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与野兽]玫瑰色城堡》作者:爆炒小黄瓜 文案 听说,村庄以西的大山脉上,有一座被上万亩玫瑰田簇拥的城堡,每当旭日东升时,城堡就会被映衬成华美的玫瑰色。 然而,如此童话的城堡里,却住着一条冷血、残酷、善变的蟒蛇。 有人说,这条蛇曾是身份高贵、相貌俊美的王子;也有人说,他是被女巫封印的远古邪神。 不管传说是真是假,我都必须前往那座城堡。 ——我的父亲途径城堡时,曾摘下一株玫瑰,到家后,他就一病不起。 我要去祈求那条邪恶的蛇,饶他一命。不管代价是什么。 【阅读预警】 1、灵感来自童话《美女与野兽》,人设剧情均是原创,HE 2、日更,晚九点前更新 3、男主人设大图,见画手@阿柴呀_ 内容标签: 西方名著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莎琳德,蓝伯特 ┃ 配角:接档文《[歌剧魅影]予你狂热》 ┃ 其它:童话 一句话简介:美人救赎怪物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因为父亲摘下神秘城堡的玫瑰而身患重病,勇敢的乡村女孩罗莎琳德闯进城堡,准备寻找解救父亲的办法,却碰见了被女巫诅咒的北国王子蓝伯特。随着故事的深入,罗莎与蓝伯特相爱,却始终无法破除诅咒,她不禁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否真挚…… 本文切入角度独特,人设丰富,剧情环环相扣,抽丝剥茧地解开男主谜一样的身世,与破除诅咒的真正条件。作者文笔细腻动人,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冷漠却温柔的王子形象。整个故事读下来,如同一场浪漫的玫瑰色梦境。 第1章 听说,村庄以西的大山脉上,有一座被上万亩玫瑰田簇拥的城堡,每当旭日东升时,城堡就会被映衬成华美的玫瑰色。 然而,如此童话的城堡里,却住着一条冷血、残酷、善变的蟒蛇。 有人说,这条蛇曾是身份高贵、相貌俊美的王子;也有人说,他是被女巫封印的远古邪神。 不管传说是真是假,我都必须前往那座城堡。 ——我的父亲途径城堡时,曾摘下那里的玫瑰,回到家后,他就一病不起。 我要去祈求那条邪恶的蛇,饶他一命。不管代价是什么。 *** *** 勒紧缰绳,我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马蹄扬起,掀起灰黑色的尘土。我连忙抚摸着马儿的面颊,轻声哄它。它垂头打了几个响鼻,在我的安抚下,渐渐镇定下来,但说什么都不肯继续前行。我只好把缰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一个人往前走去。 我从未见过如此邪异的景色:泥土是灰黑色,荆棘高大而茂密,地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乌鸦栖息在曲折的枯枝上,黑眼紧盯着我的动作。我硬着头皮,拨开荆棘和枝叶,提着累赘的裙摆,试图跨越过去。 然而这里的荆棘实在太过密集,无奈之下,我只好脱下裙撑,掰成两半,做成一把简易的开路手杖;然后,撕下裙摆包住头脸和手臂,深吸一口气,埋头冲向前方。奇怪的是,当我闭上眼睛时,这一路竟意外地顺利,只是回头看向来路时,已被一片浓稠的白雾遮挡。 算了,这本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冒险。想到这里,我咬着牙,继续往前。 令我没想到的是,传说竟是真的。这里真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玫瑰花田,还都是花色艳丽的红玫瑰。馥郁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有些眩晕。我意识到这个花香可能有迷惑心智的作用,将蒙在头上的布料往下拉了拉,遮住口鼻。 往前走去,一座外观宏伟而典雅的城堡出现在我面前。完全无法形容这座城堡的富丽堂皇,穹顶高耸直指云端,墙上攀爬着美丽却古怪的玫瑰蔓藤。两座巨大的雕像矗立在城堡大门前,镀金门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座城堡美则美矣,却过于诡异——你能想象吗?绯红色的玫瑰花簇拥在城堡的周围,城堡上方却凝聚着大片阴霾的黑云,甚至能看到惨白的闪电;明明花田的上空还晴朗得万里无云。这下,我有些相信这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了。 还要往前吗? 必须往前。父亲的病刻不容缓。 我闭了闭眼,尽量不去看那些诡异的黑云,走向城堡的大门,扣了扣门环。 本以为进去要费一些功夫,谁知大门竟自己缓缓打开了。 入眼是深红却破败的厚重地毯,走上去,还能感到过去那豪华而柔软的触感。进入城堡的内部,空间大到几近空旷,一座——是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一座”去形容是室内楼梯,但那楼梯,确实宏伟得可以称作“一座”。它螺旋而上,直达城堡的顶部,至少有几十米高。我仰头看了几秒钟,都觉得头晕脚软。 壁炉正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这里有人……还是蛇?抑或是不知名的怪物?一瞬间,我头皮紧绷,想到就要见到那条邪恶的蛇,恐惧是阴森的寒气攀上后背。 这时,有什么东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后退两步,抄起裙撑制成的手杖,猛地朝身后扫去。 一只修长的手接住我的手杖。 那是一个全身雪白的男人,他穿着纯白色银扣毛呢外套,戴着白色皮手套,脚上是一双鞣制山羊皮短靴。看他马甲上挂着的纯金怀表,身份地位应该不低,可能是个庄园主,或是高贵的贵族,反正绝对是个有钱人——有钱人来这里干什么?他的父亲也摘了这里的玫瑰吗? 我的思绪乱糟糟的。本以为会撞见蟒蛇,却看见一个高贵而俊美的男人。我垂下头,表情一定窘迫极了。 男人微微一笑:“不必如此慌张,小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我扯下脸上的布料,点点头,有些赧然:“不好意思,你没有受伤吧?” 他看见我的面庞,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没有,我可是皇家的侍卫,怎可能那么容易受伤。”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皇家于我而言,实在太过遥远。 他对我的失礼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呢?你一个弱女子,来这里干什么?我必须提醒你一句,这里的玫瑰尽管美丽,却摘不得,都被那条蛇施了巫术,摘下必得重病。” “可是……我的父亲已经摘了。”我低声说道。 他皱皱眉:“那真是不幸极了。” “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吗?” “恕我直言,可爱的小姑娘。”他怜悯地微笑着,语气却变得有些冷漠,“摘下玫瑰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难逃一死。你不能指望那条不通人性的蛇,去解救你的父亲。听我的话,回家去吧。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的父亲准备葬礼。听上去是有些残酷,但这是你身为子女,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只能这样吗?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的神色不耐烦起来:“我说了,那条蛇不通人性。赶紧回家去,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这一刻,他浑身散发出冰冷而强势的气场,让人难以呼吸。我不敢反驳他的言语,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顺从地说:“……好。” 见我屈服,他的口气恢复了温和有礼:“抱歉,刚才的语气有些重,但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你要知道,不止你的父亲摘下这里的玫瑰,也不止你的父亲染上重病。所有能试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但无一奏效,还被那条蛇嘲弄了一番。我实在不忍心见你走上老路,语气不免重了一些,还请你原谅。” 我低声说道:“没事,我能理解。” “理解就好。现在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他做出赶客的手势,仿佛自己才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对了,还未请教你的名字——你长得比这里的玫瑰花还要美,想必名字也很美丽。” “罗莎琳德。” “罗莎琳德……Rosalind,盛放的玫瑰,真美。”他眯起眼,喃喃地说,“等我消灭这条蛇以后,就去找你。到时候,请你一定要见我。” 按理说,我应该脸红,但现在的我实在没心情应付他的调.情:“谢谢,我先走了。” 我垂头走出了城堡。出来以后,才想起他似乎没有告诉我名字。 算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难道还真觉得自己能和皇室的人发生什么?我摇摇头,甩掉那些无谓的想法。即将失去父亲的悲伤填满了胸腔,令我步伐沉重。走了几步,我着实不甘就这样离开,来都来了,没有尝试过,怎么肯定那条蟒蛇真的不通人性呢? 我咬咬牙,再次向那座城堡走去。只是这一次,绕开了正门。 在城堡的周边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一扇狭窄的暗门。我蹲在地上,想要用力推开,然而刚一使劲,就发出一声尖锐的刺响,吓得我连忙停手,贴着墙壁僵硬地站直,冷汗大颗大颗地流下,生怕正厅的男人走过来,看见我还没离开。 幸好,这座城堡的隔音比我想象得要好太多。他应该没听见。等了一会儿,我再次蹲下去,继续和那扇暗门使劲。 这次我学乖了,一点一点地往外拽,这样只会发出非常轻微的声响,就是效率太慢。 半个小时过去,那扇暗门总算被我磨开。我小心地伸进一条腿,踩到地板后,才将两条腿都放进去。 进去后,强烈的铁锈味挤满了我的鼻腔。不知是真的铁锈,还是鲜血的味道。我本想扶着墙壁,却摸到密密麻麻的虫甲,差点尖叫出声。 最终,想要拯救父亲的念头,抵过了对昆虫的恐惧。我含着恐惧的泪,用裙摆包着手,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我快要被这些虫甲逼疯时,终于见到一点零星的亮点,快步走过去,却看见一个血迹斑斑的牢笼。 这里是哪里?城堡的地牢吗? 我屏住呼吸,刚想过去一探究竟,一个声音却响起,瞬间令我血液凝固:“兄长,还没想通么。难道你真以为会有美丽的女子爱上你,破解女巫的诅咒,把你变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王位继承人?” ——是那个全身雪白的男人。他倚靠着石墙,神色嘲讽:“如果我是你,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早就自我了结了,你却苟活到现在,看来你对王位的执念,还真是不小啊。” 没人回答他。 就在我以为他是个疯子在对着空气讲话时,一双金黄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亮起,是两盏冰冷却明亮的金火,照亮周边盔甲般坚硬的鳞片。接着,一个森冷、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滚出我的地盘,尤利西斯。” 看来传说是真的。 那条蛇真的存在……他也确确实实是一个身份高贵的王子。 作者有话要说:中短篇,速战速决=w= 第2章 “我会离开,毕竟,兄长才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临走前,尤利西斯回过头,轻笑着说道,“对了,忘记告诉兄长,今天来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看上去很有破解诅咒的希望……可惜,她被我赶走了。” 话落,他大笑着离去。我藏在黑暗中,露出一只眼睛,以为那条蛇会震怒,会暴起冲过去将他咬死,但它至始至终都待在牢笼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眼下这个情形,让我有些迷茫,为什么这条蛇和传说中的不一样,它——或者说,他真的是传说中那条冷血、残酷、善变的蟒蛇吗? 我正踌躇着要不要过去,那个低哑的声音却再度响起:“窥视者,和你的主人一起滚。” 糟了,他知道我在这里!一瞬间,冷汗遍布额头,但很快,我就强行冷静下来,他知道我在这里,却没有出手杀我。要么是他不像传说中那样滥杀无辜,要么是他无法滥杀无辜。不管是哪种可能,我现在都是安全的。想到这里,我定了定神,拿起一盏烛台,小心地靠近牢笼。黑暗中,那双金黄色的瞳孔冷冷地迫视着我:“滚。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真不愧是兄弟,连威胁人的口吻都一模一样。我心想,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烛台对准他的面庞。 他竟然不是蛇——有手有脚,还有完整的五官。烛火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五官看上去相当美丽,鼻梁高挺,眼窝极深,下颚线条凌厉而瘦削。见我拿烛台照向他,他侧开头,用手背挡了一下光线。漆黑而坚硬的鳞片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令人触目惊心。 半晌,他转过头,果然,脸颊两侧也覆盖着可怖的黑色鳞片。 “找死。”他低沉地吐出这两个字。一阵阴风向我袭来,不等我扔下烛台,向后跑去,他已站在我的面前,他身材高大而修长,穿着深蓝色的双排扣制服,里面是马甲和白衬衫,领边和袖口均绣着耀眼的银线。分明是高贵优雅的服饰,他却穿出一种阴森而野性的感觉。 他扣住我的脖颈,重重地将我压在石壁上:“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尤利西斯的走狗——” 他的手指简直像冷血动物一样冰冷黏腻,口吻也阴沉扭曲,我不禁怀疑他的口中是否有蛇信在伸缩……空气渐渐从口鼻中抽离,头脑却急速运转起来,思考着脱身办法。几秒后,我脱口而出:“我是来拯救你的!” 话落,我恨不得咬断舌头,这什么谎话,还不如不讲。他却怔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眯着眼,松了手,只是沉重的上半身还压迫在我的身上:“证据。” 哪有什么证据? 我一边懊悔为什么要说谎,一边结结巴巴地圆谎:“……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经常梦见这座城堡。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只要我能拯救这座城堡的主人,就能获得数不清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说到这里,我拼命地咽口水,露出贪婪的神情,生怕他对我的说辞起疑。 大言不惭说要拯救自己的女子,却是因为金钱和地位而来。按理说,他应该愤怒,但他的神色十分平静:“真遗憾,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头苟且偷生的野兽。” 或许我该安慰他不是野兽,然而,他确实有着野兽的特征——全身二分之一的皮肤都覆盖着蛇一般的鳞片,指甲兽类般弯曲着,金黄色的瞳孔,遇见强光时还会紧缩。我实在无法欺骗自己他不是一头野兽,拜金版的我也不行。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野兽和人类最大的区别是,野兽没有人性。很明显,你是有人性……你是人类。” 他看我一眼,冷漠地笑了一下:“滚。”他转过身,径直用手指碾灭烛火,“在我没反悔之前。” 传说中毫无人性的蛇,是个有独立思维的人,发现这一点,我怎么可能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说:“我想留在这里!”直到找到解救父亲的方法。 “荒谬。”他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是我这一生的羞耻之最。我稳住颤抖的双手,揉了揉发红的面颊,走到他的面前。即使周围光线昏暗,也能感受到他冷漠而怀疑的目光。我的心跳快疯了,怦怦怦,简直能震破耳膜。硬着头皮牵起他的手,那滑腻而冰冷的触感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为了父亲,我必须这样做:“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梦中人。” 他的眼神是金黄色的寒冰。很明显,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不行,不行。除了握手,还要更亲.密一些。 吻他? 他虽然五官美丽,脸颊两边的黑色鳞片却密集而骇人,没有哪个女孩会愿意亲吻这样的一张脸,没有。 但是,我必须豁出去。 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我僵硬地说:“我、我是为你而生……”说完,将他推到墙上,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踮脚亲吻了上去。 碰到他双唇的一瞬间,恐惧和羞涩在胸腔汹涌地回荡。我完全不知自己是该先恐惧,还是该先羞涩……很快,他的反应就冲淡了我复杂的情绪。他猛地将我推开,无措地用手捂住嘴,双颊浮起淡淡的红晕。是的,我能确定,他脸颊上的粉红色是红晕。 他近乎凶狠地盯着我,是一头暴怒的兽。我后退两步,以为他会拎起我的后颈,将我丢出城堡。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唯一的楼梯走去。 这是……同意我留在城堡了? 我犹豫一下,跟了上去。 奇怪的羞涩还滞留在心中……这可是我的初吻。正胡思乱想着,他忽然开口说道:“蓝伯特。” “啊?”我茫然。 他却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过了几秒钟,我才明白过来,那是他的名字,连忙说道:“罗莎琳德。” 他一言不发。 等下,“蓝伯特”寓意着“光明”,名字的主人却形似蟒蛇,久居在阴森不见天日的城堡里。 ……真是讽刺。他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女巫会给他下这样恶毒的咒语?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城堡的三楼,这是一个“凹”字型的走廊,两旁是各式各样的房间。我已尽力压抑着好奇,但还是被那些华丽而宽敞的房间吸引了。这些房间以前是用来干什么的?有人住在这里吗?还是说,这座城堡,只属于他一人? 他领着我来到一间卧室。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卧室就是有床的房间,这间卧室却有书房、浴室和更衣室,还有一个种植着玫瑰和月光花的露台。 “你住这里。”他说,转身准备离去。 “等下……”我叫住他,“谢谢你。”这句话是真心的。找到解救父亲的方法后,我一定会尽全力破解他的诅咒。就是不太可能爱上他…… “不必,记住你说的话。”他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冷冽,“拯救我。为我而生。” 第3章 一转眼,过去了两天。我发现这座城堡不止它的主人奇怪……这座城堡本身也挺诡异的。它像是有生命。晚上睡觉时,我能听见有人在耳边细声低语,但一睁开眼,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又消失了。 一来二去,我被折腾得有点神经衰弱,更令人焦虑的是,我翻遍了这层楼的书房,也没能找到解救父亲的办法……我开始怀疑住进城堡,是否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日,我洗漱完毕,正要去书房继续翻看昨天没看完的书,刚一开门,就看见一张邀请函飘落在地。 那是一张浅金色的邀请函,散发着昂贵香水的气味。我捡起来,鬼使神差地放在鼻端闻了一下。那天,我似乎在蓝伯特的衣领上,也闻到过这种气味。 拆开一看,里面没有称呼,也没有客套,只有一句话: 今晚七点,大厅见。 甚至没有落款。 我拿着邀请函,头脑混乱一片。尽管过去了两天,想起那人身上冰冷而滑腻的黑色鳞片时……心脏还是会发抖。 我是真的害怕他。 将邀请函塞到枕头下,我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我听见他们说: “她好像不想看见主人的邀请函……” “主人连称呼和落款都没写,太傲慢了,她肯定是不高兴了。” “你们都不懂女人。她一定是觉得主人不够有诚意,竟然没有亲自上门邀请。以前主人还是王子时,那些女人都是这么抱怨的!” …… 我有些头疼地捂住额头,这些声音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 因为这封邀请函,我没心思再去书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静静地思考晚上该怎么办。 傍晚时分,天空变成深蓝色的海洋,卷起玫紫色的潮汐。我靠在沙发上,焦虑地看着书,时不时地看向房门。 正好这时,座钟指向六点钟,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本以为会看见蓝伯特,却看见地上躺着一条玫瑰色的长裙。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华美的一条长裙:玫瑰色的轻纱笼罩在浅紫色的绸缎上,繁星般的钻石和橄榄叶状的黄金,交织在蓬松的裙摆上。没有鲸骨裙撑,裙子是由层层叠叠的、厚重却轻盈的白棉布撑起。 这是……给我的? 我看了这条裙子两分钟,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漂亮裙子的诱惑,把它抱进了房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如果父亲的病和蓝伯特无关,那我欠他的人情可太多了。以后一定要找时间还给他。 穿上长裙,我走到等身镜前,将手伸到背后拉上拉链,戴上两条长长的丝绒手套。这条裙子太大了,必须站远一些,才能看见镜中自己的全貌。 莫名地,我想起过世已久的母亲。村里的老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但母亲长什么样子、因何去世,他们却只字不提。 七点钟整,再度传来敲门声。我一下站直,愣在原地。直到第三下敲门声响起,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应该过去开门。 打开房门,蓝伯特站在门口。两天过去,他的气质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再像初见那样森冷阴沉——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伪装。他穿着漆黑金扣的礼服,领子敞开,露出褶皱繁复的衬衣。看见我,他微愕了两秒,然后转头望向别处,冷漠地说道:“晚餐好了,下来吧。” 我有些迷惑:这么大费周章,只是想和我吃一顿晚餐? 点点头,我提着裙摆准备下楼,他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简洁地命令道:“手给我。” 走廊壁灯是暖黄色,这次我将他的手掌看得清清楚楚。他不仅手背覆着盔甲般的黑色鳞片,指间还有一层透明的皮膜,指甲像蜥蜴那样尖利。后背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自我安慰着,亲都亲过了,现在不过是牵个手,怕什么…… 我抿着唇,赴死一般,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还是那么冰冷,那么滑腻,我打了个小小的冷战。他沉默地收紧手,牵着我走下楼。 走进大厅,我顿时愣住:新鲜的玫瑰花堆满长桌,白色长烛放置在首尾两端,桌上有冰镇的香槟、熟透的水果,还有来自深海的大虾,鹅肝外焦里嫩,庞大的熏火腿占据半个桌面,中间是一盆黑松露熬制的奶油浓汤……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丰盛的晚餐,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蓝伯特走过去,拉开一条椅子:“请。”说完,他却走到壁炉那边坐下,翘着腿,神色平淡地看书。 我愣了一下,没见过这么请人吃饭的。想了想,问道:“你不吃吗?” “你不会想和我一起用餐。”他说。 “一起吃吧……”我说,“你这样,我怎么好意思用餐?” 他合上书,瞥我一眼:“你确定?” “确定。” 他随手将书一扔,走到我的面前坐下,拆开餐巾铺在膝盖上:“希望不会影响你的胃口。”口吻倒是彬彬有礼。 接着,下一秒,他的动作震撼到我:他竟然直接拿起那只半米长的火腿,用牙齿粗暴地撕咬下一块肉,面无表情地嚼了起来,仿佛一只咬住羚羊后颈的猎豹。 我怔怔地看了半天,才想起来用餐。见我端起汤碗,他用腿上餐巾的一角拭了拭唇角,对着松露浓汤一扬下巴:“方便的话,给我也盛一碗。” 这种颐气指使的态度……倒是挺像王子的。我依言照做。 他喝汤时,安静不少,只是没喝几口,就忍不住伸出舌尖,像动物一样舔起来。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放下碗,淡淡地开口说道:“我被女巫诅咒,若是不能找到一个真心爱我的女子,外形、性格,乃至生活习性都会越来越像动物。她说我的性格狡诈,于是给了我蛇的鳞片,又认为我冷血善变,给了我蜥蜴的眼睛和指甲。若是下一个春天到来时,还没人愿意爱我的话,我会变成一头四不像的怪物。” 突如其来的坦白,令我内心震动。 其实想想,他可能和我一样病急乱投医,一样绝望:我选择住进诡异的城堡,寻找解救父亲的办法;他选择相信陌生女子的胡言乱语,只为抓住破解诅咒的希望。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是同病相怜。 假如爱上一个人,就像是按下一个开关那样简单,那我肯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反正人的一生,不可能只爱一个人。破解他的诅咒后,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请他解救父亲了。 可惜的是,爱人或被爱都很困难。我不知该怎么接话,一时间,餐桌的气氛陷入凝固的沉默。 用完餐,他低垂着头,两根手指的指腹摩挲着餐巾,似乎在思索什么。 许久,他抬起头,覆着黑色鳞片的修长的颈上,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想请你和我跳舞。”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是短篇,但还是想看大家评论_(:з」∠)_ 第4章 “……我不会跳舞。” 他皱皱眉:“什么舞都不会?” “是的。”我一脸赧然,“我出身乡村,父亲是木匠,没读过几年书,母亲……没人告诉我母亲是谁,但想来,她的家境和我父亲差不多吧。” 本以为他会嘲讽我的家境和无知,谁知,他垂头思索了片刻,抬眼说道:“这些都不是问题。不会跳舞,我能教你。问题是,你是否愿意与我共舞。” 我这时才发现他的眉骨高耸,眉毛和眼窝的位置极近,当他凝神看向一个人时,会有种强烈的侵略性,让人无法抗拒他的眼神和问话。 我承认,这一瞬,我忽略了他脸上可怖的鳞片,被他美丽而深邃的眉眼吸引。 “我愿意。”只是跳舞而已。 “跟我过来。” 他将餐巾扔到餐盘上,站起身,朝我伸出一只手。或许是因为他的坦白,或许是知道他本质是人类,这一次,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反感和抗拒。 我握住了他的手。 他带我来到城堡的空中花园,这里的天空依旧铅云密布,周围却繁花似锦,满天星似的撒满了深红、嫩黄、浅紫、纯白的单瓣小花。头顶上是断裂成两半的石桥,桥墩爬满湿腻的青苔,瀑布般的夜雾从中倾泻而下。花园的前方有一个观景台,站在那里,能眺望到远方朦胧的山脉。 “……真美。”我由衷地称赞道。 他走向观景台,双手撑着栏杆,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认为日暮途穷是一种美的话。”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理解,摇摇头正想解释,他却将一根手指压在自己唇上,同时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魔法般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羽管键琴和小提琴的合奏。结合周围的景色,简直就像是童话里的场景一般。我努力分辨着音乐的来处,提着裙子,想去花园的深处看看,蓝伯特走过来,扣住我的手腕。 大概是习惯了他掌心的温度,他的皮肤不再冰冷得那么突兀。男性和野兽的气息同时包围着我。我心跳得飞快。他低哑而冷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罗莎琳德。” 手心莫名渗出汗水,竟然不是冷汗。我僵硬地应道:“蓝伯特。” “手像这样举起来。”他举起一只手,动作流畅而优雅。不等我照做,他拿起我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摊平,贴在他的手掌上。他的动作如此雅致,手却像爬行动物般丑陋可怖。看着他的手紧贴着我的手掌,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看着我。”他低声命令,“绕着我旋转。” 奇怪,太奇怪了。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跳舞,我发现男女一起跳舞,简直比接吻还要亲密无间,也不知那些热衷交际舞的淑女,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和陌生男人跳舞的。 旋转完毕,他扣住我的两只手,像摆弄木偶一般操控着我的动作。我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是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的动作。 很快,一支舞就结束了。刚好此时,夜幕降临。他低垂着眼,凝视着我的双眼,忽然开口说道:“我曾和很多女人都跳过舞。” 这句话宛如一盆冷水把我浇醒。 什么意思?他想告诉我,他曾经多么受欢迎吗?还是想和我说,他从前的身份多么炙手可热,多么高不可攀,不是我一个乡村女孩可以妄想的……一时间,我的脑袋乱糟糟的。最后,我有些赌气地想,如果不是同情他的遭遇,想帮他破解诅咒,根本不会和他跳舞。 然而,他轻启双唇,却说:“但是,都比不上和你这支舞。” 我怔住,所有莫名的、复杂的、混乱的情绪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 蓝伯特松开我的手,后退两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放在右胸,身姿挺拔地向前俯身,轻声说道:“很幸运认识你,罗莎。不管诅咒是否能破解,我都很感激你令我想起曾经做人的记忆。”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炙烤着我的耳根、脸颊。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整个人都有些无措。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点头告别,转身离去,将独处的空间留给我。 直到这时,我才从他的身上看见曾经作为王子的影子。他是那么彬彬有礼,气度高贵不凡,即使外貌已和怪物无异,也能想象出他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躺在床上,我捂着额头,满脑子都是病重的父亲,过了一会儿,头脑里竟浮现出蓝伯特金黄色的眼睛、覆着黑色鳞片的手指…… 那只丑陋的手,曾贴着我的掌心,曾扣住我的五指,曾扶住我的后腰……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解救父亲吧。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与其无头苍蝇似的在城堡里寻找解救父亲的办法,不如直接问蓝伯特,他能否救你的父亲。 从这两天的相处来看,他不像是冷血无情的坏人,只要我说出口,他肯定会救父亲。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信心,但就是肯定他会出手相救。只是……他会不会误会我接近他的意图? 脑子彻底混乱。我一开始接近他,不就是另有所图么? 算了,在城堡里浪费的时间也够久了,明天就和他摊牌吧。 希望他能救父亲,也希望他能理解我的苦衷,还希望……没有了,先救下父亲再说。我吹灭烛火,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次日一早,我刚睁开眼睛,就听见楼下传来异样的动静。这座城堡的隔音效果极好,关上窗户,连雷鸣和雨声都听不见。不知楼下发生了什么,竟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我随手找了一件披风披上,走到房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一个清越悦耳的男性声音响起:“难得见你在大厅里待着,兄长。”过了片刻,传来朗笑,“你居然在看书?还是女作家写的爱情小说,难道你还奢望着有女人来救你?” 是尤利西斯的声音。面对他的嘲讽,蓝伯特只有一个字:“滚。” “你这副颓废的模样,是我登上王座之前最大的乐趣。我怎么可能放弃这个爱好。再说,我得看着你,以防你哪天想不开自尽。” 我脱下鞋子,推开门,光脚走到一个确保不会被他们看见的地方,往楼下看去。尤利西斯还是一身雪白,连腰间的佩剑都是白色。他坐在长桌上,抱着双臂,一条腿搁在椅子上。相较之下,蓝伯特的坐姿要优雅很多。他至始至终都靠在壁炉旁的躺椅上,双腿交叠,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单镜,正神色漠然地看着手上的书。若是忽视他尖利的指甲、漆黑的蛇鳞,他绝对是一位比尤利西斯还要有教养的男士。 “你可以走了。我不会自尽。”蓝伯特说。 尤利西斯哼笑一声:“等你越来越像一头野兽时,我不信你不会有自尽的念头……”说到这里,他忽然皱起眉,“不对,有人来过这里,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请大家继续用评论宠爱我! 改一下更新时间,每晚九点更新。 第5章 蓝伯特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太放肆了,尤利西斯。” “我太放肆,然后呢。你是不是还要像从前那样教训我,把我的所作所为告诉父王,像小人一样挑拨离间?” 蓝伯特顿了顿:“你现在已经是王位继承人了?” “当然。因为最优秀的兄长变成了丑陋的野兽。不然像我这样卑劣的人,连觊觎王位的资格都没有。” 尤利西斯一直在挑衅蓝伯特,似乎想要他失控或暴怒,但蓝伯特的情绪始终静如湖水,毫无起伏。我记得一开始,他连尤利西斯一两句嘲讽都受不了,最近两天,他好像越来越理性冷静,越来越像一个修养出色的王子……这大概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既然已经是王位继承人,行事作风就要成熟一些。”蓝伯特头也不抬地翻开一页书,“你现在的样子,跟暴富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尤利西斯脸色一变,跳下长桌,拔出佩剑对准蓝伯特:“我真不知你哪来的自信教训我。” 我心中一紧,生怕剑尖划伤他。蓝伯特却毫不在意,用两根手指夹住佩剑:“多亏你请来的女巫,现在刀剑对我毫无作用。”话落,锋利坚硬的剑刃被他折断。 尤利西斯看着断裂的佩剑,神色变幻不定,半晌冷笑着说道:“我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延缓兽化……奉劝你一句,那都是徒劳的。诅咒只有当你和人真心相爱时才会化解。像你这种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交付出真心,还是安心等死吧!” 蓝伯特侧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看着这个微笑,不知为什么,心口像被滚烫的热水淹没。我倒退两步,后背抵在冰凉的石柱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尤利西斯的话……我能不能理解成,只有当他真心爱上一个人时,兽化才会被延缓?蓝伯特之前明明那么敏感易怒,这两天却表现得理智而清醒,会不会是因为……不敢再想下去,脑中却不能控制地浮现出答案:是的,他对你有好感,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回答尤利西斯。 想到这里,头脑停转,我再无法理性地思考问题。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一刻,打心底不愿让他知道,我接近他是因为父亲的重病。 ……可是,必须告诉他。我闭上双眼,顺着石柱滑坐在地上。钝痛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尤利西斯走了。城堡的大厅重新恢复了宁静。蓝伯特坐在壁炉边上,继续平静地看书。我看了看他的身影,失神片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浴室里洗了个澡。我竭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一心一意地思考着怎么跟他摊牌,可不管我怎么集中精力,脑中总是不自觉浮现出他微微一笑的模样。 这种不能控制自己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中午,蓝伯特走上楼,邀请我下去用餐。明明只是一个上午没见面,他身上属于人类的特征却更明显了:手指不再像蜥蜴那样狰狞尖利,变得修长而骨节分明,颈间两侧黑色的蛇鳞也少了许多,下颚到喉结的线条,愈发清晰优美。 我看他一眼,烫伤般移开眼。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含着浅浅的笑意:“午安,罗莎。下去用餐吧。” 心跳快了一拍。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像最初那样沙哑,声线低沉动听,咬字典雅而古老,是典型的王室口音。 饭桌上,我垂头思索怎么跟他摊牌,有些心不在焉,只吃了一点点。他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坐下:“菜色不合口味?” 清冽却野性的男性气息包围过来。我手颤了一下,摇摇头。 “那为什么吃这么少。” 他是关心的语气,我却突然有些反感他这么说话,搞得我和他的关系很亲近一样……明明只认识了三天,吃了两顿饭,跳了一支舞而已。我抿抿唇,将餐盘挪远了一些:“胃口不好。” 说完就后悔了,正要说两句话弥补一下,却听见他轻声说道:“似乎冒犯你了,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重视我的感受……我的思绪简直一团乱麻。他顿了顿,继续说:“对了,我要离开几天。城堡里还有其他人,三餐会按时送到你的房间,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 我只听见了第一句话:“你要去哪里?” 他沉思片刻,轻笑着说:“告诉你也无妨。” 这句话让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件极其私密的事情。一旦听见,和他的关系就更加暧昧不清了。有些想让他住口,嘴巴却很诚实地闭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蛇和蜥蜴都会蜕皮,而我拥有两种动物的特征,自然也逃不过蜕皮期。接下来几天,我会陷入半僵化状态,不能视物和行走。”他的口吻云淡风轻,似乎并不觉得这些是关乎死穴的秘密,“所以,我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他的态度如此坦然,我却觉得他的眼神、语气、气息,都充满了调.情的意味。他还是人类的时候,肯定有很多女人因他神魂颠倒。 想到这里,我胃口全失,失礼地放下刀叉:“……我吃完了。”不想让这句话显得太突兀,我又补充说,“你自己保重。”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会。” 我堪称落荒而逃。回到房间半个小时后,才想起,忘记跟他摊牌了。走下楼去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他大概已经离开了。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袭上心头。真是……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天。算了,其实就算找到他也无济于事,他已经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我的父亲呢。既然他已经离开,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回家去照顾父亲吧。 找了一件兜帽戴上,我回头看了这座城堡最后一眼。不知是否那些奇怪声音的关系,这座城堡对我而言,不再那么阴森可怖,甚至显得有些亲切。想起空中花园的美景,想起那支舞,想起蓝伯特,我闭了闭眼,强压下即将离别的怅然,低声说:“再见……再也不见。” 打开大门,我头也不回地朝来路奔跑而去。一路畅通无阻。令我惊喜的是,马儿竟还在原地,看见我扬头嘶鸣一声。我不敢耽误,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回家!”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媚,身后的城堡却始终阴云压顶,玫瑰花田一望无际,簇拥在它的周围,将城堡的石壁映成瑰丽的玫瑰色。 如此梦幻的颜色,如此梦幻的几日。 一路顺畅。回到村庄,看久了富丽堂皇的城堡内部,再看鳞次栉比的矮屋,不禁有些不适应。不想让村民知道我去过城堡,绕了一条小路回家。 把马儿关在马厩,我转身推开篱笆,正要进门,却看见父亲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愣住,继而惊喜:“爸爸,你能走动了?” “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我看了看四周:“进屋说吧。” 走进屋子,我先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有些迷惑:“我记得我走的那天,你已经昏迷好几天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我当时昏迷不醒!”父亲冷哼一声,“这几天你到底去哪里了?” 得知父亲的身体安然无恙,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随即,离开蓝伯特的怅然涌了上来。可能是因为骤然见到亲人,身边有了依靠,我鼻子一酸,想把这几日的遭遇全盘托出,但想到在大多数人眼中,蓝伯特都是邪恶而令人恐惧的,为了不让大病初愈的父亲劳心费神,我将倾诉都吞回了肚子里,说这几天只是外出找医生去了。 父亲告诫我:“最近不要到处乱跑,城堡里那条蛇好像发狂了,这两天咬死了好几个路过的行脚商。” 这两天? 这两天,蓝伯特一直待在城堡里,神情和外貌也变得越来越人类,怎么可能跑出去咬死人?极有可能是尤利西斯为巩固自己的王位,而散布出去的谣言。 想到这里,我想要为蓝伯特辩解,接着摇摇头,我为什么要为他辩解,父亲又不知道蓝伯特和尤利西斯是谁。反正父亲已经恢复健康了,就忘记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吧。 就这样,我强迫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平静地生活了一个月。 直到村庄发生一起意外,令我不得不回忆起和蓝伯特有关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情节想想就刺激…… 第6章 那是一个清晨,金色的阳光铺满街道,村民矮屋的阳台上,深紫色的风铃草正随风摇曳。 我刚从集市出来,篮子里还装着新鲜出炉的面包,就被一个人撞倒在地。他满脸惊慌,连撞到人都毫无知觉,继续往前跑,边跑边嚷道:“蛇来了,吃人的蛇来了!它就在附近,就在附近……大家快逃啊!” 吃人的蛇? ……是他吗? 关于蓝伯特的回忆,一下全部涌进脑海里。我以为自己忘记了,从那几天的经历中走出来了,谁知再度回想起来时,他的声音、手指、气息,甚至连冰冷的体温都清晰无比。 村民还没能立马联想到那座城堡,正在低声讨论那人是否被恶魔附身。我从地上爬起来,心神不宁地回到家,把篮子放在木桌上。又心神不宁地喂完马。我站在窗户边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正专心做木工的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抵御住想见那人的冲动,打算去附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我戴上斗篷,带了一把小刀防身。想了想,又往口袋里装了几颗火石。留下一张纸条说晚点回来,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小屋。 避开村民活动的地方,我朝西边的城堡走去。本以为蟒蛇伤人都是尤利西斯放出来的谣言,谁知刚走进森林里,就听见几声扭曲的惨叫。 “是真的……那条蛇在附近!” “快回去,告诉村长,让大家最近不要出门!” “恶心的畜生!” 乌云般的忧虑压迫在心头,难道真的是蓝伯特在作恶吗?我拢紧斗篷,钻进灌木林,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还好脚上穿的是长靴,不然真没法及时赶过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等我到那里时,泥地上只剩下几具残缺的尸体。 眼见永远比道听途说要震撼一百倍。我闭上眼,屏住呼吸,拼命地吞咽口水,以防呕吐出声。但那几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蓝伯特不是已经恢复理智了么,为什么还…… 这时,有什么东西辗过杂草丛的动静响起,我睁开眼,警觉地看向身后。什么都没有。是错觉吗?绝对不是。 是蓝伯特?还是其他什么猛兽……我后退两步,握紧腰间的小刀,随时准备拔.出来。与此同时,那种辗过草丛的窸窣声响再度传来。我拔.出小刀,挥向身后,却只割断了几片失去水分的烂叶。 心中有些不安。这里的情形比我想象得要严峻太多。真不该冒失地来到这里。转身想离开,同一时刻,隐藏在黑暗里的生物发动了攻击,一条粗壮、竖着倒刺的蛇尾骤然朝我横扫而来。我险而又险地躲过。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蓝伯特想要杀我,直到我看清这条蛇的模样:眼瞳是浑浊的白色,蛇身长约三十米,倒刺鳞集,血红色的口腔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牙齿。 这是一条真正的巨蟒。在它庞大的身躯前,我手中的小刀显得如此可笑,估计连它身上最柔软的地方都刺不进去。 为今之计,只有逃。 我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的力量,朝反方向跑去。那条蟒蛇就那么冷冷地盯着我,似乎断定我逃不出它的血盆大口。 不知跑了多久,我的喉咙里全是腥甜味,双腿也越来越沉重,到最后连普通的走路都在打颤。那条蟒蛇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蛇尾经过之处,灌木和杂草全被夷为平地。 跑不动了。我跪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肺部已不堪重负。真的跑不动了。那条蟒蛇还在逼近,但我已经累到连手指都动弹不得,算了……都怪我自己太过自信,自以为了解来龙去脉,瞎跑出来一探究竟。不知道父亲得到我的死讯后,会难过成什么样…… 我平躺在地上,闭上双眼,等待死神降临。 黏稠的口水滴落下来,腥膻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那条蟒蛇大概在思考如何下口。我紧紧地闭着眼皮,还是能感到一大片阴影扑面落下。 心口发冷。再见了,父亲。 再见了……蓝伯特。 下一秒,旁边传来巨响,似乎是树干轰然倒塌。阴影消失了,蛇口也迟迟没有咬下来。我小心地睁开眼,支撑起身体,望向声音的来源地,就看见两团黑影撕咬在一起。除了那条瞳孔发白的蟒蛇,还有一头金黄色瞳孔、蛇鳞漆黑如盔甲、四肢如蜥蜴的……怪物。 是蓝伯特。 记得我离开之前,他还好好的,整个人理性而优雅,变得越来越像人类……怎么一个月不见,变成了这副模样? 大量的尘土飞扬,砂石四溅,深绿的枯黄的树叶暴雨般倾盆而下。不知发生了什么,蓝伯特身上人类的特征,几乎完全消失,也因此他的胜算变得极大。巨蟒在他强硬有力的进攻下,渐渐无力还手,仰天嘶吼一声,闪电般滑向森林深处,逃之夭夭。蓝伯特缓缓直起身,冷漠地望着巨蟒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语不发,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发现他的手臂在滴血。 他被巨蟒咬伤了。我犹豫一下,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他回过头,神色淡漠地看向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刚好这时,我的体力恢复了大半,站起身走向他:“……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他似乎才听懂我在说什么,垂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双唇微动:“滚。” 他对我一向彬彬有礼,现在态度骤然改变,心里不禁有些难过。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难过,毕竟是我先不告而别,他厌恶我是应该的……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谢谢你救我一命。” “滚开。” 我点点头,羞.耻和难过抑制不住地冲向头顶:“好,我马上离开。” “慢着。”他走过来,呼吸粗重到间隔几米都能听见。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狰狞可怖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为什么要离开我。” 锋利而尖锐的指甲抵着我的皮肤,上面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他的眼神冰冷,气势比那条巨蟒还要危险:“你骗了我。” “我的父亲病重,我必须回去照看他……” “父亲病重?”他冷漠地笑了一下,俯身下来,“那你还来城堡里勾.引我。” 如此直白的羞.辱令我愕然,但终究是我理亏……正要平复下情绪跟他好好解释,一片阴影突然扑面落下,我想起刚刚那条蟒蛇的行径,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很好。”蓝伯特低声说道。我摇摇头:“你冷静冷静,我们好好谈谈……”话音未落,脖颈被他单手扣住。心底凉了一大片,他居然想要杀我吗?然而,下一刻,两片滚烫的唇覆上我的嘴唇,他垂下头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吻。他用力扣着我的下巴,令我动弹不得,虎口坚硬的蛇鳞压得我皮肤疼痛。他吻得毫不怜惜,像是要在这个吻里报复我一般,舌几乎探到我的喉中,极其强势地侵略着我的口腔……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松开我的下颚。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一把将我横抱起来:“跟我回去。” 我头还有些眩晕:“不行,我父亲会担心……” “我没跟你商量。”他口吻疏冷。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情节写得飞快(。 第7章 一路上,不管我如何恳求,他都不予回应。 回到城堡,与我离开时相比,这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黑云阴霾得几乎化为实质,闪电时不时落下,劈中城堡宏伟的塔顶。穿过阳光明媚的玫瑰花田,气温骤然降到零下,风雪咆哮着翻卷,城堡的门窗和石墙都凝结着厚厚的冰霜。 看着这一切,我震惊得忘记了说话,怎么会变成这样……抬头望向蓝伯特,他一直看着前方,目不斜视,我只能看见他瘦削而凌厉的下颚。 走进城堡,他将我扔在壁炉旁的沙发上,找到医药箱,背对着我坐下,垂头察看手臂的伤势。一个月过去,他修长而雅致的手指变得关节粗壮,指甲锋利呈倒钩状。他似乎想包扎伤口,指甲却总是不小心勾到血肉。一来二去,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放弃包扎,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我踌躇了片刻,走过去,捡起伤药和绷带,半蹲在他的身边。不等我的手碰到他的胳膊,他突然睁开眼,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包扎完就滚。”我打开伤药,将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抹在伤口上,接着,剪下一截绷带,轻柔地缠在他的伤口上。做完这一切,我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他却扣住我的手腕,声音低哑沉戾:“你经常这样勾.引男人?” 这样的羞.辱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忍无可忍,回头怒视他:“没错,我就是这么恶毒的女人,喜欢在父亲病重时勾.引男人。劝你赶紧放我离开,不然小心被我算计得倾家荡产。” 话音落下,气氛陷入死寂。 这么恶语相向真没意思。我烦躁地转过头,准备甩开他的手,回到之前的房间休息。他却猛地加重了力道,用力把我拽向后方。我猝不及防,后脑勺差点磕到椅子的扶手。他一手接住我的头,俯身过来,另一手直接穿过我的膝弯,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 我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他平静的面孔,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怎样?” 他低眼看着我,眼中情绪复杂,除了令人心惊的占有欲外,似乎还有转瞬即逝的悲伤和绝望……不知这些情绪是否我的错觉,因为它们只停留了一瞬间,一瞬之后,只剩下浓烈的侵略欲。 “给你一个机会,”他淡淡地说,“勾.引我。” 也不知他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的。我更加莫名其妙:“没兴趣。放开我。” 他丑陋而可怖的手指划过我的额头、脸颊、下巴,最后,停留在我的嘴唇上:“留下来。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如此畸形,明明一个月前还和睦相处……有那么一刻,沉重的懊悔填满胸腔,也许那时的我不该不告而别,可是不离开城堡,又怎么能确定父亲安然无恙。这是一道无解的题,留下是欺骗,离开还是欺骗。我忽然有些疲倦,闭上眼说道:“我不是故意要走,蓝伯特。我父亲摘了城堡的玫瑰,得了重病,我必须回去……” 他不带感情地指出:“所以,你一开始就是因为你的父亲而来。拯救我只是谎言。” 我艰难地挤出嗓音:“对不起。” “那个吻呢。” “……为了自保。” “很好。”他漠然地点头,重复了一遍,“很好。” “但是后来,我真的想过怎么样才能拯救你。尽管你被女巫改变了外貌,但你的本质是善良的……我能感觉到。你完全不像传说中那样冷血残酷。可你知道,爱上一个人没那么容易,不是动动嘴皮就能做到,我……”我越解释越混乱,“如果可以,我肯定选择爱上你,帮你破解诅咒。” “是么。你真善良。” 我大概又说错话了,正想多说几句补救一下,他却一把推开我,起身走向楼梯:“感谢你的坦诚,让我明白自己多么自作多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站住脚步,没有回头:“是么。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么?” 我顿时愣住。 这一个月来,无论我怎样压抑内心的情感,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体温,甚至他颈间手腕的气味,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这种不能控制的情感……算喜欢么? 我犹豫了两秒钟。他点点头,停顿一会儿,又摇摇头:“算了,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等……” 声音还未从喉咙里发出,他已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站在空旷的大厅,有些不知所措。 毫无疑问,我对他是有好感的。他是人类的时候,矜贵而富有涵养,身上有种我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王室气质,只要是女人,都无法抵抗这么优秀的男人。那么……他是野兽的时候呢? 可能因为诅咒的关系,被兽化的他行事粗暴,讲话直白,丝毫不考虑他人的感受。但我竟不再像当初那样反感…… 是因为对他有好感,还是因为已经……喜欢上他了? 我捂住额头,愈发不知所措。 “要不要跟她说话?” “她是个骗子,欺骗了主人的感情!” “但她好像也没做什么……” 我敏感地抬起头:“谁在说话?” 长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这座城堡除了蓝伯特,还有别的人在?蓝伯特知道吗?一瞬间,我后背发凉,左右张望片刻,捡起一本蓝伯特没看完的小说,拿在手中,蹑手蹑脚地靠近长桌。 想象中凶猛可怕的怪物并没有出现,长桌上,只有一组造型精致的纯银餐具。我有些纳闷:“奇怪……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啊。” 这时,一只勺子弹了起来:“罗莎小姐。” 我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勺子清了清“喉咙”,当然,它的清喉咙,就是在餐盘上蹦两下:“我们是这座城堡的仆人,罗莎小姐。请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茶壶太太,你之前的三餐,都是由她安排;这位,是城堡的管家,”它的勺柄指向墙上的座钟,钟摆摇出一声冷哼,似乎并不怎么待见我,“这位,是我的爱人,碗小姐。她熬的奶油松露汤可是一绝。” 我震惊半天,才接受了家具会说话的事实:“原来我之前听见的声音是你们……” “是我们。”勺子充满歉意地说,“打扰到你的休息,真是万分抱歉。” 我扶着桌子,摆摆手:“没事,你们找我……干什么?”难以置信,有一天我会对着一只勺子说话。 “不懂你们在想什么。”座钟冷冷地说,“难道你们以为这个村妇是主人的真爱?” “闭嘴吧,理查兹。主人爱上她了,你看不出来吗?诅咒解除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两个人真心相爱,有一方没爱上对方都不行。现在,她是解除这个诅咒的唯一人选。” “慢、慢着。”我的头再次眩晕起来,“蓝伯特爱上我了?你们应该搞错了。我确实只是一个村妇……身上没有值得他喜欢的地方。” “孩子,我们都是陪伴主人长大的‘老人’。他是否爱上你,我们比他自己还清楚。”茶壶太太慈祥地说,“一个月前,因为你的出现,他的兽化其实已经停止,甚至开始消退,但后来你的不告而别,令他震怒和痛苦。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他就已查到你的住址和接近他的原因,却一直不曾去打扰你。如果不是你村庄附近突然出现巨蟒伤人,他根本不会靠近你居住的地方。”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茶壶太太叹息一声:“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这么伤心难过啊!这一个月来,他兽化的速度快得前所未有,本来我们预计能活到明年春天,现在看来,能挨到隆冬就不错了。” 座钟说:“你跟一个骗子吐苦水干什么?死了就死了,我早就受够这副怪模样了。” “理查兹!”勺子警告地敲了敲桌面。 座钟哼了一声。 茶壶太太没理会他,继续说道:“现在,主人的情况非常糟糕,每到夜晚,他就会失去理智,像野兽一样只剩下狩猎的本能。为了防止自己出去伤人,他将自己锁在地牢里,哪怕浑身撞得血迹斑斑。他是一个好孩子,罗莎小姐。我在这里恳求你,给他一个变回人类的机会。”话落,它倾斜壶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头顶的壶盖“咣”地掉落在桌子上。 勺子晃晃勺柄,也倒扣在桌面上。其他家具看见,纷纷有学有样。一时间,城堡里砰砰咚咚,家具倒了一片。座钟看见,也沉默地停止转动,时针和分针垂下来,因为主人的命运而低头。 其实,就算它们不求我,我也会想办法让蓝伯特变回人类。只是,我还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喜欢他吗?我……爱他吗? 他变回人类后,以我们之间的差距,能有未来吗? “我会尽力。”我低声说。 就是不知爱情是否有尽力一说。 傍晚时分,茶壶太太准备好晚餐,蓝伯特却迟迟没有下来。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阴郁躁狂的嘶吼,伴随着重物倒塌的轰响。茶壶太太声音一变:“糟了,他提前失去理智了。罗莎小姐,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看见一个评价,说我上篇女主像驯兽一样……是的,驯兽女主又要上线了。 第8章 话音落下,家具们成群结队地朝地下室跑去。转眼间,城堡的大厅已变得空荡荡,只留下没有手脚的餐盘和勺子。我本想和家具一起跑进地下室,见此情景,迟疑了一下,帮茶壶太太把它们送到了壁橱里。 我以为这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谁知,刚护送餐具们回到壁橱,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三楼一跃而下。我心中一紧,立刻朝反方向跑去。 蓝伯特单手撑地,急促地呼吸着,瞳孔已变成失控的血红色,看不见丝毫理性的情感。他低垂着头,耳朵尖像进入狩猎的豹子一样抖动,倒钩般锋利的指甲深陷地板,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危险气息。 旋转楼梯的后方有个小房间,大概是为守夜的仆人而准备。我跑过去,握住门把手,摇了两下。没有打开。就这样耽误了两秒钟,蓝伯特已站在我的身后。 他的视力似乎变得极差,即使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反而耸动着鼻尖,仔细嗅闻着我的气味。他的兽化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黑鳞像瘟疫一样蔓延,几乎覆盖他的全身,手指的骨骼已不能像正常人类那样弯曲。 我倒退一步,慢慢蹲下,想从他的臂弯下逃走。他的头却随着我的动作一起转动。 墙上的座钟忽然说:“没用的,他现在并不是用眼睛看你,而是根据你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辨认你的位置。你逃不掉的。” 蓝伯特听到声音,“看”向座钟。它立刻闭紧嘴巴,连钟摆都不敢摇晃。 我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 是否说明,只要我身体变冷就看不见我了? 想要身体变冷,有两个办法,一是跑到城堡外面,二是……脱掉衣服。 谢天谢地,今天只穿了细棉布上衣和长裤,脱起来不像裙子那样费劲。然而,我刚解开一粒扣子,他就已敏锐地察觉,一把将我扑倒在地。他的指甲实在太过尖利,勾破了我的衣衫。我只感到肩膀一阵刺痛。血腥味弥漫。他把我的肩膀划伤了。 这时候流血,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我看见他垂下头,双眼始终毫无焦点,喉结却滚动了一下,做出吞咽口水的动作。 我头皮发麻。他想做什么?吸我的血吗? “蓝伯特……”我试图跟他交流,“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眼神空洞,耳朵尖却抖了抖。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血腥味在空气中涌动。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尖。他的皮肤像寒冰一样冰凉,呼吸却像烈火一般灼热。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概是我的颤抖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的瞳孔红得更加厉害,双唇微动,舌头像蛇信一样滑出,差点碰到我的面颊。 眼看他的头越来越低,就要移到我的肩膀那里,我咬紧牙,又叫了他一声:“蓝伯特……” 他没有反应。 电光石火间,我用指腹沾了一点鲜血,递到他的唇边。他的头立刻随着我的手指转动。趁此机会,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向宽敞的地方跑去。可惜,这个办法只能饮鸩止渴,没过几秒钟,他就像尾巴一样跟了过来。 跑的时候,肩膀的鲜血不小心滴在了地上。不得不说,高贵的气度是与生俱来的。即使已经失去理智,他也没有难看地扑到地上舔那些血迹,而是单膝跪在地上,用一根手指沾了沾,送到自己的唇边。要不是他的双眼始终毫无神采,我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清醒了过来。 看着他缓慢地舔着我的血液,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荡开。 太奇怪了…… 压下这种古怪的感觉。我利用鲜血滴落的位置,引导他和我一起走上二楼。随手推开一个房间的门,我把他哄骗进来,然后走到门口,转身准备逃出去。不知是我身上的血腥味更具诱.惑力,还是什么,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压在墙壁上,冰凉的双唇沿着我的颈间,一路下滑,找到肩膀的伤口。 感到他的嘴唇覆在我的伤口上,我整个人都僵硬了,无力地推了推他的头:“蓝伯特……放开我,别喝我的血……” 借着走廊壁灯的光亮,我看见他的唇上浮着一层艳丽的血红色……那是我的血。 可能是惊吓过度,我的手脚越来越乏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他吸走。不行,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死在他的手里。必须要自救。可是,要怎样才能自救呢…… 不远处,有一座镀金的烛台,看上去分量不轻,如果全力击中他的后脑勺,应该能把他击晕过去。就看我有没有这个力气了。 我一手搂着他的脖颈,一手用力朝烛台伸过去。这时,我看见他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用蛇信般舌头舔了舔我的伤口,停顿两秒,又舔了舔。他没有吸我的血,那他是在干什么? 帮我疗伤?安抚我? “蓝伯特,”我轻声唤他,“你有意识吗?” 他专心地舔着我的伤口,没有理我。 我拍了拍他的面颊。他看我一眼,侧头舔了舔我的手掌。 被他舔过的手掌一阵麻.痹。我甩甩手,有些无语:“不是让你舔我……”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我,眼神就像是真正的动物那样纯净。被他这么盯着,我的心跳不由快了一拍,想了想说:“你是不是饿了?” 他没有回答,却再次垂头舔了舔我的伤口,喉结滑动着,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看来是真饿了。我也不知他能否听懂我的话,试探地问:“我下去给你拿吃的好不好?” 他没什么反应。这是……同意了? 我小心地把他推开了一些。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松了口气,直接把他推开,朝门口走去。 下一秒,他低吼着把我扑倒在地,眼神变得冰冷而狰狞,两只骨节粗壮的手死死地扣着我的手腕,不准我动弹半分。 这算什么? 我有些头疼。 “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保证,“拿了吃的就回来。” 他冷冷地盯着我,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双手的力道却松了一些。他不说话,我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意识。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我在他冷冰冰的迫视下,慢慢地抽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珠左右转动了一下,然后不耐烦地抓住我的手。 应该是有意识的…… 我想了想,深吸一口气,抽出两只手,搂住他的脖颈。他始终冷冷地盯着我。我将他的头按低,在他的耳边说:“就算你不饿,我也饿了。求求你,让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等会儿就回来。”说完,在他覆着黑鳞的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吻。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就在我以为他同意我出门时,他突然垂头,用冰凉的双唇盖住我的唇。就像他失去理智般,这也是一个失控的吻,疾风骤雨一般侵略着我的口腔,牙齿反复啮.咬着我的下唇,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他想从我的唇舌间撕扯下一块肉。 幸好,他没有那么疯狂。半晌过去,他终于松开我,抬手指了指房门。 我擦了擦嘴唇,满脸通红地站起身。这人……果然是有意识的! 快要走出房门时,我回头对他说:“不要脸。”然后紧盯着他表情的变化。 他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 第9章 我走下楼,一堆家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我蓝伯特的状况怎么样。我想起那个疾风骤雨的吻,双颊微红:“他还好……就是,好像饿了。” 一个羽毛掸子关切地说道:“你肩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不要逞强,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主人变成野兽后,就是这么喜怒无常,连陪伴他二十多年的茶壶太太都会伤害,更何况你……你也不用太难过。我们都知道,主人他是爱你的。” 脸颊更热了,我轻咳一声:“我、我自己处理就好,你们帮我挑几样吃吧,我送上去。” 我本来只想拿几样吃的上去,但茶壶太太说蓝伯特的食量大得惊人,这点吃的根本不够他填饱肚子。我只好推了一个餐车上楼,顺便带上医药箱。 见我回来,蓝伯特看也不看餐车一眼,凑到我的身边,嗅了嗅我的面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他的瞳孔还是血红色,犬牙比平时略长一些,舌头像蛇信般灵活。我无奈地看他一眼,擦掉他的口水,问道:“想吃什么?” 他却猛地沉下脸,连我端出鲜嫩肥美的羊膝骨都不感兴趣。 我看不懂他在想什么,把羊膝骨放在桌上,用小刀切了一小块,放在他的唇边。他一脸无动于衷。 我只能猜测着问:“不喜欢吃这个?” 他看我一眼。 “那你想喝汤吗?”餐车的最底层是奶油鸡肉汤,汤汁奶白,浮着鲜绿的芦笋末。我有些饿了,就先喝了一口。蓝伯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也凑过来,垂头用舌头舔了两下。 我正想给他重新盛一碗,他冷不丁抬头,舔了舔我的唇角。我满脸尴尬,刚想用袖子擦嘴,他的脸色就冷了下来,露出尖利的牙齿,恐吓般低吼一声。 “……”要是懂兽语就好了,不然我真的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我想了想,小心地问道:“你之前不吃羊骨,不会是因为我擦掉了你的口水吧?” 他冷冷地看着我,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模样。 他虽然行为举止都是兽的模样,五官却还保留着从前的清贵与雅致,肤色冷白,眉眼之间的距离极近,眼型刀锋般锐利,却有种勾人的美丽,下颚线条瘦削凌厉。看着他出众的长相,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他可是连喝血都不忘优雅的男人,怎么可能因为我擦掉他的口水,而闹脾气不吃饭。 这么想着,我擦了擦唇角。下一秒,就被他冷着脸按在地上,他呼吸粗重,似乎极为不满我的行为,低下头,仔仔细细地舔了一遍我的唇角。 “……” 看着他一边舔,一边眯着眼,露出吃到美味的享受表情,难以言喻的羞.耻顺着血液冲上脸颊,我恼羞成怒,推了他半天,才从他的压制下挣脱出来。 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失去理智,是和城堡众人联合起来欺骗我。刚刚推挤之下,肩膀的伤又裂开了。我走到餐车边上,拿出医药箱,准备包扎伤口。他想跟过来,我下意识地呵斥道:“别过来!” 他站住脚步,神色迷茫,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 看着他的表情,我心乱如麻,不明白蓝伯特为什么对我唯命是从……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太相信,他是真的爱上我了。 我和他才认识多久,他就爱上我了?他爱我什么? 他了解我吗?他知道我的过去吗?他从小接受什么样的教育,我从小看见的是什么……想要驯服一只野兽很容易,只需要耐心、镣铐和充足的水;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也很容易,但好感到爱情的距离,却不是两三步就能跨越过去。 况且,我也不了解他的过去。我连他为什么会被女巫诅咒都不知道。 或许是我贪心。明明一开始只是想要父亲的病情好转,现在却想要王子的真心,了解他的过去。算了……我真是想太多,万一茶壶太太它们想错了,其实他并不喜欢我呢。失去理智后不攻击我,也许只是他心地善良。 包扎完肩伤,我转头看向蓝伯特,他竟还在原来的位置,眼神信任而纯净。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欺负小动物的愧疚感。我正想招手让他过来,他的视线移到我换下的绷带,耸了耸鼻尖,纯净的眼神立刻变成露.骨的饥渴。 “……”我把羊膝骨塞到他的嘴里,“你吃这个。” 吃完东西,我本想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但蓝伯特无论如何也不放我离开,无奈之下,我只好把毯子铺在地上,合衣躺了上去。他垂头看了一会儿,竟也去抱了一床毯子,打算铺在我的身边。 我连忙指了指床:“你睡那里。”他充耳不闻,继续铺毯子,然而铺的时候,倒钩状的指甲不小心勾到毯子,他没有发现,仍在埋头铺毯子,好半天都没能铺平整,最后烦躁地低吼了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倾身过去,把毯子从他的指甲上绕了出来,帮他铺好。 “晚安,蓝伯特。” 我正准备吹灭蜡烛,腰上一重,是他环住了我的腰。滚烫的呼吸近在咫尺。那种无法控制的急促心跳又出现了,我手指颤抖,声音也有些轻颤:“……蓝伯特?” 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双唇微启,蛇信在我的耳垂上一触即逝: “晚……安……” 他压低了声音,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道。 