,他曾提出让太宰雇佣一位女仆,在对方拒绝后,只能撸起袖子,亲自研究饮食之道。 太宰笑的时候,小庄正在厨房里忙活。 “怎么了,太宰老师?”他探出头询问。 “没什么没什么。”太宰说,“不过是看见了一封很让人快活的信件。” “这样啊。”小庄想起来,“说起来,先前提到的高野小姐……” “换人了。”太宰拿起信纸扬扬,“到时候要见的是蝴蝶小姐。” “唉,是吗?”小庄接受道,“明白了,我明天就去安排。” 他多问了两句:“高野小姐有什么急事吗?” “嗯?” “没什么,只是她经常往编辑室寄信,一看就是您的铁杆读者,除了今天这封外这一周都没有寄别的信件,而且我想除非遇见大事,她不应该回绝老师您的邀约才是。” “这样啊。”太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转头,视线穿透窗框,落于庭院中萧瑟的树槎丫上,秋天来了,除了枯黄色的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外,只剩下干燥萎靡的野草,“说不定就像是树叶一样,北风一吹就凋零了。” “什么?”小庄没有听清。 “不,没什么。”太宰说,“我很期待与香奈惠小姐的会面。” …… 太宰治的作品不少,有长篇有中篇有短篇,《你好,大正》发表之前,朝日文库出版了最新的《太宰治全集》三本书为一套,登陆各大书局后,仅三天就销售一空,即使是在文化复兴的大正时代,也能说是纸媒奇迹。 之后太宰的作品就成了书局橱窗里永不撤下的常青树,香奈惠随便找一家店买到了全集。 每册书有200页,三册就是600页,抱着学习的心态逐字逐句地看下去也花了几天,看完之后香奈惠的心情十分复杂。 [究竟是把人性看得多丑恶,见过多少绝望,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她的心沉甸甸的,更嘲讽的是,太宰笔下的事都是真实的,会在社会里发生的,她看着看着不禁认为,它们都是笔者亲身经历、亲身看过的事。 几乎要落泪了。 [可是……人生不应当是这样的,希望与失望的分量应该足够多,凝视深渊的话,目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但向着太阳奔跑,站在高耸的山巅看自地平线上跳出的火红朝阳,也能感受到温暖。]她觉得太宰治只去描述绝望的事情,但你永远不可否认,社会上的好人比坏人多,就算是坏人心中也存有善念,否则社会根本不会进步,根本不会发展。 她模糊地猜到,高野良子想要传达给太宰的,就是她此时心中所想。 “睁开眼睛好好看的话,一定能发现好事吧。”她是这样想的。 …… 东大与太宰治协调时间之后,将讲座开始时间定为下午五点三十分,秋季天黑得早,五点半基本上黑透了,路边灯柱通电,一枚枚灯泡照亮黑夜。 香奈惠担心讲座结束后有鬼出没,带上了日轮刀。 她到的比较早,刚想走进教室,却被相貌端正的青年叫住了:“请问您是蝴蝶香奈惠小姐吗?” “是我。” “我是太宰老师的负责编辑,敝姓小庄,高野小姐传信说您头上戴着珐琅瓷的蝴蝶装饰,因此才能一眼认出您。”他一板一眼道,“会谈教室已经安排好,绝对不会对小姐您的名节产生损害。” [名节什么的,我不是很在意。]心中想着,却不能说出来,只道:“那就麻烦小庄先生您了。” …… 当教室拥挤得像是塞满沙丁鱼的铁皮罐头时,太宰治来了,他照旧穿身黑西装,至多袖口的宝石袖扣略有改动,蝴蝶香奈惠在看见他时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连笑容都变样了。 这男人显然也记得蝴蝶香奈惠,给了她一个微笑,便对下边同学道:“同学们久等了,听过我上次讲座的人都知道老规矩,我不喜欢准备演讲稿,比起呆板的夸夸其谈,我更喜欢与你们交流思想,这次的主题是《女记者》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提问,而我会尽可能回答你们的问题。” “太宰老师,请问您笔下的女记者,是否为日本的娜拉小姐?你觉得她出走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这个问题就好像是在询问我下半篇的写作意向似的,我可不会给读者提前剧透。”他调皮的回答引起阵阵哄笑,“就算是我,也没想好该怎样书写结局。” “作家笔下的人物创造出来后,就不属于作家本人了,他们成了富有个性的单独体,我不是在创作故事,而只是在描绘他们的生活。” “阿重的生活有无数可能性,比方说,她看见的招聘广告可能是茶屋骗局,女孩儿满怀期待的去工作,结果却作为妓/女卖到了吉原,成为妓/女后在夜里做着当女记者的梦,这可能是一种结局。” 群众哗然。 “也有可能,她真的当上了电话接线员,成功攒够了钱,换一所学校完成学业,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成为记者,却由于行业排挤卧轨自杀,这又是另一种可能。” “有可能她还没有攒够上学的钱,就被父兄找到,绑回去结婚,过傀儡般的下半生,老年时回忆自己年轻时不走错路,会有更好的结果,还是一种可能。” 他对下手目瞪口呆的学生道:“人生的可能本来就是无限的,就如同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一个微小的改变就会对整段人生产生影响,你问我她会有什么遭遇,我不知道,但我想,多数都是悲剧吧。” 下方有学生交头接耳,是男人的声音。 ”所以说,女人的挣扎啊,都是无意义的。” “让女子接受先进教育,实在是太浪费了。” 还有人点头。 蝴蝶香奈惠举手了。 “请说,这位小姐。”太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在高野良子成为无良小报的编排对象后,出席讲坛会的女性明显减少,少有几位也蜷缩在角落里,而面容姣好且坐在前排的香奈惠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对象,不少人以戏谑的眼神盯着她看。 “阿重的未来会有无数种可能,您说绝大多数都以悲剧做结局。”她笑得很美,也很温柔,声音更是不急不缓,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情绪失控,“但在无数的未来中,是不是也存在着一条可能的道路,她历尽千辛万苦,成为了日本第一位女记者,为报道社会中的黑暗面做贡献,成为指导其他女子前进的灯塔。” “一定存在这样的未来吧。” 太宰说:“嘛,是只有这种可能。” “那么,即使是为了挑战万分之一的,充满希望的可能,阿重的努力就是有意义的,就譬如现在,无数女子从太宰老师的上篇中获得了鼓舞,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坚强的、独立的新女性。”她说,“如果我的解读与太宰老师的写作初衷相违背很抱歉,可我想,人就是为了希望而进行奋斗的,而多数的努力就像是苗圃中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总有两三朵能够绽放,顺其自然地发展,迎来的结果会充满光明与希望。”她鞠躬,“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她的话,仿佛像在跟在场怀有低劣思想的男性宣战一样。 太宰鼓掌,巴掌相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说得很棒,小姐。” 于是乎,从教室的各个角落传来了零散的掌声,而那击掌的声音逐渐增多,汇聚成了浪涛。 [我并不觉得,他真的赞同我的想法。] 香奈惠坐下,直视太宰很沉的双眼:[可只要见到了希望,见到足够多的好人,他的想法一定也会有所改变吧。] 她就像是一朵向日葵,即使生长于黑暗干涸的土地,也总是向着美好的阳光而去。 …… 讲座在八点结束,学生们陆续离开,香奈惠送他们走到大门,并没有鬼怪的踪影,这让她松了口气,接下来只要与太宰聊一聊今天就结束了。 可她还没有放松多久,暂留于教学楼旁树林的鎹鸦扑打着翅膀向她飞来,口吐人言:“太宰,危险!危险!” “!”她立即提刀,向教学楼奔去。 …… “咚咚咚——”门口传来有规律的敲门声。 太宰扬声道:“请进。” “咔嚓——”门开了一条小缝。 高野良子苍白的脸印在门缝里:“太宰……老师……” 第10章 东京大学,晚八点二十一分。 良子拘谨地坐在沙发上,长着尖锐指甲的双手纠缠在一起,眼下,她身上表现出了相当多的非人特质,诸如过分苍白的面色,竖立的瞳孔,还有口腔里的尖牙。 太宰对诸多异象恍若未觉,来回忙活:“想要喝什么,茶?咖啡?”他略作停顿,“还是鲜血?” 高野良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太、太宰老师?” “不用太惊讶。”太宰说,“我好歹也是民俗学家,对乡间野鬼熟悉得不行,还与他们打过交道。”他微笑道,“所以,还是鲜血对吧?” “不用!”高野良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不需要!”她双手捂住嘴不让太宰看见尖牙与口腔中不断分泌的口水,她面上浮现出鬼相,无法维持人类的表皮,可大滴大滴的泪水却从眼眶中脱眶而出。 “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最后想要再与太宰老师见一面而已,并没有其他想法!”她含糊地呐喊着,声音中透着一股惨意,良子几乎想要退出房间,可她的身体,她的手她的脚不听使唤,死死钉在原地,意识变得很模糊,灵魂几乎撕裂成两半,其中一半不断叫嚣着,叫嚣着、叫嚣着,要把眼前的男人撕碎。 “请离我远点,太宰老师!”她痛苦地弯下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有什么意义?]他在心中薄凉地想到,[我从没见过鬼能够抵抗食人的欲望。] [不管现在多坚持,人性残留多少,鬼性总会超过人性,食欲高过一切,现在越是压抑,等爆发时就越汹涌,会将身边重视的人一起拆吃入腹,等回过神来则会痛哭流涕,质问自己做了什么。] 他早就明白了,怀有人性的鬼,是悲剧中的悲剧。 “那好吧。”心里想得再多,表现在脸上却还是好好先生的模样,他放下杯子摊开双手,不急不缓地向门外走。 “请锁上门,太宰老师!” 厚重的门被带上,门为实木打造,门坎处又铺地毯,关门速度很慢,任凭人再怎么拉充其量只是快几秒,而在门缝闭合之前,一只苍白的手,卡在门与门框的交会处。 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甲缝里卡木屑。 门被大力破开,良子的另外一只手搭上了太宰治的肩膀。 [果然。] 他对从背后扒着自己的女鬼全哄道:“多吃一点吧,良子,将我的肉、骨头全部撕碎,吃进肚子里。”他的表情比神佛还要慈悲,“再吃得快一点,不要让我太痛苦。” [水入的话,只能感受到窒息的痛苦,上吊除了脖颈被勒住的疼痛以外什么都无法获得,我尝试过无数种死法,这怪异的躯体除了感受疼外,无法迎来真正的死亡,只有被从头到脚地吃了,消化了,身体才能化成光中的粒子,然而再过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光粒又会整合在一起,让我复活在人世间。] [我中了无法死亡的诅咒。] …… 东京大学,晚八点二十三分。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蝴蝶香奈惠在黑夜中飞奔,她无法笑出来,表情很严肃,不知怎么的,从今晚开始,隐约的不安感始终在心头盘旋,开始还不明显,在鎹鸦叫嚣着危险后,沉甸甸的情感喷薄而出。 看见了,看见教学楼的大门了,可除大门外还有一人驻扎在门口,左右徘徊,她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凑近看后香奈惠惊呼道:“高野先生?!” 骷髅般的男人转头看向蝴蝶香奈惠,他的表情很悲哀,绝望之情如阴云一般,将他紧紧缠绕。 他身上的血腥味更浓重了,手肘,肩部,脸颊都缠绕着厚厚的绷带,看见蝴蝶香奈惠,他全身一震,深深弯腰:“拜托您了,蝴蝶小姐。” “请您、请您救救良子吧。” “一定有办法将她变回原样的,对吧?” …… 口水糊在太宰的肩膀上,他感受皮肉被撕咬的痛苦,额头上全是冷汗珠:“疼疼疼疼疼——”他说着,“稍微轻一点啊,高野小姐,我最讨厌疼痛了。” 身后的女鬼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还在埋首吞吃着。 他曾听猎鬼人说过,一些鬼怪掌握着特殊的血鬼术,可他见过的鬼挺多,中间却没有谁能够施展血鬼术的,不过到曾经听鬼在斩杀前惊讶地碎碎念:“可恶,为什么,为什么我无法使用血鬼术!不应该是这样”之类的话。 [高野小姐这么聪明,意志力又坚强,应该是能觉醒血鬼术的。] 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他还得空想有的没的,太宰忽然说:“我其实想了一个《女记者》的结局,刚才的讲座高野小姐应该没在吧,现在正好有闲工夫,就说给你听听好了。” 他说:“虽然你可能没心思听吧。” “阿重的运气很好,她顺利成为了女电话接线员,这年头女电话接线员能够挣不少钱,而她又因为谈吐有礼,表现很好,受到了上级赏识,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了百元女工。”大正时期,能挣百元已经是女性的最高薪酬了。 “她租了间只有三块榻榻米的屋子,白天做工,晚上在家苦读,很快就考上了东京女子师范学校,延续学业,她的父亲和哥哥早就放弃找她了,像他们那样的家庭,重视门楣大过重视阿重,早早跟未婚夫说女儿得急病死了,不能履行婚约。他们俩只当作家里从来没有出现阿重这个女儿。” “对女孩儿来说,这其实是件好事,隐姓埋名上学的途中没有被家里打扰,她顺利毕业进入社会找工作,可惜的是,没有任何一家报社收女记者,迫于生计她只能先去女子学校做老师,同时以麦穗为笔名,向报社持续投稿,都是些针砭时弊的文章。” “她的文笔很好,视角又新颖,文章里常出现妓/女流浪汉等形象,并对他们怀有同情之心,关东的地震才没过去多久,日本又刚刚引进了慈善赈灾等新概念,顺应时代潮流的文章很快就展露头脚,他被大报社邀请一见。” “主编看见她是女人,惊为天人,这主编很有气魄,又喜欢剑走偏锋,在问清楚她的志向之后拍板让她成为了日本历史上第一名女记者。” “全社会都震撼了,而被推上风尖浪口的阿重更是成为了女性代言人,社会明星一般的存在,她发誓要为万万女性的权利而奋斗,摩拳擦掌想要干一番事业。” “可阿重很快发现,报社只需要她做一个吉祥物,来证明他们的开明,社会版远远轮不到她来撰写,即便是采访工作约见的也是些对她感到好奇的人,其中不乏有油嘴滑舌的登徒子,还会趁机揩油。她想要写点吉原女子悲剧的文章,却先被寄了威胁信件。以前有笔名作掩护,现在谁都知道她的身份。 父亲和哥哥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跳出来要认她回家,她不肯,于是父亲向社会各界发文说她含辛茹苦培养阿重,女儿却不懂得感恩,甚至想要与家里断绝关系一走了之,无数男性的口诛笔伐向她涌来,有说她不孝的,有说她业务能力很差的,甚至还有人认证她过去写过的文章,说她以前的文章都是找代笔写的,女性不可能写出如此优秀的文字,证据是她去报社当了女记者后没有重大报导产出。” “她寄托女性的梦想闪耀了三年,却在顷刻之间被墙倒众人推,社会先前有多赞许她,之后就有多歧视她。” “报社将她开除了,她不是女记者了,在某一天阿重躺在了铁轨道上,让轰隆隆驶来的列车碾压她的身体。”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吮吸他肩上血肉的力道停止了,一滴、两滴,泪水顺着她的下巴磕尖滑落,血与肉沫糊了高野良子一脸。 “嗯?”太宰回头,随即他睁大了眼睛,高野良子瞳孔中挣扎的人性与强烈的悲痛印在他的眼中,太宰想:[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鬼。] 遇见能够短暂战胜嗜血的欲望,找回本我的鬼。 眼下的情景挑战他多年的认知,冰凉凉的水滴入伤口中,盐分让伤口更痛,可他不大明白,更不能确定。 [她是在哭吗?]他想,[战胜了本能,像人类一样地哭吗?] 他太不能确定了,于是伸出手指尖,似乎想触碰高野良子脸上的泪花。 “太宰先生!”香奈惠的呼声从不远处传来,她轻盈的脚步如鼓点一般,哒哒哒哒地落在地上,很快香奈惠便看到了食人的女鬼,还有她惊恐不已的上半张脸。 “良子?!”她错愕地叫出声。 恶鬼灭杀,食人的、攻击人的、伤害人的恶鬼不可放过,人和鬼能好好相处,终究是幻梦一场,蝴蝶香奈惠想,倘若鬼不食活人,只吃乱葬岗的死人,他们说不定就能好好相处了,但只要活人的血肉还对鬼有吸引力,他们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难道生前再好的人,化成鬼后食欲都会压过人性吗?]她心中腾的一声燃起怒火,不是对高野良子的,而是对罪魁祸首,一切悲剧的元凶鬼舞辻无惨! “抱歉良子。”她举起刀,眉头紧皱,“不会让你痛苦的。” 那落泪的女鬼伸出双手,拥抱死亡。 [很抱歉、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如果我再强大一点就好了,如果能够斩杀鬼舞辻无惨就好了,如果你遭遇不幸的时候我能在场就好了。] “希望你下辈子能够成为让人骄傲的女医师。” 刀起。 下落。 “良子、良子、良子啊——”高野先生跌跌撞撞地向前,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萧瑟的北风中。 …… 晚九点十二分。 “她吃过我的肉。”高野说,“她只吃过我的肉。” 他同蝴蝶香奈惠他们说了些事包括在学舍附近小巷中的遭遇,这让香奈惠陷入沉默,而太宰治,他从来就没说过话。 月色浑然,三两只飞蛾绕灯而飞,偶尔发出滋啦滋啦两声响,薄翅膀被烧焦了。 他点了根烟,是国外的细管香烟,现场白皙的手指优雅地夹着香烟管,又美又颓废,云雾缭绕之下,谁也看不清太宰治的表情。 香奈惠迟疑了一会儿问:“那她有去报复垌田吗?”她局促不安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瓣,只觉得这问题侮辱了良子,却又不得不开口,“变成了鬼之后,有一些会参与零星记忆,多是关于报复的,要报复生前欺辱过自己的人,仇恨的念头被放大数倍。” “她很想。”高野说,“却没有那么做。”他又是心酸又是骄傲地说,“良子说,如果那么做的话,她就跟垌田一样了。” “她是个以德报怨的傻瓜。” 高野从掏出一本笔记本:“这是她想要给你的。”他说,“之前良子夜游时恰好看见了您斩杀恶鬼的英姿,连看几夜后做了一个决定。”他说,“良子猜测自己已经不再算是人类了,她对自己进行了一些实验,甚至在我的帮助下完成了解剖。” “!!!” “我们不知道这对您的事业有没有帮助。”高野说,“如果有的话就太好了。” 蝴蝶香奈惠的手指间在颤抖,她哆嗦着哆嗦着接过笔记本,将它深深埋入怀中。 “有帮助的。”她喃喃说,“当然有帮助。” [她是那样好的女孩儿。] “唯一可惜的,或许就是没忍住攻击了他人吧。”高野跪在地上对太宰行大礼,“真的很抱歉太宰老师。” 他无言地熄灭了烟头,向前走两步,蹲在地上。 “如果说。”他开口了,“从精神上分辨人与鬼,那么毫无疑问,她是以人类的身份去世的。” “!!!” 他在微笑吗,可能有、可能没有:“到最后一刻,是良子主动松开了我的肩膀,她一直在跟恶鬼的本能抵抗,直到最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非常非常优秀的女孩儿。”太宰低垂眼睑说,“我很抱歉。” “不,您、您……” [喜欢我我这样的作家,或许是她不幸的源泉吧。] [笨女孩。] 他说:“她真的很执拗,也很笨。” “!” “但是。”太宰说,“这样才好。” [人类愚蠢至极,丑恶至极,但这样才好。]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有人在耳边说话,是男人,成年男性,他困惑地说:“可太宰,你是喜欢人类的对吧。” 是谁?是谁在说这句话?为什么我不记得有这个人,为什么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就有落泪的冲动? 在短暂的一秒内,他的心被拨动了。 太宰听见自己说:“我想为《女记者》新写一个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5 12:13:33~2020-03-06 12:2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酒泉子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rumbs、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rumbs 2个;手心一颗栗子、似此心辰非昨夜、宁儿、喝杯牛奶打个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板蓝根炒大青叶 79瓶;苏苏 34瓶;久夜代歌 30瓶;青木、夏日爬墙虎、半角 10瓶;壶辞末物 5瓶;逗你玩儿 3瓶;雨、南橘.、想屯屯屯奶茶呀 2瓶;聚星杖、麻婆豆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太宰治坚持自己不是人类的原因包括——他从来没有做过梦。 “人会不做梦吗?” “不会。”收养她的女人柔声道,“或许是醒来后不记得梦中内容,可人都是会做梦的。” 当时他的身形维持在十五岁上下,放古代算是成年人,可那女人、他的养母还总是把他当小孩子看:“果然,如果从来没有做过梦,就连人都不算。” 他在很确定的是,从有意识到现在,他是没有做过梦的,可这一惯例却在昨晚被打破了,他梦到了一个小片段,视野清晰,自己与某个人,坐在西式酒馆的吧台前,头上有吊灯,灯是暖黄色的,整座酒馆为木质结构。 比起大正时代的灯盏设计,他头上吊着的灯要明亮得多。 “我”说:“真的好烦啊织田作,森先生将大大小小的杂事一股脑儿推诿给我,不管怎么说吃下不冻港也太难了吧,不仅是当地层出不群的帮派,政府的人员还在其中浑水摸鱼,手下手下也都是傻的,前两天我去巡视黑蜥蜴,还有人滥用药物,统领不着调的人去攻克更不着调的人,真是无聊的工作。” “是吗,听起来并不是很无聊。”被称为织田作的男人道,“而且,是太宰你的话一定能够轻松解决。”他说着理所当然的话,“因为太宰你从来没有失败过。” “唔,这话说的,人当然不会不失败,不过能让织田作这么信任,我也得努力点啊。” 梦境结束了,太宰治仰躺在床上,冷静地审视才发生的简短对话,他推断出了很多信息,譬如日本的不冻港横滨,对话发生在科技再度飞跃的未来。 他想知道,自己与“织田作”是什么关系,同僚吗?友人吗? 伸手在脸上揩了一把,摸到满手的生理盐水。 [我当然会失败。] 在无限轮回的异闻带中,每当看见织田作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他都会扯着头发无比绝望地想起当年的对话。 [若我不会失败,又怎么会一次次一次次目送你渐行渐远的背影?] …… 太宰老师今天心情很好。 小庄进门时见屋间内焕然一新,整日紧锁的玻璃窗向外推开,阳光洒满室内,半人高的立柜上花瓶孑然独立,红瓣黄蕊的木槿花静静绽放。 老师的心思你是猜不透的,但绝大部分时候,他并不避讳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花瓶常常是空置的,小庄见过两三次有插花的模样,都是木槿花,而那一天太宰也会变得格外好说话。 “稿件在桌面上。”太宰治抱着蒸馏酒瓶自斟自酌,吧台上一份报纸摊开,首页记录了帝国钢铁专务贪污,垌田一族被抓的惨案,据悉唯一逃过的是垌田的独子,据垌田专务所说独子前日遭人绑架,以他的失踪为口子,家族的贪污内幕才被撕开。 暗地里债台高筑的新兴家族是很脆弱的。 小庄道声“失礼了”便开始审核稿件。 以他对太宰的了解来看,多半不是什么好结局,老师只写过些结局平淡悠远的短篇,却都不能说是喜剧,至于彻头彻尾的悲剧就更多了。 [但这篇文章,该怎么说……] 故事到阿重成为女记者之前都与太宰之前想的没有变化,当然咯,小庄没有听过他的腹稿,看着还挺新奇的,可在进入报社之后,她的经历却不大相同了。 /报社内的境遇并不是很好,多数的男人对我很是不屑,工作上百般刁难,这些情况我之前都是想过的,也不觉得有多苦,拍板让我来的竹内主编还好些,他极爱读爱子小姐的诗作,认为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女诗人,我探过主编的口风,他虽认为女子大体上才智不如男子,却偶有几位在文学上很有天赋,否则紫式部也不会写出《源氏物语》了。 他将我安排到了文学版面,工作不过是给一些作品写推介,还有就是采访当红作家,这虽不是我心慕的社会版工作,也好过在报社里当古董花瓶。 我知有不少人嘲我为花瓶美人,调来不过是装点门面,我在心中暗自发誓,定要做出点成绩,给他们瞧瞧。 此外,租房之地需另换,眼下我在社会上也算有些名头,难保父兄等人不会寻来,切记要藏匿好居所地址,同时将曾经一应花销从工资中扣除反哺家庭,得留下账单以作证据。 关注时事的文章还需多写,我并未与报社签约只向本家供稿,如此换个笔名再往其他家投递便是。/ 这一段的描述不像是太宰笔下的其他女性,他这个人吧在写女性的时候比较矫情,更爱写天真醇美的华族小姐,此外阿重留下记录的行动,若给社会上的其他人见到,定会留下功利的评价,就好像是她在算计人似的。 以大正时期的男性心态来看,据大多数人还是希望有天真可爱柔顺的妻子。 可小庄很清楚,如果女性想要在这年代出头的话,仅有热忱是远远不够的。他接着往下看。 /经由我推介的书得到了畅销,由此可见,花瓶美人的称呼也不是没有好处,外界人确实对日本第一位女记者万分好奇,我知晓好奇只是暂时的,还需要拿出更多筹码,恰逢爱子小姐的新从法国回来,据说她在法国创作了一本全新的诗集,社会各界人士都对她的新作非常好奇,于是我疏通关系,恳请爱子小姐在发表新作之前给我一个专访的机会。/ 爱子小姐的原型是与谢野晶子小姐,是日本文坛首屈一指,甚至能够力压男性的女作家,之后的剧情中阿重与爱子小姐取得了联系,爱子小姐不热衷于女性运动,却对阿重抱有同病相临之感,同时她也认为日本女性的地位之低是畸形的,不正常的,在她从法国回来之后此想法更盛,便同意了阿重的专访要求,报导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小庄看得全身心投入,为阿重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民间女权活动也从萌芽期进入了蓬勃生长期,阿重主动请缨去报道这件事,竹内主编见她成绩斐然,终于点头同意让她进入社会版,与此同时阿重并没有放弃自己解放公娼制度的梦想,偷偷用另一个笔名联系上了在日本宣传要解放工厂的基督教会领头人。 日本本国人是绝对不会同意取缔公娼制度的,最先发现娼/妓问题的是西洋来的传教士,随着基督教在土地上蓬勃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问题不对,而基督教会下的一小撮人组织成了“救世军”专门为了解放花街女性而奔走,只可惜他们势单力薄并且没有有效的宣传手段,阿重就是在这时候用第二个笔名“泽越”联系上他们的。 按照正常剧情,接下来应该是阿重越过了重重困难,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可不知怎么的,太宰老师却戛然而止。 /阿重看着川流不息的列车,与下方的铁道陷入深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我的梦想会被推动到哪一步,或许有一天,我会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因绝望而混沌躺在轨道上,静静等待死亡降临,只是我希望,在我死之前回顾一生时,会认为我的一生还是有意义的。 我想,我就是为了“有意义”才奋斗的。/ “怎样?”太宰见他看完了,询问读后感。 “嗯……嗯……”小庄思考了很久才回答道,“怎么说呢。”他还是选择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总的说来,健康积极得不像是太宰老师写的作品,而像是俄罗斯作家写出来的文章了。” 太宰轻笑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又问:“那么你认为,女性们看到这篇文章,会受到情感上的鼓舞吗?” “那肯定的。”小庄一针见血道,“老师的这篇作品,说是给她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也不为过,说到底只有一腔热血而没有谋略是不可能做成事的,正像现在活动的女权组织,声音虽大却没有人理会,做的工作也没有基督会的人多。”他说,“她们缺少的正是实干家的精神。” 而太宰这篇文章可是说是理想与现实的折中,虽说是开放性结局,可看着轰隆隆不断向前,如人类前进步调一样川流不息的列车,还是会认为阿重会成功吧。 [后续问题肯定也很多,比如说质疑太宰老师请了代笔啊,政府指责他针对公娼制度还给出怂恿方案啊,男性质疑女子形象塑造啊……啊啊,光是想想就觉得头大。] 可小庄还是将稿件放进硬挺皮革缝制的公文包里说:“是篇好小说哦,太宰老师。”他补充道,“突破性的好。” “谢谢。” “对了,太宰老师。”小庄才想起来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件,“我记得这是您认识的人,就把他的信带来了。 理论上说,读者来信都是要三五日整合在一起才送,也是凑巧,小庄一眼从众多信件中识别出“富冈义勇”的名字,就把信带了回来。 “谢谢。”太宰道谢后用裁纸刀将信封裁开,在看到第一句话时,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锖兔死了。/ 这四个字在他坚实的心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作者有话要说: 先说一下哈,这篇文我估计会写50万上下,主要鬼灭和英灵宰的搭配原本是《英雄失格》的第三卷 故事,因为众所周知的房子塌了事件新开了本单独写。 所以这篇文可能不像我常写的大长篇写个一两百章www 然后正题来了,我开了个新的脑洞,有大概率会写(对不起最近生活太致郁了我要搞搞热爱的黑化病娇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要写个中二病XD 下本暂定叫做《黑化值清零中》 以下是文案,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 安和龙也,是个性格恶劣的中二病、戏剧王、游戏爱好者 最喜欢攻略富有哲学内涵的、充满悲剧感的、黑化的、爱吐黑泥的反派 新到手的游戏《黑化101》以场景丰富、人物众多成为他的新宠 安和龙也:很好,我就是喜欢洗白黑化值100的悲惨反派!难度越高越快乐! 港黑地狱地图:心如死灰首领宰、家破人亡羊之王、混沌中立黑乱步 黑暗本丸地图:…… 猎人:不好意思,这个地图是不是有问题,根本没人黑化啊,他们只是天生变态 #如何感动黑化角色,那当然是比他们更悲情、更哲学、更变态啦!# —————— 感谢在2020-03-06 12:28:42~2020-03-07 12:1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参商飏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日爬墙虎、手心一颗栗子、长叶、灸、宁儿、酒泉子、津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柠酸、落落、⊙▽⊙ 10瓶;云之镜、秋理奈 5瓶;易翡、long150771 3瓶;幽月月啦!、ull 2瓶;想屯屯屯奶茶呀、聚星杖、雨、暮秋初五、你知道我是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狭雾山与东京府距离不远,快马加鞭的话几天就能赶到,在同小庄编辑说明后,太宰上了开往乡镇的车,摇摇晃晃向狭雾山去。 车子停在距离山最近的城镇上,他站在镇口眺望远方,山峦被雾霭笼罩,层层天光无法突破山雾凝结而成的屏障,明明是在上午,远处的山峦却跟水墨画似的,烟雨朦胧。 镇上的民众很早就起来做工,这座城镇民风淳朴,少有新派人士经过,许多不曾去过东京的大爷大妈都是头一次看见洋服,太宰的模样实在招人稀罕,就上前主动问:“您是要去哪里?” “我准备去狭雾山。” “那座上可不好上。”村民瑟缩了一下,“瘴气多,野物也多,除非找到熟人带你上山,头次去的话定会出问题。” “您去山上有什么缘由吗?如果可代替的话,还是换一个地方吧。”他劝说道。 “不,不用。”太宰微笑,“几年前我曾在山上住过一阵子。” “而且,此行的目的不可代替。”他沉静地说,“我是来吊唁的。” …… 富冈义勇躺在床上。 他的基本功不如锖兔,在刚上藤袭山时就被鬼重伤,一般情况下,受了重伤的选拔者绝对会被淘汰,可锖兔不愿意丢下他,反而是将他这个累赘藏在洞窟中,自己一个人外出,几乎杀完了全山的鬼。 说“几乎”是因为锖兔没有回来。 第六天与第七天的交界时刻,锖兔又出去了:“我出去看看,顺便给你找点吃的。”他特意嘱咐,“你在这里呆好,等我回来。” “不用了。”这时候的富冈义勇还不是个铁憨憨,他很腼腆,锖兔时常嫌弃他女气,不像个真正的男人,“只有半天,我们一起躲在这里吧,等结束后出去就行了。” “笨蛋!”只听见一声暴呵,他不由向后缩脖子,“让你好好呆在这里,受伤的人更需要营养,我答应过太宰先生还有鳞泷师傅要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去,男子汉绝对不会食言!” 他掀开洞口的藤蔓帘走出去,背挺得像松柏,这是富冈义勇最后一次见到锖兔。 以往锖兔会在两个时辰以内回来,可这一天,直到太阳上升,迎来黎明他都没有出现过,富冈义勇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只能劝慰自己锖兔很有可能先去山口处。 [怎么可能,他一直在担心我腿上的伤口,就算是普通外出也要扶我一把。] 锖兔折了一段树枝给他当拐杖,借拐杖他从半山腰挪移到山口,紫藤花下站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七天前相比,几乎没有少几个。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锖兔。] “真可惜啊,那家伙。” “是啊,山上的鬼都是他杀的吧,我听师傅说选拔结束后能有三四个人就不错了,我们这都有三十个。” “所以才说可惜啊……”这人话才说完,就被人叫住了,富冈义勇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说:“你们说的是肉色头发带着狐狸面具的人吗?” 对方愣一下说:“是的,你是……” “我是他师弟。”义勇难得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说话两人都挂上了怜悯的表情:“啊,他啊。” “被鬼吃了,在半山腰。”另一人说,“现在去的话,应该还能找到他的狐狸面具吧。” 太阳逐渐升起,藤袭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暴露在白日秋光中,紫藤花绕山一圈,一年四季都摇曳着花枝,清新的香味传入人的口鼻中。 富冈义勇在山间奔跑,他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跑得磕磕绊绊,喉头有血气向上涌,不远处的地面上似乎躺着块什么,凑近看才见到是狐狸模样的消灾面具。 他被地上的小石子绊倒了。 [锖兔……锖兔啊……] …… “鳞泷先生。”鳞泷左近次正在后山劈柴,他的心情也很低落,好在面具遮住他的表情,让人无法窥得他的真实想法,真菰正在做饭,烟囱口白烟直通云霄,他回头道,“好久不见,太宰。” 对鳞泷左近次来说,太宰治也是名奇人,他自己是走南闯北过的人物,平生虽致力于杀鬼与培养剑士,对外面的世界却不是一无所知,明治时代后期,文明开化的青年就挺多的,鳞泷左近次在东京执勤的时候还曾路过鹿鸣馆,黑夜中馆内依旧传来袅袅乐声。 在他的认知里太宰这样的青年是不会愿意上山的,更不相信有鬼存在,几年前他自称民俗学家上山访问的时候,令鳞泷左近次十分惊讶。 [他人还不错。] 太宰给了鳞泷左近次借宿费,同时作为文化老师教导锖兔他们,这男人的知识储备量完全不像是个青年,不仅精通本国的文化,连带着外国的科技、逻辑学等也都很清楚。 “时代改变了,鳞泷先生。”他说,“早年剑士还在以刀剑与血肉之躯同鬼作战,随着时代发展科技进步,你们也会衍生出更多的对鬼方式。”他说,“呼吸法的话,目前只有身体根基足够优秀的人才能掌握,枪却不是,打造更加高精的武器,会对消灭低级鬼有很大帮助。” 鳞泷没想到这点,鬼杀队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远离社会的,原生活在都市的人都很少见,鬼非常精明,他们喜欢对乡野之人下手,至于东京的遇袭者警察都会以杀人案件立案,让知识分子相信鬼的存在比杀了他们都难。 “我可以将此提议上书主公吗?”他询问。 “当然可以。” 鳞泷左近次问了一个问题:“太宰,你今年多少岁了?” “这个问题……”他掰手指头算,”四百岁?五百岁?” 面具之下鳞泷左近次的眼睛睁得好大,而他浑身的肌肉也绷紧了,能活四五百岁的人是不存在的,可太宰又不畏惧阳光,不知怎么的,鬼舞辻无惨的名字猛地跳入他的脑海中。 “骗你的。”青年人调皮道,“应该是二十四二十五岁吧,人类的话当然不可能活四五百年。”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深深烙印在鳞泷的心中。 回忆结束,鳞泷左近次看他感叹:“你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还正青春年少啊,鳞泷先生。”太宰说,“锖兔的事情我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老人说着继续砍柴,“选拔本来就十不存一,在他们离开之前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尤其是藤袭山这么多年,就没有孩子是活着回来的。 [作为培育师,我非常失败。] “这话说的。”青年微笑着说出诛心的言论,“更准确说,应该是做好了义勇离开的准备而没做好锖兔离开的准备对吧?”他说,“轮剑术的话,锖兔远远在义勇之上,而义勇君我虽不该这么说,但他作为剑士的素质有些低,另一位无论是力量、侠义之心都不缺少。”他说,“您其实是觉得,锖兔能够活着回来的对吧。” 诛心的言论让鳞泷左近次陷入沉默,他对太宰实在喜欢不起来,这年轻人看得太透彻,也过于尖牙利齿,总会一语道破人心底的想法。 [我有这么想过吗,或许?更多的却是……] 后屋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在太宰说了一番话后又隐蔽地合上了。 “不。”鳞泷左近次回答,“我或许这么想过,可依照我对锖兔的了解,如果他和义勇只回来一个人,回来的定然是义勇。” “他是个遵循承诺的男子汉,走之前告诉我,如果有鬼想要伤到义勇必须要迈过他的尸体。”他说,“而他也做到了。” “唔。”太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失礼了,从这角度来看您说得挺对。” “去看看义勇吧。”鳞泷叹息说,“你来不就为了这个吗?” “不。”太宰笑说,“我还想吊唁一下锖兔君。” “那你应该去藤袭山。” “我听过一种说法,人死之后,灵魂会回到生前的家中。”太宰笑笑说,“那锖兔君肯定会回来。” …… 富冈义勇躺在床上,他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可精神上的痛苦却迟迟没有恢复,每一天他都活在死得为什么不是自己的挣扎中,刚才听见了鳞泷老师那传来声响,想着是谁来了推开门,正巧听见了太宰的一番话。 [我就不应该活着。]他翻来覆去想,[要活着的是锖兔就好了。] 门被轻轻推开。 “好久不见,义勇。”被称作为“先生”的男人轻轻跪坐在他身边,“接到你的消息后我就马不停蹄从东京府赶来,看到你还活着,我甚是欣慰。” [胡说。]富冈义勇在心中反驳,[就算是过去也是锖兔与真菰更讨喜一点。] 他又将话题扯回原点:[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我很高兴义勇君终于理解我了。”太宰说,“先前我说很希望自己死掉,锖兔君还在大声斥责我,不过我能感受到哦,义勇当时就隐约明白我的想法对吧,自己的死亡会比生存更有价值。” [死亡会比生存更有价值?] 他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认为太宰在说胡话,另一半则认为他说得很对。 “不过义勇,你和我现在可都是死不掉的人了。”他轻柔地说出恐怖的下半句话,“就算是再想死亡,再认为自己的生命没有意义,当背负上了茑子与锖兔两条生命的重量之后,你就不能离开了。” [哎?为什么……] “义勇的生命已经不仅仅是你自己的生命了,”他说,“你是锖兔的性命,他用自己的孤魂将你拴在丑恶的人世间,即使活着再痛苦,你也不得不一边唾弃于自己的弱小无能一边挣扎活着。” 他说:“真可怜” [真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吨吨吨吨黑泥 “我跟你们不一样”的铁憨憨是如何修成的 ———— 感谢在2020-03-07 12:14:25~2020-03-08 12:3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玄 2个;手心一颗栗子、宁儿、参商飏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宜之伏缕 32瓶;Solitaire 20瓶;夏日爬墙虎 15瓶;磷酸丙糖异构酶、千霖泠 5瓶;纸月 3瓶;善良的良是丧尽天良的、聚星杖、临渊江、麻婆豆腐、想屯屯屯奶茶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少了锖兔的狭雾山较以往更加沉默,富冈义勇在休养身体,真菰日复一日地磨练剑术,鳞泷沉默地劈柴收拢干草,偶尔指点真菰修行。 太宰没走,他还挺享受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来的时候带了纸和笔,偶尔会写点东西送到小镇上,再从邮差那里拿到经小庄编辑整理过后寄来的信件。 “太宰老师还不回去吗?”有的时候真菰会专门跑过来问他。 太宰治笑说:“没呆几天,怎么就赶我走了?” “因为太宰老师根本不是来吊唁锖兔的。”她说,“义勇的情绪越来越差了,他原本就是块木头,现在变成了一滩死水。”她笃定道,“是太宰老师说了什么吧。” “这是莫须有的指责,小小姐。”他对女士向来有礼,无论是山间的野丫头还是帝剧观影的贵女都会用尊称,大抵女性在他心中都是可爱的。 “你看我只说了实话,顺便还帮你们解决了问题。” “义勇不再寻死觅活了,这是好事。” 真菰暗地里撇嘴:[与其说是不想死,更该说是连想死的冲动都没有了,义勇的瞳孔好黑啊,像一潭死水。] “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小小姐。”太宰说,“最多过半年你也要去藤袭山了,我可不想听见你的死讯前来吊唁。” 真菰听见这话也不大高兴:“我会活下来的。”她强调说,“与其担心我,不如关心下义勇。” “好吧好吧。”太宰敷衍说,“有机会的话。” 真菰并不是很满意。 “说起来,连上锖兔,鳞泷先生这里已经连续十多年没有出过合格的剑士了吧?”他抚摸自己的下巴,“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真菰不很懂太宰的意思。 “以概率来看,这件事不正常。”他随手拿了跟当细柴火烧的树枝在地上壁画,真菰蹲在他身边,过去的几年中他经常这样授课,太宰这个人,想到什么就教什么,说着说着甚至会手舞足蹈——教导学生时,他会变得更像个富有生气的人类。 “首先培育师的等级就各不相同,与普通剑士出生的培育师不同,鳞泷先生过去是柱,而你们去藤袭山前也要经过试炼,就能力来看,远超普通队员。” 真菰问:“你见过其他鬼杀队的人吗?” “当然。”太宰说,“我喜欢夜游。” 真菰又不乐意道:“你应该小心点。” “我们接着向下说。”他又道,“先前你们说这事时我就觉得不对劲,锖兔的事更是让我坚定了猜测。”看他运筹帷幄的模样,真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太宰老师,好像是以侦探小说家名头出道的吧?] 她原本是不知道侦探为何物的乡下孤女,却因有了太宰当老师而精通西洋输入文化,不仅了解侦探这词的意思,还把这老师曾写过的书都从旧报纸缝里刨出来,一一看过。他出道文章被奉为邪典作品,讲死在茶室中的无头贵女。 /她静静地躺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中,从东方舶来的紫砂茶壶未盖上盖,袅袅的热气丝线一般在屋内蒸腾,屋内弥散奇异的芳香,仔细一闻才知道,是血与茶混合的香味。 ——《贵女》/ 他们三人合看一张报纸,为案情发展而感叹的场景历历在目,真菰的心情又变得有点低落。 “锖兔……有什么不对?”真菰跟不上太宰的思维,只能发问。 太宰定定看她两眼,似笑非笑,那眼神看得真菰心里发毛,她只觉得对方看自己不像是看人类,倒像是看草履虫,不,也不是那么侮辱的视觉。 [不,不应该那样形容。]她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句子。 [简单说来,就是全知全能的神明看芸芸众生的眼神。] “鬼也是会惧怕人类的。”太宰摊开双手,“尤其是惧怕可对自己产生伤害的人类。” “藤袭山上的鬼也如此,他们袭击你们,不过是未成熟的预备队员实在是太弱了,可以成为他们的盘中餐,以心理角度来看的话,这些鬼可都是被鬼杀队的成员抓进去的,比起初出茅庐未曾见识过剑士的鬼,又或者是有能力对付剑士的鬼要害怕剑士多了。” 真菰没插话,只是静静听。 “说句简单易懂的,强大的剑士是他们的心理阴影之所在,义勇有提到过,锖兔在前几天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杀光了所有的鬼,那么剩下的鬼怪,即使是为了活得再久一点,明哲保身,也不会去袭击他。” 真菰问:“那如果是没有理智的鬼?” “不可能。”太宰说,“没有理智的鬼会在一开始就出现,留到最后一天起码他的耐心足够。”他的笑容虚假,嘴角泄漏出嘲讽之意,“用您的脑瓜想想,小小姐,剑士在山上存活七天,每天都比上一天更加疲惫,力量也衰退得更快,尤其是最后一天黎明前的时刻,心理上也认为自己能够活着出山,更加放松警惕,吃掉锖兔的鬼无疑是潜伏着,等待最后一刻,他是个狡猾的猎人。”他说,“那鬼就是冲着你们去的,或者说是冲着你们背后的鳞泷先生去的。”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真菰的第一反应是四下里望望。 “鳞泷先生上山找草药去了。”太宰眯着眼睛,“他不在哦。”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他还多说了一句,“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不会主动在人心上捅一刀。” 真菰看他的眼神除了不信任还是不信任。 [开玩笑。] [你最喜欢在捅刀子了!] 真菰很聪明,太宰分析到这份上再猜不出来未免太惨,她兀自思索,身上有什么可证明他们出自鳞泷门下。 “消灾面具。”她忽然小声说,“义勇回来时就没有戴消灾面具!” …… “我的消灾面具?”富冈义勇伤好了七七八八,再过两天就准备启程做任务去了,“第一天就碎了。”他说,“碎了后也不方便带,就找个地方埋了起来。” [果然!] “有问题吗?” 真菰连连摇头说:“没有。” 义勇很困惑。 …… 真菰在角落里哭了,没让太宰以外的人看见,她哭得悄无声息,同时又撕心裂肺。 [悲痛到了极致就是静默无声。]他脑中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说来奇怪,太宰治这个人一看就不像是有信仰的,可他却偏偏相信宿命,一报还一报,你得到了什么就要失去点什么。 于是他问身边的人说:“后悔吗?”他说,“鳞泷先生斩鬼一生,自己全须全尾功成身退,仇恨却落在了你们身上。” 他问:“后悔吗?锖兔?” 风把灵魂的呼声传入太宰耳中:“你这么说我可要发怒了,太宰老师。”他说,“我、我们都最喜欢鳞泷先生了。” “被杀死只不过是我不够强,可终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人斩杀手鬼,回到狭雾山。”他呵斥道,“受了师傅的教育,继承他的仇恨是理所当然的,世间的父债子偿说得也不过如此,怎么可能因此仇恨于他?” “我们最喜欢鳞泷先生。” “唔。”太宰说,“好吧好吧。” 锖兔中气十足道:“还是非常感谢你,太宰老师。”他说,“感谢你将这件事传递给真菰,她或许能够活下来,她从来都是我们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这个。”他在说,“因为你恳求我了啊。”他用手摸摸自己的下巴,“我这个人,一向不会拒绝他人的恳求,毕竟好人都是很容易说话的。” [最近不知怎么的,突然想成为一个好人。] [从梦见名为织田作的青年起,我的心境就产生了莫名的转变,“偶尔也做个好人吧”“回应他人的需求也不算什么大事”这样的想法钻入我的脑中,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好人?] [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织田作。] [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成为一个好人。] …… 日论刀、鬼杀队制服、鎹鸦,三者同一天到达狭雾山,说来也巧,太宰治正准备在今天离开。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鳞泷问他,“是准备回东京还是去其他地方。” “可能会去京都吧。”他说,“京都有一名可爱的小姐,连续向我住处发了好几封信件,邀我去看她。”他笑说,“真为难了蕨姬的狗爬字,连续催促多日我还没有动身,未免太不绅士。” 鳞泷默默地点头,同时从怀中掏出一香囊,为紫藤花所制。 “收好吧。”鳞泷说,“我曾听闻有种人更易吸引妖魔,你虽不是稀血在这点上却不遑多让。”面具下的人叹了口气,“倒不要指望你夜间不出门,只能期望香囊起点用处。” 鎹鸦带来了义勇的第一个任务:“东东南!东东南!花柳街有多名女子断首而亡,即刻前往调查。” 听见花柳街三个字,太宰的笑容更深。 “真是难得的缘分。”他说,“让我捎你一程吧。” “那里可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 富冈义勇更加困惑了。 …… 东京府 “去京都?”听见蝴蝶忍下一个任务地点,香奈惠吃了一惊,“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好像说是女队员人手不足,要我去协同调查。”蝴蝶忍收拾好包裹,推开外门,“我走了,姐姐。” “回来时一定给你带京都的手信。” 第14章 妓夫太郎认为,自己的妹妹堕姬是个非常天真,甚至有点儿笨的女孩儿,她很容易受到外界环境影响,无惨大人教她蔑视人类,她就不把人当人看,自己教她先下手为强,她就以过火的手段进行防卫,花街教她美丽至上,她就看不起任何长相不起眼的女子。 光是以上三点,就足够她成为美丽、骄纵、肆无忌惮并且傲慢的花魁,说老实话,妓夫太郎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妹妹出什么事,你看她美丽又富有力量,实在不行还有自己这个哥哥兜着,爱情方面人类男子对她来说都是储备粮,一颗真心向无惨大人,都不用担心她被诡谲心思的男人欺骗。 妓夫太郎想:[我的妹妹真是又美又省心。]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陷入了安稳的沉眠,谁知道这次醒来时,情况有些不对。 他打着哈欠从地缝里钻出来,以往正逢堕姬的吃饭时间,她会从存着储备粮的腰带中挑选合适的男子与女子,哪个最好看就最先吃哪个。 但今天,他不学无术的妹妹竟然坐在矮桌前,新换的西洋灯泡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清新味,妓夫太郎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的妹妹,不学无术的妹妹竟然笨拙地摆弄笔杆子,在宣纸上奋笔疾书。 “你在做什么?”凑近了看,还是一手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妓夫太郎松了口气,还好,妹妹还是那个妹妹,脑子没有坏。 “哥、哥哥!”堕姬写信写得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妓夫太郎走近,在发现他过来时,第一反应就是遮住信,宽大的袖子将墨汁瓶扫落在地,美丽的和服毁了,榻榻米上多了一大块还在不断扩散的墨色印记,她发出一阵尖叫。 “笨蛋笨蛋笨蛋!”妓夫太郎被她喊得头疼,“你干嘛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啊,这么蠢,这么聒噪,果然是我妹妹。]他欣慰地想。 “好了好了。”他熟门熟路地安抚蠢妹妹,“你在写什么,识的字够用吗?” “说什么?我好歹也是正经花魁!”堕姬对哥哥的小看十分不满。 [啊。]妓夫太郎心里冒出几个小气泡。 [客人通过扬屋递上的诗句,不都是我帮你看的吗?就算是回帖也是我写的吧?] 按照传统花魁应该是诗词歌赋舞蹈样样精通,花柳街上其他家的花魁各个如此,堕姬却不同,一是她的美貌无人能敌,二则是鬼与人终究不同,与其说是老板娘老板控制她,不如说是她凌驾于对方之上才对,她工作的屋子就是蕨姬的一言堂。 论理来说客人在见花魁之前需要通过扬屋送上拜帖,帖子上都是些和歌长短诗之类,花魁很看重客人的才情,对善于舞文弄墨的客人会亲自回信。 让堕姬回信是不可能的,在她当人类的时候就只认识一点儿字,成为鬼后百年,勉勉强强把基础字认懂了,她不爱学习又没有定性,连三味线都弹不好更不要说是诗词。 就算是鬼也是要潜伏在人类社会中的,为了在花街中悄无声息地呆更多时间,堕姬明面上需掌握花魁的技能,她不愿意学习只能妓夫太郎来弥补,别看他长相寒酸,多年磨练之下,一手字却写得不错。 “就写写普通的东西。”堕姬含糊其辞,“好了好了,你去工作吧,鬼杀队的虫子好像又进来了,难得哥哥你醒了,快去把他们处理掉。” [你不是一向喜欢出头的吗?]妓夫太郎心里的情感泡泡变得更多,他这个妹妹比较无能却格外喜欢在无惨大人面前展现自己,如果不是遇见她无法对付的猎鬼人,绝对不会喊自己出来。 他心头冒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想法:[妹妹她,不会是恋爱了吧?] 妓夫太郎赶紧摇头:[怎么可能,以她的脑子除了无惨大人之外什么都装不下,又天天觉得人类是食物很低贱,怎么可能恋爱?] 妓夫太郎依旧不明白,自己的妹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 与现代化的东京不同,京都依旧是保留最多日本风味的古都,列车只在东京沿线设置站台,前往京都最快的方式是公共马车,铁轨由东京一路铺设到大阪,在各城市间略有断口,需要下车轮换。 铁轨排设线路与未来的新干线类似,东京到名古屋、名古屋到大阪,而京都正好在名古屋到大阪之间。 为什么找富冈义勇做任务,也是考虑到了狭雾山的位置,狭雾山在东京与名古屋之间,准确说更加靠近名古屋段,由这地方到京都,只要交通得当花不了多少时间。除了花街探查任务之外,名古屋周围的小镇上也有鬼的痕迹,他一并消灭了。 太宰这人胆子大得不行,好好的任务他偏要参合在其中,哪怕是夜幕降临都会找个不安全的地方看富冈义勇斩鬼。 眼见他手起刀落斩下恶鬼的头颅,太宰在边上鼓掌出声:“我想起一句话。”他无厘头道,“哀兵必胜。” 义勇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便没有说话,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富冈义勇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以往说的多些,都是有锖兔。 “是男子汉就要回答问题,义勇!” “大声点!” “有点力气!” 一声声呵斥让他只能气沉丹田回应锖兔,现在想来,他们的关系不过是一个人照顾另一个人,义勇永远是被照顾的那个。 锖兔死后唯一的“好事”,就是他不用勉强自己说话了。 “请你保持下去,义勇。”太宰说,“所有人都看走眼了,现在看来你不是没有天分的人,只是被锖兔保护得太好,又太软弱,失去他之后反而顺利成长起来。”他仰着脑袋说,“真是太好了,义勇。” “……” [一点都不好。] 他沉默着收刀,避讳谈锖兔。 富冈义勇不是喜欢诉说自己苦难的人,他喜欢把悲伤的事情藏在心里,太宰正好相反,他喜欢揭露血淋淋的现实,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与他相处的过程就是不断被插刀的过程。 富冈义勇都快麻木了。 …… 名古屋出来之后,他们转了公共交通,名古屋市建一了座较为简陋的站台,有三道并行的铁轨,马车车厢做得无比宽敞,可以容纳数十人,马车的滚轮与铁轨精密地结合在一起,只需要两匹马就能带动几十个人,此交通工具的前进速度也快,只要一天多就能到达京都。 太宰说:“到京都之后先去我的住处,换一身衣服再带你去吉原。”他说,“那里可没有你这样打扮的孩子。” 富冈义勇觉得太宰说的有道理,就点点头。 马车快要开动了,最后时间截止之前,一身姿灵巧的女性跨上马车,口中说着:“抱歉抱歉。”她的年纪比富冈还小一点儿,看着不过与真菰一般大,可说话的语气、行动间的潇洒劲都不像个女孩儿,反倒更像是男孩儿。 年轻时的蝴蝶忍与未来完全不同,她是会对着人贩子撒钱,牵人就直接跑的飒爽人,怕是随着时间推移,火爆的脾气才越来越平实,也变得越来越像蝴蝶香奈惠。 若被太宰知道了,恐怕会笑着点评:“这小姑娘不过是活成了她姐姐的模样。” 多常见的一件事儿。 鎹鸦有所感觉似的,在富冈义勇耳边叽里呱啦地说出第二条指令:“同蝴蝶忍协作,同蝴蝶忍协作一同探究多人死亡的真相。” 富冈义勇:“……” “您好。”身材纤细的女孩子走到他身边,这里还有一个空位,“我是蝴蝶忍,请问你的富冈义勇吗?”她伸出手,“接下来的工作还望一同努力。” 富冈义勇没有伸出手,他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来得为什么不是男人。” 蝴蝶忍:“……” 啊啊,这是常见问题,就算在鬼杀队中也常有男性蔑视女性,以身材来说女性娇小肌肉密度也低,想要弥补杀鬼时的弱项需要加倍地磨练技巧,九柱中现在也仅有她的姐姐花柱是女性,蝴蝶忍的力气甚至不足以砍下鬼的头颅,遭到的非议更多。 她不是香奈惠,脾气要暴躁很多,脑门上无声无息地爆出两三个十字说:“或许是考虑到潜入任务,让我来比让男人有用许多。”她说,“难道富冈先生你想要穿女装吗?” 富冈:“……” “潜入没用。”他说,“你的力气很难斩鬼。” 空气一度陷入尴尬。 “真有意思。”打破沉默的是太宰治,蝴蝶忍满眼只有鬼杀队的制服,再加上鬼杀队的人往往是单独行动,便一直没有在意太宰,此时听他说话才抬头看,只见身穿洋服的青年笑盈盈地看向自己,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太宰略有些面熟,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似的。 “很抱歉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他说,“鄙姓津岛,勉强算是义勇的老师。” [老师?]蝴蝶忍一惊,心说难道是培育师?可她看太宰修长的手指,没有被刀柄磨出来的茧子。 ”是文化课老师。”他说,“对鬼怪的事勉强有些了解,听闻义勇要去京都,而我的行程也是去京都访友,就干脆与他同行。” “这样。”蝴蝶忍点点头,接受了太宰的说法。 世上与鬼有联系的人何止有千万之多,像是藤屋就主动对鬼杀队提供帮助,太宰在他心里怕也是差不多的人。 “京都势力错综复杂,长居当地的人都不一定能够盘明白,更不肖说你们的目的地还是花柳街。”他说,“别见我如此,与当地的花魁还略有交情,应该能够将你们送进去。” …… /致小梅: 前几日恰逢学生去世,往名古屋附近进行吊唁,名古屋与京都相聚不远,终于得空来寻你……/ 堕姬将信纸捏在手里,从前看到后,从后看到前,身后的妓夫太郎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小梅是太宰给她取的称呼,原因简单,不过是堕姬在选和服料子时对梅花情有独钟,格外喜欢梅花花纹的衣服料,太宰从来都觉得蕨姬这名字一般,不大好听,两人混熟之后私下里便叫她小梅。 她不想承认的是,自己很喜欢小梅这个名字,不、不能说喜欢,只是被称作小梅时,心头总是会五味杂瓶,又酸涩、又高兴还夹杂着点儿不知名的难过,与她第一次见到太宰时回荡在心里的情感差不多。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便认识一样。] 她嘟囔着:“这混蛋家伙,终于想起来我了。” 鬼的听力相当出众,妓夫太郎一直竖着耳朵听堕姬念叨,冷不丁地捕捉到这句话,他先是一愣随后心里大叫不妙! [岂有此理,我捧在心上的妹妹竟真被男人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9 11:31:34~2020-03-10 12:2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宁儿、罗罗 2个;手心一颗栗子、一名平凡的上班族、一念韶华、第二杯半价、墨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索伊 40瓶;一名平凡的上班族、阿耽 30瓶;萧慕南 17瓶;杂草丛生中 5瓶;白衣卿相 4瓶;雨、撸美人、第二杯半价、聚星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京都的宅院与东京府内的完全不同,是有枯山水庭院的旧建筑。 蝴蝶忍在茶室中坐立不安,她从来没见过太宰,对他自然谈不上信任可言,愿意接受太宰的帮助,不过出于他与其他鬼杀队成员的关系。 [接下来该做什么?是先潜入花柳街,还是搜集其他情报?]她在心中规划,[隐的人并没有传来更多消息,目前只知道花柳街中出现了人员失踪现象以及残破的尸体。] 她焦躁地咬大拇指:[果然还是要潜入吗?] 她很清楚,自己算面容姣好的女子,年龄又正合适,再加上受到过教育,进花街的话怕是能卖出好价钱。 “久等了。”右侧传来“哗啦啦”的声响,纸门被拉开,那适合穿洋服的太宰竟换上了一身和服,富冈义勇也如此,鬼杀队的衣服换下了,腰间带刀,不知为了伪装还是什么,刀鞘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总之看不出日轮刀的模样,倒像是旧派武士家的小公子。 太宰坐在蝴蝶忍面前:“我思来想去,对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儿来说,潜入花街还是太折辱了,尤其小忍你的年纪不算大,实在不适合这种任务。” [好轻浮!]她忍不住吐槽,[而且我们也才认识,就叫上小忍了?] “只是单纯潜入花柳街的话,穿上男装也行。”太宰说,“倒不是说没人认得出你是女子,只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有人指正这一点,假托说是带家里的后辈出来见世面,也是我能干出来的事。” [得多不着调?] 她确认道:“穿上男装,也能在花柳街打探情报?” “能打探出多少是你们的事,我只是能把你们带进去而已。”他难得说了句实话,“不过义勇派不上什么用场,真要打听的话小忍的话才是主力。” 富冈义勇:? …… [洋服的触感,跟队服完全不同。]蝴蝶忍的骨架过小,寻常男士和服实在撑不起来,倒是洋人中不乏纤细的美少年,她穿少年的成衣勉强足够,后又在洋服外罩了羽织,衬衫的扣子老老实实扣到了顶端,远近处看来也可以说是病弱的公子哥。 “听说公卿家的孩子现在就会做此打扮,那些人家的孩子身体也都不好,小忍你扮得还挺合适。”太宰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副折扇,在左手手心一敲。 “姑且问一下。”蝴蝶忍对太宰这样笑咪咪的轻浮男好感不大,“津岛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既然是以您亲属的身份进入花柳街,难免会被问到类似问题。” “职业吗?”太宰微笑道,“只是个爬格子的罢了。” …… 花路街的白天是从傍晚开始的,从很早以前开始,日本男性就有嫖/妓的风气,普通男性在做工结束后甚至会询问自己的妻子,问她自己晚上是去喝酒好还是去花街找妓/女好。 在国家进入高速发展的大正时代,京都依旧是保留和式风貌最多的地方,此处作为天皇故都,放眼四处都是低矮的木质楼房,连混凝土组成的现代小楼都看不到一间。 “那里就是……吉原?” 火红的灯笼挂在柳树枝头与二层小楼的屋檐下,不凭借灯光,莹莹烛火多了就汇聚成了另一个白天,两排楼房夹道,挤出一条窄窄的入口,左右分种柳树。 “小忍的话学过汉字对吧?” “啊……啊。” “种柳树是吉原的传统,在中国古代有折柳送别的典故,因此柳就被赋予了送别的意思,此外柳与留谐音。”他又指指柳树后的小坡,“长坂坡后种折柳,她们只希望客人在离开之前能够回头多看两眼,最好能因此留在街上。” “……” “可说到底,也是很久以前的含义了,至于花街中的女人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谁都不知道。” 大批大批的男人与太宰他们维持同一水平线向前走,吉原的白天才刚刚开始,他们还不至于疲惫,各个脸上都透着股让人厌恶的垂涎劲,蝴蝶忍看他们,除了不愉快还是不愉快,她忽然觉得太宰治的轻浮是可以忍受的,起码比这些人好多了。 穿和服的女子坐在一层二层的格子之后,像货品一样等待客人上门挑选,一些店铺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招呼,在众多袒胸露乳丑态并现的男人中,太宰他们实在是显眼,有老板娘多看几眼之后高声叫道:“这不是津岛先生吗?!” “好久不见。”他与上了年纪的女人旁若无人地寒暄起来。 “大概有半年多没见到津岛先生,您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说来惭愧,只动笔了一半,还没有完成。”他说,“不过文人写作不就是那样,有了灵感一下子就能完成,迟迟没有动笔不过是少点儿灵感,所以只能来看看美丽的小姐。”他压低声音道,“可我听说,近日街上不大太平,不仅出逃的人多,还有些人死在花街角落,死状相当凄惨,真有这回事?” [哎,这也行?]蝴蝶忍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委实被太宰的单刀直入惊到。 [不,应该说,只有熟客才能肆意打听吧,如果只有我们问,恐怕无人理会。] “这……”老板娘面露难色,她看四下无人轻声道,“出逃还好,以往逃出去的也就是这个数,可最近死的人确实不大对,死的有女人,也有男人,男人数量比较多,样子都很凄惨,不是缺了头就是断了胳膊,怕是有仇才会这么做啊。” “也有人说是街上潜入了吃人的鬼怪,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 说话的空档里,不远处传来异样的喧闹声,拖木屐悠哉悠哉观赏女人的男客听见声音,一个个都有了精气神,加快脚步向前走。 蝴蝶忍和富冈义勇听见了声音却没太在意,他们还指望从老板娘口中掏出更多情报。 太宰治无意问下去,他像最和蔼不过的长辈,对身后俩孩子询问:“要去看看吗,是吉原盛景花魁道中。” [不,谁关心那个。] 下一秒老板娘变了脸色,花魁尚未露出正脸,从他们在的岔路位置却能看见领头的秃,这偌大的吉原中能够供养的起花魁的不过几家,仅看秃的身形就能辨认出源自哪一家。 ”是京极屋的蕨姬花魁。”小声念叨一句后老板娘就立刻闪身回屋子里,先前还对太宰关怀备至,现在就避之不及唯恐与他沾边,前后转变太过突兀,让蝴蝶忍十分不解。 “走吧走吧。”这男人还说,“小梅的花魁道中,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停顿一瞬,语调富有韵律,“不管皮囊之下的灵魂如何,她的容貌确实力压众人。” 富冈义勇终于说话了,他不仅对花魁道中不感兴趣,还对太宰治的行为略感不解:“我们不是为了看花魁来的。”直愣愣的木锥子似的语气足以把人心给扎破了。 “话是这么说。”太宰道,“可你们做的,是潜入任务吧。”他竖起一根手指,“所谓的潜入,诀窍就是悄无声息地融入环境然后再窃取情报。”他总结,“要像变色龙一样。” “你到花街就要融入花街的氛围,到东京就要适应东京浮夸的气氛,去乡下就要质朴得与山野樵夫融为一体。”他好像只在说潜入任务这事儿,又好像每个字都透着股深意,“人凭借一腔孤勇,是无法在群体中生存的,圆滑一点,聪明一点,才能活下去。” …… [圆滑一点,聪明一点,才能活下去。] [这句话,我不是第一次说。] “哎?”女孩儿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力压成人的美貌,银色的头发、琉璃色的瞳孔,这国家里惯常见到黑发黑眼,可由于各式缘故,也偶有人生下来就有异色发,小梅的头发生下来就是浅的,早年日日被人唾弃,只说她是怪物,哥哥只能带她东躲西藏,可等长大后,显露出惊人的美貌,便有人将她跟辉夜姬跟地上的精怪相提并论了。 她看依靠在草垛上的男人,天知道他是如何流落到花街的,周围的女人看见他,都被其外貌迷住了眼,讲肯定是武士公卿家的公子哥,只可惜这公子哥穷困潦倒,成日里除了在纸上写写画画,竟什么事都不做。 若不是妓夫太郎求他教小梅识字,他们兄妹俩怎么会分给他遮蔽风雨的破屋檐。 “圆滑一点,聪明一点,这样才能活得久点。”男人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游荡在空中,“活得久点,小梅。” “我还想看你花魁道中的盛景。” 出生在花街上的孩子,一生都会被困在这,男人最好不过成为见世番,取上屋子的老板娘,当老板,女人的道路也是锁死的,游女、花魁、嫁给大名做小妾,又或者攒够了钱成为老板娘。 [小梅这么美,一定能成为花魁的!] 她哥哥思来想去,也不过就只有这一个愿景。 “花魁才不是空有美貌就能当的。”他人听见妓夫太郎的话,嗤之以鼻,“当花魁起码得断文识字,你家小梅比乡下的野丫头还要粗鄙,现在年纪又大了,来不及从头培养,至多当个游女。”他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她被卖到哪家到时候跟我说,我肯定去捧场。” 刷拉—— 妓夫太郎的镰刀切断了他的小手指。 以人的哀嚎为背景音,妓夫太郎终于有了新的愿望,那就是让小梅识字。 街上有培养花魁的私塾,教她们读书写字舞蹈艺术,可代价太高,他不眠不休工作几年也交不起一年的费用。 门口种了两排送别柳,柳外是波光粼粼的小河川,妓夫太郎思忖的空档里,从小川里刨出个男人来,穿着打扮无一不精,本想着抢了他的衣服就跑,也不知怎么的,他灵感忽至,对明显是入水轻生的男人问:“喂,你识字吗,你会写诗吗?” 男人的头发还湿唧唧地贴在脸颊上,他说:“识。” 妓夫太郎满意地点头,他也不管对方的脸有多惨白,瞳孔有多黑道:“那行,你教我妹妹识字吧。”他昂起头说,“等她识字了,一定能成为最受欢迎的花魁。” [你是我的骄傲,小梅。] [你一定要过上被众人仰视着的日子。] …… [可恶,太宰他来了吗?算算时间他应该今天到才对,难得我花魁道中,要是他没有看见岂不是很亏?]蕨姬花魁容貌艳丽至极,心中却烦躁得很,[笨蛋笨蛋笨蛋,我干嘛要为了一个人类盛装打扮,他又不是无惨大人!] 各种想法掺杂在心中,如泉水一般向外喷涌,她心思浮躁,缠在身上的腰带似乎在随风摇摆,秃站在她的左右,端庄前行。 整条街的灯笼、火光都像是为了映出她的脸而生的。 [很美。] [你的花魁道中很美。] …… 妓夫太郎是被忽然唤醒的。 “哥哥、哥哥、哥哥!”一声高过一声,让他差点以为鬼杀队的人找上门来,而堕姬又无法解决。 “什么事?” “快点准备一下。”她说,“我要去花魁道中。” 打一开始起,妓夫太郎就跟妹妹约定好了,不错过她任何一场花魁道中,原因不记得了,或许是生前定下的约定,就像是猗窝座阁下一样,除了不会说话的童磨外,谁都猜他不吃女人是与生前的经历有关,哪怕是变成鬼之后记忆全失,过去的执念也会被身体记忆下来,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 堕姬喜欢游街,原因很简单,她骄傲于自己的美丽,渴望所有人都跪拜在她的脚下,成为花街唯一的太阳,游街对她来说像是孔雀开屏,尽力展现自己的美。 