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俏】菩提》作者:朔十六 金光布袋戏同人衍生小说 主CP:苍越孤鸣x俏如来 其他CP:荡神灭x恋红梅、北冥觞x飞渊、北冥封宇x欲星移 ——我曾允诺过,要陪你看妖界最好的风景。 ——抱歉……我……可能要失约了…… 第1章 【章一】 苍越孤鸣不知第几次从相同的梦境中醒来。 梦里有一棵树,有一轮艳阳,有一袭白衣潇然,也有遍地鲜血绵延,看不到尽头。 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对苍越孤鸣而言,梦里,即是地狱。 他坠入其中,弥足深陷,在每一个星幕低垂的夜,沉湎其中,无法自拔。 他是妖界的西苗王,一只修炼几千年,修为臻至化境的狼,继承至尊至贵的王族血统。他应与万物同在,与天地同寿,妖界其余种族见到他也要毕恭毕敬,俯首相待。 就是这样血统尊贵、道行高深的苍越孤鸣,此时此刻正趴在人界一处寺庙后院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小沙弥们举着水桶扫把做扫撒,一双蓝色的眼睛却时不时地瞟着那独自坐在角落的小小身影。 之所以说“趴”的,是因为苍越孤鸣此时是一头狼。 一头毛色银灰,双眼碧蓝,神情十分慵懒惬意的狼。 如果有妖界的妖看到这一幕,怕是眼珠子都要被吓得从眼眶里掉出来。 一只修炼千年的大妖,化成原型,缩在一座寺庙里,晒太阳。而且这庙还不是名山宝刹,只是不知道哪座山头里的一处无名小庙,香火也不好。 真是太侮辱西苗王的身份了。 苍越孤鸣觉得无所谓。它觉得方才被太阳晒过的一侧暖烘烘的,那一侧的毛都被晒得暖洋洋、蓬松松,舒服得很,所以转过身换了一面继续晒。 但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那个身影。 ——那是他守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苍越孤鸣不记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或许一千年,或许三千年,他活得太久,早已忘记自己的年龄。 那时他还不是西苗王,只是狼妖一族的一头小狼,连化成人形的能力都没。族人们恭恭敬敬称呼他为“苍狼王子”,但他只从他们眼里看到敷衍与另外一种浮于表面的顺从。 妖族是崇尚实力的一族。王子又如何?一头无法化成人形的狼妖,是无法获得族人的尊重与认同的。 更何况,狼族内部本就不甚太平。 那年,狼妖王族竞日孤鸣发动叛乱,设计害死苗王颢穹孤鸣,苍越孤鸣身受重伤,被迫逃出妖界。鲜血与厮杀铺了满路,族人与家人四相离散,苍越孤鸣从未痛恨过自己的无能,身后追兵紧逼,他无力回头再看一眼家乡烟火弥漫的模样,离开妖界的最后一眼,是天际那轮蓝若沧海的圆月。 一如孤鸣一脉的狼妖之眼,蓝得清澈见底,也蓝得冷酷无情。 他一路逃亡,身上的伤口愈来愈多,鲜血将一身银灰色的毛皮染成一片暗红。他不敢停下,身后追兵也不曾给他喘息的时间,他慌不择路,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逃往何方,他只知道自己要努力活下去,然后—— 复仇。 后来,他遇到了他,那个立于菩提树下,白衣清绝,不染尘埃的他。 ——俏如来。 苍越孤鸣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珍重而虔诚,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心里。他站起身来,抖了抖浑身上下都被晒得蓬松柔软的狼毛,静静地走到院子角落,用湿润微凉的鼻子蹭了蹭那团白色的身影,毛茸茸的脑袋直往人的胳膊底下拱。 那是一个白衣白发,眉目虔诚的少年。 少年低顺着眉眼,艳红色的睫浓密而微翘,盖住了一双金色的眼,一头及腰长发是似霜雪般剔透的颜色,阳光洒下来,整个人都晕出一层淡色的光。 少年感受到那头狼的靠近,红色的睫毛颤了一下,任由那头狼拱开自己的手肘,将脑袋亲昵地塞到他怀里。他终归只是不及舞勺之年的小孩,对于毛绒绒的东西有着近乎天性的喜爱。掌心接触到的狼毛柔顺光洁,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与温暖,少年微抬了眼,仿佛莲台坐像般的神情也随着这动作而柔和了些,手指梳进那银灰的毛皮中间,轻柔梳揉着,动作娴熟地仿佛做了成百上千次。 那灰狼因为少年的爱抚而眯了眼,轻轻地往他怀里拱了拱,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个身子都依偎在少年腿上,银灰色的尾巴更是顺势就搭在拖地的白色僧袍上,轻轻摇晃着,露出末端一点白色的毛来。 灰狼那有点撒娇耍赖的动作逗乐了他,少年无奈笑出声,他将腿放好,又将那颗毛烘烘的狼脑袋放在自己平放的大腿上,手从狼头顺到狼背,感受着怀中那头狼逐渐放松的肌肉,眼神温柔地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他低下头去,在那头狼的眉心落下一个吻,是亲昵,也是感激。 那是自他记事以来就伴随左右的亲人,主持说它是妖,但那又如何?在少年眼里,这头狼陪伴了自己最无助也最孤独的岁月,佛说万物平等,既是平等,那将它当做亲人,又有何不可? 苍越孤鸣感受到头上传来的亲吻,动了动耳尖,没有抬头,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十数年的相依相伴让他对少年的一举一动都无比熟悉,不用读心便可以读懂少年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的深意。他明白少年对自己的依赖与眷恋,无关世俗情爱,无关海枯石烂,只是温情脉脉,惯于陪伴。 ——但那又如何? 苍越孤鸣睁开眼,湛蓝眼底倒映着少年眉心的一点朱砂红痕,殷红似血,摄人心神,衬在少年温和清秀的眉眼里,是他心里那块浓得化不开的地狱图景。 ——俏如来啊。 苍越孤鸣在心底又轻叹了一次,再往少年的怀里贴近了几分,嗅着少年僧衣上传来的清淡檀香,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点柔软被那点香气熏地微微荡漾。他将下颚贴在少年腿上,隔着衣料小幅度地磨蹭着,轻轻柔柔,一副亲昵缱绻的模样。 “俏如来,主持叫你去藏经阁。” “嗯。” 被唤作“俏如来”的少年应了一声,抬起头来。他收敛了温柔轻软的神色,一双金色的眼应着阳光,又是那个眼角眉梢都是虔诚禅意的清秀少年。 俏如来轻轻拍了拍灰狼脑后,那狼聪慧至极,仅是一个动作便知晓少年的意思。它慢悠悠从地上站起,抖了抖脑袋,末了还用头蹭了一下少年的掌心,随即便绕着俏如来转了半圈,径直走到一处禅房门前,施施然趴下,动作优雅,体态矫健。 俏如来看得出它眼里的叮嘱与关切,那双眼清澈地像一汪水,苍蓝通透,灵气逼人,竟不似寻常人口中祸害人间的妖。 他冲着那狼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而后往院门口走去。 一阵晚风吹过,带起少年宽大的衣袖,露出一只瓷白纤细的手腕,上面戴着的一圈浅棕色佛珠在阳光照耀下泛出金色的柔光。 苍越孤鸣眼睛一动,那带着淡淡佛气的佛珠映在眼里,疼在心上,这点痛楚来得太快,快得让他猝不及防。 那是十二颗佛前菩提子。他认得清楚,记得明白。 这串菩提在他心里存在了上千年,在每个午夜迷离的梦境里,给他带来一片光明彼岸,也给他带来一片染血地狱。 光明与黑暗交织,甜蜜与痛楚相伴,苍越孤鸣贪恋梦中那点稀薄的温柔与甜蜜,甘愿沉沦其中,不愿醒来。 一切缘起,一切缘灭,明心见性,菩提证果。 苍越孤鸣抬起头,望着四方院落外那一片斑斓纷杂的落日云霞,蓝色的眼里融了霞光,酿成一片暗沉的紫,仿佛妖界最璀璨的夜幕星河。 他就这么看着天边落日一点一点落下,千百年的时光又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演过。远在三界之外的那株菩提树花开又花谢,却只有他依旧固守着心里那点承诺与情谊等了那么多个年年岁岁,换来这十年的光阴短长。 ——俏如来,这次,你能陪孤王去看妖界最好的风景么? 狼王将这句心声闷在心底,落入尘埃,散入漫天云霞之中,无人听见。 第2章 【章二】 昔佛祖在世,坐于三界化外菩提树下,而成正果。 佛祖坐化时,手持十二菩提念珠,此珠随佛祖礼法多年,浸染佛灵之气。后佛祖登西方极乐,菩提子便留于树下,吸天地灵气,纳日月精华,三百年后,遂成人形。 此珠本为死物,修炼成人应为物怪,然其因伴佛祖坐化,不似具寻常精怪之妖邪。其周身佛气萦绕,灵气斐然,又居于菩提树下,更是慧根独具。佛祖念其经年相伴,感其悟性极佳,点化菩提子为物灵,特许于坐化菩提处参悟佛法,待七百年后渡劫便可坐化成佛。赐名—— “俏如来。” 苍越孤鸣慢悠悠地开了口,尾尖有一搭无一搭地拍在地上,蓬松柔软的皮毛泛着油润的碎光。他此刻是趴着,身体贴在古旧的蒲团旁,狼尾将那蒲草垫子松松绕了一圈,眼神懒散地瞄着端坐其上的白衣青年。 青年素衣霜发,手持念珠,眉间朱砂鲜红,金瞳掩在红睫之下,神色净是一派平和安宁。他以轻软的嗓音低声诵念着经文,任由轻软的梵音随那两柱龛前青烟袅袅盘升,对苍越孤鸣的呼唤置若罔闻。 “俏如来。” 苍越孤鸣的声音大了些,而语气仍旧是慵懒随意。他前爪撑起,尖耳微抖,尾巴似有似无地扫过青年垂坠拖地的袍袖,眼睛直勾勾盯着青年,等着对方的回应。 僧者将最后一段经文咏完才睁开眼。俏如来将那串白晶的念珠纳入掌心,侧过头,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狼兽,问:“何事?” “饿了。” 苍越孤鸣晃了下头,撑起身子往蒲团上蹭了蹭,把脑袋搭在俏如来盘叠的腿上,一边蹭着颌下柔软的衣裳,一边小心翼翼窥看着俏如来的表情:“孤……我想吃点荤的。” ——庙里油水太少,根本吃不饱。 苍越孤鸣在心里腹诽了一句,然后用鼻子拱了拱俏如来的手,眼神诚恳,态度良好,活像一条向主人讨要嘉赏的犬。 俏如来用指尖戳了戳苍越孤鸣湿漉漉的鼻子,又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随后自蒲团上坐起,掸了掸身上的一身素白纱袍,将从不离身的菩提子念珠揣在怀里,缓步走向门口,把佛堂木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佛门清净地,不沾油荤腥。想吃荤,自己去弄,俏如来可帮不了你。” 话音落在地上,却没听到回应。 俏如来在收起准备迈过门槛的脚,扭过头看了一眼苍越孤鸣。只见他的两只尖耳都耷拉下来,尾巴蔫蔫地拖在地上,蓝色的眼睛里又是失望又是难过,眨啊眨地,整头狼都像是被风霜打过的茄子。 这幅样貌让俏如来一个没忍住,低低笑出声。他笑得眉眼都弯起,却拿苍越孤鸣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丝毫也狠不下心。俏如来回过身去,半蹲在苍越孤鸣身前,捧住狼兽的头,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待他将那汪碧蓝里的情绪看了个清楚明白后,才开口说道: “不过主持说,过两天山下有法会……” 他故意顿了一下,看着那双眼里的神采忽地亮起,把涌起的那点笑意又压回心里。随后他用扶着苍越孤鸣的颈子,探过头去,将眉心抵在对方的额间,继续言道:“届时给你买烧鸡。” 语意嫣然,言笑晏晏,青年发间染了佛前线香的清苦气,混着衣服上熏着的檀香味,扑了苍越孤鸣一头一脸。这份香气里里有安宁,有平和,却唯独没有记忆里的那份熟悉与温暖。苍越孤鸣眯起眼,耷拉下来的耳朵动了动,声音里带了一丝丝不自然的僵硬: “那还差不多…” 说完这句后,狼兽亲昵地蹭了蹭青年的眉心额角,半眯着眼感受着俏如来掌心与脸颊所带来的温暖。他盯着混在白发之中的发饰与绳结,心想——自己应是掩饰得极好。 听到苍越孤鸣这样说,俏如来才揉了揉捂在掌心的狼耳朵,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 他坐着禅,他伴着他。这样的场景,整整持续了十年。 十年光阴,沧海不足以变成桑田,人却足以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模样。 他带着那串菩提子找到他,又在他身旁待了两个十二年。他带着数千年光阴荏苒来到他身边,又伴着他度过这段人生从开始到现在的每一寸时光。 佛前线香袅袅,檀香依旧,人还是那个人,却也不是那个人。 寺庙主持是位得道高僧,慈眉善目,长眉长髯。他能在苍越孤鸣敛尽妖气的情况下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却未曾将他驱出山门。 他说,你身上有佛气,与佛有缘。 缘? 苍越孤鸣笑了。 他口中所谓的缘,只不过是数千年前,三界化外,菩提树下,那段相依相伴的时光罢了。 “我佛慈悲”的话,是诳语?还是妄言?苍越孤鸣想,只怕那些僧人也不曾清楚。 ——佛,真的慈悲么? 若佛慈悲,那数千年前,菩提树下,为何会有白衣染血?为何会有佛劫难渡?为何会有生死两别?为何会有灰飞烟灭? 为何给他生命,却不让他动情。 为何让他成佛,却又将他生生打落。 所谓佛者慈悲…… ——不过如此。 苍越孤鸣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伴着沉稳乏味的暮鼓声跃上房顶,几下闪身,消失在院墙之外。 ——算了,今晚还是给自己开个荤吧。 ※ 等苍越孤鸣犒劳完自己时,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他体型虽大,但身姿矫健,动作灵巧,翻墙爬房毫不费力,跳跃落地间更是不出一丝声响。一身银灰的皮毛在月色照耀下更是散出晕出淡光,跑动时仿佛一条流动的银色光带,在夜幕下格外引人注目。 他熟门熟路地跃上寺院的后院墙,几下就从墙头跳到禅房房顶,直接落在院子里,一边抖了抖被夜露沾湿的毛,一边望向某一间禅房的门口。 苍越孤鸣对俏如来的气息太过熟悉,什么样的呼吸是他醒着,什么样的呼吸是他睡着,什么样的呼吸是他做噩梦,什么样的呼吸是他紧张,他都烂熟于心。 比如现在俏如来是醒着的,没有坐禅,亦没有念经。他点了一盏灯,灯火透过窗纸映了过来,虽只是半点昏暗微光,却也照得苍越孤鸣内心一片煦暖。 深夜秉灯,有人相候,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 似是听得院内声响,那扇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青年僧衣未褪,神情担忧,像是等了许久的模样。 俏如来此刻是散着发的,俨然一副洗漱尔毕、行将休憩的样子。他推开门便看到沐浴在月光之下的苍越孤鸣,见得一双如空如海的眼,那自屋里透出的灯火就倒映在那双眼底,蓝里染了暖,目光也变得柔融许多。 他敞了门,侧了身,示意他回家。 苍越孤鸣几步就进了禅房,也不等俏如来把门关好就跳到床上,趴在灰蓝色的褥子里,看着白衣青年褪下袈裟,拢起长发,然后坐上床。俏如来顺势坐靠在苍越孤鸣的肚子上,泰半身子埋入柔软腹毛中,温暖舒适,说不出的熨帖。只是他无暇享受更多,侧过脸,露出一双带着诘责与担忧混杂的眼,开口问道: “亥时都过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苍越孤鸣挪了挪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俏如来靠着,自己则左腿搭了右腿,扭过头去,正好对上俏如来的双眼。他被那盈满眼内的情绪震了一下,随即又移开目光,盯着桌几上那盏如豆的灯火,有些心虚地说:“没什么,就是……饿了。” “饿了?”俏如来皱了皱眉,整个人都转过去,侧躺在苍越孤鸣的身上,脑袋枕着狼全身最柔软的地方,眉眼微挑,看着欲盖弥彰的狼兽,语意肯定地接了半句: “是去开荤了吧?” 苍越孤鸣不说话,尾巴拍打的动作却泄露了他的答案。 “看来你法会那天是不想吃烧鸡了。”俏如来说,“原来我还想给你买三只的,既然你宁可吃别的荤食也不愿吃烧鸡,那便算了。” “……!” 俏如来感到脸上枕着的狼肚皮一下子就紧绷起来,耳边传来的拍打布料的声音骤然变快,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狼颈上白色的长毛都微微炸起。他笑着,志得意满地看着苍越孤鸣眼底流窜过的惊慌和纠结,伸手去挠狼耳后那块柔软的皮毛,不言也不语。 苍越孤鸣浑身一抖,他不敢挪过眼神看着俏如来此时的模样,一双眼睛眨了好几下,方才慢吞吞地说:“……要吃。” 声音细若蚊蚋,几不可闻。 俏如来笑出声来,铃铛一样清脆细碎的笑声落在苍越孤鸣耳里,让他尾尖拍得更快了。苍越孤鸣想,如果此时他是人形,怕是耳尖都要羞地通红。堂堂妖界西苗王,在几只人界的烧鸡面前连点尊严都没,太丢人,太丢人了。 轻悦的笑声频频切切,好一阵都没有平息下来。苍越孤鸣恼极羞极,干脆冲着桌上灯盏吹出一缕妖气,灭了那点灯火,在一片黑暗中才回过头,用脑袋拱了拱俏如来笑得发颤的身子,鼻尖埋进他的长发里,闷声说道:“太晚了,睡吧。” 等俏如来抬起身子,整好微皱的床褥,钻进被窝后,苍越孤鸣才卧在俏如来身侧,头枕在那片散在枕头旁的霜发之上,看着那对艳红双睫在俏如来脸上落下的一片阴影,听着逐渐均匀的呼吸,静静等待他睡着。 “……苍狼。”俏如来没有睁眼,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浓的倦意,“你是不是……不会化成人形……”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俏如来……从来没看见过你……变成……人……” “……”苍越孤鸣没有回答,他将脑袋凑过去,用下颚的软毛轻轻蹭了蹭俏如来的额角,压低了声音,语气轻柔,生怕惊扰到对方,“……睡吧。” 身旁人的呼吸逐渐平稳,轻浅均匀,苍越孤鸣知道,俏如来睡了。 他怎么敢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呢? 在他沦落在外,颠沛流离时,是他救了他。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跑到那株坐化菩提的了,他只记得在他被狼族叛军一刀砍在后背时的痛感,以及那双白如凝霜的手。 那双手拢在宽大的白色衣袖内,动作间都带出线香的清苦与檀木的清香。 那双手的主人将自己护在身后,轻而易举便击退了追杀自己的叛军。 那双手又将自己抱在怀里,治疗伤痛满布的身体。 那双手的主人,让自己趴在他的腿上,一边梳理着自己银灰色的毛皮,一边诵咏经文,参悟佛法。 苍越孤鸣喜欢那双手,喜欢那双手捧了一手菩提花时的气味,喜欢那双手抚摸自己时的温度,喜欢那双手捏印修禅的样子。 苍越孤鸣也喜欢那双手的主人,喜欢他闭目参禅的静谧模样,喜欢他白衣绝艳的出尘身姿,喜欢他叫自己“苍狼”时的清亮嗓音。 那双手的主人说他是佛祖座前菩提子,他说他是菩提子,他的名字是—— 俏如来。 ※ 苍越孤鸣还记得他第一次幻化成人的样子。 自从被俏如来救下后,他便待在坐化菩提,陪着俏如来参悟佛法。坐化菩提位于三界之外,是灵气大盛之所,再加之俏如来以佛经渡化之法修炼,久而久之,苍越孤鸣的修为有了极大的提升。 就在陪伴俏如来修炼后的某天,苍越孤鸣突然就化成了人形。他看着自己银灰色的爪变为纤长的五指,银灰色的毛变成紫黑色的长发,有些惊慌,有些无措。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幻化成人的样子,只是他没想到这日子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而且—— 就在俏如来的面前。 他忘不了俏如来惊诧的眼神,也忘不了自己那时窘迫的模样。 俏如来的惊讶也只有片刻,随即他便幻出一件黑色氅衣将自己包在暖融融的衣服里,布料上还带着清雅的檀香味。 从那时开始,苍越孤鸣学着用人形的模样开始照顾俏如来,他与他一同修炼佛法,一同诵咏经卷,一同整理菩提树下的一地落花。 曾经的苍越孤鸣想,能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太好了。 现在的苍越孤鸣,却在对在那时化形这件事感到无比后悔。 若非他幻化,以人形之姿陪伴他身边的话……菩提子,俏如来,是不是就不会情感?是不是就能在那佛劫到来之时,安然渡化,坐化金身?是不是就能继续做他的化外灵者,不受俗世困扰,不染片刻红尘? 苍越孤鸣怕了,他不敢。 菩提子因他而亡,是他害他灰飞烟灭,坠入轮回。这一世,他又怎么会再害他一次? 世间轮回是劫,世俗是劫,红尘是劫。 佛说,菩提花开,开佛知见,为佛因。 佛又说,菩提树下,八相成佛,度众生,为佛果。 那么菩提子呢? 既非因,亦非果。 是缘,也是劫。 ※ 苍越孤鸣想,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世,永远不要在俏如来面前化形了。 他又怎么敢再次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呢? 第3章 【章三】 七月卅,地藏菩萨圣诞。 这一日,苍越孤鸣老早就起来了。等俏如来从睡梦中醒来时,看到的是他前爪把着床板,眼里毫无困意,又期待、又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模样。 想来是烧鸡的诱惑太大,让这头白日里喜欢眯眼小憩,晚上精神抖擞的夜行猛兽都兴奋地在熹微晨光里摇摆着蓬松的狼尾巴。 俏如来假装没有看到苍越孤鸣眼底殷殷切切的神情,如往日那般,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起床、穿衣、叠被、洗漱。 因为有法会的缘故,寺中早课便可不去参加,这便省下大半光景。故而当俏如来收拾妥当时,晨光仍熹,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于是他拢了僧衣,唤上兴奋了一早上的苍越孤鸣,一道往山下小镇而去。 到了镇上,俏如来挨不住苍越孤鸣不停拉拽自己袖子的耍赖行为,只得在路口拐了个弯,去市场买了三只烧鸡给他。卖烧鸡的老板似乎对俏如来早就熟悉,在打包时还特意在油纸包里塞了只鸡腿,看得苍越孤鸣更是开心,尾巴大力晃动着,抽得俏如来小腿生疼。 佛门法会,带着三只烧鸡去怕是不得体。俏如来短思片刻,便寻了一处茶肆,要了碗粗茶,低头看着苍越孤鸣将油纸一点一点用爪子扒拉开,而后大快朵颐的样子,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 乡民们对于他身边跟着一头狼这件事已见怪不怪。茶肆里忙来碌去的小二、烧水煮茶的老板、吃茶聊天的茶客,都没有因为苍越孤鸣的出现而慌作一团。大家各做各事,各吃各茶,人来人往不失闲然恬定,满是一派和谐安宁。 显然是本地人见得多了,也就不再怕了。 俏如来捧着茶碗,一口一口喝着浅淡的粗茶,心中计算着法会开始的时间,并未留意到有一个人向着自己就一路冲撞了过来: “大哥?是大哥!大哥!!!” 苍越孤鸣自那人未出声时就警醒起来。他知晓对方身份,但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那人冲着俏如来火急火燎不顾一切扑过来的样子,故而他也每次都装作不认识对方一般,摆出狼族高度戒备的姿态——双耳竖立,尾巴扬起,前身下伏,露出一口尖锐獠牙,发出威慑性的低吼,眉弓下压,眼里露出些狠戾的神色。 如同现在一般。 俏如来也反应过来,他看着远处跑来的身影,一手虚按在苍越孤鸣头上,指腹轻缓地按着狼族柔软的耳根: “无事,不必着慌……” 他按下眉,轻声安抚着把自己护在身后、全神戒备的苍越孤鸣,待脚步声停下后才抬起眼。他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软了眉眼,露出一抹温然,唤了一声: “银燕。” 眼前的青年一头暗红长发,一袭白衣战甲,红银交错的额饰虚挡住眉心一块燕形肉疤,眉如朗星,英姿飒爽,红金色的眼里满是惊诧与欣喜,满脸都是一副因见到俏如来而兴奋不已的模样。 是俏如来的小弟,雪山银燕,史存孝。 雪山银燕低头看着对自己不甚友好的苍越孤鸣,挪了半步,躲开他,凑到俏如来身旁坐下,和老板要了一碗茶,而后将手肘放在桌上,压低身子,转过头来看回苍越孤鸣,神色疑惑: “大哥,你身边这头狼怎么每次都凶我?” ——你什么时候不像蛮牛一样对着俏如来冲过来孤王就不凶你。 苍越孤鸣在心里鄙夷了一句,绕着俏如来转了一圈,然后趴在白衣僧人的脚边,继续啃他的烧鸡。 好吃。 “你这头笨牛,每次都横冲直撞地对着俏如来就顶过去,俏如来是它主人,它不凶你才怪嘞!” “剑无极!” 被雪山银燕叫做剑无极的蓝衣青年拉了条凳子就坐在桌子对面,眉眼一挑,看着雪山银燕有些气恼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摆出一副“不爽你就来打我呀”的样子。 “银燕。”俏如来的手指一颗一颗拨着手里的数珠,看着面前这对师兄弟的剑拔弩张的互动,出声岔开了话题:“近来如何?” 雪山银燕接过老板送来的茶汤,灌了一口,擦擦嘴角,回答道:“还不错,就是爹亲最近老念叨你,大哥你有空还是回去看看吧。” 俏如来应了一声,余光瞄到桌对面有些发呆的剑无极,心念一转,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与剑无极今日来这里是……?往日我不记得你会主动来参加这种法会。” ——九成九是陪着他兄弟来的。 苍越孤鸣啃着烧鸡腿,耳朵动了动。 “啊……嗯……是……” “是凤蝶姑娘。”不等剑无极墨迹完,雪山银燕抢答道,“凤蝶姑娘来这里出任务,我陪剑无极……唔唔?!” 只见剑无极突然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一把按住银燕的肩膀,举起碗来就往他嘴上塞,茶汤洒了些出来,沾湿了白色的披风,也把拿没被说完的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雪山银燕气愤地瞪着剑无极,眼里似乎就要喷出火来。 欲盖弥彰的举动,却掩不去剑无极眼中掠过的半分惊惶。 俏如来心知肚明,银燕口中的凤蝶,是还珠楼楼主养女,同时也是剑无极心爱之人。 剑无极与她,感情坎坷,聚少离多,现在更是立场相悖,纵有满心喜爱,却碍着那些多多少少的缘由而无法向对方坦白倾诉。光阴荏苒,就这般错过许多年的光景;情思难诉,满肚子的话语辩解都无人听得,也是一种莫大的哀戚。 俏如来看着剑无极眉梢上尚未褪去的一丝悲伤,手上的数珠又拨过一颗,心里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世情是苦,尘缘是苦,爱亦是苦。 世间苦海无涯,彼岸何方?难以自渡。 ——阿弥陀佛。 咔嚓。 苍越孤鸣将嘴里最后一根鸡腿骨咬断,舔了舔饱含油脂香味的骨髓,抬起头看着俏如来。青年似有所感,侧过头去,看着对方的眼,只窥得那眼底一派的通透清澈,灵动万千。 ——那人有来。 他听到了这句心音,指尖捏了一下手里的珠子,思忖半刻,继而对二人说道: “既然来了,便一起去法会罢。今日镇上人多,大多是为法会而来,说不定剑无极要找的人……也会在场。” 正如俏如来所言,法会道场,人山人海,信男善女们比肩接踵地向前拥着,希望通过聆听高僧咏诵经文,来让自己得到更多的救赎。 俏如来他们到时,已略微晚了些,内场的位置都被占满,就连外缘也是人挤人的壮烈景象,于是三人一狼不得不去寻找一处人相对较少的地方,以躲避人潮的拥挤推搡。 苍越孤鸣始终护在俏如来身旁,身体紧贴着僧衣的下摆,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凶悍的模样,他本就体型稍大,眉眼压低后也是极为狠厉的神情,看着极为骇人。而此番参加法会的不止有镇里的乡民,也有慕名而来的外乡人,那些人看到人群中骤然出现一头模样狠戾的大狼,皆心生怖惧,煞白着一张脸往两边退去。 多亏了苍越孤鸣,俏如来等人很快就找到一处方便观看法会、人又不会太多的地方。俏如来弯下腰,揉了揉苍越孤鸣的耳后以示嘉奖。方才还一副凶相的大狼在他指尖触到皮毛的瞬间就收起所有的戾气,耳朵微耷,神情乖顺,脑袋还在不停地蹭着俏如来的腿。 这场景让旁边的雪山银燕都看呆了——自家大哥明明只是遁入空门的俗家弟子,为什么多年的佛门生涯让大哥变成了一个驯狼高手?! 剑无极默默抬手,拍了拍银燕的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惊小怪。 苍越孤鸣白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雪山银燕,甩了一下尾巴,直接在俏如来脚底下盘了个圈,前爪搭在俏如来的僧袍下摆,然后把脑袋搁到上面,享受着萦绕鼻尖的檀木香。 是俏如来的味道。 高僧诵经,布餐施斋。 法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俏如来没有去领斋饭的意思,他想着难得与银燕碰面,便想招呼他们一起去找个地方用午膳,但是才一转头便看到剑无极盯着不远处一点,眼神专注,目光沉凝,眼睛都望地发直。 俏如来顺着看过去,只见得人头攒动中,有一枚蝴蝶形状的发饰随着人流浮上浮下。这饰物精巧而特别,俏如来认得,那是—— “凤蝶!”剑无极大喊出声,一步跨出,雪山银燕伸手想抓住他,却慢了一步,藏青色的披风从他指缝之间穿过,身影一动,快速没入人群之中。 ——糟了。 苍越孤鸣一下就站了起来,在俏如来脚边转了两圈,想了想,用前爪拨了一下僧者垂下的衣袖,眨了眨眼,用心音传了一句: ——俏如来,你带着银燕往人群外围走。我上房顶去找剑无极,找到了给你传音。 传完之后他眨了眨眼,看俏如来点头应允后,三两步跑到不远处的空地上,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俏如来伸手,一把抓住雪山银燕的手腕,快速对他说了一句:“银燕,随我来。”之后也不等银燕回答,拉着他就往外走去。 俏如来和雪山银燕在镇子周围一道找寻剑无极的踪影,酒肆、商铺、小摊,每一处剑无极可能去的地方都未曾放过,但这也是徒劳,寻了乡民来问,也都只说今日人实在是多,人来人往太过频繁,无人见过剑无极。 雪山银燕一脸焦急,额头腮边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他双手紧握成拳,有好几次都想只身一人跑走去寻剑无极,但是又不想在此种情境下放俏如来孤身一人,几番挣扎矛盾,憋得一双眼都是通红。 “银燕……”俏如来看着他着急的模样,心里也是焦虑不已。他将手搭在雪山银燕的肩上,柔声劝慰道:“剑无极一定会没事,别急,会找到的,我们再去那边找找看。” 他虽是这样说着,但心中也是惴惴。而正在这时…… ——俏如来! 熟悉的声音从心底传来,俏如来猛地抬起头。 ——俏如来,找到了,镇东五里外乱石林后,速来! “银燕!”俏如来收紧了搭在银燕肩膀上的手,“随我来!” 语气坚定,语意严肃,雪山银燕不疑有他,点点头,跟着俏如来往镇东方向而去。 ※ 巨石纷乱,寒意瑟瑟,西风卷过枯叶,带落一地萧然。 “凤……凤蝶,你肯来找我了……”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气息,浓郁粘稠,却又带着无比悲哀的凄凉。 剑无极伸出手,颤抖的指尖想抚摸与自己一剑之隔的容颜。胸口被长剑贯穿,痛,很痛,却不及内心那条被缓缓撕裂的伤口,疼得滴血,疼得……渗入五脏六腑。 雪山银燕与俏如来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剑无极——!” 雪山银燕暴喝一声,手中啸灵长枪乍现,提枪便要冲过去。 “雪山……银燕……!”剑无极提起一口气,没有回头,“别过来……!不要逼我……恨你!” 迈出去的脚硬生停住,雪山银燕睚眦欲裂,双手剧颤,牙关紧咬,终究没有再向前一步。 苍越孤鸣一直保持着威吓警戒的状态,眼睛始终盯着凤蝶身后幽暗的石林。他能感觉出那些隐于暗蔽之处的气息——那是浓重刺骨的杀气,带着杀戮者的冷峻与寒意,寸寸分分渗入这窄小的空间之中,让人心生警惕。兽类的警觉本能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伏低身子,双耳高耸,尾上长毛都微微蓬起,喉咙深处发出频繁的嘶吼。 俏如来跟在雪山银燕身后,见得眼前光景,不由捏紧了手中佛珠。他忽而感到怀中有一物在隐隐发热,似灼似烤,且有逐渐攀升的趋势。然此时情境危急,容不得他现下查看,只得抬起一手,以掌覆住那方发热之处。温热暖融的一块,虽不知自何而起,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但怀中热度虽让他安稳,此时景状却让他不能放松半分。 “我爱你。”凤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言语冰冷无温,手指却在微微颤抖,“但是……过去了!” 话音未落,凤蝶回身抽剑,衣袂翻飞间,带起血花阵阵,散成一片赤色雾华。 血雨飘零,落在两颗伤痕累累的心上,却掩不住剑无极的一声…… ——为你,我甘愿。 声音轻轻柔柔,没有责怪,没有不甘,没有怨怼,只有大喜大悲后的成全与释然,暗含情深爱重,却难逃世事多舛。 恩情两难,劫难两散。谁是因,谁是果? 俱已成空。 “剑无极————————!!!!!”看着眼前颓然倾倒的身影,雪山银燕再也忍耐不住,啸灵枪长枪入地,一步跨出,双手接住剑无极,手掌按在对方胸口,任由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掌间指缝流出,染红了他半身素白战甲。他半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颤抖,一字一句被他从嘴里挤出,饱含压抑隐忍的怒意: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下得去手!剑无极在重伤之时,口口声声都是你的名字!你知道么?!” 凤蝶微微张了张嘴,随即用力闭上了双眼,僵硬地扭过头,转身对着身后的石林深处说:“任务完成,离开。” 依旧是冰冷的言语,以及看似无喜无悲的神情。而就在这看似冷情冷心的行止之中,俏如来却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神情中的异状,怀中那一块的温度愈加热烫,仿佛催促什么一般。他心有所感,随即上前一步,赶在凤蝶没入暗处之前,开口问道: “凤蝶姑娘,真的过去了么?” 凤蝶停住了脚步,没有说话。她待那石林深处潜藏的阴霾散去后才侧过头,露出暗含郁色的半边脸来。羽睫半垂,微颤之下落了些暗影在眼底,凤蝶的眼神轻渺而飘远,一句话含了些漠然以外的情愫,轻声说道: “……照顾好他。” 而后便转身向前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俏如来看着凤蝶逐渐隐没在阴影之中的背影,忽而感到怀中那点热度陡然窜高不少,待他探手入怀才发现那变得暖融的不是别的,而是陪伴了他二十余年的十二颗菩提子念珠! 那串佛珠在他手里,发热的同时亦闪烁着晕出淡金的光,映得他两袖袈裟都漾出些微金色,冥灵之中自有佛气千华,普照四方。 一串十二颗菩提子,都被光晕打得透透,忽而其中两颗乍然迸出耀目华光,脱开绳结,浮至半空,闪动数下,落了些恰似暗夜启明般的明灭光影。而后那两枚菩提骤然分离,分而向两处迸散,一颗飞往凤蝶离开的方向,另一颗则向着剑无极与雪山银燕的方向而去。 俏如来回过身去,只见那菩提子竟直接没入剑无极胸前剑伤处,浅淡明光融在一片淋漓血色之中,闪动几下便消失不见。他赶至银燕身边,掰开银燕按至指节泛白的手,仔细查看着那道足以致命的剑伤,却发现方才还血流不止的剑口此时已自行止血,只是剑无极脸色仍是惨白,气息微弱,但好歹是保住了宛若游丝的一线生机。 此事甚异,苍越孤鸣也不知何有此状,它对俏如来摇了下头,传音说道: ——今日镇上人员众多,医馆不甚安全,不如先带他回寺内安置。 俏如来应允。 ※ 待回到寺内,主持见剑无极此状,也未说什么,忙分拨出一间客房,吩托着寺内沙弥禅僧寻水找药为剑无极疗伤。 俏如来陪在雪山银燕身边,轻声宽慰着心急如焚的自家小弟,眉目间却仍带忧色。他神情自敛,虽心知剑无极生机已保,却也不由得生出些悲悯忧怖的情绪来,一双手缓然合十,眼睫微垂,一声梵音袅袅,散于浮空之中,迹不可寻。 行礼合掌,带落宽大袍袖滑至臂间,露出套在腕上未曾褪下的那串菩提子。原本连城一圈的圆珠缺了两颗,空荡出一截暗红细绳,落在白瓷般的纤细腕子上,暗沉的色彩却被衬出别样醒目的颜色。 苍越孤鸣伏于他脚边,抬眼之间便望见那串菩提。蓝眼忽暗,白日异状浮上心头,他欲自记忆中拾得与之有关的蛛丝马迹,然那数千年的时光都捋过一遍,却也毫无头绪可寻。 菩提依旧,只是异变乍起,却也宣告着往日平静皆如水,一去东流不复回。 他心中有一猜想,只是却自欺欺人地不愿去思及。他还想留于这短暂的安宁之下,享受半分身侧温然。然则世事无常,轮回终果,他这片刻浅薄的愿望,终究是要被践踏在天命因果之下,再也留不得半分踪迹。 ——莫非…… 苍越孤鸣按下心中滔天翻涌的思绪,合眼轻嗅身畔的檀香味道,似是沉溺,似是迷醉。 便让他再享受片刻,此时的静谧时光罢。 第4章 【章四】 待诸事抵定,已是日落西山之时。 晨钟暮鼓,不受外扰,昏时既至,鼓声阵阵频响。青灯初上,秉烛燃灯,渐次始光,窗内火烛昏黄。 暮色四合中,幽暗夜色下,鼓音沉稳悠长,为这山中小庙徒然增了一片庄严肃穆的氛围,而在此等独属化外之地的庄严清重里又透出些俗世人间才有的几家灯火,光晕如豆,也带了些烟火气,也带出几分暖意。 俏如来从客房出来,神色较之先前平和安缓了不少,不似那般焦急心忧——剑无极已无性命之虞,只需在寺内静养一段时日便可。雪山银燕跟在俏如来身后,将他送出房门,言说不劳俏如来费心安排住所,自己住在隔壁房间即可,如此也好看顾剑无极,不好再麻烦寺内僧人守夜劳神。俏如来见他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劝阻,只应了一声便让银燕回房,而后便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好在平安无事。 一脚跨进院门,俏如来就听到了熟悉的心音。苍越孤鸣自房顶跃下,走至俏如来面前,主动将一双柔韧软和的狼耳送到他掌下,亲昵地蹭了蹭那柔软温凉的手心。 俏如来的神情因着狼兽状似撒娇温存的举止而舒缓了些。他半蹲下身,就着掌心传来的柔软揉捏几下,随后抬起手,双臂环住大狼蓬松柔软的脖颈,将半边脸都埋在他的背毛上,轻声说道:“苍狼,凤蝶姑娘与剑无极,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还有……那白日异象究竟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脸颊轻轻磨蹭狼背上的毛,狼毛微硬,扫过皮肤会带起些微的刺痒,只是这痒却不突兀,反倒是让人感到惬意,再加之他埋首其中,鼻尖嗅闻的都是苍越孤鸣身上清淡的晨露青草味,心下安然的同时,也漾起一片满足。 ——凤蝶是还珠楼的人,还是楼主的养女,身份地位自是与其他杀手不同,能让她亲自出任务,此举怕是楼主所为。 苍越孤鸣的声音随着妖力传至俏如来耳中,沉稳醇厚,有着让人安心的奇妙力量。 ——她与剑无极本就立场相悖,但却互有恋慕之情,还珠楼楼主自然看不过眼。这次任务的真实目的,只怕是意在让凤蝶亲手了断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 “亲手了断么?……”俏如来顿了顿,忽地就想起凤蝶说的那句话,心中涩了一瞬,开口续然,声音缓缓,“这也太过残酷了。” ——这是她的选择,旁人说不得什么。 苍越孤鸣回身,将尾巴搭在俏如来的肩膀上。他没有应声,似是在想些什么不愿付诸于口的事。而那蓬松的狼尾则似有似无地摇晃着,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拍在俏如来肩上,自己却浑然不觉。 肩头传来的拍打感轻轻弱弱,俏如来从狼背上抬起头,苍越孤鸣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入了眼。他微微一笑,松开双臂,站起身来,掸了掸袈裟上沾了的尘土,温然道: “藏经阁藏书颇丰,俏如来往藏经阁一观,查一查是否有菩提子的线索。” 说完,俏如来便拢了衣袍,往后山藏经阁走去。 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待苍越孤鸣反应过来时,俏如来已经走出好远了。他眼神微动,心中惴惴惶惶,不安兼融了慌乱,似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菩提子…… 那串菩提子是他亲手带出坐化菩提的。 那串菩提子是他亲自带到俏如来身边的。 那串菩提子是…… ※ “……是你的前世原身。” 老僧坐于蒲团之上,手上盘珠不停,未曾睁眼,却让俏如来有一种被对方紧紧盯着的错觉。 他方进了藏经阁,点灯秉烛想要查阅一些经卷文书,却不想才绕过一处经架便看到那位久驻藏经阁的老僧一边捻着持珠,一边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俏如来的……前世原身?” 俏如来喃喃重复着,眼里映了烛光,小小一颗,融在一片暖金色的眼底,汇成一片茫然与无措。 “是。”老僧点头,手上终于停下,睁开一双满布沧桑的眼,定定地看着俏如来,“老衲等你许久了……” “——菩提子。” ※ 化外有菩提,菩提上有珠。十二轮珠转,千年业成佛。 关于佛前菩提子的传说,在佛界流传已久,众僧只知佛祖有一串十二菩提子的数珠,却鲜少有人见过那串念珠的模样。 菩提子乃极具灵性之物,又久居坐化菩提树下,染佛灵之气,取日月精华,三百年便修成人形。 金瞳红睫银佛印,白衣霜发雪袈裟——菩提子的人形,是位清绝脱俗,静逸出尘的清秀男子模样。 佛祖将其点为物灵,允他于坐化菩提树下继续修炼,并言:修成人形已用三百年,再修七百年圣法,凑足千年之数,便可渡化佛劫,成就金身,登极乐大宝,成渡世大愿。 那菩提子也极具悟性,潜心修炼六百九十九年,却在最后一年,功亏一篑。 佛劫轰然,菩提子渡劫失败,眉间佛印由银转红,印在苍白满布的脸上,仿佛一点朱砂凝血,凄丽而妖艳。那一日,鲜血弥漫了坐化菩提,那一年,菩提树开出的花,也是血一样的颜色。 菩提子奄奄一息、魂魄离散之际,许下大愿,只言:经世千载,不知尘世情爱为何,愿来世化为凡间一人,感人间苦楚,历红尘情爱,品二六因缘,方功德圆满。 菩提子原身,在其渡劫失败后,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众僧请愿,欲寻回灵物菩提子,然佛祖言:缘起缘灭,皆由于此。二六因缘,十二缘起,天命注定,菩提子转生之时,原身数珠自会常伴左右,此乃因果。 佛祖灵物,历经千年,一朝灰飞烟灭,必是难入轮回,需有因缘际会才可有一丝生机。 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千余年后,菩提子重塑魂魄,饮孟婆,度栈桥,入轮回,转世为人。 菩提子转生后,姓名未改,形貌犹在,但不记前尘过往,只待体味那十二缘起,再圆诸般功德。 “所以,大师才说俏如来便是菩提子的转世,这串……念珠便是当年佛祖坐化时所持的十二菩提子?”俏如来紧了紧手里剩余的十颗念珠,垂眸望着那躺在掌心的浅棕色菩提子,“但若只是恰好这串菩提子在我手里,又如何?” “世间事,皆有因果。若无因,便无果。更何况……”老僧手下又拨了一颗木珠,声音如老松常磐,又稳又重,一声一声都敲进俏如来的心里,“你既得他相伴二十四年,便不是巧合。” “大师怎知晓此物伴我二十四年?” “佛曰,不可说。” “若依大师所言……”俏如来将那串佛珠收入掌心,两颗菩提子空缺之处的绳将手勒地生疼,他开了口,声音有点不自然的紧绷,“菩提子离世前许下‘品二六因缘’的愿望,那么只要这串佛珠便是大愿载体,谁都可以帮它圆满,又何以见得我便是那菩提子?” “若非有所感应,此珠为何在你手上才会呈现异象?众生皆苦,却非一日之累,红尘情缠,也非独那两人才因爱分离。俏如来——” 老僧的声音拉地长长,干涸起皱的眼角里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来,一字一句,如木鱼禅语,敲在俏如来心上: “莫要逃避,这是你的因,是你的果,是你的缘,也是你的劫。” ※ 今天是卅日,无月,苍越孤鸣趴在禅房房顶上,银灰色的长尾在瓦片上扫来扫去,带起些微烟尘。漫天星斗映入双眼,却无法点亮心底的那点光明与温暖,他望着藏经阁的方向,看着那阁楼支摘窗上透出的灯火忽明忽暗,心里是说不出的惶然与不安。 思虑转过几转,苍越孤鸣还是决定去藏经阁看看,心中挂念愈发扩开,让他无法安然在原地等待。 就在他起身时,忽又脚步声传来。 “狼妖。”耄耋老僧身披袈裟,跨入院门,长眉长髯,一派端正庄严——是住持。 主持行至院中,抬了头,逆着微弱星光看着房顶之上傲然独立的苍越孤鸣,说:“勿要去扰。” “为何?”苍越孤鸣转过身正对老僧,向前走了几步,一爪搭在屋檐翘脊,一双眼在黑夜中浮现深海一样的光。他神情倨傲,眉眼频动间自有一副上位者的气度,开了口,语气也是一派傲世天下的尊然:“给孤王理由。” “狼王——苍越孤鸣。”主持迎上孤狼的眼,眉眼之中毫无怯色,“万事万物,自有因果,那是菩提子该坦然面对的,你不该干涉。” 苍越孤鸣在听到“菩提子”三字的瞬间眼瞳骤然缩成一线,足下用力,翘脊竟骤然炸开数道裂痕。他一跃而起,落于地面,催动妖气四溢漫开,迫人胆寒。而那双眼里也涌现出杀意,死死盯着面前的主持,仿佛要将他盯成一柄人肉筛:“你是谁?!” 老僧没有回答,只是笑,眉目间竟绽出些许宝相庄严的味道。他掌心向上一托,臂弯之中光华微漾,那微光之中隐约可见一只长柄如意,上有佛光萦绕,灵气三千。 苍越孤鸣在看到那柄如意时沉然不语,收敛起满身的杀气,看着面前依旧是一派慈悲稳重模样的主持,耳朵一动:“你是……” “狼妖,你是菩提子的劫,亦是菩提子的缘。”主持收了掌中光芒,双手合十,继续说道,“你是因,亦是果。菩提子转生必有一难,此难若过,则因果相印,情缘生灭,自有其定数。” “哈。”苍越孤鸣笑了一声,压低着眉眼睨着面前的僧人: “孤王守了他几千年,这因果,这劫难,这情缘,皆是孤王所掌,与你们无关,与天道亦无关。” “你们予他神识,却不允他动情;你们予他普度苍生,却不允他离开那狭小的一方坐化菩提。” “如果天道注定让他遭到劫难,那么孤王便改了这天,让他一生顺遂。” “如果你们依旧让他修那圣法,让他成那无情无欲的渡世灵佛,那么孤王不介意杀上三界化外,以逆神杀佛之举,换得他有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莫要拦阻孤王。” “——普贤菩萨。” ※ 俏如来紧握着手中残余的十颗菩提子,坐在藏经阁的蒲团上,脑中回想着方才他与藏经阁老僧的对话: ——“念珠十二颗,便是对应‘十二缘起’。 世间之事多为因缘而生又为因缘而去,你前世许下大愿,这十二之数,便是对应六种人间尘缘苦楚。” ——“敢问大师,是哪六种。”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八中取六,便可体味尘世情缘。一人求缘不是缘,二人求缘方是缘,这六种缘分因果两两相对,便为十二缘起。” ——“那么白日发生的异象,可是遇到这八苦之一?” ——“爱而不能聚,情不因别离而断。两份情,两处愁。剑无极施主与凤蝶施主之间的因果,谓之‘爱别离’。” ——“菩提子,此愿已开,这一方天地已不能再拘你。下山往别处去罢,寻其他五种世缘,届时,因果轮回,自证大道。” ——“阿弥陀佛。” 他脑袋里乱哄哄的,前世、菩提子、十二缘起、因果轮回,这错综复杂的事混作一起,砸得思绪一片混乱。 俏如来有一瞬间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应做些什么。他突然觉得大千世界,竟无一处可安身,无一处可依靠。经文典籍里所说的前世今生,他曾以为与己相隔天涯之远,却不曾想一遭异变起,恰恰好好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中有赘言千万,却不知应向谁倾吐。纵然有人能诉,但这经阁内的对言絮语太过荒诞,说出去怕也无人会信,无人可信,无人愿信。 思绪搅成乱麻,徒留一幕茫然。 俏如来已不知自己是以何种状态如何拜别老僧,离开此处的。他推开藏经阁沉重厚实的大门,木扉渐远,只看到夜空广袤,星光璨然,天地浩渺间唯听得呼吸的声音,静谧间生出孤独,恍觉这满目烁光竟无一点属于自己。 他深深吸气,心底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用梵音将脑内纷杂的情绪暂且抛在一旁,小心拢着僧袍下了石阶,抬起眼来,却于门口处见到一道熟悉的影。 ——是苍狼。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霎时就暖了起来。俏如来加快了脚步,小步向着苍越孤鸣的方向跑去,雪色袈裟在身后微微荡起,托住一片星辰光晕,在夜色中流淌而过,仿若一带璀璨星河。 他跑至苍越孤鸣身边,伸出双臂,圈着对方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银白色的颈毛里,厚实的狼毛柔且暖,将原本空落的心填得满满,心安之下竟是些惶恐与侥幸逐级漫上。苍越孤鸣感到俏如来没入裘毛之间的指冰冰凉凉,整个人竟是在震颤不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任其倚靠,以腮边绒毛蹭着青年微乱的长发,以示安抚。 无需言语表露,此身存于天地,便是为常伴你左右。 “苍狼……”俏如来没有抬头,将脸埋得更深了些,轻声说道,“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好。”