我愕然回头:“你恢复理智了?” 他一脸天真地看着我。 这一晚在疑神疑鬼中度过。第二日,我被餐具进进出出的乒乓声吵醒,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天花板,而是华美精致的床帐。我撑起身,就看见蓝伯特坐在不远处的深棕书桌上,正神色冷漠地看着一本书,手边是热腾腾的茶杯。 “你醒了。”他看我一眼,不带感情地说道。 他脸颊两侧的黑鳞似乎消退了一些,指甲也不再像昨晚那样尖利,至少能正常地端起茶杯。果然,他恢复理智后,我们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压下心头莫名的怅然,我点头答道:“早安。” 他没有回答,对着旁边的餐车扬了扬下巴:“早餐在那里,想吃什么自己拿。” ……我还是更喜欢野兽的他。想起昨晚他纯净的眼神,再看看他现在冷漠的脸色,心头的怅然像冷水一样漫开,我穿上鞋子,随手拿了一块面包,就想走出房门。 “站住。”他开口,“你去哪里。” “回房休息。”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他的口吻不容违逆。 “不了,怕打扰到你。”还未说完,整个人就已被他压在墙上。他的目光阴沉到可怕,低沉动听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你对‘它’那么温柔,对我却一个笑容都吝啬?” 我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什么‘它’?” 他居高临下地对上我的目光:“当然是那个畜生。”我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它”是野兽蓝伯特。 “你……有昨晚的记忆?” 他不答,用一根狰狞可怖的手指划过我的面颊:“我看见‘它’吻了你这里,”划过耳朵、嘴唇,“还有这里、这里……”他低垂下眼,神色沉戾地盯着我的肩膀,“你还给‘它’喂了你的鲜血。你宁愿和一头畜生亲近,也不愿意和我共用早餐,对么。”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再说,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 他不置可否,俯身吻上我的肩头,又依次吻过我的嘴唇、耳朵……我一阵心慌意乱。最后,他的双唇紧贴着我的脸颊,轻声说道:“别让‘它’亲近你。” 他的气息急促而燥热,烧得我的耳根、颈间一片滚烫。我推开他,使劲擦了擦脸:“……不管你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你们都是一样的不要脸!离我远点,我不想见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看能不能写长……我尽量。 第10章 不敢看他,我转身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房门。摸了摸脸颊,仍然滚烫无比。 奇怪,太奇怪了,心脏疯了一般跳动,耳根热得像要烧起来般。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光是想一想他的眼神、嘴唇、呼吸,眼眶都会发热,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必须承认,我对他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自欺的地步。我对他心动了。不管是正常的蓝伯特,还是变成野兽的他,我都心动了。 本以为心动之后,我会开始瞻前顾后,但奇怪的是,之前的顾虑都消失了,我不再顾虑和他身份之间的差距,不再顾虑他是否了解我,也不再顾虑我们能在一起多久,我只想告诉他,我喜欢他。 在露台坐了大半日,脸上的热度总算退了下去,心跳加速的感觉却一直没有消失。我拿了一本书,逼迫自己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却坐立难安,满脑子都是一会儿要和他共进午餐的情景。 假如我跟他告白,他会怎么回应? 这时,楼下传来城堡大门缓缓开启的重响。城堡的大门一向紧闭,是谁来了?我轻轻打开房门,走到长廊石柱的背后,与此同时,尤利西斯的声音响起: “兄长,我又来探望你了。” 大厅里,尤利西斯穿着雪白的军装,肩章垂着金黄麦穗般的流苏,身后是曳地白色披风,仿佛刚从某个重大庆典的现场赶过来。他看一眼长桌上的红玫瑰,笑了:“你竟然舍得摘下城堡外的玫瑰。真难得。” 蓝伯特的打扮与他截然相反,只穿着黑大衣和白衬衫,戴着黑色皮手套,非常简约。可能是兽化令视力变弱的缘故,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眼镜,纯金的细链垂至下颚角,绕进黑鳞密集的颈后,配上他美丽却凌厉的五官,有种优雅而粗野的性感。 他对尤利西斯的挑衅向来视而不见,今天却正眼看向对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提前祭拜了母后?” 尤利西斯的脸色一变:“你没有资格提起她!” 蓝伯特微微皱眉,走到尤利西斯的身边。两人对视,气氛一度剑拔弩张。蓝伯特却拍了拍尤利西斯的肩膀,沉静地说:“我记得这是我当年出征的军装,父王把它给了你,说明他已认可你王储的身份。” 尤利西斯甩开他的手:“我与父王的事情,不需要你评判!” 蓝伯特摇摇头:“母后只生了你和我,而你从小到大又没什么野心,导致我们和其他王室相比,兄弟间的感情更为纯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你难免心性单纯,和过于想当然。” 我没听懂他的话。不是尤利西斯害他变成野兽的吗?他为什么会说尤利西斯心性单纯? 蓝伯特的口气就像是真正的长辈般语重心长:“你到现在还是小孩心性,你这样,怎么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这样高高在上、看似温和却嘲弄的态度,瞬间激怒了尤利西斯。他猛地拔出佩剑,压在蓝伯特的肩上,距离他的颈间只有一线之隔:“你竟然还有脸提母亲,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是真的想不通,母后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子,怎么会生出像你这样虚情假意、冷血无情的人!” 蓝伯特握住剑刃,像掸去灰尘一般,把佩剑扔了下去:“孩子话。当你站在我的位置时,你会跟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越听越糊涂,原来他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因为争夺王位? “什么选择?你觉得,我会跟你一样冷血?”尤利西斯逼近一步,眼珠几近通红,“你告诉我,你当时在想什么?作为王储,你想要集中权力,所以驱逐女巫,我能理解;你想要扩张版图,侵占邻国的地盘,我也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战场上,敌军用母后的性命威胁你退兵时,你宁愿选择牺牲母后,也不选择退兵?” 蓝伯特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我要对士兵和边境的百姓负责。” “可笑,他们的命难道有母后的命值钱?我们是贵族,士兵们应为我们的安危而战斗到死!” “孩子的想法。”蓝伯特说。 “不要这么跟我说话!”尤利西斯声线阴抑,“是,你是比我理性,理性到能牺牲自己的母亲,换取贱民的安危,也比我睿智,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但哪又怎样?至少我不像你这样绝情!你知道么,当女巫问我,给你的诅咒加什么期限时,我想也不想地选择当你交付真心时……像你这样冷血绝情的人,怎么可能真正爱上一个人。直到老死,你都不配变回人类,只配待在荒郊的城堡里,当一头不见天日的野兽!” 原来,这才是蓝伯特变成野兽的……真相。 我看向蓝伯特。他单手摘下金框眼镜,揉揉眉心:“你真是个孩子。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当时的选择。”口吻是我从未听过的冷酷。他对自己母亲的死亡,甚至没有一丝悔意。 作为平民,我该感激他大义灭亲的抉择。毋庸置疑,他是一个优秀的王储。作为他的爱慕者,我却有些迷茫。他虽然不像传言中那么夸张,但也差不多了……从某种角度上,他确实是一个理性到冷酷、无情到残忍的人。这样的男人,适合予夺生杀,适合决断杀伐,却绝不适合当亲人或情人。 战场上,他连生命的重量都能理性衡量……我不禁怀疑,在他眼里,我是否只是一个破解诅咒的工具? 毕竟,按照茶壶太太它们的说法,他已爱上我,而我也已喜欢上他。诅咒应该解除了才对。城堡却仍然维持原样,他也还是半人半兽的状态。或许……他对我从未动过真心。 想到这里,胸腔传来重石击中般的钝痛,想对他告白的心思熄灭了。我后退两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看来尤利西斯已经离开了。想到他可能从未喜欢过我,心沉重地下坠。我抱膝坐在床上,低声说:“今天没胃口,不用叫我。” 敲门声顿住。我以为他已经离去,松一口气的同时,情绪却更加低落。下一秒,房门被打开,我震惊抬头,就看见蓝伯特朝我走来:“怎么了。”他问,“哪里不舒服?” 他皱着眉,试了一下我额头的体温,伸手想摸我的肚子。我连忙后退了一些:“没事,可能早上吃多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吃多?你只吃了一块面包。”他好像真的很关心我,连我吃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身体如果不舒服,必须告诉我,不能有隐瞒。” “好,好。”我点头,“你快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看了我几秒钟,忽然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头脑已混乱成一团,我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回答:“生什么气?” 他在我的身边坐下。我不想看见他,将视线移到其他地方。他一只手撑在床上,俯身下来,眼镜的纯金细链垂到我的脸颊上,在我的眼前轻晃。 我想要拂开那条细链,他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淡淡地说:“变成野兽后,我其实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我愣住:“那你当时……” “兽化的期间,我的本能被放大,身体完全被我的本能驱使。”他的声音低哑,“所以,我才会那么生气‘它’亲近你。” 也就是说,当时,他在本能地亲近我,本能地亲吻我,本能地想靠近我……是这样吗?心情再度混乱,我到底该不该相信他说的话。 “我不知道‘它’是否我的一部分……”他低头看着我,眼神是那么专注,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以为他爱上了我,“我只知道,当‘它’吻你时,我很嫉妒,非常嫉妒。” 第11章 我该相信他吗? 蓝伯特虽然气质谦逊,穿衣风格也不像尤利西斯那么张扬,身上的细节却臻于完美。他的衬衫永远系到最上一枚纽扣,袖扣是低调却珍稀的黑钻石;外套只穿深色,似乎并不想引人注目,只有接近他的人才知道,那些看上去毫无特色的衣服,剪裁别致到令人咋舌。 这样一个尊贵到骨子里、理智远远超过情感的男人……能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忽然不想深思下去,把头转到一边,用手撑着额头,装作很困的样子:“好困,想睡一会儿……你能出去吗?” 他没有回答。大概是生气了。 生气很正常,一番甜言蜜语后,听见的却是如此直白的逐客令,是个男人都会感到不悦,更何况他曾经位高权重……可能心里在想,我很不识好歹吧。 肩上一暖,是他将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我转头看向他。金框眼镜刚好反光,挡住他的双眼,他整个人的气质顿时显得神秘又遥远。 “好好休息。”他转身走向房门,口吻恢复了以往的疏冷淡漠,“明天见。” 明天见? ……也是,晚上只能见到野兽蓝伯特。 我轻轻“嗯”了一声,闭上双眼,想要强迫自己睡着,却直到下午都没能入睡。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么令人烦恼,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一转身、一抬眼、一个盖被子的细节、语气比平时更冷淡一些,都会让人反复揣摩良久。 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我曾随大流暗恋过小镇上最英俊的男人……也不能算是暗恋,就是有过心跳加速的感觉。他的五官立体深邃,有一头漆黑浓密的头发,身材高大强壮,是很多女孩倾慕的对象。我去镇上采买东西时,曾见过他一次,确实有让人心动的魅力。回家后,一度怀疑自己也喜欢上他。只是这种心跳感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几日后我再见到他,已变得心如止水。 现在呢? 仅仅是一个“他可能从未喜欢过我”的猜想,我就难受得吃不下饭。明明身体已经疲倦至极,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像是生病了一样。 不知辗转反侧多久,我总算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去镇上买东西,刚好撞见猎人们满载归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曾令我心跳的男人。他粗犷地笑着,单手拎着一头死鹿,袖子挽到手肘,展示着自己强壮的肌肉。周围女孩发出昏厥般的叹息。不知以前的我怎么想的,竟觉得这种男人有魅力,现在再看,简直是一头散发着腥臭的雄马。我后退两步,想要逃离人群,却撞到一个人。回头看去,是蓝伯特。 他站在那里,与周围人形成强烈对比,就像是一颗被扔进鱼目堆里的白珍珠。他扣住我的手腕,垂头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冷漠地问道:“你宁愿看他,也不看我?” 梦中的感觉无法克制,我心跳快到险些跳出喉咙:“你怎么在这里?”他逼近一步,形状美丽的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尖:“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话。” “……什么话?” “当你知道,我很嫉妒‘它’时,你是什么感受?” 我能有什么感受?当然是……脸红心跳。 我不自觉抓紧衣角,正要回答,却被一阵轰响吵醒。不知大厅发生了什么,这响声比尤利西斯过来时还要大,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撞击城堡的大门。我睁开双眼,发了一会儿呆,随即意识到事态不对,拿起披风走出房门。全城堡的家具都挤在城堡的大门,正在全力抵抗外面的撞击。我有些茫然,扶着栏杆,大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茶壶太太看见我,松了一口气:“你总算醒了,罗莎小姐!主人半小时前就失去了理智,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愕然:“难道是他在撞门吗?” “当然不是!”座钟在家具堆的最下方,钟摆被撞得一摇一晃,“主人还没疯狂到这种程度,是尤利西斯那小子干的好事。他雇人到处散布谣言,说主人是那条伤人的巨蟒,现在外面全是前来剿蟒的愤怒村民!” “罗莎小姐,你赶紧带主人去地下室!他只听你的话。这里有我们呢!” 我皱着眉:“我见过那条巨蟒,和蓝伯特的外形差别很大……要不要我出面帮忙澄清一下?” “馊主意!”座钟一口否决,“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想剿灭巨蟒,还是想打砸抢劫?你没办法跟一群人讲道理。听我们的,赶紧带主人去地下室,这里有我们!” 可是,如果不澄清的话,岂不是坐实了蓝伯特就是巨蟒的谣言。我正想劝劝他们,下一刻,就被什么猛地扑到地上。后背撞到地板,疼痛爬满全身,冷汗一下就流了下来。我倒抽一口气,弓着身缓了半天,才渐渐缓过来。抬起头,就看见蓝伯特伏在我的身上,正冷冷地逼视着我。 我愣住。 怎么回事?白天时,他的兽化不是已经消退了很多吗?怎么一到傍晚,严重成这样子? 他的手掌大得不正常,几乎能盖住我整张脸,鼻息是滚烫的火焰,仅仅是伏在我的身上呼吸,就令我有种被烫伤的错觉。他用弯曲而锋利的指甲勾住我的领子,似乎想把我提起来。我连忙摇头:“不行,蓝伯特,这样不行……衣服承受不了我的体重!” 他冷漠而暴戾地盯着我,尽管没有言语沟通,我却看懂了他的意思:这样不行,那怎样可以? 一直被他压在地板上,太没有安全感了。我试图撑起上半身,后背还没有彻底离开地面,他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喉咙发出低沉凶狠的声响。我只好又躺了回去,握住他的……已经不能称为“手”了,应该是巨爪。 “我知道你想带我走……”我尽量放柔声音,“但提衣领的话,不安全也很难受,能不能让我站起来,跟着你走?” 他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眼神还是那么警惕。不知为什么相较于昨晚的他,今天的他态度特别恶劣,像我得罪了他一样。 他没懂我在说什么。我抬手,想给他比划。他以为我要攻击他,耳朵一下竖起来,后退两步,威胁般低吼一声。我只好放弃。 怎么办? 镇上一些经验丰富的猎人,在野外碰到无法战胜的野兽时,会竭尽全力让对方相信自己毫无威胁。首先要做的,就是丢掉武器。然后仰躺在地上,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来,做出臣服的姿态。千万不能逃跑,或背对着猛兽。这样猛兽就会失去攻击欲,上前嗅一嗅,或直接掉头离开。 我把手放在他能看见的位置,慢慢伸到他的鼻前。他狐疑地嗅了嗅我的指尖,见我没有攻击他的打算,侧头蹭了一下我的掌心。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爪子……明明上午看他的手,还是修长雅致的模样,怎么一个下午过去,就已像蜥蜴般恐怖丑陋了。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动作,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不知在想什么。我抓着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试图让他明白善意。 做这个动作,我其实也很忐忑:他的指甲太尖利了,现在又正处于失控的状态,只要他稍微粗暴一些,我就会被开膛破肚。 幸好,就算是野兽,也有轻重的概念。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看了看我的肚子,竖起的耳朵恢复了原样,喉咙也不再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就好。 这次,我撑着地板站起来,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警惕和抗拒,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手脚,似乎一有不对就会把我扑倒。我指了指楼梯:“我们……”又指向他,“一起,去地下室,可以吗?” 说着,我试探着朝楼梯走去。他应该能懂我想表达什么吧。外面的人一直在撞城堡的大门,震响如轰雷。不知来了多少人,也不知他们在用什么东西撞击大门,连城堡内的彩色玻璃窗都在轻颤。 刻不容缓。我必须在那群人破门而入之前,把蓝伯特带到地下室——如果是上午的蓝伯特,我说不定还能跟他们解释一下,说他并非伤人的巨蟒;但他现在这副模样,我估计就算是说干了嘴巴,他们也不会相信蓝伯特不是那条巨蟒。 蓝伯特跟在我的身后,时不时低头嗅一下我的后颈,眯着眼,双唇间蛇信不受控制地一进一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回头看到时,满脸莫名其妙,他竟然也会思考? 他对上我的眼神,耳朵再度竖起来,还以为又引起他的警惕,没想到他的面庞竟渐渐浮起一层浅淡的嫣红。 “……” 如果可以…… 我真想知道这个人……这头兽在想什么。 从城堡的三楼到地下室,路程只有几分钟,因为要引导兽化的蓝伯特过去,被延长成了十几分钟。但幸运的是,我们到地下室时,村民们还没有撞开城堡的大门。 空间一下变得逼仄而黑暗,他非常不适应,金黄色的瞳孔放大变成纯黑。我在墙洞里找到一盏烛台,驱散四周浓稠的黑雾。相较于一般潮湿肮脏的地下室,这里比我见过的最豪华的旅馆还要宽敞,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有沙发,有桌子,还有一张大床。 我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在沙发上坐下。不知城堡的家具会怎么对付那些村民,也不知那些村民会怎么对待这座城堡。 我有些出神,忽然,耳垂一阵湿.热。我捂住耳朵转头,就见蓝伯特的蛇信正好收回去。他坐在我的身边,视线落在我的唇上,眼神灼热得有些露.骨。 这次,我终于看懂了他在想什么,连忙摇头:“不可以。”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失落,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咕噜”声,若是不仔细听,还以为他发出了一声非常气馁的叹息。 “……”我往旁边坐去。 他跟着坐过来,垂头嗅了嗅我肩膀的绷带,继续灼热地望着我。我又看懂了他的想法,继续摇头:“不可以。” 他眉头紧皱,张开嘴,露出雪亮而尖利的牙齿。这种程度的恐吓我完全不怕:“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话落,他猛地将我按在沙发上,神情凶狠而躁戾。我心跳慢了一拍,还以为他被我激怒,谁知下一刻,他转了转眼珠,竟用头蹭了蹭我的侧脸,讨好地舔了一下我的脸颊,喉间恐吓的咕噜声,也变成了撒娇一般的低哼哼。 …… 他真的是蓝伯特的本能吗? 怎么能……可爱到这个程度。 我被他磨得没办法,差一点就要点头答应,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这里,这里有隧道!你们说,那条巨蟒会不会躲在这里面?” 第12章 “有可能。” “还管什么巨蟒?快来看这是什么——黄金铸成的糖缸!我活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糖块装在金子里面!” “嘿嘿,我这里还有一把金梳子呢。” 一个不赞同的声音:“你们都疯了!这里可是巨蟒的地盘!它的东西你们也敢拿?” “有什么不敢?我们来这么久,连条蛇尾巴都没看见。我看根本没什么巨蟒,就算有,也是一条吃糖梳头发的娘们儿巨蟒!” 话落,哄笑声传来,夹杂着一些粗鄙不堪的调笑。尽管这座城堡并不属于我,我还是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愤怒。下意识地望向蓝伯特。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正专注地盯着我的脸,见我的表情变难看,还以为我在排斥他的亲近,眼睛眯起,喉间的声音变得凶狠又焦躁。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 意想不到的是,他非常好哄,只是将手压在他的嘴唇上,他躁动不安的情绪就平定了下来,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我的指间,跟他的眼神一样灼热。我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只能继续僵硬地捂着他的嘴,祈祷着那群人快点离开。 谁知,他们竟说要来这边看看:“听说宝藏一般都藏在地底下,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这次谁也别跟我抢,就我没抢到好东西!” “什么抢不抢的,各凭本事。” 一瞬间,强烈的寒意爬上背脊。不敢想象这群人看到蓝伯特后的反应。他们如此贪婪,说不定会杀掉蓝伯特,彻底占有这座城堡。不管蓝伯特是否会受伤,我都不想和他们对上。虽然作为亲人,他过于理性和冷酷无情,但对于国家来说,他绝对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他不该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他的子民面前,也不该被他倾力保护的子民所讨伐。 我心情复杂,慌乱地寻找着藏身的地方。蓝伯特的头随着我的身体转动,嘴唇也在我的指间摩.擦,像在辗转亲吻我的指腹一般。复杂的情绪消失了大半,我无奈地看他一眼,放下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脚步声越来越近,冷汗一颗一颗地流下来,我拿着烛台,照遍了角落,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藏身之所。 怎么办? 那群人好像已走到地下室的门口,正在寻找开门的机关。如果机关隐蔽一些,我还不至于这么担心。可惜,机关就是石墙的空心砖,只要敲一敲就能发现。 怎么办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视线落到地下室的大床上。 这张床大约有三米宽,四脚都镶着镀金雄狮雕塑,深蓝色的床单坠着长长的流苏,垂至地毯上,挡住宽敞的床底。 只能躲在这里面了。 我拍拍蓝伯特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跟着我。”他盯着我的嘴唇,耳朵动了动,也不知听懂没有。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想到那群人很快就会破门而入,我急得不行,干脆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床底下推。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急死了,晃了晃他的手,压低声音说:“钻进去,听话。你被发现,我们——整个城堡都会有危险!” 我手心全是汗水,他却不慌不忙,垂眼思索了片刻,竟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想着让我吻他?我有些不可思议。 见我迟迟没有动作,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尖利的牙齿,恐吓般发出低沉的呼噜声。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把他丢在这里,挣扎几秒钟,还是搂住他的脖子,踮脚吻了上去。 他像一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火山,皮肤冰凉,呼吸和嘴唇却是滚烫的岩浆。每次触碰他的唇,我的心都要抖一下,舌尖也像被烫伤般发麻。不敢在他唇上久留,我准备蜻蜓点水一下就离开。谁知,他趁机扣住我的后脑,深入地吻了过来。他的手掌巨大,几乎包住我整个后脑勺,倒钩状的指甲威胁一般,若即若离地碰着我的耳垂。我敢怒不敢动,只能站在原地任他施为。 幸好,在那群人进来之前,他放开了我,听话地钻进床底下。我松一口气,摸了摸红.肿的嘴唇,趴下跟了过去。 真是惊险,钻进床底的一瞬间,地下室的门也应声打开。蓝伯特终于察觉到不对,不再看我,双眼冷冷地盯着床外,耳朵时而敏锐地竖起,时而警惕地贴在两侧。我握住他的手,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谁知一向容易被我吸引的他,竟丝毫没有注意那只被我握住的手。 我只好靠近一些,发出轻轻的气流声:“蓝……”他的耳朵轻微地动了动,不知是因为我的声音,还是床外混乱的脚步声。 这时,一个人朝床边走来。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还好,还好,不是每个人都有查看床底的习惯。床垫往下一陷,那人坐在床上,顺便把包袱扔在脚边。不知抢了多少东西,“叮叮当当”一阵响,蓝伯特的耳朵几乎快与脸颊平行,眼神也越来越冰冷,像狩猎的蛇般充满攻击欲。 他伏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接近床边。难以想象,他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手脚就像棉花一样轻盈。不管他有多厉害,我都不能让他冒险现身,连忙拽住他的手腕。 他冷漠地看我一眼,双唇间,蛇信快速地进出了一下,似乎在警告我松手。 ……说真的,我就是怕城堡的座钟,也不会怕他。我轻轻蹭到他的身边,对他摇摇头。 他不耐烦极了,一直“咝咝”地吐信,喉结滚动着,发出低沉躁戾的咕噜声,却始终没有甩开我的手,也没有伤害我。 他的低吼声虽然不大,却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两三个人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其他人则在商议怎么把床脚的金狮子掰下来。 “床脚也是镀金的,要不把床脚砍下来一起带走吧?”一个人提议。 周围人纷纷点头赞同。 完了。 床脚一砍,先不说床垫砸下来,把我们两个砸伤,光是砍床脚的动静就足以激怒蓝伯特。他的利爪,他的牙齿,他的力量……已经和大型野兽没什么区别,这群人对上他毫无胜算。一定要把他逼成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吗? 我思绪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办。 那群人说干就干,有人翻出一把斧头,二话不说地砍向床脚—— “砰!” 整张床都是一震。 蓝伯特的瞳孔泛红,已紧缩成针。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最紧张的时刻——头脑空白,想不出任何对策,只能靠着本能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固定在原位。 “不行……”我在他耳边说,“冷静。” 他没有看我,瞳孔已紧缩到极致,从侧面看去,只能看到金色玻璃珠一般的眼球。 如果他骤然发狠,我肯定是控制不了他的。无奈之下,我只好捧住他的脸颊,勾头吻了过去。 刚好此时,又是一下—— “砰!!” 蓝伯特终于回头,针一般的瞳孔紧盯着我,似乎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直视着他的眼,加深了这个吻。他深深蹙眉,看了看床外,又看了看我,眼底有杀意,也有困惑,还有挣扎…… 最后,他对上我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眼睛,下定决心一般,双唇压在我的唇上,呼吸急促地、近乎凶狠地回应了我。 第13章 紧张、恐惧、刺激……在空气中交缠、发酵。他的手臂重重地圈着我的腰,极其强势地侵占着我的口腔,唇舌像涂了迷.药一般,仅仅吻了几秒钟,我的头就有些发晕,一分钟过去,我的手已软得抬不起来。 “砰——” 又是一声重响,整张床都在震动。那群人骂骂咧咧:“这他妈是什么木头,怎么这么结实……” “好像是白坚木,斧头的终结者。” “怎么办?要不把床一起搬走吧?”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推开蓝伯特,望向外面。这群人的贪婪程度简直超出我的想象,想砍下镀金的床脚拿走就算了,竟连床都想搬走。那么大一张床,他们准备怎么搬? 下巴一痛,蓝伯特用两根手指箍住我的下巴,强硬地扳回原位。他似乎很不高兴,浑身散发着寒冷的气息,灼烫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什么声音?”有人察觉,警觉地问道。 我无奈地看向蓝伯特。他被冒犯一般,眯着眼,冷冷地看着我,表情竟带着控诉,仿佛在说:你凭什么推开我? 我将手指搁在唇上,示意他安静一下:“嘘。”他的眼珠泛着猩红,一错不错地盯着我的手指,不仅没有安静,反而像受到挑衅一般,呼吸粗重地低吼一声。 我彻底没辙,只能搂住他的脖颈,重新吻了上去。果然,只有亲吻才能使他平静。没过一会儿,他充满攻击性的躁动情绪就消失了,手臂再度圈住我的腰,头埋进我的颈窝,有些眷恋地蹭了两下。 …… 我无奈极了,一边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不敢有片刻放松。 “哪有什么声音,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我绝对没听错……这个屋子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东西。” “你们说,那条巨蟒会不会就躲在床底下?” 这话不仅让我感到紧绷,整个地下室的气氛都变得诡异起来。从床底往外望去,我看见不少人都抄起家伙,蹑手蹑脚地接近床底,有斧头,有木棍,还有磨得锋利的锄头……他们确实劈不烂这张床,但他们可以把床掀翻,劈死我们……不对,会被劈死的只有我。 尽管知道,这时候屏住呼吸已没什么用,我还是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出,弓着身子,随时准备往后滚去,躲开迎面的袭击。 几只粗糙的手抓住床沿。也许下一秒我们就会暴露。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暴露之后,蓝伯特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 焦灼到一定程度,空气中像是点燃了一根引线,随时会引爆无法预知的后果。热汗浸透衣服,我却不敢表现出异样,怕蓝伯特察觉到不对,率先攻击他们。 怎么办,怎么办…… 真是太为难我了。为什么要我碰上这种局面?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一个从容的男子嗓音响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双纯白色的长靴走进我的视野。与周围粗制滥造的鞋子不同,这双靴子是鞣制山羊皮,做工精美,线条流畅而利落,双膝下方是两枚黄金制成的雄狮徽章。 是尤利西斯。 他怎么来了? 一个声音回答:“殿下,我们怀疑巨蟒就藏在床底下……” “是么。”尤利西斯口气淡漠,“那巨蟒是否也藏在糖缸和梳子里?” 整个地下室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站得规规矩矩,不敢喘气也不敢反驳。尤利西斯戴上白色手套,握住骑士长剑,命令道:“把东西放回原位,然后,都给我滚。” 大概是黄金的诱.惑力太大,一分钟过去都无人动弹。过了一会儿,竟有人不怕死地问道:“殿下不是说巨蟒就在这座城堡里吗?既然是巨蟒的城堡,为什么我们还要把东西放回去——” 我发现,只有面对蓝伯特时,尤利西斯的气势才会被压倒。和普通人站在一起时,他的气势简直就像阴云压顶一样恐怖:“我何时说过,这是巨蟒的城堡?”轻描淡写的反问,令所有人都不敢再做声,“这里是皇家的地盘。敢拿皇室的东西,不想活了?” 一听可能丢掉性命,那群人吓得顿时作鸟兽散。我以为尤利西斯也会离开,谁知,所有人都走光后,他竟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难道他事先知道我们藏在床底下?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帮我们解围?他散播蓝伯特是巨蟒的谣言,不就是想看到蓝伯特被讨伐的画面吗? 我头脑乱糟糟的,闪过十多种想法。同一时刻,尤利西斯开口说道:“你的同伴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 他以为我是那群人的同伙?想到这里,我镇定下来。不知为什么,蓝伯特对尤利西斯的声音不反感,也不警惕,随意地看了看床外,就继续埋头在我的颈窝。 如果我和蓝伯特现在出去,尤利西斯会不会把村民都叫过来,像惩罚异教徒一般,把我们送上火刑架?以他对蓝伯特的仇恨,极有可能。我不能让蓝伯特出现在他的面前。 想了想,我推开蓝伯特,将手指压在他的唇上,摇摇头,用气声说道:“不要出声。” 突然被推开,他沉着脸,表情很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我只好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我的口型,继续用气声说:“不要出声,也不要出去。” 光是这样,他肯定不会听我的话。果然,他的视线虽然停在我的嘴唇上,神色却渐渐灼热又露.骨。这显然不是看我口型能看出来的表情。我有些无语。 与此同时,尤利西斯再度开口:“再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重重压力之下,我只好故技重施,搂住蓝伯特的脖颈,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嘴唇。还记得第一次吻他时,我恐惧又羞涩,心脏恐慌地跳个不停,晚上甚至没办法睡好。谁知一个月过去,我竟变得这么熟练…… 一吻完毕,蓝伯特的注意力集中不少。我抓紧时间,重新说了一遍要求。 他若有所思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大概是觉得一个不够,想要两个。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想还是一起上火刑架算了。 他看懂了我的拒绝,垂头丧气地往后缩了缩,不理我了。 不理我正好,刚好此时,尤利西斯等得不耐烦,大步走过来,想把我抓出来。我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出床底,举起双手说:“……我出来、我出来!” “是你。”尤利西斯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声音温和了许多,“那朵盛开的玫瑰。你还记得我么。” 我名字的含义确实是“盛开的玫瑰”,被他这么叫,却有些尴尬。我低着头,点头回答:“记得……你说你是皇家的侍卫。”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他微笑着说道,“我是尤利西斯,北国的王子。” 我干巴巴地说:“见过殿下。” 他笑笑,没有回答。我迟疑一下,难道在等我行礼?不知皇室的屈膝礼,和普通的屈膝礼有什么区别……如果我做错动作,他会不会生气? 我尴尬又紧张,双手不知往哪里放。不仅是因为不懂行礼,还因为床底的蓝伯特。万一等会儿说着说着,他忽然钻出来向我索吻,那场面绝对比现在尴尬一百倍。 “你好像很怕我,”尤利西斯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却不像蓝伯特那样,会把独处的空间留给我,反而向我逼近几步,“为什么?” 我无路可退,只能一屁股坐在床上:“殿下身份高贵,我这种平民会害怕殿下的威压……很正常。” 他一只手撑在我的身侧,听见我的话,低低笑了两声:“就算是平民,也是比公主还要美丽的平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好像说过,你长得比这里的玫瑰还要美……可爱的玫瑰小姐。” 我听得头皮发麻:“叫我罗莎就好。” “罗莎。”他拇指扣着食指关节,顶起我的下巴,“你可否告诉我,如此美丽的你,为什么也会干偷盗的勾当。”他指了指我身上的披风,也指了指我脚上的靴子,“这个,这个,可不像你买得起的东西。”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掌渗出冷汗。 糟了。我该怎么解释? 尤利西斯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偷盗之事可大可小。盗窃皇室,却是会处以极刑。罗莎小姐,你怎么认为呢。” 或许是今天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又或许是他的相貌和蓝伯特有几分相似,面对他的审问,我只觉得紧张,并不觉得危险和害怕。 “我……”我心念电转,“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哪里不明白。” “殿下和我都知道,这座城堡根本没有伤人的巨蟒,殿下却刻意引导愤怒的村民来这里,允许他们破坏城堡的大门,冲进来打砸抢,现在却改口说,这里是皇室的地盘,不允许他们动皇室的东西……殿下,对这座城堡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从他和蓝伯特的几次谈话来看,他是一个极容易被激怒的人,一旦暴怒就会转身离去。我却忘了一点:他会离开,只是因为他的谈话对象是蓝伯特。我和他非亲非故,身份地位相差那么多,一下戳中他的痛点,只会把自己送上死路。 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尤利西斯脸色一变,猛地拔出骑士长剑对准我,阴沉地问:“你知道多少。”脖颈一痛,是剑刃划伤了我的皮肤。 “我……”我懊恼地咬了咬舌尖,飞快地思考着怎么补救。电光石火之间,一团黑影从我眼前晃过,我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尤利西斯的胸口被什么踢中,猛地向后飞去,撞到地下室的石墙上,手中的骑士长剑“锵”地一下,掉落在地。 蓝伯特站在我的身前,眼睛眯起,凶狠而沉戾地盯着尤利西斯,手指、手臂、背脊,动物受到刺激一般紧绷起来。 第14章 尤利西斯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原来如此……我就说,美丽的玫瑰小姐,怎么会做这样下三滥的事。原来,是接受了我兄长的恩惠。”他扶着墙,站起身,看了看蓝伯特,又看了看我,充满恶意地微微一笑,“玫瑰小姐,不知我兄长的滋味如何。他现在浑身上下几乎与野兽无异……” 话音未落,蓝伯特瞬间移动到他的面前,闪电般袭击他的脖颈。尤利西斯的反应速度也不慢,之前被蓝伯特踢到胸口,估计是因为猝不及防。他翻身往旁一滚,解开披风扔到一边,挽起袖子:“真是可笑,你对母亲见死不救,却为了一个下贱的乡村女人,对亲生兄弟下死手……可笑,太可笑了。” 我忍不住解释说:“他失去理智了,根本认不出你是谁。你误会了。” 尤利西斯刚要回答,就被蓝伯特一拳打中腹部,往后踉跄了几步,要不是他及时抓住地上的长剑,挡下蓝伯特刀锋般锐利的巨爪,恐怕已命丧当场。剑刃与利爪碰撞,发出刺耳的尖鸣。两人仿佛争夺地盘的狮子,紧盯着对方的双眼,手底下已爆出明黄色的火花。最终,还是蓝伯特的力量更胜一筹。他自上而下地冷冷俯视着尤利西斯,毫不留情地把长剑往下压,眼看下一秒,剑刃就要割下尤利西斯的头颅。 这兄弟俩的感情实在太过复杂,一个视兄长为死敌,甚至不惜动用邪恶的巫术,也要把兄长变成人人憎恶的怪物,却不准外人动用城堡里的物品……一个看似冷漠无情,失去理智后,却对造成这一切的弟弟毫无敌意。而且,现在打起来,也不是因为诅咒的事,而是因为尤利西斯伤了我。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关系绝非看上去那么恶劣。 我想了想,低唤道:“蓝伯特!” 说我自大也好,自作多情也好,我感觉蓝伯特的内心深处,可能并不厌憎这个弟弟……现在失手杀了尤利西斯,清醒后大概率会后悔。 蓝伯特眯眼看我一眼,然后回头,继续压迫尤利西斯的剑刃。 尤利西斯抓着剑柄,指甲、手背、指关节均用力到发白,然而如此竭尽全力,却依旧难以抵挡蓝伯特单手的力量:“玫瑰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这么叫我的兄长,就算已失去理智,以他那高傲不可一世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听从你命令的——” 本来不想用那招的,但尤利西斯这话激起了我的胜负欲。他觉得我叫不过来蓝伯特,我偏要把蓝伯特叫过来,给他看看。我又叫了一声蓝伯特,这次,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蓝伯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接近脱力的尤利西斯。然后,在尤利西斯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缓缓松开了手上强劲的力道,走到我的身边。 骑士长剑“哐当”一声,掉落下来。尤利西斯瘫坐在地上,背靠石墙,低喘着说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就是现在。趁尤利西斯怀疑人生的时间,我抬头,飞快地亲了一下蓝伯特的嘴唇。 蓝伯特用食指关节擦了擦唇,蛇信在双唇间一进一出,胸腔震着低沉的“咕噜”声,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管他的,反正他已经过来了。 我走到地下室的门口,侧耳听了听地面的动静。很安静。村民们应该已经离开了。转身看向尤利西斯,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充满探索的压迫感。 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他和蓝伯特接受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虽然蓝伯特的目光也有压迫感,但他的压迫感令人心生臣服,而不是像尤利西斯这样,令人如坐针毡般难受。这大概就是普通贵族和王位继承人的区别。 不想被他这么盯着,我正准备背过身去,蓝伯特的动作却比我还快,先一步挡在我的身前,目光冷冷地对上尤利西斯的视线。 尤利西斯低咳几声,笑起来:“可笑,太可笑了。曾经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不近女色的兄长,为了尽快破解诅咒,竟像小狗护食一样护着一个女人。不知那些爱慕你的贵族小姐会怎么想。” 很明显,他在挑拨离间。 但这个“挑拨”戳中了我的痛处,也揭穿了我一直以来的隐忧——我不知道蓝伯特喜欢上我,是否有想破解诅咒的原因。 尤利西斯还以为我不知道蓝伯特被诅咒,笑了两声,语调轻慢地说道:“玫瑰小姐可能不知道,我这位兄长,曾是高贵的王位继承人,随父王拜访过好几个国家,十岁时就已精通数国语言,出色得令人嫉妒。他不仅熟背军事理论,政治手腕也强硬得令人咋舌,十七岁时,就已能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曾是我们国家的骄傲与未来……在我们那里,不说吟游诗人,就连几岁的小孩都会唱颂赞他的诗歌。他的头脑理性清醒,为了赢下战争,甚至连自己的母后都能牺牲。你说,这么聪明,这么不择手段的人,当他知道只有真爱才能化解诅咒时,他对你的喜欢有几分真心,几分利用呢?” 这些王室贵族,在玩弄人心方面简直轻车熟路,寥寥几句就把我说得沮丧无比。我之所以无法正常地面对蓝伯特,就是怕他利用我的感情……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天真地想过,爱上他、拯救他,接着再抽身离去。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后才发现,根本没有这么简单,光是想到喜欢的人可能会利用自己,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难受归难受,不管怎样,我都不能露出软弱的一面:“感谢殿下的提醒。对了,殿下若是不想重复刚才的狼狈,还请尽快离去。”我把蓝伯特往前推了推,“这位可很不欢迎你呢。” 尤利西斯轻笑一下:“我会离开,但请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为了抓住一线生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是很美,但除了美貌,你的修养、出身、学识……哪一样配得上我的兄长?你觉得,他凭什么喜欢你?”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巴掌,“啪”地打在我的脸上。真是够了。他不走,我走。忍耐达到极限,我转身向出口走去。 原以为蓝伯特会跟过来,不知为什么,他还留在原地,冷冷地盯着尤利西斯。有种幻想破碎的感觉。原来,他刚刚会揍尤利西斯,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他们之间本就宿怨已久。我真是太自恋了,竟觉得自己能操控他的一举一动。 越想越羞耻,血液逆流冲上头脸,灼得脸颊、耳根火辣辣的。之前自己用亲吻引.诱蓝伯特听话时,真正的蓝伯特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在暗中嘲讽我的自作多情? 不愿再想下去,我从地下室走到大厅,地上一片狼藉,显然经过一场恶战。家具们正在叮叮当当地收拾屋子。我对它们点点头,匆匆走上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尽管尤利西斯已警告那些盗窃的人,值钱的东西还是少了一大半。 接了一盆冷水,我浸湿毛巾捂住脸颊,羞臊的热意总算消了下去,不再像先前那么强烈。说到底,一切的源头,还是因为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 我和蓝伯特之间,不仅身份悬殊,知识与阅历也差距巨大。他对我抱有好感,可能只是因为在特殊的时间碰见了我。要是在他最意气风发时相遇,他可能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镇上有对男女,曾因为一起躲避猛虎,而互相产生情愫。然而,他们婚后不到一年,这段婚姻就几近破碎。男人找了情.妇,女人满腔幽怨无处发泄,几个月过去,老了将近十岁。父亲告诉我,越是惊险诡异的环境,越容易滋生错觉般的爱情。这两人就是相信了错觉,才会有如此悲哀的结局。我和蓝伯特大概也是这样…… 想这些真是难受。我放下毛巾,看一眼时间,已是晚上十点,打算去泡会儿澡就睡觉。 明天……明天认真跟他谈谈吧。不想再这样猜疑下去了。我告诉他心中的疑虑,他告诉我真实的想法,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第二日,我一大早就起床。因为准备跟蓝伯特摊牌,我在更衣室里找了半天的衣服,可惜好多精致的裙子,都被抢走或是剪烂,只剩下几条颜色寡淡的长裙。我挑了一条珍珠色的裙子,裙边镶嵌着光润的珍珠,领边、袖口均绣着黑色蕾丝。穿裙子必戴手套,但我翻了很久,也没有翻到合适的手套,如果戴其他颜色的手套,会显得很奇怪。蓝伯特应该不会介意我不戴手套,反正只是两个人的谈话。 穿上裙子,我在梳妆盒里找到梳子、香水和发蜡,把发丝和橄榄叶花环状的珍珠头冠缠在一起。抹发蜡的时候,我不小心抹多了,谁知这个发蜡的味道如此强烈,顿时整个人香得像一朵移动的茉莉花,走到哪儿香到哪儿。想去洗头发重来,却已接近中午时分,算了,就这样下去吧。 走到门口,我忽然听见城堡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来了?难道又是尤利西斯? 推开房门,我走到三楼的栏杆前。大厅里站着一个人,却不是尤利西斯,而是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子。她穿着宝蓝色的大摆裙,发髻高盘,头顶插着同色的翎羽,耳垂、颈间、手腕均戴着华丽昂贵的宝石饰品,被城堡内三盏水晶吊灯折射出浪漫的光辉,将她白天鹅般优雅的气质,衬托得更为出众。 我意识到,她应该就是尤利西斯口中“相貌、修养、出身、学识”,都能与蓝伯特相配的女人。 刚好此时,蓝伯特走下楼,与她打了个照面。他的兽化总是时好时坏,一夜过去,他再次变得与常人无异,指甲缩短,手指恢复修长与雅致,除了后颈的黑鳞,和瞳孔还是蛇般竖瞳,几乎看不出他曾化身凶狠的野兽。 他的视力还是很差,而且,好像在思考什么事,差点撞到那位女子。他站住脚,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金框眼镜,夹在鼻梁上,看向女子。 这个过程中,女子一直微微笑着,天蓝色的眼中盈着泪花。 蓝伯特看清她的容貌后,停顿了两秒钟:“奥菲莉亚。” 看到两人对视,我变得很奇怪,心里像油煎火烤一样难受,恨不得走下楼把他们两个分开,或是挡住蓝伯特的眼睛,禁止他看那位女子。但我没有理由,也不可能这样做,只能憋着气,轻手轻脚地走到石柱后,闷闷地望着他们,听他们会聊什么。 奥菲莉亚的语气像云彩般轻柔:“如果不是尤利西斯告诉我,你被女巫诅咒……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我?” 蓝伯特走到一边,摘下眼镜,用手帕轻拭着镜片:“尤利西斯?” “你不要生他的气。他说你被女巫诅咒,只有真爱才能破解你身上的魔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好歹我们是青梅竹马,我……”奥菲莉亚的双颊微红,“我愿意帮你想办法。” “是么。”蓝伯特的口吻不冷不热,我却觉得他热情如火,态度暧昧到快让我不能呼吸。没由来的酸意浸满心口,我简直想跺脚,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她? “你觉得我没有拯救你的勇气?尤利西斯跟很多贵女都说了,但他们知道你会变成野兽后,都犹豫了……只有我,背着父母,偷偷驱车来到这里。”她脸上泛起回忆的微笑,“我记得这个城堡,那片玫瑰田原来是马场,对不对?小时候,我常跟着父母来这里赛马。那时,你虽然年纪不大,却相当威风,女孩们都不敢和你说话,只敢在角落偷偷议论你……殿下,多年过去,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你倾诉少女心事,请你不要拒绝我的勇敢,让我住在这里帮助你,好不好?” 蓝伯特把眼镜夹在鼻梁,重新望向她,却久久没有说话,似乎不置可否。 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再看下去,我恐怕要气死在这里。看了看身上素净却隆重的打扮,我懊恼得不行,为什么要穿成这样跟他吃饭?穿刚来那会儿的衬衫和长裤不行吗? 这时,奥菲莉亚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请你怜惜我,同意我的请求。” 想到蓝伯特可能会同意,愤怒和酸意同时冲昏头脑,我狠狠地跺了下脚,也不管是否会被发现了。 正准备回房换衬衫长裤,就听见蓝伯特不大不小的声音:“罗莎,下来用餐。” 作者有话要说:超级粗长!!!夸我夸我夸我 第15章 我转身,假装没听见,蓝伯特却略微提高音量:“下来,罗莎。还是,我上去请你下来。” 算了,不就是吃顿饭么。我沉默片刻,提着裙摆走向楼梯:“不用,我自己下来。” 下楼的时候,我感受到两道视线。一道是蓝伯特,我已能十分轻易地分辨出他的目光。另一道则是奥菲莉亚,她戴着深蓝色的手套,双手交握在腹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我。尽管没去过正式的社交场合,也知道不戴手套,是一件极失礼的事情。这位出身优越的贵族小姐,大概会认为我是一个行止粗鄙的村妇吧。还有蓝伯特……管他的想法干什么。我不自然地把手往后藏了藏,心里莫名焦躁。 “过来,罗莎。”蓝伯特对我招招手,“这位是兰开斯特公爵小姐。”奥菲莉亚微微一笑:“你好,罗莎。” 尴尬。该怎么告诉她,罗莎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蓝伯特随口喊的昵称。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蓝伯特垂头沉思几秒,开口说道:“她是罗莎琳德,我的……”他停顿的地方实在令人遐想,我的心停跳了一下,然而他只是说,“朋友。”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焦躁和失落却越发强烈。我僵硬地笑笑:“见过公爵小姐。” 她浅笑着说:“跟殿下一起叫我奥菲莉亚吧。”我点点头,然后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 与我的不自在截然相反,奥菲莉亚表现得相当自然,简直如鱼得水,似乎常年浸淫各种社交场面。每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她都能迅速抛出下一个话题,让我不至于无措地站在旁边。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根本没法让人产生恶感。我对她的观感,也从隐约的排斥变成感激和亲近。 若是蓝伯特需要王后,应该就是奥菲莉亚这样的吧。 中午用餐时,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奥菲莉亚的存在,家具们上餐时变得井然有序。她像女主人一般,站在厨房到餐厅的必经之路上,给菜品浇上酱汁或摆上蔬果。 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微笑着摇摇头:“殿下在那边看书,你去陪他说说话吧。他一个人在这里住这么久,肯定很寂寞。这种事让我来做就好。” 这言语,这想法,这气度,不愧是贵族小姐。我不禁为一开始的排斥感到羞愧。转身朝蓝伯特走去,一个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蠢,真蠢!被卖还帮人数钱……只有女主人才有资格安排菜品,她这是在用行动告诉你,你连做竞争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我抬眼望去,是座钟。它时针和分针都皱起来,一脸恨铁不成钢:“午餐有茶壶太太.安排,她站在那里只是动动嘴巴和手指,目的就是为了确定自己女主人的地位。你不战而退,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真让我们这些看好你的人寒心……” “……什么?”听到最后一句话,我迷惑得不行,“你,看好我?” 座钟哼一声,晃晃钟摆,时针和分针八字胡一般扬起来:“不然你以为呢,我很讨厌你?虽然你有时候确实有些讨厌,行为也够粗鄙,但主人发狂时,连我都害怕得发抖,你却勇敢地迎了上去。要知道,人人都爱英俊富有的王子,却不一定爱他形容野兽的一面。” 我要怎么回答呢……当时想逃跑,却没来得及? “多谢夸奖。”我想了想,轻声说,“但是,奥菲莉亚比我更擅长做那些事,就让她去做吧。” 不仅是因为不想勾心斗角,更是因为不愿把他人想象得那么不堪。习惯用恶意揣测他人,就算一生顺遂平安,想必也会错过许多明媚温和的风光。奥菲莉亚可能是想确定自己女主人的地位,也可能是想帮一些忙。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我花了点时间跟座钟解释。它沉默半晌,说道:“一个乡村女孩,能有这份觉悟,实在难得。” 既然他这么说,我有必要回答得深沉一些:“正因为我是乡村女孩,才能有这份觉悟。如果我看的风景再广阔一些,不一定能保持这份初心。” 话音落下,能感到座钟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尽管我还没能看见它的眼睛。告别座钟,我的脚步轻快不少,能被人认同和赞扬,心情真愉悦。不经意般望向蓝伯特,他仍坐在沙发上,姿势随性,正看着手中的硬壳书,书名是一串我看不懂的文字。黑发很久没有修剪,挡住他一半的额头,却令他的额头显得更加饱满,鼻梁也更高挺。即使身上有一半野兽的特征,这个男人依然如宫廷壁画般神圣而威严。 我在心中组织了一下摊牌的语言,准备用两句话概括,谁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举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漫不经心地合上书:“别跟我说话。” “啊?” 他把书扔到茶几的桌面,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看上去似乎在生气。 但是,他一个字也不说,谁知道在生什么气啊。 我莫名其妙。 用餐的时候,本以为午餐的气氛会很不愉快,谁知只有蓝伯特一个人冷着脸。说实话,和奥菲莉亚相处,要比和蓝伯特相处轻松太多。她很会说话,也很会察言观色,绝不提敏感的话题。尽管知道这些对她而言,可能都是基本的社交技巧,我还是没忍住把她当成了朋友。 用完餐,蓝伯特把餐巾扔在餐盘上,转身上楼。奥菲莉亚想跟他说话,却被晾在一边。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想安慰她,但不知该以何种身份。 她眼看着蓝伯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垂下头,失落地说:“殿下像变了个人一样……以前的他举止优雅,绝不会这么无礼地离开餐桌。罗莎琳德小姐,你看见他颈后的黑鳞了么。尽管藏在衣服里,我还是看见了……真是太可怕了!驱逐女巫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巫术真是邪恶的存在!我背上长一颗火疖子都会恐慌半天,难以想象殿下现在心里的感受。” 大概是成长环境过于优越,导致她的心思就像百合花一样纯洁明净。不说男人,连我都被她的单纯善良吸引。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不喜欢她吧。 我走过去,想握住她的手安慰一下,却怕她觉得冒犯。谁知,她先握住我的手:“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形的话,恐怕会很难过。很高兴认识你,罗莎琳德小姐。你比尤利西斯殿下描述得还要美丽。” “谢谢,你也很美丽。”尤利西斯?怎么又跟尤利西斯有关? 更令我摸不着头脑的是,她的双颊竟透出几分粉红:“殿下跟我说,他的心上人是你时,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要知道,现在全国上下最炙手可热的就是殿下了。”她的话仿佛一道响雷,把我劈得神志不清,蓝伯特亲口承认,他的心上人是我?她不是喜欢蓝伯特吗?为什么表情那么欣慰? 我感到不太对劲,果然,下一秒,只听她继续说:“虽然比起蓝伯特殿下,尤利西斯殿下要逊色许多,但那是因为对比对象是蓝伯特殿下……在不少人心中,尤利西斯殿下依然优秀得不可企及。你能俘获他的心,真是太了不起了。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让殿下对你动心的?我想在蓝伯特殿下身上试试……” 尤利西斯跟她说,他的心上人是我? 原来,她对我没有敌意,是以为我喜欢的人是尤利西斯?如果我这时告诉她,我喜欢的人是蓝伯特会怎样?忽然不敢深想下去,虽然我习惯把人往好处想,但并不代表不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 我疲倦地笑笑,把这个话题敷衍了过去。打算去看看蓝伯特在闹什么脾气。走上楼,却听见一段悠扬却沉重的钢琴声。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音乐,既有教堂管风琴的厚重和洪亮,也有吟游诗人琉特琴的细腻与忧伤。 循着乐声,我穿过长廊,轻轻推开两扇大门,就看见蓝伯特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他低垂着头,两只修长而有力的大手,正举重若轻地敲击着琴键。一时间,琴槌击打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从他的背后望去,他颈侧的线条凌厉,肩背挺拔,每一根手指都像蓄力的弓弦般,充满强劲却优雅的力量。 本想跟他摊牌,告诉他心中的疑虑,再问问他的真实想法,看见这一幕,忽然不想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了。我跟他不合适,哪怕彼此都有心动的感觉,还是不合适。 我出身平凡,不是名门贵族,没看过训女手册,哪怕穿上最华丽的裙子,也不像一个淑女。我只会砍柴、种田、喂马,一双手不管再如何保养,还是布满劳作的痕迹。他一直养尊处优,哪怕骑马练剑,皮肤依然比我细致。 还是奥菲莉亚那样的女子最适合他。她出身高贵,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帮他撑起门面,把宾客照顾周全……他们从小到大看见的东西是一样的,想必很多看法也一样,有很多共同话题。不像我……我是真的不适合他。 况且,我已喜欢上他,诅咒却没有解除,说明他其实……并不喜欢我。 真相其实一直摆在我的眼前,只是我不愿相信。 刚好此时,钢琴乐到达最辉煌最激烈的部分。他弹得很投入,没有发现我。我后退两步,轻轻关上门,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换上衬衫和长裤,躺在床上,思考该怎么跟他告别。离开了这么久,父亲估计急坏了。蓝伯特并不是没人喜欢的野兽,就算奥菲莉亚不喜欢他,还有千千万万个奥菲莉亚排队来破除他的诅咒。我就不要操心他了。 想到这里,楼下忽然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是奥菲莉亚。 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童话确实可以一下就爱上,一下就幸福生活在一起,但对我而言,如果不把人物的转变写出来……我会很难受。 这章挑20个幸运鹅发红包么么哒。 第16章 我看一眼卧室的座钟,还没到六点钟,难道蓝伯特又提前兽化了? 翻身下床,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又怕打搅他们的好事。万一奥菲莉亚正在用温柔和善良感化野兽蓝伯特,我贸然出现,岂不是很尴尬。 这么想着,我走到露台,双手撑着栏杆,打算等楼下的动静小一些时,再过去看看。城堡的上空始终积压着厚厚的灰云,闪电是惨白的鲨鱼鳍,时不时割破黑暗的浓雾。远方的山脉与村落,却沐浴在紫红色的晚霞中。这里凝聚着世间的最宏伟与最奢华,却是一片永不见天日的诅咒之地。 本以为尖叫很快就会消失,谁知几分钟过去,楼下的尖叫声却越来越惨烈: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殿下,殿下!救救我!不要过来,走开,走开!” 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难不成不是蓝伯特兽化,而是城堡闯进了其他野兽? 有这个可能。如果是我上次撞见的那条巨蟒,奥菲莉亚会是这个反应,那就不足为奇了。 真该死,巨蟒闯入城堡,我却把奥菲莉亚一个人留在城堡的大厅。穿上窄紧的长靴,确保等会儿不会掉链子。我本想拿根棍子防身,然而找了半天,都没能找到木棍,最后只能故技重施,在衣柜里翻出裙撑掰断,用绳子绑成一捆结实的棍子。做完这一切,我拉开房门,冲出去喊道:“别怕,奥菲莉亚!我来了!” 眼前的一切却令我愣住:没有巨蟒,没有野兽,城堡的大理石地板上,只有一头面目全非的怪物。是蓝伯特。他瞳孔猩红,身上的衣衫几近残破不堪,手指骨诡异地弯折,四肢再度变得和蜥蜴无异,黑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他的皮肤。他这个模样,连我都吓了一跳,更别提第一次撞见他兽化的奥菲莉亚。 “罗莎琳德小姐……”都这时候,她还坚持喊我的全称,这姑娘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却呆板得厉害,“虽然很希望你能救我,但这头……这头东西,显然不是你能对付的!你快去二楼把殿下喊起来,刚刚我叫了好多声,他都没反应,大概是睡着了!” 我站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有些不忍心告诉她,她心目中会来拯救她的殿下,就是眼前的怪物。 仅仅是犹豫了两秒钟,蓝伯特就已瞬移到奥菲莉亚的面前。她跌坐到地上,双手捂住面颊,指缝间漏出恐惧的泪光。兽化后,蓝伯特的身材变得异常高大,双腿长到不正常,原本他只比奥菲莉亚高一个头,现在,奥菲莉亚连他胸膛的高度都达不到。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没有一丝理性的感情,只有最原始的狩猎欲,仿佛豺狼看山羊、猎豹看麋鹿。 大概是恐惧到一定程度,终于想起要反抗,奥菲莉亚一边后退,一边抄起身边的小玩意儿,重重地扔向蓝伯特:“别过来、别过来!你这头丑陋的怪物!我哥哥是北国最骁勇的骑士……你敢碰我一下,我哥哥会把你抽皮拔筋,做成壁毯挂在墙上!” 勺子、叉子、烛台、花瓶……依次砸在蓝伯特的身上,他的神色却毫无变化,都不用手背挡一下,似乎不痛不痒。 眼看无路可退,奥菲莉亚后背抵在墙上,脸上竟露出死志:“丑陋的怪物……我奥菲莉亚·德莎·兰开斯特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凌.辱。”她拔.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咽喉,“罗莎琳德小姐,人都有自己的私欲,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不敢去叫殿下对付这头怪物,我都能谅解你……但请你务必答应我最后一个愿望,把我送回北国的疆土,我要葬在兰开斯特家族的坟墓里。告诉我的家人,我死的时候完完整整,没被这头怪物伤害到一根毫毛!” 我没想到她会求死,连忙喊道:“慢着!”奥菲莉亚握着匕首,有些疑惑地望向我。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再加上蓝伯特已走到她的身边,我拿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到楼下,把手中的裙撑掷出去:“看着我!” 裙撑砸到他的后脑,“砰”一下掉在地上。蓝伯特缓缓转头,猩红色的眼冷冰冰地注视着我,瞳孔紧缩成针,远远望去就像是没有瞳仁一般,怪不得奥菲莉亚会如此害怕。他原本瘦削立体的面孔变成三角形蛇头,再看不见高挺的鼻梁和优美的嘴唇……他变成这样,难怪奥菲莉亚认不出他。不过,不能怪她,若是我事先不知道原委,估计也认不出来。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之前兽化的记忆…… “过来。”我放缓了语气,“到我的身边来。” 奥菲莉亚震惊地看着我:“罗莎琳德小姐,你为什么要对一头怪物这么温柔?”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告诉她真相:“他……不是怪物,是蓝伯特变成野兽后的样子。” 奥菲莉亚微微张嘴,不可置信地望向蓝伯特。她天蓝色的眼里瞬间盈满泪水,忧伤如寂寥的暮秋天空:“怪不得你刚刚站着不动,我还以为你不想救我……原来是这样。” 我沉默地摇摇头。 她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殿下……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还等着他加冕为王。”她伤感地望着蓝伯特的背影,“他本该穿着最庄严的白袍,戴上王冠,接受臣子和百姓的朝拜,而不是像这样浑噩地活着……他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不如死了。” 我一直以为奥菲莉亚是善良的,她也确实是善良的,就连生死关头误以为我不想救她,都能宽容地谅解,然而如此善良的她,却觉得变成野兽的蓝伯特不该活着。 或许对于贵族而言,狼狈地活着,不如体面地死去。这应该也是她刚刚为何萌生死志的原因。 但我不能理解这种想法,蓝伯特兽化是暂时的,她要是真的喜欢蓝伯特,不应该同情他的遭遇,留在城堡想办法破解诅咒,帮他恢复原来的模样么。 我没机会问出这番话,因为蓝伯特已来到我的面前。他的唇形本来削薄美丽,现在却变得像蛇一样扁平丑陋。若是他这样吻我,恐怕我也会发怵。幸好,他没有索吻的打算,只是冷冰冰地盯着我,只要我稍稍一动,他的喉咙就会发出嘶吼,露出森白的牙齿示威。 真棘手,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如果不记得我,贸然用亲吻安抚他,大概会被他一爪子挠死。 ……早知有今天,就去马戏团驯兽师那里学两手了。 我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蓝伯特……” 要是以前,我这么伸手,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应,但今天的他格外暴躁,手指还未伸到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眯起眼,磨牙一般龇牙低吼,鼻息是灼烫的火焰,喷洒在我的指尖。太烫了。我没忍住缩回手。 为什么他的情况一下变这么糟? 是因为奥菲莉亚的恐惧,还是因为……我放弃他了? 城堡上空的天气似乎和他的情绪有关,此时此刻,他浑身萦绕着阴沉与躁戾,天空的灰云也几乎低垂到地面,闪电划过,轰雷滚滚,暴雨是千万只鼓槌,激烈地击打在城堡的塔顶、彩色玻璃窗。很多时候,天气的好坏直接决定人的心情。听着滂沱的雨声,我的心情也逐渐焦躁。 奥菲莉亚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罗莎琳德小姐!你不要离殿下那么近,很危险……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殿下了!” 他的本性、学识、气度都还在,只是被本能和兽化的外表掩盖,只要诅咒破解,就能变回原来的他。为什么说他已经不是蓝伯特了? 我越发焦躁,深吸一口气,再次试探着伸手:“蓝伯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这一次,他没有过激的反应,甚至伸出蛇信碰了一下我的手指。有种被火灼伤的感觉。我忍着指尖的刺痛,想要抚上他的脸孔,安抚他过于躁戾的情绪,然而还未触碰到他的皮肤,他忽然单手扣住我的脖颈,猛地把我压在地上。 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头野兽,失去了之前的所有记忆,眼睛时而凶狠地眯起,时而狡猾地转动,仿佛在思考要怎么处置我。 这时,我看见奥菲莉亚高举着匕首,从后面接近。她想要救我。这姑娘是个好人,就是思想过于死板了一些。我用尽全力朝她摇头挥手,示意她走远。 我的动作没能让奥菲莉亚停下脚步,反而勾起了蓝伯特的好奇。他另一手扣住我的双腕,鼻子轻微耸动,嗅着我手指的味道。他的手掌冰凉,呼吸却像滚热的沸水,烫得我紧握拳头。随着奥菲莉亚手中匕首的寒光越发接近,他对我的手指失去兴趣,目光转移到我的嘴唇上。 接下来的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够惊悚猎奇的:暴雨倾盆的黑夜,阴森昏暗的古堡里,一个头颅如蛇、双手似蜥蜴、浑身长满黑鳞的怪物,扣住一个人类女子的脖颈,攥着她的双腕,俯身亲吻了过去。他们的身后,一个头戴蓝色翎羽、身穿华服的美丽女子后退两步,“哐啷”扔掉手中匕首,不敢置信地捂住嘴。 …… 一吻完毕,蓝伯特转了转猩红的眼珠,丑陋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愉悦。 第17章 看着奥菲莉亚僵硬的表情,我其实也很僵硬,但蓝伯特的眸子一直紧盯着我,时不时用牙齿轻咬我的手背,仿佛只要我一露出害怕的神色,他就会暴怒发狂一般。 说来奇怪,我对他的吻并不恐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甚至看到奥菲莉亚的恐惧时,心里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窃喜,感觉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看见他兽化的样子时,没有厌恶或逃跑。 半晌过去,奥菲莉亚终于回过神,颤抖着问道:“罗莎琳德小姐……你和殿下?” “我……” 这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下意识地撑起身子,看向她,思考着如何组织语言。谁知刚撑起身,蓝伯特双眼就射出警告的寒光,巨爪盖住我的肩膀,野蛮地把我推了回去,胸腔回荡着恐吓的低吼声。因为他的体型变大,低吼的威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骇人。地板、窗户、花瓶,甚至连头顶的吊灯都在震颤。 他这模样没恐吓到我,反而把奥菲莉亚吓得够呛。她晃晃头,捡起宝石匕首,再度对准蓝伯特:“不,它绝不会是殿下……殿下不会是这个样子,我印象中的殿下博古通今,理智而优雅,是世上最优秀和最出色的男人……这东西、这怪物、这头兽,怎么可能是殿下!罗莎琳德小姐,你不要被它迷惑了,它极有可能是女巫制造出来的幻影!” 记得蓝伯特说过,野兽是他放大的本能,他能听到和看见发生的一切。我刚想开口说话,只听一声森冷到可怕的嘶吼,蓝伯特竟松开了我,缓缓朝奥菲莉亚走去。他似乎被奥菲莉亚的话语激怒,眼中没有狩猎欲,只有浓重而血腥的杀气。 他的脚掌宽阔而狰狞,指甲是倒钩状的刀锋,每走一步,地板都会被震出蛛网般的碎纹。奥菲莉亚倒退两步,竟扬起匕首,试图去攻击他:“可恶的畜生,把殿下还给我——” 我大惊,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她,她已纵身飞扑到蓝伯特的身上,把匕首插.进蓝伯特的心口。浑身的血液被冰冻般,心脏也如坠冰窟。然而下一秒,奥菲莉亚就被蓝伯特勾住衣领,狠狠往后一抛。 她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后背撞在大理石地板上,重重地弹跳两下,咳出一滩鲜红的血。 