但是…… [可疑。] [太可疑了!] 妹妹有多喜欢花魁道中妓夫太郎是知道的,她会花一个时辰打扮,一件一件地挑选和服,急急忙忙出门从来没有过。 简直像急着出门见情郎似的。 联想到她的狗爬字信,妓夫太郎的眼神十分睿智。 [我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勾引我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0 12:27:44~2020-03-11 11:5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la、手心一颗栗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晴如雨、嘿呀 50瓶;虚饰生白 19瓶;憨比啥样你啥样 15瓶;树 10瓶;江山如画 9瓶;游戏人生、千千啾 5瓶;哒宰的嘴,骗人的鬼 2瓶;聚星杖、燕去初心、雨、善良的良是丧尽天良的、流浪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小枝很喜欢看花魁道中,一众花魁中,她最喜欢京极屋的蕨姬花魁。 她流窜在各家间做粗使丫头,就算是位置低下的游女也能使唤她去买个包子烧点洗澡水,比起签下卖身契的游女预备役,她过得要更惨。 只有没有茶屋要的女孩儿,才会沦落到打零工的地步,有时候她甚至需要去照顾染上梅毒的女人。 因在很多家工作过,她听了一肚子的八卦,也有人议论各位花魁的性格。 “鲤夏花魁的性格是最好的,还会给服饰她的小女孩儿糖。” “若屋的花魁也很好,长得漂亮,人也善良,听说被某家聘请要去做妾。” “蕨姬花魁……” “好的好看是好看,心思却很恶毒。” “是啊,京极屋的人真可怜。” “听说老板娘都很害怕她,那里的秃身上全是伤口。” “但是,”小枝开口了,“蕨姬花魁真的很美。” 还是明艳、张扬又热烈的美,日本的女子常追求大和抚子的娴静,像她们说的鲤夏就温柔似水,蕨姬则完全相反。 “这……”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听见小枝的话都不再说话,不错,人世间的诸多道德在吉原可不通用,常有人将此地的女子比作花朵,可以在掌心把玩,花期短暂尔后迅速凋零。 小枝生长在这里,稚嫩的三观全是由吉原一方天地塑造的,她望远处的红灯笼与纸伞,在花街当帮工的男人被称作见世番,他们有的提灯笼,有的撑伞,在前方开道,随后出现的是“秃”,也就是未来花魁的预备役,多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最后则是蕨姬花魁,她眼角晕染两抹绯红的轻云,宛如从艳丽浮世绘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走了,小枝。”肩膀忽然被种种一拍,高她一个头的瘦弱男人说,“有收获了,还不快走?”说着就转动灵巧的手指,把才摸到的荷包揣进怀中。 街上的男人沉迷于蕨姬花魁的容貌,对兜里的荷包放松警惕,石次郎专门趁这空荡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往前两年还会被男客抓到,打一顿后将人丢在巷道间,这两年技巧越发娴熟,就好多了。 他一边拉着小枝走一边喋喋不休道:“今天抓到了一条大鱼,看他样子就是个有钱的,荷包都不是布袋子,是西洋人的皮夹,我刚才打开看了,好多钱。” 他拉着妹妹拐入街角,皮夹里填满了大额纸钞,小枝看后不由哇了一声,石次郎看着她堪称狰狞的、布满伤疤的面孔,轻松地笑了。 “走吧,”他说,“足够给你裁件漂亮的新衣服了。” …… 男客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蝴蝶忍原本没想着多看,可她太娇小,被人怂着向前,而富冈义勇是根木头,谁动他都岿然不动。 因这缘故,在汹涌的人流中,他们仨竟被冲散了。 “荷包丢了?!” 蝴蝶忍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看着和服前襟松散的男人,只觉得自己的头发丝从收束好好的发圈里横七竖八地跳出来了。 “唔,怎么说呢。”太宰好像丝毫不在意似的,挠挠自己的头发,又整了下衣服前襟上的褶皱,他把放皮夹的兜拉出来,那是一整块完整的布料,“人太多了,或许是在人挤人中掉出来的,这是个很浅的兜,也有可能是扒手,这条街上的孩子很多,养了多少孩子就有多少扒手。”他跟洋人似的耸耸肩说,“万事皆有可能。” [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蝴蝶忍叹了口气:“既然这样的话,你就只能先回去了,我和富冈在这里打听打听消息。”她看太宰很有熟客的模样,原准备靠他多探听些情报,现在看来只能依靠自己。 “不用。”太宰却说,“没有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赊账就好了。” “哈?” [赊账?在吉原吗?]蝴蝶忍的眉毛都忍不住抽动,她在来之前补过些基础常识,都是与花街相关的,在这年头,赊账行为依旧存在于小巷中,城市里的大百货当然不接受,乡村的小旅馆却比比皆是,一座小镇只有一家酒馆,念旧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总会在酒馆小酌一杯,偶尔忘记带钱,又或者是赊账到年末再结一整年的费用,都很常见。 归根结底,村民不可能愿意故土,若欠债过多,找到债主就是。 吉原不同,男客在花完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钢蹦后会被见世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出游女的房间,这里是买卖交易的场所,没有人能白嫖。 “等等、等等。”蝴蝶忍心不错,哪怕在心中偷觉着太宰不靠谱,却也不准备看他被殴打。 [哎,竟然在担心我吗?真是可爱的好孩子啊,小忍。]说实在的,太宰觉得蝴蝶忍很有趣,比近日越发沉默的富冈义勇有趣多了,看这样可爱的女孩儿,他难得生起了逗弄的心思,便笑到:“放宽心放宽心,赊账同意与否说到底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只要屋子的妈妈与游女本人接受就没什么问题。” [这话说的……]蝴蝶忍的额头上都要暴十字了,也别怪她想得太多,谁叫太宰言语间诱导性太强,这番话结束后,他塑造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渣男形象,不仅同游女厮混在一起,女方还对他死心塌地,甚至连吉原的一应开销都愿意垫付,再配上他俊秀的脸以及风流浪荡子似的打扮穿着,不由增添了信服力。 “走吧走吧。”他还对忍说,“她已经看见我了,一起去吧。” [不过……] [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被遗落在原地的富冈义勇:??? …… 花魁道中后,京极屋被客人围得水泄不通,当然了多数人只消费得起低级游女,想要见到明艳照人的蕨姬花魁,则需要在扬屋递上拜帖,随即掷下大笔金钱。 “步骤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太宰说,“看见京极屋了吗?”他伸手向前指,二层楼被灯笼烛火与灯泡照得灯火通明,一些客流量较大的茶屋早已通电,此外还配备了消毒装备,就为了让妓/女们生活的环境卫生点。 和绝大部分茶屋不同,京极屋的边上还有一间单层小楼,此时门口排了长龙队:“它叫扬屋。”太宰说,“想要见花魁的人需要先在扬屋送帖子,帖子上会写诗词与长短歌,听说花魁会一一看过那些帖子,挑选出她觉得有文采的客人,稍后见面。” 他说:“在见面的过程中,她或许一句话都不会说。” “等等。”蝴蝶忍提问道,“都见面了,为什么不说话?” 太宰轻笑:“如果一个男人想要与花魁称为吉原的夫妻,起码需要见她三次,在扬屋被选中的人需要召开宴会,请其他家的艺妓来跳舞,设精美的食案,通过这种方式来炫耀自己的财力,举办这样的宴会三次后,如果花魁还愿意与他见面,就能正式成为夫妻。” 蝴蝶忍的眉头纠结在一起:“好麻烦。” “这里自有一套森严的规矩,小忍。”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鬼杀队的人应该没有给你传递足够的情报,让我猜猜看,至多不过收到有人神秘失踪,又或者客人离奇死亡等消息,连尸体的模样,死亡这是谁,他们是否有共性都不知道。” 蝴蝶忍沉默。 [说中了。] “你看。”他光棍地摊手,“论处理见不得光的事,这里的人甚至比鬼杀队的速度还要快上百倍,吉原里的人太多,身份犹太混杂,将军的后代、总理大臣的宾客、华族的高官,谁都可能出现在这里,床头耳鬓厮磨间可能泄漏太多的秘密,总有人得保证这些秘密不流传出去。” “你明白了吗?”他说,“你们究竟试图在什么样的社群里寻找秘密,铲除杀人鬼。”他的眼神又黑又暗,嘴角上扬的角度又诡谲,可你细细观察,又似乎能在这张脸上找到佛陀式的悲天悯人,仿佛在问:[都这么艰难了,为什么还不放弃。] …… [你不是说,见花魁的话要先送笔帖,再开宴席,见面三次才能同房吗?] [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被蕨姬花魁拉房间里去了?] 蝴蝶忍在食案前正襟危坐,因为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最后只能微笑。 “这位……小少爷。”跟在蕨姬花魁身边的秃怯生生地看着蝴蝶忍,或许是她太沉默了,只是微笑着看歌舞表演其他什么都不说,让本就胆怯的少女心生惧意,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眼严丝合缝的纸拉门,对那不曾见过的年轻男人生出股敬仰之情。 [竟然让蕨姬花魁露出那样的表情,好厉害啊。] “怎么?”蝴蝶忍问。 “你想添点酒吗?” “不用了。”她看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问道,“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半年了,小少爷。” “吉原、京极屋一直都这样吗?”她努力让自己像个好奇的出入此地的孩子,“我刚才看见有女人被其他茶屋从侧门推搡出去,她做了什么,是犯错了吗?”她停顿,恰好此时一楼传来喧闹声,蝴蝶忍推开通向外界的门问,“楼下又在做什么?” “可能是客人没钱了,小少爷。”女孩儿道,“至于您说的女子,恐怕是患了病症,所以才被从屋子里赶出来。”她平静地说,“吉原一直这样。” “现在是深秋。”蝴蝶忍说,“晚上气温很低,她穿的衣服太薄了,恐怕挨不过一晚上。” “每家的见世番早上都会出门清理街道,如果看见了冻死在店门外的人会清理掉,必定不会让客人看见此污秽之物。” 这话听的人很不舒服,蝴蝶忍接着问道:“他们会被清理到哪里?” 秃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我不太清楚。” [得先知道有哪些人死了,死亡原因是什么,再确定他们的尸体上没有诡异的撕裂伤与咬痕。] [说起来,富冈先生到底去哪里了?] …… 妓夫太郎坐在屋檐上,阴沉地看着街角对面的京极屋。 是这样的,刚才有个背影挺高挑的小白脸,在老板娘等人惊喜的眼神中被拽近屋子,他目力极好,因此能看见自己骄纵的妹妹亲昵地攀着对方的手臂,而妓夫太郎自己不知怎么的,光是看那背影,就感到很不愉快。 [我得搞清楚。] 他想:[我得搞清楚他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我掐指一算估计15号入v 这两天多攒攒字数,尽量更个一万五吧hhh ———— 顺便推荐接档的搞事文《黑化数清零中》,我要搞个集中二病娇与变态为一身的正义主角(握拳)! 安和龙也,是个性格恶劣的中二病、戏剧王、游戏爱好者 最喜欢攻略富有哲学内涵的、充满悲剧感的、黑化的、爱吐黑泥的反派 新到手的游戏《黑化101》以场景丰富、人物众多成为他的新宠 安和龙也:很好,我就是喜欢洗白黑化值100的悲惨反派!难度越高越快乐! 港黑地狱地图:心如死灰首领宰、家破人亡羊之王、混沌中立黑乱步 黑暗本丸地图:…… 猎人:不好意思,这个地图是不是有问题,根本没人黑化啊,他们只是天生变态 #如何感动黑化角色,那当然是比他们更悲情、更哲学、更变态啦!# ———— 感谢在2020-03-11 11:59:02~2020-03-12 12: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墨玄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津轻、墨玄、阿耽、宁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姬墨羽灬 50瓶;18085654、切国大旗我来抗 20瓶;桃夭、第二杯半价、一小时 10瓶;基本无害、过滤过虑 5瓶;落江盏 4瓶;泠铛响 3瓶;三喵 2瓶;聚星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他总是在写什么。] 小梅的手肘撑着窗户,又或者说窟窿洞的边沿。 他和妓夫太郎的屋子是由黄泥土堆砌成的,一开始都没有门,只用蓬草编织成门帘,去年他们终于有了一块合适的木头,把门洞堵上,冬天不至于太难过。 殷实人家的窗户都是纸糊的,先用细木条搭出框架,稍后再一层一层糊上纸。 他们没钱买纸。 小梅实在搞不懂,家里穷成这样,哥哥怎么还想着让她读书写字当花魁,要她说,成为低级的游女也没问题,凭她的美貌肯定能从游女爬上花魁的位置,实在找原因的话,就是她比其他人都要生得美丽。 听见她稚嫩的论断,拿树枝在冻土地上比划着的青年笑出声来。 “怎么?”小梅恼羞成怒,动作间很有张牙舞爪之感。 “没什么。”太宰单手撑下巴,“只是觉得,果然小梅还是孩子啊,还又蠢又天真,你哥哥说得果然没错。” “喂,你骂谁啊混蛋!”小梅炸毛了,她又不是真的傻怎么可能听不懂太宰在骂她。 “放在外面,又蠢又天真的女孩儿倒也没什么错,你生的好看,自有一批人追捧,可在这里……”他的眼神、他嘲弄的表情在说[啊啊,真可怜啊,小梅]。 “把话说清楚了。”谢花梅不依不饶,谢花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姓氏,取得是“凋谢之花”这一名头,很不吉利。 太宰叹了口气说:“好吧,跟你说的话,只能掰碎了解释,谁叫是小梅。”他说,“美丽是有期限的,就像是玫瑰花一样,到了时间就会凋谢,你现在虽好,又有谁知道能够美丽几年?”他薄凉地笑了,“也别抱着从游女一路过关斩将的想法,记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梅,梅毒。” “闭嘴闭嘴闭嘴。”小梅尖叫。 “你的脾气这么差,如果做了游女,又怎生是好?”他说,“得罪客人,得罪同僚,权威的男客哪怕是将你挫骨扬灰的也不会受到报复,女人只需要将有梅毒的客人推给你就能解心头之恨。”他怜悯道,“你哥哥把你宠坏了,小梅,生长在花街,只有逆来顺受才能活得更长。” “我不要。”她说,“就算哥哥没有宠我,我也绝不可能成为唯唯诺诺的女人。” “好吧好吧。”太宰投降了,“来学习吧小梅,起码把《小仓百人一首》背下来。”他一边打拍子一边吟唱: “易褪花容人易老,绵绵苦雨吾身抛。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 “易褪花容人易老,绵绵苦雨吾身抛。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她合三味线,断断续续把和歌唱出来。 “过了这么久,就没有学会新歌吗?”太宰说,“去年我来这儿问小梅你会不会唱歌,就是这一首,今年还是。” “啰嗦!”她张牙舞爪地回应,“能唱给你听就不错了。”她居高临下地睨太宰一眼,“你今天来又有什么事?那本拖了两三年的小说写好没?”她臭美地转了一圈,“既然是以我作为原型的小说,一定要把我写的又美丽又厉害。” 她真的好漂亮,仅仅站在那儿,全屋的火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似的,比太阳更耀眼。 “当然不。”太宰说,“你看,我从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我是个体验派的作家,所能描摹的不过是看到的、经历过的、已经发生的事儿,这故事很久以前就开头,可我却一直没有看到结尾,没有结局的故事就不能成型。” “那你完蛋了。”谢花梅说,“你绝对看不到我的结局,因为我会比你活得长很多。”她难得聪明一回又问,“所以你这次来世做什么,难不成真是看我有没有读《奥州小路》?” [快说你就是为我来的。]她得意洋洋,总认为自己的姿色让天底下无人能及,哪怕是太宰也能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如果是他的话,就算不吃也无所谓,反正我不怎么喜欢吃男人。]她甚至有些隐秘的冲动,诸如想要把太宰一路养到死,又或者让他在最好的年纪变成鬼,他生得如此好看,如果能够成功变鬼,容貌只会更绮丽。 她是在人吃人的地方长大,毫无人类的同理心,变成鬼之后更只把人当作饲料当作家畜,“出现想把他变成鬼”“想让让他陪着我”这种想法是第一次。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算是她偶尔也会思考这个问题,可小梅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她只能想,[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就觉得很温暖,不,程度当然比不上哥哥,可就是很温暖啊,住在一起家人似的温暖。] [想要的就去掠夺,幸福就是这么来的。] “是的。”眼见小梅身子一僵,哪怕是缠绕在腰间的腰封边角都在微微颤抖,太宰才拖长了声音转折道,“我很想这么说,但很可惜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语调轻快而婉转,“ [这家伙!] “有位朋友告诉我,吉原发生了相当有意思的事。”他说,“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奇诡的故事。” 她冷笑:“什么事?是红衣女鬼向负心男索命,还是大量游女出逃?我告诉你,这地方的鬼故事太多,听到什么都不稀奇,你还想来验证,是疯了吧?” “比鬼故事要有趣点,也要真实点。”他道,“我听说这里有食人的恶鬼。” “哈?”小梅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她以为太宰没发现。 [怎么可能,我掩饰得很好啊,不都做出逃处理的吗?] “真是可怜的人,被吃得只剩下残破的尸体,听说他们中有些缺了手脚,甚至有人找不到头颅,在这种天被孤零零地扔在吉原的角落里。” “等等!”小梅忽然来了精神,“你说她们还有尸体?” “不是她们,是他们,男人数量远比女人多。”他说,“当然了,要不是有尸体,怎么会知道他们被吃了。” [才不是。]有丰富食人经验的上弦之六在心中反驳,[被鬼吃掉的人别说是残肢了,正常情况下连一根骨头都不剩。]想到这,她又变得暴躁起来。 [可恶,究竟是谁,敢在我们的地盘上偷偷补食,还这么大张旗鼓,我一定要把小虫子揪出来。] “哈,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心情烦躁的时候,连带着说话口吻都变得十分焦躁,她粗声粗气地询问太宰。 “是为了新作考虑啊。”他摊手,十分光棍地说,“发生在吉原,离奇的死亡案件,食人鬼的传说,这三者叠加在一起,很有趣不是吗?” “哈?” “就是说,写成作品一定会卖座。” “那你带来的小鬼,是做什么的?” “亲戚家的孩子。”他轻描淡写道,“带出来见见世面,顺便当我的助手,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不过有点儿少年气。”他站起身,向前走两步,用自己的双手覆住花魁的双手,“拜托你了,小梅,照顾好他吧。”他说,“最起码,不要让他在这里死于莫须有的原因。” [……] “真、真是的。”她忽然把脸别过去,“你、你这么求我,我也没有办法啊,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一定把他照顾好。” …… 义勇在街上乱逛。 他很奇怪,不过就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花魁道中,人怎么都不见了,蝴蝶忍找不到,太宰治也找不到,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心想两人会不会来寻找自己,站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被遗忘了。 [现在要做什么?] 说是在花街里找鬼,却没有什么头绪,他看街道两旁那些坐在木格子后的女人想,鬼难道就在他们中吗? [总之,就算是袭击人类,也不可能是在大家上,一定是在小街小巷。]他这样想着干脆向着深处走,哪里的光线最暗淡,最黑暗,就去哪里。 走着走着,街道上的灯红柳绿都被甩在脑后,男人淫/秽的、豪迈的笑声渐行渐远,女人的高声尖啸也少了,入耳都是悉悉索索的、微弱的呻/吟。 “呼……呼……”是急促的喘息声。 [这里是。] 哪怕是他,在眼前之景入眼时表情也略有波动,瘦弱的女人,哭唧唧的孩子,横七竖八地倒在街头巷尾,女人大多骨瘦嶙峋,像一尊骷髅架子。 “哇……哇……”婴儿发出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的哭声,他年纪还小,叼着母亲的胸乳,可能是没有奶水肚子太饿,哭得很惨。 [这地方……怎么回事……] 他畏惧地向后退两步,忽然看见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从深巷里走出来,他边走边网衣襟里塞东西。 恰好乌云被风吹散,月光勉强照亮一片天地,富冈义勇看清皮夹的模样。 [太宰老师的皮夹,好像就是这样的?] 他想到就直接问:“你的皮夹跟我老师的一样。” 石次郎猛地听见这话,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炸开,他眯眼睛向富冈义勇所在方向瞅眼,看见了他羽织下刀鞘的轮廓,当即心头大惊,以为苦主找上门,哪里还来得及去把皮夹换钱,撒腿就跑。 富冈义勇:? 他看见人跑了,下意识地追出去。 “!臭小鬼!” “好痛!” “不要命了啊!” 他俩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从小巷跑至大道,又再回到小巷,期间撞了不少人,那些人看了也觉得追不上,却难免骂骂咧咧说几句话。 富冈义勇也算是明白了,这皮夹估计就是太宰老师的,不知怎么的落在扒手手里,他想着要帮老师做件好事,铁了心将其追回来。 剑士的脚力非石次郎这营养不良的街边混混可比,他咬紧牙关,却也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借助地形之便利左拐右拐。 他们冲出小巷,不远处是条水沟,银白色的月光洒在青川河面上,莹莹闪光。那河面不算太窄,石次郎纵身一跃,竟跨了过去,富冈义勇原本也想跟着,可他看见河面上漂浮着的玩意儿,忽然杀住脚。 是人的半条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2 12:27:05~2020-03-13 12:1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中也的choke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宁儿、橙汁加汽、墨玄、津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匂坂沙耶 20瓶;释梦* 18瓶;板蓝根炒大青叶 15瓶;梧羽、千黎 10瓶;cpy好好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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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这段时间吉原出现了人离奇死亡的事件,死状凄惨,还断手断脚,就像是被野兽啃噬过一样……” “我、我不清楚。”说着不清楚,雏妓神色却略有些慌乱,蝴蝶忍想她肯定知道些什么,准备接着大厅。 “喂,小鬼,别问东问西的。”堕姬才被太宰赶出来,一肚子都是火,雏妓给她训斥惯了,还常挨打,光听其厉声脖子就一缩,大气不敢出,只哼哼道:“抱歉。” 蝴蝶忍很不喜欢花魁,她早就超脱了骄纵的范围,蝴蝶忍想说点什么,可还没说就被打断了:“你省省心,别问东问西的臭小鬼。”堕姬说,“我是不知道你一个女孩还跟他进吉原干什么,来都来了你给我小心点儿,别给我找麻烦。”她恐吓道,“要是给其他茶屋的人掳走了,谁都救不了你。” 蝴蝶忍略感错愕,堕姬才不管她,她想自己纡尊降贵提醒人都是看在太宰的面子上,要不是太宰,她就算把蝴蝶忍卷吧卷吧存进腰带里都不奇怪。 她喜欢吃女性,美丽的女人,娇弱的小姐,生活幸福美满的闺秀。 她获得幸福的方式是让其他人不幸,这是生活教给堕姬的。 “小枝、小枝!”堕姬喊得一声比一声大,“人在哪里?”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小枝跪坐在门外,额头紧扣地板,蝴蝶忍猜她同自己一般大,“请问有何吩咐。” 身旁的雏妓小声提醒:“别看。” [别看什么?] 堕姬的笑声恶劣:“抬头吧,丑八怪。” [!] 蝴蝶忍倒吸一口冷气,呈现在她面前的这张脸,女性看来又可怖又悲哀,小枝原本长什么样看不清楚,她脸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额头至下巴遍布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其中一些经过增生,成了凹凸不平的沟壑。 小枝脸上只有眼睛是能看的,也只有眼睛是好看的。 那双眼里含着月下秋水。 “由你来照顾她的起居。”不容置疑的语气。 “好的,花魁。”谦卑而恭敬的回应。 小枝与蝴蝶忍,她们被捆绑在一块儿。 …… 富冈义勇顺小溪走,从中游走到下游,再从下游回环至上游。 除了那条孤零零的腿外,他还找到了另一个零碎部件,是人孤零零的半颗头。 如果发现这些玩意儿的不是他而是太宰,一定能从它们身上得到太多结论,比如说尸体被抛入河中的时间一定不长,否则它们就无法保持眼下较为完整没有膨胀的状态。 富冈义勇看不出那么多,鬼杀队只交给他剑术,太宰治的文化课上倒是汇聚的天南海北的知识,他凭借那些知识判断,此人面部撕裂的伤口并不完整,想被野兽撕咬过,可吉原建在京都,绝不可能有野兽。 [鬼。] 他心中默念。 河流上下游没有鬼的痕迹,先前追捕的石次郎也不见踪影,他想想还是得先找到太宰治与蝴蝶忍分享才获得的情报。 按照记忆走回吉原,时间过去很久,月亮悬挂在头顶,茶屋一楼的格子间内摆放着舶来的钟摆,时针迈过十二点,相貌颓唐的中年人慢悠悠往门口走,脸上写满欲后的疲惫,他们只找最便宜的游女,一人买上个半个时辰,再在街上揩油。 第二天还要做工,狂欢一夜是不可能的。 他先去找跟太宰说过话的女老板,眼下客人有来有往,她在茶屋门口招呼,富冈义勇的长相也出挑。 “请问你知道,津岛先生去哪了吗?”他还算有礼貌,也记得太宰说自己行走吉原的名字是津岛修治,“看完花魁后,我跟他走散了。” 老板娘一阵窒息,距离看花魁已经过了快俩时称,现在才找回来也是个人才。她小声说:“你去京极屋看看,他或许跟蕨姬花魁在一起。” 富冈义勇懵懂地点头,他不懂吉原的规矩,更不知道入驻花魁门下有多破格,于是他点头说谢谢,就准备往京极屋走。 “你别惹恼她。”老板娘人还不错,走前提醒道,“蕨姬花魁的脾气很不好。” 听说她甚至不会对客人按捺糟糕的脾气,至于被男客败坏兴致后会对手下女孩儿发多大的火,就不得而知了。 …… 堕姬趴在妓夫太郎怀里哇哇叫。 她满口都在抱怨太宰治的“混蛋、无耻以及不正常”。 “那个家伙就不是个男人,他连钱都没有带,我好心收留他,竟然还嫌弃跟我一起睡,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还说我像是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她咬牙切齿。 妓夫太郎虽一直盯着太宰治,却也只看到了侧面与背影,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听堕姬的抱怨,第一反应是:[那小白脸长得油头粉面,看人却挺准,你可不就是一又蠢又娇的野丫头。] 他是这么想的,可毕竟自家妹妹,作为哥哥只要保护好她就行了,哪里允许外人抱怨,于是妓夫太郎说:“那我帮你吃了他?” “不行!” 果然,被激烈反对了。 “如果我想吃了他,早就动手了,干什么要挨到现在。”她呵斥着,“哥哥你只要跟我一起抱怨他谴责他骂他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妓夫太郎在心中叹了口气:[完蛋了、完蛋了,恋爱让她变得更傻了。] “你不是说喜欢无惨大人,绝对不可能看上人类的吗?”他忍不住提问,“那人究竟哪里好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哥哥!”堕姬的模样像是被戳中了少女心事,可又没那么羞涩,“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兀自发脾气,又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最后只能气呼呼地坐在房间里说:“我只是觉得,要是咱们三个一起过下去肯定不错。”她看向妓夫太郎说,“你也不会讨厌他。” “啊?” “太宰那家伙。”堕姬笃定地说,“根本就不像个人。” …… “太宰你啊,真不像个人。”妓夫太郎说。 “什么?”太宰治正在写日记,他写日记的方法很特殊,缺少纸笔就用树枝在泥泞的土地上写,写完之后再用木棍子把地搅烂,妓夫太郎比小梅聪明多了,如果说小梅读会一首诗需要三天,他只要半天就够了。 学了一段时间下来,他勉强能看懂太宰日记的三分之一,无非就是时间,今天发生了什么,还有吃了些什么东西。 很无聊。 “你写完就要搅坏,为什么还要写?” “写下来看一遍,就记住了。” “能记住?” “对啊。”太宰说,“我这人只要是看过的文字,就很难忘掉。” 妓夫太郎先感叹你们文人真厉害,可他脑经转得快,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喂,你那看过的书写过的日记是不是很多啊。” “没错。”太宰回答。 “会很痛苦吗?”他想到小梅学习一会儿就嚷嚷着脑袋要炸裂的模样。 “不。”太宰说,“它已经不会让我感到痛苦了。” 栽种于花街两侧的樱花开了,不是很好的品种,花瓣稀稀落落,一朵一朵分散得很开,太宰看着话,他的身姿、他的背影有股悠远的静谧,妓夫太郎想往来于花街的公子哥,哪怕是将军都不如他。 妓夫太郎想,自己知道为什么觉得太宰不像人了,痛苦之于他实在是太轻,人类是无法无视加诸于自身的苦难的。 他们仨生活得很平静,小梅根妓夫太郎都是斤斤计较的人,他们绝对不可能供应太宰白食,即使捡他来的目的是为了教小梅识字,妓夫太郎帮他找了点儿工作,比如说帮茶屋的游女画画像,太宰也擅长工笔画。 至于抄书或者帮人写信的工作也信手拈来,有了太宰治的加入之后,他们的生活比原来好。 妓夫太郎和小梅都想问他,你干什么留下来,自己一个人谋生或者回家不是更好?可太宰从来没有谈起自己的过去,这俩兄妹想着反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太宰多卖两幅画,再加上他们今年挣得钱,冬天之前说不定能给家里的窗户糊纸。 就这样,三人一起度过了一个秋天、两个秋天、三个秋天。 …… 小枝在帮蝴蝶忍整理床铺。 “可以休息了,客人。”她回过头笑了一下,很惊悚,平日工作有的茶屋会要求小枝蒙面,怕她吓到游女,至于男客,有客人在的时候她是绝对不能出现的。 堕姬找她照顾蝴蝶忍就有恶心人的意思在。 蝴蝶忍很平静,她问:“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小枝有点儿不好意思:”是吓到客人了吗?” “不。”蝴蝶忍说,“我略同医术,只是想看看能否把疤痕减轻点。” 小枝并不大在乎满脸的疤痕,或者说现在不在乎了,放弃了,于是她平静地坐在蝴蝶忍面前说:“感谢您的好意,可我猜它们没办法治疗。” 蝴蝶忍细细端详了,发现果然如此,伤口实在太混杂了,锐器的割伤、烧伤、腐蚀性伤口,你无法想象这张脸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只能抱歉地对小枝说:“你说的对,我很抱歉。” 她刚准备去洗漱,却听见门口传来声音,游女带着富冈义勇进来:“失礼了,这位客人说要找津岛先生,”她抱歉地说,“听闻津岛先生正在蕨姬花魁的房里,多有不便,我只能将他带来找您。” 蝴蝶忍说:“非常感谢。”随即对富冈义勇说,“哎呀,富冈先生,你刚才都到哪里去了。” 富冈义勇不说话,只是用他死气沉沉的眼睛看小枝。 小枝是个聪明孩子,她和游女一起退了出去。 “我在河川里找到了腿。”他说,“还有半个头颅,应该是鬼吃的。” 蝴蝶忍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啊——_!!!” 正当他们对话时,门外却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 “德川大人!德川大人身亡了!” 吉原变天了。 …… 太宰打开了笔记本。 这是本很老旧的笔记本,边角页泛黄,似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别看它如此,已经是太宰翻译抄过的新本,上一本在写了个开头之后搁置近百年,他都没有动笔,好不容易想起这篇被他遗忘的未完成的作品时,书页已经脆弱不堪,只能再抄写一本。 /写在前:这是我的第一部 小说,写作原因很简单,小梅终于看不惯我日复一日写日记又销毁的过程,对我说如果你那么喜欢写字就写点不要销毁的东西就好了,我告诉她日记之所以是日记,就是因为每篇只有一夜的寿命。 “那你写写我们仨的生活吧。”她在说这话时着神采飞扬,着实为名动京都美人应有的姿态,“就写传奇花魁回忆录好了,不是说以前有名的花魁都有人写传吗,你就帮我写个传,一定要写上哥哥,就说是成为了最厉害的收债人什么的。”她又嫌弃,“你写上自己也无所谓啦,反正肯定是个籍籍无名的小白脸,也就靠我和哥哥养养。” 综上此篇小说的绝对主人公就是传奇花魁梅小姐,而我作为笔者不过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看客罢了。/ /希望他们能够度过传奇绚烂又辉煌的一生。/ 太宰看着这行字,看着百年以前写下的,似乎还能品出点平安喜乐情绪的长句,笑出声。 那声音,尖刻又讽刺。 第19章 “德川”这个姓氏,在日本有特殊的意义。 眼下是大正年间, 对于明治后期出生的人来说, 幕府将军是遥远的仿佛被埋藏在历史尘埃中的称呼, 新时代的人只知道天皇, 不知道将军。可要让中老年人来说, “将军”依旧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说起德川家,他们恨不得匍匐在地跪拜。 糟糕的是, 在吉原出事的“德川”,就是那个与幕府一起结束光辉岁月的“德川”。 “出什么事了?”蝴蝶忍与富冈义勇立刻蹿出去, 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是男客, 游女们躲在格子间后探头探脑, 下半张脸被木柱遮掩, 只留眼睛在外。 扯嗓子喊的人是家仆,排场极大,说是仆人穿得却比自由民还好, 常年的趾高气昂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以至于遇上紧急事,眉峰还向上挑, 嘴角向下撇,初次见面的人都会知道他刻薄又不好说话。现在刻薄的家仆正顶着这张脸哭天抢地。 他毫不顾肮脏直接匍匐在血肉模糊的残肢上, 大声哭嚎。 无论是见惯了腌臢事的游女, 还是往来于花街的男客, 当他们看清楚地上究竟是什么时,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男人的音调比女人更粗犷些,他们唾骂着推开身旁的游女,直往大门外走。 蝴蝶忍皱眉,她受到了良好的医学教育,相较于富冈义勇能够很好地分辨残肢,这样想着也走上前去,对紧张的其他家仆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仆人对街上往来宾客不屑一顾,偌大的花街中超过九成半的客人只能消费最低等级的游女,光看他们的穿着甚至不如大家族的仆人,对贫穷的普通民众,他们相当看不起。 可当视线接触到蝴蝶忍时,情况却产生了点变化,仆人都识货,太宰治给蝴蝶忍买的衣服,乃是最上等的成衣,再加上她人也清秀,家仆可分不出男女,只以为是哪家出来见世面的小公子,以她的扮相说是华族都有可能。 “不关您的事,小公子。”家仆委婉地提醒道,“还是快点走吧。” “警察!警察!警察来了!”人群中再爆出几声吆喝,听见警察的名字游女都飞速散开,哪里还有凑热闹的心思。 先前就说过日本施行公娼制度,花柳街都过了政府的明路,吉原外就是警署,这里警察的主要工作就是看管好妓/女,让她们无法出逃,偶尔也起到调节客人与茶屋矛盾的作用。 他们万万想不到,还有处理凶杀案的一天,死的还是个大人物。 富冈义勇分明看见,不少警察是听了喧闹声直接从茶屋里提着裤子跑出来的,他们脸上浸淫酒色之气。 “有意思。”脑后传来呼吸的声音,富冈义勇屏住呼吸回头一看,是太宰治。 他干巴巴地说:“老师您出来了?” “吵成这样,哪怕是睡得跟死猪一般,也会被叫醒,更何况我也没有入睡,只是在写点儿不成文的句子。”太宰眼里冒着精光,嘴上再说话,却根本没分富冈义勇哪怕一个眼神,他视线在警察与家仆身上逡巡,最后则久久地落在残肢身上,他兴味盎然,似乎从中“它们”中读出了精妙的故事,只待编织成文字。 他一声招呼不打,径直向前走,越过以不善眼神看他的家仆以及大腹便便的警督。 警督不想得罪太宰,可就在刚才那一小会儿时间内,他已弄清死者属于德川家系成员之一,即便和幕府的最后一任将军德川庆喜八竿子打不到一边,却也不是他能够得罪的,便对太宰色厉内荏地问道:“你是什么人?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失礼了。”太宰似笑非笑,不把对方的威慑看在眼中,他相当不喜欢跟警长似的人打交道,你看他们略有点小权利却以为自己成了世界之王,又蛮横又愚蠢,聪敏人有各自的聪明法,蠢人的愚钝却千篇一律。 “在下名太宰。”他说着从怀中掏出身份证明,证件上的文字以刁钻角度映入警长眼中,虽说京都远离东京,可当地的权利阶级也喜欢赶潮流,甚至把东京当成风向标,东京人看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东京人穿什么衣服他们就穿什么衣服,太宰治的名字在识字的人耳中如雷贯耳,警长就算是不学无术都听说过。 “您是太宰老师?!”警长其实没读过太宰的作品却还是恭敬问,“你来这里……” “事实上。”太宰有意放慢了说话语调,咬字间有股奇怪的韵律,“我与东京警署的原田先生略有点交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以前也写过些奇诡的侦探作品,前段时间又起了写新作的想法,奈何东京治安很好实在没有怪事发生,原田先生就让我来吉原看看,哪里想到能看见眼下这出好戏。” 把人的死亡形容成一出好戏,无论从哪角度来看,都显得薄凉而嘲讽。 死者的家仆相当不满,特别是哭得最大声的那个,当即呵斥道:“放肆!你知不知道……” 话来没说完,警长比蒲扇还要宽厚的大手直接从仆人头顶上掠过去,将他脑袋向下一按,仆人猝不及防差点给按到地下给太宰行跪拜大礼。 太宰好想再看一出闹剧,双手甚至悠哉悠哉地交叠,相互插在和服宽大的袖筒中,他眯着眼睛笑看眼前的局面,好像在说:[真是一出闹剧。] “请原谅他的出言不逊,太宰先生。”警长恭敬地低头,“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您太客气了。”太宰说,“你看,我和我的后辈对这件事很好奇,可怜的德川先生甚至不能以完整的躯体下葬,对他们家来说可是侮辱。”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身体损毁成这样,就算在花街都不常见,恰好我和后辈都略通医理,能否让我们近距离看看,说不定还能判断出死亡原因。” [现在的公子哥都是什么毛病。]警长想,[好好的女人不睡,跑出来看尸体。] 嘴上却说:“您请,您请。” 太宰上前一步又叫了傻不愣登站着的蝴蝶忍与富冈义勇说:“你们都过来看。” …… “我不太明白。”警署的人把太宰他们毕恭毕敬地送走,没有人驱散他们也没有人说他们亵渎尸体,德川家不体面的断体随他们看,蝴蝶忍判断,以尸体的破坏情况来看必定是遭遇了鬼。 这是条很好的消息,起码他们确定肯定有鬼潜伏在吉原中,可对警长前后态度的反转,蝴蝶忍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于是她直接问:“为什么警长前后反映差那么多,津岛先生你说了什么?” “义勇。”刚才旁观尸体时,太宰津津有味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东西,他对富冈义勇说,“你来回答她的问题。” [哈?] 蝴蝶忍看富冈义勇,他还是一副憨直的模样,才相处小几日,蝴蝶忍已经非常明白,这人有多不会读空气,多不会说话,讲出来的话和想要表达的事南辕北辙,或许因此缘故蝴蝶忍才会对太宰分外不信任,太宰可是富冈义勇的国文老师啊,水平多低下才会教出他来。 [是觉得我是小孩子,想要打发我,糊弄我吗?]她心头火起。 富冈义勇接到老师的吩咐,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说:“很简单,你不懂正常。” “噗。” 蝴蝶忍脑门上爆出一个十字。 太宰为自己的笑声而道歉:“抱歉抱歉,你们接着说。”面对皮笑肉不笑的女孩儿他摊开双手说,“我来翻译一下,他的全部意思是,如果学习了相关知识,警长的前后反应是非常好解释的,很可惜小忍你并没有上过我的课,不明白就理所当然了。” 蝴蝶忍从牙缝里挤出几行字:“为什么富冈先生不直接说出来?”精简化翻译很有意思吗? 富冈义勇:??? 我都说出来了啊。 太宰说:“那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好吧好吧。 富冈义勇接着说:“这是简单的权力制衡问题,德川家的姓氏尊贵,可那是明知之前的事,明治之后幕府解体,权利归还于天皇还有倒幕的武士,德川家系的身份就变得很微妙,比一般公卿要高,政府要员为了面子工程会保全他们身份,同时,就算是后代人受到了高等教育也绝不可能在现在的政府任职。”他一改先前惜字如金的作风,解释得完整。 对富冈义勇来说,这一番足以令蝴蝶忍听得一愣一愣的话,不过是太宰的课间小测,以前他们仨学习时,他总会在讲现代政/治局势之余给提一些小问题让他们思考,锖兔、真菰还有自己依次说看法,最后再有太宰公布更为完整的答案。 “太宰老师说自己与原田先生相熟,原田是东京警署的警长,真统辖实力甚至高于关西警署署长,自身也是现内阁首相原敬的心腹,哪怕是京都的警署长都会想尽方法搭上线,更不要说是驻守在吉原外的。” “吉原外?”蝴蝶忍听着听着也入了迷。 “吉原警署在京都警署分布中地位特殊。”这一段还是从狭雾山到京都的路上太宰刚同富冈义勇说的,正好给他现学现卖,“这是京都最大的肥差之一,只需要看管游女,甚至不用确保她们无人逃跑,顺利协助吉原运行下去,处理见世番无法处理的事情即可,低级的劳动与高额福利让吉原警署称为关西一带炙手可热的地方,能进这里的多少都有关系。” 太宰轻飘飘插了句话:“还都是有关系的废物。”他跟富冈义勇打了个手势,后者明白老师的意思不说话了,将解释权交出来。 “这社会上并不缺乏正义之士,尤其是立志成为警察的人。”太宰语调温和内容却尖刻,“可愿意欺侮女人的、以嫖/妓与殴打游女为乐的,必定是渣滓中的渣滓。”他笑盈盈说,“看见警长先生的便便大腹了吗,满肚子出了肮脏腻味的肥油什么都没有。” “他是东京警署二把手的小儿子,母家势力粘连关西制造,是政/商结合的优秀产物,因太过无能只能疏通关系安排至此,以继续他游手好闲却舒坦的一生。” 在说这些话时太宰甚至在奋笔疾书,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好在他算有脑子,不会去得罪人,才将位子坐得稳。” 蝴蝶忍对太宰的看法全然转变了,她肃然敬礼道:“感谢先生的指点。”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宰漫不经心说,“你的主公肯定明白,不过作为剑士,放在旧时代就是武士,是臣下,臣子拥有一技之长是好,看不清局势也没有大问题。” “不过……”转折从太宰口中吐出,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你真认为,他是被鬼吃掉的吗?” ……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堕姬的头发由黑色变为银色,长而妙曼的发丝不断延长,发梢尾在空中打摆子,将她焦躁的心情体现得淋漓尽致:“到底是谁,哪个混蛋竟敢在我们驻守的地盘上捕食?!”她觉得自己上弦的权威被挑战了,不知名的鬼又引发了太多麻烦,让她烦躁不已。 “别吵了。”窗户被拉开一条缝,妓夫太郎居高临下地打量人群,街上还是一团乱,哭声、尖叫声、呵斥声,还有往来不歇的脚步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前所未有的市井乱象。 更让人烦躁的是…… “招来这么多人,我一定要把那家伙撕碎!” 堕姬的喊声充满了爆破力,说是魔音贯耳也不为过,妓夫太郎倒是习惯了,妹妹脾气很不好,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么一出,他直接用手堵住耳朵,而后者在肆意释放她做武器用的活动腰带,在墙面上天花板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擦痕,破坏一通后,才勉强消气。 堕姬发火是情有可原的。作为鬼之祖,无惨的特性就是能苟,非常能苟,或许是他人类时身体瘦弱活过一天是一天的后遗症,倘若说他有什么执念,那就是活着。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是分成千万瓣的碎肉,像蠕虫一样躺在阴暗的潮湿洞里瑟瑟发抖,都是可以忍受的。 而他的属下们,也被要求强制继承了此特性。 约束鬼的发展,不让他们聚居,禁止鬼在都市肆意食人,更加青睐人烟稀少的深山……以上这些条件联系在一起,大可推断出无惨的发展路线,他是非常忌讳鬼被发现的。 像传言一般似是而非的文学作品又或者是民俗故事翻不起风浪,但要是有多名身份高贵者死于光天化日之下,甚至留有残肢,就非常不利了。 堕姬他们每每吃过人都装成出逃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延长盘踞花街的时间,不被发现。 她以蕨姬的身份在京极屋经营堪堪几年,远不到换身份撤离的时候,眼下有鬼出现破坏了局面,能不生气吗? “好了好了。”妓夫太郎等她发完脾气才说,“你就算再生气都没用,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小虫子找出来,看谁胆子这么大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 不是没有鬼觊觎吉原,只是那些鬼在踏入禁地之前都被妓夫太郎谋杀了。 “我察觉不到有其他鬼的气息!”堕姬委屈地大喊,“可恶,新来的小虫子肯定掌握了血鬼术,能把自己的气息完全泯灭掉之类的,我感觉不到他!” “我也感觉不到。”妓夫太郎头疼了,“你就不能用其方法找找看吗,动动你的脑子。” “我不知道!” 妓夫太郎投降了,放弃了,妹妹这么笨,他做哥哥的只能多担待一点,替她解决问题:“我到街上转两圈,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什么。”他又说,“那个谁,你的新客人不是脑子很好使吗?他要真有本事的话,你就让他调查调查好了,指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堕姬说:“他连鬼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调查得出来?!” [等等。] 说到连鬼都不知道,堕姬忽然有点儿心虚,她其实并没有像自己信中写的一样,根本没看太宰的书,即使堕姬视线触碰文字就想打瞌睡,她也勉强自己花了好几天把太宰的连载小说看了,当然咯,她只看最近出的短篇连载小说,那什么中长篇,字密密麻麻的,看得她脑壳疼。 太宰治的小说中经常出现“鬼”,吃人的鬼,有特殊力量的鬼,诅咒人的鬼,死者怨念汇聚而成的鬼,近代的民俗传说,平安京时代百鬼夜行的卷轴,平家物语流传下的佳话,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被糅合到一块儿,组成他独有的诡谲文字。 她昨天还装模作样地问:“你怎么老是写鬼啊。”声音那叫一个矫揉造作。 “嗯?”太宰说,“因为他们很有趣啊。” “有趣?” “该怎么说。”太宰讲,“我向来对传说感兴趣,与其他妖怪不同,诸如酒吞童子与大江山的故事,似乎都止步于源家时代,百鬼绘卷中记载的妖魔多是平安京以前出现的,可食人鬼不同,我走访乡间,眼下诸地还有栩栩如生的传说,真的非常有意思。” “就像是鬼真的存在似的。” [废话。]堕姬得意洋洋地想,[就在你眼前,可不是真实存在的?] 她拖长声音问:“你追着传说到处跑,简直就像是追歌舞伎表演的宾客一样,老是说你是不是很痴迷于鬼,想要见见他们。” 太宰提笔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堕姬时,已付上面具似的笑容:“或许。” [我对鬼的追寻,一开始不过出自于寻求同类的渴望,你看,就算是我也只是庸俗的人类,寿命不正常,存活方式不正常,生长速度也不正常,有那么短暂的几年,我以为自己与鬼是相似的品种,我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些答案,譬如如果坚持活过漫长的几百年,又为什么挣扎着不肯去死。] [活在这般丑恶的世上,光是想想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了。] 回忆结束,堕姬紧张地想,太宰搞不好真的是亲眼见到过鬼,也知道他们的存在。 [还好他没被吃掉。]堕姬还在心中偷偷松了口气,[要是他给吃掉的话……我一定会把吃掉他的鬼找出来,扯断四肢,挂在屋檐下,等太阳出来后将他硬生生晒成干。] “你有没有在听啊!”妓夫太郎加大声音。 “在听在听在听!”这么说着,堕姬却捂住耳朵,“我明白啦,如果他能调查出什么就让他调查吧,好了别烦我了,你快去找找看那胆大包天的鬼到底是谁!” …… 富冈义勇被安排在其他房间休息。 昨天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处理完德川的死后,太宰跟蝴蝶忍又一起到小川边,太宰这人比较矫情,对泡发白的死肉不感兴趣,溜一圈后就走了,只留下俩小儿研究。 蝴蝶忍带上手套,面不改色地摆弄尸体,除确定他肌肉边沿也有啃噬伤口外,无法确认其他。 光凭借伤口,无法判断出鬼的藏身之处。 此后清晨,天还蒙蒙亮时,两人就穿好衣服醒来,小枝睡在外间,凌晨四五点就蹑手蹑脚地收拾好床铺,出门做工,蝴蝶忍出去时没看到人。 她手扶楼梯扶手一路向下走,四下里寂静无声,男客大多不过夜,欢喜半个时辰后留下小额嫖资悠哉悠哉回家。 茶屋有很多底层游女,就算是媾和也只能在肮脏的公共大厅,人与人之间只有屏风做隔离,一张床铺上睡过无数人,一整夜她们要接多名客人。 饶是蝴蝶忍也无法直面这些场所,并非是出于女性的羞耻心,她只是很同情那些女子的遭遇。 更高级点儿的客人是包游女一整晚,此等级的游女待遇较好,有独立房间,客人会睡在她们房间,日中才会醒来。 花柳街的白天黑夜是完全颠倒的。 “客人,您已经醒了?”小枝本在厨房忙活,想要穿过大厅到后院拿点干柴,哪里知道会遇见穿戴整齐的蝴蝶忍,她错愕一会儿又想到对方不是那些胡玩一整夜的客人,便想通了,对她说:“跟我来,您还没用朝食吧?” 蝴蝶忍被塞了三团饱满的白米饭团,还有两小块腌萝卜干。她摸索着荷包,想要给小枝钱,却被婉拒了。 “蕨姬花魁说,津岛先生的出穿用度一律记在她身上,客人你和昨天后来的那位客人算作是津岛先生的亲属,与他作相同待遇。” 蝴蝶忍:“……” [我们这是,被包养小白脸附带的拖油瓶?] 她也挺毒舌的,一下就找到了精准的自我定位。 她吃饭团时小枝还在忙活,后者今日早上的工作并不繁重,只要把柴火劈完,再腌菜即可,她刚才就是去找腌菜用的石头。 蝴蝶忍坐在边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一直在京极屋工作?” “不,不是,我在各家茶屋间打零工,谁家愿意要我我就去哪家。”小枝说,“大部分店家都不愿意要我就是咯,以前在智下屋时,被客人看见了这张脸,他吓个半死,之后就很少有人家愿意雇用我。”她想了想说,“就算是工作,我一般也会把脸蒙起来。” “那京极屋就要你了?” 小枝笑说:“是蕨姬花魁点我的,她说我是丑八怪,她喜欢跟丑八怪站在一起,这样就能更凸显出她的好看。” 蝴蝶忍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听这大白话她竟然不觉得很生气,只觉得蕨姬果然是蕨姬,她昨天已经充分领教到了蕨姬的骄纵和坏脾气,那女人就是花街一切恶劣品性的聚集体,使唤往来的游女就像是使唤婢女,心情不好了上手便是一巴掌,她就出门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先前服侍自己的小雏/妓挨了蕨姬两巴掌,白嫩的脸肿胀不堪。 蝴蝶忍很气,她又知道自己气愤没有任何用处,如果理论了只会让雏/妓过得更惨,只能私下给她用了清凉药膏,让她消肿得更快。 “那个女人……”蝴蝶忍暗道,“这脾气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小枝的耳朵很好,她忍不住回答道:“就是这条街养出来的啊。” “可我听说,鲤夏花魁的脾气就很好。” “那不一样。”小枝摇摇头,“鲤夏花魁是从小被买下来,当花魁培养长大的,她长得漂亮,走的又是从秃稳扎稳打向上的路线,脾气当然很好。” “蕨姬花魁,听说是低级游女的孩子,是从游女上来的。” 蝴蝶忍并不明白中间的区别,但听小枝描述,养育低级游女的茶屋,是人吃人的地方。 ”而且蕨姬花魁很好看。”她眼睛闪着光,“好看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这不对。”蝴蝶忍觉得小枝人还不错,便多说了点,“她好看难道打人、杀人都是对的吗?” 小枝反问:“那有权利的客人玩死了游女也没有人追究,难道是对的吗?”她话语中并没有什么愤懑之情,只是在就事论事,情绪像是平稳的镜面,或许这才是最恐怖的。 “游女都是因为客人死的。”她说,“有的客人自己有梅毒,却还要找游女,低级游女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利,就被拖累着染病,价值压榨干净后被孤零零赶到街上,饿死或者病死。” “还有的客人,是武士家的儿子,对游女很粗暴,我甚至听说有人在床上掐死了低级游女,赔了点钱就息事宁人。” “吉原很大,在这生活的不仅有游女和见世番,还有妓/女的没有卖身的孩子,明明不是格子里的人,却被猥琐的大人看重,随意抓来摆弄,这难道是对的吗?” 蝴蝶忍哑口无言。 “蕨姬花魁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小枝低头看腌菜缸,“她给京极屋挣了很多很多钱,这家茶屋就是靠她供养的,因为她挣钱了,妈妈才能买更多的女孩儿回来,茶屋才会变得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如果没有蕨姬花魁,大家就没有饭吃了。” “就算她要人死,妈妈都会同意,这里的人活着本来就是靠她。” [太扭曲了。] 蝴蝶忍想。 [实在是太扭曲了。] 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小枝说的话从逻辑上是完全说得通的,蝴蝶忍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在双亲被鬼杀死之前,她过的幸福而富足。 依稀记得小时候,姐姐带她上街看见衣衫褴褛的平民,不,不对,她们捡来的妹妹香奈乎不就生长在地狱里吗。 被吃掉也很正常、被贩卖也很正常、没有名字…… 吃人的“鬼”无处不在,哪怕他们杀尽天下恶鬼,依旧有更恶劣的事情发生,这个事实,打心眼儿里让她感到恐惧。 [我的工作只是斩鬼。] 她告诉自己。 [其他与我无关。] …… 太宰睁开眼睛时叹了口气,昨夜无梦。 他做过好几个断断续续的梦,有曾经遇见过的织田作之助,后来又出现了叫中原中也的少年。梦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似的,他从中窥伺自己过去生活的剪影,试图推断出变成眼下模样的真相。 他起床很晚,看墙上的钟,下午三四点,游女要陆陆续续起来洗漱,深秋天黑得早,五点左右太阳就会落山。 太宰对小梅的房间很熟,说来有些古怪,前些年他也是居住在小梅的屋子里,很少回到京都的宅院,整一个大写的鸠占鹊巢。京极屋的老人开始觉得很怪,也不适应生活中多个非见世番的正常男人,可蕨姬花魁不赶他走,其他人不愿意也没用。 反正蕨姬花魁收的拜谒金多,京极屋的收入不减反增,就随他去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老板娘要酒喝,京极屋的老板娘跟太宰熟悉,直接跟他说去地窖里拿,摇摇晃晃下了地窖两步,门洞一开,只见瘦弱不成样子的男人坐在地窖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手中镰刀,他脸上生有丑陋的斑纹。 这个是很丑的男人。 太宰就跟没看到他似的,晃晃脑袋,去找自己的酒瓶。 …… [是很眼熟。]妓夫太郎发现,当他首次完整地看见太宰治的脸时,心头并没有生出对帅哥的愤恨,更没有因妹妹对这男人的特殊而不愉快,他只觉得又无奈又嫌弃。 [我看他,就跟看傻妹妹差不多。] “喂。”妓夫太郎觉得太宰是傻的,换作他人,冷不丁就酒窖看见丑怪的男人,这人还阴阳怪气地摆弄镰刀,谁不落荒而逃,也就是太宰治,他摇摇晃晃,精心挑选自己喜欢的酒,毫不顾忌地将后背暴露给妓夫太郎。 [怪人。] “啊?”太宰说,“你叫我?”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很耳熟,妓夫太郎一拍脑袋,这不是堕姬唯一会唱的和歌吗? 易褪花容人易老,绵绵苦雨吾身抛。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你在找什么?” “北海的大吟酿。”太宰说,“我喜欢喝那个,老板娘好像换了存放酒的地方,我找不到了。” “……” 妓夫太郎沉默半天,拿镰刀头一指:“右边第第三排。” “啊,找到了。”推开箱子摸索一番,他成功地拎了瓶酒出来,又哼着小曲摇摇晃晃走了。 “谢谢啦。”还摆摆手。 妓夫太郎:“……” 他沉着脸,一下又一下地抛接镰刀,粗陋的武器快给他玩出花来。 [这家伙,怎么回事。] …… 将太宰捡回来半个月后,他终于意识到,能从小川里捞出来的免费文化教师,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这是什么?”他指左边黑乎乎的一团。 “在篝火堆里煮的烤红薯。”小梅说。 “这又是什么?”他指右边一堆。 “柿子。”太宰说,“我偷摘的。” “我让你们俩好好在家里呆着……”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烤红薯和柿子把家里弄的一团乱,他不用猜也知道,小梅搞来烤红薯的手段肯定不正常,怕是与太宰一起狂奔了几条街才脱离其他人的追捕,妓夫太郎想自己今天晚上又得拿着镰刀守在家门口,免得有人打上门。 太宰笑眯眯说:“看我还搞到了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我去替阿良画了三副工笔画,他做报酬把这瓶酒给我,晚上我们要不一起就柿子喝了?” 妓夫太郎第一反应:“要什么酒,要粮食!粮食!实在不行拿点布也行。”等回过神来后又怒吼,“酒配柿子你不要命了?” 小梅毫不留情地嘲笑:“你这家伙还说我笨,自己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傻瓜,傻瓜。” 太宰却说:“我觉得他们搭配在一起应该挺有意思。” 妓夫太郎很心累,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妈。 …… /简单说来,我是被照顾着生活的,想必读者会非常诧异,我不是被裹挟来的教师,又有谁会照顾我生活?这件事却发生了,小梅是个非常笨的女孩儿,她别说是才情,普通人的聪明都不有,学习速度也奇慢,三四个月下来,堪堪把假名认全,汉字不识两个。 我说你玩了,这样下去几年都背不下来小仓百人一首,真是辜负了我的教育,她白了我一眼,直接打掉我往火堆里钻准备拿红薯的手,翻找翻找递上一Y型的树枝说:“拿这个插。” “你是笨蛋吗,用手?说我不聪明,我看你的脑子也跟猪一样。” 我们俩惯常是互相嫌弃的。 把我捡回来的太郎(此处是化名)不是好人,他在花街收债,恶名在外,可对小梅很好,对我先是有求于人,保持着微妙的疏远,时间久了之后不知道怎么的,看我就一股子嫌弃,跟看小梅差不多。 “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他讲,“反正都是没什么能力的笨蛋。” ——《吉原物语》/ …… “先生、先生,津岛先生,您先别进去。” “蕨姬花魁还没有起身。” 门外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蕨姬不耐烦地翻身,心说起床后一定要把来服侍的新造好好整治一番,她在里面睡觉还敢大声喧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外面太阳还没落山吧,再睡一会儿好了……] “啪——”哪里知道下一秒,纸门被拉开了,新造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根本不敢看蕨姬花魁的脸色。 “走吧走吧,小梅。”欢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们一去出去逛逛,德川的事真是有意思极了。” 堕姬刚睡醒的脑子略有些混沌,过了一小会儿才迟迟运转起来,那换上一身洋服的男人跪坐在她床褥旁,她头发很长,眼下发鬓散开,长长的头发有两缕被压在太宰治的膝盖下,房间外已经点等,灯光耀黑发,以太宰所在的角度,只见头发颜色变浅了变浅了,成了金色,又或者是银色? 蕨姬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尖叫:“你这个混蛋!我还没有化妆——” “给我滚出去!” …… “好看吗?” 太宰给小梅带了盒口脂回来,他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落魄成这样也如此,明明画了十张画,只带了足以抵五张的口粮,还有盒艳红色的的口脂。 小梅从来没有见过口脂,她本人就是浑然天成的美人胚子,却因生活得贫苦,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不要说是化妆品了,偶尔看见游街的花魁,在心里难免还是要羡慕的。 妓夫太郎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太宰治说,可看见小梅惊喜的样子,还有她抹上口脂之后更增色的脸蛋,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私下里抱怨:“你别给她乱花钱,饭都不够吃。” “没关系没关系。”他摇晃着双腿,“她长得好看,又喜欢打扮,还不是要漂漂亮亮的?” “下次我给你带盒胭脂回来。” 第20章 小枝五岁时看过一次游女生产。 生产地点是在肮脏的盘踞梅毒与绿色青苔的小巷,在吉原, 怀孕的女人毫无价值, 哪怕堕胎短时间内女人的精气神也无法恢复, 有些人甚至因此一命呜呼。 发现游女怀孕, 就从茶屋里赶出去, 是每家每户心照不宣的规定。 被赶出去的女人很多都打心眼里憎恨腹中的孩子,把他们看作累赘,看作吸食生命力的蛆虫, 可小枝遇见的游女不同,用石次郎的话来说, 她是个傻子。 “叫什么名字才好?”她是春天被赶出来的,相较于寒冬腊月流落街头的游女, 运气很好, 只要没得病起码能活到秋天。 “什么?”小枝拖着鼻涕, 看她高耸的腹部。 “名字。”游女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肚子,“我是第一次当妈妈呀,要给他起一个响亮的好听的名字才行, 曾有客人告诉我,婴儿的姓名凝聚了父母的期待。”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 他应该也不爱他,但至少要感觉到妈妈的爱才行。”说着说着, 她抚自己的肚子唱起狸猫之歌。 吉原的樱花开了, 她们靠墙角而坐, 在最阴暗的角度赏花,风把嫩粉色的花瓣带到游女的头发间,带到小枝的手心上。 游女说:“如果她是女孩儿,我希望能跟小枝一样可爱。”她轻轻说,“那样的话,即便出生在此,也能少走弯路。” …… “哈?名字?”石次郎嗤之以鼻,“我跟你说不要跟傻子接触,你已经够呆了,要变得更傻,我都帮不了你。” “哦。”小枝双手托腮,“可我的名字应该是妈妈取的吧?”她刺溜一声吸鼻子,“就算我的名字是哥哥你取的,那‘石次郎’总归是妈妈取的吧?” 她从来没有看过妈妈,出生不久后,他们两的游女娘就去世了。 “哐——”匕首重重砍在砧板上,白萝卜干脆一刀两断,石次郎被激怒了,他说,“行,我告诉你,你不是想知道含义吗?”他伸手指窗外杂乱的树枝,他指的那一株格外瘦弱,影响樱花树的美感,恐怕过不了两天见世番就会把它砍了烧柴。 ”看到没有,小枝指的是没有用的,应该被修剪掉的树枝。” “至于石头,就是街边上谁都能踩一脚,谁都能吐口痰的小石子。”石次郎冷笑,“她根本就不想把我们生下来,除了脑子不好的,谁会想在花街要孩子?”他说话越来越重,无论是语气还是话的分量,“你活了,她死了,你要了她的命小枝。” “谁会喜欢要了自己命的人。” “哦。”小枝有点难过,但只有一小点儿,等喝到萝卜汤时她就不难过了,小枝没什么概念,她都没见过妈妈,自然石次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还以为,在我出生之前,妈妈也会摸着肚子唱歌。] …… 又过了几年,不知怎么的,小枝回忆起了这件事,她恰好在京极屋做工,问周围的游女预备役们,她们名字有什么来源。 “我是第一个孩子,叫一子。” “是老板娘给我取的,叫阿恭。” “不知道,村上有四个爱子。” “什么傻瓜问题。”蕨姬的声音太有辨识度,她的冷哼似乎昭示着压抑的怒火,“偷什么懒?啊!” 一子、阿恭、小枝……在场的人跪倒在地,有些女孩儿埋怨地看小枝,觉得是她惹蕨姬发火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蕨姬难得没打人,她木屐鞋跟高,踩地上声声分明:“你这丑八怪又在说什么。”丑八怪指的是小枝,京极屋的其他人都觉得蕨姬的称呼太过分了,当时小枝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儿,她跟蕨姬是不同风格,如果说蕨姬是天空的日轮,她就是新芽,远处看毫无攻击力,却惹人怜爱。 那是种截然不同的美。 “蕨姬花魁一定是嫉妒小枝,才叫她丑八怪。”京极屋中甚至隐隐有此类言论流传。 说实话,人人都觉得蕨姬在虐待小枝,可小枝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她甚至觉得,蕨姬花魁对自己很好。 雪白的双足停留在自己眼前,每片指甲都被精心染红,凤仙花汁染料,是小枝亲手调配的。 “名字。”小枝鼓起勇气道,“在说名字。” “哈?” “我听过一种说法,每个人的名字都是由父母精心赋予的……” “啪——”小枝头皮发痛,随即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响声让其他人不敢抬头看,很快她脸上就浮现了红印子。 [蕨姬花魁,她生气了?] 小枝的脸火辣辣的,她或许真像哥哥石次郎说的一样笨,这时候还有闲心好好观察蕨姬的表情。 她美丽的脸展现出狰狞之色,咬牙切齿,与平日里雷声大雨点小的怒气不同,这回仿佛触碰到了痛处,那张脸都变得不美了。 [小梅的梅,是梅毒的梅。]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死丫头。”她撕扯小枝的头发,“你生在这种地方,还指望有狗屁父母给你取名?我真要笑掉大牙了。” “给我听好了死丫头,知道你为什么叫小枝吗?因为你就是树梢头的杂枝,只配折断了烧柴。” [虽搞不清原因,可蕨姬花魁发怒了。] 在那以后,小枝再也没有提过名字的事。 …… “混蛋混蛋混蛋!”堕姬崩溃地扯着朴实的木发簪,“带我出来干什么啊混蛋!” 花魁打扮需要很长时间,尤其她们的发髻,非常难梳。 寻常花魁梳一次发髻要保持五到六天,睡觉时只n能用抬起的木棍支撑脖颈,保持头颅悬空,就为了不破坏头发的美感。堕姬不一样,她每天都要散头梳头,若梳头的新造达不到要求,轻被责打,重了就要逐出京极屋,在严酷的环境下,京极屋的新造都掌握了一手很好的梳发技巧。 除了发髻之外,花魁的妆容、穿着打扮也与其他游女不同,可不是每位花魁都爱盛装,鲤夏花魁除非道中或者见客,都做寻常打扮。 堕姬不一样,她永远盛装,永远美艳,哪怕在京极屋中走动,都与花魁道中时一样,只不穿几尺高的木屐。 [她在炫耀花魁的姿态。]太宰比谁都明白堕姬如此的缘故,[说白了就是执念,生前只想做花魁,却从未如愿。] [变成鬼之后,就不愿放手了。] 他有的时候觉得鬼很可悲,他们都是被执念紧紧攥住的生物,从转变为鬼的那一刻开始,人的记忆只会随时间消逝,可人性、生前的愿景却盘旋在灵魂深处,永恒地影响着鬼的躯体。 太宰脑中有个模糊的念头:[为执念所驱使,是可悲的。] 他甚至感受到了泉涌般的悲意,却不知此情从何来。 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躯壳上开了个洞,内在的情感如流沙,从洞里漏走了。 “不是很可爱吗,小梅?”他看简单梳发打扮清爽的花魁道,“这样出去大家都认不出你是谁。” “一点都不好!”堕姬崩溃地喊道,“一点都不好!你想干什么?” “我准备去做个调查,到底谁杀了德川。”太宰说,“那俩小家伙上午就出门了,凭他们还打听不出什么,更何况这件事挺有意思,值得调查一番,消磨时间。” 堕姬想到妓夫太郎昨天的话,她想太宰的脑子很好,指不定真能看出什么,反正凭她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那只有特殊血鬼术的鬼。 “好吧。”她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听太宰解释完就不崩溃了,反而催促他道,“你快点,要是分析不出点儿什么我会发火。” “真是有力的威胁。”太宰揶揄道,“那为了平息你可能出现的怒火,我得先想好怎么赔罪。” “赔罪……”堕姬灵机一动,“你给我画副画好了。” 他一愣。 堕姬对他的反应不满意:“干什么,你们会写字的不都会画画吗?”她咄咄逼人,“什么浮世绘工笔画,你给我画一幅,要把我画得好看,听到没有。” 太宰什么都没说。 /给我画副画吧,太宰,就当庆祝我14岁生日。/ /我肯定是你画过的最好看的人!/ 小梅也曾经跟他说过这句话。 可等他真完成那幅画时,画中人已经被活活烧成一团焦炭。 ……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的行动毫无进展。 按照先遣隐成员的想法,他们俩本应该打配合战,蝴蝶忍伪装秃或者游女预备役潜入,富冈义勇负责接应,太宰横插一手,让两人都以客人的身份进入吉原,打碎了隐众人的计划。 别说新客,就算是吉原的熟客都很难从游女口中问出点什么,她们说的话从来都真假参半只能信三分,幕府时代,游女中还混着忍者,从各方大臣耳中打探消息,甚至完成暗杀任务,现在到了新时代,暗杀或许少了,女性的防备心却继承下来。 “这样不行。”蝴蝶忍早就知道,打听情报上富冈义勇派不上用场,至于她自己,除了京极屋的人出于她身份愿意说几句话外,其他屋的游女至多不过和她调笑两句,只当她是来见世面的小少爷。 富冈义勇呆呆地站着,像尊木头桩子。 “别做无用功了。”