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羽不凡】无双 作者:西路 第一章 完结 南山脚下土地肥沃,泉水叮咚。加之近年来风调雨顺,坐落在山脚处的小村庄一派祥和。今日趁了七夕,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碌着蒸糕烧香,有女儿的人家带着孩子拜织女,男孩子们也比平日沉稳了好些,一个个帮着家里忙这忙那。田野乡间都是一派平和安详,正是烟火人间,好不热闹。 而在那离了村庄百步不到的小茅屋前,规律的敲击在空荡荡的林木间声声作响。 画眉抱着食盒循了那声音,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爬上了小土坡。定睛一瞧,果然是这小屋的主人正撩了下摆绑了衣物,用那白皙纤细的手臂费力地劈着木柴。 十二岁的画眉已经有了少女的模样,今日拜过织女后更是平添了几分大气。点着步子,她不紧不慢地踩着夯实的泥土小路,走到离那人一步之遥的位置。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笑嘻嘻开口:“小凡哥哥,你家木柴又用完啦?怎么不到咱家来取?要被我爹知道你又在自己劈柴,肯定又要跟你生气了……” 张小凡闻言停下动作,抬起手臂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喘匀了气息才看向画眉笑道:“总是麻烦你家我也过意不去,也该自己学着点儿了。” 小姑娘大眼睛眨了眨,但笑不语,只管把怀里的食盒朝张小凡递了过去:“今天七夕,我娘做了些点心让我给你送来,还让我捎句话来着。”张小凡接过食盒也不急着打开,只淡淡笑着看向画眉:“什么话?” “我娘说,小凡哥哥年纪也不小了,长得好看性子又好,该找个媳妇儿陪你过七夕了。”话音刚落少女便笑弯了眉眼,捂着嘴角咯咯直笑。张小凡脸上仍是那副清淡的神情。他摇摇头缓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那都是你娘说着玩儿的。七夕是牛郎织女见面的日子,这神仙的节日跟咱们凡人有什么干系。” 画眉听了也不再笑了,只是随着张小凡的招呼坐到一旁的树桩上,歪着头看了看澄澈的蓝天,皱起眉自言自语:“也不知那两个神仙见着面没有……” 张小凡揣了颗煮鸡蛋从屋子里出来,正往画眉手里塞,听到这话便随意应了句:“那牛郎本也只是一介凡夫,不过是得了织女的青睐才勉强成了个仙……” “不是,我说的不是牛郎织女,是别的神仙。” 画眉手捧鸡蛋,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让张小凡觉得有趣。横竖也没什么事忙了,他便坐到少女身旁从她手里把鸡蛋摸回来,低着头边给她剥蛋壳,边问道:“那你来给我说说,都是些什么神仙。” 画眉盯着张小凡灵活的指尖,点了点头,道:“那是前两日学堂的先生给我们讲的。”少女的音色清脆甜美,一字一句落到张小凡耳中,道出一段动人佳话。 张小凡听罢,沉默着把早已剥好的鸡蛋递给画眉,也不看她,只自顾自垂着睫毛仔细搓揉指尖,蹭掉上面细碎的颗粒。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水,再无任何事物能给他带来一分激荡。心中那潭沉静已久的湖泊,却因为一阙看似无法考证的神话,久违地泛起波澜。 画眉所述之事,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来龙去脉。他记得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乃至肌肤间触碰的温度和花瓣擦过脸颊的触感,都仍旧深刻地熨烫在脑海之中。 那是五百年前的南山仙居,在北面廊桥的尽头,听风阁门前,张小凡第一次与惊羽相遇。 当年的张小凡人如其名,修道的天赋一般,因此多年下来功力一如凡人平平。而师父师娘把他当亲儿子疼宠,从不为难他学些复杂的术法。平日除了教他读书写字和处理一些简单的内务,便是带着人到仙居各处认认各位仙君,讨个脸熟以后日子也好过些。 那日的张小凡便是被他师傅遣了去听风阁送东西。 听风阁是青云仙君的住处,离望月大殿并不算远。由是张小凡不擅术法,迈着步子也不过花了盏茶时间的功夫便能到达。 怀里揣着一只精致木盒,张小凡也不好奇盒子里装的是何物,心中只挂念着院子里的几株芍药 ——他总是每日定了时辰去给她们浇水,一日粗心忘了,那几株便像赌气一般连叶子都微微垂了头。师娘看了直皱眉,嗔怪他把那花儿养得太过娇气。 今日师父唤他唤得不是时候,张小凡若不争取时间,怕是要错过浇花的时辰了。他心下焦急便加快了动作,只想快快给那青云仙君送了东西而后回去照料他那娇气的小花儿。 眼看听风阁的院墙近在咫尺,张小凡脚步愈快,心中仍盘算着回去的时间。不自觉间脚下似乎踢到些什么柔软之物,一声呜咽把他的心神重新唤回。 张小凡好奇,疑惑着便循着那声音低头看去——一团小小的白色毛球正颤抖着停在脚边。他弯腰察看,不其然一双黑亮的眼从纯白色的绒毛中出现,委屈巴巴地似乎在控诉他那粗暴的一踢。 张小凡爱摆弄花草,也爱逗弄动物,家里那片繁花锦簇的庭院里也养了不少鸟兽鱼虫。眼前的小兽让他觉得有趣,不自觉便按捺下了原本的焦急。他弯腰伸手,指尖轻轻抚了抚柔软的皮毛,那团小小的生物似乎有灵性一般,被张小凡一摸,便打开了蜷成一团的身体,抬起下巴蹭着他的指节一脸享受。 那小兽展开了四肢张小凡才发现,这竟是一只白狐。看它虽然身量尚小,却似乎已经通晓人性,黑亮的瞳仁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料想该是离了家族走失的小兽,那机灵的样子更让张小凡认定它必是灵物,不禁心生怜爱,伸出手臂试图把它抱进怀里,却在低头的瞬间错过了那双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狠厉。在他即将触到白狐的瞬间,一道带着淡蓝光圈的劲风,生生把他与那小白狐之间的距离隔开。 张小凡被那股强风的余劲震倒在地,一屁股坐到石板上,瞪大了眼一脸惊诧地打量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颀长身影。 只见那人表情清淡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结了个印,食中二指相并,便把那法印施到了白狐身上。小小的白色毛团开始在地上翻滚挣扎,锐利的尖齿从吻下露出,表情狰狞,目光怨恨地盯在施术者的身上。 这一幕发生得突然,张小凡何曾见过这般场景,只好呆坐原地怔楞良久。待他终于回过神来,立马坐直了身体却不敢轻易触碰面前被光晕环绕的白狐。目睹那物体奋力挣扎,他心中慌乱却手足无措,时而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施术者,试图阻止却无从开口;时而注视那白狐,却只能怨恨自己法力微弱,无法救它于危难之中。 不过一会儿功夫,白狐终于停了动作,精疲力竭一般瘫倒在石板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张小凡见状,小心翼翼地靠近,缓缓伸出手却始终不敢触碰。立在不远处的青年见状,撩开下摆走到白狐跟前。只见他挽起了衣物蹲下,单手便把那团白色绒毛轻轻托起。 那人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小凡,略显低沉的嗓音响起。他缓声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此时会在我听风阁前?” 张小凡愣了愣,匆忙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睁着明亮的眼,他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一身淡蓝色服饰的青年,一边轻声答道:“我是望月峰张小凡。掌门派我来为青云仙君送这物件。” “你便是那老顽童最宠爱的小徒儿张小凡?”青年眉尖一挑,一向薄凉的脸上染上些许莫可名状的笑意。“我就是青云仙君,你把那物件给我罢。” 张小凡双手紧了紧那木盒,皱着眉摇摇头,道:“你如何证明你便是仙君?师父嘱咐过我,此物必须亲自交到仙君手中……”话音未落,目光又在那人怀里的白团子身上逡巡良久,对方轻易便从他眼中读懂了那番藏得不算细致的深意。 “本座方才可是救了你一命。” 自称“青云仙君”的青年低下头,以指尖轻抚过怀中白狐的皮毛。那小兽像是惊醒一般双耳一抖,迅速从那人手中跳出,稳稳落到地上,“咻”地一声便窜进一旁茂密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张小凡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待那白狐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向那人。 “这孩子不过是住在南山脚下的普通白狐,不幸被魔物附了身才闯到了仙居来罢。”青年将手背在身后,脊梁挺得笔直。他下颚轻扬,一双桃花美目明亮清冽:“若不是本座来得及时,你怕是早已被那魔物给附身了。” 张小凡法力再弱,修过的术法课再少,他也不至于听不懂对方的话。 这天上地下魔物千千万,总有一些渴望摆脱邪道修炼成仙。凡人得道尚且不易,短则百年,长则千载,何况是些邪门歪道的妖魔鬼怪。于这般魔物而言,得道成仙最便捷的方式便是附身于仙,以其精气喂养自身元神。 张小凡虽然不过是个小仙,连法力都是这山上最弱的。但小仙也是仙,方才那魔物是得了机会,哪有放过的道理,见他靠近,便一心想要附到张小凡身上,一时分神却着了道,终于是被一个法印给打散了元神。 明白了个中缘由,张小凡不禁一阵后怕,后背更是一片湿凉——自己若是真被那魔物附了身,他可不敢想象后果会有多可怕。 咽了口唾沫,张小凡不由得朝那青年拱了拱手,敛了神色诚心道:“多谢仙君救命之恩。”那青云仙君晃着步子转了个身,依然神态淡然地打量着张小凡,半晌轻轻颔首,低声道:“张小凡,你随我来。” 张小凡闻言不敢怠慢,亦步亦趋地跟上青云仙君,快步走进了听风阁。 他师父曾向他嘱咐,这青云仙君身份非同一般,天上人间独一位,连玉帝都要为其留三分薄面。 且不说他今日冲撞了仙君,还不明不白地被救了一命。以张小凡的身份,哪怕折去他半身仙骨,也不足以报这救命之恩。 与张小凡的惴惴不安相较,那仙君却似是无事一般施施然领着人进院,摆手嘱咐家人准备茶点,又带着张小凡走进一处小院,招呼着他往石凳上坐了。 少年的无措落入眼中,青年理了理袍上的皱褶,微微勾起了嘴角,问道:“你很怕我?”张小凡急忙摇摇头:“没有,小凡……不敢。” “无需拘谨。本座虽然人称仙君,但年岁却是与你相差无几。我唤你小凡,你唤我惊羽,你看可好?” “……惊、惊羽?” “是我的名字。” 待家人布好茶水点心,惊羽便把人遣出了院门。张小凡依然记得那一日天气晴好,年轻的仙君挽着衣袖为他倒茶。而他身后的那株白色山茶在风中摇摇曳曳,正开得绚烂。繁茂的枝叶畅快地舒展着,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颤巍巍的水珠,折射着正午灿烂的阳光。 张小凡在那人和煦的态度下渐渐放松下来,喝了两盏清茶后,才记起把师父托付的物件交到他手里。惊羽接过木盒也不看,信手放到一旁,拾起一块糖糕塞进张小凡手心。 “这桂花糕做得精致,你尝尝看。”张小凡点头接过,小口小口地品尝起来。惊羽咽下一口糕点,又抿了口茶,注视着张小凡还略带稚气的脸庞,问道:“你师父还是不愿意教你术法?”张小凡闻言一愣,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不自觉皱起了眉。 自有记忆以来,张小凡便是望月峰门下最小的弟子。师父说他是个被遗弃在南山脚下的孤儿,一次下山办事回程途中在路边捡到的他。那时的张小凡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师娘看他长得秀气抱在手里喜欢得不行,从此便当做亲生骨肉养了起来。 也许是心疼他的身世,师父曾说不求他能有多大的作为,只想他做个南山上的快活小仙,能够安稳快乐地生活。便为他起了“小凡”这一名字。 应了师父为他起的名,张小凡的确资质平庸,身体也虚弱。从他懂事开始,除了理论课,似乎从未真正学到过什么有用的术法。师父总是监督他练字读书,后来看他爱摆弄些花鸟鱼虫也从不多加干涉,似乎真的只想让他做个平凡的小仙,逍遥快活地过下去。 张小凡这平凡又不一般的存在于南山仙居几乎人尽皆知。提起望月峰,谁都知道掌门张清玄扬言不再收徒后,又捡了个乖巧好看的弟子。疼到骨子里当做亲儿子养,却是一点本事都不愿意教,正日只怂恿那孩子去摆弄些花花草草,不务正业去了。 