我看了看奥菲莉亚,又看向蓝伯特,双脚完全不知道该迈向谁。手心渗出焦灼的热汗。这时,蓝伯特转过身,他的胸口毫发无损,黑鳞上只有极轻微的划痕。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对上他毫无焦点的瞳孔。完了,他好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朝奥菲莉亚走去,随着步伐的前进,他的兽化逐渐加重,黑鳞雾气一般覆盖他的身体,指甲有生命似的疯长,目光是哨岗侦查时的白光,冷冷地锁定在奥菲莉亚的身上。 这一刻,我脑中闪过十多种混乱的想法:奥菲莉亚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罪不至死。 她是个好姑娘,只是被贵族刻板的教条框住,以至于她在蓝伯特这件事上,冷漠得近乎残酷……或许在她眼里,蓝伯特并非心上人,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一种荣耀,而兽化的他把这一切毁得一干二净,所以才这样无法接受。我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接受兽化蓝伯特,并不是因为我比奥菲莉亚善良,而是因为蓝伯特不是我的精神寄托。他在我的眼中,只是一个过于出色的普通男人罢了……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杀死奥菲莉亚。不然,他和真正的野兽还有什么区别? 我快步冲到奥菲莉亚的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对上蓝伯特毫无感情的目光,我其实也有些腿软:“……你不能杀她,蓝伯特。” “感谢你的好意,罗莎琳德小姐。”奥菲莉亚虚弱地轻喘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殿下。但这东西,显然不是殿下。殿下永远冷静理性,不会像这东西一样失控……记得从前,我和殿下他们一起去打猎,一支冷箭射中他的胳膊,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医生看到他的伤势后,商讨了半天,都没敢拔出箭支,最后,还是殿下自己把箭拔了出来。殿下在我的心中,就像神灵一样坚强伟大,怎么可能变得像畜生一样……” “诅咒能破解,他会恢复原样。” “但他这个样子,连我都害怕,谁会真心爱上他呢?”奥菲莉亚轻轻地问道,“你会吗,罗莎琳德小姐?” 差点就要回答“我会”。但要是我的爱能起作用,蓝伯特也不至于把奥菲莉亚吓成这样。我犹豫了两秒钟,不知怎么回答。 “罗莎琳德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了。连你都在犹豫,殿下是真的没救了。我想,殿下他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变成这样吧……” 见她又要把话题朝消极的方向引去,我连忙打断道:“这些话,你等他恢复后再说吧!” “他还能恢复?”奥菲莉亚诧异。 “当然,天亮后他就会好转。”我小心地上前一步,轻抚上他的后背。他的黑鳞本来都贴在皮肤上,此刻却受刺激般一片片竖起,一不小心就会划伤手指。我尽量轻柔地抚摸他:“我知道你不想伤害她,你还记得她是谁……你只是气愤她想伤害你,对不对?” 我只是尝试着安抚他,谁知他躁动的情绪竟真的平定了下来,竖起的黑鳞依次闭合。他垂下头,喉间回应般“咕噜”作响,蛇头向我靠过来。 奥菲莉亚不知道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还以为他要发动攻击,尖叫着后退,手拽住我的脚踝,想把我一起拉走。 蓝伯特立刻调转视线,冷漠而警惕地看向她,发出恐吓般磨牙的低吼声。 有些心累。下楼之前,我以为蓝伯特会被奥菲莉亚感化,没想到两个人仇人般势不两立。善良而宽容的奥菲莉亚,更是差点捅死蓝伯特……这时,蓝伯特吐出蛇信,威胁一样,对奥菲莉亚展示着自己森森的獠牙。奥菲莉亚浑身发抖,随时有可能昏厥般,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裙摆上。 有些怕出现更严重的后果。我想了想,踮起脚尖,搂住蓝伯特冷冰冰的头颅。 他森寒到可怕的目光投向我,低吼声还在喉间震动。尽管已被他吻过一次,近距离看他的蛇头,还是有些发怵。但为了使他平静下来,除了那个方法,我别无选择。 深吸一口气,我吻上他的嘴唇……身后的尖叫终于戛然而止,他也不再低吼,眼中的薄膜裹了一下眼珠,闭上双眼,等待投喂般安静地被吻。 十分钟后,我总算把场面控制住:蓝伯特坐在壁炉旁,垂头看着地上的烤鸡、羊腿、猪肉,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如何下口。奥菲莉亚披着薄毯,坐在沙发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我递给她一杯热茶。她轻声说了句谢谢,沉默一会儿,问道:“天亮之后,他真的还能变回来?” “能。” “他真的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殿下?” 我想起以前蓝伯特单膝跪地,优雅用一根手指品尝鲜血的样子,说道:“是……你别看他这个模样,其实他还保留着作为人类时的习惯。” 说着,我们一起看向蓝伯特。这时,他似乎刚好研究出怎么吃那些东西,巨爪勾起一只烤鸡,嘴巴张开,蛇一样整个吞了进去。 奥菲莉亚:“……” 我:“……” 她摇摇头,裹紧毯子,轻叹道:“没想到殿下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真天真,还以为变成野兽,只是身上长一些蛇鳞而已……罗莎琳德小姐,感谢你今天救了我。” “不客气。” “介意我向你倾诉一下心事么?” “不介意,你说吧。”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殿下会是未来的国王。他还未成年时,就表现出非同凡响的理智。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榜样,从小到大,我的愿望就是嫁给殿下,成为他的王后,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朝政……”她忧伤而迷茫地看向蓝伯特,“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哪怕他被女巫诅咒,也有信心破解他身上的魔法。但是,当看到他这个样子时,我第一反应竟是否定他的存在,认为他已经死去……我是不是很恶毒?” “你只是害怕而已。”我握住她的手,“你看,你现在不是已经没那种想法了吗?” 她低头喝了口热茶,苦笑了一下:“罗莎……我可以叫你罗莎吗?为了配得上殿下,我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去看一些不喜欢的书,做一些不喜欢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已配得上他,但就在刚刚,我发现自己缺少了一样非常重要的品质。” 她看向我:“勇敢。我没有你勇敢,敢去触碰他尖利的鳞片,敢去亲吻他丑陋的嘴唇,敢去挡下他的攻击……我也没有那么博爱,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他的样子。”她放下茶杯,即使嘴唇被热茶润得嫣红,脸色依然苍白无比,“我太胆小了。” “这是人之常情,奥菲莉亚,你不必自责。” 她又看一眼蓝伯特:“看得出来,殿下很信任你,你也很喜欢殿下……你们很相配,我配不上他。明天一早,我就会启程回到北国。祝你们平安幸福。” 没想到她会和我产生一样的想法。出于同情,或是出于感情上的共鸣,我叫住她:“奥菲莉亚!” 音量没控制好,连蓝伯特都转头看向我。我连忙压低声音:“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心上人变成野兽……你千万不要这样自责。我能接受他野兽的模样,并不是因为我比你勇敢,而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王子,也不是未来的国王。对我而言,他没有信仰和寄托的意义,只是一个被诅咒的男人。我对他没有任何憧憬和期待,所以,兽化与否都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感觉。” 她站在那里,身形仿佛羸弱的桔梗花,却遥远而不可攀折。她垂头思索了片刻,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安慰,罗莎。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和最勇敢的女孩。”说完,她挺直背脊,转身走向城堡中央的楼梯,姿态优雅,步伐不紧不慢。 我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竟看到蓝伯特坐在了我的身边。 大概因为奥菲莉亚的离去,他显得很放松,瞳孔扩大成圆形,专注看着我时,有种被他全心全意信任的错觉。 “……怎么啦?” 他缓缓凑近我的面孔,伸出蛇信舔了一下我的嘴唇。我推了推他的肩膀,满脸疑惑。他看向我的手掌,头低下来,似乎想蹭我的手掌,但头太大,无论如何也蹭不进我的掌心。他不耐烦地低吼了两声,最后,用扁平的蛇嘴碰了碰我的手背。 做完这一切,他转了转眼珠,表情得意又满足,继续去壁炉旁吃东西。 我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他在得意和满足什么。 第18章 第二日清晨,我被敲门声吵醒。带着浓浓的睡意打开门,看见奥菲莉亚站在门前。 她戴着深紫色的斗篷,里面是英飒修身的骑装,发丝高盘在头顶。见我开门,她微笑着说道:“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罗莎。” 昨晚被蓝伯特缠着玩扔球的游戏,很晚才睡下,头脑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现在就走?” “我本就是偷跑出来的,再不回去,哥哥们会很担心。”她想了想,从衣襟上摘下一枚金狮徽章递给我,“这是兰开斯特家族的徽章。你以后到王都来,只要出示这个,就能畅通无阻。我的权力很小,只能送你这个了。” 这枚徽章沉甸甸的,光是用手握着,就知道含金量不低,狮子更是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胡须和毛发根根分明。这东西不仅价值不菲,还有家族的象征意义,我连忙塞回她的手里:“你能把我当朋友,我已经很开心了……这个太贵重,我不能要。况且,我不一定会去王都。” 一个低沉却冷冽的声音响起:“拿着。总有一天你会去王都。” 听见这个声音,奥菲莉亚僵了一下。我转头,是蓝伯特。他已恢复正常模样,身高、头颈、手脚均变回人类的尺寸,金链眼镜夹着高高的鼻梁,披着深色的大衣,正抱着双臂倚靠在墙上看我们。 奥菲莉亚低头行礼:“殿下。”我听见她的嗓音哑又涩,“昨天的事……对不起。” “不必。”蓝伯特看她一眼,伸出一只手微微上抬,“不怪你。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是人之常情。” 因为蓝伯特的出现,奥菲莉亚变得异常沉默。这姑娘肯定又在后悔和自责。为了让她的心情轻松点,我收下那枚金狮徽章,搂着她的肩膀,送她走出城堡。蓝伯特站在城堡的大门前,下颚微抬,神色清冷地望着我们。闪电时不时劈下,冲垮浓重的黑雾。他高大修长的身影雕塑般,强势而冷硬。 走出玫瑰花田的范围,气温顿时升高不少,阳光也变得明媚和煦,微风送花香,翠草摇曳。一辆驷马马车停在前面,车夫正在低头打瞌睡。奥菲莉亚轻咳一声,他立刻惊醒,半跪行礼道:“小姐。” “我真走了,罗莎。”奥菲莉亚戴上兜帽,回头对我微笑,“昨天说祝你们幸福,其实有些不情愿,毕竟我曾爱过他十多个春秋。但是,祝你们平安是真的。”她抱了我一下,“再见,我在王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再见,奥菲莉亚。”虽然只跟她相处了一天一夜,她高贵而大方的仪态,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我和父亲是从外地迁居过来的,从小到大,我几乎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她应该算是我第一个好朋友。 看着她登上马车,掀开窗帘对我挥手。眼眶有些发热,原来离别是如此令人惆怅。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以我和她之间身份的差距,多半是没有了。我垂下头,吸吸鼻子,擦了一下眼角,朝城堡大门走去。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我。站住脚,张望片刻,被窥视感又消失了。但是一往前走,被窥视的感觉又会出现。 是谁? 尤利西斯……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继续往前走,同时用余光瞟向四周。终于,在右边的灌木丛中发现一双黑色的靴子。尺寸不大,一看就是女人的脚。 她在那里偷看我干什么? 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黑色靴子转身就走。我犹豫一秒钟,还是追了过去,反正这里离城堡不远,若是情况不对,往回跑就是了。但就像有魔法相助一般,明明那双黑色靴子离我不远,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几分钟后,她跑进玫瑰花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万亩玫瑰花田是绯色的海洋,一望无际,记得这里的玫瑰有迷惑心智的作用,我不敢走进去,打算原路返回,却发现来路已被盛放的玫瑰淹没。 怎么回事? 难道那个人是故意引我来这里?想让我迷失在这片花田里? 心口骤然冰凉。我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仔细回想来路即可,鼻腔却被馥郁的花香灌满,头脑也昏沉起来,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渐渐地,我失去了对双腿的控制,开始在这片花田漫无目的地行走。突然间,所有玫瑰花瓣凋落、旋转,组成狂暴的飓风朝我袭来。冷汗从背脊流下,我想掉头逃跑都不能。被飓风袭击的一瞬间,我像是灵魂出窍,飘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眼前是一个陌生而繁华的城池,中心屹立着一座典雅宏伟的教堂,塔顶的黑色十字架直指云端,管风琴神圣庄严的乐声响彻天际。教堂前的广场上,上万名民众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我穿过他们,走进教堂的内部。色彩斑斓的神话壁画绘制在穹顶,最前方矗立着千万根金色音管,乐师身着白袍,神色肃穆。一对穿戴华丽的男女站在下方,男子头戴王冠,女子慈爱地抱着一个婴儿,目光憧憬地望着台上的紫袍主教。 紫袍主教一手握着权杖,一手捧着水晶球,正在闭目冥想,口中念念有词。许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看向女子怀中的婴儿: “神赐福予他, 他将拥有非凡的智慧,高贵的品德, 民因他而长寿, 国因他而兴盛。 他将是北国至高无上的王……” 国王松了一口气,女子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握住婴儿的小手摇晃了两下。就在这时,紫袍主教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瞳孔泛起可怕的猩红,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合着: “他将受到亲人的诅咒,恶毒的魔法, 兽性被唤醒, 魔鬼住进他的躯体。 他将拥有蛇的狡诈,狮的残酷, 被疯狂、愤怒、贪婪、嫉妒, 淹没清醒的理智。”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在场所有人都舌桥不下,震惊得合不拢嘴巴。半晌过去,国王沉重地开口问道:“您的意思是,这孩子,将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紫袍主教放下权杖与水晶球,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摇头说道:“他会成为北国最伟大的王。” “那后半段预言的意思是……” 紫袍主教低叹道:“我也不能断定那是何意。不过想来,只要他淡薄亲缘,时刻保持理性和头脑清醒,应该就能避开预言中的情形。” 说完,他转身离去。国王搂住女子的肩膀,轻声安慰着她。女子看看婴儿,又看看国王的面孔,捂住脸,小声地啜泣着。 国王的长相和蓝伯特有七分相似,女子的眼睛和嘴唇则跟蓝伯特一模一样……他们是蓝伯特的父母?我为什么会看见他的父母? 这个想法刚从我的脑中闪过,周围的场景忽然改变:教堂轰然垮塌,金碧辉煌的宫殿原地拔起。我看见的应该是蓝伯特的过去。果然,望不见尽头的柱廊上,小时候的蓝伯特正站在我旁边。这时的他大约只有七八岁,神态举止却极其成熟。他穿着长及膝盖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如松,神情淡漠地眺望着远处的草坪。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群岁数和他差不多的孩童,正在草坪上面翻滚打闹。他看了片刻,用食指关节擦了擦自己的鼻子,不知在想什么。这时,一个白袍老人走过来,弯腰行礼道:“殿下。” 蓝伯特回过神,单手微抬:“老师不必行礼。” “殿下在想什么?” 蓝伯特拿出两只手套,一丝不苟地戴上,平静地回答道:“母后让我学习克制本能,我刚在练习。” “练习的成果如何?” “本能不过如此。” 老人笑道:“即便是属下这个年纪,也不敢藐视本能。殿下若是真觉得本能容易克制,倒是天生的王者。” 蓝伯特淡笑了一下,转移话题:“老师,跟我说说今日的课程吧。”话落,我看见他又瞥一眼草坪打闹的孩童,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跟老人谈话。 原来……他的理性并不是天性如此,而是被大主教的预言、王后的教导、身边人无时无刻地提醒与监视,慢慢塑造成一个理性的人,一个理性的帝王。 奥菲莉亚被刻板的教条禁锢住,而他身居高位,被万民瞩目,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 我想跟上他们的脚步,看看他在学些什么,周围的场景却再度改变:黄沙漫天,灰黑色的城墙底下,敌军的兵马是密密麻麻的黑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巫站在阵前,双唇微动,念诵着古老而诡异的咒语。随着她咒语音量的扩大,敌军的马儿眼中亮起可怖的红光,扬头长长地嘶鸣,士兵们的肌肉也夸张地膨起,箭篓里有了取之不竭的箭支。 这时,一个声音惊恐地喊道:“糟了……王后也在他们手里!” “怎么办,原本我们还有些胜算,这下我们肯定要败!” “不知道殿下会做怎样的决策……” “相信殿下!” 与此同时,女巫的声音也幽灵般响起:“王子殿下,若想救下王后,很简单,答应我们两个要求。只要你做到,我们立马把王后完璧送回。” 我这才看见蓝伯特,他站在城墙的塔楼上,白色军装凌厉,曳地披风被狂风卷得猎猎翻飞,两边肩章金黄麦穗般的流苏也随风震颤。他眼神冷漠地看着女巫,轻微启唇:“说。” “一,放弃边境十六个城镇,全部归入我国的版图。”女巫说道,“二,血祭三千普通士兵。三千条贱命,换王后高贵的性命,这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这两个条件不可谓不恶毒,只要蓝伯特点头应下,他就会失去军中的威望、民众的信任,但若是他不点头,就会失去生养自己的母亲。 我想走到他的身边,却始终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但即使距离遥远,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挣扎。他闭着眼,额前青筋突起,双手紧握成拳,人性和理性在他的头脑中交战。几十秒钟过去,女巫催促道:“殿下,时间不等人,快做决定!” 我看见他拿起一把十字.弩,上面萦绕着浅蓝色的魔力,对准敌军阵前的女巫。女巫却冷笑一声:“没想到殿下会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你那把魔法弩只能用一次,杀了我一个,我们将军会让你的母后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蓝伯特手上稳如磐石地转移了方向,瞄准阵前的王后。 王后高贵而清丽的面孔上,没有怨恨,也没有害怕,只有一抹凛然赴死的浅笑。 “嗖——” 十字.弩发射。 一击即中。 全场鸦雀无声,战场上只剩下战马的嘶鸣,和黄沙四起的声响。 蓝伯特把十字.弩扔到一边,戴上白色手套,匆匆走下塔楼,声音冰冷毫无温度地下令道:“带着女巫的头颅来见我。” 王后的鲜血,驱除了士兵们的后顾之忧,也激发出他们深埋在骨子里的血性。 一瞬间,战场的局面由必败扭转为必胜。 …… 直到战场的画面消失,玫瑰花田的景色再度出现,鼻腔重新被馥郁的花香灌满,我仍未回过神。不管是尤利西斯,或是奥菲莉亚,还是我……都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蓝伯特。 他并不是一个理性到冷血的人。至少,尤利西斯口中那个宁愿牺牲母后也不愿退兵的人,不是他。 这一切,是那个穿黑色靴子的女人故意给我看的?还是,这片玫瑰花田本身具有的魔力? 若是前者,她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有些头疼。我转头望向身后,之前挡住来路的玫瑰花已不见踪影。回去问下蓝伯特那个陌生女人是谁吧。如果是仇敌,那就不妙了。 走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回到城堡,手腕忽然被一只体温滚热的大手牢牢扣住。我愕然回头,是蓝伯特。他的呼吸粗重,声音阴郁低哑:“你想逃走?” 第19章 蓝伯特的脸色很差,眼底布满血丝。即使五官和体型没有改变,也能感到他正处于兽化的边缘。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日头,还没到中午……发生了什么?他的状态为什么变得这么糟糕? 可能因为兽化提前,他的控制欲变得极强。只是注意力有几秒钟没放在他的身上,他就像无法忍受般,用两根手指箍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对上他的目光,音量低得恐怖:“回答我。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我摇摇头:“我没想逃走,只是不小心迷路了……等等,这些天?”忽然反应过来,我诧异地说,“我送完奥菲莉亚,就在往回走,路上看见一个可疑的女人,追上去,在花田耽搁了一小会……我发誓,只有一小会,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怎么会是‘这些天’?” 他一语不发,冷冷地审视着我的表情,像猎豹观察逃跑的羚羊般,带着浓烈的占有欲。好半晌,他松开我的下巴,抬起手臂,低头理了理袖扣,看样子已恢复冷静:“那片花田附着着魔力,最好别去。” 你不早说。我在心里闷闷地回答。想了想感觉还是自己的错,不该贸然地追过去。我清了清喉咙,心虚地开口:“那个……蓝伯特。” 他的视线扫过来:“怎么。” “我离开了多久。” 他微垂下眼,喉结滚动着,却没有出声,好一会儿过后,才答道:“三天。” 三天。怪不得他的情绪如此不稳定……是否表明,我在他的心中其实很重要?幻境中,他拿着十字.弩瞄准自己母后的画面一闪而过,还能体会到他背叛人性时的挣扎,屈从理性时的痛苦。看到他的过去,我似乎更了解他了一些,又似乎离他的世界更远了一些。不知哪种感觉才是正确的。 从出生到大权在握,他一直活在周围人的监视当中,情感被禁锢在一个名为“理性”的模具里,被无数道期盼的目光冶炼成型。奥菲莉亚是他周围人的一个缩影。从她就能看出,他对于国家与民众而言,象征的意义远远超过个人。他看似高屋建瓴,却连释放本能的权力都没有。怪不得兽化只是放大了他的本能,就有洪水猛兽般的效果。 走进城堡范围的一瞬间,气温再度降低,寒冽的雪花飘来,乌云低垂压迫在塔顶。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姿,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犹豫几秒钟,我决定主动一些,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蓝伯特。” 他似乎已彻底恢复正常,看一眼我的手,平静地答道:“嗯。” “我在花田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本以为他会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却久久没等到回音,正要开口询问,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扯到高大的雕像背后,一根手指压在我的唇上:“嘘,等会说。” 我一头雾水,却见他眼睛眯起,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前方,只好闭上嘴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城堡前的雪地脚印杂乱肮脏,大门敞开一条狭窄的缝,内里灯火通明,时不时飘出碰杯声和谈笑声,甚至还有手风琴奏响的乐声。 有人在里面。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都是老福特的功劳!要不是他多了个心眼,边走边画地图,我们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地找到这个地方。大家都举起杯子,敬他一杯!” “嘿嘿,王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摆了一道!” “大家吃好喝好,吃完去把上次没拿走的东西通通搬走!什么皇室的东西不能拿,我就不信那帮好吃懒做的贵族,能找到我们?”说完,这人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引起一阵哄笑。 我看向蓝伯特。他的神色非常平淡,语调也无波无澜:“我们走另一边。” 只是走另一边?不去教训他们?是因为恢复正常后,理性又回来了,还是因为统治者不仅需要严厉冷酷的手腕,还需要高尚宽容的胸怀?我实在不懂他在想什么,要是野兽蓝伯特,肯定不会放纵那些人为所欲为。 他想带我离开,我却不想跟他走。只是他的力道镣铐般牢固,挣扎不掉,我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蓝伯特微愕地望着我,克制地压低声音:“罗莎?” 雪地又湿又冷,没坐多久,寒意便已侵入皮肤。我打了个哆嗦:“殿下为什么不惩罚他们?” 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称呼的改变,看一眼城堡的大门,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没必要。” “我不相信殿下的本能也这么想。” 下巴突然被抬起,蓝伯特俯身下来,目光冷冷地对上我的双眼:“本能?你就那么喜欢那头野兽?” 我并不是喜欢野兽,只是爱屋及乌。我动了动嘴唇,刚准备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城堡内忽然一静,一双打着补丁的树皮鞋出现在大门口:“大家安静一下,外面好像有声音。” 我连忙闭上嘴,往里面坐了坐,把蓝伯特也拽到地上。他完全没领会我的好意,还在冷冷地注视着我。 “别扫了大家品尝美酒的兴致,小雨果!这地方没地图根本找不到!”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是啊,就算找到了,光是城堡前那些乱糟糟的荆棘,就够他们受的。大家还是喝酒,喝酒!” “把门关上,小雨果。这天怪冷的!” 树皮鞋犹豫一会儿,听话地拉上了城堡沉重的大门。 碰杯声和谈笑声也一并消失,城堡重新被死气沉沉的风雪与阴影包围。 趁此机会,我张开嘴巴,想跟他说个明白,他却猛地拽我起来,拖着我往前走去。想要挣脱,但他的手掌就像是枷锁一样,步子也跨得很大,我整个人像放不起来的风筝般,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后面。 确定这个距离,即使大声喊叫也不会被那些人听见,我站住脚,试图一把甩开他的手。谁知甩了两下,都没甩掉。我恼羞成怒:“蓝伯特!” 他声线冷淡地回答:“刚才不还叫我殿下么。” “……你别这样。” “那你希望我怎样。”他转过身,眼神躁戾冰冷,一寸寸割在我的脸上,“像那头野兽一样,跟在你的身后,摇尾乞求你的爱意,被你用亲.吻和抚摸控制。你希望看见我这样,对么。” 他的言语比风雪还要冻人,就算身处冰天雪地,我也感到浓烈的羞.耻与委屈:“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扣着我的手腕,一步一步逼近我。我迫不得已把手肘撑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快到疯狂,呼吸也急促炽热:“回答我。” 我也想问,他是什么意思。真希望这时候诅咒能被解除,呼啸的风停止,寒冷的雪不见,他手背、颈后的黑鳞通通消失。然后,我就能自信地告诉他,我多么喜欢他。但是没有,诅咒并没有被解除,城堡外的风雪反而越来越大,很快就覆盖了他的头顶、睫毛和肩膀。 他的眼睛是如此美丽,和幻境中的王后一模一样,目光却比风雪还要凛冽冰冷:“什么意思,告诉我。” 可能是想得太多,头脑太过混乱,身体忽然一阵疲惫。我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不希望你克制本能和冲动。这些人并不是北国的百姓,你不需要像王一样对他们负责,他们犯了错,赶走他们是应该的。我是这个意思。”不知为什么,眼泪掉了下来。我抬手擦掉,却越擦越多。泪水很快凝结成薄薄的冰霜,如果诅咒已经破解,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吧。原来他不爱我,不是我的错觉。 “我在玫瑰花田里看见了你的过去,知道你背负了很多,也知道你并不是一个理性到绝情的人。虽然野兽是诅咒的产物,我却能感受到他浓烈而炽热的情感。我相信,这样的情感也藏在你的心里。我并不喜欢野兽……不对,其实,也有些喜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风声太大了,刮得脸颊耳朵生疼,我一边说一边斟酌到语言,斟酌到最后,苦笑了一下,直白地说道,“算了,告诉你吧。我喜欢野兽,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风与雪的声音。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并不爱我,也不喜欢我。我已经这么直白地表达了感情,诅咒还是没有解除。不应该抱有希望的。 “我喜欢你。是不是很可笑?因为你并不喜欢我。” 眼泪越流越多,我正要抬起手擦一下,下巴突然被抬起,视野被一片阴影取代,两片冰冷的唇覆盖下来。 一瞬间,心跳声完全淹没风雪的咆哮。有那么几秒钟,我脸颊滚烫到不行,还以为风雪已经消失,天地间一片春暖花开……诅咒,是不是已经被解除了? 然而,一吻完毕,我撞上的却是一双猩红的瞳孔。 蓝伯特变成了野兽。 第20章 我以为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被拒绝或被羞.辱……谁能想到,他听完后直接变成了野兽。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是我的话哪里不对么?还是说,他根本没听见我的告白,就被兽化夺走了意识。如果是后者,那倒好办,只要在他清醒的时候,重新说一遍就行了。就怕我愿意说,他不愿意听。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告白,却是这样糟糕的结果。看着兽化蓝伯特圆滚滚的瞳孔,时不时探出的蛇信,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虽然更喜欢他人类时的模样,但必须承认,兽化的他更好相处。果然,只是挠下巴,他就满足地眯起眼,蛇头轻蹭着我的颈窝,发出“咕噜”的低吼声。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躯多么庞大,也没有身为冷血动物的自觉。我被迫地搂着他,没过多久,手臂、肩膀就已冻僵。而他还在“咕噜咕噜”地撒娇,继续蹭我的脸颊。为了不被冻死,我推开他,双手抱着肩膀,打了个寒噤问道:“好冷。你知道怎么进城堡吗?” 没指望他能回答我。一边问他,我一边四处张望,试图找到被暴风雪掩盖的偏门。谁知,他理所当然地点头,表示知道。 一分钟后,我木然地指着城堡的大门:“你的意思是,我们从城堡的正门进去?” 他困惑地看着我,圆形的瞳孔令目光纯净无比,仿佛在问:不从这里进去,从哪里进去? 我扶住额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蓝伯特的性情截然相反,一个死也不走正门,一个只会用本能思考也要走正门……既然如此,之前的争执意义在哪里? “你真想从这里进去?”我问他。 他不耐烦地低吼一声,用行动回答了我——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开城堡的大门。城堡内那些人还在喝酒作乐,高高举着玻璃罐子。一个矮胖塌鼻子的老头坐在门边,正陶醉地演奏着手风琴。 门被踹开,风雪咆哮着涌入。老头揉揉酒糟鼻,茫茫然地望向门外,却看见蓝伯特的蛇头、黑鳞、蜥蜴般的手脚。一刹那,老头的绿豆眼猛地瞪大,跌坐在地上,颤巍巍地喊道:“巨蟒、巨蟒……巨蟒来了!” 心情复杂,想让他走正门,并不是想他被冠上巨蟒的名头。快步跟过去,只见城堡内狼藉一片,桌上堆满鸡鸭鱼的骨头,果核随处可见,陶瓷汤锅已经熬干,醉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老头瞥见我的身影,吓得倒退两步,恐惧地张大嘴巴。直到我走到水晶吊灯底下,他才闭上嘴巴:“你是老木匠的女儿,罗莎琳德……你没死?大家都以为你被巨蟒吃了!” 托生母的美貌,和一些长舌妇孜孜地宣扬,我在整个小镇颇有名气。只是,我的性格比较孤僻,除了父亲和商店的老板,很少跟人交流。 “我没死。”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我只能勉强保持礼貌,“如果方便,请转告我的父亲,我很安全,让他不要担心。” 老头似乎想问我为什么也在这里,却碍于蓝伯特冰冷强势的气息不敢开口。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站出来,借着酒意,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我:“你就是大家口中的罗莎琳德?” 他的眼神令我感到冒犯。我皱皱眉,不想回答他。 年轻男子却不客气地继续问道:“你能跟这头巨蟒交流?还是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让它不伤害你?” 男子的眼神和语气同样令蓝伯特反感。只听他低吼一声,瞳孔渐渐紧缩,射出冷漠的警告的光。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矮胖老头更是双腿打颤。我抚上蓝伯特的后背,轻拍了两下。他顿时停止嘶吼,用蛇头蹭蹭我的脸颊。他的行为再次让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不管他们混合着震惊和恐惧的眼光,我扫一眼周围的狼藉,淡淡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问人问题?好,那我也有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年轻男子的气焰弱势了不少:“这座城堡荒废已久,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荒废已久?可真敢说。”我踢了踢地上的包袱,“叮当”一下,大量的精致银制品倾泻出来,“我记得尤利西斯殿下说过,这里是皇室的地盘。你们闯进皇室的地盘,偷拿皇室的东西,不怕死罪临头?” 一个醉汉大着舌头说:“你……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我好笑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包庇你们的恶行?” “看在老木匠的份上,罗莎琳德,我们不介意你胡言乱语!只要你发誓不把今天的事说出来,并砍下这头巨蟒的脑袋,我们还会分给你它的赏金!” “这头巨蟒可值三十金币……三十金币!老木匠辛苦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为你的父亲考虑考虑,大家都是一个镇子的,何必因为一座城堡,一头畜生闹得这么不愉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我沉默了片刻:“这里不是我的地盘,我没资格做任何决定,但能帮你们问问城堡主人的想法。” 这句话犹如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就连躺在地上的醉汉都醒转了过来。 “城堡的主人在这里?是皇室的人吗?” “糟了……糟了,怎么办?” 有胆小的人表现出退缩:“不管我的事,我听你们说这是一座废弃的城堡,才跟过来的!早知道这座城堡有主人,我说什么也不会过来的!要怪就怪提议过来的那个人,把大家都害惨了!” “都怪福特那个老家伙,画什么地图……” “够了,都安静!”年轻男子愤怒地开口,“罗莎琳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制造恐慌。我们只是在这座城堡喝了几口酒,小睡了一会,也没干什么坏事,你就要把我们置于死地吗?” 我看了看地上大大小小的包袱:“没干什么坏事?这些银器是……” “不就是一些破银器么,还回去,都还回去!这下总行了吧?” 面对这些人,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像对着鸡鸭弹琴:“还是听城堡的主人怎么说吧。”搂住蓝伯特覆着黑鳞的脖颈,我踮起脚尖,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轻声问道:“你愿意放他们离开吗?” 兽化的他有时候能听懂我的话,有时候反应却极其迟钝。就像现在,我明明在问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他却半阖着眼,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眷恋地蹭着我的掌心,似乎很享受被我搂着。 年轻男子的面庞青红不定,沉声质问道:“太可笑了,你口中的城堡主人是这头畜生?” “哈哈哈哈,你们看见没有?她竟然在询问一头畜生……” “罗莎琳德,你跟你那古怪的父亲有得一拼!” 可能因为高高在上、予夺生杀的贵族不存在,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年轻男子再度开口:“罗莎琳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大家离开这座城堡。但不管怎么说,巨蟒都不可能是这座城堡的主人。王子殿下说了,这座城堡归皇室所有,除非这头巨蟒是皇室的宠物。” “别跟她废话了,这姑娘明显脑子不好使!” “一开始就不该跟她废话……这畜生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不如直接砍下它的头颅,回去领赏!”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互相对视一眼,半蹲下来抄起武器,轻手轻脚地靠近我们。蓝伯特的瞳孔紧缩,露出森森的獠牙,喉咙滚出警告的嘶吼。水晶吊灯被嘶吼声震得摇晃,地板也在颤动,却没能阻止这些人想要夺取赏金的脚步:“按住这头畜生,罗莎琳德!” 我抿着嘴,上前一步,挡在蓝伯特的身前:“你们不要激怒他。” “你们听见了吗?她叫这头畜生‘他’,不是‘它’!有意思,真有意思,难不成你把这头畜生当成了你的男人?” “有这可能。难怪这头畜生在她的面前如此温顺,原来是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这种羞.辱真低级。我紧握双拳,却无可奈何。你可以说服一个人,却永远无法说服一群人。一个人可能会忏悔自己强盗的行径,而一群人只会变本加厉。要不还是让他们在蓝伯特那里吃点亏好了……但若是这样,只会坐实“蓝伯特是巨蟒”的说法,真伤头脑。 就在这时,跌坐在门边的塌鼻子老头,突然哆哆嗦嗦地喊道:“巨蟒……巨蟒,外面还有一头巨蟒……比这头大多了!” 顺着他树皮般的手指望去,我看见之前撞见的那头巨蟒:浑浊白色的眼瞳,三十米长的蛇身,倒刺鳞集,口腔是血红色,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牙。 第21章 上次遭遇巨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它的追捕, 最后只能绝望地躺在地上, 等待被它吃掉。 那种被死神追赶浑身发冷的感觉,这辈子不想体验第二遍。我无意识地后退两步,躲到蓝伯特的身后。 像是察觉到我的恐惧, 蓝伯特竟然主动走到我的前面, 挡住巨蟒浑浊的视线。他在保护我,还是本能地保护我。想到这一点,脸像着火般, 心也“怦怦”重跳了两下。 不妙的是, 巨蟒似乎对我们还有印象, 白瞳第一时间锁定我们,“咝咝”地吐着蛇信,倒刺兴奋地竖起,蛇尾一摆,朝我们急速滑来。 其他人很快意识到这头巨蟒的目标并不是他们, 于是赶紧蹲下来,摇醒睡在地上的人,准备一鼓作气跑出去。却忘了巨蟒有吃人的前科,最先跑出去的人成了移动的美食,只见巨蟒猛然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团腥臭的白雾, 闪电般叼住一个人, 头一仰, 直接全部吞了下去。 看见这一幕,城堡外的人腿一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想逃跑的人则刹住脚,站在门前恐惧又犹豫地张望。 随着巨蟒庞大的身躯越发接近,有人看了看蓝伯特,低声说道:“那头巨蟒好像是冲它来的……把它扔出去算了。” 我有些无语,想了想,拍拍蓝伯特的蛇头。蓝伯特不明所以,却懂了我的暗示,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喉间酝酿着威胁的低吼声。那些人吓得立刻闭上嘴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我们。 恐吓成功。我挠了挠蓝伯特的下颚,又抓了抓他的后颈,觉得他不要太好用。 与此同时,巨蟒倒刺碾压过雪地的簌簌声响越发清晰。城堡外人们抱作一团,绝望地瑟瑟发抖,有人已崩溃地痛哭出声。其实,他们并非陷入绝境,蓝伯特能救下他们,但是他们该救么? 救他们与否,选择的权力居然握在我的手中。因为蓝伯特只听从我的指令。头一次知道,掌控生杀予夺,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权力越大,需要权衡的东西就越多。或许有的人获得权力后能糊涂地下令,我却无法闭上眼,摸黑地决定这些人的生死。他们有的人也许是一个家的支柱,有的人也许是老弱双亲活下去的希望,有的人也许还要回家照料孩子…… 问题是,我不想让蓝伯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群与他无关的人。不能让别人去成全我的同情心。越想越混乱,越想越头疼,难怪蓝伯特能成为王储,他那颗理性到极致的头脑,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简直是珍宝般的存在。我的思维偏感性,顾虑太多,不能当机立断地做决定……和他比起来,真是差远了。之前自以为是地评判他的过去,指挥他该怎么做,是我的不对。 这时,周围忽然传来惊呼。我抬头一看,一道黑影瞬移到巨蟒前,是蓝伯特。我还在为难踌躇的时候,他的本能已做出选择。 寒风灌满他的衬衫,雪花乱舞,不一会儿,他的头肩已是一片雪白。在庞大如山的巨蟒面前,即使是兽化的他,也显得有些瘦弱。可能是经历了一遍权衡生命重量时的为难,懂得了上位者抉择时的苦衷,这一刻,我回想起幻境中他站在塔楼上的画面,那时的他曳地披风与肩章流苏,也被狂风卷得翻飞不已……忽然间,我明白了奥菲莉亚为什么会视他为信仰。这个男人,值得成为所有人的信仰。 之前,我把他看成一个过于优秀的普通男人,现在才发现,这个印象错了。普通男人最多只能保护自己的家人,而英雄会选择保护所有人。 他是英雄。 大雪是乌云扯破的盐袋,白色沙尘暴般席卷地面。蓝伯特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见他与巨蟒缠斗在一起。城堡外那些人傻了一般,愣愣地望着他,忘记了逃跑。我恨铁不成钢地走出去,大喊道:“还不快进来——”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被冻傻的鸭子般,推推搡搡地往城堡内跑。巨蟒看见这一幕,暴怒地仰头嚎叫一声,蛇尾猛地一甩,两座雕像拦腰断裂,轰然倒塌在那些人前面。雪雾“砰”地四起,视域更加迷蒙,巨蟒趁机摆脱蓝伯特的袭击,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朝那些人急速滑去。血红色的蟒口破雾而出,即使距离它那么远,也能闻到那股腥膻恶臭的气味。 这个画面简直是噩梦中的场景:黑云阴霾,闪电是天空的眼时隐时现,狂风咆哮,大雪如细沙,世界变得非黑即白。皑皑雪地上,几个人惊慌失措地爬向城堡,他们身后是惨白的雪雾,一张血盆大口从中间伸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尖牙令人头皮发紧。 不止城堡外的人,就连城堡内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傻,好几个人瘫坐在地上,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臊味。 就在巨蟒即将吞下那些人的前一秒,一声震耳欲聋的低吼声响起,下一秒,地上积雪瓢泼般溅起,一只蜥蜴爪带着强大的力量遏制住巨蟒的头颅。巨蟒一口咬空,不甘地嘶吼着,被钉在地上的蚯蚓般扭动。蓝伯特自上而下地扣着它的七寸,纵身骑上它的头颅,如同一颗坚固的铁钉,将它牢牢地钳制在地面。 这一刻,他仿佛驯服野马的威严战士,即使头如蛇、身披黑鳞、手脚似蜥蜴,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那种强势而英武的气场。有的人,就算被恶龙同化,也依然是勇士。 不知巨蟒是否有灵智,突然,我看见它白瞳一转,头颈一伸,张口想咬掉前面那些人的腿脚。虽然它吃人不需要咀嚼,口腔却排列着密集的尖牙,一口咬下去,那些人不死也残。如果蓝伯特想救下那些人,就必须松开它的头颈。这样它就能顺利逃脱。 然而,令我和巨蟒都没想到的是,蓝伯特手无寸铁,竟当机立断选择用手插.进巨蟒的眼球。只听一声嘶吼响彻雪夜,黏稠肮脏的液体从巨蟒眼中喷出,腥臭的雨水般浇在那些人的头上。受伤使巨蟒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它痉挛地哀嚎着,扭动着身躯,混合着血与黏液的积雪纷纷扬扬。几十秒钟过去,它终于摆脱蓝伯特的钳制,急速逃向不远处的灌木丛。 城堡的大门前,原本是一座中型花园,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尽管都未盛放,覆盖着白雪的样子也很美丽,现在却尽数倒在地上,被巨蟒夷为平地。几座外观宏伟的雕像更是被蛇尾扫得粉碎。城堡本来就呈现出破败之象,此时此刻,更像一片被诅咒的腐朽之地了。 蓝伯特原本站在原地,几秒钟后,突然单膝跪在地上,头一直低垂着。我连忙跑过去,有那么一瞬间,心跳剧烈到耳膜都在发颤,难以言喻的滚烫感在心中蔓延开来。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他的头顶、肩上、双臂全是腥膻的黏液,蟒血从他的下颚滴落。听见我的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瞳孔针一般紧缩,但在看见是我的一刹那,瞳孔骤然扩大成圆形,冰冷警惕的目光慢慢变得温和依赖。 他的鼻尖耸动两下,喉咙传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似乎在撒娇,想让我抱抱他。 ……这么脏怎么抱啊。我有些无奈,还是摸了摸他的下巴。他不满地哼哼两声,可能知道自己很脏,没有强行要抱抱。 这时,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转头望去,是城堡内外那些人想要溜走。 “走什么?”我搀扶起蓝伯特,扫他们一眼,“给我回去。我有话要说。” 他们畏畏缩缩地看了眼蓝伯特,搓着双手。有人大着胆子开口:“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村里的人会担心。” “你们来之前怎么不怕村里的人担心?”我模仿着蓝伯特的语气,冷冷地说,“给我回去。” 上位者的语气很管用。那些人被我震慑住,犹豫片刻,不情不愿地转身朝城堡走去。 走进城堡,我先让蓝伯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拍了拍橱柜,叫醒装睡的家具。羽毛掸子悠悠醒转,看见狼藉的大厅,抱怨地说:“早说了,那些村民不像是好人,你们还不信,非说他们是借宿的路人,还给他们准备吃的……如果是借宿的路人,怎么可能带着武器过来,你说是不是,罗莎小姐——啊!他们还在这里!” 羽毛掸子害羞地捂住脸,缩进橱柜里。其他人张大嘴巴看着他。半晌,还是那个年轻男子先出声问道:“……我没看错吧,羽毛掸子在说话?” “我们之前吃的东西……是这座城堡准备的?” “这、这座城堡是活的!”有人面露恐惧。 这句话引发不少恐慌。人们窃窃私语,看怪物一般看着我和蓝伯特。有人后退两步,拍拍脑袋,试图从梦境中醒来,有人一脸绝望,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城堡吞掉。 我把他们晾在一边,接过茶壶太太递来的热毛巾,走到蓝伯特的身边,轻拭着他头上快要干涸的血迹。蓝伯特兽化后,注意力不容易集中,头总是随着我的动作上下转动。让我啼笑皆非的是,那些人也像他一样,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呆若木鸡地看着我帮蓝伯特擦拭脸庞、双手和脚掌。 半小时过去,换了三条毛巾,五桶清水,他身上的脏东西总算被擦干净。看见他手上还有些被巨蟒倒刺划伤的小伤口,我拿过绷带,低头帮他包扎。 这一切都做完,有人忍不住发问道:“罗莎琳德……你跟这头,这头东西是什么关系?” “它是你驯服的野兽吗?” “这座城堡……为什么会说话?” “外面为什么还有一头巨蟒?难道之前在村庄周围吃人的巨蟒是那头,而不是……”说话的人小心地瞟一眼蓝伯特。 我斟酌着,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没错,不是他。” “你还没告诉我们,你身边那头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个中年男子踌躇着说道:“罗莎,我曾跟你的父亲来往过一段时间……你父亲人不错,就是脾气有些古怪,我希望你不要像他一样,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这头东西或许现在秉性不坏,还能听从你的命令,但要知道,野兽都是不具备人性的。总有一天,它会脱离你的控制,反咬你一口。听叔叔们的话,回去吧,不要跟野兽走那么近。” 这时候倒自称是我的叔叔,刚才我被那么多人羞辱时却视而不见。我不想跟他们争辩,把他们叫进城堡,只是想封住他们的口舌,让他们回去不要乱说,并且……他们还欠蓝伯特一句感谢。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村庄外确实有巨蟒伤人,但不是他。”我轻挠着蓝伯特的下颚,他眯着眼,顺从地将蛇头放进我的掌心里,周围人看见后不由倒抽一口气,“他不是野兽,也没有被我驯服。救你们也不是我的命令,而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们能感谢它,然后回去告诉镇上和村里的人,不要再来打扰他,以及尽量减少外出。如你们所见,那头巨蟒只是受伤,并没有死掉,贸然外出有丧命的危险。” 鸦雀无声。有人连连点头,保证再不会来这里;有人跟同伴交头接耳,半信半疑地望着我;还有人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怎么保证这头东西不会像那头巨蟒一样伤人?” “没有他,你们已经死了。”我淡淡地说。 “说不定是巨蟒们的阴谋,为了吃掉更多的人……”说着说着,那人的声量弱了下去,显然,这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好,罗莎,叔叔们相信你说的话,这头东西不会伤人。”中年男子说道,“你也要听叔叔一句劝,不要与野兽为伍,你控制不了它们。别说你,就连镇上最勇猛的男人都不敢打包票驯服一头野兽……你还跟它那么亲近,跟玩火自.焚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想,说:“你们着急离开么?不着急的话,天亮后再走吧。天亮后,一切都会揭晓。” 小时候,父亲曾跟我讲过几个童话故事。故事的主角都是被诅咒的王子,有的王子变小鸟,有的王子变青蛙,还有的王子变成不能言语的大树,但最终的结局都是诅咒解除,人们立刻对王子改观,女孩幸运地嫁给王子,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哪怕他们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 现实肯定不会像童话一样,人们的想法能在一瞬间改变。但还是那句话,我不愿把人们想得太坏。蓝伯特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现在恐惧蓝伯特,只是因为蓝伯特的长相过于骇人,如果清晨来临,蓝伯特变回人类的模样,他们应该就能对蓝伯特产生善意吧。 他做了英雄,不应该还被当成怪物恐惧。 这一晚,城堡外的大雪没停过。可能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外面的天空不再那么阴霾。雪粒沙沙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刚开始,村民们仿佛惊弓之鸟,一直挤在一起,有动静就会弓起身子,紧张地四处张望。但见蓝伯特和家具们始终没有伤害他们的征兆,渐渐地也就放松下来。茶壶太太不计前嫌地给他们倒了热茶。座钟“砰”地跳下来,两条细细的胳膊叉着腰,走到他们面前,长篇大论地教训他们,告诉他们偷东西不对。 这些人大多数都没读过书,座钟的言辞又长又啰嗦,还有些拗口,听得他们昏昏欲睡。座钟看见后,不满到极点,分针和时针紧紧地皱在一起。它蹦到塌鼻子老头旁边,命令他坐起来,演奏手风琴给这些人醒醒神。 塌鼻子老头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奏响手风琴,分明是欢快的旋律,却演奏得如泣如诉。 值得一提的是,有了音乐后,人们的神经果然松弛了许多。他们捧着热茶,伴随着音乐,听着座钟的絮叨。有个人可能是过于放松,没忍住反驳了座钟一句。下一秒,他的脸就白了,缩进毛毯里瑟瑟发抖,大概以为座钟会发狂吃掉他。周围人也恐慌地看向座钟,警惕它突然发动攻击。但是座钟只是冷哼了一声:“就你话多。” 事实胜于雄辩,我说再多的话,也比不过他们亲身经历。这些人本性不坏,只是被钱财迷失了神智,再加上恐惧野兽的本能作祟,对蓝伯特表现出恶意很正常。 发现城堡里的家具对他们没有威胁后,这些人渐渐放开,有人好奇地拿起座钟,观察它的构造,气得座钟胳膊腿乱蹬。有人走到羽毛掸子的身边,夸它的声音美妙动听。羽毛掸子害羞地扫了扫地面。它的情人勺子叮叮当当地跑过来,猛地弹起把那人赶走。还有人跟菜刀讨论起厨艺。城堡内一直是菜刀掌厨,好久没见到活人,它兴奋得刀刃一直在渗唾沫。 可能知道天亮后,理性的蓝伯特就会出现,兽化的他特别依赖我,缠着我喂他吃的。我只好拿起一只烤鸡,周围人冷汗涔涔地看着他一口吞掉,并且没有吐骨头。 吃饱后,他享受地眯起眼,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巨爪指了指篮子里的毛线球。我看了看闹哄哄的村民,小声说:“这样做会不会影响不好……” 听见这话,他虽然没有明显表现出不满,瞳孔却渐渐紧缩,喉结震动,发出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低吼声。 我只能硬着头皮陪他玩。 于是,一群高矮胖瘦不一、正在粗嗓门大咧咧聊天的老爷们儿,突然安静下来,转过头,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扔毛线球。那天晚上,只有我和蓝伯特两个人,玩玩扔球倒没什么,现在这么多人,真是太羞.耻了。 我捂着脸,站在壁炉旁,用力把球抛出去。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黑影飞扑出去,蓝伯特动作敏捷,毛线球还未落地时,就已接到球。还好,还好,他没像小狗一样叼过来,还有几分作为王子的自觉。他捡起球,闪电般瞬移到我的面前,递给我,朝高处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扔远一些。 我拿他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扔向二楼。就这样一来一去,一来一去……我们玩了很久,其他人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也不想这样,实在是被迫发球。 不知玩了多久,直到我的手臂酸得抬不起来,他总算放过了我,趴在我的腿上愿意睡觉。看着他放松的圆形瞳孔,我突然想起幻境中,只有六七岁的他,若无其事地偷看那些在草坪上打闹的孩童。他刻意压抑的那些天性,全都加诸野兽身上了吗? 和野兽的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他不止是蓝伯特的本能那么简单。他更像是蓝伯特被禁止的冲动与情感——幼时想跟同伴玩闹的天性、拯救所有人的英雄梦……以及,炽热而直白的感情。 理性与情感,克制与冲动,冷漠与炽热,牺牲母亲时的绝情,拯救诋毁自己人们时的奋不顾身……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性格能如此复杂,如此迷人。 不知不觉间,天色熹微,远处山脉渗出橘红色的光芒。大地逐渐被火红覆没,只有城堡上空仍然乌云密布,暗沉得吓人。大厅内响起轻微的鼾声,有人已经睡着。我也有些困倦,揉揉眼,打了个呵欠。 忽然,有人发出惊呼,震惊地望着我的腿上。我低头望去,只见一缕金光精灵般环绕在蓝伯特的身上,三角蛇头慢慢后缩,化为瘦削立体的脸庞,下颚的线条由圆润变得凌厉,鼻梁高高地隆起,蛇嘴变窄,唇瓣吸收了花瓣颜色般,呈现出淡粉色。亲眼见证他变回人类,简直就像目睹一个奇迹,若不是他的颈后、锁骨和手背还残留着黑鳞,我几乎要以为诅咒已经破除。 其他人跟我的反应差不多,面面相觑,均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可置信。 “我说过,天亮后一切都会揭晓。”我轻声说,“他救你们,并不是什么巨蟒的阴谋,而是因为他和你们一样,是人类。听我的话,回去吧,告诉镇上的人,最近不要出来,巨蟒还在外面游荡。这次他能救下你们,下次就不一定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有人放下毛毯和茶杯,扯着同伴转身离去。令我惊讶的是,更多的人选择留在原地,搓着双手,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问他们:“你们不走吗?” 中年男子尴尬地说:“你说过,我们还欠它……他一句道歉。” “大伙不是不讲理的人,分得清好坏,这个钟,那个壶,还有那个羽毛掸子……对我们都挺好的,不说声谢谢实在过不去。” 说完,他们面面相觑,互相推搡着:“谁先去?”一分钟后,一个身材瘦弱,头发枯稻草般的雀斑少年站了出来:“我先吧。”他挠挠头,走到我的身边,标标准准地向蓝伯特鞠了一躬,“我叔叔被巨蟒吃了……领头的人一撺掇,我就来了。那个钟说得对,偷东西是不好的行为。我下次不会了,还有,谢谢他救了我。我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感谢最真诚,但我是真的谢谢他。” 有一就有二,中年男子也走过来,低声说道:“要不是最近巨蟒作祟,收成不好,家中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也不会干这种强盗的勾当。谢谢这位……救了我们,回去后我一定好好劝说村民们。” 又一个人过来:“不管他是人还是野兽,他救了我一命,就应该被感谢。”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没前几位那么惨,过来纯粹是因为无聊,想来看看这座城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差点死在这里,还被巨蟒吓尿了裤子,真是丢人。” …… 我没想到他们会真的道谢,愕然的同时,心里还有一丝庆幸,幸好我坚持原则,不愿把人们想得太坏,不然这一幕十有八.九不会出现。 这时,从我的腿上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必客气。”我愣了愣,低下头,是蓝伯特醒了过来。尽管躺在我的腿上,他却身处王座般气势十足,语气沉稳:“回去告诉镇上的人,那头巨蟒来历不明,极有可能是黑魔法制造。让他们待在家中不要外出,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同样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村民们根本不敢质疑,连连点头,就差写下保证书了。 村民们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城堡内都保持绝对的安静。最后,还是蓝伯特先打破寂静:“扶我起来。” 恢复理性的他气场过于强大,有那么片刻,我不知怎么跟他正常地相处,愣愣地扶他坐起来。他皱皱眉,捶了捶大腿,责备般低声说道:“少跟‘它’玩乱七八糟的游戏。” 意识到他说的是扔球游戏,我脸上顿时一热,无言以对地点点头。 下巴忽然被抬起,他神情淡漠地注视着我,声线冷冽:“为什么你跟‘它’相处的时候,就那么温柔呢……”他的面庞越来越近,呼吸也越来越近。我的心跳急促起来,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更重视你一些。 我刚要说话,他突然松开手,皱着眉扯开手上的绷带,只见那些被倒刺划伤的小伤口,全部散发出恶臭腐烂的黑气。 第22章 黑气沿着他的手臂往上, 如同捉摸不定的半透明幽灵, 无孔不入地渗入他的皮肤,有一缕黑气甚至缠绕进他的眼中,金黄色的瞳孔渐渐幽黑,他却毫无察觉般,平静地把绷带绑了回去,然后,抬眼望向我。 黑色是神秘的颜色,他的气质本就疏冷而神秘, 瞳色变黑后, 身上那种来自上位者的威压更加强烈了。被他这么盯着,背脊莫名发冷, 我咳嗽两声, 指了指他手掌上的绷带:“这个……不要紧吗?” “不要紧。”蓝伯特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 黑气还在蔓延, 无穷无尽般从他的掌心散发出来,爬上他的肩膀、颈部、下颚、鼻梁……有一部分甚至钻入他的头发里。他的头发本就深黑,被黑气入侵后, 仿佛无月无星的黑夜般, 再无一丝光泽。 奇怪的是,黑气从他的掌心散发出来时, 是非常难闻的腐臭气味, 蔓延到他全身时, 却变成一种腥膻刺鼻的味道, 相当有攻击性……仿佛雄性野兽求.偶时的气味。味道如此浓烈,他却始终无知无觉。 情况不对,很不对。我无意识地往后坐了坐:“什么话题?” 他看了看我的位置,一只手撑在我的身侧,倾身过来,唇角冷漠地微勾:“你希望我变得像‘它’一样,对不对。” 怎么又开始谈论这个……上次不是说清楚了么? 见我不答话,他的眼神变得危险而充满侵略性:“嗯?” 哪怕我非常喜欢他的亲近,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当然不是。你说过,‘它’是你的本能……我一直把你们当成同一个人。我只是不希望你过于压抑自己的本性和本能,那样过得太辛苦。我知道你跟其他人不同,肩负着特殊的责任与使命,但即使是普通人也需要放松……你也一样。” 听到“责任与使命”时,蓝伯特的眼中闪过一丝轻嘲,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短暂的沉默后,他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道:“说到底,你还是更喜欢‘它’。” 黑气使他的眼睛几乎变成全黑,即使他没有表现出痛苦或其他异样,我还是觉得很不对劲,问道:“巨蟒的倒刺是不是有问题?我刚看见伤口上冒着黑气……” “嗯。”他看一眼手掌,一脸无谓,“有人在它的倒刺上涂抹了毒药。” 毒药?为什么他能用这么随意的口吻说出来?我的心跳停了一拍,一想到他中了毒,浑身仿佛坠入寒冷低谷般发冷:“会不会危及性命?” 他看了一会儿我的表情,冷不丁出声命令道:“抱住我。” “啊?” “立刻。” 我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抱住他:“怎么了?” 他闭上眼,像兽化蓝伯特那样在我的颈间轻蹭了两下。不一样的是,兽化蓝伯特这样做时,跟动物撒娇没什么区别……他的人类特征太过明显,高挺的鼻梁、凌厉的下颚、突出的喉结,都在提醒我,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理性而出色的男人。 北国未来的王在对我撒娇。想到这里,我全身都僵硬了,耳边只剩下自己激烈如暴雨的心跳声。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你知道七宗罪么。” 他的话题跳得太快,我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正要回答,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傲慢、贪婪、嫉妒、愤怒、贪食、色#欲、怠惰……其中,孔雀是傲慢,山羊是贪婪,蝙蝠是嫉妒,狗是愤怒,猪是贪食,猴子是色#欲,树懒是怠惰。有的部落惩罚叛徒时,会用这几种动物,以特殊的巫术炮制成毒药①,让叛徒体会犯下七宗罪的痛苦。不会危及性命,你放心。” “那你现在……” “我现在?”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咬字却令人感到浓浓不安,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潜藏着疯狂与扭曲,“是嫉妒。” 我捧起他的脸颊,除了瞳色过于幽黑以外,确实没有其他异样。想到不会危及性命,我松了一口气:“那要怎么做才能减轻你的痛苦?” 他轻笑一下:“你真想知道?” 看着他的笑容,我心里一抖,害怕他说出一些难以完成的要求。他却撑起身,靠着沙发,手肘搁在扶手上,思绪飘向远方般,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才说道:“小时候,我曾来过这里。你们国家和北国完全不同,巫术在这里得不到尊重,是罪名的代称,所有犯罪的、邪恶的女人都被称为‘女巫’。”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我点点头:“以前确实有很多犯罪的女人,以‘女巫’的罪名处以火刑。” “罗莎。”他忽然郑重地叫我的名字。 “啊?怎么了?”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亲我一下,否则我会一直嫉妒‘它’。” …… 我双颊滚烫,深深地吸气、吐气,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短暂而平常的一眼,却再次令我面红耳赤。只听他继续说道:“在北国,巫师曾是比王族还要受人敬重的存在。市面上一度全是关于巫术与炼金术的书册。农业与商业得不到重视,农民们纷纷丢下锄头,贱卖田地,倾家荡产地研究巫术。因为除巫术以外的商品滞销,其他国家的行脚商慢慢不来北国。渐渐地,即使北国大开国门,鼓励通商,欢迎外来人定居,最终还是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国家。有的人甚至把我们称为‘巫国’。” 这是我难以想象的景象,竟然会有尊崇巫术的国家。有段时间,我们村庄的女人甚至被禁止穿深色的斗篷。只要穿黑色斗篷,手持木制手杖,哪怕不是女巫,也会被当成女巫抓走。蓝伯特的国家竟然盛行巫术,真是奇怪。 “后来呢?我听尤利西斯说,你驱逐了女巫?” 他笑了笑:“举国上下,只有他觉得驱逐女巫是我的决策。想要驱逐女巫的人并不是我,是我的父王。当时,巫师的影响力过于强大,已经到了能随意抗拒国王命令的地步。为了集中权力,恢复王权的威慑力,他和大主教演了一场戏。” 大主教?梦中那个身穿紫袍的主教吗? “刚好那时,母后生了我。父王和大主教替我编造了一个完美的身世。一个能使百姓长寿、使国家昌盛、神选的王,却将受到巫术的迫害,百姓还有什么理由不排斥巫术?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神选之子,是未来的王,却不知我只是皇室集权的工具。”他的口吻还是那么平静,指关节甚至随意地轻叩着膝盖。 ……原来这才是那场预言的真相吗? 他从出生到成人所经历的束缚,只是一场关于权力的谎言? 我张了张口,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达到安慰的效果。假如我自以为背负着使命出身,为此牺牲了天性与自由,心甘情愿地被各种教条禁锢,到最后却发现是谎言,是骗局,我什么也不是。我会怎么想呢? 大概会很难过,承受能力差者,说不定会崩溃。 他发现真相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因为预言的存在,北国所有巫师都被驱逐,关于巫术与炼金术的书册均被焚烧成灰。我的父王看似温和软弱,没什么大智慧,其实手腕比谁都强硬。为了使预言逼真,防止巫师卷土重来,他严格按照预言安排我的人生,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说到这里,他撑着下颚,玩味地笑了笑,“你知道么,只要长年累月地经受巫术的洗礼,人体本身是能抵抗一部分巫术的。所以,一些小巫术,对上了年岁的大巫师不会起什么作用。” 我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那你……” “谎言说上成千上万遍,就会变成真话。随着时间的流逝,知道预言真相的人,或老死或被处决。虚假的预言就成了神的指示。为了让我保持绝对理性,不被巫术迫害,也为了使国长久地昌盛,大臣们集思广益,想了不少‘好办法’。‘七宗罪’只是其中一种。” 幻境中我只能看见画面,听不见那些人的心声。我以为一切都如预言所说,蓝伯特是天生的、至高无上的王,肩负着重大的责任,被万民敬仰与期待,为了防止“魔鬼住进他的躯体”,才被禁锢本能和天性……现在,却从他的口中听到另一种真相,才发现所谓的责任,不过是国王的谎言;所谓的未来,不过是虚假的预言;所谓的王,不过是政治博弈的牺牲品。但他所承受的和被禁锢的,却是真实的。 责任是沉重的。不是每个国王都会以国民的未来以己任,就像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呵护亲生儿女一般。这么一想,他的过去简直是一出令人惋惜的悲剧……假如你从出生开始,就以为自己肩负国家的未来,背上压着重大的责任,自愿牺牲娱乐、情感和自由,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预言是假的,责任是假的,所有的牺牲都毫无意义,只有被禁锢的本能与天性,是真的消失了。恐怕我会当场崩溃,他却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出来…… 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虚假。况且,我也不怎么会说话。想了想,只能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拍拍他的肩膀。 下一秒,蓝伯特忽然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的怀中,低下头,盯着我的眼睛:“你在可怜我么,罗莎。”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尽管他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脆弱,身上却再度散发出那种危险的气息。像被猛兽盯上一般,我有些僵硬,但怕他多想,强行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怎么会可怜你呢……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和最出色的男人。哪怕预言是假的,哪怕我从未去过北国,你在我心目中,也是最适合的王。” “最优秀和最出色?”他缓缓地说,“你对奥菲莉亚也说过这句话。” 我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能说出这番话已是不易。停顿片刻,我干巴巴地说:“你们两个都很优秀。”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出了错,他身上的黑气莫名越来越浓烈,那种雄性求.偶般腥膻的气息越发强烈,他眼中的侵略性也越发明显:“我不喜欢你提及任何人,哪怕是奥菲莉亚也不行。我想让你的眼中只有我。”话音落下,我的脸颊已如发烧般滚烫,他却用一根手指顶起我的下巴,继续露.骨而直白地说道,“我记得我说过,你跟‘它’亲近,会让我感到嫉妒,为什么你还要跟‘它’亲近呢……” 不行了。脸上感觉已经能烙铁了,心快要跳出胸腔……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推了推他的肩膀:“蓝伯特,你变得好奇怪,是不是‘七宗罪’的关系?” “罗莎真聪明。”他用冷静的语气说这种情迷意乱的话,真的要命了。 我喉咙发干,心跳一下重过一下:“刚才是嫉妒,那现在是什么?” “贪婪。” “那接下来,是不是还有怠惰贪食什么的……” “没错。”他松开我,朝我微微一笑,“我已经想要吃掉你了。” …… 我打了个寒噤,感觉他这句话没有任何暧.昧含义,是真的字面上的……刚想说什么,两片滚烫如火烧的唇覆了下来,带着接近恐怖的占有欲,蓝伯特吻了我。 亲吻结束,他用大拇指关节擦了擦嘴唇,还是那般冷静的口吻:“罗莎,你今天最好离我远些。” 第23章 看见他这个样子,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这时候离开他,让他一个人独处,会不会不太好……虽说“七宗罪”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但对精神的折磨肯定不会亚于身体受伤, 不然,怎么会有部落用这个惩罚叛徒。 我欲言又止。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半晌, 忽然开口说道:“罗莎,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听见这话,头脑停转,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凝固了:“什么、什么?” 蓝伯特没有说话,大拇指和食指轻摩着我的下巴。这绝不是对待情人的抚.摸,更像是抚摸一件被他全权占有的物品……仿佛我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头即将上桌的活牲。他是真的想吃掉我。 手心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我刚要捉住他的手, 让他冷静冷静。他却突然一把推开我, 撑着额头,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他也没有告诉我,究竟最喜欢我哪里。 想追上去,但想到他刚才失控般的眼神与手势, 又有些迟疑。还是等“贪食”过去, 再跟他接触吧。我喜欢他不假, 但并不想成为他的盘中餐。 中午时分, 蓝伯特终于下楼。他换了一件法兰绒睡袍,只系了一半的纽扣,黑发湿漉漉的,额前几缕发丝一直滴落水珠。 他走到主位,拉开椅子坐下。刚才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觉得这身打扮有什么问题,近距离打量后才发现,这睡袍与他平时的穿衣风格完全不同,沿着胸膛往下看去,几乎能看见瘦削而结实的腰腹,上面覆着坚硬的黑鳞,泛着漆暗的光泽。 我不敢再看,尴尬地转开头。这时,蓝伯特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淡漠疏冷的命令口吻:“去给罗莎拿件披风。” 羽毛掸子领命而去。我不明所以地望向蓝伯特,城堡内的壁炉一直有添柴,室内不仅不寒冷,反而有些闷热,完全没必要给我添衣服。 