富冈义勇说,“没人理你。” “……” 蝴蝶忍的脑门上爆出个十字。 她现在的性格远不如以后,在蝴蝶香奈惠死后,蝴蝶忍才越发温柔,很像她的姐姐,现在的话,比起女孩儿,她性格更接近于少年。 “我说你啊。”蝴蝶忍道,“你这样说话,很容易让人误会。” 富冈义勇:“?” “不对。”蝴蝶忍说,“是很让人讨厌才对。” “!”富冈义勇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冷漠道,“跟我来。”说的没头没尾,脚步却不停,直往另一个方向走。 蝴蝶忍跟着他向前,走着走着额他们就脱离了主干道,连人气都变少了,四周冷冷清清,周围的建筑物透着一股腐朽之气。 蝴蝶忍知道,富冈义勇不会说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打一顿,就为了回敬先前的“讨厌说”,可是他一句话不解释就把人往偏僻地方领,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里还有人。”富冈义勇在小巷口停下脚步,蝴蝶忍慢他一步,等看清内里景色后,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他们。”富冈义勇说。 [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五六岁的孩子警惕看向两位不速之客。 …… [我到底在干什么蠢事!]堕姬想,[我顶着恶心的头发,穿难看的衣服,还陪他在其他茶屋瞎逛,出门不是为了吃人,不为花魁道中,不杀鬼杀队成员,我是不是疯了。] 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怎么答应太宰治的撺掇,回过神来就已经在陪他胡闹了。 解决闹事的鬼只需要三步骤:出门,找到他,吃掉,简单的三步却一筹莫展。 妓夫太郎又探查一圈回头告诉她:“没找到。” 他说完后干脆找一处地盘腿坐着,以隐晦的眼神打量太宰治,堕姬看古里古怪的哥哥,实在摸索不到他在想什么。 [管他呢。]不理会自己想不通的事,是堕姬的生活哲理。 “走吧走吧。”太宰拉着她的手,“吉原的夜晚很美对吧。” 明明是被男人拉着,堕姬却没什么感觉,她很讨厌人类不经同意触碰自己,有时甚至觉得被低下的人触碰很恶心。 太宰却是不同的。 她以前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喜欢太宰,可紧握的双手却没有搅乱她的心弦,更没有传来悸动,她只是感觉到了温度,比鬼的手还要低的温度。 [熟悉的凉意。] 她总觉得,自己曾经于太宰这样牵着走,无数次。 /喂,太宰你个废物,跑得快一点啊,再不跑的话就要被追上了! 太宰跟小梅说,有茶屋在找画师给游女画画像,他很久以前学过工笔画,如果拾起来家里就能多一份收入。 小梅说:“那好啊,你练习就是了。” “没有纸,也没有笔。” 他无辜的姿态让谢花梅一阵恼火:“我们又买不起,你跟我说这个。” 妓夫太郎不在,空荡荡的家里就他们俩。 “啧。”小梅说,“你个废物,跟我来。” 她带太宰穿过横七竖八的小巷,蹑手蹑脚逼近花柳街上最大的茶屋。 “我听说这里的花魁会写诗还会画画,她那里肯定有纸币。”她兀自吩咐道,“你听着,我从窗户爬进去偷,你在下面帮我放风。” 几分钟后,小梅灵巧地从二楼跳至一层,却不凑巧地带了一屁股的追兵,他们俩在吉原狂奔,小梅做偷鸡摸狗的勾当没有妓夫太郎熟练,却也比太宰好多了,她一边逃跑一边嫌弃这人没用,跑步都慢吞吞的。 “把你的手给我。” 她拽着冰凉的手,两人相互伴着往前跑。 远处是树、是夕阳、是家。/ …… “先要搞清的是,死的只有德川,还是有其他人。” “哈?” [这有什么好搞清楚的。]堕姬认为太宰的论断很无聊,他们鬼吃人难不成还按照社会关系挑?当然是哪个好吃就吃哪个了。 [说起来,那德川看上去就很不好吃,肥油太多,年纪又大,估计还有酒色毛病,我光是闻到就想吐,还有鬼专门吃他,真是低贱的口味。] “调查的第一步,从社会网络着手。”太宰说,“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入吉原的,都什么时候来,喜欢去哪几家,召见哪几位游女,是和朋友一起来还是和同事一起来,与他相关的人还有谁失踪了。” “等搞清楚这些问题,就能开始筛选,推断他遇害的原因。” “真是胡扯。”堕姬说话了,“要他是被传说中的鬼给吃掉,你调查再多都没用。” “是吗?”太宰转头微笑,“可我不觉得,他是给鬼杀死的。” “?” 他爱怜地说:“小梅你跟着我就行了。” “反正以小梅你的智商,什么都想不透。” [太宰你这个废物,只要躲在我和哥哥身后就行了。] [反正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好。] [在这条街上,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第21章 “德川?”听完太宰的问题,月咏屋的老板娘露出了自在的表情, 一个劲地推拒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昨日德川的身死只是开始, 哪怕是家族中微不足道的成员, 其身份也与百姓大有不同, 从今天傍晚吉原开张起,就有穿相同服饰的家仆在各家茶屋间出入,试图搞清楚人死的真相。 他们作风堪称蛮横, 不少来逛花街的外客见此情景,干脆连游女都不找了, 从哪儿来打哪去。 太宰生了副讨人喜欢的外貌,即便带着美艳游女, 其他茶屋的老板娘也愿意顶着蕨姬杀必死的视线同他多说几句话, 哪里知道他问的问题一个赛一个的尖刻。 “我打智下屋过来, 那里的老板娘说德川喜欢找月咏屋的花魁。”太宰的声音极具煽动性,再配上他的脸,“行行好吧, 老板娘,我听说那德川是惹了人才会如此,恰好我有位朋友与他略有交情, 多次一同出入吉原,他现在只怕自己也受到不知名的报复, 惨死于此, 让我出来替他打探。” 堕姬跟在太宰身后, 毫不顾忌地翻了两个大白眼,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太宰能成为小说家,就他这胡编乱造的能力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 “这……” 太宰越发凑近老板娘,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厘米,几乎是鼻尖对鼻尖,他五官生得都好,眼中流转的神采勾人,月咏屋的老板娘见识过无数男人,此刻被美男计一逼,心还是砰砰直跳。 “喂喂,凑那么近干嘛?”堕姬炸了,直伸手抓太宰的衣襟,大力将她扯回来,同时凶巴巴对月咏屋的老板娘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她还挺眼熟。]老板娘给堕姬一瞪,冷汗都要下来了,吉原里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多,却少有人含压迫感,她看这游女长得很好,自己却想不清对方究竟属于哪家。 “唔唔唔、唔唔唔!” 老板娘的思绪被怪声打断,定睛一看,太宰用单手捂着堕姬的嘴,她还真是野丫头,被捂嘴后疯狂挣扎,试图从太宰手上咬块肉下来,这闹剧一般的场景让老板娘目瞪口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梅她吃醋了。”他笑眯眯道,“拜托了老板娘,就算是聊聊德川喜欢去哪家茶屋也行啊。” 月咏屋的老板娘咳嗽一声:“先说好,大人物可看不上我们家的姑娘,不过论起智下屋,我还真晓得点什么。”她压低声音,“我听说德川大人是很不规矩的客人,在成为澄川花魁的座上宾后闹出了不少丑闻。” “丑闻?” “澄川花魁身边名叫美子的新造亡故了。”她说,“死得很惨。” 澄川花魁是智下屋的当家游女,先前太宰跑了好几家茶屋,老板娘们推来推去,只报其他家的名字来转移注意力,比较常出现的就有智下屋。 他将从几个的来的情报一拼凑,填出了完整的真相。 …… “德川是渣滓中的渣滓。” 富冈义勇走了步好棋,他带蝴蝶忍来到了吉原中最破落最黑暗的角落,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被花街抛弃了,从巷口往里走,他们依次见到了怀孕的游女,被梅毒折磨到苦不堪言的人,衣不蔽体的幼儿,脸被刮花的少女…… 小孩子的数量最多。 富冈义勇说:“他们出生在此。” 蝴蝶忍明白他的意思,她从衣襟里掏出小布包。 布包是出门前小枝硬塞给她的,说是蕨姬身旁的新造留给她,让她没事吃了玩,打开包裹后发现都是精美的水果硬糖,是欧洲来的舶来品,时人称为洋果子。 太宰在蕨姬心中位置特殊,连带着他带来的拖油瓶都成了新造们要讨好的对象,蝴蝶忍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你们谁知道德川的事。”她说,“说得好我就分他糖。” “咕嘟——”蝴蝶忍听见了咽口水的声音,也看见了孩子们眼中迸溅出的凶光,吉原养育的孩子没有善茬,他们在琢磨着杀人越货,蝴蝶忍和富冈义勇只有两人,年纪还不大,完全可以…… “鋥——”富冈义勇拔出刀,夜色中刀刃寒气逼人,饮血开刃后的刀具与装饰品不同,他的表情又太冷,似随时都能把贱民斩于刀下。 孩子们瑟缩了,害怕了。 蝴蝶忍眼神一暗,强硬地收回布包裹:“真遗憾。”她轻声说,“看来你们没人知道。” “只要说了就能得到洋果子嘛?”一女小声道。 已转过身准备离开的蝴蝶忍顿足,她笑容和蔼,可在孩子们看来不啻于妖魔。 “当然。”她的笑容与太宰神似,至多带丝模仿后的生疏,“听话的好孩子值得嘉奖。” 富冈义勇心中冒出一小气泡。 [真眼熟。] [她是跟太宰老师学的吗?] 蝴蝶忍:[津岛先生的表情真好用。] …… 德川拓也是丧心病狂的、劣质的、恶心人的蠢货。 他是家里不成器的二子,兄长年纪轻轻已担任民用企业的专务,将公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弟弟比他小一轮已考入东**律系,还欲前往德国留学,待学成回来后也是功成名就的新派人士。 就他,相貌鄙陋,资质平庸,不通文学,理化平平,先祖辉煌的影子从未在他身上展现,仿佛全家数代积累下来的劣根性都一股脑地堆砌在他身上。 他是德川家有名废物,就连名字拓也……这名字实在是太平庸也太常见了,就像是贫苦人家的大郎、次郎、三郎。 “向你弟弟学习,拓也。” “不要打扰兄长的工作。” “为什么你就一点都不像我们家的人?” “你简直是德川之耻,拓也。” 童年时期,这些不入流的训斥评价就伴随德川拓也一起长大,家中的男仆人女仆人也看不起他,若是哥哥需要一杯咖啡,或者弟弟想要吃茶碗蒸,即使他腹中空空如也,鸣叫不歇,也没有人理他。 他身子骨不算太好,出去运动一会儿就直喘气,青年时代到来前最常呆的就是阴森幽暗的大宅,男性仆人在外院花园打扫,身边尽是穿和服迈小碎步的女人。 [我受够了女人的闲言碎语。] “拓也少爷啊……” “还是大少爷比较好。” “你看他的模样……” [到处都是这种话,就连低贱的婢女也能歧视我、议论我。] 年轻貌美的女仆成为了大哥与弟弟的情人,而他,只能在老女人身下苦苦哀求,不体面的女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强迫他,从那时候起,女人在他心中就成为了丑恶的化身。 [虽这么说,不过也就是将憎恨投射在更加弱小的人身上罢了。] “这些事都是伊子在死前告诉我的。”澄川花魁坐在太宰与堕姬对面,很难想象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越过扬屋直接称为澄川花魁的座上宾,尤其他还带着另一位游女。 吉原有不成文的规定,男宾客倘若成为了花魁的“丈夫”,就不能在吉原找其他游女,就算是将军也跃不过这条规矩。 “伊子是死去新造的名字。”澄川说。 “嗯——” “那个混蛋——”蕨姬咬牙切齿,看她的模样,若德川拓也在她面前,恐怕会直接将人碎尸万段。 澄川花魁接着说:“我很对不起伊子,她的死是我的心病。”她说,“德川拓也,他的风评一开始就不怎么好,据说他早几次寻找下级游女都把场面搞得很血腥,之后又同所有花魁送上拜谒金。” 说到这里,蕨姬也开始回忆,可惜的是她并没有忆起德川的名字,她是工作很不尽心的花魁,拜谒金照收,只要哥哥醒着,送上门的帖子都由妓夫太郎代理看,真正能被她看见的连一半都不到。 在花街向多名花魁递送拜谒帖,本身就是很失礼的行为,一旦被人知晓绝对会被花魁拒之门外。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行为,便同意了第一次拜会,当时是伊子陪在我身边。” 一次见面过后,澄川就得知了德川拓也的行为,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新造不同,虽说是花魁预备役,本身却没有拒绝客人的权利,同时德川拓也在金钱上十分大方。 “一直是伊子在陪他。”澄川接着说,“开始还好,只说德川的性格比较暴虐,会口吐污言秽语,可后来……” “身上出现伤口了对吗?” “是的。”澄川花魁说到这几乎落下泪来,“我问了原因她不愿意说,后来身边的秃告诉我,她是在德川离开后身上有伤口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以拒绝的吧,那个蠢货。”堕姬口中的蠢货当然是伊子新造,“就跟老板娘说啊,新造也是挺值钱的,那家伙敢对新造动粗,传出来后会直接被街上所有店驱逐啊。” 澄川花魁摇摇头:“伊子,她跟我们不大一样,我在这条街上孑然一身,无父无母,而她还有个妹妹,她的妹妹比她小一岁,姿色不大好,在低级游女屋。” 堕姬额角爆出几道青筋。 “被找到了对吧。”太宰单手捂住嘴,“应该说,他是在低级游女屋看见了伊子小姐的妹妹,二者姿色等级有区别,大体容貌却有相似之处,在做客人的途中德川恐怕问出了点什么,同时威胁伊子,如果她不愿意接待他,就去找身为低级游女的妹妹,她们可是货真价实的消耗品,没有拒绝的权利。” “是的。” 澄川花魁又想到了那一天,临近中午,德川从伊子的房间走出来,面上情绪一如往常,不,还是有点不同的,她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德川的表情,他……面色是平静的,眼神却不大对,白处的血丝很多,瞳孔收缩,当遇见澄川时,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该怎么形容。 对,就是那种:[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那又怎么样,我一样能让你坠入深渊。] 是报复的笑容。 是他对所有女人的报复。 也就是德川当时的笑容,让澄川意识到不对,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伊子新造门前,先是敲击纸门旁的墙壁,一边敲击一边“伊子伊子”地喊着。 久久没有回声。 她蹙眉,一把推开门,紧接着叫声彻耳,德川却面不改色地踏出智下屋的大门。 伊子她躺在床铺上,睁着眼睛,脖子上两道青紫色的痕迹,是成年男人手的抓痕。 “伊子新造的妹妹怎么样了?”太宰接着问。 “后来也死了。”澄川说,“听说是染上了病。” 花街的病总共就那些,多是梅毒,坐在太宰身边的堕姬,她脸上几乎维持不住人类的表态,近看就会发现,她已变成了竖瞳,像只尽力按捺怒气的云豹。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要让他在死前苦苦哀求再被千刀万剐,死后尸体被扔至荒郊野外由秃鹫着实。] 堕姬对伊子新造的遭遇产生了共鸣,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为什么觉得德川拓也的行为无法饶恕。 可太宰治知道,他知道堕姬生前的遭遇,知道她反抗了试图□□她的权贵,知道她用太宰送给她的银簪子捅破了对方的单只眼球,更知道对方为了报复直接挖了一个坑,放了把火,把美丽的小梅烧成了人型焦炭。 她还活着,即使成为了焦炭也活着,她喊了哥哥,也喊了太宰,说她好痛。 “冷静点。”太宰握住她的手,“冷静点小梅。” 不要陷入过去的怨恨,不要被愤怒操纵大脑。与她伴生的腰带翘起了边角,蠢蠢欲动,随时都能大闹一番,可当太宰拉住她时,躁动却停歇了。 “他有一起来吉原的玩伴吗?”太宰接着询问。 “应该有。”澄川花魁道,“伊子虽然没有告诉我,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曾经在智下屋设宴呼朋引伴。” 这就是澄川花魁能够告诉太宰的全部。 时候不早了,太宰拉着堕姬准备离开,一个晚上过去,他搜集到了足够多的情报。 “请、请等一下。”澄川花魁说,“我、希望我说的能够帮到你们。”她说,“非常感谢您,蕨姬花魁。” “非常感谢您,能够同情伊子的遭遇。” “哈?” [我被认出来了?] [可恶,什么意思,谁同情那个该死的倒霉鬼了。] [不对不对,我这么丑的样子竟然被认出来了,果然还是要吃了她。] [下次,等这件事结束再吃吧。] 堕姬被迷迷糊糊地拉了出去。 …… “原来那渣滓不是第一个。” 妓夫太郎从阴暗的地底出来,自他变成鬼后就没日没夜地在吉原徘徊,世界上不会有谁比他更加熟悉应该去哪里打探情报。 死的并不仅仅只有德川,或者说,还有些人失踪了,只是德川他被发现了,仅此而已。 [不是游女,而都是外来的男客吗?] 他不得不怀疑鬼藏在游女之中,而她是对男人充满愤恨之心的,一心报复的鬼。 …… 蝴蝶忍把水果硬糖发完了。 她和富冈义勇听了很多,多到富冈义勇的手背筋络凸起,恨不得拔刀将无形的鬼魂砍成八段。 “他会找花街的孩子,不是游女的那种。” “对,女孩子。” “死了好几个。” “真的好可怜,死前身上都是伤。” “没人制止,没办法制止。” “没法反抗大人,而且他们是好几个人。” 耸人听闻的恶行,某一刻蝴蝶忍甚至认为,就算是鬼,就算是吃人的鬼都要更加油人性,因为人死了就是死了,而德川,他在人死前还要百般折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于世。] 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 “走吧。”富冈义勇说,“找到方向了。”接下来就是去德川与他伙伴常去的茶屋探查一番,潜入也可以。 蝴蝶忍站起身。 他和富冈义勇才走到巷门口,哪知道遇见了俩熟悉的人。 “啊,小枝?” “!” “蝴蝶小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石次郎伸出手指颤巍巍指向富冈义勇:“你这家伙,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富冈义勇:“。” [想起来了。] “小偷。”他声音不见起伏,“偷了老师皮夹的小偷。” 蝴蝶忍:“哎?” 第22章 石次郎跟小枝有家。 搭建在巷道深处,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 若想晒太阳得爬到漏雨的屋檐上, 正午十二点的耀阳勉强能够触碰到人头顶。 家里破败、简陋、狭窄, 可他俩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 小枝和石次郎都不常回家, 前者常宿在京极屋, 丑八怪的烂脸能给蕨姬花魁带来一天的好心情,其他人饶是对小枝颇有微词,也拧不过花魁, 还好她做事利落,游女醒来了有茶泡饭可以吃, 有人帮忙劈柴、擦地、提水……久而久之,京极屋成了小枝最常去的地方。 石次郎更不用说, 茶屋的见世番、讨债人, 偶尔兼职扒手, 什么来钱就做什么,他与小枝日见一次,小枝给他三个饭团, 他则会给对方点钱,一枚和果子又或者是胭脂盒。 雪天的时候他们穿上彼此最温暖的衣服依偎在一起,十年如一日, 皆如此。 “完全没想到他们是兄妹。”蝴蝶忍与富冈义勇一前一后走着,石次郎别扭地交代了两人的关系, 却死活不肯他们往箱子里更近一步, 他的戒心不是其他小孩能比的, 看他们的模样就像是饥饿的母狼在保护幼崽,随时能一口咬上来。 “富冈先生,你在听吗富冈先生。” “……” “不在。”富冈义勇说。 “……你在做什么?” “想事情。” 街角的孩子给他们提供了情报,德川拓也不止在游女身上发泄他丑恶的憎恨,还会抓游荡在街头的流浪儿。 “很多大人都这么做。”十二三岁的女孩解释,“我们不是游女,在这生活还要躲避警察,嫖游女要钱,抓到我们不要钱。” 没有钱的客人,有变态爱好的成年人会来找小孩。 “有人会故意被他们抓到。”又有小孩补充,“只要被拥抱就能有吃的,很划算,冬天很多人会主动找人。” “游女不喜欢我们,觉得我们抢生意了。” [雏/妓。]钻入蝴蝶忍脑中的只有这两个字。 “你们……是自愿的吗?” “一些人是,一些人不是。”最大的女孩说,“可我们讨厌德川,那家伙是个烂人,他不是为了拥抱人来的,他会打女人,小孩儿也逃不掉。” “阿紫被活生生敲断一根肋骨,死了。” 富冈义勇想毕后道:“有人在报复德川。” “显而易见。”蝴蝶忍说,“富冈先生,难道你不想杀了那人渣吗?” 富冈义勇没说话,他们只斩鬼,不杀人。 蝴蝶忍接着说:“鬼的咬合能力非常强,就算是人最坚硬的头骨也能被轻易嚼碎,骨头中含有丰富的钙质助他们吸收营养,这也是为什么被鬼吃掉的人是失踪而不是剩余骸骨。” 富冈义勇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肉太多了。” 德川剩下的肉太多了。 “现在我还在考虑,是不是鬼担心自己的行动被发现,匆忙逃脱,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伴随流浪儿们的描述,细节变得更加清晰,她完整地回忆起亡故德川的表情,十分……惊恐,合不拢双目。 [惊吓?不对,不单单是惊吓,还有恐惧,还有疼痛……] 蝴蝶忍轻声道:“他死前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这是起由鬼主导的报复事件。 [我相信,人和鬼一定能够好好相处。] [说什么傻话,姐姐!] [想想啊小忍,我们所见过的鬼,除非是陷入过分饥饿神智不清的,其他有不少是可以沟通并且保存部分人类时代记忆,就算存活了太长时间淡忘过去,死前的走马灯还是能勾起他们的回忆。] [我见过很多鬼,有的鬼喜欢音乐,有的鬼喜欢蹴鞠,有的喜欢美丽的衣衫……这些爱好并不像他是他们死后培养的,我认为其更接近于人性残余。] [你想说他们身上还有人类的一面吗?] [是一定的小忍,人类转化而成的生物,必定带有人的特征,如果有一天鬼身上的人性可以战胜天性的嗜血、嗜杀和食欲,就一定能达成双方的和谐共处。] 说到这里,记忆中的香奈惠停顿一下,她笑容很美却让人心碎。 [请记住小忍,在成为鬼之前他们都是人。] …… “第二段调查?” [哈?什么鬼,调查还分第一段第二段的吗?] “我想找几个人。”太宰说,“德川的‘朋友们’。” 堕姬才不想穿成这样跟太宰跑来跑去,她在街上大发雷霆一点儿都不给太宰脸面:“我不要!穿着这么丑的衣服跟你出门到处逛,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刚才竟然还被澄川那个贱人认出来了,一切都是你的错,我要回京极屋!” 格子边的游女看得津津有味,她们距离太宰挺近,看堕姬撒泼的模样直笑,以为她是被喜欢的男人抛弃了,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指指点点。 堕姬的耳力很好,哪里容得其他游女议论,太宰还没有回话,她就上前两步走到格子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声甩了游女一个重重的巴掌,尖锐的指甲在对方柔白的脸上留下几道血印。 她蛮狠、泼辣、骄纵还阴毒:“丑八怪,我也是你能议论的?” 女人的尖叫声、推搡后跌到的声音、咚咚咚的脚步声,一巴掌把格子抽乱套了。 太宰一反常态地没说话,他爱维持表面上的怜香惜玉,可堕姬随手打人、呵斥新造、撕扯秃的头发,即便目睹这些事,他也当作没看见,更不会为此呵责她。 /“小梅?” 工笔画练习到半途,说是去其他茶屋做工的小梅却提前回来了,她看上去很狼狈,头发、衣襟都乱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背胳膊上都有划痕。 “那家花魁是个小肚鸡肠的贱人,看不得有人比她更漂亮。”小梅说话时撕到嘴角边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她指脸上的深血痕,“看到没,她拉出来的。”又得意洋洋地宣布,“我怎么会让那个老巫婆得逞,我还准备靠脸成为最有名气的花魁。” 太宰问:“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桌上正好有银簪子,我刮花了她的脸,这下好了,她的花魁生涯结束了。”小梅幸灾乐祸,“我下手很重,伤口很深,她脸肯定保不住了。” “……”太宰没说话,只沉思了一会儿。 “你干嘛啊,不夸夸我?”小梅还是孔雀似的邀功。 “你做的不算错事,也绝对不是好事。”太宰说,“要我看啊,你迟早会因为被人报复下地狱的。”妙的是他说话的语调,轻柔婉转,像在唱首歌。 小梅嗤笑:“说什么傻话,我们现在不就在地狱吗?”她说,“你,我,哥哥,哪个不在地狱?这条街在吃人,比罗生门还恐怖。” 太宰睁大眼睛,一脸惊讶:“你竟然知道罗生门了。” “你在看不起我吗,混蛋?!”/ [她早在地狱里了。] [一个好人都没有的地方,谈什么道德善恶。] …… 堕姬才不会留下平息格子里的骚乱,惹火她了只会将人伪装成出逃的模样通通吃了。闹一通后,她雷声大雨点小的怒气也发泄了不少,可以陪着太宰治到处逛。 张灯结彩的茶屋后还有排老旧腐烂的木屋,少有人进出其中,光走近就闻到股霉味。 “看什么玩笑,你要带拉我进这里?进这卑贱的地方?!” 低级游女流落街头,中级的游女在被赶出茶屋后还能勉强找到一寸休息之地,这排楼中住些姿色中上的人,中级游女倘若不幸怀了孩子,就会被送到这里,等孩子生下来后,如果她的身体没受太大损伤,休整一段时间后就回头接客。 澄川花魁在伊子身亡后格外关注德川,也打听到了他频频光顾的游女的名字,德川是个长情的人,也掂量得了自己的轻重,他游女换得不勤,每选中一个,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就跟此游女打交道,不轻易换人。 在伊子之后被德川看重的女孩儿很机灵,她隐约听过智下屋的传言,在床榻之事里德川的反应也越来越激烈,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对身下的游女痛下杀手。 为了看游女们痛苦的样子,他还可别买了合适的小刀,可以在人的皮肤上破开皮肤,观测鲜红色的内里。 游女阿希胆怯了,她用尽一切手段迫不及待让自己怀孕,随后就被赶到了后屋,只有她生产顺利恢复后才能继续工作。 阿希毫无怨言,甚至对茶屋老板心存感激,她清楚地感知到,比起生产时要经历的九死一生,呆在德川身边会更危险。 “到了,就是这里。”太宰将手摆成扩音器小喇叭模样,“请问这里有个叫阿希的人吗,认识德川拓也的的游女。” 此地的游女有气无力推搡半天,都没有找个阿希出来,正当太宰准备故技重施再度闻讯时,一瘦弱的女人出来了。 “请问有什么事?” 太宰问:“阿希女士,请借一步说话。” …… 四块榻榻米大的房中坐了三个人,这里找不到阳光,湿气冲天,营养不足又怀胎七月,阿希看上去很不健康,手腕细的半根手指就能绕一圈,偏她腹部圆润又高挺,违和得紧。 “他已经死了?”得知德川的下场后,显怀的女性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就像是多年夙愿被达成,“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知道是谁‘为民除害’。”她又道,“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想弄清楚,德川的亲友名单,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甩着膀子在花街玩闹,必定是有人陪同的。”太宰眯起眼睛,“同进同出吉原的狐朋狗友就喜欢扎堆凑在一块,有时还会为了趣味找同一个女人,哪怕是新造也躲不过去。”澄川说过,德川曾经带着一群“朋友”来找伊子。 太宰抖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想找到那些人,进一步确定,他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好吧好吧。”女人说,“我勉强能告诉你答案,有人死了,有人没死。” 太宰道:“进一步确认,没死的几个人是……” “久远博,大牧,除了这两个其余人都已经死了。她眼神闪烁着光,露出了奇异的笑容:“死的、非常非常惨。” “他们被烧成了一团黑炭。” 第23章 [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 [烧死烧死烧死烧死烧死] 种种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堕姬眼前闪过,一帧一帧清晰无比, 她看见了火焰, 无边的火焰, 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浇上热油, 火折子落在身上, 火星四溅迅速蔓延,三个呼吸的空档人就被淹没在火中,头发、和服、肌肤都在燃烧。 痛、钻心的痛、密密麻麻的痛、绵延不绝的痛。 “啊——”谁都不晓得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以第三者的视角来看,游女阿希不过告知太宰他们德川的同党死于烈火焚身, 先前坐在太宰身边兴致缺缺的堕姬却想被按下了隐秘的开关键,爆出声尖锐的嚎叫, 随即双手扣住额头, 指节用力至发白的程度, 太宰离她近,还看见了增生的尖锐指甲,以及被划破的血淋淋的皮肤。 “好痛、好痛、好痛啊……” 她在地上打滚, 地板“咯吱咯吱”地呻/吟,她从左到右滚,再从右到左, 循环往复,经历过火场的人或许会觉得这一幕眼熟, 身上着火的人会通过在地上打滚的方式湮灭燃烧的烈火。 阿希被吓傻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便手脚并用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太宰表情也变了,饶是与他相处三年的富冈义勇在此,也会惊于他从未展现过的严肃神态。 “嘘、嘘。”伸手将小梅捞入怀中,这并不简单,鬼的力量远大于人类,堕姬的腰带蠢蠢欲动,它们是堕姬情感的转化体,只想不顾一切地破坏。 太宰触碰腰带,瞬时间,它们变成了一团软绵绵的糟糕的步。 “安静、安静、安静。”他的声音具有强烈的安抚性,“你还活着小梅,你没有被火烧,那都是过去的事,已经不存在了,冷静冷静。” “你美丽而强大,是吉原的花魁,你很安全。”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梳理小梅的头发,看乌发变为银丝,狂乱的记忆中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鬼的拟态无力维持。 太宰看她写满了痛苦的脸。 五官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当年的14岁少女更加成熟,面颊浮现鬼的斑纹。 她似乎有变化,又似乎没有变化。 “好久不见。”他说,“好久不见,小梅。” …… 妓夫太郎没找到那鬼,藏在吉原花街中偷偷猎食的鬼。 他甚至产生了怀疑,那鬼是不是逃跑了,否则以他上弦的观察力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现? 探查工作的一筹莫展让妓夫太郎略感挫败,他坐在堕姬房内的,单腿屈膝有一搭没一搭地耍镰刀,门外传来稳健且沉重的脚步声,当然不是他的蠢妹妹,妓夫太郎眼神一暗,悄无声息地融入榻榻米的地缝间。 蠢妹妹回来了,不是走回来,而是被人背着回来的,见此情景妓夫太郎哪里忍得住,直接从暗处走出来,他还算是记得要遮掩这回事,是从与房间相连的内室出来的。 他不顾及太宰,从上至下好好打量堕姬,衣服没有破损,应该不曾受到外伤,即便到现在,她的表情都不算安宁。 拟态 …… 他隐秘地松了一口气,好在蠢妹妹将拟态当作本能,即便处于无意识状态,只要精神稳定,身体不受重创就会自动维持拟态。 “她怎么回事?” 太宰耸肩,像在说“我不知道。” “喂,你这家伙,明明是你跟她一起出去的对吧!”妓夫太郎火了,他从来把妹妹放心尖尖上,最看不得她受伤。 “那你跟小梅又有什么关系。”太宰平静地叙述。 “……我是她哥哥,是她的同胞哥哥。”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妓夫太郎能够随意出入花魁的房间,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京极屋的地窖里,但你找任何一个京极屋的人问,就能戳穿妓夫太郎的谎言,没人听说蕨姬花魁有哥哥。 妓夫太郎已经想好了,太宰治要是拆穿了他的谎言并且捅出去,等待他的终局只有两个,变成鬼或者被吃掉,不知怎么的,他更倾向于第一个选择。 [小梅似乎挺喜欢他,留在身边也不成问题。] 他用这理由说服自己。 在榻榻米躺下后,堕姬的状态越来越好,她还沉浸在梦中,可不明显的痛苦神色消失了,妓夫太郎松了口气,他道:“你们之前遇到了什么?” “我试图破译德川死亡的真相,跟随线索找到他先前光顾过的游女。”太宰说,“游女招供出他还有几位朋友,都死于非命,在谈到死亡方式时,小梅头痛欲裂,成了你现在看见的模样。” “什么死亡方式?” “火烧。” 妓夫太郎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感受到了无名的怒气在心中升腾,这股怒气并不针对太宰,不针对在场的任何一人,他无法克制住自己的烦躁。 [怎么回事?]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你照顾好小梅,我出去一趟。” …… [我……怎么回事……] [头好痛。] 睁开眼,是熟悉的天花板,堕姬茫然地转动眼球,她的精神还处于混沌状态,一闭眼就能看见橘红色的烈火,透过烈火她看见了人,一个独眼龙,在张狂笑的充满报复欲的武士。 她用簪子捅瞎了对方的一只眼睛,因为武士想要强/暴她,作为报复,对方将她烧成了人碳。 她很蠢,却也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瞥见了过去的碎片,作为人的最后片段,在烈火中燃山的人是她。 “感觉怎么样。”她被扶起身,扶人的手臂瘦弱到了扭曲的程度,是哥哥,等等,哥哥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回到京极屋,太宰…… 想法太多也太混乱,堕姬的脑袋无法消化,她只想做一件事。 “哇——哥哥。”她抱住妓夫太郎放声大哭,“好痛、好痛啊!”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妓夫太郎抱住她的脑袋,安抚她,语调柔和充满了耐心。 “好讨厌火,它们好烫,可恶竟然有人敢烧我……”她边哭边唧唧歪歪的抱怨,记忆是有联系的,尤其他们还是关系密切的兄妹,随着堕姬的描述,妓夫太郎也看见了零散的画面,那些画面沉睡在他灵魂的深处,在变成鬼后从未被唤醒。 他看见了一团焦炭,情感告诉他,那是自己的妹妹,他背着那团焦炭行走,遇见了童磨,他请求童磨把他们变成鬼。 “我们家还有一个人……” 谁?那人是谁,他们家明明只有两个人,他和小梅。 童磨的话传入他的耳中,他似乎有点惊讶,为妓夫太郎的韧性,这对兄妹已经在转化成鬼的途中了,人在转化为鬼的过程中会经历痛苦,多数人甚至无法承受鬼之力而夭亡。 “请……请一起将他变成鬼……他无法独自生活在这条街上,他……他会被杀死。” “好吧。”童磨单手持折扇,他笑了,偏生露出鬼尖锐的獠牙,“我是个很好的人,眼见一家人被拆散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的声音空灵,带有慈悲之意,“告诉我你们家在哪里吧。” 妓夫太郎说了一连串话,他的记忆十分模糊,又或者当时本就处于痛苦中,精神很不稳定,只记得过了半晌童磨回来说:“真是个可怜的人。” 他在说谁,在说祈愿的妓夫太郎还是谁? “他已经死了。”童磨落下一滴眼泪,“被报复武士的下属杀死了。” “他们放了一把火,将他烧成了黑炭。” 这是妓夫太郎全部的回忆。 他在安抚堕姬的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在转化为鬼之后,童磨先生似乎提到过第三个家人的事。 “真是可怜啊,妓夫太郎。”他说,“如果我再早一步过去,上弦人数说不定就会提升了,你和小梅是如此有天赋,你们家的人……” “很抱歉,童磨先生。”他对童磨保持尊重,即便对方真的很惹人厌烦,“我不记得了,”他平静而礼貌地说,“我们家从来只有我和妹妹两人,哪里有第三个。” 童磨又哭了,他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落眼泪,又随时随地都会做悲天悯人的模样:“啊,我明白了,你已经不记得他了,真可怜啊妓夫太郎。” “说起来,人在变成鬼之后,很多都无法保持人世间的记忆,包括我最亲密的好友猗窝座,这算是缺陷吗?还是说逃避自己的过去,实在是太可怜了,就因为猗窝座无法面对自己,才会被我超……” 童磨的脑袋被刚赶来的猗窝座捏碎了,血肉沫承受不住压强向四周散去,却少了头颅的他终于合上喋喋不休的嘴。 妓夫太郎松了口气。 之后童磨就跟丧失兴趣似的,不大提当年的事,妓夫太郎也逐渐淡忘了。 “我要吃掉那个女人,哥哥!”堕姬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开始叫唤,成功把妓夫太郎从过去的回忆中拽出来。 “可恶,要不是她讲那么恐怖的事,我至于回想起死前的画面吗?”她打心眼里喜欢着现在美丽强大的自己,在堕姬眼中,人类都是弱小的、被鄙夷的爬虫,她拒绝承认自己曾是爬虫中的一员。 “我已经抓住她了。”妓夫太郎说,“阿希是吧,她在你的腰带里,想什么时候吃都行。”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妹妹,知道她会无理由地迁怒,知道她会吃掉一切让自己不愉快的人,知道她的恶毒,知道她的蠢。 “对了,太宰在哪里?”她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被他带回来的对吧。” 伴随妓夫太郎地点头,她得意道:“那家伙,多少还有点像个男人,他现在在哪里?看见我昏倒难道不应该守在边上吗?” “他看你恢复差不多后就出去了,可能是去喝酒,可能是去吃东西,可能是去找女人。”说完这句话后妓夫太郎就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果然下一秒,震天的尖叫声在耳边回荡。 “那个家伙,混蛋、渣滓、负心汉,我一定要吃了他!” …… 太宰去新造屋买了套画具。 新造屋,顾名思义,就是训练新造的地方,在这里授课的多为退役花魁。 新造是花魁的预备役,除却堕姬那样的,其余人往往需要掌握更多才艺,譬如跳舞、譬如吟诗,画作也是门高雅的艺术,更有花魁不以此为卖点,只是将其作为业余爱好,总之,在新造屋能够买到上等的画具,甚至还有国外舶来的新颜料。 日本本土颜料并不是很多,葛饰北斋就很爱德国的“普鲁士蓝”,他一生的巅峰之作《富岳三十六景》中处处可见此颜料的痕迹。 太宰答应给小梅画一幅工笔画,他不想只用黑白二色,美人需要更多色彩来装点。 光是她做花魁装扮时,眼角的一抹绯红,就足以让太宰想了好几种描摹方案。 “!”他被撞了一下,打散了先前的的想法,只到太宰胸膛高的少年龇牙咧嘴说,“对不起,撞到你了,先生。”他装模作样地低头道歉,背挺得不直,做鞠躬态时丑陋又滑稽,鞠躬后他就准备溜走。 太宰不像是会斤斤计较的人,他长了张温文尔雅又俊秀的脸,光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此人受到了高等教育,还有点儿浪漫主义。 石次郎正欣喜于自己的好运气,又遇见了这冤大头,哪想到他没跑掉。 “又见面了,小先生。”他说,“我猜你能把皮夹还给我?我答应过小梅,要替她画一幅画,新造屋的女孩子们不太吃赊账那一套。” 石次郎都没看清楚他怎么出手,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只连了层皮的手腕已经被圈住了,他眼神一暗,左手抽出常带在身边打磨许久的匕首,欲往下刺。 “!” 酸麻感顺手腕向上,太宰的动作轻盈且灵巧,差点让他握不住匕首,说是差点儿,是因为石次郎及时调整了身体平衡,他从小混迹街头,是野路子出生,可或许是天赋释然,他很擅长打架,哪怕是受过剑道训练的成年人也挨不过他。 [不行,跟他斗下去没好处。]石次郎想,[他根本不像看上去一样柔弱,可恶,上次难道是故意让我的手的吗?]他随即打消了念头,[开什么玩笑,谁会主动把钱送给别人。] [总之,和他硬碰硬杠下去不是好事。]想完之后,石次郎就扔下才摸到的荷包,是女人用的荷包,上面还有精致的花绣,它的主人当然不是太宰治,而是堕姬。 石次郎扔下荷包,溜走了。 …… 蝴蝶忍和富冈义勇进展不错,他们找到了合适的调查路线,满街道的流浪儿化作他们的耳目,这些孩子知道的不比游女少,他们流窜在各家间打工,工作之余听到不少八卦。 此外,有的孩子另做雏/妓的工作,与有变态嗜好的男人打过交道。 他们访问了另外几个街区,富冈义勇受到过太宰的教导,推理思维与他的老师相似,他们从其他孩子口中得知德川有狐朋狗友,也知道他们中有人死于火烧。 [火烧?] 蝴蝶忍想:[这可不是鬼惯用的手段。] 目前为止她并不愿意放弃最早的猜想,德川是死于鬼之手,可火烧这一点似乎在动摇他们的推断。 [又或者,火是血鬼术,还是说有特殊含义?] 黎明到来前,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阿希,急匆匆赶往她所在的楼宇却被告知阿希不见了。 “不见?”蝴蝶忍道,“可以告诉我们她是什么时候,怎么失踪的吗?” 回答他们问题的女人形容枯槁,她脸颊两侧深深凹陷,只有颧骨挂着皮肉,她对蝴蝶忍的问题兴致缺缺,说话声也死水似的毫无波澜:“今天凌晨突然不见的,不见之前有一个男人一个游女来找过她。” 蝴蝶忍以为找到了线索,刚想提问,就听见游女说:“他们长得都很好,男人留了短发,二十多岁,女人……我没见过她,这条街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的女人了。” “……” 富冈义勇:“是老师。” 蝴蝶忍深吸一口气:“他们走后阿希失踪的?” “是,阿希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中间……” “那个女人。”她说,“一起来的游女爆发出了让人惊恐的叫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被千刀万剐了。” [什么?]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本以为自己能得到些情报,谁晓得太宰的介入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眼见着夜晚即将过去,远处地平线上似乎能看见丝丝缕缕的阳光,他们也感到了黑白颠倒的困意。 “先回京极屋吧。”蝴蝶忍说,“问问津岛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 太宰治在新造屋磨了许久,新造屋的老师都是退役的花魁,年纪也不过三十上下,在他看来花期正好,是有成熟风韵的魅力女性。可她们对吉原来说太老了,女性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像凋零的花朵,各家不可能供应姿色走下坡路的花魁。 这些花魁的道路大多有二,不是嫁入达官贵人家做小妾,就是进入新造屋当女教习。 一与美丽的女性相处,时间就如白驹过隙,飞逝而过,水粉颜料由糙纸包裹,被太宰手提着,回去的路上他还哼着歌。 “易褪花容人易老,绵绵苦雨吾身抛。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他掌握了很多和歌,早在几百年前和歌盛行的年代,那躺在床上的女人教导他无数曲调优雅的歌谣,说来也奇怪,她的身体很糟糕,肺又常年经受痨病的折磨,唱起歌谣时,调子却很完整。 “要唱应景的歌谣。”她说,“草长莺飞时吟诵万物的生长,夏雨昼夜不息时聆听雷鸣的声响。”她说,“生活是富有情趣的,治君。” “嗯——”太宰治想,他大抵不是什么好人,被那女人捡到时,他记忆一片空白,蒙受最中正典雅的教育,却总忍不住口吐恶言,说出刀子似的狠毒话。 “你明明天天躺在床上,又怎么会知道生活的情趣?”他看向被称为“母亲”的女人,他的养母。 医师来看过她的身体,母亲的虚弱是自小娘胎中带来的病根,久病成医,她从小喝惯各色苦方,长大后因此成为了不错的女医。只可惜年前起她又患了痨病,以眼下情况看,最多不过活两三年,她连风都不能吹,春日带着凉意的风会吹得她摇摇欲坠,炎热的苦夏令她头晕眼花,秋冬更不用说。 珠世的世界里只有一方庭院,院落中的景象随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不断流转。 “我以前看过。”她温柔地说,“生活的情趣,人生的真谛都流淌在我的记忆中,我想把他们教给你治君。” 她的手白皙而柔软,抚摸太宰治脸颊时像一位真正的母亲:“我想看见你长大,治君,看见你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就算不行,就算不行,在我有限的时间中,也想传递给你更多的东西。” …… 眼下是早晨五点,吉原沉睡了,太宰治对女性向来体贴,他可不想打扰游女们的酣睡,蹑手蹑脚推开京极屋的大门。 屋内门窗关得分外严实,当真是颠倒了白天与黑夜,太宰努力放轻动作,还是惊扰到了他人,小枝掀开后院厨房的帘子,见是太宰便说:“您回来了。” “有什么吃的吗?”太宰含笑问。 “由前一天剩下的饭团,饭团里填了梅子,还有洋果子和果子,是客人送拜谒金时一起给蕨姬花魁带来的。” 堕姬本人对点心果子不感兴趣,同时她又霸道,宁愿点心腐坏、发霉、长毛也绝不分给京极屋的其他人,太宰来之前堕姬专门嘱咐过厨房的人,太宰饿的话就把那最新的点心给他,管是内阁大臣还是将军后裔送来的,要是让太宰吃得高兴也算有点用处。 鬼不需要进食人类的糕点。 小枝拿一个瓶子过来,里面是牛奶冻,送来的人还特意嘱咐要放在院子里,入深秋后一日冷过一日,奶冻放一夜也不会融化。 “说是意国人做的牛奶冻。”小枝不知道意大利在哪,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西洋林立的强国之一。 太宰有一勺没一勺地挖奶冻吃,小木勺往往用来配精致的羊羹。 “真美味。”他捏勺子的方式很奇特,小拇指微微上扬,放他人身上或许会觉得这动作女气,太宰做来却行云流水,“要来尝尝吗,小枝?” “不用了。”小枝还在忙活,“蕨姬花魁一定不想知道意国奶冻被其他人吃了。” 太宰很快就吃完了,他却不准备去睡觉,反到是看小枝忙碌的背影,她穿的是缝补过无数次的旧和服,好在浆洗得干净,日本人欣赏美人的方式很多,除了正面容颜外,和服领子至头发间一抹雪白的后颈也是美点。 从背后看,小枝是个美人。 “你的脸是怎么毁的。”他冷不丁发问。 对毁容女性来说,太宰的问题实在是太苛刻的,在京极屋中不喜欢小枝的人也有,她们最多骂她丑,却不至于让人讲述毁容的过程。 那太残忍了。 小枝回头,太宰微笑看着她丑陋的脸:“还真没人问过我。”她平静地说。 “我觉得你不是那么难过。”太宰道,“或者说现在没有很难过。” “因为接受了。”小枝说,“生死命运都是由天定的,对发生的事情只能接受。” “弱小的人没有反抗的权利,世界不就是这样吗?” 太宰说:“想不到在这还能听见至理名言?”他站起身,向前走两步,细细端详小枝的脸,她的伤口具有多样性,不只有刀割,大创口下是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太宰用指腹摩挲,“先是烫伤。” “唉。”小枝点头,“是烧过的石头。” “烧过的石头?” “比铁的温度低,无法刻下烙印,却足以烫伤表皮,损坏组织。” “医生告诉你的?你的说法很专业。” “是的。”她说,“哥哥带我去看了医生,据说是远近闻名的善心医生,医术也很好,他说无法治疗,还说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 哪怕是换蝴蝶忍在这,都能意识到小枝叙述中的古怪之处,她一点儿都不愤怒,明明是被刺到了痛处,明明在说悲惨的过去,却无愤怒之感,平淡得像在叙述其他人的事。 太宰认为很有意思,他换手托腮,看小枝的眼神像在看一幕戏剧:“你难过吗?” 真是奇怪的问题。 小枝却想了下说:“不。” “我只是,脸很痛。”她又说,“以前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好,性格也合适,能够成为花魁,哥哥不大愿意我当游女,可我想成为游女之后就能赚到钱,哥哥和我不会饿肚子。” “现在这张脸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喜欢的,能够吃饱饭还多亏了蕨姬花魁,她愿意雇用我,真是个好人。” 到这里,太宰看明白了,他终于知道从头日进京极屋开始,吸引他的、笼罩在小枝身上的淡淡违和感到底是什么,答案太过有趣,让他不由笑出声来。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抚掌道,“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吧,小小姐?” “唉?” 小枝睁大了眼睛。 “寻常人说的喜怒哀乐,富有冲击力的情绪,你全部感觉不到。” “真是个可爱的怪物。” …… 富冈义勇是下午醒来的。 他还记得昨天的事,想去问太宰,厨房做工的人告诉他太宰老师没有睡觉,正在自己的房间里。 才推开老师的房门,一句话都没说就听见:“正好,你来了,帮我拿样东西。” “?” “去京都的老宅,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对吧。”他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说出一连串的吩咐,庭院正东有三株松柏,呈现高低高的盆地形,他们三挨得比较紧密。三棵松柏的不远处有一小座白石头假山,你大致测量一下松柏与假山之间的直线距离,以距离中段为起点向下挖,深一米的地方存了盒子。“ ”什么?“富冈义勇理解不能。 “意思就是让你去帮我找下时间匣子。” 时间匣子是明治时代学生很喜欢的游戏,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班上每个人会写一封信,信件接受人是十年后的自己,写完信后集体把新放入防水箱子中,埋藏在某棵树底下,如果十年后还有人记得的话,就把匣子挖出来,看十年前的自己写了什么。 富冈义勇听说过时髦的游戏,当然是太宰告诉他的。他浑浑噩噩的出门,全然忘记来找太宰的原因,直到看见吉原大门口的留柳,才想起有关阿希的问题一个都没说。 [算了,等回来后再问老师。] 蒙受几年教导后,他对太宰是百分之一百的信赖,得知昨夜异状后也不认为游女的失踪与太宰有关,他和蝴蝶忍均怀疑,阿希是被鬼盯上了,或许是想到她这漏网之鱼,才特意去找人的。 吉原事件的面貌与常见的恶鬼吃人事件都不同,缜密地像是人类做的。 可能那鬼具有人性,也有报复心。 富冈义勇想起在太宰房间看见的画面,进门时,太宰正在临摹矮桌上的花瓶。 [原来他还会画画啊。] …… [啊啊啊,气死我了!]一觉醒来后,堕姬在床褥上左右翻腾,越想越气,最后叼着枕巾发暗火,她想到现在太宰都没有来看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要把他骂一顿,再给他一巴掌。]她甚至有点儿委屈,[要不是他,我能想起那么恶心的事吗?可恶,就算是吃了昨天的游女还是一样的恶心!] 她口中的恶心无非就是生前最后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中,人类的她弱小、可怜,毫无反抗之力,生命力不见得比爬虫更强,堕姬唾弃人类生命的短暂与脆弱,她把永恒与强大看作美的一部分,格外不能接受人类时的自己。 这或许不是她的本意,鬼的血管里流淌着无惨的血,无惨的血液中又携带他的记忆因子,他讨厌变化,喜欢恒定,厌恶人性,憎恨弱小,于是鬼受他的影响,变成了一个样。 她怒气冲冲地来到太宰房门前,猛地一拉开门,迎面就是太宰刀刻面具似的笑脸:“你来了,小梅。” 她潜意识里想起了童磨的笑脸,将太宰的放在一起对比。 若她再聪明点儿,或许能看清两者扭曲而虚假的本质,从而不寒而栗,可堕姬是蠢货,她什么都看不出,也什么都不怕。 视线扫过房间一圈,最先看见的就是矮桌上的调色盘,她眼前一亮,太宰抢话道:“我先前答应你,帮你画一幅画,昨晚专门去买了水彩与画笔。” 堕姬的怒火被冲散了,她记性不比金鱼好,立刻道:“画像?好啊,现在就画吗?” 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太宰早领教过了,与他是点头说:“选个你喜欢的姿势。” 堕姬摆了好多个姿势,有站的有坐的,最后还是道:“我站着,你画仰视我的模样。” “噗嗤——” “哈?你什么意思,嘲笑我?” “不,不是。”太宰说,“只是想起来,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干脆我爬到树上,你在树下画我。”小梅兴致勃勃道。 “太麻烦了。”太宰说,“折中一下,你站着我坐着。” 小梅撇撇嘴,很不高兴,她说:“花魁都站在最高的地方,我上次看见辉夜花魁,站在三层小楼的平台外边,整条花街没有哪里比那更高,男人女人,所有人都要仰视她。” “嗯,很好啊。”太宰敷衍地回答。 “我也要一样。”她展开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你要把我画得很高、很高才行。”/ …… 蝴蝶忍没从太宰那里得到情报。 “阿希?她失踪了?可怜的女人,是被灭口了吧。” 太宰对面的堕姬微微弯曲小手指。 “昨天小梅不太舒服,我就先带她离开了,我们走的时候阿希还好好的。”太宰一心二用,画笔落在纸上勾勒出青年女子妙曼的身躯,纵使她在跟蝴蝶忍说话,也没有看对方。 “或许你可以走走看其他路线,譬如去寻找还没有死的人。” “我是这么想的。”蝴蝶忍深吸一口气。 “快点出去吧,野丫头。”堕姬耀武扬威道,“这里是大人的空间,你以为我们有时间跟你玩过家家吗?” 对堕姬的嘲讽,蝴蝶忍充耳不闻,她跟太宰说起下一件事:“从中午起就没看见富冈先生……” “那个啊。”太宰说,“我让他回京都老家帮我拿一件东西。” “什么什么。”堕姬插嘴,“是钱吗?”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太宰小白脸的现状。 “不,比钱要贵重许多。”他说,“该怎么形容,对了,从未想过会动用的宝藏,大致就是此类物件。” “你就会故弄玄虚。”堕姬晃动手臂,耐不住性子,“快点,你画好没有啊。” “快了、快了。” [好吧。]蝴蝶忍按捺住焦躁之情,[我早该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 她站起身,准备出去。 “你准备去哪?”身后突兀传来太宰的问话。 “接着调查。”蝴蝶忍硬邦邦道,“德川的朋友还有几个没死的,或许从他们身上能得到信息。”她想把人渣当成饵。 她比她的姐姐蝴蝶香奈惠更加……有仇恨心。 “唔。”太宰说,“那好吧。” “你只要记得,夜露深重,小心妖魔。” “他们往往藏匿于你的身边。” …… 太宰将新买的画册放在矮桌上,他完成了堕姬的新画像,两人相伴着投入夜色中,而妓夫太郎,他寻找了圈鬼的踪迹,一无所获,回来时看见了孤零零一本册子。 出于好奇之心凑近看,最新一幅就是堕姬的速写,大胆地涂抹诸多明丽色调,微微上扬的下巴将他妹妹的傲慢骄纵体现得淋漓尽致。 妓夫太郎认为,它是一幅很好的,很美丽的画,画者摸到了人的核心。 妓夫太郎并不知道画册是才从新造屋买的,他惊叹于太宰治的画技,拿起本子直往前翻。 夹层页中掉出一张折叠过无数次,也修补过无数次的画。 /她永远停留在十四岁之前的下午,骄傲、明媚、阳光,没有经过刀割与火烧。 我心中的她永远停留在完整的十四岁。 ——《吉原物语》/ 第24章 /写在开头。 《吉原物语》一书乃是友人的遗世之作,友人亲缘淡泊, 又无继承人, 身后事只由一众朋友操办, 遗物不知该给何人,只能封存于其生前房屋内。 仆人在打扫京都老宅时,意外发现此手稿, 后经过整理出版,在此我只做为他友人之代表, 略说几句。 无疑,此书只描摹了太宰君漫长生命中的片段记忆, 读者可当作自传来看。 令人欣慰的是, 从字里行间中我们能清晰地意识到, 作者本人确实从这段经历中感受到了丁点儿快乐。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昭和元年6月19日 ——《吉原物语.新序》/ 翻页,新序有一面留白,随后则接了六幅画,其中第三幅只有黑白二色,笔触硬朗, 有绘画功底的人能看出,它由钢笔绘制而成,美人身穿一袭绘羽和服, 左前袖子至肩膀布料尚未展开,却也能看出整件衣服构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绘画, 以画者的角度来看似乎是红色小团花绽放之景。 她双手依靠栏杆, 似在凭栏远眺, 可脸却半张回转,表情生动而自然,柳眉上扬在对画者说什么,吃嗔怒笑定格于瞬时间。 大正时期最后的吉原街道由近至远依次呈现,茶屋鳞次栉比,其中一间茶屋的顶上有仰躺着的人,似乎在看美人,似乎在看画师。 后有人证明,这正是1916年吉原某日的速写,女人是当时京极屋的花魁,她与大多花魁一样,短暂地盛放后消失在了历史河流中。 唯一留下的不过就是几幅画,还有以她为原型的一段故事。 …… 下午四时一十六分。 三棵松树、白石假山,富冈义勇扫视庭院,他问仆人要了根麻绳,测量两者间的中点距离,随后拿把铲子开挖。 仆人看富冈义勇做贱业异常不解,聚集在院落一角对他指指点点:“这样的工作让男仆来干就是了。” “他在挖什么?” “不知道,听说是太宰先生吩咐的。” 太宰的空间把握能力不错,半小时后,铲子尖头触碰盒子尖锐的外壳,发出一声闷响,他加快手上动作,不多时刨出矩形盒子。 盒子外侧光滑圆润,恐怕是用漆木做的,长半米有余,宽不过两根手指长,入手很重,富冈义勇掂掂,内部传来“哐啷哐啷”的回响。 他不由判断:[盒内只有一件普通物品,呈长条形。]至于更多他也猜不到。 [为什么太宰老师要我取盒子?] [盒子里放了什么?] [他要怎么做?] 问题在他脑中回环萦绕,富冈义勇并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他只会把问题憋在心中,可他确定的是,在这趟吉原之行中,太宰身上确实出现了某些变化。 他想到了太宰几年前教导他们的模样,文雅、沉寂、永远微笑,可当你接触到他深邃的没有光的双眼时,却会冷不丁打寒颤。 “不要去探究。”他问过锖兔和鳞泷老师,锖兔说,“身为男人,只要看见他的现在,他的人格就足够了,过去不需要在意!” 鳞泷老师则警告:“他的过去必定充满黑暗。” 富冈义勇想:会比自己还要悲惨吗?冒出这想法后他立刻甩头,那是必然的,太宰老师就像一个看客,一个无奈的只会微笑的看客。 在他来祭拜锖兔时,这一想法达到了顶峰。 [他能看见命运的轨迹,却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即便参与其中尝试改变,也只会因注定灭亡的宿命而遍体鳞伤。] [微笑是对自我的嘲讽,是对命运的调侃,是隔离悲剧的面具。] 可是…… 富冈义勇怀抱沉重的木盒,向吉原奔走,他跑得比人力车夫还要快。 [他的改变,因何而生?] …… 下午三时五十七分。 蝴蝶忍又到了流浪儿们聚集的区域,她也学会了太宰的思考方式,假设说鬼的袭击人是有目的性的,专门找人渣袭击,他就必须知道包括德川在内的人做了什么。 [她有可能出现在受害者身边。] [目前受害者共有两类,一类是流浪儿,另一类则是游女。] 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他问题。 “男客死亡的时间?”在街头巷尾流窜的鬼精灵们掌握了不少情报,甚至被困在格子里的游女还要多。 “异常死亡的时间顺序,还有他们的死亡方式。”蝴蝶忍问,“除了火烧与尸体残缺外,还有别的吗?” “别的?”男孩儿转眼珠子,他是这条街上最狡猾的小鬼,在看见蝴蝶忍独自前来时,召集了一串小鬼准备洗劫她,好在蝴蝶忍早做好了准备,带上她特制的打刀。 细刃以刺击的形式擦脖颈而过,膝击、肘击,野路子出生的小鬼比不了技巧派,尤其技巧派还是位医生,知道打哪儿最疼。 在挟制人类上,富冈义勇远不如蝴蝶忍熟练,下手甚至没有她狠。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不同于在香奈惠面前的强韧与孩子气,蝴蝶忍微笑,还刻意放轻柔嗓音,她从太宰那里学来的,无时不刻的微笑假面会带给人恐惧感。 果然那小孩儿缩脖子道:“我说、我说,你给我什么报酬……”话才说完,刀刃贴得更近,他甚至能感受到金属刃面传递来的寒意。 “死亡顺序是分尸死、分尸死、火烧、火烧、分尸死、分尸死。”他道,“时间我不记得了,反正是从五十天前开始的,死的都是有身份的男客。” “有些人死后见世番最先发现,就把人埋了,当失踪处理,家里人来问也说没见过。” [是怕惹麻烦。] “残留多吗?”她接着问。 “就是被吃掉后的残留,你口中的分尸。” “被吃?”他露出见鬼的神色,“你想说干掉他们的恶鬼吗?” 蝴蝶忍不置可否,她只是微笑道:“我建议你夜里藏好。” “我只能帮你去打听。”鬼机灵警惕地说,“他们死的模样,还是死前去了哪些地方?你想知道这些对吧。” 蝴蝶忍点头。 “还有。”她说,“我要知道流浪儿中的受害者。” “哈?”那小孩儿说,“你直接去问石次郎就是了。”他又道,“等等,小枝现在在服侍你对吧。”他恶意笑,“你去问她啊!” “经历了一切后还活着的幸运儿。” …… 下午五时二十一分。 太宰治一共买了两套画具,画本两侧,水彩一套,各种型号的毛笔,除此之外他随身携带一支钢笔。 出门时他腋下夹了没用过的新画本,堕姬问:“你带它出门干嘛?” 太宰说:“写生。” “哈?”堕姬说,“那是什么。” 红灯笼又被点亮了,有大有小,一家茶屋把小红灯笼连成串,挂在二层顶上,吉原到处都是京都传统建筑,最高不过三层,大多只有一至二层。 京极屋是这条街上最宏伟最高大的建筑。 太宰牵着堕姬,他们从正门出来后没上街,反而是由开在茶屋边侧的楼梯一节一节走上去,走上三层平台,吉原的顶点。 堕姬又蠢又吵闹,还很会作,她克制自己的脾气跟太宰跑两天已经到了极限,昨日的经历更告诉她推理一点都不好玩。 “你带我到这里干嘛?”她双手拽住袖子跺脚,就算是发脾气的样子也很好看,“要不是你说带我去看点有意思的,我才不会换上这么丑的衣服跟你一起出来!”她说,“我已经受够了,你听到没有。” “我当然知道。”太宰说,“你看,我只是想记下这个场景,等回去后入画,只要你靠着栏杆眺望吉原就行,我很想画这幅画。”他哄小孩子道,“马上就下去。” “好吧。”堕姬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喜欢这里吗?”太宰忽然问,“喜欢从这里看吉原吗?” “什么?”堕姬问。 “高高在上,把一切都收入眼底。” “嗤。”她说,“我当你想说什么,当然不喜欢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类能轻易到达的地方,我都不喜欢。] 她能俯视这块土地,从更高更远的地方,这是鬼血赋予她的特质,她比人类要高贵太多。 [所以说,干脆把你一起变成鬼好了。] [变成鬼之后,我们就能看见一样的风景。] “是吗。”太宰轻笑,“好了,下去吧。” “我想带你去看清水寺的红枫。” …… “出吉原?”堕姬愣了一下随即道,“不行。” 她拒绝得有点儿果断,原因有二,第一条是游女不可出吉原,尤其是花魁,这条对她的约束力并不强,她根本就不是人类。 第二条则是关键。 [无惨大人把我安排在这。] 她和妓夫太郎是上弦的最末位,也是转化为鬼时间最短的,与能够自由自在随意出门的上弦一等人不同,他们需要镇守花柳街,除非是有了青色彼岸花的情报,一般不外出。 更何况…… “京都晚上有什么好看的。”她以不屑的语气道,“除了黑夜就是黑夜,你说的清水寺晚上开放吗?一点儿光都没有能看见红枫吗?” 她还以为光这俩问题就能打碎太宰的异想天开,哪里知道他摇摇头,拉住了自己的左手。 “放心吧。”他轻柔地说,“我既然答应带你去,一切都准备好了。” “安心。”熟悉的嗓音踩上她心中的鼓点,不知为何,连坚定的拒绝之心都变得松散了,很想相信他的话,很想跟他一同出去。 “不会有人知道的。”太宰压低声音,“跟我一起去,没有人会知道。” [瞎说。]她模模糊糊在心中挑剔,[无惨大人一定知道,鬼看到什么,想什么他都知道。] [不过,偶尔溜出去玩玩,无惨大人也不会说什么吧……] 她含糊道:“是你求我出去的啊。” “那我就勉为其难去看看吧。” …… /“除了成为花魁,你还有想做的事情吗?” “啊?” “小梅的话,从来没有出去过吧,妓夫太郎也是。”太宰问,“你知道京都是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十来岁的少女坐在树干上,这是街上最高的树,靠近吉原大门,太宰曾经问过她在树上能看见什么。 小梅说:“好像有座……寺庙?我听人说的,外面有座很有名气的寺庙。” “秋天时,能看见红红一片树。” 她问:“那是什么。” “是红枫啊。” 我说:“是清水寺的红枫。” 她凝视着远方。 “有机会的话,一起出去吧。”太宰说,“偷偷出去。” “清水寺春日的樱花,秋季的红枫,冬天的雪。” “一起去看吧。”/ /那一刻我只是想,分离之前,起码让我做一个好事吧。/ /一辈子都在狭窄的天地里,实在是太可悲了。/ /即使她都不记得我曾经答应过她的事。/ ——《吉原物语》 生前笼中鸟,死后亦然。 第25章 晚六时三十一分。 吉原到清水寺的距离不算远,夜幕降临后, 由红灯笼装点的吉原成为了京都夜色中唯一的亮处, 面带麻木之色的人力车夫把车停在门口, 他们载了些客人过来。 多数车夫不准备停留,吉原散客的高峰是在子时之后,也就是西方时间晚上十一时后, 现在才六点,客人多在街上游荡挑选游女, 哪里会离开。 太宰作西装打扮,牵堕姬上人力车道:“去清水寺。” 人力车夫的耳朵立起来:“客人, 清水寺这个点关门了。” “哈。”堕姬发出声短促的嘲笑。 “就去清水寺。” 人力车夫不多说话, 拉起车前的铁格挡便跑, 他身材瘦削,脚掌却很大,骨架也结实,拉车跑得飞快。京都的主干道用沥青铺过,大车轮倾轧地面行得平稳无比。深秋的晚风拂起堕姬的秀发, 三两丝云鬓从发髻中跑出来,太宰看她发被风吹乱,不知怎么的玩心大起, 干脆伸手抽落她的发簪。 长发在风中飞扬。 “喂,你混蛋啊!”堕姬开口, 风一阵一阵灌进她嘴里, 太宰的笑容融化在空气里, “不是很好吗?你的头发又长又亮,像天边飞扬的丝绸履带。” 堕姬对他的吹捧十分满意,哼了一声没说别的话。 清水寺与吉原间有十五分钟的距离,街上万籁俱寂,除了从住宅窗里透出的暖橘色灯光外,只有清冷的月色照耀大地,堕姬看周围的风景,感受深秋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兴致缺缺,她对寺庙不感兴趣,哪怕是闻名全国的清水寺。 鬼进寺庙,还有比这更嘲讽的事吗?难不成让她进去吃得道高僧? [呕,我才不要,他们的肉一定又老又柴。] 到清水寺门口后太宰扔给人力车夫几倍的路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会儿还要拉回吉原。”他是个慷慨的客人,光刚才的一笔车夫要辛劳几天才能挣到,车夫连连点头道:“没问题。” 清水寺建在音羽山上,车夫把他们拉到石阶堂下,仰头望去,道道阶梯紧密相连一路通往半山腰,街两旁没有灯柱,甚至连灯笼都看不见,只有一片幽静。 奇怪的是,此无光的夜景不显诡谲,反倒是充斥着佛门特有的庄严宝相,神圣的气息让堕姬有点儿心理上的不快。 [我是鬼哎!到这种地方有什么意思?] 她都想走了,哪里知道太宰的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几乎是强硬地请求:“一起上去吧。” [奇怪,好像有点眼熟……] 她眼前晃过一幅画面,也是太宰治,脸孔比现在年轻,衣服也不同,画面中的他衣服更加破旧,简直像是花街的流浪客。 “别去,小梅。”他说,“等妓夫太郎回来。” “不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太宰的手被甩开,她没有恶意,只是要摆脱他,“那人约好给我一大笔钱。”她冷静地说,“马上就要过冬了,靠你和哥哥根本不够。” 堕姬先甩头,后又眨眼睛,把影像甩散了。 [奇怪。] [真奇怪。] 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山门前,清水寺是富有唐国色彩的建筑,立柱是朱红色的,太宰弯曲指节在后门上敲三下。 “咚——咚——”他敲门的声音恰好与寺庙撞晚钟之声相融,有意思的是,门内人竟听见了太宰发出的声音。 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是位高僧。 堕姬也没法形容,总之你看那披袈裟老头的模样,就知道他跟寻常小沙弥不同,他身上有股气,跟鬼杀队的柱不一样,又肯定非凡人。 他还双手合十与太宰见礼。 [越来越诡异了。]堕姬在心中大喊,[怎么回事,他怎么跟和尚又有关系了,难不成要出家?开什么玩笑,他是那块料吗?!] 在堕姬混乱的时候,太宰拽着她的手拉进第一道门,门内是远近闻名的清水寺红枫,或许是佛门的枫叶比其他地方要富有力量,到现在还没落完,若早上来看,漫山遍野一片火红。 “我猜你看不到上午的枫林,只能这么做。”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火柴头摩擦生热燃起橘红色亮光,鬼的夜视能力向来不错,可那也需要你用心去看,直到太宰抬手,堕姬才意识到,身两侧的树海有些奇怪。 树本身不算蓊郁,别傻了,已经要冬天了,怎么可能有茂密的枝叶?树枝多少有些寒碜,正因如此,那些悬挂在杈丫上的小球,可能是小球吧?显得格外诡异。 太宰用火柴去点线,堕姬迷迷糊糊想:[怎么还有线?] “无法在白日看见火红的枫叶,只能将夜晚照得像白天。”在他说这句话时,火焰顺线条一路向下,点燃了一枚又一枚圆形的小灯笼,没人知道这一根火柴点亮整片树林的技术是什么?看太宰的模样,谁都不会惊讶于他擅长奇技淫巧。 灯笼稳在既定的位置上,火光传递迅速,却巧妙地避过每一片树叶,随秋叶寒风的吹拂,火蔓延得更快,不出三五分钟,大半枫林被掩藏在枝桠间的小灯笼点亮,即使在夜晚也亮如白昼,他就是创造出了奇妙绚丽的盛景。 无数人、无数在吉原寻欢作乐的人抬头,看清水寺,妓夫太郎眯起眼睛,变成鬼之后他的目力超寻常人类,因此可以越过重重山,瞥见林间的点点光,他想到了夏日的星空,无数闪烁的星星构成明亮的星盘,笼罩着静谧的大地。 “呀。”小枝远眺说。 “嗯?”蝴蝶忍抬头。 “。”富冈义勇看看,又埋头向前跑。 堕姬,毫无疑问,她惊讶极了,甚至可以说她被感动到了。 鬼被人的情感撼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枫叶倒映在她清澈的闪着光的瞳孔里,像一簇燃烧的火的火焰。 哪怕是被妓夫太郎敲着说猪脑子的她,也能理解一件事:“这个……这么多灯笼,挺花时间的吧。”心虚之感从身体内测涌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只是面对太宰,堕姬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缺少了什么,以至于不能在他面前挺起腰杆。 “还行。”太宰的回答极富有文学家的浪漫色彩:“花了一百五十个秋天。” …… 1763年,秋。 森礼是清水寺年轻的主持,时人常想佛法修行,越久越深处,除非是天生具有神性的佛子之外,对经文的理解都要靠时间来积累。 他的运气和悟性一样好,到中年后就成为了清水寺的住持,它是全国排名很靠前的寺庙,森礼也一跃而成日本最知名的高僧之一。 一天晚上,他在寺院中修行,忽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打开门口,是位年轻的施主。 他从这位施主身上看见了一点儿东西,不是说他俊秀的脸或是良好的教养,而是红颜外皮下更加深邃的灵魂。 森礼双手合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只道:“施主是要入我佛门?” 他看见了一位天生的佛子,这是僧人独特的感应。 “不。”让他想不到的是,那名超脱人世的青年说,“我只是希望您能收留我一夜。” 好吧,他看上去有点狼狈,衣衫褴褛,像从社会底层的坑洞里爬出来的。 可任何人看见名为“太宰”的青年,最先注意的永远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神佛似的气质。 太宰说:“我看了好几次音羽山的红枫。” 他一身落拓,轻声说:“希望她也能看到。” 1764年,秋,这名年轻人再度敲开了清水寺的大门。 …… /“说来有趣,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看她与他死,又看他们活,在花柳街与不认识我的花魁错身而过,到头来想做的事情还和1763年时一样。” “我想带她去看红叶,妓夫太郎就算了,男人的话只要躺在吉原的屋顶远眺清水寺就好,他不喜欢出门,仰头就能看见的远景刚刚好。” “小梅很闹腾,她想出去玩,肯定是要自己爬上音羽山的。” “哪怕只能在夜晚出门也没关系,一定有办法把夜晚照耀得与白天一样明亮。”