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手札》作者:连城雪 文案 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一些聊斋的白话故事,留于纪念那些美丽的女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婴宁,香玉 ┃ 配角:阿宝 ┃ 其它:聊斋 第1章 婴宁 冬季的村落,自然是冷烟轻袅,落叶成尘,格外的萧索清寂。 平日也是人影寥寥,只闻幼犬孤吠,鸡鸣出晨,鸦归日落。 但上元节总是不同的,一盏一盏彩灯初上,映着清澈的河水光影幢幢,小商小贩集结成市,蓦然间就人声鼎沸,皆闭门落户,结伴出游,比肩擦身之余,又有一番清雅而世尘的味道。 夫妇,幼儿,鹤发老妪,一张张脸在人群中忽的露出头来,又很快隐去了。而能吸引目光追随的,往往是那些眉眼清秀,衣袂飘飘的青年男女,正如走来的素衫公子,面如冠玉,身形修美,手中折扇未展,衬着淡雅的长袖,在冬夜华灯之中,自成景致。 有才子,就有佳人。 寻寻停停十余载,似乎就是在等这样的一个时刻。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 惊鸿一瞥的石破天惊。 少女粉衫黑发,黛眉秀丽,目送秋水,一张俏脸露着不经世事的稚美。 纤手携梅,淡红的梅影落在白皙的面颊上,一时间看得他七魂失了六魄,全然忘却非礼勿视的儒训,原本俊逸的气质竟多了一分纯朴的可爱。 少女被灼然的目光惊到,抬眼一望,七分入画,浮出一个俏皮至极的笑容,露着洁白的贝齿。 没有闺秀的做作,更不似村姑的粗鄙,宛若林间的精灵,刹那间至情至性,不食烟火。 正是此时,璨如红莲的烟花腾空而起,衬的少女如梦如幻,婷婷袅袅。 “看他的眼神,好像贼人。”她声音堪比珠玉,叱骂了一句,也不止住勾人神灵的笑颜,拉着一边的侍女就翩然离去。 只留下半抹倩影,一枝梅花。 伴着焰火声声落地。 —— “你到哪去了?可叫我好找。“ 仍呆立原地的白衫公子被人猛地一拍,回首,是刚被家仆叫走的表兄吴生。 “子服,你可好?”吴生察觉到异样,对上表弟原本清冽而此时涣散的眸子。 他没有回答,又转过头去,凝望少女离去的方向。然而早已游人如织,芳踪难寻。许久,他跌迈了几步,上前俯身拾起那只寒梅,仍旧美的孤雅,闭月绽放。 很多时候,人都会把记忆中最妙约的一刻当作梦境,因为在一次次的回首中,它永不枯败。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又不希望那真的是春梦一场,因为妙约往往短暂。 短暂,不是遗憾,就是思念。 那都将是种难诉难熬的苦楚凄凉。 —— 王子服, 幼年丧父,自小聪慧,十四岁就考取秀才,入泮宫读书。 本是玲珑剔透的骄傲人儿,却自上元节怏怏回家,无精打采,把梅花放在枕边倒头就睡,眉眼间全是忧郁惆怅之色。不久,便郁闷成疾,吓坏了最疼他的母亲,老太太每日坐在榻边看着亲儿逐渐消瘦,往日的神采半分不可的得见,惆怅间添了无数华发。 其实,本就是思慕之心作祟,可无头无绪,如何向老人倾诉,前几年就定下了亲事,谁想新娘未过门便早早夭亡,若再以此事给母亲添烦增忧,情何以堪? 无奈念念不可忘那一颦一笑,秋水明目,着了魔似的惦记,只能梦中相会,一而再,再而三,像是上了瘾,分不清梦境现实,昏昏噩噩,颠倒黑白。 还是邻人提醒,这孩子莫非荒野游荡,撞了邪,被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吸了魂魄?于是慌手慌脚的,老太太忙请人施法驱鬼,结果和尚道士热热闹闹跳了一通,也只是让子服更加憔悴,病入膏肓,请来医师备了好几幅药,不见丝毫好转,眼瞧着就性命垂危,足足哭干了老人的一双明眼。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本是愁得昏天黑地,举手无措,恰好表兄吴生前来探病,问了子服许久不得回答的王母象是久旱逢甘露,拉着吴生就不松手,吴生半是担忧半是跟着焦急,放下东西,考虑了半只香的功夫才进了里屋。 —— 王子服正靠在枕边两眼无神,突然见了表哥,墨黑的眸子倏忽间就落下泪来,哭得好似个孩子,白细干净的脸庞,堆满了病态的疲倦,仿佛遭了大难,一蹶不振。 吴生隐去忧色,款款走去坐到床边:“子服,你这是何苦,有什么不方便和姨娘说的告诉哥,哥帮你。” 他与表哥向来交好,也不隐讳,只是不知从何提起,硬生生地蹦出几个字来:“我想她。” 刚说完,又是泣不成声。 堂堂七尺男儿无缘无故落得如此境地,让吴生也大感诧异,她是谁,何以让表弟清泪双垂?莫非真像王母所言,上元节在花灯中撞了游荡的鬼灵? “不要急,难道是为了哪家姑娘?不妨说给表哥听听。” 王子服默然擦拭掉泪痕,这才细细道来。 “那日,你被吴三儿叫走以后,我见景致美仑美奂,便独自一人看灯赏月,没想到,却遇见了她……”提此,又有些哽咽:“她很美,简直没有办法来形容,枉我读了许多的书,竟然当场看傻了眼,硬是没有上前问问她姓谁名甚,那姑娘见我痴傻,笑笑便离开了,我自小生活在这,却从未见过她,只怕……”王子服垂头轻泣:“只怕此后也难以再见了……” 吴生这才松了口气:“嗨,此事简单,你又何苦憋在心里?” 王子服顿时睁大了眼,拉住吴生的衣袖就不放手:“难道……难道表哥有办法?” “当然,你也太痴心了,早说出来,也了了姨娘的一块心病,你既然在郊外遇上那位姑娘出游,想必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明日我就替你去求访,这三山五岭的我也熟得很,定能将她找到。” 王子服如同黑夜里寻到星星灯火,顷刻间便精神了不少,吴生继续劝他:“如果那姑娘尚未出阁,事情就好办了,就算她已经许配出去,凭借着咱家的财礼诚意,也一定能将其求来,你就安心养病,不要再为此时劳心费神,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王子服闻言,刚才还涕泪横流,此时也是宽心不少,自觉地不太像个样子,又想到能再见那位姑娘,不由得露出笑容,也忘记说谢谢,拿出枕边已经不再娇美的败梅痴痴傻傻得高兴起来。 吴生又陪了一会,又出屋找到心急如焚的王母,把事情简单一说,王母也松开了眉头,连叹:“这傻孩子,怎么不早说,只要那姑娘是正当人家,这事我就做主了。” 吴生赔笑:“自萧小姐不幸,子服一直没提取亲之事,这回也好,王家的香火算是又有延续了,姨娘勿忧,此事就交由我去办,不出十日,定将那位姑娘寻到,也好让表弟早日康复。” 老太太连声道谢,进去为子服送了汤药,又打起精神准备起彩礼婚办了。 —— 可惜好事多磨,任吴生在怎么探寻打听,愣是没找到表弟所说的那位天仙似的姑娘,不是形貌丑陋,就是没有去看上元花灯,整日的东奔西跑,累得他也不由得怀疑那是否是幻梦一场了。 忙了几天,偷偷得回去报告王母,她本来略为松快的心又陷入了焦虑,王母疼爱子服是有了名的,从来也不让儿子受半点委屈,子服也是心思细腻,这婚姻大事若是不如意,真是进了棺材都合不上眼。 因为有了指望,子服的身体逐渐好转,能够按时进食了,若是再让他失望一把,真是难以想象,吴生边找边瞒,无奈那笑容可掬的美女没有半点消息,急的一家人不知如何是好。 —— 一日,正巧吴生来与王母商量对策,王子服身子略好,也走出屋外,见了表兄分外高兴,几步就走上去忙问:“可有消息。” 见姨妈使得眼色,吴生哈哈一笑:“事情可巧了,你寻的那粉衫姑娘,正是我姑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表姨妹,前些日子我去拜访了,虽然家中有些亲缘,但不禁我所说,她也表示愿意,现在就等定聘,你大可放心。” 子服听了如沐春风,乐得不知怎么是好,拉着表兄开心了一会,又颠颠的抱回屋内,例行他每日的对梅思春了。 吴生和姨母对望一会,更是愁眉不展。 —— 自此,每次吴生拜访都被子服截住问东问西的,开始吴声还百般劝说,但时间长了,子服不免不耐烦,每每追问那姑娘家居何处,吴生也是没有办法,只好信口雌黄,编了个远的,说是西南三十里远的大山中,又道聘礼准备妥当,让他稍安勿躁。 也是情绪弄人,这喜讯突至,让王子服也摆脱了病症,渐渐痊愈,没事便对着已经干枯的梅花,回味起当日那如花笑颦,陶醉不已,原来没对哪个示好的姑娘动心,怎么也不信书中讲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信了,而且常叹书中言轻,这入骨的思念又岂是三秋可以形容? 但纸包不住火,吴生找不到人,也不敢再来了,许久没见到他,子服半是奇怪半是着急,只得写信邀他,谁知吴生百般推拖,支支吾吾的表示少安毋躁。 这下子服动了气,心情又复悒郁,窝在屋里不肯出来,王母可是慌了,怕儿子再急出点什么病来,想来想去又挑了几家美貌的小姐追着给子服介绍,谁想儿子也是铁了心,看都不看,直曰非她不娶,勿做它念。 —— 一件怪事百般波折,搞得一家人上上下下的不得安宁,王子服也是郁闷,不明白表哥说得好好的干吗又躲起来不肯朝面,夜深人静,对这落梅想到佳人笑貌,更是心急如焚,又转念一想,三十里也不是什么远路,大不了自己亲自去提亲,以自己的人品家世,何愁不成? 别看平日彬彬有礼,谈吐优雅,办起事来也是个急性子。想到能亲自寻到朝思暮想的姑娘,愣是等都不等,把梅花往袖子里一插,连夜独自启程,跑到西南深山里寻觅芳踪。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山里一派自然之貌,荒无人烟,日日夜夜的摸爬行进,也无处可以问路,吃了不少苦头,只能凭着直觉顺着方向一直走下去,手无缚鸡之力,就用这一颗苦心,念到那姑娘绝世之姿,也便没觉的多么不能忍受,颇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架势。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十里大约是到了,王子服爬上个山丘歇气眺望,眼前层峦叠翠,绿树如荫,宁静悠远的只能听到黄鸟啼鸣,尽是新鲜透彻的清冽气息,平日也是个风雅之人,见了如斯美景,他心情顿好,又提起一口气向前走去,险峻的山路渐渐消失,转了几个弯,子服大叹表兄竟不欺我,一个如同世外桃源的小村落蓦然间展现绰约身姿。 顺着小道走下去,进入荫翳的森林,见是房屋不多,走一阵才有个茅草屋,气氛倒是清雅,环境宜人。 一直到了村北,忽见一个雅致人家,门前栽着几颗扶柳,迎风曼妙舒展,翠翠的绿衬着墙内红桃白杏,颜色水滴滴的好看。 他愣一会,心想毫不相识不便打扰,又抬起衣摆准备离开,正是此时,一声清脆的呼喊让她恍如隔世。 像是春雨打在屋檐,玉珠落入银盘,妙不可言。 “小容!” 王子服怔在那里,茫茫然的想要听下去,却见那朝思暮想的女孩从东边亭亭走来,一头乌丝油亮分明,在太阳下如同最软化的丝绸,让那倾城的脸蛋更加纤尘不染,她拿着一朵杏花,正低头想要把它簪在头上,见到一位翩翩公子,白衫黑目,玉树临风,正看着自己目不转睛,就垂手拿下花,婉约一笑,万分醉人,缓缓地走入门去。 像是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无意倾诉,没想到竟然真的让他寻见她,一时间又好像置身于上元灯火,烟花凌空绽放,照亮了那张他永远无法忘怀的脸。 他鬼使神差的想要跟进去,怕惊扰了她,打算叫声姨表妹,未曾谋面又不知如何开口。 越聪慧的人,遇情便是越木讷无措,王子服在门口苦苦徘徊,任太阳东升西落,几乎望穿秋水,也不见有别人可以攀谈。 倒是那姑娘,鬼精灵似的总在门口偷偷露出半张脸来,大眼睛眨了又眨,惊异这年轻人怎么还不离开,看得王子服越发觉得其可爱无双,时光流逝而丝毫不能觉察。 —— “你这年轻人是哪里来的?听荣儿说早晨就站在这里,想干什么?你肚子不饿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王子服如梦初醒,他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目光明净的老妇人,知道她是园子里出来的,忙起来行礼作揖:“小生王子服,在此是在等候亲戚。” 老人似乎有些耳聋,王子服又大声说了一次,才点头询问:“你那亲戚姓什么?” 他顿时傻了眼,表哥可没告诉自己姑娘芳名,这何以解释? 妇人不禁笑出来:“你这个小伙子,连姓名都不知道怎么探亲?老身看你是书读多了成了呆子,来吧,到我家吃点粗茶淡饭,我让小容给你整理个睡踏,等明早休息好了回家问清楚亲戚姓名,再来探访也不迟。” 一是出来多时正巧饥肠辘辘,一是进去便可找机会见到那位姑娘,王子服顿时笑逐颜开,跟着老妇人进了这繁花中的农家院落。 路是白石铺成,干净美观,不落俗套,王子服踩上去,四下巡看,见两边落英缤纷,红花如雨,好似落入仙境,往西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再入一扇门,豆棚花架入了满眼,正是开花时间,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在枝蔓中摇曳,煞是好看。 老妇人也不像寻常农妇,极其有礼的请了子服入屋,只见屋内四壁泛白,光亮如镜,一只海棠从窗口探了进来,雕花的窗棂里外都美不胜收,米黄的垫褥坐席,红木的茶几坐榻,样样都干净雅致,显示着主人家的不俗。 他拜了拜手刚刚入座,就瞧见一个鬼精灵似的小丫头从窗外偷看自己,眉眼间的调皮率真倒与佳人有几分相似,不由愣住。 老太太叱骂:“小荣,快去做饭。” 她应了一声,娇小的身影倏忽间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那姑娘口中的小荣,子服暗想,妇人又详细询问起他的门族家第,他如实禀报,老妇人惊问:“你的外祖父,是不是姓吴?” 子服诧异点头。 她一拍桌子:“那就是了,你原来是我的外甥,你母亲是我的亲妹妹。只因近些年来我家境贫寒,又没有儿子,才互相间失去联系,没想到外甥都长这么大了,我却见面不能相识。”说的面色悲喜掺半。 王子服也十分意外,说道:“我此次来,就是为了找小姨,只是匆忙之中忘记了姓名。” 老夫人慨叹了一会,谈起自己的情况:“我姓秦,膝下无子,女儿也是妾所生,夫君死后,她的母亲改嫁了,便把孩子留给我抚养。这女儿也不算愚笨,只是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整天嘻嘻哈哈的不知愁,人倒是不错。 王子服听了不由喜上心头,这便是那位神秘的姑娘了,没想到真是有缘千里相会,竟然这么遇见。 正想多打听点,小荣已准备好饭菜,乖巧的端进里屋准备妥当,只是临走时,别有深意的瞅着王子服挪揶嬉笑,又惹老妇人一顿责骂。 晚餐异常丰盛,肥嫩的鸡鸭加上自己种的新鲜果蔬,十分可口,老妇人一直给他夹菜,自是见到外甥的欣喜难耐。 用餐过后,小荣又进来收拾碗筷,眼睛弯弯的不住打量。 老妇人见她不喜,用拐杖点点地,说:“把婴姑叫来。” 小荣应声退下,不一会,门口就传来了让子服魂荡神驰的隐隐清越笑声,他喜极,老妇人倒是很不满意,又发火:“婴宁,你表哥在这里!” 笑声近了,转眼间,小荣就把婴宁推进屋,还是闭月羞花,一双凤眼眯的弯弯的,不好意思的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笑个不停。 秦氏瞪眼:“有客人在,你嘻嘻哈哈像个什么样子!” 见母亲不高兴,婴宁好不容易才忍住,向子服款款行了个礼,四目相对,王子服清俊的脸上全是痴情陶醉,用情之深,其心可谈,但婴宁确是未经世事的纯净,丝毫不能意会的样子,大眼睛里全是好奇。 “这是王公子,你的表哥,一家人竟然互不相识,真是笑话了。” 王子服浅笑,侧头问秦氏:“婴妹妹芳龄几许?” 谁知她耳朵实在不灵,本就有些暧昧的话只好再大声重复一遍,好不容易正形的婴宁又扑哧一声,乐不可支,笑得弯了腰。 老妇人道:“我就说她教养太少,你也看见了,婴宁已经二八,还一副孩子样,傻傻呆呆的。” 王子服又翘翘嘴角,秦氏问他:“你今年十七了,莫非是子庚年,属马的?” “正是。” “外甥媳妇是谁,哪天带来让老身见见。” 他微愣,转而清晰的说:“子服尚未娶亲。” 秦氏有些吃惊:“以外甥这等才貌,怎么十七岁还孤身一人?”又叹:“婴宁也是还为定下婆家,只可惜,你们内亲有阁,不然……” 王子服听了,也没表态,只是略有深意的看了婴宁,谁知花容月貌又让他移不开眼,似乎看多久都不嫌疲惫。 小荣嘿嘿的直乐,拉拉婴宁的袖子,悄声说:“你看着臭小子,贼眉鼠眼的还是那样。” 婴宁听了眼波流转,咬住嘴唇,实在忍不住又笑起来,赶紧对这小荣说:“走,我们去看看碧桃开了没有。”说着忙从椅子上遮遮掩掩的往外走,一处门口,哈哈哈的笑声就及其悦耳的留了一路。 “这个孩子,没心没肺的。” 老妇人站起来,又唤别的婢女来给子服准备床褥,拉着他左看右看:“你来一趟也不容易,一定要多留几天,要是觉得无聊,就去后院散散心,书房里也有不少书给你解闷。” 子服应下,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和衣而卧,却久久不能入眠,婴宁,婴宁,婴宁,眼前全是她的一颦一笑,弄得他既幸福,又痛苦,直到鸡鸣才缓缓合上眼睛。 第2章 婴宁 次日,昏昏沉沉的醒来,好半天才回味起自己身在何处,想到前因后果又不由得有些惆怅,洗漱过后,见窗外清新美景,暗想出去散心也罢。 寻着秦姨说的小径,王子服果然到了后园,眼前豁然开朗。 细草成茵,茸茸的青绿干净,群群簇簇的花树,如火,如荼。 杨花落在青草上,似少女发间点缀的明珠。 透明的露水,被阳光一照,在空气中散出薄薄的雾气。 人间四月。 宛若仙尘的景色让子服有些沉溺不能自禁。 远见一白衣少年,树立花下,花瓣顺着丝长的黑发簌簌落下,却也让人流连。 正在草间漫步,树上隐约传来沙沙的声音,子服以为是什么鸟禽,抬头一看,却见婴宁换了身翠绿的衣裙,把白嫩的脸映的更加动人,赤脚散发,活泼,自然,酒窝让她显得灵气尽出,让子服看直了眼。 婴宁让他看得愈发想笑,呵呵的手舞足蹈,像个可爱的孩子在枝丫间嬉戏。 子服却急了:“小心——” 话还没说完,婴宁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幸而被子服稳稳扶住,慌乱间握到她白细的手腕,在绿莹莹的袖口中显的晶莹剔透,摸上去滑腻温润,子服蓦然全身发热,忘情间一只大手不由用了力气。 婴宁也不恼,看看手腕又看看子服笑的更是畅然,靠在树边,清越的声音似乎难已停止的如高山流水倾斜而出。 子服自知失态,但眼前的梦里人一笑倾国,再笑倾城,又如何能够自持?满眼爱意的看着她笑停了,才从袖中拿出那只早已枯败的上元寒梅,梅花嶙峋的骨骼在在满园春意中,显得格外凄清。 婴宁微愣,接过梅花:“花已经枯掉了,为什么还留着?” 第一次与自己讲话,子服忍不住满心喜悦,垂头对上她的明目,浅笑:“因为是上元节时婴妹妹留下的。” “留着它有什么意思?”婴宁眨眨眼。 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他满腹的柔情娓娓道来:“留着它,是因为我不愿意忘了你。自从在花灯下与妹妹相遇,子服便久久不能忘怀,积郁成疾,险些失了性命,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妹妹,真希望你能够体会到我这一片爱慕之心。” 话已至此,明白无误。 婴宁恍然的憨态又引的子服爱怜不已,没想到她却说:“这种小事,没关系,等哥哥走的时候我叫老奴摘一筐梅花送给你。” 子服愕然,没想到她完全不懂成人之事,抬手温柔的抚下婴宁头上的落花:“你真傻。” 婴宁又睁着一双大眼睛:“我怎么傻了?” 子服心想不说直白了她定是不懂,又道:“我不是爱花,我是……是爱拿花的人。” “你我本就是兄妹,爱还用说吗?”婴宁回答的让王子服哑口无言,怔了怔,实在有些急了:“我说的不是兄妹之爱,而是夫妻之爱。” 婴宁想了想,脸虽长的狐媚,却满是稚气:“那有区别吗?” 王子服对着如花美眷,瞧见她优美的脖颈下酥胸微露,便有些不能自持,也顾不上礼数,轻轻地搂住子婴的细腰,脸离的极近,吐气如兰:“夫妻之爱……就是要妹妹和我同床共枕。” 婴宁微垂下头,很久才说:“我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一起睡觉。” 子服松了手,知她是隐约明白了,又敬她洁身自好,不由得爱意又多了几分。 此时,正巧荣儿慌慌张张地跑来,小脸弄的一层细汗:“王公子,老夫人要来看你了。” —— 刚进屋,便瞧见秦姨端坐屋内,忙上前问好。 “子服刚才去哪里了?” 婴宁跟着进来,出奇的老实:“哥哥刚才和我在花园说话。” 秦氏点点头,又说写闲杂:“饭早就做好了,你又有什么胡话要和表哥说,耽误了许久。” 婴宁张口就讲:“子服哥哥说要和我同床共枕。” 王子服正要落座,忽闻此言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忙窘迫的想要分辩,谁想秦氏又犯耳背,没有听清,絮絮叨叨的讲了些别的。 与婴宁对视,她古灵精怪的转转黑玉似的眼珠,弄得子服又好气又好笑,待婴宁坐到自己身边,才小声责备:“这种话怎么随便说出口?” “这话不能说吗?”一脸疑惑大有你刚才怎么说了的意味。 王子服支住尖俏的下巴,万分无奈:“这是要背着人说的话。” “背着人?背着人也不能背着母亲啊?再说睡觉只是平常事,有什么好背着人的?” 小荣耳尖,呵呵的乐,又引得秦氏不悦,王子服就此打住,对这傻姑娘实在是没了主意。 —— 刚吃完饭,一个婢女就进来禀告:“老夫人,有个年轻人求见,说是来寻王少爷。” 秦氏挥手:“请进。” 转眼,一个小伙子急匆匆的迈进门来,见了子服,愣是喜的泪眼相视:“少爷,我可找到你了,少爷!” 原来是家中的小七,王子服连安慰:“莫急。” “还不及呢?少爷,夫人差点急昏过去,你这一走了无音讯的,家里乱的不成样子,还好吴少爷聪明,想起和你提过西南三十里的山村,小人这一路寻来,过了好些村寨,才见到少爷你啊!” 见他满头是汗,王子服又想到疼爱自己的老母亲,心里有些愧疚,倒是婴宁聪明,端了杯水过来。 小七哪见过这国色,刚才是忙得没顾上,这回静下来,顿时傻了眼。 王子服暗踩他一脚,小七疼的回神,也是伶俐,明白了七分八分:“这位就是表小姐吧,不如少爷这次回去把表小姐也带上,让夫人高兴高兴。” 谎话倒是歪打正着。 子服刚要向秦姨请示,老太太倒是一挥手:“其实我这么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你们提出来,婴宁,那就和哥哥去吧,我身子不行了也不能与姐姐相见,你代我问候问候她。” 婴宁听了,又笑嘻嘻的样子。 “有什么好事,你又笑个没完没了的?”秦氏瞪她:“要是没这个怪毛病,倒是个没挑的好姑娘。” 气的婴宁撅撅嘴直朝养母做鬼脸,王子服看了好笑,就对秦姨道:“婴宁妹妹天真烂漫,笑起来极好。” 秦氏见子服不嫌,也就松了口气,还是舍不得,又细细嘱咐婴宁:“你哥哥家良田千顷,人丁兴旺,家境富足,你到了那,多学些诗礼,将来也好适逢公公婆婆。找婆家的事,就要拜托你姨母了。” 