像是察觉到我困惑的目光,他头也不抬地说:“我记得跟你说过,‘七宗罪’包含色..欲。” “……嗯。” 他单手摊开餐巾,铺在膝盖上,若无其事地说道:“哪怕没有看你,我也能感受到你每一寸肌肤散发出来的热气。若是不想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最好把你美丽的五官,和牛奶般的皮肤遮起来。”分明是夸张的称赞,他的语气却极其平常,仿佛在聊天气的好坏一般,“虽然不会减轻对我的折磨,但能让你被我注视和臆想时,觉得安全一些。” …… 他为什么能用这么正经淡然的表情,说这样充满欲.望的话…… 我浑身僵硬如木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刚好这时,羽毛掸子顶着斗篷,一蹦一跳地跑到我身边。我连忙接过披风,披在身上,鸵鸟似的埋头用餐。但就算披上深色厚实的披风,也能察觉到他有如实质般的视线。 他一直在看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视线可以露.骨到这种程度,哪怕身体没有接触,眼神没有对碰,光是被他这么看着,也能体会到被掠夺与被占有的纠.缠感。 用完午餐,我逃似的跑下长桌。蓝伯特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回到二楼的房间。盯梢猎物般紧迫的视线总算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只是一个开始。 下午的时候,楼上时不时传来重物倒塌的轰响。连蓝伯特这样擅长控制情绪的人,都难以抵抗毒药的作用,砸东西进行发.泄,可见这个毒药,对精神造成的伤害,绝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听不下去,打算去二楼看看是怎么回事,又怕打扰到蓝伯特。想了想,我找到座钟。它似乎读过很多书,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不懂的事问他应该没错。 “巫术?有关巫术的书都被皇家焚毁了,但是,”座钟用细长的胳膊捋了捋指针状的胡须,“殿下的藏书楼,存放着近十万册藏书,有的书从放进柜子里起,就再没有人翻过。你可以去翻翻看,说不定能找到未被焚毁的巫书。” 我只对一百以下的数字有概念,超过一百,在我的脑海中就是浆糊。跟在座钟的后面,我们穿过五彩斑斓的空中花园,爬满青苔的破败柱廊,走进西边的塔楼。这里的穹顶高到让人眩晕,地上虽然铺着深红色的地毯,却早已被茂盛的荆棘与玫瑰刺穿。枯叶旋转着飘落而下,踩上去嚓嚓作响。 座钟用力地撞开两扇大门,示意我拿起旁边的烛台。灰尘扑面袭来,古老的塔楼发出沉重的叹息。我试探地伸进去一只脚,用烛台照向周围,什么也没看见,内部过于宽广,一盏烛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摸索着找到其他烛台,依次点燃。 半个小时过去,藏书楼总算被烛光照亮。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我完全不知怎么形容这一幕,书柜不知是嵌在墙上,还是石墙本身就是书柜,一直延伸到塔楼的顶部,最高处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书册整齐地垒在书架上,犹如牛毛,一眼望去只能看到石砖般的书脊。看到这里,我对“十万”总算有了概念,但是…… “这么多书,我要翻到什么时候?”我震惊地问座钟。 “当然不会让你一本一本地找。”座钟蹦到书房中央的深棕色书桌上,指了指一本快比我手臂长的硬壳书,“这是书房的藏书目录,你找跟巫术有关的书名就行。” 我怔怔地点头,走过去,低头翻了两页,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就算找到书名,要怎么才能把它们拿下来呢?” 座钟指着距离我几百米的一扇暗门:“走楼梯。” “……” 从来没有想过,看书与找书也是一件体力活。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终于在藏书目录上找到与巫术有关的书名,又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把它们从书架上拿了下来。已是晚上八点钟,但我和座钟都不想回城堡的大厅。它不想面对野兽蓝伯特,我想彻底弄清楚“七宗罪”是怎么一回事。蓝伯特说得太过轻描淡写,真正的“七宗罪”,肯定不是他说的那样。 不知过去多久,看得我眼睛酸胀,总算找到与“七宗罪”有关的记载。果然,蓝伯特没有描述出它十分之一恐怖。“七宗罪”最早的发明者,是一名巫医。因为被自己治愈的患者出卖,被捕入狱,从此开始仇恨所有不会巫术的平民。他在监狱中发明了“七宗罪”,出狱后报复了曾被他治愈的所有人。巫医病逝后,一些崇尚巫术的部落拿到“七宗罪”的配方,用来惩治背叛部落的罪人。 下面是中术者的详细描述,以美茨南部落莫塞河一位被处决女巫为例: 该女巫中术后,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无视一切禁忌与规则,不择手段达成目的;欲.壑难填,想尽办法占有一切能占有之物;嫉妒所有五官优于自身者…… 我把视线移到“愤怒”上:谨记,当中术者处于极端愤怒状态时,若不想中术者失控,最好将其关押于笼中,否则后果自负。 后面是一些举例,有的例子简直触目惊心,比如某地的东南部,一位中术者在极端愤怒的状态下,屠戮了整个村庄,连圈养的牲口都没放过。编者再三警告,如果不想造成严重后果,必须控制中术者的活动范围。 心底发凉,好像在我离开前,蓝伯特就已有了愤怒的征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合上书,我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他的情况。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我呼吸一紧,嗓音干涩如砂纸:“谁。” “是我。”蓝伯特的声音。 虽然很喜欢他,但不可否认,现在的他极其危险,非常危险,压下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藏书楼的大门。 蓝伯特正站在外面,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垂头打量着我,目光平和却莫名充满侵略性。不对,现在已经是晚上,兽化的他却没有出现……为什么?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而沉稳,完全不像书中描述得那么可怕,是药效已经过去……还是像他曾经说的那样,这种级别的巫术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一直盯着我的脸庞,像是在用视线摩.挲着我的皮肤。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为了缓解这种针扎般不适的感觉,我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它’呢?” 既然兽化的他没有出现,是否说明,他的状况在渐渐好转? 然而,蓝伯特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听见这话,他突然上前一步,把我压在藏书楼的大门上,声音阴沉得有些可怕:“你就这么想见‘它’?” 这一刻,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令人难受。我连忙摇头,把他推远了一些:“当、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以前晚上‘它’都会出现,为什么今晚没有……” “你说呢。”他轻淡地反问。 “……不知道。”知道就怪了。 他强迫我抬起头,鼻尖顶着我的鼻尖,呼吸是烧红的炭火,烫得我抖了一下:“还能有什么。因为我想要独占你的欲.望,超过了本能想掌控身体的欲.望。” “我比‘它’更想占有你。”他握住我的手,眼中藏着某种森冷的隐秘的渴求,语气既像是撒娇,又像是恐吓,“你呢,罗莎。” 第24章 …… 我能说什么? 听见你比“它”更想占有我, 我很高兴? 太羞.耻了。但这句问话, 不管怎么回答都很羞.耻。想了想, 我决定转移话题。然而不等我开口,下巴再度被蓝伯特抬起。雄性求.偶般腥膻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比这浓烈气味更难受的是, 他侵略到让人透不过气的目光。 “不要在我的面前走神。会让我觉得, 你又在想‘它’。”他的声音低而冷淡, “别惹我生气, 罗莎。” “我没有……” 他却无视了我的回答,松开我的下巴, 径直走进藏书楼。刚刚他站在阴暗无光的地方, 能看见的细节有限, 换到敞亮的地方后才发现,他身上的黑气已经严重到无法忽略的程度,发色和瞳色也越发漆黑。尽管他表现得非常平静, 我却紧张得连呼吸都在发颤。 他走到深棕色书桌前,用两根手指翻了翻书页, 抬眼看向我:“你想了解‘七宗罪’, 可以问我。” 没想到他连我看什么书都会在意。我语塞了一下,斟酌着答道:“当时你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我怕打扰到你。” “原来是这样。罗莎真体贴。”他一脸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然后,单手举起那本书, 唇轻启念了几句咒文, 只见一缕冥蓝色的火焰在书角燃起, 几秒内就将整本书吞噬得干干净净。焦灰飘零而下,堆在他的皮靴边。 ……他这是在干什么?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嫉妒我看过这本书? 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会巫术。一直以为他是个理性而恪守成规的人,现在看来,他比我想象得要离经叛道很多。虽然表面上,他很排斥野兽的存在,但我总觉得,他和野兽之间有很多微妙的相似点。 这时,我看见座钟蹑手蹑脚地躲进书桌底下,细胳膊无助地抱着身体,时针和分针抖如筛糠。蓝伯特连一本书都会嫉妒,让他发现座钟和我同处一室,后果不堪设想。眼看他就要走到座钟的旁边,我叫住他:“蓝伯特!” 他站住脚,回过头:“嗯?” “那本书我还没有看完,你就把它烧了……” “怎么,觉得我做得不对?”蓝伯特的皮靴一转,与座钟擦身而过,向我走来。座钟如蒙大赦般,跌坐在地毯上,不停地擦拭着不存在的汗水。 “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连忙说道,却因为过于紧绷而嗓音滞涩,“我只是希望你能跟我讲讲,这个‘七宗罪’,要怎样才能解除。” “你想知道,我当然知无不言。想要‘七宗罪’解除,有两个办法,一是满足中术者所有欲.望;二是,等待三日,咒术会自行解除。”说到这里,他刚好走过来,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再度袭来,“罗莎想对我用哪种办法呢。” “罗莎”,简单的词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古典华丽犹如玫瑰盛放。我有些受不了,用冰冷的手捂了捂火烧般的耳根。 心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刚说了什么。三日后才能自行解除……这时间也太长了,但是,满足他所有欲.望又不可能。 “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头低垂着,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唤我的名字:“过来,罗莎。” “什么?” “到我的身边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的身边。已经超过普通人交谈的距离,他却摇头:“再近一些。” 我只好继续靠近他。他低头看了我片刻,突然扣紧我的手腕,把我拽到他的身上。我猝不及防,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危机感迅速爬满后背,不等我用力挣脱他的控制,下一刻,两片炙热的唇压了下来。太烫了,简直就是烧开的沸水,烫得我一激灵。我竭力挣扎着,却让他的控制更加强势。他一手捏着我的下颚,强迫我张开嘴,另一手握住我的两只手腕,不允许我有半分动弹,同时,双腿也封锁住我的退路。 这是一个生吞活剥般的亲吻。这一刻,我仿佛祭台上的活牲、被刀叉分食的羊排,贪食、嫉妒、愤怒……甚至被压抑的本能,都在这个吻中淋漓尽致地呈现。 半晌过去,他离开我的嘴唇,用大拇指擦了擦我的脸颊:“躲起来,罗莎。”他的指腹滚烫,声音却很冷,“不要让‘它’找到你,也不要让‘它’亲近你。” 我被他吻得有些迷糊,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被他扣着手腕,推出藏书楼,才反应过来。 如果说目睹他恢复人形,就像目睹一个奇迹,那么眼睁睁看着他变成野兽,则如同见证黑暗诅咒的降临。只见他站在藏书楼的中央,身形拔高,修长雅致的手指陡然变狰狞,指甲镰刀般锋利,黑鳞是密集的乌云,迅速攀上他瘦削的脸颊,很快,蛇鳞就覆盖了他一半的身体。刚好此时,惊雷响彻夜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 ……我要怎么办? 听他的话躲起来吗?可是,座钟还在藏书楼里。 我后退两步,躲在藏书楼的门边,往里面看去。座钟被蓝伯特的变身吓得不行,正蜷缩在他的阴影里,被风吹雨淋般,牙齿嚓嚓打颤。对上我的视线,它用两条细胳膊做了个求救的手势。 要不是为了帮我找书,它也不会来藏书楼。蓝伯特不会伤害我,但会不会伤害它就不一定了。可是,想要救它,就必须引起蓝伯特的注意…… 要怎么做? 这时,蓝伯特垂下头,不紧不慢地巡睃着,似乎在找什么。座钟爬到桌腿边,紧贴着书桌,动作看上去有条不紊,实际上三根指针已经急得打转。我看看四周,想找块石头扔过去,却没能找到合适的石头。犹豫几秒钟,我一狠心,在落叶堆上重重地跺了跺脚。 蓝伯特耳朵一动,立刻朝我走来。 与此同时,我转身就跑。 但我低估了这座城堡的宽阔程度,大大小小的塔楼林立,数不清的拱门与空中桥梁,我跑了半天,才跑出藏书的塔楼。回头一望,却见蓝伯特正站在高处的拱门后,高高在上地注视着我。今晚,他的兽化没有以前严重,蛇头并未出现,但黑色蛇鳞还是占据了他一半的皮肤。白衬衫因为他身形扩大,而变得残破不堪,焦土破碎的旗帜般挂在他的身上。金黄色的蛇瞳已变成漆夜色,看不清他的瞳孔是针状还是圆形,显得眼神冰冷而空洞,令人心惊肉跳。 同一时刻,闷雷滚滚,乌云如盖,暴雨马上就要来临。我环顾四周,实在不知道朝哪里跑。 就在我踌躇不定的时候,蓝伯特突然用双手撑着拱门的石栏,俯身下来,似乎想跳下来。心跳如同被按下暂停,拱门距离地面,起码有二十米高,就算他是野兽的形态,也难保不会受伤。幸好,他没有那么疯狂,只是用这个姿势紧盯着我,颈间线条紧绷,喉结震颤着,似乎在对我说什么。 雷声太大,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直到闪电划过,轰雷停歇一秒钟,我才听见他的声音,竟然是一声比一声尖锐的山羊叫声。 他学山羊叫干什么? 等,等下。 好像一些动物在寻求配偶时,会发出这种特殊的叫声……在“七宗罪”的催化下,他现在极有可能是发……情了。 想到这里,热意冲上脸颊。变成野兽的他就像失去了廉耻,竟然居高临下地对我发出这种声音……真不该回头看他! 趁着暴雨还未落下,我转身跑进不远处的柱廊。蓝伯特的身影也消失在拱门中。循着记忆朝城堡大厅跑去,但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景色总是那么相似。在第三次经过同一个拱门时,我终于确定自己迷路了。蓝伯特求.偶的尖锐叫声渐渐接近,似乎就在我的身后,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 像是要雪上加霜一样,同时,暴雨也倾盆而下,不到片刻就汇成一条条湍急的小溪。草坪被冲刷成深绿,雨幕如此声势浩大,连粗壮的荆棘都化身为匍匐的臣民。狂风挟着雨水吹进柱廊,长裙和鞋子瞬间湿透,刺骨的寒凉游遍全身,我打了个喷嚏,看看前后,居然不知道往哪里走。 身体发冷的时候,就容易疲惫。我蹲在柱廊的角落,双手伸进衣服里,想要取暖,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温暖的地方。渐渐地,手指冷到失去知觉。不想再跑了,就让蓝伯特找到吧。反正他不会伤害我。 头脑昏沉间,一双纯白色的靴子走进我的视野里,双膝下方镶嵌着两枚黄金雄狮徽章。迎着瓢泼的雨水望去,果然,站在我面前的是尤利西斯。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惊讶地笑了一下:“是你,玫瑰小姐。兄长呢,怎么不来为你撑伞,他最擅长呵护你这样柔弱的女子。” 想都不用想,绝对是挑拨离间。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开门见山地问道:“城堡大厅怎么走?” “原来是迷路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也已湿透,剪裁精细的大衣浮现出大片的水渍,但就像是耐寒的松柏般,他表现得非常从容,“虽然你的模样很惹人怜惜,但很遗憾,我不会为兄长的情人指路。” 之前,蓝伯特说他是孩子,我还以为是一种嘲讽的方式,现在发现,他的想法与行事,果然跟孩子没什么两样。相较于蓝伯特所经历的、所承受的,他堪称毫无城府,思想直白又简单,一眼就能看穿。 懒得跟他多话,我思考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道:“蓝伯特中了‘七宗罪’,现在变成了野兽。” 话音落下,尤利西斯立刻忌惮地变了脸色:“怎么不早说。”他弯下腰,握住我的双肩,想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他现在在哪里?” 在地上蹲了半天,我的双脚早已麻痹,被他拽起来的一瞬间,没能站稳,踉跄了一下,跌在他的身上。一时间,两个人都是一僵。看得出来,尤利西斯不怎么喜欢我,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下意识就想推开他。他却突然微微一笑,顺势搂住我,用指关节顶起我的下巴:“我兄长有没有说过,你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味道,让人着迷。” 他说着,低头朝我靠拢过来。原来面对不喜欢的人的亲近,会感到浓浓的冒犯与不舒服。我用尽全力地推拒着他的肩,把头扭到一边。尤利西斯却像没看见一样,轻笑着说:“不知你跟奥菲莉亚相处得怎么样……她有没有跟你说,你是我的心上人呢。” “走开!” “跟我回王都吧。”他带着虚假的温柔,微笑着说,“你这样美丽柔弱的女孩,应该被珍藏在皇宫中,用黄金与珠宝供养。在这里跟我那死板的哥哥待着,有什么意思呢。他只是一头没人要、没人爱的野兽,失去了地位与子民的爱戴,终日只能嘶吼和茹毛饮血……你跟我回去,我会让你享受世间的最美好与最奢华……你觉得呢,玫瑰小姐。”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这种鬼话:“放开我,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眼神倏地一沉:“不要激怒我,罗莎琳德。被我看上,是你的荣幸。” 男女之间的力气差距太大,我推了半天,都没能让他的身体移动分毫。这时,柱廊的尽头忽然出现一条长长的影子。蓝伯特找过来了。心跳快了一拍,鼻腔酸酸的。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蓝伯特的身影如此让人有安全感。心中充满了底气,我抬头对上尤利西斯的双眼,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看上你。” “你——”尤利西斯阴沉下脸,重重地捏住我的下颚,猛地抬起来,俯身想要吻过来。没想到他会吻我,电光石火间,只来得及扭开头,正要抬起膝盖狠狠地顶过去,肩上骤然一轻。 只见蓝伯特瞬移过来,单手提起尤利西斯的后颈,狠狠地扔向拱门外的草坪。 “砰”地一声重响,水花四溅,看着尤利西斯狼狈地趴在雨水中,浑身泥点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感到痛快极了,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蓝伯特站在尤利西斯的位置,用蜥蜴般粗而恐怖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眼神冰冷地扫视着被尤利西斯碰过的地方,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妒意。 第25章 “蓝伯特, 冷静……” 他听见我的声音, 抬眼与我的目光碰撞了一下,然后垂下头,标记领地的雄性野兽般,鼻尖耸动着,仔细地嗅闻着我的脸颊、下巴, 喉结一直在震颤, 胸腔回荡着山羊般的锐响。一想到这叫声意味着那什么,我脸颊一热,心跳不由紊乱。 暴雨还在继续,雨珠豆大般沉重,一颗接着一颗鞭笞在蓝伯特的身上。虽然他的脸色很恐怖, 身形却替我遮去大半的风雨。要是他的眼神没那么冰冷, 呼吸没那么粗重,喉间也没有山羊叫就好了……可惜, 现在的他和尤利西斯, 对我来说, 都是绝对危险的存在。 “冷静, 蓝伯特。”雨声和风声几近震耳欲聋,连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 他的耳朵尖动了动,神情冷漠, 想必更是没听见。半晌过去,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我的下颚处, 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里的皮肤,似乎想擦掉尤利西斯的痕迹。可能因为中了“七宗罪”,他的手指跟嘴唇一样火热。我吞了口唾沫,想要后退,却在对上他充满戾气与嫉妒的眼神一刹那,僵在原地。 书中关于“愤怒”的警告,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脏怦怦跳到发疼。如此寒凉的雨夜,我的后背竟爬满了冷汗。兽化的蓝伯特以前很容易被我安抚,有了“七宗罪”后,他的欲.望与情绪均被放大,一切都变得不可控。 该怎么办…… 我忘了一个人。尤利西斯从泥泞的草坪上爬起来,不甘又忌惮地看一眼蓝伯特,一瘸一拐地想离开。但他的靴后跟拖着圆头银马刺,走路时锵锵作响,虽然在暴雨的掩盖下并不明显,然而蓝伯特的听觉十分敏锐,在他爬起来的那一刻,就松开我,瞬间移动到尤利西斯的面前,单手扣着他的脖颈,将他缓缓举高。 暴雨如注,犹如倒灌的海水,当头泼在他们的身上。两人全身均已湿透。尤利西斯的脸色惨白,发丝**地贴在额前。他用力掰扯着蓝伯特的手指,双脚乱蹬,蓝伯特的手却牢固如枷锁,一分一毫都未曾撼动。 大地昏暗一片,雨幕急躁而激烈。尤利西斯再三挣扎无果,渐渐放弃了求生,绝望地闭上双眼。他的死活其实与我无关,只是不希望蓝伯特在野兽的状态下杀人。我蹲下来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颗小石头,深吸一口气,扔到蓝伯特的身上,大喊道:“过来!” 谁知,他只是回头看我一眼,就继续冷冷地盯着尤利西斯。眼看后者的嘴唇发紫,就要因为窒息而昏死过去。我低咒一声,从柱廊的石栏翻出去,冲进滂沱的雨水里。鞋子被积水灌满,脚趾冻得像木头,只走了几步,就已察觉不到雨水的存在。该死的尤利西斯,老是选这种日子过来,害人又害己。要不是父亲从小一直教导我要善良,真的不想管他。 “……过来,蓝伯特。”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睫毛被打湿扎进眼里,难受得差点睁不开眼,“来我的身边,我需要你。” 本以为他会像前几次那样听话,然而,这句话不仅没有安抚他,反而让他躁动起来,只听一声愤怒的低吼,头顶的枝桠都被他的吼声震得颤抖。竟然不管用,怎么会? 没有时间思考,我抹了把脸,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臂,指了指半死的尤利西斯,对他摇摇头。他眼中的戾气一下更重,嘶吼着,却没有挥臂甩开我,大概是怕我不小心摔伤。还是跟以前那样不会伤害我就好。 压下心中的一丝愧疚,我双手扣住他的手臂,上马背一般翻身骑了上去。幸好家中养着一匹老马,我对骑马颇有心得,不然这种高度,不一定能爬得上去。搂住他的脖颈,我迎着雨水仰头,眯着眼对上他森寒的目光,本想继续劝他放开尤利西斯,心念电转,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亲我一下。” 闪电割破漆夜,照亮他颈间突起的青筋,身上密集的黑鳞。我看见他针一样紧缩的瞳孔,正冰冷无比地注视着我,酝酿的嘶吼声也越发低沉骇人。 他似乎明白,我向他索吻是为了救尤利西斯。真难办。我踌躇着,几秒钟后,一狠心捧起他的脸颊,主动亲吻了上去。因为怕只是蜻蜓点水,他不肯放下尤利西斯,我努力紧贴着他的双唇,牙齿碰着他的牙齿,试图吻得深入一些,夺走他的注意力。 就这么吻了片刻,只听一声水花四溅的声音响起,蓝伯特终于丢下了尤利西斯。他抖了抖我骑着的那只手臂,还以为他也要把我丢下去,谁知,他只是想换一个姿势,让我像小孩子一样,坐进他的臂弯里,同时另一只手扣住我的下颚。我以为他要回吻过来,呼吸一滞,然而他冷冷盯了我半晌,竟然把我的脸推开了。 第一次看见兽化的他的表情如此难看,即使眼珠变得漆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压抑而沉戾。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再度把我的脸推开,磨牙低吼着,似乎在恐吓我,让我不要看他。 这是……生气了? 应该是,因为他一直报复性地在雨中行走,让我跟他一起淋雨。刚刚情况紧急,身体忘记了寒冷与疲惫,全凭一股气坚持下来,现在神经一松,忍不住靠在他的肩膀发抖。他看我一眼,不耐烦地推了推我的头。看来是真生气了,靠都不让靠一下。只是,被雨淋了太久,整个人好像有些低烧,我实在提不起劲撑起身。 软绵绵地环着他的颈肩,我低声跟他商量:“别让我淋雨了……好不好?我好像生病了。” 他满眼不信任地看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想了想,我捉住他的一只手,贴在额头上。他沉默半晌,抱着我转过身,朝屋檐下走去。 终于不用被雨淋得瑟瑟发抖。我松了一口气,转头见他还冷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以前的他只需要一个吻就能哄好,现在却变了头兽似的,冷不防被亲了一下,他的眼神空白了片刻,随即就被冰冷的怒意占据。他低眼紧盯着我,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威胁地呵出一团团白雾,似乎只要我再靠过去,他就会发狠咬断我的脖子。 头脑昏昏的,思绪是浆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觉得他这个模样很可爱,搂着他的脖子,凑过去,又亲了他一下。他的神色一下变得晦暗无比,幽黑的眼珠转动着,重重地吸气、呼气,胸膛起伏剧烈,似乎非常生气。怎么能这么可爱……就是再逗下去,他好像要发飙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正要出声安抚他,下一秒手腕就被他攥住,整个人被他推到墙上。兽化后,他比我高出太多,正常的角度根本望不见他的下颚,所以他没把我放在地上,而是让我坐在他的臂弯里,另一手捂住我的双眼。黑暗降临,一时间,只能听见急躁的雨声,以及比雨声更为急躁的呼吸声。我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沉重而紊乱……他要干什么? 很快,一个凶狠而暴戾的吻落下来,覆在我的唇上。像是要惩罚我之前的行为一样,他吻得比暴雨还要密集深入。我被迫仰起头,下颚被他吻得酸痛不已,双腿也一阵阵发软。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眼前发黑,差点在这个吻里窒息,这时,他总算松开了对我的钳制,眼珠转了转,表情竟有些得意,仿佛赢下了某种比赛。 我只有一个想法:“……你厉害。”本来就在低烧,被他这么一弄,身体越发疲惫。我撑着额头,深深呼吸了很久,才找回平稳的呼吸频率。头实在太昏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昏睡过去。昏睡的我,和兽化的他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相信。我看了看四周,没能看出这是哪里,小声问他:“能不能带我回城堡大厅……我身体很不舒服。” 我怀疑他只愿意听懂自己愿意听的话,比如现在,他不愿意听我讲话,无论我说什么,他的神色都毫无变化,眼珠倒是灵活地转动着,视线一会儿停在我的唇上,一会儿对上我的目光,似乎想再来一次“比赛”。 …… 我错了,真的不该逗他。看看周围荒芜的景色,我心中一紧,害怕自己会被亲死在这里。 呼吸逐渐发热,四肢灌铅般沉重,想抬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湿衣服铁一样罩在身上,虽然蓝伯特的体温很高,却不能像火炉一样为我提供热量。我搂着他的脖颈,努力凑到他的耳边,想哄哄他,劝他把我送回去,嘴唇和牙齿却也变得沉重无比,连一句简单的话都说不出来。 完了,我真的要晕过去了。真是糟糕的一天。 这个想法刚浮现出来,眼皮就控制不住地下坠合拢。记忆中,我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蓝伯特渐渐慌张无措的表情。 第26章 昏过去的感觉很难受, 尤其身上还套着湿透的衣服。不知是否因为低烧,四肢被禁锢般沉重, 曾在玫瑰花田体验过的灵魂出窍感又出现了。我又一次回到了那座陌生的王都。 这一次,我自上而下地俯瞰着这座繁华的城市,除去中心占据一半面积的大教堂广场,一眼望去,全是众星拱月般的棕红色矮屋。街道笔直, 呈放射状延伸至王都城外的森林。旭日东升,浅金色的阳光薄雾般笼罩在王都上空, 下方却莫名升起一缕又一缕的黑烟。 一般来说,梦境是没有逻辑的。人在做梦时, 视角也不可能始终固定。看着那一缕缕黑色烟雾, 仿佛有声音在我耳边说话般,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有人想通过这个梦,告诉我什么。 刚想到这里, 眼前的视域倏地转变: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身边是摩肩擦踵的异乡人, 他们神色激愤,挥舞着拳头,大声呐喊着什么。妇女们头戴白巾, 手提竹篮, 一边跟着那些人大喊, 一边朝前面扔鸡蛋与烂菜叶。 他们在说什么? 下一秒, 我的听觉骤然开阔, 周围嘈杂哄闹的声音洪流般涌入耳朵: “驱逐女巫!禁止巫术!” “拥护神子!必须禁止巫术!” 一个女人抹着眼泪,哭喊着说:“因为你们,我丈夫生意都没得做了,几十箱的货物烂在地下室里,没有行脚商要……你们都是魔鬼的走狗!你们想要所有人下地狱……” 然而被他们驱逐与辱骂的,却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女孩。她穿着异常宽松的黑袍,帽檐低垂,遮住她大半张脸庞,露出一个小小的下巴尖。烂菜叶从她的黑袍滑落,鸡蛋液沾满她的头发,她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黄铜色怀表。表壳有许多划痕,一看便知有了些年头。她一直握着那块怀表,仿佛它能给予她面对困境的无穷力量。 这一切,大概就是蓝伯特口中“驱逐女巫,集中王权”的场面。上位者在棋盘上,落下的每一颗棋子,执行在平民的身上,都会化为让人无法翻身的巨石。 平民心中没有“王权”的概念,去学习巫术,或许并不是崇尚巫术,只是想要活下去或活得更好,却莫名地触犯了上位者的底线,在这场权力与权力的博弈中,既被剥夺尊严,也失去了家园。 我穿过人群,走向小女孩,想看看她的表情。下一秒,她却突然站了起来。随着她的起身,周围场景也发生了改变:棕红色的矮屋轰然垮塌,黄金般富丽堂皇的宫殿原地拔起,青石路被明净的大理石地板覆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我的面前,她穿着白色的侍女裙,挂着黄铜色的怀表,头戴点缀着珍珠的花环。不知为什么,我只能看见她的打扮,看不见她的长相。 她接过同伴手中的木桶,匍匐在地,形容卑微地擦拭着地板。其他侍女游手好闲地抱着胳膊,一边看着她擦地,一边小声讨论皇宫中的传闻: “听说大殿下从不让侍女近身,是真的吗?” “看情况。那边的侍女跟我说,入夜的时候,殿下从不让外人靠近他的宫殿,连侍卫都只能在外圈巡逻,但是白天侍女可以进去打扫。” “谁让你们讨论大殿下的?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禁止说大殿下的闲话。你们刚来没多久吧,不知道殿下是大主教预言的‘神子’,身负重要使命,别说被我们近身,就是被我们讨论,对他而都是一种玷污……千万别让大女官听见你们说这些。殿下承载着国家的未来,民众的希望。你,我,以及我们的父母,都要仰仗殿下的光辉。如此尊贵的殿下,怎么可能亲近我们这种下等人。” 听见“神子”一词,匍匐在地上的女子耳朵动了动。 这时,前方的走廊传来脚步声。闲聊的几个侍女立刻冲到女子的身边,跟她一起半跪在地上擦地。只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近,面部轮廓在阳光下逐渐清晰,是蓝伯特。他的鼻梁夹着金链眼镜,穿着笔挺垂落的白色大衣,领子镶嵌着小颗的翡翠与红宝石,却并不显女气,反而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尊贵气度。他没有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侍女,路过她们,就像是与尘埃擦肩。 始终安静匍匐的女子,却在蓝伯特走过的一瞬间,悄悄攥紧了双拳。 我感受到她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她恨不得蓝伯特立即死去,为什么?她胸前挂着黄铜色的怀表,难道她是我最开始看见的那个小女孩? 与此同时,周围场景再度发生改变:还是那座黄金般富丽堂皇的皇宫,侍女们却纷纷摘下头饰,换上黑裙,手捧蜡烛去往同一个地方。我跟在她们的身后,走到一个宏阔的广场。之前在幻境中出现的国王站在最高处,垂着头,目光沉痛地注视着水晶棺中的王后。乐队奏响悲伤的哀乐。仿佛要将棺中女子的灵魂带去天际般,成群结队的灰鸽飞向远方。 蓝伯特身穿黑色大衣,衬衫、长裤和靴子也均是黑色。他走过去,垂首给王后献上鲜花,却被尤利西斯当场打了一拳。 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但无人敢上去劝架。尤利西斯赤红着双眼,浑身发抖,悲痛愤怒到极致:“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不是‘神子’吗?你不是神选的王吗?为什么连个女人都救不下来,如果是我,别说是三千普通士兵……” 眼看尤利西斯的言语越来越过分,国王终于沉声呵斥道:“住口,尤利西斯!看在你是因为过度悲伤而口不择言,这次不惩罚你。但接下来的哀悼,你不必参加了。一个人去教堂,为你的母后祈福吧。” 尤利西斯冷冷地看一眼蓝伯特,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低声说:“我也不想跟这种人一起哀悼母后。” 至始至终,蓝伯特都未曾开口。他站在宏阔广场的顶端,身形高大挺拔,气度如此高贵,这一瞬,却莫名比大教堂塔尖的雕塑还要孤独。 直觉告诉我,尤利西斯一个人的祈福并不简单,一定跟之前见过的女子有什么联系。我看了看蓝伯特,想拍拍他的肩膀,双脚却像有意识般,跟在了尤利西斯身后。 大教堂修建得异常庄严宏伟,即使是尤利西斯这样的成年男子,走在其中也显得渺小无比。拱形穹顶与罗马巨柱上雕饰着各种各样的神话,孩童模样的天使头顶光环,挥开神圣的翅膀。我忽然想到一点,信仰神与崇尚巫术,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神权能为王权开路,而巫术只会给予王权压力。 尤利西斯走到祭台前,掀开衣摆与腰带,竟真的跪下来,专心为王后祈福,一直到落日熔金都没有离去。侍女们前来送饭,也都被他单手打翻。夜幕降临,教堂内只剩下影影绰绰的烛光。一个女子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大教堂的门口,她的胸前挂着黄铜色怀表,双手端着银盘,上面没有饭菜,只有一把银壶,两只杯子。 尤利西斯听见她的脚步声,头也不回:“滚出去。” 女子走到我的面前,面容模糊,果然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子。她微微一笑,跪在尤利西斯的身边,替两只杯子斟满酒液:“殿下不想替王后报仇吗?” 尤利西斯猛然转头,眯着眼看了女子半晌,缓缓说道:“你不是皇宫的侍女,你是谁。” “我在皇宫里当了几年的侍女,如果不是侍女,还能是什么。”女子轻笑着说道,“殿下,您的兄长是神选之子,头脑与手腕均是顶尖,谁也比不上他。但就是这么一个出色的人,居然救不了自己的母后,你说可不可笑?即使是野兽,都不会放弃生育自己的母亲,他却放弃王后,选择三千名普通士兵的贱命……士兵们奔赴战场,不就是为了王后能活下来吗?为王后牺牲,有什么不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把小刀,割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滴进杯中。浓浓的黑气从里面冒出,尤利西斯却像失明了一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低声喃喃道:“你的想法跟我一样。那些士兵本就该为母后而死……是他,不想救下母后。” “没错,他虽然是神选的王,却自私冷血到这种程度。假如当时,他选择放弃王位与威望,选择救下王后,我不信王后会惨死在战场上,殿下您认为呢?” 尤利西斯的双眼渐渐空洞:“你说我该怎么办?” “还记得那句预言吗?”女子柔声说道,“是时候实现它了——‘他将受到诅咒,兽性被唤醒,魔鬼住进他的躯体……他将拥有蛇的狡诈,狮的残酷’,他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神早已宣判。”她将另一只斟满酒液的杯子,塞进尤利西斯的手中,“让他喝下这杯酒,十日后,他会像预言那样变成一头野兽。到时候,他不仅会失去在民众中的威望,就连注定属于他的王位,也不再有资格坐上。” 尤利西斯慢慢握住那杯酒。可能因为施加了魔法,无论他的手指如何颤动,酒液始终纹丝不动。 “去吧,让他喝下这杯酒。”女子说道,“这一切都是神的指示。神早已暗示过我们,他的结局是变成野兽,可惜大家都心怀侥幸,还认为是巫术的错。” 尤利西斯看了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出大教堂。他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空洞。我不知道他做这一切,是因为女子的蛊惑,还是因为对蓝伯特的仇恨,但就算是清醒的时刻,他也未曾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本想乘坐马车回到皇宫,一抬头,却在大教堂的广场上,看见了蓝伯特的身影。 这一天,无月也无星,宏阔广场的尽头与深蓝色的夜空相接。风很大,蓝伯特的头发与衣摆都被吹得猎猎翻动。他听出了尤利西斯的脚步声,没有回头,低声问道:“气消了么。” 尤利西斯的双眼清醒了一秒钟。 “不管你信不信,对于母后的死,我比你更痛苦。” 尤利西斯的眼神彻底清醒。 他缓缓垂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又回头望向大教堂前的女子。女子看见他已经清醒,却毫不着急,而是微微笑着对他点头,仿佛他们之间已经达成某种隐秘的共识。 “有多痛苦?”尤利西斯说道,“证明给我看。” “你想我怎么证明。” “将王位让给我。然后,离开王都。” 蓝伯特却回答道:“你不适合继承王位。” 这句话是一根针,瞬间刺破尤利西斯的自尊。他气得哼笑一声:“是吗?那谁适合?别跟我说,是你自己。” 蓝伯特避而不谈这个话题:“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什么都能答应我?”尤利西斯点点头,冷笑道,“好,那你去母后坟前自杀谢罪吧。” 蓝伯特皱了皱眉,回头看他:“你不要胡搅蛮缠,尤利西斯。” “兄长,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尤利西斯收敛笑意,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没有胡搅蛮缠,我是真的想要你死。” 蓝伯特闭了闭眼,转头望向前方,准备离开:“无法跟你沟通。” “慢着!”尤利西斯叫住他,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喝下这杯酒,我们再也不是兄弟关系。” 蓝伯特接过酒杯,因为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尤利西斯,并未发现酒液有异样,也不觉得尤利西斯一直拿着酒杯有什么问题。他转了转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唇,声音有些低哑:“随你。但在我的眼里,你始终是我的弟弟。” 他把杯子还给尤利西斯,翻身上马远去。尤利西斯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时而痛苦,时而快意。在他们身后,女子浅浅笑了笑,戴上兜帽,消失在黑夜中。 十日后,皇宫所有大门紧闭,国王秘密召见了许多巫师。那些巫师或忐忑,或自信,或恐惧地走进一个房间,出来时均脸色灰败。国王沉着脸,挥挥手。巫师们的双腕被扣上镣铐,送往监牢。 最后一个巫师留着白胡子,看上去要高明很多,却仍然束手无策。就在镣铐扣上他手腕的前一秒钟,他灵光乍现般大喊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不是巫术,是一种诅咒……想要解除诅咒,办法只有一个——” 话音未落,一股强大的外力将我推出梦境。仿佛溺水的人胸腔积水被挤出,我猛地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低烧的昏沉、灌铅般的身体、过于沉浸梦境的恍惚……很久很久后,我才反应过来,已经从梦中醒来。 比起上次在幻境中看见的一切,这次梦境更为直观地解释了诅咒为何发生。只是,是谁想让我看见这一切?是这座城堡的魔力,还是蓝伯特身上的诅咒……或是,上次在花田里看见的那个神秘女人? 头脑还是昏昏的,支撑不起复杂的思考。我想了片刻,就无力地闭上双眼,想试试能不能回到梦中,听那个巫师把话说完。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蓝伯特走了进来。他的瞳孔恢复了一些金黄,看上去不再那么幽黑,是否说明“七宗罪”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我想撑起身,跟他说说梦见的过去,他却按住我的肩膀,指了指枕头,声音平淡地命令道:“躺着。” ……他在生气,为什么? 下一刻,我想起野兽蓝伯特出现之前,他对我说的话,“不要让‘它’找到你,也不要让‘它’亲近你”……完了,我不仅让野兽蓝伯特找到,还主动亲近了他。 第27章 回想起他之前因嫉妒而直接焚书的模样, 我吞了口唾沫,连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了几分,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转移话题:“蓝伯特……” 他一只手撑在我的身侧,垂头打量着我,半晌, 视线落在我的唇上。不知是否“七宗罪”没有彻底消失的原因, 他的眼神幽深如霾晦的海面。我莫名想起梦中他高高在上地经过那些侍女的画面……从前的他是如此尊贵,尊贵到每个面对他的人都会有一些压力。然而戏剧化的是, 他的尊贵是王权赋予的, 他蹇然的命运也是王权强行施加的。是不是每个接受命运恩惠的人, 都要以某种方式偿还回去? 有些走神。连他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坐下, 都没有发觉。我不自然地后退了一些, 问道:“蓝伯特,你有听我说话吗?” “在听,你说。”他的声音跟梦中相似, 却又不同。梦中的他声音低沉、平稳, 不带任何感情。可能因为欲.望被无限放大, 现在的他无论是语气,还是目光, 都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情迷意乱,仿佛随时都会抛弃冷静与理智, 服从身体的本能。 不知不觉间, 腥膻味逐渐浓郁, 他缠着绷带的掌心重新散发出黑气。这是失控的前兆。我一边不动声色地后退, 一边说道:“你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他终于正常了一些,看我一眼,“罗莎想了解什么。” 我其实有一大堆疑问,比如,下咒的女巫是谁,有没有抓住;他喝下尤利西斯那杯酒之前,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么……还比如,那天我向他告白时,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野兽。 只是,随着对他的感情加深,顾虑也越来越多。最开始,害怕他利用我的感情破解诅咒;接着,奥菲莉亚的出现,让我明白彼此之间的差距,就算相爱,诅咒破解,也不会有未来;再然后,在花田中看见过去,了解到他并不是一个理性到冷血的人,又对这份感情升起了一丝希望,然而冲动告白之后,他却变成了野兽,直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他对我是什么感情。 真的很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听见哪天的告白,对我是什么感觉,是喜欢还是爱……如果有一点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天的暧昧与亲近,是因为“七宗罪”,还是因为被“七宗罪”放大的本能? 心里乱糟糟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涌到嘴边,然而,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我知道了你变成野兽的原因。” “尤利西斯说的?”谈起罪魁祸首,他的口吻却相当平静,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刚开始,我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尤利西斯如此宽容。后来,随着看见的过去越多,发现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是,他理性地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尤利西斯的过错。这个男人正常的时候,头脑清醒得可怕,连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他和尤利西斯,就像刀刃与刀背。刀刃固然锋利,却是长时间磋磨的成果,假如没有那些磋磨,刀刃就会变得像刀背一样驽钝。 尽管只见了尤利西斯几面,他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傲慢、冲动、单纯。傲慢到极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卑。蓝伯特没能救下王后,尤利西斯看似痛恨蓝伯特的无情,实际上可能只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假如他比蓝伯特出色一些,当初在战场上指挥千军的人,可能就是他。那么,王后说不定就能活下来。可惜,命运从蓝伯特被迫成为“神子”那一刻起,就已谱写好结局。 蓝伯特是王权的牺牲品。但是,深究下去,好像每个人都有牺牲。国王失去了妻子,王后失去了生命,尤利西斯失去了母亲,而蓝伯特作为未来的王,享尽殊荣,却牺牲得最多,不仅失去了亲情,还失去了人类的特征,终日只能幽居在远离家乡、不见天日的城堡里。 这一切,我作为局外人光是想想,都替他难过。蓝伯特的神色却毫无波澜,让人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斟酌了片刻,我摇摇头,说道:“是我梦见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梦见了北国驱逐女巫的场景,还有王后的葬礼,以及……”我看向他,“尤利西斯递给你的那杯酒。” 话音落下,腥膻味莫名减轻了不少,萦绕在他身上的黑气也潮水般退去,他的瞳色慢慢恢复金黄色。 因为他始终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只能循着本能说下去:“奥菲莉亚来的那天,我本来决定放弃喜欢你,因为我们实在太不相配了。”感到他的视线移到我的身上,我垂下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不是淑女,不懂礼仪,出身更是平平无奇。如果不是因为诅咒,我们根本不会相遇。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喜欢……但是后来,你变成野兽吓到了她,说来可笑,当时我有些卑劣地高兴,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因为只要是你,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兽化的你,我都能接受。” 他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还是没有说话。心中不安极了,但是已经说到了这种程度,已无法中途放弃:“其实之前已经说过一遍,但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听见……现在,我再说一遍。”怪不得有的人喜欢说谎,坦白心声的感觉很不好受,鼻腔酸胀,眼眶发热,“蓝伯特,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我的眼界不高,但我会努力理解你的想法……” 说到这里,我终于敢抬头,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手指在发抖,心几乎跳到喉咙口,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蓝伯特。” 他的心跳快而用力,每一下都牵扯得胸膛震动,却久久地不说一个字。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应了声:“嗯。” 我闭上眼,鼓足勇气说道:“如果可以……我想替你分担痛苦。” 说完这句话,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连身体都轻了几分。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似乎在空中静止。我吸吸鼻子,等待他的回答。几分钟后,下巴被他抬起。本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吻下来,他却只是冷冷地审视着我,手劲极大,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只有估量物品价值的淡漠。 许久,他松开了我的下巴,站起身,背对着我:“罗莎,你离家那么久,不想回去看看么。” “什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错愕抬头。 他回头看我一眼,呼吸有些急促,目光却比梦中看侍女还要冷漠:“你该回去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些玩味地笑了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冷漠的声音,“看不出来么。你喜欢我,诅咒却没有解除,说明我们并不相爱。” 虽然曾想过这个可能,但自己的猜测,跟他的亲口承认完全不一样。心跳漏了一拍,浑身的血液流速变缓,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张口好几次,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你……” 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他快速地答道:“我不喜欢你。” 不着寸缕站在雪地中的感觉也不过如此。眼看他就要走出房间,我匆忙下床,拽住他的手臂,第一次用上质问的口气:“蓝伯特,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他手臂的肌肉紧绷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头:“就算有,也与你无关。”他低头看看我的手,轻而易举地甩开我,径直朝外面走去,“马上离开城堡。别让我说第二遍。” 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我的眼中。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明明屋内温暖无比,我却觉得如同身处冰窖,慢慢蹲下来,搂住双肩,还是觉得冷。我只好蜷缩成一团,双膝紧贴着胸腹,才感到暖和了那么一些。脑中有两个声音,一个告诉我,蓝伯特说的是实话,他真的不喜欢我;一个告诉我,他肯定隐瞒了什么……是不是破解诅咒的条件,不止相爱那么简单? 其实疑点有很多。比如,如果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让人误会的话,又比如,如果他不喜欢我,中了“七宗罪”后,为什么会对我产生那么强烈的独占欲……还有,为什么他的本能会控制不住地亲近我? 只是,他不亲口告诉我答案是什么,这些疑点将永远是疑点,不会成为他喜欢我的佐证。 幸好,虽然已经难受得喘不过气,却没有狼狈地哭到眼睛红肿。可能因为潜意识还相信着,他是喜欢我的。 不,不对……就算他不喜欢我,也不能这样卑微又难看地蜷缩成一团。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袖子擦了擦脸,站起来,换上自己来时的衣服,等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的大厅,壁火旺盛地燃烧着。蓝伯特仰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双目微阖养神。他高挺的鼻梁夹着金链眼镜,链条垂至下颚角,滑进黑鳞密集的颈后。一切似乎又回到当初,陌生、猜疑、试探,仿佛彼此间从未亲密过。 ……真的要离开吗? 明明前两天还站在他躺下的地方,陪兽化的他玩扔球的游戏……等下,他清醒的时候能骗我,兽化后却不会。等到夜幕降临,如果兽化的他并不排斥我,就能证明他在说谎,把我赶走只是想隐瞒什么。 我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第28章 不过, 若是被他知道我的想法, 肯定不会让我见到兽化的他。所以表面上,我还是要离开城堡。 想到这里, 我深深地吸气,缓缓地吐出来, 尽量若无其事地走下楼。鞋跟落在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很响亮,回荡在过于空旷的城堡内。蓝伯特却像陷入了沉睡一样,始终闭着眼。和他相处了那么久, 我还不知道他的听觉跟猫似的敏锐,一点动静都会睁开眼。他在装睡。 走到他的身边,他还是没有睁眼。伸手拨开他的黑发,抚上他的额头, 皮肤一半冰凉,一半被壁炉炙烤得有些滚烫。我的动作这么出格, 他却连眼睫毛都没颤一下。既然他决定装睡到底,那我也不跟他客气。想了想,我弯下腰, 吻上他的嘴唇。 双唇相接的一刹那,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听不见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咆哮怒吼的狂风、时不时撞向窗户的雪粒……只能听见他突然变得急促的心跳声, 如此强烈, 如此清晰。假如心跳能传递爱意,那么这一刻, 他肯定是爱我的。听着他的心跳声,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似乎下一秒,他就会睁开双眼,扣住我的后脑,像以前那样重重地回吻过来。可是直到亲吻结束,他都没有睁眼看我一眼。 沉默片刻,我转身走向城堡的大门。家具们无声看着我的动作,连一向多嘴的座钟都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就在我推门要走出去的瞬间,蓝伯特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罗莎琳德。” 好笑,这时想起叫我的全名了。我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意,故作冷淡地回答:“什么事。”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有那么两秒钟,心差点从喉咙口跳出来,但是很快,他就松开了我的手,朝城堡的楼梯走去。 我低下头,看向手掌。他刚刚塞给我的,是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泛着红玫瑰般澄莹的光亮。因为戒面的红宝石过于耀眼,一眼望去,简直是一盏玫瑰色的小灯。 我莫名其妙,两三步走到他的身前,晃了晃红宝石戒指:“这是什么。” “补偿。”他言简意赅,像是一个字也不想与我多说。 好,很好。就算他有什么苦衷,这样的羞.辱也太过分了。我气得手指都在颤抖。他看了看我拿着红宝石戒指的手,皱眉命令道:“你必须收下。” 有意思,他以为我会把这枚红宝石戒指扔还回去,以示清高么?不……我只会盯着他低垂的眼,说:“不够。” 他对上我的目光一秒钟,又迅速看向别处:“什么不够。” “一个红宝石戒指怎么够?”我冷冷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贫穷的乡村女孩,这个戒指有什么用,拿到小镇去当掉吗?恐怕还没走出村庄,我就会被流.氓洗劫一空。请殿下给点实用的。” 他沉思了一下,点头答道:“你说得对。我会派人送几箱食物与衣服到你家。”像是无法忍受我站在面前般,他往前走了两步,侧头问道,“你还想要什么?” “我家中只有一匹老马,殿下送我几匹骏马吧。” “好。”他答得很快。 “我父亲是做木工的,挣不了几个钱,殿下这么大方,不如再送我几袋金币。” “好。” 完全不知道这么说,是为了出一口恶气,还是为了让自己的形象变得更不堪。随着他的“好”越来越多,胸中翻腾的怒意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难受。我忽然一阵疲惫,只想快点走出城堡,等天黑见兽化的他。转身走向大门,但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又觉得非常不甘。重新走到他的身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再次步入卑微的泥沼里:“最后一个请求,殿下。” “你说。” 我放缓呼吸,因为这时连呼吸都会疼痛:“我之前说的话……都是气话。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真的不喜欢我。” 说出这句话,心跳剧烈到太阳穴都在突突发疼。他一改之前回答迅速的风格,过了半晌,都没有给我答复。随着他沉默的时间变长,心中无法控制地升起一丝期待,是不是不用等到晚上……彼此的误会也能解开? 下一刻,他转过身,走到我的身前。彼此的距离拉近,呼吸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他是这样遥远。蓝伯特低下头,对上我的眼睛,金黄色的瞳孔冷漠疏远,是看陌生人的目光:“我是真的不喜欢你,抱歉。” 心里“咯噔”一下。真好,太好了,又一次自取其辱。还好这次我有心理准备,表情不像上次那么难看,唇边甚至还挂着微笑:“谢谢你告诉我。我走了。” “不管你是否需要,补偿都会送到你的家里。”他低声说道,口吻就像一个负责任的商人,“再见,罗莎。” 微笑再也维持不住,我走向大门,走了两步,站住脚:“希望殿下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从不后悔做过的决定。” “好。”我已经无话可说,“那么,保重。” 踩上大门前的深红地毯,茶壶太太叫住我,几个小茶杯顶着一件厚厚的斗篷,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茶壶太太叹息着说:“外面太冷了,罗莎小姐。披上斗篷再走吧。” 蓝伯特干的好事,没必要迁怒它们。我接过斗篷,轻声道谢。 茶壶太太看了看蓝伯特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冰天雪地的景色,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一路平安,保重。” 我盯着它还有那几个小茶杯,冷不丁问道:“难道你不想诅咒破除,变回人类吗?” 茶壶太太正要说什么,被座钟打断:“快走吧,乡村女孩,你已经来了这么久,诅咒都没有破除,结果不是很明显了吗?” “是啊。”茶壶太太呼出一口气,“之前是我们看走眼了,主人并不喜欢你。你再在城堡里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快走吧,罗莎小姐,天色不早了。” 就算它们知道真相,在蓝伯特的面前,也不可能告诉我。不为难它们了。披上斗篷,我戴上兜帽,走出城堡。 冷空气骤然袭来,寒风鼓起斗篷的兜帽、下摆。我拽紧斗篷的系带,迎着狂躁的风雪,艰难地往前走去。记得之前,我以为城堡的天气跟他的心情有关。如果天气真的能代表他的情绪,那他现在一定比我还要难受……算了,为什么要帮他找理由,说不定天气越糟他越高兴呢。 走出城堡的范围,气温陡然升高,阳光明媚如金色薄纱,笼罩在一望无际的玫瑰花田。我看了看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就在这里等太阳落山吧。 但是,只要一安静下来,满脑子都是与他有关的回忆。从最初的那支舞、被他从巨蟒口中救下、兽化后无意识地亲近、在奥菲莉亚面前的亲吻、暴雨夜的追逐和拥抱……每一幕都历历在目,甚至还能回忆起他当时的心跳、气息和体温。 才分开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开始想念他。 低头看向手中的红宝石戒指,怒火再一次窜满胸腔,真想扔到玫瑰花田里,让它跟那些玫瑰永远作伴。但好几次抬起手,都没能下定决心扔出去。一定是因为这东西太贵重才下不了手,换一个便宜的玩意儿,还在城堡的时候,我就能给它扔了。 这时,我突然听见座钟的声音:“去那边看看,马上入夜了,可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你不要傻站在那里指挥我,”勺子不满的声音,“主人说了,是我们两个一起出来查看。” 座钟冷哼一声:“我要是有脚,还用得着你?” “我也只有一只脚啊!” 座钟不语,目光在花田里巡睃了一圈,忽然开口:“算了,那女孩看上去平庸无奇,头脑简单,实际上还挺有主见的,被主人那么羞.辱,肯定不会再留在这里。我们还是回去吧。” 勺子气得蹦起来,吓了我一跳,它蹦得那么高,我差点被它看到。它愤愤地说:“你就是想偷懒!” 座钟已经一摇一摆地往回走:“你勤快,你不偷懒。那你快把城堡周围都搜寻一遍,别让她留在这里。” 勺子气哼哼地追上去,大骂道:“你当我傻?我要去跟主人告状!” 听见他们的对话,我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还好座钟偷懒,不然就被它们发现了。蓝伯特的思维太缜密,连我会偷偷留下都想到了。若是没有野兽的存在,我恐怕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红宝石戒指的内圈刻了什么字母、用的哪几种工艺都被我琢磨出来时,太阳终于临近下山。橘红色的夕阳,紫蓝色的天空,深红色的花田……眼前的一切美丽到呼吸暂停,可惜穿过这片花田,就是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冰天雪地。 我戴上兜帽,重新朝城堡走去。这次肯定不能从正门进去,幸好第一次来这里时,我走的就不是正门。 走到一半,一双黑色的靴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余光里。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斗篷、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宽大的帽檐垂下,遮住她的五官。她一手握着由云杉制成的手杖,一手捧着骷髅的头骨,头骨的眼洞射出缕缕黑气,标准的女巫扮相。之前看见的那双黑靴子,应该也是她。 我后退一步:“你是梦中的女巫?” 她的声线浑厚,不像大多数女子那样尖细:“看在你我有些渊源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往前走。” “我们并不认识。” “我也没说我们认识。”她转身想走,“我只想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执意找死,那是你的事。” “慢着!”我追上去,按住她的肩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梦中的女巫……我之前看见的那些画面,是不是都是你——啊!”手掌像要撕裂开一样,她的斗篷不知施加了什么巫术,只是轻碰一下,掌心就被腐蚀出无数个小洞,鲜血混合着脓液流出。 女人站住脚,低声念了一句咒语。一道黑光闪过,掌心的伤口竟瞬间愈合。见我没事,她继续向前走去,很快身影就消失在花田中。 看着连伤疤都没留下的掌心,似乎刚才的剧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那女人是女巫无疑,但她为什么要治愈我的伤口,还说是看在我和她有些渊源的份上,才警告我不要往前走? 为什么不能往前走?我和她又有什么渊源?她究竟是不是梦中的女巫? 我满脑子都是疑问。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蓝伯特应该已经变成了野兽。不管怎么说,蓝伯特都比身份不明的女巫安全一些。我最后看一眼她离开的方向,继续朝城堡走去。 第29章 穿过玫瑰花田, 进入城堡的范围。一瞬间,如同走进一个不见天日的冰窖。大雪是细盐般的海浪, 无孔不入, 几近遮天蔽日,如果不用斗篷遮挡风雪,连前路都无法看清。记得离开时,这里的天气还没有这么糟, 发生什么了? 树木被狂风吹得几乎要连根拔起,我抬起手,勉强挡住铺天盖地的雪粉, 眯着眼望向前方。城堡的大门紧锁着,石墙凝结着尖锐的冰棱, 大理石台阶被风雪砌成一条平路。还好我不走那边,不然怎么陷进雪地的都不知道。 艰难地转向另一边,按照记忆找到那扇狭窄的暗门。也许是因为没发现我从这里进去过, 也许是因为这扇暗门过于狭窄,它还是敞开的状态。伸进一只脚,像之前那样钻进去,强烈的铁锈味挤满鼻腔。不知是否最近经历了太多事的原因,闻着铁锈味, 摸着凹凸不平的墙壁, 我的心情竟然平静无比, 完全没有最初那么恐惧。很快, 就走到锈迹斑斑的地牢。正要沿着唯一的楼梯上去, 却听见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响起:“野兽呢?”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我、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可能在休息。你们不是只要钱吗?这里的东西都很值钱,随便拿两样就走吧。” “我要钱,只是因为你欠我钱。作为一名优秀的猎人,你看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马刺锵锵作响,男子似乎异常壮硕,不仅中气十足,脚步声也相当洪亮,“我来这里的目的是,狩猎最凶悍的野兽。” “它能单挑巨蟒……不是你能对付的。” “你越这么说,我越感兴趣。前面去,带路。” 雄浑男子的声音很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是谁。我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楼梯的出口,尽量贴着墙壁望过去。只见一个强壮如公牛的男人,正叉腰站在大厅的中央。他穿着猎人的紧身装,肩部、手臂、胸腹都覆着坚硬的盔甲,背着一把长刀,一个箭筒,手上拿着一把长弓,鞋子后跟拖着尖锐的马刺,这种马刺很容易让马受到惊吓,除了极其特殊的场合,几乎没人使用,他却当成装饰品装在鞋跟上。 看见他的正脸,我总算想起他是谁——小镇最英俊的男人、女孩们眼中的梦中情人! 他怎么来这里了? 我又看向那个中年男人,长相有些熟悉,好像也见过。等等,他是前几天入侵城堡那些人之一,当时他还向蓝伯特道了歉,说如果不是因为巨蟒作祟,收成不好,要养家糊口,也不会来城堡干强盗的勾当……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 答案已经很明显:中年男子欠了雄浑男子的钱,把他带到城堡里,希望他拿几样值钱的东西抵债。谁知,雄浑男子被征服欲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猎到最凶悍的野兽,开始四处寻找蓝伯特的存在。 难道,蓝伯特提前知道这些人会来这里,所以才把我气走? 不对,这些人闯进城堡,应该只是一个意外。如果只是外人入侵,他就要把我赶走,我根本不可能在城堡逗留那么久。 现在……我该怎么办? 怎样才能绕过他们,去找兽化的蓝伯特? 幸好,他们没打算在大厅内久留,很快就走上楼,一个一个地撞开房门,提着油灯搜寻起来。我趁机跑上去,朝城堡后面的空中花园跑去。 走廊长而空旷,墙面雕刻着金色的浮雕,以前这里就像是黄金铸成的长廊,现在却变成了干枯的黄色,如同金丝马齿觅失去了水分。不仅墙上的浮雕变得黯淡无光,长烛也像要燃尽般昏暗……为什么会这样? 不安弥漫在心头,穿过走廊,我从空中花园走向另一座塔楼。阴风阵阵,黑云盘踞在城堡的塔尖,似乎随时会压迫下来。眼前时黑时白。我必须在闪电划过的一瞬间,记住正确的路线,否则很容易走岔。本想从另一座塔楼的桥梁,走到前厅的三楼,谁知一抬头,就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看见了一头比老树还要粗壮的黑鳞巨蟒。 有那么几秒钟,忘记呼吸,连心跳都停止。乌云如盖,草坪因此被染成深蓝色,如同幽暗神秘的沼泽地。这是最佳的天然狩猎场所,除非云破日出,几乎不可能发现它的存在。双脚已僵成木头,我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指,正想掉头原路返回,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劈开浓重的夜雾,四周一下亮如白昼。我在转身的瞬间,对上巨蟒猩红如鸽子血的瞳孔。 等下,好像不是之前那头巨蟒。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下一秒,它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瞳孔是两盏猩红的灯。身体已彻底僵硬。与它庞大如高楼的躯体相比,我的身板根本不值一提……这头巨蟒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与此同时,又一道闪电劈下。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它的蛇头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它不会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心中升起,我连忙摇摇头,不敢细想下去。 但是,这头巨蟒的一切行为都让我熟悉:比如,我摇头的时候,它的蛇头也随着我左右摆动。如果它是之前那头巨蟒的话,估计已经把我吃掉了。它却只是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薄膜时不时包裹一下眼球,似乎在思索什么,蛇头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躁戾。 难道真的是……冷汗流满后背,我吞了口唾沫,小心而缓慢地抬起一只手。它的瞳孔立刻紧缩成针,紧紧地盯着我的手,喉间发出可怖的恐吓低吼声。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个低吼声非但没使我害怕,反而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它的蛇头上。黑鳞受到刺激般依次竖起,它冰冷而焦躁地盯着我,低吼声比轰雷还要浑厚,一声又一声,震得我身上的斗篷都在颤抖。 其实已经害怕得头皮发紧,但因为它始终没有伤害我,所以还没到双腿发软昏过去的程度。不过,它再这么低吼下去……不被吓晕,耳朵也要聋了。就在这时,它突然垂下头,长长的蛇尾甩过来,将我拦腰卷起。冰凉的蛇鳞是一块块冒着寒气的冰块,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巨蟒将头贴近我的颈项间,喉咙时而发出恐怖的低吼声,时而受了委屈般低哼哼,见我僵硬地一动不动,它眼眶的薄膜上下裹住一半的瞳孔,像人类那样眯起眼睛,用尾巴尖把我的手腕顶起,放在它的下颚处,自己在上面蹭来蹭去,竖起的黑鳞渐渐闭合了下去。 这样子撒娇,我已经能百分百确定,它……就是蓝伯特。 所以,他赶我离开,是因为他兽化越来越严重,怕伤害到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这时,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是大厅里的那些人。他们正朝这边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身穿猎人紧身装的男人。他手提一盏油灯,到处勘探。身后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弄得他很不耐烦:“前厅有壁炉,都去给我烧点火把过来,这边这么黑,就靠着一盏油灯,要找到天亮去!快去,别他妈在这里傻愣着看我。” 蓝伯特听见他的声音,蛇头猛然抬起,猩红的瞳孔望着前方,就像被入侵地盘的雄性动物般,已闭合的黑鳞再次竖了起来。 第30章 我连忙搂住蓝伯特的蛇颈, 想把他的蛇头拽下来。然而晚了一步,雄浑男子的听觉十分敏锐,几乎是蓝伯特抬头的一瞬间,他就转过身,高举油灯,大步朝我们走来:“谁在那边?是怪物, 还是野兽?” 蓝伯特垂头看我一眼,粗壮的蛇尾悄无声息地缠紧我的腰,一圈又一圈,像是要将我藏在他的身体里般。他俯下庞大的身躯, 匍匐在地, 是进入狩猎状态的猛兽,蛰伏在深蓝色的灌木草丛中,两只猩红如鸽血的瞳孔,警惕而冷酷地盯着雄浑男子的身影。 雄浑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一边四处张望着, 一边半蹲下来,放下手中的油灯,轻手轻脚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 架在长弓上:“我知道你在附近, 敢不敢出来见我……你这头胆小的野兽!”话音落下, 冷风辗过不远处的杂草, 发出簌簌声响。雄浑男子立刻闪电般转身, 瞄准那边, “咻”一下射出箭。他的力气极大,箭头插.进土地后,箭尾的羽毛还在嗡嗡颤动。 这时,雄浑男子的身后忽然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是那些人举着火把从大厅赶了过来。浓稠的黑暗被驱散,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雄浑男子接过火把,在惨白的闪电中,高高举起,提高音量吼道:“胆小的野兽,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再不出来,我就火烧这座城堡!” 中年男子吓了一跳,连忙劝道:“你、你千万别这么做……” “滚开,孬种!” 雄浑男子不耐烦地踹开他,靴后跟的马刺划破中年男子的皮肉,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他的衣服。中年男子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被马刺划伤,直到在闪电下看见潺潺的鲜血,才惊惶地哭喊起来。雄浑男子看也没看他一眼,向身后那些人招招手:“别管这个孬种,我们继续。” 与此同时,闪电再一次刺破夜色,照亮渗进青石路缝隙的鲜血。这一幕简直就是噩梦中的场面。我低下头,看了看缠紧自己的蛇尾,扶着额头,完全想象不出安全渡过这次难关的办法。 虽然雄浑男子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只要他不是瞎子,发现我和蓝伯特是迟早的事。我看着蓝伯特的蛇头,一阵无力涌了上来。 他对上我的视线,薄膜包裹了一下眼珠,像人类那般眨了眨眼。因为眼中的情绪与欲.望非常单一,目光竟显得有些天真。想起之前他口吻疏冷说“我不喜欢你”的模样,再对比他现在依赖又眷恋的眼神,不可谓不好笑。 我轻叹一声,轻顺了顺他蛇尾的鳞片。