苍狼微微耷下耳朵,垂在身后的长尾轻轻晃动,蓝色的眼里盛着光,柔软地似是一抔春日里暖入心田的泉。他语意温然,低沉的嗓音里满是包容与爱重,一字一句,都抚慰了俏如来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你说的,我都要听,我都会听,我都想听。所以……都说给我听吧。” 俏如来没有回答,只是将苍越孤鸣搂地紧了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是啊,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苍越孤鸣。 足矣。 ※ 俏如来与苍越孤鸣离开寺庙,是在两日后,晨光未熹的时候。 他将雪山银燕与剑无极托付给庙里的主持,主持点点头,说会帮忙照料好两人,他也没有问俏如来自请下山云游的缘由,一如最初俏如来自请上山遁入空门时的沉默。 一袭白衣,一头灰狼,结伴而行。 一灰一白两道身影沿着青石小路缓缓下了葱翠的山头,那道灰影时不时在前停驻,似是在耐心等待,也似是在小心守护。 藏经阁,二楼。 老僧独立窗下,眼睛望着下山的方向,他其实并没有看到那条下山的路,但他看得认真,看得仔细,也看得眉目慈祥,神情悲悯。 “你和狼王谈过了?”老僧开口,眼神未动。 “狼妖心结未解。”话语伴着木板被踩发出的嘎吱声回荡在藏经阁,只见主持手捻木珠,一步一步踏上楼来,也未看着窗口的老僧,目光望着四方窗外的一片天光,“那晚若他出现,这下山寻缘之行能成与否,也犹未可知了。” “这缘,这劫,这因,这果,也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老僧禅定,双手合十,阖目而言: “——阿弥,陀佛。” 僧者慈悲,宝相庄严。 十二因缘,由此开始。 第5章 【章五】 “下山游历也有段时日了,而菩提子却一直未有异状……” 俏如来浅叹半声,捧起茶碗,抿了一口粗茶。茶汤微苦,并没有什么特别香醇的味道,但好在能解渴,他很喜欢。 在下山云游的这段时间里,他回了正气山庄一趟。史艳文见爱子归家自是喜出望外,推掉了对外大半事务,陪着俏如来清谈弈棋,互辩佛法,自是一派其乐融融。天伦久相聚,俏如来也享受了一段与家人团聚的美好时光,但他此番入世有夙责在身,不宜久安,故而思虑再三,仍是拜别家人,继续出外寻找与菩提子有关的机缘。 他辞行得突然,但却似也在史艳文意料之中。他生恐俏如来在外被那些黄白之物碍了手脚,便在爱子临行前给他塞了足够的银钱。 可俏如来出家十数载,早已习惯了清苦日子,出游在外也是一切从简,故而那些钱就被他用在了打点身旁的这头狼身上,譬如—— 买烧鸡。 苍越孤鸣此刻正埋头啃着烧鸡,用一种谨慎优雅又不会弄脏皮毛的吃相把那只鸡吃得干干净净,骨头上一丝肉都不曾留。待全数吃完后,他才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自己的爪心,又舔了舔嘴边,随后抬起头,摆出一副无辜且可怜的模样,眨了两下眼,压了一句心音道: ——有点咸。 “……” ——都吃完了才说?? 俏如来有些气恼地低下头,却正对上了苍越孤鸣的一双眼。那双眼睛极美,此刻更是软成一片,深邃的蓝中带着几分讨好,更是让人生不起丝毫怨气。他这番模样让俏如来低眉笑了一声,无奈地伸出手,在狼头上轻轻敲了一个脑瓜崩,随后将铜钱放在茶摊的木桌上,带着状似无辜的狼兽继续前行。 待一人一狼又穿过一片矮树林后,苍越孤鸣忽地立起耳朵,眼神四瞄,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小跑两步,越过俏如来身前半寸,狼尾绕过青年腿后,压低了声说:“俏如来,此地应是临近人魔两界交接之所,魔气渐浓,小心为上。” “好。”俏如来点点头,拿出一个竹筒,拔开塞子往下一递,“不是烧鸡咸了,可要喝些水?” 苍越孤鸣看了一眼亮晶晶、水润润的壶嘴,下意识地要点头,可就在他下颌才欲往下点时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便用力咽了一下唾沫,扭过头去,闷闷回道:“不必了,不是很渴。” ——那个竹筒……是俏如来一直用来饮水的,自己如果喝了,那不就是…… 他将这句自言自语压在心底,没敢漏出半分。 苍越孤鸣说得坚定,不似心有犹豫,俏如来见他如此便应了一声,将竹筒塞好,放回行囊。可他才将东西收拾妥帖便听到了些什么,似是争吵,好似还混着桌椅器皿被砸的一片叮叮当当,吵扰纷杂,在山林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 ——若真发生了什么…… 这般想着的俏如来便微低下头,唤了一声:“苍狼。” “应是在前方的那个镇子里。”苍越孤鸣力气耳朵仔细听了听,“想去就去吧,我陪你。” 俏如来点了头,扣紧手中佛珠,向前方声音来处而去。 ※ “荡神灭!你今日一定要拦阻我么!” 一声暴喝。只见一女子手持锯齿双环,大声质问着面前的男人。那男人生有牛角,紫红白三色长发散在背后,长相凶狠,神情狠戾。他面上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将一红衣女子护于身后,全然一副守护者的姿态。他面对着身前之人,不仅分毫未退,反而向前迈出一步,坚定说道:“荡神灭要保之人,无人可动!包括你,曼邪音!” “你!”女子气急,情绪激荡引起魔气四溢,影响到手中双环,使其发出细密震耳的铃声,足下青砖最先挨受不住,在金属铃声中龟裂破碎,惹出脚下烟尘四起,似是下一轮争斗交战的先兆。 荡神灭未曾再言,只是凝气于手,双眼盯着对方,也是一副戒备十足的模样。 双方就这般僵持了片刻,最后是这名被唤作曼邪音的女子收敛下来。她恨恨地瞪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双环收回,又气又恼地大喝一声:“这次饶过她,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说完,便带着那些魔族兵将离开此处,留下一地狼藉。 “多谢阿鼻尊。”红衣女子施施然向男人行了一礼,眉眼低垂,神情顺和,端然一副绝代佳人的风姿绝伦。荡神灭回身便见得佳人如许,凶狠暴戾的脸上也染了几分柔色。他眼中情愫变幻,口中词句欲言,但犹豫几下,最终只挤出了一句:“恋红梅,梅香坞是我荡神灭所保,必不会让旁人来此造次。” 恋红梅笑着应了一声,凤眼半垂,窥不见眸中光影。她直起身子,正看到俏如来从外面走入,便抬手理了理耳边微乱的鬓发,提高了些声音说道:“这位客人,不好意思,梅香坞今日出了些状况,便不营业了。” “无事。”俏如来向女子施了佛礼,眼神扫过立于一旁的荡神灭,温然一笑,“俏如来云游至此,只是想讨口水喝。” ——你不是刚喝过茶么? 苍越孤鸣刚传了这样一句话便感到腹侧被轻轻踢了一下,抬眼望去却只见到俏如来端方正肃的侧脸,以及他尚未收回去的一只脚。他心知是他的揶揄让俏如来略感不满,却也心知对方不会因此而真的气恼,便也大着胆子讨好似的用尾巴拍了拍青年的腿,而后稍稍别过头去,余光打量着站在一旁的荡神灭。 “原来如此,那自然是可以的。”恋红梅笑意嫣然,侧过身子再次向着荡神灭按腰屈膝,柔声道:“来者是客,阿鼻尊,恋红梅要接待这位大师,便失陪了。再次多谢阿鼻尊出手相助。” 荡神灭应了一声后便往门外走去。他路过苍越孤鸣身侧时顿了一下,四目相接片刻,而后大步离开。 俏如来喝到了恋红梅招待他的一杯香茶,随后便以报答杯水之恩的由头帮着恋红梅一起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厅。恋红梅见天色已晚,便招呼着俏如来今晚就在梅香坞歇下。 许是因俏如来长相清秀,谈吐大方,恋红梅与他聊得开心,就邀他多住一段时日,俏如来推脱不得,便也只好应了下来。梅香坞布置精雅,饭菜也好,老板娘恋红梅也是个精巧人儿,见俏如来一身出家人打扮,便特意安排他住在一处相对幽静的地方。 梅香坞哪里都好,只是女孩子多了些,脂粉味较重,这对于俏如来倒是无碍,只是苦了苍越孤鸣,天天打喷嚏,没有一天停的时候。 ※ 住了一段时间后,俏如来发现,梅香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梅香坞表面上只是一间寻常酒肆,但实际上确实反抗魔族组织的据点之一。因本地处于人魔交界处,往来交际频繁,时长有魔族之人到镇子里耀武扬威、打砸劫掠,乡民苦不堪言。却又因为人族与魔族实力差距甚大,孤身反抗的后果常常是遭到魔族的侵凌甚至是屠杀,所以有人挺身而出,建立底下抗魔组织,镇中广布据点,梅香坞就是其中之一。 梅香坞不仅作为酒肆性质特殊,老板恋红梅也是位奇女子。她在丈夫儿子亡故后独自一人支撑整间店铺,更是收留了流落在外的孤身女子在梅香坞帮忙做工。她长袖善舞,极富手段,让梅香坞成为了魔族庇护下的合法经营场所,一面接待人魔两族客人,一面传递情报给抗魔组织,可谓十分活跃。 然,火终燎纸、事亦会露。魔界几次设点在梅香坞抓捕抗魔组织头目的行动都宣告失败,让魔族中人对梅香坞已有了疑心。再加之魔族修罗国度三尊之一——闼婆尊·曼邪音对恋红梅其人颇有成见,三番两次前来试探砸场,梅香坞与恋红梅的处境也变得危险起来。 在这些往来的魔族人马中,阿鼻尊·荡神灭算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他每次来,都是在梅香坞与恋红梅最危险的时候。他帮她挡过无数次闼婆尊的挑衅,也帮她保护梅香坞的姑娘免受魔族的欺凌,也帮她平息过无数次魔族兵将的排查。只要恋红梅与梅香坞有危险,荡神灭都会出现,以雷霆手段将那些威胁都镇压下来后就离开,无言而来,也无言而去,仿佛他出现在此处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恋红梅,以及她赖以生存的梅香坞。 他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 “——他喜欢老板娘。” 苍越孤鸣又打了个喷嚏,恹恹地趴回了床上,就连平时喜欢来回晃悠的尾巴都耷拉在床边,垂下来,软软一条,看起来十分可怜。 没办法,脂粉味太刺激,狼鼻子太敏感,堂堂的西苗狼王也难逃此劫,节节败退,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还难受?”俏如来将手边的书本合上,回过头来看着瘫在床上的苍越孤鸣,走过去坐在床边,心疼地揉揉他的脊背,“前几日菩提子又有异状,莫非是因为这两人……” 自从二人留宿梅香坞后苍越孤鸣便是这幅不大爽利的模样,俏如来想过推掉恋红梅的挽留,换家地方留宿。但几日前怀中菩提子开始发热,似是预兆,俏如来他们也只好留于此处静观其变,只是……苦了苍越孤鸣的鼻子。 “什么人,那个长着牛角的阿鼻尊明明是魔。”苍越孤鸣被揉得舒服了些,微微侧过身子让俏如来揉他的胸侧,眯起眼,懒洋洋地说:“而且还是他还是魔界三尊之一,实力不容小觑,总之你要小心些,离他远点。” “实力不俗啊……”俏如来眨了下眼,掌心按揉的幅度大了点,同时伸出另只手,一边用指尖按揉着狼耳后的一块柔软皮毛,一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那和苍狼你比起来,你们谁更厉害?” 苍越孤鸣习惯性地动了动耳朵,两眼一闭,不说话。 ——孤王是妖界西苗王,他与孤王完全没有可比性。 他腹诽了一句,没敢说出口。 他一直小心翼翼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份,只想单纯地以“苍狼”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他怀念那数千年前短暂而单纯的时光,也贪恋这一世相依相偎的时光短长。 他放下一切,只希望以自己最本来的面貌陪着他看遍人间的天地沧桑,经历尘世的苦难情长,在他面前,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妖界狼王,而只是伴他人生二十余载的狼妖苍狼。 他想伴他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就算只是古佛青灯,也是最平淡美好的人间极乐。 但—— 尘缘已开,因果已来。 这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想到这里,苍越孤鸣微微叹了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愁绪与恍然,睁开眼,摆出一副讨好的神情,用脑袋蹭了蹭俏如来的手心,开口就是一句:“我想吃烧鸡。” “……” 苍越孤鸣想吃烧鸡,俏如来只能去给他买。他将房门掩好,下楼后便看到恋红梅一个人坐在窗边,单手托腮,眼神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恋红梅是极美的,丹凤眼,柳叶眉,皓腕如雪,十指纤纤,一袭红衣裹在身上,更显得娇躯玲珑,体型修长。世人言“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俏如来想,大约应就是眼前女子的模样。 但此刻她面带忧色,眉眼半郁,似是心有所念,却又无从叙说。 俏如来见她如此便停了脚步,转而走至窗边,拢了衣袖坐在恋红梅对侧,单手佛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俏如来。”恋红梅回过神,伸手拿了一只崭新的白瓷杯,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将过去,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言语凿凿,语气肯定,毫无反问,成竹在胸。 “是。”俏如来点了点头,接过茶杯,看着恋红梅眼中愁绪,“老板娘有心事。” 他饮了一口茶,那茶叶乃是上等,唇齿留香,舌尖微甜,却骤而转苦,就像某些感情,初尝甜蜜,而后便是苦涩无边。俏如来将那口茶咽下,轻声开口:“是因为那位阿鼻尊么?” 恋红梅微微一愣,随即垂了眼,并不作答。 “诸法无常,诸事无常,诸缘亦无常。俏如来虽未彻悟禅机佛法,但却也懂得一件事……”俏如来指尖摩挲着光滑素白的杯沿,“缘之一事,拖得越久,伤的也越深。缘事乃双刃之刀,伤人亦伤己,老板娘,俏如来言尽如此,还请三思。” 说完便又行了一礼,将杯子推回桌子中央,出门往市场的方向而去。 恋红梅怔怔看着那只杯子,沉默不语。 ※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一次反清缴活动中,梅香坞彻底暴露了其地下据点的实质。恋红梅当机立断,即刻紧闭大门,遣散人手,并让俏如来与那些女孩子一起从梅香坞密道逃出,自己则留下断后。 那天,恋红梅带着满脸的汗水,神色却依旧是往日那般的游刃有余。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手撬开尘封已久的逃脱密道,目送着那些女子一个个进入其中。俏如来问她,她留下要如何?恋红梅只笑着回答他: “梅香坞是我的产业,我有责任与义务守着它到最后一刻。而且……” “你那天说的对。所以,我要赌一把。” “赌一把我的策反,会不会成功。” 俏如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恋红梅却不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她将俏如来一把推入密道之中,转手关上了门。 在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俏如来所看到的,是恋红梅的笑容。 沧桑凄然,却又无比美丽。 顺利从密道逃出后,俏如来谢绝了女子们一同逃亡其他据点的邀请,转而守在镇子外围,与苍越孤鸣一同留意着梅香坞的消息。听自镇中跑出的人说,在他们走后,梅香坞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修罗国度帝尊亲自出马,与三尊一起驾临梅香坞,阿鼻尊荡神灭誓死护卫老板娘恋红梅,血战群魔,命悬一线,最终二人终是顺利逃出,不知所踪。 这番变故,似在意料之外,也似在意料之中。 俏如来是在苍越孤鸣与菩提子的指引下找到荡神灭与恋红梅的。石洞清寂,应是极好的藏身之地,而当他赶到时,却闻到了骤浓至稠的血腥,听到了兵刃入体的声音。 冷铁无情、爱恨两分,这自背后捅入的一刀,彻底宣告了这场情缘因果最悲怆的终局。 恋红梅声音颤抖,荡神灭语意黯然,他一句,她一句,是不可挽回的人魔殊途,是不合时宜的倾慕思念,也是求而不得的一片真心—— “原来……你果然是……” “对不住……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你既不愿随我走,不愿为我离开魔界,我便……不能允你再助纣为虐……继续危害人族……” “原来终究,是我的一场梦……那场冬日梅花下的相遇,终究是梦……” “对不住,我……已有觉悟……” “那么,这一刀,会让你,更记得我么?恋红梅……” 菩提光影,浮空而起。 ——这一颗,是苦恋不得的镜花水月;这一颗,是立场两难的冷铁断情。 他为她剖了心肝,将一片真心捧得高高软软,只为在这人魔纷乱的一方天地,护得她一世周全。 然镜花与水月终究只是梦幻泡影,镜会碎,水会干,花与月都会消散。肉体的伤不及心里的痛,这场情缘美梦,也终究在现实的击打下,轰然破碎。 她动摇过,动心过,决断过。她初衷不改,却因一魔相守而软了心,她期盼他能为她脱离那片与人为敌的立场与土地,却也因他的拒绝而痛下决心。 她有她的坚持,她有她的守护,她终究是让这场爱恋无疾而终,保重二字,再也说不出口。 求不得,爱相随。人魔冲突是因,一拍两散是果,因果循环,却也无言告终。 俏如来望着分离两散,追逐二人身影而去的两颗菩提子,双手合十,手并佛礼,阖目轻念一声—— 阿弥陀佛。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缘,梅花梦易碎,人魔难两全。 这两颗菩提子所感受到的尘缘情苦,是谓—— 求不得。 第6章 【章六】 将恋红梅安置到另一处据点后,俏如来与苍越孤鸣便辞别众人,继续前行。 人魔交界,绵延千里,山川海泽,皆为界土。不出数日,俏如来二人便行至临近海边的一处村庄。 村庄本身其实并不于海相接,但也离得不远。阵风吹来,虽无法直面尝得海的咸涩腥苦,却也能依稀闻到独属于海的潮润腥气。 居民安乐,商旅频迭,本应是一副岁月无扰、繁华安乐的平和图景,然在这交纵往来的人流中却掺杂着不少鳞族士兵。此处近海,有鳞族出没本属正常,但这些兵士不但皆是一副披甲执戎的备战装束,且个个神情戒备,如临大敌,似是在防备着什么。如此这番情状,就在这一片平稳祥和的气氛中掺杂了一丝不容人忽视的危险与紧张。 ※ 恰逢十五集市,诸人来往,亦是熙熙攘攘。此处规模虽小,却胜在民风质朴,海货新鲜,与热闹的城镇相比,别有一番味道。俏如来与苍越孤鸣一边穿隐与人流之中,一边费力扫视四周,找寻今日可以歇脚的地方。 ——这些鳞族似是在防备着什么。 苍越孤鸣这般想着,拉近了与俏如来的距离。他一双狼耳频频抖动,目光四扫,背上银毛微微立起,摆出一副全身戒备的模样。 他便这般护着俏如来在人群中穿行,而那些村民集市上出现一头狼,自是惊恐至极,无一不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但与狼随行的白衣僧人却是一张菩萨般的面容,眉目平和、端庄正肃,而那狼兽也好似是受他感化似的,乖顺地依偎其身旁,虽形容凶煞,却无伤人之意。众人见此情形,想到这大约是哪处名山宝刹的高僧携护法猛兽云游至此,便也安心许多,故而未曾出现四下奔逃的状况。只是这“高僧”眉眼清秀,年纪至多不过弱冠,年少如斯却有可感化狼兽的佛法修为,实属少见,于是皆驻足围观,更有甚者竟是怀着好奇与虔诚尾随其身后,一来二去,这一人一狼周围的聚集的人,也就多了些。 当然,这些人中,女性居多。 ——啧,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苍越孤鸣发了一句牢骚,又将身子贴地紧了些。他用尾巴松松圈住俏如来的腿,目光从人群里一副副俏丽的少女面孔上一一扫过,眼上凶狞,心下不满。 “人确是……有些太多了。”俏如来才躲过一个几欲贴身而过的姑娘,心中余悸未消,低声呢喃了一声。他虽被苍越孤鸣用身体护住,但仍是招架不住越来越多的人群拥挤。那些姑娘们见俏如来生得俊俏,情难自禁,忍不住频频调笑,更有大胆些的则直接将手上的鲜花香囊向俏如来掷去,弄得他又羞又窘,不知是当接还是不接,只能念出一声声的阿弥陀佛,低下头去,却将这一脸的红潮尽现于苍越孤鸣眼中。 他腮染红云,金眸半阖,眼角眉梢都是怯生生的神色;霜白色的长发上挂着颜色不一的花瓣,色彩艳丽,尚带馨香;而自袖套中露出一截葱白似的指尖则捻着一串白晶佛珠,动作干净利落,速度极快,带起晶石碰撞,噼啪作响,也搓得指腹发红,似是微肿。 如此良人,如此美景,苍越孤鸣于这一瞬,竟是看痴。 就在这时,一声高呼自人群中脱颖而出,嗓音高扬婉转,若鹂鸟啼鸣,清脆悦耳,十分动听: “哪里有俊俏和尚!在哪里!”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粉色身影自人群中窜出,对着俏如来便快速冲了过来。这等横冲直撞的架势与劲头颇有雪山银燕的风范,只不过体型比起来则要娇小玲珑了许多。俏如来只觉鼻端掠过一阵清甜好闻的香气,待反应过来时,却已距对方不过尺余的距离。他这时才发觉是一个少女向自己跑来,粉衣白裙,棕发微卷,发间簪花亦是粉嫩的颜色,显得整个人都娇美可爱。 少女挤开人群,一步就跨到俏如来身前,连狼兽所发出的嘶哑低吼都不能让她停下半分。苍越孤鸣紧张地全身狼毛都立起,眼睛死盯着少女伸向俏如来的手,身子下压,露出獠牙,仿佛下一刻便要一口咬在那只不安分的手上。 “飞渊,莫要闹。” 忽而一声朗润清亮的声音响起,制止了少女继续伸手的动作。那名被唤作“飞渊”的少女眨了眼,继而回过头去,看着忽然就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人,忽而就笑得灿若春华,那双黑如墨玉的眼弯成月牙,似是开心,又似是殷切地唤道:“阿觞!” 那人一笑,目光从少女、俏如来、苍越孤鸣身上逐一掠过。来人着华服、生蓝发,姿容俊秀,容止有仪,他颠了颠手中戏珠,眼神微动,而后便向着俏如来微一颔首,言:“在下北冥觞,这位是飞渊。飞渊性子活泼,如有得罪,还请这位大师多多担待。” 说这话时,他虽然是向着俏如来解释,但眼神却一直粘在苍越孤鸣身上。显而易见,他这番话是说给俏如来,亦是说给了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警戒之姿未褪,皱起眉打量着对方的模样。目光四下逡巡,最后落于青年腮边眉下——那里有一片蓝色碎鳞,形状特殊,灵气斐然,竟不似凡物,更像是…… ——哼,鲲帝。 苍越孤鸣不以为然地甩了甩尾巴,收起郁结的心情,扔了一句心音给俏如来后便安静地跟在他身旁,不再言语。 俏如来冲着二人行了佛礼,尚未从方才的“变故”中缓过。他面带薄红、眉眼窘迫的模样看得飞渊心生欢喜,几番摩拳擦掌,又是一阵跃跃欲试地试图靠近。但她顾忌着北冥觞还在身边,不好太过跳脱,只好乖乖呆在对方身后,一双眼睛眨啊眨地,好奇地看着俏如来,随后想到什么一样,拽了北冥觞的袖口,动作颇大,袖上纱锦蹭过腰际配件坠饰,带出一阵细碎清悦的琳琅之音。 身边人如何做想,北冥觞如何不知?只是苍越孤鸣威胁仍在,俏如来亦是面薄如斯,再加之私情作祟,也不好让飞渊真的再上前去与俏如来接触。只是先前有所唐突,必须有所表示,以示弥补,北冥觞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一人一狼,又看了看身旁飞渊略带期待的神色,思虑片刻,而后开口道:“不过不管怎样,都是飞渊先冲撞了大师,为表歉意,还请大师到我等所在之处休息片刻,权当为大师压惊,万望不要推辞啊。” 这句话说得周全又漂亮,让俏如来完全无法拒绝,他低头看了看苍越孤鸣,只见到对方扭到一边的后脑勺,完全没有替他回答的意思,便自己做了主,应了一声后随他二人而去。 ※ 俏如来从未想过,北冥觞竟会是海境皇族,而他们的处所,竟是鳞族驻军之处。 然他也顾不得惊诧,苍越孤鸣的静默一反常态。俏如来心下担心,便也未曾多想,与北冥觞寒暄了几句便寻了由头回到先前安置好的账子,撩开帘门就看到苍越孤鸣背对门口,趴在毯子上,一副不想理睬自己的模样。 他显然是在生气,一双耳朵耷下来贴在头后,尾巴拍打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极有韵律的沉闷声响。而当他听得脚步迭起,甩尾的动作也仅是停了一瞬,而后便继续拍着,似是笃定了不予俏如来好的脸色,用全身都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俏如来将帐布放下,慢慢地靠近那趴在地毯上的、银灰色的一坨。他走近了些,探头张望,发现对方还没有理睬自己的打算,便用手拢了衣袍,小心翼翼地跪在狼兽身旁,低下头去,掌指皆裹在袖内,一并搭在狼背上,凑到苍越孤鸣耳边,悄声问道:“苍狼……你怎么啦?” 但那头狼明显不领情,鼻子哼出一口气,别过头,完全不看俏如来。 “苍狼,苍狼?” 俏如来不死心,向旁边探了身子,把头凑到了另一边,用一种把对方拥在怀里的姿势将其压住,一边轻轻摇晃一边不厌其烦地小声喊着: “苍狼?” “苍狼!” “苍狼——” 声音温软,似是撒娇,可苍越孤鸣却丝毫不领这情意,耳根微颤,眼帘耷下,脸上写满了“无动于衷”。 见此举无效,俏如来便干脆收回脑袋,转而压住苍越孤鸣,下巴搭在狼首之上,晃着头,以下颌处的细腻皮肉磨蹭着颚下微硬的狼毛,带着一丝撒娇,半分讨好地咕哝道:“苍狼,别生气了,好不好?” 压于身上的重量与透体传来的体温让苍越孤鸣的神色缓和不少,他睁开眼,动了下耳朵,往身侧瞟了一眼,却只能看到僧者拖在地毯上的雪白僧衣。 方才集市上的场景一瞬间又闪过脑海,这让苍越孤鸣才松快了些的心情又被一团闷气糊了个严严实实。他干脆再闭了眼,闷闷出声: “我没生气。” “出家人不打诳语,苍狼你跟我在佛门这么多年,自然也是不能打诳语的。”俏如来用颊侧磨蹭着苍越孤鸣的头顶,微刺微痒的触感熟悉又温暖,让他不自禁微眯了眼,双臂略收,语意憨然,“你为什么生气?告诉俏如来好不好?” “……”苍越孤鸣沉默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俏如来未曾料到如此变故,一时不察,被带起了半个身子。他轻呼一声,抱着苍越孤鸣的手下意识地就圈住对方的脖颈,手指埋入厚实的狼毛中,掌心所及皆是一片柔软熨帖,让人心安。 一如苍越孤鸣对他的情谊,软若棉絮,暖似艳阳,从不曾真切远离,纵是恼了也不曾伤了自己。 可这变故来得突然,亦来得让他张惶,金眸中迷茫与失措交杂,融在那尚未消散的浅淡娇意中,竟是让人几欲发笑的窘迫模样。 他这茫然神情落在苍越孤鸣眼里,软如酥雨,片刻便让狼兽的心再也绷不成先前那般情状。苍越孤鸣回过头,鼻尖蹭了蹭俏如来的落在肩头的发。温热湿润的鼻息随着吐息间或拂过颈侧肌理,潮热之感让俏如来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环着对方颈子的手便松开了些。而对方似乎就是等着这卸了力道的一瞬,苍越孤鸣快速转身,前爪搭在俏如来肩头,一带一推就将人压于毛毯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青年那张犹带惊愕的脸。 俏如来只觉得眼前事物骤然颠转,而后自己就躺于苍越孤鸣身下。狼兽前爪按于俏如来肩头,上身伏低,眼睛望进身下人的暖金双眸里,凝视半刻,缓缓开口: “我是挺生气的。” “我气你白天被姑娘们调笑,不懂得拒绝,弄得自己窘迫不堪。” “我气你不懂得保护自己,差点就要被不认识的人碰到。” “我气你对陌生人没有丝毫戒备之心。” “万一……” 苍越孤鸣压低眉眼,一片盈蓝中光华流转,煞是好看,然这眸光却陡然变幻,几番回转,终是变得晦涩不明,暗含宵黯。他将口中话语说得愈发轻悄,最后的那半句被他狠狠扣在心里,反复斟酌犹豫,最终仍是没有说出。 俏如来眼睫微动,抬起了手,任由宽袖贴着臂肘缓缓滑落。他张开五指,将手捧在苍越孤鸣腮边,小心轻柔地用着力,将狼首一点点往自己的方向带,最终在鼻尖即将相触的方寸之距停下。他缓眨了眼,细细凝视,将苍越孤鸣眼中神色尽数纳去,而后便抬起头,脸颊蹭过狼吻上的短毛,额头紧紧贴在对方眉心,闭上眼,柔声说道: “对不住。” “苍狼,对不住,让你为我担心了。” “以后俏如来会注意。” “不要生气了。” “你这样,俏如来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轻言絮语,一声叹息,俏如来清亮的嗓音染了些低沉,带了些愧疚,更多的是埋藏在故作镇定之下的不知所措。他心内着慌,带着如扇的睫都在抖,如蝶翅轻展,惶惶中带着一丝脆弱。这份颤动就在咫尺之距下落如苍越孤鸣眼里,让一颗心满满涨涨,皆是酸软无比,那些不可言说的别扭与突如其来的黯然忽而褪去,只余下满心的暖融与爱怜。 苍越孤鸣呼出一口气,侧过头去,舌头亲昵地舔过俏如来眼角,而后便松了身子,压在俏如来身上,又抖了两下耳朵,感受着因身体相贴而传递过来的、属于生命的搏动,不自觉舒展了眉角,露出只有俏如来才能读懂的惬意神情。 俏如来心下莞然,原先的紧张与无措亦烟消云散。他双手微动,从耳尖顺至耳后,抱住身上狼兽,掌心摩挲过皮毛,仍是熟悉的柔与软。 一人一狼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躺了许久,久到自账外透入的光线都暗去,账内亦是一片昏沉。苍越孤鸣蜷起四肢,前爪拨弄着堆在俏如来臂上的金线袈裟,忽而说了一句: “明天买几只烧鸡给我,就当赔罪吧。” 口吻认真,不带戏谑,看得出十二分的真心实意。只是这要求在此时提出,却不免让人浮想联翩,只道是这狼兽逮了时机想满足口腹之欲,还有零有整地提出确切要求。 俏如来失声一笑,望着压于身上的狼妖,目光恰好对上,于是便在一片幽暗中望见狼眼中微微荡荡的似水流光。他了然了什么,随即舒展了眉眼,探首相就,吻上细毛满布的狼首眉心,轻柔喃语道:“好,买三只烧鸡,再加两只鸡腿。” ※ 俏如来与苍越孤鸣就这样暂时在鳞族军队驻地停留了下来,原因有二:一则是据北冥觞所言该村所在乃是人、妖、魔三界交界之处,距鳞族所居海境亦是不远,更是把守着海境入口,可谓位置特殊。且近来不知何故,妖、魔二族蠢蠢欲动,屡次犯边,不甚太平,故而为安全起见,苍越孤鸣主动与俏如来留住此处,以防遭遇不测。二来则就是因为那位名叫“飞渊”的少女了。 飞渊性子跳脱,天真烂漫。她因对俊俏的俏如来以及毛茸茸的苍越孤鸣有很大兴趣,故而缠着北冥觞邀请这一人一狼留于驻地,并三番两次地寻了借口就去找俏如来谈天说笑。虽苍越孤鸣对此一直没给过好脸色,但飞渊对此却也无甚在意,第二日照来不误,还经常带些当地有趣的素斋吃食过来。这样一来二去,不出几日光景少女便也与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俏如来也从她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她,以及关于北冥觞的事。 飞渊虽为人族,却不居于人界。她是道域弟子,师承仙舞剑宗,乃是这一辈同门弟子中的翘楚,腰间佩剑名唤“随心不欲”,乃是道域三大名锋之一,摧金断玉、削铁如泥,是不可多得的名兵宝器。她唤北冥觞为“阿觞”,这一称呼显出十足的、女孩家独有的亲昵与暧昧,但她自己对于与北冥觞之间的关系则是说不清,亦道不明。飞渊未曾多言,只说是在某次误会中相识,相伴至今,现下正与之并肩相携,帮助鳞族应对着随时可能会发生的异族入侵。 北冥觞则是海境鳞族之人,乃鳞王长子,亦是海境王太子。此番他受鳞王之命,率鳞族精兵驻于此处,在看守住海境入口的同时,也防范着妖、魔二族时不时的骚扰侵犯。在多日相处中俏如来亦有所察觉,这位太子殿下的风流倜傥仅是流于表面,他对飞渊的心思连自己这个旁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是不知为何他从未对飞渊有所表示,只是在少女在营地四下雀跃时肆意放纵了自己,任由眼神追随着这一抹烟粉跑来跑去,不忍错过飞渊在他面前掠过的每一寸时光。 而苍越孤鸣这几日也似有心事,每日均有一段时间不见他踪影。终于一日俏如来心下担忧便主动去寻,行至营地外沿时才发现他立于面向界碑的方向,凝目远眺,神色沉重,似是在想着什么极为不忍的事。苍越孤鸣的神情令俏如来动容,萧瑟背影亦是孑然孤傲,不忍令人打扰,俏如来见他如此便也不变明言,只当全然不知,却又在每日外出时刻意望向那一处,结果每每相同——狼兽日日在此,日日远望,亦是日日郁郁,眉头紧锁。 俏如来心知苍越孤鸣身为狼兽,实为狼妖,若依北冥觞所言妖魔二族已私下勾连,那么到联军入侵,彼此针锋相对时,苍越孤鸣的立场便是进退两难。只是此番困境,他却也无法给予纾解之法,俏如来只得每日都到村中集市上买回烧鸡给苍越孤鸣,将心意寄托在他最喜爱的食物上,盼望着苍越孤鸣能在享受美味时,能将心中郁结缓下半分。 这般稀松平常的日子逐一而过,终于,到了不再平静的那一刻。 那日,俏如来忽感怀中一热,他心神一凛,探手入怀,只见只余八颗的菩提子再度晕出淡金光华。而与此同时,账外忽而传出一声爆裂巨响,苍越孤鸣带着满身风尘冲入账中,三两步就跨到俏如来面前,气息半乱,肃而言道: “俏如来,妖、魔联军,攻来了。” 第7章 【章七】 妖、魔两族联军攻势来得猛烈,但北冥觞所统帅的鳞族军队也并非没有防备。刀戟相交,短兵相接,数万兵士呈排山倒海之势自界碑两侧不断涌来,不做多时便胶着一线。甲戈铁划之音层叠而起,带起血雨淋散,混入徐徐海风之中,将空气都染成一片血锈独有的腥咸。冷铁嗡鸣与厮杀壮吼交融,声声烈烈,荡于暗沉穹宇下,显得格外悲戚壮烈。 俏如来未与飞渊一行奔赴前线。他受北冥觞所托前往村落协同疏散,安抚民心,而后随兵士返回驻地,寻药找水,帮着随军医师照顾不断送回后方的受伤军士。苍越孤鸣则仍是伴于俏如来身侧,外界局势紧张,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紧随着白衣僧人在军帐间来回穿梭,不曾有半分懈怠。 ——这伤口…… 苍越孤鸣凝视着某位士官身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陷入沉思。 这伤并非一道,而是分为三纵,自那人肩骨斜下,及至胸前,裂口并不平滑,显然非是以冷铁砍就,以苍越孤鸣看来,这更像是……兽爪所伤。 而普通兽类趾爪并未有如此之大,且创口处隐有令人不悦的气息传来,故而这伤,只怕是妖族之人的杰作,而西苗有辅政王族与股肱重臣主持大局,自是不会主动与魔族勾连,共犯人界,所以这只怕是…… ——东苗。 思及此处,苍越孤鸣心下一沉。 他心中的这番猜想,几乎是立时便得到了应证。 前方消息传来,两族联军乃是由妖界东苗与魔界凶岳疆朝组成,两国之主更是亲征前线,大有此战必破鳞族之意。 ——祖王叔。 苍越孤鸣默声一叹。 ——你仍是不曾放弃。 ※ 妖、魔二界,皆非一统。其中,妖界有东苗与西苗划分而治,魔界则有修罗国度、凶岳疆朝、幽暗联盟三足鼎立。 东苗之主竞日孤鸣先前乃为西苗之主苍越孤鸣父辈,若论资排辈,苍越孤鸣也应称其为“祖王叔”。在妖界分裂前,竞日孤鸣为苗疆“北竞王”,受皇室供养,享至高尊荣,连前任苗王都对他毕恭毕敬,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是这样的竞日孤鸣却暗藏祸心,于数千年前发动叛乱,设计戕害当任苗王颢穹孤鸣,逼走王子苍越孤鸣,谋权篡位,顺利称王。然则世事无常,竞日孤鸣称王不过短短十年便被返回妖界的苍越孤鸣逐下王座,流落出逃,苍越孤鸣心中念情,不忍赶尽杀绝,便也任由其落于民间,不再追剿。 可昔日“北竞王”并不安于现状,野心仍在,权念依旧。他行至妖、魔边界,于一处险要之地纠集旧部,自立为王,号为“东苗”,与苍越孤鸣所率西苗并鼎而立,将妖界一分为二,持续数千年。 然东苗势微,在与西苗角力的数千年中始终处于下风,虽不至消亡,可若要一统妖界,则就可谓是痴人说梦了。故而都为谋求妖界一统,东苗不得不寻援外界,与魔族合作。竞日孤鸣亲至凶岳疆朝,与其主应龙师定下协议,约定东苗助其进犯人界与鳞族,扩大凶岳疆朝的版图;凶岳疆朝则在大业成后,助东苗进攻西苗,一统妖界。 可无论如何,无论是竞日孤鸣亦或是东苗军士,皆是与他血脉相连、根出同源的妖族之人。 ——真的要再度刀兵相见么? 苍越孤鸣望着前方战火纷起的方向,双眸晦暗,心绪不宁。 ——此回只怕是,不会善了了。 ※ 战事吃紧,局势胶着,前线战况愈烈,伤亡也越来越多。鳞族伤员频频送回后方驻地等候治疗,俏如来也是忙得脚不点地,原先整洁干净的僧袍下摆此刻也是布满灰尘。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主动担起协助治疗的任务,一会儿为医师送来干净的白布与药剂,一会儿又为受伤的兵员送去水与食物,忙前忙后,几不得闲。 他将眼前的惨烈场景尽收眼中,眉目间是担忧与悲悯掺杂的复杂神色,金眸若水,流淌而出的尽是佛家壮圣的一脉慈悲为怀。 苍越孤鸣仍是伴在他左右,他望着俏如来额间密布的汗水与满目忧色,心下喟然一叹—— 他终究还是那个俏如来,他也终究是有着一副悲悯天下的佛者心肠。 俏如来有心照拂,但终究是力气有限,连番忙碌了大半日,连饭也顾不得吃,只弄得自己形容疲惫,满脸的倦色是怎样都遮掩不住。他这般辛苦,驻地军士亦都看在眼里,军医怕这位太子请来的贵客就此倒下,便连忙劝阻他去小憩便可,莫要弄垮了身子。俏如来本想谢绝此番好意,但开口瞬间便觉一阵眼花,似是真的力竭体虚,不能再支持下去,于是他便也不再推辞,在苍越孤鸣的陪伴下回到自己的营帐,手里拿着才送来的一碗热粥,慢吞吞地吃着,双眸半垂,似有所虑。 温食入腹,气力似也回复了不少,俏如来坐于凳上,那些满身血污、命悬一线的惨烈场景又好似浮于眼前。那仿若地狱般的场景他只于书卷中读过,此番亲眼得见,更觉心痛如绞,只感杀业不休,罪孽不止,浮屠未竞,何处才是极乐? 他想得出神,神情亦是肃穆。苍越孤鸣见状便从一旁衔来一块白色手巾放在他手边,狼吻轻柔蹭了一下俏如来尚且冰凉的手背,喉间低吟一声,安静趴坐在他脚边,尾尖搭在了灰扑扑的僧袍下摆上。 心知是自己这般模样让对方心生担忧,俏如来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去才像如往常一般轻抚苍越孤鸣头顶,便忽而感到怀中一直发热的菩提子温度骤升,几乎到了烫人的程度。他忙将菩提子自怀中取出,只见菩提淡光闪烁几下后便逐渐变得耀眼,内中两颗光芒尤甚,且光耀频繁,似是有所感应,亦是有所指引。 这异象,这情境,何其熟悉?俏如来将菩提子纳入掌心,低头对上苍越孤鸣双眼,微一颔首,一人一狼同时站起,顺着菩提子的指引,出了营帐便向前线而去。 路有白骨埋沙场,江海染血尽波涛。俏如来依光芒所指穿梭在一片狼藉中,妖、魔、鳞三族亡者混杂,土地被染成暗色,鞋履踏上都会带起一阵稠浓的血腥锈气,一丝一缕都在讲述着战事的惨烈与不可挽回。 俏如来不由得担心起北冥觞与飞渊来。而此时菩提热度不减反增,烫在掌心,亦让他心生烦乱,只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如此番炼狱图景一般,亦是不可追挽。 想到这里,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但当他们赶到时,却是为时已晚。 ※ 应龙师阴险诡谲,擅用咒术,能操控尸体。凡亡故之人,不分敌我,皆可受术法操控成为“尸兵”,唯应龙师之命行动,不惧刀剑砍杀,甚是可怕。此番战斗,双方伤亡皆是惨重,战场尸横遍野,却给了应龙师最大的发挥空间,随着战争的进行,妖、魔联军兵力愈发壮大,而鳞族可用之兵却越来越少,逐渐陷入势单力薄的危险境地。 北冥觞与飞渊虽武艺高强,但长时间的轮番战斗损耗了不少体力,且许多在先前血拼中战死的鳞族兵将也受应龙师所控,转而与联军一道攻击北冥觞等人。北冥觞二人虽知晓眼前与自己刀兵相见的鳞族人是无意识的“尸兵”,但心下仍是不忍,几次留手后身上凭添了不少伤口,鲜血留下,沁了华服战甲,也加快了气力的流失。 敌我无法分辨,前一刻与自己并肩奋战的己方战友下一瞬就可能化为夺去自己性命的修罗厉鬼,鳞族大军人人自危,心中惶恐不安,不知眼前的同族到底从属与战场的哪一方,厮杀起来也就愈发拘束。战局每况愈下,鳞族大军兵员骤减,竟是渐渐不敌联军之势,节节败退。 应龙师瞅准鳞族士气颓萎的那一瞬,飞身入局,掌聚应龙之力,瞅准飞渊露出的背后空门,全力拍出,势要夺了这搅局之人的性命,控住这手握道域神兵之人,为凶岳疆朝的开疆扩土增加一员实力不俗的前锋战将! 飞渊感到背后袭来的凛冽杀气,她想躲避,但连番战斗让她体力近乎于无,双足仿佛灌了铁水,打着颤地立在原地,连半寸都无法挪开。少女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聚了十成应龙之力的枯瘦铁掌向自己拍来,心中复杂情愫骤忽泛起,画面流水样一一闪过眼前,最后顶格的那一幅,是北冥觞对她露出笑意时,眼角散出流光溢彩的鲲鳞。 记忆中流过的光华忽地仿佛变成了现实,飞渊只觉眼前掠过一道蓝白交错的身影,尚来不及反应便听得一声无奈轻叹,伴随着戏珠碎铃的声响,一并将她抱在怀里,独属那人的熏香气扑面而来,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她在错愕的瞬间便在那香气中闻到陡然变浓的血腥气,双手下意识搂住护住自己的人,干裂染血的双唇嗫嚅几下,断续词句间,满是不可置信的恍然与恐慌。 北冥觞在五脏六腑的揪痛中依稀听得,被少女声声呢喃而出的,是只有她才会唤的“阿觞”。 害怕失去的、惶然无措的、心心相系的,一字一句重复的,都是“阿觞”。 他还想回应她,对她笑一下,与她说自己没事,可开口之间带出的,却是朱红艳丽的血,大片大片的,仿佛妖冶夺命的黄泉之花,开在嘴角唇边,堵住了海境太子想要说出的话。 .——让她担心了啊…… 北冥觞只觉心口一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俏如来与苍越孤鸣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北冥觞以身为盾,硬抗应龙师一掌,而后抱着飞渊吐血晕厥的情景。 苍越孤鸣一步上前,率先释出强大妖气镇住蠢蠢欲动的联军诸兵。它四爪压低,耳尾俱耸,露出口中森白獠牙,喉中低吼不断,尽显狼兽凶狠。那双泛着幽蓝寒光的眼逐一扫过联军诸人,而后又在某一点定住,杀意膨胀间带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与威严,逼地应龙师等人竟半步也不得上前。 俏如来趁此时机跑到飞渊身旁,一手搀住飞渊打着哆嗦的手,一手帮着扶起仍有鼻息的北冥觞,在周围残存的鳞族亲卫帮助下,成功帮助飞渊与北冥觞脱离了前线战场。 临行前他回过头去,看见的是孤身与联军对峙的苍越孤鸣。俏如来心下担心,但身旁气若游丝的北冥觞同样令人挂怀,几下思量,终是下得决心,略一咬牙便带着二人向后方而去,只想着将众人交付给援兵后便折返回去。 他不能留苍越孤鸣独自面对如此险境。 他定要回来找他。 好在鳞族援兵赶来得及时,还有军医相随,俏如来将北冥觞等人托付给鳞族士兵后便要返回去寻苍越孤鸣。他态度坚决,一反平日里温和好言的样子,三言两语便推拒了飞渊与军士们的挽留,握紧腕间佛珠,起身沿着来时路径折返回去。 怀中菩提仍在发热,但俏如来对此却已无暇顾及。他心急如焚,心中所思所念皆是孤身断后的苍越孤鸣,他生怕此番回去看到的是他奄奄一息的身影,他今日已见过太多鲜血与苦难,他不想再见到更多的淋漓鲜血,不想再听到更多伤痛之人发出的哀鸣。 僧履频迭,焦土零落,俏如来跑过狼藉满布的战场,心中的焦急与担忧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口中梵音萦然,声声祝语弥散,一字一句皆是为了同一个…… ——苍狼。 不出多时,记忆中那焦黑于战场边沿的参天枯树就在眼前,俏如来认得这是他们方才临别之所,心中一阵宽慰,脚步更迭地急了些。眼前人影绰绰,却不似方才重兵压境之数,他虽疑惑,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想快些绕过前方一处蔽天嶙石,好让他见得心中所念安然无虞。 只是在他刚跑至巨石处时,便听得石后传来了一句—— “小苍狼,想不到你不在西苗的这些年,竟是陪在一个人类的身边。” 俏如来停了脚步,双眸微睁,那一声“小苍狼”唤地极为亲密,但说话之人的嗓音他先前从未听过。莫非联军之中,有苍狼的故人? 正在疑惑时,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俏如来屏气凝神,悄声窥听。 “祖王叔,想不到你会与魔族联手。” “若不与凶岳疆朝合作,小王又怎能达成一统妖界的夙愿呢?”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几声,声音悦耳,暗含谑意,“你说对么,小苍狼?不,还是应该叫你——” “西苗王,苍越孤鸣。” ——西苗王……苍越孤鸣……苍狼……? 那人含着笑音的话落到俏如来耳中,却仿佛钟鼎沉响,荡于脑中,声声绕绕,似是敲开了一层隐秘的壳,细纹碎开,伴随裂痕出现的,是他此生最不愿想、亦曾觉最不可能发生的一个念头。俏如来心绪激荡,足下一错,履下枯枝陡断,发出一声清脆轻响,打断了石后二人的对话,也暴露了自己匿于此处的事实。 苍越孤鸣缓缓回头,眼中映出俏如来如雪般澄澈的衣衫片影,心底弥漫开莫大的惊诧与无措。或许是他过于全身戒备眼前之人,亦或是战场上纷乱烦杂的血腥与气息扰乱了他的感知,他未曾发觉俏如来已在附近,甚至是在声音发出时才隐约嗅到浅淡的檀木清香。 心中慌乱如潮水般涌上,经年隐瞒的真相与秘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被骤然揭穿,苍越孤鸣只觉慌张,他望着俏如来的那双灿若暖阳的眼,一时不知应如何辩解,也不知如何解释。 ——他听去了多少?他都知道了么? 西苗之主心怀惴惴,站与立皆是不安。 “哦?这位……”穿着棕金色毛氅的青年嘴角微噙,上下打量着俏如来,他神色倨傲,行止矜贵,举手投足间皆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王族贵气。他似是对俏如来的出现甚是满意,鹅蛋尖儿似的下巴微点了两下,继而言道:“初次见面,小王竞日孤鸣,是这位……” 他刻意停了一下,手指点了点对峙于身前的苍越孤鸣,慵慵倦倦地续道:“苍越孤鸣……的祖王叔。自然,你也可以尊称小王为‘东苗王’。” 竞日孤鸣说完后便噤了口,带着些看好戏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狼,神色轻松惬意,仿佛挑起这一切的,并不是自己。 “苍越……孤鸣?”俏如来喃喃咀嚼着这一陌生的称谓,看向眼前目露颓色的狼兽,只觉得无比陌生。他脑内乱作一片,思绪如乱麻般搅杂,理不出一个明晰的头绪。那些与眼前狼妖相处的点滴历历在目,犹自清晰,却又在此刻似是被蒙上一层影绰的雾,迷离朦胧,似真也似幻。这真实与谎言的交杂让他困惑,这真相与假象的交织让他迷茫,他忽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记忆中的苍狼,也忽觉自己什么都看不透,包括对方的真心。 苍狼、西苗王、苍越孤鸣,哪一个是他,亦或是都是他?他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到底对他……还瞒去了多少? 他为何要骗自己? 他为何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 “苍狼……”俏如来向前迈了一步,掌心按在胸口菩提处,轻声而问,“他说的,是真的么?” 他又向苍越孤鸣靠近了些,掌下热度不减。菩提仍在发热,暖若春阳的温暖透过层叠衣物熨在手上、印在心口,却不能纾去四肢的僵冷与寒冻。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心中无比期盼对方轻言告知竞日孤鸣说的是假的,他只是妖界的苍狼,不是什么西苗王苍越孤鸣,他陪在他身边只是想守着他,并无什么其他念想。可他越是这般想,却越是清楚这都是假的,这一切侥幸念头皆来自于自己对对方全然的信任,信他不会骗自己,信他待自己的拳拳真心。可这信任在方才都被打散成雾气,影绰之间尽是迷离,他已然混乱,看不清真假,看不清实幻,他迫切渴望苍越孤鸣亲口否认掉这一切,好让他说服自己——他对我是真心的,他没有骗我。 “苍狼,俏如来想听你亲口与我说。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俏如来握紧手中晶珠,掌心被硌得生疼。 苍越孤鸣不言,也不语,甚至连对上俏如来目光的勇气也无。他心中浮现出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胆怯”的情感,让他无法去面对此刻情状。他讷于言辞,不善表达,此情此景更是无法言说,故而他以此番状似逃避的姿态别过眼,瞪着眼盯住眼前好整以暇的竞日孤鸣,再次投入全身心的戒备之中。 殊不知他如此动作,却让俏如来的心在这一刹,如坠寒窟。 “哈。”竞日孤鸣忽而一笑,狭长微挑的眼里矫出一种类于惊讶的神情,“诶呀,怎么?小苍狼竟是没有告诉过你么?” 他神色无辜,好似全然不知这回事似的。但那抿起的嘴却是微噙,翘起的唇角却显出些讽刺的意味来。竞日孤鸣对上苍越孤鸣的眼,全然无惧眼前狼王散出的凛冽杀气,笑着说道:“他可是堂堂妖界西苗王,实力强大,雄霸一方,将占据妖界八成领土的西苗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说,还施以仁政,颇得人心,号称是妖族五千年一遇的至仁之君。妖界内乱时他失踪十年,音信全无,连回返妖界都是悄无声息。