王子服别有打算,却也没说什么,等着婴宁收拾好东西,就与秦氏道别离去归家了,上了山坡,似乎还能回望到老妇人站立门前的身影,知她念着婴宁,又想她们母女日子不易,此后一定要好好待这个天仙似的妹妹。 —— 三十里奔波回到家中,喜的王母不知如何是好,拉着子服左看右看,又见他带了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十分惊奇。 王子服拉着婴宁拜见母亲,又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姨表妹,婴宁,快拜见小姨。” 婴宁含笑款款行了个礼。 老太太却怔住了,近了子服说:“以前吴生讲的话是为了安慰,全是胡编乱造,我根本没有妹妹,又怎么会有外甥女,孩子,你是不是搞错了?” 子服没想到是这么回事,愣在那里,倒是母亲落落大方,直接问了婴宁。 她又是微笑:“我不是这个妈亲生的,父亲倒是姓秦,去的早,那时候婴宁还在襁褓之中,尚不懂事,也不大记得什么了。” 王母又是诧异,反复想了一会,道:“我确实是有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人,不过她辞世已久,又怎么可能活过来?” 婴宁只是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太太又仔细询问了秦氏的相貌身段,又果真与姐姐完全符合,心下不禁一片骇然,正惴惴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婢女来报:“吴公子求见。” 王子服见母亲脸色诡异,就依了规矩让婴宁避入内室,好生安顿了,又出来与表哥相见,王母神色凝重,正说着事情的怪异之处,吴生也大感疑惑,便问子服:“这姑娘是叫婴宁吗?” 子服点头:“你从何得知?” 吴生沉吟,从屋由东踱到西,又踱回来,才谨慎开了口:“真是怪了。” 王母性急,又担忧子服,连忙追问。 吴生含了口茶,道:“我那姑姑嫁到秦家不久便去世了,姑父一个人独居,传说……传说他被狐仙迷惑,日日缠绵,被吸尽了阳气,身体虚弱而死。那狐仙倒是有义,竟为他生下女儿,起名婴宁。” 王子服脸色稍变,又想起她的音容笑貌,那疑虑简直如太阳下的小冰晶,倏忽的就化了。 事情总是这样,当你觉得一个人好时,便不在意那些旁人觉得不好的地方,有甚者甚至会因为这个人,觉得整个世界都错了。 “那个女婴家中人都是见过的,姑父死后,狐仙也常来看她,虽是母女情谊,但妖物害人啊……”吴生叹了口气:“人妖有别,最后也是请了道士,画了符,才硬生生的把狐母挡在门外,逼得她带着女儿离去。多年前的事了,她们早已音讯全无,莫非……莫非这个婴宁,就是当时狐仙产下的女婴?” 老太太听了脸色又白变青,由青入紫,吓的不清。 子服倒是自若,扶了母亲:“那些不过是姑婆市井间的传闻,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古灵精怪,即便是,婴宁心思纯净,也决不会有害人之心,您不要担忧。” 王母还是不放心,正待发话,内室竟传出天籁般的欢笑,清澈的声音完全是不津世俗的天真快乐。 那些阴恐的考虑一下子被弄碎了,她无奈的叹了声:“这个傻姑娘。”心里的纠结竟是清了许多。 吴生还是不放心,拱拱手要见婴宁一面,他姨娘念是内亲,想了想,便缓缓地走进屋去唤了婴宁。 谁知她正与婢女看着屋内大大小小繁杂奢华的摆设笑的正开心,娇俏的眨眨眼:“婴宁不想去。” 王母大户人家走动惯了,哪见过这般任性的姑娘,不悦之态露了出来:“吴公子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哥,与咱家极亲,拜见一下那是礼数,有什么好推脱的。” 婴宁懂了似的点点头,又憋不住嬉笑,硬是面壁站了许久,冷静下来才走了出去。 吴生见婴宁沉鱼落雁,憨态可掬,完全不似狐鬼妖异邪气,便也跟着回了礼,没想到婴宁一直起身子,就又颠颠得跑回屋里,笑的天翻地覆。 王子服翘翘嘴角,一屋子的大小婢女实在是觉得有趣,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自来严苛优雅的王家庭院,竟然欢笑晏晏,如窗外春风将至,温暖可人。 —— 虽是表兄弟,但吴生这人与子服不同,子服浪漫不羁,他却心思缜密,万事小心。即便婴宁尽是淳朴善良之气,但旧辈妖乱之事却如同历历在目,想来想去,还是又跑到王家,请求婴宁带他到她的家乡去看一看,说是顺便作为媒人帮子服提亲。婴宁却不懂他有这份迂回之意,又约是日子久了对翩翩子服心向往之,欣然答应。 于是一行人再次牵马携粮,往西南行进。 照原路到达小山村,却只见山花零落,点缀苍峦,哪里有子服口中那桃源的神仙气质? 吴生心下便有些了然,对子服说:“我记得姑姑的葬地,不然……” 王子服也是难以解释,暗想婴宁果真是吸了天地灵气的幻化精灵?不,她举手投足间,全是可爱难言,又怎么会吸血害人,取杀性命呢? “那我们便去探视一番,也好水落石出。”他点点头,跟着吴生的彪瘦骏马,向坟冢去了。 但是表姑没嫁在什么富贵人家,葬的也是随意,年久失修,已然是荒荒草莽,不辨坟茔踪迹,他们寻了一会,无功而返。 —— 归于家中,婴宁正随着老夫人赏花,见了子服二人,自是欢喜。 吴生伶俐,对着王母使了个眼神,便借故随之而去,到了没人的内厅把事情一讲,本就心里不安的姨妈大惊:“这婴宁……她是不是鬼啊?” 吴生也是拿不定主意,没了话语。 “言谈之间,她倒是天真,可这出身之事,谁也说不好,万一……万一……哎,子服确实已经动了真心,他一向任性心重,这叫老身如何是好啊!”一行话说着,就流下泪来。 见老太太急了,吴生也是灵光一闪:“不如姨妈出去和婴宁把事情说一下,看她如何反应?” 王母迟疑的点点头,拭了泪出去了。 —— “婴姑,你二位哥哥又去了山里,可是,却没有寻见你家所在,这是怎么回事,我这心里一念,却是不安。” 寻思半天,说了也家长里短,王母才把话倒出来。 婴宁本就是开心着,听了也不过呵呵直乐:“约是走错了吧,山里道路纵横,也没什么标记,他们人生地不熟的。” “这……”她还是满脸忧戚:“本想两家在有些联系,以慰这些年的孤身之苦,可是如今连姐姐家都寻不到,你又如何探望娘亲,小小年纪,也是孤苦伶仃了。” 婴宁见她忧心忡忡,又觉的好笑:“我来到姨妈家,自然就把这里当作栖身之所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王母见旁敲侧击半天,也没看出婴宁的端倪心思,只得再随意撤了几句,回屋歇息去了,想想又不太放心,便叫了小女儿陪着婴宁同住,一是防着她害了子服,二是初来乍到,又没什么礼教修养,怕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不要让人欺负了去。 第3章 婴宁 谁想第二天婴宁便起了大早前来请安,而后更是日日如此,没有一天倦怠。 这姑娘又是心灵手巧,操持女工,手艺精湛,无人能及,闲时绣了个荷包送给表哥,上面花朵蝴蝶皆是栩栩如生,可让王子服乐了好一阵子。 女红好了,自然有街坊邻居的姑娘媳妇前来请教商量,婴宁又脾气甚好,极其爱笑,虽然笑起来没有闺秀的端庄矜持,但十分好看,让人瞅见了心里不住地舒坦,更显的她眉眼如画,美丽非凡。 日子久了,不仅是家中的婢女小姐,就连左邻右舍也喜爱上了王家这位天仙似的姨表妹,人们遇上她的笑颜,都不觉的心情大好,忧愁散尽,争着抢着和她游戏来往,一时间人气颇高,总是到王母那里夸赞婴宁。 老太太也是渐渐放下心来,见表姑娘招人喜爱,又纯洁安分,禁不住子服的苦苦哀求,便定下个黄道吉日,告与婴宁,她也是含笑首肯,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矜持推托。 —— 大喜之日,艳阳高照。 王母亲手为婴宁戴上凤冠霞披,讲了许多情事之道,又见了她日光下的人影,就定了主意,打算热热闹闹的带着她拜了天地。 却不知婴宁见了着繁俗礼节,又乐的不行,几乎直不起腰来,弄得一家人手忙脚乱,最后只得换了身单薄红衣,披了盖头,散下将将及地的青丝缕缕,也免去了那些麻麻烦烦的规矩,才让她憋住不笑,以成大礼。 王子服心愿终了,瞧着那红衣俏影,高兴极了,在席间把酒言欢,一直闹到半夜才跌跌撞撞的回了新房。 —— 婢女已经知趣的退了下去,只剩下婴宁端坐桌前,红烛即将燃尽,烛台上积了许多泪痕。 子服顿时大愧,心疼起娇妻,连忙走过去,柔柔接了盖头。 雪肤,星目,樱唇,黑发,在烛光下越发显得绝世之姿,子服痴痴迷迷,又想起了冬日上元节的初遇,自己带着病体,爬了许多的山,才将她寻到,几经周折,思念更胜,不由的动情吻了上去。 婴宁虽是娇憨,却也懂得嫁人侍人的道理,对上那深情款款的漆目,也是有些羞喜的轻启檀口,迎了上去。 一时间子服觉得天地里就只剩了这满口清香,怀中娇躯,情蜜意乱之间抱着婴宁进了红鸾帐里,屋内顷刻春光旖旎,缠绵直至鸡鸣天亮。 婴宁累的昏昏沉沉,美目半张半合的枕着子服的手臂,将要睡去。 子服看的又是陶醉又是心疼,轻吻了她白皙娇嫩的面颊,又想起婴宁不懂得人前人后,忍不住嘱咐她:“小傻瓜,我们这同床共枕,可不能再与他人乱说了。” 婴宁听言又露出笑脸,恩恩的应声,顽皮之色让子服十分不信,谁想到,她竟真的守口如瓶,任亲戚友人怎么逗笑,也不肯提起一个字来。 —— 婚后的婴宁也是脾气极好,讨人喜欢。这王母是个挑剔之人,除了对子服千依百顺,其它大事小事难免有些怒火,每当这时,婴宁就笑颜来劝,也是奇怪,王母见了这讨巧的媳妇,硬是不顺心一点也不留,转眼就恢复了喜色。这王府上上下下的婢女侍从可就倚仗了婴宁,每当犯了错触了忌,就会来找婴宁求情,婴宁也是心善,有求必应,竟没让他们再受半丝鞭罚杖打,成天哄的婆婆眉开眼笑,让子服见了这一大一小的女人,也不由觉得有趣之极。 婴宁爱花,子服见了她家屋前屋后的花树成林,便是知晓,经常弄些珍奇的花朵来给爱妻欣赏,婴宁也是不闲着,走亲访友间到处讨来花种耕种,也不和子服多做要求,竟然私下里典了自己的金钗首饰,高价买来纯种花苗细心种植,不出几个月,这王府大院里里外外就开满了各样的花朵,春去冬来,从没有一天寂静,总是能见得鲜艳之色簇簇盛开。 但淘气的毛病总是没能改掉,王家的后院有一棵木香,年头已久,枝繁叶茂,已经伸到邻家院内,婴宁总喜欢爬上去,摘花赏玩,有时找到好看的,就簪在头发上,怡然自得。 这王母就见不得姑娘家上蹿下跳,每次见到婴宁待在木香树上,就会大声呵斥,但婴宁这次下来了,却还是忍不住趁没人时上去玩耍,像个调皮幼童,怎么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 一日,婴宁又在树上玩耍,正巧被邻居家的青年看见,他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早就闻得王家媳妇貌美如花,果然如此,顿时心驰神往,站在院里呆呆注视,退不能行。 婴宁见了登徒子,也不避开,还是一如既往的巧笑倩兮,目如秋水。 这下年轻人可就动了歪心,以为婴宁笑的如此多情定是有意于他,目光更是露骨肮脏。 婴宁心下不悦,也没表现,便指了指墙底,带着笑意就下了树没了芳踪。 —— 见色起义的多,这么顺当的可没几个,这西邻青年见婴宁以约好见面之地,美得不知如何是好,如图蚂蚁上锅,天一黑就急急忙忙的爬墙过去。 木香花落,佳人果然如期而至,这等蠢货哪懂得花前月下,扑上去就又亲又抱,撕扯衣物,谁知道进行到关键之时,忽闻一声凄厉惨叫。 王家值夜的奴仆忙带着棍棒杀过来,却见的邻家小哥衣衫凌乱,捂着下体满地打滚,杀猪似的哭嚎,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再说这个流氓,定睛一看哪里有婴宁,石墙之下一棵枯木而已,他行人事的地方,竟然是滴水造就的一个木洞,心知上了当,却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一会子服婴宁和西家老父都来了,婴宁见他如此丑态哈哈的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子服也大约明白了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却不便作出神态,一张俊脸憋的十分难受,倒是这老头,看到自家儿子疼的已经气弱游丝,心疼不已,又瞅着婴宁幸灾乐祸的样子,气个半死,直到这青年的母亲赶来,青年才吭哧瘪肚地把事情草草一说。 老头哆哆嗦嗦拿着火把往木洞里一看,螃蟹那么大的蝎子蹭的就钻了出来,吓的魂飞魄散,连忙砍断枯木拍死毒物,连滚带爬地把儿子背回了家。可是这蝎子毒性巨大,还没等天亮,这糊涂的年轻人就撒手人寰了。 —— 本就是膝下独子,无缘无故丧了性命,这混帐家可不干了,也不管儿子怎么丢人现眼,非要把王家告到官府,对簿公堂。 王子服带着婴宁悠然去了,他在这四里八乡的才气极大,县官一看是子服,马上就定了心意,他向来仰仗子服才华横溢,知道他为人笃行正道,又见婴宁纯朴天真,哪里是故意杀害地痞之人,当堂拍木,说西邻老父是诬告,准备杖责赶出。 子服知道事情另有蹊跷,又见老人年迈,不由得替他求了情,免于杖责,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回到家,天色渐晚。 王母等候多时,安慰了几声儿子,就把媳妇叫到一旁,苦口婆心:“婴宁,我知道你是个干净孩子,但邻家这小伙子虽然为人不端,却少了胆色,若不是你笑的枚规没矩,又怎么能引得发生这种丑事?” 婴宁照旧笑弯了眼,没什么表示。 婆婆又说:“子服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既然嫁了他,就要为他着想,一味的乱笑留情,你让子服往后如何做人,知道得明白你毫无心机,但不知道的……” 其实也就是照旧说她几句,但婴宁听了这话,笑意却淡去了,王母头一回见到媳妇淡静的脸,以为她是伤了信,忙想再解释解释,婴宁却一弯膝:“我知错了。” 说完,款款走入内室,也不见了平日高高兴兴的手舞足蹈。 —— 子服见到爱妻如此,又抑郁下来,王母见是左右不讨好,又寻机会对婴宁说:“这人不是不能笑,就是得在合适的时候笑。” 婴宁听了眨眨大眼,依旧是平静至极。 说也奇怪,此后她再没笑过,也没看出有什么不高兴的,一家人没了辄,只得随她去了。 —— 时光如水,王子服与婴宁却依旧举案齐眉,恩恩爱爱,感情日盛。接触久了,他也明白爱妻并不呆傻,甚至心思品格都比旁人更胜一筹,就越发的喜欢,任是谁的闲言碎语也听不进去。 某夜,本是在温馨的说着枕边话,婴宁却嘤嘤落泪,哭得满脸水痕,子服哪见过她流泪,见那小脸越发的楚楚可怜,忙搂在怀里:“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和我说,我都依你。” 婴宁挣扎着坐起来,捂住脸:“以前跟你的日子短,怕说出来吓坏了你,现在看来,姨妈和你,都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能欺骗你们,其实……其实我确实是狐狸生的,我……我是个妖怪。” 王子服其实早有察觉,这婴宁生的本就不是凡人之姿,又对人事一窍不通,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的自然之景,又怎会不是精灵妖物?可是,人妖相隔,毕竟比不上自己的爱慕之心,又怎么能超越这些日子的海誓山盟,即便她是妖,自己也…… 轻轻地扶住婴宁颤抖的肩,语气平静至极:“我知道。” 婴宁诧异的回过头来,见夫君不嫌,哀伤也就少了大半,任他给她擦去了眼泪,接着说:“我母亲离开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鬼母,我和她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了今天。婴宁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只能依靠你了……” 王子服听的也是心里疼惜,想到婴宁无依无靠,便搂的越发紧了。 “秦妈妈葬在山野乱坟之中,孤苦寂寞,有没有人同情她把她与丈夫合葬,九泉之下常因此暗自伤心,如果你能那些钱给她改葬,消除了她的怨恨,婴宁便感激不尽了。” 知道引得娇妻垂泪的竟是这等小事,王子服连声答应,道:“只是秦姨的墓穴被荒草掩埋,又没有墓碑,我如何寻得。” 婴宁摇头:“我非凡人,自是能够辨认。” 二人选定日子,命人抬着棺材就往深山里去了,婴宁果然在荒草中寻到了墓的位置,挖了半晌,见到鬼母的尸身,皮肉还残留着,只是气味难闻,恶臭扑鼻,让一行人忙退了去。 婴宁却丝毫不嫌,红了眼眶,扑过去抱住养母的尸身哭的悲切凄凉,拳拳深情让子服也不由得难过,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没过多久,空气中作呕地味道竟被婴宁身上的花香草气所覆盖,再闻,却是馨馨扑鼻引来山野中的彩蝶,流连忘返,此等奇观让人看了叹为观止。 日落西沉,子服又抱着婴宁起身,让人装殓了尸体,不顾疲惫的下山去了。 回家几经周折,终于寻到姨父的墓,大张旗鼓,风风光光的合葬了下去。 夜里,子服朦胧间又见了那对他慈眉善目的姨妈,前来道谢,又混沌间不知所踪,次日清晨把此事告知婴宁,婴宁倒是不以为奇,说:“她昨日来与我见了面,叫我不要惊吓了你。” “怎么不留下她来,我与姨母多时未见,甚是想念。” 婴宁道:“她是死人,这里阳气盛,哪能久留。”又见丈夫没半点对妖鬼的提防,不由一笑。 自那回与邻居出了乱子,子服就再没见她笑过,此时如画眉眼一弯,哪受得了,连忙把婴宁拉入怀中,一亲芳泽,又似想到什么事,突然问:“那个小荣……” “她也是狐,特别聪明,母亲走时把她留下来照顾我,小荣总是拿着食物来救济,才让我留下命来长大,我对她十分感激。昨天鬼母来说,她已经嫁人了。” 子服连连称奇,没想到小荣看起来仅及豆蔻,确是自小照顾婴宁,叹这世间神奇之事果然甚多。 婴宁又笑,拉着他不规矩的手放到小腹上,眼波一横:“你不要只顾着问她,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 温暖的触觉让子服微怔,再看妻子满脸幸福,不由的惊喜,反扣住了她纤细的小手。 古人有云,执子之手。 子服此时想,那誓当偕老。 —— 十月后,婴宁产下一子,王家人全都喜气洋洋。 再看襁褓里的小王公子,丝毫不畏惧生人,乌溜的眼睛,白胖的笑脸,看到谁都露出笑来。 其笑天真可爱,竟与母亲如出一辙。 —— 后记 《婴宁》是聊斋里少有的喜剧结尾,而婴宁本人,也是聊斋里最可爱的狐仙只在结尾做了点改动 我想,婴宁不笑了,那是太大的讽刺,也是太大的遗憾 婴宁女婢,名为小容,实是“笑容”…… 看来蒲松龄也是留恋这笑的可爱 第4章 香玉 崂山太清宫三宫殿,气氛清幽,颇有些尘外之姿。 门前一株山茶,高二丈,数十围,颜色殷红,如火如荼,山茶边立一牡丹,数余尺,竟是无暇的雪白,两花亭亭玉立,相得益彰,绽放的璀璨似锦,风吹花落,缤纷如雨。 一青年立于花边,粗布麻衫,一头青丝却是油亮,衬着秀雅的脸倒也好看,他立此良久,直到一枚牡丹花瓣落于脸颊,才如梦初醒,轻轻拈起,在阳光下干净得透亮,不由的收于内衫,拿起简单的行李,决定落住。 此地虽陋,但有如斯美景相伴,倒也不算寂寞。 —— 转眼数月飘逝,他不过是读书作画,大半的闲暇时间都在花树下度过,有时搬过椅子,靠着牡丹,一坐就是一天。沉沉睡去,再到醒来,已是满身白玉,如置蓬莱。 都说牡丹是天姿国色,看久了,却觉这几个字也难以形容,若要让自己来说,虽饱读诗书却也道不出什么来,只不过是凝望,陪伴,真心的喜爱。 淡饭粗茶,茅屋陋舍,过得却是快活。 也不再想那些红尘中的旧事,肮脏污垢,乱了心智。 —— 一日,黄晨正在桌前吟诗正兴,忽闻细细碎碎的异声,不由抬头,只见窗棂外不远处的牡丹花下,竟立着一个素衣少女,窈窕多姿,在簇簇白花间似有倾城之色,心下奇怪,又被那朦胧的身影闹的难受,便放下诗经,寻至屋外。 悄然花开,空无一人。 原是疲乏了眼花,也是,那些霞裙月帔,蛾眉曼睩,不在书间,也是剩这红白花色了,自己又做什么白日梦? 苦笑一下,悻悻然的回屋再念。 谁知日子久了,却频频望见花见艳影,几次三番,黄晨不由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痴症,怎么清清爽爽的,却尽是些胡思乱想,但又觉奇异,最后还是决定躲在树丛中伺机等候,若是真有那姑娘,一定要上前问候,若是没有,也了却了自己的一块心病。 没想到,躲了没多一会,白衣仙子就悄然出现,还领了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子,她们走近,同是闭月之貌,言笑甚欢,绰约中好似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纯净,看得黄晨难免愣了神。 “嗯?有生人。”红衣女孩俏眉一挑。 见她们变了脸色,黄晨慌慌张张的就突然间从小树林里跳了出来,更是吓的两位姑娘花容失色,转身就拉扯的跑掉了,一时间袖裙飘拂,香风洋溢,他更是着急,抬脚便追,谁知追过矮墙,却是芳踪已逝。 黄晨颓然站在那里,再想起那素衣少女的柔美可人,明白自己爱慕之心已然弥切,又回忆起她的惊慌失措,便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徘徊良久,才随意拾起石块,在树上刻下几行诗句,寂寞离去。 ——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 无双,无双,你可知,那眉眼相对的刹那,你就是我的天下无双? 黄晨办了傻事,也无心再读,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陌生而熟悉的人,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辰。 天色稍晚,他朦胧间几乎要睡过去,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一个打挺起了身向门口走去,还奇怪这孤僻的地方哪里来的客人。 门扉微开,恍然入眼,确是朝思暮想的白衣姑娘,站在那里笑容清淡温柔。 一下子就慌了神,黄晨说:“稍等。”转身进了屋藏起未洗的旧衣,又整了整凌乱的书籍,才把姑娘请进屋,拱手一拜:“在下黄晨,今日惊到了姑娘,实感歉意。” 那姑娘看似稳重,说话却不那般咬文嚼字:“没关系,我见你凶巴巴的跑出来,以为是什么坏人,才让我觉得恐怖,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读书人,所以我想来见见你也是无妨。” 黄晨不好意思的笑笑,也不掩饰自己的倾慕:“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香玉,原来住在平康巷,是被一个道士关闭在山里,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黄晨顿时恼怒:“这道士是什么人,竟然感如此荒唐,姑娘莫急,待我去解决了这个臭道士,好让姑娘下山回家。” 