然而不知碰了他哪里,他一下兴奋起来,像一只被主人纵容的宠物,巨大的蛇头靠拢过来,蛇信从扁平的双唇间滑出,在我的脸上留下黏腻的水痕。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擦掉脸上的口水……完了,心里竟然不怎么抵触。我的底线真是越来越低了。 见我并不反感,也没有教训他,他低低地“咕噜”两声,一会儿用蛇尾紧紧地缠着我的腰,一会儿用蛇头轻蹭着我的脸颊。他对自己有多么庞大完全没有概念,一个蛇头相当于我上半身那么长,我的手也只能堪堪握住他的蛇喙……根本承受不了他的大型撒娇。再说,他的蛇鳞也太冻人了。没过多久,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指被冻成木头。他却沉浸在撒欢的愉悦中,蛇头着了火一样,在我的手上扭来扭去,哼哼着让我挠他。 “……” 差点被他磨得忘记回城堡的目的。我固定住他的蛇头,直视着他猩红的瞳孔:“你是喜欢我的,对么?” 话音落下,我竟然在一张蛇脸上看见了逃避。他的眼神变得焦躁起来,长长的蛇尾从我的身上离开,不耐烦地甩来甩去。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我皱着眉,继续问道:“你既然喜欢我,本能地想要亲近我,为什么之前要赶我离开?” 我以为兽化的他再怎么逃避这个问题,也不过是扭来扭去,谁知他低吼一声,竟然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我拔腿跟上去,但他的速度比猎豹还要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深蓝色的树林深处。他的黑鳞几乎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我又没有追踪猎物的经验,一下就失去了他的行踪。 ……没见过这么讨厌的蛇! 我戴上斗篷的兜帽,环顾四周,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喧闹声与脚步声渐近,不好,刚才的动静肯定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背脊泛起凉意,我刚想蹲下,躲在灌木丛中,一道破空声响起,剧痛从腰上传来。我闷哼一声,伸手一摸,全是铁锈味的黏稠液体。再望向后方,箭羽正在我的眼底下震颤。我被箭擦伤了。该死,雄浑男子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冷汗大颗大颗地冒出来,我深吸一口气,本想强撑着走进树林里,去找蓝伯特,但雄浑男子他们的脚程很快,不到片刻,我的身边就围满了人。雄浑男子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拽起来,扯下我的斗篷:“女人?”他顿了顿,“女人不在家里待着洗衣做饭,跑这里来干什么?” 他拽着我的衣领,衣服顺势勒紧胸腹,刚好压迫在伤口上。疼痛使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我用力拍开他的手:“放开!” 但他的手臂就像是铁铸一般,牢牢地拽着我的衣领。随着伤口越来越痛,我连拍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见我的眼泪,完全没想到我是因为他的动作而哭,单手把我扛在肩上:“你是小偷,来城堡里偷东西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胆子真大……很多女人一听我要带她们来城堡,就吓得连连尖叫,腿软得走不动路。你知道这里有巨蟒吗?这头巨蟒毁了不少田地,很多人都因为它吃不起饭了呢。” 他明明知道城堡里的巨蟒,不是毁坏田地的那一头。我想反驳他,但他的肩甲硌在我的肚子上,怕一开口就难受地吐出来。 雄浑男子把我放在柱廊的地上,向后面挥挥手。一个男人送来伤药与绷带,然后嬉皮笑脸地站在那里,眼珠子在我的脸上滴溜溜地乱转。雄浑男子二话不说,一脚把他踹出去,走过来蹲下,要替我包扎伤口。 看在他给我绷带与伤药的份上,我摇摇头,没有跟他翻脸,虚弱地说:“我自己来。” 雄浑男子站起身,语带调侃地问道:“女人也会包扎伤口?”仿佛在他的眼中,女人除了尖叫腿软和洗衣做饭,做什么都很稀奇。我不想理他,低声说:“请你转过身去。”他竟然没有异议。我皱着眉掀开斗篷,鲜血已浸湿了两层布。还好,伤口不是特别大。动作迅速地包扎完,我抬头看向他。他竟然还背着身,口中念叨着:“你住在哪里?家里人知道你来城堡里偷东西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不是小偷。” 他不以为然地点头:“女人脸皮薄,我懂。” 总算懂了蓝伯特跟尤利西斯说话是什么感觉。我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说:“谢谢你给我伤药和绷带。这座城堡有主人,你们快点离去吧,别像强盗一样逗留。” “有主人?我怎么听说,这里只有野兽?” “谣言而已。” “哦?”他哈哈笑了两声,回头看我一眼,走过来,一只手撑在我的身前,“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座城堡是你的,你是被囚在城堡中的公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像是要蛊惑谁般,逐渐低沉沙哑。 近距离看他的五官,我发现他确实有当女孩们梦中情人的资本。他的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嘴唇棱角分明,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是非常有男人味的长相。若是单论容貌,他的长相只比蓝伯特略逊色一些,但两人要是站在一起比较,就能分出明显的高下。蓝伯特的气质尊贵出众,如鱼目中的珍珠;而他则像一头散发着腥臭的雄马,哪怕五官英俊,也掩饰不了他粗鄙的气质。 而且,不知是否因为经常打猎,他的衣服除了猎物的腥膻味,还有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洗过澡。我有些窒息,要不是身体使不上劲,真想一口气跑到五十米外:“离我远点!” 他对我的抗拒视而不见,还在自信地搔首弄姿:“问你话呢,公主。我救了你的性命,你要怎么感谢我……” 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滚!” 他愣了一下,满脸惊讶地上下打量着我,摸着下巴低声笑起来:“有意思,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女孩。” 这已经不是自信了,是脑子有病。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打算在他又一次靠过来时,狠狠地揍他一拳,再趁机逃跑。想法很清晰,就是不知道身体是否承受得住。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像急于求.偶的雄性动物般,双手撑在我的两侧,又一次靠拢过来。记得蓝伯特也做过这个动作,但当时的我心怦怦乱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差点被汗臭熏晕过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簌簌的异响。我猛地抬头。也许是因为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形,雄浑男子并没有当回事,还在对我卖弄魅力:“怎么不说话了,小公主。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 下一秒钟,一条粗壮的蛇尾挟着冷风朝他扫来。雄浑男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整个人被蛇尾狠狠拍在罗马柱上。石灰暴雨般当头落下,电光石火间,我只来得及戴上斗篷,挡住飞溅开来的灰尘。本以为会被碎石砸几下,谁知,蛇尾灵活地一转,一圈一圈地缠住我的腰,想把我这样卷走。 雄浑男子看见后,喘息了两秒,竟然从地上撑起来,拔出身后的长刀,脚上一蓄力朝这边扑过来—— 我看得头都大了,连忙呵斥道:“不要过来!” 他却以为我是不想连累他,高声笑了笑:“放心,救个女人的本领还是有的。去死吧,畜生——”话音落下,他怒喝一声,猛然举起长刀插进蛇鳞中。 “噗呲”一声,刀尖插.进蓝伯特蛇尾的瞬间,我的心像坠入深谷般急速下沉。幸好,诅咒使蓝伯特变得刀剑不入,长刀只是卡在了黑鳞与黑鳞之间。 蛇尾离地,雄浑男子却跑过来,奋力拽住尾巴尖,想要翻身上来,同时向我伸出手:“把刀丢给我!” 我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父亲曾担心,我的心软和好脾气,会成为别人拿捏我的工具。虽然在这上面吃过很多亏,我却始终没能改掉心软的毛病。碰上假扮乞丐的老太太,还是会给她们一两枚铜币,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只要他们真诚地道歉与悔过,都不会再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雄浑男子是真的惹怒我了。 他自大、无知、不辨是非,明知蓝伯特不是祸害乡镇的巨蟒,还组织村民们闯入城堡中,狩猎所谓的“巨蟒”。这样的人,就算死在这里,也不值得同情。我拔出长刀,却没有递给他,而是对准他的脖颈。雄浑男子满脸惊愕:“你做什么……” 我一字一顿:“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滚出城堡,别再回来。” 他愤怒得青筋突起:“没有良心的女人,你的绷带和伤药都是我的,我才救了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受伤。” 他哑然一秒:“之前是我不对……你看,我现在不是在补偿你吗?我想把你从野兽口中救下来啊!只要你把长刀递给我,你我都会安全……” “他不是野兽,是我的爱人。” 话音落下,天与地再一次彻亮,闪电割破厚重的乌云,雷声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几秒钟后,暴雨倾盆而下。我不再迟疑,趁着雄浑男子惊愕的时候,挥刀砍向他抓住蛇尾的手指。他反应极快,立马闪开,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了一截手指头。算是还了那一箭之仇。 这一刀用掉了我全部的勇气。不再看他震惊至极的眼神,我把脸埋在蓝伯特的黑鳞中,拍拍他的蛇尾。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般,蓝伯特巨大的蛇尾沉重地一甩,雄浑男子从上面翻滚着落下,砸在泥泞的深蓝色草坪上。 直到我和蓝伯特已经远去,他都还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仿佛听见了什么恐怖的传说。 第31章 树林里, 雨势略小了一些。蓝伯特停止滑行,将我放在一块岩石上,猩红的眸子看我一眼, 转身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中。我怔了怔,以为他想离开, 连忙喊他的名字。结果他钻进去就不动了,只露出一截粗壮的尾巴尖在我面前甩来甩去。 这是干什么? 闹脾气? 腰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我躺在岩石上,一头雾水地望着他。灌木丛低矮, 根本挡不住他庞大的身躯。盔甲般坚硬的黑鳞, 在刺目闪电下泛着锋利的冷光。我想了想,捂着腰撑起身, 找到他埋在湿漉漉杂草中的蛇头,蹲下来问道:“怎么了?” 深蓝色的夜雾中, 他睁开一只眼, 如同亮起一盏猩红的灯。 “生气了?” 他转动眼珠,冷冷地望向我, 低吼着张开蛇喙, 露出尖利的牙齿, 似乎想威胁我走开。 “是我惹你生气了么。” 话音落下, 他猛地抬起蛇头, 攻击猎物般扑到我的面前, 恐吓地嘶吼一声。因为动作过于.迅猛, 几乎掀起一阵阴风。然而, 除了头发被吹乱打湿,他这个动作没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换成其他蟒蛇,不,普通的蛇就足以令我害怕到尖叫,可是他……一想到这具身躯的灵魂是他,我就无法产生半点恐惧。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伸出一只手,慢慢地靠近他的蛇喙,他的双眼一直冷冷地盯着我的手,却再没有做出恐吓的捕猎举动,“我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我回来?” 他的嘶吼变得异常烦躁。我贴上他的蛇喙,低声问道:“是因为真的不喜欢我,还是因为怕我陷入危险……如果真的不喜欢我,那为什么在别人亲近我的时候,你表现得那么嫉妒?” 这句话说完,腰上骤然一紧,蛇尾一圈一圈地缠了上去,绳子般灵活地捆住我的手脚。他往前一俯身,瞳孔猩红几近滴血,蛇信从他的蛇喙间滑出,冰冷而凶狠地扫过我的脸颊。 他的蛇尾摇晃了四周的树干,树叶震颤,甩下大颗大颗的雨滴。不知是因为腰伤疼痛,还是天气太过寒冷,我渐渐失去了试探的耐心。他能听懂我的话,不然之前也不会逃避地钻进树林……我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的理智与情感都做出逃避的选择。 “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离开?” 密集的树叶是天然的大伞,挡住滂沱的雨水。但还是有几颗雨珠滑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肩上。发丝已经湿透,湿淋淋地贴在背上。可能是低烧没有痊愈的缘故,头脑再次灌铅般昏沉起来。明知他说不了人话,我还是捧起他的蛇头,望着他针一般的竖瞳:“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树林被闪电照彻,一道响雷劈下。他的眼中竟浮现出一种非常强烈的悲伤。 ……是错觉吗? 这时,一个浑厚的女子声音响起:“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你。”转头望去,是那个黑靴子女巫。她一手握着杉木手杖,一手捧着骷髅头,缓缓朝这边走来,斗篷与靴子不沾一丝雨水,“我在报复他,你以为所谓的报复,就是让他变成野兽,然后等待真爱之吻么。亲爱的,这并不是童话故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骷髅头抛向半空中。骷髅头旋转着,化为一本封面镶嵌着头骨的硬壳书。她指了指我,硬壳书立刻飞到我的面前,自己打开,唰唰地翻页,牛皮纸黄的书页上,一行古老的文字飘出来,是灵动的黑色精灵,在夜雾中放出耀眼的光华: “若是十日之内,祭品未自愿献出生命,中术者将历经七宗罪,最后变为真正的野兽死去。” 不祥的预感升起,我看向蓝伯特,从女巫现身的那一刻,他就已陷入沉睡。 “什么意思?” “想要破解诅咒,你必须自愿死去。”她深红的嘴唇翕动,硬壳书再度唰唰翻页,一行简单好记的文字浮现在我的眼前,“只要你念出这句咒语,诅咒即刻破除。但同样地,你也会失去性命。真心相爱并不是破解诅咒的条件,只是一个前提。你以为诅咒破除是浪漫故事的开端……不,它只是王子殿下痛苦人生的开始。”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罗莎,北国是大国,它的王做下什么决策,周边的小国都会纷纷效仿。而它大国的底气是巫术给的,后来却下令驱逐巫师,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这么多年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我像老鼠一样活着,不能去祭拜自己的家人,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自己的家乡,甚至连穿衣打扮都要遮遮掩掩。而你的王子,凭借一个预言过得比神还要尊贵,成为国家的信仰,所有人都对他顶礼膜拜……凭什么?” 她的红唇勾起一丝微笑:“我花了两年的时间,学会这个诅咒……这是最适合他的诅咒,因为他的身体里本就禁锢着一头濒临失控的野兽,我只不过是轻轻推了他一把。” 狂风吹乱树林,暴雨洪水般冲进来,浸湿衣衫、鞋子,也模糊了眼前的视野。随着她的话语,梦境中未能看完的过去在我面前重现:镣铐扣上白胡须巫师手腕的一瞬间,他灵光乍现般大喊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巫术,而是一种诅咒,想要破解诅咒,办法只有一个——”冷汗从他的额上涔涔流下,他的嘴唇哆嗦着,“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破解的办法,只是时间间隔太久了,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国王一语不发,负着手等他的答案。 半晌过去,白胡须终于想出来:“想要破解诅咒,必须先让殿下真心爱上一个女孩……同时,那女孩也必须是真心爱他。” “然后呢?” 白胡须擦了擦汗水:“这是我年轻时看的禁.书,里面的巫术多半已失传……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些。” 国王沉吟片刻,挥挥手。镣铐从白胡须手腕上移开,白胡须哆嗦着松了一口气。只听国王沉缓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内:“召集全国所有适婚女子进皇宫。” 画面一转,我看见屋内的蓝伯特。他坐在一张白漆椅子上,周围的窗户全被木条封死,阳光从窗棂间渗透下来,照向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变得很薄,颈间、手背青筋突出,青色的蛇鳞埋在皮肉中若隐若现,完全长出来的蛇鳞,则变成漆暗的黑色。他看了看那些蛇鳞,突然用两根手指攥住一片,狠狠地拔了下来。即使他很会隐忍情绪,我还是看见了他额上的冷汗,和紧抿的双唇。 国王找了很多美貌女子,像用鸡鸭投喂野兽一般,把她们送进蓝伯特的房间。蓝伯特神色冷淡而倦怠,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转眼间,一年过去。蓝伯特的兽化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国王在另一个宫殿与大臣议事,都能听见他躁戾而疯狂的嘶吼声。万般无奈之下,国王将他送去邻国的一个城堡中。马车队伍犹如长龙,浩浩荡荡地赶往那里。 当时,城堡的周围并没有玫瑰花田,只有一个空旷的马场。城堡的外观古朴典雅,石墙上种植着翠绿的地锦,旁边还有一块蓝宝石般澄净的湖泊。 跟他来到城堡的有几百号人,除去仆人,还有侍卫、乐手和歌剧演员。可能因为换了一个环境,他没再像之前那样闭门不出,在大厅中央搭建了一个舞台,命令乐手不间断地演奏,演员连轴转地演唱歌剧。而他坐在主位上,翘着腿,用两根手指夹起金链单片眼镜,漫不经心地观看演出。 一个夜晚,城堡的大门被敲响。仆人想过去开门,蓝伯特却摇了摇手指,示意演出继续。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挟着落叶倏地撞开城堡的大门。一个女人身穿黑色斗篷,手持杉木手杖,缓缓走进来:“没想到你变成了野兽,还能这么乐观。” 蓝伯特注视着她,半晌,吐出一个词语:“女巫。” “是我。” “你来找死。” 女巫轻笑两声:“就算我死,也破除不了你的诅咒。我过来,是为了欣赏你狼狈的模样。”她环顾四周,视线犹如摧枯拉朽的寒风,除了蓝伯特,所有人都不敢与她对视,纷纷低下头,“我知道你们都是忠诚的仆人,但是大难临头,希望你们能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多考虑考虑。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里,会跟这位尊贵的殿下一样,慢慢变成怪物。” “够了!”座钟的声音响起,这时他还不是座钟,而是一个身材矮胖、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子,“别在这里挑拨离间,我们都跟了殿下很久,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么,你真是一个忠心的仆人。”女巫用手杖指了指他,“刚好,这城堡少了一个座钟,你就当个座钟,给王子殿下指明时间吧。” 一道黑光从女巫的手杖中射出,雾气般缠绕了中年男子的身体。他痛苦地惨叫一声,头颅、脖颈、四肢肉眼可见地缩小,最后变成一个深棕色的座钟轰然落地。 城堡内死寂一片,不少人吓得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城堡。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城堡,转眼间变得落针可闻,留下的仆人都变成了滑稽的家具。 “众叛亲离的滋味怎么样?”女巫看向蓝伯特,“你不要着急,这只是我曾经遭遇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我会一一加诸你身上。” 往事到这里结束,我回到了暴雨滂沱的现实。看看彻底变成野兽的蓝伯特,又看看坚定复仇的女巫,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蓝伯特并不是“驱逐巫师”的主张者,甚至,他连受益者都不是,而是一个命运和女巫差不多崎岖的牺牲品。女巫将一切过错都归在他的身上,连报复都只报复他一个人,实在没道理。 我说出心中的想法,她却听见笑话般,大笑起来:“你说他没有受益?难道他没有享受身为‘神子’带来的好处吗?既然驱逐我们,是怕我们威胁到伟大的神子,不真的诅咒他一下,岂不是白白被驱逐了?” 大笑之后,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蕴着极致的森冷与平静:“我的父亲,本来是一个钟表匠,因为钟表生意不赚钱,才开始研究巫术。那天,他花了一个银币,买了几本炼金术的书,又花了一个金币,买了一件昂贵的巫师斗篷,那件斗篷刚穿到我的身上,他就被卫兵们抓走,送上火刑架,慌乱之中,我只来得及抓住他佩戴的怀表……” “他必须尝到失去挚爱的痛苦。这是他欠我们的。”说到这里,她转头望向我,“至于你……距离十日之限结束,还剩九天,如果你不想为他献出生命,就好好跟他告别吧。” 说完,她转身想要离开,我捂着腰上的伤口,忍着剧痛,大喊道:“慢着,你上次说,你和我有些渊源,是什么渊源?” 她却像没听见一样,走进树林深处的迷雾中,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不觉间,暴雨停歇。只有白天的时候,城堡才不会下雨。一夜过去了,不知道蓝伯特还能不能变回人类。刚想到这,一缕金光从我眼前闪过,散发着破碎星斗般的光芒,抖落在他的蛇头、蛇身、蛇尾上。不到片刻,他就恢复了人类的模样。 等他苏醒过来的时间,我一直在想,他这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自出生开始,就是集中王权的工具,被迫承受了与他无关的崇敬、期望与仇恨。他的前半生不仅情感被禁锢,未来的命运也早已暗中注定。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直到被诅咒变成野兽,他才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女巫的书中写,“若是十日之内,祭品未自愿献出生命,中术者将历经七宗罪,最后变为真正的野兽死去”。 她说,现在还剩九天。 也就是说,他昨天才知道想要破解诅咒,必须让我献出生命? 怪不得即使是兽化的他,也露出了那么悲伤的眼神。 假如我真的负气离开,十天后才想起回到城堡,是不是那时就只能看见他的尸体? 眼睛酸胀胀的,很不舒服。我揉揉眼,再抬起头时,却对上一双金黄色的眸子。蓝伯特醒转了。黑发被树叶间的雨水浸得湿湿的,凌乱地贴在他的额前。他的唇色有些苍白,双颊浮着病态的嫣红,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想起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我克制住关心的冲动,不带感情地说:“你醒了。” 他漠然地看我一眼,转头看向别处,口气比我还要冷淡:“你怎么回来了。”仿佛已不记得兽化时发生的一切。 我看着他的侧脸,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赶我离开。” 兽化时已经问过一遍,本以为这时候再问,他的神色会出现一丝异样。谁知,他的眼神平静极了,语气无波无澜:“不是告诉你了么。” “想听你再说一遍。” 他皱眉看着我:“罗莎,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得非常难听么。我知道你从小失去了母亲,缺乏关心与关爱,但这么纠缠一个男人,只会适得其反。我本来只是不喜欢你,现在却开始厌恶你了。”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希望你以后遇到喜欢的人时,不要再这么卑微了。” “我只喜欢你。” 他头也不回地摇头,继续往前走:“我不喜欢你。” 我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臂:“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看着我的手,语气冷漠而厌烦地命令道:“放开。” “我知道破解诅咒的办法了。” 世界一下安静了,他手臂紧绷的肌肉也一寸寸松弛了下去。 眼眶发热,我垂下头吸吸鼻子,低声说:“这就是你逃避我的原因吗?你害怕我为你献出生命?你太看得起我了,蓝伯特,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很喜欢你不假,但我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梦想,有需要照顾的人,干不出奉献生命的傻事。所以,你没必要那么警惕我,也没必要与我保持距离。” 许久许久后,他的声音才从前面传来:“我不想让你喜欢上一个将死的人。”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了。你的逃避不仅不会让我感到轻松,反而让我更加痛苦……”我反握住他的手,和刚见面时一样,他的手背覆着坚硬的黑鳞,指间有层透明的皮膜,指甲蜥蜴般弯折,他的变化其实不大,变的只是我对他的感觉,“你如果也喜欢我,不如送我一个美好的回忆。” “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美好。” 我拿起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摊平他的手指,举到半空中,与他掌心贴着掌心:“从你教我跳舞的那一刻,你在我的心中就是美好的。蓝伯特,我不懂喜欢与爱的区别。可是现在,我忽然想告诉你,我爱你,非常爱你。” 他对上我的视线,喉结狼狈地滚动着。几秒钟后,他反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推到旁边的树干上。残留的雨珠飞溅,枯叶簌簌落下。我低哼一声,还没来得及看见他的表情,就感受到他粗暴而炙热的亲吻。这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激烈的亲吻,却毫无心跳加速之感,只有苦涩,还有窒息一样的痛苦。原来吻也会传递痛苦。 “我一点也不想放你离开。”他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急乱滚烫,“我想娶你,想让你一生都住在我的地盘里,用我的遗产,穿我的衣服,睡在我的房间里……直到老死都在想念我。但我做不到那样对你,你应该拥有崭新的人生。”他顿了一下,“我也爱你,罗莎。” 这是一个令我心脏泛起剧烈疼痛的告白。 试图捉弄命运的人,终将被命运捉弄。他的一生,本来不用背负任何枷锁,那些预言,本来是为集中王权而虚构出来的文字,却莫名成为了他命运真正的走向。上颚和鼻腔一阵发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头埋进他的怀中,抽泣着大哭一场。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太阳不知何时升起。城堡的天气果然跟他的心情有关。看见这样的好天气,我却高兴不起来。这更像是一场回光返照。 还剩九天。我和蓝伯特都刻意淡忘了这个事情,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本以为会很不合拍,毕竟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很多习惯都不一样。然而,我和他过得相当平静。蓝伯特学识渊博不假,却不会以此贬低我,反而会耐心地为我解答一些常识性的问题。两天过去,我头脑里的知识飞速增长。除了这些,我们之间的吻也愈来愈多,有时候碰到他的双唇,就不想离开。因为每一次亲吻,都是未来珍贵的回忆。 我偷偷去过一两次藏书楼,希望能找到其他破解诅咒的办法,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也是,他们肯定也想过这个办法,说不定这里的书都被翻了一遍。 这天清晨,我算了一下时间,还剩两天。蓝伯特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正在看书。随着兽化加重,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已经离不开金链眼镜。我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是先听见我的脚步声。 “怎么了。”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见见我的父亲。”我看了看他关节粗大的手指,也亲了一下,“我想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只要是让你感到高兴的事,我都会去做。”他微微一笑。 第32章 二楼有一间更衣室, 面积比两间卧室加起来还要大,里面有一个占据整面墙的衣橱,打开一看, 是各种各样材质昂贵的衣服。我第一次知道男人能有这么多衣服……虽然颜色都很单调,除了黑、灰、白,就是接近黑、灰、白的颜色。 我好奇地摸了摸那些衣服, 有的衣服看上去笔挺而修身, 质地却如丝绸般细腻柔韧。蓝伯特让我随便找一件大衣。我还以为打开衣橱后,随手拿一件就行, 谁知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件符合小镇风情的灰色大衣。最近几天,他的兽化越来越严重,我不想让他太过引人注目。想了想, 又翻了件黑色斗篷出来。 走到楼下。他见我下楼,走过来接过衣服,动作干净而凌厉地穿上大衣。我失算了。哪怕他穿上最低调朴实的衣服,气质也依然尊贵出众。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 都会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我示意他弯腰,给他披上斗篷。那种比松柏还要坚韧挺拔的气质, 总算淡下去一些。我环着他的脖颈,踮起脚,给他戴上长长的兜帽。他的眼睛被阴影遮住后, 鼻梁和嘴唇顿时变得格外醒目。看着他高挺的鼻梁, 浅色花瓣般的嘴唇, 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难受。还记得被他赶出城堡那会儿,仅仅离开他十分钟,就已开始想念他。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极限了,谁知现在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极限,是他还在你的面前时,你就已开始想念他。 “别哭,罗莎。”下巴被他抬起,他的大拇指轻轻擦掉我的眼泪,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流了很久的眼泪,“能得到你,我的人生已经很圆满了。唯一的遗憾是,如果早知道我会早死,我不会带你回城堡。” 真的很想失声痛哭,但怕他比我更难过。我深深呼吸,摇摇头,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会单调很多……你让我学会了勇敢,学会了爱人,让我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假如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喜欢你,爱上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我的手:“没有我,你也会是一个勇敢的女孩。”他将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我死后,你拿着奥菲莉亚的徽章,去王都找她,让她带你觐见国王。见到国王后,你拿出那枚红宝石戒指,告诉他你是我认可的妻子。国王会封你为女勋爵。到时候这座城堡,还有王都的一个庄园,都会是你的财产。这样,即便我死去,我的小玫瑰也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眼眶已经红肿,我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已被哽咽堵塞住。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像哄小女孩一样温柔:“你可以选择嫁人或不嫁人。如果要嫁人,记得选一个真正的绅士。爱上他之前,要郑重地考量他的人品。记住,如果他做不到勇敢、谦逊、虔诚、忠诚、慷慨、博学,那么他就不配拥有你。” 他明明是一个嫉妒心强烈的人,现在却如同交代遗言一样,告诉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怀中,不一会儿,那里就湿透了。 我一抽一抽地说:“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只想当你的妻子。我会永远爱你,只爱你一个人。” 他一手搂着我的腰,另一手轻拍着我的后背,口气却很冷静,甚至有些残忍:“爱不是永恒的,罗莎。我会永远爱你,也只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去。如果我跟你活一样久,可能一两年后,就会被其他优秀的女人吸引。你不要当傻姑娘。” 我哭得只剩摇头的力气。 他吻上我的双唇,却没有深入,只是覆着我的双唇,低哑而无奈地说道:“现在你是我的。但是从后天开始,我希望你是你自己的。” 他没有说“我爱你”,也没有说动听的情话,更没有缠.绵地吻我,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已被沉重到窒息的爱包围。 我们在大厅的壁炉旁依偎了一会儿。等我的眼睛不再肿得那么吓人后,一起走出城堡。蓝伯特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黑马,对着马鞍扬了扬下巴:“上去,小玫瑰。” 最近,他总是这么叫我。每次被他这么称呼,除了明显的心动外,就是一阵无法遏制的、犹如刀割的心痛。我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用力掐着掌心,几秒后才控制住上涌的泪意。笑着走过去,我晃了晃他的手臂,撒娇说道:“想要你抱我。” 他没有说话,忽然上前一步,将我拦腰抱起,放在马鞍上。“坐稳。”说完,他抬脚踩住马镫,翻身坐到了我的后面,扣住缰绳一甩。黑马被他驯服得很好,没有扬蹄,没有嘶鸣,速度不徐不疾。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天空灰蒙蒙的,风很大,杂草海浪般起伏,发出潮起潮落的声响。一路无话,他似乎在专心控马。然而快要进入村庄时,他突然重重地把我搂进怀中,声音是濒临失控的嘶哑:“我爱你,罗莎。” 我怔了一下:“我也爱你。” 我看见他的手背青筋突起,他的口吻也像压抑了很多种情绪般复杂:“之前说的都是谎话。哪怕我活着,也会一直爱你。这些天,只要一想起你会像这样爱上另一个男人,我就快被嫉妒逼疯。” 眼泪再次掉下来,我吸吸鼻子,无声地握住他牵着缰绳的大手。 到家后,父亲却不在家。后院的板车不在,他应该是去镇上兜售商品了。我把黑马牵到马厩,走进厨房,打开橱柜看了看,除了半条面包棍,竟然什么都没有。单身男人真不会过日子。我叹了一口气,挎着竹篮走出去,正要请蓝伯特帮忙看一会儿家,却发现蓝伯特正在跟我父亲说话。 他已摘下斗篷的兜帽,风度翩翩地站在我家的小院里,低声跟我父亲说着什么。父亲专心地听他说话,时不时地点点头,一句也没有反驳。我记得我只在厨房里待了一小会儿,这么快他们就打好了关系? 我走过去,试图插话,却发现蓝伯特早已将这段时间的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还做了一番低调又靠谱的自我介绍。我木头似的站在旁边,看着父亲的眼神从怀疑变成欣赏,再从欣赏变成惋惜,最后惋惜化为了沉痛。而我还是一句话也没插上。感觉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女儿这段时间做了什么,有没有吃苦,他只想从蓝伯特那里,汲取有关木工的知识。 我闷闷地出门买菜,回到家,进厨房,戴上蒙尘的围裙。客厅里,坐着两个我最爱的男人。到家之前,我从未想过他们会相处得如此和睦。 我的手艺一般,只会烤肉和煮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全都吃掉了。父亲找出一本书,想让蓝伯特解释一下上面的观点,但我们必须赶在傍晚前回城堡,他只好遗憾地收起了书。临走前,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让蓝伯特先回去,我一会儿就跟上。他点点头,告诉我注意安全。我吻了他一下,然后,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谁。” “是我。” 父亲打开门,很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我无奈地说:“您好久没见我,不该是这种态度吧。”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眼镜,架在鼻梁上:“能怎么办,你总归要学会独自生活的,我也得学会一个人独处。” 以前父亲总是说这样的话,告诉我,他没办法陪我一辈子……可能因为后天就要失去挚爱,我第一次觉得这句话是如此令人心酸,差点鼻子一酸,掉下眼泪。 我擦了擦眼角。他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过多的安慰:“找我什么事。” “爸爸,您是不是认识女巫?” 他皱着眉,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忽然问这个,是不是谁告诉了你什么?” 我把女巫的话告诉父亲。他搓搓手指,陷入了沉思,许久站起身,关上了屋内所有的窗户,然后从一个上锁的大木箱中,翻出一个小木箱。他把小木箱放到桌子上,拿出一圈叮叮当当的钥匙,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钥匙,打开小木箱的铜锁。“咔嗒”一下,里面竟然躺着一块黄铜色的怀表。 是梦中女巫佩戴的那块。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怀表,脑中闪过几十种乱七八糟的猜测,差点脱口问道,难道那女巫是我的姐姐? 父亲没注意到我古怪的脸色,拿起这块怀表,露出回忆的眼神:“我一直没跟你说起你的母亲,就是不想回忆那段黑暗的历史。你的母亲是北国的巫医。北国驱逐女巫的时候,我刚好驾车经过那里,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希望我能救她一命。当时,她半边身子都被烧伤,看上去活不了多久。我动了恻隐之心,把她装进最下面的货箱里,带她逃离了北国。 “本以为只有北国驱逐女巫,谁知大国一带头,小国也纷纷严厉打击巫术,疑似女巫打扮的人一律被抓走,身上有烧伤痕迹的人,也会被带出去问话。幸好,你的母亲是巫医,在路上治愈了自己的烧伤,不然我和她都不可能活下来。 “我们度过了一段平静却又不平静的日子,时不时有漏网的女巫跑进村庄,但都被村民抓住,送上了火刑架。你的母亲因此每晚都做噩梦,经常惊醒,睡不好一个安稳觉。一天半夜,房门被敲响,我还没来得及去开门,一群人就闯进了屋子里。他们掀开被子,用长刀捅向床底,甚至连马厩的稻草都糟蹋了一遍,确认屋内没有其他人后,他们什么都没说,又去下一家进行搜查。我和你的母亲面面相觑,心中明白,国家又在搜查女巫了。那天快要天亮的时候,你母亲去打扫马厩,居然在一堆粪便中,扫出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在马粪中藏了一夜,直到天亮都没敢出来。 “你母亲帮她治愈了伤口,给了她干净的水和食物。除了‘谢谢’,她没跟我们多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告诉我们她的身世背景,更没有问你母亲为什么会巫术。她在家中藏了半个月,风头过去后,提出要离开。临走前,她送给我一瓶药水,一块怀表,和一袋金币。我谢绝了金币,收下了药水和怀表。你的母亲闻了闻药水的气味,告诉我,这瓶药水能解除幻术的负面作用;怀表则被施了特殊的魔法,在危急关头使用,能让人重获新生,但是使用者会失去五年的寿命……我记得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所有医生都说没办法,喝了那瓶药水,才捡回了一条命。” 脑中嗡鸣一片,我撑着桌子,晃晃脑袋:“等、等下,您刚说……那个怀表能干什么?” 第33章 父亲疑惑地看着我, 说:“在危急关头能救命, 怎么了?” 冷静,冷静。 把期望降到最低, 不然期望越大, 失望越大。我攥紧双拳, 深深吸气、吐气,手指却还是有些颤抖。拿起黄铜色怀表,我仔细观察了一遍,欣喜是滚烫的涓流灌满了胸腔。没错, 这确实是梦中女巫佩戴的那块。 一时间, 我不知是先感叹世事如此戏剧化, 还是先庆幸好人有好报……假如我的父母天性并不善良, 也就不可能救下女巫, 更不会得到药水和怀表,我父亲的重病就不会痊愈,蓝伯特的诅咒更不会看见希望…… 当然,如果国王没有下令驱逐女巫,也就不会有后面的复仇,更不会有我父母的相遇……我和蓝伯特也不会相遇和相爱。命运有时候是那么荒诞, 有时候却那么奇妙。 我握紧怀表,转头问父亲:“这个可以给我吗?” “如果你需要,当然可以。” 从来没有哪一天像现在这样开心。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我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 差点高兴得跳起来, 本想马上回到城堡,告诉蓝伯特这个好消息,但是回头看看父亲,忍不住跑回来,先给他一个拥抱。 他摇摇头,笑着拍拍我的后背。我抱得更紧了一些:“对不起……因为您一直不肯告诉我母亲的身份,这些年,我有过怀疑,有过埋怨,有过误解,我甚至想过她是不是一个坏人……把我们都抛弃了。” “你跟你的母亲不仅长得一样,连性格都很相似,都特别善良。她是病死的,当年的烧伤太严重……巫术尽管能遏制伤势恶化,后遗症却非常折磨人。但你的母亲没有埋怨和痛恨任何人。这块怀表我本来想在当时使用,但你的母亲严词拒绝了我,她不希望我用五年的光阴,换来她的苟活。”父亲长叹一声,“临终前,她抱着你不肯撒手,一直凝视着你的面孔。她希望你能健康、善良、勇敢,你都做到了。” 这一刻,总是模糊不清的母亲形象,终于不再是书中的陈词滥调,变得生动立体了起来。 今天简直是我的幸运日。 我吸吸鼻子,刚想说什么,下一秒,父亲却突然严肃地问我:“罗莎,女巫告诉我这块怀表只有我和我的家人才能使用。你确定要为他献出五年的寿命吗?” 我以为父亲要反对我的做法,毕竟没有父母会眼看着儿女做伤害自己的事,谁知,他只是说:“如果你确定,并且做好了准备,那么你将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我为你的勇气感到骄傲。希望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但是,在真正下决心之前,我希望你能思考清楚这些问题,你确定他没有利用你的善良吗?你能保证他会永远爱你吗?诅咒解除后,你们真的能在一起吗?五年听上去很短,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人,手握着成千上万的黄金,都换不来五年的寿命。你确定,他承受得起这份珍贵吗?” 我沉思了一下,说:“您和妈妈当时救那个女巫时,估计也没有考虑太多吧,毕竟一旦被抓住,迎来的就是灭顶之灾,可是你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她……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也不想去思考以后,我只想做到现在无愧于心。” 父亲点点头,坐在椅子上,拿出手帕擦了擦眼镜:“我并不是想教育你什么,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 我弯下腰,亲了一下父亲苍老的脸颊:“爸爸,您把我教得很好。” 他摇摇头,似乎并不赞同我这句话,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一声:“我们的小玫瑰长大了。” 走出屋子,我最后从窗外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将手中的怀表放好。用五年的寿命,换一个人的新生,这买卖任谁都会觉得划算。然而,真正做决定之前,还是有些忐忑和顾虑……比如,我和他的感情是否能长久,诅咒解除后的生活是否顺利,女巫会不会继续报复他。不过,救人若是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就失去了救人的意义。至少这一刻,我想救他,我是不后悔的。 从马厩牵出马儿,我翻身坐上马鞍,朝城堡驰骋而去。过了今天,他的寿命就只剩下一天。我不想等到最后一刻,再解除他身上的诅咒,那样太不保险……要怎么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呢? 回到城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越来越普通。阴沉密集的乌云消失了,狂风也停歇了,几尺深的积雪更是融化得一干二净。夕阳是吸饱了紫颜料的画纸,从地平线向天空中延伸渐变。上万亩玫瑰轻轻摇曳,是馥郁甜美的海浪,将城堡的石墙映衬成华美的玫瑰色。 把马儿安置在马厩,我走进城堡的大厅,视野突然一黑,双眼被蒙上一条不透明的黑丝带。熟悉而冷冽的气息包围着我,蓝伯特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小玫瑰,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心愿?” 我眨了眨眼:“你……没有变成野兽?” 他轻笑:“可能‘它’也想看你满足我。” 他这么说实在是太有歧义了。我忍不住瞪他一眼,却什么都瞪不到,只好问道:“什么愿望?” 本以为他会说“亲我一下”,或是“被我亲一会儿”这种简单的情话,谁知,他双臂用力抱住我,即使看不见他的神色,也能感受到他强烈而炙热的占有欲。 “嫁给我,罗莎。” 我怔住。 “我知道,这是一个自私的请求,因为我不会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甚至连完整的人都不算。”他轻抚着我的发丝,声音听上去沉稳冷静,却有种动情至深的温柔,“但我想完整地拥有小玫瑰,哪怕只有一天一夜。” 因为,他的寿命只剩下一天一夜。 就算已经知道了破除诅咒的办法,我还是流下了眼泪。正想告诉他怀表的事情,却怕他像我母亲那样拒绝。思考了两秒钟,决定隐瞒五年寿命的条件,等会儿当成一个惊喜送给他。 我还在想怀表的事怎么说,下一刻,整个人突然被他横抱起来,连忙搂住他的脖颈。他眼镜的金链垂到了我的脸颊上:“去楼上换衣服。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我、我自己来。” 他低笑一声:“好。” 他把我送进了房间,点亮屋内所有的蜡烛,然后,绅士地退了出去。扯下黑丝带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面前的长裙。有那么几秒钟,震惊到失语。这是一条纯白色的长裙,却不是无瑕的白色,而是透着花苞般水嫩的浅粉色。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点缀着由紫色、黄色、红色宝石组成的小花,腰际、裙摆边缘都镶嵌着星星点点的碎钻。烛光是柔和的轻纱,笼罩在裙子上。整条裙子呈现出梦幻的色彩。 今天也是梦幻的一天。 我换上长裙,戴上雾气般朦胧的白纱,捡起放在旁边的花束,推门走了出去。 和这条裙子一样,城堡的布置也非常梦幻:走廊堆满了洁白的、绯红的、淡紫色的玫瑰花,深红色地毯从房间的门口,一路铺到城堡的大门前。 水晶吊灯的下面,蓝伯特站在城堡大厅的正中央。他穿着垂至膝盖的白色礼服,肩上是金黄麦穗般的肩章,长靴两侧镶着纯金质地的雄狮徽章。第一次见他打扮得这样隆重,但想到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态,送给我这么一场盛大的婚礼,我唇边的笑意就有些苦涩。 牵着裙子走下楼,我来到他的身边,握住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蓝伯特……”我想把全部事都告诉他,他却反扣住我的手腕,眼神温柔地看着我。看见他眼中令人沦陷的深沉感情,我的心狂跳了几下,忘记了说话。 他闭上眼,垂头吻了吻我的手背:“真希望我现在已经老了。” 心中一痛,我摇摇头:“别这么说……” “其实我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也曾痛恨过命运。但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必须克制这种**。普通人能唾弃神灵,我不可以,因为我是‘神子’,是被神眷顾的人。普通人能抱怨命运的不公,我不可以,因为我出身皇室,享受着最优越一切。普通人能放纵自己,浪费时间,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做一些不负责任的事……我不可以,因为我是未来的王,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对所有人负责。”他单手抬起我的脸,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身上的包袱太沉重,现在终于可以卸下了。所以,别为我难过。除了不能照顾你以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说到这里,他低声问道:“那枚戒指还在你身上吗?” 我哽咽着点点头。戒指和怀表放在一个位置,拿出来费了点时间。 他拿过红宝石戒指,低垂着眼看了片刻,神色温柔得不像话,许久,单膝跪在地上:“愿意嫁给我么,小玫瑰。” 内心的感情快要满溢出来,我抽噎了一下,用头纱擦掉蓄在眼睛里的泪水:“我愿意。”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我拿出黄铜色怀表,轻声说,“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轻皱着眉,似乎想问什么,我摇摇头,将一根手指抵上他的唇:“我不会说复杂的情话,只希望从现在,你能为自己而活。”我弯下腰,掀开自己的头纱,覆上他的双唇,“因为你这条命是我给的。” 他紧紧地皱着眉,像是知道了什么,劈手想夺走我手中的怀表。这个时候,不方便跟他解释。后退一步,我紧握着黄铜色怀表,低声念出女巫书中的咒语。那句咒语又短又快,两秒钟就念完了。同一时刻,黄铜色怀表飞向半空中,绽放出耀眼到刺目的金光。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城堡内部被镀上一层辉煌的金粉,但很快,我就发现,那些并不是怀表射出来的金光,而是城堡本身的颜色。 穹顶的壁画是剥落了阴云的天空,壁画褪去晦暗的阴霾,恢复了原本的温暖色调。壁橱打开,十来个碗碟叮叮当当地跳出来,落地化为长相年轻的人类。长桌上,茶壶摇身变成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银勺子化为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座钟从墙上跌落下来,趴在地上,变回了幻境中那个矮矮胖胖、留着两撇胡须的模样。 真好,诅咒真的解除了。转头望向蓝伯特,他窄瘦脸颊两侧的黑鳞,也在迅速地消退,手掌变回正常人类的大小。这些天经常梦见的场景,总算实现了。我不由露出一个开心的微笑。但是,蓝伯特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诅咒不是已经解除了吗? ……对了,忘记告诉他,因为有怀表的存在,我并不会死去。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掌,我微笑着说:“别怕,我不会死。” 没有声音。 怎么回事? 再说一遍。 “别怕,我不会死。” 还是没有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 我低下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见自己的手指正在一点一点地变透明。很快,无名指就变成了空气的颜色。红宝石戒指坠落到地毯上。 为什么会这样? 黄铜色怀表并不能这么用?我父母都被女巫骗了吗? 我吞了口唾沫,摇摇头,想跟蓝伯特解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慌乱袭上心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没办法反悔了。能做到的,只有接受。对上他泛红的双眼,兽瞳消失后,他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是海洋般深邃美丽的蓝绿色。真好,他总算不用受诅咒的折磨了。我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却不小心穿透了他的脸庞:“好好活着,不要难过。”身体越来越透明,我怕到最后自己变成空气,连忙抱住了他,仰头用口型说道,“帮我照顾好父亲。我爱你。” 他一直没有说话,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眼神混乱而痛楚,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将我铭记在骨血里一般。 没办法,我也没想到女巫会骗父母,用假怀表作为报答。不过……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他的新生,我也是不后悔的。只是有些遗憾,不能陪伴父亲到老死。 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替我照顾好父亲。 最后,我好像真的变成了空气,飘到了城堡的上空。黄昏是天际线一场梦幻的大火。自上而下地望去,这座玫瑰色城堡华美瑰丽到令人叹息。 每个女孩都曾做过玫瑰色的梦境。因为他,我的梦境变成了现实。 意识逐渐模糊,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似乎与风来到一个遥远的国度,这里有庄严沉重的钟声,种植了满城的红玫瑰。每个路过这座城市的人,都在议论那些鲜艳盛放的玫瑰,却无人敢去触碰。 我看见国王让位,年轻俊美的男人走上教堂前宏阔的广场,垂下头,戴上了镶嵌着红宝石的王冠。 他的神色比寒冰还要冷冽,眼神是被极光染成蓝绿色的山巅银雪。正值初春时节,他却畏寒般穿着厚重的白色大衣,大拇指戴着象征着至高王权的黄金戒指。他接过权杖,转身面对广场上蚂蚁般的民众。 这样也很好。我的爱人,他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这么多人注视着他,他应该不会再寂寞。 …… ……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女巫并没有欺骗我们,只是我的父亲理解错了意思——失去五年寿命,并不是寿命缩短五年,而是失去了五年的时间。 可能有人还是不明白,那么,我直接点表达吧—— 我再次醒来,已是五年后。 第34章 蓝伯特番外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经常梦见这座城堡。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 只要我能拯救这座城堡的主人, 就能获得数不清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又做噩梦了。 不过, 能梦见她,即使是噩梦也是美梦。 烛光昏暗, 笼罩在她深栗色的微卷的头发上,她的眼睛也是深栗色的,如同过于香醇的果酒,嘴唇则是丰盈饱满的玫瑰色。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扣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如此真实, 如此细腻, 似乎真的紧贴着他的手掌。他的心不由一阵剧烈的绞痛。 与此同时,她说出了那句令他恐惧至深的话:“……我是为你而生。” 话音落下, 她整个人渐渐被空气染色,与地牢融为一体,化为一缕缠.绵悱恻的清风,飘向他握不住、也找不到的地方。 诅咒破除后, 蓝伯特在城堡里住了小半年, 没日没夜地看完了藏书楼里跟巫术有关的书册,试图召回罗莎琳德的灵魂。他自学了巫术、邪术、占卜术, 甚至找到神秘的伊比比奥人, 见到了他们口中的黑巫觋。 那是一个身强体壮的黑皮肤男人, 头发粗短, 双颊纹着红、白、黑三条线。他穿着由花豹皮制成的长袍, 手中拿着萦绕着幽绿色魔力的法杖。听说,法力高强的黑巫觋,能在月圆之夜变成猛兽,指引人们找到逝者的灵魂。 蓝伯特在伊比比奥人的部落住下,与他们同吃同住半个月,终于等到月圆之夜。那天,所有人围在一起,手持火把,扔向中间篝火丛。黑巫觋低念着咒语,将幽绿色的法杖抛到半空中,走向炽热而鲜红的篝火。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四肢缩短,皮肤冒出厚而密的毛发,脸庞变短,猫一般的白色胡须伸了出来。到最后,他化为一头肌肉虬结的黑豹。 伊比比奥人手牵手,吟唱着朴实古老的歌谣,与黑豹一起望向远方。他们告诉蓝伯特,歌声停下后,逝者的灵魂就会从火光中走出,来到他的身边。 不一会儿,吟唱停止,法杖在空中释放出太阳般强盛的幽绿色光芒。然而,篝火中什么也没有。 罗莎没有出现。 她没有来。 蓝伯特站在火热的篝火旁,神色看上去很平静,实际上全身已像畏寒般开始战栗。 她没有来…… 为什么? 仪式结束,黑巫觋恢复人类的模样,接住掉落的幽绿色法杖:“有两个可能,一是,她的灵魂消失了,去了我召唤不了的地方;二是,她不愿意见你。” 后一句话是锋利的刀刃,划开了他心头陈旧的伤口。蓝伯特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不能强制召回她的灵魂么。” 黑巫觋摇摇头:“召唤魂魄的前提,是魂魄还在这个世上。如果她的灵魂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就算是神灵也找不到她。”说到这里,黑巫觋变幻出一个小木匣,单手打开,里面躺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水晶球,蛊惑说道,“如果你实在想念她,用这个也能看见她。不过,只能看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幻象。” 蓝伯特接过水晶球,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深栗色长发的女子。她的眼睛是香气馥郁的栗色美酒,嘴唇是略厚的玫瑰花瓣。这个幻象真实得不可思议,连女子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周围人看见后都暗暗吃惊,原来这个男人的心上人是如此美丽……怪不得他疯了似的一定要见到她的灵魂。他们都以为他会重金买下这颗水晶球,然后,夜夜都不再离开这个幻象。他们见过太多被幻象迷惑的痴情人。谁知,蓝伯特与幻象对视了一会儿,就将水晶球放了回去。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而惫倦:“不是她。” 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她。 蓝伯特终于放弃了寻找罗莎的灵魂,回到了北国。 这两年,他一直在其他国家漂泊,走遍了欧洲乃至非洲偏僻的部落。北国的各方势力早已经过了一番大清洗,许多人已不认他王子的身份,甚至质疑他身为神子的真实性。 蓝伯特没有回应那些质疑。两个月后,他直接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回归仪式,邀请了王都所有的百姓。那天,本来风和日丽,蓝伯特走上高台后,却突然刮起了狂风,敲响了大教堂神圣而沉重的大钟。人们惊慌失措,还以为天灾即将降临,下一秒钟,狂风消失,太阳破开浓厚的乌云,照向高台上的蓝伯特。 是的,阳光没有普照大地,只照向了蓝伯特一个人。人们或迷惑,或慌张,或好奇地望向高台。人潮拥挤的地方,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神子回来了!” 有人回想起大主教的预言,连忙诚惶诚恐地下跪,双手合十,祈求神子赐予平安。随着跪在地上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从未听说过预言的人也不明所以地跪下了。 从头到尾,蓝伯特没有说一句话,神像雕塑般站在台上,却令人们深信不疑神子的存在。当然,这要多亏国王的预言。如果没有国王的安排,他用再多的巫术,花再多的银币雇人喊口号,也是没用的。 不久后,国王退位。没人知道这位身体强健的国王,为什么会突然退位,但是民众并不关心,因为继承王位的人是“神子”。没人能违抗神的旨意,就连曾经至高无上的国王也不行。 蓝伯特即位当天,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忽然刮起了无数片玫瑰花瓣组成的微风。那些玫瑰花瓣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有多少瓣,突然就飘到了神圣庄严的大教堂前,将宏伟壮观的纯白色建筑,映衬成轻浮的玫瑰色。 人们匍匐在地上,想法各异,大多数人都以为新王会因为这个怪象而勃然大怒,然而,半个小时过去,新王都不发一语。有大胆的人悄悄抬头,就看见相当诡异而暧昧的一幕:玫瑰花瓣仿佛有生命有意识一般,组成一个窈窕美丽的女子身影。女子从空中缓缓走到头戴王冠的新王面前,垂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在所有人眼中,新王是理智、冷静的代名词,头脑如工艺卓绝的钟表般严谨精准,齿轮严密地啮咬着另一个齿轮,说话做事不带丝毫感情。但是这一刻,他却死死地盯着花瓣组成的女子,眼中泛着恐怖的猩红,似乎灵魂都被那些诡异的花瓣勾走,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从高台上摔下去。 那天以后,凡是目睹这一幕的民众都被秘密封口。然而,各种各样的传闻还是流传了起来。有人说,国王曾爱上一个法力强大的女巫,但女巫不爱国王,于是把他变成了野兽,但是国王依然痴心爱慕着她,女巫不忍,又解除了他身上的诅咒,但是再也不肯与他相见。有人说,那些玫瑰花瓣是一个善良的平民女子,因为帮国王破除了女巫的诅咒,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刚刚是来向他告别。还有人说,玫瑰花瓣是掌管春天的女神,在天上看见年轻俊美的国王,忍不住踏着微风而来,献上一个萦绕着玫瑰花香的吻。 大多数人都相信最后一个的说法。 国王果然是神选之子。 半年后,人们开始对这位年轻的国王又敬又怕,不知如何评价他的政绩。他的行事风格冷酷而铁血,手腕强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说服了内务大臣,重启巫觋部,收纳了许多巫术方面的人才。同时,他禁止民间学习巫术,大力鼓励农耕与通商,组织占卜师预言适合耕种的时间,预防自然灾害。很快,那些荒废的农田都种上了作物。 但是,他也有令人恐惧而迷惑的一面。他命令王都的花匠,在王都的每一个角落,都种上鲜艳火红的玫瑰。玫瑰不是国花,也没有神圣的寓意,价格更不便宜……就连国王最忠实的拥趸,都无法理解国王为什么要浪费人力与财力,去做这么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更让人们摸不着头脑的是,玫瑰种完后,他禁止人们采摘与践踏,凡是损伤玫瑰者,一律以侵.犯侮辱皇室论处。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但因为国王只做了这么一件荒谬的事,倒也没有民怨四起。渐渐地,他们习惯了王都内到处都是玫瑰的景象,也习惯了整座城市火焰一般瑰丽的玫瑰色。很快,国王又下了一条荒谬的命令,禁止民众取名为“玫瑰”,包括“玫瑰”的衍生词。人们再度议论纷纷,不过,因为国王在其他方面足够英明神武,这些小荒谬渐渐被传为浪漫的爱情故事。 一年又一年,两年半的时间转瞬即逝。距离罗莎去世,已有足足五年。其他国家的人都忘记了大陆北边曾有个“巫国”,现在,每一个路过这个国家的人,都叫它“玫瑰色王国”。因为这里的玫瑰花实在太多了,居民的矮屋、宏伟的教堂、金碧辉煌的皇宫……火焰般的玫瑰无处不在,整个国家的天空都是炽热的玫瑰色。 这天,深夜。一辆驷马马车停在皇宫的广场前,奥菲莉亚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走下来。年轻的侍女好奇又羡慕地打量着她。除了奥菲莉亚,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靠近国王。奇怪的是,奥菲莉亚已经嫁给了另一位公爵,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她们都很好奇,已为人妇的奥菲莉亚,是怎么勾住国王的心。 奥菲莉亚脱下厚重的斗篷,接过女官手中的烛盏,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偏僻却明亮的殿堂。这里没有蜡烛,只有一颗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整个殿堂被它们映照得亮如白昼。 奥菲莉亚很清楚,自己还能见到他,是因为她曾见过罗莎琳德。 那个美丽、纯真、善良、勇敢的女孩。 她没想到罗莎会为蓝伯特牺牲自己,更没想到蓝伯特对她的爱,会是如此深沉……五年过去,她都已爱上了其他男人,他却还在等她,等一个已逝的人。 黄金般的殿堂内,深栗发色的女子画像随处可见,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哪怕知道这些画像都是蓝伯特亲手所作,奥菲莉亚的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寒意。 这样炙热,这样恐怖的爱……恐怕只有逝者才承受得起。 她单手抚胸,行了一礼:“陛下。” 蓝伯特穿着垂至膝盖的长袍,头上是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王冠。今夜,他的神色一改之前的不近人情,变得格外温柔,像是吝啬的人终于找到了珍稀而贵重的宝贝。 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红宝石戒指,黑发垂落了几缕,挡住他突出的眉骨,令他身上那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削弱了一些。 “我又梦见了她。” 奥菲莉亚沉默着。 国王只需要倾听,不需要回答。 “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回到我的身边。”蓝伯特转了转戒指,声音低缓,蕴着难以言喻的怀念与疯狂,“这一次,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把她的灵魂留在身边。没有人能同生共死,但是只要她回来,从今往后,我和她的命运都会紧密联结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谁能想到,国王每一个荒谬的命令——种下满城的玫瑰、禁止与“玫瑰”同名……就连他一直未娶,都是因为曾经失去的挚爱呢? 又有谁能想到,表面上理智冷静、英明神武的帝王,实际上早已……疯得彻底。 第35章 我不会死。 别怕, 我不会死—— 像跌落在记忆长河中般,手脚都被河水牢牢地锁住,连手指都无法动弹。我想睁眼,眼皮却像被黏住一样睁不开。乱七八糟的声音涌入耳朵里:交谈声、马蹄声、车轮碾过落叶的声响…… “主人,两位小姐要的东西都买到了。您真的只给三小姐带一根树枝吗?” “嗯。”一个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她跟她逝去的母亲一样, 对这些东西都不在意。给她带珠宝或绸缎回去,她反而会埋怨我对她不上心。” “好的, 主人。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能回到北国了。要不要给夫人写封信, 告诉她您在路上……” 北国? 蓝伯特…… 一瞬间,所有记忆涌入脑海。我看见上万亩玫瑰花田、被铅块般阴云笼罩的城堡、恐怖狰狞的巨蟒……以及,诅咒解除时的万丈金光,和一双混乱而痛楚的蓝绿色眸子。 我似乎没有死。我还活着。 女巫没有骗我们。 猛地睁开双眼,却被水波般闪烁的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睛。我记得诅咒解除后,身体莫名变成了空气, 飘向了城堡的上空。现在身体却好好的,还有知觉,能握紧拳头……对了,我在哪里? 这时, 旁边传来翻书的声音。我艰难地转头望去, 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装饰豪华的车厢内部, 有小桌, 有软塌, 还有沙发似的座椅。一个相貌端正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不远处,他穿着深紫色的衬衫,纽扣、胸针、腕表的表带均由黄金制成,看上去非常有钱。我还没办法自如地掌控身体,差点摔下去。他似乎极有修养,听见动静,也没有贸然看我,而是用一根手指将桌上的茶杯推过来:“你终于醒了。润润喉。” 桌上只有一个茶杯,我不想和陌生人共用一个杯子,摇摇头,干涩地问道:“你是谁?”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他看我一眼,有些调侃地说,“你胆子未免太大,穿着婚纱就跑了出来。幸好碰见的是我,要是其他男人,见你昏倒在路边又长成这样……现在是生是死都难说。” 我昏倒在了路边?我看看身上的裙子,还是城堡里那件婚纱,只是裙摆沾上了不少泥泞。想撑起身,看一看车窗外的景色,双脚却使不上力气。我只好求助地望向中年男子:“那个……我不是逃婚,我住在瓦因村,我的家人和爱人都在那边,可以送我回去吗?” 中年男子诧异地说:“你在开玩笑么,小姑娘。瓦因村是一年以前的叫法,现在它和它的国家都归属北国了。整个村落已被一个大财主买下,准备修建成庄园,村民们早已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你的家人和爱人怎么可能在那边?” “……一年前,怎么可能?”我揉揉太阳穴,“我昨天还回过家。”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 “就算是前天也不可能啊。”头突然一阵剧痛,像要裂开一样,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宏伟庄严的大教堂前,年轻俊美的男人走上广场的最顶端,垂下头,被戴上镶嵌着硕大红宝石的王冠。他的神色如冰雪,眼神寒冽。他是……蓝伯特。 我的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是不是怀表与女巫的诅咒相冲,导致诅咒破除后,我不仅失去了五年的寿命,还莫名昏迷了一年? 不对,怎么可能昏迷一年,而毫发无伤。而且,我真的失踪一年的话……父亲和蓝伯特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已经死去?甚至,已经为我举办了葬礼? 要快点找到他们。但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不知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是真是假,蓝伯特是否已当上北国的国王。 疑问太多,却不知怎么问出口。我要怎么说才不会让中年男子认为我是个疯子? 这时,我看见中年男子手边放着一份报纸,还能嗅到油墨的气味。能在马车上看当天的报纸,这人果然是个有钱人。我迟疑一下,问道:“能借我看下报纸吗?” 这样问很奇怪,他却没说什么,伸手将报纸递给我。 头版是一个男人的侧身画像,他的眉眼距离极近,显得眸子冷峻而充满侵略性,头戴黄金橄榄叶编织而成的王冠,上面点缀着数颗鸽子血宝石,身穿黑色金线长袍。标题简洁却令人震惊:宴会上北国向诸国宣战,发言称,诸王有两个选择,一是归顺,二是战败后归顺。这句话是谁说的不言而喻。我没想到蓝伯特当上国王后,会变得这么冷酷强势……还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会厌恶用战争解决问题。 中年男子见我一直盯着头版的侧身画像,摇头叹道:“跟我那两个女儿一样,见到蓝伯特陛下就移不开眼了,整天做着嫁给他的白日梦。” 不知是否天气太过闷热的缘故,听见这句话,手心和后背竟渗出一层热汗,心跳也莫名加快。我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干干的喉咙:“陛下……他娶妻了吗?” “这下我相信你不是北国人了。”中年男子回答,“北国人都知道,我们的陛下从不近女色,连侍女都无法近身。”他笑了笑,“陛下是唯一还独身的国王,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被邻国公主求婚的国王。这事说来好笑,那个公主打听到陛下将整个王都都种上了玫瑰花,并禁止民众取名为‘玫瑰’,还以为陛下喜欢玫瑰,送了好几车玫瑰花到皇宫里去,当众向陛下示爱。谁知,还是被陛下拒绝了。” 我再度看向报纸上的侧身画像,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毫无疑问,将整个王都都种上玫瑰,禁止民众取名为“玫瑰”……都是因为我。不知这一年来,他是怎么度过的。如果我失去他的消息一整年,肯定会难受到疯掉。不过,他这么理性的一个人,无论是知识还是阅历,都远超于我,应该不会难受太久。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正要打开报纸,看向下一页,目光忽然被日期吸引。新元历1701年9月3日……怎么可能?是印错日期了吗? 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揉揉眼,再看过去,还是新元历1701年。不敢置信地翻到第二页,是北国今年农业情况的概述,上面说巫觋部已与农业部合作两年,总产量相比去年又翻两倍。接着,就是对蓝伯特这项决策的称赞,赞美他敢于打破陈规,让农民们都有事做,都有饭吃。再翻一页,画风突变,讲的是民众对北国皇宫异象的担忧。他们怀疑巫觋部在研究杀伤力巨大的魔法武器,想要挑起北国与其他国家的战争。内务大臣否认了这一说法。 再后面,则是一些民生相关的小新闻,比如花粉过敏的居民是高价购买抑敏的炼金喷剂,还是选择搬离王都,国家对此是否有补贴;还有一些关于王都的旅游宣传……令我惊讶的是,许多人都将北国称为“玫瑰色王国”。 看到这里,我不得不相信,的确已经过去了五年。中年男子能说谎,眼前的报纸却不可能骗人,那么多需要时间去呈现的新闻,中年男子不可能为了骗我,而去专门印刷这么一份报纸。 距离诅咒破除,已经过去五年了么……如果只是一两年,我还能说服自己,蓝伯特还爱着我。但是,五年。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就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今年的想法能和明年保持一致,更何况是爱情这种容易退却激情的感情。我只能自我安慰,他禁止民众取名为“玫瑰”,将玫瑰种满王都,都是因为我。他……应该还爱我。 不管怎样,先见到他再说吧。我折起报纸,看向中年男子:“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罗莎琳德……既然瓦因村已经是北国的地盘,那我也算北国人吧。谢谢你救了我。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想去王都该怎么走?” “我就住在王都。路程很远,即使是最快的马车,比如我这辆,也还要半个月才能抵达。”中年男子眯着眼,上下打量了我片刻,“除了‘玫瑰’,‘玫瑰’的衍生词也被禁用。到了王都,你可不能叫‘罗莎琳德’了。” 没想到王都会这么远。我斟酌着说:“能不能麻烦你捎我一程……我会按照市价付给你佣金。” “你看我像缺钱的人么。”