他归来之后隐于反抗军中积攒实力,在小王最松懈时给了小王致命一击,让小王不得不沦落逃亡,在妖、魔边界一隅苟延残喘。” “这真是好手段,好实力啊,你说……是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双眸上弯,神色悠然,那双琥珀蜜丸一样的眼里映出俏如来逐渐惨淡的面色,内里的欢愉与满意竟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去。竞日孤鸣就这样迈步走着,周身溢出的妖气随着脚步更迭而愈发浓厚,琥珀眼里染出依稀蓝光,瞳孔拉长,如缎黑发无风浮起,浅淡药香裹挟着稠浓血气直向俏如来扑来,似含千钧之力压迫于身,俏如来一时不差竟是被压制地向后退了半步,呼吸微滞,意识凝沉。 那是源于东苗王的强大妖气,沉厚凝重,似是带着千余年来的积怨与绸缪。俏如来本为人族之身,常理而言应是捱不住这等妖气压制,理应当即失去意识,昏死过去。可出乎竞日孤鸣意料之外的是,俏如来此刻只是身沉不支,单膝跪地,双眸微沉,似是在勉力支撑,亦似是以一己之力抗衡王族之气。这让东苗王心生惊诧,却未显露面上。 竞日孤鸣停在苍越孤鸣面前,眼里带着些探究望着半跪着的俏如来,眸光微转,忽而就想通了什么。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般微微一笑,而接下所说出的话却不似面上神色那般和煦温然,字字都似含了刀兵血刃,唇舌暗动,伤人于无形之间—— “你难道没怀疑过,他敢只身行于人间,靠的难道只是他那拙劣的掩饰?妖族皆有妖气,人世间能人异士千万,怎会无人能够认出你身边这只狼是妖?” “妖界诸妖,唯有大妖才能自由收敛妖气。小苍狼能将妖气收纳近无,这等修为,可不是一般妖族能可比拟的。” “怎么?你难道真的以为,有这般能为的小苍狼,只是妖界一只的卑微小妖么?” “你真是……太天真了。” 竞日孤鸣身形忽地一闪,人就轻巧越过苍越孤鸣,径自来到俏如来的面前。俏如来只觉意识忽地就被重力压住,眼前人景皆变得朦胧迷离,几要淡去。他似乎看到一只白若新瓷的手向自己伸来,带着药与血的气味,仿若自地狱而来,每一寸皆是危险。他心知应当躲开,但逐渐增强的妖气压得他身体无法挪动半分,只能看着那手逐渐靠近至咫尺不及的距离。耳边絮语轻轻,若魔音绕耳,挥之不去,一声又一声深深凿入心底: “他可是堂堂的妖界之主——西苗王啊。” “他怎么可能只是一只好心好意,单纯为了陪伴你而留在你身边二十余年的……普通狼妖呢?” 那只手在即将碰触到俏如来时却停下了动作。俏如来慢慢偏过头,在视线昏蒙间似是看到有一人护在自己身前,身形高大,巍峨如山,让他觉得熟悉却又陌生、亲近却又疏离。 他见那人紧紧捉住竞日孤鸣伸向自己的手,侧颜朦胧,不可明辨。那人身穿的玄紫衣袍华丽繁复,妖气震荡间将宽袖披风一道带起、上下纷飞。俏如来只觉身上重压骤然变沉,意识也愈发昏沉,仿佛就要散去,然他在这一片朦胧中却见得眼前人双眸明灿,深如幽潭,色若瀚海,亦是无比熟悉。 那人眼光如刀,直直盯着竞日孤鸣此刻似笑非笑的脸,薄唇微启,嗓音低沉磁醇,落入俏如来耳里,熟悉地让他心生怆然: “祖王叔……竞日孤鸣,你,踩过孤王的底线了——” 一言语毕,重压陡增。妖界双王的磅礴妖气在空中互相对抗冲击,带起余波阵阵,久不能散。俏如来被这突入而来的激烈对抗压得窒息,双膝跪地,汗湿肩背,大口重喘,却无法换来胸中半分纾然。他似是支撑到了限界,眼前景物已然全黑一片,身子发虚,四肢发软,在下一波妖气碰撞时彻底失了气力,软倒在地。 在彻底晕去前,俏如来似是看到一双熟稔无比的蓝色双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触眼前的那双暗含愧疚与关切担忧的眼,然在意识消散前他所能抓住的,只有一片空泛无边的虚无。 ※ 俏如来醒来,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了。 在这五天里,战局突变。妖界西苗辅政亲王千雪孤鸣与魔界幽暗联盟大将西经无缺率大军赶到,以“除缴妖界叛逆”之名杀入战圈,助鳞族军队与联军对抗。妖、魔二界联军虽在与鳞族对战中占尽优势,但仍不敌西苗与幽暗联盟联军军势,受到重创,尽数败逃。应龙师在与西经无缺对战中身受重伤,领凶岳疆朝部众退回魔界;东苗王竞日孤鸣则在混战中失去行踪,其所领东苗残部四下溃散,尽数为西苗所虏,“东苗”一国,名存实亡。 鳞族众人皆对千雪孤鸣与西经无缺感恩戴德,都说是因二人率军及时赶到,抢先重创联军将领,挽救了几成颓势的战局,才让人界与鳞族能够逃过一劫。 然俏如来心知,鳞族众人所言并非全是真,重创应龙师之人是谁他并不知晓,但逼退东苗王竞日孤鸣的不应是西苗亲王,而是…… 西苗王,苍越孤鸣。 他正想着,便听到帐门帘布被撩起而发出的扑簌声。俏如来回过头,首先对上的便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他看着苍越孤鸣走到自己身前,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如往常一般亲昵地凑至自己身旁。苍越孤鸣在离床一尺的地方端正坐下,尾巴搭在一旁,双耳微垂,眼光半错,不言不语。 俏如来坐在床沿,双手捻着掌中那串白晶念珠,双眼带着些探寻的意味望着苍越孤鸣错在一旁的眼,半晌没有说话。他想从那双眼里读出些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但他在那两汪幽蓝中没有读出任何东西,哪怕是分毫能让他稍作释怀的情绪波动也无,平平静静,宛若死水。 他这番情状,是谎言被破后的破罐破摔?还是底牌尽露后的异常冷静?俏如来不知,亦不想知。苍越孤鸣的平静无言让他心焦,不予辩解也让他失望。俏如来只觉往日的相依相伴皆是一场荒诞异常的笑话,自己将他视作至亲真心以待,换来的只是这二十余年的欺瞒与谎言。 他为何隐瞒身份?他为何不实言相告?俏如来心如刀绞,太多的想不明与道不清纠缠一处,让他如嚼了口黄连在嘴里,口与心皆是苦涩难言。 掌中晶珠坚硬硌手,怀中菩提热烫熨身,俏如来却无力顾及。他在身与心的煎熬中做下决定,十指扣紧,双眸微抬,开口言道:“西苗王何必屈尊纡贵维持兽形?不如恢复人身,方来得自在。” 本是清亮朗润的声音此刻干涩一片,平稳无波,不带一丝情绪。俏如来将双手松开,交叠放再腿上,那晶石的珠子就绕在手间,用力攥握的动作让那念珠深陷皮肉里,硌得掌心都是一片生疼。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浑然不觉痛楚似的将手攥得更紧,眼却忽地垂下,凝视着掌间晶莹剔透的佛珠,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俏如来先前不知西苗王身份,行为逾矩,多有僭越,还请西苗王宽恕。俏如来日后定会注意身份,不会再行逾矩之举。” 他口吻谦然,一口一个“西苗王”,一口一个“俏如来”,一句一句皆装作卑微谦下,像是低微到尘埃里。他虽这般说着,眉目神情却仍是平缓无波,一双绯色的睫半颤微垂,遮住望向苍越孤鸣的视线,也掩住了那双光华逐黯的眼。他似是要用谦卑疏离之语筑起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人族与妖族、平民与君王、俏如来与苍越孤鸣彻底隔绝拉远,从此江湖高远,再无牵连。 俏如来将这段长话说完,胸中淤塞的那口气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堵得心口愈发难捱了。他只觉眼眶干到发痛,眼窝尽漫酸涩,却也什么都流不出来,而那双手则是握得死紧,指尖微颤,关节都在泛白。他心知为何而出言伤人,也心知此刻形容如何狼狈与不堪,更深知此言一出覆水难收,伤人言如双刃刀,伤去眼前人的同时亦会伤了自己,但……他停不下来。 他骗了他二十多年,却没有对此有一句解释。 他给过他机会,他问过他真假,他想要听得他的亲口之言。然则对方予以自己的回应,尽是那令人哀然悲戚的沉默。 那岑寂无言的静默所代表的,是什么?是承认竞日孤鸣所言?是不欲予他解释?还是觉得连辩解都多余? 苍越孤鸣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曾经最亲密的人,如今却是最无法靠近的存在。 他不是苍狼,或者说他是苍狼,却更是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是苍狼,是西苗王,也是将永存于天地之间的妖界之主。他有他的家国天下,亦有他的子民万千,但那万千子民之中,却独独没有俏如来。 伤感与愤懑交织,无助与怆然融杂。俏如来只觉脑内思绪好似钻入一个无可转圜的死角,退不出,进不去,无法从这几欲没顶的阴暗情绪中全身而退。 他闭上眼,经年相伴的过往历历在目,相依相偎的回忆此刻清晰无比,却又显得无比讽刺。俏如来以牙叩唇,痛楚锐如刀刃,瞬间割去心中涌起的半分涩然与软弱。他随即睁眼,以一种近乎空寂的眼神望着苍越孤鸣,字句轻缓,却如刀似刃,让说者与听者,皆是痛彻心扉:“俏如来一介凡人,实在不值得西苗王自降身份陪伴左右。俏如来不会去想西苗王此番白龙鱼服之举的目的,但俏如来却无法继续消受此等荣宠。” 俏如来呼出一口气,随后抬起头,眼睛望着帐顶上的花纹,声音转微,细若蚊蚋。可他轻语虽若空絮,却难掩话语中满含的无力与恸然: “恩怨相抵,俏如来不求他愿,只愿从此山高水长,西苗王回妖界稳固疆土,俏如来云游四方践行因果,我们……便就这般散了吧……” 他仰着头,耳畔听得衣料扑簌,亦听得脚步趔趄。他感受到手被包裹所带来的温暖,也感受到那人掌心满布的薄茧与未愈合的伤疤。俏如来低下头,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碧蓝涩的眼,他见得眼前青年双唇微颤,眉梢眼角满溢而出的,都是掩不去的震惊与绝望: “俏如来,你……说什么……?” 第8章 【章八】 ——他在说什么? 苍越孤鸣看着眼前故作疏离的僧者,脑内一片木然。他眼前只见得俏如来双唇开合,耳畔似是听见了那句才说出不久的话,又似是没听见。 他在情急之中化作人形,拢住对方冷若冰霜的手,睁大了眼凝望着俏如来的双眼,等着对方的回答。冷静而绝望,震惊与悲怆,好似囚徒等着刑官的最后一纸宣判一样。 俏如来眸色淡淡,静无波澜,甚而那纤长的睫羽都未曾频眨,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眼前面露哀色的年轻君王。他要回答,便松了齿,直到此时他才觉出齿间依稀有些血味,下唇也有些痛。 似是咬太狠了——他这样想了一瞬,便再也没有将这点伤口挂在心上,目光仍是一瞬不动地看着苍越孤鸣,而那目光也是木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无悲亦无喜,无怒亦无嗔。俏如来觉出握着自己的双手在逐渐变潮、变凉,但他依旧毫不在乎,就像他不在乎咬伤了自己一样。 时间点滴而过,苍越孤鸣终是在心与手彻底凉透前,听到了如刀削铁刮般干涩喑哑的一句:“俏如来说,从此山高水长,你我各行其道,不必再处于一处了……” 这句话说得淡淡,平静异常,好似说话人真的放下一切,只欲分道扬镳,寻求解脱。俏如来将尾音嚼碎在口里,动了下眼,暖金漾了半分微光,凝着于狼王沁出细汗的额上。他停顿一下,半喟半叹地呼出一口气,轻而又轻地补上一声: “放过我……” 这般疏离的态度,这般恭敬的言语,这般推拒的姿态,无一不在刺痛着苍越孤鸣的心。他眼角一阵痉挛样的抽痛,手下用力三分,掌肉相贴,彼此的冰冷融为一体,却无法触动眼前人的半分形貌。苍白的唇与发、无波的眉与目、端肃的身与心,无一不慈悲、无一不庄圣,却也无一不似石雕玉琢而成的堂前佛像。苍越孤鸣只觉此时俏如来真好似那些吃着香火供奉的死物一般,失了心,断了情,冷冰冰的一尊,就算揣在心里,也无法将其焐热半分。 刹那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这种无措与数千年前见着菩提子消亡时的心乱相比,更慌、更乱、更令他心生畏惧,也更令他……痛彻心扉。 而他尚来不及探究为何会有如此差别,就被那轻悠悠的一句“放过我”掠去了心神。苍越孤鸣只觉得心好似被沉甸甸地砸了三下,一下比一下更重,也一下比一下更痛。他睁大了眼,蓝若空海的眼瞳里积累着沉淀了数千年的情愫与思念,每一寸都写满了守候与等待,却在这因果终焉时,被告知要“放过”? 放过谁?他么? 那么,谁来放过这个被宿命缠绕数千载,再也无法抽身的自己? 俏如来说放过他,那么谁……又来放过他? 那简单的三字好似化作一柄锋利无匹的刀,径直插入苍越孤鸣心底,翻搅数下,血肉支离后,带出一片鲜血淋漓。情绪激荡带起丹田之处血气翻涌,苍越孤鸣喉口一甜,而后将那口血连带着涌上的悲与苦又暗自咽下。俏如来唇色惨白,其上凝着新鲜的斑斑血迹,如红梅素绢般的颜色,却刺得他眼底一阵酸疼。 他双膝前促,整个人都在向前逼近,迅疾而猛,却又在鼻尖即将相触的咫尺之距收回了内心所有诘与责的冲动。他就在这亲密无匹的距离里安静而又深切地望着,眼神缱绻,如绵如缠,仿佛要将这双如金沙烁砾般漂亮的双眼印入心里。鼻息交错间,苍越孤鸣又闻到了俏如来身上的香气,是线与檀相融的味道,清苦而淡雅,熟悉……却又陌生。 ——该怎样才能继续相守?又该怎样,孤王才能护你一世无虞? 苍越孤鸣痴望着眼前之人,心下思绪却杂如乱麻。 苍越孤鸣心中如何纠缠,俏如来却全然不知。他只见得对方眼中忽地就溢满了哀痛至极神色,那些情感映在如海般湛邃的颜色里,透露出一种呼之欲出的绝望与哀戚,仿佛沉淀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思念与惶然,沉闷困苦,让人难以捱受。 此刻口中血味已淡,那点腥甜已浅得品尝不出,可俏如来却觉得自舌根涌上了一阵非生理性的涩苦,让他心中生疼一片,也让他下意识地垂下眼,错开视线,不再直面苍越孤鸣此刻满目的怆与哀。 只他才将目光移去半分,脑海里就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声音: ——对不起…… 俏如来恍然抬眼,错愕之间唇上便传来柔软与湿润兼并的触觉。这碰触既轻且柔,带着百般愧疚、千般珍重、万般疼爱,一点点揉入他的身体,让他在这一瞬产生了仿佛被人真心呵护的错觉。 他在这瞬间怔住了,头脑一片空白,直到对方温热鼻息拂过面上时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苍越孤鸣的脸距自己很近,太近了,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能感受到毛皮氅衣贴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触感,也能看到那双漂亮的眼此刻已紧紧闭上,绛紫的睫恍似不安般地轻轻颤动着,在苍白的眼下肌理上落下一片影。 而在这时俏如来也才反应过来,此刻二人的姿势,也太过于暧昧了。 他被苍越孤鸣制于怀里,半分也动弹不得。对方一手带着些强势地没入发丝间,掌心托扶住脑后,不容他挪头闪躲;另一手则按在后腰凹陷处,把他整个人都往那人怀中带,断了他的退路。 俏如来虽遁入俗家空门,但对这世间情爱之事亦并非全然不懂。此刻唇相贴、鼻相错、身相缠的状态,皆说明了一件事—— 苍越孤鸣,吻了他。 这一认知让俏如来开始拼命挣扎。他闭上眼,用尽全力将手按在苍越孤鸣饰满兽毛的肩头,挣动间不但未将人拉开半分,反而让掌心被那毛绒频频撩挠,弄得满手酥痒,让他更感惶然与不耐。俏如来又将手抵在苍越孤鸣心口,指尖陷入衣料中,一边用力推拒着身前之人,一边左右摇着头,想要拉开二人之间距离,躲开这个意义不明的吻。可他才将人推开些许,开口才想责问,却又在下一刻被苍越孤鸣再度揉入怀里,堵住了唇。 苍越孤鸣吻得很用力,唇肉碾磨,齿列磕碰,一双手也坚若铸铁,牢牢将俏如来扣在怀中分寸之间,不许人有丝毫的闪躲。他吻得太狠了,让俏如来无法招架,亦不想招架。他在唇舌交缠时未曾停止推拒挣扎,却在动作时不慎弄伤了苍越孤鸣的唇。齿尖磕破唇肉的刺痛感未让西苗王的动作有丝毫停滞,他双臂收紧,就着交吻的姿势大力下压,将两人唇上的鲜血互相厮磨,用力碾混,仿佛这样就能将怀中这冷了心要与自己分别的人揉入这一身骨血之中,相依相融,相混相守,再不分离,也再不放手。 在这胶着的过程中,俏如来忽然感到唇上一轻,对方似是结束了这类似强取的亲吻,让他憋闷许久的一口气终得纾解。他抬起眼,不期然又撞进那双如海一般的眼里。他自那双眼里看得历久弥新的思念与挂怀,也看得久经岁月的沧桑与沉凝,而更多的,则是一片盛满了悲伤与愧疚的蓝,柔软酸楚,直击心尖。 他听到一声仿若呢喃般的低语,轻若飘絮,却暗含深情,似爱人间耳鬓厮磨的温软,却也似飞鸟投棘前最后的哀歌: “对不起……” 他尚来不及反应,便又再度被以唇封缄。 俏如来卧床五日,体虚身软,又经方才激烈挣动,本就失了大半气力。此番再度被吻,他虽心有抗拒,但几下推搡后便无可奈何地软了身子。他鼻息渐重,喘息促促,腰身四肢皆软若无骨,而手却仍抵在苍越孤鸣胸口,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这般任人鱼肉的情状让俏如来心中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骤而释放出来。他眼角发涩,鼻尖发酸,淡淡的青草香掠过鼻端,本应是安神静心的香气,却让他心中的气恼与委屈被无限制地放大。这翻涌而上的情绪在俏如来眼底渐渐汇成一片湿意,于眼尾处凝成两滴清泪,随着睫羽微颤而顺势滴下,滑落腮边。 苍越孤鸣在泪水浸湿唇角时才结束了这个吻。他仍是满目愁绪的样子,眼中哀痛并未因着与心中所想之人唇齿相依而去掉半分,那口中咸涩一如他此时心境,滋味千回百转,终而汇成一味“苦”。苍越孤鸣将手收回,像是碰触易碎品般轻柔地抚上俏如来的脸,指腹沿着腮侧的水痕蜿蜒而上,停在眼角,拭去了残留其上的那点泪花。 待诸事做毕,他软了眉角,唇线勾出一弧情深而悲戚的笑容,随后便垂下眼,指尖半是留恋地顺过俏如来的腮边,最终彻底离去。袍服猎猎,在衣料簌动声中苍越孤鸣再次化为兽形,行至账门边上,安安静静地趴下。 狼兽双眸似海,幽蓝依旧,他用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哀而不颓的、饱含深情的眼神最后看了俏如来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守在营帐门内,静默而无声。 他做出了选择——没有选择彻底的放手与离开,亦没有选择如常的亲昵与靠近。苍越孤鸣选择了一个与俏如来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怀着一颗如往日一般的情与心,继续守着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俏如来在热泪不断滚落的同时,抚上了尚带血泪的唇。指尖微湿,嘴上微痛,他只觉得方才交吻时的辗转仍在,唇齿相依时擦出的热度仍存。 他又看向守在账前,一瞬不眨地凝视着帘布的苍越孤鸣,方才与他亲近时的记忆霎时涌上,胸口一阵激荡。他又抚上心口,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聒如擂鼓,却又好似缺了什么似的,空落无物,再也不得完全。 俏如来怔然摸向衽中,掌心一片温暖,而他的指尖却久久不能回暖。 是了,怀中菩提热度仍在,身心却如落冰寒。他身旁长物如旧,景色如故,唯一不同的,只是少了那个可与之相依相伴、将心比心的…… 苍狼。 ※ 俏如来记挂着北冥觞的伤势与飞渊的情况,在心神稍定后便往中军帐的方向而去。然而当他进入帐内时,看到的却是军医颓然无措、束手无策的神情以及飞渊哭得双目红肿、抽咽不止的模样。 其实,北冥觞没死,却也不甚乐观。他为护飞渊周全,硬生受了应龙师全力轰出的一掌,五脏六腑在应龙之力下皆受重创。这几日他时睡时醒,意识迷离,气若游丝,军医们想尽了办法,用尽了灵药也只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但若要将其治愈,恐怕…… “——只能将太子带回海境,请太医令的人来为殿下医治了。” 医官松开切脉的手,无奈地摇头。夜以继日的治疗看顾几乎要耗去这位年迈医官的半条命去,此刻他形容憔悴,神色疲惫,苍老的面容里满是无奈与焦急,一双矍然的眼带了些怜悯看着半跪在床边的少女,口中叹出一口气。 飞渊此刻仍是紧紧握着北冥觞的手,这几日她日日如此。她自前线回来后便不曾离开,染了血的衣衫也未曾更换,鬓花凌乱的发也不曾打理,只是拢着手,望着北冥觞惨白的面色,已是肿红的眼里又挂上一层泪雾。 她这般模样过于让人揪心,俏如来心中不忍,遂缓步上前,将手搭在飞渊肩头。少女侧抬起头,将俏如来面上的关切与担忧都纳入眼中,长睫微动,低哑言道:“俏如来,我没事。” 说完后她又收回目光,安静地看着北冥觞此刻状似安静的睡颜,轻声说:“我们带阿觞回海境吧。说不定回去后,阿觞就有救了……” 俏如来看着飞渊的侧脸,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 人界广袤,有苍茫大地,也有浩瀚汪洋。 汪洋无垠,水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往何处而去。 水利万物而不争,汪洋之内亦有生灵万千,因居于海内,身覆鳞片,又谓之“鳞族”。“鳞族”之中,又分以鲲鹏、鲛人、宝躯、波臣四脉,自成一国,是谓“海境”。 目光所及皆是浩海无垠,无根之水飘飘荡荡萦绕身侧,足下有珊瑚蚌贝比邻而居,游鱼虾蟹间或摇曳而过。俏如来进入海境时所见的,就是这样一幅静谧安然的蔚蓝图卷。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景象,不免新奇,心中暗自感叹,眼神下意识地就往身侧看去。然,他只见到僧袍在无根水中上下浮沉,足下水草随波飘绕,旁的却是什么也未得见。 是了——俏如来想到——自那日后苍越孤鸣就一直距他尺余,不曾靠近。 他侧过头,余光瞄了一眼随于身后的银灰身影,随后快速回过头,频频眨了下干涩的双眼,随众人进入了紫金殿。 海境之主在殿上,已等了许久。 鳞王北冥封宇长相俊美,器宇轩昂,有一种天生的王者气度。俏如来不知应怎样形容这种感觉,他所见得的鳞王进退有度,威严有礼,行止雍容,神态沉稳,好似任何事都无法撼动他半分,就连他看到重伤昏迷的北冥觞时也未表现出过于激荡的情绪波动。海境之主只是皱起眉,垂下眼,琉璃般通透的眼里只露出了担忧与心痛交杂的神采,并没有旁的表示。 他做得极好,表现出一个一国之君该有的全部模样。他将所有的情感都封在一副名为“君主”的皮相里,而所有表露于外的,皆是臣子民众所愿看到的、一个君王该有的模样——稳重、内敛、自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露于色,无论何时皆是国家的根基与依仗。 俏如来几乎在见到北冥封宇的瞬间就想到那日所见到的苍越孤鸣——压抑而悲伤,含蓄而绝望。那位西苗之主心里似乎有那么多的、几欲奔涌而出的柔软情愫,但他不曾纾然,愣是将其圈在一双眼里,就算憋得目露哀色,也不让那些情感露出半分模样。 脑内青年的面容方才成形,俏如来就发觉自己又在无意识地心有所念。他用力眨了下眼,将那些心中的惦念与牵挂彻底压下,手指拨下一粒白晶佛珠,心中念去一声阿弥陀佛。 他想将青年的容貌忘却,但那双含了悲与哀的眼却好似被印在了脑海深处,连声声清圣无我的梵音佛语也无法将其磨灭。俏如来指掐掌心,用痛楚盖过心中酸楚,面上仍是维系着一番无事发生过的模样,指尖却扣紧持珠,将整个手都纳入了云袖之中。 这点细微的小动作并未瞒过苍越孤鸣的双眼,他的一举一动皆被他注视着,没有丝毫的错过。苍越孤鸣沉默着从海境入口跟到客房门口,一直保持着那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目光追随着白衣僧人的身影,直至最后一寸衣角彻底消失在房门掩闭前。 他仍是静默地俯身趴下,就在俏如来所处客房的门边窗下,并不远,也就隔着一堵墙的距离。他依稀听见屋内衣衫瑟瑟、燃烛点灯、持珠念佛的声响,一如往常,却又不同寻常。同的是屋中人安寝前的习惯如旧,不同的,是他已失去亲眼望见这一切的资格。 银灰色的狼眨了下眼,将下巴搭在交叠的前爪之上,不再逾距半分。 北冥觞的状况在回到海境后,也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 鳞王召集了太医令所有御医,甚至不惜破开海禁,从外境请来医者为北冥觞医治。可灵丹妙药用过数轮,药典医术翻了数遍,所有鳞王能请来的大夫也为北冥觞的伤势讨论了数天,北冥觞的身体状况却愈发不容乐观,不如说,还每况愈下。 但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北冥觞在回到海境后,清醒的时间倒是愈发多了。许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与住所让他无意识地放松,或许亦是海境特有的无根水让鲲帝的身体得到滋养,北冥觞在清醒之余神色也有所缓和,每日在鳞王过来探视时能笑着宽慰他,其余时间则都是拉着飞渊的手,磕磕绊绊地说着一些话。 看着似是好转,但每一位医者在为他号脉后都面露难色,只因海境太子虽目光清醒,但面露灰败,嘴上虽能吐露言语,但唇却日益苍白。 此时聚集在海境太子居所的医者,心中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大约是,回光返照吧。 ※ 北冥觞死了。 他是在回到海境的第十日故去的,那一日,也是他与飞渊约定,让她帮忙把戏珠修补好的日子。 他衰竭地极其突然,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便弱了气息,随后便是大口呕血,连胸口衣襟都被染成了一片猩红。一时间太子府内喧闹一片,仆从侍女来回奔走,御医们纷纷赶来,飞渊也丢下戏珠奔至床前,鳞王也自紫金殿赶回,针术与丹药齐上,但这也无济于事,众人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北冥觞的生命逐渐逝去,毫无挽回的余地。 而北冥觞本人却毫不在意,他倚在飞渊怀里,面有憾色,眉目安然,冰冷颤抖的手缓缓抬起,似是想要触碰飞渊的脸,却又在将要触到前陡然落下。唇畔血痕仍在,北冥觞带着万般的不舍阖上了眼,耳畔象征着无上生命的鲲鳞也逐渐变得黯淡。 海境王太子,北冥觞,殁。 飞渊抱着北冥觞滑落的身体,哭得凄厉而悲伤,泪珠顺着红透的眼眶逐一落下,完全无法停止。她原是好不容易将戏珠修补完全,想要讨得北冥觞欢喜,想要籍此让他快些好起来,却不曾想戏珠已缮,而那捧着戏珠的人,却已然不再。 北冥封宇见爱子故去,向来沉稳平淡的面容骤然崩碎。他神色悲恸,眸光粼粼而动,终是在一声闷哼下,呕出一口血来。御医急忙上前施针用药,将鳞王的情况稳定下来,并在右文丞与左将军的安排和陪同下,送北冥封宇回了寝宫。 御医道,王上这十日来事务繁忙,加之忧思过重,太子故亡导致王上内心悲痛过度,急火攻心,才会引发此状。 俏如来念下一段《大悲咒》,怀中菩提仍是暖的,却亦无法挽回。 北冥觞身为王太子,葬仪自是繁琐而复杂,国丧、停灵、入陵寝,诸多事务需要交代,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北冥封宇悲伤的时间并没有太久,至少表面如此。他极快地便恢复成一国之君应有的模样,将后续事宜桩桩件件都安排下去,随后便置身于繁杂的政务之中,不予自己有一刻的休息。但飞渊却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短暂忘却悲伤的事,她自北冥觞入陵后便整日呆在太子府,直愣愣地看着卧房紧闭的木色门扉,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颇有一副要随北冥觞而去的架势。 飞渊平素待人极好,此刻模样也不免让下人们担心。宫女侍从几次三番劝阻她用些膳食,却都被一一婉拒。下人们心中焦急,只能去寻与飞渊一道前来海境的俏如来,只道是飞渊小姐这样下去支撑不住,还请大师开解一二。 怀中菩提仍炽,却未有光华大盛之相;飞渊深陷哀恸,也令人心生担切。俏如来应下诸人请求,隔着衣衫按了一下那串菩提,抬步往太子府而去。 他推门入院,而苍越孤鸣却停在门前,目送着俏如来进入其中,并没有跟随。他看着沉重的院门逐渐合上,待白色的身影彻底自眼前消失后才挪动了四肢,寻到一处不打眼的角落安静趴下,立起双耳,通过细微的声响来辨听出那人的一举一动。 是了,他对他太过熟悉,仅凭声音与气息便可对他有所探知。纵使目光所及之处并无那人身影,但只要他能够感知,便会在危险发生之前,最先来到他身边。 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亦是他曾经对青年许下的承诺。 ——无论何时何地,请让孤王守在你身边。 ※ 飞渊仍是立于院中,听得门轴开合也未曾回头,仍是一片静肃。 她卷发半散,未着簪花,而衣衫皆素,颈子上围着的一片赤色汗巾也换成了干净的白纱,连日来的断水绝食让她本就纤纤的身影愈发清瘦,仿佛一只遭受狂风吹虐过的菟丝花,蔫败衰颓,毫无生机。 俏如来见她如此模样,没来由地就想起北冥觞故去那日御医们的谈话。他们说太子伤势过重,五脏六腑皆受到重创,本应是无力回天、药石罔效,至多也只能支撑三日。但不知为何北冥觞在受伤后硬是一口气吊了这半月光景,撑到最后一刻方才安然逝去。 这是为何呢?俏如来望着眼前形容颓靡的少女,心中确定了答案。 ——只怕是,因为她吧。 仿佛是肯定他这一猜测般,菩提子的温度高了不少,暖融融的一串熨在怀里,是令人心安的熨帖。他将菩提念珠拿在手里,向前近了几步,足下僧履踩过卵石砌就的花径,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太子府院被它的前主人打理地颇有意趣,海境中特有的花木草植尽列其中,布置地好似中原地区富裕人家的幽静院落一般——流觞曲水、亭台楼阁、曲桥花簇应有尽有,乍一看去,确是一番赏心悦目的繁花盛景。但此时院中人却无心流连于此,她静静地望着卧房门前开至荼蘼的一捧不知名的花,忽地就开了口,不复轻灵机俏的声音里,带了些惨淡苍白的寂寥:“俏如来,你也是来劝我的么?” 俏如来停下脚步,看着飞渊单薄的背影,抿了下嘴,轻声道:“飞渊姑娘……还请节哀。” 而飞渊并没有回应他。少女的目光仍是粘在那丛逐渐衰败的海之花上,未有分毫挪移。忽而境内波流涌动,带起无根水轻轻荡开,那些花儿似是承受不住这般动荡般落下几朵。这落花的情景仿佛触动了些什么,飞渊轻呼出一口气,继而幽幽言道:“俏如来,我听说佛家也有轮回的说法,好像是谓‘三界众生,轮回六趣’,你相信这轮回转世之说么?” 俏如来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自身都陷入因果轮回宿命之中,又该如何与人分说? 然飞渊并未等他作答便回过身去,向着曲桥方向行了两步,途中佩于腰间的“随心不欲”掠过小径旁的花木,坠着琳琅挂饰的剑柄又将那些摇摇欲坠的花儿带下来了些,素衣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落英缤纷。她于池塘边停下脚步,俯下身子拾起那些或白或粉的花瓣,将掌中那捧娇嫩尽数洒入水中,目光盈盈,而俏如来却分明见得,她那双本是枯寂的眼里却漾起了浅而细的涟漪。 “阿觞……”她又开口,声音却不似方才喑哑,“阿觞与我说,他本来是打算在这次事情结束后,向我求婚的。” 她说这些话时,双眼直直望着落于池上的败花,直至那些花瓣随波散去,渐而飘零流远后,才继续说道:“他多傻啊。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他们这些王公贵公子不是最擅长花言巧语么?这些话……他不是应该早就和其他女孩子说过么?那么这次,他为什么犹豫了这么久,在最后的最后,才和我说?” “我那天说,他说这话定是些随口胡乱编的花言巧语,我才不信,我要他好起来之后好好和我说。” “可他却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 “他说,他从未真心喜欢过一个人,我是他第一个发自内心喜欢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让他想说这句话的人。” “他说是我让他感受到鳞王对他的关怀,是我让他觉得,还有一个人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他、陪伴他、愿意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死了。俏如来,他死了。” “我再也不能高高兴兴地答应他,嫁给他了。” “如果轮回往生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我就可以回道域等,再等个二十年,我就能再见到他了。” “虽然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会再记得我,那时候我也变成老婆婆,不可能嫁给他,但……”飞渊慢慢抬起手,掌心按住心口,眉眼含笑,却也含着泪光,“那个风流的、嘴甜的、会和我说等此间事了就与我成亲的北冥觞,永远都会活在这里。” “俏如来你说,我说的对吗?” 直到飞渊重振精神,告辞离开,俏如来都不知应如何作答。他知晓她足够坚强,也知她不会继续颓靡,他能做的,只能目送着对方缓步离去,独自面对这未来数十年的孤寂人生。 怀中菩提忽而炽烈,光华大盛。有两点光辉自俏如来怀中升起,陡现圣洁佛光。 ——这一颗,是在至死一刻才愿表明的爱慕之心。 ——这一颗,是将对方留在眉间心头的至死不渝。 光华两散,一颗追逐着少女的身影,另一颗向着王陵的方向慢慢飞去。 俏如来闭上一双眼,手中的念珠被他拨个不停,他念了一段心经,心中的涟漪却被荡得绵长,久而不能散。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缘,道域有苦海,死不相离弃。 此种尘缘情苦,是谓—— 死不弃。 第9章 【章九】 飞渊回道域了。 她是笑着离开的。向鳞王辞行时,她已然恢复为往日俏皮灵动的模样——一身灿若桃李的打扮,一柄环佩琳琅的宝剑,行走时脚步轻灵活泼,带得鞋上珠花簌簌,连眼角眉梢都沾满明媚的春光。 面上看来她仍是那位言笑晏晏、行止言辞都透着欢愉的姑娘,只是乌发间仍簪着缟素的绢花,而那双秋水流波般的眼里,也多了些遮掩不去的惆怅与悲伤。 她与众人说,她不能继续颓废下去了,也不能再终日以泪洗面。阿觞说过他喜欢看她笑,不舍得他哭。他不会想看到她一直难过下去,她自己也不想仅仅怀抱着这份遗憾与悲伤去面对往后的每一个日月轮回。 ——如果真有轮回往生,我一定要用最好看的笑容去见他。 飞渊这样想着,笑着在鬓角簪上最后一朵白花。 在体味过飞渊与北冥觞之间的情苦后,菩提的温度却并未消退,反而是余温暖暖,大有将这状态持续下去的意思。菩提子的异样让俏如来不得不留于海境,北冥封宇好客,且念在俏如来在联军之战中于鳞族有恩,便也就顺势应允了他继续留下做客的请求。 江湖儿女,萍水相逢即是缘分,而更何况飞渊与俏如来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故而当飞渊正式离开海境那天,俏如来便主动提出相送,二人一路絮言碎语、谈笑风生地就到了海境的出口。 飞渊虽笑意嫣然,但真到了离别之际却也不免伤感,她望着前方与霞光万丈的外界相接的最后一寸无根水,眼中流露出万般的不舍与哀然。只是这点软弱的心思被她压回曜石般的眸子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轻松与悠然。她将俏如来劝停在无根水里,自己则站到了无根水外,双眼俏皮地眨了眨,忽而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越过俏如来,落到远处脚步逡巡的狼兽上,用只有俏如来能听得的声音说:“希望俏如来能早日和你家大狼和好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伸出手,葱白似的指尖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然后迅速拢回烟粉色的袖中。而待她这话说完,飞渊非常识趣地向后退了一步,向着俏如来和苍越孤鸣分别摆了摆手,不等俏如来回神便扬长而去。 少女那句“早日和你家大狼和好”把俏如来砸了个晕头晕脑,过了半刻光景还是一片迷茫,而当他回身欲返,看到距自己尺丈开外的苍越孤鸣时,才咂摸出飞渊所说的“你家大狼”指的是谁。 思绪涌荡,俏如来只任凭这感情冲动了眨眼之息便将其敛回,金瞳半错,眼神微挪,故意不再去看那足以乱去心神的狼兽,抬起脚来往回走去。 期间目光并无半分动摇,仿佛他真笃定了心思不去理睬苍越孤鸣似的。 俏如来在迈步的间隔里屏息细听,无根水中唯有一片寂静。许是那人以野兽之姿无声前行,不欲透露半点行踪,可俏如来却觉得在这片岑寂中,却有着更多的、难以言状的、深切而哀恸的孤独。他心知这近乎空虚的孤独中,苍越孤鸣占去一半。而另一半,则是被他自己添补地涨满,不留一丝缝隙。 他无法自欺。 自那日一来,苍越孤鸣便再也未曾开口说话,往日的意气风发皆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数日如一刻的沉默与疏离。他仿佛不再是一头野性桀骜的狼,反倒更像是被驯服后乖顺温和的犬,默默跟在主人身后,不敢逾雷池一步。 苍越孤鸣在刻意保持距离,明眼人都看得出。而这不近不远刚好尺丈之间的距离,却好似成了一道天堑深壑,双方谁也不愿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只能任其横亘其间,造就一片难以捱受的空与寂。 他们曾经何其亲密——同榻而寝,抵足而眠,相依相伴,不曾有半刻分离。俏如来甚至对兽毛贴于面上时软硬兼容的触感都早已习惯,他也早已习惯无论身处何地,旁侧总有一个为他挡去危难困顿的苍越孤鸣。 记忆中的那双眼在看向他时,总是软的。或是缱绻,或是温柔,亦或是带着千万分的珍重,在每一寸光阴里静静凝望,带着些俏如来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给他带来莫大的踏实与安然。仿佛只要苍越孤鸣在,世间便再无沧桑事,亦无任何事可伤他。朝夕之间,尽是乐土。 但就是这样的苍越孤鸣,却对他遮、对他掩、对他隐、对他瞒。而这份欺瞒,则是发轫自俏如来见到狼兽的第一眼。 他无法释怀。 心中拥塞的情愫随时间流逝而转变,由开始的恼化为现下的怒,虽截然迥异,却同样让他心中郁郁,久不能纾。 ——他究竟为何瞒我? ——是俏如来生而为人,寿元倏短。在苍越孤鸣的时光荏苒中,俏如来只是他千万年沧海中的一粟桑田,百年时光之于他,不过转瞬,故而没有剖白坦诚的必要? ——亦或是,于他而言,自己并没有让他信任到,足以坦诚相待? 千桩恼与万种问一一拂掠过心,然俏如来却都不想问,亦不愿问。他怕那些关于光阴短长的既定事实,也怕那些自怨自艾的念想一朝成真。他太清楚人妖殊途的终局,也生怕百年倏过,自己真的只会成为他长久生命中的一位过客。俏如来不甘愿如此,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此——他与他,终究有所不同;他与他,终究无法至亲终生。 俏如来心中烦闷,亦心中怯然。他心中有那么多话想问,却每每含于舌尖齿列时又生咽回口,他怕言不由衷,也怕覆水难收,更怕那些话问出后便再也收不回,连与自己相距尺余的那道身影都会成为光影错落中的一幕镜花水月。 如此懦弱、如此胆怯、如此愤懑满身,俏如来自己都对如今的模样深感厌恶。但他仿佛陷入怪圈,自己将自己绕进个无解的死结里,无处脱身。 他想问,但又怕;他想近,却怕远。如此拉扯,如此纠结,于是便成了此刻这般心有千结、胸塞闷气、腹满愁肠的局面。 想到这里,俏如来又是一阵气恼,索性快了步子往回走,不再理会身后亦步亦趋的苍越孤鸣。 ※ 后来几日,俏如来对苍越孤鸣的躲闪因着心中难以纾解的别扭情绪而愈发明显了,不是视而不见就是干脆躲着。过于刻意的行止让苍越孤鸣生怕自己又惹怒了他,耷耳垂尾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而他的呼吸则因无根水的影响而不甚通畅,眉目神色亦是难耐,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确是可怜。无根水对鳞族以外之人皆有影响,而妖族对此反应尤大,慢步缓走都十分困难,更何况俏如来几日奔波皆是快步而行,为追上他的脚步,苍越孤鸣不得不紧跟其上。一日两日尚且能捱,但五六日这番步调下来,直把他搞得精疲力尽、身虚体软,往日油润的皮毛也显出黯色,看得海境之人皆心怀不忍。 而他这幅模样,就恰好被“鳞王”北冥封宇看到,连半分遮掩都没。 俏如来得鳞王特许,除却危险边境之地外,海境其余各处皆可自由行走。他揣着那串持续发热的菩提念珠,一会儿到这,一会儿到那,漫无目的地四下走访探寻,而这一日,也是如此。一路快走,步履频迭,俏如来走得急,苍越孤鸣也跟得紧,待走至浪辰台附近时,苍越孤鸣已是气息不匀,粗喘阵阵。他见俏如来只是在周围徘徊,并无离去之意,便下髋圈尾,坐在一处边角,一边调整着吐息,一边仍凝神望着远处的白色身影。 他身体不适,心神便再也分不出一分给周遭,故而当北冥封宇近身时,他也未有察觉。 北冥封宇是在浪辰台外看到苍越孤鸣的。彼时见他,虽是沉郁寡欢,却也精神尚可;可这时见他,只觉这头狼不过在短短数日间便消颓不少,目露疲色,却也仍执拗地望着他自始至终都在凝视之人——那位名叫“俏如来”的白衣僧者。 这种眼神,这幅神情,北冥封宇几乎是在瞬间便确定了一件事——苍越孤鸣对俏如来的心思,只怕是与他对他……是一般的。 鳞王心念微转,似浮冰般眼扫过苍越孤鸣与不远处的俏如来,随即低吟半声,迈步前行。他在苍越孤鸣充满审视的目光下与之并肩片刻,声线压低,用仅有二人才能听得的声音低语一句:“看在你与俏如来皆帮过鳞族,本王这次就帮你一回。” ——至少让你们不要同本王和他一样,存有悔憾。 北冥封宇将后半句压入心底,也不等苍越孤鸣有所回应,便向俏如来走去。 苍越孤鸣看着鳞王的背影,眸光在瞳眸深处转了几轮,终是蛰伏下来,复又沉回眼底。他又将目光挪向远处那人,只觉视线所及皆是空无澄澈的白,那发丝间散出的檀木幽香犹萦鼻端,那双手的温凉柔软也好似仍抚于额顶。 他好似许久没有依偎在他身边了,苍越孤鸣想。 两心相离,不过半旬而已。 北冥封宇袍服繁复,上有珠玉环佩琳琅碎碎,行走时纵使再放轻脚步也会带起一阵金玉铿锵之声。也正是这响动让俏如来蓦然回神,转过身的同时向鳞王行了一个周正的佛礼,面上神色安然,眉目舒缓,端得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儒雅模样。 “俏如来。”鳞王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方写着“浪辰台”三字的匾上,似是想起什么可喜的事般地柔了眉眼,顿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本王看你在此处徘徊许久,是因你先前所提的灵物感应?” 俏如来迟疑了下,掌心贴在胸口处,默默点头——菩提在此处由温转热,确似感应到什么。 他静默了一瞬,鳞王却未等他回应。北冥封宇脚步一转,面向浪辰台而言:“既然来了,便随本王进来罢。” 他这话说得突然,也正合了俏如来心下之意。俏如来只见得眼前绛色披风一带一扬,随波而起,尚不及反应时北冥封宇便已行至长阶前,大步缓迈,径自往浪辰台登去。 鳞王走得快,俏如来只得拔步追上。他随着北冥封宇登上珊瑚长阶后下意识往身后望去,却只见得层阶长长,并无一人相随。此番愿景应如他所期许,亦是他亲口所诉求,然此时此景,却又让他心中陡起寥落,长阶有尽处,然在那尽处,却不知是否还有人守候。 俏如来回身入台,却未曾留意到远处有一双幽蓝深邃的眼,目送着他拾级而上,目送着他进入那高耸的楼堂,也目送着他飘起的最后一寸发尾消失视线尽头,穷极远望,久久不曾收回。 ※ “俏如来,你来海境,也有十日了罢?” “是。” “有件事,你可否曾心生疑惑?” “鳞王指的是……” “你来海境这些时日,却从未见过我鳞族的师相。”北冥封宇露出半边侧脸,“你不奇怪么?” “俏如来这几日皆未曾见过鳞族师相,确是感到疑惑。”俏如来随着北冥封宇又行过一处转角回廊,“虽未见过,但亦有听闻。往昔海境鳞王之下设相,皆为鲛人所任,至鳞王这一代,出任丞相之人乃鲛人一脉欲星移,欲星移曾以少年之姿接替先王身边相位,更身兼帝王师之位,故而亦被称为师相。” “不错,他确是……人中冠楚。”北冥封宇轻声一叹,便再不曾言语。他轻车熟路地转过一处又一处院内的柳暗花明,在每一个可窥见远处深海之所都放慢脚步。鳞王将这不算太长的路途走得认真,一步接一步皆是稳而重,他好似在品味,亦像是在怀念,而这足下的每一步前行,仿佛都值得他用全幅心神去回想曾在此处度过的每一寸时光。 北冥封宇在一幕白纱前停住,眼前纱帘如幕,层叠掩映,截断了视线,阻隔了脚步,却无法挡住心中的念想。他以眼为笔,隔着薄纱将浪辰台深处的景致描摹入心,而后便不动不言,兀自沉默。 他静默了许久,忽地就叹了一声,手伸入白纱间隙,将那云絮般的帘幕撩起一角。北冥封宇的目光自纱帘开启的瞬间便胶着在了内中的贝床上,双目望着躺于其上的身影,不肯有片刻挪移: “俏如来,本王为你引荐。这位便是,鳞族师相——” “欲星移。” 俏如来顺势向内望去,只见有一青年男子躺于床褥间,眉眼轻涣,神色安然。青年天人之姿,清隽俊雅,衣衫华贵,一头宛如夜浪般蓝白交杂的长发被整齐地打理好,铺在身下,衬得他更如月下明珠般温莹。他耳鬓有几枚鲛鳞,浑圆而小巧,恰如其分地点缀在发鬓两侧。那鳞片本应是画龙点睛的装饰,衬得清俊面庞更儒更雅;然此时那零星几点月白却色泽黯然,显得欲星移面色苍白,虚弱地好似失了血色。 他卧于榻间,半分动作也无,虽状似晨间浅眠,可也过于沉睡,对鳞王的到来好似浑然不觉。一片寂静间,只依稀能闻听得绵长轻浅的呼吸声,却也是若有若无,说是游丝之气也不为过。 此番情状过于诡异,若不是欲星移鼻息仍在,胸口仍有细微起伏,俏如来甚至会觉得此刻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师相未死。”北冥封宇远远眺望着欲星移的身影,撩起纱帐的手泛起及不可见的细微颤抖,“他未死,却也不能算是活着。本王下令封闭浪辰台前,太医令也曾全力医治,但……” “谁也无法将他唤醒。谁也不能。” 鳞王再深深看了一眼沉静而安谧的欲星移,随即放手,任凭那雪浪般的纱将视线掩住,再也望不见那人半分身影:“那一次外界入侵,他以神识受创为代价,保全了鳞族全族与海境的安宁。只是,他自己却……” 他背过身去,以强硬的态度迫使自己不再往那处窥觑,耳畔附着的鲲帝之鳞在回身瞬间带过一抹一闪而过的流光,遮过了北冥封宇眼角濡起的一滴晶莹,也掩住鳞王眉梢带起的一抹哀色。 “俏如来,本王给你讲一个,本王与师相的故事。” ※ 北冥封宇记得与欲星移相处的点点滴滴,连一倏忽的遗漏都不曾有。那些从少年到青年的时光都仿佛被镌入他骨血,鲜活又明亮,宛若新成的深海蚌珠,每一寸光辉都温润夺目,每一层珠液都蕴着那些从未说出口、却又彼此心知肚明的情谊。层层裹挟,终成明珠,他与他之间的故事就像盈满海境的无根水般,莹润温和,虽不至深铭刻骨,却能从每一处孔窍沁入,渗进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北冥封宇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欲星移的场景。 那日他在武场习武,鳞王将他唤去,北冥封宇看到往昔威正严肃的父王罕见地软了眉眼,将一个容貌清秀的鲛人少年领至他面前,告诉自己,这是海境新任丞相欲星移,以后便是你的老师。 少年丞相,风姿卓绝,彼时他二人同年同岁,却有着不同的经历与风华。他是鳞族太子,欲星移却已位居朝堂高位,他可与鳞王议政、可与群臣舌战、也可对太子所学所问给予完美解答,而他谈吐举止亦是风趣儒雅,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太子时期的他便被欲星移深深吸引,只不过那是出于对他的憧憬与钦佩。 鲛人一族天资聪慧,又皆有上乘品貌。欲星移贵为始帝嫡系血脉公子苏后人,则更是其中翘楚——面如冠玉,眉飞入鬓,清俊端庄。而随着年岁渐长,青涩之气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沉淀后的温润与儒雅,如夜幕星空下的广袤远海,飘渺浩然,却又玉意无双。 欲星移与他亦师亦友,他与欲星移情同手足。他被欲星移的端方清雅与沉着稳重所吸引,却也偶因对方的神秘与不可捉摸而心生惴然。那时他已登基为王,而他亦助他平定海境内乱,二人君臣相佐,相互扶持,本应是心无罅隙,全然托付。可年轻的鳞王却察觉到,欲星移有许多事都未曾坦诚相告,有许多事他都在暗处独自揽下,不曾让他知晓。为此北冥封宇也烦恼过、纠结过,气恼过、愤懑过,可兜兜转转,千百个念头走过百轮,最终他仍选择了宽忍与包容,选择了放下芥蒂与心焦,选择了无条件的相信,相信着那个在他心中最独一无二,也让他心生恋慕的欲星移。 初登大宝的他被欲星移深深吸引,彼时他在心绪纠结处,发觉了自己最隐秘的心意。 充实后宫、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是君王的职责之一。北冥封宇在为王第一日便心知此事会被群臣提出,故而早已备下腹案以面对这种局面。可北冥封宇千想万想,却未曾想到,那一日在朝堂上提出鳞王纳妃一事的,竟会是在他心中占去泰半光景的鳞族师相——欲星移。 那一刻,心中涌起的情感是惶然,是心凉,是迷茫,亦是一种被唤作“一厢情愿”的无力感。北冥封宇坐于庙堂高处,自上而下望着立于群臣之前,神色淡然说出“纳妃”二字的欲星移,平生头一次感受到自四肢百骸渗出的冰冷与寒凉。眼前景物上的诸般色彩一一褪去,五色斑斓化为灰败颓然,心中高墙轰然坍圮,那些断壁残垣下压着的,皆是被他压在心里,字字珍重的“欲星移”。 一腔真情付东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北冥封宇在这一刻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他终是,一厢情愿。 