香玉瞅着这文弱书生竟出此言,不觉莞尔:“那倒不必,你也未必敢和他有所交流,我在这山里,也时常能与那些风雅之士交流相会,倒也不寂寞难熬,待在这里也好。” 他还是不太放心,又问:“那个红衣姑娘又是为何在此?” 香玉浅笑:“她叫绛雪,是我的义妹,自是于我一同前来的。” 黄晨迟疑的点点头,瞧着香玉明肌雪肤,晶莹剔透,愈发的痴迷,情不自禁中,竟伸手去搂抱,香玉也不躲闪,轻轻卸下钗子,一头盈盈的乌丝及地,白裙黑发,美不胜收,软软的倒入黄晨的怀中,轻吻,亲吻,深吻,一夜春宵。 —— 清晨的鸟啼闹醒了她的睡梦,纤长微翘的睫毛抖了抖,露出一对黑亮的眸子。 “呀!”她惊叫了声,坐起来,又看了看天色,嗔怪道:“光顾着一晌贪欢,忘了时间。”说着便急急忙忙的穿上白衣。 黄晨却不舍,握住了她的手腕。 香玉回首,淡淡弯眉:“小女也有个拙作,用来回答公子,你不要笑话。” 如画中仙人,风姿半是圣洁半是淫荡,只听得碎玉似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黄晨听了,更是用力得握紧,怕她转眼间随风而去,也顾不得风雅含蓄:“小姐秀外慧中,让我爱而忘死。恐你现在离去了,我们就如同相隔千里,难于再见。你若有时间,记得…” 香玉听了,含羞点头。 他这才松手,望着她翩然出门,不见踪影。 —— 本似妄梦一场,没想到,香玉天晚必来,与黄晨夜夜缠绵,两人如胶似漆,流连忘返,像是出识情事的少年男女,海誓山盟中伴着日落了又升,不知疲倦,相望之间更是含情脉脉,谈起诗书词话,知己知音。 黄晨又想到绛雪的种种风采,让香玉邀她前来,却是每每不得见,让他好生遗憾。 香玉劝说:“绛雪妹妹生性冷淡,不像妾身这般痴情,你要从容对待,切勿操之过急。” 黄晨想想,便也作罢。 两人恰如神仙眷侣,日子过得甜美充实,但有句话说的总是事实,好梦不长。 一天晚上,香玉照往常一样出现,黄晨迎上去,抱个馨香满怀,却没想到她全身僵硬,抬起下巴,脸上布满忧戚,幽幽吐出一句话来:“君人陇尚不能守,又何必望蜀呢?现在…我们便要长别了…” 他如晴天霹雳,俊脸变色:“出什么事了,你何出此言?” 香玉哽咽着流下泪来,又很快拭去:“万事都有定数,我很难和你讲的明白。昔日你的佳作,竟然一语成真…” 透明大颗的泪又簌簌掉落:“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你就…为我吟诵这两句诗吧…” 黄晨还是不解,但如何问,她也不再多言,相拥着嘤嘤哭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匆匆离去了,搞得他又是担忧,又是疑惑。 —— 临近中午,外面本是清清静静的,突然多了些人员走动,黄晨放下书出了门,拦住了杂役询问,才知道是既墨的蓝夫人,夫君官迁此地,前来游览赏花,又被嘱咐不要出门添乱。 喧嚣渐盛,到晚上才消散下来,黄晨叶读书读得累了,打算去牡丹花树下休憩一阵,走了两步,才发现不对。 原来满树白玉,竟然全随着树消失不见,空落落的山茶伫立那里,空气中好似下着红雨。 “小哥,那白牡丹…” 黄晨拉住打扫的奴仆。 “哦,蓝夫人见那花开得好看,十分喜欢,命人挖掘移植走了。” 一句话说得他面如死灰。 长别,天数。 原来如此,你竟是花妖精魅。可是,就凭你我,又有什么不能说?我只会敬你爱你,又怎么会有嫌弃疏远之心,你若是说了,若是说了…不管那蓝夫人是谁,就算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她把你带走… 恍然之后的苦思,让黄晨悲从中来,想念和惦记疯狂的侵蚀了他平静的心,颠颠狂狂的就往山下跑去,寻那蓝夫人打算要回山茶。 然而,天下之大,几经波折。 再见到牡丹,已是香消玉殒,枯萎憔悴了。 黄晨止不住地流泪,跪跪拜拜,才求到一枚枯枝,拿在手里,小心的就像捧着死了的爱妻,跌撞中回到山里,寻了个好山好水的地方,把它埋葬了。 每每想到此事,便觉得对不起婴宁,堂堂七尺男儿竟保不住一个弱女子,受着思念的煎熬,很快的就消瘦了下去。 悔恨和着难受,又提起笔来做了五十余篇《枯花》,每天早晚都要到坟冢前哭丧吊唁,整个人看起来极其萧条寂寞,潦倒不堪。 第5章 香玉 —— 某天,黄晨照旧带了些祭品到墓前凭吊,见天色晚了,便起身往回走,走着走着又悲从中来,回首遥望,却见一红女子面对坟茔,似乎默默哭泣,黄晨觉得奇怪,慢慢的走近了,她也不躲避,明眸皓齿,原来,是绛雪。 故人重逢,然而已物是人非。 他拉住她的衣袖,两个人默默相视一会,泪又各自流了下来。 直到夜色完全笼了下来,黄晨才回过神,邀请绛雪到寒舍一坐,降雪擦了泪,点点头,跟着他去了。 泡了茶,他们无言的坐下。 绛雪抿了几口,才说出话来:“香玉是我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姐妹,竟然这么突然的就…听见你的哭泣,便更让我难过了,泪堕九泉,也许姐姐能够得知我们的心意回来再见,可是,她神气已散,仓卒之间又怎么能和你谈笑言欢呢…”说着,又湿了脸颊。 黄晨见是不忍,道:“小生命薄,也没有福气消受两位美人,可那时我与香玉夜夜道达微忱,你怎么就不再出现了呢?” 绛雪悲切中又叹息:“我以为你是个年轻轻的书生,多半也是个薄性之人,却不知你如此重情重意,但若让我与你交往,也只是因为情意,而不会为了肌肤相亲,和你同床共枕,我是做不到的。” 说毕,就站起身来:“时间已晚,小女就此别过。” 黄晨又说:“香玉已然长离,让我寝食俱废,只是希望你能够稍作停留,借此来慰藉我的怀思,你又何必决绝到这种程度?” 绛雪微怔,又想了想,才留了一夜,与之言谈。 —— 但绛雪走了以后,却是很多天都没有出现,天渐渐冷了下去,稀稀拉拉的雨下个不停,黄晨依旧是不能释怀,冷雨幽窗,躺在简陋的床席上苦怀香玉,似乎伊人就在眼前,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辗转反侧之间,泪水又浸湿了枕席。 哀伤至极,也睡不着觉,便揽衣又起了身,挑起灯来,在室内踱来踱去,嗜骨的思念让他心绪混乱低沉,又感于窗外茫茫夜雨,愁然之际,出口成章。 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正欲泪下,却闻窗外一声清脆:“作诗怎么能没人配合呢?” 原是绛雪,黄晨连忙打开窗户,翩翩红衣悄然而入,发丝间还带了些明萤的水珠,一股清新之气。 她看了看黄晨记录下来的诗篇,挽宿提笔,补上了后半首。 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晨读了下来,忍住的泪水不禁滴落:“你很久不来了,我自是孤寂难熬。” 绛雪抚顺了发丝,微微一笑:“我不能像香玉那般热情,但至少可以稍微慰藉一下你的寂寞苦楚。” 黄晨见美人如玉,一双盈盈秋水对着自己,不由忘情欲拥。 绛雪却躲了开来:“相见之欢,何必在此。” —— 此后果真如遇无聊的时候,绛雪就会前来,仿佛心有灵犀。 来了或把酒言欢,或对而诗歌,有时候不过夜也便离了去,行迹洒脱,黄晨也不阻拦,倒是叹过:“香玉是我的爱妻,绛雪却是我的挚友啊。” 有时也说些痴傻的话,追问佳人:“你是院中的第几株花,不妨早早地告诉我,我把它移植到家中,以免向香玉一样被恶人前行带走,让我抱憾终生。” 绛雪摇头浅笑:“故土难移,而且告诉你也没什么用,黄公子,妻子尚且不能始终追随,何况是朋友呢?” 黄晨却是看不开,拉着她便出了屋子,每到一株牡丹花下就问:“这是姑娘吗?” 绛雪也不说话,看他焦急,反倒是掩口一笑,千娇百媚。 —— 岁月流转,到了年关,黄晨禁不起母亲呼唤,值得收拾东西回家过年,恍然间到了二月,一日刚刚置书就寝,忽然梦到绛雪到来,眉宇间又是难过又是着急:“我大难临头,你现在赶紧回去还能见上一面,晚了,我没只能就此永别。” 黄晨惊醒,也不顾的大雪纷飞,夜色茫茫,命仆人牵了马来便挥鞭狂奔,批星驾月,一路奔回崂山。 到了舍周一看,原来是有个道士要修建新屋,那株火红的山茶花碍了营造,工匠们正准备将其砍伐。 黄晨梦的扑上去,死活不让他们动弹,又散了些银两,他们才作罢,选了别址。 又到了晚上,绛雪亭亭入屋,黄晨见她安然,也轻松了下来,笑说:“以前你不以实相告,差点遭到这次厄运,这回我是知道你了,如果你今日不来,我要点上草去烧树了。” 绛雪摇首莞尔:“我就是知道你如此性格,才不敢告诉你实情。” 二人又坐下闲闲说了些话,其乐融融但乐极生悲,黄晨突然黯了眉眼:“现在我对这你这位红颜知己,便是更思念我美丽的妻子了,很久没去吊唁香玉,你能陪我一前往吗?” 绛雪道:“自然。” 到了墓边,又是悲切不已,相顾无言,唯千行泪,滴滴似血。 一更多于,绛雪才擦净了脸,拉起黄晨,劝他不要伤了身体。 —— 又过了些日子,黄晨正在屋内呆坐着黯然,绛雪突然欢欢喜喜的跑了进来,脚步生风。 他见她如此雀跃,不由吃惊。 绛雪呵呵笑了一阵,才道:“花神被你的痴情所感动,又让香玉复活,降于太清宫了!” 黄晨更是惊得站了起来,声音连连发颤:“何时?” “不知道,但不会太久。” 欣然不知所措,到了第二天早晨,黄晨又嘱咐绛雪:“我等着你来,不要让我孤寂无聊。” 绛雪挽鬓,笑着点头。 但又两夜不至,黄晨跑到山茶树下,抱着树使劲摇动,又喊又叫,毫无反应,气得他果如当日言,回屋拿着草到灯上续火,准备去烧树。 绛雪慌张就跑了进来:“你做这等恶事,让我疼痛,我要和你绝交。” 黄晨见激出绛雪,俊朗一笑,便亲昵的搂住她,还没坐定,门口便蓦然间出现一抹素影。 生死相隔,期年以待,似是感天动地,才得以含泪重逢。 黄晨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口,已是泪盈了眼眶,握住香玉的纤手,又抬起绛雪的幼臂,三个人蓦然良久,哭的悲喜交加。 但回过神来,黄晨又觉不对,香玉的手像是虚幻,自己仿佛是自握了拳头,忙大惊。 香玉又泫然泪下:“过去,我是花神,自然有实体,现在,我是花之鬼,所以身子已经涣散,现在我们虽然相距,但是还是不要当真了,就算是梦境吧。” 黄晨难过的摇头,不敢相信,手还是使了劲,想握住眼前人。 绛雪见二人伤心至此,忙念:“姐姐来了真好,你相公都快把我烦死了。” 说着又跑了出去。 娇憨之态,逗的二人破涕为笑。 —— 久别重逢,难免情不自禁,但依傍之间,却好像用身体接近影子,搞得黄晨闷闷不乐,香玉也埋怨自己,就告诉黄晨:“相公用以白蔹之屑,加上少许硫黄泡制,每天给我浇一杯水,明年今日,我便能报答你的恩情了。”说完,便消逝而去。 第二天,黄晨起了个大早,到了原来白牡丹生长的地方,果然见到一枝幼芽,绿油油的煞是可爱。 于是便日复一日细心培育,又做了雕栏保护,生怕别人损了一枝一叶。 香玉灵魂再次前来,感激不尽。 黄晨商量着把她移植到家中去,也好关怀备至。 香玉摇头,道:“不行。几经磨难,现在妾身体制极弱,禁不起折腾了,我原来自是不该生到你家,违反了倒是损了年寿,如此下去,我们自有重好的一天。 黄晨颔首,又问:”绛雪何以久久不来?” 香玉笑:“要想见她必须使强,我倒是能引她出来。 飘忽间就引着黄晨提灯到了树下,取了一个草茎,用手拿着去量山茶,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存,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那里,让黄晨用两手搔挠,不一会,绛雪就从树后出来,倩影依依,笑骂着香玉:“你这个臭丫头,助纣为虐,看我怎么收拾你。” 但手里,确是温婉的牵着她进了屋子,三人秉烛夜谈许久,离去之时,香玉又道:“妹妹不要责怪我,还望你能够暂时陪着相公,一年以后,我们再也不会骚扰你了。” 绛雪想了想,便点了头。 —— 黄晨自此更加仔细的照顾牡丹,它也一天天的肥茂起来,春天过去,已经二尺有余了。 待到归家,又留了许些钱财给这里的道士,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早晚认真栽培。 到了第二年四月回来,牡丹已成,一朵雪白立在枝头,含苞欲放。黄晨喜不自禁,流连相望之时,花已摇摇欲放,不由称其,再视之,不一会,花已绽如玉盘,中间躲着个漂亮的小人,只有三四指大,倏忽间飘然而下,却是香玉。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了你我,山茶常年不谢,簌簌的飘落了满天红雨。 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依旧是故人,却好像隔了千年万年。 香玉见相公已经看得痴了,不由好笑,嗔怪到:“我忍着风风雨雨等着你,你却来迟了!” 黄晨这才回神,猛然间就抱住了娇妻,温热的身躯一如往昔。 缠绵许久,才相扶着走入内室,不多久,红衣绛雪也踏进门来,高兴的乐不可止:“每天都代你做妇,现在真好,又是退而为友。” 三人久别重逢,把酒欢颜直至深夜,绛雪才飘回入眠。 黄晨拉着绛雪,深情款款,褪了长衣发簪,相拥同塌,似乎这简陋的山中茅屋,已成了金銮圣殿,春意盎然,令人迷醉,恍恍惚的旧梦今欢。 —— 一年之后,香玉生下一子,黄晨便了了红尘琐事,迁入山中,休憩了房屋,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那时牡丹已繁茂至极,黄晨指着它说:“我他日必将寄魂于此,生在你的左边。” 两个姑娘都听笑了,连连让他不能忘怀。 —— 十余年悄然而逝,黄晨忽然得了重病,他的儿子坐在榻前伤心不已,黄晨倒是笑道:“这是我重生之时,又不是要死了,你哭什么!”又说:“以后白牡丹下如果有红芽怒生,绽放便有五片叶子,那就是我。” 此后,再不赘言,儿子用车把他载回家,黄晨便撒手人寰了。 第二年,果然有肥芽突然生出,叶子也和他说的一样,这里的道士感到十分惊奇,便用心浇灌。 三年过去,已高数尺,但是从未开花。 老道士死后,弟子也不知爱惜,莽撞的砍去。 谁知,白牡丹不久便憔悴而死。 山茶亦然。 —— 后记 香玉是三个人的故事,或者说是两个妖的故事。 爱情,友情。 在这里显得特别婉转,又特别忠贞。 只是结局,让人怅然。 第6章 连城 今日,城里热闹非凡,往常散在大街小巷的人们,特别是男子,几乎都往着一个方向去了,说是奇怪,但拉着谁一问,也就明晓了。 这史孝廉连家的女儿连城,早就艳名远播,传说中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且心灵手巧,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特别是女红刺绣,更是城里一绝。今日便是史孝廉要拿出连城的《倦绣图》,来请得那些少年才子题诗作赋,其实却也是幌子,寻求女婿才是真的。有钱有势,又可坐拥美人,谁不想得,这才吸引的万人空巷,有才的搏个运气,无才的图个热闹,一时间史家大门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这贪名求利者多,也有些真心仰慕的,但毕竟人微,慌乱中一掩,就寻不见了。 ——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 小丫鬟亭亭的念着,带纱安坐的连城本是秀眉微蹙,百无聊赖,忽闻此诗,不由得直了身子。 ——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 “好。”温柔清澈的声音自面纱后面传来。底下人微微骚动,史孝廉见女儿欢喜,便打了个手势,小丫头也是伶俐,马上屈膝一报:“回老爷,这是乔年乔公子所做。” 史孝廉变了变脸色,也没有表态,丫鬟便又往下读去。 这乔年确实是少负才名,但是到了二十岁还没求得功名,人也诚恳坦荡,他从前和城里的顾公子交好,后来顾公子死了,他便常去抚恤其妻子儿女,上届县令也因为他的文章好而器重他,后来县令在任上死了,也是乔年出的的钱,往返两千余里,把他的家眷和棺材送了回去。此等热心事不胜枚举,士林人士更是看重他,但一来二去,家财也便散尽了。 人是好人,但穷困潦倒,史孝廉又怎会把女儿托付于他,想就此不提,但连城又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本就是倾慕乔年的才气和人品,这次更是借此机会,逢人便说乔生之好,还让奶妈借着父亲的名义去用金子接济他,乔年是个明白人,知道连成的情深义重,只是苦于自己无钱无势,只好慨叹:“连城确是我乔年的知己啊!”每日相思若可,如痴如狂。 —— 本是一对有情人,但奈何世俗作祟,终究擦身而过。 这女儿家再是坚持,也比不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了没有多久,连城便含泪许配给了城里盐商王家的儿子王化成,终日郁郁不已。 乔年闻此消息,简直晴天霹雳,苦苦哀求无不被扫地出门,也就绝望了,只得每日浑浑噩噩,萎靡憔悴,只求在梦中能见得连城一面,以寄思念之苦。 —— 积郁成疾,连城最终还是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这可急坏了宠爱女儿的史家夫妇,但寻遍名医,也没人能妙手回春,几乎火燎眉毛了,听闻有个西城来的和尚,说是治的了史小姐的病症。 死马也得当活马医,史孝廉忙让人带了进来。 和尚膀大腰圆,僧袍穿的歪歪斜斜,史孝廉只求救女,忙拱手拜了拜。和尚却不还礼,大大咧咧往内室一入,诊了一会,才说出句话来,把全家人吓的脸色发青。 “这病好治,只需男子胸口上的肉一钱,再加些我特制的草药,必然药到病除。” “这……这人肉可是何处寻得啊?” 和尚哈哈一笑,抬腿便走:“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老爷夫人一下子更是愁眉不展,本来有了半丝希望,竟然出了这么个难题,剜人肉的事,谁干得出。 丫鬟也是灵巧:“老爷,这王家公子喜欢小姐已久,若以实情告知,他必然肯救。” 史孝廉点点头,连夜差人去了王家。 谁想王化成半笑不笑的:“傻老头,想要我的心头肉,做梦去吧!” 奴役回来禀报,史老爷差点被过气去,拍案说道:“谁肯割肉救了我女儿,连城就嫁给他了!” 话一出口,全城又是沸沸扬扬,但这可比不得抛金弃银出智出力,到最后竟是无人响应,可话一传到乔年耳朵里,席蹋间了无生趣的他竟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立马拿起刀去了王家。 见过老爷夫人,便也不犹豫,望了连城苍白的面颊一眼,便举刀刺向胸口,血顷刻间涌出,拼了命的不停手,咬紧了牙,硬是活生生的割下肉来,看的全屋人无不动容。 和尚忙拿了草药给他治血,白净的衣袍前却已经是点点殷红了。 引子拿到,便立即配了药,三枚药丸,三日服尽,连城果然醒来,而且面色红润,完全没了病态。 史孝廉也被乔年感动,答应履行诺言,而且亲自去了王家告知此事。没想到王化成见连城好转,死活要娶,王老爷自是对史家大怒,扬言要去高官。 盐商之家,劝倾一时,史孝廉也没了办法,和夫人商量了半宿,第二日为乔生设了大宴,席间置黄金千两,举杯对乔年说:“此事情非得已,乔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们史家决然不敢忘怀,可王家势大,我也无能为力,这微薄谢礼,不成敬意。” 乔年变了脸色:“我不吝惜割下胸肉,是为了报答连城的知己之情,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卖肉吗?” 话毕,拂袖而去。 本是高兴的连城听了,顿时潸然泪下:“这乔生为我不顾性命,可父亲竟然如此对他,叫我情何以堪?” 奶妈自小把她带大,看了心疼不已,连连劝慰。 连城哭了许久,才道:“我不能出门,有几句话,妈妈势必要给我带到。” 老太太连连点头。 —— 第二天,连城的奶妈便去寻了乔年,进屋落座一会,便说:“此次前来打扰,是小姐让我转些话给公子。” 乔生拱手:“但说无妨。” “小姐说,您才华横溢,不会长久的落人之下,天下之大,哪里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小姐病痛时做了个不祥之梦,梦里显示她三年必死,您就不必和别人去争她这个黄泉人了。” 乔年半是忧伤半是怨怒,长叹了许久:“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我爱慕连城,岂是因为她的相貌身姿,听闻此言,恐怕是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如果她真是我的知己,即便我们没有夫妻之缘,那又算得了什么,您……请回吧。” 老太太听到年轻人对小姐如此真诚,又想起连城每日以泪洗面,便把话说了出来:“我家小姐又岂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对公子之心,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但老爷屈慕权贵,她自觉对不起公子的满腔爱意,又知道自己命浅,怕惹得你日后难过啊。” 乔生听了欣喜不已:“如果真是这样,有缘相逢时连城能对我一笑,我也便死而无憾了。” 奶妈听到此话,才作别离去。 —— 几日后,乔生与朋友郊外饮酒作诗散场,正无事漫步,忽见远处款款走来一抹倩影。 黑发白裙,俏脸如画如雾。 近了,果然是连城。 连城本是从叔叔家回来,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修长身影,差点又落下泪来。想到乔生嘱托,便强忍着念哀伤,秋波转顾,启齿嫣然一笑。 乔年也是悲喜掺半,晓得连城果是知己,又明白彼此今生再无缘份,心思百转千回。 凝视,错身。 就这么过去了。 千言万语,一字不漏,似乎谁也没想到,最后一面,是如此短暂,又是如此美丽。 古城之外,戚戚离草。 —— 不久,王家便送来了彩礼,商议婚期,连城郁闷更加,旧病又犯,没几个月,就在仓促间香消玉殒了。 史孝廉悔不当初,葬礼办的风风光光。 乔年挤在人群里,不哭,也不笑。 棺木入土,他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 只觉得胸口剧痛,就连当日割肉也没有这般撕心裂肺。 气一松,便昏死过去。 史孝廉吃了一惊,命人摸了摸鼻息,又丧一命。 唏嘘间,让仆役把他妆奁好,抬回家去。 仓皇几月,似乎无数春秋逝去,竟老了许多。 —— 乔年恍惚间又有了知觉,见自己已无实体,知道命丧黄泉,人世间无牵无挂了,也没什么悲伤难过,朦朦胧胧爬出棺外。 村里景色依旧,但已成魂魄,旁人视而不见,也轻松许多,飘飘的出了村,只希望能够看一看连城,想她也辞世不久,应该能见上一面。 黄泉路远,走了许久,才望到远处一条大道笔直,行人络绎不觉,阴气颇重,便默默混入其中,随着人流向前走去了。 —— 没过多一会,便进入阴间地界,无依无靠,念着连城又不想投胎,无奈之下,只得到官署打探消息。 只见这里全无光日,尽是些牛头马面,森森的骇人。 “乔年!”正无措着,忽被拍了一下,差点散了神,回头一看,眉眼十分熟悉,又恍然这是阴间,原是故人顾公子,这才松了口气。 顾公子见了乔年,十分惊异:“你怎么来了?”说着便拉住他的手,死活要送他还阳。 乔年叹了口气:“实在是有些心事未了,不能归去。” “故某在这里主管文件,很得信任,不只是何时让乔兄抑郁,如果可以帮忙,我定是不遗余力。” “我是念着一位姑娘,她名叫连城,实在是还想相见一面,再续前缘。” 顾公子莞尔:“这倒好办,我带你去找便是。 —— 话说起来容易,可这阴界之大,远非常人可以想象,虽然顾公子熟悉地界,可寻遍丰都忘川,也不见连城身影。乔年自是不肯放弃,顾生知恩图报,也不抱怨,夜以继日。 “乔兄,我们找了这许久,也没有线索,怕是史姑娘已经投胎去了。” 又是一天,虽然阴间没有太阳朝生夕落,但仍是十二个时辰轮番往复,灵魂依旧按照时间休息起身,他们在城里寻了一日,到了破巷前,顾公子终于小心翼翼的说出自己的担忧。 乔年却是坚定,袖摆一甩:“她不会。” “那……待我们休息一阵再去寻找,尚未查到史姑娘的记录,说起来她也许重情重义,在哪里等你也不一定。” “好。”乔年点头,跟着他进了个荒废的鬼屋。 湿沉的稻草味迎面而来,到处是朽木蛛网,他们不禁掩了掩口鼻,却听墙角悉悉索索的声音,转弯一看,乔年不禁呆在原地。 伊人如旧,亲临眼前,仿佛褪了色的梦,一刀一刀的在心里划着痕迹。 连城也是美目圆睁,任含着的泪簌簌的掉了下来,打透了衣襟,许久,才颤抖的扶着墙站起身来,原本清冽的声音已经哽咽:“你……你怎么在这里。” “爱卿已死,我怎么能够独活,阳间孤寂,倒不如来这里再见你一面,不然……恐怕抱憾终生。” 常人说此话已是呕心沥血,更何况是自己心系之人,连城见乔年旧日风采全被风尘疲惫掩去,总是洁净的衣衫更是邋遢不堪,心暖合着心疼,情不自禁的冲上去抱住他,哭喊的闻者自哀:“我这样的负心女子,你不抛弃,还以身相殉干什么!既然连城不能许君再生,只愿……只愿来世再报……”泪浸湿了乔年的胸口,手臂却越发的使劲。 乔年也是悲切,滑湿了清俊的脸庞。 两人伫立良久,才默默的松开彼此,相顾无言。 忽而想起顾生对自己还阳的许诺,又对他说:“顾兄有要事在身,尽管去吧,连城已死,我宁愿相随也不愿独活,只是麻烦你日后告诉我她的去向,我好死生相伴,不离不弃。” 顾公子望着这对有情人,怔了怔,便没说什么,拱手而去。 他平静下来,才看见连城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子,眉眼秀雅,也是泪水涟涟。 她轻声问:“姐姐,这位是……” 连城叹了口气,讲起昔日坎坷,如今死后重逢,听得她也是唏嘘不已,不胜悲痛,又掉下几滴泪来。 抚慰了几句,连城告诉乔年:“这位姑娘名叫史宾娘,是长沙太守的女儿,我们二人一路同来阴司,自是相互牵绊,情投意合。” 乔年点点头,见她红着眼睛,娇小的身子瘦弱不堪,正想详细想问,顾生又急急忙忙的跑回来,气还没喘匀,就连连拱手:“恭喜,恭喜。” “你这又是为何?”乔年不禁觉得奇怪。 顾公子呵呵一笑:“我刚才替你把事情办成了,马上叫史姑娘和你一同还魂,怎么样?” 乔年和连城对视,高兴的说不出话来,正在高兴,又听一声抽噎,确是宾娘,她哭的楚楚可怜:“姐姐走了,留我一人要去那里,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小女愿为姐姐奴仆,终身侍奉!” 连城自从离世,和宾娘更是情同姐妹,听她如此,又伤起心来,一个爱夫,一个挚友,为难的说不出话。 乔年见她如此,又看向顾生:“顾兄能不能成人之美,帮帮这位姑娘,好让连城放下心来。“顾生背着阴官要放两魂还阳,已是犯了大忌,在加一人,实在为难,但又想到乔年当日对自家的大恩大德,犹豫再三,一跺脚:“好,我再去试试!”说着又飘出屋去。 三个人忐忑不安,约有一顿饭的功夫才默然回来,摇了摇头:“我实在是没了办法,也……只能如此次了。” 宾娘一听,又捂住脸庞,哭了一阵,又死拉住连城的胳膊,怕她马上离开,再无相见之时,连城也是陪着她落泪,一时间,屋内四魂相对默然,无语可言。 顾生见宾娘愁容惨淡,心里万分难受,在这阴间数年,生离死别见得多了,自是知道其中的苦楚,加上他曾也是洒脱放荡之人,突然间就忿忿然的拍了拍乔年:“算了!你们带她走吧,如果上面责怪下来,大不了魂飞魄散,这阴间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也受够了,这世事不过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故某早已不再眷恋,如今能够见到恩公,报答恩情,便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一席话说的屋内鸦雀无声,许久,宾娘才露出半丝笑来,却道:“大恩不言谢。” “姑娘不必多礼,快些走吧,迟了顾某也无能为力了。” 乔年又与他道了别,三人才出了破屋。 第7章 连城 黄泉路,路茫茫。 他们走到岔口,乔年挽着连城,担忧的对宾娘道:“长沙路途遥远,姑娘独自前行,实在是叫人放不下心来。” 宾娘沉默了一小会,微微叹气:“我愿随公子一同前去。” 乔年微怔:“傻姑娘,你不回长沙找到躯体,又怎么能够活过来?相随莫不敢当,他日我与连城到了湖南,姑娘不会避而不见,就是万幸了。” “姐姐与我情投意合,公子所为又着实令人敬佩,宾娘如何会避而不见?” 正说着话,路过两个鹤发老妪,交谈所用正是湖南口音,乔年忙拦住她们:“小生乔年,见过二位婆婆。” “公子有何事?”一位倒是和蔼。 “不知二为是否去得湖南?” “我们正是要去长沙送公文。”她又道。 乔年大喜:“那太好了,舍妹正是要去长沙,但年幼不能识路,如果两位婆婆能带她一同前去,小生自当感恩不尽。” “那道无妨,叫她一起来便是。” 宾娘上前,又与二人依依惜别一番,才幽幽离去。 —— 回时自是与来不同,连城女儿家,自小便以车代步,几经磨难身体更是虚弱,让乔年搀扶着,依旧是一里一歇,没多远的路途,休息了十多次才到了乔生家门。 —— 枯草在墙边轻轻的随风摇动,门窗皆是简朴,倒也干净,明明都是旧时景象,却依稀间让人感慨万千。 连城抬袖抚摸着乔年的脸庞,眼睛里尽是担忧:“重生以后,这世道无情,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反复,你活了以后,一定要把我的骸骨要来,我到你这里才会反生,定无悔意。” 乔年应了又应,连城才迈开碎步,向史府走去,谁想到了家,她又想起往日的压抑逼迫,顿时胆颤心惊,腿抖的路都不能走,又引得乔生连连劝慰,连城更是担忧:“我到了这里,无力的很,旧时的悲惨简直难以忘怀,总觉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始终觉得我们以后很难在一起,不如……不如你再与我商量一下,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可好?” 乔年点了点头,两人相扶相依,进了连城的闺房。 丝床锦被,香炉烛台,明镜画卷,仍是从前模样,想是史孝廉思女心切,借物怀人。 他们对坐了一会,连城突然说:“你恨我吗?” 乔年大惊,拉住连城的手:“爱卿何出此言?” 连城想了又想,静美的脸庞泛起红晕,低下头来,道:“我怕事情有变,再连累了你,这茫茫天地,小女无以为报,只能,只能以这魂躯为报,就算,日后有什么……我们也算,无怨无悔了。” 说着,便轻柔的靠到乔年怀里。 自从与连城结识,不过是谈些风雅之事,生活上互相依托,何时曾有过如此亲昵的肌肤之亲,乔年忍不住喜悦和幸福,抬起连城又流下泪的俏脸,满怀爱意,情难自禁的吻了下去。 又是一室春光旖旎。 退却了繁杂的衣物,仿佛也远离了那些污秽,世俗,缠绵之中,似是只剩这二人留在世间。 生不能同穴,而死后眷恋。 真不知是喜是悲。 忘却了时光,也忘却了烦忧。 如此,凝固。 —— 三日之后,他们仍是不舍,又怕这现实冷酷不情,仍躲在厢房之中。 但魂魄停在阳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连城从床榻间伏起,强颜欢笑:“俗话说,丑媳妇终要见公婆,我们担忧不前,毕竟不是办法,不如,这就出去面对吧。” 乔年缕顺了她的秀发,没再说什么,只是穿戴整齐,恍惚间出了屋子。 进到灵堂之中,见连城与自己的身躯相并摆放,感叹了一会,便降了下去。 豁然苏醒。 正在守灵的丫鬟吓了一跳,憋了好半天才大喊一声:“乔公子醒了!” 惊的史家乱了套,史夫人本就没走远,闻声连忙被扶着跌跌撞撞的敢来,定睛一看,果是乔年,而且面色红润,哪像猝死? “快,拿水来!”老夫人一挥手,小丫鬟立即拉的拉,倒水的倒水,安顿好了乔年,乔年缓了过来,也不顾大家的百般追问,只道:“请史老爷过来,我自有办法让连城复活。” 如此喜讯,又是让史家一顿混乱。 直到大家齐坐堂前,乔年才照计缓缓的吐出要求:“我自有办法,只需把连城的身躯抬到舍下,她能立即还阳。” 史孝廉哪还顾的考虑怪力乱神,听他这么一说,频频点头,当下就命人抬着连城赶往乔家。 谁知,刚进屋子,连城便悠悠醒来,扶着棺木坐起,与从前没有丝毫变化。 “孩子,我的孩子!” 老夫老妻顷刻间就扑了上去,一家三口抱作一团,哭的旁人肝肠寸断。 许久,史孝廉才擦掉泪:“接小姐回家。” 连城却摇头制止:“女儿已经是乔郎的人了,怎么能随便的回娘家呢?你们若是不依,我……也只能再求一死。” 史孝廉看连城面色决绝,沉吟一会,只得作罢,起身一挥手:“去,回府把姑爷小姐要用的东西通通搬来,少一样打断你们的狗腿!” 知道史老爷已然接受,乔年喜不自禁,扶起连城,两人相视一笑,深情款款。 —— 好景不长。 没过多久,这乔年连城死而复生,结为夫妇的传奇佳话,就传便了全城,自然也传到王化成的耳朵里。 他一向贪慕连城美色,忽闻已嫁作他人妻,怒不可遏,拍案便叫人写了状子,告到官府。 本是无理的事情,但王家势大,一向与官僚密切,又送了好些银子,昏官一判:“史女连城,与王家早有婚约在先,死而复生,自当回去王家,遵守妇道。” 民难与官斗,判词一下来,王家就带了到乔家壮丁要人。 一番争斗,直砸的新居乌烟瘴气,力大的扯了连城便走,乔年文弱书生,重伤在地,毫无办法。 上天无法,入地无门。 连城到了王家,心念已死,不吃不喝,只求早日离开这令人作呕的人事。 王化成心想这人饿能饿到什么程度,闹一闹便好,不去理睬。 没想到连城心意已决,见屋内无人,拉下衣带就悬到梁上,幸好家谱劝餐开门,才免于一死。 第二日,又拿起剪刀自残,如同疯傻,要好几个壮汉才压的住手脚。 日子久了,已经不成人形,奄奄一息。 王家人怕出了人命,难以担待,无奈只好差人将人抬回史家。 史老爷知道连城心意,挥一挥手,又命奴仆将她抬到乔家。 一来二去,王化成也便死了心。 乔年看爱妻如此,心痛不已,忍着伤日夜照顾,连城心绪已宽,竟然渐渐的好转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婉约之色。 一件婚事,反反复复,终于尘埃落定。 身体康复,连城又念到宾娘,想去写信问一问,但是路途遥远,只得作罢。 春去秋来,一日,连城正与乔年挽手作画,小婢忽来禀报:“小姐,姑爷,门口来了几辆马车,说是故人求见。” 二人忙放下画笔,出去一看,素衣娇影缓缓入内,正是宾娘。 皆是欢喜,把手相谈之际,又来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爷。 史宾娘迎上去,道:“这是我爹,爹,这便是乔公子和连城姐姐。” 太守捻须微笑。 正巧史孝廉亦来探望女儿。 小庭秀雅,菊色正盛,馥郁悠静。 日光之下,已然完满。 这世上总有些百转千回的故事,但能够如此结局的,又有几何? 我们常言一笑倾心,但生死相随的,又有几个? 仔细想象,那些执着的坚持,牺牲和等待,竟是美丽至极。 —— 后记 《连城》就是这样的故事,也是我读聊斋的第一个故事。 笔名,似乎也是因此而作,喜欢白雪纷飞,才又坠一字。 我喜欢她的执着,也喜欢他的以神不以色。 只求拙笔没有玷污了才好。 第8章 白秋练 自古以来,诗便是文人骚客的最爱,不仅学士公子喜欢,红颜名伶热衷,就连那些花妖狐媚,鬼灵精怪,也忍不住到人间来觊觎一番平平仄仄的绝唱,由诗生爱,以情待诗,才有了这场相知相守的不朽传说。 ——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典雅的水船中,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其声如空灵玉佩,又似午夜流光,动听,悠长,让人不由的失了神,忘了我,任时光匆匆的随着河水流淌过去,只留下清淡的余韵。 慕蟾宫垂下书,神游到了那云深不知处的天外,俊美的脸上又是向往,又是沉醉,早就忘了父亲要他好生经商,早日入世的嘱托,一幅悠然之相。 一路上过运河,度长江,倒是长了不好的见识。 但最吸引自己的,还是书本里那寂寞而神秘的世界。 自小便是聪慧,也不和别的孩子嬉笑打闹,有空了,就在书房里一趴,小小的身子伏在案前,靴子随着细腿一晃一晃,读了就是日头西落,奶妈来催,直到长大,也没改下这个毛病。倒是慕老爷,怕儿子读书读得越发迂腐呆傻,直拉了蟾宫和自己到南方经商。 谁知,这蟾宫倒还还真上了瘾,一趁他不在,就忍不住抱起诗词念个不停,这不,商船靠了武昌港,慕老爷正巧有时去办,留他一人 ,慕蟾宫便拿出掖在怀里的诗集,“松下问童子”起来。 正是兴起,忽闻窗外悉悉索索的声音,透过雕花的镂空,影影绰绰的身姿印出了清晰的痕迹。 近几日都是如此,终于见到了缘由,慕蟾宫觉得奇怪,顷刻撩了门帘,惊的那人措手不及。 月下轻影,何似人间。 一个是豆蔻刚过,倾城不知的少女,一个是满腹经纶,面如冠玉的少年。 错愕,相视,忘我。 少女倏忽间醒了过来,转身跑开,淡蓝的罗衫缥缥缈缈。 慕蟾宫刚要追,不经意书落在地上,再抬头,却只剩一江春水,倒映着明月,岸边红枫,赤叶如雨。 一见钟情,总是长别苦思。 —— 自从那日惊鸿一瞥的初遇,慕蟾宫便更是经常出神,挨了老爹好几顿训斥。 两三日后,收好了货,照计划准备回北方贩卖,打点好了琐事,又把船停到洞庭湖畔,等着天明启航。 “蟾宫,看你这孩子,天都黑了,还在那做白日梦,快过来听爹给你讲讲从商之道。” 见儿子又痴痴傻傻的在桌边呆坐,老头不由的恨铁不成钢。 “爹,我在读书。”慕蟾宫哭笑不得的抬起头来。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认得几个字就行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慕蟾宫摇头晃脑的气人,他爹刚要发作,小厮跑进船中的厢房:“老爷,城南的王掌柜听闻咱们明日要走,刚派人来邀您饮酒作别。” 话说得好听,无非是钱钱利利的事情,慕老爷一甩袖子,瞪向蟾宫:“回来再收拾你,去,把货物再清点一遍,别误了买卖。” 话毕,整了整衣领,风风火火的走了。 慕蟾宫笑笑,也不理睬,皆须埋头书中,忘了时间。 不知何时,屋内一阵湿凉,恍然抬头,但见一位华服老妪站在中央,拄着蛇身拐杖目光熠熠。 “请问……夫人有何贵干?”慕蟾宫大觉惊异,不说自己尚不知她何时出现,就连这老妇人的周身气息,都与常人大为不同。 老妪围着他看了几圈,长叹:“你这个小伙子,足足杀了我的女儿啊!”语气之悲切真诚,又把蟾宫吓了一跳,想到自己不过每日读书做事,不多与生人接触,小错都没犯过,怎么就杀了一位姑娘,忙问:“夫人此话从何说起?” 她三番叹气,才娓娓道来:“老身夫家姓白,有一掌上明珠,名为秋练,自小喜爱读书,这些天她茶饭不思,日渐憔悴,问了许久才道出曾偶然聆听公子吟诗,万分崇慕,年年不忘,闹出了郁积之病。” 原是那绰约少女,蟾宫恍然,为她与自己心存一念而高兴,又为她郁病之痛而伤心。 白夫人又道:“我女儿正是看上你这个小子了,我一向疼爱她,见不得秋练受到半点委屈,现在她因你废寝忘食,老身便做了主,把她许配给你。” 这婚嫁可是人生大事,虽是喜讯,但蟾宫突然之间还是有了些顾虑:“此事虽好,但晚辈不能擅自作主,还是等家父前来,再做商量。” 谁知白夫人却满脸不信:“好便应了,我女儿秀外慧中,你明明是占了便宜,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慕蟾宫无奈,拱了拱手:“晚辈恕难从命。” “人间有缘无份之事,多半缘于女子委屈自己而抱憾终生,今日老身前来,拉下脸亲自做媒,你竟不识抬举,拂了我的脸面,你们也别想回北方了!” 白夫人大怒,前半句说的辛酸,后半句念的骇人,还没等慕蟾宫好语相劝,抬起拐杖就迈出门,再追,已是人去楼空。 —— 了无生趣的摔坐在椅子上,想到白秋练相貌为人,不由的后悔,这次一拒,恐怕是后悔无期,又想到世间女子,哪一个及的上她纯粹可爱,悔意更加。 正郁闷着,慕老爷吃了酒回船,见儿子还一副身至九霄云外的样子,火气又冒了出来:“你……” “爹!”没等老头说话,他就扑了上去。 还没看过他如此失态,慕老头不由紧张:“怎么了?” “刚才,刚才有一位夫人来提亲了。” 这慕蟾宫也是少负才名,及冠以来说媒的更是不少,自来他也没动过心,总推托自己尚未成志,不谈此事,没想到今天竟然一态反常,慕老爷以为是哪位商友臣自己不在来探听他的口信,松下起来,呵呵一笑,捻着胡子问:“是哪家的姑娘啊?” “说是姓白。” 想了想自己姓白的朋友,毫无头绪,又问:“家住何处,以何为生?” 蟾宫摇了摇头。 慕老爷疑惑,他忙解释:“说是那位白姑娘听了孩儿吟诗,有心……” 原来是如此不靠谱的事儿,老头摇了摇手:“此等大事,不可随随便便。”一个书痴就够自己着急的了,再来一个,岂不是要咬人弄疯? “爹,那位白姑娘……”蟾宫心有不甘,还向纠缠,没想到老父十分不屑:“切,少女怀春!我让你清点货物,你做了没有?” “……没。” “那还不快去,小小年纪想的全是春花秋月,没出息的东西,我和你娘还指着你养家糊口呢!” 慕蟾宫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蔫蔫的理好了货物,便闷头辗转入睡了。 梦里一会是白秋练回眸对望,一会儿是白夫人怒目而视,也不踏实,昏昏沉沉之时,猛地一下颠簸,连床带房都摇摇晃晃起来。 慕蟾宫惊醒,撩了帘子,叫住慌忙跑过的伙计:“怎么了。” 天色还暗着,伙计举着火把,擦了一下汗:“回公子,大约是遇上积沙,搁浅了。“他点点头,又躺了回去。 洞庭湖里每年都会有船被沙阻住的,到了第二年初暖花开,长江涨水的时候,别人的货物还没有运到,船里的东西可以卖到百倍的价钱,虽阻了行程,但塞翁失马,也无需太过担心。 不一会,慕老爷又进来点了灯。 “爹,没事吧。“ “没事,但明年开春前我们可能是回不去了,算算盘缠可能不够。““孩儿可以先行去取。“ 别看平日慕老爷对儿子大呼小叫,可真有了事还是护着:”得了,这到京都路途遥远,你傻呼呼的再遇上点什么事耽搁了,还不把你爹饿死,我明日便启程回家,你随着伙计把货物看好别受了潮有了闪失我就谢天谢地了。“慕蟾宫点点头,又听着爹爹叨唠了一会,才沉沉睡去。 —— 第二日别了老父,他好一阵无聊,突然又想起婚约之事,想到这回没人管着自己,乐得不行,乐了一会,意识自己笨拙,忘记问了白夫人家住何处,闷到屋里怅然若失。 痴痴颠颠,看得旁人莫名其妙,便也没人管他,怕再犯了少爷的喜怒,自讨苦吃。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天色渐晚,慕蟾宫又念起李杜诗篇,心情稍好,却有小厮颠颠的进来:”公子……““吵什么吵。“他目不离书。 “有位姓白的夫人带着女儿前来求见。“ “嗯……嗯?!“惊愕的抬起头来,又笑不自禁:”快请,快请。“但没想,再见她时,竟已经人不成形,病如西子,被小丫鬟缠着进了屋,被白老太一指,安于床上,连手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这家人是大富大贵蛮横贯了,还是居于深山不懂世事,未等慕蟾宫说话,白夫人就解开女儿包得严严实实的衣服,给她垫了垫脖子,便回头眼波一横:“我女儿病成这个样子,你不要高枕无忧,没事儿人一样!““晚生……“ 不理他的解释,白夫人站起来哼了哼,气呼呼的就出了门,便寻不见。 —— 真是怪事一波接一波,慕蟾宫按了按眉头,提着灯来到床边,柔光映在秋练憔悴的脸庞上,苍白的眼睑动了动,黑蝴蝶似的睫毛颤抖着张开,露出一双秋水滟涟的眸子。 病态虽美,却叫人心疼。 他轻轻坐在床边:“白姑娘又是何苦为我这种人糟蹋了自己……“她不说话,薄凉的唇微微翘起。 “不知姑娘年芳几何,都喜爱什么样的书籍?” 还是浅浅的笑着。 “白姑娘不说话,是不是埋怨我了?” 消俏的脸染上了窗外晚霞的氤氲,白秋练摇摇头,倒是发出了悦耳的声音:“其实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公子若非问,那就是……为郎憔悴却羞郎。”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还将旧时情,怜取眼前人。 这是崔莺莺对元缜的哀伤婉拒之词,被她念起,少了幽怨,多了甜媚,简简单单七个字诉尽个中缘由心意,听的慕蟾宫怦然心动。 心动了,便自然想有肌肤之亲,只是佳人气若游丝,又觉不忍,他只好把秋练抱入怀中,轻的,好像一只小猫。 从前,觉得可爱的人都在书里,可是竟然他遇见如此至情至性的白姑娘,何其幸哉! 秋练靠着蟾宫,愁眉渐展,碎碎说了几句,又道:“公子给我念三遍王建,罗衣叶叶,我的病,自然就好了。” 蟾宫哄着,自然真的念起来。 罗衣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谁知,才到第二遍,秋练就面色红润,和衣起身。 第三遍,竟与之聚合,罗衣叶叶,清澈可人,如凤求凰,如天仙配,眼波流转之时,慕蟾宫已倾身吻下,压着她的手臂,尽是风流缠绵,随着洞庭行船,摇摇荡荡,听得屋外小厮脸红心跳,落荒而逃,只留这两人一夜鱼水。 —— 清晨初至,白秋练就起了床,在镜前梳理长发,还边对小憩的慕蟾宫道:“还不快起,我娘要来了。” 慕蟾宫这才缓缓穿衣,又见秋练青丝水滑,忍不住拿了一绺在手里把玩,忽闻拐杖当一声敲在船板上,忙回首。 白夫人更加雍容,也不睬蟾宫,直向秋练走来。 “娘。”秋练娇柔的唤了一声,面色容韵,不见昨日病态,白老太太高兴的笑弯了眼,被女儿缠着坐下。 “白夫人。”慕蟾宫恭敬起身,款了款手。 “嗯。”不冷不热的答了一声,又看着女儿:“秋练,身子好些了吧?” “回娘的话,好多了,娘不必担忧,前些日子是孩儿不孝,惹得娘伤心了。” “傻孩子,哎,跟娘回去吧,娘还有好些话相对你说呢。” 白秋练顿了顿,没有回答,看了慕蟾宫一眼,便羞怯的低下头去。 老妇人自是见多识广,知道女儿念着心上人,便也没有劝阻,聊了半个时辰便要告辞。 “还请白夫人留步,晚辈已命人置下饭菜,不如用完再走。”慕蟾宫还是不卑不亢。 见这后生终究是一表人才,老太太也缓了脸色:“不必了,吃不惯你们那些东西。”又对秋练说:“你喜欢和你的郎君玩,那就随了你的意,娘走了。” 见白夫人出了门去,慕蟾宫才道:“不知姑娘住在何处,告知在下,也好改日登门拜访。” 