虽然嘴上喊着师父,但张清玄在张小凡心中亦师亦父,从小到大他都不曾怀疑师父的说辞,师父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乖乖地完成,然后在苦苦修炼的师兄们艳羡的目光中退回自己的小院去打理他那些娇气的花草。 然而今日被惊羽这么一问,张小凡忽然有些烦躁起来 ——他的心中第一次萌生出对师父的怀疑,却又矛盾地认为这种对师父的不信任是不孝不义。 惊羽似乎从张小凡的神态中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垂眸思忖了半晌,再次抬眼时,一向清冷的眸子里带了几分和暖:“你师父的做法自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过随口一问,小凡不必多心。若你不嫌麻烦,今后可以多来听风阁找我。” 张小凡注视着惊羽的眼,眸光认真。年轻的仙君微微颔首,继续道:“那些诡谲复杂的术法你没必要去学,但你今日因为修为不足,未能及时察觉出凶险,以致险些酿成大祸——简单的防身之术与修仙练道,本座可为你指点一二。” 惊羽一席话后,两人沉默良久。只见张小凡皱着眉头仔细衡量了半晌,而惊羽已经快把一壶茶喝干,他才点头回应道:“如此,便劳烦仙君了。” 那人闻言摇了摇头,眯起的眼带了些许不满:“唤我惊羽便可。” 张小凡点头,举起早已凉透的清茶朝对方一敬:“烦请惊羽指教了。” “只是今日之约不可为外人所道,若是被那老顽童知晓,怕是要把我这的好茶全要了去了。” “……敢情今日师父遣小凡来送的,竟不过是一捧清茶?” “这可不只是普通清茶,本座好不容易从那老头处诓来的雪顶毛尖,稀罕得很。” “……” 那日之后,张小凡便守了与惊羽的约定,隔日就按了时间往听风阁奔去。刚开始还会从厨房打包些糕点甜汤给那馋嘴仙君带去,后来却是自己吃惯了那家厨子的手艺,连晚饭都很少回望月峰用了。 这日依旧天气晴好,或者该说南山之上极少会有阴雨暴风天。 张小凡躺在偏院葡萄架下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浑身懒洋洋的,只感到昏昏欲睡。待他完成了第三个呵欠,惊羽终于提着食盒坐到了他身旁的石凳上。 “又偷懒,不好好练功是不想吃饭了?”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惊羽斜睨了一眼瘫在躺椅上的少年。 “仙君今日所教小凡都已经学会了——请仙君检查。”这人一口一个仙君叫得倒是好听,脸上调皮的笑容却让惊羽笑得眯起了好看的眼。 “先起来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被本座折腾不是。” 张小凡顺着他的话坐到旁边,接过筷子低头扒饭。抬眼一瞥,惊羽正优雅地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入口中,看他一脸满足的神情,张小凡笑弯了一双杏眼。 在南山仙居众仙口中,青云仙君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存在。他是南山峰顶那朵吸收了上千年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的祥云,组成他这副身躯的是最纯粹干净的仙界灵气——他能得道成仙甚至化作人形是众多巧合聚集而成的一个偶然,更是三界上万年来唯一的奇迹。 因他成仙当日竟惊飞了那常驻于天庭花园梧桐树上的一对凤凰,玉帝特意为他赐名“惊羽”,同日封号“青云仙君”。又特于南山众仙群居之地最北端——离南天门最近之处为其筑一宅院。因山风常年于此转弯,发出呼啸之声,故名“听风阁”。 这些都是张小凡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在与惊羽接触之前,他曾以为这青云仙君与他们这些得道凡人如何不同,总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而这些假象最终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被一一打破。 惊羽虽是祥云化身的仙君,但却不知为何偏爱凡人为饱口腹之欲而烹调的汤羹温茶。张小凡也是嘴馋的孩子,每次过来听风阁都被惊羽桌上飘着香气的糕点和甜汤诱惑得口水直流。惊羽看他馋,自觉摸到了他的弱点,便与他谈条件:“练好一招就给你一块糖糕。”跟哄小孩儿似的,听得张小凡频频撇嘴。 但注视着他指尖捏住的那块晶莹可口的糕点,张小凡仍旧咽了口唾沫没出息地点了点头。惊羽见状,满意地翘起了唇角,把糕点放进嘴里,还不忘冲对方调皮地扬起下巴。 张小凡无奈,摇头腹诽——这人此刻还哪有一点仙君飘逸出尘的样子,俨然一位常驻邻家的顽皮少年郎。 不知不觉黄昏已过,天边翻滚的一片橘黄逐渐被厚重的群青覆盖。张小凡收回一口气调了下息,便急着与惊羽告别回家。惊羽看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托着腮靠在石桌上叹了口气:“小凡今日也留下用晚饭吧。” 张小凡摇摇头说:“再这样下去师父就该发现端倪了。” 惊羽嗤笑一声:“你真以为你那师父老糊涂啦?这么些日子,他早该发现了。” 那少年闻言一愣,低头细细思忖,复又皱起了眉:“可师父不让我学术法……他既得知我瞒着他偷偷修炼,心中必会有所芥蒂……这,可如何是好……” 惊羽叹了口气,道:“你这般孝顺,应该很了解你师父吧。既然他已经知道,却不曾在你面前提过只字片语,就是一种默许罢。” 张小凡咬了下唇,点点头。心道惊羽说的倒也不错,但到底心中不安,只草草扒了几口饭,便匆忙告别离去。 张小凡一回到望月峰便急忙绕过大殿前往书房,打算向师父请安,却被在桌前读书的师娘告知,张清玄方才看了下天色,便敲了脑袋急匆匆地提着裙褂往南院去了。 南院是张小凡居住的地方,当他快步走进院门时,天边的月牙早已高高挂起,洒下一片银辉落在枝叶繁茂的灌木花丛间,分外清冷迷人。张清玄仙风道骨瘦削的背影几乎融进夜色之中,只有银白的发让张小凡认出了他正是自己那位被众仙调侃“老不正经”的师父。 缓步走至张清玄身侧,张小凡伸长手臂接过了对方手中的葫芦瓢,笑道:“师父,您这水得往根上浇。”张清玄愣了愣,眯起眼轻斥道:“野孩子,舍得回家啦?”而后便抚着他的长须后退一步,背起一只手定睛看张小凡浇花。 张小凡的院子不小,花草也多。待他好不容易浇完一圈,坐在一旁的张清玄撑着头打着呵欠,早已昏昏欲睡。张小凡笑了笑,上前去推了下人,缓声道:“师父,您要是累了就先去歇息吧?”张清玄被他一推,陡然清醒了不少,晃了晃脑袋,拉着张小凡坐下。 “小凡啊,你是不是有话要跟师父说啊?” 张小凡一愣,抿着唇点点头:“是。” 张清玄抚了一下长须,颔首示意他开口。 张小凡敛了神色,忽然起身,下摆一甩,直直跪倒地上,把张清玄吓了一跳。 “小凡未经师父同意私自修炼术法,实是不孝不义之举,请师父责罚。” “你这孩子…”张清玄摇了摇头,“你师父我被众仙调侃了大半辈子的‘老不正经’,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呢。” “啊?”张小凡扬起头眨了眨眼,“师父,我——” “小凡,起来。” 把张小凡拉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臂,张清玄叹气般说道:“你啊,就是死认理。我早就跟你师娘说过,不该让你读那些个什么圣贤书,多去摆弄些花鸟鱼虫得个乐趣便是。”张小凡皱了皱眉,似乎想开口反驳,却被张清玄抬起手截住了话头。 “这些年来师父没教你什么本事,让你差点身陷险境,这是师父不对。既然青云仙君乐意指点你一二,今后你便跟着他学术法罢。你说这样可好?” “师父的意思是,您同意了?” “你们年岁也相近,正好交个朋友。” 张小凡闻言用力点了点头连声道:“谢谢师父。”笑容随即爬上了脸,一口贝齿在月光下白得亮眼。张清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眉尖一挑,笑得有些恶劣:“那小子正日被些神叨叨的老头子围着,要是憋了气往你身上撒你可别躲着,以牙还牙给他还回去。你不用怕,一切有师父替你兜着呢啊。” “师父,你俩别是又打了什么赌吧……” “欸,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啊——” 张清玄抚着胡须迈着方步哈哈大笑着走出了院墙,留下张小凡一人目送师父远去的背影暗暗长叹——他这俩师父,怎么一个比一个孩子气呢。 后来张清玄不知从哪儿请了位园丁进望月峰,专门遣去给张小凡打理那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得了师父的应允,又不用再记挂他那些娇气的芍药牡丹,张小凡便像没了束缚一般,整日整日地往听风阁那处跑。 一日清晨,张清玄才从让人焦头烂额的议事中脱身,伸着懒腰踏入望月大殿,迎头便遇上风风火火正准备出门的张小凡。受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张小凡转身便走。目送徒弟脚步轻快地跑出大院,望月峰掌门摸了摸长须,对身旁的妻子感叹:“儿大不中留啊。” 似乎并未听闻师父这些对时光飞逝的感慨,张小凡这日也步履轻盈地走进了听风阁。这家里众人早已与他熟悉,便放任他如回家一般,来去自如无人阻拦。跟院子里低头扫地的童子打了招呼,张小凡驾轻就熟地转过走廊,来到了惊羽的书房。 当他正准备敲门进房时,房门却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惊羽的小书童从房里出来,手中还捧着水盆与抹布。两人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惊。 “惊羽不在书房?” “仙君今日尚未回家,公子不如到里面歇着等?” 张小凡走进书房左右看了看,惊羽果然不在。虽然心中疑惑,但不等那人回来他也无法得知始末。如此想着,张小凡有些兴致缺缺地蹭掉鞋子,缩到墙边的榻上,随手摸起一本书翻阅起来。以往在家里用过早饭之后不久师父便下朝到家,他请了安往听风阁赶去,正好是青云仙君用过糕点洗手焚香的时间。 惊羽的工作与他师父相似,每日一早到朝上请安报备,若有要事便与众仙君群议处理。因此在张小凡的认知中,只要师父踏进院门,那青云仙君必定也已经下朝回家。 这日的异常让张小凡深感不解,而不多时惊羽黑着一张脸走进书房,更是为他的不解又添上了一层的疑惑。 只见那蓝袍青年怒气冲冲地推开了房门,哐当一声把正在读书的张小凡吓了一跳。他的身后跟着贴身小厮,战战兢兢想说些什么却被主子狠厉的一眼赶出了书房。张小凡看着惊羽把手中的折章扔到桌面,发出啪的一声响,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惊羽闻言一愣,似乎这才发现张小凡的存在。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不耐与烦躁逐渐消散:“你来了。” 这时恰好有人送来糕点与热茶,惊羽吩咐着让他们布好茶,便把人遣了出去。 “过来吃糖糕,今天是陈妈妈做的绿豆糕,你爱吃的。”惊羽的语气柔和温暖,与方才一身怒气的年轻仙君判若两人。张小凡磨蹭着下了榻,趿拉着没穿好的靴子移动到惊羽身边。 待惊羽用湿巾为他擦过手掌,他便接过那人递过来的糕点,放进口中细细品尝,目光却依然黏在对方脸上。他一直盯着惊羽看,好一会儿直到惊羽终于无法装作视而不见,转过头来垂着眸子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张小凡摇摇头,凑近了一点问道:“你——怎么了?” 这下惊羽无法装聋作哑了,只好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刚举起的茶杯,闷声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 “我不会的。” 惊羽仔细打量了张小凡好一会儿,把人都看怵了,方才道:“过段日子便是王母娘娘的诞辰,众仙决议要为娘娘准备一份寿礼。”张小凡点点头,他前几日晚饭时从师父那儿听说了。 “今天终于把寿礼的内容定下,说是要为娘娘献上手抄经文。” “众仙手抄经文,算是福泽天下苍生了罢。” “本座烦恼的正是此事。”惊羽想到此处不禁用指尖揉了揉额头,又重重叹了口气。 “小凡以为这贺礼意义非凡,不知仙君为何困扰?” 惊羽在他面前一直是游刃有余的——无论是术法还是仙道,青云仙君与生俱来,甚至连日常的修道也不需要多花时间。张小凡自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苦恼的模样,也不禁上了心。 