北冥封宇是这样想的,可他这个念头却在大婚之日,被彻底打破。 鳞王大婚,百官恭贺。北冥封宇却在群臣欢宴时,发现一抹与他人截然不同的身影。 那是欲星移,是当初谏言他为君为王理应早日纳妃的鳞族师相,亦是将他一片真心打碎敛走、不予他半分希冀的……近身之人。 ——本王已然娶亲,他夙愿得偿,难道他不应欢喜? 可欲星移现下虽仍嘴边含笑,可眉目却是掩不住的惆怅。他不断往杯中添酒,又将杯盏送入唇边一饮而尽,如此反复,不曾间断,好似那杯中不是能令人长醉不醒的陈酿杜康,而是仅能润喉解渴的水,一杯又一杯,喝得快而急,任凭那上扬微挑的眼尾被醉意薰得通红,却尤不自知。 这样的姿态,风流而张扬,落在北冥封宇眼里,却是别样的哀伤与悲怆。 哀命运之不公,怆爱重之沉凝。 一个是君王之责,一个是臣佐之职。纵然两心相印又如何?他们注定要错过这一遭,也只能错过这一遭。儿女情长在家国天下前总是轻如浮羽,社稷大山压下,纵使心怀惊天骇俗之情感天动地,可只要他仍是海境之主,他仍是鳞族之相,他们便要被职责与义务紧紧桎梏,至死方休。 于是北冥封宇便压下心思,继续做欲星移期许下德政爱民的君王。他们在朝堂上相互扶持,彼此信任,用这种特殊的相濡以沫,来维持二人别样的相依与相守。 只能以君臣相称又如何?北冥封宇想,就算被命运捉弄,但只要知晓自己并非真情错付,亦并非一厢情愿,便足矣。 北冥封宇曾经以为,他与欲星移也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他做他的鳞王,他做他的师相,彼此皆成为对方期许中的样子,虽有遗憾,却仍是满足。 他真心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那日他看到被人背回的、重伤不醒的欲星移。 他的眼紧紧闭着,他的嘴上留有残红,他的袍服上沾有鲜血,他的师相是那么狼狈地伏于他人脊背,露出一副从未显于人前的、颓然而虚弱的样子。 亲手揽过,指掌俱颤,北冥封宇在双眼溢满朦胧水色时方才惊觉他哭了的事实。水珠一颗接一颗落在欲星移面上,沿着颊侧腮边没入鲛鳞之中,留下一线水痕,若依往日,怀中人必会笑着打趣北冥封宇,再递上一方白巾,让他莫哭鼻子。 可他不会了。 鲲帝之泪,常人罕见。北冥封宇这辈子没哭过几次,可落下的鲲帝之泪却是不少,都尽数奉献给了欲星移。 彼时年少,他阅读古卷时曾见书中有载,说“鲛人眼泣,则能出珠”,便拿着那本册子去找欲星移,缠着他要看他泣珠。这般蛮缠着,鲛人泪不曾见,反倒得了一通笑骂。北冥封宇仍记得清楚,那日他拽着那位白衣蓝发的少年鲛人,听他言“若要臣泣珠给太子,太子需要用鲲帝泪来换才公平”,可他却无心细听,目光全数落到少年说话时弯成新月的眉眼上,他见得那人眉宇中的无奈与欣然,还有他腮边鲛鳞所散出的,比月华还皎洁的光。 可他尚未见欲星移月明泣珠,就奉了最珍贵的鲲帝泪给他。 一语成谶。 他抱着欲星移说,“师相,欢迎回来”,哭了一次。 他独自将欲星移送回浪辰台,替他打理好衣衫冠冕,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后,又哭了一次。 北冥封宇扶着贝床的边沿,潸然落泪。 ——本王还要哭多少次,才能换回一个活蹦乱跳的欲星移? 可已无人能够答他所问,回应鳞王的,只有浪辰台内无边的寂静。 北冥封宇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若那日他不纵许欲星移的欺瞒,是否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明明知晓,欲星移的神秘是他的贯然常态。这个常年把“做人失败”挂在嘴边的人,每每独自压下诸多事务,待他将棘手之事办妥后方才与他禀报,带着一脸温然儒雅的笑容向他请罪嬉笑。 他在最后一刻还在瞒他,明明身受重伤,却仍笑着对北冥封宇说,臣无事,王不必担心。可他却不知,他身上的血腥气稠浓刺鼻,即便用了最重的香薰都压不下去,北冥封宇将他的遮掩与欲盖弥彰看得透彻,却并未戳穿。 如果那次他不顺着他的心意回到到紫金殿坐镇后防,如果那次他回过头去,如果他能与欲星移并肩而战,而不是独留他一人面对那般险境,那么此事的终局是否会与现下,有所不同? 北冥封宇这样想着,伸手碰了下欲星移温凉的脸。 可惜,再也无人能够回答他了。 没有人了——北冥封宇想——再也没有一个手捧如意、笑意璨然、自嘲地说“臣真是做人失败”的人了。 他的师相,他的欲星移,此时此刻虽躺在他面前,但与他的距离,却是近在咫尺的远。 ※ 北冥封宇说及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冰眸半阖,神色哀恸,连眼角处细碎的鲲鳞都在颤抖,无根水泛起微波,在鳞片边沿折出几片星子般的碎光,映在鳞王额角眉梢处,更显支离。他想如往常一般将现下满溢而出的情愫尽数压回,但此刻他用往事在心底划开一个名唤“欲星移”的隙,而那些汹涌而出的悲切与哀伤便就从那处裂口汩汩而出,让他再也敛不住心中的哀思与愁绪,任由心绪飘然,纵放而去,做回这一刻的“北冥封宇”,而并非是那稳居庙堂、心系天下的“海境之主”。 北冥封宇此刻是悲伤的,也是寂寞的,他有着不得相守的缺憾与哀痛,也有着独居高位的茕孑与寥落。俏如来静静望着他,指尖拨捻着掌中念珠,沉默地将那一百单八颗白晶都磨得温热。此刻的鳞王与那日的苍越孤鸣在他眼中倏然重合,眉目悲切,让他心下一恸,也让他心生恍然。 而就在俏如来以为北冥封宇会继续深陷时,就听得一句“所以,俏如来,如若你有话想要对他说,便要在想说时说出来”。他抬起眼,见鳞王此时已敛了颓容,肃了眉眼,缓然言道:“你若想问为何本王会这样说,那本王只能回答你……” 北冥封宇停了片刻,继而笑言:“因为本王觉得,现下的你与曾经的本王,很像。” “都在迷茫,都在踟躇,也都在用一时的逃避来面对对方曾经的欺瞒,可是俏如来……”北冥封宇侧过头去,直对上俏如来的眼,“如果有些话不在最好的时机说出,错过了,或许再也无法弥补。” “就如同本王心中的一句话,存了几十年都未曾说出。可时至今日,那位本王想要倾诉的对象却无法再听得半分言语。他与本王虽都活着,但本王却不知,那句话是否还能传达给他。” “虽不知他何时会好转,何时会醒来,何时会与本王再度携手共创海境清平盛世。但……本王会等。” “等他醒转,等他起来,等他鲜活地站在本王面前能够听本王的满腹牢骚时,本王……会好好说给他听。” “只要还活着,本王,便不会放弃。” 话音方落,俏如来只感到胸口一热,只见又有两枚菩提自怀中升起。佛光辉然,骤而分散,一道飞往浪辰台深处,一道停留在北冥封宇头上,倏而化为一捧光晕,尽数洒于鳞王身上。 ——这一颗,是少时缘起,君臣相佐,誓而不弃。 ——这一颗,是相濡以沫,岁月相待,生而不离。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缘,星海两相望,此生永不离。 此尘缘情苦,是谓—— 生不离。 第10章 【章十】 异象陡现,北冥封宇对此却不甚讶异。他微眯起眼,将渐渐稀薄的光晕纳入眼底,待最后一丝光影湮泯后才低回头去,对着俏如来问道:“这便是你先前请留海境时所言的异象?” “是。”俏如来并掌合十,施了一个佛礼。而他又好似在犹豫什么,双睫频繁眨了数下后,方才支吾问道:“方才您说,若俏如来有话想要对他说,便要及时说出。话中的‘他’是指……” 苍越孤鸣,么? “你应知本王所指何人,或者说……何狼。”北冥封宇看了一眼俏如来,随即背过手去,缓步前行。二人行至一小亭,待双双落座后,他才继续开口:“你躲避的行为太过刻意,也无怪乎本王知道。且莫说是本王,这宫里的其他人也都见得,连右文丞和左将军都看到好几次了。” “本王是过来人,有些事自然看得会比你清楚些。”鳞王语意稍顿,双眼扫过俏如来微蹙的眉,“有些事若是闷在心里,过得时间长了,总会生出些极端片面的想法。你与觞儿年龄相仿,本王应算得是你长辈,若你信得过本王,便将压在心里不便当面与那人说的事说给本王听。或许,本王能给你一些作为过来人的经验与建议。” 他说完后便不再开口,将肘臂置于桌上,静静望着俏如来。 正如北冥封宇所说,他是过来人,他也曾于年少时心怀惴惴,亦曾于独处时暗自烦恼。那些独属少年人的矜持与拘谨虽是青葱年华的重要特质,然在此种事上,若是继续矜持下去,只怕是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他在等,等俏如来将心绪理清后的回答,也在等他放过自己的瞬间。 ——如此扪心自惴,惶然逃避,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苛责? 北冥封宇望着俏如来凝重的眉眼,叹下一口气。 时间似乎过去许久,俏如来都未曾言语。院内角落处放置的随珠逐一亮起,恰似萤光一捧,落于浪辰台中,反倒衬得僧者白衣更是朦胧。而就在北冥封宇觉得俏如来不会倾吐时,他在这满院寂静中,听得一声细若蚊蚋的轻语。 “……俏如来……”青年似是定下心神般,攥紧掌中晶珠,“俏如来不知,应如何理解……两种几为背驰的感情,是如何共融相存的。” “鳞王方才言及,师相曾有许多事未曾坦言,而他瞒下诸事之举,您……是知道的。但您方才也说,您与师相亦是相互扶持、彼此信任的关系。” “您选择无条件的相信,即使是在您知晓师相对您有所隐瞒的前提下。” “俏如来想知……您是如何能够对一个对您有所隐瞒之人继续保有信任之情的。也想知,您是如何做到如此宽纾能容,接纳下那人的不直言与不坦诚。” “一个人将一件事瞒下数十年,难道这个人的动机与目的难道不值得怀疑么?” “如果师相自与鳞王相识之日起就瞒下一桩秘密,那么若等着秘密被他人拆穿,您还会选择继续相信师相么?” “俏如来愚钝,无法自解。还请鳞王为俏如来解惑。” 问题接踵而至,语气又促且急,俏如来的心绪也随着那些症结话语逐一诉出口而变得激动不已。待他说完最后一句时,原先端方静肃的脸早已憋得发红,他气息带喘,胸口伏动着,被他绷了数日的冷静假象好似在此刻被自己亲手毁去。 就算他面对的是高居庙堂的一境之主,就算他现下这般问话不合理法,他也将那些萦绕心头的、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就这样和盘托出。他太想知晓答案,他也太想得到开解,他迫切渴求一个足以让他走出这思绪死角的关窍,来让他放下心中久居不去的梗塞,让他全然接受那个对自己有所隐瞒的苍越孤鸣。 他这般模样尽数落在北冥封宇眼里,换来的是对方眉目微展,暗含爱慈的模样。鳞王只觉俏如来此刻眼带困色、心绪纠缠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个第一次发觉欲星移有事瞒着时,在书房闷了一整天的自己。而那些被青年问出口的话,遣词措句虽有所不同,但内中饱含的困惑却仿佛是他当年扪心自纾时的复现,故而他只待俏如来话音稍落,便不假思索地开口答曰:“本王不会怀疑他。本王选择相信他。” 落字铿锵,毫不犹豫。仿佛无论再来多少次他都会给出同样的回答——此心拳拳,天地可鉴。 俏如来似是未曾想到鳞王会答得如此之快,且会如此坚定。他愣了一瞬,随即问道:“为何?” “他可曾加害于你?他可曾让你受伤,亦或让你陷入危难境地之中?”北冥封宇追着俏如来垂下的视线望进对方眼里,“至少欲星移没有,从来都没有。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欺瞒与隐藏,都是为海境大局着想,也都是为了为本王分忧。他的立场从来都是海境,他的出发点从来都是本王,本王又怎会对他所做之事有所怀疑?” “你口中所言之人,可曾做出本王所言之举?” 俏如来紧扣佛珠,垂目不语。 “本王并不知晓你们往日是如何相处的。但这些时日本王所看到的,皆是他跟在你身后,时刻保护着你。方才在浪辰台外,他见到本王,第一时间不是回避,而是警惕与审视,足见在他心里,你之安危比何事都要重要。更何况,他的眼神始终未离开过你半分。” 北冥封宇见俏如来神色微动,便将话顿了半刻,待对方心绪似稍安定后,方才继续说道:“若有一人,经年与你相依相伴,所行之举既未谋财,亦未害命,反倒是时刻傍你身侧相守相护,会因你陷入危局而万分焦急,亦会因你疏于防范而徒生气恼,那依本王看来,他并非对你有所图谋,至少于你而言,他不会怀有恶意。” “而若是这样的人,怀揣隐秘之事,行欺瞒之举。本王倒是觉得,他如此行事,必是有所苦衷,亦或是时机未到,他无法和盘托出。” 鳞王抬手,制止了俏如来尚未出口的发问,续言:“本王知晓你问何事。只是,俏如来,人生在世,漫长光阴中谁都会有些不想宣诸于口、让他人知晓的秘密。纵使与亲近之人相处,也会因或这或那的原因而不得不对对方有所隐瞒。他不对你倾诉,并非全然是他不想与你倾诉,也可能是尚未到一个能让他和盘托出的最好时机。” “而你要清楚的——有时,欺瞒他人之人不比被欺瞒之人心中好过半分。不如说他们会比那些被他们欺瞒的人更痛苦,也更难过。” “心有所苦,不能尽言,只怕是这世间最难捱的煎熬。” “若他未曾伤你、欺你、害你,你能做的,只有信任。信他对你的一片赤诚爱守之心,也信他与你共同构筑的点点滴滴。” “况且,他的秘密在意外之时被他人揭穿,于他而言,本就心有不安。而你此时的怀疑与疏离,或许之于他,是一种无形的伤害。” “本王希望此时的你,能选择继续信任那个不曾伤害你的他。” “去面对你所逃避的,去倾听你所疑惑的。把你心中想要讲出的话说给他听——在他还能听得到时,说得清楚,说得明白。” “本王不希望,你在这件事上会同本王一样,抱憾余生。” 俏如来抬起眼,望见的,只有鳞王一双如冰般透蓝的眼,里面好似掬了一捧光,一捧撒在无垠无波的海上,随着波涛逐流而碎裂的光。那光几经明灭,骤而散去,留下的,只有满目的眷思与怅意。 “俏如来,去和他谈一谈吧。” ※ 北冥封宇将俏如来领至长阶后便径直自浪辰台里回了紫金殿,临走时还好心地为他指明了苍越孤鸣躲藏的位置。 那是在一丛珊瑚遮掩下最不起眼的角落,赤色珍物后有银灰背毛若隐若现,窸窣蜷动着,似是在极力掩藏自己。 俏如来缓步行下长阶。他在逐渐缩短的距离里,望见了苍越孤鸣此时的疲态——吐息促沉,神色恹恹,尖耳半垂,长尾拖地,就连往日油亮光润的背毛都显得干涩,这般颓然低萎,全然不似往日的矫然模样。 他终是被那蓝色眼中的黯淡光影刺痛了眼,也终是狠不下那颗尚且怀柔的心。俏如来只觉心上寒冰倏然开裂,破开寸寸裂隙。而那些独属于二人的过往回忆逐一被他想起,也恰似一涓春日暖水,自心上微罅中丝缕顺入,融开凝冻三尺,带来春暖无边。 ——心有所苦,不能尽言,只怕是这世间最难捱的煎熬。 ——去面对你所逃避的,去倾听你所疑惑的。 ——去和他谈一谈吧。 鳞王的话被含入口中反复咀嚼,俏如来就这般在心中想着,足下便向着那株珊瑚的方向而去。身影渐近,俏如来又在咫尺之遥停下脚步。他抬起自方才便半阖而下的眼,隔着这段短而又短的距离,望着苍越孤鸣竭力压着喘息而强撑站起的身影,心下又升起半分酸楚与不忍。青年似是再也承受不得般将目光别走,下定了心思般拔步便走,却又在行过数步后稍偏了头,隐于霜发垂隙间的眼瞄了下身后,随即便收回视线,再也不去看他。 而他则仍与他相距尺丈,步步亦趋,似急,又似怯。苍越孤鸣在敛眉垂目之际察觉到俏如来一掠而过的注视,他心生欢喜,却亦有所惴然,几番脑内纠缠,终是未曾抬首,仅是用着与这些时日以来一般的沉默与距离,跟随俏如来往二人暂居的小院而去。 步伐虽频,但速度却缓和下来,俏如来不再如先前那般刻意的逃避与疏离让苍越孤鸣的身心都好受了不少。狼兽仍是低眉垂首,不曾抬眼觑起半分,仅靠着映入视线边沿的袈裟缘角来量定他与青年之间的距离——不远亦不近,是刚好能将身影纳入视野的距离,不会因过近而惹人厌烦,亦不会因过远而追之不及。 苍越孤鸣这样想着,神思微涣。 无根水不仅让他迟缓了脚步、闷塞了呼吸,也钝慢了思考。苍越孤鸣只是在心中暗忖如何把控与俏如来之间距离这点小事便不由分散了心神,他需调动全部心力去完成思考与出策,全然未曾留意到眼前人已停下脚步。狼兽自顾自走着,直至吻部触及一片柔软馨香的布料时才恍然回神。那团质地上好的衣料带着沉檀与线香的香气,清苦温雅,是独属那人的味道。萦绕鼻端的清雅让苍越孤鸣霎时清醒,惊觉此刻自己与他距离过近,便也顾不得无根水对妖族之体的负面影响,后肢一压,狼尾一扫,扭过身子下意识就往后撤。退后的脚步凌乱无措、毫无章法,他仿佛生怕因自己此刻的冒失而惹恼了眼前人,亦对此时真切的存在触感而心生惶然。 孤王不能靠太近——苍越孤鸣想——不能再让俏如来着恼了。 思及此处,狼兽足下动作就又快了几分,眼见就要转身跑远,径自回到那个二人彼此刻意拉开的距离中去。 “苍……苍越孤鸣!” 俏如来见他转身要跑此刻姿态如脚底抹油,心中又气又急,便也顾不得往日“温儒缓言”的礼仪教化,张口便大喊出声。只是他下意识便要唤“苍狼”,却又在喊的瞬间心生别扭,硬是把这称呼拧成了“苍越孤鸣”,故而这一句应带着气恼的话便也随之失了该有的气势,底气也欠了些,却足以让苍越孤鸣后撤的脚步停下片刻。 见狼兽动作稍顿,俏如来便趁机向前跑了几步,白衣宽摆在跑动间被轻飘飘带起,露出一双镂空的僧履与一对被纳入其内的足。俏如来在几步之间便越过了苍越孤鸣,伸手便将院门关上。白衣僧者将院门关起的动作伴随着金石之响,落闩下锁一气呵成,全然不给苍越孤鸣抽身而退的机会。 大门关合时带起无根水轻柔绵荡,当那轻波打在耳尖绒毛上时,苍越孤鸣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明显愣住了,眼睁睁看着俏如来娴熟地将退路封住,又在落锁声响起时微感无措。苍越孤鸣只觉颈后狼毛都根根竖起,耳朵也不由压了下去,后肢才往后才蹭了两步,尚未转身时便见得眼前一道白影掠过,回神时就发觉俏如来已挪转身形,站到他身后去了。 这一套动作可谓干净利落,分毫不予人反应。苍越孤鸣被弄得一头雾水,心中又窘又惑,一时竟不知应作何解。 ——他这是何意? 西苗王此刻却是全然不知。 只他尚来不及细想,耳畔便传来僧鞋曳地之声,草履与软绸在行走时擦过地面的响动愈发清晰,也越来越近。苍越孤鸣忽而感到尾尖触到了什么,柔软繁复,且愈发靠近,还不曾有停下的趋势。他心中惶惶,虽眼前不能见身后之景,却也通过此间种种得知二人已是咫尺之距,而此情此景亦是让他紧张万分,胸中沟壑好似两柄小锤轮番击打,带出嘈切凌乱之声频频,响彻脑内。一时间苍越孤鸣竟是不敢动作半分,周身皆是绷紧,只有立起的双耳兀自颤颤,带着耳尖上两缕银白的软毛也在摇抖,漏出些表于皮外的情绪来。 “这是何意?”俏如来的声音忽而响起,“为何不直面相对?” 青年看着眼前狼兽绷直的背脊与震颤的双耳,忽地就软了嘴角,只是这点柔和弧度仅是现了瞬息便又被压下,换成了一副佯装而成的严肃与气恼。俏如来敛住笑意,板着面容,用生硬的口吻继而言道:“莫不是因俏如来是可怖可憎之辈,才让西苗王如此避若蛇蝎,吝于眼色?” “并非如此!……”苍越孤鸣猛地回头,却在触及对方双眼时又垂下目光。狼兽将身子转过,长尾半拖,字与句在口中斟酌良久,才挤出一句:“孤王从未如此想过,也从未……避……” 话尾之音渐弱,毫无说服之力,听来满是心虚。 “哈。”俏如来笑了一声,旋即转过身去,一边向檐下回廊处迈步,一边言道:“既然西苗王未有此想法,那便请随俏如来移驾廊下。” 话音稍顿,只见青年忽而侧过头来,眯着一双眼,说:“俏如来有话想与西苗王……——‘好好’谈谈。” 苍越孤鸣听得句中那被着力咬过的两个“好”字,不由得打了一个颤,尾尖也不自觉悚起,随后又兀自垂下。俏如来说完后并未再过多停留,径自曳着一身拖到地的袈裟僧袍往廊下而行。白衣霜发,本应是他在数千年前便熟稔于心的背影,而此时此刻,苍越孤鸣竟是在这形神俱似的身影里,看到些与记忆中的“他”截然相异的东西来。 千年前的羁绊,数十年的陪伴,苍越孤鸣自认他对俏如来已全然了解,从身形到相貌、从心性到情愫,他皆是了如指掌的。然这段时日以来俏如来的言谈行止却又不无一脱出他的预料与设想,让他一时惶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西苗王此时方才恍然发觉,或许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眼前身而为人的俏如来。 诚然青年此刻形貌与数千年前并无分毫改变,而在性情上却又与那时迥然不同——菩提子无喜、无怒、无悲、无欢,永远都是那般温润和煦的神情,亦不会问出这样的话;而俏如来虽生性内敛自持,不喜露情于外,但言语行止间却无一不流露出他深埋于内的心绪起伏,亦无一不显现出他身而为人的喜怒悲欢。 能气、能恼、能诘责、能哀伤,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俏如来,亦是一个有着自我情感的俏如来。 苍越孤鸣只觉得此时此刻,他欢喜极了。 欢喜俏如来的鲜活灵动,欢喜俏如来的身而为人,亦欢喜他仍愿意用那朗润悦耳的声音与自己主动攀谈,让这份持续十数日的僵持,有了一丝融解冰释的契机。 他此时的欢喜,发自内心。 ※ 苍越孤鸣随着俏如来行至回廊檐下,见着青年一个旋身便轻巧坐在廊椅上,雪色衣袍连着烁着金线的袈裟在无根水中轻轻扬起,而后便落于廊木上。下摆长长,如雪堆般的衣料堆在僧者脚下,衬在一片蓝至深幽的靛色里,显得格外素雅。 俏如来落了座,苍越孤鸣却犯了难,他在廊下空地上踟躇犹豫,不知是否应随对方上前。而就在他犯难之时,白衣僧者却自云袖中伸出只手,轻而又轻地拍了拍身旁空出一截的靛色廊椅,言下之意,显而易见。苍越孤鸣见此便也不做多想,前肢搭在椅上,稍一用力便上了椅上,侧过身子,坐卧下去。 只他虽坐于俏如来身旁,却仍是贴边而卧,勉强与俏如来保持着那么一小段的不远亦不近,终归是不欲与对方相触碰。但俏如来对苍越孤鸣此刻仍是保持距离的做法颇为不满,索性伸出手去,按住狼兽背脊,往前一带,往后一捞,毛皮贴上袈裟,是往日再熟悉不过的亲密无间。 将对方带至身畔后俏如来便收回手,手指流连过狼兽耳后的细碎短毛,柔软如绒的触感通过指尖传入心底,于青年而言,是说不出的安心与熨帖。只他心中虽暖,眉眼却未动半分,亦不曾言语,仅是于沉默间用身体感受着旁侧那再熟稔不过的、独属苍越孤鸣的温暖与气息。 檀香清雅,草香浅淡,一人一狼就这般在廊下依偎,静默无言。 “所以,你为何选择瞒我?”青年在静谧深处轻声开了口,金色眼里满是千帆过后的风轻云淡,“还瞒了这许多年。” 苍越孤鸣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言语中称谓的变化——不再是“西苗王”与“俏如来”,而是最为简单的“你”和“我”。他对这转变心生欢喜,却也不敢太过表露,狼兽微耷下一对尖耳,一面斟酌着字句,一面小心应道:“孤王不知应如何开口。孤王……会怕。” 是了,他是怕,怕极了。 “怕?”青年惑而出声,继而回过头,双眸微动,却恰好对上苍越孤鸣仰眸而觑的目光,“你怕什么?怕我知晓你的真实身份而就此疏远,还是怕我会因你身居妖族高位而别有所图?” “苍越孤鸣,你到底在怕什么?”那些溢满眼底的气恼忽地就变了模样,俏如来本是满心的愤然,却又在话语出口的瞬间感到些从未有过的委屈。一双金砂似的眼里毫无征兆地便被蒙上一层泪雾,瞬息之间便漫上眼角,染出了一点惹人爱怜的酡红。他心中难过,嗓音都被泪意染湿,明明已是露出些许狼狈,却又兀自倔强,仍要将那些积压了数十个日头的话尽数诉出。一时意气言,或酿终身憾,俏如来心知,此刻的倾诉与释放,是必要,是必行,亦是为解开这僵持之局而需说出的,必言之语: “我六岁时便知你是妖,但我却仍将你视作至今之人,未曾疏远。世人皆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与你相处二十余载,又何曾因族类相异而怀疑过你的用心?” “但,你呢?” “你将那些真相瞒了我这些年,又是意欲何为?” “是不信我,不知我,还是觉得人类一生于你而言堪称倏短,根本没有必要告知与我?” “苍越孤鸣,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又待我如何?” 字字蕴泪,句句含血。俏如来突然就放下了所有那些平和而淡然、冷静而沉着的表象,而那些佛门清规、肃正家学加诸于其身的桎梏也随之一并抛却,露出一个有血有肉、有悲有喜、会生气、会发火的俏如来。 苍越孤鸣从未见过他这般激动又委屈的模样,一时竟不知应作何回应。他听着俏如来罕然的发泄之语,心中却也是酸与痛交织,柔与暖并济。那句“我待你一片真心”说得诚恳,说得真切,字字都印在心底,让他眼中骤忽蒙了一层水样的光,飘忽悠浮,暗自喟然。 心念半转,苍越孤鸣笃定了心思,便再将身子往对方那边蹭近了些,狼兽半垂,就势便埋在俏如来的怀里,也不顾那人有些赌气的抗拒推抵,径自将额首抵着青年心口,低声缓言: “孤王待你,自是一片真心。”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将身子再往俏如来怀里拱了拱,待到青年不再把自己往外推后,方才就着这亲昵的姿势扬起头,深望进那双被雾气遮掩的眼里,言道:“俏如来,孤王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这句本是正经之语,哪知俏如来却因此忽而笑出一声轻音。僧者抬起手去,以指掌抹去眼尾泛出的潮润与脆弱,衣袖轻缓间,便又恢复成往日那般端容庄肃的模样。他既未答应,也未拒绝,一双金色的眼回望着苍越孤鸣,顿了半息,突然就低声嗔了一句: “你们这些为人君者,似乎都很喜欢讲故事。” 无怒,无恼,无嗔怪,无怨怼,这句意外之言让苍越孤鸣噎了片刻,海水蓝的眼里波涛泛涌,带起的一浪一汐皆是写满了惶然无措。他耳尖微垂,似是微赧,胸中一气骤忽拱起,索性就别过头,离开那片温暖馨香,趴卧在俏如来身侧,一边摇晃了下垂于廊下的尾,一边略带了些气恼似的说:“人生百态,各有不同。孤王说的是孤王的事,鲲帝说的事怎么能和孤王要说的事一样?你要是嫌烦、不想听,那孤王不说便是。” 他这般状似赌气的姿态着实少见,俏如来微微一笑,才想说些什么,便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心音,字句寥寥,却也让他正肃了神情: ——那是数千年前,有关菩提子之事。 俏如来忽而就想起下山之前与藏经阁老僧的对话。他这一世似乎已是与那段“前尘往事”紧密相连,他对此感到陌生,却又无法避开。此时此刻,俏如来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知道这一切,他想知道自己是谁,想知道自己为何会与这怀中菩提紧紧相连,也想知道那段过往……为何会与苍越孤鸣所瞒之事,息息相关。 诸般念头遂起,俏如来微敛神容,认真而坚定地答了一声:“我要听。” 得了回应,苍越孤鸣露出了些轻松安然的神情。他微眯起眼,神识回溯至数千年前的那段岁月。被刻意尘封入骨的往事如天河之水一般向他奔涌而来,骤忽没顶,却也无比怀念。狼族之王发出一声既轻又柔的喟叹,目光缓缓,低声言道: “此事要从几千年前,孤王尚是苍狼王子时,开始讲起……” 第11章 【章十一】 苍越孤鸣的过往很长,长到那些记忆汇成河流自来处流淌而过,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狼王遥望远方,湛蓝的眼透过无根水的阻挡,好似见到了他口中所言,妖界永夜无垠时,始终悬于天际的两轮圆月。 他就这样说着,那些千百年前的故事也就这般入了俏如来的耳,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好似要弥补什么似的,一字一句皆是讲得缓慢而清晰。 苍越孤鸣讲很多。 他讲到幼时父王与王叔带着自己去看那美丽而广阔无垠的“苍海连天碧”,也讲到妖界永远不会终结的夜晚,以及狼族草原每处角落都开放得幽暗明媚的夜光花。 他讲到彼时无力化形,承受着族人假意恭维的少年时光,也讲到狼族内乱时那血流成河、亲族相轧的惨局,以及父王惨死,自己逃亡他界,国破家亡的过往。 那是多么色彩纷呈的过往,却被他讲得云淡风轻,仿佛与己无关。苍越孤鸣的语气始终是沉的,沉稳而沉静,那些曾承载着鲜活情愫的过往被他这般讲出,平淡得好似是话本里常能见得的光怪陆离的曲折故事,亦或像是在嚢匣里放至陈旧的佛经古卷,历经时光荏苒,内里饱含的情感被逐一淡去,只余下一个极其朦胧的轮廓,也再也激不起讲述者心中那些或悲愤、或仇怨、或温暖的情绪波动。 可这些却也都是确实发生过的,无法抹去,细枝末节都刻印在脑海里,想要遗忘却也无法做到。俏如来在这漫长而深沉的讲述里听出了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苍越孤鸣,也恍惚在听着这如古卷长经般的故事中,于心底拼凑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苍越孤鸣。 光鲜背后,总是艰辛,而王座之下,又哪得清闲?俏如来在这些讲述里,听出他的艰辛,亦听得他的压抑。苍越孤鸣永远是孤鸣一族的天继之人,他生来便注定要成为臣民瞩目的君王,一举一动都受到瞻仰;而他亦注定活在鲜血与争斗之中,也注定要自厮杀与阴谋中某得一线生机。 这些都是不快活的部分,俏如来也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半分欢愉。而苍越孤鸣的情绪却在讲到他流亡他乡时,产生了些与先前全然不同的变化与波动。 他讲到了他的逃亡,讲到了那株存于三界之外的菩提树,讲到了那个救他性命的菩提子。 苍越孤鸣说,他还记得那株菩提树每天盛开出满枝红花的模样;还记得繁花似锦时沁入每一寸皮毛的菩提花香;也还记得自己在那时头一次化成人形,彼时他尚且青涩,被这突如其来的幻化弄得手足无措,一身狼狈。 他记得菩提子自称“俏如来”时那温和平淡的模样;记得他眉间的佛印在永不消逝的日头下,散出银色的、熠熠生辉的光;还记得那清亮朗润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与他论经讲道,极尽耐心,从未厌烦,而他开始也是不耐的,但那声音挺久了似乎也成习惯,到了最后便也能耐着性子卧在那如雪般的僧袍纱衣下,伴着菩提子念完九十九遍金刚般若波罗蜜。 这段故事被他讲得柔软又绵长,狼眼色如碧海,却也如春水般轻柔。那随着回忆流淌而出的情愫,是怀念,是留恋,也是存于“苍狼”心底的一段难以复制的温馨时光。 而他这般神情落在俏如来眼里,不多不少,恰好震出几寸颇不寻常的波涛。僧者望见苍越孤鸣眼底浅浅漾出的光,心口一滞,仿佛从内揪紧了一般,酸痛拥塞,难以言说。俏如来捂住胸前,试图从中辨认出这奇妙体感的确切模样,可那怪异之感却只存了半息光景,眨眼之间便倏而不见,未留下半分痕迹。 或许是听得前尘往事所引起的共鸣罢——俏如来这般想着,并未对此太过在意。 温情脉脉倏忽而去,苍越孤鸣随即讲到的,是那被天雷击袭的菩提圣景,亦是那横亘数千年的血色梦魇。 他先是提及菩提子的清修,菩提子的佛劫,以及那历经千年才能得到的菩提正果。 那双本是纳了漫天繁星的眼忽而黯淡下来,内里的光辉尽数抹去,留下的,唯有至浓至深、至哀至痛的悲伤。 他讲到那纠缠自己无数个日夜的地狱光景。那是梦,是幻,却也是真,是实,它在苍越孤鸣每一个入梦的夜晚都寻隙而来,带着天雷的耀目与灼然,将那片菩提净土打得满地焦黑。他在梦里无数次地看见菩提子是血弥漫天地,将那白衣尽染,以致身形支离,那明明是他最不忍望见的光景,可他却又在那寸息化湮的刹那间,清晰见得那人面上扬起的一抹释怀而温然的笑意。 苍越孤鸣不忍,不懂,也不愿再提。他将眼阖起,虔诚而哀恸的神情好似宣泄着他此刻无声的悲鸣。 “……后来呢?”俏如来摩挲着指间佛珠,轻声开了口。 “菩提子渡劫失败了。”苍越孤鸣睁眼,凝望着眼前的一线幽邃太虚,“他眉间佛印本是银色,是修行者的象征。他曾言若此身渡劫成功,佛印则会镀为灿金,从而飞升须弥三宝。但他历劫失败,故而那印便就变成了朱砂一般的颜色。” 他收回目光,继而侧过头去,双眸落处,是俏如来隐于白色碎发间的,那一抹灼然血色:“所以作为菩提子转世的你,生来额间便有印记,而这印记殷红若血,则是你原身渡劫失败的证明。” 俏如来将手抬起,既缓又慢地抚上眉间那形似梵语的朱色印记,指上传来的温暖如旧,摩挲两下,并无任何异状,而他却仿佛在指腹厮磨间真切地闻得腥甜稠浓的鲜血味道。 “那……菩提子为何会失败?”僧者将手收回,探寻似地望向身旁的狼兽,“若依你所言,他乃经佛祖点化之人,只要依其所言潜心修炼,待时日岁满便能平安坐化,断不应有渡劫失败一说。” “……” 苍越孤鸣没有即刻回答,他微垂下眼,沉顿许久,方才轻声说出一句: “是孤王的错。” “菩提子原身乃是释宗圣物,所修禅道乃是无情无欲之法。佛祖圣下,皆应悲悯世人。他确是有爱,但他的爱应是渡世大爱,也只能是渡世大爱,不能、也不许被旁的任何事物分去半分。” “但……他在渡劫前的最后几年,遇上了孤王。” “那本应是他渡劫前最关键、也最重要的几年,他本应闭关,不再与外界相触,潜心参悟数年,便可得偿所愿,修成正果。” “可他却有了与渡世大爱截然不同的感情。他学会了关心孤王、照顾孤王,他在与孤王的相处中也学到了一些与孤王相关的喜怒哀乐,虽是不多,可那也让本应无情无欲的菩提子,生出些不改有的俗世情感。” “所以……是孤王害他渡劫失败。在这件事上,孤王难辞其咎。” “孤王还记得那日阴云滚滚,天泛金光,九十九道天雷接连劈下,整个化外菩提仿佛都被笼入一片炽烈白光之中,除了眼前的白,孤王什么也看不见——无论是那棵花枝繁茂的菩提树,还是一袭白衣的菩提子,甚至是孤王自己的身影都湮没在这片白光中,无处可见。” “待那天劫雷阵过去,白光消去,孤王看到的是菩提子一袭红衣,安静坐于菩提树下的模样。” “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孤王那是以为他是渡劫过后飞升大宝,连衣服都变了色。可孤王却在那时闻到了极为熟悉的鲜血之味,赶至他身边后方才发觉——菩提子白衣如故,那遍身如火焚烈灼的红,只不过是被他渡劫时流出的鲜血染变了颜色。” 他稍顿了片刻,继而低下眼去,望着自己银白混杂的趾爪,浅叹一声,随后言道: “菩提子是在孤王面前化为湮粉,随风而逝的。他于故去前许下大愿,只言欲历凡尘、感世苦,体味一遭红尘轮回间的情爱因缘,而后便看着孤王,说了一声‘抱歉’。” “孤王尚不及思忖这句抱歉为何而说,就见得他阖了目,魂魄散去,肉身尽消,唯留下一串原身菩提珠在尘埃里,连一句解释都未曾有。” “这句抱歉,孤王怕是再也无法得知其意为何了。” “后来,孤王将菩提子原身带回了妖界。发现祖王叔……竞日孤鸣并不尽得人心,妖界仍有反叛势力。孤王在化外菩提也算得佛界灵气,修为也精进不少,于是就蛰伏在反叛军之中,等待时机。后来的你也知道了,竞日孤鸣败走,孤王夺回江山,东西苗并立,持续至今。” “直至二十余年前,孤王发现菩提珠产生了极其微弱的魂魄感应,而派去人间查探消息的铁军卫也传回消息,言中原地区于某一时日佛气大盛,不知何故。孤王便将西苗事务全数托付给王叔,自己则来到人界,寻菩提转世。” 苍越孤鸣跳下廊椅,站于俏如来身前,双眼望着青年的眉眼,口吻正肃,字句皆重: “后来,孤王就找到了你——菩提子的转世,并将那串菩提……交给了你。” “俏如来,你是孤王守候数千年才等来的因果。孤王对你的心,数千年,从未改变。” “孤王隐瞒身份,只不过是想抛开一个君王的职责,纯粹地以苍狼的身份陪伴在你身边。” “欺瞒了你二十余年,对不起。” 他伏下身,低了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苍越孤鸣不做他想,只将这之后所有可能发生的至坏情景都在心中默演一遍,长尾环于身前,间或不安地抖动一二,而后便没了任何动作。 “这便是你对我瞒着的所有事了?” 清润温雅之声乍起,苍越孤鸣不曾抬首,低闷了嗓子,应了一声“嗯”。 “很好。”俏如来状似了然般点了下头,绯睫半垂,掩住眸底四溢流转的光。他在应声后便没了言语,手指蹭过晶石圆珠,忖顿片刻,而后开口:“还有其他的么?” “……没了。” “没了?” “没了。”苍越孤鸣斩钉截铁地答。 “嗯……很好。”俏如来复又颔首,指尖轻拈起袈裟边沿的金线纹路,揉搓两下,而后又将其抚平,如此反复几轮,才抬了眼,望着坐于身前的灰银狼兽,认真说了一句:“既然没有其他的,那么,俏如来有一笔账要与你好好清算一番。” “……帐?”苍越孤鸣仰起头,一双眼里满是惊诧与讶然,他在青年眼中看到自己此刻惶然无措的模样,不禁心生惴然。僧者双眸烁金,如旭暖阳,那波涛未起的灿然眼底此刻似有暗光流淌,柔绵轻和,一眼望去,竟是望不见尽头。 “你先变回人形。”俏如来神色淡淡,将手收拢回僧袍云袖中,“而后再与你清算。” 西苗之主心中生疑,却也依着青年所言乖乖照办。他在发动狼妖之力时悄然觑了一眼俏如来的神情,却只见金眸沉然,眉舒目缓,全然不能从中读出对方意欲何为。苍越孤鸣只得将那颗被提至喉管的心堪堪安抚,沉眸敛眉,妖力渐催,在僧者看似平静的目光里,化为人形。 这是俏如来第二次见到苍越孤鸣的人形,却也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他的模样。 立于俏如来眼前的是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妖族青年——高大,清俊,同时亦有着久居高位者才独有的勋贵雍华,五官深邃而英武,却于敛眉垂目间,似有愁容。 那仿佛是历经数千年的风雨沧桑后方得以沉淀的岁月哀荣,生死看淡,命运轮转,一切兴衰荣辱皆已尝过,而此刻留于那双眼里的,唯有阅尽千帆后的沉与稳,以及铅华褪尽后的淡与真。 青年的发是紫黑色的,以高冠束起,饰以绒条金环,极尽奢贵。想必是两界风俗相异,那人虽头顶高冠,却未插簪佩带,反倒是将鬓侧长发编结成辫,并以铜圈金环勾连,垂于腮边,只消轻微动作便可带起发辫轻摇,落影绰绰间,将整张面孔都显得苍白而瘦削。他的衣袍颜色如他的发一般,也是深重的紫与沉暗的黑,宽大而厚重,繁复的几层堆在脚边,与俏如来落于身前的白色僧衣叠于一处,形成黑与白、暗与光的鲜明对比。 纵使金玉宝钻装饰其中,却也难掩这一身王袍重担,饱经尘寰。 俏如来望着眼前青年,目光所及处,却是那双如苍空旷杳、沧海浩瀚的眼。 他极喜欢那双眼——灵动,澈透,仿佛纳藏了一片碧波无垠的海,也好似蕴进了整片广袤无际的天,苍碧水洗,如天似海,是那种一眼望进,便会被吸入其中的、幽静深远的蓝。那双眼的主人内敛而深沉,将心中所有想说出的话都框在了这一双眼里,每至四目相交之时,俏如来总能从那双碧蓝澄澈的眼里,观望出那被他压在皮囊下的一颗真心。 俏如来站起身来,一步又一步往苍越孤鸣走去。青年看着那双金色的眼逐渐迫近,下意识地就后撤了一步,但思及方才对方雷厉风行的举动又生生停下来,只能看着俏如来走到自己身前,抬起一张清秀的、仅有自己巴掌一般大的脸,张嘴说了一句: “别动。” 苍越孤鸣点点头,神情尽是木讷。他比俏如来高了一个头,纵使俏如来抬起头来,鼻尖也才能堪堪碰到自己的下巴。 他不敢动,只能看着俏如来向着自己伸出手,捧住自己的脸。他感觉贴在自己脸上的掌心冰冰凉凉,带了些湿意,却又柔柔软软,让自己的心神一阵恍惚。 他看着俏如来的脸在眼前越放越大,他感觉到嘴上贴上一片柔软,他能闻到俏如来身上浅淡的木质芬芳,他只觉得心如擂鼓,耳边都是自己快速鼓动的心跳。 唇上的触感柔润微凉,苍越孤鸣只觉得嘴边那块皮肤被俏如来的呼吸喷撒成一片火烫。他的手不知应如何动作,只好安安分分地放在身体两侧,从掌心到指尖都在发颤。 他呆呆地看着俏如来捧着自己的脸,亲着自己的唇,然后微红着脸结束了这个吻。直到俏如来一下把他推开才晃过神,看着对方,半天都说不出话。 “这是回敬你的。”俏如来红着脸,落下悬空的足跟。他发觉自己脸颊有些热,烧得眼角都在发酸,下意识就把苍越孤鸣推开,掌心硌到对方胸口的狼牙项链,有点微微的疼。 他并不会接吻,只是学着先前苍越孤鸣对他做的样子依样画葫芦,用自己的嘴去贴对方的唇。他没想到与人亲近是这样让人感到不知所措的事,情急之下手底用力了些,看到苍越孤鸣因为自己的动作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由笑出声来,金色眼底掠过一丝微羞与促狭,对着呆愣的狼王,极快地说了一句: “礼尚往来,这是算账,你……莫要想太多。” 话一说完,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扭头,一转身,又蹬蹬蹬地跑回房间,“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耳畔边传来的木门关上的声音,伴随着无根水蔓延开来的涟漪,重重敲在苍越孤鸣心里。这点声音听起来沉重闷钝,但在他听来却是无比勾人心弦。他收回眼神,目光落在方才俏如来坐过的回廊上,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抚上尚带余温的唇,嘴角弯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 上一次的亲吻,他怀着愧疚,他心有愤懑。那时候俏如来的唇,冰冷僵硬,不带一丝温度,舔舐辗转间似乎有血味腥甜,吻起来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揪起来,疼得发颤。 这一次,俏如来主动吻了他,许是消了气,让那唇都柔软了不少,湿湿软软,还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清香,吻起来的时候一颗心都鼓动地狂躁,一下一下快速击打着胸腔,让整个人都变得火热。 苍越孤鸣舔了下唇,只觉舌尖微暖,似有微甜。 那味道就像儿时在狼族草原徜徉时,嘴角蹭过的、盛开的夜光花,那花瓣带了些蜜,微凉微甜,蹭在唇上,滴在心头。 他轻轻笑着,笑得眉眼都弯起,一双蓝眼清澈见底,里面都是满满的欢喜。 苍越孤鸣微红了脸,原本苍白的双颊染了绯色,他心知这种让脸庞发热的情绪叫做羞怯。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数不清的岁月之中,从未有一刻曾产生过这种情愫。他突然感觉,往日的那些年岁光阴,都抵不上方才双唇相接的倏忽一瞬,那甜蜜的、微凉的、柔软的唇,印在自己唇上,也印在自己心头。 苍越孤鸣望向那座小屋,他知晓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就在那扇紧闭的门里,哪里也不走,哪里也不去。他刚刚亲了他,或许还踮起了脚,只要想一想那副样子,他的心就止不住地软和下去。 他红着脸,噙着笑,痴痴地站在院子里,久久没有动作。 而木门扉内,俏如来也微红着脸,手捻佛珠,一遍又一遍念着《静心咒》,一声又一声念着阿弥陀佛。 但一颗心早已满布涟漪,亦久久不能平静。 …… 叨扰数日,菩提子也未再发生异象,俏如来与苍越孤鸣商议,决定辞别鳞王,回正气山庄一趟。一来是月近中秋,俏如来理应回去与家人相聚;二来则是自剑无极受伤后,俏如来便再未见过他与银燕,心下仍是挂念,他也想回去探望一二。 辞别鳞王时,他是与苍越孤鸣并肩同行的。北冥封宇见二人之间似乎没了那层冷冰冰的隔阂,便也欣慰地点点头,交代了一些话,托右文丞将俏如来二人送出海境。 朝事议毕,他惯例孤身一人通过密道直接到了浪辰台,在他拨开纱帘时,他看到了自己在梦里期盼过千百遍的场景—— 欲星移那双原本紧闭着、毫无波动的眼,动了一下。 第12章 【章十二】 俏如来与苍越孤鸣回到正气山庄时,正好是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天。 剑无极伤势恢复地很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还能时不时撩骚一下银燕,让银燕追着他满庄子跑,等到真被捉个正着时又捂着胸口说伤口裂开了疼得要死。 这生龙活虎的劲头,实在看不出他数月前被凤蝶重伤时,那深情颓废又虚弱的模样。 俏如来没有多问,他觉得这些事自己不便问,也不能问。他选择笑着与剑无极攀谈一些云游时的奇闻怪谈,丝毫不提凤蝶与还珠楼。 雪山银燕则依旧是如往日一般冲动的模样。他在俏如来刚进入正气山庄大门时又向着俏如来猛冲过来,然后又被苍越孤鸣的低吼声唬住,绕了半圈才好好和俏如来有了肢体接触。 史艳文也还是有着云州大儒侠的风范。这位内敛的父亲从来都不善于表达自己对孩子的关爱,他只是拍了拍俏如来的肩,说了一句“精忠你回来了,爹亲很欢喜”便再无其他,但是俏如来看着史艳文轻快的表情便知,自己能回来过中秋,对史艳文来说是一件多么让他满足的事。 八月十五,中秋。 银燕自告奋勇要煮火锅,他提出这点时表现地十分雀跃,但史艳文和剑无极的脸色却有些不大好看。史艳文是不愿驳了银燕的兴致,剑无极则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来不及阻止,而俏如来呢?他一脸疑惑地看着众人,不明所以。 但当他看到厨房冒出色彩诡异的炊烟,闻到烟中夹杂的复杂味道时,他大概能明白那二人的脸色为何会那么差了。 从银燕进入厨房的那一刻起,苍越孤鸣就和那个厨房小院保持了三个池塘四个垂花门五个曲水游廊的距离,缩在一丛桂花树里,弄得一身都是黄灿灿的花。 等俏如来寻到他时,他已经快被甜腻浓郁的桂花熏地头脑发沉。但就算是这样,苍越孤鸣的爪子仍是牢牢把着桂花树不粗不细的枝干,一副宁死不往外界走出一步的态势。 这让俏如来哭笑不得。 俏如来在石子路上蹲下,袈裟的边缘带起一阵清风,吹起一阵甜甜的桂花香,他看着缩在低矮花枝中的苍越孤鸣,伸出手去,冲着银灰色的狼比划了一下,笑着说道:“苍狼,出来罢,差不多该是用晚饭的时间了。” 自从二人冰释前嫌后,俏如来对他的称呼就改回了“苍狼”。这也并非是苍越孤鸣的刻意要求,只是俏如来觉得他那句“想抛开一个君王的职责,纯粹地以苍狼的身份陪伴在你身边”颇为动人,再加上苍越孤鸣那曾经艰辛、现今也依旧沉重的身份桎梏也让俏如来颇为在意。所以俏如来主动换回了称呼,因为他觉得,至少在自己身边,苍越孤鸣依旧可以做回那个没有任何重担压身的、纯粹的“苍狼”。 若是往常,俏如来只要这般说,苍越孤鸣定是摇着尾巴颠儿颠儿地就蹭到他身边,开心地随他去用晚膳。但此时此刻,苍越孤鸣却猛地抖了一下,带得整棵树都颤了颤,更多的桂花就扑簌簌地落到银灰色的皮毛上。他努力再往花丛深处挪了挪身子,摆出一副躲闪的姿态,蓝色的眼闪烁几下,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 “孤王不去。” 末了还晃了晃脑袋,向俏如来表明自己坚决不去的决心。 “那你就饿着了?”俏如来伸手扒拉开几簇花枝,人也往前探了些,“来吧。虽然银燕的火锅……呃……闻起来可能比较……但是或许吃起来就不那么……” 俏如来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毕竟自厨房里传来的诡异味道连他自己都不忍靠近。他再往里挪了挪,衣袖撩动时又带落了几丛桂花簌簌。 苍越孤鸣只觉得鼻尖那萦绕不去、甜腻馥郁的桂花味里掺了些清淡熟悉的檀木味,他眨了眨眼,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发现俏如来离自己又近了些。他看着那双眼,几乎就要一口答应了,但只要一想起那刺鼻辣目的炊烟与味道,就让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转瞬之间就消失殆尽。他又摇起头,宛若孩童手里不会停歇的拨浪鼓,一边摇着一边说: “不去,孤王不去。” 花枝发出的零落声又近了些,苍越孤鸣的耳尖立了一下,他看见俏如来那双暖阳一样的眼里含着笑,声音也染上了暖意: “吃了也不会死,苍狼你怕什么?你可是堂堂西苗王呢。” 苍越孤鸣觉得自己的头将“抖如筛糠”这个词演绎地淋漓尽致,虽然他不知这样形容是否正确,但是他要用这种抖筛一样的频率来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拒绝: “不去,那个味道比死还可怕,不去。” “没事,不可怕,我们一起去。”俏如来一手扒拉着桂花枝,另一手努力往里伸,指尖碰到了苍越孤鸣毛茸茸的尾巴尖,“我陪你一起去,出来吧。” “不,孤王拒绝。”大狼把尾巴往自己的方向一缩,可怜兮兮地看着俏如来,蓝色的眼里波光粼粼,仿佛下一刻就能拧出水来。 但俏如来已对他这幅样子有了免疫。相处太久,苍越孤鸣什么神情是真,什么神情是假他都熟稔于心。俏如来熟知如何应对这头狼的耍赖撒娇,想出应对的策略于他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只见俏如来挑起了眉梢,认真看着那双蓝色的眼。唇间字句虽如常温润,但落在苍越孤鸣耳里却仿佛带了一层绒绒的冰碴:“苍狼,你去不去?” 苍越孤鸣整头狼都瑟缩了一下,耳尖尾尖连带爪尖都往里收了收,只犹豫了片刻的时间,就用脑袋拱开了挡在身前的枝条,慢吞吞地往外蹭,一边蹭一边低声说: “孤王去。” 声音委屈,我见犹怜。其中的悲壮之感宛若蚍蜉撼大树,共工撞不周,听得俏如来一个没忍住,发出一声含着气音的笑。 他细心地帮苍越孤鸣掸掉皮毛上沾着的桂花,那些金黄的花朵点缀在银灰的皮毛上,还带着甜甜的花香。苍越孤鸣配合地抖了抖身子,亲昵地用脸颊侧面蹭过俏如来的手,而后微垂着厚实的狼尾,准备和俏如来一同奔赴接下来的那场“考验”。 但是,他发现俏如来走的方向似乎不大对。 “俏如来?这个方向不是去餐堂的…” “嗯,这是往正气山庄大门去的路。” “?你要出门?” “嗯,给某个不愿意吃火锅的人买烧鸡。” “!!俏如来——” “诶,你别扑我,你还要不要我出门买烧鸡了!” …… 中秋过后,俏如来因史艳文与雪山银燕的挽留,便在正气山庄又滞留了一段时日。期间二弟戮世摩罗回来过一趟,闹了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所到之处宛若狂风过境,以至于在他离开之后史艳文不得不招呼俏如来和银燕一同收拾这破败不堪的残局。 同样是在外游历,怎么小空就变成了这幅顽劣不堪的性子。史艳文一边收拾着博古架上的书卷,一边看了一眼俏如来,叹了气摇了头。 俏如来笑笑,将手里的盆景花盆摆好,没有说话。 距离正气山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名为“龙泉寺”。 寺庙不大,但香火颇盛,每日信男善女往来不断,庙里时时刻刻都有燃香青烟萦绕不绝,僧侣的念经声笼罩在一片草木葱茏里,是梵音缭绕的一方禅意净土。 这日,史艳文带着银燕、俏如来与剑无极一同来到龙泉寺,言道是龙泉寺主持相邀手谈,盛情难却,自己先往静室而去,让俏如来他们自行在寺院里走一走,看一看,欣赏一下寺内的景致。 