/ …… 堕姬玩得十分尽兴,清水寺的红枫不仅美丽,还满足了她身为女性的虚荣心。 她想太宰一定是爱她爱得要死,否则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哎,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浪漫的,好吧好吧,我就原谅他老是占据我的房间,还要我养他这件事。 她得意洋洋,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回去的路途中沉浸在绝妙的幻想世界里。 [真是的,有这样疯狂的爱慕者我也没有办法,等回去之后找个机会把他变成鬼好了,知道我给他变成高贵生物服侍我的机会,这家伙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人力车行至吉原门口,巧合的是,富冈义勇也正好到那儿,他视线越过人群捕捉到了太宰的背影高声喊道:“老师!” 太宰才扶着堕姬下车,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太宰边上,毫不顾堕姬一张“你这小鬼想死吗”的脸,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把洗干净的漆木盒子递给太宰。 “您的东西。” 太宰晃动盒子,听里面“嘎啦嘎啦”的声响,是尖锐物体撞击盒内壁的声音。 他说:“帮大忙了,义勇。” 第26章 晚七时四十三分。 晴田屋雇佣小枝去帮忙, 这几天吉原乱象频生, 许多茶屋人手不足, 雇佣短工时也没得挑选, 再加上堕姬出门, 今日没有花魁道中的打算,京极屋的闲散工作她早就做完, 便去晴田屋帮工。 出门前小枝用头巾把脸细细包裹起来,只留下一双浸润秋水的双眼。 “客人看见你的脸会被吓到。”先前其他茶屋都用此理由拒绝她,“你去其他地方做工吧。” 可后厨房怎么会有客人?她张了张嘴, 刚想说话, 老板娘就走了,小枝并不委屈,只能回到京极屋。 说来也怪, 自他毁容后, 京极屋是唯一照常雇用她的茶屋,还是蕨姬授意的。 晴田屋的工作与京极屋相似,无非是在后厨做帮佣, 准备宴会上的食材,这家茶屋规格较大,供出一名花魁,花魁道中后有客人送上拜谒金召开宴席。 小枝负责切盘摆盘, 她刀工很好, 经过训练的女厨都不如她。 切到第三轮时, 门外有人喧闹, 是男人的声音,很奇怪,厨房忙碌的都是女性,男人不给进来。 小枝握紧切刀的刀柄。 “客人、客人,请不要……” “快,把那贱人找出来!” 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锅碗瓢盆被落地的声音,瓷器破裂的声响,小枝的记忆力很好,只要是听过的嗓音都能分辨出来。 [啊,是他。] 刀直接踹在袖子里,她毫无畏惧,不受流窜的慌乱情绪影响。 “啪嗒——啪嗒——”木屐后跟拖地。 “找、找到了,包头巾的女人!”东翻西找的家仆指着小枝大喊,太吵了,她耳朵很痛。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总归是瞒不住。]她想,[不早知道会有今天吗?]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保护好哥哥……] “老板娘。”小枝加大音量,她嗓音动人,若能进入新造屋学习会成为最好的花魁苗子,精通各种才艺,“给你添麻烦了。” 她很有礼貌,流落至街巷的游女告诉她,想要让男客人喜欢,就要够柔弱够有礼,要表现出女性的美感,那会让她看上去更高级。 同时,男人会对柔弱的女人放松警惕。 比如现在。 她走路不紧不慢,每步只合衣服下摆的宽度,身材又矮小,家仆看她这样还以为是放弃了抵抗,狞笑着抓他—— “嚯、嚯” 血沫从人的喉咙口喷射而出,被磨刀石磨锋利的砍刀深嵌入家仆的脖子里,小枝没停手,更没有疯狂,所有人被她这一手吓到了,喧闹的场面被按下休止符,她一秒都没有停顿,没有等待,脱下木屐借助矮小的身材在男人女人间乱窜,从晴田屋硬生生地闯出去。 包裹脸的头巾散开,她遍布沟壑纵横交错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再加砍家仆时沾染额头的粘稠鲜血,光冲出去引起多声高昂的尖叫。 小枝大喊一声:“哥哥——” 那不知在哪个角落流窜的石次郎猛地冲出来,挟她就跑。 “追!追!” 今夜未眠。 …… 妓夫太郎听见声音了吗? 他听见了。 一般情况下,他会把吃吉原闹事的纨绔子弟,和堕姬不同,妓夫太郎不挑食,可当他看见那些长相帅气的、身体强健的、有钱男人,会打心底深处产生嫉妒心,至于对游女颐指气使的权贵,则会激起他的愤恨。 妓夫太郎大体猜到了街道乱象的源头,可他不想管,他现在心里太乱,有无数个想法到处撞,憋在地底冥想半天依旧无法冷静,回溯的记忆太多,让他无法…… [不行,我得找他。]他眉头紧锁,脸颊肌肉向上扬,被斑点荼毒的脸更加丑陋,[他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太宰治!] 妓夫太郎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包括平安京传说中的妖魔与鬼,他意识到太宰能够走在阳光下,又自然联想到了蓝色彼岸花。 可他没有哪怕一秒想要把这事上报给无惨大人。 妓夫太郎诚惶诚恐:[无惨大人,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不,不可能,他不会每秒钟都盯着我们,若他知道,定已莅临吉原。] 他自觉是个聪明人,眼下脑子混乱成浆糊。 背依靠吉原大门口的朱红木柱,半具身体隐藏在阴影中,比忍者还要不起眼,妓夫太郎看见人力车载太宰治与小梅,对,不是堕姬,而是小梅,妹妹笑容灿烂,一如生前,多奇怪,变成鬼后她从没笑成这样。 啊,是了,太宰那混蛋,向来会博得女孩的好感。 小梅下来后他就准备现身,哪里知道拖油瓶先迎上去,他好像给了太宰一样东西,是什么? 妓夫太郎留了个心眼。 等富冈义勇离开之后,他才虎脸迎上来,堕姬又惊讶又心虚:“哥、哥哥?” [发生什么事?哥哥怎么会光明正大地出来?糟了,刚才出去时没跟他说,不会生气了吧?]以她的脑子只能想到这点儿事,以上问题甚至没有困扰她一分钟,又立刻炫耀道,“我跟你说,刚才太宰带我去了清水寺。” 她伸手,葱白指尖直指隐没在黑夜中的山林:“看到没有,那些灯笼。” “全都是太宰点的,他还吹牛皮说花了一百五十三年。”她嘲笑,“用脚听都知道是笑话。” 妓夫太郎说不出话。 “他肯定爱我爱得要死。”炫耀一番后还回头对太宰求证,“你说对不对?” 堕姬姿态放松,甚至不介意在太宰面前表现她和妓夫太郎的熟稔,这很异常,以堕姬的脑子发现不了。 “你先回去。”妓夫太郎难得对妹妹冷脸。 “什么?”她不满,“喂——” “我说你先回去。”妓夫太郎的态度强硬,他又指太宰,“你,留下。” …… 蝴蝶忍没找到小枝。 小孩口中的受害经历让她惴惴不安,说实在的,光看小枝被千刀万剐的烂脸她就知道对方有惨痛的经历,正因如此才没想打听。 可是…… 不知怎么的,小枝作为受害者被提及后,蝴蝶忍心中莫名的狐疑却被放大了数倍。 有什么不正常的。 一定有。 她直接掀开后厨的帘子,此举动让帮佣惊慌失措:“您、您是大家公子,怎么能来如此污秽的地方……” 还没听完劝阻就道:“我来找小枝,她人在哪里?” “小枝去其他茶屋做帮工。”说话女孩儿声如蚊讷,下半张脸盖布巾。 [等等。]她想到隐的成员,他们行动也只露出眼睛,怕被鬼发现,怕被鬼报复。蝴蝶忍道:“你为什么盖布巾?” “我、我的脸受伤了。”女孩儿声音更小。 “可以给我看看吗?”她格外强硬。 蒙井女孩儿羞愤欲死,看她眼神就知道有多不情愿,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可蝴蝶忍是客人,客人说什么都要做,只能颤抖着手摘下面巾。 说实在的,她脸上下次不算多,尤其是跟小枝相比,不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到右贯穿整张脸,此外面孔算清秀可人。 [“这条街没有仁义道德,唯一的法则是美丽至上。”]太宰曾说过的话自心底浮现,蝴蝶忍顺这句话联想。 [没错,哪怕是对普通女人来说,脸上有疤也是无法忍受的事,发自内心深处的羞耻会让她们主动蒙住下半张脸,小枝却都袒露着脸,还不因此自卑。] 她对周围的游女问:“小枝以前长什么样?”她想到对方有魔性的静谧的双眼道,“是不是很漂亮?” 游女搞不清蝴蝶忍的想法,只能如实回答:“是的。”她说,“老板娘甚至希望她称为蕨姬花魁的‘妹妹’。” 妹妹不是亲缘关系的妹妹,指的是新造,下一任花魁。 “她拒绝了?” “不,没有。”游女说,“小枝没有加入任何一家茶屋是因为她拒绝从低级游女开始做,她哥哥希望她能够直接成为新造,开出的要求也很高。”她停顿会儿说,“这不符合规矩,尤其对流浪儿来说。” 游女生的孩子地位比买卖来的女孩更低。 “那她的脸……” “我不清楚具体经过,只是那段时间有许多流浪儿遭罪,小枝也很长时间没来,我们都以为她死了,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她才回来,脸变成了现在这样。” “每家茶屋都不愿意收她。” “京极屋为什么同意收留她?” “是蕨姬花魁。”游女嗫嚅道,“蕨姬花魁说,丑八怪能够衬托她的美丽。” [这不成立。]蝴蝶忍想,[衬托美丽是在丑女与美女间,而小枝,她甚至不像个女人。]毫不夸张的地说她的脸就是怪物。 到这里,游女已将自己知道的全掏空了,在场所有人都看像蝴蝶忍,后者则沉浸在思考的海洋,她仔细回忆,梳理过去的记忆,终于发现端倪。 “她。”蝴蝶忍说,“小枝从来没表现出痛苦,对吧。” [仔细想来,她的表情始终平静,无论是被责骂还是微笑还是同游女辩论,那双眼睛纵使上扬眼尾,神经跳动的频率也完全相同,毛细血管的舒张也是……] 记忆中的异常被不断放大。 “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女孩……” 蝴蝶忍终于确定,小枝体会不到人类的情感。 此认知让她顿生出糟糕的预感,她先想到了小妹妹香奈乎,不,不对,那孩子只是受到创伤,缺乏主动性,与小枝完全不同。 [“鬼之所以让人憎恶,不仅由于他们以人类为食。”]她总是想起太宰,或许是对方传递出太多她不曾听闻的信息。 “什么意思?” 太宰说:“若只以人类尸体为食,并不是大问题。”他平静地说出惊人之语,“你知道日本一天有多少人死亡吗?不说充满纷争的战国时代,光是文明开化的大正,也绝非小数字,东区的贫民窟居住太多贫苦穷人,死后甚至无法下葬,只有一卷草席。” “如果鬼能接受吃人的尸体,会有很多人愿意,用亲属的尸体换钱。” 蝴蝶忍的表情很古怪,似乎在忍耐什么,又很想反驳,糟糕的是她意识到太宰的话中不存在漏洞。她侧头看富冈义勇,还是张波澜不惊的脸,是他天生迟钝,还是听过太多惊人之语至于麻痹? “好吧,我接受。”蝴蝶忍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攥,“我们与鬼无法共存是因为仇恨。” “不,你说得依旧不对。”太宰说,“智慧物种间没有永远的仇恨。” “你可以不用绕弯子。”蝴蝶忍说,“请直接说,津岛先生。” “好吧。”太宰耸肩,仿佛在说“你真没有耐心”。 “一般情况下,我认为人和鬼最大的区别并不是食谱,而是人性。” “人性?” “鬼是由人变成的,按照物种转换定律,他们只是生理结构上出现了变化,心理上最多是在饥饿时产生捕食人类的**。”他说,“这种**并没有我们想象得强烈,在我认知范围中,有鬼藏在人类中生活,这意味着他们的食欲也是能克制的。” “真正棘手的,是大部分鬼进行转化后的记忆衰退,还有人性消散。” “简单说来,他们无法对人类产生同理心,同时对人类的情感特征异常唾弃。”他说,“这才是人鬼无法共存的基础原理。” [缺乏人性,所以歧视,因为歧视,才肆意捕杀。] “那么人……”她发誓自己只是随便问问,“人如果缺乏人性,会怎么样。” “啊。”他说,“恐怕那就是披着人皮的鬼,天生的怪物吧。” …… 妓夫太郎把他带进京极屋与其他茶屋的狭角。 “!”太宰接触袭击他的“暗器”,好吧,根本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他的画册。 “你看见了?”他还假惺惺地敲脑袋,“哎呀,真是太大意了。” 如果不是他正警惕,妓夫太郎伸直想翻白眼,他回想过去,太宰治很聪明,也很神秘,在生活上十分笨拙,总之,他是个不会犯低级错误的人。 “别装了。”他烦燥地伸手挠头发,“你究竟是什么,你想做什么?” [不管他是什么,我得把情报告诉无惨大人……]他走来走去,异常烦躁,[如果无惨大人知道我知情不报的话,小梅和我都会……] “不用太担心。” “ 鬼舞辻无惨无法看见你,也无法听见你。”他说,“只要在我身边一定范围内,鬼和鬼舞辻无惨的联系会自动切断,甚至连他本人都无法发现。” “当我离开后,他依旧看不见你脑海中一切与我有关的事,记忆会被自动且合理地替换。” “你……”妓夫太郎向后退几步,他甚至拿出镰刀,警惕地看向太宰。 ”放松点。”太宰不为所动,他身上充满破绽,显然不是格斗好手,“我不擅长体术,你早就知道。”他说,“你可以当我是文弱的……人。” “你不是鬼。”妓夫太郎说。 “显而易见。” 他眯眼睛说:“你知道什么是蓝色彼岸花吗?” “不。”太宰说,“我甚至没听说过。”他眯起眼睛,你不会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妓夫太郎咬紧牙关,他悲愤地想,好吧好吧,不只是小梅,他自己也是蠢货,这愚蠢的因子一定是从他们的游女娘身上遗传来的。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鬼,还杀了无数人,可这不知面貌的怪物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依旧不告诉无惨大人,即使那样自己和妹妹会获得更多的血。 他烦燥地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想到该怎么对太宰。 “童磨说,一百五十年前,你已经死了。”他说,“在我和小梅变成鬼时,我让他去找你,他说你被烧死了。” “真的吗?” …… [我的灵感很强。] [该说是灵感吗?还是第六感,总之,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总会有若有若无的感应,它可能是出于生命本身对死亡的规避。] 那是一个寒冷的秋天,我上午去帮智下屋的花魁画了新画像,她们很满意兰学传来的新画技。 兰学指的是名为荷兰国家流传来的技艺。 [奇怪的是,明明我过去不曾接触过兰学,可听过绘画技巧后就自然而然施展出来了,像是把人像投影在纸上。] [这又是个诡异点,我已学会不去计较。] 路过新造屋时,我想要不要进去讨点热酒,天越来越冷,新造屋的女性都很可爱,愿意给我送点无用的食物和酒,小梅嘴上说嫌弃,还是很喜欢她们的和果子。 我在花柳街呆了几年,生活之清贫是过去从没有过的,我却很享受,这里没有鬼,即便有也只是偶尔出没,每个人活得都不太像个人。 我喜欢这种环境,没有诸多道德没有真正的好人,每天都离死亡很近,也都离悲剧很近。 [我天生该在这环境里。] 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过。 我到家的时候,小梅穿戴好准备出门,我看她披散的银白色头发,不知怎么的,心跳得有点快:“你准备去哪儿?” “做帮工。”她言简意赅,“说有武士大人来了。”她兴致勃勃,“给的钱挺多,再攒一点我们冬天就能换新衣服了。” 她说:“我要一件新和服。” [小梅一直这样,骄纵得不行,家里情况根本没有多余钱买新和服,她才不会体谅人,只会自己出去工作,然后催着我们一起做工。] 她蠢、毒、还不会体谅人。 [心悸感依旧没消失。] 我说:“你要不等等,等妓夫太郎回来再说。” “哈?你傻了吗?”小梅说。 [好吧,这很正常,她长得漂亮,很多茶屋都会叫她做帮工以充点门面。] “你画没画完吧。”小梅不耐烦地摆手,“好好干你的事,等我回来。”她说,“要是你求我的话,我会给你偷点点心。”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我感到不安,便去茶屋找她。 当我看见她时,她被泼了满身的油。 说实在的,那一瞬间我究竟想了什么,事后也回忆不出来,我想要死掉,可活活烧死,这样疼痛的死法绝对不在我的计划范围内,可当我有意识时,我冲进人群,把她紧紧抱住,我身上也有油,很多油。 “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有一只眼睛的武士大发雷霆,我看他的模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听说是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 “把他们分开。”武士更恼怒了,他命令下人,在我面前点了一簇火。 “太宰、太宰、太宰——哥哥——!!!”有人压着我,强迫我跪在那里,看小梅被烧死,我想救她,我有无数种方法救她,可那一瞬间,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压制着我,让我无法轻举妄动,它或许是宿命。 宿命需要小梅死在这里,死得凄惨,而我只能旁观。 那武士充满了嫉妒心,他认为我和小梅是姘头,在小梅被烧焦后,我被扔到三人生活的共同的家,下人在家的各个角落撒油,封住门窗。 他们也点了把火。 我不想挣扎。 …… 太宰笑弯眼睛:“怎么可能。” 他轻巧地回答妓夫太郎的问题:“死的一定是别人,而不是我。” “我早逃出来了。” …… 熊熊烈火覆盖简陋的房屋,它没有燃烧太久,这间屋子在建设的过程中只用了少量陈旧腐烂的木头,可燃体不很多。 家仆看着坍塌的屋顶,火势消减后他们甚至没有确认太宰是否还活着,那么大的火,又经过了塌方,肯定死了。 “卡拉——” “————” 他们走后不久,废墟上传来震颤声,开始很微弱,动静越来越大,就像废墟下有只穿山甲,在不断挖掘着。 被烟熏死。 复活。 被烧死。 复活。 房梁砸死。 复活。 黄土闷死。 复活。 极端时间内生命经过多次轮回,每一次的疼痛都如实反映在身上,除非是被吃柴入腹完全消化,身体就无法转换成金色细碎的灵子,只能以拟人重伤的形态存在于世间。 烧焦的皮肤迅速脱落,从血肉深处传来细胞组织飞速分裂生长时特有的瘙痒,他花了很长时间在地上喘息,以让自己有个人样。 还有衣服。 [我得去帮小梅收尸。] [她那么爱美。] [妓夫太郎肯定也死了,他是个好哥哥,会帮小梅报仇。] [他要活着,就会回来。] [我要帮他们两人收尸。] 疼痛残留在灵魂上,让他的行动变得麻木而迟缓,好不容易从其他人家偷了件男人穿的和服,趿拉着步子到小梅被烧得地方,却看见完整的小梅,与背着他的妓夫太郎,还有金色头发的男人。 [我比谁都明白,他们变成了鬼。]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鬼和人在我心中并没有区别,不如说我漫长而诡异的一生总与他们纠缠。] 向前走两步,想做出欣喜的模样,同他们打招呼,我得找个理由说自己逃离了火场,小梅应该还记得这件事…… 我向前走,妓夫太郎背着小梅稳稳向这里来。 我们错身而过。 他们没回头。 [那一瞬间,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们都不记得我了。] 第27章 妓夫太郎没说话,他定定看着太宰, 试图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 “是吗?”他道。 “当然。” 妓夫太郎认为太宰治说的是假话, 可他也没法辨认,两人回归开始时的问题道:“你究竟是什么?”他试探道, “你似乎对我们的事很熟悉……” 太宰轻笑道:“我猜你想问我活了多少年。” [不,不止。] 妓夫太郎想:[我还想问我和小梅,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想法刚出他就使劲揉脑袋, 为自己的矫情, 可恶,他干什么这么在意…… 妓夫太郎还是有点抱歉的, 为他遗忘太宰治一百五十年这事。 “我的过去不值得一提。”太宰并不想讲故事,他轻描淡写带过大头,“活的岁数也数不清, 我从战国起就有记忆, 一半时间都是‘沉睡’过去的。” [好了, 这家伙什么都不想说。] 妓夫太郎在心中冷笑。 “那你准备告诉我什么。”他双手抱臂, “难不成想说与我和小梅在一起的时间,是你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段?” “可以这么说。”太宰的笑脸让人憎恨,“在漫长的时间前, 你们没什么意义。” [这家伙……]妓夫太郎拳头很痒,他看不变的小丑笑脸, 顺从本心, 一拳轰在他脸上, 他有克制力道, 不至于让他的俊脸凹陷。 “咚——”太宰连续向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上墙壁,骨头与硬泥土撞击发出脆响,听得人牙酸。 无论如何,他并没想到妓夫太郎会做此反应,手无意识摩挲右脸,表情甚至有点不解。 “既然你不说人话。”妓夫太郎的声音也很冷酷,“那我也不想听。”他说,“这次我给你一个机会,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小梅那个蠢货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允许你主动跟她提。”他说,“今晚过后你立刻离开吉原,带着你的小拖油瓶一起,如果你不走我就送你上路。” 他粗暴地说:“管你有什么复活技能,如果全被鬼消化了,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活着,我警告你,下次见到你,我会亲自把你吃掉。” 说着就头也不回出了暗巷。 妓夫太郎听见了笑声,弥漫在空气里的愉快笑声。 [既然不想被无惨大人找到,就不要再过来了。] [不要过来,不要找我们,去继续你看不见尽头的人生吧。] …… [我有个妹妹。] [我不大喜欢她。] 石次郎拉着小枝狂奔,身后是甩不掉的追兵,除了急促的喘息声、灌入耳朵的风声外还能听见他们“在前面”“拦住他”的大喊。 身处嘈杂的命悬一线的紧迫环境中,他却没由来地回顾起他们到底是如何走到这步的。 * [她是个□□烦,生下来就夺走了母亲的性命。] 小枝和石次郎的母亲不是低贱的游女,她生下石次郎之前就是新造,生育后茶屋的老板娘依旧不舍得她天赐的容貌,冷处理一年后,又将她带回茶屋。 在石次郎五岁时,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以前跟小枝说,他们的名字代表着下贱与母亲的憎恨都是骗人的鬼话,明明是新造还会被男人欺骗,还会愿意产下生命的延续,光从这点就能得知他们的母亲是非常愚蠢的人。 “石次郎的石是顽石的石。”她吟诵在新澡屋学会的汉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我希望你能同顽石一样地坚韧,即使在地狱里也能好好活下去。” 小枝的名字寓意不大深刻,意思是春日跃墙而出的花枝。 [那女人颠三倒四反复告诉我名字的寓意,还让我以后说给妹妹听。] 仔细想想,她可能当时就有所预感,知道自己活不长久。 妹妹出生半年后,母亲就死了,我很恨妹妹,总觉得如果没有她,那女人就不会死了。 可她死前还抚摸我的脸说:“石次郎,照顾好妹妹,照顾好你自己。” 当手从我脸颊上滑落时,我意识到自己多出了一辈子都甩不掉的拖油瓶。 * “你实在是太冲动了!”石次郎拉着小枝钻进巷子里,家仆对吉原的熟悉程度远比不上流浪儿,他喋喋不休道,“要不是你刚才动手,我们会跑得这么狼狈吗?”他训斥,“没事找事还喜欢逞能,也不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子。” 小枝没有任她骂,反而冷静地指出:“事情的起因是哥哥,如果哥哥没有猎杀第一个人,就不会闹成这样。” [我是给你报仇!]他差点就怒吼了。 “那第二个?明明我伪装得很好,假装成给恶鬼吃了的样子,你还点把火将人烧了。” “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哥哥你就死了吧。”小枝面无表情,语速却很快。 * [我很讨厌拖油瓶妹妹。] 随着小枝越发长大,此念头在石次郎心中萦绕不去。 首先,妹妹是个怪物,没有喜怒哀乐,和寻常人一点都不同。石次郎想:简直是妖怪托生。 其次,她长得比母亲还要好看,小小年纪就有远超大人的美貌,在吉原,美貌代表力量,也代表危险。 他不得不多打好几份工,在几家茶屋轮流做见世番,就为了多挣一份口粮钱,矫健的身手是为了打跑年纪远胜自己的男客而练出来的。 [我讨厌她,却因为母亲的临终话而不得不保护她。] 他经常想:要是小枝因为疾病死掉就好了。 “呼——呼——” “呼——” 石次郎在剧烈地喘息,他手臂上、脖颈上、脸上、头发上都有粘稠的血液,脚底下是一滩扩散的黑色的血,它原本是红色的,与泥土混合后,色泽诡异。 成年男性的尸骨倒在地上,形貌凄惨,他身上有不同的伤口,砍伤、刺伤、割伤,不用怀疑,制造它们的人就是石次郎。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板斧与匕首落在地上,十指插进干燥的发丝间,他嫌弃自己的冲动和愚蠢,嘴上说着讨厌小枝,看到她的脸时,还是一把背起奄奄一息面部血肉模糊的妹妹,背着她在冬日雪地里走十三里,寻找到附近最好的医生。 当他回到吉原,看见那些人渣时,又达成了仇恨与冷静的微妙平衡,设计将人从茶屋引出来,用早准备好的板斧与匕首,夺走他的生命。 [该怎么办?]剧烈运动后,石次郎坐在地上,平复呼吸,刚才是他热血上头,除了“杀”以外什么想法都没有,达成目标后脑子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将自己的嫌疑摘出去。 石次郎想到很久以前,看见的场景,瘦弱的男人啃噬穿漂亮羽织的贵客,他惊恐极了,捂住自己的嘴才遏制出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后又屏住呼吸,只当自己是一块石头。 他动也不敢动,太阳升起前,吃人的恶鬼消失了,他蹑手蹑脚地接近男客人的尸体,在见世番与警察赶来前,摸走了他的荷包。 [我可以伪装。]看脚下面目全非的尸体,石次郎忽然想起当年的遭遇,吉原有不少人相信食人鬼的传说,如果把人伪装成遇见恶鬼的样子,嫌疑怎么都怀疑不到他头上。 杀第二个人时也如法炮制,进展顺利,复仇成功的快/感冲昏了石次郎的大脑,以至于他在猎杀第三人时放松警惕,打刀的细刃在他肩膀上开了个血窟窿,石次郎龇牙咧嘴地想:[我早该知道禁刀令就是张废纸,这些狗娘养的根本不会遵守。]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闭眼前还在担心毁容的妹妹:[完了,他们杀了我之后肯定会去找小枝,希望她能聪明点自禁,那比受到惨无人道的折磨后再死好多了。] [她是个没有情绪的蠢货,要是连痛感也一起消失就好了。] “哗啦——”他听见泼水声,睁眼一看,围堵自己的武士被浇满了黄水,颜色像是尿液。 马上他就知道,是油,有人点了火折子,丁点儿火星落油上,转眼变成燎原大火,有人拽着自己的手,使吃奶的劲把他抓起来,两人一起磕磕绊绊地逃跑了。 是小枝。 “你应该知道,就算是把他们都杀了,我也不会高兴,更不会产生感激之情。” 石次郎闭眼睛说:“才死里逃生,能别说这么煞风景的话吗?” “不,你得认清楚事实。”小枝说,“我就是怪物。” “闭嘴。”石次郎说,“你再这么说自己我就要发火了,难不成我是怪物的哥哥吗?” “我的意思是。”小枝说,“就算是没有情感的怪物,也是会在意血亲的,不,应该说是有你这样的哥哥,我才会在乎。” 她说:“下次冒险前,请先叫上我,哥哥。”她一板一眼道,“我想到你可能会死,心口就堵得难过。” “……” 石次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妹妹或许是不具备获得情感的途径,正因如此,在她出于自我意志,拒绝他的死亡才成为了奇迹。 [我其实很爱她。] 石次郎想。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讨厌我的妹妹。] …… 他们东躲西藏,可那些家仆,那些追踪他们的人就跟铁了心似的,不肯放弃。 “汪汪汪——” “等等客人,这里是吉原,不能……” “滚开,别废话!” “警察,叫警察!” 街道越来越热闹了,来围堵小枝的几人恐怕做好一辈子被花柳街拒之门外的准备,他们发誓要杀死这对兄妹,因此带来了善于追踪的猎犬。 一些警察和茶屋的老板娘看见了滴口水的野狗,心下大惊,阻挠他们放狗,可这些人早就被狐朋狗友的死吓疯了,挣扎着打开了笼子。 “汪汪汪——” “汪汪汪——” 狗蹿了出去,像离弦的箭。 [要被追上了。]石次郎想,[难道这次真的完了吗?] 他有些绝望,而小枝还是没有动静,正当这时,他瞥见了从巷道里走出来的人影,瘦弱男人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鬼重合。 “请、请救救我的妹妹。”他大喊着,“无论如何,请您救救我的妹妹。” 妓夫太郎抬头。 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第28章 蝴蝶忍一直在找小枝,从京极屋到患梅毒游女居住的长满青苔的破烂房屋, 再到自其他人口中打听出的, 她做工的地点。 一幅被她忽略的场景,又从记忆长河中被挖掘出来, 来吉原的首个晚上,他们看见了零散的尸体,乍眼看上去, 像被鬼吃一半后丢掉。 “你们觉得这是鬼做的?”太宰蹲下来, 盯着尸体看,他看得非常细, 血肉边缘的啃噬痕迹、骨头的断层、半圆球形脑壳里蹦出来的白色脑浆,蝴蝶忍怀疑他掌握了较为熟练的验尸计较,或许他看过的尸体比自己看过的都多。 “好吧好吧。”蝴蝶忍给出了肯定答案, 太宰耸肩不置可否。 [有什么不对的。]她闭起眼睛回想。 [仔细一点, 再仔细一点。] 她放大截留尸体的片段记忆, 同时又将脑海中其他因鬼而死的可怜人抽调出来, 医学生不应害怕尸体,甚至要对他们怀有感恩之心。 视线一寸一寸扫过,她心头始终笼罩着疑云。 [到底是哪里, 哪里不一样。] 她”看“到了另一幅画面,太宰慢条斯理地从抽出了一条手帕, 手帕轻飘飘地盖在断骨处, 他对尸体毫无敬畏之心, 也没有保护现场的想法, 隔着手帕,略有洁癖的太宰先生抚摸断骨,稍后露出笑脸。 [断裂的骨头!] 瞬间的功夫,蝴蝶忍的所有疑问迎刃而解。 [血肉啃咬的痕迹很容易伪装,就算是人的牙齿用的力量足够大也会留下撕裂痕,骨头却不一样,鬼的咬合能力很强能够直接啃人骨,骨头与骨头间的断口是凹凸不平的。首日死者却不同,他的骨断口过于平整,是用利器切割开的。] [是人伪装成了鬼袭击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加快脚步,随时间推移,吉原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穿和服与西洋服饰的男人都有,有的与蝴蝶忍擦肩而过,有的与她顺流前行,在这些男人中,她显得格外娇小,以至于像是矮人潜入大人国。 [是人动手的话,这件事就跟我们没关系了,可其中还有几个疑点……]她努力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跟进这件事,说服自己去找小枝。 “蝴蝶?”富冈义勇刚从岔道口出来就跟蝴蝶忍面对面相撞,也算是了不得的孽缘。 “富冈先生?”蝴蝶忍有点惊讶,一个下午到晚上都没有看见富冈义勇,也没有看见太宰治,问游女都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于是蝴蝶忍自动以为他们俩在一起行动。 “你去哪里了?” “帮老师回家取东西。” 蝴蝶忍没多问,飞快把自己的发现同富冈义勇说了遍。 “哦。” 没了,没别的回应了! 蝴蝶忍:“……” 与富冈义勇言简意赅回答不同的,是他利落的转身。 “你准备去哪里?”蝴蝶忍问。 “找石次郎。” “在这点上我与你想法相同。”蝴蝶忍道,“今天我才得到消息,小枝也是德川等人的受害者之一,你是怎么确定是石次郎他们的?” 富冈义勇:“直觉。” 蝴蝶忍:“……” 她按捺住越发暴躁的情绪道:“如果这件事仅止于人的报复事件,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我们应该管的,应该交付给警察,只不过这件事中还有调停的余地。” 她不仅在告诉富冈义勇,也在说服自己。 “假设说犯人是石次郎他们,那必定是要看过鬼吃人的景象才会进行现场模拟,我们可以询问他们是在什么地方目击的,以及,或许他曾经看过的鬼还在花街中。” [总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他们。] 蝴蝶忍的心跳很不规律,还产生了莫名的心悸感。 就好像是预见到,即将发生的悲剧一样。 …… “哈?”妓夫太郎看跪在面前的石次郎,愣住了,他认识小枝,在京极屋醒来时,他看过几次,那张比鬼都要丑恶的脸实在太夺人眼球,以至于他都深深记住了,还专门问堕姬:“新来的小姑娘怎么回事?” 堕姬当时正对镜梳妆,端详她完美的侧脸,听见妓夫太郎的话嗤笑道:“什么新来的,你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哈?” “游女生下来的倒霉鬼,你还说她长相出挑。” “是她啊。”妓夫太郎想起来了,小枝真的很美,美到男人女人都会多看几眼,联想到她现在的模样,心不知怎么的颤了一下,“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被缠上了呗。”提笔在眉毛上描画,勾勒出上挑的眉峰,悠长的隐没在皮囊见的眉尾,“听说缠上她的是个变态家伙,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看不起他,尤其憎恨好看的女人,”她说,“那蠢丫头也是倒霉,撞枪口上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德川看着小枝波澜不惊的脸,“凭什么、凭什么看不起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你就是一粒沙子一粒尘埃,我用小手指都能捏死你。” “啊,德川那家伙,又犯病了。” “喂,德川你快点,要轮到我们了。” 小枝是被绑来的,她努力逃脱,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是无法抵抗六个成年男人的,她在权衡利弊后决定放弃。 恐惧、害怕,这些负面情感是没有的,她平静地看着德川,甚至感到索然无味,连伪装自己是正常人的兴致都没有了。 [很无聊……]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只有这想法,[真的很无聊。] 全天下的人,除了石次郎外,就没有不无聊的。 她无法对血亲之外的人产生同理心,就算是面对石次郎,情感起伏也很少。 小枝与世界间隔了一层膜。 她其实没有对德川说话,也没有惨叫,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而她的凝视对德川来说,却好像是一杯硫酸,腾地一声浇在他脸上,腐蚀血肉的同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他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弱小,肮脏,感觉到他在其他人心中必蝼蚁还要渺小,长期以来潜伏在身体中的自卑点被戳爆了,而对女性的憎恨,相对位高权重的脆弱傲慢与不愿承认的自卑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像你这样的女人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如果没有这张脸,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 他毁了小枝的脸。 …… “请你救救我妹妹。”石次郎的头紧扣地面,“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你要杀了我也行,吃了我也行,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救救我的妹妹好吗?”他已经没有办法了,走投无路了,石次郎意识到,无论如何都甩不掉那群来势汹汹的家仆,他们人多势众,又确定是他们兄妹下手,一定要置人于死地。 [小枝的脸太显眼了,就算我能躲过追踪,她也不可能。] [难道我们要死在这里吗?不,不行。] 他后悔了,后悔一开始冲动的报复,如果没有动手的话,他说不定还能和妹妹多活一段时间…… “!”一双手拽住他的衣服,将石次郎从无限悔恨的深渊中拉出来,小枝看着他,她的眼睛很美,像清澈透明的琉璃珠子。 “请不要开玩笑。”到这地步小枝还是很有礼貌,这可能是新造教给她的唯一的好技能,“我们是要一起死的。” 她语气没什么起伏,话却说得很重,妓夫太郎被无视了,小枝的眼睛只追逐着石次郎。 “我们是要一起死的,哥哥。” 石次郎张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妓夫太郎看他们,却不由回忆起很久以前,他跪在地上求童磨救小梅的模样。 当时的画面与现在的画面好无违和感地重合在一起,而这似曾相识的宿命感触动了他留存人性的内心。 这是他长久以来食人鬼生涯中难得的共情。 “小鬼。”他认真地问,“你想活下去吗?” “你想带着你的妹妹,永远的,不用东躲西藏地活下去吗?” …… [又出什么事了?]堕姬刚换下她口中难看的和服,就拉开通向二层平台的拉门,扶木栏杆往下看,她上楼时街上还风平浪静一派祥和,现在却乱套了,穿绘家纹羽织的仆人大摇大摆,毫不顾吉原的规矩,从东茶屋走到西茶屋,横冲直撞,那些本该维持秩序的警察就跟死了似的,管也不管,各家的见世番对不守规矩的客人很有意见,就跟部分人起冲突,他们拳脚相向。 自北方吹来的风呼啸而过,把挂在屋檐下串绳上的红灯笼吹得左右摇摆,有几具灯笼里的烛火直接熄灭了。 作为她身体一部分的腰带从地窖里、土墙后的柴堆里、绕围墙而生的小溪里悄无声息地蹿出来,它们蠕动、探头,向四面八方延展,如果真实存在的蟒蛇。 腰带把搜集到的信息传递给堕姬,她闭上眼睛消化一会儿,终于明白今晚闹剧产生的原因。 [我要吃了他们!]她大发雷霆,对把吉原搅弄成泥潭的公子哥们。 她习惯潜伏在宁静的花街,哪怕是兴风作浪,当弄潮儿的也必定是自己,往更深了说,堕姬喜欢一尘不变的,所有男人膜拜自己女人嫉妒自己的花魁生活,而这生活的基点就是井然有序的街道。 “哥哥跑哪里去了,也不出来管管。”她抱怨说,“太宰那混蛋也是,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就不要到处凑热闹。” 堕姬披上羽织跑出去,就为了寻找太宰。 黑色西装外套与高挑纤细的身材是太宰的标志,除此之外,他的气质也与多数男人不同,如果小梅汉学造诣精深,恐怕会用“鹤立鸡群”来形容。她很快捕捉到了太宰的背影,从后侧看,他的西服没有紧贴衬衫,后腰上可能别了东西,有块布料线条不仅不流畅,还鼓鼓囊囊。 堕姬憋足了劲,刚想大喊一声“太宰”,就看他消失在人群中。 …… “找到了!”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选择从茶屋后的隐秘通道抄近路,误打误撞遇见了小枝,准确说,他们遇见了石次郎和小枝,也许他们刚结束上一场战斗,无人的街道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小枝也不知道怎么了,跪坐在地上,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蝴蝶忍看见她颤抖的脊背,和服也轴在身上,不鲜艳的色调又蒙层灰,她刚才可能在泥潭里打过滚。 石次郎站立挡在小枝面前。 富冈义勇向前走了一步,伸展右手拦住蝴蝶忍。 稀薄的云层被风吹散,月亮露出全脸,今日是满月,淡黄色的圆饼只缺了一个小口,皎洁的月光向下投射,部分被黄土堆砌成的夯实墙面吸收,只有三两束落在人脸上。 不,不是人脸…… 半月牙型的红色纹路爬上石次郎的脸颊,左边四轮弯月,右边也四轮,他眼白部分充斥着鲜血,人的棕黑色瞳仁收紧树立。 鬼! 小枝终于回神了,她若有所感地回头,对上蝴蝶忍错愕的脸。 刀疤、火焰灼烧的痕迹被擦得干干净净,印入她眼帘的是张秀美的脸,鼻尖挺翘、眼角含笑。小枝具有生动的美貌。 富冈义勇和蝴蝶忍的手都搭上刀把手。 “啪——”两只手分别重重落在他们的肩膀上,蝴蝶忍的肩膀猛地一怂,而富冈义勇全身肌肉也紧绷。 “是我。”轻柔的吐息划过人的耳廓,太宰治富有磁性的嗓音让他们跳跃到嗓子口的心落回原处。 “把刀收起来。”他说。 …… 石次郎与小枝都熬过了变鬼的剧痛时间,石次郎的求生欲很强,而小枝是跟童磨一样的怪物。京极屋附近有一株高大的樱花树,据说有两百年历史,主干有合抱粗,它吹多了南风,其余树枝都向单侧生长,近距离并不好看。 妓夫太郎坐在长歪的树枝上,腿嚣张地舒展开,背倚靠凹凸不平的粗糙树皮面。 追赶石次郎和小枝的人很快就锁定了目标,他们将人谨慎地排列成圈,封死可供逃跑的每个角落,将二人团团包围。 确定他们插翅也难逃后,一直躲在幕后的佐藤等人走出来,他们用华贵的衣料包裹身体,皮肤因长时间沉溺酒色而转为暗黄。 在人来之前,妓夫太郎就躲了起来,他知道,才被转化的鬼会受饥饿感折磨,送上门的外卖没必要退拒,尤其外卖跟仇人画了等号。 妓夫太郎的心情很好,以他的思维角度,把石次郎他们变成鬼是件好事,他在石次郎身上看见了哥哥的影子,无论做什么都要保护好妹妹的信念,对方的信念与他想要守护好小梅的心达成了共情,这或许是他在成为鬼之后最富有人性的时刻之一。 “好,”他说,“我同意了。” “先告诉你,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转化成鬼的过程。”妓夫太郎说,“成功的话,你妹妹的脸也能一并回复,失败就是死。” 石次郎虔诚地说:“好。” 转化完成后小枝的脸恢复如初,石次郎抱着还沉浸在痛苦余韵中的妹妹,只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被轻而易举地移开了,哪怕是佐藤家仆逼近,都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新指甲坚而锐利,可以轻松在人的脖颈上开条大口子,他身形灵巧如同鬼魅,用尖锐的牙齿与爪子肆意收割人的性命。不多时,人就倒下一大半。 开始为了瓮中捉鳖,佐藤封住了所有能逃跑的路口,以至于在石次郎转化成功后,这里发生了一次惨无人道的屠杀活动。 当蝴蝶忍他们赶来时,只看见沾了人血的匕首与板斧,多数人躺在地上,有的人在□□,有的人则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小枝也变成鬼了。] [而且……” 石次郎的胃口很好,或许是复仇火焰怂恿,他几乎把自己的仇人吃了个干净,苍白的脸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花,前所未有的充盈的力量在体内流转。他豪气万丈,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做什么都能成功。 人的骨头被他啃得咯吱咯吱响,小枝的状态也恢复了,于是他留下了最富有营养的肉块给小枝。 “咔嚓咔嚓——”蝴蝶忍的牙齿在上下打颤,太宰的手死死扣着他们,不让其前进一步。 [他想做什么?] 终于,小枝也恢复了,他们暂时还有记忆,以及人类的神智,石次郎几乎是谈条件似的对太宰说:“让我们出去,让我们离开这里,你不是我的对手。”他兴致勃勃,为自己的奇遇而感叹,甚至在畅想自己与小枝的美好未来。 [我们都能活下去了。] [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他与太宰没有仇怨,眼下也不曾被饥饿感侵蚀,就不准备吃掉太宰,他似乎还有许多人性残余。 “好、好。”太宰双手依旧扶着蝴蝶忍他们的肩膀,同时暗中用力,似乎在说,“都交给我,不要做什么小动作。” 稍后他微微弯下身,以极快的语速对两孩子道:“马上顺巷子口跑出去,千万不要回头,记住要表现得跟受惊的普通人一样。” “不要暴露,不要展示日轮刀。” [等等。] 蝴蝶忍睁大眼睛:[他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要一个人面对鬼?明明都不是灭鬼剑士。] 她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是否应该听太宰的安排,还是履行灭鬼剑士的职责,小枝他们刚才还是人类,把人类转化成鬼,也就是说…… [这里有高位的鬼!很有可能是鬼舞辻无惨!] 这个想法让她全身战栗起来,痛恨占大多数,残存的理智则在提醒她自己,他们这些人都不是鬼舞辻无惨的对手。 “!” 太宰治的手轻轻在富冈义勇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后者在接到提示时拉着蝴蝶忍撒腿就跑。 “!!!” …… 时间回推至到京都的首日,太宰坐在正对庭院的木造游廊板上,他正前方十米处就是三棵松柏,太宰的坐姿与端正无关,他佝偻腰背,胳膊肘抵住膝盖。 富冈义勇坐在他身边,凝神冥想。 “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他冷不丁开口。 “?” 太宰凝视远方,他可能没在欣赏庭院里的景色,视线聚焦在一个点上,随光影渐变不断延伸,延伸至遥远的将来。 “我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可如果真出现了,你不得不听我的指示。”轻描淡写的语气遮掩不住内容的强硬,“当我需要你逃跑时,请不要逞一腔孤勇,认为你贫弱的力量可以给我带来帮助,那只会让我头疼于如何将你们完整地带出去。” [意义不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富冈义勇说:“为什么?” 那男人漫不经心道:“为了斩断命运。” …… 妓夫太郎眯起眼睛,短短几秒钟内,场景又有了新的变化,太宰带来的俩小拖油瓶就像是常见的、胆大的普通人,在长辈的示意下撒腿就跑,这让妓夫太郎略微放心,打消了他们是灭鬼剑士的最后一丝疑云。 他们表现出了不符合年纪的冷静,又在颁布禁刀令的当下携带□□,以上两点让他很警惕。 而现在,妓夫太郎勉强放下心,他将全副心神都投在太宰身上。 [他要做什么?装没看见?] 妓夫太郎不太相信太宰出现在这里只是故地重游,当然以太宰对他跟小梅的态度,也可以相信他绝对不是鬼杀队那群看见鬼都要喊着杀的剑士。 即使到这地步,妓夫太郎的潜意识中也认为太宰绝对不可能伤害他和小梅。 [我们,勉勉强强也算是一家人吧。] [一家人又怎么会自相残杀?] “!” 石次郎的瞳孔猛地一阵收缩,妓夫太郎也是如此。 一把五十厘米的胁差穿刺石次郎的胸膛而过,恶鬼灭杀的印记消失在了漫长的时间中,日轮刀金属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而它的主人太宰治,则像观看了一场帝国剧院表演似的优雅,他把刀刃从石次郎的胸口抽出来。 [没办法……动了……]石次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他记得妓夫太同自己说过,只要不被斩首,鬼就不会受到致命伤害,可那把短小精悍的胁差,不知是淬毒还是进行了其他处理方式,从刀尖刺入他胸膛的那刻起,石次郎就变得虚弱,无力感自胸口向周边散逸。 血轰隆隆向四处喷溅。 太宰仰首,对妓夫太郎微笑。 仿佛在说:[看,我杀了与你无比相似的命运轮回。] [用日轮刀。] 第29章 “胁差吧。” “胁差?”锻造师傅愣住,“你确定吗?”他说, “在战场上, 胁差最多作为打刀的备用品,它不具备太强的杀伤力。” 他怀疑眼前男人是否为灭鬼剑士, 这人缺少经过艰苦砥砺的气质,穿一袭松散的黑小袖长着,最怪的是他留短发, 蓬松柔软的头发似经过刻意修剪, 而不是在武士比斗中被利刃拦腰断发。 铁地河原铁珍作为本代最出色的锻刀人,有幸见过产屋敷家的当主, 斗胆说句,他认为眼前青年与家主有相似之处。 他不确定相似性来源于哪,或许是文弱的气质、俊秀的五官、智者深邃不见底的瞳孔…… “我必须提醒你。”斟酌再三后他还是说, “胁差的主要功能只有一个, 那就是……” “杀死自己。”太宰治顺溜地接话, “短刀剖腹, 以死明志。” 铁地河原铁珍沉默半刻,把话题拉回刀上:“重锻与自始打造刀的工序不同,旧刀刀刃上保留铭文, 是要把铭文磨平,还是……” “磨平。”太宰说, “一字不留。” “行。” …… 11月24日, 晴。 /自明治三年七月后, 有四十余年不曾写日记, 今天特书一篇,记载近日异动。/ /刚才我做了个梦,见到名为“织田作”的青年,梦中场景让我不是很愉快,他躺在地上,胸口的布料被血染湿,身下是成片的大理石瓷砖,浓稠的血液以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这是一间教堂,晚霞的余晖穿透拱门形窗户,镶嵌在窗上的彩色玻璃碎成渣,正前方的十字架与圣母玛利亚像伤痕累累,碎石灰不断从雕像上落下。 梦境在这里出现了断层,就像是把许多不属于同一张照片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每片碎屑都有织田作的影子。 “站到光明的那一边去,太宰。”他一边说一边呛出口血。 场景一变,他的位置由靠近教堂门口的大理石地面挪移到了给祈祷人坐的长条凳上,我半跪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织田作说:“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太宰。” 他又倚靠圣母像,枪眼正开在额头中央,织田作的眼睛没有闭合,可他的眼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宁静与对友人的担忧。 仿佛在说“不要顾忌我了,不要继续下去了。” 各种画面风暴似的席卷大脑,梦境成为放映电影的投影仪,黑白交织的影片打在白幕布上,老旧胶片依附轴承向下滚动,咔嚓,咔嚓。 定格画面逐渐脱离教堂,扩展至更多场所,织田作从百米高楼上坠下;织田作背对大海站在码头上,无声枪响后背向落海;织田作与教堂一同被火焰吞没,狂风舔舐橙红烈火,笼罩拥有高耸塔顶的建筑物…… “离开离开离开这里。”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去追求你的命运,太宰。” “我已经死了!” “打破轮回的命运!” 织田作梦中的呐喊一声激烈过一声,到最后几乎要把自己的心肺一同喊出来。 然后我醒了。/ 写到这里,太宰治下意识伸手摸脸颊,他还记得醒来时面部湿漉漉的触感,在梦中哭泣,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出现了。 随即席卷内心的,是巨大的空洞,他猜测自己在梦中投射出了激烈的情感,当梦境结束时,在他心中涤荡的思维火花一同归于沉寂,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像是从胸口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肉。/笔在纸面上流畅地游走。 写到这里,他有预感似的,摘下烛台灯罩,只听见“呲啦”声,密密麻麻遍布字的纸张被从笔记本上撕扯下来,小火烛点燃纸张边沿,黑色烧痕逐渐在白纸上蔓延,没几秒钟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小堆灰。 “咚咚咚——”走廊被踩得咚咚作响,堕姬的脚步足以表现出她的心情,她唯恐太宰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气愤,其他游女见堕姬如此都会停下前进的步伐,瑟缩避让,恨不得变成簌簌发抖的鹌鹑。 “太宰!”她猛地打开推门,房间内的青年正巧给白蜡烛罩上灯罩。 [打破命运……吗?] “我去找义勇有点儿事。”他对气得脸颊鼓鼓囊囊的堕姬说,“马上就回来。” …… 胁差的短刃在石次郎的胸膛中旋转一圈,拔出,粘稠的血液包裹刀刃,三两滴因惯性而甩落地面,太宰熟练地做这一连串动作,而树上的妓夫太郎,他的动作由坐变成了站,属于鬼的眼睛死盯着太宰治。 你能从他脸上读出许多情绪,有错愕、难以置信,还有无法掩盖的——愤怒。 “快……逃……”鬼的身体与人类不同,石次郎甚至不算受到重创,奇怪的是,他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逃、逃,小枝,快逃!” 蠢妹妹动也不动,她面上浮现出近乎痴呆的平静,这让石次郎的心思更乱,他看向冷不丁下杀手的男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更不清楚那让自己恐惧的丧失力量的源泉为何,他的细胞在战栗,这是生物对死的共通恐惧。 [不行、不行,得给小枝争取足够的时间。] 身体义无反顾地扑向太宰,手指甲被快速催生,长而尖锐,他身材暴涨,头部、腿、身躯同比扩大了好几倍,嘴唇无法包裹催生后的犬牙,唇齿之间满是唾液,此刻石次郎比起人更近于野兽,他手臂上肌肉不正常地隆起,充满了力量。 在妓夫太郎见过的众多鬼中,石次郎绝对算是有天赋的,放大身体力量是拟态的一种,大部分低层次的鬼到死都没有掌握这一技能,他才刚刚转化就有这力量…… 想到这,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脚踏在土地上激起一片尘埃,微小的泥土颗粒扬起再落于他的脚面上,抓在右手的镰刀直向太宰后背旋转着飞去。 想要救石次郎是个幌子,毫无疑问,妓夫太郎心中充斥着对太宰的不满与愤恨,激烈的被背叛的仇恨感顺着血液管道向上涌,疯了似的冲向他的大脑。 [你加入鬼杀队了?] [为什么?] [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可恶的家伙!可恶的骗子!] 比镰刀更快的是胁差扬起的刀锋,太宰治完全不惮于逼近的镰刀,恐抱着就算被其砍下脖颈也无所谓的戏谑态度,月色投影于未被污血覆盖的刃面,寒气划过石次郎的脖颈。 刹那间,石次郎只看见了一连串扬起的血花,以及自己无头的下半身。 [啊,我的头,被砍断了吗?] 不过是一刀的功夫。 [小枝,小枝……]他的眼珠子倔强地转动,傻妹妹跪坐在地上,了无生气,像一具精致的净琉璃人偶,只有转动的眼球凸显出些许生气。 “小枝、小枝……”他徒劳地张嘴,反复念这两个字,血肉从脖颈断口开始风化,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在短暂的几秒钟他回顾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每当他以为自己赢来好运时,生活总是告诉他未来会更糟。 “小枝、小枝。” 他死了,化成了灰。 [石次郎,哥哥,死了?] …… 太宰治与妓夫太郎的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倒的是太宰而不是鬼,不是说他受到了致命伤,只是胁差这种刀具的杀伤力本就不高,太宰也没有掌握呼吸法,他唯一擅长的就是躲避,灵巧得像是枝头轻盈跳动的鸟雀,妓夫太郎的镰刀擦着他左脸过去,一会儿又自脑后回旋而来,统统没有给他造成致命伤害。 “你这个混蛋!”妓夫太郎呐喊着,“为什么要加入鬼杀队?你来吉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杀死我们吗?”他想到了石次郎干脆利落的死亡,那是他在太宰的诸多行为中最不能接受的一个。 “在你心中,我和小梅不该活下来吗?”他嘶吼着,脑中各色记忆旋转而过,都是生前的记忆,有小梅拉着太宰去偷柿子,有他为了保护小梅被见世番殴打,有三人在寒冷的冬天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有太宰给兄妹两人作画…… [不可饶恕!] “不。”太宰说,很难形容他这一刻的表情,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完全相同的两面在他的脸上达成了诡异的协调,你可以解读为他在强笑。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接近人。”他根本没把妓夫太郎当作敌人,甚至没把生命受到威胁的死局看在眼中。 “你的愤怒点在哪?是在这对兄妹身上看到自己的命运投射了吗?把石次郎当作是你自己?”他叹息道。 “这不是好习惯,过分激烈的情感投入会让你死得更快,小心、隐蔽,还有泯灭人性,想要活得更久就得那么做。” “闭嘴。”妓夫太郎更加烦躁,“我不需要你教。”他可以动用血鬼术,可以把小梅叫过来,可以兄妹两人一起击杀太宰,他看上去不比鬼杀队的柱更难缠。 可是…… [小梅不会同意的。]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她这个蠢货,甚至觉得太宰爱上她了,干脆把他杀死后告诉小梅太宰失踪。] “你在想什么?”太宰冷不丁又说,“在想小梅会因为我的死难过吗?不用担心,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蠢丫头,什么都没想起来,如果想要杀我根本不需要找理由,她不会为了我的死而难过。”他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用镰刀剖开我的胸膛,砍下我的脑袋。” “那正是我所期盼的。” 别扭、超乎寻常的别扭,妓夫太郎从太宰的话,他的一举一动中感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别扭感,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仿佛只为了求死。 “你想死吗?”妓夫太郎表情狰狞。 “当然。”太宰说,“我无时不刻想去死。” ……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奔出吉原。两人的鎹鸦都停在吉原大门附近柳树的树枝上,这两只乌鸦偶尔会与它们的同伴一样,张开翅膀,翱翔两圈,俯视花街上的灯红酒绿与高矮不一的茶楼扬屋,太宰治跟富冈义勇说,别带鎹鸦进去,它们太显眼,两名鬼杀队的成员同意了这一说法。 “带我们去找柱。”蝴蝶忍急道,“ 鬼舞辻无惨出现在这条街上,有人刚被变成了鬼。” 她和富冈义勇都是最低等级的鬼杀队剑士,充其量只知道鬼都是鬼舞辻无惨制造的,并不知道无惨血浓度较高的鬼也一样可以制造同类。 无惨的行动非常小心,从来没有哪位鬼杀队剑士撞上他制造鬼,从来只有鬼造成骚乱袭击普通人后,剑士姗姗来迟,他们确定小枝和石次郎是刚刚成为鬼的,时间差很短,无惨说不定还没有走远。 鎹鸦拥有类比人类的智慧,它们张开鸟喙,发出嘶哑破碎的人声:“留守!留守!等待柱的支援。”两只鎹鸦兵分两路,一去寻找最近的柱,其二则是前往隐所在的大部队。 “……” “……” 明月孤悬,月影倒映在缓慢流淌的小川中,夜深风冷,柳树干枯的枝条被风吹起,有的抽打在树干上,有的只是与其他柳枝摩擦,发出声响。 野狗徘徊在吉原周围,似乎被勾栏里的声色犬马吸引了,有几条狗结伴着从蝴蝶忍面前掠过,每一条都瘦骨嶙峋,毛杂乱没有光泽。 她忍受不了月下的沉默,尤其是想到太宰还在吉原内与鬼周旋,愧疚、焦虑、对自身弱小的痛恨,这些情绪在心头依次打翻,交织在一起。 蝴蝶忍看身边的富冈义勇,他表情缺乏明显的生气,死板而呆滞。 其实富冈义勇的表情与以往没有区别,但蝴蝶忍莫名觉得他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漩涡中,这是她的第六感,视线向下转移,富冈义勇的指甲陷入皮肉。 他流血了。 那一刻,蝴蝶忍怀疑自己勘破了富冈义勇的内心,他比自己更加愤怒,唾弃于自身的弱小。 她小声说:“津岛先生不会有问题的。” 富冈义勇有了点反应。 “他、他很聪明,知识也渊博,不像是会冲动行事的人,而且他对鬼似乎很了解,”蝴蝶忍说,“他留下来肯定是有自己的对应方法,我们留在那里只会添麻烦。” “所以你不用太自责。” “……”富冈义勇轻轻点头。 [直到今日,我终于确定一点,那就是我会招致厄运。] [所有我在意的,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会遭致不幸,姐姐死了,锖兔也死了,太宰老师为了保护我和鬼周旋。] 他无比厌恶依旧活着的自己,在心里念了一千遍一万遍“要是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可是…… “我得好好活着。” 他只跟蝴蝶忍说了这句话。 [我的性命不是自己的性命。] “嘎、嘎、嘎——”远处传来鎹鸦的叫声,它们去而复返,回归得相当及时,同时一起来的,还有人类轻快的脚步声。 “柱——柱——”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睁大眼睛。 …… “哈?斩断命运?” “你甚至无法制住我,说什么大话?” 太宰治仰面躺在地上,眼中只有蹲在他身边的妓夫太郎,镰刀最锋利的端口抵在他的脖子上,往下压一寸,动脉血管就会被切断。 他想想那幅场景,出于压力,鲜血会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溅妓夫太郎一脸,稍后,细细的伤口会逐步逐步长好,他失去神采的瞳孔会恢复以往的静谧。 妓夫太郎会怎么样,用错愕的眼神看着他?镰刀被惊得掉地上? 太宰治笑出声来,光是想象对方的神色,就让他克制不住笑容。 “你笑什么?” 妓夫太郎被挑衅了,被太宰的笑容挑衅了,他更加愤怒,高举起镰刀—— “你们在做什么?”堕姬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她双手叉腰,以太宰的视觉角度看未免太多顶天立地,而妓夫太郎、太宰、小枝,还有石次郎杀死人残留的肢体,混乱的场面让堕姬十分不解,她迟疑地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妓夫太郎没说话,他没想好怎么跟傻妹妹解释,而太宰治,他抬起被血与泥土涂抹,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手,朝堕姬惬意地挥挥:“你好啊,小梅。” 小枝,人偶似的小枝转动眼球。 石次郎消失后她一直这样,默不作声地跪坐着,缺乏人的生气,她不喜也不悲。 如果解释她与石次郎的关系,除了血缘上的兄妹外,石次郎是她属于人类的锚点。 [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哥哥还活着。] [为什么要表现得有喜怒哀乐。] [因为哥哥希望我是个正常人。] 她或许有点情感,只是太微弱,每一丝微弱的情感起伏都与石次郎连在一起,就在刚才,锚点在她面前眼睁睁化成了灰,这让小枝难以适从。 [我应该和哥哥在一起,就算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离。] 她困惑地嗅鼻子。 [可是,人应该要为了死去的亲人报仇,而杀死哥哥的津岛先生还没有死。] 幸运的是,小枝判断妓夫太郎会杀死太宰治。 ——直到堕姬出现前。 “哥哥?”她听见蕨姬花魁迟疑地开口,现在,对方说的哥哥就是妓夫太郎。 [不太好。] [我听说游女为了爱情会变得格外疯狂,下川屋的爱子甚至切下了自己的小拇指交给情郎,京极屋的岚也跟爱人私奔,哥哥说几年前还有新造为争夺男人刺死了老板娘。] 从听过的故事中抽绎出结论——女人为了爱情会变得疯狂。 [而哥哥永远会听妹妹的话。] 她诡异的直线思维将先决条件聚合在一起,得出了匪夷所思的最终结论,这结论驱使小枝做出行动。 她把家仆带来烧自己的油桶推翻,其中的液体哗啦一声浇在太宰与妓夫太郎的身上,前者蓬松的黑发被油压得粘在一起,小枝举起打火石。 咔—— 咔—— “臭丫头你在干什么!”与堕姬尖叫声一同而来的是她的腰带,不知怎么的,在腰带穿过太宰时,它们失去了原本的活性,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丝缕,在这短暂的空档中,火星落在油上。 一朵火花、两朵火花、三朵…… 妓夫太郎切了一口,他才不管太宰逐渐被火吞没的身影,翻身向后一跳,扑灭了身上的小火花,就在这时,堕姬从他身边风一样地奔过,嘴里尖叫着“太宰!” 小枝还站在太宰边上,堕姬美丽的手抓住她的头颅,微微用力。 嘭—— 遍地红白。 “太宰!太宰!太宰!” 堕姬疯狂地尖叫着,她想起了很多事,悲伤的画面一股脑地灌进脑子里,不是先前出现过的,让她疼痛不已的灼烧错觉,而是另外一幅。 在她被烧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一个试图拯救自己的人也在被烧。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包括只剩下一条丝线般微弱生命时,从风中传递入耳的人声。 “这个男人?烧了。” 或许是在火焰灼烧的生死之间,她的灵魂脱离了躯体,在风中遨游,不知不觉就飞回了家的上方,她看见了很多,看见太宰被塞进三人的家里,看见他被浇上油,看见他在火中疯狂挣扎,看见塌方的屋檐倒在他身上,看见从他怀里掉出来的胭脂盒。 那天回来时,他买了一盒新的胭脂,是给堕姬带的。 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她尖叫着把人从火焰堆里救出来,疯狂地扑打他身上的火焰,不顾自己的头发,自己的皮肤,昂贵的和服布料卷入火中。 妓夫太郎愣住了。 “你救救他啊!”恍惚间听见了妹妹的哭喊声,“你救救他啊!” “我不能让他被烧第二次。” 第二次。 妓夫太郎呆住了,他想到了自己跟太宰的对话。 “你被烧死了吗?” “怎么可能。” [满嘴谎话的骗子——] 妓夫太郎的眉头,鼻翼、嘴皱成一团,大批量的黄土堆在太宰的脸上,身上,盖过火焰,橘色的光逐步逐步熄灭了,他身上残留大片烧焦痕迹。 堕姬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哭喊着“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说的到底是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太宰,还是现在的他? “喂——”妓夫太郎一把将还在哭着尖叫的傻妹妹提起来道,“快点,我们该走了。”他烦燥得说,“这家伙,他是鬼杀队的剑士,人现在在这里,距离其他人来也不远了。” 妓夫太郎说:“我们要换一个拟态,换一个地方。” 堕姬:“什么——” “小梅。”那焦炭忽然开口了,嗓音沙哑,“吃了我吧,小梅。”他伸出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吃了我,你或许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说什么蠢话!”堕姬炸毛了,想也不想就拒绝,无论是她还是妓夫太郎,即使到了现在这一步,出现了让她无法理解的啼笑皆非的局面,也从来没想要把太宰吃掉! 太宰:“我的肉——” 妓夫太郎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匆忙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对焦炭说:“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说:“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 …… 蝴蝶香奈惠飞奔地闯进吉原。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又穿洋装制服,街道上高矮不一形态各色的男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可蝴蝶香奈惠跑得太快,一阵风过去,只留余香,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影子。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哥……哥……” “哥哥、哥哥” “哥哥……” “哥……” 小枝的脑袋被捏成了一团碎片,新的头颅从脖颈开始缓慢生长,最先长出来的是嘴,她接连不断地毫无意义地呼喊着。 太宰看着小枝的下半张脸,无喜无悲。 当蝴蝶香奈惠找到她时,就看见那男人抬起胁差,毫不留情地向下砍,没有修复好的下半张脸与脖子分离。 “哥哥……哥哥” “哥……” 到最后还只会念叨这一句话。 蝴蝶香奈惠打量太宰,看他不知为何烧焦的衣服,与完好无损地脸,她悄悄在心中松了口气,似乎是为了调节气氛,面上绽放出相当温柔和美的微笑:“似乎我每次见到您,您都是一样地狼狈。” 风把太宰的话传递入蝴蝶香奈惠的耳道。 他说:“谁说不是?” …… 男人与女人并肩,在花街上走着,两人都很古怪,女人腰间配刀,身材高挑,头戴艳丽的发饰,似乎是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男人,男人可就狼狈多了,脸上,手上,到处是土。 云层悄无声息地汇聚在一起,遮挡住明月,细密的雨珠自厚重的云层落下,一丝一丝。 往来街道上的男客游女,有的急忙到游廊下躲雨,还有的人撑开随身携带的油纸伞。 暗红色的油纸伞在众多单色调的伞中格外出挑,伞面微微下垂,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只能看见几缕四处跳弹的金发,并非黄金的庸俗色泽,一定要给他的发色找个形容词的话,就是太阳。 太阳的金色。 狼狈的太宰治与打伞的童磨擦肩而过。 “奇怪。”走远后,童磨忽有所感,空余的左手持扇,他用并拢的蝙蝠擅轻轻触碰自己的嘴唇。 ‘好熟悉的感觉。” …… 一百五十三年前。 “那对兄妹实在是太可怜了,像我这样心怀慈悲的人是绝对无法放任不管的,所以就帮了他们一把。”童磨说话的时候,做出了悲悯的表情,身边的游女则被感染到似的,说:“真不愧是童磨大人,有一副圣人般的好心肠。” “——” 同样是狼狈的男人,趿拉着沉重的步履,与他擦身而过。 一步、一步。 仿佛走向不知名的远方。 第30章 这是一段发生在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对话。 21 “你听说过蓝色彼岸花吗?妓夫太郎?”那是一个炎热的、湿漉漉的下午,游女换上最轻薄的浴衣, 她们懒洋洋地趴在四处透风的格子间里, 后颈、胳肢窝里都是闷出来的汗珠。 男人要到太阳下山后才会进花街,阳光消散后的夜晚会有微风吹拂, 风往往都是潮湿的、沉闷的,可总比无风的上午好。 他们住的地方靠近花街唯一一条水源,溪水边上长了一丛青蓝色的花。 烈阳蒸发花瓣中的剩余水分, 整簇花朵黏答答的, 叶子发皱,妓夫太郎才从外面回来, 他受茶屋老板娘的委托,要客人的债,昨夜宿在游女屋里, 早上从被窝里爬起来就死皮赖脸说自己没钱, 他用镰刀砍了老赖的大拇指, 听了杀猪似的惨叫半个时辰。 游女屋子里廉价的香粉味钻进鼻道, 老赖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妓夫太郎烦躁得不行,哪有心情理会太宰治文人的小情怀。 他百无聊赖地翻身, 屁股对河川:“没有。” 小梅光脚丫子走进来,指甲缝里全是泥土粒, 她穷得只有一双木屐, 木屐绳子昨天崩断了, 今天还没修好, 她攥开手指,一束萎靡的蓝花扔在太宰治面前:“你别烦他,他给丑女的臭味逼疯了。” “你的蓝色彼岸花。”她在门口听见了太宰的话,干脆把花茎掐断。 太宰说:“花魁不会这么野蛮。” “哈?”小梅嗤笑一声,“我连游女都不是,你跟我说这个。”她又说,“那些丑女哪个比我好看。” 这是三口之家的配置,一个好看却落魄的穷鬼文人、美丽却粗鲁又愚蠢的妹妹、丑陋而能打的精明哥哥。 家徒四壁,通风良好,在冬天呼啦啦的北风吹得要人命,夏天却刚刚好,没工作的三人趴在地上,小梅滚了两圈觉得无聊,就对太宰说:“花都给你摘回来了,你倒是说说蓝色彼岸花是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是。” “哈?”小梅确定,这混蛋是在愚弄自己,“那你说个屁。” 太宰说:“只是忽然想到这件事,当个笑料说出来给你们听听。”他讲,“很久以前,我遇见过一个人到处打听蓝色彼岸花的下落。” “蓝色象征天空与大海,而彼岸花是三途川的代名词,天空、土地与大海无论如何都不能连接在一块。”他说,“所以蓝色彼岸花本身就是桃花源、永无乡一样的玩意,永远不可能存在。” “不存在的,才是蓝色彼岸花。” 小梅勉强按捺住性子听他说完:“说了这么一大通,你究竟想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说。”太宰翻身,“就是很无聊,给你说个笑话。” 妓夫太郎评价:“我根本找不到笑点,你应该多去看看能剧。” …… “!” 妓夫太郎猛地睁开眼睛。 “吱啦——吱啦——吱啦——” 倒吊的天花板,模块不一的模板房间,悬停在半空中的原木走廊、一扇又一扇开合的纸门与屏风,墙上绘制来自不同时代的画,宋代花鸟,织田信长时代的猛虎,梦二的美人画…… 无限城。 “哥哥?”小梅当然跟妓夫太郎在一起,“你在想什么?” “不,没有。”他努力将梦中场景从记忆中抹去,来自过去的对话像一团死而不散的亡灵,附着在他的身上,阴寒之气沁入四肢五脏六腑,细密的汗珠布满后背。 [冷静、冷静、冷静。] 他绝望地想:[不能让无惨大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真的可以吗? 这是无限城多年一次的聚会,百年间上弦无人减员无人增加,无惨大人照例问询蓝色彼岸花的寻找下落,从成为鬼的那日起,这一使命就被根植入妓夫太郎的大脑内。 [蓝色彼岸花真的存在吗?太宰的话值得相信吗?] [也是,如果存在的话不可能几百年都找不到,有人说无惨大人是从平安京时代活到现在,几乎千年过去了,还是毫无线索……] [不,不行,不能想这些。] “你在想什么?”低沉的男声从上首传来,妓夫太郎几乎要趴在地上。 [被、被发现了?] “你在想什么,童磨?”五指切豆腐似的潜入童磨的头颅内,对此情状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在过去的百年中,不,或许是更早以前开始,童磨就在忍受极限上反复横跳,就连无惨大人都对他抱着微妙的厌恶心。 脑袋被踢飞、被捏爆、被一刀斩首,除却妓夫太郎还能对自己与妹妹的救命恩人保持表面上的恭敬外,上弦的每一位成员对他都只有无尽的嫌弃,其中就包括堕姬。 鸣女拨动三味线发出“铛”的一声响,无惨身型消失在无限城中,黑死牟跪坐于竹片编织而成的帘幕之后,猗窝座面无表情地踏过恶心的血沫与脑浆,筋与流畅的肌肉自童磨断裂的脖颈处起迅速生长,苍白的面孔上有肉芽在蠕动。 他抹了把自己的脸,童磨确实长得好,或许是他天赋气质使然,脸上写满了“斯文败类”四个字,英俊是英俊,就是太邪。 妓夫太郎不顾堕姬“你跟那死人鞠躬干嘛”的喊声,对童磨弯腰道:“那我们就先离开了,童磨先生。”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百年如一日地表达对童磨的感激。 无论他出于什么缘故对自己和小梅施以援手,都让他们开启了一段堪称幸福的新生。 “啊,是妓夫太郎啊。”童磨又不知从哪儿抽出折扇,“前几天我去过吉原哦。”他说,“原本是想找你和堕姬玩玩的,竟然没找到你们俩,是出去了吗?” 堕姬发出声奇响无比的“哈?” 妓夫太郎连忙道:“我代她向您道歉,童磨先生。”他滴水不漏地应对,“吉原最近并不太平,有多名公卿家的儿子死于此,并不是鬼动手,因受害者位高权重,警察也介入管理,无惨大人曾经说过希望我们能够潜伏不制造祸端,不影响官方组织的注意,我们正准备转移地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童磨说,“真不愧是你啊,我谨慎的后辈。”他又改口,“不,以我们认识百年的关系,称挚友也不为过吧,人类认识二十年就是挚友,我们的关系起码有普通人五倍深厚。” 堕姬:“谁跟你这恶心的家伙是朋友啊,呕!” 妓夫太郎:“不,不敢当,童磨先生。”他压着堕姬的脑袋说,“给童磨先生道歉。” “不要不要不要。” “说起来。”扇坚硬的被金箔包裹的边沿在嘴唇上一点一点,“我这次去吉原的时候想起了一点儿事。” “你还不记得当年一起生活的第三个家人吗?妓夫太郎?” [咯噔——] 是妓夫太郎心里冒出来的声音,他想回头看小梅,看她有没有做出怪异的表情。 [在一众鬼中,童磨是最令人厌恶的那个。] [他的神性甚至超越了无惨大人。] [毫无情绪,毫无执念。] “轰——”好不容易长好的脑袋在重拳之下被冲击为肉沫,只留有身躯,血沫精准地污染童磨的衣服,猗窝座折返而来,面无表情地轰碎童磨的脑袋。 “他虽然是你的转化人,也不用这么有礼貌。”猗窝座言简意赅地说,“这家伙是个渣滓,看不顺眼直接斩首好了。” 一个除童磨以外所有人都知晓的秘密,放在鬼堆里他是最让人讨厌的一个。 “谢谢你,猗窝座先生。”妓夫太郎的感谢之情并不作假。 “铛、铛、铛——”鸣女依次拨弦,每拨弄一声无限城中就少一人。 妓夫太郎才落地就听见妹妹吵嚷:“你今天情况不对。” [要是对就见鬼了。] 诚惶诚恐地回忆梦境,又在心中念叨绝不能让没脑子的小梅知晓,她咋咋唬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能在无惨大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 [等等。] 妓夫太郎睁大眼睛。 [无惨大人能够听见鬼的心声,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是没闲功夫那么干,可在无限城中时,所有鬼在他的领地内,我们的内心也应该像一块可以随意涂抹文字的白板赤、裸地展露在他的面前。] [童磨被捏爆脑袋恐怕就是想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自认为想法更加大逆不道,无惨大人却没有更多表示,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听见自己的心音,尤其是关于蓝色彼岸花的那段。 这一想法让他更加惊悚,同时钻入脑海中的还有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吃了我”。 “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吃了我你们就自由了。” “让我去死,让我死得有点作用让我成为你们的食物,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他汗毛竖起冷汗直冒,眼前仿佛出现了太宰的幻影以至于他不得不后退好几步就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惧感,堕姬忍不住看他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他立刻激烈地反驳。 “——”堕姬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 [信你就有鬼了!] “……”妓夫太郎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大对,他犹豫一会儿道,“如果说,太宰想让你吃了他。” “哈,那个疯子终于发展到这一步了。”堕姬冷笑,“他的自杀途径上升得真快,连疼痛就不在乎。” 太宰治是一个非常、非常害怕疼痛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忍耐严刑拷打,可在日常生活中,他会因为一点儿小痛而大呼小叫,小梅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说:“这和是不是男人没关系吧。” “我只是单纯的非常厌恶疼痛而已。” “混蛋,想得美,谁会按他的要求做!”堕姬的怒点被戳爆了,她色厉内荏,脚步前后逡巡,在原地团团转,“狗屎,笨蛋!竟然敢加入鬼杀队,果然当时就该咬死他!”堕姬说,“让他去死吧!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好吧。” 妓夫太郎说:“好吧。” “一辈子都不看见他。” …… /京都的空气比东京要好许多,这里的建筑也是完全的和风建筑,有的时候我看东京的雾天,担心那里是否会成为下一个伦敦,小庄你也应该多到京都修养……/ /吉原同我想象得一样,是个充满故事的地方,以作家的身份来看,我的运气很好,遇上了难得的公卿之子死亡事件,不出几日就搜集到了足够的素材,此外我还深入居住着流浪儿与梅毒游女的街巷探寻,小庄你要来这里看,肯定会感叹是什么人间地狱……/ 写到这里,太宰停下笔,细细思考小庄编辑会给出的反应,如果他看到了苍蝇萦绕的无人处理的游女尸体,肯定会扶着墙把胃袋里的酸水一起吐出来,同时也会对“我”冒险的行为大加指责。 他笔锋一转开始讲石次郎与小枝这对兄妹的故事: /也只有花柳街才能培养出这种感人肺腑且畸形的兄妹情,最妙的是即使他们犯下了滔天大罪,外人对他们还是充满了同情之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说到底还是因为花街的存在形式太过畸形,出于最基础的人道主义心,我也想描摹这兄妹的故事,让更多人了解……/ /这篇文章发表前或许会受到公卿的阻挠,不过我受到的阻挠与争议已经足够多了,如果有律师函、批判文章等寄送到报社,还麻烦你们挡住……/ /听说在战乱时代作家是高危职业,以我写作的风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迎来一枚枪子弹,贵族与民众间的摩擦越来越多,各派系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 他顺手发表了一串对时下政治的评判,想小庄编辑一定会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呼天抢地夺走他手上的笔。 信写完后,他在把纸放在桌面上等墨水风干,矩形矮桌上还放了两沓稿纸,较厚的那沓封皮上写《吉原物语》四个字,还有一沓薄的,十数页,名字叫《吉原哀歌》。 一般情况下,取这种题目的都会是游女甚至花魁的故事,太宰不喜欢那样,他写东西都反传统,人家以为是游女,他就要写个生在吉原死在吉原,连游女都没有当成的故事。 更写实、更美、也更有悲剧性。 “咚咚——” “失礼了。” 蝴蝶忍推门进来:“你的刀已经保养好了,太宰老师。” 在蝴蝶香奈惠来之后,津岛修治的化名不攻自破,蝴蝶忍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看他眼熟,太宰治的照片曾经上过东京大小报纸的文学头版,她就算自己不喜欢读小说,周围的同学也有太宰的粉丝,读他的小说已经成为了东京学生圈的风尚,赶时髦的青年都会买一本来装样子。 刀是需要保养的,尤其是斩杀过鬼后,可太宰却把自己的胁差递给富冈义勇说:“我不是剑士,也不会弄,你帮我清理吧。” 他们俩的落脚点并不是太宰很少去的京都宅院,而是蝶屋,蝴蝶香奈惠的宅邸就在京都附近的小镇上,她这次往返两都也是回来办事,哪里知道这么巧,刚下公共马车就被碾去救人,太宰治说自己没有受伤,可他衣服都成焦黑色了,脸上也蒙了一层灰,通医理的蝴蝶姐妹不确定他没受伤,就干脆拉倒蝶屋一并诊治。 富冈义勇在蝶屋停留了半天就马不停蹄去做下一个任务,胁差最后是蝴蝶忍保养的。 “我就小枝的故事,写了篇文章。”他主动会准备退开的蝴蝶忍说。 听见这名字,她眼皮子颤了一下。 “你和你姐姐一点儿都不同。”他漫不经心,不,可能是故意点出人最不想听的话,“她身材高挑,你长得娇小,她力气出众,你手腕纤细得不能斩首,她就算是经历了地狱都心怀慈悲,你心中充满愤怒。” “我想知道的事,对小枝这样,你认识的,没有吃过人的鬼,你会感到愤怒吗?” “不,并不会。”她硬邦邦地说,“我只憎恨害人的鬼,小枝她帮过我。” “也不能这样说。”太宰又说,“如果你哪天发现自己被作恶多端的鬼救了,会有什么想法?” [哈,什么乱七八糟的?] 蝴蝶忍根本搞不清楚这男人的思维,还有他的动机。 她忽然想起隐汇报的一件事,先前收留他们的蕨姬花魁在闹市当晚一去不复返,很多人怀疑她是跟太宰一起出逃了,谁叫他们是那么亲密,又有人看见太宰跟她一起坐人力车离开。 “蕨姬花魁。”蝴蝶忍问道,“她没事吧?” [虽然她脾气差的要死,动不动就打骂新造,可她对我们不算遭。] 提供白吃白喝,还养着太宰治,她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很喜欢太宰的。 “她还安全吗?” 太宰看着蝴蝶忍,冷不丁发出一阵爆笑:“扑哧哈哈哈哈哈哈——”他想看见了极滑稽的事,捧着自己的肚子,笑得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蝴蝶忍:“……” 有感到被冒犯。 “这真是点睛之笔中的点睛之笔。” 太宰说,“你真有意思。” “……” “打扰一下。”咚咚,是谁去指扣响墙壁? 蝴蝶香奈惠走进房间时,她妹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满头凸起十字。 “请问您有时间吗,太宰先生。” 蝴蝶香奈惠小说:“这里有件事,我想您会很感兴趣。” “请说,请说。”太宰道。 …… /这是我今年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蝴蝶香奈惠展平主公的信,抬头就写了这句话。 /他愿意提供帮助是再好不好的事,这预示着事情在向好的方面转变,命运在我们这一代或许会有转机。/ /可以相信的是,他绝对不会对我们的行动有戕害,如果有什么无法解决的事,香奈惠你可以直接同太宰商量,我的一位长辈认为,他是全天下最富有智慧的人之一……/ /这次事件不同以往,牵扯较多,还需要小心谨慎处理,我对失踪事件背后的主人公有相当不好的估计,请小心行事。/ “就是这样。”蝴蝶香奈惠。 太宰捏着调查资料:“平民女性失踪失踪?”他翻页,“而且都是面容姣好的女性?” “是这样的。”蝴蝶香奈惠点头,“我也是在义工活动中偶然发现这件事。” “济生学舍最近同有教会背景的组织有了联系,会派遣学舍的学徒去做义工给穷人看诊,我也因此得知了他们许多人的生活习惯。” “大部分穷人即使工作一天,赚得薪水都不足以养活一家,尤其他们的孩子还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人前往慈善机构排队领取补贴粮食。” “补贴粮食?”太宰问。 “是一种才从国外引进的慈善形式。”她说,“大体上是给吃不饱饭的人定期提供少量食物,从一定晨程度上遏制东京贫民窟的饿死人数。” “唔。”太宰说,“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然后?” “然后,有人告诉我。”蝴蝶香奈惠道,“一些领过维生食品的人,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唔。”太宰问,“是谁给你提供了这消息,你的义工同僚?” “可以这么说。”蝴蝶香奈惠道,“是同组的出色女医师,珠世小姐。” [有的时候,就算是我也要惊讶于宿命的有趣之处,你拼命逃离的躲闪的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汇集到一起,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在想,如果我拒绝了可爱小姐这次的帮助请求,会不会在某天,从巷道穿出来,于拐角转身时,与她迎面撞上,或者擦肩而过?] “挺有意思的。”太宰说,“真挺有意思的。” 我不想见到的历史残影,正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地从时空长河里挣脱出来,跳到我的面前。 [我是非人非鬼,不会死亡的怪物。] 第31章 /我很高兴自己又获得了做梦的能力。 又或者说, 我很高兴重新认识过去的自己,并了解到我究竟来自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有几个朋友……/ 写到这里, 太宰顿笔。 /不,朋友并不算值得高兴的部分,倒不是说我讨厌织田作, 只是对他而言,和我成为朋友绝对算是一生的败笔, 先来分析分析梦境画面,只要是脱离了婴孩时代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 人的生命只有一条,死亡也只有一次,显然, 织田作先生绝不仅承受了一次两次的死亡, 精细统计地话说不定是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 为什么他会重复死亡行为,斗胆思考,一定与过去的“我”息息相关。/ 太宰露出毫无快活意味的笑,如果有第二个人在这里, 看见他的表情, 绝对会自心体深处萌生出怪异感。 人怎么样才能笑得跟他一样嘲讽? 还有一些话,太宰甚至没有勇气写上纸面, 他想:织田作的死亡无疑是跟自己有关系的, 他甚至可以做出一个富有跳跃性的推论, 如果没有自己,或者不和自己认识,织田作就不会死。 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遥远的战国时代往前睁开眼睛?梦境中的画面显然属于遥远的未来。 /可以做出推测: 已知1:我曾为了拯救织田作让时间重复了无数次。 已知2:我已经不是人类。 疑问1:圣杯是什么?/ 是的,他昨天晚上的梦跟织田作关系不大,那甚至不能说是梦,只是一句话一个片段。 “圣杯,要找到圣杯。” 以太宰渊博的历史知识,他不可能没听说过圣杯的名字,耶稣的葡萄酒杯子,曾经盛放过基督的血,它在各国神话中频繁出现,偏执的信仰者认为,喝过圣杯盛的水就能长生不老、死而复生且获得永生。 [我寻找圣杯的理由是什么?] /推论:我想复活织田作。/ 若以此为推论又会延展出许多新问题,比如“织田作明明在现代,我怎么带圣杯回归”“复活了的他真的是他吗?而不是圣杯缔造的怪物?” [不,这些哲学问题是可以忽视的。] 太宰伸手揉太阳穴,深入讨论下去的话,就会得出“今天的织田作不是昨天的织田作”还有“只有某个平行时空的他复活,可自己时间线的对方已经死了”诸如此类的概念问题。 可以肯定的是,在无数次开启重新轮回就为了让他活着的那一天起,“太宰治”已经疯了,他永远地困在死亡当天,抓住的不是希望,而是执念。 在搞清楚这点之后,太宰治开打火机点火,烧掉了本篇“梦境日记”。 火点燃右下角,蜿蜒曲折地向上,第一句被火吞没的话,正是他写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太宰”已经疯了。/ …… “本次失踪事件与以往不他相同。”香奈惠与太宰面对面跪坐着分析情况,“根据我们的了解,鬼有独居的习性,往往是盘踞一方地盘,捕食当地或者是过往的人,等将一地内的人猎捕殆尽后,再更换地点。” “人员失踪往往是群居性,并且有固定规律的。” “从这方面考虑,失踪人口高发于受救济群体符合约定俗成的猎捕规律,或许鬼就藏身在背后的慈善组织中,只是……” 太宰从善如流地接道:“只是,如果推测成立的话,鬼杀队的人并不能跟以往似的肆意探查行动,救济会本身带有严重的西方色彩,算是本土的先进舶来品,组织背后的成员中甚至有大量西方人,较高的社会地位与严密的组织结构限制了隐成员的调查,你想说这些对吧?” 蝴蝶香奈惠点头,“鬼杀队说到底是不被政府认可的机构,杀鬼与调查行动是在暗中进行的,放明面上难度就会倍增。” 太宰换了个姿势道:“可以理解,不过我的想法与你不同。” “?请说?” 他伸出手指敲击茶几面:“你们有没有试着侧写鬼舞辻无惨的性格?” “我不太明白……”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是什么样的鬼?”他从左胸膛前的口袋摸出一支钢笔,笔的材质很好,在手中把弄时沉甸甸的。 “首先,考虑到鬼杀队成立的时间,他至少从平安京时代存活到了现在。”以蝴蝶香奈惠为中转站,时隔多年,太宰治终于与产屋敷家的当主通了一封长信,在信件中他问及一些信息,产屋敷都给出了详尽的解答。 * “如果有一天,您改变了主意,请务必致信往紫藤花之家。” 这是从战国时代流传下的秘密。 不老不死的妖魔,除了鬼舞辻无惨外还有其他。 “不。”他依靠树而躺,眼前是大片绚烂的紫藤花,淡紫色的花瓣如葡萄串一般吊在枝头,支撑它们筋骨的枝条比柳枝还附有韧性,只要能妥善打理,一年四季,哪怕是寒冷的冬天紫藤花都不会凋谢。 生命的周期快而短暂,上一束凋零,新花就立即绽放。 “我不感兴趣。”他再一次重复。 * 蝴蝶香奈惠点头,作为柱,她对鬼舞辻无惨的了解远比普通鬼杀队成员深厚。 “大部分人,正常的生物,都无法活过千年。”太宰道,“不仅是出于寿命界限,对智慧生物来说,无限的时间也令人恐惧。”他低声笑了,清亮的笑声在方寸大小的空间里回荡,“人只要活着就会与他人产生联系,与他人产生联系就要面对亲近之人死亡的悲哀,能够走过恒久岁月的只有两种,有执念的,还有死不掉的。” [……] [不知为何,我心里不大舒服。] 蝴蝶香奈惠无法保持住面上的笑容,她笑的样子很好看,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轮弯弯的月牙,可在太宰面前,她常常睁着浅紫色的双眼。 或许是常年含笑,她的眼睑略有些下垂,天生一副笑模样。 太宰跟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接着说:“我见过一些鬼,有的将嫉妒作为执念点,有的是互相扶持着一起活下去,还有的是毫无人类的情感不在乎生死。”他道,“还有的鬼,活下去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杀死心心念念的仇人……” “当然,不可能每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有执念,因此可大胆推断,鬼舞辻无惨在制造鬼的时候,会封存鬼的部分记忆,放大执念。” 他又用手指敲击桌板:“这很合理,叫他名字的鬼甚至会死,显然他对自己制造的生物有很强的控制度。” 听到这里蝴蝶香奈惠道:“那鬼舞辻无惨,他的执念是什么?” “我猜,他的执念是‘求生欲’。”他说,“因为不想死,就要活下去,因为病弱,就渴望格外健全的躯体。”他打了个手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除了活下去之外什么都不追求,为此是绝对不可能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塞鬼进去的。” “那会给他带来额外的危险。” “你的意思是,慈善会的人口失踪和鬼没关系?” “我可没那么说。”太宰道,“充其量只是,没有直接关系。” “我倾向于,这件事或者与鬼相关,但那些失踪的平民绝不是从失踪那刻开始就性命不保,发生在日本的失踪案件绝对比你我想象得要多,而那些人至多只有一半成为了鬼的粮食。” “我想说的就这么多。” 蝴蝶香奈惠的眼前浮现出了一行字,是当主寄来的信,鎹鸦是产屋敷的眼,他的鼻,他的口,他的耳,他身体虚弱,不出家门,却通晓天下事。 /他的视野与我们完全不同。/信上 写了这样一行字,/尤其是对鬼舞辻无惨的解读,我希望你能尽量相信他的判断。/ “我……”香奈惠说,“我被说服了。”她诚恳地道歉,“很感谢您的解读。”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 太宰说:“或许是因为我的思维方式与他相近。”他的笑容与他说话的内容一样让人不安,“我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而不是对立点,因此我或许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都知道他想做什么。” “请不要这么说。”蝴蝶香奈惠头一次强硬地打断了太宰的话,“请不要这么说你自己。” “太宰老师与鬼舞辻无惨毫无相似之处,就算是您也不要贬低自己。”她轻声说,“无惨是鬼,是罪人,是缔造悲剧的源泉,而太宰老师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终止悲剧。” 她其实不想那么说话,你看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不是“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吗?说实在的,香奈惠并不具备太过强硬的个性,她宽容且温和,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可是、可是…… [我只是不想看你贬低自己,踩自己,把身躯与头埋到地里。] …… 珠世是有没有执照的女医师。 她开了家医疗诊所,以极低的价格收治许多无法去正规医院治疗的病人。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医疗救护组的组长塞西尔先生说了口流利的日语,他有双重身份,除了医生之外还是虔诚的教徒,抱着传播福音的心态来到远东国度,在这里一扎根就是近十年,“珠世女士的医疗水平非常优秀,不仅精通日本本国的汉方疗法,对我们的医术也造诣颇深,她的化学与生物学知识也比你我想象得要更加深厚。” 塞西尔先生说:“很难想象她没有拿到日本的医师执照,包括你,香奈惠小姐。”他说,“你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医护人员。” 在那之前,香奈惠从未跟珠世见过,她只是在与他人的闲谈中,听见过对方的名字。 女医生太少了,若不是香奈惠与她的同学们为了更多的实践操作机会而加入慈善协会,整支小队中只有珠世一名日本女医。 “她白天要兼顾诊所的生意,可每逢周末的晚上,都会来帮我们义务看诊,甚至自费提供药品。”塞西尔说,“我在白天造访过她的诊所,甚至连地下室都住满了穷苦的病人。”他怜悯地说,“那些穷人住不起更昂贵的地方,而珠世女士甚至只以市面上一半的价格提供药品。” “这……”蝴蝶香奈惠打心底深处对珠世萌生出敬佩之情。 “我应该介绍你们见面。”塞西尔说,他看挂钟,雷厉风行地安排,“正好,今晚珠世女士会来看诊。“ ”你可以跟她学学配药。”他又说,“珠世小姐是很厉害的药师。” 六点,太阳落山,蝴蝶香奈惠看见了珠世,她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一名青年,据说是她的助手。 蝴蝶香奈惠有些奇怪,并不是针对他们的关系,而是说珠世给她的感觉。 “这是香奈惠。”她还没分辨出自己古怪的什么,那热心的医师就帮他们介绍对方,“济生学舍的医学生,她想考取医师执照。” “您好。”看护妇般穿着白围裙的女人微躬身体,愈史郎不善地盯着蝴蝶香奈惠看。 “你好。” 没人会怀疑一名心怀慈悲的医生,尤其她早上还在地下室治疗平民。 …… 她们很快就混熟了,闲暇时刻也会聊些私人话题。 “我有两个妹妹,他们都非常可爱。”蝴蝶香奈惠说,“忍的话立志成为医生,现在正在私立学校打化学基础。”她说的是明面上的身份。 “忍她非常非常聪明。”香奈惠的笑容温柔得让人心碎,“以后肯定能成为厉害的人。” “香奈乎还小,但我想,等她长大后,肯定能找到自己的目标,自己的生活。” “这样啊。”珠世看她,露出和蔼切美丽的微笑,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瞳孔里装了平安京终末的烟云,“我曾经……有个孩子。”这句话的开端让蝴蝶香奈惠的眉头微皱了一下,“他也非常聪明。” “您……”她斟酌着,应该怎样接话,曾经不是个好词汇,“您看上去非常年轻。” “谢谢。”珠世笑了,“那个孩子情况很特殊,他是我和先夫收养的孩子。”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都是过去的事情。” 她似乎不准备往下讲,蝴蝶香奈惠也没有开口询问,两人沉默地查房,安抚那些痛苦呻/吟的病人。 “我和你不太一样。”世珠关闭走廊与病房的灯,她与蝴蝶香奈惠各自提了一站小玻璃灯笼,月亮孤零悬,夜色清凉,一小盏灯只能照亮脚边上的地。 珠世的睫毛一颤一颤:“我不是出于本心在做这些工作。”她说,“我在赎罪。” “我……我犯了很多错,以后是不可能进天堂的,可是我希望自己在下地狱之前,能够见他们一面。”她说,“我希望神可以宽恕我,给我一个机会,只要让我再见到他们就行了。” 珠世当时的表情,深深地印在蝴蝶香奈惠的心上。 …… 香奈惠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义工,她了解了各种疑难杂症,同时也对药理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大约在跟珠世认识一个月后,对方告诉了她自己的观察。 看似是不经意的提醒。 “河下一带失踪了很多人。” “哎?” “可能是什么拐卖女人的团体吧。”珠世说,“听说各家失踪的都是年轻的女性,面容姣好。” 听到这里,蝴蝶香奈惠已然上心,鬼袭击人案件的伊始往往是人口失踪,东京河下一代属于她的管辖范围内。那里是东京最大也最为混乱的贫民窟,外县的务工人员,东京贫穷的边缘人聚集在河下的棚屋中,勉强生活。 先前有几次,他们的义务治疗团体也去过河下,那里传染病频发,疟疾等疾病到处肆虐,人们缺少基础的卫生常识。 珠世的关怀十分巧妙,她说:“下回去那义诊时千万要小心。” 蝴蝶香奈惠不想放过这条线索,她刨根问底道:“请问,失踪之前有发生什么怪事吗?又或者,有什么共同点?”为了弥补问题中的突兀,她说,“我想去报警,人口失踪已经够得上警署的立案标准了。” 珠世正在给人缝合伤口。 她低声道:“我听说他们都领取过救济粮食。” “救济粮食?” “是的。” …… “这里就是河下?” 河下一带是东京城区内凹陷的盆地,盆地的意思有两种,一是只地势上的下陷:从外区来到河下,首先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由破旧石板铺成的楼梯,许多楼梯界面还保留着岩石的残迹,表面凹凸不平,夹缝里长青苔,别说是下雨天,就算是大晴天走路时都要分外小心,稍有不慎就会从楼梯上翻滚而下。 第二个意思抽象,却更加好懂:经济盆地,人格低谷。 太宰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右手手面与额头齐平,手背挡住阳光,他把铅笔画一样贫穷、破败、黑暗的棚屋区收入眼底,有的人挑担、背竹篓,从深渊的地段拾级而上,衣服是残破的,背是佝偻的,表情是麻木的。 “还有调查的必要吗?”太宰治忽地转身对蝴蝶香奈惠说,“我觉得没有,他们不会在乎这点事儿。” “我听说许多穷苦人家会把孩子卖出去换钱,他们就算不至于如此,也绝对差不了太多。”他薄凉地说,“你看,除了你们根本没人在乎女孩儿们的失踪。” 蝴蝶香奈惠看着他,表情中甚至没有不赞同,她说:“不,当然有人会在乎。”她说,“有的父母会在贫穷中卖掉自己的儿女,有的家庭即便是再穷也会愿意给自己孩子更好的一切。” “当我们来义诊时,队伍中最多的永远是怀抱小孩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中的一些人分明受了更重的伤,有严重的慢性疾病,却不在乎自己。” “我想,你我会听说有人失踪就因为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还在坚持,希望能够找到失踪的人。” [真糟糕。] 太宰想。 [太糟糕了。] [她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那一类人。] 如果是更早以前,浑浑噩噩无法死亡的太宰治,或许只会麻木地笑笑,对蝴蝶香奈惠的话不做评价,在看不见尽头的人生中,他失去了和他人争辩的力气,可最近,随着原始记忆的回归,目的的逐渐明确,他产生了一点儿变化。 不知道是好还是糟的变化。 他鼓掌道:“你说得真对。”称赞与笑意不达眼底。 [难以理解,不想理解,也不能理解,同样是有黑暗悲惨的过往,为什么不想去报复,为什么还能露出灿烂的微笑,是如何做到一边挥刀一边对鬼同情祈祷?] [最可怕的事,她不是伪善者——] [同情与悲悯是真的,想要守护的信念是真的,和平共处的理想也是真的。] “太宰先生,太宰先生。”他那些充满厌恶的、堪称疯狂的想法,被两声亲切的呼唤打断了。 “如果不想笑的话。”对面的女人,蝴蝶香奈惠,她露出了不知道该是包容还是体贴的、真正的微笑。 “就请不要笑了。” “我喜欢看人微笑的样子,可微笑本来就应该发自内心。” [我不清楚他的过往是如何黑暗,也不具有将人从泥淖中拉出来的力量,但我至少可以告诉他,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 缝补、缝补、缝补、缝补…… 永远都在缝补。 “麻美!麻美!”肮脏的河道下游传来同伴的叫喊声,“快点,东京站那儿又开始发免费粮食了,是掺麦麸的面粉!”他们口中掺麦麸的面粉都是黄色的,麦麸占五分之四,没磨开的面粉占五分之一,做出来的饼子干涩又难吃,很损伤牙齿。 可那是食物。 东京的物价一日高过一日,屋漏偏连夜雨,东部的蝗灾也有些严重,从去年开始粮食的价格就像是绑上□□桶似的飞速猛增,他们这些生长在河下地带的贫民粮食一日少过一日。 麻美家有四个人,妈妈、瘫在床上的爸爸,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 瘫并非爸爸的本意,可在被公共马车撞击之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于是只有妈妈和她能挣钱,妈妈还能做缝补的工作,而她手艺不是很好,只能当浆洗工。 十根手指头成日泡在冰冷的水中,白花花的,冬天寒风一吹,就肿成了通红的萝卜头。 她花了点时间把洗的衣服送回家里,随后木屐也不穿,赤着脚往东京站方向跑,可当麻美到那里时,领食物的人已经排了条长长的长长的队伍。 [拿不到了。]她双手拽着肮脏的和服下摆,并没有多失望,又或者是习惯至麻木。 [总是这样。] [就算一天洗一百七十件衣服,挣得钱甚至不够买一两米,家里一共有四个人,爸爸妈妈我和妹妹。] [昨天的粥白花花一片,甚至捞不起来米。] 她有点儿崩溃地蹲在地上,似乎在这里多等会儿就能领到粮食,至于双手,她把手指插入头发里,头发肮脏油腻,黏成一团麻线,一缕一缕的发生间或许有蠕动的小虫。 他们原来的生活不至于这样。 在父被车撞之前,一家三个人工作,就算是没活得那么好,起码也能吃饱饭,他们在东京边缘的地方租了间有三块榻榻米的房子。 “你好。” “我注意到,你似乎是来领救济粮的,请问你是从河下来的吗?” 男人的声音。 抬头,是名穿着得体的“老爷”。 “我是朝日日报的记者,想对河下做一期专访。”他微笑说,“你想跟我谈谈吗?” “我们可以去大众食堂边吃边谈。” [我最不能理解的事。] [你看着他们的生活,又怎么会联想到希望呢?] 我看不见一点儿光。 [“我”祈求圣杯,或许也是出自相同的原因。] 第32章 高野良子死后, 蝴蝶香奈惠读完了太宰治发行于市面的一些小说。 她只能挑出一点儿时间读书, 全天二十四小时,睡眠占四到六小时, 其余全被杀鬼、学习、治疗排满, 她把文集放在公文袋里,乘室内电车时偶尔会拿出来阅读。 周六到教堂时,珠世已开始义务诊疗, 香奈惠在抽病例时散文集一起倒出来。 “小说?”珠世多问了句。 “散文。”香奈惠说,“太宰先生的散文,最近很流行。” “嗯——” “珠世小姐读过吗?” “不,没有。”她笑笑说,“我不大喜欢他的名字。” “哎?” [这种理由,真是第一次听说。] “我的儿子。”珠世道, “他们名字一样。” 那时候蝴蝶香奈惠已经知道,珠世小姐的养子死于非命,从这角度来看, 不愿听见名字是很可以理解的,伤痛只会淡化,却永远不会消失。 [我忘不了那一天, 即使双手充满了力量,可以举起日轮刀,拯救了无数差点被鬼戕害的人, 我依旧无法忘记那天, 父母为了保护我们死了, 只有小忍,我和她活了下来。]父母的名字并不少见,偶尔走在路上会听见别人唤相同的名字,总忍不住回头。 [怅然若失。] “这样啊。”她声音轻得都要听不见了,“我……很抱歉。” “不。”珠世说,“不是你的问题。” …… [是我的问题才对。] [鬼应该是不会做梦的。]有的时候珠世会想起阿治当时的问题,“人可能不做梦吗?”她的回答历历在目,“如果不做梦的话,就不是人类了。” 你看,她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可为什么梦境不肯放过她? [是因为我罪孽深重。] 时间过得越久,记忆就越深刻,那些幸福的、平淡的、记载生活点点滴滴的记忆,染急病之前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却也能够全家人一起赏樱花,生病之后,阿治会把滴着露水的新鲜木槿花送到床头,跟我说辛辣嘲讽的俏皮话。 无论醒着的时候回忆多么甜蜜,每每做梦,就只有一幅场景。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噩梦。] 其实她不是没意识到问题,无论吃多少米饭都无法填满的食欲,满脑子只有饿饿饿饿饿饿饿,她的嗅觉也变得灵敏许多,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人白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上。 丈夫一不小心划破了大拇指,血滴摇摇晃晃挂在手上。 “珠世!”丈夫睁大眼睛,快活而惊喜地说,“你身体好了!你能下床了!” [笨蛋一个,除了我的身体,什么都意识不到。] 他高兴得全心全意,随着喋喋不休说:“正好,在休养几天,等天暖和一点我们一同去看春樱,山上的樱花比朱雀大道两侧的好看多了,叫上阿治一起去,他这年纪的男孩子怎么能天天闷在家里苦读……” 他们的养子,15岁。 珠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面带幸福满足的微笑,她心里惴惴不安,可“与家人一同赏樱”的未来太具有诱惑力,下意识把全部问题都忽略了。 [不,真要说的话,还是有人没有忽视的。] 时间过得越久,阿治当时的眼神就越清晰,在他们死亡两百年后,珠世终于想起来。 [他.从.没.有.笑.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当她梦醒来时,都会用手掌捂着嘴无声地痛哭,丈夫躺在她的身边,尸体已经凉了,房间里血淋淋的,榻榻米、和服、甚至她的脸上头发间牙齿缝间全是血和碎肉。 丈夫的尸体是完整的,脖子上有抓痕,她甚至没有吃他一块肉,场景封存在记忆深处,想不起来了,但她可以推测。 丈夫回家以后看着她理智全无抱着阿治啃噬,惊慌失措地上前想要把他们分开,被失去意识的自己挠了一爪子,抓痕开在脖颈上切断了大动脉,血喷得漫天,他一边“嚯嚯”地挣扎着,发出死前最后的气因,一边看着自己吃阿治。 直到死亡。 /她梦见了一具苍白的尸体,与一滩鲜血淋漓。/ 有时珠世会痛苦地想,那孩子死前是什么样的?是会惊慌地大吼,还是用他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看他的身体被撕扯成碎片,看他幻想的幸福被狠狠地砸了一锤子,瓷器碎片似的破碎开。 [我最痛恨自己的逃避,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却什么都不说。] [我睡着了,而阿治,他从头到尾都是醒着的。] [他听我描摹未来美好的生活,听我决定接受那杀千刀的该死的治疗,看我变得像野兽一样渴望人肉,又在面上摆出幸福的微笑同他说要一起去赏花。] [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我吃掉他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这、这。”麻美用力克制自己,她试图阻止汹涌流淌的唾液,可它们不停自己的使唤,从舌头下一鼓一鼓地冒出来,像是冬日的趵突泉。 她的手在桌子底下绞来绞去。 麻美跟河下区土生土长等孩儿不同,她面容姣好,在家里最好时上过教会针对贫民开的免费私塾,那丁点儿教育经历将她同不识字的野妇区分开,教了她什么是自尊与羞耻。 “我可以把它们带走吗?”她看着香喷喷的炸猪排饭,“我想把它们带给妹妹吃。” 蝴蝶香奈惠没露出明显的同情神色,那不好。 义工生活教会她,对那些在河下去依旧努力穿戴整洁的人要尊重,切勿同情。 “当然可以。”太宰说用食指敲桌子,“但我建议你吃掉,考虑到我们会付给你额外的报酬,一整袋面粉。” 麻美睁大眼睛。 “为了你能够更好地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建议你把它吃掉。”太宰对女性相当有一套,“为了不让你在回答的过程中晕倒。” “我……”麻美不再推辞,她已经很久很久,或许有一年半没有吃肉了,蝴蝶香奈惠说,“你尽量吃慢点,长时间少进食的话,胃的消化能力会减弱,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麻美知道这一点,她点点头采取了蝴蝶香奈惠的建议,每吃一口咀嚼三十下。 进食完毕后她长呼一口气道:“那么,两位……大人。”斟酌着送上尊称,“你们想知道什么?” “河下年轻女生的生态。”太宰不客气地说,“你们在做什么工作,每天要工作多少小时,会有多少收入,那些收入能够支撑正常生活。” 麻美松了口气:“就……这些问题吗?” “或许会有拓展。”太宰拿出纸张与笔,他转钢笔的动作异常熟稔,麻美看着他的笔,视线中充满了敬畏。 她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们能做的工作种类不太多,妈妈的手艺比较好,可以做缝补工作,而我只能帮人浆洗衣服。” “最好就是去工厂当纺织女工,可纺织厂的数量太少,许多人都会去应聘。”她不安地说,“如果能去纺织厂,一个月就能挣到两元钱,只吃麦麸的话可以吃饱。” 问题接连向下走,太宰他态度专业,时不时会在本子上记载点什么。 “我听说。”他道,“越是贫穷混乱的地方,人贩子就越猖獗。”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配上微微颤动的上眼睑,令人不得不相信其情感的真挚,“尤其是年轻而面容姣好的女孩,一些人会被拐卖到南洋去做唐楼小姐。” “河下一带有人失踪吗?” “肯定有。”第一句话斩钉截铁,第二句话稍稍显忧郁,麻美又开始绞手指了,打补丁的和服布料夹杂在指缝间隙里,单独拎起来一小撮,皱巴巴的。 阳光穿透廉价的毛玻璃窗,披撒在她身上,麻美所经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她有一头黑丝绸般滑腻的秀发,饥饿消耗了脸颊上的脂肪,介于白黄之间的皮肤勾勒出长直的鼻梁与优雅的下颚曲线,她贫穷却努力保持最后的体面,焦躁的清香覆盖一年四季晒不到太阳阴干和服的潮气。 她小声说:“有的父母会把好看的女孩卖到吉原,还有些人是自己离家出走,不想在这里过了,试图出去闯一条路。” “还有些人,她们可能去做了尼姑。” /每当我拉开沙丁鱼罐头,看它们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地拥挤在一起时就会想到东京,你看,这里是国家的重点,工业的心脏,钢铁林立的进步王国。炼铁厂高耸入云的烟囱二十四小时全天疏通灰烟,由至今不到一毫米煤炭颗粒与戕害肺部毒气组成的烟雾编织成无极的云朵,将大半座城市笼罩在内 纺织厂传来连绵不绝咯吱咯吱地劳作声。男工、女工、童工,从日本的东南角、西北角潮水般涌来,涌进大都市,涌进灰白砖块堆砌成的工厂。 我们建立了足够成千上万的工厂,可他们的数量永远也不够多,未找到工作的男人女人尽日在厂房外徘徊,于是有人说,我们去关西吧,听说那里要修建一座造船厂。 他们哪里知道,这国家的每一座现代化城市,都和东京有相同的命运? ——《人间事.河下女工实录》/ 第33章 当太宰治出现在朝日新闻编辑室门口时, 小庄速含在口腔里的茶水一股脑地喷了出来。 21 “噗——” “你好恶心啊小庄!” “稿件、稿件!稿件湿了你拿什么赔?” “我的衣服!你水喷到我衣服上了!” 编辑室很有大正时期和洋兼并的风采,矩形空间内共放两排桌椅,并非常见的和式矮桌,而是一米二高的红棕色书桌,每张桌子都有两米宽, 纸张堆叠成一摞高塔, 大咧咧地占据桌子的东北角,在喧闹的房间中岿然不动,进门靠墙的位置有一座挂壁式电话, 听筒把手上绕两圈镶金雕花。 除却编辑大多还作上襦下袴的古旧打扮外, 这其中的场景与几十年后的昭和时代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小庄才不管同僚们喋喋不休的抱怨, 他甚至都没空管桌上的纸有没有沾水。 “太宰老师,您怎么来了!”他又摇头, “不对, 您什么时候回东京的,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太宰治从没来过朝日文库会社。 小庄与太宰认识五年, 一开始他甚至以为太宰是通俗意义上“不会与人交流的作家”。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除了太宰,哪一位现役的文豪会不到文库参观, 不去大学任教,不参加其他作家的文学沙龙, 成日里就往笼罩着雾霭的山洼洼里跑?就连东京大学的座谈会都是三请四邀, 时隔三年才同意一场。 [不, 该怎么说, 他这种情况应该算是不屑于同外界交流吧?]小庄打了个很有文学色彩的比喻,[就像是、就像是影片的观众,我们是演员,是影片里的人,他就是个疏离的看客,不想与人产生交集。] “回东京?”太宰说,“我想想,大概是六天以前?还是七天?” [那么早?可我去你家送信件的时候也没有人啊!] “这段时间我没回家。”下一句话解答了小庄的疑问,也成功让他的胃部拧成团,额头突突直跳,连带着血压也冲上红线,“有个……朋友,”俩字在他舌尖上绕了三圈,“她跟我说了件有意思的事,我想说不定能成为写作素材,同时也为了满足我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就跟她一起在河下区转悠了好几日。” “河下?河下?”小庄淡定不能,他起身走至门口,将软体动物似贴墙而站的人强硬拖出去,“失礼了太宰老师。”他说,“我们得好好谈谈。” 待他俩出门后,编辑室内更加喧闹,拥挤的飘着纸与油墨香的窄小办公室只静寂了一瞬,就是叫破“太宰治”姓名时,等这位知名老师离开后,讨论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我之前也嫉妒过小庄负责太宰老师这样的……文豪。”其实他想说吸金石,“可以想到太宰老师让人望尘莫及的行动力就觉得,只有热心如小庄才能坚持下去。” 这话听着阴阳怪气,可在场编辑都心有余而戚戚焉地点头,在这文学家都是大学教授、记者、报刊的编辑,无论如何,他们都有良好的社会身份,再不济也会游走在城市中。 新派作家最接受不了的就是乡下,除了山与树与愚民,什么都没有。 太宰治是个极端,听说他连正经大学都没读过,不知其父,不知其母,就连对他有提携之恩的夏目漱石老师论起太宰的过去都讳莫如深,只让众人“不要去深究”。 “说不定是哪位大人物的私生子吧。” “看太宰老师的模样,是公卿家的儿子也说不准。” “这倒是,那身气质寻常人哪里会有。” “小庄成日里说太宰老师适合洋服什么的,平常人哪怕穿着和服都不如他吧。”说这话的人挑挑眉,“你们能感觉到的吧,就那种‘平安京’的气质。” “哟,不愧是读哲学的,说话都这么抽象。” “实话、实话。” 话不知怎的,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太宰的职业上,说他除了供稿之外什么正经职业都没有,又有未知处继承来的大笔财产,能让他在东京的任何一处地方置业,购买奢侈的欧美舶来品。 兴趣也古怪,文人都爱文明开化进步的都市,享受缆车与电灯,只有他喜欢荒无人烟的山峦。 “真是个怪人。” “别这么说,太宰老师可是文豪。” …… 蝴蝶忍到家时,香奈惠正在读隐那里传来的信。 隐的人数量远远多于鬼杀队的剑士,他们活跃在社会各界,以形形色色的身份潜入人群中,搜集鬼的情报。 可也正因为他们不具备对抗鬼的能力,社会身份不显,在进行某些调查时的机动力远不如柱。 受救济者的失踪事件已经上报给隐,他们也展开调查。 /河下一带与吉原相同,很难搜集资源,内里人员流动快,失踪事件频发,老实说,根据我等的调查很难找到失踪人口的共同规律,就算潜入其中也无法搜集关于鬼的有效情报……/ /教会中西洋人很多,他们并不接受无确实社会身份者加入,装扮成受救济人尝试几次,也没有发现……/ [一筹莫展啊。]蝴蝶香奈惠叹了口气。 “姐姐?” “你回来了啊,小忍。”她折叠信件道,“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还行。”蝴蝶忍说,“正好学校假期结束了,要回去上课。”她说,“等今年结束就可以申请更高等的学校,我想要学习药理。” “那很好啊。”香奈惠说,“小忍的话,一定能够拿出成绩。” “并不是为了拿出成绩而学习。”蝴蝶忍把书包放在榻榻米上,当谈起这话题时,她实在无法露出姐姐最爱的笑容,“我的身材太过瘦小,无法战斗,只能从其他方面来弥补,学习药理也只是为了寻找我能够承受的杀鬼方法。” 不是更合适的,而是可以承受的。 “说起来。”她主动终止了让人不愉快的话题,“姐姐的工作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还在调查中。”香奈惠笑着说,“顺其自然地话,应该能发现端倪吧。”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蝴蝶忍问道。 “帮忙的话……”香奈惠右手食指点着下巴,头向上抬,看摇晃的吊灯线绳,她眼睛像是光线下的紫水晶,线条折射后浅近乎粉,“有时间的话,或许能一起去图书馆看看。” “图书馆?” “太宰先生说,想要去看看宗教相关的书籍,说不定其中藏这些信息。” [哈?] …… “太危险了!”朝日文库的总部建在东京都最繁华的几个地段之一,眼下不如未来纸媒势微的时代,它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巨物,附近咖啡馆食堂林立,他几乎是拽着太宰到了常去的咖啡馆,在与老板打招呼后坐至最边远的位置。 “冷静、冷静。”当事人的情绪一点也不激昂,“不管怎么样河下还属于东京区,以常理来看比周边的山峦地带该好上太多,连我去乡间做田野调查时你都没有这么激烈……” “那不一样!”在说出这句话后小庄意识到他的分贝太高,他立刻止住嘴,弯腰躬身同咖啡馆内稀稀落落的客人群道歉,随后强压低音量道,“如果能让您放弃去山上更好,不管怎么说目前的调查经历起码证明您对山上的野蛇与棕熊很有一手,河下完全不同,你永远不知道那里正在爆发什么瘟疫、疾病,暗处的小偷伺机而动,最喜欢老师您这样的富人。” “您知道那里每年有多少人失踪吗?男人、女人,谁管你是哪里来的,女人卖到西洋南洋、男人则被带走充当苦力……” 太宰眨巴着双眼看他,右侧的脸孔被手掌推挤至变形,他眯起鸾色瞳孔看他长篇大论,讲得口干舌燥唾沫横飞。 “太危险了老师,太危险了!不管您准备写什么样的文章,搜集素材还是远离会危害到你自身的地点……” “……” “太宰老师、太宰老师。” “不接着说下去吗,小庄。”太宰还保持先前的姿态。 “你有好好听我说话吗太宰老师?” “在听着。”他说。 太宰向后仰躺,让椅子靠背支撑自己的纤细的脖颈,这不是舒服的姿势,却由于肢体舒展而显得放松悠闲。 [太宰老师的表情,变了。] 小庄猛地意识到:[他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富有人气,表情也要生动得多。] [啊,笑容,笑容还是一样的,嘲讽得更加鲜活。]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更不知道太宰老师的变化是好还是坏。 “总而言之,我会尽量保全自己的,远离河下区弥漫的病灶,合理避开小偷的狩猎范围,不走入阴暗的巷道躲避暗处伺机而动的囊虫,”他夸张地摊开手,“我向你保证这些,在合理的可以容忍的范围内搜集素材。” “这样可以吗?” “啊、啊。”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的太宰老师,到底该怎么形容,是更富有生气吗?不,与其说是更富有生气,不如说他变得年轻了,与现在相比他以往的模样几乎是生存希望都放弃的耄耋老人。] “在下一轮前往河下区之前,我要去查一些资料。”太宰又说,“本只是被熟悉的人拖拽着调查失踪事件,她的某些话让我相当在意,想要去查一查宗教相关的书籍。” “要是你能帮上忙的话,我会找你的。”说着就想切断眼下的对话,腿支撑身体,准备离开。 “太宰老师!”单手推开咖啡馆厚重的门,听见叮玲玲的铃声才意识到这家店并未撤下夏日沐浴暖风的贝壳风铃,扇贝与人造水晶相触碰,如编钟乐器似的构成一曲和谐乐章。 “太宰老师,是遇见什么好事了吗?”小庄问道。 [好事……嘛……] [或许是吧。]他想,[只是稍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了。] …… “她们去当了尼姑。”麻美说,“可能还有些人当了和尚吧。” “为什么这么说?”太宰问,“你是听过什么传闻吗?” “传闻的话……”麻美说,“只是经常有人来同我们絮絮叨叨说这些事,尤其是在领救济的时候。” “什么西洋的神明,是叫上帝对吧?还有佛祖、肉身像,普度众生的菩萨什么的。”她低声说,“或许有人真的相信了吧,可以脱离无尽的苦海。” [人活着,就是为了受难。] 第34章 图书馆内藏书丰富, 只要用心寻找的话,总能有所收获。 太宰由东北门走进图书馆的第三层,他是这里的常客,时不时要来翻阅点儿文献资料。他总是跟小庄说自己是喜爱搜集故事的”民俗学家“,民间信仰、神怪传说都是他专精的对象。 [一开始只是为了自己。]他从书橱间抽出一本古旧的手抄本。 [我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 是鬼还是妖怪,总归不是高天原上端坐的神明。] 想要杀死新的物种, 就要掌握杀死他们的手段,在这点上, 鬼杀队无疑是好榜样,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甚至开发出了能够代替太阳的日轮刀,其中定然经过了一代代的努力。 他以极快的速度翻阅页边泛黄的纸张,思绪却飘了很远,先前跟小庄说的绝非是假话, 他回东京六七天,从来没有回到家里。 那住在哪里?蝴蝶香奈惠的家中吗?怎么可能。 [如果那么做的话,小忍一定会露出被踩住尾巴的炸毛猫似的神色,将日轮刀横在我的身前, 阴测测地盯着我看, 用隐忍的声音说“绝对不允许向前进一步”吧。] 他和蝴蝶忍相处时间不长, 却能看出对方是个怎样的孩子, 老实说来, 她是最常见的类型,因家人被鬼屠杀内心充满了愤怒。 香奈惠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太宰想自己虽不介意宿在女人家里,却也要考虑对方家人的心情,故此他当然不可能进蝴蝶宅。 那么,六七日的晚上,他究竟在哪里? [当然是在河下徘徊。] …… 河下区并不好,却也不像小庄说得那么糟。 它是相当大的一块区域,盆地里的房屋又挨得格外紧密,太宰曾看过东京地图,河下盆地的直径将近两千米,巨型圆坑中容纳了数以万计的,被东京都市圈抛弃的贫穷百姓。 这里有人生活,就有旅馆、酒店和诊所。 晃荡着两只袖子走进肮脏的小酒馆。空间实在是太小也太逼仄,甚至摆不下一排条凳,棕红色的木台面上粘了层油腻腻的灰,倘若伸出手指抹一记,拇指也会变得油腻腻。 他要了杯米酒,欧洲的啤酒只会出现在高档的酒馆里,距离走进千家万户还很遥远,一般人只能消费得起谷物酿造的酒。 太宰在河下盆地边缘的成衣店里买了身新和服,和服针脚粗糙,料子也不舒服,是只有远看整齐的样子货。 [跟小梅他们住一起时,一年三百六十个日夜,穿得都是布料粗硬的和服。] “给我杯酒。”他说。 老板耷拉眼皮子看他,吊脚眼颇为不善:“我这里不赊账。” “知道、知道。”太宰也不嫌桌板肮脏,胳膊肘隔层粗麻布支撑脸颊,“我有钱。”他把几枚硬币拍在桌面上,满身落魄文人的气概。 “哼。”老头子利索地收回几枚铜板,给他倒了杯酒,酒屋外屋檐上悬挂四块正方形的肮脏破布,时不时就有脸上写满疲惫的工人掀开帘子走进来,有的是一个人来,有的则是三三两两一道来。 男人们凑在一起聊闲话,内容无非就那么多:钱、孩子、女人。 “面粉和米越来越贵,到手的钱越来越少……” “有种你不喝酒啊。” “过几天再让家里的婆娘去碰碰运气,指不定能领到那什么救济粮。” “这时候就不说她脑子有问题了?” “害,跑了的还是少数。” 一句句抱怨钻入太宰的耳中,粗鲁的语言经过排列整合重组,提炼成为破解谜题的关键句。 [不,其实不算什么谜题,毕竟这一切的发展与他的猜测没什么不同。] 男人的话题围绕救济粮展开,他们回答了一个总被忽视的点,为什么只有女人去领粮食,并不全是因为男人早上要工作,更多则是只有女人能领到粮食。 “就算是拿到了还要听他们讲喋喋不休的废话。”驼背弓腰的中年男性说,“是上帝还是和尚,反正就是说要普度众生之类的。” “你这个还算好,我听说的更神叨叨,说什么苦海无涯活着就是为了受难,只有死了才能进入西方世界用享极乐。” “是佛教的说法吧?” “————” [万世极乐。] 太宰放下酒杯。 他从海马体深处挖出了一幅画面,是他不想记得,同时他让他深感不愉快的画面。 * “真可怜啊。”金头发的男人手持折扇,装模作样,他面前是额头扣黄土地的妓夫太郎,人变成鬼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小梅焦黑而萎缩的躯体恢复成往常的模样,只是她消耗了太多精神,还在沉睡。 “人类的话,总是这么可怜。”这扇遮蔽住他的唇角,“被期满、被嫉妒、被伤害,只要活着就少不了苦痛与纷争,偏偏人的力量是那么的弱小,当遇见强权时,就算是可爱而富有营养的女孩子都会瞬间被碾成齑粉。” “我真同情你和你妹妹的遭遇,当然咯还有你们家的第三个人。”童磨说,“好在你们已经变成鬼了,只要变成鬼,就能永享万世极乐,我会庇护你们的。” [当时我在做什么,对了,我拖着沉重的步伐,从他们身边经过,恰好将他假惺惺的话全部听在耳朵里,说实话,我恶心得想吐。] [呕吐并不是出于他话中内容,而是我无法理解他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想法进行表演,眼球的湿润度、脸颊上的红血丝、神经末梢跳动的速度……人的脸是张神秘的图谱,只要掌握方法便能轻而易举解读出人的内心所想。] [我恰好掌握了阅读方法,这并不有趣,所有人在我面前宛若铺开的书,赤身**——] [将悲悯与极乐挂在嘴上的人,无法体会寻常人的情感。] [真是恶心极了。] …… “将失踪的事告诉鬼杀队的人,真的好吗?” 愈史郎绝对不会忤逆珠世的决定,在不涉及他们性命安危的前提下。 珠世正在调配新药品,她用两根手指捻起细长的试管,在明亮的橘色暖光灯下晃荡,看上下分层的两层液体以极慢的速度融合在一块儿。 “没什么不好的。”珠世说,“再过段时间我们正好需要搬家,况且,香奈惠还没有怀疑到我们身上。”她欣赏了一会儿试剂的颜色,确定配方没出问题,又用毛笔粘膜水,在纸上龙蛇竞走。 “就算是我也只能调查到明面上的层次,剩下的信息还要靠她自己去挖掘。”她把试剂盒收起来,“我相信香奈惠即便是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出卖我们,她很善良。” “她……”珠世垂下眼睑,“她是真心认为,人和鬼能好好相处。” “哈???”愈史郎先吐出个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哈”,在捕捉到珠世不赞同的眼神时迅速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她不是柱吗? “说不定,正因为是柱,才会有奇思妙想。”她完成了最后一份药剂,把打开的医药箱折叠恢复至原本的模样,医疗箱表面是片富有光泽的洁白陶瓷面,珠世在陶瓷面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充满担忧之意的双眼。 [我甚至都没办法给她提供更多的信息。] [救济会失踪了多少人?十个、二十个,还是三十个?] 这数字让她打心眼儿里恐惧,可惜以珠世暗地里调查的进度,依旧不知道失踪者去了哪里,大部分时候,珠世希望蝴蝶香奈惠的调查有进展,可以让世界上少一头鬼。 但有的时候,她也会惶恐,她不知道失踪者背后鬼的名字,就算是知道,她在无惨的追捕下逃避几百年,对资讯的接受处理速度大不如从前。 望你平安归来,她双数合十,潜心地祈祷。 …… 童磨收到了玉壶的新作。 [壶的瓦罐除了格外丑陋哇,本身并无特别之处,若给信徒看见,恐怕会找喊着神器对它顶礼膜拜,可对我而言,它只是起到头颅扎花作用的新玩具。] [可只要是朋友送来的物件,不仅不能砸碎了,还要表达出对它的喜爱,谁叫我是这么一个再贴心不过的朋友。] 他吮吸完手指头上的血,把干巴巴的女人头里摆在壶的顶端。 第35章 [还是不行。]蝴蝶香奈惠合上手抄本,深吸一口气,隐部传来新一轮的情报,指出教会成员在发救济粮的过程中存在传教行为,虽然不确定那些失踪的女人是否被传教,是否发展成为了教徒,却也不失为一条可以调查的方向。 在接下来的调查中他们发现,各个救济会团体背后站不同的教派,传教的内容大相径庭,而那些女人会去任何一家发放粮食的教会排队,这为排查增加了难度。 [冷静点思考。] 她用手指按压自己的太阳穴。 “你可以换种思维方式。”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太宰治,他盘腿坐在矮桌后,膝盖弯至小腿悬空于地面,突兀地隆起,只有俏皮的青年学生才会作此姿势,可他看起来丝毫不突兀,太宰天生就与荒诞不羁的古怪作风相契合。 “就像是我揣测鬼舞辻无惨一样,”指节在桌面上一点一点,发出有规律的“扣、扣”声,“用鬼的思维来揣测鬼,而不是人。” 用鬼的思维来揣测鬼? 她扯过一张纸,毛笔尖沾墨水,兔尾巴上的毛延展柔顺,黏稠而厚重的墨汁填满针毛间细密的夹缝。=ᩲxs 宗教、鬼、信徒。 她在纸上写了这几个字。 [按照太宰对鬼舞辻无惨的分析,他绝对不希望自己变得显眼,变得惹人关注,同时他对手下的鬼又有强大的掌控力。] 她在纸上写出推到结论“教派流传度不广”。 [维持少量的信徒,信众过多也会变得显眼。] 她犹豫不决,蝴蝶香奈惠不信教,不知道有多少信徒才算人少,她猜无论怎样绝对不会超过一千。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如何让信徒相信神明存在。 靠先前翻阅的宗教资料,她勉强总结出结论,一教派如果想要长久地维持下去,必定存在某种“神迹”,尤其是以单人为中心信仰的教派。 “肉身佛”“现实存在的活着的神明”。 她接连在纸上留下词与词组。 …… [世间何其艰难,不如入我万世极乐教。] 咬死第十八个女信徒后,童磨意识到一个问题:[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 他身前,十八人的躯体堆叠成一座小山,每次进献来的人都是信徒准备的,万世极乐教的信条有部分是直接从佛教典籍中摘抄下来的,对外宣传时也说童磨是不死不灭的佛陀,他座下的冰莲花有千片花瓣,象征极乐净土。 送上门给他吞噬的信徒在数字上也具有象征意义,像这回的十八就表十八界,即六根、六尘、六识。 童磨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却从来都不说破,充其量不过在心里想:[太可怜了,这世上哪里有神佛,就算有,我也不是其中一个,用对佛陀的伦理来解释奉献给我的信徒数量,还有比这更加嘲讽、更加可怜的事情吗?] 光是想想他愚昧的、没有经过开化的信奉者,童磨就快要落泪了。 他消化完少女们,挥舞扇子捏俩冰人,指挥他们把榻榻米上的血迹清扫干净,随即戴上八角形的厚重冠帽,招来侍奉他的使者。使者是中年男子,不苟言笑,谦卑地跪在地上,甚至不敢直视神颜。 “最近想要前往极乐的少女,是不是太多了。”扇子尖在手掌上一点一点。 听见童磨的话,使者大惊失色道:“请教主恕罪,我立即告知众信徒,让他们在充满疾苦的人世间多忍耐一段时间,等教主恢复了法力再超度他们前往极乐。” “这倒不必。”他展开折扇,扇骨后舌头尖意犹未尽地舔圈嘴唇,年轻少女鲜嫩的口感与血液中的芳香还萦绕在口腔中。 [啊,光想想,口水就要滴下来了。] 嘴唇微张,尖牙的寒光若隐若现,粘稠的涎水包裹光洁尖锐的利齿,以扇面为边界线,上半张脸饱含悲悯,瞳孔折射出出多种颜色的光线,只能用流光溢彩来形容。 下半张脸,嘴唇鲜红,牙齿雪白,舌尖上只余贪婪和饥饿。 这是鬼相。 “最近入教的人比我想象得要多。”童磨笑盈盈地暗示。 使者立刻明白了:“今年全国的收成不好,东北等地迎来了严重的饥荒,就连东京灾情也很严重。”他说,“有一位虔诚的教徒在东京工作,他负责赈灾,在分发救济粮的过程中他结识了许多贫困的生活在苦难中的女人,她们被教主的慈悲之心感动,发自内心地想要进入极乐世界。” [我不觉得她们很发自内心。]童磨想到女人们的脸,透着茫然与无知,与其说是信仰神明,倒不如说是被坑蒙拐骗来的投机分子,引她们入教的人说了什么?说这里是神国,可以有白胖圆润的大米吃,能够在死后前往极乐吗? [哎呀,有这样为我考虑善于传教的信徒,作为教主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无论如何心中都没有波澜。无惨大人似乎很担心教派扩展范围过大,引来虫子们的视线,倘若被他发现了信徒的行为,一定会把我的脑袋削下来当球踢吧?] 真可怕呀。 [不过在无惨大人发现以前还是好好享受一阵子吧,哪怕是被训斥,被捏成碎肉血沫,无惨大人也不会杀了我不是吗?] 上弦是无可替代的。 童磨比任何人看得都要清楚,也比任何人都提前感知到,即将冲刷而来的时代洪流。 有什么要改变了。 [对了,为了奖励我亲爱信徒的善行,等他下次来参拜时就赐予他极乐好了。] [这是我作为教主了不得的仁慈。] …… 麻美手提沉重的木桶来到河岸上游,天刚蒙蒙亮,成年人趿拉疲惫的步子外出做工,无论长相如何,他们的脸上总有些共同之处,比如深陷的眼窝,眼下二尺宽的黑青,蜷曲的胡须,油腻腻的头发……以及僵硬死板的表情。 简直不像活人。 当那些人从她身边走过时,总会有股寒气从她的尾椎生气,直奔腾至天灵盖。 她很害怕。 “你在恐惧什么?”丝滑的男音让她想起古老的三味线,波动一记就会有余音绕梁,她脊背一抽,连捶打衣服的木棒都落在青石板上。 太宰治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麻美的心脏砰砰砰直跳,凌乱的心绪绝不是出于少女的小鹿乱撞,她知道记者先生长得好,那绝不是她这样无礼的贫家子能肖想的。 “记者……先生?” 太宰笑笑:“你很害怕他们?”他尖锐得有些咄咄逼人,“在害怕什么?怕自己成为与他们一样的人?被生活的重担压垮,活着的行尸走肉?” 我…… 她张开嘴,像是条脱水的愚蠢的鱼,麻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内心深处承认,冷不丁的文化切中了她概念死角中最大的恐惧。 她不想成为活着的死人。 “抱歉。”当蝴蝶香奈惠赶来时,就看见麻美充斥着惊愕、恐惧与涣散的脸,她再次叹口气,“无论他说了什么,请你不要在意。”她安抚道,“我们只是来进行深入调查的,他,我是说津岛先生,先生他说看见你了,就先来打个招呼。” “哦、哦。”麻美下意识的搅两根手指,它们扭曲成了麻花,“你们又想调查什么?” “与上次一样,广泛调查河下区女性的生活情况,同时我们希望了解粮价是否对你们的基础生活造成影响。”借口是早就找好的,蝴蝶香奈惠温柔的语调,适宜的语速都让麻美放下被太宰刺激起来的戒心,“我们会给被调查对象付报酬。” “好。”她松了口气,又踟蹰道,“得等我洗刷完今天的衣服。” 太宰道:“我们会给你额外报酬的。”他用舌尖玩弄字眼,“作为感谢费。” 麻美愈发羞耻,她、她不完全是那个意思,可太宰的视线太锐利了,瞥一眼就看清了她所有的小心思,把阴暗的不应该暴露在阳光下的思绪统统拽出来。 “我、等我先把衣服送回去。”她拽起木桶哒哒哒跑走了,“等我一下。” 河流上游又只剩他们俩,自上次一别至今日,二者再也无交集,太宰治目送麻美离开,又将他比坚枪火炮更锐利的唇舌对向蝴蝶香奈惠:“你有查出点儿什么吗,香奈惠小姐?”他说,“我相信你有收获。” “我……查到了好几个小教会。”香奈惠斟酌道,“都是从地方志的记录中翻找出来的,教会多建立在深山,有教主长生不死或肉身佛的传说,接下来的传教调查中如果出现这几小教派的名字,那背后由鬼支撑的可能性就很高。” “谢谢太宰老师您的提示。”她挣扎了半天,最后决定什么都不问。 香奈惠原本想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老师您似乎比之前要尖刻许多,可她想想,又觉得自己对太宰从来就没有什么了解,从他的文字中能看出,太宰老师本就具备划破社会迂腐皮囊的锐利双眼。 [他只是决定不再旁观,不再作为陌路人,可当直面鲜血淋漓的悲剧时,他又太过嘲弄。] 有的时候香奈惠想,他究竟在嘲弄谁,到底是面前的人,还是……他自己? “不,这只是一个假设。”太宰说,“更何况能够通过只言片语调查到地方志中的教派,你花的时间绝对比我想象得更多。”说完这句话后他看似不经意道,“说起来,提供给你消息的女医生,她有再说什么吗?” “珠世小姐?”香奈惠说,“不,她没有,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去做义工,更何况珠世小姐仅出于对河下区失踪女性的担忧同我提一嘴,不会有更多想法。” “我听说珠世小姐准备搬迁诊所,她要搬到能收治更多病人的大宅里。” “这样。”他没再继续问,好像女医生只是信口提及的陌生人。 麻美还没回来,太宰治好像有点儿无聊,顺着潺潺流淌的溪水一路向下走,蝴蝶香奈惠跟在他身后,看太宰笔挺的后背与寂寥的身影。 “你得知道,”他说,“如果、假设说关于宗教的推论正确,那么你将面对的会是流传许久教派的教宗,甚至是百姓心中的地上神明,那往往意味着比寻常鬼更长久的时间与更强大的力量。” “下弦的更迭速度很快,听说现役的柱都曾斩杀过十二鬼月,可是上弦已经有百年没有变动了。” [太宰老师在提醒我。] 蝴蝶香奈惠决定将其解读为老师隐晦的关心:“太宰老师您说得没错,当然咯,到现在为止我们甚至没有摸到是否有教会存在,一切都还是猜测。” “可你说的问题,我都考虑过,我相信老师的推测,猜测有很大概率会变成现实。”她说,“希望我的运气够好,能够遇见十二鬼月,打破百年内不曾动摇过的平衡。” “到时候,等我回来,希望太宰老师可以跟我聊聊。”她说,“语言是有魔力的,不管怎么样轻松愉快的交流总能舒缓情绪。” “……”太宰轻笑一声。 “那么,希望鎹鸦不要带回你的死讯。” “如果我们的推论,真成立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鳄鱼不愧是鳄鱼…… 我成长了 (是真被虐到了,吞刀子) 第36章 “书”是睡觉醒来后出现在手边的, 与它一同袭来的, 还有记忆长廊中反射在碎玻璃面上的生活片断。 在无数的、不规则的镜面碎渣中,他看见了亿万个截然不同的太宰治, 有的穿沙色风衣,有的穿黑西装, 有的拖着逶迤的敞阔外套, 横滨港的海风汹涌,足以掀翻碧空中翱翔的海燕,更不要说是轻飘飘的衣服下摆……在无数不同年龄的时空缝隙间, 偶尔还能看见穿鼠尾草色和服的男青年。 他的肺不太健康, 太宰治“知道”这男人患当时为不治之症的痨病,如果给他多活十年的机会, 肯定会死于肺结核。 【持有技能:真名之书】 【在特定世界中会化作因果律宝具,请注意,持有者在书上写下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影响本世界的未来走向,但你的故事必须合情合理, 合乎事物发展的规律。 其他世界中,“它”的能力可能没那么突出,仔细观测夹杂在书页与书页间的世界, 总共有八兆个不同的平行走向, 过去、现在、未来,都被收入你的眼中。】 耳边传来不明所以的对话:“真名之书?是跟千里眼一样的东西吗?梅林上次就说过太宰你也是冠位从者的候补之一耶。” “它跟千里眼完全不一样, master。”显然是“我”在说话, 自己对自己永远是最熟悉的, 声线化成灰也能认得,“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只有借助书才能获得同千里眼类似的能力,所看见的也只是跟我有关系的平行世界的过去与未来。” “那不是跟所罗门还有斯卡哈一样了吗?”被称为master的少女一锤定音,“是相当了不起的保有技能啊,太宰。” “比那更加了不起,master。”梅林的声音从门口飘来,“像可怜的梦魔我只能永远呆在阿瓦隆的塔顶观测地球,而持有书本的太宰可切切实实被赋予了改变世界走向的能力。” “要不然怎么会成为冠位从者的热门候补?” 头昏昏沉沉的,大量零散的知识潮水似的被灌进太宰治的脑子里,其中甚至有0和1组成的二进制程序、双螺旋结构的基因链、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基础三大定律、时钟塔下的灵墓阿尔比昂…… 属于本时代的、超前于社会的、神秘学的各种概念从意识深处浮现至表层,在他的思维空间里放大朵绚烂的烟花,对过去的追寻还有疑惑随着“书”的出现迎刃而解。 [我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还有一辈子都在挣扎着打破的,该死的宿命。] …… 蝴蝶香奈惠不想看见太宰治。 这里的不想,并不是说她厌恶甚至憎恨对方,“不想”的源头是挂心于他安危的好意,正如同善意的谎言。 人自己冒险时,往往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可当第二个人跟着进入想象中的虎穴龙潭时,就渐生出更多念头,山峦中潜藏的危机是否会将他劈头盖脸地吞没,古旧寺院内八手的罗汉佛陀又是不是恶鬼的化身? 而太宰治,又实在不是她常见的搭档,你看他,十指缝中只余笔茧,且别论呼吸法,甚至连握刀的姿势都吊儿郎当,一把锋利的短刃与其用作杀敌,不如将刀锋指向自己。智慧或许是超群的,可哪里有鬼与你智斗,还不是上来就开张血盆大口? “再不走的话,就过了月光最晦暗的时刻,”太宰治看被云霭遮掩住明光的月亮,“零点之后会有强北风,等天亮堂起来就不适合出走了。” 蝴蝶香奈惠只能向前,边走还边斟酌说:“我没准备带人一起去,甚至连忍都没有通知。” “假设说万世极乐教的神明是鬼,根据记载,他的寿命已经达到了三百岁以上,正常情况下鬼活得时间越长底牌就越多,最糟糕的情况是,那鬼是我们百年内不曾斩杀过的上弦鬼。”她说得有理有据。 “更何况,他不止只有自己,还有对他狂热崇拜的信徒,诱骗少女的传教人是在白天传教,也就是说传教者是人类,以先前所说为大前提,他们或许明知教主是怎样的怪物,却还源源不断拉入新的信仰者,这已经远超过人类会有的心态了。” 说了这么多,她的目的只有一个。 太宰治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些推论最先是谁提出来的?” 香奈惠道:“我正在拿您同我分析的猜测例证来劝说您,太宰先生。” 太宰没有回答她,只是敷衍地笑笑,还打开了先前一直抓着的黑封皮书,蝴蝶香奈惠劝说无果问道:“您是在边走路边看书吗?太宰先生?” “是的。”他说,“是部了不得的杰作。” “内容十分有趣,里面竟然记载了切实可行的,能够杀死我的方法。”他将话题扯向古怪的方向,蝴蝶香奈惠不免在心中抱怨:[他难不成是想以拙劣的方式转移我的注意力?] 可太宰的话又有古怪的魔力,让任何一个对世界还有爱与期待的人不得不将视线投射在他身上。 “我曾经做过很多种尝试,投河、上吊、从山崖上一跃而下,都是最基础的方法,新世纪到来之后,兰医被更加系统化的西洋医疗体系代替,把高压药和降压药混合起来吃就会化成卓越的毒药,可惜的是,以上这些方法都没有成功夺走我的性命,我只能寄希望于科学家研发出一枚就能让我化作齑粉的导弹。” 不同的听众听他讲话会回馈不同的反应,如果是小庄速一定会呼天抢地喊着“请积极一点太宰老师!活着永远比死去美妙,如果你逝世会有很多人伤心。” 这是最标准,最积极,也最热血的回答。 如果让妓夫太郎听见一定会冷笑地哈一声说:“不知足的东西,我和小梅一辈子都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别人想要的东西,还不好好珍惜。” 小梅会嚷嚷着:“反正你想死,比起死在古里古怪的手段中,还不如让我先吃了你。”她嘴上说得很好,行动中却永远不会那么做。 蝴蝶香奈惠与他们都不一样,当听完太宰治话中的全部内容后,她终于相信,这人并非临时找拙劣的理由来搪塞自己,起码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他不断追寻鬼的行踪,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不恐惧鬼,期待他们的接近,是不是也出于自毁之心?] 她轻声说:“为什么太宰先生会想杀死自己?” “我应该问你。”太宰治反问,“为什么生活在人鬼共存的世上,受到了鬼的侵害,谈论着政治,感受社会对女性的不平等压迫,干着随时随地都会丢掉生命又无法动摇根源的杀鬼工作却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 “可能是我还相信希望吧。”她说。 太宰道:“那我就是将希望视作为同等绝望的人。” …… 河下区的名字来源于贯穿贫民窟盆地的一条小川,它是棚屋居民的用水源头,人们用它维持生计、洗澡、洗衣。 坦白来说这绝不是条干净的河流,只是在工业尚且没有污染至东京每一角落的现在,它又确实是清澈的。 水面上倒映着莹莹月色,也反射出女人被布巾包裹的下半张脸。 打更人提着灯笼,顺黄泥土路向前,不时以两块燧石相碰,打上花火,“小心火烛”的喊更声在寂寥的夜空中回荡,不远处的推车酒馆传来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嬉闹声。 裹布巾的女人小心得很,走两步还要回头看看是否有人尾随,她无人烟的小道横穿盆地,又顶着明亮的月光踏上阶梯。 有人在等她,是个男人。 这幅画面若被看见了,少不得以为是私奔的情侣,这世道私奔的年轻人颇多,以至于常人看了最多送俩眼神,根本不会多管闲事。 “欢迎你,我的同胞。”那男人说话语调很古怪,就像是模仿能剧中神明怪里怪气的威严强调,尽可能地凸显出信仰的纯洁与仪式化。 “很高兴你愿意聆听我教的佛音。” 女人,二子缩脖子,她根本不是为了聆听佛的话语,她只是希望生活在吃穿不愁,能够领救济粮的地方,最好有人能听听她悲惨的生活,给予救赎。 她的理由非常简单,活在河下区的她一点儿都不像人,她希望有人能够同情她,让她活得像个人。 从这里出走至万世极乐教的女人们,大多怀抱着相同的想法。 “我马上就能到不会挨饿的地方了,对吧。” “当然,” 那男人说:“你即将到的是永远不会感到悲伤的极乐净土。” …… 身材瘦弱的女人怀揣着对未来的惴惴不安,跟打扮和派的传教士遁入夜色之中,大地昏暗,伸出五根手指,夜色中只能看见影影幢幢的一团,只有河下的主干道上存着微弱的火光,蜡烛安置在破烂的红灯笼里,纸照面上残留斑驳的黑点。 卖乌冬面的流动车是从晚上九点开始电灯的,会营业到第二天早上公鸡打鸣。 蝴蝶香奈惠目送传教士与女人离开,她向前迈步,纤细而高挑的背影孑立在肮脏狭窄的街道正中,冬天到来后,连最后的杂草都枯萎了,于是街上唯一的绿意就只剩下潮湿的青苔。青苔覆盖在不规则岩石的表面,如若不小心地踩在滑溜溜的岩石面上,就会摔个马趴。 两人向正东方向离开,朝东一直向前走就会走出都市来到郊边,跨越由枯枝败叶组成的灌木丛后,就是开阔的群山,料峭的荆棘枝宛若军阵中最坚持恒久的士兵,与寒冬腊月依旧逡巡于山峦间的黑熊一起组成了天然防线。 “原来如此,怪不得百年间都没有转换寺庙地点。”太宰说,“如果没有人带领的话,根本无法来到万世极乐教的寺院,光是教主能够在群兽中开辟出一条道路,使野兽不侵袭教徒,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摩西分海一样的神迹了。”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吗,太宰先生?”蝴蝶香奈惠已经要放弃说服他了,事到如今,以太宰治的智慧不可能找不到教会之所在。 “你想要活下去吧,香奈惠。”他的惊人之处包括,总是问些不合时宜的问题,“想要看见忍在医学上有更深的造诣,想要看见小妹妹开口,想要有朝一日鬼和人类和平相处。”他翻开了书页,“是这样没错吧?” “哎?她说,”是、是的。” “既然这样的话,就更应该跟我一起去了。”他翻页的时候还伸出单手捂住自己的嘴,“昨天睡醒后,我忽然发现自己遗忘了很多东西,而终究想起来的部分,已经提供了小范围内改变命运的能力。” 蝴蝶香奈惠最困扰的是,自己经常跟不上太宰治的思维跳跃速度,就譬如现在,她实在不知道太宰治在说什么,又在计划些什么。 “快点走吧。”他说,“再不走的话就跟不上他们俩了。” …… 万世极乐教建在深山里,当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哪条路时,二子缩缩脖子,几乎要打退堂鼓。 每一个冬天,山上缺少食物的黑熊与野猪都会为寻找冬日宝贵的食物而下山,于是居住在山脚下的村镇中时不时就会有人丧命,简单的绳索圈套与板斧无力阻止饥饿黑熊前进的脚步,二子想,自己上山是去送死的。 “我、我不想去了。”她说,“我要回家。” 可僧侣打扮的男人用铁掌紧紧锢住她的手腕,口舌中吐出的狂热之语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千万不要小看神明的威力,山间的虫鸟野兽无法直视佛祖的真容,于是它们向四处逃散,免得愚气冲撞了神明,祂将自己的几滴血滴在山野小道间,为渺小的信徒指明了前进的道路,只要按照祂指引的路前行,就能畅通无阻地达到极乐世界。” “来吧。”他强硬地说,“我们一起上去。” 得见神明。 第37章 [冠位从者候补是我听说过最不好笑的笑话之一, 哪怕是“织田作不再吃咖喱”的短句都比它更有趣味。] [为什么没有失去冠位资格, 为什么还未因个人判断而擅自出手, 干扰世界的进程,原因很简单, 唯一值得我扞卫的世界已成为历史,成为长河中最微不足道的沙粒, 在此前提下,其余世界是毁灭还是重生, 是成为无数命运线条中的一束,还是回归为统一的收束线,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太宰先生是为什么会回应前辈的召唤?”玛修一如既往的可爱,连问最平常不过的问题都要加上敬语体,可她的困惑又是货真价实的。 “唔,原因很简单啊。”他与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女性漫步在迦勒底以弹性金属包裹的充满后现代科技感的长廊上, 视线右侧挤进长度足有二十米的钢化玻璃面, 南极大陆迎来了难得的晴天,白皑皑的冰山连绵不绝,在光的折射作用下比钻石还要璀璨。 “比起彷徨海永不停歇的暴雨与浪川,我果然更喜欢四季都被冰雪覆盖的南极。”在被召唤出来时,他仍保持异闻带之王的记忆, 有意思的是, 比起被放弃的, 走入死胡同的人类史, 他更喜欢master致力于修复微小特意点的这一平行世界。 “哎?”玛修不太明白太宰的意思。 “说笑。”他明明穿了身黑色风衣,暴露在空气中的苍白肌肤表层却没绑更多的绷带,“因为我相信master可以召唤出织田作啊。” 他的语气比小云雀还要轻快,简短的字符在舌尖上跃动:“织田作的话,一定能成为英灵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以小说家的身份成为英灵,实在不行的话,他作为杀手也一定能够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吧?” “只要一天master没有召唤他出来,我就会守护着迦勒底,守护着master,即使那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 [用撕碎敌人的期望来回馈master的愿望,以凌驾于灵长类之上的智慧来维持迦勒底的运行,我斩断枷锁、倾轧苦难,化不可能为可能,以破碎绝望来获得希望……] [希望你能回馈给我同等的期待。] 明明是守护前辈守护迦勒底之类温暖人心的发言,玛修听后却只觉得身处寒冰之中,无所适从的凉意贯串四肢百骸。 * 不知怎么的,玛修久久不能忘记跟太宰治发生的一小段对话,当获得与达芬奇亲在控制室独处的机会时,问出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人类很容易成为英灵吗?” “当然不是。”达芬奇亲永远睿智而思路清晰,甚至从玛修迟疑的眼神中看破她提出疑问的根源,“啊,我知道了,你遇见太宰了对吧?” “哎?” “他那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吧?”达芬奇亲右手两根手指头环过马克杯的把手,她捧着好喝的咖啡仰躺在座椅上,较以往不同,她脸上不曾带笑,玛修想,这绝对是达芬奇亲最严肃的表情。 “越到远离神秘的近代,成为英灵的难度就越大,如果不是留下了足以在历史上传唱的惊人事迹,就是要跟太宰一样,成为在生前就足以颠覆世界的人。” “他的朋友,说是非常优秀的杀手,却只是在短时间小范围内享有盛名罢了,以至于离开杀手圈子后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迅速销声匿迹,至于作家,平行世界中有观测到名为织田作之助的小说家,可也是无赖派中最没有名气的那个。”她掰着手指头计算,“早逝、留下的作品很少,名声远不如太宰与坂口安吾,放在泛人类史上,是无法留名的人物。” “也就是说……”玛修不由自主道。 “也就是说,作为人类他就像是渺小的尘埃,与其他人毫无区别。”她说,“要说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应该是有了太宰这个为了救他愿意停下时间向前脚步,不顾一切的友人吧。” “如果跟亚历山大有类似的固有结界,作为他的附属将织田作召唤出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达芬奇亲道,“问题是那个太宰绝对不可能有类似的技能,他的宝具或者说他作为生物,存在着极端的排他性。”她问玛修,“你有听说过吗,他的宝具?” “是,听说过。”玛修正襟危……站?“好像是叫人间失格。” “你既然知道就好解释了。”达芬奇道,“总之,那玩意儿的性质其实是把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物、存在一同排除了,连同生死、喜怒、人的幸福与悲剧一起,根源上只剩下自己的宝具,怎么可能召唤出其他人?” “……” [也太残酷了。] 不知怎么的,相较于曾经听过的,为了改变国家历史而争夺圣杯的平行世界的亚瑟王,又或者是祈求世界和平的正义使者,太宰的故事更让她感到了刻骨的悲伤,或许是因为他的愿望实在是太渺小,而他又为了永不可能到来的未来付出了远超出代价的努力吧? “这你就想错了,玛修。”达芬奇亲放下杯子。 “哎?哎!” “你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太明显了。”她说,“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是不存在伟大或渺小的。” “亡者复活、时间倒转、修正历史……不管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个人,是想复活一人还是唤醒无数人,行为本身都挑战了世界规则,哪怕是冠位魔术师也有做不到的事,而那家伙早就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事说是逆天改命也不为过。” 无论如何,只要是尚存一丝怜悯之心的人类,在听见达芬奇的话时都会陷入沉默,她只能小声问:”太宰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谁知道,不过那家伙可是以才智与违规着称的冠位候补,想不知道才是最难的吧。”达芬奇亲将剩下话吞入腹中,那是迦勒底具有同样卓越见识的英灵通晓并心照不宣的事: ——他们都防备着太宰治。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永远无法达成,明明渴望着死亡却成为了概念上永远存在的生物的折磨,他究竟什么时候会被打垮,究竟什么时候会放弃亿万分之一大小的微小希望?] [当那天来临时,迦勒底、这个世界绝对会迎来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炎灾。] * 南极上空迎来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观,夏季水蒸气上升至大气中,在空间边缘形成了冰云,与地面距离超过86公里的高空中,出现了一团深紫色的云团。不仅是从未见过奇异天体现象的玛修,就算是迦勒底的英灵、工作人员都被其他天体吸引了,于是观测台的苍穹顶化作透明,躺在温暖的房间中就能看那千百年中从未出现过的奇迹。 [听前辈说,在流星雨下许的愿望都能实现,蓝紫色星云不是流星雨,却比它还要罕见,一定、一定具有实现人愿望的力量。] 玛修将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闭上眼睛虔诚地祈愿。 [希望前辈能够召唤出织田作先生,希望太宰先生的愿望能够实现。] [希望他能等来百亿分之一机率的奇迹。] …… 旷野的尽头是山峦,山上尽是枯瘦的树枝,飒飒的风声自近处灌入耳道,间或夹杂着狼的呼啸,蝴蝶香奈惠皱眉头,她越发相信山中藏恶鬼的判断,哪怕是经验纯熟的樵夫,也不会居住在有狼的山中,尤其还是冬天。 她微抬刀鞘,让它处于最适合出刀的位置,正迈出一步准备向山上闯,却听太宰说:“等一下。” 一根食指指向被黑夜笼罩的山峦:“你准备直来直去地闯入吗?” 看见蝴蝶香奈惠点头,太宰略显做作地叹了口气:“跟我来吧,”他利索地转方向,“随便找一条道上山,很容易被发现,哪怕本人没有受伤,中了绳索圈套也会打草惊蛇,本来就不知道寺庙里的鬼活了多少年,失去先机不是更糟糕吗?” 近乎于侦探的微观观察力让风的流速、空气湿度、落叶的摆布、人的脚印残留全变成可捕捉到的数据,并转化入他的脑海中,入山之前,传教士与他们走的是同一条大道,跟着他的讯息就能找到入口。 “这里。”他拨走一段枯枝,只容单人通过的山路展现在面前,万世极乐教的教徒伪造得很好,怕就算是靠山生活的樵夫也看不出这是条人为制造的捷径。 “好厉害。”蝴蝶香奈惠轻声说。 “莫非能看出这条路的与众不同吗?”太宰开玩笑似地问。 “不,怎么说呢,是嗅觉告诉我它略有些不同。”蝴蝶香奈惠吸鼻子,“我的嗅觉不是第一流的,却由于长年跟鬼的肢体接触,包括血液,对某些味道很敏感。”她走的时候注意避开踩住会发出声音的枯木,“总体说来,鬼的血液气味与人还有其他兽类的血不同,我们曾经做过实验,只要是滴过鬼血的地方,再凶恶的野兽都不会靠近,简直像是靠气味就知道他们是不同种恐怖的生物一样。” “不知道他们是真的以血液为样本进行稀释,还是调配出了味道相似的香料,这条道上确确实实呗某种气味笼罩着,让野兽不敢靠近。” 能看见远处明灭不定的萤火了,太宰与蝴蝶香奈惠放慢脚步,他们尽量不说话,以免被发现。 “你真的要跟我去吗?”蝴蝶香奈惠可能是最后一次提醒,她希望太宰治打退堂鼓,那样的话他们起码能活一个。 在无数险恶战斗中活下来的柱拥有较普通成员更强的预知力,或将其称之为直觉,对死亡的预警,危险的预告,第六感让他们活得更长久,从上山开始蝴蝶香奈惠脑子里的警铃就没有停过。 “你不是想活下去吗?”太宰治说,“我记得你说你想活下去,你还答应了做我下一本书的女主角。” 他笑道:“那就别说话吧,你看,我难得想做件好事。” [好事?] “对我来说,站到善的一方与站到恶的一方都是没有意义的,可有人说,既然没有意义,那为什么不去做好事?” “而且,如果想要实现奇迹,就要积攒足够的运。把一生一世所有的福德都转化为运的一部分,就能创造奇迹,看似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话,此时我也不得不相信。” [希望神明能够垂怜我一次。] [只要一次就足够了。] …… “又带新信徒来了啊,羽生。” “托教主神恩,又有人想前往极乐净土。” 二子想自己的眼珠子不够用,最好能够挖出来,前后左右地看。 她实在想不到,荒山里竟然有座富丽堂皇的寺庙,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听说东京城里人都流行吃什么咖喱猪排,却只在心中暗戳戳地想要碗鲑鱼茶泡饭。 鹿鸣馆在城市的另一端,为了上门做工她曾经摆动两根筷子似的双腿跨越大半座城市,隔条能够容纳四辆公共马车并排通过的宽敞街道,她遥望鹿鸣馆。夜晚之中馆内也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不同于三味线的悦耳声响。 警察挥舞枪棒驱散碍事的贱民,跟她同去的麻叶是个有知识的人,还上过私塾,她家是才搬来棚屋区的,麻叶炫耀似的说:“鹿鸣馆里的大人物正在跟洋人跳舞。” 二子困惑地想:[跳舞,是盂兰盆节的傩面舞吗?原来大人物也会跳低俗的舞啊。] 她对欧美的建筑、习俗缺乏认知,也就对鹿鸣管西式风格建筑背后的意义毫无敬畏之心,相较之下,富丽堂皇的寺庙带给她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 [就算是织田公的本丸,也不会比我面前的寺院更加有气派吧?]她忍不住双手合十,眼含热泪,[这里供奉着的神明,一定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神。] 她正在心中虔诚念过唯一听过的经文,身旁却“啪”地想了一声,带她上山的羽生被面相严肃的老人一巴掌扇到地上。 “愚昧!”老人留了圈干净的胡子,额头像是北海道冬天干涸的土地,眉头中除了犁出来的沟壑还是沟壑,他打人的力道太大,羽生脸上隆起的红肿散出热力。 “你以为是谁都能聆听教主的圣音,蒙受深恩吗?”唾沫腥子飞溅而出,污染羽生眼前干净的空气,可对二子表现得强硬且趾高气昂的男人只能无力地匍匐在地上,敬重地听老人的训诫。 “教主每次送人前往极乐都要耗费法力,人间的神明光是聆听我们的苦恼就已腾不出闲暇,而你在短时间内招来大量不虔诚的新教徒,即便本着宣扬恩义的好心,实质上也冒犯了神明,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万世极乐教不曾在俗世大肆发展吗……” “是、是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资格聆听……”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踹到在地。 二子很恐惧,她、她怕得手脚都没法动了,她本来就可恐惧男人的力量与他们的拳打脚踢,而发生在面前的殴打,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 “哎呀哎呀,真可怜。”男人的声音充满磁性,光是听见耳朵都要发麻了,不知怎么的,二子只觉得新声音非常非常的好听。 她是个嘴拙的乡下丫头,无法用言语描述此刻的心情,只是将她拥入怀里的手并不温暖,却让她的心熨帖。 [软软的,就像是泡在温水中。] “在新来的教徒面前,还是表现得和善一点儿吧。”身材高大的男人拥有圣人饱含悲悯的眼,在看见他的瞬间,二子忽然意识到,他肯定就是行走在地面上的神明。 “带她去换衣服吧。”童磨张嘴笑了,以二子的角度正好能捕捉到他尖尖的虎牙。 “请不用担心,这里有干净的衣服,有足够的食物,是人间的极乐净土。”他说,“当然咯,如果想前往西方世界的话,请务必跟我说。” “前往那里就舍弃了万世的疾苦。” 第38章 [我的记忆力很好。] [对人类, 就算对鬼来说都不算好事吧, 就连无惨大人都时常被禁锢在过去的记忆里, 大约是四十三年前还闹过笑话,我路过九州一家酒馆, 吊帘外悬挂岩手南部风铃,谁想到底端还坠着五光模样的花纸牌。] 等回过神来时, 花牌早被鬼利爪撕成碎片,墨绿色的挂帘真成了松针,边缘凹凸不平, 布面像是被三千根银针一齐扎过,千疮百孔。 最可怜的可能是酒馆的老板与客人吧,真可怜啊, 明明只想在深秋的夜晚喝碟温过的清酒, 不过只和先前的无数个日夜一样,架起飘帘的竹竿做点小本生意, 就要蒙受暴雨侵蚀、疾风过境自然灾害类的炎厄。 童磨听过无惨大人富有文学性的比喻,将自己说成是不可捉摸的天灾,那时候他想无惨大人一点儿都不像是平安京时代活过来的贵公子, 打比方毫无风花雪月的柔软。 人被切割成无数小片,肉末混脑浆以涂抹地板裂纹, 童磨缺失了五分钟前的记忆, 他只能猜测, 看见日轮花牌时体内无惨大人的细胞迸发出比岩浆还要炽热的恐惧, 操纵他的躯体杀死方圆几里的人。 他发现了无惨大人的一个弱点——日轮花牌。 童磨脑海中不存在恐惧的概念, 于是他蹦跶着问:“无惨大人,英明神武如您怎么会恐惧一幅花牌?” 无惨大人把他的脑袋捏碎成渣渣。 话题扯回来,以上这段叙述只是为了证明,童磨不仅记忆好,过去发生的事无论是好事坏事都无法对他造成影响与伤害,童年时代目睹母亲砍死与女教徒□□的父亲,除觉得给自己添麻烦外无任何想法,记忆对他来说就像是向前播放的影片。 ——故事与情感都是别人的。 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童磨无聊时就会想,情感是什么,为什么情感会驱动人做出极端的、不理智的行为,他想知道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绝望到麻木。 [听说绝望到麻木的人都有不含光的眼睛。] 他的思维像蒲公英,风吹过就往没有边界的天空中飘,在广阔的天空中,哪怕是孕育出绒球的根株都无法控制飞翔的方向。 [以前,多久以前来着,看过几双没有光的眼睛。] “童磨大人。”信徒的传唤自绘有火鸟与佛陀纸门外传来,童磨撇撇嘴,将八角形的冠戴正,他不喜欢现在的使者,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玩的,哪怕是肉都有股腐朽的柴味儿,可他又确实忠心耿耿,在知道极乐世界的真相后更加潜心狂热地侍奉自己。 童磨大人很聪明,他知道想要长治久安,便需要好用的下属。 “新来的信徒已经安置好了。”隔一扇门也不敢直视神颜,非要土下座叩首才能体现他对神明的狂热,“还有就是最近教派于东京大阪等地的置业情况……” 童磨听得漫不经心,他对俗物不甚在意,光是源源不断信徒奉上的全副身家就能让他潇洒百世,更别说童磨并不在乎物质。 “使者大人……”又有低级信徒从长廊另一端走过来,跪坐在威严深重的中年人身旁,与他咬耳朵,童磨刚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就见向来珍惜“与神明共处时光”的使者同他谢罪:“教中似乎有急务,神主请容许鄙人先行告退,待平息后再来汇报其他事,上达天听。” “去吧去吧。”童磨干脆屈伸腿,侧躺在莲花座上,思绪又胡天海地地飞。 [刚才想到哪里了?好像在说男人……] …… 越靠近鬼,他们不同于活人的气就越浓重,据说上弦鬼拥有完美的拟态,可以将自己伪装成人类,只有柱级别的剑士才能看破伪装 寺庙周围有不少人,都穿制服似的白衣,八人列作两队走,走在最前方的两人手提灯笼,照亮萦绕寺院的半圈密林,之后人都拿□□。 枪造价低,只要打铁枪头就足够,蝴蝶香奈惠矮身蹲在灌木层中,她不确定巡逻的人究竟是在防守什么,说实在的,她希望这些人是守卫寺庙不被野兽侵袭,而不是防备入侵者或是想要逃离的人。 该怎么做?蝴蝶香奈惠思索着,首先必须确定教派的定义,万世极乐教的教义她不清楚,唯一肯定的是他们供奉的是食人恶鬼,托查资料的福,她补充了许多小宗教社团地方民俗信仰的知识。 一个教派最接近教主的核心成员肯定知道鬼食人的真相,蝴蝶香奈惠得出结论,最糟糕的情况无非就是面对一整个教团的食人鬼信徒,而她不仅要跟鬼作战还要跟人类作战。 当巡逻队走远后,她与太宰治迎来了一段空档期,蝴蝶香奈惠压低声音道:“直接从进去,找到教主,尽量不与信徒起冲突。”她希望能完成一次暗杀。 太宰说:“你觉得我们能全身而退?” “如果被发现杀死了他们的教主,我们一定会疯狂的信徒碎尸万段吧。” “那就尽量不要被发现。”蝴蝶香奈惠道,“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我越来越喜欢她了。]太宰想,[该怎么形容,有脑子的好人?会审视适度,从来不成为他人的累赘,果然啊,有香奈惠式性格还能活到现在总有点特殊之处。] “你得跑慢点。”他对蝴蝶香奈惠说,“得让我跟上你。” 蝴蝶香奈惠依旧不明白,为什么太宰治执意要跟上自己,可当她看见对方不可捉摸的笑脸时又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他,相信可能会发生的,百分之一的成功未来。 观察了几组值班轮换后,太宰计算出了间隔时间,寺院有道无人看守侧门直通院内,脚踩在空心的地板上,步伐比鸟儿还要轻盈,蝴蝶香奈惠原本担心太宰会发出声音,好在他跑得算轻快,没有惊动任何人。 [该向哪边走?]她没接触过寺院建筑,与寻常的和式宅院不同,两侧夹道的纸门位于同一水平线上,绘图的画师或许是从芥川龙之介《地狱变》中走出的活生生的良秀,生动翔实地画出了地狱的盛景,太宰治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火光中开出了一条道,你看,画卷上橘红色的火焰在跃动着,风一吹,火就从扇门地段衍生至地面,手持三叉戟的夜叉张大嘴,圆瞪瞪的铜陵大小的眼睛死死盯着入侵者。 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让蝴蝶香奈惠很不舒服,他们路过不少八块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隔着一扇门听见了人的呼吸声,有的人可能在地狱变屏风的背面睡着了,而有的还在神叨叨地祷告。 “向左转。”急刹车在十字岔路口前,还没有犹豫于到底像哪个方向跑,就听见了太宰治的指令,他无比确信地指挥着。 馆内建筑几乎不符合空间学结构,外观看来不断特别大,内里却不尽然,太宰想到了一个精妙的比喻,就像是在白纸上画了条单薄的线,可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对线条进行了扭曲、重编,二维立体成了三维或者四维。 血鬼术。 他打了一个响指。 无形的力量从他脚下涌现,渗入地板纹理中,它就像是流动的水,气化、扩散填补进了松木间的孔洞,空间扭曲变形,蝴蝶香奈惠若有所感地抬头,就看见最后一扇大门蓦地映入眼前。 薄薄的纸张无法抵挡住来自内部不断侵袭的寒气,她猛地意识到,画师以笔墨在屏上勾勒出寒冰地狱。 “哎呀哎呀。”寒气裹挟着甜腻的香气,不,不能以甜腻一概而论,倘若让善于品香的贵女判断,肯定会说这是三层香气叠加的成品,幽远高贵的莲花香气,可以平复人心的檀香,汉诗说的古佛青灯里怕就是眼下光景。 还有就是…… “有客人上门了。”童磨右手持一截断肢,他半回头,嘴角边分明还有圈血,鬼在吃人时同野兽一样,没有烹饪,没有礼仪,只有兽性,低级的鬼连瞳孔都是竖立的。 血的味道。 童磨的模样颠覆了蝴蝶香奈惠对鬼的一贯想象,在看清他瞳孔里的数字之前,更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神态,毫无兽性的,甚至是悲悯的眼神,上挑的眉毛似乎昭示他心中的愉快,总而言之,这真是张无法形容的,好像是从寺院菩萨像脸上摘下来,复制粘贴到他面皮上的表情。 鬼相。 不是民间传说中夜里袭击乡间的恶鬼,是更加抽象的,佛教卷宗上绘制的鬼相。 奇怪的是,在对上眼的霎那,她竟然觉得这鬼与太宰先生有相似之处,不,当然不是辱没他的相似之处,而是更深层次的…… [非人感。] “是一名可爱的小姐,还有就是……”绝大多数情况下,童磨并不在乎男人,可能够找到万世极乐教的鬼杀队成员,甚至闯入了最里层的房间,这样的人是多么了不起,放在队伍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精英吧,于是童磨想,对精英是要给予尊重的,尤其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嗯?”他抓着女性小胳膊的手悬在半空中,左手的手指在嘴唇边戳戳,尚未凝固的血液拖出条歪曲的指痕,“我是不是见过你?” 这是他对太宰说的第一句话。 …… 童磨的记忆很好。 他不会忘记什么,充其量只是,没有唤醒记忆的触发点。 就像从花街回来后,他问妓夫太郎有没有想起第三个家人,是因为花街的某个人、某幅画面,猛地勾起了他百年前的回忆,可童磨没有去深究,你看,妓夫太郎都说没有,身为好心眼的爱提携人的前辈,他又怎么会追究下去? [最近的记忆点,我想想我想想,有了,就是在吉原吗,这位先生被一名小姐扶着同我擦身而过,啊,就是眼前的鬼杀队小姐,蝴蝶的头饰实在是太明显了,而有跟她一样娇美容颜的女人,我又怎么会忘记?] [可那绝不是我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脸,再仔细想想,仔细回忆回忆。] 他琢磨着琢磨着,又从脑子里扒拉出另一幅画面,好像是五十年前去清水寺的时候。 童磨是个负责任的教主,在漫长的时间中他偶尔会心血来潮,试图懂点儿信徒给他编造的教义,于是他去了清水寺,堕姬那时候还在吉原当花魁,她好像格外喜欢天下第一的花街。 清水寺的檀香很好闻,而跨越千百台石街拾级而上的佛教徒也不像是他的信徒,他们脸上没有狂热,眼神很安静。 他难得换下了宽大的教主袍子,只披最朴实不过的深蓝色羽织,脚踏木屐同人类一样摇摇晃晃往山上走。 有个男人在往树上绑灯笼,童磨只是百无聊赖地一回头,正好对上了那男人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就记住了。 [一百多年前也是,就是堕姬他们变成鬼的时候吧,还是更早?我记得哪天去花街找日和子,老板娘说不行,日和子在留画像,请了还小有名气的画师帮她作画。] [我说:“听起来真有趣,我可以去看看吗?”老板娘拦不住恩客,给我开了条小门缝。] [日和子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画师。] 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抖了把铁扇出来,扇面微展,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人类的话,难道可以做到爷爷、父亲、儿子、孙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吗?”他说,“这位……先生。” [哎?]蝴蝶香奈惠愣住了。 童磨的眼睛半睁着,似乎是被笑容挤出了一条缝:“要不然我怎么会在三个月前,五十年前,一百五十年前看见跟你完全相同的脸?” 第39章 “传送位置出错!传送位置出错!传送位置出错!”红灯闪烁, 警示器发出尖锐的啼鸣,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转瞬之间迦勒底的操控室陷入了难以想象的失控中,达芬奇亲双眼紧盯着大屏幕, 而其他在迦勒底的英灵, 譬如梅林,还有单纯看热闹的吉尔伽美什等也都赶来。 “发生什么事了?” “不清楚。”达芬奇亲以极快的速度回答,十指在电子屏幕上纷飞, “某种莫名的力量,或许是世界意志冲击了传送, 通道极度不稳。”才回答完她就高声道,“通道维持完整,准备强制登出。” 梅林问:“谁去修复特异点了?” 有其他研究人员告诉他:“藤丸、玛修还有太宰。”他说,“我们监测到的只是一个微小特异点, 通知藤丸的时候正巧在走廊上遇见太宰,他就跟着一起去了。” 迦勒底的英灵都知道, 在排名靠前的几个智慧角色中, 太宰是很乐于搞事的,对藤丸立香更是百般呵护, 就怕她出什么问题没人能召唤英灵,他跟着去修复特异点是很正常的。 紧张的抢修还在继续, 筐体, 工作人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筐体上。 “一号筐体, 顺利弹出。” “二号筐体, 顺利弹出。” 众人松了口气,一号筐体二号筐体中分别负责传送藤丸立香以及玛修,作为人类最后的御主还有亚从者,两人的□□强度明显是低于英灵的,更何况,前两人能够顺利撤出,往往代表着最后一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万分之一的机率被踩中了,巧妙得就好像是世界意志针对太宰治设下圈套,偏偏要他蒙受新的磨难一样。 “灵子传送……成功。”负责监控的研究员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冷汗顺着脸部轮廓一路向下滑,他盯着观测装置特里斯墨吉斯忒斯,死活说不出话来。 “定位失误。”达芬奇亲冷冰冰地宣布最终结果,“定位区域为1411年的日本,较既定时间早五百一十七年。“她问,“能不能联系上太宰?” 再怎么尝试都只能听见滋啦滋啦的电流声,结果相当明显,连接失败。 玛修和藤丸立香很快就恢复了神智,奇特的是,在这场失败的传送中她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现在怎么办?”尤其是在危急关头藤丸立香拥有远超于常人的镇定,她直接到达芬奇身边问,“努力连线?或者等待五百一十七年?” 达芬奇亲抬头盯着示巴研究,同时也没有放弃读取不断刷新的数据资料,在开始观测特异点的同时,关于当时世界的一切以数据的形式坦诚地呈现在她的眼前,梅林似乎也看出点儿什么,开口说:“这个微小特异点时间流动的速度与其他特异点不同,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五天时间就会发展到五百年之后,太宰虽然是独自在当时时代,可他的契约……” 转头看向藤丸立香:“他与你的链接还在对吧?” “是的。”感受一□□内魔术流速,“我还在持续供魔,只不过魔力的缺口变得很小。”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梅林点点头说,“就算是受到了致命伤害变成灵子,只要供魔链没有断裂,总归能恢复。”他说,“一般情况下只要到观测点预定的时间,通讯就会恢复,这样的话我们只要等几天就行了。” 玛修有点诧异:“就是说,让太宰先生一个人在特异点呆五百年?” 梅林说:“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玛修原来在想这不太对,后来看着梅林忽然意识到,他是在阿瓦隆塔里看着地球知道毁灭日降临的梦魔,英灵在英灵座上经过了无数的时间,于是对他们来说五百年根本不是什么漫长的日子。 她想要说什么,又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藤丸立香却开口了:“对大部分英灵来说,可能过五百年很正常,可是对太宰来说肯定不那样。”她说得斩钉截铁,“太宰他自毁倾向很严重,同时对身边发生的悲剧也分外敏感,五百年前的日本不是个好时代,将他留在那里并不是好事。”她说,“让我再传输一次,定点位置就是他所在地点。” “前、前辈!”玛修说,“还有我,请让我一起去。” 研究人员都知道同意藤丸的要求才是错误的,他们有义务保证御主的安全,尤其藤丸立香存在特殊,现在看来她作为普通人被凑数加入冠位指定,简直就是冥冥中的命运。 “真是的,该怎么说……”梅林说,“就好像大哥哥我是个坏人一样啊。”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又转折道,“如果是往常的话,我或许会同意master你的话吧,毕竟你好像每次都拥有能够化险为夷,穿越黑暗精准抓住希望的能力,可这一次,就算你再尝试可能都帮不到太宰哦。” “哼,无聊。”吉尔伽美什好想看够了眼前的闹剧,又或者是他穿透未来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骂杂修,就离开了监控室。 “你的意思是……”藤丸立香也猜到了什么。 而梅林,他只是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前:“就算是我也无法观测到它的真相,真要找理由的话,他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命运本身,就像是master你来到迦勒底与无数从者相遇一样,那也是他特定的命运。” “能熬过命运磨难的人,或许会迎来好结果。” …… [什么意思?] 蝴蝶香奈惠迷糊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童磨话中的真正含义,又觉得那很不可能,太宰治曾经无数次沐浴着阳光,在明媚的上午来到她家,光是这点就能确定他绝不是鬼,可之后又冷不丁想到了主公的信,其中似是而非的句子让她一度弄不清真实。 为什么主公的祖先会愧歉太宰先生良多?她查过鬼杀队纪录,紫色刀刃的拥有者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当时有位用月之呼吸的柱刀刃为紫色,可惜的是就与消失在历史中的无数呼吸法一样,月之呼吸甚至没有流传下来…… 光是这两点就足以她对太宰的来路产生巨大的怀疑,可蝴蝶香奈惠,她聪明却不世故,因此不去计较太宰治身上的疑点,更将自己的发现吞咽回肚子里。 可在某一瞬间她又告诉自己:[世界上都有鬼了,有其他的长生种是怪事吗?] [如果是太宰先生,那他身上的非人特质就说得通了。] 哪怕是她也会产生如此想法。 而太宰治,他没有被童磨的话骚扰到,当想起一些回忆时,什么都无法干扰到他,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很决绝的人,只要有一点儿微小的希望,就能为之付出一切。 顺便,他对把其他人内心深处的伤口翻出来血淋淋地晒太阳这点,从不犹豫。 “我们见了不止四次。”太宰治回答道,“我猜你忘记了一点东西,比如我们第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见面的。” 他的笑容,该怎样形容太宰治的笑容?童磨忽然觉得他更眼熟了,在遥远的过去他们不仅擦肩而过,甚至发展出了一段对话。 “我猜你还没有治好自己的小毛病。”太宰治说,“相较于苦,你笑的样子无疑更加难堪,我早应该告诉你,寺院佛像的笑脸一点儿都不适合出现在人脸上,除非你长得跟菩萨一模一样,生动的表情配上毫无情感反应的双眼只会让人觉得恶心。”他说,“你难道觉得你伪装得很好吗?我跟你打包票,不仅仅是我,就连其他人,比方说,香奈惠。” “哎?” “她都能体会到你身上的违和感。”太宰说,“什么都感觉不到,却要装作拥有感情的样子,还陶醉在自己拙劣的演技之中,真有意思。” “你比你小时候恶心多了。” “所有人都看破了你的表演,只有你自己。” 童磨失去了笑容。 他想起来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太宰的。 …… 在父母死两年后,万世极乐教还在稳定运转,相较于他的父母,愚昧的教徒们无非更喜欢也更崇拜他,于是自发性维持教会的运行。 不是童磨自吹自擂,他自小就是个过分聪明的孩子,大人那点儿丑恶且拙劣的心思早看得透透的,于是他借力打力,把教徒安放在自己擅长的岗位上,使资源生生不息。 无论是长相、智谋、还有无共情能力,童磨都不像人类,可他又真的是活生生的人,有人的躯体与免疫力,因此在他9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就要撒手人寰。 教徒记得团团转,请来了方圆几里的名医,童磨躺在床褥上,感受身体的苦痛,精神却是轻松的、放空的。 [这些人真奇怪。] 他想:[明明自己十分期待死亡,等到我身上时却又换了种想法,果然是因为他们希望有人能够听他们诉说苦难吧,从这角度来看,死亡是对人类的救赎,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够获得救赎,却想把其他人永生永世地留在地狱里,真是劣根性的体现。] [一想到人类是如此低劣悲剧的生物,又打心眼对他们同情起来。] 想着想着,眼眶里又盈满了泪水,这是童磨的特技,他能随时随地哭,又能随时随地笑,控制泪水的并不是情感,而是理性地大脑,流眼泪对他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信徒们看见他的模样,呼天抢地,觉得教主一定是挂念他们,想到自己要是前往神国,信徒们会惶恐得无所适从,所以留下了悲痛的泪水。 如果太宰在这里,估计除了感叹世人的愚昧之外也不会讲些别的,他的嘲讽性是强,可却从不面对蝼蚁一样没有个性的人,从这方面来看他是个品味高级的人。 总之,为了让教主多在丑恶的人世间弥留一阵子,教徒们请来了远近闻名的医生。 童磨的意识已经烧得不太清醒了,他艰难地撑开眼皮,看见一双死寂的眼睛。 做惯了教主后他也拥有良好的职业意识,下意识就说:“真可怜啊,你也想前往极乐吗?”还努力挪动手,希望搭在医师的手上,稍作安抚。 太宰治愿意来只是自己觉得无聊,说实在的,在明晰了万世极乐教的教义之后他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多人了解人生疾苦,想要死亡以获得平静,可同时他又觉得教徒们想要就神子的行动很诡异。 [就是自私吧,需要能够普度自己的人在。] 不管怎么说,他对这种自我矛盾的行为产生了好奇,就答应来看看,神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而真实结果几乎让他想捧腹大笑。 [什么嘛。]他想,[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情感失调的孩子而已啊!] 感觉不到人类的情感,真要说的话不是什么大事,出现这种病症的机率虽然不高,但是在几百万人中总是有一两个的,他们大部分会努力学习,令自己表现出正常人的模样,然后建立健全的三观。 “不,虽然我很想死,却不想前往极乐。”太宰运用从珠世那里学到的医疗知识给童磨看诊,他很有余裕,一边看诊还一边回答对方的问题,“极乐世界是不存在的,人死之后是空,是无,是什么都没有。” 童磨:“那就更可怜了。” [可怜、可怜、可怜,活在人世上的人都是可怜的,想要死的人都是可怜的,只有死亡了才不可怜……] 医师一边帮他诊断,一边说:“可你真能了解可怜的意思吗?”他说,“就像是你能体会到为什么他们想要死吗?” “哎?” [这人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明明你自己有体会不到苦难,又无法感受到快乐,却被灌输了死亡就是极乐的想法,真正可怜而不自知说得就是你这样的人吧?”他说话语调非常轻柔,却终于让童磨萌生出了类似于“不愉快”的情绪,最糟糕的事,即使被戳中了心中的痛点,他也没有感到“憎恨”。 “你说话实在是太恶毒了,医生。” …… “我想起来了。”扇柄敲击手面。 “你是那个医生。” 他说:“医生先生,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活了这么久,而且还能走在阳光底下吗?如果您愿意说的话,即使你是一个说话非常非常恶毒的人,我也愿意帮助你哦。” 话是这么说的,他在心里却拼命地敲起了无惨:[无惨大人、无惨大人,您在吗?有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要说给您听哦。] 所有鬼都可以单向联络无惨,只要在心中疯狂呼唤他的名字就可以了,最好再带上关键句,这一机制是为了寻找蓝色彼岸花而设立的,当然了,就没有鬼会呼唤无惨,就连闲着没事干的童磨也不会给自己找事。 [有什么……事……] 信号似乎不怎么样,就像是□□扰了一样,无惨的声音断断续续一点儿,完全没有以往的清晰,童磨觉得有点儿怪。 [除了鬼之外,还有生物能够长久地生存下来了?还不怕阳光。] [什么……你的声……] 更加嘈杂了。 “!” 蝴蝶香奈惠的身材高挑,连带着她的步伐都份外轻盈,身经百战的战士才不会给敌人更多机会,她脚尖踮在地上,每向前划一步就会跨越大段的距离,刀刃直看向童磨的脖颈。 铁扇面迎了一把,冰莲花拔地而起,染毒的粉末扩散在空气中。比起擅长体术,不断打磨自己的技巧,几乎不靠血鬼术的猗窝座,童磨是使用血鬼术的大户。 [无惨大人?无惨大人?无惨大人?] [童磨……你……] 好了,他确定自己的单方连线□□扰了,而能够做到这件事,几乎拥有凌驾于无惨之上能力的“人”。 视线投射向太宰治,他理应感到好奇与恐惧,却又因身体情感的限制而没产生任何波动,只是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莫非你有比那位大人还要强大的能力吗?” “这我很难回答你。”让童磨没想到的是,他得到了太宰治的回答,“如果遇见的是其他人,我面临的局面或许会更加艰难,甚至根本不会出手,只可惜你太依赖血鬼术了,因为依赖,所以破阵的方法比其他要来得快。” 他的宝具“人间失格”,在使用的时候有很多限制,就比方说是对英灵,如果跟他面对面位于同一战场的是吉尔伽美什,对方自然不能使用王之宝库、天之锁一类的宝具,可是吉尔伽美什自己就拥有相当出色的体术能力,悲剧的是在这方面太宰治并不是很擅长,如果没有人辅助他的话,依旧无法达成完美布局。 自身锻炼出来的呼吸法不会被宝具能力消除,而磨练得越发强大的血鬼术则会被克制,藤丸立香在场的话说不定会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句“法系克星”之类的话。 几乎是为了配合太宰的话一样,冰童子、冰莲花都应声破碎。 下一秒碎的是他的脖子。 “咕噜咕噜咕噜……”透露在地上滚了老远。 蝴蝶香奈惠看着童磨,除了不可思议还有茫然:[就结束了?这么简单?这么快?] 而简单结束的源头是…… 太宰治从她身边走过去,蹲下身,与童磨的头颅对视,很刻意地将自己的脸印入他的瞳孔中。 “你的话,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更多感觉吧。”太宰笑着说,“既然活着也无所谓,死了也无所谓,为什么不直接去死?” “跟你不一样,我可是无比渴望死亡又永远死不掉的怪物。” …… 不能称之为战斗的战斗发生得太快了,真要说的话就跟无惨捏碎童磨的头颅一样迅速,蝴蝶香奈惠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看着已经失去光彩的鬼的眼睛,还有他以缓慢速度逐渐风化的身体。 “走吧。”太宰治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多说两句话的意图,他兀自拉开门,几乎要把先前发生的一切当作是梦境。 “你不是说过想要活下去的吗?”他对还在愣神的蝴蝶香奈惠说,“现在的话,勉强算是实现了愿望的第一步吧?” “你……”她不由自主地轻声问,“你是神明吗?” 与鬼相对的不老不死的存在,在日光下行走,动动小手指头就能化解险恶的血鬼术,更重要的是……实现了她可以活下去的夙愿。 [是神明吧?是只有神明才能做到这些事吧?] “不,当然不是。”太宰治说,“我只是个怪物而已。” “靠近了就会引起不幸的怪物。” …… “滋啦……滋啦……”耳边传来了久违的电流声,这可不是童磨与无惨之间糟糕的心灵连线,而是来自久远未来的的科技。 “晚上好。”通讯那头传来梅林的声音,甚至都不是达芬奇亲,他说,“预算时间刚刚到零点就被master逼着重新连接,和我们猜测得差不多,在到观测时间之前,无论怎样尝试都没有办法联通上你。” 梅林有一把好嗓子,说话动听得像在唱歌,只可惜歌声中一点儿情感都没有,他操着温柔的大哥哥人设,可迦勒底的聪明英灵都知道,这半梦魔甚至没有人类的情感。 太宰不由自主想:[同样是体会不到人类情感的,梅林就比童磨好太多,果然童年时期受到的教育至关重要,而有没有二分之一的非人类血统也成为了关键。] 从迦勒底英灵的构成来看,非人类似乎永远比单纯的人类要高级一点儿,在冠位候补中,太宰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不,倒也不能这么说,我的情况,只能说身体是人类的,心灵完全是个怪物吧,人会出于恐惧而远离我,这是很正确的,简直像是希腊神话中的摩洛斯,只要靠近就会获得不幸。] “大哥哥我一直跟master说没有事没有事,可她偏偏不相信,于是在这里先姑且问一下,在经过了五百年之后,你是否还安好?太宰?] ”当然。“顶着蝴蝶香奈惠不知道是惊悚还是单纯诧异的眼神,太宰治与虚空中的人说,“我还很好,心态五百年如一日地年轻,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愿望,然后随时随地能够执行回收圣杯的任务。” 最妙的是,他永远不会跟别人说自己的过去有多惨,蒙受了多少的苦痛,似乎在太宰治身上,苦难与不幸都消失了,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能够付出一切,就像是燃烧的白蜡烛,只追求点亮火光。 “那……真是太好了。”梅林说。 [还没有失控,真是太好了。] “让我跟他说,梅林。”藤丸立香挤上了台面,“你还好吧,太宰。”她对英灵的关心从来都是径直一条线,英灵之间的恩怨情仇,还有说不从道不明的打压排斥,神经大条的她从来都感觉不到,大体说来,藤丸立香是一碗水端平的好master,是百分之一百的好人。 ——你能说她是好人,却不能说她是个完全正义的人。 “我当然不算好。”太宰治说,“只要您一天没有把他召唤出来,我就一天不得心安。” 藤丸立香第无数次说“我努力”,她看太宰实在不想多说,对过去的五百年也只字未提,只能把通讯切给梅林。 “特异点产生的原因有眉目了吗?”梅林与太宰治的对话格外公事公办。 太宰说:“大概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他说,“应该很快就能解决这件事,我的宝具还算克制他们的能力。”他说,“要是我没观测错的话,这时代的圣杯应该有两个。” 梅林不置可否,他对太宰倒是没什么堤防的心态,不如说比起其他人,梅林是以完全中立的姿态观察他的,他或许对其未来究竟如何抱有些许的好奇之心。 [他最有趣的是,每时每刻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又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那就麻烦你了。”梅林说,“五十分钟后master又要进行今日的召唤仪式,希望你和她的运气都足够好。” …… “那些你需要知道的事情,稍后我会同你解释。”太宰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回去一趟,然后带着必要的人与物,转移至更安全的地方。” “是因为上弦贰死了?”蝴蝶香奈惠问。 “不,我还给鬼舞辻无惨留了点儿信息。”太宰治耸耸肩说,“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一点儿短讯。” 太宰治说:“记得对看重的人告别。” …… 从蝴蝶香奈惠处得来的报告使珠世停滞不前的研究有了些许进展,思考一番后,她决定将自己现有的所有研究成果都汇总后给香奈惠。 “太危险了吧!”愈史郎不记得自己是第多少次跟珠世说类似的话,在跟鬼杀队成员产生交集后,愈史郎每天都在忧郁,“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天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出这么多研究成果,只要是稍微懂一点儿人绝对会怀疑的!” “所以,准备搬家吧,愈史郎。”珠世说,“鬼杀队队员的话,晚上应该会外出,当她不在时将笔记放在门口,离开就行。” [完全劝不住。]愈史郎苦恼地想,[只要是珠世大人下的决断,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劝不住。] 他叹了口气说,“我去准备。”他说,“只有小部分实验记录是要带走的,剩下的我先委托人转移至新地点。” “从你发现它是鬼杀队的成员起,我就开始准备转移了。”他不情不愿地说,“现在刚好能够用上先前的准备。” 珠世看了他一会儿,表情越发地温和,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甚至知道愈史郎孩子气的恋慕,可对她而言无论如何都只是孩子的幻想而已。 “帮大忙了,愈史郎。”她笑道。 “!”愈史郎的脸一红,内心骚动得像只尖叫鸡,不断喊着珠世大人太美了,她怎么能笑得这么好看之类的话,嘴上却还是道,“份、份内之事。” 打包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们一直受无惨追捕,早就习惯了转移地点与东躲西藏,做好准备时大约零点,西洋钟的指针正对12,远处佛寺传来悠远的撞钟声。 蝴蝶香奈惠东京的住所不过是临时落脚点,又兼之要念书,对寻常人没刻意掩饰。 凌晨一点的东京陷入深沉的睡眠中,尤其是住宅区,安宁且黑寂,甚至看不见火光。珠世全部的研究成果都集中在厚厚的笔记本中,本子是新式的,字却用毛笔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使用汉字多得超过寻常日本人认知水平。 这是她从平安京时代遗留下的习惯,虽说已经有了假名,可贵族阶级的人还是习惯写汉字,活的时间越长,似乎就有些习惯越难改变。 蝴蝶家的门窗紧闭,光线也是不透的,珠世想,要不是人没有回来,就是都熟睡了。 [把笔记本放门口就行了吧。]想着她弯下腰。 “咔嗒——” 门内传来弹簧锁开闭的声响,珠世一惊,不由自主抬起腰。 “!” 笔记本的尖尖角磕碰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书页翻开,夜风吹拂,薄脆的纸张翻动,纸与纸打在一起,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脆响声。 珠世早就注意不到自己的姿态了,甚至连她的瞳孔都变成了鬼特有的竖瞳,她厌恶鬼相,多年不曾显露过,柔软的鞋底踩在地上,她向后退了好几步,仿佛看见了永不曾见过的邪魔。 “治、治君?!”声带微弱地颤动着,连同她的声音都小得像是一触即破的泡沫,实在是太轻太轻了。 [我是在做梦吗?] [他转世了吗?] [我的孩子啊。] “你好?”太宰治露出了礼貌且疏离的微笑,“请问您是?” [他不记得我了。] [他当然不记得我了。] …… [最后的时间要留给与珍重之人道别。] [我这样的人,还是别记住好了。] [反正只要与我扯上关系,都没有好事。] 第40章 [又被召唤了?]妓夫太郎看四周的空间, 木梁横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时不时发出腐木摩擦特有的锈声, 格子门开了又关闭, 闭了又开, 间或夹杂着三味线无规则的弹弦声,蠢妹妹堕姬还一身花魁打扮,或许是在面见客人时被召来的。 妓夫太郎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安, 无惨大人过于频繁的传呼让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再加上先前看到的太宰。他不得不想, 为什么在分别一百五十三年后, 人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辈子永不相见不好吗? 堕姬还是没心没肺的,光想到能再见心爱的无惨大人就够让她兴奋了, 至于什么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氛, 全然无感,她左逛逛右看看, 哪怕是黑死牟竹帘后笔挺的背影都找着了, 对妓夫太郎嘟嘟囔囔道:“童磨那讨人厌的混蛋没来。”她幸灾乐祸地笑, “肯定是无惨大人把那混蛋的脑袋捏爆了。” [不对。] 妓夫太郎想,童磨并不如面上那样不识趣, 他从来都知道无惨大人讨厌他, 更喜欢挑战猗窝座的耐心, 而且鸣女在转换空间让所有鬼来时, 是有先后顺序的, 童磨永远是上弦鬼中最后一个到的。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一扇格子门突兀地显现在他们面前,门拉开,穿西服戴礼帽的无惨大人坐在沙发上,他在把玩什么,神色癫狂,妓夫太郎只看了一眼,就猛地把头低下,不敢接着看。 现在就算堕姬都知道情况不对了,陪哥哥一起叩首,讷讷不说话。 无惨听见了他们之前的对话,他说:“童磨?童磨永远不会来了。” “他被杀死了。” 在场所有的鬼噤若寒蝉,他们明白了无惨话的意思,却不是很懂他的状态,按理说来无论童磨有多讨人厌,都是上弦,是仅次于黑死牟的强者,他的死亡代表百年平衡被打破,无惨肯定会暴跳如雷,恨不得把鬼全撕碎。 可他在笑。 “虽然童磨永远不会来了,却给我带来了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消息。”无惨左手手指灵巧地把玩小球,只有黑死牟才会在这时抬头,直视鬼之王,说到底他并非普通的鬼,即便在意上下尊卑,秩序序列,对无惨来说也是合作伙伴多余下属。 于是他发现,无惨拿在手上的是童磨的眼球,恐怕是用特殊手段保存下来的,即便失去主人,瞳孔却没有扩散,始终保持在死前的那一刻。 有种说法是,人在死前瞳孔会保存看见的最后一幕,就像照相机,鬼也相同。正常情况下随着瞳孔扩散,相片会消失,而童磨的眼球则被无惨用特殊手段处理,停留在最后一刻。 也因此清楚地看见了太宰治的脸。 他不由回忆上个夜晚的情景,童磨的疯狂传呼,以及断断续续的话。 “除了鬼之外,还有生物能够长久地生存下来吗?还不怕阳光?” “我遇见了一个哦,无惨大人。” “我小时候他就是这副样子了。” “您知道吗,无惨大人?” “无……惨……你……” 伴随这些话语涌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童磨在自我控制上确实有跟其他鬼不同的能力,他将幼年时见到的太宰从记忆的一角切割出来,传输给无惨,于是他看见了在阳光下行走的太宰,看见了现在的太宰,看了跨越时间的相同的人。 “咔嚓——”试管直接从手上落下,底端磕碰在地面,碎成数片晶莹细小的玻璃片,他的瞳孔大张着,血管蓬起,在皮肤表面留下道道凸起的沟壑。 [我可没有把他变成鬼过。] [但是能够活跨越上百年,比童磨存在的时代还要久远,走在阳光下,这不就是我期待的完美的生物吗?] [他是蓝色彼岸花,一定就是!] 寻找了太久的蓝色彼岸花,从平安京时代到现在,已经经过了太久太久的时间,以至于只要看见一点点希望,就不愿意放过,好似迈过了人生道路上最大的坎坷。 无惨的手指甚至在神经质地抽搐,他兴奋得在颤抖:“我终于找到了,找到能让我变成完美生物的药材,拥有长久生命走在阳光下的……人?” [不要的预感更强了。]妓夫太郎心脏下沉,身躯沉重,不想说话,也不能说话,他隐晦地看向身边的妹妹,在这种时刻只希望她能更蠢点,蠢到意识不到无惨大人在说的究竟是谁。 下一秒,零碎的画面被灌输进他们的脑子里,太宰治、太宰治、太宰治,各种太宰治。 “抓住他。”无惨说,“接下来你们的任务就是抓住他!” [果然……] 他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此时的情感,坦白来说,从看见太宰那天起他就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于是他反倒是尘埃落定了。 [不对、不对,最重要的是……]他依旧不敢抬头,只能隐晦地看堕姬,看他的妹妹,[她能掩饰好吗?掩饰好从来没有跟太宰见过面,掩饰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实吗?] 这是他最担心的,于是他只能看堕姬,看自己的妹妹,希望他的表现更好点。 堕姬……她的表现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她都没办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就算匍匐在地上,背部肌肉都在小幅度抽动。 “堕姬。”无惨大人的声音从头颅顶上传来,“你知道些什么吗?” “!”妓夫太郎的身体一颤。 “是、是的。”他听见了妹妹颤巍巍的声音,“他、这个男人我见过。” [笨蛋,就算是说也要有技巧地说,千万不要说过去就跟他认识这件事啊!]事到如今,他已经放弃保护太宰治了,反正已经被无惨大人知道,再怎么做都没有意义,只能撇清关系,有技巧的撇清关系。 他就是这样无耻的人,只在乎自己和妹妹,同时还期待太宰治留给自己的,能够屏蔽无惨大人部分思想的能力在堕姬身上也得到体现。 [不管怎么样,请你保护堕姬一次吧,别让她现在就被无惨大人杀死啊!] “他、他是我的客人……”堕姬不敢看无惨,在眼下情况她的恐惧似乎是很正常的,而无惨也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她一定是为了自己没有识破太宰治而感到恐惧吧? 与堕姬颤抖话语一起传入无惨大脑的,还有记忆片段,花街、橘红色的灯笼、觥筹交错、宴席、还有俊秀的客人。 “大概在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吉原成为了我的座上宾,之后就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再也没有来过……” 她只有这几句话是想告诉无惨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谈,甚至没有说他们今年见过面,明明前不久的见面才是至关重要的。 妓夫太郎在心里直骂堕姬蠢,蠢得不行,蠢到世界尽头了,你就不能多说点吗?把太宰卖了又不会死,反正他都要死了!被无惨大人盯上怎么会有存活的可能,你想陪他一起死吗笨蛋!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补充妹妹话的意思,反而是膝行挪移到她的身边,陪着妹妹一起叩头:“很抱歉无惨大人,明明见过那个男人,我们却没有认出来,这是我们绝对的失职!” “这确实是你们的失职。”无惨居高临下地说,他本来就非常擅长指责其他人,同时将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他现在心情不错,又想到还需要堕姬他们找太宰,于是不想捏爆眼前兄妹的脑袋,“那么,你知道他的什么,身份?年龄?住所?” 其实无惨觉得太宰治的脸有点儿熟悉,可又万万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可能是路过吧。] 他想:[全日本那么大,哪里遇见都有可能。] “他逛吉原时用的名字是津岛修治。”堕姬哆哆嗦嗦讲,“好像是在京都有住所,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她讷讷道,“总有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的客人,可他还算多金,就……” 无惨摆摆手,不管怎么说,知道津岛修治这个名字多少能减轻寻找的负担,无惨并不准备到吉原再查看二遍,他相信堕姬愚蠢的忠诚心,从不认为她会隐瞒自己。 “原来如此。”他说,“多少还有点用处。” 他对其他人鬼说:“听见了吗,就顺着这条消息去找他,其他任务一切任务都暂时放下,只要找到这个男人就立刻通知我!”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他手指张开又重新握紧,似乎抓住了天空中的珍宝。 “他就是为了让我变得完美而生的。” 没有鬼说话,他们都不敢打断无惨肆意抒发情感的无惨,而鬼之王,当事人,他好像没有闲心关注自己的下属。 于是他也没有看到黑死牟握紧的十根手指。 [太宰……治……吗?] 第41章 [太宰治……吗?] 人是多变的, 又是恒定不变的,一秒之内人能够改变千百种念头,连生与死都能做出抉择;可人又是恒定不变的, 无惨大人对生的执念持续了千年,而黑死牟, 或者说继国严胜,四百年过去了都是脊背笔挺的大家公子。 他端庄的姿态,被刻度尺丈量过的脊背, 都很好掩饰了继国严胜内心的不平静,或许是与继国缘一拥有相同血统的他被赋予了劣化版的神之子血统, 他比所有鬼更快学会了精神放空,屏蔽无惨大人的窥伺。 鸣女将他丢回住所——深山里的宅院,时人称之为筑山庭,五针松倒影在池水里, 密集的松针组成一把盖顶的乌云, 黑沉地挤压明月夜, 平滑的巨石壁受山间溪流冲刷, 边角圆润得像玉石。 他住的是宗德大师设计的庭院, 穿的是紫色绫罗绸缎,战国时代紫色为高贵之色,造价是红棕土布百倍,开始与缘一穿得不同, 乃是父亲刻意为之, 缘一或许知道红棕的意思, 却从来不在意,而自己则抱着卑劣的窃喜穿了上百年的紫绸缎。 鬼晚上从不睡觉,严胜常靠练剑、挑战强大的剑士、击杀鬼杀队成员打发时间,还有就是冥想、回忆,在无止尽的回忆中,继国缘一占据了九成半,而剩下的半成也不是他的妻子、孩子,而是老师太宰治。 ——他了解我所有的卑劣,所有的癫狂,所有的嫉妒与不甘,还能真诚地说出“比起缘一我更喜欢你这样的”,坦白说来,在确定他的话并不出于同情之后,继国严胜短暂地认为自己被救赎了。 [真抱歉。] 在跨越了几百年的时空后,他依旧记得自己在看见太宰血淋淋头颅时从心里涌现出的歉意,那是比抛妻弃子更加深沉的歉意。 [很抱歉,太宰老师。] …… 四岁那年的盛夏,继国家里又多出一名食客。他家说是远近闻名的大族,也不过就是无数小大名中的一员,连被足立将军提起的资格都没有,封地等级跟美浓还有出了织田信长以前的尾张半斤没八两。 大儒对他们不屑一顾,而父亲又执意要找精通汉诗的学者,求访学人的行为轰轰烈烈持续了半年,终于抓到一在乡下休憩的隐士,家臣对父亲吹得天花乱坠,说他不仅通读四书五经、佛教经典、和歌短诗,日本的东土的书籍无一不晓,远渡重洋后甚至能考个功名回来。 当时和现在不同,人们以通汉诗为荣,对海对岸的国家推崇备至。 也不知道父亲又与他谈了什么,反正在继国严胜四岁的时候,他就多了一名汉文老师,老师太年轻,一点儿没他脑海中白胡子飘飘的模样,听说有名的学者都很苍老。 “你好,严胜少爷。”他蹲下身与严胜问好,“我叫太宰治,是你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老师。” [我当时不大高兴,前任老师教我要遵循上下尊卑礼仪,请来的老师都算是父亲的家臣,我是下代当主,他们都跟我说敬语,只有这男人嘻皮笑脸的,甚至僭越地叫我严胜君,我想着要尊师重道,没有发作。] 后来就再也没有发作的机会了,太宰老师的智慧超越严胜见过的所有人的总和,永远没有问题能难住他。 继国严胜尊重知识尊重力量,他最喜欢剑术没错,可也不讨厌文化课,所以能感觉到太宰治的厉害之处。 [我当时还想,太宰老师那么厉害,说不定能够治好缘一,他掌握了一手了得的医术,曾经帮母亲看诊,结束后母亲身体轻松了许多。] “请您去看看我弟弟吧。”一天课业结束后,严胜郑重提出自己的请求,“他的情况不大好,到现在都不会说话,请问老师您能帮我看看,缘一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吗?”他目露恳求之色,“父亲很讨厌缘一,也不愿意为他寻访医师,我只能拜托您了。” “你弟弟?”太宰说,“是住在六间半草屋里的孩子吗?” “您认识?” “不算认识。”太宰嘴角向上微微扬起,“只是凑巧看见那孩子从窗内向外探头探脑,他长得和你很像,我就记住了。”太宰说了句让严胜无法理解的话,“他的视线落点很奇怪。” [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其发现了缘一的不同之处,又预见了我此后人生中的悲剧?] 特意找父亲不在的时候去看缘一,他很讨厌这孩子,连带着不希望缘一被任何人知晓,倘若不是有“虎毒不食子”的谚语在,他说不定会亲手掐断缘一纤细的脖颈,后来的家臣都不知道缘一,就算是知道也只装聋作哑,当没听说过。 太宰能够答应严胜的请求,陪他一同去找弟弟,真的很令人高兴。 “缘一君?缘一君?”老师小幅度上下挥舞手掌,“能看得到吗?” 没有反应。他就呆呆地看着太宰老师,不说话。 “唔——”太宰老师找了很多种方法刺激缘一,好的、坏的、逗趣的、煽情的,可他还是那副模样,继国严胜很难过,他想弟弟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一辈子都要成为哑巴吗? “果然,视线落点很奇怪。”太宰却有不同判断,他还拉过严胜问,“他在看你哪里?” “说哪里也太……”继国严胜没理解太宰的意思,“脸吧?” “如果他在看脸的话,我就不会说落点奇怪了。”太宰端详了好一会儿道,“他在看人的胸肺。” “?” 说都没想到的是,太宰蓦地牵住了继国缘一的手,而无动于衷的小孩,在两手相连的瞬间,瞳孔紧缩,他脖颈小幅度上抬,下巴扭转直至正对太宰的脸,稍后则迅速挪移,盯着继国严胜猛看,想把他的脸深深烙印在心上似的。 “大体上明白了。”太宰治说,“这是我无法治疗的疾病,严胜君。”他斟酌着调整用词,“与其说是疾病,还不如说是神明的诅咒,或者是祝福?算了,我更倾向于诅咒,连带着他的情感障碍也出于相似原理。”他对继国严胜说,“你的弟弟,缘一君他并不是对情感没有反应,只是他与世界间隔了一层鸡蛋壳似的膜。” “他不能直接触碰世界吗?”继国严胜难过地问。 “不能。”太宰道,“他甚至不能直接理解人类的情感,爱与恨,喜与憎,快乐、伤心、难过、遗憾,寻常人的情感是十份,他就只有一份。” [我许下了漫长一生中最不可能实现也最虚妄的诺言。] “如果缘一只能感觉到一份的话,只要加十倍地关心他就行了。”古老的日本没有爱的概念,于是继国严胜将关心当作是友爱,他认真地说,“加十倍后缘一就能拥有正常人一样的体会,对吧,太宰老师。” “是这样没错。”年轻人仿佛被他的话取悦到了,抬高嘴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希望你能做到?” 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时,继国严胜无法确定太宰是不是在嘲讽,他对自己好胜的本性与萦绕灵魂不放的嫉妒有深刻的了解,太宰老师在掌控人心上有得天独厚的天资,他是看透未来后说出这句话,还是只出于美好的祝愿? 继国严胜不知道。 …… 时间一天天过去,缘一的情况没有好转,继国严胜是负责任的兄长、信守承诺的下代当主,他着继国缘一放风筝,玩双陆,同他念小仓百人一首,解释花牌的含义。 太宰治倒不怎么来找他,偶尔几次不过是应和继国严胜的请求来,大多时候他都手持书卷,可能是《无量寿经》也有可能是长德年间盛行的《落洼物语》,看继国严胜在庭院里挥刀,竹刀下劈一下、两下、三下,九百九十九下后,汗水自脸颊滑落,脱下外套就能看见被大片水渍晕染的中衣。 “严胜君很喜欢剑术?”太宰问。 “是的。”他说,“我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大人。” “可优秀的武士不能只精通剑术,”太宰又说,“文韬武略,阴谋阳谋,在战场上驰骋的足轻太多,大名从来都不需要像刀剑一样厮杀,在冲锋阵上身先士卒,人类贫弱的五感终归有极限。” [我听老师所说,觉得很有几番道理,可我生来就是执拗的人,倒不是说剑术就跟强大能画等号,就是不知为甚执意于剑术的高低,前任老师曾说这并非家主心性,我竟然无法辩驳。] “老师您说得没错。”继国严胜说。 “没错和想要那么做是不同的概念,”太宰又说,“就像有人同你说不要那么争强好胜,闲云野鹤地过上一生,哪怕道理说得再完整、打动人心,严胜君你还是无法接受。” “我也不讨厌你这样就是了。” …… 转折发生在七岁那年,贫瘠的语言无法描述继国严胜那日脑海的混乱,他永远无法忘记缘一开口说话时他的惊喜还有心头隐隐的不安,聋哑人开口说第一句话往往是零散连不成句子的音节,缘一的吐字清晰,嗓音也不沙哑,声带流畅地颤抖。 太宰先生曾不经意地提过,人长时间不说话,即便没有丧失口吐语言的能力,音调也会像腐朽生红锈的刀刃砍在木段上胡乱锯,让人恨不得捂住耳朵。 [如果不是他趁夜深人静时偷偷练习说话,就是像母亲祈求的那样,受到了天照大神的庇护,哪怕不曾锻炼过,身体也长久地维持在他人要不停歇锻炼才能保持的巅峰状态。] 