惊羽自称“本座”多数是开玩笑时为了挤兑张小凡。但眼下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带了些许凝重,话音刚落便让张小凡正了神色。惊羽见状摆摆手,考虑了一会儿,抬起指尖摩挲着下巴小声道:“小凡,你会写字吗?” “啊?我会啊。”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手抄经文。” 张小凡愣住,他将方才与惊羽的对话在脑海中反复琢磨数遍,终于抓住了重点: “难不成惊羽你——不会写字?” 惊羽佯装平静地吞下刚灌入口中的滚烫热茶,抿着唇垂下眼死盯着眼前的茶杯,似乎能从里面看出花儿来。良久,青云仙君轻轻点了点头,无奈承认了自己不会写字这一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缺陷。 张小凡噗一声笑出来,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抱着肚子哈哈大笑。惊羽红着脸为自己倒茶,只是又一杯热茶下肚,张小凡还在笑。他只好放下茶杯看向笑出泪水的那人:“你不是说不会笑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惊羽,你不会写字直说便是了,众仙君哪会舍得为难你啊。” “我说了,但他们不信。还说些什么,‘青云仙君天下无双,手抄经文必定福泽万代,这可谓是众生之福’的鬼话……” 张小凡看他模仿那些老头子眯眼抚须的神情学得惟妙惟肖,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又爬上了眉梢。 “你可别再笑了。”惊羽轻敲一下张小凡光洁的脑门,看他鼓起脸捂着额头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你听我说,我与你那老不修的师父可是打了赌的——若是这次交不出让众仙满意的手迹,本座那好不容易搜集到的雨前龙井可是要便宜了那老头。” 听到“打赌”二字时,张小凡便有了些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惊羽又跟那老顽童打了赌,赌注依旧是茶叶。他摇摇头,“唉”了一声,看向一脸不忿的惊羽,坦白道:“如此无聊的赌约,你俩我谁都不想帮。但给娘娘的寿礼不可怠慢,我只能答应尽力帮你。” 惊羽一听这话,心里有些不乐意,却也说不出张小凡理亏的地方,只好点头应允。他起身唤了人,带着张小凡洗手焚香后,便铺了生宣磨了墨,拉了人并肩站到书桌前,随即动作生疏地提起了笔。 张小凡看他一眼,轻声道:“你先写两个字让我看看。” 惊羽深深吸了口气,抬手蘸了墨,拉开架势在面前的三尺生宣上颤颤巍巍地落了笔。张小凡站在他身旁,提心吊胆地看他终于把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写完,还一脸不安地看向自己,不禁叹了口气。 “我的字——真的这么难看?”惊羽泄气般放下了手中的狼毫,仔细打量张小凡的表情,半晌得不到回应,便重重叹了口气放弃般跌坐在椅子上。张小凡见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摸着下巴思忖片刻,默然提起惊羽刚放下的笔,左手扶着耷拉下来的袖子,右手熟练地蘸了墨水,稍稍俯身,提腕运笔。 无精打采窝在椅子里的青云仙君坐直了身子,双眼注视着张小凡的一举一动,不多时,两个墨黑的大字苍劲有力地跃然纸上。 “——惊——羽?这是我的名字。”惊羽默念出纸上的字,不自觉笑起来:“小凡,你的字真好看。”张小凡闻言羞赧一笑,放下狼毫摸了摸头顶,道:“我这些年来没修上什么道,光是抄书练字去了……也就这一手字能算得上一个长处吧。” 惊羽掀起面前的宣纸定睛细细欣赏,越看越喜欢,抬头瞥了一眼咧着嘴朝他笑的张小凡,胸腔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波澜——方才张小凡提笔挥毫书下二字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抿着下唇目光坚定的神态,与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孩童模样判若两人。 自二人相识以来,张小凡在惊羽心中一直是个单纯的小孩,喜欢花草喜欢小动物,爱笑爱吃甜食,心思更是细腻温柔得不可思议,连带着他常穿的一身淡绿色袍子,整个人都像被包裹在柔软温暖的光圈里——惊羽也曾感慨,没想到张清玄那看着不靠谱的老头,鬼点子多得总让人招架不住,却能养出这么可爱率真的孩子。 然而写字时的张小凡,却似乎褪去了一身柔软的外衣,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惊羽从未见过的、莫可名状的气场。那毕露的锋芒不过一瞬乍现,却让惊羽确实感受到片刻的心惊。 若是凡人或是道行稍逊的小仙,大概只把那瞬间当做自己的错觉罢了。然而青云仙君是谁,他那双由桃源清泉凝成的双眼一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物能不被看透。 “小凡,你师父说是在山下捡到的你?”惊羽把手中物件放回原处,扬起头定定地盯着张小凡的脸打量。 “是啊,师父说就在望月峰山门前——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惊羽一笑:“随口问问罢了。”片刻又道:“如今离娘娘诞辰还有些时日,小凡是否愿意教我写字?”张小凡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然愿意。这些日子你不计回报指点我修炼,我还正愁着怎么报答你呢……” “哎,你我之间无需说些报答不报答的话。我既认你作朋友,别说教你术法,为小凡赴汤蹈火惊羽在所不辞。”只见那年轻仙君站起来朝张小凡拱拱手,一脸郑重又略带笑意的神情看得张小凡直发笑:“好好好行行行,我张小凡不需要你为我赴汤蹈火,你先把字给练好再说吧。别到时娘娘看你那一折子的‘鬼画符’震怒之下先把你遣去阎王爷那儿下个‘刀山火海’,彼时可不正是‘赴汤蹈火’了吗哈哈哈哈……” 惊羽只觉得张小凡这小孩调皮得紧,他都被气笑了,忍不住又敲了一下他的头:“玉皇大帝都要给本座三分面子,偏偏就是你张小凡不识好歹,啊?” 两人闹了一会儿,惊羽自觉口渴便放过了嗷嗷求饶的张小凡。回到桌前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便叫人去换了。回过头来看张小凡站在桌前铺纸——只见他动作熟练,修长的手指捏着白而透的生宣轻轻扬开摊到桌面,继而张开五指将手掌轻轻帖到纸面,缓缓地把纸张扫平。 张小凡这一系列动作连贯且优雅,他睫毛微垂神态专注。室外的日光正好透过洞开的窗框洒落在少年身上,白色的光晕柔和地环绕着张小凡的全身。惊羽心中一动,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难得出神的惊羽被送茶进来的敲门声惊醒,点了头让那人进来。张小凡闻声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等物什,朝惊羽走来。从阳光中退出,他浑身的光芒忽然消失,张小凡的笑容一如既往,他来到惊羽跟前,挥了挥手,道:“惊羽,惊羽,你发什么呆啊?” 惊羽回神,抓下他作乱的手掌笑道:“本座在想,这字该从何练起。” 那日之后,张小凡前往听风阁的频率从隔日变成了每日。张清玄下了朝堂回来,张小凡只来得及匆匆向师父施礼,而对方还没来得及嘱咐两句,那小孩便飞也似地冲出了殿门。 张清玄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茶水,摇了摇头:“惊羽那小子,以往与他打赌输的不过几捧茶叶,这次倒好,把我儿子都诓了去了,哼!”洛荷掩着嘴轻声笑道:“小凡能得青云仙君拂照自然是好事。年轻人的事情,我看你一个老头子就少瞎掺和。”被妻子一席话堵得无话可说,张清玄抚着长须久久哀叹。 张小凡教惊羽写字不知不觉已有些时日。最开始他打算从横竖撇捺等最简单的笔画开始教授,但几日过去,张小凡惊讶地发现,惊羽不愧是天下无双的仙君,不过短短几日便能轻易把自己当年苦练了好几年才熟悉的笔画写得如此熟练。见惊羽学得快,也念着时间紧迫,这几日他便开始把自己收藏的经书和字帖一摞一摞地往听风阁里搬。 这日惊羽执笔立在梨花木桌前专注临摹着张小凡前两日带来的字帖,不其然被房门突然打开的声音吓到,笔尖抖了抖,临了三行的帖这算是废了。惊羽皱了眉抬眼瞧去,正准备质问何人如此鲁莽,对上了张小凡的眼,那股烦躁便在舌尖打了个转,被咕嘟一声吞进肚里,瞬间被消化得无影无踪。 只见张小凡抱着书本走进书房,却因腾不出手来无法关上房门,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那小孩目光委屈嘴唇微嘟地看向他,脸上写满了“你怎么还不来帮忙”的娇嗔。惊羽一笑,露出虎牙尖尖,正是少年模样。他放下了笔,快步朝张小凡走去,一手接过他手中的大半书籍,探出身子朝外吩咐人烧水送茶,又回身掩上房门。 “你正日送这么多书过来,你家书房怕不是要搬空了吧。你师父知道又得跟我生气了。”嘴上说的是埋怨的话,手上却诚实地翻阅起面前的字帖来。 张小凡放下东西手里得了空,接过童子刚送来的茶满上两杯,呷了一口道:“你学得太快了,既然还有时间那不如干脆把经文也给抄了。你看看这里面都有合适的没有,合着日子你也该开始你的抄书大业了。” 惊羽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拉着张小凡到书桌旁,把桌上他刚才临了几行的帖子指给他看:“小凡先生,您来指点指点,看看我这弟子写得还算可以?” 张小凡听了便低头仔细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伸出手一指:“这蛇尾巴是怎么回事?”惊羽闻言凑过去一看,笑骂道:“还不是因为你!”张小凡一愣,转头问道:“我?”“是啊,你看!”惊羽示意他看前面的字,语调轻快不带一丝埋怨:“本来写得好好的,你忽然闯进来把我吓了一跳,就成这样啦。” 话音刚落,张小凡摇摇头,道:“没想到天下无双的青云仙君居然还学会了推卸责任,看来这天仙真的不能与凡人久处啊。”张小凡说这话本不过是调侃,落入惊羽耳中又有了些别的意味,只把人听得皱了眉:“胡说!” 张小凡被惊羽突如其来的轻叱吓得一愣神,回过神后吐了吐舌头:“哎呀我乱说的你别生气啊。”惊羽这才松开了眉头,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他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受,但下意识却十分清楚自己对张小凡把他二人分别定义为“仙”与“凡人”的说法感到无比抗拒。 “还有惊羽,你这‘横折勾’怎么总练不好?笔锋应该这样运力……”张小凡见他神情有所松动,便抓紧机会转移话题,提起笔来给惊羽示范写法。惊羽看了看,接过他手中的笔,再蘸了墨提了腕运笔书写。 可惜他写了好几个同样的笔画,张小凡依旧摇头叹气,惊羽不禁也皱了眉,嘟囔道:“我也知道这写的不如你,但这运笔也太难理解了。”话未说完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想撂担子不干。 张小凡嗤地笑出声,伸手按住惊羽准备放下狼毫的手腕,轻轻握住拉回身侧: “你别急呀,我这不是在教你么。” 惊羽点点头,低声道:“嗯,那你教我。” 张小凡看他一眼,不自觉地翘起了唇角。 他的手掌覆在惊羽的手背上,稍稍用力握紧,继而把对方的手提起,边运力边轻声道:“你放松点,记住我落笔时的力道。” 此刻张小凡的胸膛紧紧贴住惊羽右侧臂膀,心跳和体温透过轻薄的衣料悄然附着到惊羽身上,一阵接一阵的跃动与温暖,散发着蓬勃年轻的气息。 他们似乎从未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近到张小凡说话时湿热的呼吸打在惊羽的脸颊,带来一阵异样的颤栗。惊羽本该仔细感受张小凡运笔的方式,心神却被那人吐在他脸上缱绻片刻又迅速消散的气息带走。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从纸上逐渐转移到张小凡的脸庞。惊羽比张小凡高了大半个头,从他的角度看去,张小凡上半张脸庞完整落入他的眼中——从光洁的额头,线条流畅的山根到刀刻般直挺的鼻梁。少年的脸颊白皙柔软,午后的阳光洒在那片肌肤上,折射出一层温润莹白的光。 