银燕与剑无极对逛寺庙这种事兴趣缺缺,俩人一拍即合,与俏如来知会一声便去山下的小镇子上吃酒了,独独留下俏如来一个人在龙泉寺里,当然还有常伴在他左右的苍越孤鸣。 俏如来生的清秀,气质也好,一袭白衣更显飘逸出尘。寺内的僧人是头次见俏如来,纵然于出家人来说皮相皆是虚妄,但他们也在行过佛礼后不住打量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欣赏与赞叹。 俏如来在寺里逛了一整圈,时间却才过了不多会儿,委实是因为龙泉寺实在不算是很大,没什么地方可逛。虽说山上景致不错,但俏如来也不敢贸然进入,只能路上拦了位小沙弥仔细询问。小沙弥见俏如来人长得漂亮,谈吐举止温文尔雅,不由得对这位俊俏的白衣公子热情了些,他把自己认为好看的景都给俏如来说了一遍,末了还指了指一条前往后山的路,神秘兮兮地说: “施主,山后有两株娑罗树,两棵树挨得近,看起来就像是一株,所以叫娑罗双树。这两棵树开的花颜色都不一样,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红花。按理说现在花期早就过了,但今年这株双树到现在都没花谢,主持说这是佛祖保佑下所现的祥瑞之兆。” 娑罗双树。 红白异色花。 俏如来觉得有些画面倏忽一下闪过脑海,快得让他几乎抓不着。他近日来总在做梦,梦里的情景模糊不清,似乎有人在说话,但他连基本的音节都听得支离,完全不知到底是谁在说,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小沙弥所说的树与花,他依稀觉得曾在梦里出现。梦境中确实有一片模糊红与白,但俏如来无法断定那抹颜色是苍越孤鸣口中菩提子的白衣与鲜血,还是小沙弥口中所说的异色双花。 他想得认真,竟是连眼神都发了怔,直到苍越孤鸣用爪子划拉他的袈裟时才反应过来。俏如来对着小沙弥笑了笑,面上满是歉意,行了个佛礼,道了一声谢,便踏上了那条小路,寻那被誉为“祥瑞之兆”的八月娑罗花。 …… 古刹绿荫浓,幽林栈道浅。 龙泉寺后山是一处幽静的林子,竹木栈道曲径通幽,直往山后而去。栈道两侧有竹有松有柏,还有些叫不出名的花木,淡色的花掩在一片绿意里,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栈道是竹木制的,不高,踩上去还会有轻微的木材摩擦的声响。俏如来顺着那小路的指引,一边感受着山后林木所带来的丝丝凉意,一边留意着脚下栈道时不常翘起的边角。虽然有苍越孤鸣在旁边护着,但是他也小心谨慎,丝毫不肯大意。 绕过一丛茂密的竹林,俏如来觉得眼前豁然一亮,只见面前有一株高大直挺的树木直冲云霄,树干约有两人合抱般粗细,枝叶繁茂,绿意融融。但凝神细观,可见树干中间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将这株树自上而下分割开来。以这细缝为界,枝桠上的菩提花也分为两色,向南的一半为白色,向北的一半为红色,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传闻佛祖释迦摩尼于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娑罗树也由此成为佛家所奉圣树之一,与菩提同尊。而离得如此之近的娑罗双树更是难得,林叶穿风,枝叶瑟瑟,带落一地红白落英,让人远远观去便生出一种肃穆清圣之感。 俏如来望着这株巨大的娑罗双树,眼里闪过一丝惊艳的光。树冠浓密,花叶缤纷,目光所及皆是枯荣轮转。他轻轻迈步,僧鞋倾轧在叠覆的枯叶落花上,用着十分小心的力道一步一步向那双树走去,生怕僧鞋发出的声响惊了眼前的静谧景色。 他行至树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抬手,掌心轻贴树皮,心有虔诚地合上眼,感受落花飞叶所带来的绵延禅意。 苍越孤鸣在栈道上远远看着,林间日光微薄,漏下几缕洒在娑罗树与俏如来身上。青年沐浴在倾斜的光线之下,白衣白发都晕出一层淡淡的光。而那高大的娑罗似也有所感似的,随风晃动着粗大的枝条,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声音。 不对。 苍越孤鸣的眼神瞬时变得锐利,一双眼里更是布满了警惕,探究地看着远处的娑罗双树。他频繁抖动着耳朵,敏锐地从空气流动中捕捉到属于风的微弱气息。今日和风煦暖,虽已入秋,但山里的风也并不大,吹在身上连衣袍边角都无法带起。 ——这种程度的风,是带不起这株娑罗树碗粗的枝条的。 这点认知让苍越孤鸣全身都戒备起来,他皱起眉,仔细凝望着那株娑罗,他用力感知着,却无法察觉出任何可疑的气息——无魔气、无妖气,只有充沛的灵气与佛气。然而此地位于古刹后山,佛气充盈自是自然而成;此树高耸云霄,树龄没有千也有百,草木百年而有灵,灵气充沛也属正常。 但苍越孤鸣总是感到有些不安,他看到俏如来肩上落满了红色的娑罗花,红艳艳一捧,错落在白色的僧衣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不由得催动妖力,用心音传给俏如来,催他快些离开。 太不祥了,无论是落在白衣上的花,还是这株能无风自摇的树。 对俏如来来说,都太危险了。 苍越孤鸣怀着一丝疑惑与不安,用嘴衔着俏如来的衣袖一角,半拉半拽地将人往寺院里拖去。 ※ 在他们离开后,那株娑罗双树的枝条猛地颤了起来,激荡起漫天的花瓣纷飞,铺了满地。但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一地的落花多是似血一样的红,白色的花却仍好好待在枝头,不受丝毫影响。 那些红色的落花随着林木带起的山风微微扬起,穿过竹木修葺的栈道,转过露水半挂的竹林,却在寺庙山门处堪堪停下,落在青石板上。这些花散在山门里外,星星点点的一片,红似火,香如膏,引得前来上香的女香客竞相挑拣,插在鬓角,别在发髻,又或是拿了起来带回家去,企盼这佛门落英能为自己带来些许福祉,泽被家人。 …… 史艳文与主持已然手谈完毕,二人向众僧告别之后便径自下山,往小镇寻雪山银燕与剑无极。 白色僧衣之下,菩提子闪现出一抹淡金的佛光,那光闪得极快,倏忽片刻便又归于沉寂,俏如来与苍越孤鸣皆未察觉。 远处,娑罗双树枝叶瑟瑟,风中传来若隐若现的细微声响,那声音乍听之下与寻常无异,但仔细听来,却依稀可辨出一句—— 找到你了,菩提子。 第13章 【章十三】 等史艳文和俏如来行至镇上时,傻了眼。 原因无他,是因为雪山银燕肩上扛着一只云豹,旁边的剑无极一边看着自己的钱袋,一边唉声叹气。 这只豹子毛色油润,身形矫健,如果刨除它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模样,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只美丽的猛兽。 但这只豹不仅是那么一副迷离昏沉的样子,它还打了个酒嗝。 居然还是一只喝了酒的豹子! “爹亲,大哥,我们将它先带回正气山庄,好么?”雪山银燕扛了扛肩头的豹子,另外一只手拍了剑无极肩膀一下,“剑无极,别心疼你的银子了。” “整整二十两雪花银啊!”剑无极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把空瘪瘪的钱袋揣回怀里,还拍了两下,转过头去就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豹子的脑袋顶,一脸愤懑地说:“我还是头一遭见到去酒肆仓库偷酒喝不小心掉酒缸里被泡醉了的豹子…” 一边说一边戳,嘴里手上都没停下。那豹子昏沉之中被戳地不大舒服,哼哼了两声又软绵绵地趴在银燕肩膀上。 “银燕,这是怎么一回事?”史艳文看了看剑无极,又看了看银燕,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头豹子身上。 苍越孤鸣自从看到那头“醉豹”时神情就有些不对劲,他绕着俏如来转了一圈,身子贴上腿肚,尾巴和耳朵都立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豹,若有所思。 “我和剑无极在酒肆饮酒,老板说酒不够了要去仓库里拿,随后就听到仓库里传来一声惊叫。等我与剑无极赶到时,就看到这家伙……”银燕用手重重拍了两下豹子的侧胸,闷闷的两声,听得苍越孤鸣下意识一缩身子,颇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模样。银燕并没有发现那头大狼的小动作,自顾自说道:“似乎是偷酒的时候一不小心整个身子都栽到了酒缸里,泡得醉了,老板要将它扒皮抽骨,我觉得这太过残忍,就和剑无极商量一下,赔了一缸酒钱,让老板把它交给我处置。” “我寻思着这里好歹也是佛寺脚下,不能杀生,况且这豹子也没伤人。干脆就带回正气山庄等它清醒了让它自行离开。”银燕看着面前的史艳文与俏如来,“爹亲,大哥,是雪山银燕自作主张,只是……” “爹亲明白你的意思。”史艳文抬起一手,制止了银燕接下来的辩驳,一双天色的双眼里仍是温润,并未有半分责备之色。他赞许地点点头,侧过头去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俏如来,问道,“精忠,你如何看?” 俏如来尚未开口,便听到一声心音传来: ——俏如来,带他回去,孤王有事问他。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偏过头看了一眼苍越孤鸣。他将大狼的神色收入眼底,随后回神,对上史艳文的双眼,轻轻点了下头,说:“孩儿同意银燕的想法,它未伤人性命,便不必伤他。现下天色已暗,不如就将它先带回正气山庄吧。” ※ 正气山庄,后院柴房。 这只云豹趴在柴禾堆里,圆圆的耳朵动了一下。 它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一双茶褐色的眼睛带了些警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所在的这间堪称狭窄的小屋,尾巴习惯性地拍了拍地面,带出一摞柴禾被拍落的垮塌声。 “……” ——夭寿,忘了自己是原型,尾巴太长! 它慢慢地从一堆凌乱的柴禾里费力地探出身子,爪子尖儿来回晃动,好不容易把身前的那些凌乱的木柴给扒拉开,然后才得以脱身。脱身后,他小心翼翼地寻着空地走了两步,不让自己再碰到周围堆积如山的障碍物。 它下午整个身体都泡在酒里,骨头都要泡酥了,就算平日里自己喜欢饮酒,但这泡得晕晕乎乎实在太难受,眼前景物还是有点在转,估计还得在屋子里缓一会儿。 ——哎,都怪人界的酒太好喝,随便一家酒肆里的存货都这么香醇。 这头云豹自我安慰一般这样想着,肉呼呼毛茸茸的爪子呼噜了一下脸上沾了露水的脸。月兔初升,淡淡的月光透过小小的四方窗子打进来,把它身上龟背一样的花纹映得都出了一层光。他动了动眼珠,脸颊上两道细黑的泪痕斑在光影交错间忽隐忽现,一双玻璃珠儿一样的大眼睛四处转动,灵动而警惕。 它一边打量着这间屋子,一边悄无声息地蹑步向门口走去,爪子按在门板上,用力推了推,没推动。 ——竟然把门给插上了! ——你们人类这么小气的么! ——喝你们点酒你们就把我关起来! 豹子发出一声颓然的叹息气声,爪子沿着门板的纹理缓缓滑落。它张了张嘴,并未发出寻常豹类会发出的低哑声音,而是: “夭寿,任务怎么办……” 声音醇厚低沉,又带了些醉酒的喑哑。 竟是一只成了精的云豹! 云豹的内心十分之不安。它能离开妖界,只因是被交代了任务,结果呢?任务尚未完成,就因为贪酒被人类关在了……柴房。 就在它因无奈而低头叹息的瞬间,这只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四肢轻挪,左右蹦跳,灵巧地来到月光照进来的地方—— 那是一扇窗! 柴房平时只做堆积柴木之用,开窗只为透气通风,所以窗子本身开的就小。但云豹体型本就偏小,再加之动作灵活矫健,身形瘦削轻盈,这点小方格子,足够它翻出去了。 “嘿,天无绝人之路。”它念叨了一句人界的俗语,轻轻一跃便攀上窗格,一个借力而上,轻轻松松就翻过了窗,安全落在地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此时天空已不是那么明亮,天际有薄云流过,遮掩了些月光,将那本就有些浅淡的光线闷地更弱了些。云豹在柴房门口走了两个来回,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并没有发现在一片昏暗中逐渐靠近的狼影。 豹子抒发完内心的情绪,转了个身想找条路出去。却不成想它才扭过头,就看到一头银灰色的大狼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子,一步接一步,缓而又慢地向自己走来。逆光下,一双如同浩海的蓝眼仿佛带着光,萤萤亮亮,硬是把云豹看出一脖子汗来。 那头狼在距离云豹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下,昂起头,用一种睥睨而傲然的语气对它说: “铁军卫兵长——风逍遥,你来人界做什么?” 是苍越孤鸣。 “啊啊——王上——”名为“风逍遥”的云豹看到苍越孤鸣的身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长长的尾巴绷直了一下,随后乖乖蜷在身侧,后肢坐下,前爪安分地扶在身前,做了一个标准的“坐姿”。他微垂下眼,望着苍越孤鸣脚下晕出的一块阴影,语气正肃,态度认真地开了口: “王上,是老大仔让我来人界找寻王上。有一个叫做‘地门’的组织近来动作频繁,已对妖界边境造成影响,虽不严重,但老大仔说此事需与王上商议,所以遣我来请王上返回妖界。” 他一口气把肚子里打好草稿的官话一股脑都说出来,字正腔圆,逻辑清晰。他以为面前的西苗之王听完这番说辞后会欣然同意然后就随着自己回去,但出乎意料的是,苍越孤鸣听完之后仅的微皱了眉头,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风逍遥悄悄抬起眼皮,发现对面的那头大狼从耳尖到鼻尖,从爪尖到尾尖都没有传递出“回妖界”的讯息。 这下风逍遥心里有点急了,他离开妖界已经月余,和“老大仔”约定的时已过,若是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王上带回,先不说“老大仔”会不会亲自出妖界来把他捉回去,回去之后不给他酒喝才是最要命。想到这里,风逍遥的尾尖忍不住轻轻摇动起来,圆润的大尾巴一下接一下拍在地上,带起地上尘土一层接一层的浮起,糊在了茶黑相间的毛发间。 “王上……”风逍遥犹豫片刻,随即定了定神,决定继续说下去,“地门影响虽不严重,但扩散速度极快,臣离开之前,边境三成已受其影响。臣已离妖界一月有余,事恐生变,臣还是希望王上尽快赶回妖界。”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开口,觑着苍越孤鸣的反应,等待对方的回应。 苍越孤鸣从听到风逍遥报告开始便是沉默的。对方所带来的讯息实在太多,也太让他挂怀。作为一个王、作为一个统领着千万子民的一国之君,他要将国家安危放在所有事物之上,风逍遥虽语意寥寥,但其中透露出的事态严峻程度,不容忽视。 但俏如来呢? 俏如来这一世生而为人,寿元仅有不足百年。若是此番事情棘手,解决之后会不会已过了百年时光? 他等了那么多个年岁,数千年才等来一个俏如来。若是此番错过,那…… 他对他的牵挂与在乎,又该何去何从? 他感觉他的心此刻分成了两半,一半承载着千万万臣民的妖界天下,另一半呵护着那么一个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俏如来。 他想再奢求那么一点时间,再去陪着他多看看人界的风景;他想再贪恋那么一刻时光,再去陪他见证那些菩提子证道圆满;他想再偷窃那么一日光景,再陪他说说那些无关紧要、却能让自己铭记于心的话。 但是这时间,却如指间沙,弦中箭,倏忽而过,不给一丝容缓。他沉湎在这短暂的幸福狂喜中,却还未品味够那僧袍之上的温暖与香气,就要被迫与之分离。 那双海一般深邃的眼用力眨了几下,干涩酸疼,却流不出任何东西。苍越孤鸣抬起头,声音轻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待此间事了,孤王自会回去。在这之前,兵长,孤王需要你协助一件事。” ※ 俏如来打散发辫,将珠玉琳琅的发饰放在桌上,拿起手边的桃木梳,一下接一下地慢慢梳理着一头银霜似的长发。桃木与发丝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回荡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带出了点孤寂寥落的味道。 等这一头及腰长发梳完,俏如来将那梳子放好,随手推开留了一条缝的木格窗,静静地看着弥漫窗外的那一席暗淡月光。他将手伸出窗外,指尖触到沾了夜露的桂叶,冰冰凉凉,一片潮润。 忽然,俏如来听到一声细微的、毛皮蹭过木门的声音,他没有即刻回头,而是把手撤回,将那半开的窗关上,落上窗闩。将这一切都收拾妥当后,俏如来才侧过头,暖黄的烛光打在脸上,让那清秀的面庞更加柔和了些: “苍狼?” 他站起身,看着银灰色的狼出现在房里,带来秋夜略显寒凉的霜意。俏如来快步上前,将木门关起,从旁边的盆架上取下干燥的布巾,帮他擦掉粘在皮毛上的寒霜,笑着说: “欢迎回来。” “嗯。”苍越孤鸣望着俏如来暖金的眼,探过头去,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孤王回来了。” ※ 那只云豹不见了踪影,却也没有引起过大的骚乱与惊慌。 本来银燕他们将其带回,便是想让它等清醒之后就放它自由,此刻豹子不在柴房之内,只能说明它已自行离开。它一未伤人,二未损物,所以众人也没有太过担心。 怀中菩提子还有四颗,俏如来却不着急了。人的内心都是渴望亲情与陪伴的,他错过了十几年的天伦,他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再多体会一下这属于自己的血脉温情。 这一日,史艳文受邀外出做客,银燕与剑无极又去附近的镇子上去买酒。偌大的正气山庄里,就只剩下俏如来和苍越孤鸣,以及那些老实安分的家仆。 俏如来坐在一株榕树下读书纳凉。他院子里的这棵榕树,据说是在他未出世之时,史艳文亲手栽下,二十余年过去,树干早已粗壮,枝叶繁茂,绿荫喜人。秋风飒飒,八月的风带了些凉意,又不会太过寒凉,吹过身上,是说不出的舒爽。那树枝上垂下的细小气根密密匝匝,或长或短,有的尖端甚至凝了露珠,偶尔顺着根系落下,砸在苍越孤鸣的鼻尖,让它忍不住频频摇头,看得俏如来弯了一双眉眼,溢出几声轻浅的笑。 只是这静谧的休闲时光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扰。俏如来偏过头,看着在院口月亮门处踟蹰不前的家仆,开口道: “何事?” 那些仆从一向畏惧跟在俏如来身边的大狼,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若没有得到俏如来允许便进了他的院,那头狼必不会善罢甘休。久而久之,家中仆人就算事要找俏如来,也只会在那方小院门口驻足,不肯再往里走半步了。 “门口来人通报,说有少爷的熟人来访,名唤风逍遥。现在人就在大门外候着,少爷您……” “风逍遥……?” 俏如来重复了一遍,心生疑惑。他没有即刻回绝,而是半垂了眼,细细回想着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这样一个人。但他将那些记忆翻来覆去梳理了个遍,也未曾想起半分。俏如来眨了眨眼,才想回一句“俏如来不曾见过此人”,就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扯,低头就望见苍越孤鸣的一双眼。 没有心音,没有多余的动作,俏如来仅靠这一眼就明白苍越孤鸣所想,他将那本欲说出口的话咽下,转而对候在门口的仆从吩咐道: “带他进来罢。” 一种脚步的远去,换来另一种脚步的靠近。 俏如来将手中的书卷放下,站起身,将袈裟上皱起的小褶抚平,看向那位自称是自己“熟人”的风逍遥。 来人约莫是不到而立的年纪,剑眉星目,褐发高竖,身形修长,一根马尾辫又长又亮,随着走路的动作而左右摇摆,阳光下隐隐发出淡金的光。他身着棕、黑二色为主的劲装,披风垂在身后,腰间别着一只葫芦形的酒壶,英姿飒爽,一副十足的武人打扮。 青年步履轻快,却又带着武人特有的沉稳扎实。他行至俏如来身前,双手抱拳,对着俏如来点了下头,随后转过半边身子,对着立在一旁的苍越孤鸣屈膝下跪,行了个标准的臣下礼: “臣风逍遥,拜见王上。” 第14章 【章十四】 “起来吧。”苍越孤鸣点点头,尾巴扫开一片落叶。 得了允许,青年方才慢慢站起,他回过身,对着俏如来行了一个抱拳礼: “在下风逍遥,西苗铁军卫兵长,幸会。” “叫我俏如来便好。”俏如来向对方回了一个佛礼,拢了僧衣坐回藤椅,他看着风逍遥寻了石凳坐下,开口问道,“这位风逍遥壮士,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啊……”风逍遥见得对方一派端庄肃穆的样子,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脑袋,他看了看蹲在俏如来脚边的苍越孤鸣,说: “俏如来啊,你也不是第一次见我,就不必这么……嗯……拘谨?” “?” 俏如来稍稍瞪大了眼,露出疑惑的神色。苍越孤鸣见状,叹了口气,言道:“他就是那日被银燕和剑无极以二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云豹。” “什么?!才二十两?”风逍遥也瞪大了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苍越孤鸣,“王上,你可别唬我!我怎么才值二十两?!” 苍越孤鸣瞥了风逍遥一眼,没有回答,老神在在地趴在俏如来的衣服下摆上,尾巴还晃了晃,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二十两是那一大缸酒钱。”俏如来嘴角略弯,上扬的弧度缓和了面上的严肃神色,他弯下腰揉了揉那对银灰的狼耳,在风逍遥惊诧的目光中复又坐好,看着对面目瞪口呆的人:“你是来找他的吗?” “他”,指的是苍越孤鸣。 风逍遥看着王上温和顺从的样子,有一瞬间没缓过神,他下意识解下腰间的酒壶,拔开塞子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顺喉而下,让他微怔的意识清醒了些,随后将那酒壶收好,端正了坐姿,神色认真地说: “是,王上几日前托臣去查探的事,已查到些端倪。臣查得……” ※ 等风逍遥将自己查到的信息都说完后,两人一狼都陷入长久的沉默中。俏如来只觉此事牵扯甚大,需要等史艳文回来之后再与之商议。他见风逍遥是为寻苍越孤鸣而来,交谈之中也得知他并未寻到固定的住所,便自作主张让仆从收拾出来一间客房,安排风逍遥暂且住下。 风逍遥看着俏如来安排仆人收拾客房的样子——干净利落、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这架势,很有一家之主的味道。他慢慢挪到苍越孤鸣身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了一句: “王上,这就是西苗未来的王后啊?” 苍越孤鸣的身体僵直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湛蓝色的眼直愣愣地盯着风逍遥,一句话都没说。 风逍遥就感到后脖子又出了一层凉飕飕的汗,缩了下肩膀,慢吞吞地跟着俏如来往客房去。 俏如来前脚才安排风逍遥住进客房,雪山银燕与剑无极后脚就拎着几坛子酒回到了正气山庄。 风逍遥是豹妖,他肚子里的酒虫自然也是成了精的,隔着老远就能察觉到酒的存在。他性格豪爽洒脱,不拘小节又谈吐有趣,很快就与银燕和剑无极打成一片,三个人在院子里摆开一溜酒碗,饮酒相知,谈笑风生。 俏如来看着三人相谈甚欢的模样,笑着婉拒了他们邀自己同饮的请求,吩咐家仆让他们多照看着些,自己则拾了些书本坐到廊下,一边等史艳文回来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手里的经史文献。 等史艳文返回正气山庄时,天色已近黄昏。 俏如来是最先见到史艳文的,他听到门房通报时就放下书卷,快步往大门口走去。今日风逍遥带来的消息着实让他惊讶,他迫不及待想将这件事告知自己的父亲。 但当俏如来赶到门房,见到的却是史艳文满脸的疲惫之色。他见到俏如来,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精忠,镇子上,出事了。” ※ 史艳文受邀前往邻镇做客,回来时路过龙泉寺山下的镇子,想起前几日酒肆的小小骚乱,便想着去照看一番。谁知当他进入镇子时,见到的却是一副门可罗雀的萧条景象。 偌大街肆,并无叫卖人家,整座镇子唯有一处人流稍显拥挤。史艳文赶往那处,发现那处乃是镇上唯一行医开药的医馆,而内中的场景则是让他感到惊诧万分—— 往日稍显冷清的医馆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人,这些人多为年轻女子,颜色枯槁,神态萎靡,全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病入膏肓的模样。陪同他们前来的亲族家人则也是一副虚虚弱弱、面容衰败的样子,但与那些求医的女子相比,则好了许多。 若说是天灾瘟疫,那也太过怪异,尚未听闻哪种疫症是女子重于男子的;若说是人祸投毒,那也太过匪夷所思,寻常投毒常投与水,但端得没有女子饮之便是毒水,男子饮之毒性就消弭的道理。 最让史艳文在意的是,这些女子的年龄。 虽这些求医之人因身体虚弱而颜色不佳,但依稀可辨这些女子年龄多为二十上下,最多不过三十,年老者有之,但非常稀少。 许是因女子爱美,年轻女子更甚,纵使是来求医,这些女子的发髻上,都簪了一朵艳红的花。乌云绕鬓,发丝虽因体虚而显得枯槁,不再乌亮,但仍衬得那鬓间鲜花朱红似血,艳丽地夺人心魄。 镇长认得史艳文,他哭着跪下求史艳文帮忙,言道近几日镇子上女子多是此状,已死了不少人,再这样下去,镇子怕是真的就要完了。 如此,史艳文才在镇子上耽搁了许多时辰,查到了些端倪,直到日头西落方才回来。 “那些女子都曾在龙泉寺上过香。”史艳文接过俏如来递来的一杯香茗,润了润唇,“艳文亦觉得那些女子发间红花有异,但不知那是何种花卉。” “那是娑罗花。”风逍遥靠在雕花木门上,双手抱胸,“我来此地找王……俏如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此事影响的也不止是史君子所看到的那一个镇子。” 他单脚一蹬,将身子直起,用手掸了掸墨黑的披风,继而说道:“我这人没别的喜好,就是喜欢到各个地方窜着找酒喝。近来一段日子我路过不少乡镇,也有个别地方出现了女子体虚病弱的情况,但并没有史君子所言那般严重。” 风逍遥拿起酒壶喝了一口,抹了一下嘴,继续说:“她们头上也都戴着一朵红花,我觉得好奇,便寻人来问,他们说那些花是她们在龙泉寺山门处捡到的。” “不错。”史艳文点了点头,“艳文得到的信息也是同样,不过还有一点,那些女子的家人说,自从家中有这红花之后,全家人仿佛都得了什么庇佑般,行商的生意顺遂,读书的下笔如神,可谓是诸事顺遂,乡民都将这花看作是佛祖福泽,未曾有人怀疑。但艳文看来,此事有异……” “史君子是想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风逍遥点点头,“我同意,这事绝不寻常。据我所知,娑罗多为白花,而方圆几十里内,只有一个地方,生有娑罗树,长有红色娑罗花,那地方便是——” “龙泉寺。” ※ 事关重大,史艳文、俏如来、雪山银燕、剑无极以及风逍遥和苍越孤鸣在第二天就赶到了龙泉寺山下的那处镇子。 纵然已经听过史艳文的讲述,但俏如来等人仍是在见到镇中景象时,惊讶到无以复加。 ——途有死者,处处哀歌。形销骨立,空街彷徨。 人来人往,皆是虚体病弱之相。那些曾经健康的、有活力的、能跑能跳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都被抽空了身体,整个镇子都笼罩在一种诡谲的气氛之中,让人徒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不安。 镇长的身体似乎也受到影响。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此时也虚弱地不成样子,眼窝深陷,眼神混沌无神,走起路来都颤颤巍巍,他仿佛鸡爪一样的手努力握住史艳文的腕子,嘴里仍是不住地重复着“史君子,救救镇子”。此番情状,让人揪心。 乡民的情况太过严重,急需人手帮忙安置,但山上情况也仍需解决,如何安排人手非是易事。史艳文只能一边安抚着镇长,一边思索着对策。 俏如来曾与苍越孤鸣一同去过后山,见过那株开了红花的娑罗双树。他见史艳文为难,便主动请缨,让史艳文与银燕、剑无极一同留在镇上帮忙,自己则与苍越孤鸣一同上龙泉寺后山,查探娑罗红花是否有异。 史艳文答应了,他同时请风逍遥陪同俏如来查探龙泉寺,若真发生什么事,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风逍遥正在寻思如何开口随同上山,见史艳文开口,便也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跟着俏如来和苍越孤鸣就往山上而去。 俏如来一行抵达龙泉寺时,只觉扑面而来一阵极为浓郁的花香,那香气并不能称得上是清新,反而有一种甜腻过度的稠密感,闻得俏如来都皱起了眉头。寺内僧人也似受到异象影响,面色苍白,皆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只是龙泉寺僧人皆修佛法,打坐禅定,口念真言,倒是比山下寻常人家显得要好些。 花香甜腻,苍越孤鸣与风逍遥却敏锐地在这扰人鼻息的甜香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幽暗沉重,不似灵气,却也迥然于妖气,硬要说的话应是…… 魔气。 风逍遥默默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刃,刀刃向外,拿在手里,他没有回头,眼睛紧盯着那条通往后山的小路,说: “王上,臣先探路。” 只是他一步都未迈出,便感到身侧一阵妖力腾空而起,下一瞬便见到一袭紫黑王袍映入眼帘。 那身影高大挺拔,妖气未散,带动脑后几尾毡毛荡动不已。那人侧过半边脸,露出一只湛蓝的眼,声音沉沉,自带王权威严: “不。兵长留在寺内,照看被影响的僧人。这后山,孤王亲自走一遭。” “可是王上……” “兵长,这是王命。”苍越孤鸣回过头,不再看风逍遥,“拜托你了。” 风逍遥凝视着苍越孤鸣的背影,扫视了一眼周遭僧人的模样,下定决心一样单膝跪地,回道: “是,臣领命。” 短短四字,忠诚而坚决,是效忠王命的铮铮铁骨,也是路见不平的拳拳赤诚。 待风逍遥离去后,苍越孤鸣踏上通往后山的竹木栈道,向着俏如来伸出一只手,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俏如来见苍越孤鸣向自己伸手,犹豫了一下,最后仍是选择将手放入对方掌心。他向前迈了半步,与苍越孤鸣并肩而立,温然一笑,金色的眼里满是坚定与信任: “嗯,走吧。” 苍越孤鸣笑了笑,五指收拢,将俏如来的手纳入手中,两人一同往后山娑罗双树处而去。 ※ 原本佛门清净地,而今阿鼻地狱关。 俏如来再见娑罗双树,却已几乎认不出它原本的模样。 初见这两颗娑罗时也只是几日前的事,俏如来记得这树高大挺拔,枝干粗壮,树叶繁密,遮天蔽日,而树上开着的双色娑罗花则各据一半,红白交错间尽是一派悦目美景。 但是一切都变了。 娑罗双树仍是高大,甚至比前几日见到时还要高了些,颇有要刺破云层直达穹宇的意味。枝叶依旧繁茂,但叶片却由尖端开始泛起黑斑,整棵树的颜色都被压下,仿佛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中。肆意伸展的枝条则更是展地更开了些,将这一片空地都遮了个严实,竟是连一丝光都透不下。那些原本红白各表的花,此刻却几乎都变成浓密鲜艳的红色,白花掩在红花层叠之下,而红花则肆意地无风自落,血红的花瓣在树下铺了厚实的一层,让人根本看不出土地的颜色。 俏如来只觉得那股甜腻的花香又浓了些,熏地自己一阵阵发晕,脚下一个没注意踩上翘起的栈道边角,身形一动,眼看就要摔倒。 但他的手仍被苍越孤鸣紧紧拉着,俏如来只觉得自己落入一个泛着青草香气的怀抱,那清新的草味让头脑中的眩晕感淡了些,他抬起头,对着苍越孤鸣露出一个有些虚软的笑容,道了句无事,便扶着对方的手站好。哪知他刚从苍越孤鸣的怀抱中脱离开来,便听到自娑罗树处传来一声怒叱: “狼妖!你放开菩提子!!” 只见双树粗壮的主干后闪出一道人影,红衣黑发,肌肤苍白。那人一步一步踏着血色花瓣而来,走近后,俏如来这才发现对方是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脸上杀气腾腾,一双凤眼怒视着苍越孤鸣,目光留意到二人相牵的手,眉眼一凛,周身气流横荡,又是一声气极怒极的呵斥: “放开!!” 伴随着言语扩散开来的,是猛然暴增的强烈魔气。魔气如刀似刃,俏如来身陷其中,只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擦地生疼,不由得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半边脸,微眯着眼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红衣似血,黑发如墨,肌肤却是毫无一丝生气的苍白,眼角上挑,丹凤含情,琼鼻薄唇,是姿容绝艳的好皮相。只是那男子本应是黑色眼瞳,却在怒气沁染下发出淡红的光,眉间一点卍字,非银非金,而是诡异的暗红颜色。 容貌入眼,俏如来只觉脑内一痛,那些近些时日才频繁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浮现。他依旧辨认不出,却只觉得头痛,心也微微发痛,不知怎的,他看到眼前男子情状,竟由心底浮现出一种类似于痛惜与怜悯的情愫。 苍越孤鸣催动妖气,手心一紧,将俏如来护在宽大的披风之中。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俏如来的手背,安抚性地轻声说了句“孤王不会让你受伤”,而后便放开手,以自身为屏障挡在俏如来身前,望着逐渐靠近的男子,压低了声音: “你身带佛气,是魔,也不是魔。你知晓菩提子,你是谁?” “我是谁?”男子仿佛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吃吃地笑着。他眼神黏在俏如来身上一般,带着几分狂热几分痴地看着那被护在苍越孤鸣身后的白色身影,嘴角一弯,从空中撷了一朵飘零的红娑罗,捻动花蕊,带出汁液,染得指尖一边艳红,如火似血。 “菩提子,你也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娑罗双树啊——” ※ 山下小镇,史艳文才吩咐完银燕再去医馆帮忙拿些固本养元的药,就看到远处有一位异族打扮的人向自己走来。 来人身材高大,身穿战甲,步履沉稳,头上护额伸出两角,垂下的珠玉兽牙闪出凛凛寒光。他见到史艳文,双手环胸,微微颔首,问道: “你,就是史艳文?” 第15章 【章十五】 “你是娑罗双树?” 俏如来惊语,目光在那人与已变了形貌的娑罗树之间来回逡巡,眼里是说不出的惊诧之色。他只觉得男子面容艳丽、气质邪魅,却没想过他会是那株端华清圣,自有佛意的娑罗圣树。 苍越孤鸣在听到这话时眼睛闪了一下,他虽早就察觉到这株双树的不同寻常,但未曾想过眼前这散发着滔天魔意的人竟会是树灵。先前所感,双树仅有佛气与灵气,并未有丝毫魔气,如今的情况…… 思及此处,苍越孤鸣抬起一手,将身后的人护地更为严实了些,衣袍展展,遮住了对方盯着俏如来的目光。 眼中最后一丝霜白也被遮下,男子的眼神里带了更多的疯狂与愤怒,一双眼死死盯着苍越孤鸣的脸,那幅神情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似的。他指尖用力,那朵红娑罗霎时就化为湮粉,红光莹莹,照得那张脸更是邪气逼人。 眼前一黑一白的身影与数千年前的画面重叠——相依相伴、亲密无间,是自己记忆里最痛恨的情景,也是数千年人界苦修最深刻的因果。 ——菩提子,你怎能还在他身边? ※ 佛界有圣树,菩提与娑罗。 佛祖坐化于菩提树下,却于娑罗双树间寂灭。菩提树位于三界之外,而娑罗双树则位于人间。 娑罗双树树灵有两个,他是其中之一。 娑罗与菩提皆为佛界圣树,又同开绯色花朵,他一直好奇,便在某个时间瞒着同修的树灵,偷偷跑到传说中的化外菩提。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菩提子。 清圣绝艳,白衣霜发,银色佛印在眉间,悲天悯人在眼角。菩提子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他尚未拥有的那种超然出尘的、温和平稳的、令人心悦的气息。他那时修行尚浅,身形仍是小小少年,而菩提子位于三界化外,修为深厚,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 他本体为圣树,只需在时限内返回本体便可,而菩提子身为物灵,则无法离开本体所在的这一棵化外菩提。 所以他经常去找他,听他讲佛法,讲大道,讲那些枯荣并生、轮回因果的道理,也听他宛若佛前银铃一样好听的嗓音。 他将红色的娑罗花带去给他看,下一次又带去白色的,他骄傲地和他说,这一次天劫后他和同修变成了两种颜色的娑罗花,双树异色花,漂亮得很。 他努力听经,勤加修炼,只为在未来可能成佛的时日里,能继续像这样陪伴在菩提子身边。 树灵修炼,需过多次天劫,方成正果。 他与同修是需一同渡劫的,渡劫前百年便要闭关。上一次渡劫后,同修开的花便由红转白,他以为是其中出了差错,但看到同修安然无恙的面孔,便也放下心来。他想着那一次天劫他们都能平安,那么这一次也定会顺顺当当地渡过。 但是他想错了。 菩提子的佛劫来得迅猛、也来得惨烈。 他无法压下心中不安的感觉,强行出关,见到的便是渡劫失败的菩提子,与他身边那只该死的狼妖。 那狼妖一眼便知是修为尚浅的模样,但菩提子却对他笑,对他轻声呢喃,对他细语安慰。 那双金色眼里的柔光,是他陪伴他数百年都不曾看到的。 后来,他以树灵通灵之法询问了化外菩提,得知了菩提子渡劫失败的真相。 那真相让他痛彻心扉,也让他那一颗心再也静不下来。 这一次,渡劫失败了。 他心不静、神不宁,无法抵抗天雷轰击,同修与他原身受损,失了毕生的修为,再无法凝神化形。 他连去给菩提子悼念的机会也失去了。 佛祖慈悲,命观音大士滴甘露于焦黑树干上,只言本体受损,于修炼一道必有拖累。人界灵气积攒缓慢,若欲证道,需再潜心修行数千年才可修成正果,坐化成佛。 但那又如何呢?菩提子已经死了。 记忆里那血染白衣的景象再也抹杀不去,菩提树所告知的真相让他心生恨意。 ——他恨! 他恨那狼妖占去了菩提子几百年都不曾对他透露过的柔情! ——他恨!! 他恨菩提子对那狼妖的百般照顾、千般关怀! ——他恨!!! 他恨他们俩,让他怀抱数百年的那点真心都付诸流水,他恨他们曾经做过他与菩提子都做过的事,他也恨他们做过他从来不敢与菩提子做的事。 百般愁,千般怨,万般恨,都变成他心里的执念与心魔,在他再次见到菩提子的瞬间喷薄而出。 他要尽快提高修为,他要尽快修成人形,他要再变成与曾经的菩提子相同的青年样貌,他要与菩提子诉说自己这数千年来的怨与情。 但是这只狼妖为什么还在,他为什么还陪在菩提子身边!而菩提子…… ——菩提子,你怎能还在他身边?! ※ 苍越孤鸣只觉得眼前男子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带起的魔气更为肆虐激荡,带起衣袍披风都在猎猎作响。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苍越孤鸣回过身,手抓住俏如来的手臂,压低声音说道: “俏如来,此处危险,你先走。” 而俏如来在魔力重压下也并不好受,但他摇了摇头,缠着念珠的手掌按住苍越孤鸣的手腕,语气坚定,毫不退缩:“不。” “俏如来不走。” 俏如来这句话仿佛导火索一般,让那红衣男子的神情更加癫狂。男子墨黑色的长发飘在空中,带起浮空红花打着旋地四下喷散,那些花瓣柔软鲜红,却又仿佛坚兵冷铁,吹过俏如来与苍越孤鸣的耳边,竟将鬓角的发丝带了些许下来。 苍越孤鸣凝气化掌,正欲反击时—— “摩诃子。” 有一女子身影自树冠上幽幽落下,黑发白衣,额间一点绯红,身形玲珑,轻盈无骨。她只唤了一下便不再出声,丝毫不受魔气影响似的走到红衣男子身旁,葇荑抚上绯衣,轻轻摇了摇头。 “双沙罗。”男子似是感应到女子的靠近,心中的狠戾之情微微收敛,他合上眼,过了会儿才睁开,嘴角的弧度未曾放下。他开了口,似是说给身旁被称为“双沙罗”的女子听,也似是说给苍越孤鸣与俏如来听: “沙罗啊,害我们数千年前渡劫失败、原身焦黑的罪魁祸首们……就在这里呐……” 双沙罗侧过头来,那双与摩诃子相同的丹凤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俏如来只从中读到了幽幽怨怨、欲语还休。 他尚未明了那双眼所包含的全部意味,便感到怀中一热,隐有微光,他将菩提子取出,却只见得那光忽明忽灭,热度却不减分毫。 摩诃子见到俏如来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似乎又受到了刺激。他广袖一翻,却是直接向着苍越孤鸣的方向攻去,口中念着: “狼妖!当年你害菩提子灰飞烟灭,今日我就要向你要回这笔血账!” 苍越孤鸣回身一挡,手上乍现一只红色狼爪,爪上罡气凛冽,非是凡品。他爪铁下压,借势卸了摩诃子的力,另只手聚气于掌,向着摩诃子胸前拍去。 摩诃子侧身一躲,那一掌拍上对方肩头,虽没有击中要害,但狼王一掌所含的强大力道仍是将摩诃子生生逼退数尺。他借力跃回双沙罗身边,掌心揉了揉被打到的地方,却只笑了一声,那些不断飘零而下的红色娑罗花就仿佛受到牵引一样,一点一点融入他的红衣之中。 摩诃子指尖于空中一划,血色长剑乍现,被他握在手中,他嘴角噙着笑,眼里却弥漫着穷无止境的杀意,一字一句说得轻松随意,但细细听来却是咬牙切齿,狠戾无边: “倒是有几分本事,但你可知这本事里,有多少是他人的修为么?” 他顿了一下,剑花轻挽,直指苍越孤鸣面门而去。 “——菩提子给你的那三百年佛力,你用得倒是心安理得!” 苍越孤鸣还未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就只见眼前红光一闪,剑锋携着杀意而来。他怕牵连到俏如来,只顾得上说一句“后退些,莫要伤到你”后便紧了手上狼爪,主动迎上摩诃子,将战圈带离俏如来所在的那片区域。 俏如来见战局已开,形势凶险,下意识就向前追了一步,却见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就来到他身前,广袖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并未说话,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睛凝视着俏如来的眼,仿佛要将对方看透似的。双沙罗凝望片刻,对着俏如来摇了摇头,是坚定的拒绝之色。 俏如来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柔柔弱弱,身上不似摩诃子那般有邪魅孤煞之感,便单手向她行了佛礼,开口言道: “姑娘可知,山下乡镇皆受此花影响,乡民体虚难行?” 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不忍。 “那姑娘知晓,此举伤害天理,乃徒增杀戮?” 她又点点头,眉目低垂,露出悲悯的神色。 “那姑娘又为何对此举不言不语,默认此事发生?” 她抬起眼,没有动作。 “姑娘可愿助俏如来停止这一切?” 双沙罗看着俏如来,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灵动之色,平静无波,仿若古井沉潭一般。她静静地看着俏如来的模样,白色衣袖未曾放下,只是又摇了摇头,却开了口: “菩提子,我不会拦阻他的。” 声音轻柔,空灵悦耳,却仿佛经历了无数沧桑变幻。双沙罗微微歪了下头,仿佛在思索什么,那头长至脚踝的黑发顺着肩头滑落胸前,丝丝缕缕,仿佛墨笔入白绢,自有一番清隽。她仿佛决定了什么,衣袖一展,将俏如来逼退几步,随即说道: “他痛苦数千载,心魔已成,我与他共生同修,只会助他护他,又怎会伤他拦他?” 她慢慢说着,明明是决心笃然的话,俏如来却听出些许悲伤幽怨的味道,但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之前那阵甜腻的花香又忽地浓郁起来,空中娑罗纷乱飞舞,眼前是一片红花落雨似的场景。 俏如来被花香熏得头晕,只感觉发间脸上有花瓣轻触而过,细腻微凉,仿若上好的绸缎,但他同时也感觉到,体内气力随着那飞落的娑罗花一丝一丝逐渐抽离。 双腿微虚,头脑昏沉,俏如来一手扶着头,掌中菩提子被他握地紧紧,微热的温度混着压迫的痛感让意识清醒了些。他看着双沙罗,身旁飘落的花瓣渐多,虚弱之感逐渐攀升,眼前景致都开始变得模糊。 视野迷离中俏如来仿佛又见到了梦中所见的红白梦影,虚虚实实,不甚清晰,让他一瞬间怔然了双眼。 “现在的红娑罗,能吸取人族的生气。”俏如来耳边传来双沙罗的声音,他努力听着,却觉得那声音仍好似从云端而来,遥远而模糊,“原还有不到百年我们便可化形,但是你来了,他等不及了,他不惜用邪法强提修为,取人生气,炼化内丹。” “他成魔了,但是他很高兴。他高兴,我便不会拦他。”双沙罗轻声说着,侧过头看着在远处胶着的两道身影,“我陪了他那么多个千年,只要陪着他,我便欢喜。” ——但是,他却未曾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俏如来仿佛听到一句极轻的细语自心底传来,他想确认是否是眼前女子所说,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无暇再去思索那句仿若无物的轻声细语—— “狼妖要死了,他的仇怨也要了结了。” 俏如来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捏住,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看向远处与红衣缠斗的紫黑身影,刀光剑影间似有鲜血滑落。 ——苍狼! ※ 苍越孤鸣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他非是打不过摩诃子,只是对方身上携带的熟悉佛气让他犹豫,而他本身也不愿在俏如来面前造业杀生。 俏如来尚在佛门,见不得杀业,他又怎愿让他的眼染上杀伐鲜血。 这一念之间,苍越孤鸣的攻势就收敛起来,改为防守。狼爪锋芒略收,只是格挡住摩诃子连绵不断的剑意攻击,同时以掌风交错,在对方身上造成不大不小的伤口,意图在减缓动作,拖延战局,只待他佛魔共体气力虚耗再将其制服。 但苍越孤鸣未曾想过,对方是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来的。 摩诃子杀红了眼,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满是滔天的杀机与狂意,手中血色长剑轮番换手,剑锋所指皆是苍越孤鸣身上命门所在。 剑花挽动,招招见血,摩诃子并未在意苍越孤鸣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一边流着自己的血,一边用手中的兵器在对方身上制造着愈加深长的伤口,他看着苍越孤鸣身上流的血愈多,嘴上的笑容与眼里的癫狂就愈深。 ——狼妖,你流的血,不及当日菩提子所流的三成。 苍越孤鸣左格右挡,犹有留手。他似乎听到远处俏如来与那女子的交谈声,目光追随声音有所偏移,入眼却是俏如来有些虚弱的模样。 苍越孤鸣心神一凛,手上动作慢了半分,就在这刹那的失误之间,剧痛袭来,只见摩诃子手握长剑,剑锋没入左侧肩头,汩汩鲜血顺着剑上血槽蜿蜒流下,沾染了胸口紫黑衣袍,晕出一片黯淡颜色。 摩诃子欣然一笑,身体前压,手腕一推,将那剑硬生生再压入几分,看着苍越孤鸣唇角溢出的血,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带着愉悦,却难掩那份入了魔的疯狂: “无事,菩提子只是碰了娑罗花,失了点生气而已……” 他慢悠悠说着,眼前苍越孤鸣额角低落的冷汗在他看来仿佛最美的冰川融雪,凤眼微眯,但眼神却陡然锐利,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带着周身花香甜腻,扰人心境: “我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将菩提子原身护地周全,我也不会再见到他。” “等你死后,我便又可以与菩提子一同修炼,一同成佛,数千年前,本该如此。” “我虽感谢你,但我也恨你……” “——恨你身怀菩提子三百年修为,还能安然苟活于世!” 摩诃子最后一句几乎是暴喝出声,他手腕一转一拧,另外一手则化指为爪,寸长指甲按上苍越孤鸣右侧肩头,一拔一推,将苍越孤鸣直接推出三尺,空中血花飞溅,落入脚下,渗入红色花蕊之中。 苍越孤鸣只觉得口内一阵腥甜,肩上剑伤深彻透骨,再加之受了那一掌,身体的状况更不容乐观了些。他借着摩诃子攻击的力道落在空地边缘,后撤几步卸掉剩余的掌力,右手按住左肩伤口,感受着鲜血自指缝之中不断溢出,气喘阵阵,看着眼前那位执剑微笑的入魔树灵: “你方才便说…孤王身怀菩提子三百年修为…是怎样一回事?” 