白秋练呵呵一笑,千娇百媚:“你我已经如此,还称什么姑娘?” “秋练……” 白秋练听闻他温柔一唤,深情凝视了半晌,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且不知日后如何,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也没有什么用。” 慕蟾宫忙拉住她的纤手:“秋练何出此言,昨晚已是我人生至幸,定当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服如来不负卿……君又可知,生别常恻恻……”本是欢愉,喜极反悲,秋练倏忽间就落下泪来,打湿了白皙干净的脸庞。 情到深处,就好似像是千年万年,再迤逦的言语,都不如这双手相握来的真实,明明是淡水之交,却比曾经那十几年的日日夜夜让你回味眷恋。 洁净的日光,越过窗棂照在这二人身上,绫罗再美,也只能在四目回转间,暗淡了下去。 —— 世上的欢愉皆是短暂,相守相依的日子好像刚刚一瞬便漏过指间滑落下去了。 这日,秋练起的极早,梳妆整齐,提着灯突然间就从书桌上那一摞零乱中拿出一本,借着光读去,秀美倦懒的脸庞顷刻便凄然了,盈盈的眼睛被火光映着,泪簌簌的掉落。 慕蟾宫正半睡半醒的欣赏美人之姿,见状,忙起了身揽过秋练,白皙的手温柔的拂过她,安慰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惹得你如此,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 秋练举起诗集,指着上面的话,有些委屈的看着慕蟾宫。 原来是李益的《江南曲》。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本来是打算拿书占卜的,没成想是这句……实在是不吉利,想你父亲明天就回来了,我怕是……怕是……”秋练又抹着眼泪,哭得说不出话来。 慕蟾宫见这女儿家心思婉转至此,哭笑不得的安抚她:“你真傻,这明明是上吉之语啊。” 秋练疑惑,蟾宫又说:“看这句‘嫁得瞿塘贾’,分明就是说喜讯将至,你又哭个什么呢,难道,秋练不想做我娘子?” “讨厌。”她破涕为笑,在蟾宫胸口拍打了几下,心情也是微微好了。 二人缠绵了一会,天渐渐亮了,秋练起身,道:“如今,你父亲要归来,我们还是暂时分手吧,不然白天被看见几经闹腾,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万一千夫所指,恐怕事情会越弄越糟,不可收拾了。” 拉着秋练柔软的手依依不舍,但慕蟾宫又费心一想,却是不可草率,须得从长计议,只得松开:“好,待父亲回来我便向他请求,可是,若他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我又上哪里找你呢?” 白秋练露出又调皮又神秘的笑脸,大有天机不可泄漏的意味:“我自会派人常来打探,婚事成不成,都会第一时间知道,这你大可放心。” 慕蟾宫点点头:“那我送你下船去吧。” “不必。”她翩然向门口走去,回首见情郎还是跟着,又笑:“留步。” 话毕,出了门,便无影无踪。 慕蟾宫怅然了一会,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想起伊人斯景,不禁落寞,只得拿出书本朗朗读起,排解寂寥之感。 —— “你这小子,爹走了这么久,还是死性不改,尽读那些花花月月的东西。” 人还未至,便听见训斥连连,抬头,果然是慕老爷风尘仆仆走入船舱。 “爹!”慕蟾宫高兴得站起来,放下书就迎了上去。 “亏你还记得爹,让爹看看,瘦了,瘦了,一定是没好好吃饭,全部心思都扎到这书桌上。” 拉过儿子,慕老头正唠唠叨叨,蟾宫实在忍不住,就提起来:“孩儿正有一事想和爹商量。” “哦?” “就是……那次说的白姑娘,还请爹答应我们的婚事。” 本来重逢心情大好,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不着调的事情,慕老头断然拒绝:“不行。” “爹!”慕蟾宫一急,也径直说出了口:“白姑娘……已经是孩儿的人了,不娶不行!” “荒唐!哪个好好的姑娘能如此随便,也不说自己是谁身居何处家境如何,就敢以色侍人,说不准就是湖边哪家青楼的小姐,想找棵大树好栖身!” “秋练不是这样的人,她知书达理,清清白白!” “都这样了还清清白白,你气死我算了!休得再提此事!” 见父亲果然气得不轻,脸涨得通红,慕蟾宫也没再说什么,只得悻悻的闷了头。 慕老爷甩了袖子去舱底查货,一路上骂骂咧咧,见到儿子把东西管得井井有条,一样不少,才住了嘴,面色稍加。 第9章 白秋练 这慕蟾宫却是郁闷,倒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来折腾去,又失落又烦躁,也与小厮发了几通脾气。 无精打采的熬过一阵,某天夜里,正对着书遐想,水香忽至,竟是秋练。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许久,才缓过神来,慕蟾宫伤心更甚:“父亲他……” “我知道。”白秋练幽幽叹了口气:“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自有定数,不可强求。” “可是……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情郎如此,自己何尝不心疼如搅,秋练左思右想,道:“我也只能再留你两月,两月之后,另说打算吧。” “我又如何见你?” 白秋练呵呵一笑:“自是以诗为讯。” 此后,果然一赶上父亲离船办事,慕蟾宫就朗声高吟,秋练便会如约而至。 好景不长,到了四月,人间芳菲,慕老爷却如砂锅上蚂蚁,急的又白了许些头发:眼看这船仍旧行不动步,再不回去,这货就卖不了好价钱,砸在手里,那损失便大了去了。 不光慕家,这困在洞庭湖的船舶众多,一时间怨声载道,还有好些商人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给水神献上香火猪牛,折腾了好一顿功夫,也许是起了作用,端午过后,这船竟然缓缓驶行了。 大半年的光阴,又是一路北上,但见了旧时景色,却再找不回当时的新奇和愉悦,离了洞庭的,似乎只是这皮囊,自己的魂却还留在烟雨湘北,和秋练日夜相缠。 离了,别了,竟然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似乎那只是深秋寒冬的旧梦。 永远醒不了的,在璀璨的春天依然寂寥而安宁的旧梦。 —— 阔别许久,这慕府的人再见少爷都觉得好生奇怪,整个人都颠三倒四,昏昏噩噩,也读书,可读不了两句就潸然落泪,郁郁寡欢,和从前那个慕蟾宫简直判若两人。 纯是思念之心作祟,未过得多久,他就生起病来,一病不起。 疼爱儿子的慕夫人慌了神,连连埋怨丈夫把儿子折腾成如此模样,在家里是又哭又闹,鸡飞狗跳。 别看慕老头说话倔脾气坏,那是有名的惯儿子怕老婆,蟾宫生病,他也着急,请了大夫请巫婆,大闹了一阵。 可惜蟾宫身体每况愈下,一日,慕夫人又坐在床边垂泪,蟾宫懵懵懂懂的醒了,自知时日无多,便拉了母亲的手,道:“孩儿的病,不是医生神婆治得好的,而是,而是因为思念一位姑娘……” 慕夫人又惊又喜:“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蟾宫也道不明白,只说:“她叫秋练。” 说完,又沉沉的睡去。慕夫人急急忙忙把消息告诉丈夫,慕老爷听了又是一通生气,然而,气也无济于事,日子一天一天,蟾宫越发的虚弱,最终还是无奈,雇了车,一路赶往楚地,只求那白秋练能够救回儿子一命。 —— 到了湖畔,又上了曾经停船的故地,安顿好儿子,慕老爷便去了村子多方打听,可是硬无一人知道白老太婆,老头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在湖边乱转不敢回去让儿子失望,忽见远处来了一乘船老妪,仙风道骨,不同凡人。 老妪靠着岸停下,打量了慕老爷一番,慕老爷忙拱手问:“夫人可知道一位拄蛇头拐杖的白夫人?” “我就是,汝有何事。” “在下慕蟾宫之父。”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哦……”白夫人不喜不怒,顿了顿:“上船来吧。” 熟练的迈到甲板,才瞥见舱门口还有一位沉鱼落雁的姑娘,转念一想,必是白秋练,蟾宫竟不欺我,果然一副好相貌,也不辱没了儿子一表人才。 “不知老夫人家居何处?” “我们祖上就是渔家,就在这渔船上聊以为生。” “原来如此,从前生了不少的误会,现在老夫前来,时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小儿蟾宫思念白姑娘,积郁成疾,现在姓名垂危,只希望白姑娘能够探上一探,也好让蟾宫放宽心,早日痊愈。” 白秋练听了,大眼睛眨了眨,俏脸变的唰白,老太太却哼了一声:“孤男寡女,尚无婚约,探什么探?” 没想到她现在反将一军,慕老头苦求半天,白夫人硬是不给面子,气得他正要拂袖走人之际,秋练却是一副要哭的样子,露出半张脸来,可怜兮兮的瞅着他们。 白夫人纠结了一会,慕老爷趁机又说:“他们两情相悦,小儿要是有了什么闪失,白姑娘也必是难过至极,不如您就……” 她拂袖,:“罢了罢了,不争气的丫头,要去就去吧!” 说着就进了船舱不肯出来。 二人大喜,慕老爷忙引着秋练朝往蟾宫的船上去,秋练却又推辞:”该到之时我自然会到。” 慕老爷这才匆匆离开,寻子报喜去了。 —— 晚上,慕老爷倦了,又好生安慰蟾宫,回到了自己的仓位。 旅途劳累,更加重了慕蟾宫的病情,他正是头痛欲裂,强迫自己睡过去,忽闻一缕阔别已久的水香,恍然睁眼,秋练明眸秋水,正望着自己发呆。 “你……来了?”略微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俊朗的脸瘦的更为削薄,让白秋练潸然泪下,她握住他的手道:“去年我是如此,今年你也病成这样,相思苦楚,恐怕是尝到了。” 慕蟾宫苦笑,还是痴痴的望着她。 秋练抬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隔着泪,显得特别湿热:“你病的这么重,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不如……我给你念首诗吧。” 慕蟾宫缓缓点头。 罗衣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又是罗衣叶叶,当时情境,又映眼前,却好像隔了千年万年,中间簌簌,都是尘埃。 听了半晌,慕蟾宫道:“这诗……是你的心事,念给我听又如何管用,不过,听到你的声音,我的病……也便好多了。” 秋练微笑,问:“那何诗管用?” “杨柳千条尽向西……” 她会意,接道:“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 “快哉!”慕蟾宫心境大好:“真让人神清气爽!从前你给我念的那首《采莲子》还记得吗?里面有菡萏香连十顷陂,我还未忘,你再慢慢念给我听罢。” 往事幕幕,白秋练沉吟片刻,念道:“菡萏香边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仿佛还是深秋红叶伴着朗朗书声欢笑,不识愁滋味,朝朝暮暮年年。 尚未念完,慕蟾宫一个挺身就起了身,半是高兴半是调笑:“我又何时生病了?”说着便把白秋练揽入怀中,丝毫不见倦容。 知他是解了心结,白秋练也安下神来,二人互诉一会闲话,慕蟾宫又问:“我爹怎么和你娘说的?” 白秋练知道慕老爷的想法,也不隐瞒:“你父亲没有答应我们的婚事。” 又待了片刻,她便突然告急离去了。 “蟾宫?” 正发着愁,见父亲又端着药进来,忙起身。 “你起来了?那就好,那就好,把这个喝了,再多吃些饭,很快就能痊愈了。” 慕蟾宫接过汤药,有一勺没一勺的吹凉。 慕老爷又道:“今日我在湖边遇见了白夫人,苦苦哀求,她才肯让白姑娘来看你,这姑娘,人倒是不错,不过渔家衄从小就会唱歌划船,泡透露面,爹不是嫌她家境贫寒,可是入世已深,这白姑娘怕是已经沾染上风尘了。” 听了秋练的话,蟾宫也就没说什么,慕老头瞅着儿子喝了药,刚拿着碗出去,白秋练又匆匆回来,似乎是知道他会中途送药一般。 草草说了父亲的想法,白秋练点头:“欲速则不达,世间的事多是如此,你越是欢迎一个人,他便越不爱来,应该让你爹自己改变主意,反过来求我们。” “那又该如何是好?” “商人重利。” “你是说……?” 白秋练点头:”刚才我查看了你们船舱里的货物,都是些干货器物,没有一样赚钱的,你帮我告诉你爹,买丝绸,能获三倍的利,买香料,则获利十倍。你们把这些东西买回家去,如果我言中了,你爹就会觉得我是个好媳妇,自然就改变了想法,明年再见,你十八,我十七,日子长的很,难道还怕不能在一起吗?” 一席话说的头头是道,慕蟾宫连忙点头。 —— 第二日,慕老爷再来探病,儿子已经活动如常,不由大喜,扯了些家常,慕蟾宫就照着秋练的指点告诉他:“白姑娘说,我们的货都不赚钱,不如买些丝绸香料,丝绸能获利三倍,香料足有十倍。” 慕老爷摇头不信:“她一个黄毛丫头,如何能知道这些,我经商二十余年,莫非都不及她了?” “爹,秋练聪慧,她这么说,想必是真的,她又怎么会害了孩儿呢?反正这次出来时间短,还省下不少余钱,不如就听她一把,进些丝绸和香料。” 慕老爷禁不住蟾宫劝说,又念到白秋练对他一往情深,不会虚言,便少许进了点,没多久,就返航回家了。 —— 到了京都,果不其然。 此次商人大多都运了干货器物,导致价钱下跌,赔了本,倒是丝绸香料没多少在市面上,赚了不少的钱,两两相抵,竟然成了极少够本的商人之一。 慕老爷不由佩服,吃着饭就说起这件事:“白姑娘真是神机妙算,这回要不是她,咱们家今年可就白白忙活了。” 慕蟾宫看到一切如计划发展,忙说:“那时自然,她还说,要让爹成为名震一方的大商贾呢。” “真有此事?” 慕蟾宫点了头,他爹就盘算起来,不一会便动了心。 歇了两个月的功夫,又是急着赚钱,又禁不起儿子的哀求,他们便又收拾了行李,南下楚向了。 船停到洞庭湖畔,想去拜访白家,找了好些日子竟无踪影,父子俩正在发愁,几日后,却无意间在柳树旁见了那渔船。 慕老爷忙进城办了好些礼品,风风火火的到了白老太太的船上。 白夫人正在绣花,瞥见慕家小厮搬进的大包小包,也不表态。 慕老爷忙拱了拱手:“上次事情急迫,多有无礼之处,还请老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倒不必。”白夫人放下女红,柱着蛇头拐杖站了起来:“慕老爷此次前来,又为何事?” “自是小儿和贵小姐的婚事,老夫也想通了,他们晚辈两情相悦,实在不该多加阻挠,而且白小姐秀外慧中,天资过人,嫁给蟾宫,实在是天作之合啊!” 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白夫人笑了笑,自是知道其中缘由,倒是不很介意,毕竟褥子终究碎了秋练的心意,何乐不为。 “慕老爷所言极是,只不过,这礼物老身与秋练都不需要,还是拿回去吧。”说着就进了船舱关了门。 “那婚事?”慕老头喊了声,久久不见回音,只得悻悻而归。 谁知不久之后,赶上黄道吉日,慕老爷对这长吁短叹的儿子正无办法,忽见白老太太站在甲板之上,身后,确是白秋练的绰约风姿。 “秋……”慕蟾宫惊喜的扑了上去,又觉不妥,才行了个礼:“白夫人。”眼镜却还是看着秋练,惹的她掩口发笑。 “今日我便把女儿交给你了,日后你若敢对不起她,老身定不饶你!” 慕老爷刚想上去搭话,白夫人却干脆的跳到旁边自己的渔船上,划了几下,便惶惶悠悠的漂走了,他几时见过如此行事方式,目瞪口呆,倒是秋练大方,款款屈膝,乖巧的叫了声爹,引的慕老头大笑连连。 新娘到了,婚事即至。 慕老爷特地为儿子租了条豪华的游船,大办酒席,邀了许写楚地的朋友同仁,洞庭湖一夜喜色逼人,如同岸边夏花璀璨,在粼粼的湖水中成了耀眼的红色明珠。 拜了父母,认了天地。 红酥手,黄藤酒。 红鸾帐里,一夜春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好像都是如此,一遍一遍的礼仪,相同又不同的情景,不经意间,合着酒香,花香,伊人微笑,成了生生世世的眷恋,万水千山的羁绊。 第10章 白秋练 “爹……”次日清晨,白秋练就起个大早,正巧遇见在甲板上晨练的慕老爷,亲切地叫了一声。 “哎。”见儿媳勤快,慕老爷乐呵呵的答应。 “有些话……秋练不知当不当说。” “直讲无妨。” “婚礼本事喜事,但昨日铺张,让爹花掉了不少的积蓄,秋练着实过意不去。” “无妨,无妨,我就蟾宫这么一个儿子,婚姻大事,岂可草率。” 秋练微笑:“还是勤俭持家为妙。” “哈哈,此话有理。” 白秋练从袖口摸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物名,她递给了正开怀大笑的公公,说道:“这是些云南物产,爹若照此购买,卖到楚地,可获大利。” 慕老爷接过一看,自打上次的丝绸香料之事,就对秋练十分信服,如今只是担心:“这云地遥远……我一去数月,你和蟾宫要如何是好?” “这爹爹大可放心,我娘自会照顾我们,她地熟,不会让我们受了委屈。” 慕老爷点点头,过了几天就只身南下,白夫人把秋练和蟾宫接到自己的船上好生安顿了,欢娱数月。 待慕老爷归来后,果然获利双倍,一家人团聚北归。 临走时,白秋练又求着公公带了些洞庭湖水,以解思乡之苦。 “看这丫头,生得真是俊俏。”慕夫人见了儿媳,喜欢的不得了,连连加菜,足可把秋练喂成个胖子,秋练落落大方,只是让丫鬟给她舀了小半碗水,就当酱油醋似的沾着吃,与众不同。 慕蟾宫笑着得意:“那是,孩儿的眼光自是一等一的好。” 慕夫人转手给儿子加了些菜,又瞪着慕老爷:“若不是你,恐怕我早就抱上孙子了。” 老头嘿嘿的没感吱声,秋练倒是红了脸。 满庭满室,喜气洋洋。 —— 时光荏苒,流水似的过了三四载,秋练和蟾宫已经有了个大胖小子,过的快快乐乐,丰衣足食,无事时便吟诗作对,种花赏月,成了有名的神仙眷侣。 一日,秋练念到慈母手中线,忽地就悲从中来,湿了眼眶。 爱妻如此,慕蟾宫万分心疼,知道她是念着白老太太,忙围着安慰,要求爹带着他们去武昌,秋练这才破涕为笑。 慕家夫妇也是知情打理,孩子交给慕夫人,没过天,他们就跟着爹爹下了洞庭。 一路风尘,秋练却是念母心切,也顾不得休息就撑着小舟在湖里寻找,没想到几个时辰过去,白夫人竟然杳无音讯,急得秋练越划越深,苦苦呼唤,最后好不容易被相公唤了回来。 —— “你不要哭了,没准娘是探了什么亲戚,才不在故地,兴许过两天就回来了。”慕蟾宫搂着秋练哄了许久,秋练还是流泪摇头:“我家哪有什么亲戚,再说,娘一定知道我要回来,她还能去哪里呢?” “你们在附近的村子可还有什么熟人,我好去打听打听。 秋练还是摇头,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蟾宫看的心疼不已,又起了身:“那我便沿着湖问去,总有人见过她才对。” 见娘子点点头,他便急冲冲的跑了出去。 谁知又苦寻了大半日,仍旧音讯全无,慕蟾宫累的不行了,在湖边急的打转,忽见远处有个垂钓的老头,忙跑过去拱手:“小生冒昧,不知您见没见过这湖边打渔的白老夫人?” “姓白的?”渔夫摇头:“不认识。” 慕蟾宫还想再问,没想到渔夫突然有鱼上钩,扯出来一看,竟是条又肥又大的白鳍豚,怪的是这豚生的奇特,鱼不像鱼,人不像人,还长着裸露外阴,引得慕蟾宫围着瞅了半天。 待晚上回到船上,秋练急急忙忙冲了出来:“可见到我娘?” 慕蟾宫摇摇头。 白秋练脸色顿时黯然。 为了哄她忘忧,蟾宫又道:“我倒是见了一条白鳍豚,长的像个女人,好生奇怪。” 没想到爱妻听了脸又白下几分,嘴抖了抖,才说出话来:“其实……我自小捕鱼,心里已是愧疚万分,一直都想做些善事,不如,你帮我将那豚买下,放了生吧。” 慕蟾宫闻言,只得点点头,又下了船去。 走到垂钓湖边,那渔夫正巧要收拾东西归家吃饭,慕蟾宫赶紧上去拦住他:“老人家,不知那豚你卖是不卖,我见了觉的奇特,想着带回家去观赏把玩。” 渔夫瞅着他锦衣玉佩的富贵样,眼珠转了转:“卖到可以,但此豚珍贵,得这个数。”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没想到他狮子大开口,慕蟾宫找到秋练,道:“他竟然要五十两银子,我觉得太不值,便回来了。” “你……”秋练本来心情稍好,听他如此,气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为你慕家做了这么多事情,赚钱无数,区区五十两你竟然吝啬,如果你今天不把它买下来,我……”她指着船外粼粼江水:“我就从这跳下去。” 慕蟾宫吓了一跳,没敢说话立马第三次跑了出去,到了渔夫家,当场掏出五十两银子,拎了豚跑到一处无人的水域,那豚也灵巧,沾了水一个甩身就不见了踪影。 累的筋疲力尽回了船舱,秋练竟然不见踪影,他也顾不得疲惫,叫了家丁举着灯到处找,一夜慌乱,直到天亮才见到白秋练站在甲板上,脸庞的泪痕将干未干,也是几许憔悴。 不知怎么了,慕蟾宫这次回来倍觉紧张,仿佛她会不经意间就消失不见,昨夜失踪,想到她可能不会回来了,心脏就像跳不动了似的疼痛。 也顾不得礼教,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一把就抱住白秋练,下巴抵着她的秀丝,闻到那缕缕水香,才觉得安心了不少。 —— “你这是去了哪,可叫我好找。”回到屋里,抚摸着爱妻的脸颊,他没有动怒,只是担心。 白秋练来也似雾,走也似云,明明很亲近,却又很神秘。 她拿着湿帕擦净自己的泪,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去看我娘了。” 慕蟾宫又惊又奇:“你娘在哪?为什么我们这样找都没找见。” 墨色的大眼睛看着蟾宫,闭上,卷翘的睫毛颤抖了几下,又睁开。 “其实……哎……”白秋练像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我现在也只能告诉你实情了。” 实情?何谓实情,慕蟾宫看着他,听了一句话,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你去救的那只白鳍豚,其实……就是我娘……”白秋练移开了眼神:“她一直住在洞庭湖底,龙王让娘管着水上行旅,我当然……当然……当然也不是人。” 屋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她的心跳,和他的呼吸。 许久,慕蟾宫搂着她更加用力,好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才会甘心,没有恐惧,没有怨怒,他不过温柔地说:“我早知你不是凡间女子,秋练冰雪聪明,也只有精灵才能如此,我……我能遇见你,三生有幸。” 本来干涸的泪又掉落下来,白秋练开始是很小声的哭,但越哭越大声,他知道她在发泄,她瞒的怕,也瞒的苦,其实,是人是妖,又有和关系呢?哪家的渔女穿着绫罗,吟着诗句,比那深院中的闺秀还要貌美如花,才情四溢。 