惊羽的视线在张小凡脸上逡巡许久,最后停在了那双随着瞳仁动作而颤动的羽睫上——这画面久久地印在惊羽的眼中,可谓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绝美图画。此时此刻,惊羽终于清晰地捕捉到,胸腔的角落蔓延出一丝让他难以自控的悸动。 “惊羽?惊羽!”张小凡清亮的呼喊终于唤回那人的神志,惊羽闻言手臂一动,耳畔传来对方轻声的嫌弃——“啧”。 “怎么了?” “我这好不容易写好的,你看你又写坏了。” 惊羽朝纸上一看,无辜地眨了眨眼重新看向张小凡:“这不怪我——” 张小凡放开一直握着那人的手,抱起手臂瞪着对方:“又怪我吗?” “对啊!你看,今天两幅字都因为你毁了,小凡可得好好想想怎么赔我。” 张小凡闻言被气笑了,惊羽这是越来越没有仙君的样子了。这无赖相要是被众仙看去,青云仙君从此该如何自处。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说了。哪知那惊羽却是无事人一般,晃了晃脑袋:“本座生性如此,他们知道又当如何。只是这般‘无赖’模样,天上地下,可只有小凡你一人能看了去——小凡是否觉得相当荣幸?” 张小凡深吸一口气,推开他凑近的脑袋,低声斥了一句:“滚!” 惊羽低头一笑,舔了舔唇,提起笔继续写字,脸上依旧挂着柔和的笑意。 ——世人都说青云仙君天下无双,我却只想成为你心中的独一无二。 这日张小凡依旧过了掌灯时分才踏入望月大殿。以往这个时候,张清玄大多与洛荷在偏院品茶抚琴或在书房读书吟诗,今日难得他莽撞地闯入殿内,却不其然被师父一声轻叱吓退了脚步。 “小凡!冒冒失失地成何体统!过来给乔掌门见礼!” 张小凡一愣,转脸看向坐在客席的人——可不正是跟他师父极不对盘,会面必吵的逐日岭掌门乔雪么。虽然对对方的到来感到疑惑,但张小凡仍然顺从地信步来到乔雪身前,微微拱手弯腰施了一礼:“乔掌门。”又回头向张清玄请安:“是小凡失态了,请师父责罚。” 张清玄抚了下长须,与张小凡交换了个眼神,便沉声道:“回去把昨日落下的功课完成,晚些时候我去检查。”张小凡点点头,道一声“失陪”便回身往后院走去。 坐在房间小口呷着温热的甜汤,张小凡抬头道:“师娘,那乔掌门今日因何事上门?师父与他不是——”洛荷抬了抬手,虚比起食指,示意张小凡噤声,又道:“怕是与你师父有公务要谈罢,大人的事你就少操心了。”话毕接过徒儿手中的空碗,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你师父那性子你是知道的,在外人面前便给他个台阶罢。” 张小凡闻言眨了眨眼,从洛荷眼中读到了一丝少女般的调皮。 “师娘您与师父——” “嗯?” “感情真好。” 洛荷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眼角眉梢似乎突然染上了些许暖意:“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唇边的甜蜜却像窗外那株摇曳的木樨花,散发出清淡醉人的香。 把师娘送出院门,张小凡迎面便碰上了迈着方步缓缓走近的张清玄。眼见夫妻两人细语片刻,师娘便婷婷离去,张小凡上前一步,抬头喊了声“师父”,对方便点点头,伸手搂过他的肩笑道:“这几日青云仙君的作业完成得如何?” 张小凡点点头:“惊羽说得很浅显易懂,他教的我基本上都会了,余下便是多练习多实践……”张清玄哈哈一笑:“小凡能学有所成为师很是欣慰,但我刚刚问的是——青云仙君的‘作业’完成的如何。” 张小凡闻言顿了顿脚步,果不其然一偏头便迎上了师父狡黠的笑容。他只好无奈点头:“进度尚在计划之内……师父,您怎么净跟惊羽定些奇怪的赌约啊?”张清玄抚着须笑道:“小凡,是不是连你也觉得师父童心未泯幼稚得紧?” 张小凡哼哧两声不说话,引的张清玄哈哈大笑。他拉着张小凡到院中的石凳坐下,抬手指了指升上中天的月牙:“小凡你看,这望月峰上清风明月,是不是风景独好?” 张小凡点点头:“我望月峰可谓南山仙居风景独秀之地,众仙皆艳羡,当然是顶好的。”张清玄摇摇头:“你可知这众仙之地,风景最秀实在何处?” “应该是……听风阁?” “不错,听风阁地处南山最高处,是除天庭之外唯一能俯瞰整个尘世之所。” “师父,您到底……” “你又可知玉帝为何要把那最高最秀之地赐予惊羽?” “小凡……不知,请师父赐教。” “青云仙君天上地下举世无双,道行与法力是多少人魔仙耗尽精气都得不到的,自然会引来心术不正之人的垂涎。玉帝这般做法是给三界的提醒——谁都不得妄想玷污仙君的清气,亵渎者与触碰玉帝逆鳞无异。 张小凡皱起眉,细细咀嚼师父的话语,似乎有些了悟,却又不得要领。 “只是高处不胜寒。轮年岁,青云仙君也不过是与你一般大的少年郎。在听风阁既可俯瞰人间又能窥察天庭,看着万千世界繁花似锦,被禁锢在南山顶峰的仙君怎会不感到寂寥。” “您的意思是——?” “为师虽然有心为他解忧,但平日除了与他做些无聊的游戏,能让他一成不变的日子有些盼头,我一个老头子到底无法与他交心。这几百年来能与青云仙君这般亲近的,便只有你了。” 张小凡愣了愣,终于捋清了前因后果。这南山仙居上下,除了些打杂使唤的小仙,能与惊羽年龄相当又不至于地位悬殊的,怕是只有他一个了。他垂了眸子,心中有些异样——这么些时日过去,他早已跟惊羽情同挚友。一直以来张小凡总以为这份情谊都是缘分造就,却不想原来是有人暗中安排。 “虽然这其中少不了玉帝老爷的帮衬,但为师能看出,惊羽是真心把你当做好友。小凡你也无需为此而生芥蒂,只需一如既往真诚待人勤勉笃学便可。” “小凡谨遵师训。” 师徒二人就着月色花香又随意交谈了几句,眼见师父满脸倦色,张小凡便劝了他尽早歇息。 午夜窝在被褥中,一向沾枕便睡得张小凡难得辗转反侧。脑海中时而浮现师父那句少年寂寥,时而又冒出惊羽俊朗的笑脸,心中百感交集。 直至夜半偶有乌鹊绕树,啼鸣着冲上云霄。张小凡闻声一惊,回过神来细细思忖半晌,暗自想通——是玉帝的安排也好,是缘分使然也罢,他与惊羽既已相识相知,又何须再问一切缘由。 ——天下无双的青云仙君,在张小凡心中一直会是独一无二的少年惊羽。 此番过后,张小凡终觉疲惫,恍惚间渐入梦乡。次日便如同以往,踩着晨光朝阳,踏入听风阁的步伐轻快得如同小鹿一般。 如此循环往复又过了些日子,王母娘娘寿辰如期而至。正日当天,天上地下,神仙凡人都早早沐浴焚香,准备贡品,揣了一颗虔诚的心为瑶池金母诵经祷告。 张小凡这日被师娘拉着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干净朴素的绿袍,坐在镜前任洛荷为自己束起长发。看着镜中气质绝尘的翩翩少年,洛荷心中百般感慨,一时竟不觉红了眼眶。张小凡察觉师娘神色有异,急忙站起身追问,语气中的忧虑让女子欣慰一笑。 “这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便这么多年了。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在我怀中软软一团,跟个小动物似的,如今早已出落得快比得上你师父的个头了。”张小凡闻言,明了她不过是感慨时光飞逝,便放下了心,安抚道:“若不是这些年得了师父师娘无微不至的照料,又哪有小凡的今日。”见洛荷眸中仍噙有些泪光,张小凡眨眨眼,调皮道:“还是师娘天生丽质,这么多年过去,今日风韵与初见之时相比,只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师父他老人家可真是好运气。” 洛荷闻言终于破涕为笑,伸出一指轻戳张小凡脑袋,笑骂:“你这孩子,好的不学,净跟你师父学了油嘴滑舌的腔调去了。”张小凡摸着脑袋憨憨一笑,笑闹间迎来了敲门而入的张清玄。 他的师父今日也穿了一身颜色清淡的袍服,长须美髯精神焕发的模样越发显得仙风道骨。张清玄站直身子上下打量了张小凡许久,满意地勾起嘴角点点头:“终于是有了些大人的样子。” 一家三口笑谈着走出院墙,倾身钻进步辇,带着几名小厮,加入了浩浩荡荡趋向天庭的众仙。 三人到步下辇时,恰好与逐日岭掌门一家打了个照面。此时在天门之外又是特殊日子,一向不和的张乔二人只客气地寒暄两句,便各自带着家人朝大殿走去。张小凡跟在师父身侧亦步亦趋,伸着脖子打量了一下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乔雪。那人与众多仙君一般,穿戴一身隆重,迈着方步颇有些倨傲之姿。 与打扮精致的众仙相比,张清玄一家在人群中便显得过于轻简了,又因气质卓越,总比他人身上多了些绝尘仙气。张小凡得了间隙,脑袋瓜又开始神游天外。他甚少涉足天庭,若换了往常,怕是这玉树仙池也足够他东张西望兴致勃勃地欣赏一番。 但他此刻的目光却不离前方的乔雪一行,心中浮现出昨日惊羽一席不轻不重的叮嘱。现下寻了空子,便抬起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张清玄的衣袖,轻声叫了句:“师父。” 张清玄撇头看他一眼,道:“说。” “惊羽说,让您今日多留个心眼,那乔——” “多事!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突如其来的训斥让张小凡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觉得憋屈,便抿着唇不再说话。洛荷见状与他贴近了一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安抚了一句:“你师父自有考量,别担心了,啊。”张小凡点点头,垂了眸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想。 进殿后三人便按照安排落座,张小凡偷偷瞥了一眼,见张清玄神色无恙,才松了口气,跪坐一旁为师父师娘布席斟茶。 眼看行礼的时辰将至,众仙几乎都已落座,正各自喝茶寒暄。张小凡疑惑地张望了几眼,却始终不见那人身影。屁股不安分地在小腿上动了动,换来张清玄一声轻咳,一个剥好皮的橘子递到眼前。张小凡讷讷地接过,掰下一瓣橘肉放进嘴里。还未来得及细细咀嚼,殿门外传来响亮的报名声: “青云仙君到——” 话音刚落,原本人声熙攘的殿内忽然沉寂,众仙不约而同陆续起身,目光或倾慕慕或好奇地迎向那踏着晨光徐徐走近的蓝袍少年。 “见过青云仙君。”众仙齐声施礼,整个凌霄殿似乎被声浪震得抖了三下。 张小凡与惊羽一向闹惯了,却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阵仗,似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青云仙君”在众仙眼中的地位有多不平凡。这般想着便不禁有些怔楞,张清玄用手肘戳他,他便学着众人弯腰施礼,目光却依旧钉在那人身上。 而这边厢的青云仙君对这般阵势似乎习以为常,只是甩了甩宽大的衣袖,朗声道:“各位仙君多礼了。”一向清冽淡然的眼却在席间逡巡,猝不及防与一双澄澈杏眼对上。张小凡见他的嘴角扯出了个不甚明显的角度,也悄悄朝他弯了眼。两人心有灵犀,这便当做是打过招呼了。 不多时,玉帝王母顺次入席。按照流程,礼乐奏鸣,众仙施礼。拘谨的礼数过后,随着王母微微颔首,大殿中的氛围忽而轻松不少。觥筹交错,美酒佳肴,随着玉帝大手一挥,在座众仙纷纷手捧贺礼以敬王母。 最先献上的自然是各路神仙勤勉誊抄许久的经文数十折。待人托着盘子将经文呈至王母跟前,玉帝却先倾身从中挑挑拣拣,翻出其中一折,细细查阅后与王母相视一笑,高声唤了一句。 张小凡本来事不关己地躲在角落剥葡萄,神游天外的心思被一声“惊羽”唤回。抬头看去,那在自己面前一向活泼甚至带了些调皮的年轻仙君,此刻正道貌岸然地挺直脊梁,抬手作揖,嘴上不卑不亢应了一声:“惊羽在。”角落的少年不着痕迹地弯了嘴角。 殿上的众仙之首依旧心情极好地满脸红光,手执折子轻轻一指:“长进很大,辛苦你了。”语气中却不乏调侃溺爱。惊羽闻言眨了眨眼,站在身侧的望月掌门还没来得及朝他挑眉便被玉帝点了名:“张掌门,你这次又输了多少好茶啊?嗯?”话音刚落便是爽朗的笑声。 张清玄站直了身板,拱手道:“青云仙君天资不凡,与仙君定下此约是清玄鲁莽了。在下愿赌服输,明日便差人把约定的茶叶送至听雨阁供仙君品赏。”惊羽闻言又拱了拱手,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玉帝抬抬手止住了话头。 张小凡坐在一旁抿嘴忍笑,看来殿中众仙都早已习惯那两人旁若无人的插科打诨,连玉帝都颇有先见之明地断了他俩没完没了的相互奉承。又与众仙说了会话,王母便摆手让各自落座,开始观赏歌舞。 其乐融融之时,坐在张小凡一家正对面的乔雪忽然站起身向王母请了礼,抬手虚指张清玄,道是望月掌门特意备了稀世好茶为王母祝寿。张清玄好茶,这殿中人尽皆知,此刻一提,便连玉帝王母也有些好奇,张清玄这次又寻着了什么好茶,目光皆向望月一家投去。 张小凡一惊,还没来得及多加阻挠,张清玄便起身唤人上殿煮水,亲自在众目睽睽下洗茶沏茶。口中朗然道:“此茶天界难得人间少有,送来这茶的那人特地嘱咐过,这茶盒一开便不可久放,须及时冲泡才能得知其中真味。” 