中年男子轻笑一声,“看在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年纪的份上,可以捎你一程。不过,你得把这身婚纱换下来。刚好,前面有个小镇,我这里也有年轻女孩穿的衣服。” “谢谢,真的太感谢你了。”我赧然地说,“这些我都会按照市价还给你。” 他摇摇头,不容拒绝地说道:“不用。如果你真想感谢我,跟我的小女儿做朋友吧,她的性格跟你很像……希望她以后不会像你这样,穿着婚纱偷跑出来。” “……我没有偷跑。”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仰靠在沙发座椅上继续看书。 午后,经过与中年男子的男仆交谈,我了解到中年男子叫洛克菲勒,都叫他洛克菲勒先生。是第一拨响应鼓励经商政策的人,因此被封为勋爵,是北国的新兴贵族。他现在能说是北国最有钱的一拨人,可惜并不被命运眷顾,原配在一年前病逝,因为担心常年外出经商,家中的小女儿无人照顾,便又娶了一个貌美能干的妻子,对方还带了两个继女过来。他告诉我,如有需要,可以在他的家里住一段时间。反正他家都是女人,不必感到不自在。 我问他:“你不怕你的妻子多想吗?” “我和我的妻子是合作关系,并没有爱情。”洛克菲勒先生淡淡地说道,“她想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我想让自己的女儿得到照顾。我们之间只有利益,她怎么会多想。” 一个有钱的商人都会因为利益而结婚,一个国王会不会也……我甩掉这些无谓的想法。等见到蓝伯特再说吧。 我们在小镇住下。洛克菲勒先生的男仆递给我一条苹果绿的长裙。我拿到裙子,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这条裙子这么华丽扎眼,裙摆虽然不像身上这件婚纱那样,镶嵌了许多宝石,但金线与银线交错,边缘还镶着大小一致的珍珠,能看出来价值不菲。 我硬着头皮穿上,下楼与他们一起用餐。周围的人一直在看我们,时不时交头接耳。他们的口音不像洛克菲勒先生那样优雅易懂,带着浓重的乡音。我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懂,忍不住望向洛克菲勒先生:“他们在说什么?” 洛克菲勒先生含笑说道:“他们以为你是我的情人,都在羡慕我找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孩。” 我涨红了脸:“我、我有丈夫,先生。” 洛克菲勒先生垂头用餐,看不清他的表情:“放心,我对跟我女儿一个年纪的女人没什么兴趣。” 接下来的日子,我有意与洛克菲勒先生保持距离,谣言却还是不胫而走。这都要归功于蓝伯特鼓励经商的政策,像洛克菲勒先生这样靠经商成为富豪的新兴贵族,是整个北国的大名人。只要是从商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很快,各式各样的谣言就流传了起来。 等到半个月后,马车进入王都,连负责验收名帖的人都调侃了一句:“洛克菲勒先生,您和您的情人终于回来了,现在恐怕连陛下都知道了您的风流韵事。” 我只能面无表情,假装耳聋。 第36章 虽然早已在梦中见识过北国王都的宏阔, 亲眼看见这座城市, 还是被震撼了。空气中氤氲着馥郁甘甜的花香, 玫瑰犹如燃烧的火种播满了大地。远方绵延的山脉上,矗立着一座座气势宏伟的堡垒与高塔。这是一座古老却不陈旧的城市,这是一座能摸到历史厚度的城市。这是……他的城市。 马车驶到市中心, 这里人来人往, 有头裹白巾的女佣,也有戴着鲜花宽檐帽的贵族小姐;有邋里邋遢的小商贩, 也有坚持戴高帽穿披风的绅士。但是,不管他们打扮得再怎么夺眼球, 都比不过广场喷泉池中央的白色雕塑:男人五官美丽却神色疏冷,一手握着骑士长剑, 另一手却捧着骇人的骷髅头。他穿着剪裁凌厉的军装, 外面是垂至膝盖的大衣, 披风曳地, 雕塑底座刻着一行小字:以此纪念北国巫觋部重启。 “这也是我敬佩陛下的原因。”洛克菲勒先生翻着书,忽然开口说道, “谁都知道, 他曾遭受过巫术的迫害,却仍能静下心来思考,普通人能否与巫术共存。很多国家闻‘巫’色变, 恨不能彻底与巫觋划清界限, 他却深知堵不如疏, 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法规, 既让巫觋得到限制,又让他们能行走于阳光之下,还改变了普通百姓的生活。”他叹息一声,“陛下真的很伟大。以前人们生病了,要么放血,要么只能服用水银丸,现在有了巫医,几乎没人去蒸水银桑拿了,大家都不再害怕生病。” 听见这番话,我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蓝伯特曲折的命运虽然不是巫术直接造成,却跟巫术脱不了关系。事情结束后,他却能如此冷静理智地权衡利弊,为巫觋正名,为百姓谋求福祉。他确实是一位伟大的帝王,也是一个让人不后悔爱上的男人。 我吸吸鼻子,悄悄地擦了擦眼泪,小声地“嗯”了一声。 洛克菲勒先生的庄园在王都郊外。马车经过市中心、商业街、大教堂广场,又行驶了将近半小时才抵达。他的家人早已并排站在大门前等他。最前方的女人戴着深紫色的宽檐帽,脸上罩着黑网纱,身材高挑,举着一把蕾丝遮阳伞。她旁边站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少女,脸蛋圆圆的,远不如她美丽,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直在斜瞟马车后面的货箱。这大概就是洛克菲勒先生的妻子和两个继女。 直到马车停下,我才看见洛克菲勒夫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女,她的粗辫金子般闪耀,眼睛是干净的蓝空,嘴唇很红,穿着浅蓝色的长裙。见洛克菲勒先生走下马车,她双眼立刻漫上泪水,情真意切地喊了一声:“爸爸!”她应该就是洛克菲勒先生口中的“小女儿”。 她的继姐们则像抢花蜜的蜜蜂般,嗡嗡地飞到货箱上,撑着箱子蹦蹦跳跳地喊道:“我的裙子呢!” “我的项链,我的项链!是不是我要的钻石项链,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洛克菲勒夫人优雅地站在庄园的大门前,既没有像她的女儿一样失礼地扒箱子,也没有流下狼狈的泪水。她轻轻抬了下遮阳伞的伞檐,微笑着说道:“欢迎回家。” 听着洛克菲勒先生小女儿的哭声,还有两个继女的争吵声。我进退两难,不知怎么走下马车。这时,洛克菲勒先生将小女儿推开,理了理衣领,低声说道:“安静点,女孩们。有一位客人需要在我们家里暂住一段时间,罗……温妮小姐,她是一位可怜的孤女,来王都寻亲,希望大家能待她和善一些。” 温妮?估计是他临时给我取的名字。我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下马车。 两个继女叽叽喳喳的争吵声一下消失了。洛克菲勒夫人下颌微抬,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许久,不知在看什么。半晌,还是洛克菲勒先生的小女儿最先向我问好:“你好,我叫艾丽莎。这是我的两个姐姐,红裙子的是格蕾丝,绿裙子的是卡洛琳。” 话音刚落,她的两个继姐就吵了起来:“你不想被她介绍,你说话呀,掐我干什么!”“我什么时候掐你了!” 难以想象,那么端庄优雅的女士,竟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我点点头,假装没听见那边的打闹声:“你好,我是温妮。” 洛克菲勒夫人微微一笑,说:“温妮小姐,来者是客,欢迎你。”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到来。 走进大门,洛克菲勒先生的庄园大得离谱,光是花园的占地就超出了我的想象。红绿裙子追逐打闹着,一直喊着要礼物。艾丽莎安静地跟在洛克菲勒先生的旁边,绝口不提礼物的事。洛克菲勒夫人走在他们的后面,时不时用手帕擦拭不存在的汗水。 我不太喜欢这家人之间的氛围,无意在这里久住,只想快点见到蓝伯特。但想要见到一个国家的元首谈何容易。 进入主厅,一个女佣走过来,主动带我上二楼,将我引进一个布置典雅的客房,提醒我不能睡太久,马上就是下午茶的时间。我点点头,关上门,先去浴室梳洗了一番,思考等会儿怎么请求洛克菲勒先生送我进皇宫。 不久后,女佣敲门,告诉我下午茶时间到了。我在衣橱里找了一件颜色素净的裙子穿上,走下楼去。洛克菲勒先生正坐在主位上看报纸,见我下楼,不经意般看我一眼。红绿裙子尖叫着拉扯着上桌。艾丽莎在我的旁边坐下,轻声说道:“王都很大,你想找一个人绝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容易。短则半年,多则几年。不过,我爸爸人脉很广,什么人都认识一些,你不妨跟他描述一下你要找的人在哪里,长什么样子,职业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他一定会帮你的。” 洛克菲勒夫人吹了吹红茶,娓娓地说道:“是的,找人不能急于一时。你先说说他长什么样吧。” 我握紧刀叉,呼吸停滞,连心跳都漏了一拍。该怎么说……我要找的人是你们伟大的陛下,北国的国王?估计会被当成胡言乱语的疯子。 “……他在皇宫里做事,”许久,我斟酌着说道,“头发是黑色的,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我刚说完,红绿色裙子姐妹就尖声嘲讽道:“皇宫里只有陛下是黑头发,也只有陛下的眼睛是全天下最迷人的蓝绿色。你这个村姑想攀高枝,想都别想!” “对,陛下是我的。我一定会嫁给陛下,你想都别想!” 说完,她们又因为谁能嫁给蓝伯特而争执起来。洛克菲勒夫人撑着额,挡住双眼,一脸头疼。 洛克菲勒先生皱眉看她们一眼,抖了抖报纸,说:“皇宫里接近黑色头发的人有很多,但蓝绿色的眼睛确实只有陛下才有。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我明天会去皇宫述职,你描述得详细一些,我帮你问问。” 我很不喜欢他家的氛围。艾丽莎虽然待人温和,却毫无存在感,我看见她的手腕有青紫的淤痕,似乎经常被人欺负,洛克菲勒先生却不闻不问,像没看见一样。那俩姐妹明明不是洛克菲勒先生的亲生女儿,却穿得比亲生女儿还要华丽夺目,发髻的珠宝鲜花已快要堆不下,洛克菲勒夫人貌美强势,猜不透她的想法……我不想掺和他家的事,只想快点见到蓝伯特,一咬牙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洛克菲勒先生还未答话,他的妻子先笑了:“小姑娘,你果然是从乡村来的。”她的声音轻柔,不带丝毫轻视,我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她鄙视了一遍,“进皇宫可没你想象得那么容易,你不是贵族,也不是女巫,想要觐见国王,必须先向王都的官员递交申请书,还要出钱打点一番。我的丈夫能如此随意地进出皇宫,是因为他赚的钱够多,普通人……譬如你,想进皇宫,简直比登天还难。” 听见这番话,我有些气馁,没想到想见蓝伯特竟这么艰难,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但如果不想办法进皇宫,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跟他见面了。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和蓝伯特的关系呢…… 这时,洛克菲勒夫人继续微笑着说道:“温妮小姐,不是我们不帮你,而是不敢帮你。从前有个伯爵小姐,想见陛下想疯了,躲在她父亲的马车里,混进了皇宫。但是不知闯进了什么禁地,不仅这位伯爵小姐被处死,她的父亲也被剥夺了官职。皇宫真的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她都这么说了,我只好闭上嘴巴,准备喝完下午茶,去书房看看北国的法典,再想想其他办法。 谁知,北国的法律比我想象得要严谨太多,根本找不到漏洞可钻。忽然想起奥菲莉亚曾送我一枚金狮徽章,也许可以用它见到蓝伯特。 刚高兴不到一秒,我就想起当初换婚纱的时候,随手把它放在了城堡卧室的床上。奥菲莉亚是公爵小姐,翻了翻面见公爵的规矩,并不比觐见国王轻松。我不由更加气馁。 晚餐时间,我心不在焉地喝着汤。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什么大型建筑轰然倒塌,吓我一跳。洛克菲勒夫人再度用看乡下人的眼光扫我一眼,慢悠悠地说:“巫觋部那群人迟早把皇宫炸了。成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红绿裙子姐妹对视一眼,红裙子问道:“有人说陛下会巫术,是真的吗?” 绿裙子急忙喊道:“陛下就算会巫术我也要嫁给他,什么年代了,不准你们歧视会巫术的人!” “少做白日梦。”洛克菲勒夫人轻斥道,“我对皇室又不熟悉,问你们爸爸去。” 洛克菲勒先生想了想,回答说:“现在巫觋虽然都有正规的官职,还能领薪水,但是长时间修习巫术,仍会有后遗症,比如易怒、躁狂、梦魇、视力损伤……陛下确实视力不太好,但那是老毛病了。他的行事比许多上了年纪的大臣还老练冷静,看不出是个易怒易躁狂的人,应该只是谣言。” 不知为什么,洛克菲勒先生的话无法说服我。想起市中心那个捧着骷髅头的雕塑,我心中升起一丝隐忧,想见蓝伯特的心情更迫切了一些。 用完晚餐,我找了半天,终于在花园里找到洛克菲勒先生。他拄着手杖,身形挺拔地站在花丛中,见我走过来,微笑着问道:“住在这里还习惯么。”我开门见山地说道:“洛克菲勒先生,请你务必带我进皇宫。” 他盯着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女孩,怎么会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 “我的家人在皇宫,他对我很重要,我必须找到他。” 洛克菲勒先生不再看我,转头望向前方,淡淡地说道:“就算你找到你的家人,又能怎样呢?” 我蹙眉:“什么意思?” “虽然捡到你的时候,你穿着一身镶钻的婚纱,但你并不是贵族出身的女孩,对吧。别着急反驳,我看人的眼光很准。就算你找到你的家人,又能得到什么呢。一个乡村女孩的家人,能在皇宫里做什么,他能给你金银珠宝,能给你漂亮衣服么?”说着,他拄着手杖,一步步靠近我,“与其去找你那不中用的家人,不如留在庄园里,与我的女儿们作伴。我的夫人并不排斥你,甚至很欢迎你留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洛克菲勒先生,这不是满意与否的问题。你跟我非亲非故,我怎么好意思一直在这里叨扰你。” 他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既然你已经开口,那我就直说吧,你跟我死去的妻子气质很像,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留下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说到这里,他倾身向前,似乎想握住我的手亲吻。 我吓得后退一步,愕然地说:“洛克菲勒先生……你,你不是说对我没意思吗?” 他皱皱眉:“再欲擒故纵下去就没意思了,小姑娘。你不是都默认那些流言了么。”他的表情有些烦躁,“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正穿着婚纱,说明你要么逃婚,要么被人抛弃。你的名誉已经不清白了,除了我,还有谁会开出这么优越的条件留下你呢。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不要辜负我一番好意。” 我完全没想到洛克菲勒先生会对我产生这种心思,更没想到洛克菲勒夫人非但不反对,还想撮合我和他。我看不懂这家人在想什么,只想逃离这个庄园,然而从那天晚上起,无论我去什么地方,都会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佣跟着我。而且,就算逃出庄园,我也没有门路进皇宫。我一日比一日消沉颓丧,难道就算到了王都,也没办法见到蓝伯特吗? 距离洛克菲勒先生与我摊牌已经过去了两天,我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这天,所有人都在餐厅用午餐,庄园的门房忽然跑进来,上气不接上气地说道:“主人……夫人……” 洛克菲勒夫人皱眉说:“喝口茶再说话,一直喘气像什么样子。” 女佣递给门房一碗茶水。门房喝下后,深深吸气说道:“主人,外面传来消息,占卜师帮陛下占卜了一次,说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就在王都这些未婚少女中。陛下刚刚下令,皇宫将连续举办三天三夜的舞会,所有女性无须邀请就能进皇宫参加舞会,直到陛下找到那女孩为止。” 心差点跳到喉咙口,我小心地呼吸着,握紧双拳,才没有表现出异样。接着,就发现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红绿裙子早就跳起来尖叫道:“陛下终于要娶我,陛下终于要娶我了!”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洛克菲勒夫人都诧异地问道:“舞会什么时候举行?” 门房回答:“就在今晚,夫人。” 第37章 红裙子立马跳起来:“那还等什么, 快去成衣店给我订做最漂亮的裙子!记住, 是最漂亮的裙子!” 绿裙子使劲推她一把, 急急忙忙地说:“我也要,我也要!妈妈,我也要最漂亮的裙子!” 洛克菲勒夫人轻蹙眉头, 斥道:“推推搡搡的, 像什么样子。你们这样就算进了皇宫,也不可能被陛下青睐。”说到这里, 她微抬下颚,看向门房,“皇宫开放举行舞会, 相当于陛下公开选王后。估计成衣店早就被抢光了吧。只要是未婚的少女, 有谁不想被陛下看上呢。” “夫人远见。现在成衣店确实都关门了。” “还好,你们爸爸前几天带了绸缎回来,不然舞会上可就要出丑了。”洛克菲勒夫人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红茶, 嫌弃地瞥一眼红绿色裙子姐妹, “你们想要什么样式的裙子,什么款式的首饰,现在都给我想清楚。等会裁缝先生来了,不要像上次那样,吵得人家偏头痛都犯了。” “妈妈, 我看见你抽屉里有一枚红宝石, 我要把它镶在额饰上!”红裙子喊道。 绿裙子听见, 瞪大双眼:“什么?红宝石?妈妈, 我也要,我也要!” 洛克菲勒夫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半晌没说话。最后,是洛克菲勒先生出声镇压了两个女孩:“够了。红宝石只有皇室才能使用,你们妈妈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都安静些,不然谁都不准去参加舞会。”说着,他突然看向我,“你们看,温妮小姐也是未婚少女,面对这样的喜讯却没说什么,从头到尾都很镇静。” 他这句话说得我背后冒汗,是我的表现太过反常了吗?刚想说些什么补救,红裙子就嚷嚷道:“她是从小地方来的,估计连陛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有我们懂陛下的魅力,当然不会像我们这样兴奋!” 绿裙子点头赞同说:“姐姐,你的观点总算跟我一致了。只要是在王都长大的女孩,有谁不仰慕陛下呢。他的眼睛就像教堂广场的晴空一样美丽……” “还有钱!”红裙子尖声补充,“统治着整个北国,未来说不定还会统治其他国家!” “是的!她那不叫镇静,只是没见识而已!” 我悄悄抹了把冷汗,第一次如此感激别人的嘲讽。要不是红绿裙子的“解围”,我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我的异常表现。 “好了好了。”洛克菲勒夫人挥挥手,皱眉说,“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进皇宫后可不能再这样了。都怪你们死去的父亲,把你们宠成这副模样。”她揉揉额头,“反正舞会要举行三天,今晚的舞会你们就别参加了,待在家里好好学习礼仪,免得冲撞了陛下,在整个上流圈子出名。” 话音落下,红绿裙子不满的尖叫声几乎将屋顶掀起。 她只跟自己的两个女儿说话,完全忽略了我和艾丽莎。我不需要漂亮的裙子,也不需要学习礼仪,只需要一个参加舞会的机会。不知洛克菲勒先生会不会让我参加……要是他阻拦我的话,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等红绿裙子尖叫声停止,艾丽莎小声问道:“……母亲,我能参加舞会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洛克菲勒夫人诧异地说,“你没听门房说么,所有女性无须邀请都能进皇宫……对了,”她话锋一转,看向我,露出充满歉意的笑容,“温妮小姐,家里的绸缎不多了,如果你要参加舞会,只能穿我们的旧裙子,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我回答。 “懂事的女孩。”洛克菲勒夫人微微一笑,又嫌弃地望向红绿裙子,“好了,女孩们,裁缝先生马上过来。你们裙子的样式想好了吗?” 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家人的身上,必须再准备一手方案。我闭了闭眼,尽量不去听耳边几近疯狂的心跳声,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捧着杯子,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庄园的构造。洛克菲勒庄园很大,房门很多,每个女佣身上至少挂着二十把钥匙,唯一一个不需要钥匙、连通外界的地方,是一个比马场略小些的马厩。那里住着两个车夫,和五六个照顾马匹的男仆,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把守。 如果洛克菲勒先生明天阻拦我去皇宫,我可以偷跑到那边,骑马逃出庄园,一个人进皇宫。但是做到这一点,有三个前提:一是摆脱监视我的女佣,二是引开把守在马厩的人,三是知道从庄园到皇宫的路线。 真难。但是我得试试。 用完餐,我礼貌告别众人,回到卧房,强迫自己静下心看书。楼下的喧闹声一直没停过。红绿裙子一会儿嫌裙撑太宽,会影响与陛下跳舞,一会儿嫌弃首饰太淡雅,没有镶嵌闪耀的钻石。叽叽喳喳嚷个不停,不一会儿就被洛克菲勒先生训斥了。 趁他斥责红绿裙子这段时间,我打开房门。守在门边的女佣立刻问道:“温妮小姐,你想要什么,吩咐我就行了。” 我晃晃手中的书:“书看完了,我能去书房再拿几本吗?” 女佣看看楼下,似乎想去征求洛克菲勒先生的意见。我无害地微笑说:“洛克菲勒先生没说过不允许我去书房吧。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你去问他这种问题,他说不定连你一起训斥。我拿两本书就回来。” 女佣迟疑片刻,点头说道:“好,请温妮小姐跟我过来。” 假如普通人走进洛克菲勒先生的书房,一定会惊叹,因为一整面墙全是书架,直达屋顶,需要搭小梯子才能拿到最顶端的书。但是见识过藏书楼后,这种程度的书架,已不能让我惊讶。女佣跟进来,站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在她的监视下找王都的地图,不由有些紧张。幸好有在藏书楼找书的经验,倒不至于露出窘态。 先拿了几本爱情小说放在地上,我爬上小梯子,一本一本地找过去。这本不是,这本不是……手心渗出热汗,终于,在第三层书架看见一张横放在书架上的图纸。掀起一个角看了看,是北国的地图。缓缓抽出一本书,做贼似的将地图夹在里面。我正要下梯子,这时,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和交谈声。 是洛克菲勒先生和他的男仆。 糟了…… 我紧张得直接从梯子上跳了下去。还好地面铺了一层地毯,高度也不高。我迅速将手中这本书藏在那堆爱情小说底下,拍拍身上的灰尘。与此同时,洛克菲勒先生也推门走进来:“温妮,你怎么在这里?” 我指了指地上那堆书,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来找书。” “原来如此。”洛克菲勒先生点点头,看了看男仆与女佣,“你们都出去,我有话想对温妮小姐单独说。” 佣人们听话地退了出去。整个书房顿时只剩下我和他。望着他朝我走来的身影,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心中渐渐成形。 虽然能从庄园马厩那边逃出去,但那个计划太理想,稍有不慎就会失败。最稳妥不出错的办法,是得到这个男人的信任,让他自愿带我去参加舞会。他是个自信到刚愎自用的人,从他坚信我的“家人”地位低,也没有他富有就看得出来。 皇宫那么大,如果蓝伯特真的像他说得那样普通,找到他自然像大海捞针般困难。然而,估计洛克菲勒先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的“家人”,就是他口中“伟大的陛下”,此次舞会的发起人。 心跳沉重,一下一下,震耳欲聋。很久没这样忐忑和激动了,像小时候父亲允诺要带我去集市的前一晚。我悄悄握紧拳头,抬头望向洛克菲勒先生,微笑说:“先生。” “罗莎。”他走到我的面前,抱着双臂,倚靠在书桌旁,一只脚的鞋尖立在另一只脚的旁边,“说起来有些可惜,你原本的名字那么衬你。要不是陛下下令,不允许有人取名为‘玫瑰’,我一定会把你灌溉成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对了,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他的话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将指甲扣进肉里。放松,放松,装出势利眼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 “洛克菲勒先生,这两天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我那个亲戚确实没有你钱,也不可能让我住在这么大的庄园里。但是,”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如果同意得太快,会引起他的怀疑,“我认为你并不会全心全意地对我。你是很有钱没错,却不可能花在我的身上。不然,刚刚洛克菲勒夫人说不给我做新裙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说完,我迟疑一下,噘了噘嘴。做完这个动作,心里顿时一阵恶寒。 他却很吃这一套,摸着下巴笑了:“我说你在餐厅里,怎么脸色有些难看,原来是在怪我没有帮你说话。”他想了想,“我妻子的做法确实挺小气,家里的绸缎还有很多,几套裙子而已,完全够用。这样,等会儿我把裁缝叫过来,单独给你量身定做一套漂亮裙子怎么样?” 上钩了。他也没有阻拦我去参加舞会。我深吸一口气,其实连手指都在发抖,假装冷淡地说:“我不想抢你家人的风头,只想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我已经过了只听甜言蜜语的年纪了,如果先生真的喜欢我,还请拿出相应的行动来!” 话落,半晌没有回应。我不由有些不安,第一次扮演这种类型的角色,不知有没有说错话,正准备搜肠刮肚地补救,下一秒,洛克菲勒先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我们早点这么坦诚不好吗?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想要公平公正的待遇是吧,好,我的女儿们穿什么料子的裙子,你也有一份。” 说到这里,他眯着眼,上前一步:“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好处?” 我受不了他的亲近,连忙后退一步。他冷下脸色:“我已经承诺了你想要的,这是什么意思?” “洛克菲勒先生,没有看见好处之前,我是不会交出自己的。” “行。”他拍拍手,松了松宝蓝色的领结,抬起下颚看我一眼,眼中全是势在必得的狩猎欲,“舞会开场之前,裙子会送到你的手上。你想要什么首饰,我也会送给你。希望舞会结束之后,别忘记你对我说过什么。只要你听话,我女儿有什么,你都会有。但若是你一直跟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别怪我强迫女人。” 说完,他离开了书房。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手心、额上、后背全是热汗。 裙子漂亮与否并不重要,进皇宫才是我的目的。希望到时候不要出岔子。 虽然听上去他并不会阻拦我进皇宫,回到卧房后,我还是把王都的地图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不管怎么样,做两手准备总要保险一些。 晚上,洛克菲勒先生带了一个裁缝到我的房间来。不知是否明晚就能见到蓝伯特,太过紧张的原因,我把势利眼演得有些过头,一直让裁缝在裙摆上镶钻石,直到整条裙子变得俗不可耐才罢手。幸好洛克菲勒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含笑看着我:“我们小玫瑰长得那么清新美丽,口味却……我帮你参谋参谋吧,穿成这样去参加舞会,只会丢我的脸。毕竟现在谁都知道,你是我的情人。”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鸡皮疙瘩再度爬满了全身。 睡前,我沉吟了一下,从里面把房门反锁了,又一口气把沙发推到房门的后面。做完这一切,我去浴室洗了个澡,本想躺在床上睡一觉,养足精神。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蓝伯特了,翻来覆去半天,怎么也睡不着。 对于我来说,只是半个月没有看见他而已……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声音,甚至他身上的味道都还能回想起来。可对于他来说,足足有五年没见到我了。会不会认不出来我? 万一,占卜师口中他日思夜想的女孩不是我怎么办……那我岂不是真的要当洛克菲勒的情人去了?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突然被一阵开锁的声音惊醒。有人在用钥匙开门! 我翻身下床,随手抄起一本厚厚的书,准备等他进门就给他一下。但我高估他了。“咔嗒”一声,锁被打开,房门却纹丝不动。似乎是力气不够,推不动门后面的沙发。半晌,我听见洛克菲勒先生低咒了一声:“死婊.子!”接着,是他愤而离去的脚步声。 这事把我吓得够呛,直到天亮都没再能睡着。 第二日清晨,我将沙发推回了原位,若无其事地下楼用餐。洛克菲勒先生显然没睡好,眼底青黑,时不时阴沉地扫我一眼。似乎昨晚的事情,令他相当气急败坏。幸好这个屋子除了我,还有别人。很快,红绿裙子的追逐打闹就匀走了他的怒气。 这一天过得如坐针毡。不知看了多少次时钟,也不知偷看了多少眼洛克菲勒先生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小动作取悦了他,让他产生了误会,他并没有因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太久,也没有决定将我禁足。傍晚时分,我终于听见了这一整天最悦耳的声音: “温妮小姐,马车已在大门外等候。这是您的裙子。” 我换上女佣送来的长裙。不知道洛克菲勒怎么帮我参谋的,这条裙子简直一言难尽,裙摆比孔雀羽还要绚丽,镶嵌着数十颗宝石,裙撑则只比房门窄一些。穿这条裙子去见蓝伯特,真是太糟糕了。算了,有得穿就不错了。 走下楼,所有人都是一静,许久都没人说话。我以为红绿裙子要嘲讽我糟糕的品味,谁知,她们对视一眼,竟然不满地嚎叫道:“妈妈,她的裙子上为什么能有那么多宝石?你不是说镶嵌太多宝石会变得俗不可耐吗?为什么她的裙子看上去那么漂亮!” 绿裙子不甘示弱地叫道:“我不要穿身上这件裙子了!我要穿她那件!温妮,你跟我换!” “一点规矩都没有!”洛克菲勒夫人沉下脸色,“温妮小姐是客人,你们是主人,客人和主人穿的裙子能一样么。你们这样,陛下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们。” 这句话瞬间让红绿裙子安静下来,洛克菲勒夫人摆摆手,让她们先上马车,然后转头望向我:“温妮小姐,家里只有两辆驷马马车,一辆已经被我丈夫占用了,另一辆车厢很小,坐不下那么多人。你和艾丽莎委屈一些,坐佣人马车可以吗?放心,马车昨晚装饰过,绝对不会让人看出那是佣人乘坐的。” 我无所谓,只要能见到蓝伯特怎样都行,但没想到的是,艾丽莎竟然也毫无异议。 她不是洛克菲勒先生的亲生女儿吗?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一下? 洛克菲勒夫人听见我们的答复,下颚微抬,轻视地扫了我们两眼:“懂事的女孩。”她伸出戴着宝蓝色手套的手指,轻点了点艾丽莎的脸颊,“我的女儿要是有你这么省心就好了。” 走上马车,因为裙撑的关系,我和艾丽莎隔得很远。直到马车驶进皇宫的大门,烟火照彻夜幕,辉煌的灯光渗进车厢,我才看见她在流眼泪。 察觉到我的视线,她立刻垂头拭掉眼泪:“对不起。” “艾丽莎,你有委屈为什么不跟你爸爸说?” “妈妈去世后,爸爸变了好多……这两年,他一直在疯狂地赚钱,根本没有时间跟我说话,我也不敢去打扰他。妈妈告诉我,要善良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所以,我一直把继母当成亲生母亲看待,希望她能看到我的好……可是,你也看见了,”艾丽莎轻声回答,“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不管我怎么做,她都不喜欢我。温妮小姐,是因为善良没用,还是我不够善良?” “可能很多人都觉得善良没用,”我想了想,微笑说,“但我能活着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并且跟你一起来到皇宫参加舞会,都是因为我和我的家人足够善良。”倾身过去,用手帕擦掉她的泪水,“不过,若是对方并不在乎你的善良,你也许该考虑换一种态度对待他们。” “谢谢你,温妮小姐。”艾丽莎吸吸鼻子,“舞会的时候,我会帮你打听打听黑头发蓝眼睛的人,说不定今晚就是你跟你家人重逢的日子呢!” 我将手帕塞进她的手里,笑笑:“好,谢谢。” 烟花在空中蓬然绽放,将周围映照成五彩色。不知为什么,越是接近那个人,心情越是平静。似乎所有尖锐的、嘈杂的、纷乱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平静的心声: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走下马车,身边全是或高贵,或美丽,或娇艳的少女,她们的裙摆比烟花还要绚烂。红绿裙子看见我和艾丽莎,立刻翻白眼道:“我才不和她们一起进去!” “都是一家人,当然要一起进去。”洛克菲勒先生从马车上下来,他穿着严谨的三件套,拄着手杖,“分开进去像什么话。” 夜空阴沉无云,却成为五色烟火最纯净的画布。进入皇宫前,要走上千级台阶,两旁驻守着几百个面无表情的铁甲侍卫。皇宫外,是修剪得齐整的草坪,殿堂内水晶吊灯晶莹剔透,罗马柱高大宏伟,没有一处不装饰着昂贵的金箔,连楼梯的扶手都被漆成夺目的黄金色,远比梦中的景象要辉煌华丽。与人群走进长廊,两侧挂着历任君主的画像,画框镶嵌着兰开斯特家族的金狮徽章。 红绿裙子左看右看。红裙子指着金狮徽章说:“这个我见过!上次兰开斯特伯爵在歌剧院看剧,我看见他的靴子上镶嵌着这个徽章!” 周围人都看过来,议论纷纷。洛克菲勒先生扶住额头,难得露出一丝窘态。洛克菲勒夫人压低声音,怒气勃发地说:“这是人家的家族徽章,当然要镶在靴子上!见到陛下之前,你们不许再说话!” 整个王都的未婚少女都聚在这里,几乎是摩肩擦踵,浓郁的香粉气味令人窒息。我捂着鼻子,闷头往前走。这时,洛克菲勒先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为什么好像怎样都无法打动你的心呢?” 我尽量离他远一些,小声警告道:“洛克菲勒先生,你的夫人还在旁边!” “哪又怎样?她已经默认我和你的关系了。”他说着,用力朝我挤过来,“你也是第一次来皇宫吧,连一向娇生惯养的卡洛琳和格蕾丝都露出了丑态,你却表现得很平静。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呢?”他调侃地说,“难道只有陛下才能打动你坚硬的心?” 听见这句话,我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最先看见的是一双窄紧的短靴,他靠在高高的王座上,低垂着眼,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水晶杯,身上是北国君王的黑色礼服,双肩垂着黄金麦穗般的流苏,下摆略长,垂至脚踝。 终于见到他了。 一瞬间,难闻的香粉味不见了,讨厌的声音消失了,就连人群都不再显得拥挤不堪。第一次知道,原来只是看着一个人,哪怕不跟他对视,不跟他说话,不跟他拥抱,也会觉得幸福。 “奇怪。”洛克菲勒先生循着我的视线望去,也看见了蓝伯特,“为什么陛下身上会有巫术的痕迹?这个时候他用巫术干什么?” 与此同时,蓝伯特突然抬起眼,瞳孔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泛着轻微的猩红,直直地望向了我。 第38章 可能因为见到他实在太不容易, 与他视线碰撞的一刹那, 鼻尖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掉了下来。 多么希望他现在就能看见我, 但心里很清楚, 他不可能看见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他坐在整个殿堂的最高处, 几乎与水晶吊灯的位置持平,就算望过来, 也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头和彩虹般斑斓的裙摆。果然,蓝伯特只是望了这边一眼, 很快就移开视线, 跟身边人交谈起来。 看不见是正常的, 他的视力本就不好, 能看见我才奇怪……可不管如何自我安慰,眼泪还是掉个不停。真丢人。 “怎么哭了?”洛克菲勒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因为看见陛下太过激动了吗?” 我低头, 快速地擦掉泪水,他却将我的反应理解成了羞涩:“真可爱,还会害羞。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陛下时, 反应跟你差不多。”说着,他一只手揽上我的腰, 语调变得危险又暧昧,“这次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可爱的小玫瑰。现在的你需要安慰,而我是安慰你的最佳人选。” 没想到他这么大胆, 会当众跟我亲近。我紧皱眉头,暗暗使劲,试图推开他的手臂,却不敢太过用力,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洛克菲勒先生似乎看出我的顾虑,肆无忌惮地更近了一些。我看见洛克菲勒夫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却没有说什么。越来越受不了这家人了。真希望舞会马上开始,逃离这个可怕的家庭。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躁动,一个女孩惊喜地对同伴说:“陛下好像一直在看我们这边……” “是真的,陛下他过来了!” “陛下真的过来了!是真的陛下,活生生的陛下,不是画像也不是雕塑……”有女孩已激动得流泪,“感谢神的恩赐,我居然见到陛下的真人了!” “都噤声!陛下来了!” 听见蓝伯特过来,洛克菲勒总算不再尝试亲近我,一只手却还揽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拄着手杖,衣冠禽兽般站得笔直。 不管蓝伯特是否因为我而过来,这都是一场糟糕的会面。穿得糟糕就罢了,旁边还有一个这么糟糕的中年男人。不知那些流言有没有传进他的耳朵……他会怎么看我?其实,很想第一时间看见他的脸庞,却莫名地有些抬不起头。 一双窄紧的黑色短靴走进我的视野,同时,周围人整齐地倒抽一口气。完了,蓝伯特已走到我的身边。 我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下一秒钟,周围突然传来惊呼。我猛地抬起头,就看见蓝伯特神色平静拽住洛克菲勒的衣领,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有那么几秒钟,殿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可置信。蓝伯特那一拳力道极重,直接打掉了洛克菲勒两颗牙齿。他狼狈地瘫在地上,喘气声犹如破烂的风箱,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他的手上、地毯上。 “陛、陛下……”洛克菲勒本人也很震惊,还有些无措,浑身颤抖着,“我做错了什么……就算我不小心冒犯到您,您也没必要亲自动手……” 蓝伯特理了理红宝石袖扣,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他的身边。同一时刻,他终于开口,声音冷而骇人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你不该碰她。” 他看见我,也认出我了。他真的是为我而来。 听见这句话,这些天的不安、顾虑与委屈,半夜听见钥匙开门的担惊受怕,都像被绑上石头扔进海里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吸吸鼻子,反握住他的手,顾不上周围人震惊得有如实质的目光,失礼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红绿裙子当场惊叫起来,焦急地扯着洛克菲勒夫人的袖子:“妈妈,你管管她……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 洛克菲勒夫人才回过神般,走过去,扶起地上的洛克菲勒,掏出手帕擦去他嘴边的血迹:“陛下,您是不是认错人了?这女孩是我丈夫在路边捡的小乞丐,看她可怜才带到王都来。不信您听她的口音,她甚至不是王都人,只是一个偏僻乡村出生的女孩……您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我丈夫是您亲自封赏的勋爵,为了一个乡村女孩,对您亲自封赏的勋爵动手,是不是不太好?” 洛克菲勒夫人敢这么对蓝伯特说话是有原因的。之前看北国法典时,我了解到,蓝伯特在两年前颁布了一个关于弹劾的法案,从此,无论是国王、王子,还是贵族,说话做事都不再是一言堂,允许下级或平民提出异议。当然,虽然法案允许弹劾,很多时候,民众却还是敢惑不敢言,比如那两则关于“玫瑰”的法令。 “我能给他勋爵的头衔,就能收回这一切。”我看不见蓝伯特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淡漠疏冷的声音,“他不该碰我的妻子。” 这句话落下,周围却没有传来惊呼声,估计已震惊到失语。我也很震惊,没想到他会直接说我是他的妻子。听着他的声音,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他的手臂扣在我的腰上……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感到这么充实的安全感。重新与他相见,真是太好了。 这时,洛克菲勒夫人忽然发出失措的惊叫声。能让这个女人惊叫,可见事态不小。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就看见他一手扣着我的腰,另一手白光闪烁,缓缓变幻出一把骑士长剑。 洛克菲勒似乎察觉到不对,屁股一直往后挪,想躲进人群中。可惜,长剑比他更快一步。我根本没看见蓝伯特是怎么出手的,骑士长剑便已斩下洛克菲勒一只胳膊。刚好是他曾经搂住我腰的那只。长剑插在厚实的地毯上,剑柄嗡嗡颤动,血溅在洛克菲勒夫人的裙摆上。洛克菲勒看看自己的断手,又看看面目冷漠的蓝伯特,浑身抖如筛糠,张口想惨叫。这时,又一道白光闪过。蓝伯特竟给他施加了禁言魔法。 我看见周围人眼若铜铃,微微张口,似乎都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少女们抱住双臂,瑟瑟发抖,震惊又畏惧地望着蓝伯特,眼中再无一丝倾慕。承受能力差的人,甚至已当场昏厥了过去。红绿裙子也一改嚣张跋扈的模样,不敢再看蓝伯特,眼泪汪汪地看着瘫在地上流血的洛克菲勒。 蓝伯特环视一周,口吻轻淡地命令道:“剥夺洛克菲勒的爵位,将他们一家逐出皇宫。舞会照常进行。”说完,他垂头看向我,声音瞬间变得很温柔,“小玫瑰,跟我来。” 他扣住我的手腕,牵着我,走向殿堂的最高处。身后是混乱却安静的人群。本以为他会问我这五年去了什么地方,然后我好跟他解释,谁知,他什么都没有问,静默地带我走到了他的王座。 他一语不发,我却有话想说,正想开口,他突然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放在了镶嵌着各种宝石的黄金王座上。 “蓝伯特……” “嘘。”他将一根手指压在我的唇上,单膝跪地,抬眸看向我,瞳孔有些不正常地泛红,“小玫瑰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曾对我说过什么吗?” 那时说的基本都是谎话,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幸好,他没有要求我复述,而是垂头吻了吻我的手背,继续说了下去:“你说,梦中有个声音告诉你,只要你能拯救我,就能得到数不清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我不由赧然:“这些都是我瞎编的……我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没关系。”他轻笑一声,像直接从胸腔传出来般,听得我耳根滚烫,“不管小玫瑰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她都会得到数不清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旁边的侍从。那人单手抚胸,躬身领命而去。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能是想送给我什么东西。看了看舞池中僵硬跳舞的人们,我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你举办这个舞会是为了我吗?” “是。” “你知道我没死?”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当时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诅咒破除后,说不了话,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不会死。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难受?” 他没有回答,沉默着,又吻了一下我的手背,像是一刻都无法停止亲近我般。许久,他才开口说道:“你消失后,我去了很多地方,试图找到你的灵魂,甚至为此重启了巫觋部。我寝殿的上方有一口大钟,是巫觋部制造,只要你进入王都的范围,大钟就会发出巨响。不过,他们技艺不精,那口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应到你。” 我想起那天晚上曾听见的巨响,刹那间,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刺中一样。 不想让气氛太过沉重,我想了想,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你说,那口钟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应到我,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会比巫觋部更厉害的巫术?”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脸面去见你的父亲。半年前,终于鼓起勇气去见了他一面。我们聊到半夜,喝了很多酒,忽然,他大笑着告诉我,可能是他弄错了,根本不是减少五年的寿命,而是失去五年的光阴,怪不得当初你的母亲不让他使用那块怀表。他说,可能半年后,你就会回来,让我不要灰心。无法跟你描述当时的心情,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拜访你的父亲。”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能体会到他当时复杂起伏的心情。五年,不长不短的时间,虽然没有让他一下变得苍老,却也给他的相貌刻上了一些岁月的痕迹。我都不敢想象失去他五年,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心里闷闷地疼。“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一个部落。他们供养着一尊邪神,要求所有村民不得离开邪神的领地,一旦有人试图逃离部落,心脏就会像被蚂蚁噬咬般的疼痛。我找到了那个‘邪神’,一个靠村民信仰苟延残喘的巫婆。打败她后,我命令她交出束缚村民的咒语,接着,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愕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什么叫‘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你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 我急得喉咙都快着火,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他却一脸云淡风轻:“部落里的村民认为这个咒语是一种束缚,我却觉得是一剂不错的治愈良药。从咒语生效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你最忠诚的信徒。只有看见你,靠近你,感受到你,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所以,我确实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你的存在。但是,原谅我,王都太大了,我只能用这种办法寻找你。” 他站起身,单手撑在王座的扶手上,向前一俯身,在我的额上印下温柔的一吻,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微微战栗:“现在,小玫瑰是掌控我身体的主人。不要再离开我,除非你想让我体会被凌迟的痛苦。” 他这种哄小女孩的态度让我生气。我又不蠢,怎么可能想不到,从咒语生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开始体会被凌迟的痛苦了……这个人真的疯了,居然将邪术用在自己身上,还说是一剂治愈良药。万一我回不来了怎么办?万一女巫骗了我父母怎么办?我不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却差点被他气得半死。 我握紧拳头,忍了好久,才没有像他打洛克菲勒那样打在他的脸上。这时,之前离去的侍从回来了,单手抚胸说道:“陛下,您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第39章 “嗯。” 面对侍从, 蓝伯特恢复了冷峻而威严的帝王态度:“吩咐下去, 舞会十二点结束。在此之前,所有人不得提前离开。” 如果不是一路上看了太多关于他治理国家的英明报道, 他这个强势到强横的口吻, 更符合史书上暴君的形象。令我愕然又好笑的是,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看向我, 神情竟像犯了错的小男孩一样紧张:“跟我过来,好不好。” 莫名地, 我想起了兽化后的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怅然, 不知诅咒破除后, 他与野兽是否已融为了一体……应该已经是一个人了吧。不然, 以他从前那样理性冷静的性格,怎么可能露出这种表情。可能是我太久没说话, 他的眼神竟变得焦躁不安, 看得旁边的侍从冷汗涔涔。我回过神,连忙说:“好,你带我过去吧。” 他牵起我的手, 带我下楼,走向舞池后的一扇大门。人群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目光芒刺般扎在我的后背上。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虽然明白他们的目光没有恶意,更多的是好奇或惊讶,我还是紧张得无所适从, 甚至有些害怕。突然,手上一重,他加重了握住我的力道。 “别怕。”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在这里,他们不会怎么样。” 自以为情绪隐瞒得很深,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他轻笑着说:“我能感应到主人的情绪。”知道他说的是邪术中的“主人”,脸仍然红透了。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你的喜怒哀乐,都能影响到我。” 这么浪漫的话,如果不是以牺牲他的身体为代价,我大概会很高兴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穿过殿堂的长廊,密密麻麻的长烛拖长了身影。经过一座座空旷的花园、宫殿,头顶的烟花还在绽放,舞池里小提琴与羽管键琴的合奏却渐渐遥远。他带我来到一个偏僻的宫殿,这里没有站得笔直的铁甲侍卫,也没有黄金烛台与戴着假发的男仆,更没有深红色的奢华地毯。要不是带我来这里的人是他,换作其他人,我恐怕已经转身跑走了。 这时,他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音。 我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怎么了?” 他对上我的视线,目光温柔得就像我是他唯一珍视的宝贝:“没什么。” 不知为什么,他这个眼神并没有让我产生被重视的喜悦,反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我消失的五年里,他是有多难过才会选择诅咒自己……变成野兽前,他一直被莫须有的预言和责任束缚;诅咒破除后,我希望他能为自己而活,却因为我的消失再次深陷牢笼。虽然被他深沉的爱意包围着,很满足很满足,但我更希望,他可以拥有更多能珍视的人与物。 进入宫殿,我吃了一惊,这里简直是所有女孩梦想居住的地方。纯白色的茶几、餐桌、沙发、椅子……浅粉色的墙纸与地毯,连瓷杯都有一层浅粉色的釉。窗帘有两层,一层深色隔绝阳光,一层则是雾气般的白色轻纱。到处都能看见鲜花,有的花我甚至叫不出名字。半圆形的露台上,种植在外墙上的月光花悄悄爬上了栏杆。 我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我,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鲜花与温馨的布置都是假象,只有我才是真实存在的。 “蓝伯特……” 他微微笑着,握住我的一只手:“罗莎想变魔法吗?” 我对魔法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但为了不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假装很感兴趣地点头:“想。” 殿堂中央的沙发旁,有一个白漆小桌,上面放置着一颗萦绕着金光的水晶球。蓝伯特低声说:“把手放上去。” 我依言照做,几乎是同一时刻,眼前的画面就变成了另一番景象:周围的装潢还是纯白色或浅粉色,人却在二楼的走廊上。我立刻抛开之前不感兴趣的想法,这设计对我这种从未接触过魔法的人来说,真的很新奇很新鲜,简直想跑下去再试一次。想到这里,忽然想起蓝伯特能感知到我的想法。顿时觉得有些丢脸。 蓝伯特轻笑一声,朝不远处一扇门扬了扬下巴:“进去看看。” 脸上火辣辣的。我顶着他的视线,推开门,走进去。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个房间般的衣橱。地上铺着玫瑰色的厚绒地毯,四面墙被分割成上百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都装着叠好的女士衬衫、长裤、连衣裙……不会有女人能抵抗这种画面,光是看见那些衣服,想象它们穿在自己的身上,我就非常惊喜和兴奋了。我以为他只是想带我来看看居住的地方,没想到会用心精细到这种程度。 他揽着我的腰,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得知你会回来的那刻起,我就一直在想,该给我的小玫瑰怎样的生活。每当有新想法时,我就会来到这里。一开始,这里的家具都是白色的,因为想不出有什么颜色配得上你。后来,我发现太阳升起时,白色会变得刺眼无比,便全换成了深色的家具。但想到女孩可能不喜欢过于暗沉的颜色,又换了回去,让巫觋部设计了一种装置,阳光刺眼的时候,深色窗帘会自己合拢。这样,就不会打扰到你休息。可是……” 他顿住,没有再说下去。他的想法一向难以揣测,这一刻,我却灵光乍现般,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可是,做完这一切,你却不在身边。 我不是他,想象不出他当时的心情。见到他之前,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他是天生的王者,伟大的帝王,头脑比普通人冷静清醒,思维也比普通人严谨理智,应该不会因为失去我而难过太久。甚至想过他会不会忘记我。见到他后,才发现错得离谱,他比我想象得要深情太多,也比我想象得要……难过太多。他一面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一面构想着我居住的地方,当这个地方越来越完善,越来越适合人居住时,却始终空置无人住进来,他该有多么难受…… 光是想想,心脏就开始发疼。我能做得不多,只能将头埋进他的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 “我不会再离开你。” 他轻梳着我的头发,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有种压抑的、克制的、阴暗的疯狂:“我要你发誓。” 我没有多想:“我发誓。” “说永远。” 他的口吻太像胡搅蛮缠的小孩子,极不符合他冷峻而威严的王者形象,我忍不住笑出声。他冷冷地横我一眼。我于是勉强止住笑,正经地说:“我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 “记住你说的话。”他说,一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手抬起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眼睛,俯身压下来,用双唇覆盖了我的嘴唇。已经和他接吻过很多次,每次我都以为自己会自然地迎接他的亲吻,但每次都被他吻到呼吸不稳。这一次更是如此,与他双唇相接的一瞬间,心脏疯了似的狂跳起来。他想亲近我,我也想亲近他,恨不得触碰到他的灵魂,直接抹去他承受了五年的孤独、惶惑和痛苦。 这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漫长的亲吻,也是一个急切到失去控制的亲吻。以前与他亲近的时候从未越界,他也从没有说过要我交出自己的话,但是这一次,忽然很想彻底地拥有他,让他确信我对他的感情,让他明白我不会离开他。第一次,我失控了,用手扯开了他的领口。他修长的颈,突出的喉结,深陷勾人的锁骨露出来。正想更进一步,他却扣住我的手,低哑地说:“现在不行。” 我满脸迷茫地看着他。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呼吸急乱,口吻却很冷静:“小玫瑰不该在这里被摘下。” 好半晌,我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双颊后知后觉地滚烫起来。还好,他没有用这件事调侃我,而是将我带到另一个房间。才从暧.昧的气氛脱离出来,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还以为他带我到这里,是想继续刚刚的事,直到看见整齐站立的侍女们,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蓝伯特看向侍女们,语气疏冷地命令道:“替王后换装。” 我倏地转头望向他,没反应过来,怎么一下就成为了王后。侍女们像没有灵魂的机器一般,训练有素地脱下我的孔雀羽裙子。很快,身上就只剩下束腰与裙撑。面前是一面金框落地镜,我看见蓝伯特坐在后面的沙发,手肘搁在扶手上,食指关节轻顶着下巴,毫不掩饰地看我换衣服。其实给他看也没什么,我愿意让他看见,但还是会忍不住害羞。 侍女们替我换上一条淡蓝色的轻纱长裙。裙摆不知由什么面料剪裁而成,云彩般轻盈蓬松。没有累赘的装饰,也没有闪耀的宝石,却能令人一眼看出是皇室的服饰,相比之下,那条孔雀羽般的裙子镶嵌了那么多宝石,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这种高贵轻盈的感觉。蓝伯特的品味真的比洛克菲勒要高出太多。 换上新的裙子后,我以为就结束了,接下来应该会带我做其他事,谁知,他用目光屏退了侍女,忽然将我横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然后,蹲下来,单手握住我的脚踝。 心跳重重地响了一下。我头脑空白地看着他动作。 他垂着头,只能看见他修长而雅致的手指,轻轻地脱掉了我的鞋子。 “我的王后,不该穿这样的鞋子。” 空气似乎变得灼热,他握住我脚踝的手指也逐渐滚烫,如同炭火烧红的烙铁般箍在上面。心跳已经失序,脸颊、耳廓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我的脸一定红透了。 这时,他低声念了一句咒文。不明白他这时候念咒语干什么。随着咒文结束,两缕金光是树叶间闪烁的阳光精灵,灵动地跃上他的指尖。一截细细的藤蔓缠绕上我的脚踝,扑簌簌开出几朵小巧的玫瑰花,同时,透明的水晶从他的指腹下蔓延开,软布般裹住我的脚掌。两只空气般通透的水晶鞋,穿在了我的脚上。 女孩都难以抵抗这样精致、透明、晶莹的东西,我也不例外。小时候跟父亲上街,最想买的就是那些行脚商兜售的劣质水晶。可惜家境不好,从未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水晶。现在,却有了一双只属于我的水晶鞋。 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我很少做梦,曾以为一辈子都是养马喂鸡的乡村女孩,从未奢求遇见一份浪漫完美的爱情,或嫁给一个真心爱我的丈夫……但是这两样,他都给了我。 之前看报纸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男人怎么能将国家治理得这么好,这么会替民众圆梦。他是理想的君主,也是理想的丈夫,更是我的……圆梦人。 能遇见他,真的太好了。 眼眶酸胀,泪珠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这些都是我的心声,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他却握住水晶鞋的鞋底,俯身下去,轻吻了一下我的脚背:“能遇见你,也是我的幸运。” 可能是泪水太多蓄满眼眶,产生了错觉,我看见他的颈后有黑鳞似的东西在发光,用袖子擦掉眼泪,再看过去,却没有了。应该是我的错觉。诅咒已经解除了,怎么可能还有黑鳞。 手腕忽然被他握住,之前不小心弄丢的红宝石戒指,被他一点一点地推上无名指。 “能否请我的小玫瑰跳支舞?” 第40章 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蓝伯特站起来, 身姿笔挺,弯下腰, 手臂穿过我的膝弯, 将我拦腰抱起, 朝大殿那边走去。一路上, 除了目不斜视的铁甲侍卫与戴着假发的男仆, 几乎每个人都在看我们,仿佛他会抱着一个女人, 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进入大殿, 乐声戛然而止。舞池中,人们面面相觑, 看看我又看看蓝伯特, 自发地让出舞池中央。乐手们互相对视一眼,指挥抬手,小提琴手奏响辉煌却浪漫的乐曲,羽管键琴精雕细镂般的琴音响起。他将我放下来, 低声问道:“还记得我教你的舞步么。” 怎么会不记得。就是因为那支舞, 对他产生了无法自控的情愫。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我露出一抹微笑, 点点头。他也微微一笑,一只手负在身后, 另一只手抬起, 掌心面对着我。脸颊一热, 心跳震动了耳膜, 乐声渐渐变得模糊。与私下跳舞的感觉完全不同,每做一个动作,都会被成千上万的人看在眼中。光是举起手贴上他的掌心,心脏就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旋转完毕,他的手掌握住我的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感受到他掌心的热量后,忽然就安心下来了。然而,他下一句话再次令我心跳加速:“忘了和主人说,”他的神色正经,语气平静,“诅咒能让我感知到你的想法,但你的情绪也能感染到我。”他轻笑道,“所以,主人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我忍不住一阵耳热,几秒后,突然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那个诅咒的用处,巫婆靠情绪感染的方法控制村民……虽然愿意对他共享自己的想法与情绪,但并不想因此控制他或影响他。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他就垂下头,快速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意识到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后,脸颊微红,他却没有调侃我,也没有说甜言蜜语,只是与我额头抵着额头,眼神像对我心醉神迷一般,低声喃喃地说:“能被罗莎爱着,真是太幸福了。” 心脏悸动的同时,忽然很后悔五年前的决定,如果我当时能把话说清楚,告诉他我不会死去,这五年来,他会不会过得轻松一些?说不定就不会选择诅咒自己,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将我留在他的身边…… 我以为他会回答我的想法,谁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凝视着我的眼睛,搂着我,专注地跳完了这支舞。 乐声结束,午夜的钟声随之响起,庄严沉重,昭示着上一秒钟已是昨日。身着金色制服的男仆主管,高声宣布舞会已经结束。大部分人都已有序地离去,剩下一些胆大的女孩子,还滞留在原地。一个裙子点缀着碎钻的女孩子,悄悄地看我一眼,又敬畏地看向蓝伯特,小声问道:“……陛下,她就是您日思夜想的女孩吗?” 她这句话大约取悦了蓝伯特,他微微笑着,态度温和有如和蔼的长辈:“是的。” 女孩面露失望,低低地“哦”了一声。她旁边一个穿着玫红色大圆裙、手持羽毛折扇的女孩子嗤笑一声。我看见她的手套镶嵌着一枚小小的金狮徽章,应该是兰开斯特的家族成员,跟蓝伯特关系匪浅,怪不得对他并不是特别惧怕。 玫红裙上下打量了我片刻,和身后的女孩说了几句话,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虽然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在嘲讽我。没兴趣在这种事上计较,蓝伯特却冷冷地扫向她们。一个眼神就让她们止住了鸭子般的笑声。蓝伯特的贴身侍从上前一步,厉声训斥道:“对未来的王后不敬,不想活了么。立即道歉。” 玫红裙不可置信地说:“我——给她道歉?我爸爸是兰开斯特的公爵,姐姐是约克公爵的夫人,我才不要给她道歉!还有,陛下什么时候说她是未来的王后了?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大家都在说她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乡村女孩,还当过别人的情.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王后?你一个小小的侍从,谁给你的权力胡言乱语?” 话音落下,蓝伯特冷漠而沉稳的声音响起:“我给的。她确实是我亲自迎娶的王后。” 玫红裙倒退两步,泪水瞬间弥漫眼眶,仿佛受到了人生中重大打击。 蓝伯特虽然喜怒无常,却不至于跟一个头脑简单、娇养放纵、不到十六岁的小姑娘计较。他口吻淡漠却暗含警告地说道:“你父母太纵容你了。回去告诉兰开斯特公爵,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女儿。这次是警告,下次再羞辱王后,就是重罚了。” 说完,他牵起我的手,准备带我离开这里。这时,身后的玫红裙却像崩溃一样,大声质问道:“陛下,您跟这种女人结婚,考虑过我的姐姐吗?她爱你爱了十多年,相貌、学识、身份哪一样比不上她?她以为你是不想结婚,才嫁给了约克公爵!这个女人不清不白地跟洛克菲勒厮混了半个月,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洛克菲勒的情.妇,这样低贱、放.浪、媚俗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陛下?陛下跟她在一起,简直是在羞辱全王都所有倾慕陛下的未婚女孩!” 她说话如此放肆,吓得旁边几个女孩面无血色,抖如筛糠,纷纷离她远了一些,毕竟洛克菲勒被砍下手臂的事才过去不久。玫红裙倔强地挺直背脊,盯着蓝伯特的背影,执着地想要一个答复。 蓝伯特没有看她,垂首吻了一下我的手背:“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善良和最勇敢的女孩。”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么说,虽然没有直接回答玫红裙的质疑,却相当于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气得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揪着裙摆使劲跺脚。 我以为这女孩会放弃质问,到了这个份上,再问下去就是自取其辱。她却提着裙摆,跑过来,扬着头,泪流不止地说:“陛下,我和我的父母一直很尊敬您……但不得不说,这些年您越来越唯我独尊了!自从您即位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人敢问老国王和尤利西斯殿下去哪里了,也没敢问巫觋部到底在研究什么,更没人敢统计这两年来北国侵占了多少地盘,扩张了多少疆土,杀了多少人。您是明君不错,可却是一个让人发自内心畏惧的明君!” 一道白光闪烁而过,蓝伯特给她施加了禁言魔法。他释放魔法的时候,神色沉戾,蓝绿色的眼犹如能看见海底的海面般骇人。 “送她回去,半年内禁止进入皇宫。” 这女孩确实被她的父母娇纵得太厉害了,从她对蓝伯特说话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但让我隐隐感到不安的是,她说的似乎都是实话。五年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有些漫长的梦境,时间不曾流逝,日月也不曾更替。对于蓝伯特来说,却是实打实的五年,六十个月的时间,将近一千八十六天。 有句话叫“日新月异”,每一秒钟人的想法都能改变,我对他的印象却还停留在五年前。不知这五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有了哪些令人心痛的改变,因为玫红裙说的那些话,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本以为他会回答我的疑惑,因为他最擅长让我安心。谁知,直到送我回到那座白色宫殿,他都没有说过话。 过于美好的时光,总让人觉得不够真实。不知为什么,跟蓝伯特相处的这些天,我总觉得像泡沫一样轻盈易碎,似乎随时会从美梦中惊醒。让我非常迷惑的是,他从未留宿在我的宫殿,都是等我睡着后起身离开。心里很清楚,他渴望拥有我,就像我渴望拥有他一样,他却从来没有提出过那种要求,哪怕我已经明说过做好了准备。 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他有事情瞒着我。 这日,他在我的书房里翻阅公文。他将自己寝殿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毫无顾忌地放在我这边。书房虽大,也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走进去却能感到身为国王繁重不堪的任务。可能有很多人觉得,作为一国之君,是世界上最幸运和最幸福的事,因为能得到所有人的鞠躬尽瘁。但那都是肤浅的看法,只有昏君才索取国家而不回报国家。蓝伯特尽管作风铁血,手腕强势,却是实实在在的明君。每天光是看他处理文书与公文,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地方事务,我都觉得疲惫。 有一次傍晚,我想等他处理完公务一起吃饭,不顾他的阻拦,走进书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等他。结果看着看着,就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半夜,月光泼洒了一地,大理石地板上是长长的烛影。他却还坐在书桌后,轻蹙着眉翻阅文书,见我醒来,无奈地摇摇头,说:“晚餐已经热了好几遍了。”说完,他命令侍女们推着餐车进来,起身过来,亲自喂我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回到书桌前,继续处理公务。从那天起,我就很少打扰他办公。 今天,他的公务似乎不多,还没到晚餐的时间,便已处理完。他走下楼,仰靠在沙发上,用修长的手指解开领口两颗扣子,揉了揉眉心。见我走过来,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我坐到他的身边,拿下他揉眉心的手,帮他轻揉太阳穴。他低叹了一声,将头埋进我的颈窝里,小动物般蹭了蹭。每次他做这个动作时,都不怎么像他,反而有些像以前的野兽:“小玫瑰真好。” 我抱住他。他的肩膀很宽,腰却很瘦,最近更是清减了不少。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尽量温柔地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晚餐的时候我再叫你。” “不用。”他低声回答,声音却很疲倦。 这也是我的疑问之一,有时候他忙到深夜,分明已经非常疲惫,却不愿在我这里睡觉,宁愿走很长一段路,回到自己的寝殿,也不愿意跟我睡在同一张床。 思考这些时,我对他隐瞒了自己的想法,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只要我想对他隐瞒什么事,他根本无法察觉到。相反,他却能轻易地被我控制或影响。我不想控制他,但实在太想弄清楚他在隐瞒什么了。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闭上眼,在脑中重复一个命令“睡过去”。果然,那个诅咒更像是一种主仆关系,缔结仆人契约的他,根本无法逃脱主人的控制。不一会儿,他就在我的肩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晌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是我多心了吗?我总觉得他不愿在这边睡觉,是因为睡过去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想到这里,手上的触感突然有些异样,低下头,就看见黑鳞如依次倒翻的多米诺骨牌,从他手臂、颈后的皮肤缓缓浮现了出来。他的眼皮动了动,接着,猛然睁开双眼,瞳孔变成了熟悉的金黄色。 是兽化的他?还是什么? 对上他充满侵略性的视线,我本能地想后退。他却眯起眼,像看见猎物的豹子,闪电般扑了过来,将我压在沙发上,反复地嗅着我颈窝的气味,紧皱着眉,露出领地被入侵的表情。我有些发蒙,直到颈窝传来湿热的触感,是他在试图用唇舌覆盖先前的气味,才激灵似的反应过来。 诅咒不是已经解除了吗?为什么兽化蓝伯特还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41章 “蓝伯特, ”我捧起他的脸颊, 低喊他的名字, 试图叫回他的理智。像是听懂了我的言语般,他缓缓抬头, 瞳孔放大又缩小, 对上我的视线。 我趁机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面孔。还好,还好, 兽化没有五年前那么严重, 只有后颈、锁骨、手背覆盖着少许黑鳞。如果他再次变成蛇头、蜥蜴手脚的怪物……虽然我对他的感觉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但整个北国肯定会陷入混乱。 这时,轻柔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堂内。蓝伯特的耳朵尖动了动,低吼一声,搂住我的腰,猛地翻滚到沙发底下。