他从没跟人提起过自己心中隐秘的不安,当缘一拿着风筝找陪玩时,只会勉强提提嘴角,露出言不由衷的笑容。 后来继国严胜想,自己的预感果然是对的,他一生丑陋的嫉妒和不懈的追逐,就是从缘一开口说那天开始的。 父亲跟他一样,不是个有谋略的合格大名,他冲动易怒,且将剑术当成武士的最高追求,在太宰治看来极为不智的领导者大忌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迫不及待地将缘一从六间半大的房间里接出来,给他换上紫色的华服,让年长大儒者教导他,父亲手下最强大的武士与他比拼剑术。 [都被夺走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家臣倒戈得比他想象中还快,本就是六七岁的稚子,远不到要他们站队的时候,可同时讨好两方孩童不是难事,明面上剑术老师对严胜还是很好,可在练剑时总不由自主地夸奖缘一。 他每日挥剑三千下也比不过缘一一刀的威能,夜以继日勤学争得的力量还不如弟弟玩双陆闲暇时的随意挥刀,更可耻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剑术对他来说不值得一提。 [这是耻辱!] 简单说来,继国严胜的自尊心被戳爆了。 太宰治也被安排去教继国缘一,令人诧异的是,他是所有师长中唯一一个没给他完整好评的。 “该怎么说呢。”他对继国家的大名说,“缘一少爷是很聪明没错,记忆力也是顶尖的,教过的文章一遍就会,汉字的进展也很快。”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不过在权威方面,缘一少爷完全不行。” 父亲发怒了。 见识过他无数次怒火的继国严胜比谁都要清楚他发怒时应该有的模样,只不过碍于太宰治的名头,没有立刻发泄出来,按他以往的脾气,怕是要直接把太宰拖出去斩了。 太宰的才名都被传到了京城,又不知从哪听说他有公卿的血统,其他武士本就对继国家绑了他做教习而颇有微词,要是把公卿的后人斩杀于府上,继国家怕是要留下几代的骂名。 “您说。”大名硬邦邦道。 [别说下去了,快点对父亲认个错啊!]继国严胜在心中呐喊。 “真要说的话,就是白骨桧扇与黑骨桧扇的区别。”他说出战国时代以前令无数武士感到耻辱自卑的言语,桧扇是平安京时代的流行,绢制的扇面上散布着金银箔,色泽浓丽的锦簇团花表现出贵族特有的纤细与优雅。当时还是泥腿子的武士想要学习公卿的姿仪,也附庸风雅地手持桧扇,却被不屑于他们的工匠坑骗,花了大价钱买骨涂成黑色的桧扇。 白桧扇黑桧扇,象征贵族与武士间的鸿沟之别。 继国严胜闭上眼睛,他干脆原地升天了,现在干脆连对缘一的嫉妒都被抛在脑后,他确定这不是太宰老师想要安慰自己,他根本就是想死。 大名的脸是铁青色的。 “他就像把黑骨扇,聪明、漂亮、善于学习,拥有出众的天赋。”他说,“可同时,他也愚钝不堪,缺乏活着的实感,像植物一样毫无野心,不善权谋。” “哪怕拥有再强大的武力,也不过是逞匹夫之勇,而那孩子安于现状毫无进取心的本性,则会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他是那种即便失去了城池,也不会因此而难过的人,我很难相信他会成为优秀的家主。” “够了!”伴随一声暴呵,大名身边的激进派家臣甚至让刀剑出鞘,他不善地盯着太宰治看,眼睛里写了不满、警惕、堤防与跃跃欲试,似乎想下一秒就把这侮辱主公的酸儒斩于刀下。 “你先退下!”这句话是在跟太宰治说,还是跟家臣说没人清楚,太宰治潇洒行礼稍后离开,只余下几乎昏倒的继国严胜,还有喘着粗气的大名。 …… 当天晚上,严胜偷偷避过仆人的耳目,来找太宰,他的手指缝里浸润了湿漉漉的汗水,紧捏粗麻布袋的结,袋子里装有家纹被磨平的文银与铜板,还有伪造的路引,日本狭窄的大地被林立的诸侯分做无数小封国,没有大名办法的凭证,甚至无法出城,跟别说是上洛,逃往繁华的京都。 岑寂的夜幕遮掩不住孩童稚嫩的嗓音,焦急之情感染着继国严胜,让他声音越来越尖锐,最后几乎破了音,要不是还记得压抑音量,说不定就要被发现了。 “您快点走吧,太宰先生。”他说,“再不走的话,父亲大人会……” 真正受到生命威胁的人却半点而不急,他甚至没有收揽盘缠与远行的干粮,最后关头还说似是而非的话:“我很喜欢你的性格,严胜君。” [接下来的话我知道现在都记得,后来想,原来太宰先生很早就看破了我未来的命运,简直如同预知般让我不寒而栗。] “请你记住,大凡是在地面上行走的,就不会是什么神明,充其量是无法迎来死亡的恶鬼,倘若有什么追逐对象,也千万别是记忆中的幻影,想象中的神明永远是不存在的,就像这世上绝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完美无缺。” “当然了,要是真当上逐日的夸父,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我向来喜欢有韧性的人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很美,就连燃烧着的嫉妒之火都变得可亲起来。” [那时的我还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像被戳中死穴的蛇一样感受到了再本能不过的慌张,面上却还要做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困惑模样,劝解老师快点离开。] [实在是太丑陋了。] [如果是缘一绝不可能这样,他坦白得可爱,高洁得同最完美不过的武士一样。] …… 太宰老师的不告而别让父亲大人震怒,当即叫嚣着要追杀愚弄他的术士,后来也不知是被劝诫住了还是别的什么不了了之。 又过了一段时间,缘一也离开了,两种情绪在我心头徘徊,几乎要把灵魂撕成了两半,一面不断叫嚣着:还好他离开了,要是没有缘一的施舍,你凭什么成为家主,缘一肯定会成为继国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名。另一面又在喊着:你为什么要离开?留在这里缔造辉煌不好吗?你是太阳的儿子,是人间之神,合该迎来辉煌! 后来我取了贵族家的小姐,偶尔会恍惚想:她应该成为缘一的妻子,是我夺取了他该有的一切,但随后又想,人间的凡夫俗子又怎么会配得上他?他是神子,不应该被玷污。 之后的十年我活得割裂,我疯狂地嫉妒缘一,又疯狂地仇恨夺走他机会的自己。 偶尔想起太宰老师的话,就猜测他是不是早就明晰我的本性,猜到我现在恶鬼似的模样?他一定会对唾弃我,一定会对我失望,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跟缘一争辉? “你长成了很有意思的模样啊,严胜君。”在出兵讨伐另一位大名的路上,又预见了许久不见的老师,十年光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的长相隐约让我有些畏惧,让我想到了山野间的女鬼精怪。 “太宰老师。”我执弟子礼,却在肚囊中不断嘀咕,什么叫做有趣的样子? 我一点也不有趣,对银盘磨成的镜子端详,总在头顶上看见无形的鬼角,嫉妒之情像是永不停歇的燃烧的火焰,又像富士山顶凝固不化的冰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未平息过,我猜自己快要变成丑时之女了,死后被锁链束缚住手脚,拴在缘一的身边,看他被天照大神钟爱这的背影,哀怜于自己的狭隘而贫瘠的内心。 “就是说,人类的样子。”太宰老师说,“我喜欢你的人性显现。” [我立刻就确定了他是太宰老师,只有他才会聊些神神叨叨的话,听说汉学中有心学的说法,我没有学过,只靠主观臆断认为太宰老师是哲理学说的拥趸。] 后来的生活又是一团糟,与恩师重逢不久后前去攻打尾张的领地,太宰作为幕僚加入了出征的队伍,兵法说兵贵神速,于是只带少数精英武士,以骑兵的方式前进,甚至舍弃了足轻。 只可惜那次出征却戛然而止了,武士们露宿在月光穿不透的森林中,除了小小一圈烛光外只有黑暗,鬼尖锐的指甲撕裂了随从的脖颈,到最后只剩下太宰老师与我两人。 除了对啼笑皆非的死亡感到荒谬外,我生不出任何想法,连辞世句都吟不出来,我常想武士的生命就应该跟樱花一样,哪怕是凋零也必须在战场上,有过片刻盛放的绚丽,而纵观我的人生,除了嫉妒就是耻辱,我甚至没有摸到过缘一羽织的边角料。 然后…… 缘一月下斩杀恶鬼的身影好似神佛。 …… 离开领地,把大名之位传给儿子,这一行为充分证明,我不是当领主的料,我自私自利,癫狂又狭隘,除了缘一惊为天人的剑术什么都看不见。 妻子没什么想法,甚至乐见其成,她家的家臣理应帮衬才继位的小大名,我与她相敬如宾,哪里有寻常山野乡间夫妻间的恩爱? 太宰老师也加入了鬼杀队,他还有紫藤花之家的推荐信。 他的过去终究没什么可探究的,而我的心思也不在老师身上。 那段时间里,我狂热地注视着缘一,迫切地渴望学会日之呼吸,可惜除了缘一之外没有人能学会,我们的身体、肺部都不够强韧。 “你盯着他看的眼神很奇怪。”太宰说,“算了,不收敛也无所谓,反正缘一君感觉不到。”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有问过缘一君吗?” “什么?”我分了些心神给他。 “他是为什么离开继国家,在过去的十年中又做了什么?” “没有。”我回答得天经地义,“他离开继国家的原因不过就是为了不让我为难罢了,他从小就有神佛似的温柔,之后的生活无非就是斩杀鬼怪,磨练剑术罢了。” “缘一就是为了斩断不幸而生的。”如果太阳神的光辉在晨间填满大地的每一道沟壑,他存在就是为了成为让人追逐敬仰的伟人。 “好吧。”太宰啼笑皆非,“如果真按你所想,你也挺有意思的。” “?” “人能够追上太阳吗?”他说,“还是你准备燃烧自己的鲜血、身躯,付出能够交换的一切来追逐他?” “我是那样想的。” [从很早起,从我看见他拾起刀剑打到老师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坚定不移的逐光人。] “我果然很喜欢你,严胜君。”太宰勾起嘴角,笑意却不单纯,嘲讽、怜悯、对未来的期待,还有半分幸灾乐祸,没人能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他也是唯一一个认为我超越缘一的人。 “你比缘一君有意思多了。” …… 无惨离开后,我跌跌撞撞回到了鬼杀队员休憩的紫藤花之家,太宰在藤之屋充当医者的角色,悠哉悠哉治疗受伤的武士。 我在回来之前洗了把脸,面色如常,当我回来时老师还没有睡下,坐在游廊上直面一轮孤月还有不远处蓊郁岑寂的树林,乌鸦还没有沉睡,不时“嘎嘎嘎”叫两声,挥动翅膀穿越茂盛的夏季树林。 我犹豫着跟老师说:“您最近要不离开一阵子?” 当我做出选择后,鬼杀队中的不轨之人定会对我身边人动手,丑恶的蝇营狗苟之辈永远不会想着提升自己,只会把恨意寄托在出众的神明身上,他们对缘一的丑恶心思让我不齿,我也曾经教训过好几个。 太宰因我的缘故与缘一走得很近,又有人知道他曾是我等的开蒙教师,于是我们与他之间有师徒的情谊,指不定被连带着报复。 至于切腹,他不是武士,当然不会做。 他看我一眼儿,又看透了什么,可太宰什么都没说,甚至还很期待:“我会考虑考虑。”他对我说,“你可要活长点儿,我也很想看到结局,看看经过千锤百炼的人类能否超越天才。” “我最喜欢看挣扎中体现出的人性光辉。” [又来了。] [他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似的。] …… 一个月后我打听到了消息,那群蝼蚁逼着缘一切腹,而太宰则被按着开十字切,炼狱阻止不及,只能充当他的介错人,如果没有他,其他人甚至要看太宰流四时辰的血,挣扎到最后一秒。 我杀了参与此事的所有人。 …… 当黑死牟结束回忆时,发现四百年前的记忆他不曾淡忘过哪怕一秒,而在无数蒙着雾的模糊的人脸中,太宰治的脸还很清晰,而他说得话也历历在目。 他从来不相信无惨的那套话,什么蓝色彼岸花是为他而生的,只是从记忆的一角绎出了某句话。 “真正具有神性的人从来不会妄称他们拥有与神佛比肩的能力,而仅仅是行走在人世间,对己身的力量从不自知。” 比如缘一、比如太宰。 …… [您会见证我的结局吗?] 第42章 太宰的撤离很迅速,第二天他就在东京消失了, 当鬼夜晚破门而入时, 发现他家法兰绒套沙发都没蒙上白纱布,家里被东西合璧的家具堆得鼓鼓囊囊, 除了手稿外什么都不少。 太宰治是照片贴过报纸的名人, 只要有心立马就能认出来, 鬼舞辻无惨这一轮的身份很妙,为某间国营重工业会社小姐的未婚夫婿。重工业是近代日本的脊梁, 朝日文库是纸媒巨头没错, 却不能不卖面子。 “我是太宰老师的崇拜者, 请问能让我见见他吗?”他很会装样子,再加之肤色苍白,身体瘦弱,留在袖口一截雪白的手腕毫无成年人的力量感, 主编畏惧地看着他, 那是身体健康者对不幸者的本能恐惧,仿佛在他耳边打个喷嚏,风就能把人刮走似的。 他其实不想暴露朝日文库内部流通的丑闻,可又不想拂钢铁巨擘的面子,只能说:“我很想答应您, 可太宰老师他眼下不在东京。” “不在东京?”无惨只能维持面上假惺惺的和蔼,“是去取材了吗?” “大概吧。”主编含糊不清地说, “太宰老师和其他作家老师不同, 神出鬼没的, 一年中九个月都找不到人,以往小庄还能窥得他的行踪。”他补充,“小庄就是太宰老师的责编。” “责编先生是……” “他回老家休假了。”主编飞快地说,急切得像有野犬在追他的语尾,“九州的乡下,那地方连电都没有通,无论是电报也好电话也好,都拨不通。” 他花了一版面的功夫澄清联系不上小庄速的事,无惨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去,后来找其他鬼打听下就知道,小庄速跟着一起失踪了。 这里有个让无惨都诧异了三秒钟的点,那就是太宰治的社会关系,他发动鬼找遍了东京,追溯他三年前至今的人生履历,结果发现除了已死的夏目漱石还有失踪的小庄速外,太宰治作为当红文学家在由电车、三越百货、鹿鸣馆与东京大学构筑成的远东第一都市中找不到说过十句话以上的熟人。 无惨才不会惊叹于太宰治的孤僻,他快要被气死了,帽子压不住蜷曲而柔软的发丝,怒火由心脏向上蒸腾,熏得瞳仁色泽愈发加深,被召集来的鬼恐惧地瑟瑟发抖,却只敢低头露出代表恭谦与柔顺的脖颈,谄媚地报告自己的发现。 糟糕的是无惨不是个好老板,他最擅长的就是将自身的无力归结于下属身上,自己是完美的造物,完美代表着不犯错误,仰仗他血液鼻息生活的都是比草芥蝼蚁还要下降的生命体,仅高于生命短暂的低级人种。 毫无疑问他捏爆了鬼的脑袋,肮脏小巷的米灰色墙面上涂满了肉末鲜血与脑浆的混合体,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宰治肯定跟鬼杀队的人跑了,这让他更不愉快。 上弦们矜矜业业地寻找着太宰,连同他过去生存的痕迹,可连活得最长的黑死牟都一筹莫展,到头来除了童磨死前传送来的画面,他什么进展都没有。 他并没有意识到,上弦集团已经被二五仔占领了。 …… “终于见到您了。”产屋敷的身体状况远没有达到三四年后的模样,他今年20岁,总体说来,家族代代相传的疾病还没有将人压垮,因咒术而成型的藤蔓似的伤口才爬上他的颅顶,尚不存在向下攀岩的迹象。 他在妻子天音的搀扶下跪坐在垫子上,太宰治将他磕绊的动作还有僵硬的腿脚关节看在眼中,就连屈肘都艰难得像没涂抹润滑油的生锈轴承机器。 太宰治看他行了土下座的大礼,嶙峋的胸骨隔三四层布料几乎贴在榻榻米上:“我,产屋敷一族向您致歉。” “道什么歉啊。”他实在觉得有意思,来产屋敷的宅院后为了应景,太宰换上了宽松的鼠尾色和服,这是种介乎于灰与绿之间的微妙色彩,配合浴衣宽大的能被风洞穿的袖口,只能让人联想到夏季凉爽的夜晚。 他或许觉得产屋敷的话挺有意思,可自上而下睥睨的眼神又实在不属于人类,世代与神官家系通婚的产屋敷家不可能不相信神明,更不要说祖上还出了肆虐人间千百年的恶鬼。 [我在被神明注视着。] “为您的死亡。”产屋敷说,“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太宰牵起嘴角边的皮肉,面孔定格于似笑非笑:“从来不会有人为我的死亡道歉,我猜咱们还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会有深入了解我的机会。” “我渴望死亡。”这句话充分展露他与无惨截然相反的生存意志,“要说有什么事我不喜欢的,首当其冲的可能是闭上眼睛又会醒来这件事。” “不过。”他咬长尾音进行了生动的转折,“以我现在所知,只要鬼舞辻无惨一日不死,我也就无法迎来暂时的休憩,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与他的生命并不是两条无限延伸的平行线,线条与线条之间存在一点交集处。对你们来说,交点引发的海啸般连锁反应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无惨的死亡。” 产屋敷的呼吸变得沉重。 “应该怎么解释我到达此世间的意义?”他想到了有意思的事儿,笑意的弧度终于变得儿有些真切,可眼神分明是戏谑的,仿佛看了一场演员们精心安排的滑稽戏。 “包括你在内的许多人都会产生相同的想法。”他说。 “我是为了杀死鬼舞辻无惨而降临于世的。” …… “太恶趣味了。”达芬奇亲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伴随与太宰治的通讯力恢复,特异点修复成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而他们这些科研工作者,只需要面对庞大的数据,进行枯燥而复杂的推衍活动,为他定位出第二圣杯的所在地。 她呷口苦涩的深棕色溶液,92摄氏度的热水配合经过高压冲刷的微小研磨咖啡粒,来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天才无比钟爱20g咖啡粉冲泡出的带劲口感。 “其实他说的也没有错。”梅林说,“维持无惨长寿的根源力量是圣杯,一旦脱离了圣杯他就会化成齑粉,从这角度来看,太宰说得可没错。” 达芬奇亲叹了口气,让身体陷入软绵绵的椅背中:“坚信人文主义思想的天才我真不能接受这种说法。” “人文主义?啊,我明白了,就是说人活着的目的是追求现实的幸福什么的吧?”永远在阿瓦隆观测世界的梅林说。 “追求现实生活中的幸福,倡导个性解放,反对神学思想,认为人是生活的主人。”达芬奇一口气说,“也因此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活,而奋斗。” “那我知道为什么你无法喜欢太宰了。”梅林说,“他就是人文主义的反面教材嘛。” “差不多吧。”达芬奇喝完了她钟爱的意式浓缩,又用手指缠绕戳落肩头的柔软发丝,“他太容易为了其他人活着了。” 话中当然没有指责之意,迦勒底的英灵中,除了那些在孩童时代夭折的,都有跟达芬奇相似的想法,倒不至于因此跟太宰治格格不入,只是他的生存方式确实不像英雄。 没有建功立业,没有对历史造成重大影响,没有守护之物,没有生存的执着与骄傲,在太宰治的世界中,最卑贱的是自己的性命。 他给自己的生命判死刑。 “像不像安哥拉纽曼?”没有人会拿其他英灵跟此世之恶凑在一起开玩笑,于是太宰治自娱自乐,他跟达芬奇说,“我像不像?” 达芬奇亲没说话。 太宰不在乎他人有无对他的言行提供反馈,他很有自娱自乐的精神,大庭叶藏在《人间失格》中写自己躲避羞耻存在的方法,成为学院里的小丑跟搞笑艺人,他在看到此段文字时,几乎要击掌叹于另一世界自己直击心灵的绝妙文字。 [我活在世上不就是小丑吗?找不到自身存在的意义,无论是取悦他人还是被恐惧、憎恨,都不过是从他者那汲取存在的粒子,我这样的人是绝对没有自主存在动力的。] [如果哪位神明能听见我的祈求,愿意用我的死亡换取织田作的生存,那实在是让我感动得几乎要落泪的美事。] 他否定自己的生命,缺失存在的意义,不承认太宰治本身,连颠覆世界的行为也是寄托在织田作生存的祈愿上,毫无对自己的骄傲。 或许迦勒底的英灵与他无法和平相处,不是出于其他,而仅仅是基于感官定位。 [骄傲且自卑?不,不是自卑,他只是在否定,在不停地否定。] …… 太宰治知道无惨一定满世界地找他,到鬼杀队后就有了闭门不出的架势,和产屋敷家一样受到了全方位的保护。 他跟产屋敷讨论对付无惨的方法:“他的生命力很顽强。”感谢他与中年的继国缘一曾经相逢,知道无惨保命的手段,“他会分裂成几千片,以肉片的形式逃走,哪怕没有消灭其中一片,他都会活下去。” “更麻烦的是,在遭受一次致命威胁后,无惨只会变得更加谨慎,四百年前世界上不存在上弦与下弦,无惨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拒绝将寻找蓝色彼岸花的任务假以他人手。” “蓝色彼岸花?” “不存在于世上的药材,无惨认为服用蓝色彼岸花之后他能够在阳光下行走。”太宰治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回答产屋敷的每一个问题,“当然咯,现在他觉得我是蓝色彼岸花。” “哪怕是为了他成为完美生物的夙愿,也一定会来寻找我。” “既如此,就需要找到方法克制他的……分裂?”产屋敷陷入思考。 “不哦。”太宰治说,“有个方法,能让他在算时间内丧失分裂的能力,不过需要一定赌注,如果他熬过了那轮攻击,会变得更加强大。” “什么?” 太宰治说:“很简单。” “只要让他吃了我就行了。” 第43章 太宰治说:“鬼的消化能力强于人类, 从吞噬我起算,无惨需要大约一个小时能够完全将我转化为他的力量,在这段时间内,他分裂能力会被封印,鬼血加成后的速度与□□力量削弱至本身十分之一以下, 拟态无法使用,自身处于极度虚弱状态, 只要能成功在虚弱期斩杀他,或令被太阳灼烧, 就能确保鬼杀队的胜利。” “如果。”产屋敷说,“没有在规定时间内被斩杀?” “他就会成为不惧怕阳光不存在具体弱点的怪物。”太宰恐吓似的压低声音, 可他吊着眉梢似笑非笑看产屋敷的模样里又透露出古怪的意蕴,“人力再也无法伤害他半分, 即便在朗朗白日砍下他的头颅,也能在十秒内完成再生, 不老不死危害人间的怪物。” “是你们的噩梦,对吧?” 产屋敷陷入深思,太宰看他沉静如水的神色, 心情竟愉快了不少,他想:[偶尔和聪明人说话,还真有意思。] 是这样的,在这么多年中, 他接触了不少当主, 却没有哪个跟产屋敷一样, 兼具对下属的部分宽容与对自己的狠绝,太宰治确定,如果不是有“无惨完美化”的□□在,产屋敷一定不会介意他被无惨吃掉的事。 产屋敷是哪种人?是为了铲除无惨能够毫不犹豫对自己与家庭下手的人,他是个好父亲同时,倘若引出无惨需要付出他与最爱孩子的生命,他会毫不犹豫。 [我竟然有点喜欢他。]太宰治嘴角噙笑,[我喜欢对自己狠绝的人。] 产屋敷思考后说:“那太危险了。”他说,“我们不能以此作为赌注。”他诚恳地问,“有什么更好更保险的方法吗?能够削弱无惨却没有后遗症。” 太宰治说:“来了,你的方法。” “失礼了。”白发戴紫藤花穗的小女孩儿将和室的门推开了条缝,映出她偶人似的波澜不惊的半张脸,她年纪不大却很知道分寸,一直被父母带在身边,太宰认为她与天音的瞳孔有相似的魔性魅力,也难怪被认为是白桦树妖精。 “花柱蝴蝶香奈惠呈急报。” “说有自信研发出使无惨细胞加速代谢的药物,只需跟名为珠世的女鬼医联合研究。” …… 蝴蝶香奈惠太震撼了。 她私下认为,自己的人生轨迹原可分做两段,前半生闺阁趣事主打,又享受幸福美满的全家福,鬼出现后,勉强算是出荒腔走板的复仇剧,而在太宰出现后,就成了光怪陆离的万华镜,你永远不知道锐角直角三角形与矩形组成的丰富图案会经过怎样的排列组合,又会怎样呈现在眼前。 她着实慌乱了一阵子,可当保护着太宰至鬼杀队的隐居地,又顺路将他东京的熟人一起转移后,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还用聪明的脑子做出许多推断。 太宰冗长的寿命就不说了,她最大的发现无非是珠世小姐的身份与太宰治的关系,联合对方煞费苦心整理的医学笔记,还有太宰对童磨血鬼术的压制,她做出了大胆的推测。 珠世小姐笔记中吞噬细胞的模样无疑属于鬼,她研究过高惠良子的遗留资料,鬼的细胞在放大镜下与人类是不同的,而珠世她显然脱离了无惨的控制。 那日珠世与太宰见面时,蝴蝶香奈惠正在门背后,关上门后,女人掩饰不住地失声痛哭,喃喃自语顺风刮进她的耳朵里,语言是支离破碎的,奇妙的是“转世”“对不起”“阿治”“我吃了他”这些词汇却听得真切而清晰,她问自己窥伺她人不为人知的过去而羞愧得涨红了脸,同时,面对太宰时也心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去跟她相认吗?”她鼓起勇气询问。 “当然不。”太宰诧异地说,“让她认为我死了,转世了,难道不好吗?”他的语言轻柔却刻薄,“还是你觉得,让她知道自己的养子牢记自己被吞噬的感受,以一幅相安无事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仿佛过去的苦难不值得一提,更好?” “别逗了小姐。”他彬彬有礼地说,“过去是苦难,是折磨,让她意识到我还活着并且记得她才是最悲惨的,母亲只希望能够报仇,能够为她过去的行为赎罪,那不好吗?见到我,意识到我没有等她,已经转世了,才是最大的快慰吧。” “自己的孩子没有烂死在地狱什么的。” “一切要向前看,沉溺于过去只会带来痛苦。” 她其实说不准,太宰的处理方式更好还是更糟,只是,蝴蝶香奈惠还是想遵循当事人的意志,越过他做决断是最糟糕的自大行为。 可她也知道太宰的求死性,同时猜到了他体质的特殊之处,于是蝴蝶香奈惠又拓展了想象力,并且艰难地代入,如果说有什么克制住无惨的方法,太宰治会什么作用。 最糟糕,同时也是他最有可能做的,或许是让自己被吃掉。 几乎是在想通这件事的同时,她就马不停蹄要求见主公,怀里揣着三本笔记,分别是自己的研究,珠世夫人的研究,开始一开始给予她无限勇气的高惠良子的笔记本。 “请进。”主公比春风还要和煦的嗓音传进她的耳朵,蝴蝶香奈惠踏在榻榻米上,太宰盘腿坐着,还有点儿落拓不羁的风采,就是高度比她矮了一截,屁股下一张红棕色的鹅绒垫子,右手支撑脸颊,似乎在好整以暇等她说话。 “我认为,只要与珠世夫人联合研究,肯定能开发出遏制无惨细胞分裂再生的药物。”对面的主公久病成医,可惜精通的是日本汉方医学,对欧美的医疗体系没有了解,只能用大白话说:“珠世夫人,就是我认识的女鬼医生,一直在研究能够杀死无惨的药物,目前她发现了一种可以让鬼细胞快速老化凋谢的特殊物质,只是由于缺乏原料以及更深的研究,还无法合成更有效力的相关药物,而我先前的研究或许能够推进她停滞不前的研究。” “只要找到珠世夫人,进行联合交流,这项工作是肯定会有进展的,我想等同无惨开战时,它能够起重要作用。” “有副作用吗?”产屋敷问? “副作用?” “比如说,在药效代谢之后可以让无惨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 “目前没有发现……” “那么。”他温柔地下了结论,“我会出动隐的成员,以最快速度找到珠世夫人,相信只要我们有共同仇恨的对象,就能放下种族差异引起的矛盾与不解,成为有相同目的的合作者。” 蝴蝶香奈惠注意到,主公在与她说话时,太宰一言不发,没有反对,也没有表明同意,他默许了这件事。 …… 太宰治与产屋敷的隐秘对话。 ”您的血还有什么效用吗?” “我想想。”太宰的头颅向右侧肩膀弯折,后来连同身体都向那方向一起侧了,他双手绕过盘罗汉的膝盖,可爱地放在足尖,“食用过我的人,能够摆脱无惨的控制算吗?” “是指……” “嗯,理论上,当无惨死亡时所有被他控制着的鬼都会死,但是吃掉我的不算。” “那样的鬼有几位?” “我想想,我母亲,那对笨蛋兄妹,还有意外饮过我三滴血的半个弟子,继国,你听过这个姓氏吗?” “……”产屋敷没有说话。 “安心啦安心啦。”太宰治摆摆手,“反正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都会在那之前下地狱哦。” …… 在发动最后决战前需要积攒实力,此外最重要的就是按兵不动,产屋敷更加忙碌了,而太宰治则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他的消遣是看院落小山石围成水池里肥胖的游鱼,偶尔会写点文章。因为是不能发表的文章,就连小庄编辑都没有看,而鬼杀队中的人,除了蝴蝶香奈惠好像之后产屋敷家人知道他的身份,其他人都与他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距离。 有一天他看见了珠世的衣摆转过游廊拐角,却没有叫住她,就看着她渐行渐远。 “太宰!太宰!”终于,迦勒底从遥远时空外传来了新的讯息。 “找到了,第二圣杯的下落!” 第44章 愈史郎发现, 某天晚上之后,珠世大人的情绪就很不稳定,而这某天晚上可以具体到“是她去蝴蝶邸送笔记的当夜”。 他也说不准变化到底是好还是坏,那天晚上愈史郎在距离蝴蝶邸不远处放风,一双略有些凶恶的吊三角眼恶狠狠地锁死被修剪得体灌木掩盖的建筑物。 预计珠世大人会在放下笔记本后就离开, 结果却拖了将近小半个时辰,钟表店的西洋座钟隔着橱窗晃动与地面垂直的下摆, 叮当叮当响了四声,鬼灵敏的听觉捕捉到扩散在空中的悉悉索索的哭声。 他还以为是错觉。 “珠、珠世大人?”心里实在担心, 就违背了珠世大人“留在原地戒备”的吩咐, 顺着两边长满野草的小道走二十米,意外看见了躲在合抱粗树后掩面哭泣的女人。 [不可思议。] 这是愈史郎的第一个想法。 [不可原谅。] 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在他伴随珠世的二百年中从没见过她哭泣的模样,外形看她或许是再典型不过的大和抚子,内在却跟皮囊有很大的出入, 愈史郎想要将珠世大人比作繁花, 可她却跟坚韧的苇草更加匹配, 拥有百折不挠的韧性。 除了无惨, 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宣泄仇恨;除了过去, 没有什么能打败她。 愈史郎第一次看见她哭, 靠近鬓角的发丝从后脑勺的发髻中滑落, 柔弱地垂在她的手背上,面孔被手掌覆盖住, 只能从她不断起伏的胸膛中看出在哭。 她有个愈史郎才发现的小习惯, 抽泣着抽泣着会开始打嗝, 声音不大,有少女般的可爱。 “是鬼杀队的成员……冒犯您了吗?”他咬牙切齿从利齿缝隙间挤出几个字,愤怒得恨不得直接冲撞开蝴蝶家的大门,把香奈惠抓出来锤穿地心。 “不,不是。”珠世看破了愈史郎的想法,手背带走两滴眼泪说,“我是因为高兴而落泪。” [啊?] [不,怎么看珠世大人都跟高兴搭不上边,您分明是在难过。] “那个孩子能够转世,真的是太好了。”她说。 [听说有执念的人会在三途川的水边徘徊不去,迟迟不肯重新进入轮回,他们大多都在等在自己未曾谋面的亲人,我或许也想过,夫君和他会不会在通向天堂与地狱的岔路口上徘徊不去,就为了与我再见一面?他们肯定是会上天堂的,尤其是治君是那样好一个孩子,而吃了自己孩子的我只能下地狱。] [能够像现在这样,在奔向死亡的途中再见一面,真的是太好了。] 愈史郎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珠世始终不肯说,她回去后踟蹰了好几天,将自己没日没夜关在新居的房间里,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有天晚上愈史郎代替她出诊,回来时发现珠世不在家。 ——她又去了蝴蝶邸。 可惜这一次,凭她怎样敲门,等待,都没有等来归人,邻居赶时髦地去看了帝国剧场新上演的《茶花女》,茶花女九点半才散场,到家是十点以后,正好看见在门口徘徊的珠世,她的长相实在符合时下人的审美,又温婉得没有攻击性,女主人好心说:“这家人搬走了哦。” “啊,是吗?”珠世陡然惊道。 “好像说是完成了学业要回乡下老家继承医馆。”这是蝴蝶香奈惠对邻里的说辞,“九州的乡下地方,或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走得非常急。” 珠世想:[可不是要走得急吗?在发现了她是鬼之后,鬼杀队的剑士怎么可能将自己暴露在鬼的眼皮底子下。] 这样想想,她冒然前来探访也是不智的行为,说不定鬼杀队的人在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 珠世好像才发现比飞萤还要硕大的漏洞,又慌忙地跑回去,她终于恢复了以往的谨慎,时时刻刻关注周围环境,就怕沾染上甩不掉的尾巴。 [如果我被抓捕,愈史郎会怎么样?] 很难用言语描述她心灵的混乱,对养子的思念、看见他转世蒙受的巨大冲击与电影晃动镜头似的不真切感,沉淀在最深刻角落的微妙失落,还有过去经历导致的烙印在灵魂上无法磨灭的自责,错综复杂而神经质的情感藏在她抖落的发丝里,咬出缺口的半圆形指甲里。 它们合在一块儿,让珠世失去了应有的优雅、从容与镇定。 可现在,梦醒了,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不应该去追寻,不应该去寻找太宰治的,它只是自己沉重复仇生涯中的浮光掠影,哪怕是出于一名母亲对儿子最低等的爱,都要保证他们的未来成为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与鬼产生关系,只会缔造悲剧。] 回新住所时正巧看见愈史郎火急火燎地跑出来,电车架在铁轨上轰隆隆隆划过,车头的灯光照亮了黄黑相间的栏杆,信号灯显示为红灯,穿着和服与洋装的男人女人布景板似的停留在人行横道两侧,东京的夜晚太繁华了,灯笼、铁灯杆驱散一圈暗影幢幢的混沌。 珠世站在光影交界处上对愈史郎微笑:“回去吧。” 她再也没有去找过蝴蝶香奈惠,见到太宰治的夜晚被封存在了记忆深处。 …… 大约半年后,会说话的乌鸦找到了珠世的新居所,从他脚上装信件的小竹管里抽出一封长信。 大体是希望珠世一同研究对无惨的药物,并且附上了蝴蝶香奈惠最新的研究成果,鬼杀队寻找到了吞噬细胞的原材料,其含量是珠世从自己身体中提取出的数倍。 [合作的话,是不是就能研究出足以杀死无惨的药物?] 她好像看到了一线足以穿透厚重乌云层的黎明曙光。 还有就是…… [那个孩子是出现在香奈惠家的吧?] 如果那一面不是梦幻的话,真希望能够从远处,再看他一眼。 …… “第二圣杯的能量波动出现在名古屋附近的身上,是没有名字的小山,除了普通野兽外只有一处有人类波动,也就是说只要找到唯一一户人家就行了。” “然后就是回收圣杯。” 达芬奇亲发出指令时太宰已经在深山里跋涉,身后跟着炼狱杏寿郎与甘露寺蜜璃。 甘露寺是才上任的柱,而炼狱曾经是她的师傅,根据鬼杀队与太宰治达成的契约,在发动最终决战之前他不能被无惨找到,需尽量避免外出,哪怕是因要事出门也需要有两名柱轮流守护。 他在宅在家中这件事上不算任性,只要有足够的书本与打发时间的方式,呆几年或许都没问题,对拥有漫长时间的生物来说,时间流速仿佛都放慢了。 于是,前往名古屋成为了他首次外出申请。 目的是什么无人过问,柱的职责只有陪伴、保护,必要时甚至可以在周围警戒,如果太宰治拒绝他们的靠近。 [太宰先生真的好帅啊,蜜璃的心怦怦直跳。] 甘露寺时不时小幅度扭动脖颈,毫不隐讳地盯着太宰治看,她的脸颊上浮现了害羞的红,心理活动丰富得像是无数条盘桓纠缠在一起的线条。 [好帅,好神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蜜璃和炼狱先生的职责就是保护好他对吧,蜜璃一定会加油的。] “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姐保护我,真的备感荣幸。”他口吻像是轻浮的花花公子,可不知怎么的,总能从中捕捉到几缕缠绵的情意,以至于总有人认为他说得话全是真的。 [哎!哎!] [超害羞啦!] [所以要更加认真工作才行!] “就麻烦你们在这里守着了。”行进至半山腰时却听见太宰治说,远处传来了奇妙的影影约约的铃声,多像是巫女跳神乐舞时晃动的响铃,而鼓点声又像是从天边传来的神明谱写的乐章。 可在无人的大雪封住的深山里,会有巫女跳舞吗?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中做出对神明的祷告吗?如果不是炼狱杏寿郎的耳力很好,他更认为这会是一场幻觉。 “哎,我们不用跟上去吗?”甘露寺询问。 而炼狱他牢记产屋敷的话,他们要尊重太宰的意愿,于是他问:“没问题吧?” “当然没事。”太宰治轻快地回应,“有无形的眼睛提前帮我看过。” [无形的眼睛?好难懂啊,不管怎么说太宰先生认为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吧?] 炼狱可能是想到了什么,也有可能是什么都没有想,他爽朗地说:“是吗?那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风雪阻挡了人前进的道路,更是遮蔽住了视线,在这样六出蔽空的大雪天中,平民只有穿上厚重的蓑衣才能够保证体温,太宰治身上穿着鬼杀队军服模样的制服,又为了保暖穿戴一袭厚重毛皮制成的大氅,脑袋上扣了有硬而扁平边沿的帽子。 他脚上橡胶制成的雨鞋不受雪水的侵蚀,整体看来跟这座日本北部常见的山格格不入。 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想想人类在雪中赤脚跳舞的身姿,火把驱散了白茫茫的雪,围绕着人圈出带着些微暖意的空地。 [找到了。] 遮住脸的白色幕布随着灶门炭十郎又一次精妙绝伦的轻盈跃动而扬起,我们通常认为,神明降世时不可被窥见容颜,于是一些献给神明的舞蹈中,主舞的人作为神明在人世间的替身也需要秉承与神明相同的打扮,据说在某些时刻,神明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于是,太宰也从灶门炭十郎身上看见了火神的影子。 …… 珠世跟蝴蝶香奈惠共用同一座实验室。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在食物链上处于互相捕杀两极的生命,却因为共同的目标得以和谐相处。可在平静的表面下,无论是珠世还是蝴蝶香奈惠,都有自己的心思,都有自己的秘密。 珠世按捺着想要打听太宰治的冲动,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里?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但她不可以说,因为“成为鬼的珠世”和“转世成人的太宰治”是不能有更多联系的,倘若发生了联系又能怎么样,又会怎么样收场?难道说重新认识,缔结关系吗?那是不可能的,和鬼相处只会带来不幸,珠世想,假设神明眷顾于她让她成为太宰亲厚的长辈,他的朋友,那等到自己死时,他不又会徒增悲伤吗? [他是很温柔的孩子,最不爱看他人的死亡。] [每次要装成毫不在意的模样,事实上心里却痛呼着“不要去死、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他就是那样的孩子。] 而蝴蝶香奈惠,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尤其是要瞒着珠世太宰的事,还有他们即将做的实验…… “这是实验笔记中合成药物的来源。”放在培养器皿中的,是在切割后就做了得体处理,依旧保有活性的生物切片,还原它最初的根源,可能是某种肉类。 “我们从它身上提取到了可以加速无惨细胞老化的高浓度物质,配合它进行研究,绝对能合成对无惨造成极大杀伤力的药物。” 身为科学家,珠世不得不追问道:“那它的来源是……” “绝对不能告诉她真相。”太宰的话在蝴蝶香奈惠耳边响起,他静谧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瓣正中的位置,而他眼中的光,该说是晦暗吗?他的瞳孔里躺着覆盖太阳表面的黑色光斑,太混沌了。 “你知道的吧,香奈惠。”他说,“这是让人不会痛苦的最优解法。” “用我的骨血和肉吧,它们比直接让我被吃好多了,不是吗?。” [太宰先生,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句话的?] “一种……生物。”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挪动唇瓣,弹伸舌头,从声带的颤抖中挤出支离破碎的语言文字。 “我们从一种长寿生命中,发现了细胞。”她艰难地说,“以它的身体作为基石,可以合成药物。这是最初的猜想。” 第45章 [在我乏善可陈的漫长人生中, 总有一两个值得书写的,让人久久难忘的鲜活生命体,可惜的是,继国缘一从来都不属于那行列中。他无聊、乏味,比我耗损的时间还要无趣, 用人类的眼光来看, 我起码还能琢磨出点悲剧色彩,即便悲剧不断轮回循环往复就成了拙作。] [可你说继国缘一,他的神性是从何而来?天赐的身躯还有随命运驱使, 杂草一般随风吹倒的生命线,毫无追求的无**性格,还有他人赋予的仇恨?]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要更加有趣。] 太宰治看过他创造总结出的日之呼吸,那是很优美的舞蹈,比继国缘一好看太多, 他总觉得由继国缘一演绎神赐的舞蹈实在是太浪费, 于是换成了眼前的男人, 灶门炭十郎就顺眼多了, 脚踩着鼓点落在厚重的雪层上,每一双脚印都很清浅,像是夏日傍晚的蜻蜓轻轻停留于花茎枝头, 围绕中心的篝火, 只有十二双脚印, 每次挪动时都不曾看脚的落点, 却精准地与先前留下的脚印相契合。 “妈妈。”灶门葵枝右手牵弥豆子, 她的手被大女儿以极轻微的力道拉了拉,“有人一直看着爸爸还有哥哥。” 灶门炭十郎围绕篝火跳着献给火神的舞蹈,而灶门炭治郎,他很凑近地看,长男要继承家传的仪式,由于正在视觉死角,他看不见太宰治。 灶门葵枝,她或许不认为在祭奠火神的风雪天中出现穿着入时,从未见过的男性奇怪,太宰伸出大拇指,转动坚硬的帽檐,同时又伏下腰身,可惜在漫天纷飞的鹅毛雪中,他只是一团黑乎乎的模糊的剪影,他弯曲腰肢时只感觉人矮了点,团成了球状。 葵枝说:“是来客人了,弥豆子。” “客人?”她可爱地扬起脖颈,“是来看爸爸的客人吗?” “或许。” 神乐舞跳了很久,久到太宰治手脚发僵,嘴唇冻得乌青。生命是长久,可作为英灵的他身体素质却只有姣好人类的程度,小的灾病、宿醉都能轻易打倒他。 他只是常被死亡拒绝,可病痛、受伤不包括在那范围内。 除了炭十郎外,就算是灶门炭治郎都没有熬过整场火之神神乐,葵枝在离开时问他:“要不要进屋里烤烤火,客人?” 太宰治说:“不,还不到时候。” 屋子里的孩子,竹熊、花子,最小的茂才两岁,脑袋探出门扉好奇地看向太宰治,缩头缩脑的模样火像是脸颊鼓鼓的花栗鼠,而炭治郎跟弥豆子则给他送上了热茶与味增汤,还有梅子饭团。 灶门炭治郎都不免看太宰治怪模怪样的西洋化打扮,他是生长在山上的老土孩子,连大都市里夜晚灯火通明都不知道,“列车”与“蒸汽火车头”都是听都没听过的新名词,他看军帽与黑皮毛大氅,眼中只有好奇,还在想[爸爸也有城里的朋友啊,真稀奇]。 [他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跳到半夜时,舞蹈终于结束了,灶门炭十郎走向太宰治,明明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却像是早已认识的好友,连寒暄都显得格外熟稔。 “等很久了吧?” “还好。” “不管怎么说,今夜就现在我家住下吧,葵枝应该准备好了被褥。” 太宰并不讨厌灶门炭十郎,他像一株植物,也像是山间缓缓流淌的山泉,可无论是树还是花草还是河流,在太宰眼中都拥有生命力,于是他比继国缘一要讨喜许多,在他眼中表现为性格波动比较少的天才。 [心脏病患者也不能大喜大悲,炭十郎君就是那样的人吧?] [我不讨厌这样的人,甚至有点稀罕。] 他经常想起织田作,每日每夜每半天每个小时,想起他白开水一般能够包容万物折射出环境本来面貌的内在,想起他比海沟更加深邃的接受力,想起他镜面似无表情的脸,能够折射出身边的一切。 回忆与比较是生命体的本能,灶门炭十郎与织田作之助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相似特质,太宰都能轻易发现,更别说他们的相似度超越了百分之一,只是出于人类的爱屋及乌,他也会对灶门更有好感。 [无聊的回忆与自我满足。]时间过得太久,太宰有时也会想,自己追求的是织田作还是满足于为了再见到他而付出无数时间的现状?没有织田作作为锚,他又怎么能活下去? 屋内,孩子们已经睡下了,煤炭将室内烧得暖融融的,因是卖煤炭为生的人家,就算无法为孩子购置更新的和服,冬天也不会感到寒冷。葵枝早就准备好了汤与烤鱼,都贴着温温的铁锅上,是两人份的,准备好了太宰的食用分量。 “请问。” 柴鱼只剩下一条粗骨,深棕色的陶碗也空空如也,灶门炭十郎的身体很不好,从远处看,他像是支撑起旧和服的稻草人,空荡荡的,风一吹就会倒在地上。 “您来陋居有什么事吗?”当只有夫妻两人时,葵枝永远负责开口的那个,炭十郎与其说是不善言辞,不如说更爱像植物一样只吸收空气中的养分,产生光合作用,他的妻子更爱说话些。 “我只是来看看火之神神乐。”太宰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奇妙的是无论他活过多少岁月,身上都保持近乎不可思议的童趣,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总有部分与世界不入,没有受到灰尘粒子般琐碎社会粒子的玷污。 于是有一部分的太宰治也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人类。 “当然是不可能的。”他说,“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的妄言,来意则是改变灶门一家未来悲惨的命运。”在他的唇舌中,人的死亡变成了不值得多费口舌的小事,“被鬼杀死,只有少量人能存活下来之类的,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葵枝略有些惊骇,炭十郎却面色不变,太宰治猜测部分事实或许随着火之神神乐从四百年前流传下来。 “我们需要做什么?”他接过了太宰治的话头。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看看那个孩子吗?”他说,“是叫弥豆子吧,很可爱的女孩子。” 成年男人提出古怪的要求未免太过轻浮,他的军帽放在右手边,帽正面镶嵌代表鬼杀队的金黄色徽章,跃动的火光反射在黄铜打造的平面上,火焰边缘的锯齿被模糊。 炭十郎与葵枝对视后轻微颔首:“我们得陪同。” “当然。”他的笑容虚假得令人恶心。 “你们是父母,当然可以看着。” …… “圣杯寄宿在这样小的孩子身上吗?”大屏幕上投射出弥豆子的睡颜,十岁上下的女孩子长相秀丽,她睡在大通铺的最外侧,为一众多弟妹挡住钻透门缝的寒意。 迦底勒的研究员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灶门弥豆子的身体中藏有圣杯,无数力量的源泉,能够扭曲现实的万能许愿机,他借用藤丸立香的眼睛辅助修复过无数个特异点,看过拥有圣杯的英灵的模样,也看过拥有圣杯的人类的模样。 说是万能许愿机,其实它非常容易对人类强烈的情感做出回应,或者说是扭曲,那已经不是邪念了,就是普通的愿望也可以被圣杯的力量放大数倍,总体说来,想要不激活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它存在时,就与人类的灵魂融为一体,沉睡在潜意识的海洋中。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梅林似乎很乐意解决他的疑惑,早上示巴检测到新的特异点,玛修与藤丸立香用闲置的筐体进行灵子跳跃,监控室里的工作人员分为两小队负责不同地点,听说新的特异点是2015年的横滨,他还感叹这地方真是多灾多难,真容易出现歪斜扭曲。 “人的心灵强大屏障没有一丝裂痕,心地又纯善地不会产生过多祈愿。”梅林说,“只要有强大的心灵就会不受圣杯的诱惑。” “可它在这世界里是靠血缘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吧?”研究员问,“难道每一代宿主都有无比强大的灵魂吗?” “所以说是奇迹。”梅林说。 弥豆子胸前的空间以肉眼可见变得扭曲,小小的金杯悬浮在她胸膛的正上方,哪怕是炭十郎都因眼前的情景而惊讶,葵枝更是用双手捂住嘴巴。 “回收完成。” 太宰说:“这可能是我做过最轻松的工作。” …… 在与珠世的合作试验中,有些问题是不可被避免却又无法回答的,这些问题十个中有九个都跟太宰治相关,蝴蝶香奈惠不算是会说谎的人,可她却愿意对着镜子一遍一遍修正自己的表情,把太宰治信笔写下的解释背得滚瓜烂熟。 “她是了不起的医学家、生物学家,当脱离切片目睹新鲜样本时,一定会发现它们来源于人类的相似体,甚至有可能直接来源于人类。” 太宰治说:“当她发现时,你不需要想着否认,只要大大方方地承认就行了。” “有的人能够强化视觉,有的人能够强化听觉,又的甚至能够消化鬼,把鬼的能力化作己用,鬼杀队出现了那么多异于常人拥有超凡历来干的人类,偶尔发现成员拥有吞噬鬼细胞的能力一点都不奇怪。” “你需要隐瞒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我。” “名为津岛修治的隐部成员,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受到鬼的袭击,千钧一发被鬼咬伤时却发现才从人类变成的鬼反手掐住自己的脖颈,肌肉出现了与用紫藤花毒截然不同的老化萎缩症状,在采集少量血液进行研究后发现,他的细胞对鬼细胞有抑制作用,又因为跟鬼结下血海深仇,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当成了试验品,只希望全天下的鬼能因为自己而死亡。” 他花三十秒捏出合情合理的人设。 “如果珠世小姐提出想要见面。” “那就拒绝她,告诉她津岛修治极端痛恨鬼,无法接受自己的血肉落在了女鬼手上,于是调查都是隐瞒他进行的。” “因为太过讨厌所以不能相见,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第46章 [好奇怪。]玛修环顾横滨码头以回字型排列整齐的铁皮集装箱, 还有比它们身躯膨胀上两圈的同款仓库, 她又转身眺望海面,泛着白泡沫的浪花被风推搡着向前,一波一波连绵不绝打在钢筋混凝土构筑成的堤坝上,海鸥拍动雪白的翅膀,在晴朗的天空中翱翔。 喷射机划过天穹,留下一道白色的弧线。 右侧是横滨黑手党斥巨资建设的大楼, 是港口最高的建筑, 原理是防治狙击手的威胁, 居住在最高层的首领不可能受到外界的威胁。 [一模一样。]她想, [与我和前辈踏足的太宰先生的世界一模一样。] 可根据迦勒底大家的说法, 这是极端小概率事件, 就像是亚瑟王有男性的亚瑟和女性的阿尔托莉亚,丁点儿细微的区别就像是煽动的蝴蝶翅膀,为世界带来无与伦比的飓风之变。 太宰先生也说:“支撑我世界存在的, 果然是书吧?” “书?” “就是圣杯变成的道具。”太宰治说,“拥有构造世界的力量, 坦白说来,在看过万千世界后, 我所在的横滨何止能用不正常来形容, 政体、经济、外国势力与本国势力交错,教育滞后、大量孤儿流落街头, 我猜只有正在交火国家才会这样。”他晃动着脑袋, “真是一团糟的世界。” [说是一团糟, 却没见他对世界表现出憎恶之情,说起来,太宰先生拥有极难产生喜憎的特质,梅林先生说是因为他对生命本身就充满了恶意,以至于所见的绝大部分幸福在他眼中都演化成了悲剧。] 前辈也发现了世界的异状。 藤丸立香的性格不知道该说是大条还是波澜不惊好,即便看出了横滨的怪异之处也没什么表示,只说:“就先去教堂吧。” “教堂?”玛修问,“太宰先生在的那个?” “没错。”藤丸大咧咧地扒拉头发,“说不定有相似处,”她指向远处的黑手党大楼,“建筑上来说,两世界一模一样对吧。” “好的,前辈!” …… [第一次看见太宰先生就是在横滨港口边的教堂。] “永恒的一日”中,横滨受到圣杯力量的加持,多出了非人的怪物,而那些黑帮分子的力量也得到了不同层次的加持,藤丸立香与玛修狼狈之下躲藏入非战区的白教堂。 横滨的外国人数量与本国人一样多,而且都是金发碧眼的白人,于是教堂的数量与佛寺相当,白教堂是栋靠近港口的不起眼建筑物,通体白色,洛可可式尖顶上树立一枚白色十字架,由大门走入,放眼望去与全世界的教堂陈设类似,深棕色的木板配合黑圆柱形铁管黏成成排的条形座椅,左右两侧窗框里镶嵌彩色玻璃,如果硬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内部十字架的模样,仿了光之教堂的理念,除了真实的十字外,还在墙上凿出了十字,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光束打在祈祷人的身上,就好像是将神明的恩泽传递入人心。 [他像天使。] 玛修想到自己的心理活动就不好意思,明明太宰穿的是黑风衣,可他单膝跪地虔诚祈祷的模样,实在是令她久久不能忘怀,他像是吸光体,轻而易举地汇聚了倾斜在墙面上的光丝,不知道是灰尘还是浮游似的微小生命体萦绕在他左右,快活地跳舞。 玛修后来问他:“您像贞德小姐一样,相信上帝吗?” “当然不。”太宰治说,“我不相信任何神明。” [哎?] 玛修想:[那你为什么,虔诚地向神明祈愿?] 只要是看见太宰治,看见他请求姿态的人,绝不会怀疑他愿望的厚重与真诚。 “玛修君知道,一个从来不相信神明的固执的人,会在怎样的情况下接受神明的存在?”太宰总是叫她玛修君,他对所有人、英灵都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敬称,而“君”“先生”“小姐”的词缀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长了好大一截。 ——那是种不冷不热的疏离感。 很难想象他是会给织田作之助取外号为“织田作”的人。 “不知道。”玛修说。 “首先,你需要有一个无法放弃的愿望,在经过了无数次的尝试,到达人类能付出力量的极限,也没找到达成的方法。”他说,“越是强大、相信自己力量的人,就越难以接受自己的失败,而在失败过后,只能将愿望归结于神明。” “人们会想: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不会有人比我更加愿意为之付出,更加努力了,这样都失败,只能放弃,还是求求神,看会不会出现人类无法达成的奇迹吧。” “实在是非常讨巧的想法。” 玛修说:“但我觉得,太宰先生不是会放弃的人。” “哎?我可不是热血漫的主角哦。”他笑着说。 “可是,太宰先生现在不还没有放弃吗?”玛修补充道,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太宰是在说自己的事。 “我的话,一开始就不相信人类的力量。”太宰治说,“人类是多变的、脆弱的、无力的,我们为了奇迹而欢呼雀跃,不过是以蝼蚁般的力量足以推动石块而发出的赞叹,在知道了自身的弱小后,保持警惕,求助于能够帮助自己的一切,才是人应该做的,信仰神明不过是更高位的生命体有千万分之一的机率给出回应。” “在他的事情上,我愿意为了千万分之一而付出自己的灵魂。” “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 前往教堂的路上遇见了不少受圣杯影响的怪物,强度和一日循环差不多,距离当时已经过了较长的时间,玛修与藤丸立香都有所成长,她们顺利地走进白教堂。 它维持停战区的传统,可别说教堂内,哪怕是外也空无一人,在大楼缝隙间逡巡的野兽不敢突破白教堂的外围,就好像内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玛修注意到,一位成年人坐在左侧第三排的木椅上,阳光穿透墙壁上的镂空十字,精准地与他错身而过,他外套颜色很浅,却像坐在一团漆黑的阴影中,他周身气氛太过晦涩,潜伏在阴影中的恐惧感无形之中感染着进入白教堂的每一个人。 听见玛修与藤丸立香带来的不自然声响后,男人回头,他地动作略有些缓慢,玛修从他身上看出了生硬的机械感,就像一台由无数轴承、螺丝钉、电线管组成的机器启动时的滞后反应,她有种天性赋予的敏感。 可当看见人面孔时,她却惊诧不已:“织田作先生?” …… “永恒的一日”中,玛修和前辈见过织田作先生,双方甚至达成了良好的合作,可以说最后能够阻止太宰治,让他放弃无限轮回,织田作先生功不可没。 “多多少少有猜测吧。”不要小看杀手的直觉,“太宰他的绝望感,跟前一天根本就对不上啊,有的时候我路过一些建筑也会有莫名的熟悉感,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曾经死在那里吧?”他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你们准备做什么?”织田作问,“如果是阻止太宰的话,带我一个吧。” 玛修有点奇妙,太宰治的行为说到底就是为了织田作,是为了复活他,而当事人的拒绝,她甚至在想那是否是他对太宰行为的拒绝。 藤丸立香总会将心中所想道出来,她问:“这样没问题吗?太宰治是为了你才开启永恒一日的。” 织田作露出了略有些困惑的表情:“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可那不会动摇我的判断,”他说,“太宰肯定是最痛苦的,无论是救我失败还是一次一次看我死亡,作为朋友,我更看重他的体验,因此我希望你们能够阻止他,强行禁止他的尝试。” “强行禁止。”藤丸立香重复一遍。 “是的。”织田作说,“制止他的行为,打破无限重复的世界,杜绝他重启世界的一切途径,也就是说强迫他停止。” “或许他能找到更在意的人,找到更有趣的事,而不仅仅纠结在我身上,他的未来会更好。” [本质上这是好友会该有的言论。]头一次听说时,玛修不觉得织田作的话有问题,可她也看出了对方眼底隐隐的忧虑。 [他究竟在忧虑什么?] 当太宰治被从迦勒底召唤出后,玛修终于明白了织田作当时的想法。 [我希望他能够忘记我,放弃我,可要有他真的不愿意放弃,将自己的生命压在救回我这件事情上,又能如何出来?说到底带给他的不过是更多的悲剧。]他从太宰治的眼中看见了无法探究的黑暗过去,与阴影一般晦暗不明的未来。 …… “织田作。”织田作之助愣了一下,他很长时间没听过这称呼,异能特务科宣布退出横滨后,坂口安吾终止了港口黑手党的潜伏任务,而太宰治…… 总之,“织田作”这三个字被封印在了记忆之海的深处。 玛修与藤丸立香都是很漂亮的孩子,她们鲜活、娇嫩,像是阳光下舒展腰肢的向阳花朵,横滨贫民窟养不出这样的孩子,而外界与这座海滨城市的道路被用坦克迫击炮钢筋混凝土灌注的墙壁隔绝。 他也清楚地感觉到这两个孩子没有敌意,她们也不知道白教堂里等待着的自己做过什么事。 于是织田作问:“你们是误入横滨的吗?需要我给你们指路吗?”他说,“这座城市不容易出去。” “不是。”藤丸立香说,“我们是来寻找你的。” “找我?”织田作问。 “你认识太宰治吗?” 当太宰治三个字出来后,织田作变了,他眼底的光芒被驱散重归于一片死水,而嘴角和煦的弧度也平成了直线,他变回了高效的机器人,摒弃所有人类应有的情感。 “认识。”织田作用无机质的声线回答,“你们有什么事吗?” “……”这个反应,不太妙啊。玛修与藤丸立香有了相同的猜测,后者问,“他还活着吗?” “已经死了。”织田作说,“死在这座城市陷入动荡之前。” 他们花了点儿时间听织田作讲故事,太宰跟迦勒底的小姐们提到过许多次,他的朋友织田作立志成为小说家,而他也很有文学天赋,平行空间的同位体出道即获得新人赏。出色的小说家都善于构造故事,再平实不过的一段历史都能被他讲述得栩栩如生。 在这个世界中,太宰治成为了混乱的伊始,他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是织田作的友人,上代首领森鸥外死于俄罗斯人的诡计,死前留下遗书将太宰治推上了港口黑手党了首领之位,以两人互为掣肘的关系来看,让太宰上位不是好选择,森的旧部或许会认为他秉持传统刺杀首领,可高层都知道,拥有无与伦比智慧的他,是港口黑手党在接下来洪流冲刷中存活的关键。 太宰做得不错,他稳定局势,排除异己,扩张港口黑手党的势力范围,横滨一年十二个月迎接来往货船的不冻港被收入囊中,且别说是关东,就算是大阪京都都能看见森株式会社下属的身影。 横滨当地的外国势力受到排挤,俄罗斯人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东躲西藏,政府找不到介入城市的手段,横滨就像是被防得密不透风的铁桶。 直到,“书”问世。 那些政客权贵,世界上的异能力者都听说过“书”,部分人相信只要拥有书就能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可以颠倒生死与黑白,让白骨开出肉花。 在某一天,消息像是插上翅膀的信天翁,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书在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太宰身上,就是他右手从不放下的《完全**》。 港口黑手党当然不会承认独占了宝物,可知晓秘密的人从世界各地而来,冥冥之中他们受到了操控,完全无视了传言中逻辑的缺失和语言的不缜密,似乎已经看到太宰持有书似的。 一波接着一波,一波接着一波。 人潮水般涌进横滨,政府与民间组织勾结,死屋之鼠透过下水道窨井盖的缝隙探头探脑,钟塔侍从明面上与厚生省交涉,暗地里早已排人潜人日本。 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地勾结之下,一场针对太宰治的世纪暗杀新鲜出炉。 “保护太宰的中原干部也被克制了。”织田作说,“从美国借来了强大的异能力者,据说是外神的后裔,不老不死,像树木一样吸收空气中的养分就能存活。” “中原干部的能力是港口黑手党中最强大最具有破坏力的,因此他才承担起守护太宰的重任。可他的身体也拥有极限,我当时不在横滨,被遣送至北海道出公差,回来时听说中原干部脱去了人类的皮囊,成为了吹一口气便有熊熊火焰燃烧的怪物。 我问:“太宰!太宰怎么样了?” 幸存保安是曾见过的熟人,在那场几乎颠覆横滨局势的暗杀行动中,他失去了一只左手,他告诉我,太宰被炸成了天边的流星,只留下一具不大能辨认出面貌的焦尸。 [老实说,我开始一点儿都不相信,这可是太宰啊,那个无论如何都杀不死自己的太宰,怎么会被轻而易举地围杀成功,成为权势之下的牺牲品?] 玛修与藤丸立香露出了小孩子似的神色,她们急切地催促着织田作说下去:“那他有金蝉脱壳吗?”说话的是玛修。 “没有。”织田作平静地说,“他确确实实是死了,和中原干部一块儿死了。 …… [我无数次后悔,为什么我那天不在横滨,为什么我不在他身边,不能为他挡刀,这寄居着□□无缝的眼睛毫无用处,若是能起到保镖的作用,我也能笑出声来。] [可惜我就是不在横滨,当我踩着甲板,匍匐在船头感受腥咸的海风,青天白日下,港口升腾起巨大的蘑菇云。] [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永远地缺失了什么。] 织田作擦拭自己的左/轮/手/枪,一板一眼地给他们填充慢弹药库。 [凝神静气——] 他在白教堂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当醒来时已经有了决断。 织田作想:[我要让杀死太宰的人付出代价。] 第47章 [这世界的走向, 与书缝隙中无数的世界都不一样。] “太宰治”翻阅空白的笔记本,他透过遥远的时空,窥伺夹缝里的无数个世界, 八兆个平行空间, 就像是一株参天大树上生长出的无数分叉, 每条纤细的枝干都指向完全不同的未来,而无数的结局中又有相似之处,就像是供养植物生长的永远是水、阳光与营养。 大部分的“太宰治”都得到了书,可那是很久以后,织田作已经死了,就算得到书,又有什么用? 同位体中只有两个人提前窥伺了命运, 第一位太宰是在与织田作相遇之前,他明晰了二者只能存其一的定律,放弃了与他相遇。 “太宰治”一点儿都不想嘲讽那个自己, 你看, 换任何一个太宰,他们都会那么做, 以自己不值一提的生命来换取织田作之助的求生,哪怕是不被记得,哪怕是被他视作敌人,哪怕被冰冷冷的海水冲刷苍白而肿胀的身体, 都不会有一丝迟疑。 而第二个“太宰治”, 就算是同位体, 也要为他悲惨的命运发笑了,悲伤到极致便会化作嬉笑,小丑用油墨画上永不褪色的笑容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旁人看来,他还不如没接到从天而降的书。]嘴角明明是上扬的,眼底却流露出辛辣的嘲讽,[再说了,这是什么老套的开头,“黑发的少年捡到了从天而降的书?”别开玩笑了,简直就是神明的惩罚啊!] [他想知道“太宰治”能为“织田作”做到何种地步,所以有了黑白颠倒的逆位世界;他想知道“太宰治”有多少种方法拯救“织田作”,才有了永远不向前转动指针的轮回一日。] [他在我身上想看见什么?在我身上想得到什么?] “哗啦啦——”“哗啦啦——” 书页在空气中相互摩擦、拍打,受到外力压迫挤出半圆形弧度,剩下的白页随手指的施力越来越稀疏,到最后只剩下被黑封皮包裹的压缩硬纸壳,还有写在最后半页上的话。 【书出现在横滨,各方势力闻风而动,不仅是异能力者,普通人也介入了这场战争。 ——所有人都想得到书,而胜者只有一人。】 书的使用要求是,只有在空白页上写了完整的合乎逻辑的故事才能转化为实事,而这段话,短则短,却有旗帜鲜明的起因经过与结果,于是你可以说他是能转化为现实的故事。 太宰的瞳孔放大,他像是可以随着光线折射调整自己瞳孔大小的猫咪,可无论自太阳球体传递多少光线都会被吸入无限的黑暗中。 他爆发出一阵凶猛的笑声,气流呛进他的喉咙管道,横滨是海边的城市,风比其他地方要大很多,于是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还发出了“嚯嚯嚯”的声响。 太宰治明白了,自己即将拿怎样的剧本,而他又要如何打出心中的完美结局。 风衣内侧缝了十个八个口袋,他会在口袋里装许多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儿,比如说游戏掌机、钢笔还有开锁的小铁丝,太宰治拿出笔,在无法撕去的框定的书页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争端是从太宰治死亡开始的。】 …… “也就是说,你们不是这世界的人。”织田作听后点点头说,“这样啊。” 经过“永恒一日”后藤丸立香对他波澜不惊的死水性格略有了解,也没多感叹,她拉着玛修一屁股坐到织田作的身边,她对人性中的善良总抱有美好的期待,无论织田作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会对无关人士动手,放弃杀手任务后近乎高洁的品格都是值得相信的,于是藤丸立香问:“我们想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横滨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是说那些游荡的怪物吗?”织田作问。 “不仅仅是。”藤丸立香说,“还有炮火轰炸后的痕迹,以及横躺在街道上的市民与帮派人士的死尸,这和太宰讲述的任何一个横滨都不同。” 太宰,这两个字无疑牵动了织田作的心弦,他刚被普及了英灵,接受了对方概念上永远存在的事实。 可他相同世界的太宰治已经死了。 这也是不可更正的。 “横滨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说明人切换成了玛修,她是迦勒底最了解太宰治的人,没有之一。 “太宰先生的横滨,应该是座兼备了秩序与无序,悬停在俩者边界线上的城市。”这是个微妙的比喻,而织田作听后连眉头都没抬一下,她叙述了港口黑手党、异能特务科与武装侦探社,讲了组合来袭后的鲸落,无论经历多少磨难,横滨都屹立在风雨飘摇中,兼容并包所有的合理与不合理,富有与穷困同时存在,和平与暴力绝不相对。 这是太宰治的横滨。 “听起来是座很棒的城市。”织田作说,“很可惜,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武装侦探社,而异能特务科随着港口黑手党的扩张也退出了。” “怎么会?!”玛修失声惊道,“那福泽谕吉阁下与江户川乱步先生……” “他们啊,我听说过。”玛修很担心下一秒听见的就是“他们死了”,还好不是,织田作只是说,“江户川乱步是警视厅的侦探,而福泽谕吉阁下在从刺客一职卸任后就守护在江户川左右,也在警察体系内任职。” “警视厅神探的判断是不介入横滨的斗争。” “太宰接手港口黑手党后,它在短时间内拓展成了可与国家机器相抗衡的庞然大物,私人牵头的组织绝无可能与它抗衡。” “那、那!”玛修问,“织田作先生,您收养的孩子……”她立刻住嘴了,为什么玛修知道得很清楚,还不是太宰治同她讲述的故事从来与织田作之助脱不开关系,他以精妙的语言了织田作与他的孤儿小军团,还有他年纪轻轻就是几个孩子父亲的故事。 “剑介他们啊……”织田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活人的色彩,是人类被触及心灵柔软处时特有的灵性光芒,“我们他们送到了一个地方,在横滨被封闭之前,太宰在信件中跟我提到过,倘若有天我无法保全孩子们的安危,就把他们送走。” 藤丸立香说:“你知道送到哪里了吗?” “不,我不清楚。”织田作说,“他让我不要探究。” “你刚才是说,信件?”又是个古怪的点。 “是的。”织田作说,“与其说是正式的信件,不如说是便条,在越发忙碌后他甚至找不到离开黑手党大楼的机会,偶尔去曾经常去的酒吧也只是匆匆路过,当他去酒吧的时会给我留纸条,说最近发生的事,而我会回复最近又做了什么工作。” “我们以这种方式交流很久了。” 明明都在港口黑手党内,却遇不见对方,哪怕是见面了也只能装作互相不认识,被发现是首领的挚友,实在是太危险了,太宰或许是那么想的吧? [仔细想来,他还问我想不想退出黑手党,如果我想的答应的话,就会把我的过去洗成光洁的白纸,可我想,放太宰一人实在太危险了,哪怕做个闲人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也好啊。] [于是我拒绝了。] …… “织田作是笨蛋吗?”有一种说法是,人的语言生来就是说给第二者听的,自言自语多了只会被当作精神病患,被记录入他人耳的话才有意义。 “啧!”中原中也发出了响亮的弹舌音,他一点儿都不想理会太宰。 两人的关系就没有好过哪怕一天,同为干部时就争锋相对,说是犬猿之仲也不为过,现在却转化为极端的守护者与被守护着关系,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中原中也一直不相信,是太宰治杀死了上代首领,他屏蔽了涌动在大厦中的流言蜚语,帮他挡下全部的灾害。 太宰治还在喋喋不休:“明明帮他把身份准备好了,这一次拒绝的话,就真没有回旋的余地。”说得像是在叹息,不知怎么的,话头又转到中原中也身上,“中也考虑得怎么样了?决定调岗了吗?” “身为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最高级战力,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也太浪费了。”他轻轻说,“俄罗斯怎么样,那里不大太平,美国的菲茨杰拉德也需要干部接洽……” “别废话。”他没好气地打断,“我现在的至高使命就是保护首领的安危,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吗?组织扩张成眼下的模样,各处叛乱分子都蠢蠢欲动只等待击溃中枢,当你在时他们碍于权威绝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是死了,密闭的网络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他烦躁地按压帽沿,“你到底在想什么,太宰!” “我在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死。”他平静地回答。 “哈,别开玩笑了。”中原中也嗤之以鼻,“你是在小看我吗?” “想要你死,起码要迈过我的尸体。” “真是让人有安全感的发言啊,中也。”太宰双手托腮,作出小女孩儿的娇羞模样,哪怕他长相再好,看在中原中也眼中只觉得恶心吧啦。 “不过,这次我可是认真的。”他缀在手面上的脑袋向右偏转三十度,眼神让中原中也联想到了森先生,真是复刻版的相同,镜面上蒙着穿不透的晦暗雾气。 “执意守在我身边,会死。” “我说过。”他粗暴地打断了太宰的话,“要先踏过我的尸体。” …… 【争端是从太宰治死亡开始的。】 【胜者只有一人。】 “首领太宰与中原干部死于敌方的联手埋伏,港口黑手党分崩离析。”织田作的解说已到尾声,“现在在这座城市进行的,是围绕书的争夺战,没人知道书究竟被藏在哪个角落,无论你原来属于组合、钟塔侍从,还是黑手党,都是敌人。” “太宰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书只属于胜利者。” “那您的目标是什么?”玛修问,“也想获得书吗?” 织田作不语,停顿十秒才说:“书具有造物主的能力,他能够创造出活生生的人,美国的菲茨杰拉德认为它有复活人类的能力。” “!” “可是,太宰早就想死了。”织田作说,“我不能因为拒绝接受朋友的死亡,就打破他的心愿,我希望他可以感到舒适,可以好好的。” “于是,我留下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他只有把老式左/轮枪,与装载先进技术的机械相比,简直是上个世纪的古董,可他就拼接着老伙计,像个富有耐心的静待动物落网的猎人,捕杀了调查网中的仇人。” “——我只是想帮他报仇,仅此而已。” [哪怕他的仇人,是以个人之力无法撼动的群体。] …… “差不多要结束了。”披着军警制式统一的披风,江户川乱步右手是被勒令着穿上的手套,他吊儿郎当地举着望远镜,眺望封闭中的城市。 