茶是珍稀,冲泡下来也不过五杯六盏。除却玉帝王母之外,青云仙君、太乙真人、张清玄人手一盏。各人低头轻嗅,果真满腔清香。正准备入口细品之时,那太乙真人猝然站起,高喝一声:“陛下且慢。”众人被这破风一声吓住动作,张清玄皱眉不解,问道:“真人,是否这茶有问题?” 太乙真人银发白须,一副和蔼老人的模样,此刻向张清玄怒目而视,竟带了几分不怒而威。 “敢问掌门,此茶从何而来?” “这……是在下托了好友从人间寻来,可是有何不妥?” 太乙真人皱皱眉,将茶泼向身侧一株矮木根部的泥土,不多时,原本枝繁叶茂的一株玉树竟尽数枯萎。张清玄一惊,手腕颤抖,竟把指尖的茶杯摔裂在玉石地板上,发出“哐”的一声。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玉帝与王母放下茶杯,目现怒色。 张小凡在茶杯落地的同时倏忽站起,目光直直射向一旁面色如常的乔雪,从那人脸上得不到他想要的信息,却被洛荷扯得跌倒在地。他朝上座一瞧,果不其然惊羽蹙起眉峰朝他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清玄向前两步跪倒在大殿中央,似乎想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众仙虽是了解望月掌门的风骨,但如今显然不是开口的时机。玉帝见一向能言善辩的张清玄此刻居然一言不发,盛怒之下将放在几上的茶杯朝殿下一摔:“先将张清玄锁进天牢,查清真相之前不得私自探望。” 王母凝神注视殿中颓然跪坐的张清玄,抬手将坐在近处的惊羽招去,低声在其耳边嘱咐片言,便宣告散场。目睹望月峰长老突如其来的落魄,众仙除了唏嘘不已也不敢妄言,只得讪讪离去,谁也没有在张清玄身边多留片刻。 那被遣来押人的天兵显然对张清玄很是敬重,只是站在身侧轻声到了句“掌门请”,并无过多无礼之举。 张小凡不顾洛荷在身后的劝阻,冲上前去紧紧攒住张清玄的衣袖,眼睛通红哑着声音喊“师父”。张清玄面带疲乏地朝他点点头,又看向张小凡身后的洛荷,道:”等为夫回来。”便踉跄着爬起来跟随那两位面无表情的天兵离开大殿,转身前与止步在张小凡身侧的惊羽交换了个眼神便又迅速垂了眸子掩过了情绪。 护送张小凡与洛荷回到望月峰,惊羽忙不迭拉着人躲进书房。洛荷把人都遣出了院外,才敢拉着张小凡的手小声安抚。 “师娘,师父他怎么可能存有毒害王母娘娘之心,一定是有人陷害他的对不对。” “小凡,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你先别急,你师父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师娘,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惊羽……难道你也……” 惊羽与洛荷对视一眼,抿着唇角朝张小凡点点头,低声道:“最近南山不甚太平,魔教猖獗对天庭也影响不小……你师父他有圣命在身,被下放天牢不过是演给某些人看的一出戏罢了。到了——那处,自会有人照应,小凡你就别太过忧虑了。” 张小凡算是听懂了惊羽的话,只是想起师父被带走前落魄瘦削的身影,胸腔一阵郁闷。抬眼看去,师娘眼里也是一片绯红,紧蹙的眉心昭示这次事情并不简单。 与张小凡一同安抚住洛荷,惊羽踏着张小凡的脚步走入南院。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张小凡的小院,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以往张小凡口中那些娇贵的花草与伶俐的动物。但垂眼入目的却是嘴角下垂,一脸落寞的张小凡,只见他全然不复往日的活泼生动,惊羽心中钝痛,便也毫无兴致去欣赏这满园的景致。 他轻声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张小凡不甚宽厚的肩:“小凡,你——” “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们都认为我道行不够法力微弱会扯你们后腿是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的是不是?师父他、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是不是……” 张小凡未等惊羽开口便连珠炮一般朝着那年轻仙君发动火力。他的语气虽轻音量也弱,但那张苍白的脸与通红的眼,伴着一字一句落入惊羽的耳惊羽的眼,竟像利刃一般缓慢又深刻地扎进了他的胸腔——惊羽有一瞬间的恍然,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脏,但却似乎感受到了所谓的“心如刀割”是何种痛楚。 惊羽一言不发眉峰紧蹙,他看不得张小凡歇斯底里的模样,便本能地伸出手臂把人紧紧按在怀里。那孩子还在他胸前挣扎,口中不再怒骂,却转成了呜呜咽咽的哭腔,似是想要强忍情绪,却又呼吸不畅只能张口喘气。 “小凡,此行凶险,大家商量过后选择不告诉你是不愿你被牵扯其中。我不能骗你说有十足把握能保你师父毫发无伤……但本座愿以这身仙骨起誓,若掌门此次有任何损伤,他掉一根头发我便赔你一根,他若是……若是遭遇不测……惊羽也——”他话未说完便被张小凡的手掌堵住了嘴,那人笔挺的鼻梁几乎与他的相抵,黑亮的眼浸在澄澈的泪中,散发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手足毫无章法地相互纠缠,一时竟不知是谁把谁禁锢于怀中。惊羽不敢乱动,便垂下眸子与他对视,张小凡颤抖着嘴唇讷讷:“不许乱说,师父他一定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一定要平平安安。” 惊羽点点头,力道柔和地拉下他的手,指尖落在张小凡光洁的额头,轻轻地为他拨开凌乱的发丝。他用拇指指腹蹭了一下张小凡不知何时咬出血丝的下唇,转瞬即逝的心悸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此刻正是夕照时分,金黄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二人身上,堪堪将那因为沉默而冷却下来的气氛消融掉一半。四目相对良久,两人都从对方双琉璃珠子一般的瞳孔中寻到自己隐忍的神色。而最先打破这段僵持的是一向更为自持的惊羽,他闭了闭眼,终于放弃一般从鼻尖叹了口气,低头将干燥的唇轻轻印在张小凡微蹙的眉间。 因为对方的突然靠近,张小凡下意识闭了闭眼,当惊羽的体温从额间传来,他不禁浑身一颤,瞪大了眼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唇带苦笑的年轻仙君。 “小凡,相信我。青云仙君宁负天下苍生也不愿负你,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掌门周全。”留下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惊羽抬手拂过张小凡神色复杂的脸,甩着衣摆转身出院。独留少年一人立在最后的一丝夕阳下,直到暮色褪尽,一室昏暗。 此次事发突然,又在王母寿辰当日,玉帝震怒,场面甚是难堪。南山仙居即日便陷入了纷纷议论之中。此事虽有内幕,但知之者甚少,而从外人眼中看来,张清玄被下放,望月峰便少了个顶梁柱。说得难听些,便像是只剩下张小凡与洛荷花孤儿寡母。不过几日仙居各处便流言四起,多得是唏嘘感叹。 惊羽自那日起便随着张清玄的入狱失了踪影。洛荷近日因心情郁结而食欲骤减,竟忽然病倒吓坏了望月峰一众,张小凡在此番境况下自然成了望月峰唯一的支柱。门中事务因有家人打理倒算是井井有条,但师父师娘不在,张小凡又毫无经验,要一个前日还窝在师娘怀中撒娇的少年今日亲自撑起整个门派,多少还是有点吃力,更别提众仙私下的指指点点。 这日为洛荷送去汤药看她服下后又安抚其歇息,张小凡摆手让身旁侍女放了帷帐,自己转过身又钻进了书房。书童为他挑了挑光线微弱的灯芯,一时间房内亮堂了许多。 张小凡呷了口茶递给身旁的人,挥手让人下去歇息。小书童显然犹豫了片刻,但见主人连目光都没有多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便顺了张小凡之意,悄声退出。 王母诞辰一眨眼已过去大半月,临近中秋,虽然张清玄不在,但该准备的事务依旧需要有人担待。这几日张小凡在门中长辈的带领下逐渐熟悉了日常工作,但毕竟是新手,除了处理事务,余下的闲暇都被他用来整理复查了。 合上账本,张小凡闭了闭眼才觉得眸中酸痛,有泪水渗出。料想是用眼太久眼眶干涩,干脆就头靠椅背闭着眼不动了。他的身体非常疲惫,精神也相当困倦,但心中有事,日头工作繁忙,这段时间张小凡都没有好好睡过。 靠在椅中本想歇息,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半月前在大殿上师父那张略显苍老的脸,心中忧虑,也不知师父现下是否安好。不多时惊羽那张俊朗的脸庞也骤然出现,想起那日在黄昏夕照中那人温柔的一吻,张小凡猝然坐直,似是被谁看透了心思似的,只觉得脸颊微烫,若被人看见,一定要嘲笑他为何满面通红。 惊羽许了他不负之约。而还没等到自己的回应,那青云仙君便绝尘而去,只留下一个飘逸的背影——自那日之后,张小凡便未再与他谋面。 玉帝曾下旨彻查真相前不得私自探望张清玄,张小凡也一直安分地做他的代理掌门,处理事务,照顾师娘,几乎没有迈出过望月大殿。今日午后他在南院浇花时,无意中听得家中下人低声议论,间或提起“掌门”“逐日”等字眼,便不著痕迹留了个心眼,放慢了动作,侧耳细听。 听人墙角这般事情若是换了往日张小凡是断然不会做的,若是被他师父或是惊羽得知,必定要嘲笑他许久。但这日他却从这细碎的言论中得到了不少信息 ——原来这段日子惊羽受玉帝圣旨,与众仙一同为此事彻查真相。那逐日岭掌门一向与张清玄势如水火,这次却避嫌避得彻底,连连称病,甚至众仙围议都不曾参与。 张清玄在天牢里到底如何外头的人无法得知,但让张小凡心惊的,却是那几个家人口中骇人听闻的所谓手段。凡人犯错自有官府判决,而神仙若是犯了天规也有天庭决断。他往日读过一些仙史,看过不少被削仙骨、施黔刑的案例。 张小凡不过一届小仙,道行也浅,轮年岁还是个半大少年,不敢想象这桃源般的天庭居然还有这般酷刑。几个下人不过随口那么一提,说是投入天牢的没几个能完整出来,张小凡一听便记起以往读过的案例,霎时手脚冰冷,牙关紧咬。 下午走进书房后又忙了大半天,直到现在他才得了空却记起这一茬。心中挂念师父,本已多日寝食难安,现下终于是睡也睡不着,坐也坐不住了。沉吟半晌,张小凡决然出门,披着月色快步往听风阁赶去。 这几日正值案件审理期间,张小凡也不知惊羽是否在家,只是试着碰个运气。幸运的是,惊羽不仅在,而且还没有歇息。他被听风阁熟悉的家人带进正殿,恰好与准备出门的惊羽打了个照面。多日不见,二人目光相对,俱是一愣。 “小凡?你怎么来了?” “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 惊羽左右看看,挥退下人,拉着张小凡打量了许久,只觉得胸腔酸涩,出口的话便带了几分沙哑:“小凡,你瘦了。”张小凡见他衣冠齐楚的模样,心中疑惑,也无心与他叙旧,皱着眉再次发问:“你要去哪儿?” 惊羽咬咬牙,目光中藏了挣扎,良久方道:“天牢。” 张小凡浑身一震,反手死死抓住惊羽的手臂,沉声追问:“是不是师父出什么事了?他们要对他做什么?” “小凡,你冷静点。今晚的审讯至关重要,本座答应了你会尽我所能就绝不食言,你相信我,好吗?” “我已经半个月没见过师父了,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师娘现在卧病在床,整个望月峰一团乱……你要我怎么信你?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惊羽心知张小凡在埋怨自己这些日来的不闻不问,当下也有些愧疚。但兹事体大,他不能自作主张把张小凡一并带去。那人见他一言不发,倍感烦躁,却也理解惊羽的尴尬。只好放开手时一并软了语气,红着眼眶压抑着满腔委屈,小声劝道:“我就去看他一眼,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好不好?惊羽?” 惊羽早就掉进了张小凡织的一张网中,也没打算出来。而这动了情的,无论是人是仙,面对自己心上人这般闻言软语,自然是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小凡清亮的嗓音喊着他的名字,惊羽胸口悸动,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张小凡很聪明,选择了他最无法抵抗的方式逼他就范。