苍越孤鸣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体内妖力逐渐衰微,按住伤口的手又用力了一些。此地佛魔之气萦绕,花香腻人,对他本就不利。而他在打斗之中留手不杀,却让对方趁势快攻,伤口叠加,失血过多,妖力流逝太快,这让他几乎都要维持不住完整的人形。 摩诃子看着苍越孤鸣头上现出的狼型尖耳,眼角一弯,笑了。 这笑声带了几分快意、几分张狂,他看着苍越孤鸣负隅顽抗,流血负伤的模样,只觉得内心那点阴暗的喜悦愈发大了起来。情绪波动带动魔气震荡,带得那甜腻的香气更加馥郁浓厚,他的心神都系在眼前这只孤狼身上,并未发现另一侧的异状。 他手腕一甩,将剑上沾着的鲜血甩落,看着苍越孤鸣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话音未落,只见摩诃子足尖一点,所在之处的绯色花瓣飘然,那红色身影瞬息而动,一掠而近,手中剑锋一声长啸,直指苍越孤鸣心口而去! 苍越孤鸣体内妖力翻涌紊乱,眼见着血色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形却凝滞了一瞬,无法顺利躲开。他皱起眉,催动周身妖力,想要以稠密的妖气阻塞长剑的穿刺。 但是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接招时,他仿佛听到了熟悉的一声…… ——苍狼! 第16章 【章十六】 长剑入体,冷铁刺破骨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摩诃子只觉得一道人影掠到眼前。那人一身霜白,衣袂飘绝,在这片浓稠的花香中带起一阵清风。风中有他记忆中属于那人的檀香气息。他愣了一瞬,却已来不及收手。 他只能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握着一柄血红的长剑,剑锋擦过飘散的雪色长发,没入对方的白色僧衣里。 他看着那抹白影背对着他,替狼妖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那人是痛极了,却也倔强极了,明明自己中剑,却还伸出手,拇指擦过苍越孤鸣的唇角,抹开了那一点血色。那只手上挂着一串佛珠,上面只有四枚菩提子。 ——是俏如来。 俏如来整个人几乎是扑在苍越孤鸣身上的。他能感觉到长剑带着狠厉的力道刺入后背,然后胸前一凉,剑尖透了体,带出的血染红了身前衣襟。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青年伤重狼狈的模样,动了动唇,却只带出口里一滩殷红的血来。 他呛了一下,便也只能抬起手了。发凉的指尖蹭过苍越孤鸣的脸,帮他擦去嘴边的血,缓缓眨了一下眼,暖金的瞳里是安心,也是释然: “苍狼……这次换俏如来……保护你……” 一句话说完,俏如来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手上菩提子滑落在地,埋入血色花瓣之中。 此时的摩诃子已然说不出话,他看着俏如来后倾的身体被苍越孤鸣揽住,看着苍越孤鸣将俏如来抱在怀里,他甚至能感受到手中长剑的尖端刺入了苍越孤鸣的身体。 他仍是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与慌乱中,手中剑从未如此烫手,让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眼前白衣染血的画面对他来说太过刺激,同样的白衣,同样的鲜血淋漓,不同的是,此刻害他如此的人……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涌现出的那点恐慌就迅速蔓延开来,摩诃子手腕用力,直接将长剑抽出,带出裂帛似的一声。 亦是格外清晰。 昏迷中的俏如来抖了一下,背后的衣衫刹那间变成血红一片。苍越孤鸣颤抖着用掌心捂住俏如来贯穿前后的伤口,无措地看着血液透过指间缝隙将更多的衣衫染成一片殷红。 他红着一双眼,周遭万物已不能分去他丝毫注意力。俏如来重伤入怀的模样,以及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都仿佛将那数千年的时光消弭殆尽,让苍越孤鸣一夕之间回到了他最不愿回想的那一天。 同样的怀中人,同样的白衣血,不同的,只有他现今一身通天彻地的千年修为,足以向阎王讨回这三刻性命! 顾不得多想,苍越孤鸣凝气入掌,轻轻抚在俏如来心口,调动全身修为,护住他的心脉。然而他之前战时损耗过多,自身维持人形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将全身妖力都调动起来? 苍越孤鸣只觉喉中一甜,偏头过去呕出一口血,狼耳愈加明显,身后竟是现出一条尾巴。但就算这样,他也未曾停下手中动作,只想让怀中人生命的流失慢一刻,再慢一刻。 摩诃子看着苍越孤鸣与俏如来。在他眼里,这场景何其相似,又何其讽刺?数千年来,他将苍越孤鸣当做心魔,每日每夜都想除之而后快,然而真到了这一天时,阻止他的却是他朝暮牵挂的菩提子。 他怔怔抬手,目光看着自己苍白的手与那柄绯色的剑,只是盯着,不言不语,连眼珠都未曾挪动半分,却又突然甩开手,一双眼已变成透光的红,眉间印记骤然转黑,发出阴森沉重的气息。 他似是疯了,又似是没疯,他只是用力瞪着面前的两道身影,瞪到眼睛都泛出血丝。他开口,声音不复先前的清澈悦耳,而是一种暗沉的、低哑的、骇人嗓音: “为什么……!” 摩诃子向前一步,却又缩回脚来。他的目光又粘在俏如来身上,唇都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他伸出手,指着俏如来,明知对方不会回应,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他害得你有了感情!是他害得你无法静心修行!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为什么?!” “你为了他,分了三百年修为给他!你为了他,自愿放弃成佛的机会!为什么?!” “为什么你之前愿意为他放弃成佛!现在还要为他挡剑!” “菩提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你说,什么?”苍越孤鸣慢慢抬起头,看着摩诃子。 “你不知道么?也对,你不会知道。”摩诃子扬起一个近乎于灿烂的笑容,魔气深陷的眼里却不含半分笑意。他一手执剑,另一手则轻轻掸着胸口衣襟上沾到的花瓣,看着苍越孤鸣的,慢悠悠地说: “菩提子为你做了多少,你根本,什么都……” “不、知、道。” ※ 坐化菩提虽无树灵,但通人性。 它沐浴着三界化外那永不消逝的日光,经历了无数次花开花落,也看过了那些本不应属于化外之地的悲欢离合。 它是见证者,见证了无数个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变幻;它亦是倾听者,倾听了菩提子数百年来参悟时产生的疑问,并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他回答。 它记得清楚,那只狼妖是在数年前被追杀到化外菩提的,菩提子救了他,那是它第一次看到菩提子动用法力。 它记得,那只狼妖修为很弱,明明是一只妖,却连化形都做不到。菩提子好心带他修炼,狼妖还不耐烦,后来过了好些日子才能静下心来听经悟法。 它还记得,狼妖特别喜欢跟在菩提子身后,几乎是片刻不离的程度。菩提子也纵它,拿出几百年都不曾有过的耐心和温柔对它,化外菩提想,大概菩提子也是寂寞的,狼妖能陪着他,也好。 它犹记得那日,是距离菩提子天劫不远的某一天。 化外菩提的日光永不消逝。对于这点,菩提子早已习惯,狼妖则不然,它每次都要选择在菩提树荫最浓密的地方小憩。这日也是一样,它晃了晃毛烘烘的尾巴,把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树下,没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化外菩提只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到菩提子沐浴在阳光下,一向平静的神色却显得晦暗不明。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眼逆着光,看着入眠了的狼妖,仿佛入了迷。 他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抬起脚,缓步轻声,行至狼妖身边,掌心虚扶在狼眼之上。化外菩提认得出,他让狼妖陷入了更深的梦境,轻易不会让它醒来。 ——菩提子? 化外菩提抖了抖树枝,向菩提子传了一句心音。 “俏如来知晓你想问什么。” 菩提子以手背从狼妖的额头抚到背脊,眼中的暖光忽明忽灭,眉梢都挂了些柔色。他本名俏如来,只是旁人多以“菩提子”相称,而今能用这名字称呼他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以及这只睡得痴憨的狼。 “只是突然觉得,成佛或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令人欣喜。” 他白玉般的手停在狼妖银灰色的皮毛间,指尖抚过柔软的狼耳,轻叹出一口气。菩提树只感到菩提子周身忽地就被笼在一片祥和温煦的佛光之中,那佛光渐渐收拢,在白衣青年手中拢成一点,又被他缓缓推入了狼妖体内。 ——菩提子! 菩提树的枝条晃得更急了些。 它认得出,那团被推入狼妖体内的佛光,是菩提子足足三百年的佛气修为。 他天劫在即,却将自己修为分了出去。他想做什么? “嗯,渡劫会失败的。”菩提子将掌中最后一点修为送入狼妖体内,眼里都是释然。 “我心里清楚后果,但是我也清楚我所修的法是怎样的法。” “佛言大道,悲悯众生。成佛,意味着要断欲念、绝情爱。俏如来原身便是无情无欲的死物,坐化成佛本就是顺应天道而为。但……” 他靠在菩提树下,手交叠放在腿上,圆润的指尖摩挲着那一串十二菩提子,眼神未曾离开那头仍在睡梦中的狼: “他是因,也是果,或许也是俏如来的劫。我无法了断自他到来后生出的那些情感,纵使不将这些给他,我自己,也是不想成佛了。” “断爱灭念,无情无欲。这不是现在的我想要的果。” “既无缘西天极乐,我想,用我这点修为助他拿回曾经失去的东西,也算是他伴我数年来我对他的感谢罢。” “菩提啊,俏如来,不悔。” 树下青年欣然一笑,笑中所含的,是数百年来都不曾流露出的释怀与坦然。 ※ 菩提树看出摩诃子的执念与疯狂,它曾劝过他。 它说天道循环,轮回因果皆有定数,菩提子早已知晓自己的果,并甘愿为此而灰飞烟灭。 它说,执念是苦,让他放下执念,潜行修行。 它说那是菩提子自愿所为,万望他勿要迁怒他人。 这个他人?当然指的是眼前这只狼妖。 摩诃子将菩提子赠他三百年修为的事和盘托出,却对菩提子为他放弃成佛之事却只字未提,但这也足矣。看着苍越孤鸣错愕惊愣的样子,心中却掀不起半分欢喜。 重复往事于他,便是将伤口剜烂,再撒上一层盐霜。疼痛深入骨髓,却换不回失去的人。 他知道他疯了,他却停不下来。 既然已成疯魔,那么干脆,都一起下地狱罢—— 摩诃子手腕一抖,剑锋一凛,长剑啸然而出。周身魔气猛地炸开,红色花瓣被气流带起,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红衣掠影,转瞬之间,剑花已起,目标竟是苍越孤鸣与俏如来两人! 正在这时,一记刚猛霸道的气劲卷入战局。那气劲猛勇无匹,直接破开飞散开来的红色娑罗,直取摩诃子背心而来。摩诃子受其所迫,只能强行收势,单脚一踏,侧身一闪,身侧繁花被余劲所伤,皆化为细密碎屑,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气劲擦过苍越孤鸣身边,却好似卡好距离一般,堪堪擦过他的衣袍,距离之巧,连披风边角都没被带起。气劲打在空地外围的巨木之上,竟是将那粗壮的榕木拦腰而断,树木倒倾的余音绵响,长久不绝。 摩诃子见攻势受阻,仅是皱了一下眉,他没有看那头双沙罗充满担忧的神情,而是紧了一下手里的剑,再度向着苍越孤鸣与俏如来攻去。 苍越孤鸣已回过神来,他单手将俏如来抱在怀中,空出一手将狼爪扣紧。 妖力流转加速,不能放弃为怀中人吊住性命,也不能放弃抵抗,苍越孤鸣一头紫黑长发开始染上淡淡的银灰,蓝色瞳孔逐渐变细,竟是已快维持不住人形。 而就在短兵即将交锋的前一刻,骤然听得远处有冷铁破空之音,那声音以极快的速度呼啸而来,旋转着直向摩诃子的长剑而去。摩诃子情急之下无法抽身,只来得及手腕一转,兵铁相交,力道之大,竟将他身形震出尺余,虎口破出细小裂口。 那兵器被摩诃子挡下,直直没入地面,带起飞红片片,久久不歇。待花瓣微落,只见得一柄焰色长刀护在苍越孤鸣身前,刀刃寒光凛凛,刀背焰红似火,它袭来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插入地上之后仍震颤不止,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嗡鸣声。 “这是,礊龙。” 苍越孤鸣话音未落,只见一道人影自龙泉寺的方向一跃而入,挡在二人中间。来人身穿红色战甲,头戴双角护额,坠下的珠玉兽牙随着动作而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 “臣铁骕求衣救驾来迟,还请王上赎罪。” 周围浓重的杀气与魔气对铁骕求衣似乎无法造成任何影响,他单膝跪地,向着苍越孤鸣行了一个标准的臣下礼,在得到对方颔首示意后才起身,顶着摩诃子那几欲洞穿的眼神向前走了几步,单手拔出礊龙刃,对着面前入魔的树灵说道: “想伤王上,便先要过我这一关。”他摆出一个起手式,“铁骕求衣,请招。” 眼神里是因强大实力而油然而生的自信,言语里是因满腔忠义而坚定不移的决心。 摩诃子握紧手中长剑,嘴角一咧,笑着出声: “那好,那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了他们!——” 话未说完,摩诃子直接冲上前去,与铁骕求衣战作一团。 刀光四溅,火花迸起,掌风拳脚相接,间或衣帛开裂的声响,带出漫天血花四溅。 先前摩诃子与苍越孤鸣交手,仅是因苍越孤鸣有所留手才让他占了上风。此番与铁骕求衣对上,他不仅在力道上受对方压制,更是在兵刃上就吃了亏——长剑灵巧,长刀刚猛,剑锋的灵巧走势全被那长刀刚猛的招式全数封死。那刀看似笨重,但在铁骕求衣手里却宛若流光飞鸿,每每都能以刁钻的角度寻着剑招死角在他身上留下伤口,十几轮交锋下来,摩诃子已是伤痕累累,气息不匀了。 双沙罗看着摩诃子的身影,好几次抬脚想往那边去,却又在须臾之间停了动作,她转而走向菩提双树,手掌贴在那已开始发乌的树干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断裂声响,下一刻便是一截泛着冷光的长铁打着旋儿飞落在地。 摩诃子的长剑被礊龙罡风横腰斩断,他看了一眼手中断剑,只是轻哼一声,抬手就将那残兵扔了出去。转而广袖一翻,掌风骤起,直向铁骕求衣膻中拍去。 而铁骕求衣见到这毫无章法的一掌,眉眼一动,抬手就将礊龙插在地上,随即运气化掌,侧掌卡住摩诃子手腕,一压一转,化解掉摩诃子攻势的同时另手屈肘向前,直接击上对方胸骨,往前一推,回手一掌击出,拍中摩诃子上腹。铁骕求衣攻势未减,先前化解掉攻势的那手转而扣住摩诃子手腕,将对方往回一拉,化掌为拳,转而打到对方胸口,将摩诃子直接打退五尺有余,口吐鲜血,咳嗽不止。 摩诃子杀红了眼,身体的伤痛已经无法让逐渐癫疯的神识再清醒半分。他目光虽是看着铁骕求衣,但眼里却已映不出对方的模样。疯狂滋长的魔气蒙蔽了他的神识,也蒙蔽了他的双眼,此时此刻,他脑内只有“杀”,眼里只有“要杀的人”,分不清敌我,分不清初衷,已完全堕化为疯魔。 他双手按在地面,魔气溢出,催动红色娑罗全部浮空而起。那些冶艳的花瓣在魔气的带动下颤抖着发出血红色的光,周围草木生灵却仿佛受到牵引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凋零。 苍越孤鸣顾不得自己半狼化的模样,紧紧护住怀中气息微弱的俏如来。他将他染血僧衣上的红色花瓣尽数拂去,粗浅喘息着观察着四周草木的变化,压低了声音与铁骕求衣说道: “军长小心,他在吸取周围生灵生气。” 铁骕求衣也注意到此番异状,抬起一臂,五指张开,礊龙骤然拔地而起回到手中。他单手执刀,刀盘与刀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身体微微下压,全然一副戒备的状态: “王上小心,他怕是要……” 铁骕求衣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只听得摩诃子大喝一声,周围生灵,包括飘落在空中的花瓣都尽数凋敝,空地中央的娑罗双树却在这片枯萎情状中愈加蓬勃,树干拔高,枝干伸展,树冠上的红花仿若饮血,发出妖冶艳丽的诡异红光。 分明就是要玉石俱焚的极端招式! 苍越孤鸣护住怀中人,催动妖气,手中狼爪隐隐作响。 铁骕求衣手握礊龙,双脚微挪,随时准备挥刃上前。 摩诃子一派癫狂之色,周身魔气环绕,形状恐怖骇人。 就在众人剑拔弩张之时,只见那株被魔气催化的娑罗双树轻轻摇了几下,先前被掩盖在红色娑罗之下的白色娑罗忽地就枝繁叶茂起来。那些白花萧萧瑟瑟,努力推挤着,愣是在这一片如血似火的树冠中开出半边天地。 红花似血,白花似霜,那些雪白的花忽地就开始凋零,纷扬的花瓣似乎带着浅淡的光华,将这一片被魔气渲染的空间照出一片清意。 “……停手吧,摩诃子。” 双沙罗的声音幽幽响起。 第17章 【章十七】 素衣纤纤,飘然落下。 双沙罗就落在摩诃子身前,就像一条白色的绸缎,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她把手从袖子里伸出,裸露在外的手背与腕子瞬间就被四下狂散的魔气割出了口子。鲜血流出,但她却毫不在乎,执拗地将掌心贴上摩诃子的脸颊,将他面上附着的血迹轻轻擦去。 摩诃子已认不得她,他感觉到双沙罗的靠近与抚摸,一双浑然无神的红色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低吼,周身气流奔涌加剧,将双沙罗的衣衫与面颊也擦出数道伤口。 空中传来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轻飘飘的,转瞬就不见。 自娑罗双树上逐渐飘下的白色娑罗慢慢汇聚在二人身旁,双沙罗捧着摩诃子的脸,看着那张与自己生得同样,此时却狰狞陌生的面容,闭上一双眼,将头探过去,眉间的红色印记发出淡淡光晕。 摩诃子似乎对那光惧怕极了,拼命摇着头,想要甩开脸上的手。而那手看似柔若无骨,却仿佛蕴含着极大的能量,摩诃子摆脱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沙罗带着那发光的印记贴上自己眉心那块黑印。 印记相触的瞬间,狂暴的魔气好似被安抚一般慢慢平稳下来。待魔气全部安稳下来后,双沙罗睁开眼,她没有回头,背对着铁骕求衣与苍越孤鸣,轻声说道: “狼妖,我已以双生之法困住摩诃子周身魔气,但也支撑不了多久。若要彻底了结此难,必须破坏双树内丹。” “他杀业太重,入魔已深……再也唤不回。如此下去,人界必有大祸。生灵涂炭,血染阿鼻,我与他共修了那么多年,并不想看到他成就这样的果。” “我终究是……不愿看他继续堕落下去,成为无神无识的疯魔。” “内丹在双树主干缝隙之中。摩诃子入魔,无法周全圣树主体;我则调用全身修为困住他。此时娑罗双树灵气最为薄弱,也最易下手。” “我与他共生,与他同修,这次,也让我陪着他,一同消亡罢。” 她凝望着眼前的容颜,眼角划过一丝清泪。 ——你终究到最后,都未曾看我一眼。 ※ 双沙罗自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摩诃子。 那时她是一袭红衣似火,是与现在迥然不同的颜色。她觉得摩诃子或许更适合这火一样的颜色,因为他比她更开朗,也更健谈。二人相处时,皆是摩诃子主动与她攀谈,而她只是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应和的单音。 就算这样,摩诃子也未曾厌烦,不知疲倦地与她继续说着话。他们是娑罗双树,共生同修,她觉得一直到修成正果之前,日子都会这样过下去。 她习惯于追随着摩诃子的身影,眼神亦是粘在他身上。他们在修行的那些年岁里听人界的其他精灵物怪讲了许多故事,包括与他们同为圣树的那一棵化外菩提。 摩诃子想拉着她一起去看,但是她生性胆怯,不愿外出。她连这座山头都不曾走下去过,更何况是要到三界化外那么远的地方?她拒绝了摩诃子的邀请,只说要替他守好本体,嘱咐他让他在时限内赶紧回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双沙罗想回到那一天,将摩诃子挽留住,不让他离开。如果她不让他离开,那么后面的一切因果,或许都不会发生了。 自那天从化外菩提回来后,摩诃子的话题就变了——从佛卷经文变成了化外菩提,从参经悟道变成了那位菩提子。 她看到他眼里的依赖,也看到他眼里逐渐加重的执着。 佛说,执念是苦。 双沙罗觉得佛说的对极了,因为她现在看着摩诃子,心里就很苦。 她记住了他所讲述的一袭白衣,她看了自己所着的火红衣袍,看了双树本体上所开的灿若云霞红似学的娑罗花,陷入了沉思。 那一次的渡劫,她拼尽了全力,虽是凶险,但却如愿以偿。 ——她终于开出白花,一身广袖流仙亦由红转白。 她终于也变成了他心中执念的模样——白衣飘飘,眉目如画。但她却也发现自己仍无法将他挽回。 他的心心念念,依旧是在化外菩提树下的那个他。 然而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依旧守在他身旁,与他共生,与他同修,与他一同闭关,与他共渡天劫。那么多年岁过去了,陪伴他已经成了习惯。 执念是苦,她却已经习惯苦的滋味。 她看着他强行出关,又带着一身血污回来。那些血将红衣染出一块一块的黑色痕迹。他回来了,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心已经不在了。 她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继续陪着他罢了。 后来渡劫失败,他与她皆是受到重创。 后来的后来,便是枯燥的修行,与这短短时日内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他激动,看着他欢喜,看着他入了邪道,看着他入了魔。 她的心已经都是苦的,她也知道自己变得扭曲——他不看她,没关系,她看着他就好了;他不会因为她而欢喜,没关系,她看着他欢喜就好了。 他想要的,她会追随;他欢喜的,她亦会欢喜。 她就这样追随着他的喜怒哀乐。但她的内心深处,仍是希望他能够回过头来,看看她一眼。 她看着他受伤,看着他疯狂,看着他彻底堕落,看着他要玉石俱焚。 这一次,她看不下去了。 她用了毕生修为,才换来与他肌肤相亲的这一瞬间。 ——这一次,你会看看我么? ——如有轮回,下一世,你还能,看看我么? ※ 礊龙、狼王爪合力劈开娑罗双树那条几不可见的缝隙。破开枝干的瞬间,光芒大盛,恍如白昼。 只见自娑罗主干中浮现一颗圆珠,半黑半白,光华流转,灵气逼人。 细细看去,那黑色的一半却好似在慢慢褪去,似是与那白色的另一半在争斗。须臾之间,黑仍是抵不住白的紧紧相逼,一丝一丝消融殆尽,最终消失不见。 而那边的双沙罗却轻哼一声,唇心漫出一口血。那抹朱色染上胸前衣襟,星星点点,仿佛红梅。 但她脸上却无丝毫难过的神色。她望着摩诃子怅然失神、毫无反应的模样,试探性地轻触了一下摩诃子被血染透的唇,发出一声释然的喟叹,细语呢喃,其中所含的,是脉脉柔情、也是满腹愁肠: “摩诃子,我们,来生一同赎罪……” 那一句轻语消散在光芒中,带来一声珠玉碎裂的声响。 灵丹破碎,散于天地,化成星光点点,霎时不见。 那些枯萎的草木被那点散落的光辉碰到,潇潇簌簌,竟开始一寸一寸舒展开干瘪的脉络,恢复成原本绿意浓浓的模样。 点光入林,草木清华。 双沙罗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她紧紧捧着摩诃子的脸,眉间一点光却早已消失不见。她的目光描画着对方的眉眼,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满足与心安。 但她的足却已开始透明,连同摩诃子的一同慢慢消散。一袭白衣,一影红衫,自下而上开始化为尘埃,一点一点变为虚无。 当那点消逝蔓延到胸腹,摩诃子却缓缓睁开了眼。眼是同双沙罗一样的、黑水银似的颜色,没有魔的狂,也没有执的痴。他注意到眼前的双沙罗,眼波一动,开了口,虽是沙哑,却不复癫狂: “沙罗……” 最后一声飘飘洒洒,如同叹息,带着两人最后的身影,终是化为天地之间一缕幽光,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满树娑罗,倏然凋零。 地上那些洋洋洒洒铺了一地的花,也慢慢干枯卷曲起来,露出地表尘埃的颜色,上面有一块又一块暗红的血迹。 周围草木渐次繁茂,而娑罗双树则逐渐衰败。 方才被埋在花瓣之中的菩提子却在此时发出光来,明明晃晃,仿佛夜空北斗,指路明星。 光华渐盛之间,有两粒菩提子忽地就脱离绳结,漂浮于半空之中,在那娑罗双树彻底枯死之前,埋入那被刀刃劈开的裂缝之中。 ——这一颗,是执念成魔,求而不得,心生怨怼。 ——这一颗,是双生相伴,无望而终,闺怨幽幽。 俏如来静静躺在苍越孤鸣怀里,胸前的白衣尽数染红。有星点微光落在他身上,却无法改变他此刻命悬一线的情状。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缘,娑罗难成双,情恨怨长久。 这两颗菩提子所感受到的尘缘情苦,是谓—— 怨长久。 ※ “王上!”铁骕求衣将礊龙收起,看到苍越孤鸣呕出一大口鲜血,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苍越孤鸣已是极为虚弱的模样。他失血过多,紫黑色的衣袍变得沉甸甸的,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将手贴上去便能感觉出一阵骇人的湿凉,再拿下来掌心就被染上一层淋漓的鲜血。 他喘息着,抚在俏如来胸口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铁骕求衣靠近之后发现,他的手里依旧发出微弱的、淡紫色的光。 ——那是苍越孤鸣的妖气,被源源不断地推入俏如来的体内。 苍越孤鸣半头长发都已变成银灰色,眼睛已经是狼眼的模样。他是勉力强撑着人族的模样,用尽全力周转着体内已尽空虚的妖力,只为再为怀中人博取一丝生机。 而俏如来脸上的衰败之色却未曾停止。微微颤抖着的睫毛是艳丽的红,却无法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点颜色。嘴角的鲜血未曾干涸,一丝一丝地蔓过腮边,没入鬓角,染红了一把白色的发。 一人在无可挽回地死去,而另一人则在拼尽全力地救他。 铁骕求衣扶着苍越孤鸣,他能感觉到身侧君王身体的虚弱和颤抖,心知再这样下去,苍越孤鸣怕是也要撑不下去。不及多想,铁骕求衣探手入怀,取出一小盒,拇指拨开盒盖,露出一丸暗红色的丹药来。 他将那打开的小盒向前一递,低声道: “王上,这是‘火炼丹’。请王上服下,以缓伤势。” 苍越孤鸣没有抬头,说:“给俏如来。” “王上。”铁骕求衣的眉动了一下,“‘火炼丹’乃妖族所制,不可给人族之人服用。” “给俏如来。”苍越孤鸣依旧没有抬头,“莫要让孤王重复第三次。” “王上。”铁骕求衣垂下眼,“此药药性霸道,只适用于妖族体质。俏如来是人族,此药与他服下,只会害了他。” “……”听到“俏如来”三字,苍越孤鸣才缓缓侧过头来。他看着铁骕求衣,问道,“可有法子救他?” “有。”铁骕求衣看着苍越孤鸣的双眼,一字一句回答: “王上服下此药,用交合渡气之法将药力通过王上体内佛力渡给俏如来。” “什……?!”苍越孤鸣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双湛蓝色的狼眼睁地圆圆,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惶。 “是,交合渡气之法。”铁骕求衣神情如常,点了点头,“如何决断,还请王上斟酌。” ※ 苍越孤鸣看着铁骕求衣,目光从对方脸上挪到那丸红色的药,神情复杂。 他将菩提子放在心尖上,捧着他,护着他,不愿伤到他一分一毫。他曾想过与他携手相伴,却未曾……未曾有丝毫僭越的想法。 菩提子于他,是镜中花、水中月,是他仰望的信仰,是他想要亲近的温情。 而……此刻在他怀中的,是菩提子,亦是俏如来——那个他看着长大、有喜有悲、有嗔有痴、会气恼、会纵容、会无条件包容他,甚至……会用生命保护他的俏如来。 他看着他紧闭的眼、苍白的脸、染血的唇,看着他眉间红色的印、红白掺杂的发、满是血污的衣。他用眼神细细描摹他的模样,将他刻入心底。 他知道他是不同的。他看过他呱呱坠地的模样,也看过他成长后的清俊儒雅;看过他自请出家的执着,也看过他面对百般刁难的宽和。他知道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见过他的悲欢喜乐、爱恨嗔痴。他知道他就是如此生动的模样,有着身而为人最鲜活的情感,亦有着身为佛者最慈悲的胸怀。 他知晓他是不同的,他对这样的他,很欢喜。 他心悦这样的他。 苍越孤鸣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才注意到自己对俏如来的情感——不同于对菩提子的依赖与信任,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源于本能的爱恋与倾慕。 他看着俏如来,想起那次令人悲伤的争吵,以及那个荒唐的吻。 他为什么会吻了他呢? 他现在知晓答案了。 苍越孤鸣低下头去,将俏如来往怀里拢了拢,在他眉心印记上落下一个吻。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 “孤王会救你。” “就算你恨孤王……” “孤王不会让你死的。” 苍越孤鸣抬起头,向铁骕求衣伸出手。 ※ 耳畔是繁茂枝叶掠过的细碎声响,怀中是细微轻浅的虚弱气息。 苍越孤鸣勉力维持着自己的人形,抱着俏如来快速奔跑在龙泉寺后山上。 铁骕求衣自请回龙泉寺,只言说要协助风逍遥帮衬寺里,事情办妥后再去镇上帮助史艳文等人。 他是在为自己留出空间,苍越孤鸣心中清楚。 他想带着俏如来远离那块空地,纵然娑罗双树灵丹已毁,但苍越孤鸣仍有所顾虑。他与铁骕求衣分道扬镳,转身往山后密林而去。 ——要快,要快,要快些找到一个能安置两人的地方。 苍越孤鸣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妖力的空虚。‘火炼丹’只能治愈自己伤重的躯体,却无法弥补流逝的妖力,他妖力渐微,人形已尽崩坏,脸颊上都出现了妖化的纹路,他只能加速奔跑着,一身王袍迎风猎猎,带出阵阵浓重的血腥气。 忽地,苍越孤鸣闻到一阵清幽浅淡的气息,他脚步未停,心念骤起,随后足下一转,调转方向冲着那气味来源而去。 重林深茂,内有修竹。 后山上有一片绵延了小半山腰的竹林,许是经历过许多岁月,竹子都长得极高,竹叶繁茂,密密匝匝的一片。日光透过层叠茂密的叶片缝隙,落下一层浅淡的光。 苍越孤鸣在进入竹林的瞬间便感觉脚底一软,妖力险些支撑不住人形的四肢。他用力一咬舌尖,口中血味霎时散开,催动最后一点妖气抱着俏如来潜入竹林深处。 不出多远,他便寻到一处较为幽暗隐蔽的地方。苍越孤鸣一手搂着俏如来,另一手将身上厚重的披风与外衣脱下,铺在地上。低头的瞬间,他只感觉脑内一热,手上一凉,再睁眼,看到的非是人类纤长的五指,而是属于狼族的趾爪。 但他的脸与手臂仍是人族的模样,他快速而轻柔地将俏如来放在铺好的衣物上,双膝着地,低下身子在那冰冷的额上再次落下一吻,轻声说道: “俏如来,对不起……” 话音未落,苍越孤鸣周身气流便紊乱起来。他再也维持不了现在的模样,一声闷哼之后,变回那头银灰的大狼。 狼那双仿若碧海的眼看着躺在王袍之内的俏如来,眼底一抹暗色几相变幻,终是下定了决心,就着现在的姿势伏在俏如来身上,微凉湿润的鼻子拱了拱他额上散乱的碎发。 ——孤王,不悔…… 第18章 【章十八】 衣带摩擦的声音隐藏在清风拂叶的声音中,并不是那么清晰。 苍越孤鸣用嘴摸索着俏如来身上繁复的衣物,用牙齿咬住一条条白色的带子,一点一点将那些漂亮的绳结拽开。 袈裟、外袍、夹衣,那些衣服逐一被苍越孤鸣弄开。他解得谨慎又小心,下嘴的力度轻了又轻,生怕自己的獠牙蹭疼了身下人。 血将衣料糊了一块又一块的污迹,新鲜的朱红混着素雅的白,一件又一件堆叠在俏如来臂弯上。苍越孤鸣慢慢地将贴身的中衣拉扯开,鲜血将胸口一片糊地黏糊而湿润,布料贴在皮肤上,好几次的拉扯都让俏如来在昏迷中都轻哼出声。 这细微的呼痛声让苍越孤鸣不得不暂时停下拉扯的动作,等对方稍稍缓和了些后才继续进行将衣襟扯开的工作。 狼身做这些事着实是太不方便,还要顾虑到俏如来的伤口状况。一来二去,直到“火炼丹”的药效在苍越孤鸣体内慢慢散开,俏如来的衣服还只脱了一半都不到。 虽然他心知俏如来伤势之重,但是当那染了血的胸口露出来时,苍越孤鸣蓝色的眼里仍是闪过一抹痛色。 肤白如雪,细腻如瓷,本应是极美的景致,却因为胸口正中的剑伤而陡然让这景变得凄艳起来。那穿胸的伤口仍在流着血,一条条鲜血蜿蜒的痕迹顺着俏如来胸口肌肉的轮廓向两侧延展开来。苍越孤鸣闭上双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似哽咽的低吟,低下头去,一下接一下舔着俏如来胸前的伤。 “火炼丹”的药力越散越开,连舌上也带了药丹的效力。苍越孤鸣仔细地一次又一次舔过那骇人的伤口,渐渐地,那伤口竟有了逐渐愈合的态势。 苍越孤鸣口中满是属于俏如来的鲜血味道,腥而甜,直接顺着口腔窜上大脑,刺激着蛰伏在理智之下的原始兽欲。 但是他仍努力将那欲望紧紧压制着,眼底泛出点点猩红。他是狼,是掠食者,对于鲜血有着来自于本性的渴望。口中是心上人的血,身下是心上人毫无反抗力的身子,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不让自己发狂。他忍着,一下又一下地,近乎执拗地为俏如来舔舐着伤口,看着那道剑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愈合,心中的重担也放松了许多。 但是背后的伤怎么办呢? 苍越孤鸣抬起头,舌头在狼吻周围舔了舔,看着俏如来被自己舔地水光淋漓的胸,咽了一口口水。 但终究他的理性仍是占着上风,他绕到俏如来身体另一侧,将堆叠在一起的王袍边缘再往外扯了一扯,又绕了回去,把指甲收回爪尖,低头拱着俏如来的侧腰,爪子按住俏如来的肩膀,慢慢地把他的身体侧过来。等俏如来的身体完全侧过来后,苍越孤鸣挪了挪,用自己的腰腹撑住他的脊骨,努力低下头舔着背后的那处伤口。 等俏如来身后的伤口也舔完之后,苍越孤鸣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俏如来的身子又被他放得平躺。虽然穿透伤已经愈合,但他失血过多,意识仍是昏沉,如此下去仍是会有生命危险。苍越孤鸣虽下定了决心,但他毕竟几千年来都未曾……做过这事,临到关头还是有些胆怯。 他自知无法化为人形,只能以这种模样与他渡气……但,终究是会伤到他。 让自己伤到俏如来,这对他来说,大概是最痛苦的折磨。 俏如来的脸色却依旧苍白,呼吸轻浅,胸口的起伏也微弱。苍越孤鸣心知只有铁骕求衣所言的交合渡气才能让他换来一线生机,但是他还仍是犹豫。 他想要他,但他不想强迫他。 俏如来尚在佛门,若是真的行了这事便是破戒,待他醒来后,又会作何想? 而且,苍越孤鸣尚不知俏如来对自己的真正心意。 所谓两情相悦,是双方同心才能体味到的结果,而后才是鱼水之欢、床榻缠绵,如此方能体味到至高的情爱欢愉。 他怕伤了他,他怕他这是强迫他,他更怕……这样做了他会真的失去他。 他虽有豪言壮语,抱定了“就算俏如来恨自己,自己也要救他”的决心,但他内心仍是希望,未来能够与他,好好地在一起。 更何况,他已经清楚了自己心意。 当为不当为,苍越孤鸣只觉得心里仿若刀绞,他听着俏如来虚弱的气息,最后终于是在两难中做出了抉择。他偏过头去,舌头轻柔地从俏如来的额头一路轻轻舔到鼻尖、下颚、喉结、锁骨,在胸口逡巡一二,又向着腰腹而去。 既然要做,那么他想用尽可能温柔的方式周全。 行至小腹,苍越孤鸣用解衣带的方式拉开俏如来亵裤的绳结,牙齿咬住裤腰,把丝绸质地的裤子一点一点往下蹭,前爪辅助性地往下扒拉,好不容易把那白色的亵裤褪到俏如来胯下的位置。 苍越孤鸣松开嘴里的料子,眼睛里映出俏如来光洁白皙的身子。他身上的血痕已经被尽数舔去,胸口的剑伤已经愈合,却留下一道肉粉色的痕迹。 方才的亲昵舔弄似乎让火炼丹的药力又渗透了不少,俏如来的面色不似初时那般白得煞人,呼吸也平稳了些,但意识仍是昏蒙着,身体放松,全然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 苍越孤鸣眼底一暗,随后俯下身去,舌头卷住俏如来那尚未挺立的性器,缓慢地舔着,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 却是恰到好处。 俏如来的意识虽然仍是处于昏迷之中,但他的身体仍是对苍越孤鸣的举动做出最诚实的反应。佛门清修,遵循八戒,第三条便是戒淫。俏如来从来都不是欲望强烈之人,又最是遵守佛门清规,这二十余年来莫说是淫戒,便是自渎都未曾有过。一旦身有异状,他都用打坐念经来强行压制,未曾体会过更进一步的感受。 故而他从未尝到过情欲滋味,但就是这样禁欲的身子,一旦沾染了欲念,便会变得敏感至极。 苍越孤鸣用舌头忽而卷着,忽而又顺着那物的形状上下吮舔,柔软灵巧的狼舌带着透明的唾液,拖曳之间将俏如来下体的一片区域都弄得湿漉漉的。啧咂的水音自那处频频发出,却又带着莫名的快意与刺激,让陷入昏迷的俏如来有些难耐地小幅度摇着头,无意识地发出轻声的哼吟。 自头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好似激励了苍越孤鸣一般,他舌头上的动作稍微大了些,略显粗糙的舌面滑过已经充血膨大的柱体,向下摩擦着开始膨胀的小小圆球,甚至有几次都擦到了敏感的会阴。 不止是否是这种亲昵的行为加速了俏如来的痊愈,他原本苍白的面上开始晕出淡淡的红,绯色的睫毛也颤抖地剧烈了些,呼吸短促轻浅,腰腹也开始不自觉地小幅度扭动起来。 不多会儿,苍越孤鸣就感到俏如来的性器就开始微微颤抖,舌尖尝到越来越多青涩微苦的味道。长时间的舔弄让俏如来下体略显稀疏的毛发都打成缕,杂乱地贴在小腹上,而那挺得高高的分身则因为持续不断的刺激而涨得发红,很明显是几乎要勃发的模样。 苍越孤鸣心知俏如来极限将至,舌上动作不停,舔弄的频率加大,感受着舌间性器愈加频繁的搏动与颤抖,静静等待着俏如来登至极乐的瞬间。 “唔……” 只听得一声极为浅淡的嘤咛声自上方传来,苍越孤鸣没有把头从俏如来腿间抬起,仅是侧过眼,用余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看到俏如来那双闭合许久的眼睫打着颤地微微睁开,里面的是一如既往的、阳光一般的颜色。那片暖金里好似漾了一汪水,湿润柔软,看得苍越孤鸣心内一荡,施加在舌上的力道陡然大了几分,耳畔传来一声高亢清亮的长吟,随即便是俏如来哽咽一样的啜泣喘息。 俏如来高潮了。 苍越孤鸣用舌头舔了舔沾在自己脸上的白色浊液,抖了抖脑袋,慢慢走到俏如来身侧,用微湿的头侧拱了拱俏如来的鬓角,低声说道: “你醒了。” 嗓音低沉,带着些喑哑,混着湿热的吐息拂过俏如来的耳边,让那人的身子瑟缩了下。 俏如来的眼角因为高潮的缘故而微微发红,带着些湿湿润润的水痕。他只觉得自己在昏沉迷蒙中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冲动,仿佛要将他那本就混沌的意识拽入更深的未知空间中一样。那种冲动难耐而怪异,与痛苦不同,亦说不上快乐,只是撕扯着自己,让身体自顾自地产生一种奇妙的反应。他努力挣扎着,意识终于从昏蒙中醒来,却又在醒来的瞬间被带上了另一种令人恐怖的迷茫之中。浑身无力,腰腹酸软,胸腔中的空气仿佛都被那股陌生的感觉带走似的,怎么大口呼吸都不够用。 他喘息着,因身体奇怪的反应而轻声啜泣着,他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的来源是他身心都最为依赖的存在。俏如来轻声呼唤着苍越孤鸣的名字,神情里满是高潮余韵带来的不知所措与淡淡春情: “苍……狼……” 俏如来侧过头去,一双融了水光的眸子望着近在咫尺的苍越孤鸣,微喘着问他: “我……是怎样了……刚刚感觉……好奇怪……” 苍越孤鸣没有回答他,他低了低眉眼,往前探了一下,舔了一下俏如来的脸颊,随后用鼻子蹭着他脸上细密的绒毛,蹭了几下,在他耳边轻语: “对不起……” “苍狼……为何道歉?啊……!” 俏如来还未反应过来,便只感到自己被对方从侧面用力拱了一下,眼前的景物转了半圈,让他一下子就趴在了那团还带着血腥味的衣服上。 他被苍越孤鸣从平躺拱成了俯趴,手下意识地就撑在了胸前,俏如来屈起膝盖,才想立起身子回头询问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自己下体那不堪见人的隐秘处被一条火热湿润的东西蹭了,忍不住惊呼出声。 “什……嗯唔……苍……苍狼……你做什么……?呜……” 俏如来只感觉自己下身才高潮过的分身也被那条湿湿热热的东西蹭过,方才让自己陷入一片迷蒙的感觉又窜了出来,一声呻吟险些被他叫出,却又在即将出口的瞬间被他含住,压回喉咙里。但那条灵巧的什物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执拗地在分身与那处隐秘入口之间徘徊,试探性地戳刺,弄得俏如来全身都在颤抖。 他本就是重伤初愈,几乎用不上任何力气,支撑身体的膝盖在下体的刺激下也有些支持不住,只能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前身。俏如来将侧脸贴上身下的衣服,鼻尖萦绕着血的味道,他却无暇顾及,只能无力地被动承受来自身后的一波又一波的刺激。 苍越孤鸣专注地舔弄着俏如来那处隐秘的入口,他虽未曾做过这类事,但却也隐隐知道应该怎样进行交合。男子那处本就并非用于承接雨露,俏如来更是没有经验的处子,若是莽撞行事,只会给他造成更大的伤害。苍越孤鸣不想伤到他,只好频繁刺激着他那再度翘起的性器与敏感的会阴,等待着俏如来放松身体,好让他进行下一步的扩张。 “啊!不要……!” 伴随着俏如来慌乱的拒绝,苍越孤鸣终于将宽而长的舌头极进俏如来紧闭的入口。俏如来彻底慌了,他就算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感觉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在他所知范围之外的。对于未知事物的抗拒让他原本就绷紧了的神经一下子又更绷地更紧,腰身抗拒地扭动着,想要挣脱苍越孤鸣埋入自己体内的舌头。 俏如来慌张极了,手指陷入身下的衣袍之中,紧攥之间将指缝擦上一片猩红。他不能理解为何苍越孤鸣会突然对自己做出这等事,他隐约觉得这样不对,却又完全无法拒绝苍越孤鸣一下一下在自己体内的动作。他无法抗拒苍越孤鸣带给他的那种极痛苦又极欢愉的复杂感觉,他张大了嘴,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气音,汇聚在眼角的潮气凝成水滴,顺着滑入身下的衣服之中。 白色的僧衣还挂在他的臂肘之间,俏如来下身高抬,上身低伏,以一种柔弱无助的姿势埋在自己与苍越孤鸣的衣服之间。他此刻完全想不起任何事,脑内一片模糊,体内热极了,也难受极了,他能感觉到那条软肉在自己身体内部不停舔弄的动作。下体传来的水音渐大,他想蜷起身子,摆脱现在这种诡异的局面,而他此时还能做到的,却只有喘息着,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呻吟。 拥塞在体内的热度骤然离体,俏如来发出一声几乎算得上是哭泣的闷哼,手肘失了力,上身都贴在衣服里。他听到身后竹林交错产生的细微摩擦声,他本能地想逃离,然而手脚却不听使唤一般,完全无法做出动作。 清风穿林,带来的竹叶沙沙声好像让俏如来清醒了一些。 他恍惚之间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他想起寺庙里佛台上慈眉善目的佛像,亦想起平日里自己潜心咏诵的经文。他想起那些空门戒律,其中有一条叫戒淫,他从未懂得什么叫淫,认为那只是离自己很远的一条永不会冒犯的规矩。 俏如来忽然就被惊醒起来,方才发生的种种在他脑内连接成串。他感受到猛兽带毛的趾爪按住自己的胯,感觉到方才被亵玩的那一处被另一种高热而粗壮的东西碰到,他无措地挣扎起来,上身用力撑起,想要往前爬,却在扭动间蹭到了身后的坚硬灼热,他又被这骇人的触感所震慑,一时间完全不敢动,生怕他预想中那可怕的事会真的发生。 然而他感觉到腿后接触到温热的皮毛,那物跳动着就要撑开自己下身的小口。俏如来几乎是崩溃一样哭出声来,看着挂在臂弯上的金线袈裟,拼命摇着头,声音里带着湿意,听着人心都是一阵揪痛: “苍……苍狼……不可以……我……俏如来不能破戒……不能……不要……” 他将头埋在臂弯里,哭喊着、拒绝着、卑微地哀求着。他将他的恐惧不加掩饰地袒露人前,那种名为“淫”与“欲”的东西是如此恐怖,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只是觉得身后的苍越孤鸣可怕极了,他害怕着,却未曾注意到身后巨狼眼里掩盖不住的无奈与悲伤。 “俏如来……” “孤王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对不起……” 苍越孤鸣狠下心,腰身下压,往前一送,肿胀的性器顶端破开那湿润紧闭的小口,进入俏如来的体内。 一声痛惧交加的哭喊传出,带着淡淡的绝望与无助,回荡在幽幽竹林深处。 ——对不起。 他这样想着,却不忍心再次说出口。 第19章 【章十九】 俏如来被贯穿着,泪珠润过眼眶,滑落腮边,濡湿了两旁的发。 嵌入体内的性器带着陌生的体温,一寸寸将青涩紧窒的内壁撑开,高烫粗长,仿佛一条才从炉中钳出来的铁,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身体里留下欲望的痕迹。 他以为这种行为是痛的,却也确实是痛的。但是痛楚只存在于须臾,抽动贯穿之间,竟是一点一点消融开。待身体带着鲜血适应了来自身后的占有与鞭笞后,竟从痛苦中生出别样的滋味来。 那是一种仿若潮水没顶一样的感觉,俏如来先前体验过了,但现下又好似有所不同。他对这种被称为“快感”的感觉惧怕极了,呜咽着、颤抖着伸出手,好像要寻求什么帮助一样。但那点挣扎却也在身后一次又一次的顶撞下化为徒劳,手指只能无力地抓紧身下的衣物,发出一声胜过一声的喘息与哀鸣。 “呜……不……啊……停下……” 俏如来的哭喊被身后大力的贯穿冲撞成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音带着水意,满满都是无措与惊慌。苍越孤鸣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但他只能用前爪紧紧按住俏如来扭动挣扎的胯部,用力地在这具身体里肆意进出。 一开始的时候出了血,苍越孤鸣能闻到那瞬间散发出来的新鲜血腥气,他曾想过停下,但木已成舟,他别无退路,只能忍下心里泛滥开的苦涩情绪,一寸一寸往里推,彻底地占有他。他并不知如何做才能减轻俏如来的痛楚,只能依从身体的自然反应在他体内摩擦进出着。 随着性事的进行,俏如来的身体似乎也有了些微的反应,进出的动作也愈发顺畅自如起来。苍越孤鸣前后摆动着腰胯,喉咙里发出低哑粗重的喘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加快着性器与内壁之间的摩擦。 他能感觉到,俏如来身体的状况正在好转。 他能感受到俏如来腰腿间逐渐明显的扭动与颤抖;他能听到俏如来湿润微哑的哭喊呻吟。他的爪下、胯间、鼻尖、耳畔,感受到的都是逐渐恢复生气的俏如来,这让他心中的那点恐慌转化成欣喜,也因身体上的那点饕足而感到悲哀。 欣喜的是俏如来不会继续死去,悲哀的是他亲手伤了他。 “苍……苍狼……唔……为什……么……苍狼……” 跪伏的姿势让俏如来看不到苍越孤鸣此时的模样,他侧过头,想要寻找对方的身影,却在快速的贯穿中再度失去了回过身的力气。一声声的询问被撞成破碎的只言片语,随着下身逐渐攀升的温度与渐次增大的水声一点一点散在空气中。 苍越孤鸣没有回答他,只是将身体贴得近了些,狼兽腹部的毛蹭过俏如来裸露的腰腹,持续着这无言的交合行为。 俏如来一声一声地问着,等不来一丝一毫的回答。他扬起头,霜色长发散在僧衣之间,眼泪划过下颌优美的曲线,一边被逼出一声声的呻吟,一边又在无声地哭泣。 他早已停止了抽泣与哽咽,声音变得柔软,但眼泪却丝毫未停,打湿了身下一片金线绣成的白纱袈裟,洇出一片片透明的痕迹。 他被侵犯着、被贯穿着、被狼兽占有着,神色是绝望、是无助、也是被情潮泛起牵动的一点不自觉的风情。 身下行着欲念淫事,眉目间犹带清圣颜色。 一瞬间,苍越孤鸣有了一种亵渎神佛的错觉,这种负罪的背德感让他产生一种让头皮都在发麻的强烈爽意。他一个错神,顶撞的动作失了准头,顶端撞到先前不曾碰到的深处,却带来身下人一声错愕的惊呼。随即他便感到包裹在高热柔软的内壁中的性器被一层层绞紧吸吮,舒爽的感觉顺着脊椎就窜上大脑,让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 俏如来被突如其来的强烈感觉刺激地一瞬间失了神,战战兢兢地蜷缩着身子,手臂肩胛处的肌肉都在绷直。