秋练渐渐止了声音,忧愁更甚:“近来,龙宫选妃,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说我长得美丽,龙王动了心,就命我娘我把找来。我娘几次说明你我已有婚姻,但人微言轻,龙王哪里肯听,一怒之下就把她放逐在洞庭南岸,母亲缺衣少粮,饿得快要死了,才被那渔夫钓到。” “龙王乃一方神圣,怎么可以如此荒淫无道!”听了这番话,慕蟾宫又气又恨。 “权贵……权贵……”白秋练嗤笑几声,又正形道:“现在母亲随被你放回湖中,但龙王的命令没有取消,如果……你爱我的话,就替我求求真君,给我母亲免了刑罚,如果……你觉得我是妖物异类,对我反感,我便把儿子留给你,回洞庭去了。那龙宫生活不是凡人可想,比你家好上百倍不止,我守着你,也绝不是重利贪图。” 蟾宫变了脸色:“我当然是爱你的,又怎么会怀疑你贪图富贵?可是我家结交的都是商贾,那真君道人,又怎么能够见到。 “这倒好办,明日未时的时候,真君会来洞庭一游,你可以去岸边伺候,如果看到一个脚的道士,就赶快去诚心拜见,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就算他跳水,你也要跟着跳下去。真君喜欢读书人,肯定会可怜我们相爱,答应免了我母亲的。”说着,秋练拿出一块鱼腹做的手绢,道:“他定会问你有何事相求,这时你再拿出这手绢,请他在上面写一个免字,我们就有救了。” 慕蟾宫连连点头,细心记下。 —— 第二日,便按照爱妻所言,在湖边柳树旁等着传说的真君。 未时一到,果然有个道士一瘸一拐的过来了,衣衫褴褛,貌不其扬,但他岂敢怠慢,恭恭敬敬的迎了上去,跪地便拜:“小生慕蟾宫,还请大师留步。” 那道士一看,反倒是抬腿脚跑,可惜腿瘸,被慕蟾宫追着紧紧不放,一路苦求,到了湖边,道士也不含糊,把木棍似的拐杖往水里一扔,顿时跳了下去,慕蟾宫不习水性,但救妻心切,哪管的了那么许多,一迈腿也跟了上去。 —— 正闭着眼等着呛水,谁知却踩上了结识的木板,他定睛一看,那拐杖顷刻间竟然变成小舟,摇摇晃晃的飘荡了起来。 果然是世外高人,慕蟾宫惊喜非常,知道白夫人有旧了。 “你求我何事?”见年轻人如此奋不顾身,道士开了口。 慕蟾宫赶紧拿出手帕,道:“只求大师一个‘免’字。” 道士接过一看,动了动眉头:“这是白鳍豚的鳍啊,你一介凡人,从何得来?” “不瞒您说,小生岳母,正是这白鳍豚,小生与妻子是因诗结缘,本来举案齐眉,生活幸福,可是龙王选妃,竟看上了我的妻子,岳母不从,被他治了罪,听闻大师能够帮她免除罪过,特来拜托。” 道士原就风行五湖,见多识广,听了反而哈哈一笑:“这小豚精倒是风雅,龙王怎么能如此荒淫呢?你莫急,莫急。”说完便拿出只笔来,草草写下个免子,其潦草程度,倒像是个画符。 慕蟾宫谢了又谢,道士只笑不答。 这船似乎能知晓心意,自己忽悠悠的就划到岸边。 慕蟾宫上了岸,再回首,那道士已独自站在拐杖之上,渐行渐远,不一会就消失在茫茫水雾中了。 回了船舱,白秋练听了事情经过很是高兴,大叹有救,转而又嘱咐蟾宫不要向父母提及此事,他们年事已迈,老老实实,知道了莫不得吓出病来。 蟾宫应允,没过多少时日,便启程北上。 —— 又是三年。 都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 无论多么美满,也难逃其间。 慕老爷频频南下,这次,却经久未归,眼看湖水就要用完,急得白秋练让慕蟾宫写信催了又催。 这鱼类离了自己生长的水系,定然不能命长,精怪也是如此。可惜慕老爷又遇上积沙,久久未归。 秋练断了湖水,一病不起,如同干涸的鱼儿,日夜呼吸急促,喘息不止。 慕家大乱,请了不少郎中,但又如何治的好妖精的病症。 折腾了一旬,慕蟾宫人已憔悴,直守着病榻不肯离开,六岁的孩子也是,心窍玲珑,在旁边哭着叫娘,闻者流泪。 白秋练知道了自己的气数,难过之后倒是坦然,握住慕蟾宫的手,嘱咐:“我死了,你主要在每天的卯时,午时,酉时,给我朗诵《梦李白》,我的容颜就不会改变,等到湖水到家,你关上房门,把我的衣物除下,浸在湖水里,我便能还阳了。” 慕蟾宫一如既往的应允,秋练又痛苦了几日,终于撒手人寰。 他没告知任何人,只是独自守在房中,拿出李杜诗集,读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还是那般空灵透彻的,迷住了小鱼精的声音,但已不是少年情怀,无忧无虑,爱了,守了,就像封存的美酒,越来越叫人迷醉难忘。 七年已逝,好似一场轮回。 到头来,还是我读诗,你聆听。 只是牵过手,流过泪,叫我如何能够洒脱如常? 回忆载在那条船上,洞庭湖畔红枫似火,粼粼湖水荡漾,荡漾,荡漾。 —— 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苏。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第11章 娇娜 荒野山间,行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他眉清目秀,但神色疲惫,看起来已经赶路多时。 冬日的鸟啼婉转,给这静谧添加了几分幽然。 他还是走着,白皙的鼻尖冻得有些红,修长的手把包裹抓的很紧,露出苍青的骨节。 终于,转了一个弯,望见前面隐隐的一家寺庙。 年轻人加快了脚步。 —— 普陀寺。 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年轻人仰头看了看,才抬起步子迈了进去。 “施主。”一个小和尚迎来。 “小师傅,在下孔雪笠,特来求见住持。”他恭恭敬敬的拿出封信来。 小和尚结果,行了个礼:“稍等。” 说完迈进了大殿。 不一会,他又出来,道:“施主请进。” 院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墙头的枯草,摇曳的沙沙作响。 —— 孔雪苙少负才名,为人风流倜傥,一副好相貌,又擅长吟诗作对。 只是家境贫寒,总有些生活无奈之感。 原本他是受在天台做县令的朋友邀请,前来走访,谁知突生变故,朋友暴毙,也是名清官,本就缺金少银,死后更是无人资助孔生。 回去的盘缠是没了,多亏得老管家与普陀寺的主持是旧交,介绍他来抄经文,以便糊口度日,攒着钱早日回家乡去。 寺里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虽然清苦。但三餐温饱,闲暇时还可以看书作画,倒也雅致自在,只可惜身边都是出家人,规规矩矩的阿弥陀佛,少了些灵气,不免感觉孤单寂寞。无聊时便自己四处走动,排遣心绪。 离普陀寺百余步的地方,有个单家大宅。单先生原是世家公子,出身富贵,后来吃了官司,家境才萧条下来。无钱打理宅院,人又不多,一家人合计了合计,就全部搬到乡下去了,整个宅院都荒废了下来,空无人烟。 每次孔雪苙从宅门经过时,都不免感叹世事无常,却也没十分在意。 —— 一日,大雪棉絮似的纷飞飘扬,天台郊野比往常更加寂落,道路上半个行人也看不见。 孔雪笠用了午膳,闲来无事,听和尚说东南三里外有一丛梅花盛开,白雪之中煞是好看,便捂了层厚衣服,打算出去踏雪寻梅。 又过了单宅,这次,却从里面出来一个俊朗的少年,眉如远山,目似秋水,一身锦缎的印花白衫。 少年见了孔生,三步并作两步迈了出来,潇洒的一拱手:“孔先生,久仰。” 孔雪苙见单家公子回来了,愣了愣,才道:“不敢。” “久闻孔先生才名,今年能得一见,确是小生的荣幸,不知孙先生可否赏脸,到寒舍一坐。” 少年文质彬彬,恭谦有礼,孔雪苙十分喜爱,便打消了远足的念头,寒暄了几句,愉快之余就跟着小年进了屋内。 房屋虽然不如想象中宽敞,但收拾的高雅亮丽,四处垂着花纹绚丽的锦帘,雪白的墙壁上有好些的古人字画,墨色飘香。 孔雪苙欣赏了一番,看到桌上倒扣了一本书,走近一看,书签上写着《琅嬛琐记》。不由好奇的翻阅起来,内容果然闻所未闻,他平时酷爱读书,阅历无数,今日偶得佳作,念着念着就念了进去。 “不知孔先生为何在此处闲游?”少年突然一问,孔雪苙惊了惊,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失态,忙回答:“我本是打算探望朋友,他竟意外暴毙,没了盘缠回家乡去,只好凭人介绍,在西北边的普陀寺抄写经文度日。” “先生如此人才,却不幸之至。”少年叹了又叹:“凭先生才学,为何不在此设馆教学呢?” “流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谁肯介绍孩子给我教,能在寺里寻一闲职,已实属不易了。”孔雪苙无奈。 少年一笑:“先生若不嫌小生愚笨,小生愿拜先生为师。” 孔雪苙也笑:“不敢当,不敢当,当老师倒不必了,你若看得起我,我们便是学友,共同学习才是。” 少年没再纠缠,转为与他谈起诗词歌赋来,孔雪苙对答如流,让少年十分佩服。 两人大觉畅意,相见恨晚。 熟了孔雪苙也便不见外,随口问道:“这单宅如此风雅,怎么长期关着呢?” “这是单家的地产,单公子早年移居乡下,很长时间没人住宿。我姓皇甫,老家在陕西。前些日子遭了火灾,所以才来这借单府小住一段。” “原是皇甫弟,我还以为是单先生的公子呢。”孔雪苙点点头。 “初来乍到,难怪,难怪。”皇甫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天色已晚,先生不如就留在这休息一晚。” “多有不便,不按叨扰。” “这是哪的话,小生还有许多问题未能解答,先生留在这,算是我求的了。” 见少年真诚,雪笠点点头,不再推辞。 —— 孔雪笠与皇甫秉烛夜谈,很晚才睡下。 天快亮时,有个老仆人进来,悉悉索索的生了盆炭火,不一会,稍显冷清的屋子暖和了不少,雪苙裹着被坐起来,软软的床铺让他迷糊了好半天。 谁想,那仆人又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孙先生,老太爷来了。” 吃了一惊,他赶快下了地,草草穿上衣服,一个神采奕奕的白发老者就进了寝房,声如洪钟,不同凡响。 “久仰孙先生大名,只盼先生不要嫌弃小儿,愿意教导他。” 孔雪苙道:“孔某何德何能,老人家客气了。” “小儿出学,资历尚浅,您千万不要以故友,同辈的身份对待,不然他得意忘形,必将一事无成。” 孔生点头。 皇甫老爷向身后仆人一招手:“还不快给孔先生添置用品。” 老仆应允,麻利的让人拿来了整套的棉衣,貂帽,还未等他推辞,又被拉着吃酒聊天,恍然入眼的客厅,奢华漂亮,光彩夺目,孔雪苙看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落座。 老太爷是清静之人,几杯过后,就起身告辞,柱着拐杖出了门去,只留下二位年轻人相谈甚欢,消磨了个把时辰。 饭后,皇甫公子呈上了习作。 孔生翻阅半晌,见他写的都是些古人诗词,而不见八股文章,不由疑惑:“你为何不做文章。” 皇甫道:“我学习只为增长见识,不求功名,那八股,不做也罢,足足倒人胃口。” 雪苙笑笑,没有回答,心里却叹这孩子行事洒脱。 —— 一晃到了晚上,少年又摆起酒桌来,雪笠觉得有些铺张了,皇甫却笑:“今天就合格尽兴,到了明天,爹一准不让我如此了。” 三巡过后,他有些酣意的对伺候的书童说:“去看看老爷睡了没,如果睡了,就悄悄把香奴唤来罢。” 书童转了转眼,答应着,去了绣花锦囊包裹的琵琶出了房门。 很快,便进来了一个小巧可爱的丫鬟,仅及豆蔻,却眉眼妖娆,一身红装说不出的艳丽。 “公子。”香奴款款行礼。 “起身吧。”皇甫看向雪笠:“不知先生喜欢听什么?” 孔生家贫,极少出没风月场所,只得笑答:“随便谈些小曲就好。” “那就……来段《湘妃》吧。” 香奴颔首,款款坐下,白皙的指尖一挑,立即惊了雪笠。 都言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原以为是文章做戏。 今日听闻,果不其然。 嘈嘈切切一曲弹完,却如绕梁三日。 雪苙良久方醒,大叹:“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闻,姑娘果然技艺高超,在下佩服。” 香奴嫣然:“家乡小曲罢了,还望公子不要见笑。” 话毕,就抱着琵琶缓行离去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皇甫也甚为开心,又叫人搬了几坛,两人对饮直道三更,方才就寝。 —— 日后,雪苙与皇甫每日早起共同读书。皇甫造诣虽浅,却天资聪颖,读起书来过目不忘,不到三月,就可提笔成章,让雪苙很是欣喜。 半载忽逝,孔生忽然意识到很久没有外出,抽了空打算到郊外散散心,没想到刚度到门口,却见铁门上挂了把黄铜大锁。 正巧皇甫在前院背是,见了忙解释:“是父亲怕我乱交朋友分了心,耽误学习,才关上门谢绝客人来访的。” 孔生闻言大惭,没想到他们富贵人家,竟也一心向学,而自己毛毛躁躁的倒想出去,实在辱没了老太爷的重托。 “先生要出去吗?”皇甫又问:“我换人给你开门。” 雪笠一甩袖:“不必。” 说着便进了屋,查阅古文去了。 自此,他安心留下教书,皇甫大有所成。 —— 盛夏来临,天气闷得厉害,完全不见冬日的刺骨,在屋内着实难受,俩人便把书房搬到园亭中,花香四溢,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不料一日,孔雪笠突然得了怪疾,胸口莫名其妙的红肿起来,一夜之间痈疖便有碗口大,疼痛难忍,折磨得他日夜呻吟,卧床不起。 他患病以后,皇甫便起早贪黑的照顾他,送药递水喂食,而自己却常常顾不得吃东西,有时困的坐在床前就迷糊了。 孔雪笠万分感动,但无奈自己病情越发险恶,疼的刻骨嗜心,最后简直滴水不进,性命垂危。 这下可惊动了老爷子,他拄着拐杖风风火火的赶来,诊察半天,也是毫无办法,愁的父子二人连连叹气,相顾无言,最后,皇甫突然一拍腿:“孔先生病的如此之重,我想只有娇娜妹妹能够医治。” 老太爷大喜,恍然大悟似的忙派人去请了娇娜。 过了几个时辰,皇甫又着急:“让他们去外祖母家叫她,为何还不来?急死人了!” “莫急,莫急。”老太爷正劝慰着,就听见书童近来禀报:“娇娜姑娘来了,还有小姨和松姑也来了。” “快请啊。”皇甫瞪眼,小童忙闪了出去,不一会,就引着娇娜进了屋为雪笠看病。 雪笠正苦苦忍着疼痛,干净的额头全是冷汗,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翩然伫立在眼前,婷婷袅袅,身如幼松笔直,颜如美玉温润,最动人的是一双漆黑的大眼,望上去,像是秋水粼粼波光闪动不止,他精神为之一振,就连疼痛也好了许多。 皇甫对娇娜道:“孔先生与我情同挚友,深如兄长,你可要好好地给他治病。” 听哥哥这么一说,她立即收敛起了羞怯的神色,悠然挽起长袖,近了床诊断起来。 白皙的手轻轻搭上孔雪笠的腕脉,她闭起眼睛仔细感受,羽睫微微颤动,雪笠却被凉腻的触觉和幽幽胜似兰花的香气弄的痴了。 半晌,娇娜睁开美目,笑道:“先生的病虽然凶险,但是可以治好,不过,由于耽搁已久,肤块已经凝肿,必须割皮削肉,先生可要忍耐住了。” 雪笠被言语惊醒,又陷在嫣然微笑中不可自拔,全然不知娇娜已经开始治疗。 只见她退下手臂上的金钏,放在患处,慢慢的下按,痈疖便顺着力往上凸出,高出金钏一寸多,而痈疖根边余下的肿块,全部收束在内,渐渐缩小,不一会就不再有碗口大了。 娇娜一手轻掀罗衣,解下腰间一刃佩刀,按钏持刀,顺着痈根轻轻割下肿块。紫色淤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衣衫流下,沾染了床铺。 一系列的动作看的皇甫面色发白,不免有点心悸,但孔雪笠却像遇见了什么好事,神采悠悠,只希望治疗的时间更长些才好。 从他身上割下的腐肉,团团圆圆如同树上的瘦结疤,不断的冒着污血,娇娜让人清理出去,又唤了温水,仔细地洗净了伤口。 孔雪笠以为她要包扎,欲起身,却被娇娜按下,她微微一笑,轻起檀口,吐出一枚红丹,晶莹剔透满室顿时幽香四溢。 娇娜把红丹按在伤口边的肌肉上,不断旋转,转了一圈,孔雪笠便觉的心脏好像生出一团火来,把人烤的暖暖洋洋,两圈归后,伤患的地方隐隐发痒,正是愈合征兆,他大奇,低头看着红丹绕了第三圈,血淋淋的肌肉已然一点一点愈合,只感到遍体清凉,沁入骨髓,没一会,胸口白净结实如初,半点看不出得过病的样子。 这时,娇娜方才收起红丸,吞入喉中,笑道:“先生的病痊愈了。” 话毕,转身撩开门帘,飘然离去。 “谢……”孔雪笠忙从床上跳起,感激的话还没送出去,只感觉病痛全无,生龙活虎。 皇甫和老太爷喜的眉开眼笑。 他却立在那里。 怅然若失。 —— 比起身体的痛苦,更难以忍受的,怕是心病。 孔雪笠的恶疾虽好,但似乎更加难过,整日恍恍惚惚,颠三倒四。 皇甫何等聪明之人,知道他是思念娇娜,仰慕她却又无以得见。 一日,雪笠又在书桌前抱着书本发呆,正巧皇甫路过,便道:“我为先生寻了一位姑娘,可谓秀慧兰心,不知可否一见?” 孔雪笠回神,问:“是谁?” “也是我的一个亲戚。” 他黯然:“不必了。” 默坐良久,又见皇甫未走,就起身踱了几步,对着满屋字画,想了又想,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所谓情有独钟。 皇甫自是知道他的心意,拱手说:“我父亲万分仰慕先生才华,其实早有联姻之意,但我只有一个妹妹,年纪尚小,倒是我姨表妹阿松,年满十八,长得落落大方,十分好看,先生若是不信,大可亲自一看,阿松每天都在花园中散步,到了前厢房便能窥到。” 孔雪笠微愣,点点头,自知娇娜无望,失落中倒是真的到了前厢房,端坐不久,两道倩影便恍入眼前。 正是娇娜陪伴着一个漂亮的女子前来赏花,她眉眼秀丽,弯若钩月,而且步态轻盈,举止优雅,青绿的纱质裙摆随着举手投足轻轻摇晃,似是林中仙子闯入眼前,美丽比起娇娜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都难逃色相。 待晚上皇甫再来时,他倒是主动提起:“今日见到松姑风姿,我极其仰慕,还请贤弟为为兄做媒,若好事能成,定是感激不尽。” 皇甫大笑:“先生能如此,甚好,甚好,我这就去告诉父亲。” 天色已晚,孔雪笠见他久去未归,便和衣睡下,梦里一会是娇娜,一会是阿松,昏昏沉沉的极不踏实。 次日,刚刚鸡鸣皇甫就闯了进来:“恭喜,恭喜啊。” 雪笠惊醒:“何喜之有?” “我与父亲商量了你的婚事,叫来表姨和表妹,她们都十分同意,这不,我便道喜来了。” 孔生微笑:“多谢贤弟。” “哪的话,先生能娶松儿,那是她的福分,不如,我们就趁热打铁,把这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了长辈们的心头之患。” “全凭贤弟安排。” 单府不经意间就忙活了起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金银珠宝,鸡鸭鱼肉匆匆忙忙的都送了来。 特别是婚礼当日,简直热闹非凡,宴了宾客,拜了天地,洞房花烛,却是娇娜送来喜酒。 解手间,目光交错,似有了千言万语。 回身了,又似一切烟消云散。 还是飘飘欲仙的快乐,但总归少了些什么,让人觉得美满,却不畅然。 第12章 娇娜 —— 有了艳妻,陪着挚友,光阴荏苒。 一天晚上,皇甫敲了门进来。 “贤弟是又有何困惑了?”雪笠问。 皇甫摇头:“先生对我学业帮助颇大,皇甫感恩在心,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雪笠大惊:“此话何解?” “最近单公子的官司要打完了,这宅子是人家的,我们自要让出来,好在陕西宅院已经重建,家里打算搬回去了,只是,此后我们再难相会,实在叫人难过。” “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不如……” “先生还是回家去吧,我们知道你有老母惦记,留了这些日子,已是不妥。” “也好,只是路途遥远,怕松儿吃不消。” “这倒不必担心,我能马上送你们远行。”说着,就叫小童去唤了家人去。 不一会,太公就带着松娘进来,老头平日洒脱,此刻到有些不舍,连连嘱咐着,又送上百两黄金。 “这个使不得,我在这里叨扰已经添了许多麻烦,怎么还敢收您的东西?” 太公摆摆手:“若无先生,哪有小儿今日,知道先生自好之人,这礼,已经轻了。” 雪笠还想再说,松娘却拉了拉相公:“收下吧,没关系。” 孔生这才接过金子。 皇甫笑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如,就这样别了吧。” 众人点头,只见他一手牵住雪笠,一手牵住松娘,道:“闭上眼睛。” 雪笠刚刚合眼,只感觉身体如腾云驾雾,飘飘欲仙,耳畔凉风呼啸而过,吹乱了一头青丝。 半晌,忽闻皇甫说:“到了。” 定睛一看,果然是阔别已久的家乡。 “原来……你竟是个仙人……”他又看向皇甫,忍不住惊异。 皇甫微笑:”还不去见伯母。” 他恍然,三步并作两步,带着松娘叩响了大门,未几,吱呀的开了。 母亲已是满头白发。 “娘!”他不由自主,扑了上去。 老太太激动的手抖,干涸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庞,疏忽的老泪纵横。 “娘,别哭,你看,我带娘子回来了。” 松儿忙上前行礼,娇滴滴的唤了声:“母亲。” 见儿媳端庄漂亮,彬彬有礼,老太太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快,快进来说话,外面风大。” “对了,娘,还有……” 雪笠回首。 苍茫的土地上。 已经空荡无人。 日子过得顺顺当当,松娘秀外慧中,孝敬公婆,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 孔生有了贤内助,更是刻苦读书,不久,便考上了进士,在延安当上司法官。走马上任时,因母亲年迈体弱,便只带上了闲妻。 后来,松娘产下一子,取名小宦。 但这雪笠为人刚直,决不是做官的料,没出几年,便因为指控上司贪赃枉法而被革职,只因手头公事未竟,才暂时没有还乡。 —— 一日,他闲来无事,独自到郊外打猎,意趣正酣,收获不少,在路上溜溜达达,忽见远处来了一位骑黑马的白衣少年,神采飞扬,英俊不凡,不知为什么有些面熟,那少年也瞧见孔生,不住地打量,雪笠仔细一看,原来是皇甫公子。 同时勒马。 当日一别,未想到世事变迁,今有幸得见,不由的悲喜交加。 二人亲热的叙了许多话,皇甫又邀他到家中做客,雪笠欣然答应。 策马走了约一个时辰,才进到一个村庄里去。 树木荫翳,遮天蔽日,不知名的花儿开的正声,彩蝶飘然的围住路人翩翩飞舞,一派世外桃源。 孔雪笠一路左看右看,流连忘返,最后进了皇甫家门。 金碧辉煌,宏伟大气,俨然的世家景象。 忽忆故人,孔生问:“不知娇娜姑娘身在何处?” “她呀?”皇甫微愣:“嫁人了。” 停在那里,再看眼前如斯美景,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一点点酸,一点点痛,不经意间就流便了全身。 —— 第二日回家,松儿忙迎了出来:“你去哪了,可叫我好找。” “你猜。”孔雪笠倒是不急不恼,惹得松儿瞪了一眼:“我哪里知道,不是去了那花楼吃酒便好。” 