像是要将我藏起来一样, 他整个人完全覆在我的身上, 目光冷漠而警惕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 很感激他本能地保护,但是,这声音一听就是侍女的脚步声,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拍拍他的后背, 用力将他的头按进颈窝里, 清了清喉咙, 问道:“什么事?” 侍女恭敬的声音响起:“殿下, 晚餐已经备好。” 蓝伯特的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呼吸急乱而灼热地喷洒在我的颈间。差点没能按住他,我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说道:“陛下睡着了,等下再用餐。” “是。”侍女单手抚胸,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不等我松一口气,下一秒钟,蓝伯特骤然挣脱了我的钳制,撑起身,自上而下地注视着我,喉间酝酿着低沉凶狠的嘶吼声。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也不知道他还残留着多少理智,能否听懂我说的话。 我想了想,试探地说:“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但你这个样子,不能让除我以外的人看见,明白吗?” 他一下安静下来,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考我话语的意思。几秒钟后,凶狠又恐怖的低吼声消失了,他针一般的瞳孔扩大成圆形,朝我扬了扬下巴。 ……这是什么意思,让我挠他的下巴? 没想到我还有见到他撒娇的一天。见我久久没有动作,他的眉头深深蹙起。如果是以前的蓝伯特,大概会低吼着催促,现在却垂下头,看着自己五根修长雅致的手指,露出沉思的神色。 他想干什么?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蓝伯特到底有哪些变化。想过是不是我的“死去”,给他的性格造成了负面影响,也想过是不是统治一个国家的压力太大,所以他才会变得那么喜怒无常……现在想想,他那些看似异常的举动,换在兽化蓝伯特的身上,就变得合理起来。 再看看兽化蓝伯特,跟以前的他比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前,他只会依凭本能行动,喜怒哀乐都是直接宣泄,现在却学会了思考与忍耐。 这时,他突然用一根手指碰了一下我的下巴。我愣了愣,抬头看向他。他眯着眼,活动着五根手指,似乎在估量手指的灵活程度,然后,轻轻地挠了挠我的下巴。 “……” 这是在跟我做交易吗? 我该怎么做?挠回去吗? 我一阵无语,还是挠了回去。他立刻享受地仰起下巴,双眼微阖,喉咙里滚出满足的呼噜声。半晌过去,手指都挠酸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允许我放下手。我揉了揉手指,正想休息一会儿,下巴忽然被他用指关节顶起。我连忙摇头:“不用给我挠……”话音未落,一个吻重重地覆在了我的唇上。 一个吻而已,我没有阻拦他,却没想到他吻得异常投入,双手牢牢地扣着我的肩,不准我有半分动弹。我终于觉得有些害怕,后退着,想推开他。他低低喘了两声,抬头看向我,眼中的光芒亮得摄人。不对,很不对,有种被埋伏在草丛中的豺狼盯上的感觉,直觉翻身准备逃跑,他却紧紧地抱住我,将头埋进我的头发里,像在忍耐什么一样,手臂绷得铁似的坚硬,胸腔瑟瑟震颤,喉间发出尖锐而危险的山羊叫声。 我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虽然并不排斥那种事,但是,眼下这个情形怎么可能!这些天,他想尽办法避开我,不就是不愿让兽化的他碰到我么……假如在这种情形下,跟兽化的他发生了什么,光是想想清醒后他的怒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早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在这里睡过去。本来还想弄清楚他的兽化到底是怎么回事……算了,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不知道那个诅咒对他是否有用,我在心中默念“睡过去”,一分钟后,他非但没有睡过去,箍住我的手臂反而越来越紧,喉间山羊般的叫声也越发尖锐,已经引起了外面侍卫与侍女的注意。 “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转身捂住蓝伯特的嘴巴,努力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平静地说道:“没事,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是。” 侍卫与侍女单手抚胸,垂头退了下去。 和兽化的他相处了那么久,深知他的脾气,想要摆脱他的桎梏,不能硬来,只能竭尽全力地安抚他的情绪。我深吸一口气,抬起他的头。他低低地吼了一声,眼眶已经发红,皮肤也烫得吓人,呼吸更是像炭火般滚热,喉结急切地滑动着,如同一头渴了十几天的小羊羔,近乎疯狂地渴求着一场甘霖。我不由有些心疼,然而,再心疼也不能纵容他胡来。 不过,给他一个吻还是可以的。我小心地坐起来,他的喉咙立刻发出威胁的低吼声,眼珠随着我的动作上下转动。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轻声哄着他,倾身吻上了他的唇。双唇相接的一刹那,他微微颤栗了一下,眼中透出近乎兴奋的猩红色,颈间线条紧绷,重复着吞咽的动作。 没想到动.情之后,一个吻也能让他的反应如此大,禁不住头疼等会儿怎么跟他分开,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了沙发旁的水晶球上。 动作必须慢,不能引起他的警惕。我一边回应着他野兽撕咬般的吻,一边慢慢挪到水晶球的旁边。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水晶球的前一刻,我猛地推开他。他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眼睛红红的,像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可怜。 我强忍着拥抱他、安抚他的冲动,将手放在水晶球上。几乎是一瞬间,就来到二楼的走廊。 ……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为了不让蓝伯特吃醋,而拒绝他本人的亲近。 听起来就很古怪。 我摇摇头,走进一个房间,反手关上房门。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充满怒意和焦躁的低吼声。本以为要过一会儿,他才能找到我藏身的地方,谁知不到片刻,他的脚步声就在我的房门前停下。 只见一道灼目白光闪过,门锁被什么腐蚀了似的,掉落在玫瑰色的地毯上,“滋滋”烫出一个黑炭色的小洞。蓝伯特单手推开房门,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 若不是他的眸子还是金黄色,他这副平静的神态,笔挺的身姿,优雅的动作……我几乎要以为他恢复正常了。 看见我的一刹那,他的喉咙里再次发出尖锐的山羊叫声,接着,如同捕食的猎豹般扑了过来。动作闪电般迅速,以至于我只能看见一幅残影,然后就被他狠狠地压制在地上。他的双手铁铸般牢实地扣着我的肩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金黄色的眸子逐渐变红,是濒临失控的征兆。 “蓝伯特……冷静,”我试图唤回他的理智,“冷静……” 他垂下头,鼻尖轻微地耸动着,凑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尽量放松身体,让他一寸一寸地嗅闻。半晌过去,他喉咙里呼噜声消失了,尖锐的山羊叫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的音节:“好……想……” 足足过去几十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话,不过,想起他以前兽化的时候,也曾说过话,就放松了下来:“好想什么?” 他看着我,眼中压抑着浓烈的渴望、疯狂和冲动,目光却像动物般纯净天真:“小……玫……瑰……” 好想小玫瑰。 我一直把他当成蓝伯特的本能看待,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是一个独立的人格,是蓝伯特成长过程中被抑制的本性,因为女巫的诅咒,才有了掌控身体的机会。诅咒破除后,他不知为什么留了下来,逐渐影响蓝伯特的思考与行为。所以,蓝伯特这些年性格大变的原因,竟然是他吗? 有一个问题,我没想明白,如果他是蓝伯特的一部分,为什么他会保留兽化的模样? 我久久没有说话,他眯着眼,露出和蓝伯特一模一样焦躁的表情,低低地嘶吼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命令道:“回……答……我……” 我无奈极了:“回答什么?” “说……想……我……”他愈发焦躁,双手一用力,竟然将裙子撕扯了下来。我身子一僵,瞬间不敢动弹,害怕稍微一动,整条裙子都会散架。蓝伯特闻了闻手中的碎布,一脸迷惑地俯身下来,仔细地嗅闻那里的皮肤。就在他侧过头,想要揭开剩下的布料时,时间如同被按下暂停,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手陡然停滞在半空中。我连忙捂紧裙子,从沙发上拿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几十秒钟过后,他的手才放了下来。我看见他闭了闭眼,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等他再次睁眼时,金黄色的瞳孔已变成了大海般的蓝绿色。 “你……恢复了?”我小声问。 他看我一眼,然后,烦躁地移开了视线,一拳打在地板上,声音低哑地说道:“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因为兽化的他一直在做捕食的动作,他的黑发几乎全部湿透,一缕一缕地垂在额前,衬得他的额头与鼻梁的线条更加凌厉。他站起身,随手解开了两颗扣子,颈间的皮肤也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你回来后,我经常莫名失去意识。巫医诊断后得出结论,‘它’本该随着你一起消失,但你用怀表活了下来,导致‘它’也留在了我的身体里,五年后才苏醒。” “……对你的健康有影响吗?” “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它’算不算你的一部分?” 蓝伯特看着我,微微一笑:“小玫瑰害怕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走来,单手撑在我的身侧,另一手抬起我的下巴,压低了声音:“一个身体,存在着两种性格,都想拥有你,都嫉妒和排斥对方,想尽办法地控制身体独占你……是不是让小玫瑰恐惧了?” 他说这句话时,尽管语气波澜不惊,神情却像沸水般极不平静,仿佛只要我点头回答说是,他就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一样。如果是以前,他露出这个表情,我可能还会害怕一下,但是现在已经跟他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还会害怕他。一把打掉他的手,我看着他的眼睛,正色说:“我永远不会恐惧你。” 他双眼闭合了一下,握住我的那只手,垂头亲了亲我的指尖:“小玫瑰真好。” “这个……有可能恢复吗?”我想了想,问道,“或者说,你和另一个性格有可能融合吗?” “不知道。”提起这个,他的声音变得冰冷无比,“可能会,可能不会。可能一辈子都是这种见不得人的、跟爱人无法厮守的怪物。” 第42章 “可能会,可能不会。可能一辈子都是这种见不得人的、跟爱人无法厮守的怪物。” “不准再说这种话!”我皱皱眉,难得用上训斥的语气,“不管你是否恢复,不管你的外表是人类还是野兽,你在我的眼中都永远不可能是怪物……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这句话说完,蓝伯特突然将我推到沙发的靠背上。后背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吃痛地低吟一声:“你……”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他想做什么,下一刻,两片温热的唇近乎野蛮地堵住了我的唇。这不像一个吻,更像是在拼命确定我的存在。他一边粗鲁地吮—吸着我的双唇,一边用手掌扣住我的后颈,反复地摩—挲有心跳的位置。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我的头开始发昏,他才停下动作,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低喘着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又说对不起?”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无法给你正常的夫妻生活。长此以往,你肯定会觉得厌倦。如果真的为了你好,也为了你的幸福,其实我该放手。”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呼吸变得混乱而粗重,“但是,我做不到。光是想一想你和其他男人说笑的画面,都会感到难以抑制的嫉妒和愤怒。” 可能因为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他的占有欲不仅没让我觉得害怕,反而让我感到心疼。主动环住他的颈项,我亲了亲他的脸颊,尽量放柔声音安抚他:“别这么想,你是最完美的丈夫。就算你放我离开,我也不会离开你。” 他沉默着,将额头抵在我的肩上,平定了很久的呼吸。等他再次抬起头时,已恢复了冷峻而威严的神情。他拿起桌上的魔法铃晃了晃,侍女们很快走上楼,无声而迅速地收拾了残局。我看见他走进衣帽间,换了一身简约的衣裤,戴上金链眼镜:“刚才是不是吓到小玫瑰了?” “我不会被你吓到。”虽然确实出了一点冷汗。 他笑了笑,命令侍女将晚餐送过来。吃完饭,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劝他留下来……倒不是害怕野兽出现,而是担心第二天,他醒来后吃另一个自己的醋。 正在犹豫,他却已经披上了黑色大衣,戴好皮手套,走过来,俯身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晚安,小玫瑰。” 我担忧地看向他:“晚安,蓝伯特……” 不等我把话说完,他捧着我的头,再度吻了过来。只不过这一次,吻的是我!我的嘴唇。 一吻完毕,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眼中的情绪却混乱而挣扎,有嫉妒、占有欲,还有克制的情—欲:“不要挽留我,我不想让他得逞。” 我只能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浓稠的夜色中。 很担心蓝伯特的精神状况,总觉得他会在另一个自己的影响下,行为越来越失控。在这样浓浓不安的氛围下,一日,蓝伯特突然在朝会上宣布已和我结婚的事,然后,破格封赏了我的父亲,并称择日举行封后典礼。消息传出去后,新旧贵族乃至普通民众一片哗然。 本以为一个毫无背景的乡村女孩,成为一个国家的王后,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谁知两日后,一个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忽然在民间流传了起来,取代了那些反对的声音。 故事里,我是一个善良如天使的女孩,勇敢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破除了女巫的诅咒,救下化为野兽的蓝伯特。所以,蓝伯特才对我如此情根深种。后来,因为感动了无所不能的神,我活了过来,被洛克菲勒勋爵带回了王都。缘分、命运,以及神的指示,让我和蓝伯特再次相遇。 这个故事,一下让我从最低贱、最放浪、最不堪的女孩,变成了最幸运、最善良、最勇敢的女孩。尽管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北国国王必须娶我的其他理由。 封后典礼的前一日,我见到了奥菲莉亚。她才从附属国的庄园度假回来,得知我的消息后,立刻前来探望我,还带了一封玫红裙的道歉信。我想了半天,才想起玫红裙是谁。 拿出那封信时,她表现得比信的主人还要抱歉:“对不起,罗莎。莉娜被我和我父亲惯坏了。她是我母亲最后一个孩子,生下她后,我母亲就难产去世了。所以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比较纵容她……我母亲和陛下的母后又关系匪浅,陛下看在前王后的面子上,没有严惩她。不过,我回去后,已经教训了她一顿,希望你不要介意。” 玫红裙只比我小两岁,性格却像是小十岁不止,我怎么会跟一个娇纵过头的孩子计较,摇摇头说:“没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她摇摇头,轻叹一声:“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王都的势力错综复杂,每个人背后,都有着如同树根般虬结的背景……你在乡村里长大,不明白这些势力之间的较劲与制衡,尤其是当下这个情况,敌国虎视眈眈,陛下想!想要扶持新贵族,肃清旧贵族尸位素餐的风气。表面上是莉娜在针对你,实际上想要针对你的人,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新旧势力。” 奥菲莉亚垂下眼眸,喝了一口热茶,说道:“这两年,陛下变了很多,从前的他绝不会如此频繁地征战,扩张疆土。我亲眼看着他越来越阴晴不定,越来越喜怒无常……失去你后,他变了太多太多。我和他毕竟只是上下级的关系,有些话说不出口,你是唯一能靠近他、安抚他、影响他的人,但我又怕你落入其他人布置的陷阱中。若是碰到什么不懂的事,尽管来问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你。还有,要保护好自己。” 听见这番话,我顿时想起当初为什么只跟她相处了一天,就认定她是值得结交终身的朋友。五年过去,她已经嫁人生子,却仍像初见时那样真挚善良。 在薰衣草色的花园里,我和奥菲莉亚手挽手聊了很久,喝了两壶花茶。本想向她打探一下老国王和尤利西斯的消息,但聊到一半,蓝伯特处理完公务,过来陪我们一起聊天。我只好把话吞进肚子里,继续聊北国的风土人情。 话落,气氛诡异地静了一下。 该怎么回答? 你的陛下因为另一个自己的存在,至今不愿与我睡在一起? 短暂却尴尬的沉默后,我干咳两声,正要敷衍过去,蓝伯特忽然扣住我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罗莎,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奥菲莉亚没有发现异常,我却感到了强烈的不对劲,有那么一刹那,头皮发紧,呼吸都停滞了一下。一点一点地低头看过去,只见他扣住我的那只手,手背逐渐覆上盔甲般漆暗坚硬的黑鳞。 另一个蓝伯特掌控了身体。 令我震惊的是,他的学习能力强悍到恐怖的程度。上次看见他,他还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发出低吼声或山羊叫,现在却能模仿正常人进行思考和回答。尽管知道他是蓝伯特被压抑的本性,甚至可以说是同一个人,只是性格不一样,我还是禁不住遍体生寒。 第43章 为防止他继续说出一些惊人之语,我连忙站起身,送走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奥菲莉亚。回到花园后,见他没有胡乱走动,而是肩背笔直地坐在玻璃花房的水晶椅上,顿时松了一口气。 不知谁教他的这个坐姿,一手搭着椅子的扶手自然垂下,另一手的指关节轻抵着自己的下巴。如果是清醒后的他做这个姿势,会显得威严帅气,现在的他……只像一个模仿大人动作的小朋友,因为他的眼神实在太单纯懵懂了,没有多余的情绪与**,仿佛只能看见我一个人。 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思考片刻,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他的来历,他的性格,甚至他的想法,他的行为……我都能揣摩得一清二楚,只是以前的他无法开口说话,现在突然能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吓我一跳,才觉得他变得陌生吓人起来。 可能是我无意间表现得有些疏远,他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黑鳞,像被暴雨淋得狼狈的小动物般,垂下头,情绪低落地说道:“小玫瑰……是不是……不喜欢……我。”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像伤害了一头凶狠危险却无比忠诚的雪狼。我轻叹一声,走到他的身边:“没有不喜欢你。” 他看我一眼,迅速地低下头,顿了顿说:“亲近……我。” “什么?” 他再次抬头,目光还是那么纯净,眼珠却开始泛起骇人的猩红:“我要你……亲近我。” 遍体生寒的感觉重新出现,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恐惧感了。人都害怕过于极端的事物。他看我的眼神太过纯净,只有动物才会露出如此单纯的眼神,因为它们**单一,只知道满足食欲与生存欲。相较于动物,人类的**要复杂太多。蓝伯特很爱我不假,却很少露出兽化的他这样直白的目光,仿佛我是除了食欲、生存欲之外的第三种**。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蓝伯特……” 他站起来,身形骤然高过我许多,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失去你……我比他……更痛苦。”他停顿一会儿,眼珠转动,似乎在思考如何用词,“他不让我……占有你,我也不会……让他拥有你。” 不知不觉间,我已退到了玻璃花房的边缘。他一步步接近我,眯!眯着眼,紧盯着我的嘴唇,逐渐露出猛兽捕猎前夕的神态。以前只需要安抚一个他,现在却要安抚两个。我不由有些心累,飞快地思索如何转移话题。几秒后,灵机一动,握住他的手:“你饿了么。” 果然,兽化的他保留了动物的一部分习性,注意力也像动物那样容易转移。听见我的话,他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吻了吻他的唇,柔声哄他:“陪我用晚餐吧。” 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我让厨房鸡鸭鱼羊肉都送了一些过来。餐桌是长方形,他本来应该坐在主位上,却坚持要坐在我的旁边,纠正了几遍,都没能纠正过来,顶着侍女们或好奇或吃惊的目光,随他去了。 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像之前那样一口吞掉烤鸡,他也确实单手拎起烤鸡看了看,似乎在估量烤鸡的大小,见我不赞同地摇头,又皱着眉放下烤鸡,撕扯下一块外焦里嫩的鸡肉,野蛮地嚼了起来。 我禁不住失笑。平时和蓝伯特用餐,总感觉有些压力,因为他无论吃什么,都是细嚼慢咽,绝不会发出半点声音,刀叉也不会失礼地碰到餐盘。虽然他并不介意我的吃相,但和他用餐的时候,难免有些局促。现在他却看着我的脸色吃饭,有种位置颠倒的满足感。 这时,他冷不丁放下烤鸡,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还以为是我的笑声伤到了他的自尊,正想道歉,却听见他声音冰冷地说道:“我……不喜欢……你想着……别人。” “啊?” 他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双眼因为过于发红,已经有些暗沉:“我……不喜欢……你想着……别人。” 我试图跟他讲道理:“可是在我的眼里,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啊……” 不知这句话令他想起了什么,他猩红色的瞳孔骤然紧缩成针,掀翻椅子,猛地扑了过来,狠狠地将我压在地毯上。尽管有绵密柔软的地毯缓冲,我还是被他撞得脑袋嗡嗡作响,忍不住怒道:“蓝伯特!” 抬起头,却看见他有些无措的眼神,心又软了下来,轻声说:“你弄疼我了。” 他犯了错似的垂下头,看了我的眼睛很久很久,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一个音节:“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我是他的另一面,知道!道,他所有无法诉诸口的……隐秘的,阴暗的**。你是不是以为……他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像是要让我看清楚般,他缓缓地摇头,“不是的……他是掌控身体的一方……他能影响我,而我,不能影响他。” 怪不得当蓝伯特对我的独占欲变强时,兽化的他也会想尽办法地控制身体独占我。怪不得他们会互相嫉妒,互相排斥,因为他们共享着一个想法…… 想不出安抚他的话。本以为诅咒破除就是结束,没想到他还要承受分裂的痛苦……沉吟片刻,我决定用以前让他平复情绪的办法,撑起上半身,捧起他的脸颊,轻柔地吻了过去。他看着我的眼睛,混乱滚烫的呼吸却渐渐平缓了下来。 用完晚餐,他像粘人的小动物一样,跟在我的身后,我去哪里他去哪里。因为他眼中的情绪太过单一,充满了全心全意的信任,一旦被拒绝,就会露出迷茫可怜的表情,我实在狠不下心拒绝他,只好让他留下来。 以前他对我撒娇时,兽化都非常严重,要么头变成恐怖的蛇头,要么手脚是蜥蜴的形状,现在的他眉眼美丽,鼻梁玉石般挺直,轮廓凌厉而冷峻,只要不说话,就有种由内而外散出来的强势气场。我受不了他用这副长相撒娇,骨头都软了,硬着头皮点点头,帮他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 刚帮他脱下外套,就看见他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无法控制地露出得意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他刚刚是在演戏,本想一把推开他,还是帮他换上了浅色的法兰绒睡袍。 “好啦,睡觉吧。” 说完,我亲了一下他的侧脸,转身钻进被窝。谁知,一分钟过去,他都没有跟着钻进来。心脏“怦怦”地跳了一下,我抓紧被子,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吧……在这种时候变回去。用被子蒙住半边脸,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我撞进了一双清冷如海水的蓝绿色眸子里。!”他一只手撑在我的身侧,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不带任何异样感情地说道,“该怎么惩罚小玫瑰呢。” …… 这一晚,我感受到了蓝伯特勃发的怒火。虽然早已有准备,却还是有种血液沸腾,汗水都被熬干的错觉。他扣着我的双腕举过头顶,令我动弹不得。视野海浪般起伏,我看见他眼中怒意与嫉妒浓重得吓人:“说爱我。” 我浑身几乎发烧般战栗,低声啜泣着:“……我爱你。” 听见他的话,我羞耻得双颊充血,恨不得当场晕过去。半晌,实在受不了了,才小声地说道:“我、我……只爱你一个。” …… 一直到晨光熹微,他才放过我,亲自打了一盆热水,用热毛巾细致地帮我擦拭了一遍身体。劳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心中却有种异常充实的感觉。不知是因为他的爱意太过炙热,还是亲密无间地得到了他。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他不要因为另一个自己,而重陷痛苦。 昏昏沉沉间,我听见他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它’是我的一部分,可每当看见你对‘它’温柔时,还是忍不住嫉妒和愤怒。” “我也爱你。” “我希望你幸福、快乐,再也不被过去困扰。” 他将我额前凌乱的发丝拨开,低声回答道:“好。” “我会爱你一辈子,你不要多想……” 他顿了很久,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温柔地说:“晚安,小玫瑰。” 翌日中午,我被侍女叫醒,梳洗,换上王后的服饰,一条纯白色的长裙,没有裙撑,裙摆是完全撑开的孔雀尾,长长地拖在地上。她们为我戴上一层又一层的珍珠项链,头发全部高盘在头顶,插上黄金打造的橄榄叶王冠,一颗水滴状的红宝石垂落在额心。 封后典礼在大教堂的广场上举行。高台之下,人群如同黑蚂蚁般拥挤在一起。蓝伯特身穿!穿白色礼服,领口、袖口和腰带均绣着昂贵的金线,两边肩章垂下黄金麦穗般的流苏。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大片大片的白鸽振翅起飞,玫瑰花瓣细雨般飘落下来。如果画面在此定格,想必是童话故事的完美结局,可惜没有。 “嗖——” 一支箭陡然朝我射来。 “尤利西斯。”蓝伯特看清楚箭支尾部的标记后,嗓音无比森寒地开口,回荡在宏阔的广场,“我记得你犯下的是叛国罪,被逐出北国,未经允许永不能回来,哪怕是你的后代。” 人群哗然。我环视一周,没有看见尤利西斯的身影,却能听见他嘲讽的声音:“放心,兄长,我对你的王位不感兴趣。只是想提醒你的枕边人一句——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我、我的父王和女巫的吗?如果你知道,我不信你有勇气喜欢上这种人。还想提醒你的子民一句,你们的国王虚伪、冷血、假仁假义……他的真面目残酷到令人发指,你们在这种人的统治下,不觉得恐惧心慌吗?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 蓝伯特头也不回地勾勾手指。身后的侍卫翻找半天,递上一把萦绕着魔法光芒的十字弩。他接过,将手中的箭支插上去,眯着眼对准广场中的某一处。 “嗖——”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封后典礼在紧绷的气氛中结束。走下高台,随处可见身穿铁甲巡逻的侍卫,蓝伯特是真的动了杀心。为什么?明明之前尤利西斯间接导致他变成野兽,他都没有这样动怒……是因为我吗?尤利西斯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脑子嗡嗡乱响,思绪混乱。我找到奥菲莉亚,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问出了上次没能问出地问题。 “老国王和尤利西斯是怎么回事?” 第44章 奥菲莉亚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露出明显的忌惮。虽然她不是一个城府深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身后,是铁甲侍卫靴后跟马刺锵锵刮在地板上的声响。我没有催促她,静静地等着她回话。 许久,她上前一步,撑开手中的深蓝色蕾丝小阳伞,挡住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轻声说道:“不知道殿下有没有看过一幅油画。画中,一个容貌姣好的女王身穿长满耳朵与眼睛的礼服。女人都是爱美的,那个女王却允许画师将自己画得如此诡异,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一开始,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直到看见周围不少人都在悄悄地看我们,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想说,皇宫中早已遍布蓝伯特的耳目——女王为什么允许华美的礼服上长满耳朵与眼睛?因为她想看见和听见一切。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瞒着蓝伯特去了解一些事情。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太令人担忧了。之前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女巫的诅咒,另一个蓝伯特才被催生出来。如今想想,或许另一个蓝伯特早就存在,诅咒只是引爆隐忧的导火索。 我双手捂住脸,试图用冰凉的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故作轻松地说道:“不知道。你是说,有一天我也会穿上这种衣服吗?如果我不想穿怎么办?” 奥菲莉亚懂了我的意思,微笑着说:“殿下和我一个想法,我也不喜欢那种样式的衣服。时候不早了,下午三点钟时我会来拜访殿下,到时候再和殿下细聊。” 我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说:“我等你过来。最近王都不太平,你要小心。” “殿下也是。”奥菲莉亚收起小阳伞,朝我微微屈膝,提着裙摆转身离开。 回到王后的寝宫,侍女为我脱下厚重的披风,我边走边摘下橄榄叶黄金王冠,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正准备上楼换一条简便的长裙,一抬头,却看见蓝伯特坐在殿堂中央的沙发上,右手撑着额头,黑发垂下来几缕,盖住他的眼眸。 是睡着了吗? 我轻手轻脚地抱起一床绒毯,想要盖在他的身上,还没来得及摊开毯子,他听见动静,倏地睁开眼,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道:“罗莎。” “我在。” 他似乎刚做了一个噩梦,总是理性冷静的眼神显得有些空茫。过了半晌,他松开我的手腕,双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抵住额头。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下颚线条格外凌厉分明,但因为眼睫毛过于长而浓密,神色莫名透出了一丝脆弱。 “我想知道你对我的看法。” “什么看法?” 他闭了闭眼:“什么都可以。”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揽住他宽阔的肩膀:“你不是能感知我的想法吗?我怎么看你,你不知道吗?”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不懂政治,评判不了你那些政策的好坏,但我看得出来,是你给了那些巫觋一个名正言顺行走于日光底下的机会,是你给了那些农商一个重振家业的机会,是你给了这个国家重新焕发生机的机会。我来到北国后,几乎每个人都在说,你是一个伟大的帝王,你也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帝王。” 我用指腹摸了摸他的鬓角,像刚长出来的胡茬一样坚硬而扎手:“对我来说,你是值得相伴终生的爱人,是完美的丈夫。”吻了一下他的侧脸,我用上哄小孩子的语气,“是罗莎琳德做梦都不敢梦见的圆梦人。” 话落,他突然拽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扯进他的怀中。一片阴影覆盖下来,还以为他要吻过来,然而没有,他只是静静地拥抱着我,双臂一直在收紧,力道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松开了我。像鲜花在土壤里汲取了足够的养分般,他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淡漠神情。 只见他站起身,随手拿起搭在一边的白色大衣,披在身上,慢慢地扣上不小心松开的鸽血宝石袖扣,俯身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晚上再陪小玫瑰。” “好。” 他目不斜视地往宫殿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就算有一天,你认为我不再值得相伴终生,认为我不再是完美的丈夫,不再是你的圆梦人……我也不会放手。”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力气被无形的力量抽空了一般,我瘫坐在沙发里,紧握双手。越来越想知道老国王和尤利西斯到底怎么了,但并不是!是因为猜忌或害怕他,而是想弄清楚他的想法与变化,想帮他从这个危险的状态中走出来。爱上一个人,只会希望他越来越幸福,而不是眼看他在痛苦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下午三点钟,我换了一套便于活动的深色调骑装,戴上镶着白绒毛的刺绣斗篷以作掩饰,在寝宫的花园里坐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奥菲莉亚。 我和她交换了一下眼神,手挽手在皇宫里绕了好几圈,借助复杂的地形甩掉了身后的侍女与侍卫。等到身后彻底不见人影后,奥菲莉亚眉头微蹙,表情严峻起来:“上次我没有说清楚,不是不想告诉你真相,而是不知道怎么说……罗莎,你对陛下重要到什么程度,可能你自己都无法想象。之前我说,失去你后,陛下变了很多很多……不是的,我怀疑自从你‘死’后,陛下就疯了。” 我愕然。 她走在前方,带着我穿过圆拱形的柱廊,开满鲜艳红玫瑰的花园,最后,在一根三个成年男子都无法合抱的罗马柱上,用兰开斯特的家族徽章打开了一个暗门。深不见底的旋转楼梯出现在我眼前。奥菲莉亚拿下暗门凹槽里的一盏烛台,低头走进去。 我紧跟了上去。暗门在我们身后无声合拢。 “你消失以后,陛下变得越来越残酷无情。”奥菲莉亚轻柔的声音回响在阴暗潮湿的甬道内,“重启巫觋部,不仅是为了控制和规范巫觋的存在,主要的作用,是为了找到你的灵魂。这些年,陛下几乎将所有和招魂有关的巫术都翻阅了一遍,什么方法都试过,但不管怎样,都没能召回你的灵魂。他想过放弃,将自己投入到繁忙的公务中,可就算忙到双眼布满血丝,他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摩挲着你曾戴过的红宝石戒指。” 我下意识地握住戴着红宝石戒指的那根手指。!,但我发现,时间除了加深他对你的思念,和失去你的痛苦外,并没有起到淡化一切的作用。” 奥菲莉亚轻叹一声:“当时我想,这样深沉到近乎恐怖的爱意,恐怕只有死人才承受得起。罗莎,你实话告诉我,听了这些,你觉得害怕吗?” 我站住脚,仔细分辨了一下内心的情感,有震惊、心疼、后悔、无奈……唯独没有害怕。 “不害怕。”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真话。” 她笑了笑:“可能这就是陛下深爱你的原因吧。他变成野兽时,你没有对他产生畏惧和偏见;他性格大变后,你还是没有对他产生畏惧和偏见……我虽然敬重和仰慕陛下,看到他这一面后,还是产生了恐惧的情绪。” 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并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惧怕过他,只是在发现他不会伤害我后,就不再害怕他的任何一面。我为什么要害怕一个不会伤害我的人? 一时无言,我沉默地听着和奥菲莉亚的脚步声。 “陛下应该和你说过他的过去。” 见我点头,她看向前方,继续说道:“从前倾慕陛下的时候,我对他的性格理解得很肤浅,以为他生来如此理性,如此冷静,头脑天生像机器一样严谨,后来才知道,他命运中的荣耀与崎岖,都是老国王强加在他身上的。” 我压低了声音:“我知道。” 老国王的预言是一把锋利的刻刀,既雕琢了蓝伯特的出身,也让他的命运从此千疮百孔。 “陛下也知道,只是以前的他理性大于情感,就算和老国王有龃龉,也不会直白地宣泄出来。所以他们之间,一直勉强维持着和平。但你的消失,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和平。” 奥菲莉亚停在两扇巨大的石门前,再次将金狮徽章放进一个凹槽里。 石门缓缓开启,最先映入我眼底的,是一条比我手腕还粗的铁链,上面爬满了斑斑的锈迹。奥菲莉亚似乎不便过去,将手中的烛盏递给我。我接过烛盏,小心地靠过去。未知的恐惧令心跳加速,影响了平稳的呼吸。不!不知道这么粗的铁链绑的是什么……这时,一双金黄色的竖瞳在黑暗中亮起。我第一反应是兽化蓝伯特。 然而下一秒钟,就知道不是。只听一声愤怒而嘶哑的咆哮,铁链叮当作响,一头浑身长满黑鳞的怪物猛地朝我冲过来。我倒退两步,后背撞在石门上。怪物没能冲到我的身边,很快,它就被沉重的锁链拉扯住,只能露出尖锐的獠牙,示威般对我发出嘶吼声。 “出来。”奥菲莉亚轻声提醒。 怪物似乎认识奥菲莉亚,听见她的声音后,嘶吼愈发洪亮和暴怒。锁链锵锵当当,鞭笞在石墙和泥地上,掀起沙尘与碎石。我深吸一口气,连忙退了出去。奥菲莉亚取下凹槽内的金狮徽章。形容狰狞的怪物消失在合拢的石门中。 “没错,他是老国王。女巫的下场和他一样,在另一个地牢里。”昏暗的烛光里,奥菲莉亚的眼中浮现浅浅的哀伤,“尤利西斯殿下本来也是这个下场,但他侥幸逃走了。罗莎,其实我一直在想,陛下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或许只是因为从前的他太好,所以,只要他稍微表现得残酷冷漠一些,就让人觉得无法接受。就像人们无法容忍好人做坏事,却会称赞做好事的坏人一样。” 从深不见底的地牢里走出来,我头脑里始终回响着奥菲莉亚的问题。蓝伯特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他只不过是把别人曾施加在他身上的,用同样的手段还回去了而已……为什么都觉得他变得残酷冷漠了? 不过,无论他的做法是对是错,我都不希望他被仇恨和痛苦困扰太久,也不希望他再因为诅咒而胡思乱想。我想让他变好,不是因为害怕他的残酷冷漠伤害到我,而是这样他能活得轻松一些。 回到寝宫,已是傍晚时分,空气中氤氲着馥郁甘甜的玫瑰花香。落日是玫瑰色的火焰,燃烧在宏伟矗立的塔顶上。我揉了揉面颊,装出迷路半天的懊恼表情,准备把侍女敷衍过去,谁知刚走进殿堂,就对上一双美丽的蓝绿色眸子。 第45章 我吓了一跳,正要回答,却注意到他手掌的绷带已经很久没换了,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对旁边的侍女说:“去把医药箱拿过来。” 蓝伯特静静地看着我的动作,如同一头试图相信羚羊的猛兽,似乎只要我露出防备或恐惧的目光,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咬断我的脖子。习惯了他这种目光,我小心地拆开他的绷带,因为一个下午没换,干涸的鲜血已经跟绷带黏在了一起。我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责备道:“为什么不及时更换绷带。”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双眼,似乎手掌的伤口是无意间沾到的红色颜料:“忘了。” “我怕弄疼你,让巫医过来处理可以么。” 他终于低头看了一眼绷带,平静地回答:“不用。” 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他已将绷带连着血痂扯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把血淋淋的伤口递到我的面前:“好了,你包扎吧。” 就像自己伤口的血痂被活活撕开一样,我也感到了撕裂般的剧痛。胸口剧烈起伏着,想生气,想发火,想质问,想甩开他的手不管,但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打开医药箱,帮他涂好药水,剪下一截干净的绷带,细致地缠好,打结。 用剪刀剪下多余的绷带,我刚准备松开他的手腕,像怕我逃跑一样,他反手紧紧地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他的身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下午去哪里了。” 我抬头,与他的目光对碰。他像处于失控的边缘一般,眼眶泛红,眼珠犹如蓝绿色寒冰铸成的囚笼般,禁锢着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皇宫里果然遍布他的耳目,他应该已经知道我下午去做什么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再问一遍?他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以为我会隐瞒下午的行踪,害怕他,欺骗他,然后远离他?如果我能这么轻易地对他产生恐惧的情绪,早在他变成巨蟒时,就逃之夭夭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让奥菲莉亚带我去见了老国王。”我答道。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回答,微微怔了怔。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你是不是在想,我会指责你的行为,认为你不该这么对待老国王?看来你还是不怎么了解我。蓝伯特,父亲虽然从小教我要善良,却没有教过我用善良去衡量和要求别人的行为。” 他没!没有任何反应,一直怔怔地看着我。 “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也没你想象得那么无私善良。我是一个普通到极点的女孩,其他人有的私心我也有,其他人逃避的东西我也会逃避,其他人害怕的东西我也会害怕。我没变成过野兽,没有长时间待在不见天日的城堡里过,不知道被人用怀疑、惊恐、畏惧的眼光看待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经历‘七宗罪’有多么痛苦。你知道,你感受过,经历过……你选择报复,那是你的事,我不会多嘴半句,但我希望报复之后,你能从压抑的状态中走出来。” 我再次轻呼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声音有些颤抖:“答应我,可以么。不是害怕你,而是你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我半天,忽然重重将我扯进了怀中。直到他用大拇指擦了擦我的眼角,才发觉已经流了很久的眼泪。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突然发现,无论是什么人,尊贵或贫贱,都难以摆脱过去的伤痛。好比我,童年时光看上去无忧无虑,实际上布满了失恃的阴云,总是在悄悄地思考,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妈妈,而我只有爸爸。因为缺少母亲的陪伴,长大后看似坚强勇敢,其实非常需要爱人的呵护和关爱。表面上是蓝伯特离不开我……其实,我也很需要他留在我的身边。 只是,互相依偎取暖的感情固然可贵,但我希望能和他一起熬过人生中的寒冬,迎来春天,而不是被对方越来越冷的体温,抽走最后一丝暖意。 我回抱过去,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放柔声音说道:“我知道从过去走出来很艰难……但我会一直陪着你,寸步不离地陪着你,直到你走出来为止。” 长久的沉默后,他嗓音沙哑地问道:“是不是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 “我说过,你什么样子都不会吓到我,而且,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耐心地哄了许久,终于把他哄好了。简直就像是哄一个别扭的小男孩。本以为他会留在这里用晚餐,谁知,他站起身,穿上搭在椅背的白色大衣,告诉我还有公务没处理完。我一阵无言,所以,他是忙公务忙到一半,听说我去看了老国王,连公务都不顾了,冷着脸匆匆过来问罪? 再三嘱咐他要及时更换绷带。他一脸俨然地点头,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听进去。送他走到宫殿门口,他看向前方,一边扣上鸽子血般鲜红的宝石袖扣!扣,一边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想听你说爱我。” 我愣了愣,无奈地踮起脚,捧住他的头,亲了一下他的侧脸:“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扣好袖扣,系上衬衫最顶端的一颗扣子,垂头看向我,“再亲我一下。” 这句话他没有压低声音,周围的侍女与侍卫虽然雕塑般目不斜视,但我确定他们听见了。想到他上午还在众人面前高高在上地予夺生杀,现在却像沦陷在爱情里的青涩少年般索吻。心重重地悸动了一下,我揉了揉滚烫的面颊,再次踮脚,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那枚金狮徽章递到蓝伯特手里时,他正在我的书房里办公。高级调查官双手献上金狮徽章,蓝伯特的面容隐藏在小山似的文书后,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冷漠而平稳的声音:“加强巡防,登记每一个出入王都的流动人员。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死掉。” 说完,他停顿了几秒钟,接过高级调查官手中的金狮徽章。 高级调查官单手抚胸,领命离开。书房内安静下来,我看见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影子动了动,蓝伯特仰靠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刚要过去帮他按摩放松一下,他就挺直背脊,手握羽毛笔,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不知尤利西斯是真的葬身在火海里,还是用障眼法逃脱了追捕。王都的巡防已严密到每一只蚊虫出入都有登记,却始终没能找到尤利西斯的行踪。三个月后,蓝伯特确认了尤利西斯的死讯,将那枚徽章放在尤利西斯曾穿过的衣服上,葬进了皇家的墓地。!时间太长,他都会吃醋,冷冷地扫奥菲莉亚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别来得太频繁。 另外,通过三个月的相处,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他觉得安全感不够,或是生气嫉妒到一定程度,另一个蓝伯特就会出现。可能是因为长期的理性教养,让他无法直白地宣泄感情,另一个蓝伯特是他过度被压抑的本能,弥补了这一缺陷,能做一切他本人想做不便做的事。虽然很头疼要应付两个他,但好在两个他都很好哄……倒不至于过得焦头烂额。 转眼间,我迎来了在北国的第一个新年。按照北国的习俗,王后要主持祭典,为子民祈祷新的一年无病无灾、风调雨顺。蓝伯特的母后去世后,祭典的主持一直都由国王代劳。现在,我占了王后的位置,自然得承担主持祭典的责任。 我本来跃跃欲试,但在看完厚厚一叠主持祭典的说明后,无法抑制地产生了退意。这也太麻烦了吧……居然连王后每个步子的距离,每个动作的手势都有明确的要求,做错一个都不行。我简直头大如斗,几乎是哀求地望向蓝伯特:“好多……太详细了,我肯定记不住,真的必须由我主持吗?” 我跌坐在沙发上。 他无奈地坐在我身边,将我揽进怀中:“你平时太少管事,除了几个常来书房的王臣,和贴身照顾你的侍女,外界都快忘记我有个王后了。前天邻国的使者来访,还以为我已经娶妻是谣言。这样重要的时刻,你忍心让我孤身一人去主持祭典么,嗯?” 他的呼吸轻拂过我的额头,微扬的尾音钻入耳朵里,化为怦怦的心跳。按理说,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了,不至于再像懵懂少女一样,对他的一举一动如此着迷……但现实就是,怎么也抵抗不了他的魅力。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梁,甚至是他的手指,他的气息,都让我深深地沦陷……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点头答应了下来。看着比我两根手指并排还厚的书册,我心里甜蜜又后悔。!祭台下,跪在地上的王都民众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蓝伯特身穿黑色礼服,戴着黑色皮手套,接过我递来的火种,扔进大理石打造的祭坛里。 刹那间,橙红色的火焰猛地冲上天空,跳跃在他线条凌厉的侧脸上。 “祭典开始。” 我看见跪在地上的民众慢慢起身,将手中的魔法灯盏抛向天空。以前巫觋部还未重启时,这些灯盏都是被放进运河里,后来发现这样做,对运河下流的污染太过严重,于是,蓝伯特命令巫觋部发明并量产了这些能飞向天空的灯盏。 这一幕堪称如梦如幻。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晶莹的雪花,然而当雪花落在灯盏上时,却没有熄灭灯盏的火焰,而是触发了淡蓝色的保护魔法罩。只见橙红色的灯海之中,时不时闪过淡蓝色的魔法光芒,映衬着冰天雪地的景色,辉煌美丽如同大教堂穹顶的金色绘画。 我悄悄地靠近了蓝伯特,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道:“希望每年都能和你看见这样的景色。” 他本来在看着那些灯盏轻轻拊掌,听见我的话,低头看向我,声音变得温柔入骨:“我也是。” 一个体态修长的男人骑着雄鹰的颈部,他身穿宽松的黑色斗篷,衣摆猎猎抖动着,眼珠猩红,脸颊纹着古怪的飞鸟纹身。 是尤利西斯。 “兄长,我回来报仇了。”他缓缓开口,口音也变得极其古怪刺耳。 蓝伯特上前一步,将我扯到他的身后,眯着眼看向尤利西斯:“你投靠了敌盟?” “敌盟”是一个统称,由一些想对抗北国却实力不强的小国家组成,它们仿照北国的政策,组建了巫觋部,却因为没有北国强大的影响力,只吸引到一些走投无路的邪术士。不知是蓝伯特的策略太过正确,顺应了时代的趋势,还是邪术容易在短时间内掌握,“敌盟”一年比一年强盛,似乎已经有了能与北国分庭抗礼的规模。 尤利西斯淡笑一声:“是啊。因为我的故乡,在我最痛恨的人统治之下。” 第46章 尤利西斯脸上的飞鸟纹身,代表他已经是邪术士的一员。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关于邪术士的描述。邪术与巫术不同,邪术的门槛很低,只要向撒旦表明忠诚,献祭自己的灵魂就能修习,而巫术有一定的门槛,并非人人都能学会。且长期修习邪术,容易出现惊悸、幻觉等症状,性格也会变得偏激阴沉。 听说,“敌盟”的巫觋部为了控制新加入的邪术士,会在他们向撒旦表明忠心前,举行一个黑色弥撒,所有自愿成为邪术士的人,必须向神灵吐唾沫、残杀婴孩,毒死附近村庄的牲畜1……只有做到这些,才有资格修习邪术。不敢相信尤利西斯因为所谓的“仇恨”,走到了这一步。 我一直觉得他和蓝伯特都是王权的受害者,说不清谁对谁错,他却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蓝伯特的身上,究竟是真的看不见真相,还是只有这么做,才能从找不到目标的仇恨里解脱出来?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说道:“尤利西斯,你真觉得这一切都是蓝伯特造成的吗?” 尤利西斯淡淡地回答:“你是他的妻子,当然以他马首是瞻。我不跟你废话。” “这么多年来,你所痛恨和痛苦的,不就是战场上那一箭么?”我走上去,第一次在数万人的面前讲话,奇异的是嗓音并不颤抖,大概是因为蓝伯特就在旁边,无须担忧和惧怕什么,“难道你要一个王储,未来的王,为了自己的私心,去牺牲无辜士兵的性命吗?士兵们虽然发誓要效忠皇室,为皇室献出性命,但战死沙场,和被自己的上峰推出去送死是两码事!” 若是以前的尤利西斯,恐怕脸色早已巨变,现在却轻描淡写地答道:“是,他是救下三千条贱命的圣人,是英武威严的帝王……没人能指摘他的做法,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亲手杀掉母亲的仇人。”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快速地念诵了一段咒语,缓缓变幻出一把短剑,“尊贵的王后殿下,难道你能否认是他亲手杀死自己母亲这一点吗?” 我皱紧眉头:“你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一个人用一把刀杀掉你们的母亲,你不去找那个人复仇,反而决定摧毁那把刀……你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吗?” “你错了。”尤利西斯翻腕握!握住短剑的剑柄,同时扣住雄鹰颈部,直直地朝祭台俯冲而来,“他就是杀死母后的那个人,若是他当时愿意放弃王位,愿意亲手杀掉三千条贱命……母后不会死的。兄长,你为什么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女人的后面,看她为你孤军奋战,这可不是国王的作态呢。” 雄鹰的巨翅掀起一阵阵狂风,险些扑灭祭坛的火焰。两侧的铁甲侍卫早已手持弓箭,蓄势待发地瞄准尤利西斯。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蓝伯特却握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神色平静地看向尤利西斯,说:“我对你已经无话可说。” 与蓝伯特同吃同住了那么长时间,他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语气,每一个动作……我都能快速地读懂,这显然是长辈对晚辈失望透顶的口吻。 尤利西斯却像被嘲讽一般,弓起身体:“我真是受够了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真的是神子,所以才轻蔑和无视一切,故作高尚到连自己生母都能放弃?假如我告诉你,你并不是‘神子’呢?” 我听不下去了:“尤利西斯,有时候并不是因为身份才去做一件事情,而是这个身份能做什么事。当士兵们将性命托付到你手上时,你怎么能对他们不负责?这不是‘神子’与否的问题,而是你是否有人性。你想救自己的母亲,可以理解,但你为了自己的母亲能活命,就放弃三千条活生生的性命,难道你以为自己的选择很符合人性吗?蓝伯特说得对,你是真的不适合王位,你的思想太简单,连我都能想明白的问题,你却从始至终都只看到肤浅的表面。” 尤利西斯颈间青筋突起,沉戾着一张脸,驾着雄鹰猛地朝这边冲过来,像是要同归于尽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蓝伯特却丝毫不慌乱。他挡在我的身前,看向一个铁甲侍卫。一秒钟的时间,铁甲侍卫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双手奉上弓箭与箭筒。蓝伯特一手持弓,另一手闪电般插上箭支,拉开弓弦对准尤利西斯。 我有些担心。蓝伯特手中的弓箭不带任何魔法气息,会不会近不了尤利西斯的身? 我能想到的,蓝伯特也想到了。他根本没打算用这把弓箭杀死尤利西斯。只见他的动作平稳而利落,眼神凌厉没有半分犹豫,接连!连射出三支箭,每一支箭都让尤利西斯左支右绌,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就差点被箭支逼得从雄鹰上掉下去。 如果我是他,这时肯定选择驾驭雄鹰,飞出弓箭的射程。毕竟蓝伯特手中只有普通的弓箭,他飞远一些,弓箭就奈何不了他了。但尤利西斯的想法一向难以揣测,竟控制雄鹰飞到祭台的上空,直接从雄鹰上面跳了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周围所有铁甲侍卫拔出骑士长剑,指向他的脖颈。 尤利西斯单膝跪在地上,抬头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兄长,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为什么会这样恨你?” 尤利西斯手握短剑,缓缓地站起身:“你以为我真的没有野心吗?你以为我不想成为万人之上的王吗?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地沉溺于音乐和绘画吗?” 蓝伯特单手示意铁甲侍卫后退,接过一把骑士长剑:“既然你想要王位,为什么不去争取。” “我想过争取!母后却说,我不适合那个位置,你比我更适合……她说,你是天生的王。”尤利西斯如同穷途末路的雄狮般,瞳孔赤红,半蹲着慢慢接近蓝伯特,“我信了这句话,放弃了争取王位的想法,直到你亲手杀死我们的母亲……你不是天生的王吗?你不是天生就适合这个位置吗?为什么你连救下自己生母的办法都想不出来?我恨你无能,更恨自己无能,早早放弃了争夺王位的权利,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母后去死!” 蓝伯特闭了闭眼,轻吐一口气,有些疲倦地说道:“你真的从未长大过,弟弟。” “最后一次纵容你。要怎样你才能放下那些无谓的仇恨。” 尤利西斯一字一顿地说道:“和我决斗。你杀了我,我就能放下了。” 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决斗,谁也不知道尤利西斯还有什么绝杀的筹码,邪术士一向以诡谲著称。蓝伯特却答应了下来:“好。”我的心顿时提到喉咙口,刚想摇头否决,就听见他平淡地命令道:“保护好王后。” 话音落下,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长剑与短剑重重碰撞,发出锋刃摩擦的刺耳声!声响! 我被铁甲侍卫团团围住,进退不能,只能旁观他们激烈的打斗。尽管祭台的面积不小,但那是相对于其他观景台而言,跟传统的比武台相比,祭全无法畅快淋漓地施展手脚。他们的决斗,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在悬崖边徘徊。 蓝伯特的力量更胜一筹,然而他的武器并未经过魔法的锻造,光滑的剑面很快就爬满了蛛网般的纹路。 尤利西斯无不嘲讽地笑道:“想不到国王如此寒酸,连一把像样的长剑都没有……可千万别说我是趁人之危。” “能打败你就行了——” 蓝伯特没有回答,一秒钟后,他骤然松开手中长剑。只听“哐当”一声,长剑掉落在地,碎裂成数块。他侧身避开尤利西斯的正面袭击,闪电般绕到他的身后,一脚狠狠踹向他的后背。尤利西斯反应不慢,短剑迅速凿向大理石地面稳住身形,翻身躲开蓝伯特沉重的一脚,拔出短剑重新扑了过去。 气氛紧绷到极致,不知是铁甲侍卫挨得太过紧密,还是高台空气稀薄,从他们打斗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没有恢复过正常频率。 只见蓝伯特侧身一避,同时快步后退,唇微动念了一段咒语,缓缓从空中抽出一把骑士长剑。尤利西斯看见后,怔了怔,讥讽地笑道:“‘神子’修习巫术,多么可笑。” 话落,两人两次闪电般缠斗在一起,武器一致后,剑锋相接摩擦的刺耳声响,让人牙齿一阵发酸—— 不管怎样,尤利西斯都拼不过蓝伯特的力量与招式,不到片刻就节节败退。他咬紧牙关接下蓝伯特力道磅礴的一剑后,无法控制地倒退几步,撞到了祭台的石栏上。 天色灰暗,细盐般的飞雪逐渐变成鹅毛大雪,旋转着,飞舞着,沾在他们的头顶、肩上。祭台之下,大多数人已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看热闹或关心帝王安全!全的民众。 几番打斗下来,两人均已挂彩。蓝伯特黑色礼服被划破好几道口子,最深的一道鲜血已凝结成硬块。尤利西斯则比他更狼狈,除了身上的伤口外,连颈间都被划了几道血痕。 乌云如盖,风雪不知疲倦地怒吼咆哮。蓝伯特礼服的下摆在风中猎猎翻动,发梢沾满了晶莹的雪花。他身形挺拔地立在风雪之中,长剑直指尤利西斯的心口:“看在你我是至亲的份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发誓,永不涉足北国,我饶你一命。” 尤利西斯低低地喘息着,可能是雪花太过密集的缘故,我看见他的眼中竟然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晚了,兄长。” “我们之间,早已经是不死不休。就算你愿意放过我,我也不愿因你的施舍,而苟活下去。”他一边脸色苍白地说着,一边捧着血流不止的手掌慢慢后退,“你让我的后半生笼罩在丧亲之痛中,那么,我也诅咒你一生都无法逃脱丧亲的命运——你将无人送终,无法延续自己的后代,无人继承偌大的王国……” 说到这里,他整个已走到石栏的边缘。我看不见蓝伯特的表情,只能看见尤利西斯翻过祭台的石栏,在茫茫云海中,回头看了一眼蓝伯特:“我不会是你最后一个死去的亲人。” 最后一个字还未彻底飘散在空气中,尤利西斯展开双臂,像翱翔的鸟一样,跳下了祭台。雄鹰尖锐而悲愤地嘶鸣一声,却没有俯冲过去救下他,而是在空中焦躁地来回旋转、扑腾翅膀。 这一回,尤利西斯应该是真的死了。 蓝伯特摇摇头,扔下手中沾血的骑士长剑,将我揽入怀中,侧头命令道:“找到尤利西斯的尸身。” 铁甲侍卫抚胸领命。 他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小玫瑰,我有点累了。” 第47章 他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小玫瑰,我有点累了。” 听见这句话,鼻子骤然一酸。一直以来,哪怕公务再繁忙,肩负的责任再沉重,命运对他再不公,他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是英明尊贵、杀伐果决的帝王,也是一个顶天立地、无坚不摧的男人,很少有这种精神都透出疲惫的时刻。现在,他却告诉我,他有点累了。 我想紧紧地抱住他,却怕弄疼他身上的伤口,只能尽量放柔声音:“都过去了,累了就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不知他有没有听见我的话,他靠在我的肩上,一直没有动弹,我也不想催促他,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调整好状态。他在我的肩上待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咆哮的风雪停歇,一缕金色阳光破开阴霾灰暗的云层。 与此同时,一个铁甲侍卫跑过来,称已经找到尤利西斯的尸体。 我皱皱眉,想让他待会再过来,蓝伯特却已直起身,恢复了常态,头也不回地走向大理石楼梯:“带我过去。” “蓝伯特!”我忍不住担心地叫住他。 他站住脚,没有回头看我,而是侧头吩咐旁边的铁甲侍卫:“护送王后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扯下血迹斑斑的黑色皮手套,随手丢到一个铁甲侍卫的手里。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我。我理解他现在沉重复杂的心情,所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一望无际的北国雪景里。 尽管蓝伯特没有明说,但看得出来,尤利西斯的死亡对他打击很大。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必要的时刻,他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毕竟是血肉相连、从小长大的亲生兄弟,即使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跟尤利西斯和解……可能是因为他对尤利西斯只有失望,没有仇恨。 至于尤利西斯的诅咒,巫觋部紧急查阅了上,却始终没能找到类似的诅咒。经验丰富的巫医也帮蓝伯特检查了身体,除了他自己下的诅咒外,并没有查到其他诅咒的痕迹。最后,巫觋部得出结论,尤利西斯没有诅咒蓝伯特。 这个结论让尤利西斯的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有时候,连我都在想,他对蓝伯特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他这一生究竟在仇恨和痛苦什么? ! 不过,不管诅咒是真是假,尤利西斯的目的都已达到。他想让蓝伯特后半生笼罩在失去至亲的阴云中——哪怕巫觋已经断言,蓝伯特并没有被诅咒,但是,万一呢? 尤利西斯用自己的死,将诅咒变成了一个谜。一个永远无法找到答案的谜。 就像他生前到底在痛恨什么一样。 新元历1702年1月7日,尤利西斯的尸体取代了那枚金狮徽章,葬进了皇家的墓地里。没有举行葬礼。 那是一个冰封雪盖的清晨,雪花细盐般飘落,冻得人手脚打颤。蓝伯特举着一把黑伞,身着黑色大衣,站在墓碑的旁边,神色淡漠地看着侍卫们铲土,开馆,放入僵冷的尸身。没有悼词,没有默哀,浇上泥土后,下葬便已结束。 这些天,他一直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担忧他的状况。 “蓝伯特。”我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本想劝慰他,但天气太冷了,刚喊出他的名字,就禁不住打了个冷噤,“你不要……” 还未说出剩下的话,他突然扯下围巾,缠住我空荡荡的脖颈,又扯下皮手套,握住我的手,皱眉说:“这么冷怎么不说。” 我摇头:“也不是很冷。” 他垂下头,将自己的皮手套细致地戴在我的手上,直到我的手掌彻底暖和起来后,低声说道:“对不起,这段时间没有照顾好你。” “别这么说,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抬起眼,看着他清冷美丽的蓝绿色眸子,认真地说道,“真要说谁没照顾好谁的话,应该是我没照顾好你……这些天,我只能眼看着你这么难过,却没办法帮你分担痛苦。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扣住我的后脑,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他的双唇冰凉而柔软,几乎和雪花一个温度,感情却是一如既往的炙热而滚烫。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更像是在向我汲取力量,似乎他已经精疲力尽,只有通过确认我的存在,才有力气继续面对接下来的事。 当日下午,蓝伯特命人将老国王从深不见底的地牢,带到了我的书房里。 “陛下。” 四个铁甲侍卫把浑身被黑布裹住的老国王,推到书房厚实的深红色地毯上,单手抚胸退!退了出去。 蓝伯特在一堆文书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国王,却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对我说道:“小玫瑰,过来。” 老国王本来在地上安静地蜷缩着,听见他的声音,顿时拼命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仇恨而嘶哑的低吼声。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蓝伯特的身边,尽力不去听那些凄凉可怕的嘶吼声:“怎么了。” 我翻了翻那些纸张,都是需要国王批阅的文件:“签上我的名字?” “嗯。”他低沉地答应了一声,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朝老国王走过去,单膝跪地说了几句话。 我垂头,打开其中一份文件看了看,是巫觋部申请拨款的文书。硬着头皮读了几行,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注意力全在蓝伯特那边。但是,他们谈话的声音太小了,蓝伯特又背对着我,根本听不见在说什么。 心不在焉地签了几份文件,如坐针毡。好半晌,实在坐不住了,正想走过去,光明正大地听他们谈话,蓝伯特却站起身,吩咐侍卫进来,把老国王送出去。 新元历1702年2月15日,老国王逝世。在葬礼上,我才知道,当时蓝伯特给了老国王两个选择,一是忏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二是像蓝伯特一样,住进不见天日的城堡里,等待陌生女子的救赎。老国王选了第二个。 蓝伯特将他送往附属国的一个城堡里,设下禁制,让他不得随意离开,然后,在附近的村庄散布谣言,说城堡里住了一头冷血邪恶的怪物。 听到这里,寒意突然从脚底蔓延到头顶,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当年,蓝伯特住在玫瑰色的城堡里,从未伤害过附近的村民,却始终有关于他伤人的传言……到后来,甚至出现了一头与他形似的巨蟒,多次祸害周围的村落。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蓝伯特早就告诉过我,他的父王只是看似温和软弱,实则手腕比谁都强硬。或许,老国王才是!是那个理性到冷血的人,不然怎么可能为了集中王权,而选择让亲生骨肉成为一枚棋子?显然,在他的眼里,权力比血缘更为重要。这样一来,什么都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王后会被敌国的势力抓走,是皇宫的防守如同虚设,还是有人故意让其如同虚设?为什么两军对峙时,最终决策的权力在蓝伯特手上,而不是老国王的手里?为什么尤利西斯从头到尾都认为,蓝伯特才是杀害王后的真凶…… 答案已经很明显。老国王见蓝伯特的威望一日比一日强盛,隐隐有了取代他的趋势,为了保住头顶的王冠,放任王后被绑架。他本以为蓝伯特会不惜代价救下王后,这样一来,不管蓝伯特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民众都会对他失望透顶。然而,让他和尤利西斯都没想到的是,蓝伯特竟毫不犹豫地射杀了王后,选择保住三千名士兵的性命。 在这个动不动就坑杀俘虏、流血漂橹的时代,蓝伯特的选择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在民众眼中的形象不禁更为英明伟大。 不敢细想下去。越是细想,手脚越是冰冷。怪不得蓝伯特能原谅尤利西斯,一再给他回头的机会,却没有放过老国王。 权力是如此迷人。没有权力,社会、国家乃至小小的家庭,都将不复存在。然而,权力也是如此危险,每个试图独揽权力的人,终将被权力反噬得一干二净。 二月份,温暖的春日已不再遥远。我看见一棵常青树的枝桠已冒出细嫩的绿芽,是枯败而灰暗的景色中,一缕过早醒来的春光。 寒冬迟早都会过去,春天迟早都会到来。 这时如果有人经过,恐怕会吓得坐地不起,毕竟我和他才参加完老国王的葬礼。 他怔了怔,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擦了一下我的唇角,俯身亲吻了过来,却没有深入我的口腔,而是用双唇轻覆着我的唇,声音温柔而黏糊,仿佛一个意乱情迷的大男孩:“没有小玫瑰我该怎么办。” 我轻拍他的手臂,柔声哄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像宣誓一样,他低声回答。 第48章 老国王逝世后,一切就像尘埃落定。我和蓝伯特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也许是因为阻挠和波折都消失了,曾经的隐忧又冒了出来。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学识与阅历不够,和蓝伯特的话题会变得越来越少,最后成为表面和睦、貌合神离的夫妻。 也不怪我会这样想,蓝伯特最近太忙了,“敌盟”虽然没有发起战役,却一直在毒害北国边境村落的牲畜,牧民们至少损失了上万头牛羊,许多靠养殖为生的牧民都已吃不上饭。 好几次,我去书房找他时,他都在训斥巫觋部负责人支援不及时,地方官员思维僵化,不会随机应变。与跟我说话时的语气大相径庭,口吻威严而强硬,令人大气不敢出。巫觋部负责人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却被他训斥得连头都抬不起,盯着地板连连点头。 我本想离开,他却在门口看见了我的影子:“小玫瑰,进来。”语调一瞬间温柔了不少,听得书房内几位被训斥半天的官员,都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合上书桌的文件,丢到巫觋部负责人的面前:“记住我刚说的话,滚出去。” 巫觋部负责人捡起地上的文件,求之不得地退出了书房。另外几位官员尾巴似的跟在他的身后,也离开了。 有种打扰了他正事的愧疚感,我不安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忙……” “这些事本不该由我决定,底下那些人太废物。”他眉头微蹙,用指关节轻叩了两下桌面,似乎有些烦躁,看向我时却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小玫瑰找我什么事。” 和国家大事比起来,我的事显得微不足道,找他只是想问一个语言方面的问题。我发现,北国虽然有自己的本土语言,但上流圈子都是使用法语交流,而我对法语一窍不通。前两天皇宫举行舞会,有两个女孩在我面前用法语聊了半天,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那样尴尬的场面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于是,下定决心想学习法语。 只是,我没有蓝伯特那样聪明的头脑,从零开始学习一门语言等于折磨,再加上法语比母语要困难太!太多,学起来相当吃力。这种吃力在了解到他十岁时就已精通数国语言,变成了一种怎么也追不上他脚步的惶恐。 他**语时,口音标准而优雅,有一种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古典贵气。我模仿了半天,口音还是那么蹩脚,不禁一阵泄气:“……已经不知道是这门语言太难,还是我太笨了。” 