于是只得答道:“那你得答应我,这一路必须好好听话,不得擅自行动。”张小凡闻言乖巧地点点头,放开了指尖攒着惊羽那一角的衣袖,低头看了看又为他轻轻抚平。 一路无话,直到两人行至南天门前,惊羽停下了脚步。张小凡心急,便催促他让他快走。惊羽看他一脸焦急,还是放心不下,看看天色也不与他多费唇舌,只是扬了宽大的衣袖。一阵白光,张小凡还没来得及眨眼便缩进了惊羽怀中,小小的身子紧贴着那人温热的胸膛——他竟施法将自己变成了一团小小的白兔。 张小凡回过神来不满地挣扎,但奈何法力太弱身子太小,那张牙舞爪的狠劲对惊羽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他只听得对方低声向他解释了两句,方才安静了下来。 惊羽见那团白色毛球不再作怪,居然不合时宜地翘了唇角——真恨不得张小凡能一直这样待在他的怀中——这般失礼的想法自然不能出口,这么想着便又敛了心神,迈着步子走进了城楼高耸的牢房。 这是张小凡第一次进入天牢,与他想象中不同,这处并不阴暗压抑。天庭的牢房再森严,关的也是神仙。汉白玉石的墙壁让空旷的石室显得敞亮却寒气森然,张小凡躲在惊羽怀里都能感觉到阵阵寒风掠过,自然明白这天牢虽不逼仄,但也不是个好呆的地方。 他就这么待在惊羽怀中,随着那人拾级而下的脚步颠簸了许久,又像只有一小会儿。张小凡意识到,他们此刻身处的正是天牢的最深处。 张清玄此刻已被免冠,当日身上那袭青袍也不知所踪。他面色似乎有些苍白,但盘腿而坐时仍然挺直着那条挺了大半辈子的脊梁。张小凡离得远,看不清师父的深色,只是许久未见难免心绪涌动,便挣扎着试图从惊羽怀中逃离。 惊羽眉头一蹙,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便徐徐又添了一个身影。 “青云仙君来得倒是早。” 感觉到怀里一小团僵了身体,惊羽抬起指尖不着痕迹地安抚了一下,头也不回道:“乔掌门来得准时。” 两人也不多寒暄,只各自信步来到门前,先后俯身进了牢房。张清玄早就听到响动,二人走近了也不动作,只是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朝惊羽点点头。乔雪在一旁被忽视了也不甚在意,只是拉过一旁的凳子请惊羽坐,自己则从怀里掏出折子扬手让身后的人接过,站到一旁等着惊羽审讯。 擦身而过时乔雪才发现青云仙君怀里竟抱了只兔子,动作温柔甚是宠爱的模样,不禁嗤笑一声:“仙君真是菩萨心肠,不过一只兔子竟能得仙君如此厚爱。”惊羽懒得与他阴阳怪气,也急着不坐下,只毕恭毕敬地朝榻上正坐的张清玄施了一礼,又道了一句失礼,方才坐下。 张小凡来时听惊羽简单说了,得知这夜轮到逐日掌门乔雪审讯,惊羽则是来监审的。心下正觉得自己来对了时候,却不其然对上张清玄微妙的目光,浑身又是一抖。 审讯的流程官方且无趣,审了这么些日子料想张清玄该说的也都说了,乔雪只草草看了一眼记下口供的折子,便递给青云仙君过目。惊羽接过定睛瞧了瞧,点了点头,一句话不多说。 张小凡这才发现,青云仙君平日竟是这么个清冷寡言的模样,也不知是因为身边的人是乔雪还是因为他在自己面前实则不太相同。但他并没有时间多作思考,张小凡缠着惊羽带自己来自然不只是为了来看师父一眼这么简单,他的确是想要当面问清楚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日思考下来,这过程可谓是破绽百出,而玉帝老爷却偏偏盛怒之下给张清玄扔到天牢地底来了,怎么想都不简单。 但乔雪在一旁见青云仙君不走,竟也不打算离开。张清玄早早察觉到张小凡的气息,他本就不愿徒弟被牵扯其中,惊羽却把人带来,他自然不会给那人什么好脸色。沉默片刻,张清玄哑着嗓子开口,却是要赶人了:“这几日仙君夜夜监审实在辛苦,老夫与乔掌门有些话要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惊羽看了乔雪一眼,点点头轻声应道:“如此,惊羽便先行告辞。”也不与那乔雪招呼,便转身返回了石阶之上。张小凡在他怀里扑腾,却奈何力气太小被惊羽紧紧压制。他把那一小团白绒毛捧至手心,与他鼻尖相对,用气音哄道:“我们在这里等,相信不过多时那乔雪便会露出破绽。” 张小凡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妄动。奈何心中对惊羽此番行为甚是不满,便在他掌上转了个身,留了个圆滚滚的屁股给他看。惊羽心头一软,又不敢出声,只好憋着笑敛了气息靠在石壁旁,凝神去听牢房中的动静。 >>> 惊羽的五指紧紧攒成拳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太过用力导致微微颤抖。然而殿中所有的视线都聚焦于跪在大殿中央的张小凡身上,那少年垂下脑袋的侧影瘦小又倔强。 众仙战战兢兢垂手立于大殿两侧,而那众仙之首坐在白玉雕成的石椅之上一言不发。时间流淌,似乎等到了日至中天,方才等到太乙真人迈着步子匆忙入殿。凝固的氛围被忽然打破,玉帝眯了眯眼,沉声问道:“结果如何?” 太乙真人瞥了一眼跪在身侧的张小凡,长叹一口气:“乔掌门元神已灭,贫道无能未能挽回分毫……” “辛苦真人了。” 白发白须的老道朝殿上那人拱拱手,再次看了眼张小凡,那少年依旧像入定一般动也不动。于是摇摇头,退到一旁。 得知乔雪已死,殿中议论声起,伴着唏嘘与愤怒,愈发哄然。果不其然,逐日岭弟子先发制人向前几步,纷纷下跪声讨,求玉帝为掌门讨回公道。更有乔雪的大弟子乔毅言语动作直指张小凡,双目通红的盛怒模样,着实让人心惊。 玉皇大帝听得心烦,拿起手边的茶杯就往下砸。青花瓷杯哐当一声碎裂在乔毅面前,那人这才噤了声。 “张小凡,你可还有话说?” “……” 玉帝语气低沉,从中无法捕捉出任何情绪。张小凡却依旧定在原地,一言不发。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玉帝的怒火终被点燃。“啪”一声一掌几乎拍裂了手边的梨木茶几。 “你倒是能耐了,啊?朕让惊羽教你术法是让你去杀人的吗?你可知弑仙是何等大罪?逐日掌门连元神都被你毁了,怕是折去你这身仙骨也远远不够偿还这份罪孽!” “折去仙骨”四字入耳,惊羽浑身一战,身体先于决断作出了行动。他想都没想便向前两步,整个人挡在张小凡身前,朝玉帝拱手道:“陛下,小凡此举虽误伤我军,但也灭了那潜入天庭的魔物,不可谓无功。功过相抵,此罪不至于折其仙骨——请陛下三思。” “陛下,在座谁人不知青云仙君与张小凡私下交好,任仙君为其辩护似乎有失公允。仙君口中一句‘误伤’丢的却是我师父的命——可怜他老人家苦修多年才得今日道行,张小凡一朝冲动,连他的元神都给毁了……你、你至少给他留个轮回的机会啊……” 惊羽话音刚落,那乔毅便痛心疾首地反驳。言辞越发激烈,说到最后竟哽咽起来。众仙见状皆是唏嘘不已。 张小凡听到这才终于动了动身子,缓缓地抬起低垂许久的头颅。他跪在惊羽身后,玉帝自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便喝了一句让惊羽归位。惊羽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入目的是那人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那目眦尽裂的可怖神情,竟是他从未见过。 “小凡敢问,乔掌门出手之时又是否曾想过给我师父留个轮回的机会?” 少年的嗓音嘶哑得仿佛声带撕裂,一字一句似乎都沾着鲜红的血。惊羽离张小凡极近,能看到他压抑着却仍然不停颤动的肩膀。他胸中大恸,眉峰紧紧蹙起却碍于身处此等场合,连指尖都不敢多弯出一个角度,只能讷讷地退回原处,而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张小凡身上。 “张小凡!你杀了我师父本就罪大恶极!如今还说些马后炮的鬼话想要颠倒黑白!这般龌龊的灵魂根本不配在南山称仙!你……” “闭嘴!”玉帝低吼一句,乔毅硬生生把后面的言辞吞回肚里。 “你师父若不是与魔人暗中勾结,又怎会被寻着缝隙让那魔物附了身,招来这杀身之祸。”乔毅闻言咬了咬牙,不敢再多说一句,只能恨恨地瞪了张小凡一眼。 “兹事体大,内情复杂,今日三言两语自是无法定案。先把张小凡押下去,就——关在张清玄前几日呆的那间吧。” 随着玉皇大帝大手一挥,众仙不敢多言,只是战战兢兢地纷纷退下。逐日岭众人自然不服,但眼看张小凡身陷囹圄,以为报仇之日迟早会到,便也不急在一时,随着乔毅的脚步愤然离去。 毫不意外地,青云仙君被留了下来。注视着张小凡被带走的背影,惊羽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他想,自己大概也是有心脏的,不然胸腔一隅怎么会痛如刀割。 玉帝拾级而下,站在惊羽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云仙君是仙界白莲,切忌心气浮动,有损仙骨。” 惊羽一愣,一时间不知玉帝这毫无根据的理论从何而来。还未待他细细思量,便被请到了花园。 有金童为二人布了茶,玉帝便挥手让他回避。惊羽此刻心绪杂乱,自然无心品茶。玉帝见状放下茶杯,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仙君,微微叹了口气。 “给朕说说,你到底都给张小凡教了些什么”玉帝显然没打算跟惊羽迂回,单刀直入起了话头,语气却依然像长辈一般温和。惊羽闻言皱着眉摇头,低声答道:“不过是些防身的术法,顶多隐个身形……且不说以小凡的道行根本不是那乔雪的对手,他天性温和,不会轻易起杀心……惊羽怀疑……” “朕知你心中所想,也别急着为他找理由,是非对错细细查明后众仙自有定夺。你先把那日案情再与我分析一遍。” 惊羽依旧眉峰紧蹙,只微微颔了首,开始回忆起当晚的情景。 那日他与变作兔子的张小凡躲在墙后,只听得张清玄与乔峰言语上针锋相对——而争吵也不过是围绕着王母寿诞的事件。许久过去,虽然言辞间越发激烈,但两人的争执却依旧止于语言。张乔二人关系不和人尽皆知,却未料在张清玄一句怒斥后,那乔雪忽起杀心,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兵刃,径直就向被镣铐锁了一半仙骨的张清玄刺去。 惊羽心中一惊,现出身形试图阻止乔雪的进攻,未曾想怀中的张小凡竟不知何时挣脱了他所施术法的禁锢,身披金光便朝那满身杀气的乔雪攻去。惊羽护在张清玄身前,确保老道毫发无伤方才转身察看,入目的场景却让他大为惊诧。 一向温和虚弱的张小凡此刻一身戾气,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他体内涌出,压抑不住而溢出的力量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在窄小的空间中回转,像是一阵凛冽的风刮过惊羽的脸庞 疼! 惊羽暗呼一声,抬手擦了下唇侧,未见血迹,却是被利刃割过一般的刺痛。 只见张小凡怒吼一声,双臂在空中运起,两手间似是结了个法印,而后是利落的一掌毫不犹豫地朝那目瞪口呆的乔雪拍去,正中天灵盖。 惊羽站在张小凡身后,无法将他的脸庞神情尽收眼底。然而少年此刻锋芒毕露的气场让他感觉似曾相识——似乎是张小凡收敛心神写字时的专注,又与那时的略带内敛有所不同。然而在那一刻,惊羽无暇多想 ——“小凡!” 张清玄与惊羽齐声高呼,却为时已晚。乔雪的身体直直倒在了张小凡跟前,一团黑色浓雾逐渐在其上方聚集,最后凝成形态不明的实体,掉落在白玉石地砖上。 张小凡身侧的气流逐渐散去,片刻后便脱力一般软瘫倒地。惊羽急忙上前查看,瘦弱的少年双目紧闭眉峰紧蹙,贝齿用力碾过下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与苍白的面孔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似乎此刻正受着非凡痛苦的煎熬。 张清玄让惊羽把张小凡移至跟前,亲自为他把了脉。号着脉象,张清玄脸色不定,最后长叹一声,垂下了头。惊羽心焦,连问“小凡怎么了”“小凡没事吧”,张清玄却挥挥手,道:“他没事,你先去看看乔掌门那处。” 惊羽咬咬牙凑到乔峰身侧伸手探了探,皱起眉满脸疑惑。又转身去看旁边那团黑不溜秋的东西,用脚尖踢了两下,那黑团翻了个面,他才看清那是一只黑鸦。 “您看这……” 张清玄点点头,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他低声道:“出了这么大事,估计天兵天将马上就会赶过来了。”看了眼躺在身侧的张小凡,他伸手拂过爱徒的额发,再次长叹:“这于小凡而言,到底是福是祸,便全看玉帝老爷定夺了。” 惊羽疑惑,方想开口,入口处却传来声音。果不其然,那托塔天王身披金甲,领着一列身材魁梧的天兵鱼贯而入。 