他尚在惊慌之中,还未缓神,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酸麻快感给吓得发不出声,四肢都在抖着,心底蔓延开的慌乱与无措愈加明显,让他忍不住喘息着出了声: “什……什么……啊……!” 一句话还未问完,俏如来就感到体内那硬物又对着那一处顶了上去,猝不及防的冲击让他牙关一松,又发出一声高亢的惊吟。他只感觉自身体相连处泛上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酥软酸麻,顺着经络流经四肢百骸,让他脑海深处都变得空白一片,眼角面颊一并涌起了情动的潮红,衬地那张泪珠满挂的脸更加惹人怜惜。 苍越孤鸣听着俏如来的呻吟声中带了情欲的甜腻,体内一阵阵绞紧,好似也不是那么难受了。他隐约察觉到什么,循着记忆里方才顶撞的地方瞄准些,一次又一次的贯穿冲撞都对着那一点而去。 他听着俏如来往日常常诵佛念经的声音此时只能忘情地发出情潮初起的喘息呻吟,看着往日里捻拨念珠的指尖此时只能无力地抓紧身下的衣服,用力之大,指节都泛了白。他虽看不见俏如来的正脸,但他能够想象到此时他又是怎样一副克制而淫靡的模样。意识里那点被压抑许久的兽性欲念趁隙而出,催动着苍越孤鸣下身的动作愈加快速频繁,带着被汗液濡湿的腰腹毛发打在俏如来的臀尖,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长期清修禁欲,一旦尝了禁果,便是对这种极乐的加倍渴求。年轻的身体食髓知味,在这一次次的交合占有之中尝到了甜头,违背着身体本身的意志,一点一点地在情欲浪潮下逐渐绽放。 俏如来早已在破戒与违背人伦的痛苦中得到了一种类似背德的快感,他在苍越孤鸣连续不断的贯穿中被一次又一次地带上极乐巅峰。高潮迭起,声音也变得颤抖甜腻,下身一片白浊泥泞,却仍在体内不欲停歇的冲撞占有中再一次地勃起。 俏如来只感觉全身都软了,软成了一滩水。伴随着自己一再的泄身,胸口后背的伤口也在一点点地散发出令人难捱的痒,似乎皮肉都在摩擦着生长。他的下身涨极了、也热极了,体内痛极了、也痒极了,涨热交织、痛痒交替,这些难捱的感官融合在一波又一波的酥麻快意里,让他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身体下意识地追寻着能让自己再一次品尝到欲念欢愉的刺激,小幅度地扭动着腰肢,迎合身后大力的冲撞与进出。 “啊嗯……别……啊……!” 俏如来只感到扶在自己跨上的狼爪突然用力往后按,对方的腹部似乎全部都贴在了自己身上,体内那一根深深钉入自己体内,而那粗长的根部却突然胀大起来,弹出一个圆形的肉结,将自己本就撑到极限的入口撑地更开了些。 这种下体要被涨裂的感觉让俏如来惊呼出声,呼吸一瞬间都停滞了,只觉得自己耳边都是心脏搏动的嘈杂鼓动,体内那结猛地一跳,而后,微凉的液体就直接射到他的身体里。 肠道被液体灌满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俏如来颤抖着闭上眼,将脸全数埋入臂间的僧衣里。他感觉到那液体持续不断涌入自己体内,丝毫没有完结的趋势。那些浊液太多了,顷刻之间便将内壁的每一寸角落都灌得满满,肉结堵住了唯一的出口,精液一滴都流不出,全数都留在俏如来体内。持续不断的满涨感逼得俏如来发出了一声哭吟,一抽一抽地哭出声来。 他一身雪白衣裳就直接贴在皮肤上,浑身上下都是粘腻的汗,俏如来急促喘息着,溢满水光的双眼无力地垂下,在这漫长的射精中战栗着达到最后一次高潮。粉红色的分身已几乎射不出任何东西,清液混合着几丝白浊,顺着肿胀的头部淅淅沥沥地滴下,在黑色的衣料上留下一滩引人遐想的痕迹。 “唔……苍……狼……不……”俏如来被射地意识昏涨,他惊恐地感到苍越孤鸣还在射精,他呜咽着,摇着头抗拒着,却无法阻拦身后巨狼在他的体内深处留下最后一点欲望。 俏如来仍是没有撑到体内浇灌停歇的那一刻。他累极了,也难受极了,腹中精液满盈,那些微凉的液体似乎带着奇妙的效力,随着射精的持续进行而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各处,被快感磨钝的意识隐隐感到前胸后背的痒意逐渐加大,却无处得知为何会有这般情状。俏如来还来不及思考体内这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便感到脑袋昏沉地要命,再也挨不住,两眼一闭又是昏厥了过去。 苍越孤鸣只感觉体内的妖力随着交合渡气而一点点恢复回来,他看到俏如来身体一偏就要倒下,情急之下松开腰胯就要伸手捞他,随即便感到身体一热,就着相连的姿势恢复了人形。 他用手把俏如来的腰捞起,将最后一点含着药力的精液释放在俏如来体内,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孽根从肉穴中拔出,顶端离开变得艳红的穴口,带出丝丝缕缕的淫靡白浊。苍越孤鸣双臂一带,将虚软脱力的人搂在怀里,感受着对方平稳的气息与温热的体温,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去,用汗湿的额头贴在俏如来同样汗湿的眉间,感受着双方交错相缠的鼻息,在那干燥的唇间凑上一个充满爱意的吻。 俏如来哭喊声犹闻在耳,瑟缩惧怕的小动作仍历历在目,他头一次无视他的意愿,头一次拒绝了他的哀求,头一次将他禁锢在他的身下,品尝到了他的滋味。 周公之礼、巫山云雨、颠鸾倒凤、鱼水之欢,那些形容性事的词汇都如此温软美好,苍越孤鸣的身体感受到莫大的幸福与满足,但他的心里却满是无法丈量的苦涩与哀伤。 他想,他大约是恨他的。他仍是佛门弟子,他逼着他破了戒,他用堪称强硬的态度在他体内留下属于他的痕迹,他听到他的哭喊与哀求,却又一次又一次将他逼入淫欲的浪潮深渊之中。 他问他为什么,他问他为何这样做。他无法回答他的问询,就如同当初他无法向他坦白他的身份与立场。 他习惯了隐忍,习惯了隐藏,他有那么多想要说却不能说的话,却无法一字一句地向他好好表达。 苍越孤鸣将俏如来紧紧抱在怀中,他闭上眼,紫色的睫毛上润出点点水光。 ——对不起。 ——孤王必须救你。 ——只要你能活着。 ——孤王……不悔…… 竹林深深,那些翠绿的叶子被风吹起,摩擦出一阵接一阵的声音,那声音将一声轻浅的哽咽掩过,无人听闻。 ※ 风逍遥在龙泉寺里焦急地等待着,他酒壶里的酒早已喝干,却仍下意识地反反复复把壶从腰上取下,拔开塞子,对着嘴就要往里倒。 无酒能喝,风逍遥在第三百七十六次叹气之后又恹恹地把酒葫芦拴好,靴子好几次都踩上了栈道,却又因为铁骕求衣的吩咐而缩了回去。 ——兵长就在寺内等待,不可上山。时候到了,王上他们自然就会下来。 想起铁骕求衣对他下这道命令时眼睛里闪烁的寒光,风逍遥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双臂环胸,掌心摩擦了几下手臂,又开始在后院的这一小块地方里溜溜达达。 突然,风逍遥敏锐地捕捉到细微的脚步声——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些沉,有些重,而且,听起来很熟悉。 他将手从刀柄上放下,脑子里那点念头转了几轮,终于咬了牙,下定决心地抬起脚,准备走上那条后山栈道去看一看。 谁知他刚把脚放到栈道上,还没把竹木铺板踩出嘎吱声,就看到苍越孤鸣抱着俏如来一步一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风逍遥想出声,但是当他看到苍越孤鸣沉重肃穆的神色时又把嘴给闭上,转而看向躺在他怀里的俏如来。 俏如来还在昏迷着,神情不能说是平稳安和,反而带了些惊惧与慌乱。一双眼闭着也不甚安宁,带着那绯红色的睫毛一并颤抖着,在他的脸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他那身白色的僧衣也乱地不成样子,泥土混着鲜血,把白色的衣料染出一块一块的污渍,胸前后背更是仿佛是受过重伤一般,染上一大片刺目骇人的血色暗红。 风逍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抬头看着苍越孤鸣,仔细观察着狼王的神色。苍越孤鸣则没有看他,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俏如来身上,他一步一步走着,脚步沉稳而扎实,每一次下脚的位置与力度都恰到好处,每一次行走颠簸都尽量不惊扰到怀里昏迷着的人。 苍越孤鸣看着俏如来,仿佛在看一件无可比拟的世间珍宝,他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他的眼神仿佛诉说着千万种情人间的轻言碎语,爱极宠极,又小心至极。那些千言万语被他用那玻璃珠似的眼给轻轻框住,透露着千般柔情万般怯意,柔柔撒撒地看着,生怕漏过一丝怀中人的眉眼神情。 他是堂堂西苗王,是统治了妖界数千年,接下来还要继续统治千万年的苍越孤鸣。而此时此刻的他,却眉目柔软,神情爱重,不似庙堂之上杀伐决断的妖界君王,而更像是一个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爱人的普通人。 温柔而小心,卑微而珍重。 风逍遥看着这样的苍越孤鸣,一时竟不知应作何反应。 他看着苍越孤鸣走到自己面前,看着苍越孤鸣将俏如来托付给他,看着苍越孤鸣一转身就又要回后山。他惶恐地接过俏如来,问苍越孤鸣要去哪里,却只得到了对方的一个回头,与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孤王去为他寻回菩提子。 风逍遥眼睁睁地看着苍越孤鸣的身影又消失在后山密林里,他抱着怀里的俏如来,又是不知应如何动作。他低头看着对方虚弱昏迷的模样,脑内权衡利弊的杠杆拨弄了好几下,最终还是咬咬牙,对着后山喊了一句“王上,臣先送俏如来下山”后,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抱着俏如来就往山下小镇跑去。 风逍遥想着,史艳文和铁骕求衣都在镇子上,自己将俏如来托付给他们后再折返回来接应苍越孤鸣也是来得及的。毕竟苍越孤鸣是西苗之主,修为深厚,人界能够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微乎其微,相比之下,俏如来的状态就更让人挂心一些,还是快点将人送下山比较好。 山间石阶上,风逍遥快速奔跑着,怀中的俏如来依旧昏昏沉沉。 而远处龙泉寺天王殿顶上,一头银灰色的狼站在屋檐翘脊上,嘴里衔着一条绳结,上面挂着的两颗孤零零的念珠。 那头狼有着一双湛蓝色的眼,他紧紧盯着下山路上快速移动的人影,他看着风逍遥怀中的那一抹白渐行渐远,没有阻止,也没有追上。 风中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随着寺内萦绕不去的线香烟缕,缓缓散去。 第20章 【章二十】 果然如风逍遥所想,当他把俏如来送到山下镇子的时候,史艳文和铁骕求衣都在。 俏如来浑身染血的样子把史艳文吓了一跳,但很快史艳文就发现俏如来除了衣裳染了血污,身上并无致命伤痕,而人则只是陷入了昏迷,呼吸虽轻轻浅浅,但也很平稳,并不是危重濒死的模样。 与此同时,史艳文也注意到平日跟在俏如来身旁的巨狼不见了踪影,他心中虽有疑惑,但俏如来昏迷不醒的情况更让他挂念在心。他嘱托雪山银燕与剑无极一同将俏如来送回正气山庄,自己则留在镇子上与铁骕求衣一起处理善后事宜。 风逍遥被铁骕求衣一道扔回了正气山庄,美其名曰:兵长既然都陪人上山了,自然也要陪人一道回去。 风逍遥想抗议,但是一想到自己一来打不过铁骕求衣,二来自己的命根子风月无边还被捏在铁骕求衣手里,便也只能认命地塌了肩,转头跟着银燕与剑无极带着俏如来回了正气山庄。 收拾院子、安排人手、看顾俏如来,甚至连请大夫这种事都一并做的周全,风逍遥有时候不得不感叹正气山庄管家仆从的整体素质,他一边和剑无极一起安慰着银燕,一边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瞄着周围的房顶。 他心里十分奇怪:王上怎么还没回来。 直到史艳文与铁骕求衣一同回到正气山庄,风逍遥也没等到苍越孤鸣回来——别说是一个全须全尾的苍越孤鸣了,他连王上的一根狼尾巴毛都没见到。 想到这里,风逍遥实在是坐不住了,抬起腿来就跑去找铁骕求衣拿主意。 铁骕求衣帮助史艳文安置在异变中受到影响的乡民,同时也表明自己是风逍遥的上级,此番前来是有事来寻风逍遥。史艳文奉他为贵客,安排家仆收拾出一间上等客房来给他,位置离风逍遥所在的客房不远。 等风逍遥找到铁骕求衣时,铁骕求衣刚好化为原型待在房间的角落里,老神在在地舔着爪子上的短毛。 这可把风逍遥吓坏了,他迅速收回还在门槛外的一只脚,回过身就把客房门咣当一声给关了起来,门声惊动檐下飞鸟,啾啾叫着飞地远了些。过于嘈杂的声响似乎让角落里的狮子不甚愉快,挑起一侧眉角,凶巴巴地瞪了风逍遥一眼。 是的,铁骕求衣的原身是一只毛色金黄的黄金狮。 只见这头狮子不耐烦地抖了抖蓬松的鬃毛,长长的尾巴挥舞了一下,随后慢悠悠地收在身体一侧。铁骕求衣保持着一种堪称端正肃穆的趴姿,看着眼前风逍遥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开口问道: “为何如此惊慌?” “……” 风逍遥要欲哭无泪了——老大仔你变成原型还开着门真不怕那些正气山庄的小仆人们看到么? 但是他也不敢直接就这么说出来,话在嘴里绕了几圈,编排好口吻与措辞之后,他才坐到椅子上,手肘拄着腮帮子,说:“老大仔,你就不怕被人看见?正气山庄惊现黄金大狮,这可是个不错的情报材料。” “我自有分寸。”铁骕求衣抬起一只前爪,伸出舌头梳理着爪侧的毛,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对!” 风逍遥猛地一拍手底下酸枝木的座椅扶手,那木头发出一声惨淡的声音,听得铁骕求衣皱了皱眉,又瞪了风逍遥一眼。风逍遥对这种眼神却仿佛免疫一般,浑然不在意似的抄起腰上的酒葫芦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老大仔,自从那日之后,我就没见到王上。往日里,王上不是跟在俏如来身旁寸步不离么?这好几天都不见踪影,太不正常了!所以老大仔,那天在龙泉寺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铁骕求衣舔完一只爪子,又抬起另一只爪子舔,他听完风逍遥的话,舔毛的动作也没有停,淡定地回答说: “那天王上和俏如来都身受重伤。我把‘火炼丹’给了王上,并建议王上用交合渡气之法把药力渡给俏如来。” “什……什什什……交合渡气??” 风逍遥吓得手里一松,酒葫芦险些就掉了下去。他手疾眼快地把酒壶抄起来,塞好塞子放回腰间,瞪大了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铁骕求衣。 “嗯,交合渡气。”铁骕求衣舔完了毛,站起身来,抖了抖身子,一双金棕色的眼睛看着风逍遥,里面的情绪一向隐藏地很好,他不怕被人看见,“当时情况危急,只有火炼丹能救,火炼丹又不能给人族直接服用,也就只有这种方法了。” “唔唔唔……”风逍遥抓了抓脑袋,那头深茶色的头发瞬间就被他抓得凌乱了不少,他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浓密的眉毛都扭成一团,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可是这样,王上和俏如来就……” “不要担心别的事。” 铁骕求衣走到门前,眯着眼看着透过纸窗映进来的秋日阳光,说: “算算时间,王上也该出现了。” “啊?老大仔你又知道了?” “有些事不是逃避就可以解决的,王上比我们任何人都明白。” “那……风月无边?” “拖延时限,扣五坛。” “怎么这样啊——” ※ 正如铁骕求衣所言,苍越孤鸣在当天晚上就回到了正气山庄,不过他没有同往常一样前往俏如来的院子,而是以狼的形态直接寻到了风逍遥的客房小院里。 风逍遥见到苍越孤鸣回来自然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就又跑去告诉铁骕求衣这个消息,然后收获了一个情感饱满、姿势到位的白眼。 等风逍遥回到自己的客房,又得知了另外一个令他感到头疼的消息——苍越孤鸣说自己要在风逍遥的客房里待着。 他竟然不去看望俏如来,风逍遥感觉这件事变得棘手了。 但是他发现接下来的几天里,苍越孤鸣每天都往俏如来旁边的院子里跑。风逍遥曾借着探望俏如来身体的由头主动提出让苍越孤鸣跟着自己一同去,但被对方一口回绝,语气坚定,毫无转圜。 于是这么一拖再拖,时间就拖到了他们不得不返回妖界的日子。 西苗铁军卫有自己的情报系统,就算作为军长的铁骕求衣来到人界也不妨碍铁军卫递情报给他。而如今,地门方面战况日益严重,白日无迹遣人递来情报的频率也越来越快,铁骕求衣不得不改变计划,赶在情势恶化之前将苍越孤鸣请回妖界。 这日,风逍遥依旧在向苍越孤鸣提议二人一同去看望俏如来。他半跪在地上,无奈地看着那头趴在门前石阶上的巨狼: “王上,您怎么还没考虑好什么时候去和俏如来解释明白啊?” 苍越孤鸣偏过头去,不理风逍遥。 “……” 就在风逍遥一筹莫展之际,他就听到院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只见风逍遥一下就站起身来,腰上的酒葫芦咣当出酒液摇晃的声响,他三两步就跑到院门口,看到迎面走来的铁骕求衣,仿佛看到了救星: “老大仔,王上他……” 铁骕求衣一脸严肃地抬起手,看到他这个动作,风逍遥识趣地闭上了嘴。只见铁骕求衣大步走到苍越孤鸣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语气正肃地开了口: “王上,地门方面情势危机,铁军卫已调军前往边境驻扎,还请王上速速归返妖界主持大局。” 风逍遥听到这个消息也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来,他立于铁骕求衣身后,也躬身单膝下跪,双手抱拳: “王上。” 苍越孤鸣早已抬起头来,他前足交叠,坐卧地端正庄严,蓝色的双眼看着铁骕求衣与风逍遥。他沉默了会儿,而后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说: “孤王明白了,明日孤王便随你们返回妖界。” “臣遵旨。” 然而这句话说完后,铁骕求衣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不起来,他身后的风逍遥自然也不能起来。苍越孤鸣看着铁骕求衣分毫未动的身影,沉吟一声,随即问道: “军长还有何事?” “王上明鉴。”铁骕求衣再一抱拳,“臣等在正气山庄叨扰许久,按理此番离去应向主人家辞行。此处知晓臣等真实身份之人唯有俏如来一人,臣斗胆,请王上先携风逍遥往俏如来处说明妖界情况再行拜别,臣先往史艳文处交代一二,随后就到。” “……孤王知晓,军长你去吧。” 苍越孤鸣点点头应了下来,他看着铁骕求衣大步离开,侧过头去对着风逍遥说: “兵长,走吧。” 说完他便站起身,抖了抖耳朵,慢悠悠往俏如来院子的方向走去。 正在风逍遥为自家王上终于肯主动去找俏如来而欣喜时,苍越孤鸣却在俏如来院子门口的月亮门前停住脚,尾巴左右扫动一下,回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风逍遥,看得风逍遥后脖子出了一层汗: “王……王上……?” 风逍遥看着眼前的狼用脑袋示意他先行进入,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脚。他又把脑后的束发抓乱了些,压低了声音说: “王上……君臣有别,还是得您先进去。” 苍越孤鸣没有动作,只是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 风逍遥见苍越孤鸣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先行跨入月亮门内。他在进入小院的瞬间就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回身就发现苍越孤鸣不见了踪影,再抬起头,发现苍越孤鸣就趴在了旁边院子里屋子的房顶上。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看着俏如来院内屋子上的花格窗,不动不言,宛若石像。 那位置既刁钻又难找,旁人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那里卧了一头狼。苍越孤鸣跳上那处的动作极为熟练,像是做过无数次似的,风逍遥不禁想——难道王上这几天往俏如来隔壁院子跑的原因是为了……看俏如来的窗户? “是风逍遥壮士么?进来罢。” 俏如来的声音从窗子里响起,风逍遥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窗纸看到一个模糊的、不甚清晰的人影,他最后看了一样苍越孤鸣所在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抬脚就进了俏如来所在的房间。 俏如来的房间布置简单,装饰素雅,药香混着檀木香,把刚进门的风逍遥扑了个一头一脸。他看着靠在窗边,安静地翻看书卷的俏如来,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开口。 俏如来在回到正气山庄后第二天醒了过来。 他回来时衣衫染血,说不出的吓人,但大夫把过脉后却说他脉象较为平稳,只是身体虚耗,体力不济才导致的昏迷之状,开了些补血养气的方子后就离开了。银燕担心俏如来,守在他窗前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才等来俏如来悠悠醒转。 俏如来清醒之后,屏退了所有前来看顾的仆从,将呆在自己房内仍不放心的银燕与前来看望的剑无极都一并劝离出屋,然后一个人缩在房间里,不开窗,不开门,再也不与任何人主动攀谈。史艳文回来后曾来看过,银燕与剑无极也因为担心而折返回来过,但是俏如来却无一丝难过体虚之状,只言是自己身体尚有些虚乏,想一个人多休息几日。史艳文等人见他坚持,虽是担忧但也不好过问,只好由着俏如来继续把自己关在房中,过着一个人独处的日子。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俏如来醒来后一直是在强颜欢笑。 他的露出的每一分笑容似乎都是计算好了一般:眼角弯弯,眉梢展展,嘴角噙着最温柔和煦的弧度,整个人看起来皆是一副清风霁月、温和安宁的模样。但无人没有发觉、亦无人去点破——俏如来虽是笑着,但眼睛里却没有染上丝毫热度。 那双曾经暖若灿阳的眼,此刻却如一潭死水,冰冷无波,静得令人动容。 俏如来将书放到手边的小几上,抬手招呼风逍遥坐下。弯起一双眼,再次摆出一副全然不需人挂念的、面具一般的温和模样: “风逍遥壮士,你也是同爹亲他们一样,来看俏如来的吗?” “是,也不是。”风逍遥屈起手指擦了擦鼻子,一边思索着应该怎样和俏如来说,一边慢悠悠地组织语言,“王……我来看看你怎样了,毕竟那日我带你下山时,你的模样还真的挺吓人的。再加上你这几日又闭门不出,问人不如自己来看,所以我和……我就来了。” “俏如来无事,让众人担心了。”俏如来面上依旧是平和淡然、儒雅无双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在听到“那日”时却闪烁了一下,睫毛微动,随后又恢复了平静,“说来俏如来醒来后,还未曾见过军长,此番事件能够顺利解决,军长功不可没,俏如来理应拜见。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遮掩过眼里一闪而过的不知名的情绪,随后说道: “俏如来身子尚且不适,不便亲自拜会军长,怕是要失礼了。” “不会不会,老大仔不会在意这个的。” 风逍遥摆了摆手,顺着俏如来的话继续说: “老大仔一会儿就来找你,他现在去找史艳文了。我们明日就要回妖界了,他自然是要来找你辞行的。” 俏如来拨捻手中念珠的动作一停,重复了一遍风逍遥的话: “明日就要回妖界……?” 他愣愣地看着那扇被推开的雕花木门,看着从院外落入房内的暖黄日光,恍然间就想起自己曾经有那么一个晚上,也是坐在窗边,虚掩着门,等着一头狼兽回来。狼兽推开门的瞬间带来一地皎洁月光,映在地砖上,月光虽冷,却也让他心里熨帖地一片暖暖洋洋。 现在,从门口打入的日光明明是暖的,但是为什么自己的心里,却是一片冷到刺骨的冰凉呢? “是,老大仔是这么说的。” 这样说着,风逍遥突然就偏过头去,随后回过头,对着俏如来咧嘴一笑: “说来就来。” 话音未落,俏如来就听到门外传来沉稳扎实的脚步声,随后木门被推得更开了些,铁骕求衣就走进屋子里来。他眼神锐利,扫了一下俏如来的房内,眼神最终落到俏如来身上。 铁骕求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对着俏如来一抱拳,开口说道: “明日我等便要折返妖界,这几日来多有叨扰,铁骕求衣特来辞别。” 他顿了一下,轻飘飘地看了一下风逍遥,随后继续说: “王上与兵长给正气山庄添了不少麻烦,在此铁骕求衣也向你的担待表示感谢。” 风逍遥正被铁骕求衣那轻飘飘的一眼扫视弄得心中不安时,就听到对方冲着自己吩咐了一句:“兵长,你出去一下,我与俏如来有话要说。” 他抬起头,看着铁骕求衣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些什么,随后立即从椅子上坐起,对着俏如来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我先出去了”,而后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前就快速走出房门,末了还把木门给带上。 铁骕求衣见风逍遥跑得仿佛脚底抹了油一样,微微一哂,随后在俏如来的招呼下坐在方才风逍遥坐过的椅子上,看着面前那双毫无波澜的金色眼眸,一字一句地说: “俏如来,我来与你谈一谈关于王上的事。” 第21章 【章二十一】 铁骕求衣走后,俏如来呆坐在窗前,过了许久。他摊开自己的手,看着掩在白晶佛珠下的、被自己掐出红印的掌心,心里头是百般滋味掺杂,五味杂陈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心境。 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些闷,是了,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几日不曾开窗,亦未曾走出这道房门。他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以至于混淆了日月光阴,不知今日是何年何月。 风逍遥说,他们要回妖界了。 铁骕求衣说,苍越孤鸣这样做是为了救他。 俏如来只感觉脑子里有一团纠不清、理不明的乱麻杂线,所有应该有的、不该有的、该想通的、不去想通的都乱在一起,拆也拆不开。他觉得气闷极了,房间也显得逼仄,于是索性站起身来,衣袍都顾不上整理,走了几步就推开了房门。 ——“交合渡气之法是我提议,火炼丹也是铁骕求衣交给王上的。” ——“若无王上,你当场就会死。” ——“他身为王,自然能很快调整自己对抗地门,但我不愿见王上在人界虚耗二十余年。” ——“俏如来,铁骕求衣言尽于此。” 俏如来坐在院子里,沐浴着被树木打得细碎的日光,脑子里全是铁骕求衣刚刚和自己说的话。 苍越孤鸣要回妖界了,就在明天。可是他还没有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来见过自己一面。 一次都没有。 俏如来觉得生气又委屈,但是他更觉得迷茫,脑子里生出那么多疑问,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是为了救自己才这么做的么?他对他做出这种事,只是因为当时自己命在旦夕么?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么多句“对不起”指的就是……他救他这件事么? 他不明白。 太不明白了。 他的脑内忽然闪过那么多支离的记忆片段——有儿时的、有少时的、有开心的、有难过的、有初入佛门茫然无措的、有在佛堂念经颂佛的。走马灯般一闪而过的记忆里,地点、人物、情境各不相同,但那些记忆的共同点,却是都有那同一个永远守在自己身边的苍越孤鸣。 俏如来忽然就回忆起下山前,他曾信誓旦旦地与自己说——“他在。” 他也想起在无数次的危难面前,他挡在自己身前,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他表达——“不用怕”。 他同时也想起他曾用那双蓝若浩海的眼深深凝望自己,眼里的光掩也掩不住,从眼角漫到瞳孔深处,满满地都是——“我会护着你”。 他忽然之间就悟了。 滴水入湖,巨石生花,有时距离灵犀一点,只需刹那。 他恍然发觉自己多日来的愁闷是从何而来,也在突然知晓了自己内心的空落是何种模样。 俏如来几乎是在倏忽之间就想通了那些自己百思不得、愁肠满结的情愫,他握紧了手中持珠,仰起头来,看着那树荫之间洒下来的点点日光,只觉得暖阳洒洒,耀眼极了。 他未曾害他。 他时时刻刻都在护着他。 他在那种情状下想着的,都是先救他。 俏如来虽未通情爱,但他也明白——往日种种,蹉跎苦难皆经历,喜怒哀乐皆品味,千帆过尽,身边守着的,仍是那么一个苍越孤鸣。 手上的念珠拨过一颗,晶石碰撞,发出清脆可闻的悦耳声音。 他大约,能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毕竟,有些话,还是要趁着那人在身边、能听得到的时候,说得清楚明白才好。 诚如鳞王所言,有些话,是要说清楚了。 ※ 俏如来收拾好了心情,整了整一身素白的僧衣,手里执着那串被把玩地温热的白晶佛珠,向月亮门的方向走去。 他行至门前,却又收了脚步,静默片刻,突然就开了口: “你还要躲到何时?” 俏如来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目光直接对上隐在角落的蓝色双眼,慢慢喊出对方的名字: “——苍狼。” 角落处遮掩的树枝扑簌了一下,随后没有了声息。 俏如来也没有再开口,眼睛就紧盯着那一处,双手纳入袖中,站在月亮门前,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出毛皮摩擦瓦棱的声音,随后就看到苍越孤鸣的身影从远处一点一点地蹭过来。 是的,蹭过来。 他仍是狼兽的形态,一身银灰色的皮毛仍是柔软,但略有干枯,不复往日那般油亮,眼睛仍是大海一样颜色,深邃清澈,让人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俏如来对上那双眼,怔了一瞬,那日的情景突然间就浮现于脑海——汗湿的毛皮、灼热的温度、低沉性感的喘息,以及……以及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俏如来一下子就红了脸,红晕从面皮蔓延到耳尖,一片火辣辣,他慌忙背过身子,雪白的长发在空中转了一个弧,抬起手,捂住自己鼓噪不已的心口,故作镇定地说道: “进来罢。” 说完之后,抬脚就走,僧鞋踩在石板路上,落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 日头微斜,余晖轻洒。 “我……” “孤王……” 一人一狼对视一眼。 “你先说。” “你先说。” 俏如来看着眼前的苍越孤鸣,眨了眨眼,忽然就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轻浅,却悦耳动听。 他将手放在腿间僧衣上,指腹摩挲着袈裟上的金线,目光却未曾离开坐在自己对面的狼兽。 他那双如朝阳一样的眼此时带了荡荡涟漪,有着水光,有着柔软,也有着嗔意与一点点的叱恼。之前那仿佛通过精准计算后才摆出的笑容忽然就不见了,他卸下那一贯温柔和煦的面具,将一身鲜活灵动的真实情感都释放出来。 “这几日……你明明在庄子里,为何不来找我?”俏如来问。 “孤王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会恨孤王。”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俏如来挑起眉来,手撑上眼前石桌。院内榕树已开始落叶,枯黄微卷的叶片也落在了平滑的大理石桌面上,俏如来一动,衣袖轻扫,带起桌上几片榕叶飘飘洒洒,带着细碎的摩擦声就落在了青石地面上。 俏如来撑着身子,想了想,又坐了回去,他看着苍越孤鸣因不安而乱动的耳尖,继续问道: “你为何觉得我会恨你?” 苍越孤鸣眼神一闪,回答道: “孤王强迫于你,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 听苍越孤鸣提及那事,俏如来面上又是一热,他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那……你为何会怕我恨你?” “因为孤王……”苍越孤鸣抬起头,用力眨了一下眼,“因为孤王……心悦于你。” “因为心悦于你,所以害怕你会恨孤王。” “因为心悦于你,所以害怕你看到孤王便会想到那日……孤王强迫于你的事。” “所以孤王怕了。” “孤王怕失去你,虽然……” 苍越孤鸣停了停,偏过头去,轻声道: “虽然孤王怕是……已经失去你了。” “你为何会认为,事情发生后你会失去我?或者说,你为何会认为因为这件事我就会怪你、恨你?” “孤王终究是强迫了你,你……”苍越孤鸣回过头来,却在看到俏如来时,失了声。 俏如来在对他笑着。双眸璨然若星子,两颊晕粉如晚霞,他面上并无丝毫责难或怨怼,淡色的唇微微扬起,眉梢眼角俱是染了笑意,带着额间的朱砂印记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时间苍越孤鸣竟是看呆了。 “不过……”俏如来眨了眨眼,正肃了神情,看着苍越孤鸣,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说道,“有件事,我很生气。” 苍越孤鸣动了一下毛茸茸的尖耳,一脸疑惑地看着俏如来。 “俏如来以为,你没有事再瞒着我了,但是你还是隐瞒了你……这种想法。” 藏在僧袍衣袖里的手紧了紧,手指捏紧了指尖上缠绕的白晶佛珠。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那双极其美丽的蓝色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变得有些快,耳边似乎都是那急促又规律的扑通声。他嘴里有些干,脸上也有些热,但是他仍没有挪开目光,而是看着眼前的苍越孤鸣,缓慢而又坚定的开口说道: “若是俏如来不曾追问于你,你是否就要把这种心思永远瞒着下去?那样你又如何?俏如来又如何?你可曾认真想过?” 俏如来软了语气,上挑的眼角也缓和了不少,他仍是看着苍越孤鸣,声音也轻了许多: “你不曾说,我又怎能知晓你的心思?你若不说……我又怎能……” 话音越到后面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轻到听不见。苍越孤鸣有些怔怔,他跳下石凳,一步一步绕过圆桌,往俏如来的方向走去。 “俏如来……” 俏如来只听到落叶被摩擦发出的细密声响,他听到苍越孤鸣在唤他,下意识回过头,不期然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感受着对方衣料上传来的的青草香气与皮料柔软的触感,只觉得脸上的热烫温度又高了些,窘迫之色渐起,下意识就要推开和自己贴地过近的青年。 但他的动作被一双火热的大手给阻止了。那双手扶着他,让他就刚好就在一个正好能被对方搂住的微妙距离里。苍越孤鸣缓缓蹲下身子,单膝落在地上,微扬起头,仔细寻找着俏如来意欲闪避的目光,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俏如来,你方才说你怎样?孤王没听见。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你若不说,我……”俏如来张了张嘴,清秀白皙的脸一点一点涨得通红,眼神不断游移着,最后索性垂下眼,就是不敢看苍越孤鸣此时的样子,“……我又怎能对你的这份心思,作出回应呢……?” 一句轻轻柔柔的低语,让苍越孤鸣患得患失的内心有了准确的答案,心中漫出无边际的欢喜与满足,蓝色的眼几乎要软成一汪水一眼。他高兴地看着俏如来,一时间也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俏如来只觉得全身都要烧起来了。这一刻,那些白纸黑字的清规戒条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钳着他的那双手,火热而温暖,对方身上的青草气息让他安心而眷恋,他只知道韶华易逝、真心难得。佛门无诳语,他选择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来换得当前最坦诚的剖白。 这些话能说出来,真好。 正在俏如来为说出这些话而松了一口气时,就感到一只脚被抬起,重心略向后移,于是下意识地用手肘支在桌上,稳住自己的身体。他抬起头,就看到苍越孤鸣捧着他的脚,俯下身去,在他裸露的足面上珍重而虔诚地落下一个吻。 俏如来的脑中突然就变成一片空白。 苍越孤鸣的体温偏高,但唇却是有些凉,湿润润的两片印在脚背上,却无丝毫旖旎亵渎的心思。他那满腹的爱重与虔敬顺着那点肌肤相接透了过来,一丝一丝渗入一身骨血里。 俏如来能感觉到苍越孤鸣缓慢而平稳的鼻息,呼吸拂过足面,带来引人瑟缩的微痒。他只觉得脸上的热度较之先前不仅丝毫未减,反而增加了不少,热辣辣一片,烫得耳根都在发疼,那点羞怯的心思逐渐膨胀开来,撑得一颗心都满满当当。 俏如来不禁往回动了动腿,想把脚收回来。然而苍越孤鸣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打算,看似只是轻轻捧着,但无论俏如来怎么把腿往回缩,那只脚都依旧好端端地被苍越孤鸣捧着,分毫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苍越孤鸣才将俏如来的脚放下,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末了还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镂空僧履中露出的白皙肌肤。只是这动作太过亲昵暧昧,惹得俏如来红着脸嗔了他一眼,苍越孤鸣心里开心,也看出俏如来并非真的生气,便也将这娇嗔的神色当做情趣一般纳入心里,嘴角的弧度半天都落不下来。 苍越孤鸣掸了衣袍站起身来,伸出手去将俏如来一并扶起。待两人都站好后,他探手入怀,从贴身衣裳里拿出那串被他焐了好几日的菩提子,牵起俏如来的一只手,亲手将那串只余下两粒珠子的佛珠戴到俏如来的手腕上,而后牵起那条空荡荡的串珠绳,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以后可别再弄丢了。”苍越孤鸣执起俏如来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吻,眼神带着认真与倾慕,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人。 俏如来一直红着脸,又是被亲脚背又是被亲手背的,搞得他更羞了。 他本是不染世俗尘埃的佛门俗家弟子,这才方通晓了自己的心思,就被苍越孤鸣这情浓爱重的一颗心砸得昏昏沉沉。那些与往常一般无异的亲昵举动只是换了心境,便陡然生出别的不一样的滋味出来。只是苍越孤鸣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让俏如来有些懊恼,只想着要扳回一城,不能让他再牵着自己鼻子走了。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腕子上暗红色的绳结与浅棕色的菩提子,敛眉沉思的模样格外动人。 “也不知因着谁才弄丢的。”俏如来抬起头来,看着苍越孤鸣,“还来怪我。” “……”苍越孤鸣噎了一下,随后偏过头去,轻咳了一声来掩饰尴尬。 这么说来……的确是因为他后来慌慌张张抱着俏如来去……才把菩提子落在那个空地的…… 苍越孤鸣这么想着,脸上也有些发热。俏如来透过他浓密的发间看到被烧地通红的耳根,得逞似的笑出声来。 他将苍越孤鸣的脸扶正,眼角一弯,脚跟踮起,凑到鼻息都清晰可闻的距离。他用脸颊感受着对方身上略高的体温,凝望片刻,而后轻轻说了一声: “苍狼,对不起。” 俏如来看到苍越孤鸣的眼被他的话惊得睁大了些,内里沉静深远的蓝仿佛被打散了一样荡出粼粼的光。他双手微微用力,一点一点地拉近二人的距离,他能看到对方瞳孔的收紧,也能感受到对方有些错乱的高热吐息。俏如来只觉得此时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暖融与酸软,张了张嘴,又是一声: “对不起。” 尾音被含在唇间,直接堵住了苍越孤鸣的嘴。 这一刹,娇嫩的心蕊,悄然绽放。 第22章 【章二十二】 苍越孤鸣的心被那句“对不起”震得簌动不已,反应慢了半拍,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俏如来亲了个正着。柔软的双唇软软糯糯,带着檀木的馨香,熏得苍越孤鸣脑内微醺,眼波荡漾,下意识地伸手搂住靠在自己身上的俏如来,眼帘半掩,享受着萦绕在对方气息中的踏实与满足。 也不知二人以唇相贴贴了多久,苍越孤鸣都不见俏如来有下一步的动作。他透过半眯的眼觑着俏如来紧闭的眼与颤动的睫,看着绯红色的睫毛在抖动之间眨碎了一片和煦的阳光。他收紧双手,将眼前人的身子再往自己怀里贴了贴,就势俯下身去,压得俏如来整个人都往后微微倾斜。 俏如来本就不擅这等亲昵之事,唯一一次被人主动亲吻还是先前那次争吵。但那次苍越孤鸣的吻来得突然,也来得荒唐,只是以唇相抵,并未有别的动作。而他自己主动亲苍越孤鸣那次,也是学着对方先前的样子直愣愣贴过去,一触即离,快在瞬息之间。这次他虽通晓了自己心意,明白情之所至,唯有此举才能道明心中所想。但当他真正贴上去时,一颗害羞带怯的心却被对方火热的鼻息烫得愈发羞了起来,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样似乎有些欠缺,但他也不知欠缺了什么,只好顺着苍越孤鸣的动作配合地压低身子,一双手也放松下来。 但当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时,俏如来只感觉脚下一空,身体一下被对方抱了起来。突然袭来的悬空感让他一下惊呼出声,然而那呼声甫才出口就又被堵了回去。原本湿润微凉的唇此时变得如火一般高热,紧紧贴在自己嘴上,那人的舌尖还趁势就叩开了牙关,有些强势地攫住自己的舌,纠缠到一处,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苍越孤鸣单臂抄起俏如来的臀下将他托起举高,另一手则贴在对方清瘦坚实的后背,把人牢牢地往下压在自己身上。他仰起头,近乎沉醉地轻咬着口中柔软清芬的唇与湿软的舌尖。俏如来的发是霜白色的,因着被他托起又被迫低头的姿势而流泻下来,被暖阳余晖照成了一片淡淡的金橙色。 霜白叠上玄紫,小院之内秋风飒飒,却吹出一席春意浓浓。 俏如来弯着腰,双手从苍越孤鸣的肩膀慢慢往后伸,直至抱住他的脖颈。他低着头,顺从地主动打开自己的唇齿与心扉,感受着自己的唇、齿、舌一一被对方爱抚吮吸的奇妙感觉。眼睫半垂,被长发打散的日光漏入眼角,光影融融,温暖依旧,但却不再耀眼。 俏如来觉得幸福极了,心里仿佛被热水冲过一样熨帖而舒服。此刻身体虽然悬空,但他并不怕会掉下来,因为他心中明白,将他高高举起的不是他人,正是那个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苍越孤鸣。 心意相通的吻,情意软软,缠绵悱恻。落在这一片秋日阳光里,显得柔软而温馨。 这个吻温软绵长,并不激烈,但俏如来毕竟是经验尚浅,仍是有些抵不住唇舌交缠带来的酥麻与燥热,不出一会儿便开始漏出细碎的轻声哼吟,胸口的起伏变得轻短而急促,眼尾都晕出一层淡淡的粉色。 那些呻吟就像猫儿撒娇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轻软微糯,听得苍越孤鸣心里一片酥酥麻麻,爪尖儿挠一样地舒坦受用。他感觉到环抱自己脖子的手臂开始轻轻地挣扎磨蹭,微凉的柔软指尖陷入脑后披散的发丝中间,难耐地拉扯着,带地头皮都泛起带着麻痒的轻疼。苍越孤鸣这才松开俏如来的唇,就着这个姿势仰着头看着他大口喘息的样子,喉咙深处发出低沉愉悦的笑。 俏如来被他吻地眼含春水,喘息连连,一对暖金色的眸子逆着阳光也漫出一层淡淡的水样光晕,淡色的唇上也好似涂了蜜一样湿润可人。苍越孤鸣再将人压下来了些,在那对唇上又亲了一下,笑着问他:“你说了两次对不起,是因为你占了孤王两次便宜么?” 他的嗓音磁性而低哑,混着微乱的气息拂过俏如来脸上,带起细碎的雪色发丝飞起又落下。 俏如来还带着喘,眼睫微动,轻飘飘地瞪了苍越孤鸣一眼,复又将额头抵住他的,借着力一边平复凌乱的气息一边说: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难道会不知晓其中意思?” “孤王想听你说。”苍越孤鸣感受着额上传来的温度,托着俏如来慢慢转了半圈。他深紫色的睫毛很长,眨眼时会轻轻蹭到俏如来的睫毛尖,引地那对绯色的睫频频震颤,看得他好不心痒。他笑着,眼里含着笑,语气里却是几分少年般的执拗与认真:“说给孤王听吧。” “我觉得我这次的行为也伤到你了,就和海境那次一样。”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的眼睛,手臂抱着紧了些,慢慢地说,“上一回我未曾说抱歉,所以这次……一并补上。” 他的眼里仍是羞怯,却毫不闪避,眼里的真诚与情意就直接打在了苍越孤鸣的心里。苍越孤鸣眨了眨眼,随即弯下腰将俏如来缓缓放下。他没有松开手臂,反而是等俏如来站稳之后低下头,凑到对方耳边,轻声说道: “那你才表现出一次道歉的诚意。俏如来,这诚意,你还欠孤王一次呢……” 他双手交叠,落在俏如来的后腰窝上,手指相扣,把人就拢在自己一身宽大的披风里,复又偏过头去,在俏如来粉嫩的耳尖落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低低笑了一下,说: “你这亲了孤王……是主动破戒,可不能反悔了……” 苍越孤鸣满意地看着俏如来的耳根从粉红一下变成通红,在对方转过头打算轻叱自己时,又凑过去含住那瓣柔软水润的唇,上面有着一贯的檀木清香,尝起来还有些甜丝丝的,他很喜欢。 他将俏如来扣在怀里,再次肆意品尝他口中的滋味。鼻息缠绕交错着,牙齿温柔咬噬着,双唇缠绵吮吸着,舌尖亲昵交缠着。他将怀中的人吻成了一滩软浓的春水,依依绕绕地偎在自己臂弯中间,情丝绵绵,呢喃轻喘。 “嗯……苍狼……唔……” 俏如来在呼吸的瞬间开了口,下一刻又被苍越孤鸣紧追不舍的唇封住,轻柔的呼唤被唇肉碾成了软糯的哼吟,随着齿列相交、舌尖轻绕时伴着细微的水声消弭在狭小的空间里,听得人情动不已。 苍越孤鸣感觉心里有一根弦就被那点柔软的声音撩拨地颤颤,他在呼吸换气时回应一样地唤着“俏如来”,在换着角度吻的时候唤着“俏如来”,在追逐着那躲避的唇舌时也不忘唤着“俏如来”。他仿佛要将那些空白的、惶恐的、不安的日子一一弥补似的,用爱人的名字来填满他残缺了那么多年的心。 这一吻,吻地激烈又漫长,俏如来的腰都被吻地酸软,腿脚也有些站立不住。他心口那一颗本就热烫的心被苍越孤鸣吻得愈发鼓噪,仿佛有一只不安分的兔儿在胸腔里乱跳似的。身体相贴,他也能感觉出苍越孤鸣的心也跳得飞快,一下又一下,沉如擂鼓,快如疾雷,二人的心跳在耳边层迭响起,分明迥异,却无比和谐。 就在俏如来以为自己会被苍越孤鸣吻到窒息时,对方却松开了他。他一下子就软了身体靠在那散发着青草味道的怀抱里,猫儿一样柔软依偎着,呼吸凌乱而火热。 俏如来就顺势伸手抱住苍越孤鸣,脑袋抵在对方心口,任由一头长发散在对方衣袍里,慵懒地不成样子。 过了会儿,等二人的呼吸都平稳了些后俏如来才侧过身子,抬起一手,轻轻捏了一下苍越孤鸣微红的脸,说: “这一次的诚意,你可满意了?” 苍越孤鸣听到他这样说,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将人抱得妥帖了些,让俏如来靠得更为舒适,自己则用下颚抵住他的发心,低声回应道: “这一次孤王是满意了,不过……” 他忽地莞尔,垂眸看着被阳光笼出一片淡金的长发,刻意压低了声音,尾音被拉地又沉又长,慢悠悠地说: “不过你还欠着孤王那么多年,孤王以后要慢慢向你讨要回来。” 说完后他满意地看着俏如来动了动,把脸埋在自己怀里的模样。苍越孤鸣含着笑,目光透过灰白的院墙望向远方的天空。 怀里人温软馨香,心中情踏实和暖,真是再幸福不过的时光了。 ※ 隔壁的隔壁,房顶上。 风逍遥望着远处俏如来和苍越孤鸣相拥的身影,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回头,张口就问道: “老大仔啊,你说,咱们王上还得多久才能把王后娶回去啊?” 说完之后他顿了一下,又追了一句: “到时候婚宴上一定有很多风月无边可以喝。” “……” 铁骕求衣又翻了一白眼给风逍遥,也不在意对方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眼神。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小院里交叠一处的白与紫,嘴角稍稍扬起,随即又恢复了冷峻严肃的神情,吐出一句: “胡闹。” ※ 铁骕求衣与风逍遥在第二日就辞别正气山庄众人,回返妖界去了。 