雪笠哭笑不得:“我遇见了皇甫贤弟,去了他家留宿一晚。” “真的?他们可好?”松儿马上笑逐颜开。 “太爷身子还是那么硬朗,只是你娘……” 还挂着笑的脸顷刻黯然:“我早料到如此,当时娘便体弱多病,急着把我托付出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 看见妻子哭泣,雪笠大为不忍:“生死由命,你就不要多想了。” 松儿点点头,正巧小宦跑出来,忙擦了泪,换成笑脸。 “爹,你去哪了?” 清澈干脆的童音可爱之极。 “去了你表叔家。” “宦宦也要去。” “好。”他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又转头对松娘说:“不如我们在一同回去看看吧,昨日仓促,太爷也是惦记你呢。” 松娘点头。 —— 他们又换了辆车,一路颠簸,到了皇甫家,顿时添了不少的人气。 正在客厅欢欢喜喜的说话,婢女来报:“老爷,娇娜小姐带着姑爷来了。” “真巧,快请。”老头又是喜上加喜。 恍然间,旧梦如新,雪笠瞅着娇娜近来,耳边似乎极静,只听得自己乱而强烈的心跳。 还是那眉,还是那眼,当时只道是寻常。 娇娜见了他们,也是一愣,又顷刻迎了上来,抱起小宦逗乐,还说:“松儿姐姐可把我们的种族给搞乱了。” 雪笠疑惑,松儿笑骂:“少听他胡说。” 这时,雪笠才反映过来,娇娜旁站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怕是吴郎。 果然,他迎上了拱了拱手:“久闻先生才名,请受吴某一拜。” 娇娜倒笑他痴傻,见雪笠瞅她,也没收住笑:“姐夫现在已经是贵人了,病也好了,只是,你还记得当时的疼痛吗?”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每人多做留意。 只是雪笠听了,不觉怅然,无话以对。 待了两日,又各自纷纷回家去了,短暂的相聚,一如既往的仓促。 —— 此后,倒是有些淡如水的往来。 不料一日,皇甫竟慌慌张张冲入庭院,惊的宦儿哇哇大哭。 雪笠也吓了一跳,忙出来:“怎么了,贤弟何以至此。” 俊逸的脸上全是担忧和恐慌,他拉住孔生的手,道:“我皇甫家今日大难,不知先生可否相救?” 虽是一头雾水,但孔雪笠还是坚定的点头:“那是自然。” 皇甫大喜,什么也没说,又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没过多久,皇甫一家老老少少竟然全部前来,见到孔雪笠,陆续跪下,围拜堂前,连老太爷,娇娜,松儿也是如此。 雪笠这才相信有大事发生,忙问:“到底是怎么了?” 皇甫迟疑了一下,道:“我们并不是人,而是……狐狸。现在,已经难逃雷霆劫难,如果你肯以身相救,那我们全家七十三口都能活命,如果不肯,就带着宦儿快快离去,以免遭到连累。” 孔雪笠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正形:“贤弟怎能如此看我,我受皇甫家恩惠颇多,本应涌泉相报,如今七十三个生命,何谈是人非人,能够拯救你们,孔某定当万死不辞!” 老少闻此一言,全部动容,叩首谢礼。 孔生却不在乎这言词礼节,忙让皇甫告知施救办法。 皇甫起身,变出一把宝剑,交与过去,嘱咐道:“雷击时,你一定要站稳不动,此难方能化解。” 别看他文弱书生,却勇气可嘉,面色坦然的提着剑到了门口,霎那间,果然,天上阴云密布,白昼被染成了黑夜,如漆似墨。 孔雪笠回首,却见自己的旧屋依然成了高坟,坟前有个无底大洞,黑黝黝的吞吐着阴气,惊魂未定之时,忽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雨急风狂,前面的老树被连根拔起,草木为之变色。 眼前倏忽间就看不见东西了,耳朵里也是嗡嗡作响,但念到妻儿,念到挚友,雪笠硬是咬紧了牙关岿然不动。 渐渐的眼前有了影像,以为大难已逝,谁知浓黑的烟雾中,一个礼爪尖牙,身高十尺的妖魔突然从大洞里筑起一个人,随烟而上。 恍惚间,那人的身影像极了她。 脑子还未明白,身体却已经冲了过去,挥剑砍向鬼怪,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妖怪一退,那人便随着剑掉落在地,与此同时,雷声轰然大作,击到孔生身上,他未有知觉,便当即死去。 片刻,雨过天睛,万物静籁。 —— 狐仙三三两两的出来,躺在地上的娇娜也恍然苏醒。 “孔先生……” “孔先生……” 松娘走出门口,见相公如此,泪眼婆娑的冲了过去,没想到却被人一推,挤到一旁,原是娇娜。 她只是干嚎,却流不出眼泪,撕裂的声音闻者变色。 孔郎为我而死,我活有何用! 许久才被人拉了起来,又扑过去,挣扎了半天,和松娘把他抬进了屋里。 还是悲伤,却清醒了不少,她伏在雪笠身边,用金簪拔开他的牙关,清清的托起下巴,粉嫩的唇就贴了上去。 红色内丹用舌尖送过,她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其实只有这么一次肌肤相亲,却是生离死别。 孔生的喉咙动了一下,知是内丹入腹,她才抬起头来。 片刻,雪笠苏醒,朦胧间发觉全家人都在这里,牵了妻儿的手,安下心来,露出微笑。 她黯然起身,却也是笑着的。 —— “此地幽旷,不宜久居,反正我也快卸任,不如,大家就随我到家乡去吧。” 重聚欢宴,雪笠如此提议。 众人纷纷赞成。 “娇娜姑娘,不如,你叫了吴公子一起来吧。” 娇娜摇头:“婆婆舍不得他,算了吧。” 正商量着,吴家家奴汗流浃背的跑了进来,衣衫褴褛:“夫……夫人……家里遭了雷难,全都……全都去了。” 她目瞪口呆,泪,终究是掉了下来。 安抚了许久,才淡淡地答应,随大家一起离去。 归到老家后,皇甫便住在不远的闲院里,院门终日反锁,只有雪笠松儿前来,才会开启。 他们时常相聚,下棋,饮酒,聊天。 如同一家。 宦儿长大了,面如冠玉,却有着几分狐媚。 似乎村里人人都知道,他是狐仙的儿子。 他有个千娇百媚的娘亲。 但似乎无人知晓,有一狐,名娇娜,倾城色。 失了妖物仙力,窥到人间挚爱。 —— 后记 娇娜,是我最爱的聊斋故事 那些一见钟情,百年好合固然美丽 但却远不及这狐女令人怅然 第13章 阿宝 正值盛夏,阳光水似的泼了下来。 景致比往常更美。 特别是城西的豪宅,被金色笼罩着显得特别华美而庄重。 漆的平平整整的围墙上,露出几只极灿烂的花。 生如夏花。 但一切亮眼的东西,似乎都是刹那间被这个刚刚迈进大门的女孩子比了下去。 古人云,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她便如此,美好的让人心痛。 水绿的衣衫随着主人摇曳,似乎也是颇为得意。 —— 忽然间一个打扮招摇俗气妇人从大堂出来。 少女见着眼生,拦下问:“你是干什么的。” 妇人见了她,反倒大喜:“小人是孙公子请来向小姐提亲的。” “孙公子,哪个孙公子?” “就是那个孙子楚公子啊。” 少女微愣,顷刻间,反倒扑哧笑了出来。 “阿宝小姐,这孙公子可是才高八斗……” “行了,行了,我是知道他的,”少女乌溜的眼睛一转:“婆婆你回去告诉他,若想娶我,除非……他砍下那根手指。” 妇女脸色大变。 少女却不以为然,调皮过后,婷婷袅袅的回房去了。 —— 阿宝何以要孙子楚割下手指当作聘礼,说起来倒是不经心的玩笑。 这孙子楚可算是粤西名士,长相俊朗,可惜生出来就是个六指,而且口齿不清,脑子迟钝,打小人家骗他他都能信以为真。 有时公子们设宴,邀了他来。 酒过三巡,难免要有歌姬唱曲。 凡让他看到,那定然是逃一样躲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无趣了,公子们便故意找乐,卖了□□去调戏她,每每都让孙子楚脸红脖子粗,大汗淋漓,抱头鼠窜。 一起取笑多了,大家便道,孙痴。 形容描绘他的傻样,竟成了全城人传播的笑事了。 而阿宝可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的掌上明珠,家庭堪比王侯,亲戚多是显贵,自己又是美貌绝伦,冰雪聪明,自然成了许多大户人家争相巴结的联姻对象。 可是这家人眼比天高,阿宝更是谁都瞧不上眼。 竟没有一个说成的。 可知,当她知道孙子楚向自己求婚,会感到多么荒唐,又是多么可笑。 又是一个自不量力的贪财好色之徒。 不经意的,就开了个玩笑,以绝他的妄想。 —— 说起来孙子楚可是痴傻成性,前些日子刚丧了妻,年纪正轻,那帮时常戏弄他的人就钻了空子,劝他不如向阿宝求婚,这阿宝貌美如花,知书达理,定是配的上他,原来也是有点羞辱之意,可没想孙子楚二话没说,立马着了媒婆前去提亲,惊得这群人是笑都笑都不出来了,简直目瞪口呆。 阿宝的父亲早就听说过这个人,不仅名声不好,而且穷困潦倒。 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就把媒婆赶出了门。 没想到正好遇见阿宝。 媒婆听了她的话,饭都没顾得上吃,直奔孙宅。 —— 几日之后,阿宝正于后院赏花,小丫鬟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花瓣似的脸沁着细汗。 “慌什么。”阿宝见她气喘吁吁的说不上话,不由好笑。 小丫鬟一急,更是没声,只得把手里的锦盒递了上来。 阿宝接过,疑惑的打开一看,脸变得煞白。 血红的锦缎上,竟躺着一个白皙的手指。 “那……那孙公子他……” 见过不要脸的,这次遇到不要命的了。 阿宝定了定神,颤抖的合上盖子,又把锦盒扔回去:“告诉那婆婆,若想娶我,他还得把痴病治好。” “是。” 小姑娘哪敢捧着这东西,又风风火火的往前堂跑去,没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 孙子楚当日听了媒婆的话,硬是没有半点犹豫:“这有何难。” 待她走后,找了斧子,回到卧房,抬手便是一砍。 十指连心,疼痛岂是书生可以抗的? 当场就血流不止,溢了满地都是,昏死了过去。 数日后,孙子楚清醒过来,又找到媒婆,把手指拿给她。 媒婆也没怠慢,立马去了阿宝家。 结果,她并不意外。 回孙宅把话捎到。 子楚急了:“我哪里痴了。” 老妇人无奈:“公子这话,跟我说又有何用?” 说完,便离了开,再也不想管这等傻事。 孙子楚无处分辩,起初郁闷得很,闲了几日又想,这阿宝未必就跟天仙似的,凭什么拿把让他做这做那,心善女子岂能做出这等事来。 想开了,心也就静了。 无人提起,便渐渐忘掉此事。 —— 次年清明,却是天朗气清。 按照城里的风俗,女子是可以出游的。 久居闺中的人儿高兴,那些轻薄少年,可以一窥芳色,品头论足,更是高兴。 孙子楚昨夜读书晚了,晨间睡意正酣,却被人唤起。 原是同文学社的学友。 “干什么?” “今天是清明节,还睡。” 子楚文言又睡了过去。 学友使劲摇晃:“起来,起来。” “干嘛……我不去了……” 又进来几个,见状大笑:“不想见见你的意中人吗?” 孙子楚迷迷糊糊的想起阿宝,知道大家旨在戏弄他,可当时受到阿宝的揶揄,断掉一指,也真想见见本人是何模样。 磨磨蹭蹭起了身,床周又是一阵大笑。 收拾妥当,倒是高高兴兴的一同前去了。 —— 绿草初露,人间正是芳菲。 随意走走,踏青,赏花倒也不错。 一行人说笑玩闹,快活至极。 忽然一学友指着前方。 望去,隐约有位少女在树下休息,铺了锦席,随意而坐,周围满是男子,极为壮观。 “子楚,那边是阿宝。”学友们嬉笑。 他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仔细一看,不由呆在那里。 闲云散鬓,肤如白玉,全然无视恶少的无礼,明眸善睐的俏丽,岂是世间能求。 不过多久,人更多了,为了看阿宝,把此地即了个水泄不通。 阿宝实在厌烦,站起来让婢女收了东西。 几个姑娘快步离去了。 阿宝一走,人群里轰然报出声音,个个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欣喜若狂,把这清静野外闹得鸡犬不宁。 只有孙子楚,默默无语,立在原地。 没了热闹可看,人流渐渐散去。 学友们也打算回社,往前走了一会,才觉不对,回头一看,这子楚还是一动不动。 “子楚,孙子楚!” 毫无回答之声。 一个少年拽他的袖子:“快走,你的魂被阿宝招去了吧?” 还是没反应。 无奈孙子楚平日就呆傻狂癫,大家也没太惊异,有的拉,有的挽,费了好大劲给他弄回了家中,便一哄而散了。 孙子楚入了家门,木然的景致上床躺下,终日不起,昏迷如醉。 一时间急坏了家人,却怎么叫也叫不醒。 老祖母疑是掉了魂,孙父忙请了道士去招,也不见效。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拽起来便狂晃,是近郊他的名字。 子楚终于闭着眼睛开了口,含含糊糊的几个字。 “我在阿宝家。” 再问,却又默默无语。 弄的人是惊慌失措,完全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 却说孙子楚当日见阿宝离去,心里万分不忍,一着急,只觉得浑身轻松,竟飘在了空中,无拘无束。 他浑然不觉的傍在阿宝旁边,片寸不离。 随心所欲的躲进佳人衣袖,旁人也看不到自己,就理所当然的随着阿宝回家去了。 她看书,他在旁边依靠,她赏花,他紧紧搂着同赏,她吃饭更衣,也是依着偎着,简直连在了一起,做梦似的生怕一惊就醒。 到了夜里,阿宝睡下,孙子楚也躺在床边,瞅着佳人绝色,又是衣衫半露,凝肌雪肤,情不自禁的就吻了上去。 阿宝早就待嫁,无奈找不到人家,被子楚一撩拨,昏昏沉沉的就附和以前。 闺房内春色无边。 三天过去,孙子楚还觉得仿佛是置身云端,心里幸福的不行,可是肚子饿得厉害,想到久未进食,应该回到家中,可是深宅大院,迷了路找不到出口。 阿宝却感到万分奇怪,一连几天都梦到与人媾和,同房之后问他姓名,他就说是孙子楚,实在难以理解,又不敢告诉别人,只得压在心里只字不提。 —— 却说子楚家中,早就一团乱麻。 几日过后子楚仿佛丢了半条命,只在床上呼呼的喘着粗气,行将入土。 怕得不行,又想起他说在阿宝家里,无奈硬着头皮到了阿宝家里,说要招魂。 阿宝爹听了不觉好笑,女儿艳压群芳,经常引些宵小之辈,但这招魂可是第一次听说,满是不耐烦的摆手:“你我两家素无交情,不相往来,为什么要到我家来招魂。” 孙家岂是来开玩笑的,听闻此言,老少齐跪地上,哭得涕泪四下,苦苦哀求。 阿宝爹见状没了办法,只觉得孙家愚昧,倒是应允了随他们去。 —— 孙父忙通知了巫婆,让她回家去娶子楚的衣物,一时间阿宝府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阿宝正在内室闲坐,听见动静,把丫鬟叫了进来:“外面在闹什么?” “回小姐,那个孙子楚听说丢了魂,要到咱家来招呢,”丫鬟掩嘴一笑:“老爷说不过,只得答应了下来。” “丢了魂?”阿宝脸色微变。 “嗯,听说孙子楚三天不吃不喝,倒在床上没了神智。”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要我说呀,定是这孙痴又犯了什么怪病,干吗赖上小姐。” 阿宝浮笑,心里却极为惊惧,只道:“那就让他们到我房里也找一找,省得日后添了麻烦。” “是。” 果然,这巫婆进了阿宝房里,没半晌就说招到了魂,收拾东西离去了。 她刚走到孙宅门口,子楚已经在床上呻吟,一时间被城里当作怪事纷纷传播。 更怪的是,孙子楚醒后,对于阿宝室内的香奁什具,什么色,什么名,历说无误,让人啧啧称奇。 此事当然传到了阿宝耳中,她知道自己与一个魂魄缠绵三日,更加害怕,但又有些感谢子楚情深,不再笑话他了。 第14章 阿宝 —— 却说子楚起床后,身子见好,只是每日独坐凝思,常常几个时辰不动一个地方,神游物外的象是忘却了一切。 坐累了,便爱东游西逛,伺机见上阿宝一面,整个人都痴痴傻傻的更不如前,让人笑话不过来了。 赶上浴佛节,听学友说阿宝回去水月寺烧香,他就坐不住了,一大早就跑到路边等候,看得是目眩睛劳,头晕脑转。 直到下午,阿宝才来。 她本是坐在车里发呆,无意在车帘的缝隙中见到了那个傻小子。 恐怕城里没有第二个比他呆的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 无意识的,便用手掀开帘子。 二人凝目对望。 子楚也是想到旧日情意,难以自控的跟着车子一步一步地走,不知疲倦。 阿宝终是停了车,让丫鬟去问他姓名。 果然是子楚。 他见阿宝肯理他,更是神驰。 直到车子又缓缓开动,消失在视野之内,才回过神来。 三魂失了七魄的往家里走去。 —— 相思成疾,不见还好,这一见回家又病倒了,昏昏然的废寝忘食,实在累得睡着了,就一遍一遍的呼唤阿宝的名字,只恨自己魂魄不能再丢。 消沉了许久,一日,家里的鹦鹉突然死了,小儿子不懂事,拿着鹦鹉就在床上玩了起来,子楚正郁闷的难受,见了那死鹦鹉,不由得想,自己若是它,不就可以展翅高飞,到了阿宝房里,再见她一面。 想着想着,身子就轻飘飘的浮了起来,化作了一只鹦鹉。 在屋内扑腾了几圈,七晃八晃的径直向阿宝家飞去了。 —— 阿宝刚巧在卧房内读诗书,忽见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高兴的扑住,找了根细绳拴起来,拿起麻子想要喂它。 鹦鹉本是见了阿宝高兴才任她抱住,被拴了才开始着急,一着急竟说出话来:“姐姐不要拴,我是孙子楚。” 阿宝吓了一跳,忙解下绳子,见鹦鹉也不飞走,乖巧的站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大为惊奇:“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成了鹦鹉?” “我太想见阿宝了,见到那鹦鹉可以自由自在的飞,心想着要是也能这样多好,想着想着就……” 鹦鹉一句一句地说,阿宝却听的默然,只道孙痴,孙痴,谁又知,他是痴心呢。 许久她长叹:“君之深情,阿宝铭记在心,可是你我人禽两异,姻好又如何复原呢?” 鹦鹉却抖抖羽毛:“得以接近阿宝,愿望已成。” 此后,阿宝坐,它就偎在她的膝上,躺下,便倚在床边,形影不离。 旁人喂食,那是绝不肯吃的,非等要阿宝亲自来喂。 如此过了三天,阿宝看着鹦鹉心生怜意,暗自派小厮去偷看子楚,竟已断气三天了,但心头未凉。 —— 阳光依旧,似是比从前更加透彻。 阿宝立于屋前。 依旧的绰约。 却少了那坦然单纯的心境。 扑啦啦的鹦鹉飞进屋来,抖落了纷纷扬扬的水绿羽毛。 阿宝伸出纤手,接下一片。 茸茸的绿被染成了金色。 “君若再复为人,阿宝誓死相从。” 不经意间说出口。 鹦鹉落了下来,清脆的声音:“阿宝骗我。” “绝无虚言。” 它歪着脑袋看了一会,若有所思地又飞到房梁。 阿宝倦了,转身上床午睡,绣花鞋脱落在地。 鹦鹉却猛然冲下,叼了鞋便跑。 “子楚!”阿宝唤他。 了无影踪。 —— “王妈!” 一个老妇人正收拾着桌子,听阿宝叫她,擦了擦手,迈着小步过来。 “你去帮我看看那孙子楚现在如何了?” 王妈点头。 阿宝又补充:“别让爹娘知道。” “记下了,小姐放心。” 老妇人应下,匆匆到了孙宅,只听里面人声喧哗,进去了,一打听才知道,刚才一直鹦鹉叼着只鞋进来,扑通坠地,孙家人正奇怪呢,子楚便醒了过来。 到了屋里,孙子楚正拿着鞋发呆。 王妈见鞋眼熟,便问:“孙公子何处得的鞋?” “这是阿宝给我的信物。” “小姐?” “嗯,阿伯亲口对我说的,小生不敢忘怀。”孙子楚还是抱着鞋,摇摇晃晃,看眼神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王妈见确实是小姐的绣花鞋,觉得好生奇怪,又一口气回到府中,添油加醋的告诉阿宝。 阿宝自是知道怎么回事,也没露声色,只道:“你去把这件事向母亲说说,看她如何反应。” “是。” —— 第二日,赶上阿宝母亲在花园闲坐,王妈悄悄过去,把事情前后一叙诉,阿宝母亲点点头:“那鞋确是阿宝给他的?” “这……小人不知。” “嗯,孙子楚才名也算不错,只是象司马相如那般贫穷,我们挑挑拣拣这么些年,最后选了他,怕是会被笑话啊。” 王妈连连点头,阿宝母亲款款起身:“还是去问问阿宝吧,此事的确诡异。” 一行人款款前行,阿宝早接到信儿,从门口迎出来。 母女俩相互扶着说了些体己话,老夫人才问:“孙子楚那鞋,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宝沉吟片刻:“是女儿相送。” “你…”母亲无奈的摇摇头,手一指,又放下:“你这孩子真是糊涂,孙子楚究竟有什么好,婚姻大事,怎么这样草率,至少也该和为娘的商量一下啊。” 阿宝前前后后也是说不清楚,只得跪地:“娘,孙子楚纵使有千不好万不好,却对女儿痴心一片,如今阿宝已委身于他,再说别的,也就晚了,不如母亲,就成全了我们吧。” 老夫人见宝贝如此,也硬不下心来,晚上回房和阿宝爹商量了一下,也便把婚事应了下来。 第二日,派人传了喜报,孙子楚听闻,病一下子全好了,当时就下了床来。 只是阿宝知道父亲想招他入赘,决计不肯。 她道:“女婿不能久留岳父家,何况孙郎贫穷,久居更会被人轻视,女儿既然答应他,住茅屋甘心,吃糠菜不怨。” 子楚见阿宝虽生于富贵人家,却如此有骨有气,爱慕之于分外敬重。 月余,孙家张灯结彩,抬出花轿。 迎亲的唢呐吹得全城雷动。 大宴,交杯,揭了盖头。 相顾之余,念想其间生生死死,如同是另一个世界。 都说子楚痴傻,傻人有福。 谁又知魂与相许,今生今世。 —— 孙家得了阿宝的嫁妆,资产略增,多了不少物件。 子楚爱书,不善料理家事。 未想阿宝千金之躯,竟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用相公担心。 二人夫唱妇随,相敬如宾,转眼过了三年,家中更是富足。 未想,孙子楚喜极生悲,忽然得了病去世。 阿宝自是伤心,想到曾经他为了自己吃的苦头,眼泪不知不觉流的干涸,悲哀更甚,许多天不吃不喝,谁的话也听不进。 一天夜里,竟自缢房梁,婢女送药进来,惊的瓷碗坠地,溅了满室的苦涩。 救了许久,才素心过来,还是铁了心不进食。 三日之后,子楚家阿宝家来了好些亲朋,齐聚室内,准备安葬孙生。 棺都抬起来了,忽闻里面轻微的呻吟,打开一看,子楚俨然复活。 阿宝才从床上爬起来,二人相泣已久,才道出其间经过。 那日子楚离世,到了阴间,阎罗殿上念他生平诚朴,被任命为曹部,干了些日子,突然听人说孙曹部的妻子到了,大吃一惊,匆匆忙忙赶去,果是阿宝。 阎王翻了鬼名册,道:“阿宝阳寿未尽,何以致此?” 小鬼接道:“她三日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阎王沉吟半晌,才说:“念你妻子有节有义,暂赐你生还,你们都还阳去吧。” 由此他才被鬼族送来,死而复生。 大家听了啧啧称奇,一时间传为了美谈。 —— 自此,孙子楚身体渐安,等到当年大比之日,也开始准备。 靠前,那些少年依旧戏弄他,集体拟了七道古怪之极的题目,到了僻静处塞给他,道:“这是花重金买来的预告考题,偷偷送给你,你可得好生研究。” 孙子楚连连感谢,果然昼夜对题揣摩研究,制成七艺,累的傻样把大家逗的连连偷笑。 没料到,当年的考官想到原来的题舞弊者甚多,一反常经,临时另外出题,而那些题目七艺正好相符。 孙子楚必然中了头名,惊的众人无话可说。 第二年,入京复式,榜上有名。 