众人有序地将倒地不起的乔雪转移,又有人将那黑鸦放入一器皿之中封起。那天兵朝张清玄拱了拱手,道一句:“张掌门辛苦了。”又四下打量了几眼,神情肃穆地把房中三人——包括躺在一旁的张小凡——“请”出牢房。 玉帝听罢惊羽的陈述,抚着长须微微颔首,神情异常凝重。惊羽住了嘴后便不再多言,只是像被施了法一般一动不动,凝神注视着面前的玉皇大帝,似在等他的一个回答。 “果然当初不该让你去领他修炼罢,”抬头瞥了一眼惊羽,玉帝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青云仙君毕竟是天地灵气的结晶,这张小凡被封了小半千年的命脉,居然在这短短几年就被你给彻底打通了——是朕疏忽了。” “陛下——” “此事只有朕与张清玄夫妇知晓,为了张小凡着想,你听了之后切忌大肆宣扬。” “惊羽明白,请陛下赐教。” 玉帝朝惊羽摆摆手,示意他凑近一些。惊羽侧耳细听了那三言两语,得知了张小凡身上的秘密后无比震惊。玉帝话音刚落,一抬眼便见年轻仙君怔楞的神情,不禁苦笑:“这是连他本人都不曾知晓的秘密,惊羽,你可得替朕好好守着。” 青云仙君微微颔首,垂下睫毛掩去了眸中的波澜。两人对坐,一时无语,各怀心思,驻足石柱之上良久的飞鸟忽然拍拍翅膀,呼啦啦地展翅飞走。 张小凡身陷囹圄多日,被镣铐禁锢料想并不好受,他却每日打坐冥想,不吵不闹,滴水不进。惊羽跟张清玄都曾分别去探望过,但谁都没有得到少年多那么哪怕一句的疑问。 两人甚至怀疑,张小凡是否早已知晓那个让他们讳莫如深的秘密。 宣判之日如期而至,触犯弑仙之罪的神仙千万年来屈指可数。对张小凡的判决于三界而言意义非凡,众仙乃至人间地府所有知情者对这日可谓是翘首以盼。但让人失望的是,审判并没有公开进行,传说一切流程乃至最后判决都是在天牢最底层那一间牢房中完成的。 结果如何似乎无人知晓。有传言道张小凡已被削去仙骨,毁去元神,灰飞烟灭,不得再次轮回;亦有人言弑仙虽是大罪,但张小凡同时折损邪佞魔物一枚,功过相抵,不过坠入轮回道,被迫经历千年轮回…… >>> “所以呢?那小神仙到底怎样了?两个神仙最后见着了吗?”画眉听得津津有味,那学堂先生只给孩子们讲了个大概,而张小凡却似乎身临其境一般把细节都讲述得极其真实,让小姑娘不禁听得入了迷。故事戛然而止,让画眉好不心痒,只好缠着青年让他快把结局说完。 “就你着急。”张小凡笑笑,接着道:“那小仙当然没有魂飞魄散,但也没有堕入轮回道,而是被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藏到哪儿了?为什么要藏起来?” “那我便不清楚了——怕是那青云仙君为了护他周全与他双宿双栖于无人之境去了吧。” “可先生说的,是那小仙被禁足了许多年,青云仙君与他无法见面啊。这跟你的说法可不一样!” “那——大概便是禁足期完了,两人最终得以相见?” “小凡哥哥,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故事的结局啊?”画眉显然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皱了眉头鼓起了脸,连呼不满。 “我啊……我也在等那个结局啊……” 画眉嘟着嘴似乎在生闷气,青年也不与她怄气,哄道:“你看,牛郎织女这么艰难都能每年见上一面。那两位仙君必定也会得上天垂怜,厮守永远吧。” 小姑娘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点点头似乎被说服了。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呀”一声,站起来道:“我得回去准备准备了,娘说今晚要带我们到镇上放花灯的。” 青年笑着点点头,说:“你慢点跑。”便目送着少女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他抬头看了眼天,叹气:幸亏画眉心思不至那般细腻,若她要问起那小仙身上到底有何秘密,他又该如何与她解释呢。 他总不能跟她说,张小凡其实是青龙神广仁王之子,玉帝不得擅自处置,那小仙便被流放到人间禁足了吧。坐在屋前的树桩上,张小凡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回屋内。 小屋并不大,但书桌书柜、灶台床榻皆一应俱全。张小凡站在书柜前,身后的桌上垒砌着厚重的书籍。三百年前,他被玉帝禁足在这间小小的茅房里,除了初一十五张清玄夫妇能来与他见个面,其他人等一律不得探视。 从书柜中翻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张小凡犹豫着打开,那一方柔滑的丝绸赫然入目。小心翼翼拿出那方手帕,他修长的指尖在颤抖。张小凡已经太久没有刻意去回忆关于那人的事,今日与画眉一番讲述,竟久违地动了心绪。 方帕被逐渐摊开,角落处苍劲的两字赫然是张小凡的笔迹 ——“惊羽”。 指腹在凹凸不平的刺绣上轻轻摩挲,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通往回忆的大门骤然坍塌,几百年前的画面在脑海中逐一闪现。由是过去太久,有些情景已陈旧得发黄,张小凡却仍然记得惊羽喃喃念出二字后赞赏的笑容,记得他那句“你的字真好看”……而那日将这方手帕收入怀中的情景,张小凡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当年他刚被下放到此处时,也曾甚为不解。众仙皆云张小凡弑仙罪大恶极,罪不可恕,他已经做好了被削仙骨、毁元神的准备。却不想连公开审讯都未曾,他便被打包送到了南山脚下。 张小凡一脸迷茫地坐在塌前看自家师娘带着小童忙前忙后为他打点布置,从室徒四壁的牢房出来不久,他似乎仍未回神,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直到一切都已安顿完毕,窗外早已暮色霭霭。洛荷将小童打发出门,转身点亮油灯,一室昏暗被柔和的烛光驱散,师娘的脸在摇曳的光线中模糊不清。 张小凡听到一声呼唤,动了动僵直的指尖,回神道:“师娘……” “今后的日子要辛苦你一个人过了,”洛荷执起张小凡的手,顿觉冰凉,便为他捂了又捂:“我与你师父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看你,你在这里好好休养,过个三百年便能回家了。” 屋内光线依旧明灭不定,张小凡的脸看在洛荷眼中同样有些模糊不清。她伸手为他理了理并没有太凌乱的鬓发,捧着爱徒了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张小凡心中五味杂陈,却不知是因为太过疲惫还是其他原因,脸上依旧一派平静。 送走了师娘,他才开始慢慢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打量起面前的小屋来 ——接下来的三百年,他将要在这间小屋里抄经修行。行动范围不可越过小屋方圆百步,除了初一十五师父师娘会来探望,他不能与任何其他的人见面。 ——那惊羽呢? 张小凡一愣,这才发现从宣判到现在,他竟未见过惊羽哪怕一面。青云仙君法力高强,是不是能施个术法便能瞒过天下,偷偷踏入这小小草房与他读书笑闹? 然而再次得到惊羽的消息,却是在半月后。那人把所有的念想全部承载到一张薄薄的纸上。 张清玄从怀中掏出信封递到张小凡面前,轻声道:“你的信。” 张小凡这段日子以来不喜不悲,不怨不怒,连为何只是被禁足而不是更重的刑罚都不曾问过一句,颇有些要得道出尘的模样。张清玄心中感慨却也不多说。 而那青云仙君恢复了没有张小凡的生活,每天下朝回到听风阁,便把自己锁进书房,临下的字帖誊抄的经书都可把他那不小的书柜塞个满满当当。张清玄偶尔上门去看他,布了茶却不见他再让人去做那些精致可口的糕点,有次问了,那青年愣了愣,嘴角扯开一抹苦笑,脸庞依旧清隽俊朗,只是出口的话语略带嘶哑 ——“本座是仙又不是人,为何要去贪那凡人的口腹之快。” 张清玄闻言顿觉心酸,这仙风道骨又何尝不是超脱得正合了青云仙君的名号,但看他清冷绝尘的模样,终究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待师父离开后,张小凡才磨磨蹭蹭地打开了信封,展开信纸,抬头两字的笔迹颇有几分他的神韵,那总是写不好的“横折勾”依旧稍稍向右上倾斜。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在笑。 那日之后,每逢初一他便会从师父手中收到来自惊羽的信件。十五师父再来时便把回信装好,再托张清玄为他回信。 师父偶尔会喝着茶调侃,道:“为师居然沦落成为两个小鬼头送信的境地,不可谓不惨。”痛心疾首的姿态让张小凡笑个不停。张清玄是唯一能同时接触到张小凡惊羽的人,也是唯一从旁目睹两人自从互通书信后,曾经干涸到毫无生气的灵魂似乎重新得到浇灌,逐渐恢复得健康而活力充沛。 “小凡:展信佳——” 惊羽的每封信都是这么开头,张小凡指尖拂过氤氲的墨渍,笑着往下读。 这般单凭信件往来的日子一眨眼便过去了百余年,张小凡仔细数着日子。他几乎每日都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想象,他与惊羽无需再通过一纸等待半月的信笺,再次面对面互诉衷肠时,会是怎样一个画面。 他有很多话要跟惊羽当面说。他想告诉他自己想念陈妈妈的绿豆糕,想念听风阁小院里葡萄架下的躺椅;他还要督促惊羽写完那些他没临完的字帖,还要带他练习那个总写不好的“横折勾”……张小凡把这些念想一一记在纸上,让张清玄帮他送过去。他的心里想着,等见面以后一定要亲口跟惊羽再说一遍。 而未曾写在信笺之上的还有当年那个未被正名的吻和他还未来得及回应的不负之约。 张小凡以为这样的日子只要熬过三百年,便能苦尽甘来。他总能等到跟惊羽互表心意那一天。 却不想被禁足两百年后一个盛夏的雨天,苍穹一声惊雷,震得大地狠狠抖了三抖。一场不期而至的分离落在张小凡面前。 那日也是七月初七。惊羽如往常一般,下了朝便带着小童回听风阁去。下山路上迎来一群喜鹊,身躯虽小,聚在一起飞得却很快。呼啦一下便从眼前划过,扑扇着翅膀便消失在云层深处。 惊羽重新迈开脚步,身侧的小童却目瞪口呆地依旧仰视着那群喜鹊消失的尽头。青云仙君摇头笑道:“今日七夕,那是去为牛郎织女架桥的喜鹊罢。”小童自知失态,轻声应了句:“是。”便垂头跟着惊羽的脚步往前走,不再言语。 午后端坐房内,惊羽执起笔试图专注练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不知是被今日那群喜鹊绕了心神,还是挂念尚在人间的张小凡会如何度过七夕。烦闷得紧,后来干脆放下狼毫走到院中命人沏了茶来。 低头凝视杯中茶水,清冽的液体倒映着惊羽的桃花眼还有一小片灰色的天。他有点疑惑——每年七夕都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若不是凡间旱情告急,有人祭天求雨,四海龙王和雷公电母都不会轻易打雷降雨。 今日却是奇了怪了。惊羽抬头看了一眼天,那凝在一角的乌云覆盖越广,颜色越发浓重,被带着咸味的风席卷着翻滚涌动,不多时铺满了整片苍穹。 “这是怎么回事?”惊羽眉峰紧蹙,还没思考出个子丑寅卯来,一道惊雷忽而劈向人间——那落地处正是南山脚下,张小凡被禁足的那间小小草房。 青云仙君心中惊诧,未等来天兵天将传旨,便踩着轰隆的雷声疾步朝山下飞奔而去。 来到山下时,惊羽看到的是怎样一个画面—— 一青一红两条巨龙在林间缠斗,鼻腔中发出的低沉怒吼在空中化作一片片白色青烟。战况胶着,争斗相当激烈,惊羽一时竟无法分出到底哪方处在劣势。 他站在茅屋跟前,仰面观战,无暇去理会豆大的雨珠正密集地落在他的脸庞。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张小凡的真身——一条通体青色的年轻巨龙。 那青龙的鳞片被大雨打湿,在空中折射出粼粼水光,线条优美的龙尾在空中舞动,打在松柏的树干上洒落一片墨绿。 不多时,那青龙显然体力不支,而赤龙瞅准了缝隙,前爪一抓长尾一卷,便把青龙狠狠地甩到结实的树干上,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惊飞了远处林间的雀鸟。这一摔显然疼痛非凡,青龙嘶吼一声,在空中挣扎几番便重重落地,又是沉重的一声闷响。 此刻张小凡已经恢复人形,面露苍白伏趴在地面。混杂着雨水的泥淖沾染上他的衣物、脸庞,迸发出怒气的炯炯目光却在一片污泥中显得更加明亮。大雨既停,惊羽上前一步把张小凡扶起,抬手仔细为他擦去白皙脸庞上的污渍,却发觉唇角的一抹鲜红越擦越艳,一时间竟慌了手脚。 方才还浮在空中的赤龙也降落到他们跟前化作人形,好整以暇地抚平袍服上不存在的褶皱,再抬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两人。 “青云仙君惊羽。”那赤龙点点头,又看向惊羽怀中的张小凡,掌上聚了点法力,一个小小的金黄色漩涡逐渐形成。他似乎并未打算与两人过多纠缠,只趁着张小凡最虚弱的时刻伸手便朝他一掌拍去。 ——“惊羽!” 张小凡还未回过神来,惊羽便先一步把人护到怀里,硬生生用身体挡下了迎面而来的一掌。张小凡惊呼一声,却不及掩护惊羽躲过一掌,待炫目白光散去,惊羽已倒在一旁,人事不省。 此刻空中雷声大作,方才停歇不久的大雨再次倾盆而下,且比之前那场下得更大更猛。张小凡身后已有天兵赶到,张清玄大步走到小凡惊羽身前,挥了袖子把两人护在身后。 轰鸣的雷声和翻滚的黑云中一尾巨龙探出头来,金色的长须在雨中舞动,不怒而威的双目闪着耀眼的水光。 “孽障!住手!” 那赤龙化作的男子闻言一震,扑通跪下,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天上那尾红得发金的巨龙隐了身形,也化作人形落到地面,停在张清玄身前拱手道:“孽子无知,此番酿下大祸,烦请仙君亲自将这孽子押解上庭,还令郎一个公道。” 张清玄面无表情将那人打量了一番,衣袖一甩,愤然怒斥: “你们都睁大眼看清楚了!这躺在犬子怀中人事不省的可是天上地下独一人的青云仙君!我张清玄何德何能把青云仙君认作儿子?这龙王之子老夫又岂敢随意押解,还请嘉泽王亲自领了太子向玉帝请罪去吧。” 那赤龙神嘉泽王闻言一愣,转身便朝那不争气的儿子狠狠踹上一脚—— “孽子!看你干的好事!这回怕是你老子都保不住你了!” 在场众仙在天兵天将的护送下纷纷回朝,张小凡再次垂首跪在凌霄殿中,周遭人群来往吵杂,他却满心只想着惊羽到底伤势如何。他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攒起拳头,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再次出现在众仙面前本就令人生疑,更别提青云仙君在他身边身受重伤,殿中众仙俱是心中大惑。 殿中气氛凝重,判决到来之前除了审讯的一问一答,几乎无法捕捉到任何多余的声响。青云仙君是玉帝的逆鳞,是三界的奇迹,有人碰了就得死。而那虹宇是龙神之子,大半身魂魄都是神仙,又有赤龙神嘉泽王求情,最后被锁了半身仙骨,禁足五百年,便算是了事了。 这判决自然是轻了一些,但念在青云仙君元神尚在,玉帝也急着摆驾至听风阁,便拍案定论了。惊羽虽元神完好,但三魂七魄散了大半,这天地人三界说大不大,一时半会儿要把那散去的魂魄找回也不是易事。 张小凡坐在惊羽床边,一言不发,面如死灰。 玉帝老爷被请进门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与张小凡也有百十年不见了,那清俊少年一直倔强的脊梁好像又硬挺了不少,苍白的脸颊却是越发憔悴了。阻止了张清玄开口唤张小凡,玉帝站到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 张小凡浑身一颤,抬头一看,竟是玉皇大帝,想跪又被扶住,便安分坐了听这老人拉着他师父给他解释始末。 垂眸听了半天,张小凡总算听懂了是怎么回事。 那打伤惊羽的赤龙虹宇是赤龙神之子,备受溺爱,性情冲动。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张小凡是青龙神广仁王子嗣,便仗着自己天资聪颖寻到南山脚下,企图挑衅张小凡与他决斗,也不知那小龙使了什么法子让张小凡居然现了真身,在树林便与他斗在一起。 他本无杀意,冲着张小凡去的那一掌对于龙族而言顶多震伤内脏,休养些日子便好了。谁知惊羽半路杀出,还用身体为张小凡挡下,竟瞬间把魂魄打散。张小凡听到此处,忍不住追问:“青云仙君修为道行非常人可比,怎会被那孽龙轻轻一掌便打得魂飞魄散……” “……小凡,你可知朕为何要把惊羽禁足于南山之上?” 瞥了一眼神情凝重的师父,张小凡垂头道:“小凡不知。” “青云仙君是祥云仙气聚成的仙体。你若说他强大,他的确法力无边道行高深;同时物极必反,惊羽的魂魄可谓是天地万物中最为脆弱离散的一副。” 张小凡一愣,不禁把目光落到平躺在一旁的惊羽身上。 “自他成仙之后这千百年来,朕与众仙把他护得好好的,他何曾受过哪怕一丁点的伤害,自然不知自己竟是这般脆弱的存在……” “……惊羽。”张小凡轻声喃喃那人的名字,泪水竟毫无征兆地滚滚掉落。 “你不必担心,惊羽的魂魄只会在三界中游荡,不会轻易消失。只要他的元神还在,总有一天它们会自觉归位。到那一天,回到我们身边的还会是那个完好无损的青云仙君。” 张小凡咬着唇扑通跪下,姿态极其卑微地哑声求道:“请陛下准许小凡去为惊羽寻回他丢失的魂魄。今日之事乃因小凡而起,小凡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一想到青云仙君那清洁纯粹的魂魄在三界间孤独地流浪,不知会被哪些肮脏的魔物垂涎,不知雨天有无地方逗留,不知累时能在何处休憩……张小凡顿觉心如刀割。 他本应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出尘上仙,他本可以安稳待在听风阁品淸茗啖糕点,他本该无忧无虑地在南山甚至整个天庭的最高处傲视群仙 ——但他此刻却奄奄一息毫无生气地躺在睡房一隅,无知无觉,非死非眠。 玉帝见他态度诚恳心下不忍,但却无法同意张小凡的提议。 “张小凡,你的禁足之期尚余百年,在此期间不得擅自离开。但凡违令,再关一百年!” 张小凡深深地垂下了头,一声“是”从喉咙深处溢出。张清玄把他扶起,两人弯腰送走了玉皇大帝,便让张小凡坐到一边。 “小凡,惊羽会回来的。” “……小凡只是……” 张清玄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从惊羽枕下摸出一帕方巾,递给张小凡。 “师父,这……” “这是你的字吧?为师一眼便认出了。自你被禁足之后,惊羽一直把这方巾贴身带着,谁都不让碰。” “……” 张小凡接过方巾,丝绸的触感在指尖细细摩挲,微凉顺滑,只有那两个有力的方字表面凹凸不平。 “惊羽元神尚在,只要他日魂魄逐一归位便能转醒。这帕子你留着,等他醒来之后再还给他。”张清玄拍拍张小凡的肩,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上面存了惊羽的半片魂魄,若他寻着这半片魂魄回来南山,必定会先去找你。” 张小凡瞪大了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张清玄抬手阻止,又道: “月老红线在神仙身上可不管用,更别说青云仙君这样不易受影响的上仙。他舍身为你皆是自愿,小凡不必愧疚,只需安心等他归来便可。” 张小凡点点头,将那方丝帕收入怀中。 半晌后,他才低声开口: “师父,小凡还有一事……” “何事?” “我……真是那青龙神广仁王之子?” 张小凡小心翼翼的神色落入眼中,张清玄心中酸涩却目光炯然。他回答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张清玄按住张小凡的双肩,双目与他对视,朗然道: “你,张小凡——名字是为师起的,第一口饭是为师喂的,写的第一个字是为师手把手教的——你就是张小凡,是我张清玄的徒儿,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任何东西 ——小凡,你可明白?” “是,小凡明白了——谢谢师父。” >>> 张小凡把行囊打包好后退出茅屋,转身把门细细锁上。下山的路虽然有点点烛光陪伴也并不觉得清冷,但村人大都到镇上去赶集了,村中便少了几分人气,多了几分静谧。 这是张小凡三百年来第一次走出村口。他禁足之期止于今日,百年飞逝,光阴如梭,他仍未等到缺失半片魂魄的惊羽寻来,便决定亲自前往,势必要把他带回南山。 出城的路有两条,绕着城外的竹林走,路便有些远了。但想到七夕节过桥到镇上去必定人满为患,张小凡又有些犹豫了。走到分岔路口,路边的树梢上挂着一只莲花灯笼,他笑了笑,觉得这花灯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又想起画眉曾说,每逢七夕总有年轻男女到河边放花灯,有求子也有求姻缘的。张小凡心头一动,脚尖一顿,便走向了通往市镇的那条石板路。 驻足在石桥之上远眺,曲曲折折的小河上飘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摇曳的烛光在水面缓慢地漂流,让盛夏的夜晚显得越发热闹温馨。河边的男男女女各自提了笔在灯上小心翼翼地书下愿望,有的被旁人窥见了,羞得一跺脚,独自寻个角落悄悄把灯放进水中,凝视着那嫩色的花瓣逐渐漂远。 张小凡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便行至河边。这处没有摊贩摆卖,便要比桥脚那处清净了许多。他的脚步堪堪停在水边,看似百无聊赖地一盏盏打量着漂过跟前的花灯。 他盯着面前明灭的光影不禁有些恍惚,细碎零散的回忆在眼前脑中出现,却无法一一拼凑成完整的画面。直到一阵风吹过,夹杂着浅水处传来的荷香,把水面漂流的花灯吹灭了好几盏,岸上传来细细的惊呼。 张小凡回过神来,低头一瞧,一盏淡色的纸灯似乎被卡在了他脚边河岸的石壁前,任水流淙淙冲刷却始终无法前进,烛光倒是顽强地摇曳着。他笑了笑,便蹲下来打算伸手去拨那盏花灯,指尖还未碰到那易破的浆纸,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轻喝叫住。 ——“别碰!” 张小凡一愣,朝声源看去,却因为人群熙熙攘攘,半天瞧不出这声音出自何人,也一时也不敢轻易去碰那有主的明灯。再次低下头去打量,却被纸上苍劲的落款吸引了目光——那笔锋与他的字迹有九成相似,却唯独那一笔“横折勾”写得不如他熟练有力,甚至还有一些微微地向右上倾斜。 “小凡……”他低声喃喃,未想却读出了自己的名字。 不多时,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张小凡转身看去,一袭颀长的身影逆着桥上的阑珊灯火出现在眼前。他蹲在原地看着那青年弯腰捡起面前的花灯,这才发现灯芯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他跟着身旁的人站起来,视线随着他侧脸流畅的线条细细描摹。 “小凡?”他盯着那张侧脸讷讷低喃,对方轻抚花灯的指尖微微一顿,才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眉眼,一汪桃源春水映照出满河嫩黄的灯光。 “我——不是小凡。” “惊羽,我是小凡。” 张小凡的唇瓣在颤抖,他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才从舌尖吐出那个熟悉的名字。他的眼他的眉被水汽晕染,他的唇和脸颊却挂着坦诚的喜悦。 惊羽与他相对而立,却一直默然不语,那人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微微收缩的瞳孔中溢出几分不可置信。良久,指尖上的花灯轻柔地落在他们脚边的石砖上,不发出一丝声响。片刻后,张小凡透过轻薄的衣料,听到来自那人胸腔的巨响,一下又一下敲在自己身上、耳膜上——震耳欲聋。 “小凡、小凡……”惊羽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反复念着他的名,似乎要把这几百年来落下的呼唤一次给他喊全了。却不知热烈的泪落在张小凡的脸颊、脖颈,烫得他皮肤发疼,而这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将他拥在怀里,那力道仿佛要把他整个揉碎。 张小凡只觉得浑身发疼,这阵疼痛一直蔓延到剧烈跳动的心脏,疼得张小凡也忍不住泪水泛滥。 又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小河中的花灯又被吹散,岸上再次传来人群的惊呼,大概是烛光又灭了几盏。而方才落在他们脚边的轻薄纸灯在青石砖上翻了两个跟头,扑通一下掉到河面,在汩汩流动的水面点了几下,便乘着那股盛夏微风飘向了远方。 春秋百年,轮回几度,天下无双的青云仙君终于寻着这龙王之子怀中小心翼翼攒了一百多年的半片魂魄,回到了南山脚下。 翌日,一场滂沱大雨突袭南山,缓解了绵延多日的酷暑。雨停之后的小村庄中,画眉推开家门,抬眼眺望。灿烂的骄阳下横挂出一条艳丽的彩虹,一瞬间她觉得这明媚的日光太过闪亮,便眯了眯眼,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双清冽干净的眼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