警方在开始之初尽力疏导平民撤离,他们保护了很多人,也在城市中遗落下部分。 “已经是最优解法。”警视厅的神探边嘎啦嘎啦啃着酱油味的薯片,边用沾满了碎屑的嘴唇含糊不清说道,“那家伙早就计划好了,闻风而动被引进去的都不是无辜者,他们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追着饵不放。” “可是我们的人……” “现在进去的话,只会一起被捕食哦。”他也没刻意阻止,只是用自己才能理解的跳跃性语言说,“反正胜利者快出现了吧。” “无论怎么推理,只可能是那个人。”江户川乱步把薯片的塑料包装袋揉成一团,向垃圾桶投掷,不幸运,没中。 “混乱的开始,结束的中止。” “早就被安排好了。” …… 【我只是想帮你报仇。】 “织田作先生,好厉害。”玛修小声呼道。 精湛的格斗技,“□□无缝”带来的预判力,人类的□□经过千锤百炼,甚至能跟上未来视的预警,她想到了红A的卫宫先生,除却魔力加成,他们是否已站在了相同的起跑线上? 截杀、暗杀、围杀,她第一次意识到人的反侦察能力可被开发到怎样的地步。 藤丸立香与玛修负责清理横滨内的怪物,她说:“如果没有额外干扰的话,他凭自己的力量也能成功。”当说这话时,织田作之中正灵巧地穿梭在奇美拉模样的野兽间,随手捡来的□□精准地切中动脉,腰部扭转带动全身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惯性之下奇美拉的头颅轰隆一声落地,灰尘四溅。 “说起来。”藤丸立香说,“这里简直就是低门票版的圣杯战争啊。” “哎?” “目标是找到书,只有最后的胜者才能拿到书,莫不是要等全部竞争者退出,书才会出现?”她推测说,“既然是特异点的话,肯定是书吧,它附加了圣杯的力量。” “可是圣杯战争……”玛修比较过去的经历,“往往没有好结果。” “出现的都是被污染的圣杯。”藤丸立香也点头。 …… 【我与织田作,永远只能活一人。】 【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也是最好的杀手,如果是为他自己的话,是绝对不会拉开左轮的保险栓,打破曾经定下的誓言。】 【“小说家是不会杀人的吧。”他一定会这么说。】 【那,如何让他在这即将化身绞肉机的钢铁丛林中生存下来?】 【复仇。】 【我必须要制造一个,让他足以从人群中脱引而出的坚定的仇恨。】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你不会为我做到这一步。】 【对不起,谢谢你。】 …… 小型特异点往往不会太艰难,就像是让英灵强化的微小点似的,只要打败足量的魔兽,就能完成目标,值得庆幸的是,横滨平行世界并不像“永恒一日”,经历千辛万苦才能从太宰治手中获得圣杯。 从天而降的书本上传来了诡异的魔力波动,无数次拯救过世界的御主理所当然地知道,魔力波动属于圣杯。 书中的一页夹杂着太宰治留下的字条,是他最后的讯息。 【写下的愿望都能实现。】 愿望吗…… 织田作,谁都不曾想到的最后胜者,从上衣口袋中坚定地掏出了圆珠笔,他会写什么?让横滨恢复原状?让太宰治复活?还是让时间倒转? 【我希望书能消失。】 这个世界不需要“神明”。 …… 迦勒底,监控室。 “欢迎回来。”达芬奇亲悠哉悠哉地捧着咖啡,他们这些工作人员甚至没有出什么力,光凭借master的丰富经验,就回收了圣杯,修复了平行世界的特异点。 藤丸立香将圣杯递给达芬奇,那古怪的波动让她挑起眉头:“它……被污染了啊。” “是安哥拉纽曼吗?”有研究员探头探脑问。 可达芬奇亲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反倒是想到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不住地点头。 【被污染的圣杯会以扭曲的形式实现人的愿望。】 【如果许下的愿望不是“让书消失”不是“解体圣杯”不是“杀死神明”,绝对会走向bad 第48章 杀死无惨需要几步? 首先, 你得回收现存于世的第二圣杯,杜绝他复活的可能。 其次,你得研制出让他细胞老化甚至分解的药物,以封住那分解成无数微小肉沫逃跑的无解之术。在这过程中,又需要斩下无惨身边上弦鬼的头颅,他们并不好对付, 可以拖住鬼杀队的大部分现存战力。 最后,你需要把无惨从他隐秘的巢穴里引出来, 实施以上准备,并等待黎明降临。 以现有步骤来看, 这只算最低等级的谋略,动动小手指头就能轻易设计出,问题在于实施,怎样让无惨吸收药物, 鬼杀队的成员又能拖住他多久,前者还跟策划搭边, 而后者就是“哪方拳头更硬”的问题。 武力的增强与否和太宰治关系不大,他至多不过留下好心人的提醒:“灶门家的神乐舞很有意思,四百年前继国缘一君有过姓灶门氏的朋友,没事的话,可以跟炭十郎阁下多多交流。” 产屋敷的智慧无可挑剔,或许是由于家中浓厚的神官氛围, 他偶尔会同太宰治在欣赏春花流水之余, 说些神叨叨的话:“我偶尔会想, 眼下的一切神是否早已安排好了?” “嗯?”太宰只用鼻音作答。 “世上总有因果轮回的说法,就像是无惨犯下的恶性报应在了家族其他人的身上,倘若生命就是个圆,将活着的人联系在一起,那是否在无惨诞生的时刻就已经创造了消灭他的梯子?”他的声音很动人,“四百年前的日柱也好,您的存在也好,或许是早已准备好的。” “不。”太宰说,“或许你的神明准备了消灭他的权柄,可那绝不是我。” 他说:“我只是作为交换,来完成应有的任务而已。” …… 必须明确的是,现在的太宰治,是以开启“永恒一日”为主体,融合各个平行时空自己存在后的综合版。 而在融合之前,个体是如何生活的,在他们身上又发生了什么,都是不可预计的。 就比如说,有那么一个世界的太宰,走进了街角落不起眼的小店,遇见了被称为时空魔女的壹原侑子小姐,又有名为四月一日君的少年在店中打工。 这只是无数个空间里的一宗小事。 “你有什么愿望吗?”走进壹原侑子店里的客人都拥有无法实现的隐秘愿望,这是开启店铺的钥匙,身穿华丽长袍的女人慵懒地侧躺在山水屏风前,抽黄铜管烟枪。 “我希望能再与织田作相遇。”他恐怕是八兆个空间中最贪婪的太宰治,故此才能许下堪称妄言的梦想,“无论是在多少年后,我都希望再与他相遇。” 烟雾在室内弥散,给柔和的橘色灯光蒙上一层阴影:“死人复活,时间倒转,欺诈时间与命运的愿望永远不可能被实现,那是魔法世界的禁区。”她说,“哪怕在未来相遇,也不一定是以活人的形式,而你见到的,也并非是已经失去的。” “在知晓了时间与空间的原则后,你还愿意许愿吗?”她问,“即便是偷换概念,实现最低层次的愿望,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比方说多感受百十年的悲苦,甚至将自己转化为概念上永远得不到平静的永恒生物。” “你可不具备向往生的眼神,真的要许愿吗?” “没关系。”他微笑着说,“如果有能与他再相逢的未来,无论是哪个平行世界的我,都会愿意付出全部的代价。” 壹原侑子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人为另一人付出,她见过成百上千宗,可人的付出总是要有前提,爱人、亲人、横跨百年的坚贞友情……若以程度衡量,织田作与太宰相识得太晚,相处得又太短,为什么从未见过织田作的首领宰愿意为他付出,为什么所有的太宰治都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我不知道。”以未来作为酬谢,许下巨额愿望的太宰治耸肩,“若以最苛刻的眼光看来,他只是一个缺乏自身情绪的老好人,可就像是织田作在青年时代看见了一本没读完的书,决定成为小说家一样,我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他了而已。” 他得到了一本书。 “你能在尾页写一句话。”壹原侑子说。 太宰想了会儿,拧开钢笔的盖子,一挥而就。 【书出现在横滨,各方势力闻风而动,不仅是异能力者,普通人也介入了这场战争。 ——所有人都想得到书,而胜者只有一人。】 他把书丢进了时空的缝隙里。 …… 珠世是一名出色的医生、药剂学家,同时她略通生物学知识,又懂化学。 早在黑船破开日本国门之前,她就与行走在狭窄土地上的传道士有了良好的沟通,兰医,曾经荷兰人是战国时代唯一的外国人,他们带来了不够高明却隶属不同系统的现代医学,她在显微镜下重新认识了人体,抽象的经脉穴位图为血管、细胞所取代,鬼与人的不同终于具体到了生命构成。 也因此,你很难制止珠世医学层面上探究欲。 “香奈惠小姐。”在一场实验后,她委婉地叫住了同为合作者的蝴蝶香奈惠,“我想见见那位先生。”她恳切地说,”即便他再厌恶鬼,也请您将我的请求转达给他好吗?” 蝴蝶香奈惠面露难色:“这……” “我想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获得抑制鬼的能力。”她坚持,“这就像是人类病毒关系中的抗体,我猜测他或许不是天生具有抗体,而是经过了后天转化,我研究过数万份人类血液样本,从未有同他类似的。” “我想要同他聊一聊,请他尽力回忆是如何获得这一能力。”她说,“您可否帮我转述。” “明白了。”她勉强点头,“我……可以帮您去问问,但我不保证结果。”她说,“不过,我想您的猜测不能用于眼下情况,他应该是天生的。” [主公曾感叹,太宰先生就是为了杀死无惨而降临在这世间的。] “为什么会如此笃定?”她态度温和得挑不出错,语言却具有直击要害的精准,“您是医学生,肯定学过基本的科学求证法,我们可以通过经验来进行探索,对已知的现实做出校正,然而对极小概率事件,必须要慎重且慎重。” [我当然知道啊。] 蝴蝶香奈惠有苦说不出。 [可不能告诉您,太宰先生一直活着的事儿啊。] …… 太宰治不怎么出门,无惨发动了现存的全部鬼怪寻找他,就连鬼吃人事件都有所减少,根据珠世的说法,作为食物,鬼对人类的需求并不算大,以维生作标准,不需要修复自身损伤的话,一个月进食一次就足够了。 无辜的滥杀不过是出于他们可被控制的食欲与杀戮欲,当被无惨驱使着全日本地寻找人时,就无法进行正常的捕食,便连受害者的数量都减少了。 近年来新成为鬼的都市人有认识太宰的,东奔西走之余也不免在脑海中想:[毕竟是国内闻名的作家,倘若坐船直接去了英吉利,就算是把日本岛翻过来也找不找人吧。] 他的思维不知怎么的又溜进了无惨的脑子里,让他捏爆了身旁婢女的头颅。 时代不一样了,他崇尚不变,却也不是固步自封,西服、礼帽、化学,甚至还陪伴浅草的丽子小姐去听莎士比亚的歌剧,随着国门大开,他们的剧团也有了明确的中高低音部。 [是的。]无惨阴沉地想,[就像夏目漱石都会去英国留学,谁知道这家伙有没有远渡重洋,跑到不知名的岛屿上。] …… 太宰治出去了一趟。 又是冬天,他居住在深山里,于是出门时都要戴着军帽披保暖的大氅,蝴蝶香奈惠有最新进程要上报给主公,与他在冬日插三两根枯竹的院落中狭路相逢。 “珠世小姐。”她艰难地说,“想要见你,说是想询问津岛修治君身体有没有受到过外来的刺激。” “我明白了,是科学意义上的询问对吧,抗原还有抗体?可能是这俩个名词。”被丝绒手套包裹的手指头灵巧地转动帽沿,“找个理由推脱就是了。” “其实我想。”蝴蝶香奈惠说,“哪怕不与珠世小姐相认,只是当作普通朋友重新接触彼此,也不是什么太艰难的事。”她不想插手他人的选择,可每次看见珠世小姐落寂的表情,都会想到太宰先生的文字,不曾发表的《我的母亲》,因两人在一起住了不少时间,她完整地读过。 [明明彼此都怀念对方,为什么还拧巴着不愿意相见?] “那是因为,我与她的思念都没有那么深刻。”太宰轻声回答,“我们不是离开了对方就无法生存,思念或许是有的,可那就像是被不大锐利箭头扎出的伤口,在过去的岁月中已经长好,只有在阴雨天中会感受到连绵的阵痛。” “她对我,我对她都没有太重要。”太宰治重新戴上帽子。 “可我想,你对珠世小姐,真的非常非常重要。”蝴蝶香奈惠说。 太宰笑了一下,没说话,扎进纷飞的大雪中。 [那没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我与她的相遇只是一段过去的缩影,而我所经历的全部,只有同一个目的。] [我只要想着织田作就行了。] [其他都不那么重要。] 人活在浑浊到无法呼吸的世上,总需要逃避的手段。 …… 藤丸立香捏着圣晶石,严肃地盯着迦勒底的池子。 “出货吧出货吧出货吧出货吧……” 第49章 众所周知, 圣晶石抽卡是一件容易上头且常坠机的运动, 而藤丸立香,人类最后的御主为了封印自己抽卡上头疯狂氪金的人类劣根本性, 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封锁卡池理性攒石的道路。 不到万不得已, 她甚至不会走向通往卡池的道路。 ——一旦走上那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一定要抽抽抽抽抽抽, 抽到耗完最后一张召唤符,最后一课圣晶石为止。 与游戏不同,现实中的召唤从者具有唯一性, 于是卡池只会出现三种情况,极少数情况下掉落从者,偶尔抽出礼装, 大部分时刻都是扔三颗圣晶石下去,连石头面触碰池水底部哐当的回响都听不见。 空空如也。 “出货吧出货吧出货吧出货吧出货吧出货吧出货吧……”她富豪般挥洒小山似的圣晶石,眼底充斥着癫狂的魔性, 碎碎念好像变成了如尼文排列组合后形成的扭曲字符,任何人、或者英灵都不会想靠近疯狂抽卡的御主。 坠机了怎么办? …… “玛修?”忧心忡忡地目送藤丸立香离开后, 玛修便回到监控室, 梅林悠哉悠哉地仰躺在活动椅上,显示屏画面已切换至新圣杯。 和以往的圣杯不同, 它受到了恶性魔力的侵蚀, 说白了就是第二个安哥拉纽曼, 金黄杯体中盛放的不是耶稣之血而是此世之恶。 玛修问梅林:“污染圣杯的是谁?”对这问题的答案, 她不是那么有自信,也并非一无所知,梅林是在阿瓦隆凝视地球的永恒的英灵,几乎没有细节能够逃过他的观察。 “你不是早猜到了吗?”梅林说,“就是太宰啊,和他一个世界,开幕前死亡的太宰。” “不能算完全的污染,可他确实同寄居在书上的圣杯产生了共鸣,以至于确保如果不是织田作拿到圣杯,便会对横滨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为织田作的复仇吧?” 玛修想,特异点形成的原因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她在心中列出了几个点,随后向梅林发问。 “你觉得哪里奇怪?”梅林说。 “书的来源。”玛修说,“真的会有从天降临的圣杯吗?如果织田作说的是真,最后一页的字起码是有人提前写好的,而且……”她沉默一会儿说,“我有的时候会想,太宰先生,他是真的希望前辈从卡池中抽出织田作先生吗?我不那么认为,他渴望的或许是再次打开平行世界的横滨,见到织田作先生而已,而每日挂在口上的,说想要前辈抽出织田作,只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这涉及到一个复杂的哲理问题,就是说太宰治归根结底不想看见织田作变成英灵,他天天挂在嘴上的只是口花花,只是欺骗自己为了迦勒底而战的理由。 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是还能与活着的织田作再一次相遇。 “……”梅林喝了一口茶,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他只是问,“为什么这样想?玛修?” “因为……”她说,“太宰先生是宁愿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织田作先生对吧,他的奉献中其实也有主观意识,就比方说他从来不认为可以长久地活下去是是件好事。“玛修说,“如果织田作真的永远都只能坐在英灵座上,他不会高兴的。” “唔——” “前辈说感觉能抽出织田作先生。”玛修说,“我觉得很怪。” “不。”梅林说,“当然不奇怪,哪怕只是平行空间中的一条支线,世界也不是围绕着太宰治转动的。” “难道只有他能够得到书,能够与其他世界的自己联系上,能够走进次元魔女的店铺吗?” [次元魔女……]玛修也从其他英灵的口中听见过其名,她只觉得脑子里的几条线被连通了,掩盖住未来的蒙蒙的雾霭被清爽的风吹散,展现出的真正的面貌。 “如果不是得到了自身的同意,英灵是绝不会形成的。”梅林说,“那为织田作先生,恐怕是早已想到太宰会做什么,才早早许下愿望吧。” …… “你的愿望是什么?”壹原侑子询问。 “愿望。”织田作波澜不惊,“这能实现的话,大概就是有个我能活得足够久,到还能见到太宰为止吧。” “我做了一个梦,那家伙为了不让我死,做了许多疯狂的事。”他有点困挠地伸出手指头挠脸颊,“真奇怪,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重要的人,无论如何让他陷入绝望,都是我的问题,正因如此要找到解决方式才行。” “想要实现你的愿望,要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才可以。”壹原侑子说,“比如按照正常的收束时间线,你与太宰治之间的存活比例是1:1,一半世界中的你死去了,一半世界中的他死去了,你与他是只能存在一的命运共同体,了不得的孽缘。” “怎么样,要不要用平行世界自己的命运来交换?” “可以。”织田作点头。 “我希望在某个世界中,我与他都能不受限制地活下去。” “这是我的愿望。” …… “所以说。”梅林三言两语叙述了作为源头的小故事,还有织田作的愿望,“完整版的故事。” “挺有趣的吧。”他说,“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追求,在圆满的故事中他们俩付出的同样多。” “是喜剧故事哦。” …… 如果藤丸立香听过梅林的话,一定会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苦情剧故事,简直像是昭和时代的爱情小说。” 这绝对是关于太宰治与织田作相互奉献故事最精妙的点评。 可惜她没能听见,现在的藤丸立香正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发光的池子。 [不、不会吧,才30颗石头下去就出货了?难不成真是方差巨大万事皆有可能?] …… 珠世夫人的请求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面对呈惴惴不安之色的蝴蝶香奈惠,她极轻微地叹了口气说:“感谢您的帮助,不过没关系。”她说,“我早就猜到了,大部分人类都不愿同鬼产生交集。” 人类与鬼的关系,简单来说就是猫和老鼠,食物链上的次序关系不可颠倒,你见过不恐惧猫的老鼠吗?人是不可能对以自己为食的生物和颜悦色,珠世因早就看透这点而不对人类的善意抱有期望。 可偶尔,不,到鬼杀队后,她却产生了源自内心的异样悸动,想去探究,想去挖掘,想知道更多,这种冲动是模糊的,没有突破口的,就像是源于女性本源的执着与第六感,不断催促着她进行深层的挖掘。 与蝴蝶香奈惠分别后她走在蝶居未封锁的长廊上,正值夕阳西下,右手边是草宣色的旧门墙,凑近了还能嗅到植被受阳光曝晒后的芬芳,左手边是开放的庭院,向院落延伸遮蔽住细雨的屋檐同样能遮挡住傍晚时分的落日余晖,她站在阴暗处,不算太好受,却也能克制住全身上下的不适。 鬼只可遥望阳光。 蝶居早有日后的雏型,在这儿忙碌的都是些年纪尚小的幼女,多是家里一众亲属全被鬼所害,只留下无法独立生存的孩童,不喜争斗的皆被蝴蝶姐妹收了过来,教导她们粗浅的医术。 珠世在蝶居呆了不少时日,鬼杀队内的精密医疗器械,摆放于此,她尽量保证昼伏夜出,深居于地下,从未与往来于此接受治疗的队员相遇,至于那些女孩子,有些倒是听闻过她的存在,也不过是远远地观赏着,不敢走近了亵玩。 时间久了倒是有小女孩儿对她态度放缓和,小孩子的记忆力不如成年人,恐惧的、仇恨的、充满血腥的记忆片段会出于健□□长的需求被大脑屏蔽,她们对鬼的更直观体验来源于青年鬼杀队员身躯上纵横的疤口,与他们按捺不住的痛呼。 中原澄抱着一摞书,摇摇晃晃向前走,她个子太小,走得又太快,以至于脚步不大沉稳,摞高的书籍在硬边壳触碰到珠世腿脚时多米诺骨牌似的向下倾塌。 “没事吧。”她急忙把孩子揽在怀里,哪里管散落的书本。 “没、没事。”小澄对上珠世写满关切之意的双眼,她本应该瑟缩下,却怎么都害怕不起来。 人类对鬼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小澄想不出。 或许是惊恐地大叫,或许是转身即逃跑,可她实在无法对珠世这么做。 “谢、谢谢您。”于是小声的道谢,成为唯一的解答。 小澄的反应点亮了珠世半边的脸颊,表情的动容让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抿唇温婉笑后,弯腰帮捡散落的书。 她顿住了。 中原澄把身边散落的其他几册书都拾起来了,抬头却见珠世还半蹲着,她不安地问:“您,还好吗?” “他是谁?”没头没尾的颤抖之声,不仅是珠世的声带,连带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书脊躺在她的手心里,页面恰好停留在黑白照片那一页,薄册共有103页,只有一面纸打印了太宰治的照片,“太宰治 1916年拍摄于东京帝国大学”,黑白二色构成的图画下有一行小字。 “是太宰先生。”小澄凑过去看后说,“太宰治,太宰先生,当代有名的作家。” …… 珠世不怎么看书。 更准确地说,她不怎么看近现代的文学书籍。 时代还是会在人身上打烙印的,生长于以物哀为美的平安京时代,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井原西鹤商人小说的粗俗。进入新时代后拜读过夏目漱石的作品,依旧无法提起兴趣,珠世从很久以前起就是对医书爱大于文学,文明开化后西方传来的医术更呈现喷涌之势,她尚且来不及吸收最新的技术,更不要说是进行额外的小说消遣。 如果完全不关注的话,是不会知道谁为时下最流行的作家,文学家说到底还是小众,而珠世不属于那之一。 倘若她在路过街角报亭时多停留两秒,说不定早就看过太宰治的相片,可惜没有,她晚上出门时,小报亭大多已落闸,不知不觉间,他们就错开了。 像是命运的捉弄。 …… “对、对、对不起!”蝴蝶香奈惠看着抽泣的小澄实在说不出话来,并非说是责怪她,蝶屋的三小只才是孩子,成年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责备她们。 怎么才会在夜晚降临之前碰见珠世,又怎么会恰好摔倒了把书散落一地,书又怎么会定格在有太宰治相片的页面?无数的巧合组成了眼下的局面,没有任何人要为巧合买单。 “没关系。”她俯下身来细心地安慰,“不是小澄的错。” 她写了封信问不知在哪的太宰治怎么办,又头疼于该怎么面对珠世。 [要不装傻?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恰巧辖区有任务,蝴蝶香奈惠一走就是三天,等处理了作乱的恶鬼后,太宰治的信件姗姗来迟。 /不用管。/他的文字真是如人一样得薄情冷意。 /她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 太宰治写过很多文章。 短篇、中篇、长篇,长篇只有一两篇,他本人更擅长写五万字以下的小说,读者中总有人说他把日本文学的古魂读得很透,汉诗中的典故也是信手拈来。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为什么没有成为医生?从小,如果我有那时候的话,最先接触的就是医术,以学习能力与传统看来,我更该成为一名医人的药师,而不是捏着笔尖写点儿晦涩文字的作家,没那么做,说到底还是出于惧怕,我常想,人的性命、我的性命是多轻贱的玩意儿,我早就不想活在这世上了,它又怎么会至重,比千金还要贵? 因为无法看重生命,无法珍惜活着的时光,便永远无法成为优秀的医者,说到底,我是个连活下去理由都找不到的人。 不成为医生,大抵就是出于以上原因。 ——《杂记.我的职业》/ 她捏紧了书的脊背,尖锐的指甲戳破纸张。 …… 众所周知,抽卡,不,召唤从者前需要沐浴焚香,再不济也要洗洗手。 摆放与从者相性度高的物品在卡池旁,一定几率上能够提高从者的召唤率,圣杯战争的圣遗物召唤就是这个道理。 召唤前,藤丸立香偷偷摸摸潜入了太宰治的房间,拿了本《人间失格》出来。 结果…… “中原中也,以Berserker职阶现世。”身材娇小的英灵并不像寻常狂战士一样,召唤时就被赋予了混乱的咒语,相反他看上去冷静极了,除了举手投足间流露的狂气之外,很难看出他的真实职阶。 你就是我的master吗? [emmmmmm] [为什么太宰的书、异能力的名称,会召唤出中原中也呢?] [果然,这就是传说中的犬(相)猿(爱)之(相)仲(杀)吧!] 第50章 中原中也成为英灵这事儿, 其实比织田作成为英灵好理解多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甚至不算人类,而是荒神力量的载体,神之血的浓度比古希腊的英雄还要高, 赫拉克勒斯依仗宙斯的血缘复活十二次, 人类最古之王吉尔伽美什拥有三分之二他不耻的神明血统, 天体科的君主, 迦勒底第一任所长马里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亚闲暇之余写过篇与天体几乎无关的论文,深入讨论英灵的构成。 他认为神明的后裔是天生的英灵, 注定会留在历史间隙中。 日本的米粒神明不算,东洋国度中有资格登上历史舞台的得是神话史上浓墨重彩的武神,而荒神, 他的野史最早可以追溯到素盏鸣尊,千年以前都城的迁徙也有以山川河流为名的神影。 “和现代科学扯上关系后, 神明终于被揭开了神明的面纱, 可对太宰的世界而言, 神明究竟是从何处来,掌握的巨大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都还是未解之谜。”梅林说,“神秘依旧是神秘,只不过科学能够捕捉。” 解释完后梅林又问:“说起来, master去哪里了?” “前辈吗?”玛修说, “还在召唤池旁。” 她有些无奈地说:“似乎又从太宰先生的房间里搜罗出不少东西, 连摆放《人间失格》都歪了无赖派的池子, 她有点抓狂。” “就算是让太宰自己在这里,说不定都会歪池。”梅林的解释合情合理,又有点儿没良心,“看他的过去,愿意被我们知道的部分……” “您看过?”玛修迫不及待地询问,随即意识到这是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 “当然。”梅林眨眨眼睛,“我不会试图吃他的梦境,黑苦咖啡的滋味一点儿都不好。”他舌尖的弹音轻快地像是用可能略过南极上空的飞鸟,“不管是好的坏的,他接受或者不接受,太宰跟中原中也君有漫长的过往,加在一起的时间远胜过织田作。” “以羁绊的深厚程度来看,将太宰作为圣遗物,召唤出来的结果大概率相同。” 玛修不大能理解,在她看来羁绊是人最重要的构成因素,而太宰治,你看他在迦勒底中做出的众多疯狂举动,会认为他晦涩的人生中只出现了织田作一个好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闪着光点儿,熠熠生辉的记忆。 她问梅林为什么会这样,而实际不算人类,没有人类情感的半梦魔解答不能:“这可就难到大哥哥我了。”花之魔术师困扰地说。 “我跟他根本就不是朋友。”新来的从者不知从哪儿开始截取他们的对话,重力臣服于中原中也,当他需要时,甚至能够翱翔于天际,不留丁点儿走路的尾音。多数情况下,他偏爱脚踏实地的感觉,那让他更像人类。 太宰治嘲讽他说“小矮子自欺欺人”,以点名他终其一生潜意识里都在追求着成为人类,而那过剩的保护欲与对老幼者高尚的道德都源自于他的人性执着点。 中原中也的气场高达二米八,他大咧咧地站着,睥睨讨论他的人群,给他们的问题画上终止符:“他要是死了,我会开一整座的香槟塔庆祝。” …… “新来的从者中原中也,他的历史基准点是什么?”在经历过男亚瑟王、女亚瑟王、金闪闪、贤王闪、旧闪等系列问题后,迦勒底的员工们无师自通地接受了平行时空理论与不断重置替换的历史,他们中有的人了解太宰治,有的不了解,对横滨的认知来源于异闻带与特异点,只知道那是一座过分奇妙的城市。 “好像也是意识集合体吧,力量源于荒神什么的……” “意识集合体,也就是说?” “如果把跟太宰的经历摘出来联动,就是经历过太宰治死亡,经历过为了保护他死,经历过两人分位于港口黑手党与武装侦探社偶尔有互动。” “就是这种感觉吧。” “好微妙啊……” “谁说不是?” …… 玛修在最短时间内认识到,中原中也与太宰治是截然相反的二者。 是的,她宁愿用相反,而不是不同。 说是狂战士,却有与孩子打成一片的耐心,童谣、开膛手杰克,保持孩童模样灵基的英灵迅速被他俘虏了,中也长中也短地在走廊上叫喊着,他似乎不擅长笼络人心,面对孩子也流露出他特有的手足无措的笨拙,人们往往将其看作是率真的体现。 那么太宰治怎么样?他……就像是一抹无形的幽灵,当漆黑的袍角略过迦勒底严丝合缝拼接成走廊时,少能看见第二具身躯,孩子们畏惧他眼中流露出的令人心悸的黑暗,过分通透与智慧并非是坏事,可当他将看透人心的力量当作是攻讦点,刻意卖弄自己与寻常人类的微妙不同时,就很少有人愿意同他成为朋友。 “他是个混球。”中原中也想打个粗鲁的手势,他又即刻意识到玛修是名受到良好教养的少女,对女性的尊重让他生硬地将动作切换至下压帽沿。 要中原中也自己来讲,他一点儿都不想谈起太宰治那个混球,光想到与他呼吸同一片海风,连空气都会变得污浊,可真说起太宰,光是骂人的词汇他都能不重叠地抛出三五个小时,以至于让玛修怀疑,他会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间发生的事。 现在他了解到,太宰治那个混蛋已经来迦勒底很久了,且他为了唤回织田作进行了无数疯狂的探索,中原中也跟玛修说:“我跟织田作不熟,只是知道他的名字,当他死的时候我被首领派到北意大利做任务。” 玛修说:“其实我更想知道太宰先生的事。” “哈——”他不自然地说,“那行吧,总之,无论你跟他发生了什么,在我眼中他绝对不是个好人。”中原中也掰弄手指头细数他的恶行,“玩弄女性,被人追杀时报我的电话号码;肆无忌惮地酗酒飙车;狂热的自杀爱好者;喜欢揭穿他人心灵弱点的坏咖……他生活得很戏剧,还刻意让人惧怕他。” 如果太宰治在这,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中原中也对他的过度关注与推测,“变态的黑漆漆小矮人”绝对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可事实上,玛修看着中原中也磐石般不曾动摇的表情时,却想:[中原先生,真的好了解太宰先生啊。] “一想到未来还要和他共事,真是恨不得打死他。”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而玛修想:[就算前辈没有召唤来织田作先生,有了中原先生,太宰先生的情绪应该也会好很多吧?] [中原,不,中也先生一定能跟他相处得很好。] …… 半梦魔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 梅林只能去模拟,只能去用理性来思考,正如先前所说的那样,迦勒底充满智慧的英灵们对太宰治很难怀揣着好意,他的情感就像是暴风雨时波涛汹涌的海平面,永远无法知晓什么时候会掀起惊涛骇浪。 天之锁会限制神性,倘若他解除无所不在的“人间失格”,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的锁链绝对会令太宰动弹不得,这或许是最令人惧怕的一部分,明明是血管里不曾流淌一滴神明之血的人类,却拥有至高神性。 梅林足够了解人类,也足够了解神,可他难以将太宰治剖开了解读,观测他行为的前因后果。 万能的达芬奇亲不当回事,她说:“所以说,金闪闪完全不把那家伙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这啦。” “嗯?” “你之前不是在跟玛修说羁绊什么的吗?”达芬奇亲说,“我给你分析分析吧,天才的达芬奇亲不保证全对哦。” “首先,你知道犬猿之仲与朋友间的区别吗?” “前者是亦敌亦友。” “从字面角度上进行解释,对太宰治而言,唯一的朋友织田作,是世界上唯一不对他产生任何恶性情感,仿佛父亲一样包容着他的朋友。”达芬奇亲说,“而中原中也君,一般情况下我们认为,与亦敌亦友共同成长起来的人情感会更加深厚,可对他而言,并不是那样。” “太宰面对的问题是,第一个对他只怀抱善意的有趣的朋友死于非命,同时留下了美好的嘱托。”达芬奇亲说,“寻常人将其称之为执念。” “说起来,这世界上竟然有人真的对他人不怀揣着恶意,”她说,“以相处过程来看,太宰应该在认识织田作之初就对他做了许多过分的,会让其他人离自己远去的恶作剧,可是织田先生完全没有感觉到。”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达芬奇说,“放大执念,轻贱自身的性命,同时忽略身边其他的羁绊,各种意义上来看,太宰都是鸵鸟一样最正常人类不过的胆小鬼、逃避者。” “金闪闪那家伙,正因为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每次看见他才都不屑一顾吧。” …… [胆小有错吗?] [逃避有错吗?] [按照他人的意志活下去有问题吗?] 太无聊的时候太宰治会思考一些哲学问题,比方说绝大多数世界线上的自己,织田作临死前说:“对你来说是善是恶都无所谓,去善的一方吧,太宰。”然后“我”就乖乖地成为了一个不太彻底的好人。 也就是说,他成为好人、拯救世界,过程论上并不是出于本心,英灵“混沌”的属性就来源于这里。 “混沌-中庸”,中庸是他的本质,随波逐流,毫无自己的想法,如果说存在着自主性,可能就是在寻死这件儿事上。 眼下,他在进行新一轮的寻死,同时又顺带着拯救了世界。 “太宰。”蝴蝶香奈惠带来了实验进展的最新消息,“成功了。” 她喜上眉梢,起码在这一刻,对未来的担忧与曾笼罩在心头的阴云被统统抛下了,光是想到无惨被湮灭的未来,就觉得过去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恭喜恭喜。”太宰治的性质不太高,他更专心与手下的纸笔,“那么,你们选择让谁被无惨吞噬?” “……”一句话就让蝴蝶香奈惠眉宇间喜悦凝固,她说,“新药物的成分不会对人类有什么伤害,足够的原料让他们能够量产。”她不想在原料面前提这件事,“普通鬼一旦接触此药物会在十五分钟内见效由内部开始溶解,我们决定让所有鬼杀队的剑士吃——” “珠世小姐,她也要求了对吧。”照旧是轻柔无比的语调,“人类与鬼的最大区别是躯体的脆弱,只要伤重不治就会迎来死亡,而鬼不一样,在夜晚鬼能够无限再生,珠世对无惨怀着满腔的仇恨,想要在开始时一了百了,无惨一定会决定将她吞噬入体内。” “而且你们无法确定对普通鬼有效用的药剂在无惨身上会不会打折,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绝对会在身上注射致死量药物。” “……” 太宰治合上了笔记本:“没关系,对她而言这是相当轻便的工作,说到底我的养母,她早就不想活了,能在最后关头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是她的愿望。” “对了,可以请您帮我整理一下稿件吗?”他指指桌面上凌乱的本子与草稿。 “隔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完成了。” 标题平淡得不像是他能取的名字。 《我的母亲》。 [原本想过许多标题,譬如《木槿》《虚构之乡》《羊水》之类的,结果想想,本来就是写给人看的冗长无聊的童年日记,也只配最质朴的名字。] …… 藤丸立香最后的挣扎,是从图书馆里翻出织田作之助毫无名气的文集,放在池子边上。 除此之外,她还拜托卫宫做了辣味咖喱。 她沉痛地想:[这要再歪池子,我就……我也没有石头了啊!] 所以…… “出货吧!织田作!” 第51章 在长时间的地毯式搜索后, 无惨终于锁定了产屋敷一家的住址。 这事儿本会给他带来成就感,却不会让他愉快至此,说实在的, 产屋敷在他心中的重量甚至不到继国缘一的一半。 他们是人腐烂躯体上的囊虫, 是躲在阴暗角落见不到人的蝼蚁,生命比蜉蝣还要短暂, 朝生暮死, 至多不过有点儿小聪明, 却远远没有到非人的境界。倘若说有什么是能入无惨眼的, 就是那上百年如一日的强横躲藏能力, 他们玩了近千年的躲猫猫游戏,无惨已经将他们看作是牛身上的跳蚤。 于是他也有理由相信,产屋敷的突然现身, 并非是他棋高一招, 而是敌人将己身当作诱饵。 一般情况下,苟中之王鬼舞辻无惨绝不会亲自上门,他只会派出上弦,自己暗地里毛在他人背后,小心翼翼地藏起自身行迹, 可这回不同,产屋敷背后所代表的分量足矣让无惨现身, 光是想到太宰治, 他就坐卧不安, 连一秒钟都等不住。 完美生物、完美生物、完美生物…… 相同的词汇在他胸膛中不断循环。 …… “咚咚咚——” “咚咚咚——” 蝴蝶香奈惠蜷曲手指敲击墙壁, 上年份的和式住宅都以木头制作框架,以至于墙体远胜西方的钢筋混凝土敲击声清脆。 “珠世小姐、珠世小姐。”她呼喊着,终于听见门内传递出回音,身穿和服的女人拉开门扉道,“请问有什么事?” 蝴蝶香奈惠看她得体的、挑不出一点儿错的笑容,忽然意识到冥冥之中或许有条线早就将太宰治愈珠世牵连在一起,他们在掩盖伤痛的技能上有同等级的天赋,外人无法勘破丝毫端倪。 “我听说你在找太宰先生的书。”她的谎言拙劣,从此可以看出蝴蝶香奈惠本来就不是善于撒谎的人,她只是为自己的行动寻找一个局促的借口,“我有太宰老师还没有出版过的作品手稿,想拿来给您看。” 她缺乏耐心来观测珠世的表情,同时也不想听见对方拒绝的声音,码整齐的草稿纸被一股脑儿地塞进怀里,蝴蝶香奈惠愿意相信,太宰留下来的文字是要拿给珠世看的,可他骨子里只有日本人的迂回,连“我爱你”都要说成“今晚的月色真美”,又怎么会对养母直抒胸臆。 [太宰君将它们交给我,不就是为了给珠世小姐看吗?] 她无意给自己的行为按上崇高的内涵,对注定死亡的珠世小姐来说,一切都只能算是临终关怀的伪善,可是比起满含痛苦地死,能够笑着别离不是更好吗? 抱着以上的心态,她充当起了不曾见面二人间的信使。 …… “实在太简单了。”中原中也在来迦勒底的三个小时内被告知了英灵太宰治的一切活动,以及他困于异世界几百年的奇妙经历,“只是找到圣杯,杀了叫无惨的就可以回来。”他双手抱肩道,“又害怕阳光,头又能被斩下来,虽说有完全进化的可能,那混蛋的体术也烂得要死,可太宰有一肚子的坏水,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能把无惨骗走晒太阳,不行还能笼络一堆人,替他打生打死。” “所以说,为什么会拖几百年?他明明很厌恶活着这件事吧?” “太宰先生失忆了。”玛修说。 “哈?”中原中也瞠目结舌,连带着对迦勒底的科技也充满了不信任,“你们在转换灵子的时候很容易出问题吗?” 迦勒底的每一位员工都有义务打消新英灵的怀疑,即使他们不清楚,太宰治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不。”达芬奇亲说,“太宰是第一例哦。” “哈。”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又做什么了?” “那要去问太宰本人。”达芬奇说,“或许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失去记忆孤零零活几百年产生的能量之类的,最新的横滨特异点可被称为奇迹,而每一个奇迹背后都有相应份量的付出。” “我猜他为了奇迹做出了交换,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换了什么。” “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中原中也嗤之以鼻,脸上出了嘲弄还是嘲弄,“我都能猜到他准备怎么离开。”他讲,“大正时代。” “哦?” 中原中也的表情带着奇妙的厌弃,他很唾弃“自己了解太宰治”的事实,可对那人的行为模式又有相当程度的深入了解。 “首先,他会写好一个剧本,尽量保证所有人都能得到想要的结局。”中原中也冷漠地说,“该活着的人活着,该死的人死,与他不相关的人就像是西洋棋盘上的棋子,尽可能地使用。” …… 诱饵的成分是太宰治、产屋敷夫妻与他们的两个女儿。 “理论上来说,我与天音的分量并不是那么重。”产屋敷说,“可我们能为您争取时间。”他说,“无惨得到的消息时我们住在一起,最先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定是我们,当他去寻找您时,需要人引爆埋藏的□□。” 他病得很重,说几句话就要休息:“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能起到这作用再好不过,更何况……” “更何况,哀兵必胜。”太宰治接下话头,“身为剑士的心灵支柱,关键时刻绝不能苟且偷生,你的身体哪怕是去除诅咒都活不了几年,不如在关键时期利益最大化。”他拍手说,“我喜欢你的性格。” “过奖。”产屋敷无法抬起自己的头颅,他太虚弱了,每多活一日就要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您的修复能力够快吗?我是说被炸一次后在火场中重新获得行动力的时间,我们需要您在短时间内赶到预定的地点。” “你大可放心。”太宰治轻飘飘地说,“只要我还有双腿在就能奔跑,烧伤只会带来疼痛,却不会影响身体的运动,我能够一边走一边恢复。” [除了疼痛外,什么都不会多。] …… “他肯定会把自己摆在棋盘上。”中原中也肯定,“而且是最危险的位置。” “他的自杀癖无处不在。”谈起这点中原中也就恨得牙痒痒,“千万别相信他的假死,每次都是正儿八经地追求死亡,要不然就干脆搞点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让其他人跑东跑西,救他的命。”他想到了涩泽龙彦,有一瞬间中原中也以为太宰治真的死了。 “他对女人还不错,总的来说会希望成全他们的心愿。” …… 珠世抽取太宰治的一张手稿,叠成小方块,塞进御守的夹层中,贴身携带。 御守不是她求的,珠世想自己是注定下地狱的鬼,又怎么能去污染神明的居所,神明的大社,出云的神宫,哪怕是山野角落里的地藏神小庙,她都会避讳,自觉是污秽的生物,何必用瘴气玷污神踏足的土地? 她跟无惨不同,相信神罚,没有降临不过是不到时候。 御守是蝶屋三小只联合送她的,或许是相处久了,便没办法割舍,她不知道在那三个女孩儿心中自己究竟是何模样,总归比寻常鬼好一些吧? [请保佑他。]珠世将扁平的御守夹在手心,双手合十。 [保佑他生活平安顺遂,保佑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保佑有人陪他走下去。] 在吃下致死的药物前,她心中依旧满怀对太宰治未来的担忧。 [倘若他真是神明,拥有近乎永恒的时间,要怎样才能够不含悲苦地活下去?] …… “啊。”在听中原中也讲话的同时,达芬奇还分了只眼睛给大正的特异点,因两边世界流速不同,屏幕上的画面要被放慢n倍才能流畅观看。 剧情过得太快,说两句话的功夫就跳转至房屋被炸,无惨追着燃烧着火焰的太宰跑,在中途被珠世拦截下,女人顺利被他融进身体里,而在这过程中,太宰治只跟珠世奔跑着错身而过,甚至没有交换眼神。 鬼杀队的成员一窝蜂地涌上来,又被上弦之鬼阻拦,砂石扑灭太宰治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焦炭色的皮肤一寸一寸生长,如同不断蔓延的白色拼图覆盖他的身躯。 中原中也忽然想到,在伤口成长的过程中,人要感受绵长的麻痒,灵子重组并非转瞬即逝,它将皮肤生长的速度压缩在折磨却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他不得不回忆起过去的每一个太宰治,十五岁时穿黑风衣的太宰,二十二岁穿沙色风衣的他,无论是身处武装侦探社还是港口黑手党,绷带都缠绕着部分裸露在外的肌肤,就好像对他来说受伤永远是家常便饭,痛苦总是如影随形。 在两个世界中他见到了成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太宰治,平均三天就会发生一场高水平的刺杀,即使有自己做护卫也不能保证完好无损,于是不仅绷带,就算是太宰的脸上也贴上了纱布。 偶尔中原中也会想,混蛋太宰是不是跟他们十五岁时一样,只是打着石膏伪装骨折,绷带下是完好无损的肌肤,可有数不清的人试图伤害他,取他的狗命,而太宰也很厌倦于活着,他擅长伤害自己,那么受伤就成了可以理解的事。 “啊。”达芬奇亲说,“他开宝具了。” 中原中也又扭头看。 鬼杀队的成员证明砍下无惨的头颅无法让他死亡,唯一的方法就是等到日出,太宰治略有些抱怨,想无论是玉藻前还是迦尔纳,只要开宝具就能了事,而他一个尺阶只能拖延时间。 [真没意思。] 鎹鸦传来喜报与悲报,上弦之六死亡,上弦之一死亡,花柱蝴蝶香奈惠失明,水柱继子富冈义勇昏迷…… 最让太宰治觉得嘲讽的是,他本应该为了身边人的死亡而感到动容,可在回想起自己的初衷后,他轻而易举地抛弃了那些曾经让他具有留念性的回忆与人。 [他们终究是过去的产物,而我只能面对无尽的未来。] 太宰伸出手,从无惨的身体中拽出闪着金光的圣杯。 …… 最后,达芬奇亲问了一个问题。 “以你对太宰的了解来看,假设说召唤来了织田作,他会变得好些吗?” “好些?你是指什么,他的灵魂吗?”中原中也觉得达芬奇说了个笑话。 “或许,如果英灵真有灵魂的话。” “你应该去问织田作。”他摘下了帽子,“不过,只要混蛋太宰一天还能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厌倦活着这件事,不断地追寻死亡,那他就永远停留在角落里。” “他是个无药可救的该死的混蛋。”中原中也说,“但正如织田,总有人愿意抓着他不坠落得更深。” …… “辣味咖喱辣味咖喱辣味咖喱辣味咖喱辣味咖喱……”藤丸立香面对召唤池口中念念有词,玛修前来告知她太宰完成任务的喜讯,却看见前辈如同邪教的忠实拥趸一样口中念着邪恶的咒语。 “前、前辈?”哪怕是她也被扑面而来的神棍气息给震撼到了。 “辣味咖喱!”藤丸立香举起双手高呼,将最后三颗圣晶石扔进池子里,“出来吧我的卡牌!” 池子里光芒大盛,玛修的眼睛瞪圆了,这是……英灵被召唤特有的光芒! 会是织田作先生吗? …… “辛苦了辛苦了。”达芬奇亲迎接太宰,“虽然过程曲折,结果还算不错。”她接过两个圣杯询问,“怎么样,太宰?” 恢复了黑风衣装扮灵基的成年人笑道:“还算不错。”他的笑容兼具生动与刻板的矛盾点,细心的女性研究院会发现,哪怕是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不曾变滑过,可笑意又确实是从眼角流露出来的,以至于闪烁着栩栩如生的少年光辉。 “说起来,达芬奇亲,监控室的空气清新剂是不是换了,我闻到……”他不说话了,视线越过同事英灵的后脑勺跳向远方,萦绕他身体的空气产生了改变,不再那么疏离,像一尊精致的雕像,他身上多出了活着的成分。 “啊,我就说怎会有股潮湿的臭味,原来是蛞蝓啊……”他亲昵地抱怨,“真讨厌啊,迦勒底都变得湿漉漉的。” 以狂战士职介降临的中原中也是一点就炸的□□桶,太宰治总能精准地把握火星:“你在说什么,青花鱼!” “真是不可思议。”女性员工小声说,“太宰先生还能有人性化的表现啊。” 监控室陷入混乱,达芬奇亲作壁上观,毫无制止的打算,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玛修喘息着出现在大门口。 “各位!”她气喘吁吁地喊道,“出货了!” 太宰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才不管中原中也收敛的拳风,扭头死死盯着门口。 那熟悉的身影逐由远至近映入他的眼帘。 [久别重逢的时刻应该说说什么?]棕红色头发的青年一如既往地不善言辞,比死水还要平静的面皮恰如其分地掩盖住他的选择困难。 [果然是这个吧。] 当告别朋友踏上不知能不能再见的旅途时,我们会说“我出门了”,那么在见证友人为了寻回自己而付出了无数艰辛的努力时,还有什么比宣告回归来的更好? “我回来了,太宰。”他眼中的情感不仅仅是对友人,似乎还有对许久不见孩童的关照,“你,长高了。” “似乎成为了一个不错的人啊。” “欢迎回来。”太宰治说,“欢迎回来,织田作。” …… 【你无法驱散他自出生以来便植根于灵魂的孤独,却可以伸出手以免他下坠得更深。】 End. 第52章 番外 逮捕嫌疑犯人并非案件的结束, 从侧面看来只是开始。 富久田保津的资料叠成一摞,以别针扣在一块,封面贴的大头照是他半边脸被剥皮的毁容模样, 翻过第一页则是他三年前完整的脸, 照片下打印学生证复印件。 “东京大学, 数学专业?”警署的分析官看过基础资料惊讶地挑高眉头,上下嘴皮子轻弹发出响亮的啧声。啧声的附加值含义足够多, 包括但不限于“智商这么高怎么去当杀人犯了?”“东大毕业前途无量不好吗?” 同僚怀揣相同心思,用两根手指捏着资料集往下翻,边看边说:“大三肄业?iq150?偏差值真高啊,够上理科三类了……” “就因为智商高才难抓吧, 先前单挑也是,社会地位高,还不是……” “高智商犯罪说的就是他这种吧?” 富久田保津的前半生被浓缩在了十五页之内,包括他离异的作为科学家为人所敬重的父母, 缺乏关爱的童年, 顺风顺水的学业路,与和社会地位相匹配的高档公寓。学生时代他是出了名的怪胎, 过离群索居的生活, 纵使有堪称英俊的外壳与优异的成绩也无至交好友,同校的男性对他留下恶评,女生中的评价毁誉参半, 他从不是体贴的情人, 几段交往都无疾而终, 分析官拨通了其中一人的电话,在她的叙述中,富久田保津有让人惊惧的特质。 “他有神经质伴随严重的精神衰弱。”女孩直言不讳,“我对他的喜爱出于外貌与他周身萦绕的忧郁气质,在学校里大多女生都没办法抵抗这个。” 录音笔忠实地运转,滋啦闪现的电流让女人的声音有些失真,分析官问:“与他分手的契机是什么?” “我没办法接受自己男友的向死性。”她说,“他在我们交往的四个月中尝试过自杀,从吞食过量安眠药到割腕,警官你得明白,任何年轻女性都没法接受这个,我被吓坏了。”她冷静地指出,“这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除此之外,他几乎挑不出任何问题。” 富久田保津的备注中以红笔添加“向死性”与“低求生欲”,照旧无法判断他的行凶动机,两名分析官接着往下看,空洞无聊的高中时代后是大学。 “社交孤岛啊……”分析官说,“看开洞的性格完全想不到他过去是阿宅。” “大学肄业是11年以前的事情,现在开洞33岁,”他们几乎是拿着放大镜对照他过去的经历,“没读完东大就回了群马县,然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到四年前又搬回东京。” 会社的正式职员系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富久田保津的姓名,他消极得都没投递过包分配工作的派遣社员,父母双方在二十五年前就搬离了群马,过往的工作经历中有类似于7-11短期店员之类的,想来他在街边的拉面店打工为生也有可能。 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接触jw,契机是什么,他们是在哪里相遇的,抱着以上疑问,必须对他的过往经历进行深入挖掘。 侧写的过程中,小组长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看来电显示是现场勘探人员拨来的,接通电话,点头,交谈,致谢,挂断,他对其他小组成员说:“在开洞书房发现了不完整邮票集。” 现代人用邮票不多,他们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寄信了?给jump吗?”是对阿宅的嘲讽。 “通过邮政系统进一步查询,确定上一封信是在八天前寄出,从搬至东京开始,他以每十天寄封信的规律往朝日文库传信。” …… “富久田保津?”小庄速伸出一根手指,上推挂鼻梁的眼镜架,他是罕见的无近视者,可做文字工作,不戴眼镜就显得你不专业似的,在熟悉作家的建议下他买了副平光镜,后来想想,什么“金边眼镜显斯文”不过就是太宰的恶趣味。 “是有这么个人。”他说,“每个月坚持写三封信对吧,从我入职开始就这样,这几年到陆陆续续有读者坚持写信,可从太宰老师出道开始就写的,只有寥寥几人。” “出道开始指的是?” “大概是十一年前得新人赏开始吧。” 十一年前的时间段戳中了外务成员敏感的神经,与富久田保津离开学校的时间正好一致。 “请问太宰老师有没有回他的信件……” “我不知道。”小庄速隐晦地皱眉,“我与老师虽然合作多年,却也很尊重他的个人**,老师很看重信息的私密性,我们只会谈论写作相关的事,其他都不讨论,更何况您所说的富久田保津……”他下巴尖向前伸,摆出社会人特有的刻薄嘴脸,“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是犯下连续杀人罪行的穷凶极恶的犯人吧,让老师接触危险人物会不会太过分了,与社会败类不同老师可是日本文坛明日、不,今日的瑰宝。” 小庄编辑态度足以激怒任何余有血性的社会人,他话语中的不合作之意太过明显,外务部的人揣着满肚子的怒火走出朝日文库的大门。 “可恶,如果想要拿到开洞的信件就必须找到太宰才行,说不定他根本看都没看就把读者来信焚烧了吧。” 小庄站在窗边目送警署的人离开,等他们上车后立刻掏出电话,面带十二万分的谨慎拨通号码:“太宰老师……” …… “查到了。”分析官对着历年学生表指指点点,“太宰治是东大01级的毕业生,富久田保津是02级的,大学时代开洞短暂地加入过社团,是存在感极低的文学社,太宰治是当时文学社的社员之一,他在高中时代就获得了新人赏,正式出道成为作家,在东大求学的四年是他作品的高产期。” “高产期?”小组成员中有文学爱好者,或者说以太宰治堪比十年前村上春树的知名度,日本的适龄青年只分为“知道他”与“了解他”两个群体,说话的人勉强算是他的忠实读者,太宰登载的大部分作品都看过。 “东大算是早期作品吧,当时他的小说基调都很灰暗,批评者甚至认为内容很不健康。”他低声说,“求生欲很低,自杀情节极常出现,如果开洞在学生时代向死性很强,会在老师的作品中寻找到共鸣。” “他书房的照片还有吗?”富久田保津有一座经常被使用的,书架上不落灰尘的书房。 “有。”说话的分析官与小组长心有灵犀,“他有太宰治的全套作品,包括现在已经绝版的,东大时代的早期合集。” “可以肯定的是,”组长道出最后结论,“太宰的作品对他起到了精神引导与塑造的作用,开洞前后富久田保津的人格与行为模式产生了巨大变化,可他依旧没有放弃同太宰治写信,我们无法确定在大学时代两人是不是产生了交集,而在他行凶前后,这名作家是否有向他回信,对他的作为是否知情,在其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 “探究清楚这些,会让开洞案件产生一定的进展,我们需要他的协助。” “福田。”组长叫了文学爱好者的名字,“你是太宰的忠实读者,你认为他对死亡与凶杀案的态度是什么?” “哎、哎。”他的表情相当为难,福田想:[都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问我的看法也太强人所难了吧,说到底我对太宰老师的解读也只是基于作品,不是经常出现作者与文章气质不符合之类的事吗?] “要我说的话,太宰老师对死亡应该是……迷恋吧……”他犹豫着吐出自己的判断,“伤害他人的心是没有的,可他的自毁欲却很严重。” “此外对于凶杀案,一切能够被冠以丑恶名头的悲惨事件,他都很有兴趣。” [高高在上的,宛若神明俯视一样的兴趣。] …… [织田作先生前往英国进参与期半个月的文化交流会议,在此期间太宰老师的生活起居由我来打理。] 小庄熟门熟路地摸出备用钥匙,太宰治住在位于东京千代田区的高层公寓,哪怕是在容纳三千人的超现代都市中也是最繁华的地段,与对外界的说辞不同,太宰对乡野秀丽的风光毫无兴趣,偶尔小庄为了工作事宜前往银座的饭店,还能看见他与陪酒女**。 出电梯门时与住在隔壁的中原中也先生碰个正着,他是日本知名的赛车手,方程式比赛的骄傲,看见小庄,中也先生目露同情之色说:“你来了啊。” “是的,中也先生,好久不见。” 中原中也言简意赅地说:“隔壁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传来青花鱼吵闹的大呼小叫,房子的隔音就那样,织田作不在,他可能任凭自己溺死在酒精的海洋里。” “啊,谢谢你的提醒,中也先生。”小庄速头痛的同时也没落下礼数,寒暄说,“您是要参加庆功宴吗,我听说您又刷新了记录。” “不。”中原中也说,“我要陪朋友家的孩子去马戏团看表演。” “是梅林先生的魔术表演吗?”小庄速立马接上说,“祝您愉快。” 中原中也眼中古怪的同情没有消退,他高抬起手扭捏地拍拍小庄的肩膀,“真难为你了。”他的声音还有点沉痛,“哪个世界都逃脱不了照顾青花鱼的宿命。” “啊?啊。” [不大明白中也先生的意思,他说的应该是照顾太宰老师的事吧?] 中也先生同情的目光直到电梯门闭合才被拦截,他的眼神勾起了小庄速的回忆,是从什么时候沦落为太宰老师的二号保姆,好像从他出道时就开始了吧? [啊,想想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的我还是才进文库的菜鸟编辑,老师也就是高中生啊,从那时候起老师就很依赖织田作先生,喜欢吃蟹肉,违反条例的酗酒,这么多年下来当时的爱好也都保留了。] [如果没有人帮老师收拾房间的话,他家只会有沾满灰尘的被褥与东倒西歪的空酒瓶,书房也一团乱,看过的书本被肆意堆放在地上。] [因为无法放任老师颓丧地活下去,便不由自主开始照顾他的生活,就是自然而然的发展过程吧?] 自那以后过了十五年。 “老师、老师,太宰老师?”小庄速转动门把手,“我进来了哦。” 玄关处静悄悄的,厅堂的灯没打开,水池里堆满遗留食物残渣的玻璃盒与盘子,织田作先生临走之前填充过他的冰箱,小庄也时不时上门做些只需要热的可冷冻食品。 就像中也先生说的那样,茶几上吧台上,横跨中西来自不同国家的酒瓶堆得到处都是。 [真伤脑筋,太宰老师不会醉死了吧?] 让他惊讶的是,往里走几步,推开书房虚掩着的门,却看见太宰老师神志清醒地坐在书桌前,意识到自己前台来向后尽力舒张脖颈与肩背,以颠倒的姿势看我说:“你来了啊,小庄。” “因为你的提醒,我整理出了不少有意思的信件。”他怀揣着令人不安的诡异兴味,诉说着让小庄胆战心惊的话语,“保津君,应该顺应警方称呼他为开洞吗?真是了不起的人才啊!” “无论是行为动机也好,作案手段也好,还是最后结局,我真的是太中意他了!” 他快乐地宣布:“他真是我引以为豪的充满创造力的后辈。” 小庄的表情近乎于沉痛: [好了,我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 第53章 番外 “无论如何, 请您别对警方说漏嘴, 太宰老师。”小庄耳提面命, “无论是您对富久田先生的推崇也好,你们过去交流的片段也好,千万不要提及。”他又警惕道,“您说实话,没有给富久田先生寄过信吧?” 他知道太宰会给中意的读者回信,小庄也从不干涉他选择的读者, 若给开洞写信,以太宰老师肆无忌惮的作风, 指不定会在纸上写什么话。 [不会被判定为教唆犯罪吧?] 糟糕, 他想到去警署保释老师的未来了。 律师团, 与朝日合作的律师擅长打刑事案件的官司吗, 听说业界的古美门老师很擅长辩护…… “不, 我没给可爱的后辈写信。”手指间转着轻巧的原子笔,“一个月三封,一年十二个月, 距离上封信为止坚持十二年,恰好都是三的倍数,他肯定心怀欢喜。” [三的倍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富久田君的话, 回信才没有意义。” 小庄已经学会无视太宰治的语言逻辑, 当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只要耐心听就好, 譬如眼下。 “富久田君的有趣在于他的封闭, 无论是绝望到给自己开洞也好, 还有先后的性格突变也好,都让人感到欢喜,以上必定是他一个人的旅程,倘若有人介入,他绝对无法成为现在的模样。” “而且。”他还略带惋惜之意,“如果他这次没失手的话,很快就要轮到我了吧。”太宰说,“三的次方数九,我是他看重的第九个家人。” 小庄无法完全理解太宰的意思,却不意味着他是白痴,听见词话大惊失色道:“老师您难道是他的目标之一吗?” “准确说是最初的目标。”从桌面上捻起封壳落款富久田保津的信件,寄信日是八天前,最近的内容大同小异,展开褶皱的纸张,迎面就是: /前辈,你愿意做我的家人吗?/ 开头局势冲击力太强,小庄编辑的表情就像是被正面痛殴一拳,他几乎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硬着头皮往下看。 /从十四年前我就知道,前辈注定与我成为家人,我们身上具有相同的特质,以前你拒绝我或许是出于我糟糕的精神状态,现在世界已经变得凉爽了、开阔了,我也拥有了可以去独自旅行的家人们……/ “独自旅行”?“家人们?”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小庄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在纸上捏出了多条褶皱,光是想到太宰是杀人犯的目标他就觉得毛骨悚然。 尤其不能深究太宰老师与他相似的特质到底是什么。 “既然老师没有同他回信,问题就不大。”小庄勉强说,“要是警方来了就打我电话,朝日的律师团还是很有用的。” “真实可靠啊,小庄君。”明明是三十岁的人了,太宰身上却有着少年一半奇妙的特质,不知该说是天真感还是其他,他与社会间有层看不见的隔膜,两者完全脱节。 他微笑着,嘴角牵扯出奇妙的弧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 白织灯的光线充满压迫力,警署在审问犯人时依旧保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风,将人隔绝在狭窄的房间内,由两至三名警长严格看管。 富久田保津还是浪荡模样,看他现在的表情很难想象四年前他还是幅无法忍受孤独,成日受数字压迫,即将崩溃的模样。 “富久田保津。”搜查官的呼声太冰冷,近乎无人性,“你寄给作家太宰治的信件。” “一共432封,最近一封为3月14日下午17点32分投递——”他抢答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精密数字会带给人压迫感,提前被犯人抢白更让上位者感到不适,他压制堆积在眼角的焦躁,尽量不让开洞看出心底的不愉快:“你在十二年内都过着与社会无交流的孤岛生活,是什么让你持之以恒坚持给太宰治写信,我们搜查过你的信箱,从来没收到哪怕一封回信。” “真是伤人的说法。”富久田半举双手,作无可奈何状,“我也希望收到太宰前辈的回信,如果他回的话,现在或许就不会这样。” “不,也不会,我总有难以忍受的一天,更何况风穿过洞很凉爽,我很满意。” [等等,他刚才的意思是,太宰治能够阻止开洞的自残吗?]话中流露的残碎信息片令人心惊。 “没什么好搜查的,哪怕你们去找太宰前辈,他也一定会说信件早就烧毁了之类的话吧,在让自己显得邪恶这点上,他向来不遗余力。” “至于我有没有跟他以其他途径保持交流,他有没有对我产生诱导印象,谁知道?”开洞模棱两可地说,“总归,他会乐意看见我现在的模样。” …… ——他热爱让自己显得邪恶。 ——太宰老师似乎对谋杀与死亡有病态的迷恋。 出外勤前,来自各方的评价汇聚到松岗黑龙处,他在心中勾勒出近似妖魔的形象,日本青年中这样的并不少,宽松世代受过校园暴力折磨的大龄青年,经历过二十世纪末经济危机的中年人,还有中二病……以上几类人中常汇聚这些特质。 他不当回事,在知道某条消息之前。说到底,人的邪恶是魅力点之一,尤其在青年人眼中,完全可以被包装。 “他与拔舌、剥面、单挑等人有联系。”东乡辅佐专程打通电话,干练的女性举着薄白平板,“拔舌参加过他的签售会,剥面所在的印刷厂与朝日文库保持合作关系,太宰的书多出自于同一个印刷厂,单挑是他慈善晚会上的点头之交。” 当牵扯上jw时,再简单的事都会蒙上扑朔迷离的云雾。 “你好,我是太宰治。” 而真正的太宰治,比松岗黑龙想得到更年轻,也更具有魔性。 他漆黑的瞳孔中吸附着漩涡,像宇宙中连光斑都能吞噬的黑洞。 松岗不由屏住呼吸。 血红色的夕阳打在太宰治的身后。 ——逢魔时刻。 “我希望能见富久田学弟一面。”他远比开洞更擅长打断人的说话步骤,资历颇深的松岗也没猜到太宰治的路数。 “有些问题想同他讨论。”太宰治说,“他也很想见到我,不是吗?” …… 中原中也陪童谣他们参加了为期两天的游园会。 明明是梅林扮演的魔术师,在迦勒底随时可以见到,却因来到了新的度假世界而产生了趣味,小孩子就是这样的生物,随随便便就能找到更新的快乐点。 第二天活动结束后被达芬奇亲与其他女性英灵抓走逛街拎包,要不是他酒品太差难保被伊斯坎达尔拖走罐酒,到家时接近零点,电梯门才打开,隔间内的亮黄色光芒照出蜷缩在门口的漆黑一团,夜色不影响中原中也的视线,他惊道:“小庄?”他下意识看表盘,“都几点了,你怎么在这里?” “太宰那个混蛋不在家?” 小庄哭丧着脸说:“中也先生,老师不听劝,去警署了。” “哈?”中原中也努力咽下辛辣的嘲讽“去自首吗?” 他扭曲着表情问:“去做什么?” “老师说去解决心腹大患。”他精妙的气宇轩昂的用词让小庄更慌,警局里的心腹大患,老师要做什么,反社会吗? 中原中也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扭曲来形容了,他牙酸、牙疼,果断掏出手机,跨越11小时的时区打电话。 “织田作。”言简意赅,正中要害,“太宰要搞事了。” 呵,太宰作妖了,谁不会跟织田作告状呢? 第54章 番外 鸣瓢秋人对面来了位聒噪的新房客。 事先声明, 他对富久田保津毫无兴趣可言, 开洞甚至是他亲自逮捕的,连同他的罪行, 处于社交孤岛的过去, 所有与案情相关的消息全都一清二楚。 他对杀人犯毫无情面可言,倘若不是开洞的精神层面与其他杀人犯不同, 是支离破碎的、无法撼动的, 他绝对不会吝啬用话术送他去死。 他们的住所毫无**可言,能带进来的生活物品也少得可怜。 他的全部, 是64张照片。 富久田保津没有家人, 他搬进来时带了一本书。 一本童话书。 鸣瓢秋人多凝视封面三秒钟, 他看过这本书,椋也有。 年轻的女孩儿很难抵御住帅气逼人作者的诱惑,多年签售会、访谈积攒的人气,让太宰治的知名度不输于现役的爱抖露, 更何况,比起粉爱抖露, 说仰慕文豪总要更高明。 椋的性格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喜欢联机打格斗游戏,看热血漫画,他们头靠着头阅读侦探小说, 分析手法的可行性猜测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椋说:“以后我也要当警察。” 鸣瓢秋人分不清到底是过去的回忆还是他捏造出来的, 为了让自己安心。 他面无表情地想:[椋不会想当警察, 因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常因为案件而不在家。] 童话书踩不中椋的喜好点,她对太宰治的了解源于对方思维缜密的推理小说。说起来也有意思,读者默认文学与侦探小说是作者的两极,情感充沛的作者必定构造不出无懈可击的案件,反之亦然。 日本这几年的侦探小说越来越靠近民俗,推理不够充沛就拿妖怪来说事,倒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不符合刑警的口味。 太宰治是椋与秋人少有的推崇的现代作家。 从侦探小说开始了解太宰治,父女俩也是奇葩。 “和班上同学交流时,他们都说没看过。”椋边按掌机键边说,“他们都看太宰的文学作品,自传小说还有《新世纪旗手》什么的。” “哎——是吗。”鸣瓢秋人紧盯屏幕,“听起来不像是你会喜欢的。” “是吧,我也觉得。”她说,“好像说最近又出了童话集,安惠美说买多了一本要送给我,明天带给我。” 后来出于礼貌,椋也读完了太宰的童话书,她的说法是:“还算有趣,就是感觉怪怪的,不像是给小孩儿看的童话书。” “像是成人童话吧。” 对当时的鸣瓢秋人来说,与椋的对话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片段,可在未来一遍又一遍的梳理与精密回忆中,这些段落的边角被打磨得越发清晰。 他不知道童话集对开洞有什么特殊寓意,也懒得去了解。 鸣瓢秋人仰躺在床上,两名不苟言笑身穿西服的警官遥感开了隔绝富久田保津的玻璃门。 他被带走了。 …… “哟,前辈。” 他竖起两根手指,摆在额头前,太宰治用欣赏艺术品的哑然眼神打量富久田保津,眼角流出蜂蜜般粘稠的快意。 “看到你精神很好,真让我高兴。”他的姿态微妙有点假惺惺的。 井端的主要成员,还有外务分析官们隔屏幕监视二者的动态,松岗黑龙对太宰的侧写报告中有让人在意的部分。 “他能颠倒悲喜。”松岗黑龙中,“我在以玩弄人心为了的谋杀家身上看到过相似的特质。” 谋杀家与杀人犯不同,准确说来前者是后者的进阶,人产生杀人**的原因很多,为了复仇、为了心灵的震撼等等,而谋杀家,大名鼎鼎侦探小说《神探夏洛克》中的莫利亚提教授算一个。 “他在观测黑洞,也不惮于让我们知晓。” 屏幕中,对话还在继续。 “由我来说不大妙,可你真是个糟糕的人,前辈。”开洞说,“我给你寄了432封信件,就算在您的读者群中也很少见,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接到。” “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太宰治说,“我不想成为你的家人?你想得到回答吗?更何况……”他轻笑道,“如果不让你感受到刻骨的孤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屏幕外,众人屏住呼吸,这似乎证明太宰治承认了对开洞的教唆,最起码猜到了他现在的模样,从另一角度来看,他绝对参与了“制造杀人犯”的过程。 这与jw的职能不谋而合。 可如果他是jw,或者说相关者,又为什么大咧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jw一直躲着井端的成员走,滑不溜手,太宰的暴露不合逻辑。 “我们可以聊聊其他话题。”太宰治说,“比方说你是怎么落网的。” 第一题就切中核心观念,查看监控的年轻搜查官张开嘴,差点就啊了一声,他想着要不要暂停,开洞的落网途径牵扯到了井端。可看看身边人,都还全神贯注地盯着太宰他们看,显然,太宰的提问他们想到了。 “我们面对的是一位思维缜密,得过江户川乱步奖的作家,”警署系统内不少人都看过太宰治的侦探小说系列,在某些领域,他的侦探集名字远大于文学集,据说在写小说前,他在警署系统内耗了几个月取材,于是无论科学检验手段、法医流程乃至于案件的审核等,都与现实高度吻合,若有什么不相和的,只是碍于保密手段将勘探科技向前挪移几年罢了,总之阅读他的小说,不说是有教科书卷宗般的效果,开发智力杀死闲暇时间还是很有用的。 “他能在最快时间发现不协调之处。”外务官说,“可井端科技到现在都是最高机密,除了负责小组的成员外哪怕是警署都不知晓内情,而他即便拥有无懈可击的思维,也无法对超现实作出推理。” 果然,富久田保津耸耸肩说:“真是个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自己是如何落网的。” “前辈你知道,我不可能在现场留下任何个人信息。” 开洞的话可以从多方面解读,譬如他拥有超人的观察力,能够扫清全部首位,事实上,如果没有思念粒子,外勤警官根本无法发现他的踪迹。 “开洞的智商多少。”东乡冷不丁发问。 “150。”麾下的工作人员立刻回应,他还忍不住增添一句,“放在东大也算超高了吧。” “唔,原来如此。”太宰治用手捂着嘴,他想,现实中毫无漏洞,就是非现实手段了? 他冥冥中有股预感,先前困扰着他的,梦境中不请自来的客人们或许源于此。 …… 英灵是会做梦的。 梦境是潜意识的集合体,只要进入睡眠,就会产生梦。 老实说,太宰治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迦勒底的其他人也是如此,这个世界,简单概括一下就是不限时活动场地,几年前英灵们在本世界的夏威夷群岛上举行了同人创作大赛,结束之后通道不知怎么的就保留下来,于是英灵们会轮番前往这里度假,休整珠穆朗玛峰上一成不变雪景带来的视觉疲劳。 他本没有成为小说家的打算,可身体中属于“津岛修治”的部分在蠢蠢欲动,迦勒底积攒的稿子得以顺利发表,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小有名气的作者。 而织田作,他似乎不是天赋型选手,苦心孤诣、佶屈聱牙地写了一阵子后,终于得到了新人赏,以小说家的身份被介绍至大众面前。 对太宰治来说,这个世界实现了织田作超过一大半的梦想,是他心心念念渴望着的世界,自然不能出乱子。 他得守护好。 直到某天,织田作说:“昨天的梦有点怪。”他没什么情感波动,就像在叙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梦到了变态杀人狂。” “哎?”太宰说,“你是睡觉前看《黑色星期五》了吗?” “没有。”织田作说,“我不大喜欢太虚假的作品。”他接着往下说,“我梦见我正在看书,有人打开了我的房门,看见我就高兴地呼喊:终于出现新的男人了。”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困惑了,对梦的记忆未免太生动翔实了吧? “然后?”太宰治展开了报纸。 “然后,他试图剥离我的面皮,再杀死我。”织田作以困扰的语气,说着他人难以想象的话,“我清楚自己在梦里,又出于正当防卫考虑,对他做出了一点儿小小的回击。” “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织田作说,“只是很普通地杀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