蓝伯特轻笑:“小玫瑰已经学得很快了,当年我学得快,是因为周围人都用法语交流,法语算我的第二母语,所以学起来比你轻松。” “不管怎样,你都比我要厉害太多。”我垂着头,沮丧得不行,“很怕以后,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话题越来越少……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沉吟了片刻:“我的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你觉得树和水有话题么,它们之间的距离是否遥远?” 我迷惑地说:“树和水怎么会有话题?它们又不会说话,就算可以说话,身处的环境也不同,水只能看见水能看到的东西,树只能看见树能看到的东西……它们应该聊不到一起。” “但是,树不能离开水。”他朝我微微一笑,“很多时候,并不是要学识、阅历、出身一致,才能算得上相配。对于树而言,他不需要水多么能说会道,只要她一直存在,他就能活下去。”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你怎么知道树和水没有话题?”他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树看不见水里的东西,水也不知道陆地发生的一切,他们可以聊的有很多。相反,树与树之间反而没什么话题,他们眼前的风景一样,早已失去了聊天的兴致。” 我突然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他想告诉我,虽然我与他的差距像树和水那么大,但是对他而言,我就像水对树一样重要……就算曾经看见的风景不同,也并不妨碍我们相知相爱。我不需要盲目地追赶他的步伐,急切地看见他看过的一切,只需要和他分享彼此的见闻就行。 一直惶恐不安的心终于静了下来。我不再急于求成地想要提升自己,但也没有放下学习和进步的计划。 新元历1702年五!五月,粉嫩芬芳的桃花还未从枝头跌落,一个苍茫静谧的夜晚,北国对“敌盟”驻扎在边境的势力发动了袭击。夜袭的计划由蓝伯特制定。在此之前,他曾亲自前往边境考察了地势,修改了地图上几个细微的错误,依照边境的地理环境,和巫觋部几名巫师擅长的巫术,制定了详细而周全的进攻流程,最好和最坏的情况都有预测。 在这样迅猛与周详的进攻下,“敌盟”自然失守,巫觋部俘虏了近二十名邪术士回到王都。 蓝伯特准备亲自审问他们,却被一名资深的巫师拦住:“陛下,这些邪术士都是敌盟的精英,有一名邪术士最擅长迷惑心智和制造幻象……陛下最好不要接近他们。” 蓝伯特云淡风轻地回答道:“知道了。”然后,还是去地牢审问了那些邪术士。 因为不便暴露身份,审问俘虏的过程中,他都穿着深色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上半张脸,只能看见凌厉优美的下颚。他回来后,在殿堂内的沙发上坐了很久,一直没有脱掉斗篷。我走过去,掀开他的帽檐,却对上了一双猩红色的瞳孔。 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兽化的他行为举止已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除了兴奋和失控的时候,很少再发出野兽的低吼声。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鬓角,全是湿漉漉的冷汗:“怎么了?” 他低垂着头,慢慢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回到了过去,却没有碰见你。” 每次看见兽化的他,都难以控制心中的怜爱。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小声哄道:“梦都是假的,你已经碰见我了。” 他缓缓地点点头,还是低垂着脑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我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审问那些邪术士呢?” “成为邪术士,等于将灵魂献祭给撒旦。凡是背叛撒旦!旦者,邪术士会追杀他们生生世世。他们有办法知道同类的转世在哪里。”蓝伯特低声说道,“我想找到尤利西斯的转世,给他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如果这句话,是从正常的他口中说出来,真挚的程度会大打折扣……我会怀疑,他是否故意这么说,为了让我安心。兽化的他单纯没有城府,能这么说,证明他是真的放下了。 不管是放下了所有的仇恨,还是放下了对尤利西斯的失望或其他感情……只要开始放下,那就很好很好。 新元历1702年七月,蓝伯特在北国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找到尤利西斯的转世。回想起初见尤利西斯时,他俊美无俦的相貌,高贵优雅的气度,再看看眼前瘦得干巴巴的小婴儿……命运真是难以捉摸。看来,每个灵魂都是平等的,再尊贵的灵魂,也会投生到穷苦的人家。 他坐在简陋的小木凳上,手肘撑着摇晃的木桌,却像坐在镶满红宝石的王座般威严,问了一些再家常不过的问题,比如这家人的年收入、田地亩数、是否有积蓄……男人满头大汗加一头雾水地回答了。蓝伯特沉思了片刻,说:“我会派人过来,教你们一门手艺。你们以此为生吧。” 男人懵了,不懂是什么意思。临走前,他鼓起勇气喊住蓝伯特,跑过来说:“一门手艺比一块金子还重要……金子有花光的时候,手艺却能源源不断地赚钱。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蓝伯特顿了顿:“机会只有一次,你确定?” “我确定。”男人说,“我想不出自己做过什么事,能得到这么一份大礼……实在是受之有愧。您给那些有需要的人家吧!” 蓝伯特久久不语一言,就在那对夫妻满脸忐忑,以为他要因!因被拒绝而发怒时,他摇摇头,低笑着叹息了一声:“你们能这样想,很好,非常好。” 说着,他翻身上马,微微笑着对我一招手:“小玫瑰,走了。” 我耐心地跟那对夫妻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你们的孩子能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是他的福祉。希望你们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想法,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地方官员讲。神会保佑你们幸福一生。” 新元历1702年十月,“敌盟”土崩瓦解,其中两个最大的国家都已向北国投诚,剩下一些被邪术士操控的小国家,还在苦苦支撑。蓝伯特没有派兵去围剿那些邪术士,因为附近村庄的村民对他们早已积怨,光是普通民众的怒火,他们都已承受不起。 这一年来,在蓝伯特的悉心教导下,我读了不少或艰涩或浅显的书,思想和举止都成熟进步了很多,不再整日患得患失,担心自己追不上他的脚步。每天光是看书学习,都有些忙不过来,早已没空去思索那些不会发生的事。 我在慢慢变好的同时,他也在变好。可能是我给了他足够多安全感的缘故,他不再动不动地嫉妒旁人,也不再一遍遍地确认我的存在,但有时候,我离开他的视线久了,他还是会变得焦躁不安,不过,相比起之前的情况,已经要好太多太多。 和他走上宏伟开阔的祭台,看着星星点点的橘红灯盏飞向天空,回想起上次祭典时的情形,那次祭典进行到一半,魔法灯盏还未彻底飞上天,就被尤利西斯打得七零八落……现在,他的转世都要满一周岁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样想挺好笑,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想什么?”蓝伯特低沉温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尽管是寒冷的冬日,时光却温暖而悠长。 我悄悄地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在想我真幸福,能遇见你真幸福。” ——正文完—— 第49章 “公主殿下,海上这个天气最适合跳舞了。你看,他们在甲板上跳得多开心,为什么不加入他们?” 我低头翻了一页书,淡淡微笑了一下:“比起跳舞,我更喜欢看书。” “是么。”他也笑了笑,“公主殿下最喜欢什么书呢。” 这人是邻国的王子,脸长得一般,脸皮却相当厚实。我已经表现得这么冷漠,他却像没长眼睛般,看不出我的疏远,三番四次地凑过来强行找话题。 我沉思片刻,说:“看过的书有很多,但要说最喜欢什么书,一时间想不出来。不过,让我记忆深刻的故事倒有一个,《美女与野兽》。” “美女爱上野兽的故事?挺有意思的。” “不仅有意思,而且匪夷所思。”说到这里,我轻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因为我要是美女,绝对不会爱上一头丑陋的野兽。” …… 世界终于安静了。我欣慰地吁一口气,垂头继续看书。 相较于跳舞,我确实更喜欢看书。不知道为什么,从能记事开始,我就有一种非常紧迫的感觉,想要看书,想要学习,想要进步……不然就会有种要被丢下的恐慌感。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似乎有个优秀到极点的人站在前方等我,若我不加紧提升自己,他就会离我越来越远。一想到他会和我拉开距离,一股强烈的恐慌就会攥住心脏,难受到无法呼吸。 父亲说,我这种学习态度,如果是王子,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我当时琢磨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特别有哲理的话,我学习不是为了一个功利的结果,而是想要自己变得更好。说完我自己都震动了。 说起来,看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地方,但最喜欢的故事确实是《美女与野兽》。说不出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透过丑陋的外表,看见一个人璀璨而珍贵的灵魂”的意象特别美吧。 手上这本书是一个水手的航海日记,刚看到“暴风雨来袭,帆船摇晃,人们只顾着尖叫”,一颗沉重的雨珠突然打湿了书页,接着,越来越多的雨珠砸落下来,模糊了后面的字迹。 在海上,下雨可不是一个好征兆,更遑论这雨珠如此饱满,如此沉重。抬头望向天空,果然铅块般乌云如盖,沉甸甸地压在白色的三桅帆上,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副舵手站在舱门大喊:“都进来——别待在甲板上!” 我合上书,正准备快步走进船舱,一只手却横过来扣住我的手腕:!:“公主殿下,甲板摇晃得太厉害了,还是我牵你吧!” 我甩开他的手:“不用,几步路的事。” “公主殿下,这时候千万别逞强……”他像甩不掉的牛皮糖般,又黏了过来。 维持十八年的良好修养在这一刻破碎。我紧皱眉头,没忍住用力推了他一把。谁知强风加暴雨下,他的身体就像纸片一样轻飘飘,顺着甲板急速朝栏杆滑去,不到几秒钟,半个身子就挂在了船外。直到这时,他才涨红了脸,一只手扒着栏杆,杀猪般哀嚎起来。 这种人真是害人害己,但毕竟是我不小心把他推过去的……犹豫一秒钟,我扔掉手上的书,提起两边裙子打了个结,艰难地逆风走过去,朝他伸出手:“另一只手给我!” 不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教他的。他看看浓黑如墨的大海,又看看我的胳膊,不争气地抽噎了起来:“我、我害怕……手抬不起来……” 废物! 我会一点骑士剑术,力气还行,不过仍然不敢贸然跑过去救他,因为在暴风雨的作用下,帆船会左右摇晃,如果一边被海浪抬高,另一边就会被雨水冲刷成一个滑腻的斜坡。到时候,就算我力气再大,也会被帆船甩出去。 害怕什么来什么。刚想到这里,另一边猛地被海浪推高,那边甲板堆放的物品,犹如坐滑梯一般,“噗通噗通”地砸进水里。废物王子半边身子都浸在冰凉的海水里,一时间,尖锐的嚎叫声回响不绝:“救命……救命!” 几个水手想过来帮忙,尽管他们身强力壮,恐怕也不是大海的对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地思考着,命令他们:“那边的绳索,拿过来,系在我的腰上,我过去救他!你们拿好这一头!” 他们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将绳子系在腰上后,我终于敢放开手脚了。不过,并没有莽撞地一下冲过去,而是等雨势略小一些后,在海浪把另一边推高时,心一横,从甲板上滑过去,一把扣住废物王子的手腕,再借助海浪推高这边的力量,狠狠地把废物王子扔向那几个水手:“——接住他!” 计划是如此完美,当那几个水手接住废物王子的一刹那,我差点想为自己的机智鼓掌。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几个水手和废物王子差不多废物。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他们,接住废物王子的同时,松开了手中的绳索。 …… 废物王子得救。 ! 我被大海一口吞没。 …… 掉进海水里后,才发现海水是如此冰凉,细棉布裙子是如此沉重,冷铁般勒得我喘不过气。 太冷了,思绪渐渐变得混沌,手脚像是绑着千斤重的冰块般,连最基本的扑腾动作都无法做到。很不情愿就这样死去……可是,没力气也没精神再挣扎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绝对不要和废物王子同乘一艘船。 就在这时,身体突然一轻,有什么东西托住了我的腰。我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画面,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东西像人类的手指一样,有修长的骨骼,但并不怎么灵活,好几次都没能抓住我的衣服,最后,它似乎是游到了我的脚底,握住我的脚掌,将我托举到了海面上…… 这是我将死之时的错觉么。 下一刻,新鲜空气争前恐后地涌进肺部,鼻腔滞涩的感觉总算消失了。但因为在海里待得太久,虽然有意识,却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眼看又要像掉进海里一样,重温窒息的感觉,我急得不行,却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等着新鲜空气被一丝丝抽离,肺部被艰涩感塞满。 还好,我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不然照他这个按法,不一定醒得过来。半晌过去,喉咙一呛,一口积水不由自主地喷了出来。我艰难地撑开被睫毛粘住的眼皮,却先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救我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如果我是个爱幻想的小姑娘,这时肯定会联想一些浪漫的爱情故事:掉进深海,生死千钧一发之际,却被神秘人救起,送到了安全的海边……按照小说情节的走向,救我的人要么是个冒险家,要么是条俊美的人鱼,不管他是谁,我和他注定纠缠不清。 然而回到现实,我却只觉得胆寒。那么恐怖的暴风雨,连三桅帆船都被掀得摇晃不止,就算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也不敢保证能在这样猛烈的暴风!风雨中存活。那个冒险家得是强壮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轻松地救下我?如果是人鱼,那就更可怕了。这几年,新发现的大陆上,人吃人的现象屡见不鲜,同类尚且能吃掉同类,谁能保证人鱼不会吃掉我呢? 拧干湿漉漉的头发,我抹掉脸上的沙子,张望了一下四周,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荒岛,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家。直觉告诉我,在这种荒岛上,最好不要碰见同类。 幸好父亲不怎么约束我,成年以后,我去过不少地方冒险,有一点独立生存的本领,不然冷不防来到一座荒岛,真没办法生存下去。 抛开廉耻,我脱下又湿又重的裙子,平铺在能照到阳光的岩石上。尽管在脱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当浑身一丝不挂时,还是感到了强烈的羞耻。算了,活着和廉耻,总得选一样。 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回头。与此同时,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树林里居然传来了马蹄声! 这座荒岛有人! 怎么办…… 海风吹拂过来,我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后背反而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尽管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却是尖锐而锋利的倒钩状,手指与手指之间,还有一层透明而黏腻的薄膜……像是两栖动物手脚上的蹼。 救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人还是怪物? 我不敢出声,也不敢反抗激怒他,任由他单手抱着我来到海滩上。他把我放在岩石后面,直到此刻,我才看见他的全貌。 他绝对不是人类,却像人类一样,有眼睛、鼻梁和嘴唇。他的手脚修长,尤其是腿,已经长到不能随意放置的程度。如果一个普通男人,身材像他这样完美,绝对能称得上高大英俊。然而,他的后背长满了淡蓝色的鳞片,背脊还有一条蓝绿色的透明鳍,美丽,罕见,却可怕。 他没有眼皮,低头专注刨沙坑的时候,白色的薄膜会包裹一下眼珠,看上去就像是眨眼一!一般。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恐惧堵塞了喉咙,半晌才能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你……” 他立刻抬眼看向我。 我往后缩了一下。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越近,我犹豫着,要不要丢下他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突然停下了刨沙坑的动作,俯身过来,一手揽住我的腰,另一手穿过我的膝弯,把我横抱起来,然后,扔进了沙坑里。 “……” 搞不懂他在做什么。 像是埋宝藏一样,他认认真真地把我埋起来,守在我的旁边,两只湿漉漉的手掌扒着岩石,露出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向树林那边。 他也听见了马蹄声,知道树林里有人过来,所以刨了个沙坑把我埋起来,守在我的旁边……他在保护我? 可是,他为什么要保护我?还是说,这种怪物天生乐于助人,只要是不小心掉进海里的人类,都会像这样保护他们? 思绪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马蹄声终于停下,一个带着浓重西欧口音的声音响起:“这些印第安人真有骨气,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出卖族人。” “再审问不出那些人的下落,我们的口粮就要吃完了。” “真想念家乡的葡萄酒,还有家乡的漂亮姑娘……在这地方,整天只能喝牲畜的血液,真的快吐了。” “——你们看,这里有女人的脚印!” 旁边的人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女人,这绝对是女人的脚印!不管是印第安女人,还是被带走的西班牙女人,我都要了!” 听到这里,心骤然凉了大半。最糟糕的情况,不是漂流到一座荒岛上,也不是在荒岛上碰见同样求生的人类,而是漂流到一座正在上演屠杀的荒岛。虽然我的国家并不热衷殖民,但只要是出身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殖民背后的丑恶。这些自诩文明人的士兵,像屠宰牲畜一样,屠宰那些印第安人……没想到会漂流到这样一座岛上,真是棘手。 同一时刻,他们似乎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正在朝这边走来。 听见他们靴后跟马刺拖在地上的锵锵响声,我吞了口唾沫,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第50章 但很快,我就发现,更需要担忧自身安危的是那些人。 他们刚靠近岩石,只见一道蓝绿色的影子,如同海洋里凶猛可怖的白鲨,瞬移到他们的面前。我看不见具体的画面,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惊恐惨叫声。那些人像毫无反抗能力的沙袋般,被重重抛起,“砰”地砸在地面。整个过程绝对没有超过五秒钟,那些身强体壮的士兵就被接连撂倒……救我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见识了这样吓人的场面,按理说,我应该害怕,应该逃跑……可就像被一股神秘力量钉在海滩上一样,我心中有种无法克制的渴望,我想知道,救我的是什么。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那道蓝绿色影子就回到了我的身边。他垂下头,冷不丁张开口。吓了我一跳。他的牙齿也像白鲨般细而尖利,口腔是干净的粉红色。当他上下颌打开时,能看见双颊被刀割开似的鳃。 ……他要干什么? 终于下定决心要吃掉我了吗?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腥膻的鲜血流下,他俯身过来,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将那只手腕递到我的唇边。我连连摇头:“我不渴……不想喝血,你不要……唔……”他强行将鲜血灌进了我的嘴里。 身体在这一刻产生了奇特的变化。视野骤然变开阔,连天边一只海鸥的毛色都看得一清二楚,听觉也变得极灵敏,能听见潮汐之下鱼群在游弋、沙滩里一只蟹在爬行、丛林深处昆虫在鸣叫……以及,身边的怪物近乎疯狂的心跳声。 “……我怎么了?” “我们缔结了血契。现在,你是我的未婚妻。”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冷冽,竟然十分动听,顿了顿补充说,“我叫蓝伯特。” 我满脸愕然,一时间,简直不知是先震惊他会说话且有名字,还是先震惊自己竟成为了他的未婚妻……不不,血契是什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缔结一个血契?我脑中嗡嗡作响,半晌问道:“血契是什么?” “缔结血契后,你能得到我的!的视力、听觉、嗅觉,能在海里自由地呼吸和说话,身体能抵御极寒与高强度水压。” 没想到全是好处。我斟酌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更喜欢在陆地上呼吸和说话。” 自以为这句话说得没什么问题,蓝伯特却像被冒犯一样,低吼一声,猛然张口露出尖细的牙齿:“你必须和我回海底。” 明明会说人类的语言,却像野兽一样不讲道理。我皱皱眉,刚想说话,突然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里:种满玫瑰花的国度、被映成玫瑰色的城堡、透明水晶制成的高跟鞋…… 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小玫瑰,我说的永远,是永生永世……我们的命运将永远联结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会怨恨我吗?” “不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你。” …… 这是什么? 回到现实,却发现已经被蓝伯特横抱起来,正在朝海洋里走去。来不及顾及还没有穿衣服,我慌张地勾住他的脖颈,急声阻拦他:“别……求你了,我们就在陆地上说话好不好?” 他看我一眼,口吻强势而不容违逆:“我说了,你必须和我回海底。” 再度被海水浸泡,感觉果然跟之前很不一样。海水像失去了力量般,不再拼命地挤压我的四肢,而是跟空气似的包裹着我的皮肤。我动了动手指,居然没感觉到阻力。这就是血契的作用吗…… 这时,他忽然松开我,双脚微摆,游到我的面前。意识到身体还裸着,连忙捂住要紧的部位:“你想干什么?” 他看了我片刻,看得我头皮直发麻,然后,低声念了一段咒语,只见几点金光从海底窜起,犹如传说中的精灵,一丝丝、一缕缕地环绕在我的身上。我惊疑不定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我竟然穿上了一条透明鱼鳍般丝滑的裙子,裙摆像是生长在海底的冷色调水草,飘逸、摇曳。 他的举动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我喉咙有些!些干涩:“谢谢。” “不客气。”他淡淡回答,“你的裸—体很美,但在北国,只有需要交—配时,才会袒露出彼此的裸—体。” 我:“……” 即使是在冰冷的海洋里,也能感到滚烫的血液涌上脸颊,我结结巴巴地说:“陆、陆地上也是这样的……刚刚是特殊情况。” …… …… 为什么人不能被海水撞晕? 我涨红着脸解释半天,总算让他明白我并没有交—配的想法,不等我松一口气,就听见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怎样才能让你有?” 我有些恼羞成怒地说:“在我的国家,男人若是决定追求一个女人,起码会让她了解自己的出身、学识和财力。我现在只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姓氏、出身、学识……甚至连你的国家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和我讨论这种私密的话题……你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 头脑混乱极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莫名说得很有底气。蓝伯特怔了怔,薄膜包裹了一下眼珠,似乎不懂为什么被训斥。他的眼神尽管大海般深邃疏冷,比人类的国王还要冷静强势,却始终有种动物的懵懂纯净,让人不忍苛责他的行为,哪怕他的言辞确实逾越了。 心中升起一股想要安抚他的冲动。不知这股冲动从哪里来,似乎安抚他、包容他、温暖他,已经成为生命中无法摆脱的本能。他说再过分的话,做再过分的事,我都不会跟他计较……好奇怪,太奇怪了。我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是因为血契吗? 我用力地晃晃脑袋,想把这些想法甩出去,故意冷漠地说道:“我根本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做不了夫妻,你还是放我回陆地吧。” 他的表情本来有些无措,听见这句话,眼珠却开始泛红:“你是我的妻子。”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他的轮廓俊美凌厉,身材高大强壮,手臂、胸膛、腹部均覆着结实而紧绷的肌肉,语气却比小男孩还要幼稚,“你就是我的妻子。” 与海面、浅海的景象完全不同,越是接近海床,阳光越熹微,到最后彻底被漆夜般的海水吞没。若是没有缔结血契,我估计会变成一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多亏血契的存在,我得到了蓝伯特敏锐的视力,看见与陆地大相径庭的景色:一只只水母从我的身侧游过,它们是绽放于深海的烟火,美丽、绚烂,令人目不暇接;大片大片的鱼群从我头顶掠过,有的鱼身材纤薄,呈刀片状,有的鱼竟在竖着游动……除了这些,还看见一丛丛色泽艳丽的珊瑚,美极了,忍不住想过去摸摸,却被蓝伯特拦住:“那些是珊瑚虫的尸体。你喜欢抚摸尸体?” “……不喜欢。” 穿过幽深可怖的海沟,一座宏伟壮丽的建筑出现在我的眼前。第一次知道,海底的建筑能修建得如此雄伟,每一根罗马柱都擎天般高大,上面爬满了水苔与绿藻。殿门前驻守着上千名侍卫,均身着铁盔重铠,骑着黄金瞳的海马。 “你……” “他是我的前世。”蓝伯特看穿了我的想法,简洁地回答。 “前世?”我想了想,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前世,因为你们长得一模一样?还是说,你有前世的记忆?” ! 他却轻吐一口气,说道:“我没有前世的记忆。” 他和这片海域萦绕着太多秘密了。刚好,我又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他越是闪烁其词,我越是被吸引:“你之前说这里是北国,你能和我说说北国吗?我看你和普通人类长得差不多,和传说中的人鱼完全不一样……你为什么会住在海底呢?” “为了一个人。”他侧头,盯着我的双眼,“占卜师说,我和她会在海洋中相逢。” 不停地追问半天,总算从这个闷葫芦口中拼凑出来龙去脉: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名为“北国”的国家,盛行巫术与占卜术,他们国王甚至成立了专门的巫觋部,为巫觋编造名册。这个国家强大无比,版图一度扩张到太平洋。 我听得入神,津津有味地总结道:“所以,这个海洋里的北国,是那个国王的杰作?就因为占卜师曾说,他和他的妻子会在海洋中相逢,于是他就在海洋里建造了一座王国,一世又一世地等着他的妻子?”正要称赞一下这个传说够精彩,够离奇,突然反应过来,蓝伯特之所以会把我带进海里,就是因为他坚持我是他的妻子。 有些尴尬。要怎么告诉他,我虽然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说,但其实并不相信前世和转世的说法呢。不过,要说完全不信,也不至于,毕竟连住在海底的人类都出现了,我有前世也不稀奇。只是不想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前世而活。 就在我斟酌如何劝说他把我放回陆地时,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陛下,你终于回来了。今天我们救下一个人类女孩,她居然能像我们一样在水中呼吸和说话,真是稀奇。” 第51章 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海鬣蜥,长得丑陋又怪异,深灰色皮肤,圆鳞密集,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不知为什么,它扁平的上下颚和蜥蜴似的小爪子,我竟然觉得很可爱,还想过去挠挠它。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过去,伸手抓了抓它的下巴。 海鬣蜥立刻后退两步,小爪子抱住丑丑的头:“你、你是谁……你不是北国人!” 我笑了笑,刚要自我介绍,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她是我的未婚妻。” 蓝伯特走过来,占有欲十足地揽住我的腰,冷冷地瞥一眼海鬣蜥。一个眼神而已,竟让长相凶猛的海鬣蜥吓得打哆嗦,没过一会儿,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失去了声息。我吓了一跳,挣开蓝伯特的手臂,蹲下摸了摸它的心跳,不敢置信地对蓝伯特说:“你、你好像把它吓死了……” “海鬣蜥一族能控制自己的心跳,最擅长装死。” “真的?”我狐疑地看看他,他眼神平淡地回望过来,不像说假话的模样。但是,过了十秒钟,我再摸海鬣蜥心脏的位置,还是没有心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它都没有恢复正常心跳,会不会真的被你吓死了……” 蓝伯特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命令道:“起来。”话音刚落,我手底下的海鬣蜥动了动,幽幽醒转:“未来的王后殿下,您能不能别再摸我了……陛下的怒火我实在承受不起。” 我先是尴尬地松开手,然后诧异地说:“你的心脏居然能停跳那么久,真厉害。” 它爬起来,骄傲地挺挺胸:“当然,我们海鬣蜥最长的装死纪录可是一个小时1,这是我们在大海中救命的本事。” 好奇怪。它每个动作,我都觉得特别可爱……难不成,我天生就喜欢蜥蜴?正考虑要不要捉一只海鬣蜥做宠物,它居然再次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用说,肯定又被蓝伯特吓到了。我有些无奈地望向蓝伯特:“你为什么总吓他?”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它蓄意勾引你。我忍不了。” “……”我无语半晌,“你可能对‘勾引’这个词有什么误会。” “如果它没有勾引你,你为什么要挠它的下巴。” 这一点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毕竟就算是陆地人,也会因为地区不同而风俗迥异,也许在海洋人眼里,挠下巴就是示爱呢……我只好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有考虑那么多,挠它下巴是因为觉得它长得很可爱。你不要多想,我不会被一只海鬣蜥勾引。” 蓝伯特听完点点头,沉默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希望这个话题能就此揭过。虽然海鬣蜥真的挺可爱,但我并不想成为第一个被它勾引的人类。谁知,过了片刻,他却神色俨然地问道:“那你不挠我的下巴,是因为我不可爱吗?” ……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差点想抓头发,无语半天,实在想不出让他消停的话,只好走过去,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好了,陛下,你很可爱。请你不要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他的下巴和我想象得一样,全是棱角分明的骨头,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单论手感的话,确实不如肉乎乎的海鬣蜥舒服,但不知是否因为他的眉眼美丽到锋利的程度,挠他的下巴的时候,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快了很多,一声一声,连呼吸都有些紊乱。几秒钟后,我吞了口唾沫,放下手:“陛下,刚刚海鬣蜥好像是想向你禀报什么事,你要不要问问它……” 话音未落,手腕陡然被他拽住,脚步不禁向他的方向踉跄了一步。接着,两片比海水还要冰凉的唇落了下来,覆在我的唇上。他一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另一手揽住我的腰。为了不和他贴得太近,我双肘撑着他的胸膛,用力拉开距离。 他没有侵入我的口腔,只是静静地贴着我的唇,像是在等什么一样。第一次在海水中接吻,原来即使缔结了血契,海水也没有变成隐形的空气。他的唇依然染了海水的味道,像眼泪一般苦涩。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胸腔莫名有些疼痛。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我听见座头鲸悠长而动听的鸣叫,接!接吻终于结束。 他抬起我的下巴,我对上他的双眼。这一刻,他的眼睛竟变成了浓郁的深蓝色,声音也压抑得吓人:“小玫瑰。” ……是我的错觉吗? 仅仅是瞳孔颜色的改变,竟有种他变了个人的感觉。 他没有回答我,双脚微动,游到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抛下一个命令:“海鬣蜥,送王后回寝宫。” 绝对不是我的错觉,他威严的气势变强了很多。只见上一秒还在装死的海鬣蜥,快速爬起身,恭敬地说道:“是,陛下。” 蓝伯特微微颔首,白鲨一般游走了。他的眼神、反应、语气……和最开始的他,怎么也不像是同一个人。我忍不住小声问海鬣蜥:“你们陛下……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海鬣蜥犹豫一下,说:“王后殿下,您看出来了?” “我们北国自建立之初,就只有一个王,就是蓝伯特陛下。” 我琢磨了一会儿:“也就是说,你们的制度和藏传佛教一样,首领的位置只传给活佛的转世,你们北国的王位,只传给蓝伯特陛下的转世?”见它点头,我不由纠结起来,“那你们陛下娶妻生子怎么办?要是生了孩子,他的孩子该怎么称呼他的转世,他转世的孩子又该怎么称呼前世的孩子?”说完,自己都被绕晕了。 海鬣蜥说:“不管哪一任陛下,他们从不娶妻生子,直到找到他第一世的王后。” 他的王后?指的是陆地北国的王后? 我的心情禁不住有些复杂,这个海洋北国,处处遍布历史痕迹,看上去至少已存在了几百年。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痴情的男人吗?为了和心爱的女人相遇,甚至不惜在海洋中建造了一座王国,一世又一世地等她的转世到来。我父亲已算是世间少有的、痴情的、开明的男人了,但在我母亲去世十年后,还是续!续娶了一位年轻的王后。因此,我一直以为痴情的时限不过十来年,谁知竟然有人愿意等一个转世几百年。 我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那他刚刚……” 海鬣蜥毕竟是动物,虽然能口吐人言,思维却远不如人类敏捷,随便试探一下,就试探出了真话:“我们一直有两个陛下,一开始和我们说话的是二陛下,刚刚吩咐我送您回寝宫的,是真正的陛下。” “两个陛下?” 幸亏我之前了解了一下北国的往事,不然根本听不懂它在说什么。海鬣蜥的意思是,蓝伯特有两个人格,一个冷静威严,一个单纯躁戾。陆地北国覆灭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前一个人格因为王后逝去而消失了……剩下一个单纯躁戾的人格,带领北国走向没落。 听到这里,我觉得大概率是史学家为了掩盖陆地国王的昏庸,而瞎编的历史传说。怎么可能有人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虽然刚刚蓝伯特的眼神确实挺诡异的。 前往寝宫的路上,我有意无意地向海鬣蜥套了很多话。比如,海洋北国的风俗和禁忌。海鬣蜥沉吟片刻,说:“禁忌倒没有,硬要说一个的话,那就是……” 话未说完,一条斑马纹海蛇游过来,凑到海鬣蜥旁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海鬣蜥愤怒得背鳍都竖了起来:“立即将她打入水牢。” 海鬣蜥说:“北国是宽容的国度,我们接纳海洋人类、人鱼……一切依靠海洋生存的动物,但是,我们也有不能触碰的禁忌,那就是禁止与女巫交易。之前救下的人类女孩,她能在水中呼吸和说话,同族都惊奇不已,!,刚刚发现她并不是人类,而是一条被女巫改造的人鱼。我要上报陛下,请求陛下治她死罪。” “为什么?”我蹙眉,“陆地北国不是盛行巫术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陛下一定知道。他是整个海洋最聪明最博学的人,王后殿下若有疑问,尽管去找陛下,他一定会为您解答。” 整个海洋最聪明最博学的人? 游了许久,终于见到海洋北国的寝宫。我也算去了不少国家,见识了不少富丽堂皇的宫殿,但看见这座寝宫后,还是吃了一惊。整座寝宫如同闭合的蚌壳,闪烁着七彩晶莹的光泽。从正门进去后,殿堂内部却并不狭窄,反而相当开阔。一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水母位于穹顶上方,照亮整个殿堂。我仰头看了一会儿,揉揉酸涩的眼睛,犹疑地问海鬣蜥:“你们用水母当吊灯?这样对水母来说,会不会太残忍了。” “这是水母造型吊灯,并不是真正的水母。你们陆地没有这种款式的吊灯吗?” “……没有。” 绕着寝宫游了一圈,我忽然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你们北国人不睡床的吗?” “那为什么我的寝宫里没有床?” 海鬣蜥奇怪地看我一眼:“您当然是和陛下睡在一起啊。” “……”它说得太理所当然,以至于有那么几秒钟,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等我想出反驳的最佳言语时,最佳的反驳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只好放弃反驳,问了一个劲爆的问题:“你们有两个陛下,我和谁睡?” 本以为会看见它震惊无措的表情,然而,可能是两个陛下的存在过于深入人心,它的回答比我还要劲爆:“不知道,应该是哪个陛下掌控了身体的控制权,您就和那个陛下一起睡觉。” 我:“……” 很好。 第52章 海洋北国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文明。一般来说,人们对于新文明的态度都会十分微妙。就像红种人被发现后,如何处置他们的争论至今都未停止。皇室只愿意用屠宰或奴役的手段迎接新文明。 我和那些傲慢的皇室不同,并不想屠宰或奴役他人,只想了解一下海洋北国的历史文化,以确定自己未来的命运走向。 所幸,这座寝宫就有一间书房。海鬣蜥离去后,我蹲在里面看了几个小时的书。还以为陆地和海洋会有文化隔阂,真正看他们的书时才发现,他们和我们使用的文字差不多,就是一些专用术语还在使用法语的写法。不过,我学过几年法语,还算能顺畅地读下去。 一开始,我只是想看看正史,结果看着看着,手里的史书就变成了杂史。不得不说,北国的野史比正史要有趣太多。几乎每个史学家都会调侃一下蓝伯特和他第一世的王后。当然,不是每个史学家都拥有一颗浪漫而幽默的心灵,也有不少阴谋论冒出。最广为流传的一个阴谋论认为,第一世王后身上,可能携带某种能令海洋人强大的东西。所以,蓝伯特才如此执着地想要找到她。 我看了半天,也觉得这个说法最令人信服。可能因为从小听了太多皇室的丑闻,我始终不信一个王能痴情到这种地步。国王的人生不说跌宕起伏,至少也是日理万机的。还记得我母亲刚去世时,我父亲尽管悲伤至极,却连多哀悼一天的时间都没有,堆积如山的公务需要他去判断和处理……而人们一旦忙碌起来,怀念过往的时间就会变少。持续几百年的痴情或许存在,但绝不会出现在国王的身上。 看完《荒诞北国史》,正准备接着看《导致王朝覆灭的爱情》,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一天以前,我并不记得这个声音,但今天过后,绝对对这个声音刻骨铭心。我合上书,回头干笑了一下:“蓝伯特陛下。” 蓝伯特站在书房的门口。他穿着海洋北国特制的衬衫,由一种浸水而不易变形的绢布制成。衬衫领子驯服地贴在他的颈项间,显得他的颈子尤其修长。他似乎特别偏爱红宝石,衬衫的纽扣、袖扣、胸针,还有小指上的戒指均镶着鸽血般鲜红的宝石。!。我悄悄把书插回书架,没话找话地说:“我们国家的人也特别喜欢红宝石。” 他慢慢地走过来,每一步都稳稳地落在地面,不似在海水中走路,反而像在陆地上漫步。 “那你呢。”他问。 “我当然也喜欢,只是一颗色泽纯正的红宝石太难得,每一颗都汇聚着人民的血汗。我喜欢红宝石,却不喜欢劳民伤财地得到红宝石。”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说错了话,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陛下,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我离家太久,皇家礼数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口无遮拦,请您不要介意。” 他摇摇头,低声说:“我不介意。”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在细细地品读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似乎我是个德高望重的传教士,而他是我最忠诚的追随者,我说的每句话,他都如闻神音,反复揣摩。 我和他只见了一两面,他就摆出这副态度……实在是怪异极了。按理说,我该警惕才对,可是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就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无论如何都警惕不起来。我捶捶额头,深吸一口气,那种奇怪的悲伤总算散去了一些。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你说,你离家太久……为什么?家里人对你不好么。” “没有,家里人对我很好,是我自己想出来见见世面。我喜欢看书,只是文字虽然神奇,却远不如亲眼所见。女人的一生是那么乏味,除了嫁人就是生子,我想在嫁人之前,多看几眼这个世界。” 他低垂着头,轻抚着小指的红宝石戒指,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的笑容再度令我感到强烈的悲伤。有那么一瞬间,喉咙堵塞,胸腔也堵塞,说不出一字半句。等我能顺畅呼吸时,眼泪已大颗大颗地流下,却没有融入海水,而是一颗一颗地飘浮在海水中。我不由有些尴尬。蓝伯特却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而是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强烈的悲伤再次袭来,这一次,简直心痛如绞。眼看海水中的泪珠越来越多,我一边尴尬,一边悲伤,忍不住捂住脸,抽抽搭搭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陛下,二陛下之前和我缔结了血契,是不是这个血契有什么副作!作用啊……我、我好像一看见你,就特别想哭……怎、怎么也停不下来。” “血契不会导致这种情况。” 真棒,更尴尬了。 我红着眼,憋住一口气,试图把抽噎吞下去,谁知不仅没能把它吞掉,一口气没能吐出来,反而把耳朵堵住了。这下好了,泪水模糊了视线,抽噎到语不成调,连听觉都变朦胧了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哭成这个鬼样子,真是够丢人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过去了一两秒钟,我抬头,对上一双充满侵略性的金黄色眼睛。 一个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我曾和很多女人跳过舞,但是,都比不上和你这支舞。” 说完,男人转过身,准备离开。我吸吸鼻子,无法控制地喊出一个名字。幻觉中,男人并没有回应我。身边却很快传来了回答:“我在。”清醒过来,我看见蓝伯特关切的眼神,才知道刚刚竟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站在我的身边,俯身下来,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几乎是无奈地说:“别哭了,小玫瑰。” 这一晚,蓝伯特没有离开。第二天,无论是鱼还是人,看我的眼神都相当暧昧。谁能想到这一晚,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难受地哭了一个晚上,而他静静地陪了我一个晚上。几次想劝他离开,可是不管怎样都说不出口。 我不是一个会逃避心中感情的人,哪怕这个感情会令我难堪。必须承认,在我莫名悲伤的时候,蓝伯特的存在令我心安。 难道……我真的是历史上那个第一世王后? 第53章 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产生特殊的感情,换作以前,我怎么也不信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就是如此真实地发生了。 海底其实不分昼夜,但因为大部分海洋人都是从陆地而来,为了让他们维持正常的生活作息,蓝伯特在一座偏僻却盛产宝石的岛屿上,找到一颗巨型夜明珠,命令海底的能工巧匠,将它打造成一颗光芒四射的人工太阳。每当海面旭日东升时,负责“日出”的海洋人就会撤掉夜明珠上的深色厚布,海底会在一瞬间变得敞亮无比。当然,并不是所有海洋生物都能适应陆地的作息,有的鱼类不能见光,夜明珠的光芒便不会照射到那里。 除了人工太阳,“日出”之时,大教堂的钟声也会传遍北国每一个角落。蓝伯特看一眼窗外,低头对我说道:“我要去参加朝会了。” 哭了一整晚,喉咙已沙哑得不行。我咽了好几口唾沫,声音才变得正常一些:“陛下慢走。” 蓝伯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站起身,走到书房的门口。只需要几秒钟,他的背影就会彻底消失在拐角处。 本以为一晚上过去,那种奇怪的悲伤会减轻不少,谁知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愈发强烈。 眼看他就要离开我的目光,恐惧是一只大手攥紧我的心脏,就像伴随我长大的、要被什么丢下的那种恐慌感一样,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喊住他:“陛下!” 他停下脚步,略微回头:“嗯?” 话语涌到嘴边,我却吞吞吐吐起来:“我、我真的是……你第一世王后的转世吗?” 过了半晌,他才低声回答:“你不是转世。” “……噢、喔,哦。”我讷讷地点头,说不清心里是惊讶还是失落,“我知道了,多谢陛下解答。” “你就是第一世王后。”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身影渐行渐远,很快就走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假如他没有那么刻意地停顿一下,或许我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没对他产生特殊的感情。但是,刚刚的反应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在他回答我不是转世时,那一刻的心情明显失落到极点,可当他说我就是第一世王后时,情绪又莫名愉悦起来。就算我不是第一世王后,也已对他产生特殊的感情。不管是好感还是什么。 因为家庭!庭教育的关系,我想要什么就会去争取。父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和他都知道,未来王国要么由继后的儿子继承,要么落到我的丈夫手上。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都不希望我成为一个被动的接受者。 记得他第一次跟我说这句话时,刚和继后举行完盛大的婚礼。然而,婚礼结束后,他却没有去和年轻美丽的王后温存,而是找到我,带我来到母亲最喜欢的花园里。我父亲是一个好国王,却不是一个懂女人心的丈夫。我提醒他,这样做会让继后多想。他却说:“我首先是一个父亲,其次才是国王和丈夫。” 我呵呵笑了笑,觉得他做父亲其实也不是特别成功,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却影响了我一生。他说:“罗莎,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和最上进的女孩,如果你不是女孩,绝对会是一个优秀的国王。不管你将来的命运如何,不管你是否会成为妻子或母亲,我都希望你能面对困难,而不是逆来顺受。” 我听了深受震动,倒不是因为这番话非常有哲理,而是我父亲的态度,让我倍感鼓舞和感动。那天,他说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算是他续娶的补偿。我沉思了很久,说想去其他国家走走。 这一走,就是几百个日夜。因为王国公主的身份,每到一个国家,我都会受到隆重热烈的欢迎。相较于那些漂泊无依的冒险家,我的旅途顺利而愉快。虽然没有亲身经历疾苦,但随着阅历越来越丰富,我渐渐懂得了父亲话里的含义,懂得了面对困难和逆来顺受的区别。 好比现在,逆来顺受的人会等蓝伯特告知真相,而我打算主动去了解第一世王后的身世。 本想等蓝伯特朝会结束后,直接问他有关第一世王后的事迹,但直到中午时分,朝会都还在进行。我只好找到海鬣蜥,希望它能带我去北国最大的藏书楼。 海鬣蜥递来一个“我都懂”的眼神,小爪子划着海水,带我穿过爬满水苔的巨型雕塑、华丽壮观的宫殿群,和大型鱼骨铸成的城门。一座气势恢宏的塔楼出现在我们眼前。走进去,只见书册多如牛毛,石砖一般垒得整整齐齐,环形书架一层又一层地贴在石墙上,延伸到塔楼的顶部。这景象令我震撼,但莫名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海鬣蜥絮絮叨叨地介绍道:“这是陛下的藏书楼,有近十万册藏书。不过,大多数都是从陆地带来的,已经不能看了。工匠们正在紧急修复和装订,!,一楼是已复刻完的藏书,王后殿下想看什么,是属下帮您找,还是您自己爬梯子上去……” 这一次,我没再反驳它“王后殿下”的称呼,对它摆摆手,游到“本国历史”的区域,专注地翻起跟第一世王后有关的书籍。和上次看故事的心态不同,这次我有明确的阅读目的,翻阅的速度快了很多。我看书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先看目录,再看关键词,最后快速浏览一遍,靠关键词抓取需要的信息。不到半个小时,第一世王后的人生已在我脑海中成型。 原来,她就是童话《美女与野兽》的原型。只是,除了破除蓝伯特身上诅咒的事迹外,她的出身与性格可以说平平无奇,没有在 正史上留下一言半语,似乎是个平凡到平庸的女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通至极的女人,让一个功勋足以扬名千载的君王,放弃了自己的国家,甚至放弃了在陆地上生活……在海底建造了一座全新的王国,只因占卜师曾说,他们会在海洋中相遇。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史实,正史肯定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细节,以至于第一世王后的形象显得如此单薄平庸。 接着,我又翻了几本根据第一世王后事迹改编的爱情小说。果然,当描述的文字变得细腻优美时,第一世王后的形象立体丰富了很多,但读下来,还是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几本小说的文风差异极大,女主角的性格也各有不同,但她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纠结同一个问题——蓝伯特一世会爱上她,究竟有没有感激她破除诅咒的原因。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摇头笑出声音。 很快,白天便已过去。海鬣蜥游过来,告诉我蓝伯特陛下邀请我共进晚餐。我点点头,然后抽出一本记述第一世王后生平的史书,准备去问问他这本书的真实性。 那是一个暮色温柔却令人感到落寞的黄昏。男人站在观景台上,他穿着垂至膝盖的黑!黑色大衣,领针是拥有红宝石眼瞳的黄金雄狮。他的神情淡漠而威严,看不出任何异样,我却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迷。走过去,我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问他:“怎么了?心情这么差。” 他顿了一下,难得露出凝重的表情:“不知道怎么说。” “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要后代。” 他微微垂头,轻吁一口气:“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并不公平。所以,如果你想要孩子,我不会拒绝。”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 “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 “你没有缺陷。” 这是一番荒谬的言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男女都会认为延续后代天经地义,他却先思考能否承担起延续后代的责任。 我还在思考他的观点是否正确,画面中的我却点点头,无条件同意了他的想法,搂住他的腰,轻柔地安慰道:“没事,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必须当父亲,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必须做母亲。生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固然很美好,但若是无法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也许不生育才是正确的。你只是做了一个和大多数人不同的决定而已,没什么的。” 他低垂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我就站在他的旁边,直到暮色四合,夜幕降临。好半天,他忽然反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我无奈地望向他,问道:“又怎么啦。” “有时候很痛恨自己,不能给你正常的生活。” 明明已经快满四十岁了,却还是会说一些没有安全感的幼稚话。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哄他:“你在我的身边,就是最好的生活。” …… “王后殿下,陛下的寝宫到了。”海鬣蜥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我猛地回过神,差点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刚刚看见的……是什么? 第一世王后的过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完了完了完了……这个番外感觉收不住了 第54章 到了这地步,如果我还不承认自己和第一世王后关系匪浅的话……就是在故意装傻了。 看来,我真的是她。 一时间,心情不禁五味杂陈。 进入寝宫前,要经过一条罗马柱支撑起的拱廊。傍晚时分,巨型夜明珠被盖上深色厚布,光线顿时变得黯淡非常。海底无法生火,海洋人却离不开光明的存在。于是,“照明官”应运而生,由一些能发光的深海生物担任。 与水母造型的魔法灯盏不同,一个“照明官”能发出的亮光有限,所以,“照明官”往往是扎堆行动。好比现在,上百个水母飘浮在珍珠白的宫殿群上方,焕发出幽蓝色的光芒。 走进宫殿,脚下是镶嵌着贝壳与珍珠的地板,金色穹顶上绘制着海洋王国建立的恢宏历史。侍女们身穿鱼尾般莹润的衣衫,手捧魔法灯盏,静静立在两侧。 蓝伯特坐在餐厅长桌的主位,膝上铺着特制的餐巾,四个角随着水流轻轻浮动。他头微垂,神色漠然地翻动着桌上的文书。一个金发红肤的海洋男人站在下面,满脸紧张地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蓝伯特将文书扔给他,略微赞许地说道:“不错。” 红肤男人激动地答道:“谢谢陛下的赏识!谢谢陛下的赏识!” “你先下去,明日朝会再过来。” “是!属下先告退了!” 不知是被红肤男人的反应感染,还是已经确定自己是第一世王后的缘故,与蓝伯特目光对碰的一刹那,我紧张地吐出一串泡泡,然后想起在海洋北国的文化里,这是相当失礼的行为,跟陆地的随地吐痰没什么两样。我不由懊恼地捂住嘴,耳根一阵滚烫,简直无法抬头见人。 幸好,蓝伯特没有说什么。他指了指右下一个位置:“你先坐吧。” 我双颊通红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有种和德高望重的长辈吃饭的感觉。 “上次没能好好了解你。你说,离家太久,是因为想出来见见世面。那么,能不能和我说说,都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碰见危险。”说到这里,他看一眼我手上的书,笑了笑,“或者,聊你想聊的话题也可以。” 他的态度太温和有耐心,与面对红肤男人的冷淡疏离完全不同。我发现了,只要与他共处一室,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有种想哭的!的冲动。连忙低下头拆餐巾,但还没来得及把餐巾铺到膝盖上,眼泪已一颗一颗地浮在海水中。 “对……对不起,我又失控了。” “没事。”他的口吻始终温柔无比。 为了缓解莫名掉泪的尴尬,我说了一些游历欧洲的趣事。还好我去的地方够多,说上几个小时也说不完,不然又是吐泡泡,又是掉眼泪,根本没脸和 他正常地共进晚餐。 蓝伯特一直静静地聆听我说话,时不时抛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问,让我能继续说下去,不至于表演独角戏。偶尔,他也会简短地分享一下自己的见解。寥寥几句话,便令我受益匪浅。他确实称得上海底最聪明最博学的人,很多看法比我父亲都要高瞻远瞩。聊着聊着,我就忘记了本来的目的,恨不得把人生中遇到的困惑都写下来,请他帮忙作答。 他轻笑一声:“是把我当老师了么。” “以陛下的学识,想当谁的老师都可以。” 他却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侍女们上餐,说道:“但我不想当你的老师。” 他没有说出潜台词,我已明白他想要说什么。我停顿了很长时间,斟酌着语句:“陛下,我今天看见了一些……前世的画面。或许,我真的是您第一世的王后,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我在藏书楼看了很久的正史,大概知道了第一世王后是一个怎样的人……您必须承认,她和我的性格相差得太多太多。听说,她是乡村出身,没有接受过优良的教育,我不想诋毁出身低微的人,可要知道,经历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我和她性格不同,面对人生的岔路时,绝不可能选择同一条路……” 他突然打断了我,语气变得有些急躁:“你想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直白地说道:“陛下,请您接受一个事实,第一世王后已经死去,就算我是她的转世,也不会是她本人。” 话音落下,整个金碧辉煌的餐厅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侍女们上餐时沉闷的响声。我低头等待他的回答,组织着接下来的语言。本想在他回答之后,说“但是我对你很有好感,如果你也对我这个人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相处一段时间试试”,谁知等了半天,他都没有开口说话,我忍不住抬头望向他。 ! 他的五官没有改变,气质却陡然寒冰般冷冽,眼珠的色泽逐渐变淡,蓝绿色的玻璃珠一样疏冷通透。 尽管早已知道他有两个人格,亲眼看见这一幕,我还是吃了一惊,试探地问道:“……是二陛下吗?” 他盯着我的眼睛,寒声说道:“我不会放你离开,死了这条心吧。” 这句话令我语塞了片刻,半晌才想起要说什么:“……我并不是想离开,只是想告诉您,我或许是第一世王后的转世,但绝不可能是她的本人。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跟他解释不清楚。一拳打到棉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我扶着额,想了想说道:“二陛下,您能让陛下出来吗?” 这话不知触碰了他哪根神经,他的眼神沉戾得接近恐怖:“有什么话非得跟他说。” “我只是觉得跟他好解释一些……再说,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 “他是他,我是我。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一头跟他共享身体的畜生。”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眼珠一点一点地变红。 “但是!”在他冰冷目光的压迫下,我加快了语速,“不可否认的是,前世的一些事还在影响着我的感情和选择,不管是前世未尽的纠葛也好,还是你本人对我的吸引,我都愿意和你相处一段时间。到时候,如果你对我这个人感兴趣,而不是因为前世而喜欢我……我就愿意和你在一起。”终于能松一口气,我轻声问他,“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陷入了沉默,刺猬应激般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下来。 许久,他低声说道:“明天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那时,如果你还坚持这个观点,我会解除血契,放你回到陆地。” 第55章 这场对话可以说是不欢而散,到最后,他都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或许,只是不想明白。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自己和第一世王后的关系……我和她究竟能否算作同一个人。 早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无论学什么,都要比普通人迅速一些。但若说我是个天才,却又没有其他天才那样举一反三的头脑。 打个比方,我学法语的时候,法语已不在上流圈子流行,我的父母也没有法国皇室的血统,我却学得轻松至极。但并不像在语言方面有独到的天赋,倒像是勤学苦练多年的结果。因为,同样是语言,德语和西班牙语,我至今都不怎么熟练。 除了法语学得飞快以外,我的学习态度也积极得离谱,什么书都想看,什么问题都想追根究底……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比较好胜的原因,现在想想,如果我真的好胜的话,怎么可能容忍父亲迎娶继后,将王位拱手让给他人。毕竟,父亲曾多次暗示我,我满足王国继承人全部条件。 所以,我和第一世王后到底是什么关系?前世那些过往,究竟有没有影响我这一世的生活? 虽然我的心里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但实际上,天平已悄悄倾向某一方。 本想回去睡一觉,第二天再思考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然而走到一半,头脑就被数不清的疑问填满。我迫切地想知道,前世与今生的联系……以及,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今生才会被前世影响。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我干脆调转方向,朝藏书楼游去。 已经接近半夜,藏书楼的管理人却还在值班,是一个红鼻子蓝皮肤的老头。见到我,他一脸意外加敬重:“王后殿下,这么晚还过来读书。” 我高深莫测地点点头,问道:“如果我想了解陆地北国的文化,该去哪里找书。” 他指了一个方向。我说了声谢谢,游过去,皱眉寻找起来。假如我的行为真的被前世影响,必然跟巫术脱不了干系。不知道翻了多少本书,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层书架,直到巨型夜明珠被撤去深色厚布,代表“日出”的恢宏钟声响起,我才从一堆书中抬起头。 简单地说,没有任何一种巫术能绑定前世今生,因为从巫术的角度来说,前世与今生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但是,有一种邪异的咒术,却能将两个人的灵魂联结在一起,从此以后,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分开。 这个咒术的门槛极高,且在施法的过程中,双方必须自愿,有一方想法!法不坚定都会失败。上面说,就算施法成功,也会出现后遗症,比如一方失去了前世的记忆,或一方的灵魂在转世时湮灭破碎……反正从古至今,几乎没有成功的例子。 然而,一旦成功,两个人就再也无法分离。咒术不能更换施法对象,也不能取消施法,若是有一方变心或改变想法,只能这样生生世世地痛苦下去。 看到这里,我终于知道,之前看第一世王后的历史时,心里那种荒谬感从哪里来了。因为,无论是史书,还是有艺术加工的小说,都在竭力渲染蓝伯特对第一世王后的深情。几乎没有文献提到第一世王后对蓝伯特的感情。如果这个咒术的记载属实的话,那么第一世王后对蓝伯特的感情,绝不比蓝伯特对她的浅淡…… 怪不得蓝伯特一直强调,我就是第一世王后本人。 我心情复杂地合上书,对红鼻子老头打了声招呼,拖着连续熬了两夜的疲惫身躯回到寝宫。不知是熬夜的时间太长,还是看了太多关于转世的书籍,我再次梦见了前世的景象。 寂夜深沉,星斗闪烁,银白色的月光灌满了宏伟殿堂。一个抱着头盔的年轻将军找到我,满脸不好意思地说道:“王后殿下,陛下好像醉了……都怪我们。不过,我们也没想到像陛下这样的强者,居然会喝醉。” 我愣了一下,站起身,就看见蓝伯特被两个盔甲武士架过来。他头微微垂下,黑发汗湿而凌乱,遮住高挺的眉骨。除了双颊有些酡红,他的神情沉静而威严,几乎看不出醉态。我立刻迎过去,命令他们把蓝伯特送进寝宫。听见我的声音,他低沉地问道:“是……小玫瑰么?” “是我。”我握住他的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思索了几秒钟,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顿时急了:“是哪里?需不需要请巫医?”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声音清冷地命令道:“你们都下去。” 我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喉咙口——难道,他已经病入膏肓到需要保密的程度?也是,他一向不喜欢对旁人倾诉,有什么事都积压在心底……看他这个样子,也许已经病了很久很久,实在是药石无医,才选择借酒消愁。不然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在除我以外的人面前喝醉。 武士们静悄悄地退下。很快,周围只剩下我和他。万籁俱寂,我听见他清晰而粗重的呼吸声,连忙挽住他的手臂,因为过于焦急,喉咙都有些沙哑:“到底哪里不舒服?” 他沉思了!了半晌,一手揽住我的腰,另一手从我的肩上扣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耳朵按在他的唇边:“一晚上没见到小玫瑰,心里不舒服。” 我本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听见这句话,脑中空白了一下:“你……” “嗯?” 算了,不想谴责一个喝醉的人。我只能憋着气说:“没什么,进去吧。” 他将我放在殿堂中央的沙发上,单膝跪在我的脚边,握住我的手,额头抵在我的膝盖上,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睡着了,想站起来把他扶到二楼的床上。他却扣住我的手腕,喉结微微震颤,低低地出声说道:“小玫瑰。” “我在。” “占卜师说……我们下一世会在海洋中相遇。” 他静默了片刻,慢慢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其实不止下一世,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心脏怦怦跳起来。不管和他在一起多久,他对我的吸引力始终没有变过。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言行举止,都会令我心跳加速。 与他生活的时间越长,越理解“灵魂伴侣”的含义。虽然我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不长,可只要待在一起就会觉得特别安心,特别舒服。我懂他每句话的潜台词,他懂我每个眼神后的小心思。他是我完美的丈夫,人生的伴侣,也是指引我灵魂的导师。外界都在说,我一定是个绝世美女,不然他怎么可能被我迷成这样。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才是那个把我迷得神魂颠倒的“绝世美女”。 回想起与他相处的每一天,眼眶莫名蓄满泪水,我反握住他的手,小声回答:“我也是。” 他却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小玫瑰,我说的永远,是永生永世……我们的命运将永远联结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会怨恨我吗?” 他为什么觉得我会怨恨他? 我真的……高兴都来不及。 “不会。”我轻声说,悄悄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你。” …… 梦里的时间跨度极大,一转眼,我的手背已树皮般皱纹横生,手指也不再纤长细腻,关节变得粗大难看。 我老了。 蓝伯特也变成了一个两鬓银白、英俊威严的老男人。不知是上天更眷顾男性,还是他比我更懂得管理身材,他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脸庞还是那么清瘦,双腿还是那么修长。而我只要坚持挺直背脊两个小时,就会觉得非常疲惫。因此,他成了年轻女孩的狩猎对象,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艳遇。 终于,又一次看见一个女孩摔倒在他的面前时,我忍不住火冒三丈,冷冷地训斥道:“女官是怎么训练你的,连稳当地走路都不会!现在北国正在举行博物会,你这个模样要是被附属国的使臣撞见,岂不是让附属国的人笑话,我们连一个得体的侍女都教不出来?” 女孩一脸错愕,随即瑟瑟发抖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可能是亲眼见到陛下的英姿,太过激动了。我……我从小到大,最仰慕的人就是陛下了。毕竟,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听着陛下的英明事迹长大的。” 明明是我在训斥她,她却对蓝伯特道歉,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大概是年纪大了,控制不住脾气,这么一点小事就把我气得够呛。我瞪了蓝伯特一眼,转身离去。还没有走出长廊,就听见身后传来女孩惊慌的哭喊声。我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 回到寝宫后,没过一会儿,气就消得差不多了。我坐在花园的玻璃房里,有些后悔刚刚乱发脾气。 我难受地捂住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一只修长清瘦的大手伸过来,握住我苍老的手掌,蓝伯特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还在生气?” “没生气了。”我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蓝伯特,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他在我的身边坐下,凝神想了想:“确实变了很多。” 我气馁极了。果然,他也觉得我变恶毒了。谁知,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变得更爱我了。我很喜欢。” “……你没有对那女孩怎么样吧?” “知道你嘴硬心软,所以,只是逐出皇宫而已。”他垂头吻了吻我的手背,“傻姑娘,我们都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了。我只会爱一个女人,那就是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我老成了这副德行,他还喊我“傻姑娘”,心里真是酸涩又甜蜜。年纪大了就容易伤春悲秋,看见不远处一朵紫罗兰跌落在泥土上,想到以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滚烫的液体突然漫上眼眶,我哽咽地说:“蓝伯特……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怎么哭了。”他无奈地说,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哪句话?” 他一直在用大拇指帮我擦眼泪,低声回答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情绪难得崩溃一次,我像个小女孩一样嚎啕大哭,耳根和脖子都哭红了:“但是,占卜师说,我们下一世会在海洋中相遇……大海那么宽广,一个人是那么渺小,我感觉你会找不到我。” “没事,我会征服海洋,直到与你相遇。” 分明是夸张至极的情话,我却哭得眼睛都睁不开。扑进他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我将头埋在他的衣服里。不一会儿,那里就被泪水浸湿了。 好半晌,我渐渐从悲恸般激烈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抬头看向他即使衰老也美丽的眼睛。 “蓝伯特,我会爱你永生永世。” 他捧起我的头,温柔地碰了碰我的唇:“我也是,小玫瑰。” ……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猛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