快马捷报,全成纷纷扬扬的红色纸花。 日后进了翰林院,带着阿宝迁京,他们的传奇最后传入天子耳中。 金銮殿召见了他,孙子楚据实详细启奏。 皇帝大为高兴,又召了阿宝,赏赐连城。 昔日的贵小姐,穷书生。 今日的孙翰林,宝夫人。 何谓痴。 孙痴痴否。 若痴,也是可爱的痴。 而世间真的痴,却是如下十类 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人嫖,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账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子弟善赌。 —— 后记 很简单的故事,翻译下来,却也有趣。 想起淘晶莹的那首歌 “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 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蜜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 不禁一笑 第15章 聂小倩 这是个人尽皆知的故事。 承载了太多华美,色相和恐怖。 其实,不过是一个身世苦楚的女鬼和一个洁身自好的书生。 仅此。 ——题记 —— 残月,寒星,树影。 寂静到毫无活气的夜突然被一种沙沙声划破。 蓝衫黑发,一个书生。 他擦了擦不知是因疲劳还是恐惧而沁出的汗迹。 仰头看去,借着银辉,原是座破庙。 漆黑里带着湿气,丝毫不见往日香火繁盛,书生迟疑了一会,还是迈了进去。 意外的,大殿宝塔壮丽华美,只是地上蓬蒿繁茂,平添了一丝诡异。 看来是久无人烟。 书生走过大道,隐约看了岔口,拐了进去,是僧人旧居的房舍,门都虚掩着,唯有南面的小屋门上,一把新锁闪过流光。 大殿东角,有片茂盛的修竹,在午夜画着暗而笔直的轮廓。 走下台阶。 一池碧水荡漾,月色粼粼。 池内野荷零零散散的开着,竟是苍茫的雪白。 书生看恍了神,许久,才笑笑。 喜欢这个地方,不知为何,也许是幽静,也许是平易。 总比城里那贵的吓死人的房子要好。 近来学史大人到了金华,打算参加考试的学子众多,自己在这里读书,无人打扰,也好准备的妥当些。 定下心意住下来。 念到那崭新的锁,怕是还有僧人住在这里,告知一下为好。 又不知僧人何时归来,心想,美景正胜,何不散散步等着他们呢,一举两得。 独自走了许久,几近忘却时间。 南面的小门忽就开了,进来个年轻人。 书生忙迎了上去:“在下宁采臣,浙江人士,前赴金华赶考,见贵寺清幽,有意暂住,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年轻人忙摆手:“先生客气了,这里没有房主,我也不过是来借宿的。” “那便好。” “你不怕冷清住在这里,我能早晚向你讨教,也是幸事一件,真是不胜荣幸。” “不敢当。” 两人寒暄了几句,说的宁采臣很是高兴。 惜别之后,便选了间僻静的僧舍,蒿草当床,木板为桌,随是陋室,收拾得倒是干净,又摆出书来,俨然成了清雅之地。 自己见了不错,便更想多留些日子。 —— 这晚月光皎洁,夜越深,月明亮。 初来乍到也是睡不着觉,便和那位书生在大殿的走廊里促膝长谈起来。 “我姓燕,名赤霞,刚才倒是忘了告知姓名。”他倒也爽利,哈哈一笑。 宁采臣摆手:“无妨,无妨。”以为他是来应考的秀才,但口音却一点也不似浙江人士,便问:“不知兄台家居何处?” “陕西,离这里远的很。” “难怪,那燕雄一路上定是劳顿了。” “男儿志在四方,到处闯荡也是应该。” “哈哈,此话有理。” 话说得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又聊了许久,才各自回房睡下。 —— 宁采臣有个毛病,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难以入睡,这次也不例外。 辗转反侧,欲睡未睡之时 ,隐约听见北边房里有人切切私语。 细闻之下,确是女声。 难道住有家眷? 他不由好奇,和衣起了身,出去趴到了北墙石窗下。 仔细一看,夜色中短墙外的院落里,有一为四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老太婆。 这老太婆看起来老态龙钟,打扮却奇怪,穿着暗红的衣服,头上插着把银梳子,寒光瑟瑟。 原是这二人在月下说话。 “小倩这丫头为什么这么久没到这儿来?”妇人说。 老太婆哼哼:“兴许是她相好来了。” 妇人又问:“她没向姥姥发牢骚吗?” “牢骚倒是没敢说,不过看起来她心情极为不好。” “对这个小妮子绝不能太善,不然……” 正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进了院落。 隐约看着身材苗条,无奈夜黑漆漆的,不清不楚。 老太婆笑:“背后不说人,我们正说你呢,没想到你这个小妖精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幸亏我们没说什么坏话。”又道:“小娘子长得堪比画中仙子,我若是男人,魂怕是也要被你勾跑了。” 姑娘开了口,声音十分柔美:“姥姥不夸我几句,还有谁会说小倩的好呢?” 宁采尘听得入神,只见那妇人又悄声和姑娘说着什么,再想仔细听,竟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看样子是燕赤霞的亲眷,他摇了摇头,又回了卧房,躺在草席上不想她们的事了。 —— 倒也奇怪,片刻,寺庙里就一片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宁采臣昏昏的要入了梦境,忽觉得好有人进了他的卧房,鼻息间闻到一丝凉气。 猛然睁眼,却是北院那个叫小倩的姑娘,未燃尽的油灯下,看着是明眸皓齿的媚态。 吃了一惊,宁采臣忙起身问:“如此晚了,姑娘想要干什么?” 小倩巧笑:“奴家,想和公子共度良宵。” 说着,就软绵绵的靠了过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宁采臣大力躲开,正色道:“你不怕人议论,在下也怕别人说出闲话,一失足成千古恨,难免会变为一个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 小倩也是不恼,依旧千娇百媚,衣衫半解:“这夜深人静,谁会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请姑娘快些离开,不然,我叫要到南边的小屋里喊人了。”他依旧是面不改色,眼神却充满了厌恶。 小倩这才收起勾引之态,生怕他叫了燕赤霞过来。 抿了抿嘴,倒是转身欲走。 突然又会过来,拿出一锭金子放在宁采臣简陋的床席上。 宁采臣更是反感,二话不说拿起金子就丢出门口:“不义之财,不要脏了我的口袋。” 小倩脸色发愧,悻悻的捡了金子,嘟囔了一句:“真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说着,就离去了。 —— 次日一早,金华寺又来了新的住客,是一位兰溪的书生,带这个小仆人,前来应考。 采尘带他们熟悉了环境,帮着收拾出了东厢房。 书生住下后,采尘晚上再来探望,竟发觉他已经暴毙在床。 这可吓坏了宁生,只见那书生面色狰狞,脚底流血,原是一个锥子扎出的小孔。 不明不白。 可惜燕赤霞不在,这里离官府又远,他只得和那个小仆人一道先把书生包裹起来。 心寒了一天,没想到,第二晚那仆人也死了。 同是脚底流血,死相骇人。 这下宁采臣可慌了,坐立不安的在寺里徘徊,到了晚上燕赤霞才匆匆归来,他一把扑上去,说是寺里来了恶人,连杀两名。 燕赤霞不慌不忙地检查了尸体,道这是鬼魅所干,绝非恶人。 宁采臣文言反倒安了心,他自来不怕那些怪力乱神,倒也便没放在心上。 —— 某天夜里,宁采臣正安坐桌前读书,时辰晚了,正想睡下,门蓦然间就轻飘飘的打开了。 凉风吹得他抬头。 原是小倩。 今日她举止端庄,倒也没漏出那些媚态,采尘才问:“姑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有些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 宁采臣疑惑。 小倩蹙眉到:”明夜,怕是有恶鬼来索你的命。“ 宁采臣微怔,呵呵一笑。 “公子莫要不信,小倩阅人无数,从未见过公子这般刚正耿直的人,正是念到公子圣贤的品格世间少有,我才决心以实禀告。” 见小倩绝非开玩笑的模样,宁采臣才拱手道:“姑娘请讲。” “我本名聂小倩,十八岁就病死了,家人把我埋在寺庙旁边,如今,不过是一缕幽魂。本也死后安生,无奈受到这金华寺的妖物威胁,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下贱勾当,公子已知,小倩无奈要用容貌迷惑他人,图谋害命,本意绝非如此,可又不得不受制于妖物。现在,寺里已无人可杀,公子,怕是危险了。” 听闻聂小倩一席话,宁采臣这才变了脸色,心中极为惊骇:“不知如何才能保命,还请姑娘赐教。” “你与那燕赤霞住在一起,便能逢凶化吉。” “你们为何不去迷惑他呢?” “燕赤霞乃一位奇人,鬼怪怎可靠近。” 宁采臣点了点头,又问:“鬼怪如何夺人性命?” “与我亲昵的人,意乱情迷之时,我会悄悄用锥子刺他的脚心,这样,他很快就会昏迷过去,然后我再吸干他的血液喂给妖怪们喝,如行不通,便用金子诱惑,其实那也不是金子,而是罗刹鬼的骨头,这骨头被谁收下,便会挖去水的心肝。人都是贪财好色,此法屡试不爽。” 宁采臣听了,不仅感慨万千,谁知,小倩竟突然哭了出来,脸上全是悲切之色。 “姑娘这又是为何?” “苦海无涯,小倩溺之已久,公子是仗义君子,一定肯救苦救难。” “这是自然,但不知如何才能帮到小倩姑娘?” “如果公子能把我的朽骨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安葬,小倩定当感激不尽。” “这有何难,还望姑娘告诉在下,坟冢位于何处?” “白杨树下,乌鹊巢旁,公子切记。” 小倩说完,微微行了个礼,便不见了踪影。 —— 第二天,宁采臣生怕燕赤霞外出六自己一人在寺内,便早早到了他的房内。带来几坛清酒,燕赤霞也爽快,两人相对畅饮,直至戌时。 燕赤霞见月已高至,放下酒杯,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明日再叙。” 宁采尘瞧着外面黑漆漆的骇人,哪里肯走:“无妨,无妨。” 又喝了会,清酒半滴未剩,宁采臣又道:“好生疲倦,我就在这里睡下了。” “我喜欢清静,多一人会睡不踏实,再说也不方便,宁兄还是回房去吧。” “都是大男人,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宁采臣见他百般推拖,更觉得今晚有异,说着就跑回房搬了被褥过来,大剌剌的就铺好躺了下去。 燕赤霞无奈,只好说:“也罢,那你就睡在这吧。” 同宿之后嘱咐说:“我知道宁兄光明磊落,是个君子丈夫,但我有些私事不便明说,还请见谅,宁兄千万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否则,对你我都没好处。” 宁采臣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一个旧色木箱躺在床角,他已经惊恐万分,哪还会去翻人家的东西,忙点点头,捂着被就没了声音。 燕赤霞把箱子搬至床边,也安睡了下来,不一会,就鼾声如雷。 但宁采臣想到小倩所言,却怎么也睡不着觉,黑暗里瞪大了眼睛发呆。 大约是一更时分,他觉的有异,定睛,发现窗外隐隐约约有着人影,正慢慢的靠近窗户,约是那恶鬼,正使劲试图往里看着,目光在幽夜里闪着不定能够的红光。 宁采臣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抖得不行,心猛跳了半天才想到要叫燕赤霞,话未出口,只听似有什么小东西从箱子里飞了出来,被月色一反,似是白色绸缎,丝划明亮。 那东西速度奇快,刹那间辄断窗上的石格,猛然一射,电光火石间,就没了光彩。 这时燕赤霞才缓缓起身,宁采臣赶忙假装酣睡,眼睛却留了个缝隙偷窥。 燕赤霞不慌不忙,检查起箱子,翻找了一会,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玩艺,他举着它对这月光嗅了嗅,小玩意才隐约可见,两存未余,一片韭菜叶子大小。 稍后,燕赤霞把它紧紧包裹起来,又放进巷子里去,还自言自语道:“何方妖孽,胆子倒是不小,把我的箱子都弄怀了。” 说完,就躺了下来。 宁采臣只觉得一切过于奇怪,没忍住,问了出来:“这道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妖物被什么吓走了?” 燕赤霞下了一跳,见他都知道了,也不多作隐瞒:“你我既然已经成了知心良友,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我其实是个剑客,并不是来此地读书会考的,刚才要不是那个窗格挡路,妖怪必死无疑,但她这次虽然侥幸逃脱,但已经受了重伤,命不就已。” “击中她的小东西是……??” “哦,那是一把剑,我刚才闻起来,幽谷让人作呕的妖气。” “什么剑如此神奇,能否借小弟一看?” “当然。” 燕赤霞又起了身,把东西翻找出来交给宁才臣。 果真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剑,锋利无比。 天明醒来,宁采臣洗漱完毕,到闯外一看,地上果然有滩血迹,暗红而腥臭。 下午,他无事到寺院外面散步。 天朗气清,凉风习习。 道上人迹极少。 更显的清寂。 比起城里燥热不知好过多少。 行了半里,约是寺院北面。 竟是一片荒坟,野草凄凄。 定是这些骸骨久久无人看望,才成妖作恶,犯下好些罪过。 正慨叹着,又看坟冢南面果然有颗白杨树,树上乌鸦巢穴,靠进枝桠。 想必,那是聂小倩所说的了。 想必小倩姑娘生前也是命苦,才葬到这荒地来。 可悲,可怜。 —— 半月过后,宁采臣在金华办完了事,整理行装准备回家。 当日,燕赤霞设下酒宴,为他送行。 二人情义深重,早就是至交好友。 酒过三巡,他拿出个破皮囊小心谨慎的交给宁采臣。 采臣接过,不由疑惑:“这是?” “不要看它不起眼,这是我的剑囊,你好好收着,可以驱妖辟邪,再无鬼怪敢找你麻烦。” “多谢燕兄。”采臣又道:“在下见燕兄剑仗江湖,行侠仗义,十分羡慕,不知燕兄可否把剑术传给我,你我兄弟二人一起对付那妖魔鬼怪,岂不更好?” 燕赤霞长叹:“宁兄信义刚直,谦谦君子,本是可以学的,但你出身富贵,又岂是干我这一行的人?” 采臣默然,转了话题:“我有个妹妹葬在寺北,此处不太平,我打算把她迁葬,一会,燕兄就随我把她挖出来,我也便告辞了。” “好。” 说完,二人就去了坟地,得到小倩骸骨,宁采臣小心翼翼的用衣襟兜住。 租了船,顺江南下。 就此别过。 第16章 聂小倩 宁家清净,采臣的书斋尤其,靠近郊野。 林风阵阵,干净到透彻。 归家后,他便把小倩的坟安在斋外。 简单静穆的石碑立好,宁采臣捧了杯果酒,轻声道:“可怜你孤身一人,就把你安葬于书斋旁,这样,小倩的欢悲喜怒,额哦也能够听见,而且,这里没有野鬼作祟,来欺负你,你可以安安生生的了,一杯水酒,不成敬意,还望小倩不要嫌弃,喝了它吧。” 手腕一轻,淡红的酒流入了尘土。 清澈,无声。 宁采臣整了整衣物起身,转头要走,忽听背后一声呼唤。 “公子等等我。” 回首一看,竟是小倩,白衣瘦骨,在风中飘飘摇摇。 聂小倩行礼:“公子信义之深,大恩大德,小倩没齿难忘,如今,只求公子能带我一同回去,拜见婆婆,无论做奴做妾,聂小倩都心甘情愿。” 宁采臣默默看她,雪肤明眸,秀眉弯弯,身子不盈一握的娇弱,在风中楚楚可怜。 想到她生前不幸,死后孤苦,终是点了点头。 聂小倩一笑,风轻云淡,竟是意外的动人。 —— 回到书斋,安顿她坐下,便进里屋见了母亲。 “你这些日子旅途劳顿,还不歇息。”宁母捧着茶正与丫鬟闲话,见儿子进来请安,不由高兴伴着心疼。 “采臣是有一事,想求母亲答应。” “什么事?” “当日孩儿宿在金华寺里,险些遭了妖魔残害,多亏一位叫聂小倩的女鬼,才得以保全性命,儿子念她孤苦伶仃,便把她的尸骨迁回家中,今日,小倩现身,想要留在家里报答恩情,还望,母亲准许。” “女鬼?”宁母吃了一惊,放下茶杯:“你怎么可以把妖物带回来?” “母亲,聂小倩单纯善良,绝无害人之心。” “你莫不是被妖怪迷了心智,这阴阳有别,怎么看一共处一室。” “母亲。”宁采臣无奈,跪了下来。 “采臣啊,你的妻子还卧病在床,生死难料,你还把女鬼带给我看,这千万不要让香儿知道,不然可要吓坏了她。” 采臣点头,被母亲拉着起了身,两人正说着话,聂小倩已经悄然进屋,鬼步轻,直到她跪地叩首,叫了声伯母,才被人察觉。 “娘,这就是小钱。” 聂小倩抬起头来,宁母见她妖媚异常,形态诡异,吓白了脸。 “我孤身一人,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宁公子大义,才得以脱离苦海,因此,小倩愿以身相许,服侍终生,来报答公子恩情。”聂小倩倒是落落大方,话毕又恭敬叩首。 虽是女鬼,好在长得可爱,宁母才回过气来,敢出了声:“姑娘肯照顾采臣,我这个老太婆自然高兴,但宁家三代单传,怎可让他娶个鬼妻,断了香火。” “小倩绝无鸠占鹊巢好之心,身为九泉下人,自然是得不到您的信任,不然就让我把公子当作兄长对待,听候您老人家的吩咐,早晚伺候,可否?” 拳拳之心,真诚坦然,宁母听了,只得答应下来。 “听说嫂夫人身体欠安,可否让小倩一探?” “她卧于塌间,还是多有不便。” 小倩点点头,就没多说什么,转身去了厨房忙活,给宁母做饭。 进进出出,穿堂入室,一点也不陌生,反倒像了家里的主人。 —— 天黑以后,小倩还在厅堂收拾,宁母瞅着她身形飘渺,还是有些害怕。 “你也忙了一天了,快去睡觉吧。” “嗯,等把这弄好我就去。” “明天再忙,累坏了身子可不好。” 小倩整好累皱的裙摆,温柔一笑。 宁母又道:“鲜儿,带小倩姑娘去东厢房吧。” 聂小倩跟着丫鬟去了,到里面,整整齐齐的屋子,只是,没有被褥。 她笑得有些牵强,终于在鲜儿转身后冷了下来。 似乎到哪里都是如此,给你口蜜糖,再狠狠地抽上一巴掌。 站了好半天,风吹的浑身发冷,最终,还是走了。 路过书房时,单薄的窗纸上映出个影像。 是他。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心里一荡,就再也迈不动步了。 采臣正在读书,无意抬头,瞧见一丝倩影。 “是你吗?”他问:“为何不进来?” “房里有剑气,我害怕,前些日子在路上不敢见你,就是这个缘故。” 宁采臣才猛然想起燕赤霞给的破布袋,忙起身把它拿下来挂到别的房间去了。 小倩进到书房,面色前所未有的白。 “喝茶。”宁采臣呈上茶杯。 她接住。 好像有那么一刹相触,又好像没有。 反正,鬼总是凉的。 烛光摇曳着,照透了两人干净的脸庞,确是相顾无言。 死一般的沉寂。 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小倩勉强开了口:“哥哥晚上读书吗?我小时候念过《楞严经》,现在多半已经忘光了。” “我倒是读过。” “那就劳烦哥哥给我找一本,夜晚空闲时我请大哥指点指点。” 宁采臣点头。 又是无话可说。 小倩也不告辞,似乎这么坐着,对于她,也是件奢侈而享受的事情。 二更已过。 宁采臣终是没忍住:“不早了,妹妹还是回去吧。” 小倩簇了眉头:“我是外地来的孤魂野鬼。特别害怕到荒墓里去。” “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兄妹之间,应该避嫌。” 他还是那张冷冷清清的脸,聂小倩眼泪含住了,没落下来。 想迈步子又迈不动,慢吞吞的,许久才走出书房。 白裙滑过台阶,雾似的就消失不见了。 她不知道书生还立在门前,整晚没有动弹。 对她,即怜悯,又无奈。 —— 翌日,她依旧出现,早早得给宁母请安,端水送饭,忙个不停。 竟没半事让人不称心。 傍晚,她会自动离开书斋,路过书房,就借着烛光念经。 采臣要睡了,才会凄然离去。 自从宁妻去世后,宁母便操持起所有的家务,早就疲惫不堪。 小倩到了家中,宁母就清闲多了。 天长日久。 老太太和小倩越发熟悉,疼爱有加,早已忘记她是个女鬼。 晚上,也舍不得让她离开,硬是要小倩和自己一快安睡。 初来时,小倩不吃不喝,大半年过后,才开始吃点稀饭。 采臣和母亲,自然是喜欢她的,再也无人提起她的身份。 不久,宁妻去世了,家里大办丧事,很久才平复下来。 一日,宁母拉住小倩的手,道:“我知道你好,做梦也想让你当我的儿媳,可是,人鬼殊途,怕采臣午后,过了百年,我怎么向宁家列祖列宗交待。” “这请伯母放心,采臣这辈子,定时有三个男孩,又怎会无后呢?”聂小倩说。 “这…你怎么知道,当真?” 小倩微笑:“天机不可泄漏。” “那……不如选个黄道吉日,把你们的事情办了吧。” 她眨眨眼:“那还要看采臣怎么说。” “采臣?”宁母哈哈大笑:“他已对我说过很多回了。” —— 白事刚过,红事又来。 热热闹闹的酒席,遍请亲友。 婚礼当日,小倩第一次穿了大红。 肤是滴水的白,发是顺滑的黑。 婷婷袅袅,美目顾盼。 无人相信她是人。 更无人怀疑她是鬼。 唯有天上仙子,才有如此沉鱼的容,落花的貌。 —— 好合之后,事事美满。 采臣中了进士,小倩产下男婴。 孩子长大了,有母亲的貌,父亲的才,也是一方名士。 谁能想到,竟是如此。 若不相遇,我还是金华寺中吃人妖精。 你也不过浙江某县潦倒清读。 是谁,成全了谁。 没有那么多风月。 不过是一个身世苦楚的女鬼和一个洁身自好的书生。 —— 后记 这就是聂小倩,看起来,更多的是可怜的一个鬼魂。 港台电视里 王祖贤的妖娆,打打杀杀的热闹 仿佛是另一个故事 第17章 后记 聊斋很长,前前后后几百个故事 选了我最喜欢的七篇,一点点翻译成白话 并没有多做曲解和缀余 七。是我最喜欢的数字 七篇,七个爱情,七位绝色的姑娘 想,就这么停了吧 毕竟不是纯创造的事情,有些呆板 只是希望看过这些故事的朋友,能暂时从那些现代人生里走出来捧起一本《聊斋志异》,读一读那些古人的一见钟情,今生今世你会发现,这里面有你想象不到的绮丽,和天马行空让人拍案叫绝的想象小时候 在一个爷爷家学习国画 他屋里都是古朴的红木家具,墨香,和许多线书 画累的时候 他就会抽出一本蓝色的书来,给我讲许许多多神奇的故事长大了,我知道他讲的 是聊斋 是婴宁,是连成,是聂小倩 他风轻云淡的话语 给了我最初也是最美的聊斋印象 长大了 好像很多很多事情都扑面而来了 我开始学会速食,学会极端 学会不断的抛弃 直到那时 很多事情觉得困扰,几近崩溃 无意间在杂志里读到了娇娜 突然明白 许多事情是不可以强求的 顺其自然 就是最最大的美好 很想把这种心情分享给大家 知道做的不够好 但还是,希望被意会 仅仅如此 我为什么翻译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