苍越孤鸣则在俏如来的院落里停留了会儿,但没过多会儿便也离开了。临走时,他留给俏如来一串项链,上面坠着一颗属于狼的獠牙。 苍越孤鸣和他说,这串项链是他身为苍狼王子时便戴在身上的,经年累月也分得他的一部分妖气,留在此处,若俏如来有危险,他便能知晓,并会尽快前来。 俏如来坐在院子里,看着躺在手心里的狼牙项链,欣然一笑,随后便将那串项链戴在身上,收拾了一下桌子,往前院走去。 他与苍越孤鸣约定好了,待地门事情了结,再一同寻找最后两颗菩提子的归所。所以俏如来现在也不急着再外出云游,而是帮着史艳文处理一些事。 史艳文这几日似乎又开始忙起来了,来正气山庄的人越来越多。剑无极那天路过门口,看着被踩得掉了漆的门槛,都在开玩笑说: ——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出一个月,正气山庄将达成“踏破门槛”的成就。 可是这些日子来的人也太多了,甚至多到不正常。而且这些人来正气山庄的原因都是同一个——他们的亲人、友人、邻人都失踪了。 一开始大家以为只是遇到强盗山匪,但发生这种情况的乡镇越来越多,失踪的人也不分男、女、老、幼,谁都有可能在第二天就忽然从众人视线里消失。越来越多的人失踪,所带来的是越来越严重的人心惶惶,众人心里皆是又惊又慌,史艳文也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外出,一面调查这些失踪事件,一面安抚躁动不安的人心。 然而情况并没有发生好转。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一个、两个,到后来的五个、十个,再到现在的整个村庄、整个乡镇。史艳文几乎是整日整日不着家,但也找不到丝毫线索。而就偏偏在这种时候,史艳文的小弟——藏镜人也失去了联系。史艳文几乎是一夜就愁白了双鬓,眉头始终紧紧纠起,一副郁郁寡欢、愁肠满肚的模样。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并继续恶化着,失踪的人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大。而就在俏如来等人一筹莫展之时,一个人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那人自称万雪夜。 万雪夜与史艳文与俏如来等人说,她知晓现在人员失踪事件的罪魁祸首,她到过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名为——地门。 而万雪夜则是在寻找故人独眼龙时误入地门的。 具体万雪夜为何会寻找独眼龙,她并没有提及。她只说当时她遍寻不着独眼龙的踪迹,便冒险进入了彼时初具规模的达摩金光塔,在那里,她见到了寻找多日的独眼龙,但她同时也发现独眼龙并没有关于过去的任何记忆。 不仅如此,万雪夜还说,她在见到失去记忆的独眼龙时,企图将对方带回再寻找大夫诊治,不料独眼龙不仅不认得她,还拿出武器企图杀掉她。她想将计就计,一路引着独眼龙往达摩金光塔外围跑去,却在跑出一段距离后听到一阵庄严恢宏的佛钟声响。万雪夜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奔走几步后发觉原本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独眼龙却不再继续追杀,反而是望着达摩金光塔的方向不再动作,等钟声结束后他又自顾自地返回了金光塔。 万雪夜感到奇怪,想再去拉住他,却又不小心惊动了地门僧众,只好暂时撤离,来到正气山庄寻求史艳文的帮助。 史艳文根据万雪夜提供的线索结合他自己外出调查的情况,几相比较后发现,所有失踪事件,皆是围绕着达摩金光塔所在位置发生的,越是接近达摩金光塔的村镇,失踪的人数越多。 地门有异——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 不知怎地,俏如来忽地就想到苍越孤鸣等人离开正气山庄时严肃的神情。他默默抬起手,掌心捂住脖子上坠着的狼牙项链,心里弥漫开一丝丝的不安。 ——苍狼,一定要平安无事。 ※ 众人商议后,决定开始以达摩金光塔为中心进行调查。考虑到万雪夜所提到的钟声影响,史艳文特意嘱托众人不可过于靠近达摩金光塔,先从外围区域着手,亦不可单独行动,以给旁人以可乘之机。 调查之后众人发现,所有发生人员失踪事件的村镇附近都有一座佛塔。佛塔泥灰并未完全干透,很明显是新建成的。而在统计佛塔分布区域之后史艳文等人又发现,每座佛塔间隔的距离都是二十里,像是有计划地分列排布。 于是众人便开始着手调查这些新建小型佛塔了。 这一日,俏如来与万雪夜结伴而行,前往距离达摩金光塔最远的一处佛塔周边进行调查。二人并肩而行,鞋底踩过枯黄的草叶,带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 “俏如来。”万雪夜突然开口,眼睛盯着俏如来拢在袖子里的手,“你的手在发光。” “我的手?” 俏如来有些惊诧地睁大眼,下意识地抬起靠近万雪夜一侧的手臂,发现自己的手的确是在发光。 准确来说,发光的并不是俏如来的手,而是苍越孤鸣系在他手上的,仅剩两颗的菩提子。 不同于以往淡金色的温润佛光,这次菩提子发出的是一种近乎于惨淡的白光,那光从菩提子内部向外透出,把俏如来的手都染上了一层煞白的光晕。 俏如来看着发光的菩提子,心中的不安与躁动渐次扩大开来。 他感受不到菩提子的热度,亦感受不到佛光的清圣。他仿佛听到了白光之中有人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响起。那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模模糊糊、支离破碎,但俏如来能听得出,那声音重复的,只有一个名字—— 菩提子。​ 第23章 【章二十三】 菩提子发出异样白光的那天晚上,俏如来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披发僧人,灰袍黑裟,形容枯槁,气质诡谲。他自烟尘浓雾中来,一双黑色的眼陷在干瘪的眼窝里,窥不见半分神色。 他就看着俏如来,深陷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仿佛一条盯住猎物的蛇。俏如来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有一种被掐住喉管的阴寒错觉。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脚步踏在雾气里,看不明晰。俏如来看着对方的脸,干巴巴地开口问道: ——你是谁? 对方回答说: ——解你困境之人。 俏如来又问: ——解何困境? 对方又答曰: ——劳你身之境、疲你神之境、扰你心之境,皆是你之困境。 俏如来再问: ——如何解? 对方再回答: ——佛塔乃是关键。 俏如来听得此言,微蹙了眉,迎着对方的目光,沉默不语。 那僧人往后退了一步,让半边身子都隐匿在渐浓的白雾之中,声音飘渺,虚实相错: ——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若困境欲解,今夜子时,前往佛塔,便知真假。 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后退,目光炯炯,在雾气的映照下现出超乎常人的执与著。他的眼神似乎黏在的俏如来身上,干裂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最后一句话: ——子时前去,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骇人的贪欲与阴暗,死死缠在俏如来身上,让他愈发喘不过气。俏如来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杂物,憋闷难捱,一个机灵,从梦中醒来。 他从床上坐起,胸口急促起伏着,冷汗湿透了贴身的衣衫。他汲鞋下榻,发现床头小几上的菩提子又发出光来。 ——是如同梦境中浓雾一样,刺目冰冷的白光。 ※ 俏如来裹紧了身上的衣袍,行走在夜晚的山道上。 他自梦境中醒来已是亥时,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修书一封,只言寻到地门相关线索,情态紧急,只得先行前往查探,望史艳文等人不必挂怀。而后将书信压在烛台之下,穿上衣服便出了门。 山路崎岖,周围还有草叶矮树相阻。俏如来走得小心,却不曾放慢脚步,循着记忆里离自己最近的一处佛塔趋步而去。 夜露沾衣,带起丝丝凉意。俏如来终于在发梢被露水浸透时来到了那处佛塔所在的空地。 在那里,俏如来见到了站在佛塔前的那位出现在梦境中的僧人。 他比梦境时见到的,更阴沉,也更诡异。他看到俏如来,黢黑的眼里闪过一道不明意味的光。那破损灰朴的袍袖抬起,从中伸出一只苍老干瘦的手,指着俏如来,喉咙深处发出风箱似的声音: “你来了。” “菩提子。” 伴随着僧人的话语,佛塔内的佛钟突然响起,带起连绵不断的浑厚钟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俏如来的神识。俏如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脑袋里似乎有一柄尖锥在不停地钻刺,正在他痛苦难当时,却突然觉得腕间一热,暖意融融,那点尖锐的痛似乎被这温暖一点点削弱驱散了。 他尚未从那痛楚中摆脱出来,耳边规律的钟声就回荡地更快了些,那疼痛在减缓片刻之后又再度袭来。腕间热源持续不断地提高着温度,好似保护俏如来一般不肯松懈半分。 俏如来在疼痛的间隙看向佛塔以及佛塔前的僧人,只见对方干裂的嘴一张一翕,话语透过钟声,在脑内清晰地响起: “你真的以为,那狼妖喜欢的是你么?” “你难道没有怀疑,他的那份爱慕,到底是对你,还是对菩提子么?” “你是菩提子,菩提子亦是你,他喜欢的,自始至终都不是现在的你……” “——而是,那个菩提子啊。” 俏如来的心骤然一紧,苍越孤鸣曾经说过的话突然之间就闪过脑海: ——俏如来,你是孤王守候数千年才等来的因果。 ——孤王,心悦于你。 ——你还欠着孤王那么多年,孤王以后要慢慢向你讨要回来。 ——孤王对你的心,数千年,从未改变。 数千年的因果、数千年的亏欠、数千年未曾改变的心。 一桩桩、一件件,苍越孤鸣往日里的温柔、曾经细心的守护、互表心意的那些温存,在俏如来心里都一点一点地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他喜欢的是谁?他守护的是谁?他心悦的是谁?是现在的俏如来?还是数千年前的菩提子? 他透过他,在看着谁? 存在于他心里的,到底是谁? 俏如来情绪激荡,神智恍惚,心神骤然一松,而与此同时,僧人的声音伴随钟声而来,挥之不去,反入骨三分: “抓到你了,菩提子。” 俏如来身上的狼牙项链骤然断裂,掉落在地。 ※ 妖界。 苍越孤鸣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与不安。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妖力波动与震荡。 那是他自己的妖力,是他送给俏如来的狼牙项链的妖力感应。 是俏如来出事了。 俏如来——! ※ 脑内一片虚无。 ——我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要遵循脑内钟声的指引,前往钟声所在的地方而去。 ——追随……大智慧。 ※ 白衣青年走在灰袍僧人身后,脚步轻缓,亦步亦趋。 灰袍僧人披发黑袈,冷峻枯槁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带着追随在他身后的青年男子,向着远处的金色宝塔走去。 跟在他后面的青年一身白衣,一头白发,额头一道红色的朱砂,面庞清秀俊雅,身形纤细修长,只是一双金色的眼涣然无神,空洞无光,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人的背影,牵线木偶似的往前一步接一步地走着。 青年的衣袖很宽,行走之间带起广袖翻飞,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来。那手腕上绕着一道暗红色的绳结,绳结末端似是坠着重物,带着绳子向下拉扯着,紧紧贴在青年的皮肤上。 青年又迈过一级石阶,袖口敞地大了些,手腕一动,绳结上系着的东西顺着青年的动作而滑了出来,暴露在月光之下,被反射出淡淡的光。 那是菩提子念珠,仅有两粒。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衣袍曳过枯草,发出萧瑟漫漫的声响,远处那塔又离他们近了一步。 正在这时,周围草木无风自动,飒飒萧萧,发出细碎的声响。空寂的夜色下,有丝丝缕缕的淡紫光烟开始萦绕,带着浓重煞人的妖族气息扑面而来。那些淡紫色的烟在瞬息之间便快速凝成一个光点,光点倏然扩大,有一高大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王袍烈烈,金玉其间,一双蓝眼浩然无匹,里面的凝重与关切浮于表面,任谁都能看得见。 是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一下就看到了跟在灰袍僧人身后的青年,他瞬间移动了身形来到他面前,双手抓住对方手臂,喊了一声“俏如来”。 然而俏如来依旧是茫然着双眼,没有丝毫反应。 苍越孤鸣单手就将俏如来揽在怀里,另手狼王爪骤现,怒视着眼前的灰袍僧人: “你对他做了什么?!” 话语夹杂着杀气,随着狼王爪带起的风刃向那僧人同时袭来,僧人神色未动,身影一闪便离开了原地。他黑色的眼看着眼前的苍越孤鸣,风箱似的声音再度响起: “地门需要菩提子,菩提子只能到地门去。” “他不会跟你们走。”苍越孤鸣看着怀里仍是失神的人,皱了一下眉,“孤王不会让他跟你们走。” “佛界圣物,怎能被妖族玷污。”对方的脸仍是没有任何变化,淡淡地说,“况且,你怎知,他就不愿忘却过去,来到地门呢?” “他有菩提子护体,若非心有罅隙,地门钟声又怎会趁虚而入。” “狼妖,是你的情,困住了他的心。” 一句话说完,那灰袍僧的嘴角忽然就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他嗬嗬笑着,笑声仿佛被铁屑剐过,干瘪而刺耳。他回过头去,全然不看杀气满溢的苍越孤鸣,眼神看着不远处的金色宝塔,说: “你们已进入地门的钟声范围。狼妖,你说,你为行瞬移之法耗费大量妖力,还能否抵抗得住……” “这一次的钟声呢?” 话音方落,金色宝塔骤然荡起一阵气流波动,钟声随之而来,沉郁响亮,直达意识深处,激地苍越孤鸣脑仁一痛,足下退了半步。他在瞬间便做出反应,收回狼王爪,将怀中的俏如来打横抱起,也顾不得看灰袍僧人会做何反应,转身迈步向着与宝塔相反的方向快速奔出。 那僧人并未出声,也并未拦阻,只是维持着嘴角的诡异弧度,看着苍越孤鸣抱着俏如来越跑越远。他喉咙深处依旧发出沙哑的笑声,黝黑无白的眼里突然就有了光影流动,影影绰绰,不甚明晰,是最为暗沉的黑,也是最为执念的白。他嘴动了动,声音轻轻,融在了绵长规律的钟声里: “念荼罗,等着你,自投罗网。” ※ 苍越孤鸣抱着俏如来,一边用披风给他挡住迎面刮来的冷风,一边提力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带着人离开。 钟声阵阵,仿若无止境般绵延不绝。苍越孤鸣脑内隐痛阵阵,但也不至难捱,咬了咬牙,将俏如来抱得紧了些,继续向前跑去。 俏如来仍是眼瞳涣散,神色迷茫的模样。他乖顺地被苍越孤鸣抱在怀里,既不挣扎,也不欣喜,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与情绪。 苍越孤鸣看着俏如来这般模样,心里一阵揪痛。他将妖气慢慢凝在掌心,像先前给他续命那般往他体内推送自己的妖力。属于狼王的纯正妖力在俏如来体内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缓缓将他被钟声摄住的心神一丝一丝唤回。 俏如来的眼里渐渐有了光采,眉宇也缓缓舒展开,他感觉到身体落在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带着自己在颠簸奔波;他也听到耳畔钟声阵阵,声音清晰,却不再会让自己头痛欲裂。那双灿阳一般的眼眨了眨,眼前景物逐渐清晰,萦绕身侧的青草香气渐浓,那抱着自己的人的身影也逐渐明朗起来。 “苍……狼……” 俏如来轻轻抓住苍越孤鸣胸口上的衣服,手指陷入柔软的布料中,一掌的充盈,却无法平复他尚有些不安的心。 “莫怕,孤王用妖力把钟声对你的禁锢给冲开了。等孤王把你送出钟声影响范围之外,就会没事了。”苍越孤鸣笑了笑,低头在俏如来发间落下一个吻。 俏如来明显感觉到苍越孤鸣的唇,很冷。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对方脸上竟是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在明朗的月色映照下泛出一层水润的光,但那人眉目之间痛苦之色渐浓,呼吸也愈发急促沉重,怎么看都是被钟声影响甚重所致。 他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边挣扎,一边说:“苍狼,你放我下来,这样俩人都跑不了。”他见苍越孤鸣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声音也染上了焦急,但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那些不合时宜的、挑拨离间的字句。 俏如来愣了一下,将那点几欲脱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他心知那是对方为让自己心神出离而做出的言语相激,他也相信苍越孤鸣对自己的情意,然而那些往日飘忽不定、语意不明的话却仍如梗刺在喉,不会引起剧烈的痛,但也无法轻易揭过。 怀中人短暂的异状没有逃过苍越孤鸣的眼,他绷紧了双臂,将俏如来牢牢抱在胸前,脚下步履未停,耳畔钟声依旧,他不敢耽搁。他不知自己跑出了多远,也不知自己与俏如来是否能顺利脱出,他只能尽全力将怀中人送到离危险之处远一点的地方,让他受到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想起方才那灰袍僧人所言之语,他也发觉怀中人身体一瞬间的僵直与犹豫,心里的念头转了几轮,忽地通透起来。苍越孤鸣又低下头去,在俏如来眉间的印记上轻轻一吻,低声说: “俏如来,孤王心悦的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是那个会对孤王发脾气耍性子的你,是那个会主动亲孤王的你,也是那个会给孤王买烧鸡的你。” “孤王心悦的,一直是你,只有你。” “是在孤王怀里的、鲜活灵动的、有七情六欲的你。” “不是那个活在记忆中的……菩提子。” “孤王对他,只有敬与信……对你……” 苍越孤鸣一边说着,一边感觉到脑中痛楚愈发激荡剧烈,他五指因疼痛而收紧,却又顾念到不伤到怀中人而强行止住收紧的动作,额角的冷汗顺着腮边一点点流下,浸润了鬓角两侧的发辫,却无法缓解眼前景致逐渐朦胧的困境。 他心知自己为瞬移到俏如来身边而消耗了大量妖力,此番用妖力化解钟声对俏如来的影响又用掉了不少,剩下的那点力量不足以维持脑内清明。他耳边的钟声逐渐加大,而迈出的脚步却愈发快速。 身体两侧的景物迅速向后退去,苍越孤鸣终于在力气即将耗尽时达到了钟声影响范围的边缘,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觉心神一空,心知不妙,便垂下眼,在俏如来微启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沉重而温柔,仿佛凝结了他这几千年生命中所有可以捧出来的爱重与怜惜。 俏如来被他吻得突然,微微睁大了眼,才想问他,便听到与自己相贴的冰冷双唇里,漏出一声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语: “孤王对你……是爱啊……” 他猛地睁大了眼,同时感到身子一轻,苍越孤鸣怀抱的温度也逐渐离他远去。俏如来回过头,看到苍越孤鸣维持着方才抱着他的姿势,抬起头,一双蓝眼里的神采逐渐散去,嘴里说一句: “还真想再吃一次,你给孤王买的……” 苍越孤鸣残余的妖力席卷而来,温柔而坚定地把俏如来推出丈余之外。俏如来伸出手去,却只能看着苍越孤鸣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在他目光所及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无神的蓝眼,以及出现在他背后的,灰袍僧人。 “苍狼——!” 一声凄厉悲伤的叫喊划破天际,却再也唤不回那个心心相印的人。 第24章 【章二十四】 苍越孤鸣的妖力在将俏如来推出去之后便消失不见,俏如来人落到一丛茂密矮丛中,心却留在了方才的情景里。 一双手、一双眼、一片心。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心中所有的不安,在最危险的关头仍是不忘将他呵护得妥帖周到,还分出心力来与他解释剖白。他将自己的心打开给他看,衷肠尽诉、情深爱浓的一片,满满的都是他。 他却因那灰袍僧的几句话,就心生疑窦,害得他只身来救,害得他身陷地门,也害得他生死未卜、安危未知。 自心底席卷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自我厌恶与愧疚,俏如来跪坐在草叶之间,心神怔然,一时间脑内思绪杂乱,浑然不知下一步应如何做、做什么。 他仍无法从方才的震撼与悲伤中缓过神来。怀疑、不安、得到、失去,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让人猝不及防,俏如来几乎是被苍越孤鸣安抚的同时就又失去了对方。 他心知此时应立即回到正气山庄,告知众人地门钟声的异状,他也知应想方设法通知铁骕求衣与风逍遥今夜发生的事,让他们早做应对。 他的理智与情感都知道应该怎样做。俏如来心中清楚,他只有重整精神去做那些他应当做的,才能将苍越孤鸣自地门救回。 俏如来用力闭上眼,将那些弥漫在心里的软弱与不安一一压下,双手一撑,站起身来。 他向前迈了几步,却抬起手来,仔细观望着腕间仅存的两颗菩提子,心神微凝,似乎想到些什么。 夜风带起长发,俏如来抬手按住纷乱的发丝,用僧帽盖住半边脸,而后迎着皎洁的月色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金色宝塔,带着决意与盘算向着心中既定的方向走去。 既然你们想要,那么俏如来必会携菩提子前往地门。 ——就在地门……覆灭之时。 ※ 妖界。 “王上呢?” 铁骕求衣黑着一张脸质问着跪在面前的几个侍卫。风逍遥在旁边一口一口灌着酒,神色是难得的凝重与严肃。 现今,妖界正处于与地门交战的关键时期。苍越孤鸣作为妖界之主,不仅是西苗抵抗地门入侵的最后一道重要防线,他更担负着安军心、平民心的重要职责。换言之,只要苍越孤鸣身居中军前线,那么妖界便可以尽全力与地门一战。 但是现在,苍越孤鸣不见了。 问仆从,不知道。 问兵丁,不知道。 问贴身侍卫,也不知道。 铁骕求衣一腔怒火几欲喷薄而出,一双金棕色的眼里血光烁烁,暗含杀伐狂怒之意。他那眼神太过让人惧怕,沉重如山、锐利似刀,直剜地面前的一排侍卫都禁不住两股战战,不知如何应对。 “老大仔,看来他们是真的不知道。”风逍遥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那几个跪着的侍卫赶紧走,自己则凑过去拍了拍铁骕求衣的肩膀,继续说,“谁也想不到王上会趁着兵卫换防,你我去前线查探时失踪。但王上那种修为,也没几人能劫持胁迫他,不如我们思考一下王上会因为什么事才会离开中军帐。” 铁骕求衣看了风逍遥一眼,敛眉垂眼,忽地想到了什么:“人界。” “人界……”风逍遥喃喃自语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难道是……!” “军长。”白日无迹从账外进来,对着铁骕求衣行了一礼,随后说:“暗哨来报,有人曾于瞬间感知到王上妖气的强烈波动,但此波动来得快也去得快,尚未完全感知其方位便消逝不见。属下担心……” 铁骕求衣脸色一变。风逍遥则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慢慢回过头看着铁骕求衣,问道:“老大仔,该不会是……” “没错。”铁骕求衣彻底沉下了脸,“王上用了瞬行之术。” 铁骕求衣看了一眼风逍遥和白日无迹,沉吟片刻,随即抬手拿起搭在一旁的披风,吩咐道: “兵长,此处交给你与白日无迹,我去去就回。” “诶?!老大仔,你去哪儿!” 铁骕求衣将披风的兜帽戴在头上,遮住半边面颊,回了一句: “人界。” ※ 山中古刹,青灯渐稀。 佛堂内,老僧阖目静默,手中念珠有规律地被一颗颗捻过。 此时佛堂外传出脚步声,夹杂着衣衫拂过青石面的摩擦声,由远及近。 老僧却并未因此而停下手中的动作,佛珠又拨过了三颗。脚步声在门前停下,而后,古旧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让深夜的寒凉带着露气一道钻入佛堂内,让满室的昏黄与萦绕不去的线香气息皆淡了些。一道霜白身影踏着月光而来,进入佛堂内部,看着在佛像前入定一般默诵的僧者。 老僧呼出一口绵长的气息,将经文的最后一个字诵咏在心里,随后便自蒲团上站起,慢慢转过身,看着立于身后的青年。岁月经年留下的深刻皱纹并无半分舒展,老僧单手执礼,沉声唤道: “俏如来。” 俏如来摘下覆在头上的僧衣兜帽,指尖从头后顺着耳边回到胸前,双手执礼,回了一声: “主持。” “老衲想,也是你该回来的时候了。”主持轻点了下头,转过身去,说,“随老衲来罢。” 一句话说完,抬脚便走,似乎笃定俏如来会跟上似的。 然则事实上,俏如来也的确跟着他往寺内走了。 这条路,俏如来识得,这是去往藏经阁的路。他心中虽有些微惊异,但也似在意料之中,便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跟在主持身后,一步一步接近尚燃着灯火的藏经阁。 藏经阁内,灯盏如豆,曾指引过俏如来的僧人独坐蒲团,手上一串佛珠经久揉捻,已被浸得油润,在灯火照映下晕出一层淡淡的光。 门轴转动的声音似乎也在那僧人意料之中,他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同时就睁开了眼,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两道人影,缓缓一笑,道: “菩提子,你来了。” 说完后他合了掌,对着主持行了一礼,说: “你也来了。” 主持也回以一礼,说: “是时候了。” 老僧将目光转到俏如来身上,定了一下,随后转回眼神,依旧看着主持,说: “此难已至了?” 主持点了点头: “因已知,果未得,劫已成,难已至。因、果、劫、难,已成其三。” “阿弥陀佛。”他说。 “阿弥陀佛。”他亦说。 两位僧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说得俏如来云里雾里,不甚明晰。他看着那两人同时看向自己,苍老的眉目里满是悲悯仁慈的佛圣禅意,不由抬起手,鞠了一礼。俏如来在低眉的瞬间只感到眼前有淡光晕开,抬眼看去,只见面前二僧身萦佛光,一人手执碧玉如意,一人手执宝珠禅杖,眉目端圣,宝相庄严。 他心神俱震,双眸微微睁大,突又感到腕上菩提子仿佛受到佛光牵引般再度发热。俏如来恍然间知晓了些什么,双手合掌,对着二人行了一个庄重周正的佛礼: “弟子俏如来,拜见普贤、地藏二位菩萨。” “菩提子,我等因佛祖之托,护你转世之身,指你印因果大道,助你渡轮回之难。但……”普贤仍保持着寺院主持的模样,手里的玉如意动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此番地门佛劫,本应是你之难,但那狼妖,却替你受了。” 俏如来眼光一动,牵绕白晶佛珠的手指一紧。他压下心里泛涌而上的苦涩情绪,定了心神,问道: “地门知晓弟子乃是菩提子转世,费尽心机引弟子前往佛塔,又以钟声、言语相激相迫,以达成让弟子自愿随他前往达摩金光塔的目的。那自然是因俏如来便是菩提子,而地门则对菩提子心有觊觎之故。” “俏如来虽不知菩提子于地门来说有何作用。但俏如来想,地门如此急切诱寻菩提子,那便说明菩提子对地门来说,是极为重要之物。” “若身为菩提子转世的俏如来,主动出击,地门又当如何?” “地门扩张,危害人界;妖界失主,纷乱必出。于公于私,俏如来都会极尽全力阻止这场地门佛劫。” “二位先前指引我下山历情,则您也应知晓菩提子之能,亦应知晓地门为何会执着于此。方才菩萨说,二位乃是受佛祖所托助俏如来渡此劫难。那么,您一定知晓这场劫难的发生,也一定知晓解决此事的关键。” “所以,还请菩萨指点弟子……” 俏如来手中佛珠发出一声脆响。他自昏暗灯火下抬起一双眼,眼里有着牢不可摧的坚定与决意: “此难,如何渡?” 话音铮铮落地,回荡在藏经阁内,余音绕梁,尾音颤颤。他神色肃然,语意果决,眉梢嘴角都染满了佛堂古卷的清圣端肃,但语气却不似神态那般恭敬谦和,反而带了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味道。 二位菩萨在一瞬从俏如来面上看到了那桀骜狂妄的、狼族之主的影子,但他们未曾惊讶,反而露出一派温然和煦的表情来。地藏正了手中法杖,缓缓开口,声音不复先前苍老干哑,反而有一种如暖玉醇钟般的温和沉稳: “此中关键,乃是……” ※ 正气山庄内。 有家丁来报,说有一人求见史艳文。此人身披长罩,面貌半遮,语意含糊,并未禀明来意,只言他乃史艳文故人,有事需与史艳文详谈。 史艳文闻言便让家丁将人请入书房,自己将调查佛塔的相关事务都安排妥当后,急步往书房而去。 史艳文推开房门,见到一人背对而站,身形高大,竟有几分熟悉之感。等他将房门合上后,他听得身后布料摩挲的轻微声响,回过头去便见来人缓缓摘下掩面兜帽,黑色料子划过头上护额,落下一块不大不小的流线型阴影。 “你是……”史艳文一双天蓝色的眼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史艳文,久见了。”那人将罩袍完全脱下,露出一身赭红色战甲。他对着史艳文微一拱手,继而说道:“此番前来,是欲与史君子商议关于地门一事。” 阳光透过花窗映入室内,打在来人金棕色的发辫上。那人语气严肃,神色端正,一双同发一般颜色的眼看着史艳文,似是探究,也似是笃定一般说: “铁骕求衣,以妖界西苗铁军卫军长身份,来与史君子商议……” “——联军之事。” “联军……”史艳文双眼一动,半撩衣袍坐在座椅上,抬手示意铁骕求衣坐在对手,“艳文还不知,军长竟是妖界之人。” “先前隐瞒,实属不得已。失礼之处,还望史君子莫怪。”铁骕求衣坐下后,双手环住胸前,偏过头去,看着史艳文:“联军一事,史君子意下如何?” 史艳文没有即刻回答。他思索片刻,反问道:“为何妖界西苗军长会突然前来提议联军一事?” “原因有三。” “第一,共敌。妖界、人界皆受地门侵扰,两界皆有无辜民众失陷地门,不知所踪,若长此以往,恐两界皆不可善终,故而地门乃是人、妖两界共敌。有共敌,便是有相同的目标,联军互助,只比单兵作战有利,与现今人界处境而言,并无害处。” “第二,情报交换。妖界先受地门影响,铁军卫自有情报系统对地门调查时日长久;而人界则有自地门归来之人。一则详,一则新,人、妖两界联合行军,交换手中情报,对于反抗地门入侵,甚至攻克地门会有极大帮助。” “第三,妖界失主。王上不在妖界时,辅政王爷千雪孤鸣先行失陷地门,所以才有先前我等匆忙辞别一事。而今,王上亦失去踪迹。妖界如今无主,军心、民心皆不安,若地门发动大规模进攻,妖界无心亦无力全力与之抗衡。若妖界失陷,人界又如何独善其身?” “所以……”铁骕求衣目光烁烁,直视着史艳文的双眼,“铁骕求衣特意来此,与史君子商议两界联手,共抗地门之祸。” 史艳文迎上铁骕求衣的注视,忽地就露出一个一贯温和儒雅的笑容来。他微阖上眼,低低笑出声来,随后又抬起眼看着铁骕求衣,笑道: “军长如此直言妖界现状,就不怕艳文会拿此点做文章?军长需知,人、妖二界虽相安多年,但人界对妖界仍是多有忌惮,军长怎不知艳文会趁此一举将妖界隐患彻底消除?” “妖界听闻史君子云州儒侠之名,心系天下,关爱苍生。史君子为人磊落,自是不会做这等落井下石之事。”铁骕求衣见得史艳文神色,知晓对方已接受联军提议,对于对方的问话,自然也回答地成竹在胸,“且于人界而言,若妖界是为隐患,那地门之灾则为明忧。明忧与隐患,孰急孰缓,孰轻孰重,史君子自会衡量。” “再者……”铁骕求衣松开环胸双臂,掌心扣在座椅雕花扶手上,轻一摩挲,说道:“此间事了,两界关系是继续相安无事,亦或是更进一步,也未可知。” 史艳文眼神一动,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心中虽有疑惑,但他也知晓当前仍是以地门之事为要务,不便多生枝节。而就在史艳文这心念一转的瞬间,他又听到铁骕求衣问了一句: “不知俏如来现在何处?” “精忠?”史艳文似是未曾想到对方会突然提及俏如来,反应缓了半拍。随后他想起俏如来留在房间的书信,思虑些许,便又开口说: “精忠他……” ※ “俏如来。” 巨狼逆着光,一身棕红的背毛微微泛出火焰般的赤红。它晃了一下棕色的狼尾,姿态优雅地坐卧在崖石之上,耳尖上的白毛在微熹的晨光中泛出朝霞的淡色,一双眼则是如沉潭般毫无波动的深蓝,深邃幽暗,让人窥不到内里的半分神色。这对蓝眼带着兴味与打量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神色揶揄,语气轻佻: “久见了。只是没想到来找小王的,不是小苍狼,而是……你。” “俏如来亦未曾想到,传言中伤重逃亡的东苗王,竟会匿于人界。”俏如来微微一笑,头上黑缘僧帽被晨风撩动,带起霜色碎发拂起,扫过额前眉梢,金色双瞳迎着霞光,带出熠熠辉光。他指尖缓慢而有规律地拨动着一串白晶质地的佛珠,佛珠清亮通透,一拨一撞下散出七彩色泽的流光来。 俏如来向前走了一步,迎上巨狼的眼,说: “既然东苗王已知会有人来寻,那么看来您已经知晓俏如来来此,所为何事了?” 他并没有给对方接口的机会,反而再向前走了一步,继续说: “俏如来确是受贵人指引,前来寻东苗王。此番情状,皆亦是佛缘因果所致。只是不知东苗王对于先前所欠下的人情,要如何偿还?” 他语气是难得的狡黠,神色则是学着对方一般的揶揄。竞日孤鸣安静地卧在原处,只觉得眼前这名人族青年全然不复初见时的模样,这巧言令色、目露黠光的样子,活脱脱像极了妖族那最精明聪颖的狐。 怎么会变化这样大的? 竞日孤鸣转瞬之间便明白此中玄机所在,他并未接话,依旧看着眼前逐步靠近的青年。俏如来也如他所想,又向前走一步,说道: “依俏如来之见,不如东苗王助俏如来攻破地门,以此来偿了这人情。就不知东苗王……” “——意下如何了?” 俏如来看着竞日孤鸣蓝色的狼眼,嘴角噙着一抹不明意味的、温和有礼的笑。 第25章 【章二十五】 竞日孤鸣看着俏如来脸上的神色变化,突然就笑出声来。巨狼低下头去,浑身蓬松柔顺的长毛在笑声中应和着微凉的晨风一颤一颤,一双眼也因笑意而微微眯起,觑不得半分心思。 待笑声微歇,竞日孤鸣抬起头来,口吻虽仍是带着轻佻,但神色却不复先前的轻视揶揄。他说: “哈,小王先前倒未曾看出,你是心思如此机巧的人儿。怪不得小苍狼对你极珍极重,不惜以自身妖元养了千年,只为换得你此间一世轮回。” 俏如来金瞳一凝,挑了眉梢,但未做出竞日孤鸣盘算中的更为惊惶无措的神色。他仅是继续拨弄着手中念珠,静静地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神色平淡,眉目安和。 竞日孤鸣眼底流过一道惊诧,随后便又塞满了满满的笑意。他阖眸凝神,棕红趾爪渐渐化为白皙纤长的手指,指尖流过垂至腰际的墨色长发,双唇噙着人畜无害的纯良笑貌。衣袍一敞,竞日孤鸣整个人就背靠着崖石席地而坐,淡金红棕的衣袍铺了满地,端得是气度雍容,公子无双。 他眉眼弯弯,似是在讲述什么兴味至极的事一般,苍白圆润的指尖隐在毛皮袖口中,一下一下划拉着披风上的织金纱料,笑言: “你这变化可真是大。上回见时,小王不过寥寥数语,你便有那么大的反应。今日你听了小王这番话,反而是冷静自持、处事不惊的态度。这可真是让小王开始怀疑,到底是你这些时日经历过多,还是小王所说的话皆在你意料之中了……” “东苗王说笑了。”俏如来微一动了眼,带着绯色睫毛抖了瞬许,唇边笑意不减,眼底平静亦未动摇半分,“先前心意未定,自是有诸多怀疑。而今俏如来心已定,意已决,自是不会再对他心生猜疑。东苗王挑拨之语,便也不会再有作用了。” “哈。” 竞日孤鸣眼睛弯的弧度更圆滑了些,发鬓间的珠玉簌簌而动,带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他看着俏如来,温吞优雅地继续说道: “此事,告诉你也无妨。” “小王也并非是全然不知他那几年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修为功力会陡然提升如此之多。他自外界归来,夺回西苗政权后,小王占据东苗,却也未曾放松对西苗的警惕之心。为此,小王特意安插人手潜伏西苗,静待时机,想伺机反扑,杀回西苗,重整妖界。” “但是嘛……这时机没等来,倒是得了个十分有趣的消息。” 竞日孤鸣抬起手,看着指尖那点薄肉被渐亮的日光照地微微发透,眯起双眼,语带玩味地说: “小苍狼登基后,有一串贴身不离的佛家念珠。日日不脱手,夜夜不离身,每隔七日小苍狼便会携其进入祭坛密室,三个时辰后方出。俏如来,你猜,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这是以妖元养那珠子,一养就是数千年。” 他满意地看到俏如来眼里浮现出愈加浓重的惊讶与疑惑,状似开心地点点头,放下手,单臂屈手托住腮边,指节缓缓剐蹭着面上细密的绒毛。竞日孤鸣好似想起了什么,目光微微发直,嘴上却未曾停下说辞,一张一合,缓缓言道: “起初小王也不知小苍狼这把一串珠子当宝贝是为了什么,直到那日……小王遇到了你。” 他收回心神,重新看着俏如来额间的朱砂佛印,说: “你身上蕴含属于小苍狼的妖元妖气,这妖气固于魂魄之中,你自身并不会察觉,但孤鸣一族的人可以,小王……可以。” “小苍狼这数千载光阴滋养那串珠子,只怕只是为了修补你体内精魂元魄。若非如此,你魂魄之中就不会带有他的妖元气息。” “妖丹妖元,乃是妖族之人最为看中之物,一旦破损,修为尽毁。小王只是想过那串念珠是他爱物,却没想到他是为了修补魂魄,若无他数千年持续不断的行为,只怕你也不会现下能好端端地站在小王面前了。” “所以,你那串菩提子上,既有佛祖圣物的灵气,也有狼族妖王的妖气。”竞日孤鸣也未给俏如来反应的时间,笑眯眯地看着俏如来的面孔,搭在身前的手卷起一缕垂下的发,绕在指尖,拈玩揉搓,慢悠悠地笑道: “小王可以帮你攻破地门来偿还欠下的人情。只是嘛……” “攻破地门这件事太复杂、太劳心神,小王还想要一点东西作为报酬。” “依小王看,你手腕上那两颗共融佛、妖灵气的菩提子就不错。” “但小王不贪,你分一颗菩提子给小王,小王便全力助你拿下地门,救回小苍狼。” “俏如来,你,意下如何呀?” 俏如来看着竞日孤鸣眼底盘桓不去的精明与算计,唇角依旧是噙着疏离而不失礼的浅淡笑容,然而他内心早已因竞日孤鸣方才一席话而涌起久久不能平复的浪潮波涛,一浪胜似一浪,重重拍在心头那一点疼惜与愧疚上。 真相让他惊讶,却无半分责怪与怀疑。他自觉已知苍越孤鸣为他付出良多,但却未曾想他竟会付出如此之多。 竟是稍有差池,便会尽毁修为。 ——苍狼…… 俏如来用力拨下一粒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泛出些微苍白。他心知他此时不能动摇,也心知必须用攻破地门、救回苍越孤鸣的信念压下心底那一点酸涩难捱的儿女情长。他原本因心绪波动而垂下的眼复又抬起,暖金的眼染了初升的日光,更显得熠熠生辉。 崖上吹过一阵稍显强劲的晨风,风声猎猎,将俏如来头上的僧帽拂下,满头银丝扬起,在朝霞与阳光的双重映照下仿若镀了一层流光金彩。他的笑容温然又自信,看着竞日孤鸣眼中的笃定与算计,眉眼之间又露出了些许黠灵的模样: “俏如来以为,不妥。” 他迎风而立,宽大衣袖随风鼓荡,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上面暗红色的绳结系地简单漂亮,下方坠着的两颗菩提子沐浴在霞光之下,透出浅棕泛金的颜色。 俏如来抬起一手,轻轻抚平肩上袈裟的褶皱,眼角含着笑,继而说道: “第一,此物并非俏如来个人所有,俏如来无法私下做主。若东苗王想要,俏如来可让贵人引荐,您亲自与佛祖提议,若佛祖允许,俏如来便无二话,菩提子双手奉上。” “再者,东苗王能够脱险,自是托那二位贵人之福。若无他们出手相助,现下东苗王还能否在此与俏如来讨价还价,也未可知。您说偿还人情之余还欲要一颗菩提子作为报酬,那俏如来敢问东苗王,于您而言,您的性命难道只值一颗菩提子么?” “当然,东苗王若认为俏如来回绝您的要求,您也自然可以不出手相助。可……” 俏如来故意停下口,眼底的戏谑之色渐显,他手腕一翻一转,那串念珠就划着圈儿地绕在腕间,带落一地摧残流光: “妖界失主,诸方无首,必会内乱。而若此时地门势力继续扩张,东苗王还觉得妖界能抵挡得了地门的持续入侵么?” “诚然,俏如来知晓,若妖界先行沦陷,则人界亦不能独善其身。但在此之前,妖界已沦为地门疆界,臣民皆遭钟声控制。东苗王若再想东山再起,重返妖界,又有几分胜算?纵使成功,手下臣民皆无心无神,届时无一人听信于你,无一人受命于你,所谓重整妖界,无非是一纸空话,惹人发笑。” “东苗王自然可以不助俏如来攻破地门,若俏如来因此失败,亦不会责怪于你。” “但东苗王在拒绝俏如来提议之时,可曾想过,您所拒绝的不仅是俏如来,还有……” “——你日后重返妖界的机会。” 竞日孤鸣静静地看着眼前衣袂纷飞的白衣青年,茶色的眼里是探究、也是打量。他看着俏如来眉目间潜藏的算计与黠灵,也看着对方举手投足间的自信与淡然。一双苍白的手蹭过袖口边厚实细密的绒毛,抚上胸前华丽精巧的珠玉装饰,忽然就抬起头笑出声来。 那笑声轻灵悦耳,带着成年男性特有的磁性与清亮,回荡在空旷无垠的崖边峭壁上,惊起些许飞鸟掠空,发出尖锐的鸣叫。 竞日孤鸣吃吃笑着低下头,注视着俏如来的双眼,唇畔笑意不减,说话温温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磨: “照你这一条条罗列下来,小王就是想拒绝,也拒绝不得了。不过……” 他扶着身侧崖石站起身,棕金色的衣裳在晨风的吹拂下亦微微扬起。竞日孤鸣逆光站起,初升的日轮在他身后缓缓升起,他耳畔鬓侧皆是金环珠玉,映着阳光,竟真有与日争辉之感。 他眼里仍是一副旁人不能轻易看穿的温良之色,只是那茶色瞳眼里渐浓的凝暗却显示出他内心缓然升起的一丝不快。他压低了嗓音,低语间隐隐流露出的是久居高位者的至高威严与不容侵犯: “这妖界,还容不得外人来插手置喙。” “俏如来,小王助你拿下地门。一则偿情,这二嘛……” “——权当是小王为了妖界罢。” “俏如来多谢东苗王施以援手。”俏如来单掌执礼,温然一笑,“人、妖二界必会感念东苗王此番恩情。” 竞日孤鸣斜眼看了一眼语气仍带揶揄的俏如来,眼波一转,嘴角一勾,笑着摆了摆手,说: “俏如来,怎还称呼小王为‘东苗王’,不如随小苍狼一道改口,叫‘祖王叔’罢。” “……咳。” 俏如来偏过头轻咳一声,装作未曾听到这句的样子,认真地说: “东苗王,现下我们来商议一下地门之事。” “好。”竞日孤鸣看着俏如来有点发红的耳尖,只感觉方才因被眼前这只小狐狸算计诓骗而略显郁结的心里骤然松快开心了起来。他慢悠悠走到俏如来身边,又看了一眼青年状似平和淡然的神情,又补了一句: “说了,叫‘祖王叔’。” “……” ※ 达摩金光塔外围。 史艳文与铁骕求衣坐镇中军账内,最后确认了一遍此番进攻地门的计划。 自人、妖二界结盟联合行军后,双方情报交换,互相弥补了情报上的不足。在史艳文、铁骕求衣等人的周密筹谋下,针对地门钟声规律制订出一套详尽有序的应对方案。 联军针对分布于外围的佛塔进行破坏拆除,众军分散行动,各个击破,在极短时间内便将外围佛塔尽数毁坏殆尽。联军一改先前两界分兵作战时的胶着被动,转而主动出击,转眼之间战线便压到了达摩金光塔外围。 若是顺利攻入达摩金光塔,直捣地门核心区域——无垢之间,那么此次地门之战便可大获全胜。可根据情报来看,地门内部钟声可随其领导者念荼罗的意念随时响起,若贸然攻入,只会造成不可预估的伤亡与损失。 史艳文与铁骕求衣都深知,若想要成功攻入无垢之间,一举消灭地门势力,则必须想方设法干扰念荼罗的意识,使其无法全力应对联军进攻,只有这般,才能保证足够的战力能够进入地门内部。 但,如何才能干扰到念荼罗的意识? 史艳文与铁骕求衣犯了难。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只见军帐挡帘一动,白日无迹的身影窜了进来,神色是罕见的微惊与慌张。他手上拿着一封封泥未干的信,双手捧着交给铁骕求衣: “军长,您的信。” 铁骕求衣仅是侧过眼,扫了一下白日无迹手上的信件。但仅这一眼便让他神色大变,眉梢凝上沉色,探手将信拿过,目光盯着信封边角的一个暗色印记之上,半晌没有出声。 史艳文见他神色凝重,心知不好打扰,但如今战机未定,也并非是怔愣分神的最佳时机。他犹豫片刻,终是看着铁骕求衣开了口: “军长。” 铁骕求衣的眼神终是从信封上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在史艳文的注视下将信件拆开,抽出内里夹带的洒金信纸。只见他紧拧一团的眉头随着信纸的延展而愈加舒展,神色也从沉凝变得轻松。 看后,他将手中信纸递交史艳文,说: “史君子,可以准备着手进攻无垢之间了。” “念荼罗,有人帮我们解决了。” 史艳文接过那张还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纸。只见那纸上墨迹微潮,字体清隽大气,自有风骨,上面只写着寥寥数字: ——念将受制,攻即速来。 ※ “小王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竞日孤鸣动了动立起的双耳,看了一眼联军的中军帐,轻巧地跃下藏身的巨石。他四肢灵敏、动作矫健,跑得快偏生还姿态优雅从容。 寂静之中只听得枯枝残叶几声寥寥,巨狼便冲过佛塔外围界限,仿佛一道枣色流光,快速逼近达摩金光塔内部的无垢之间。 那狼兽在迈入无垢之间的瞬间便幻化了人形。青年长身玉立,气态雍容,一身金玉环琅随着步履前行而清脆作响。他眉眼弯弯,看着立于旷间之内的灰袍僧人,手指抚过刺绣镶毛的袖口,琥珀双瞳里的冷意一瞬即逝。那淡色薄唇浅浅扬起,声音婉转高扬,悦耳至极: “小王妖界东苗之主竞日孤鸣,久仰大名了。” “念荼罗。不……该说是,地门之主——大智慧。” “竞日孤鸣。” 念荼罗看着竞日孤鸣眼,竟窥探不到一丝对方的情绪。他用一如先前干瘪沙哑的声音,慢慢问道: “你本不该来。” “小王本是不该来。”竞日孤鸣双手后背,指尖蹭过掌侧的肌肤,语气仍是轻松惬意,“但小王却又来了。念荼罗,你觉得小王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念荼罗不答,仍是看着他。 “小王来啊,是……”竞日孤鸣笑得一双眼都要隐在眼眶里,脸上仍是温煦儒雅的神色,然语气却是渐冷。他回望着念荼罗黝黑的眼,慢吞吞地自答道: “来让地门,功亏一篑的。” 话音未落,外间,杀伐渐起。 第26章 【章二十六】 联军进攻的举动可谓野火烧蔓草,其势之迅、力之猛,将地门打了个措手不及。 进入达摩金光塔后,众人顺利找到了遭地门洗脑而出手拦阻的藏镜人、千雪孤鸣、独眼龙等人。依照史艳文与铁骕求衣先前布下的战略部署,联军分拨围攻,将被洗脑之人成功救出。 而行军途中,地门钟声未曾响起。 铁骕求衣心知这是那人之功,但此番牵制并非长远之策。他不敢太过耽搁,迅速调整战力分配与作战策略,与史艳文分兵而动,自两个方向分别向深处的无垢之间快速进军。 而等众人攻入无垢之间时,见到的只有在偌大的空间里孑然独立的灰袍老僧。 念荼罗似是失神了,黑雾一样的瞳孔微微涣散,对于众人的闯入都未曾察觉。铁骕求衣手握礊龙,与史艳文对视一眼,二人几乎同时提兵而上,龙泉、礊龙皆向着念荼罗的方向攻去。 兵刃未至,剑气先行,剑锋刀刃夹杂着无边无际的杀伐寒意而来,直直击向念荼罗心口面门。灰袍僧这时才回过神,足尖一点,身形后错,却不曾想他这一退后的举动则将自己送入早已布好的围剿战圈之中。 “飞鳞破甲。” “踏步杀·碎梦。” 大刀冷凝,小刀灵巧,攻势互补,刀气凛然。只见万雪夜与风逍遥自一左一右攻向念荼罗后心,刀剑在无垢之间的冷寂白光下划出两道足以夺命的优美弧线。 念荼罗躲闪不及,衣袍被破,冷铁刺入血肉,带出猩红粘稠的血液翻涌。 而就在他背后中刀,尚未闪身之时,面前一刀一剑又呼啸而来,念荼罗看着眼前龙泉礊龙挟着冷光逼近面门,嘴角却扯出一个诡异至极的弧度。 刀兵入体,命絮飘零。 念荼罗倒在众人刀剑兵戈之下,周身浴血。一身本灰色的僧袍被殷红血液染成暗色,干瘪蜡黄的脸上满是血迹。 他倒在自己血液凝成的小泊之上,一双眼不曾阖上。呼吸未停,却短促轻浅,喉咙深处发出风箱一样的干涸之音。 那双黑蒙的眼望着无垢之间的弧形穹顶,似是在看着那白色的顶,也似是透过那顶在眺望着什么。干裂的唇被鲜血浸润,呈现出一种诡异凄厉的颜色,那唇一张一合,带出的声音也仿佛的涸鱼一般,干哑枯涩、死意沉沉。 他反复念着,仿佛咒术隐语,一声声,一字字,念至断气,才肯罢休。 众人听得清楚,念荼罗死前反复重复的话是: ——一定要把……带回来。 ※ “苍……狼……” 俏如来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银灰巨狼,手中白晶念珠攥得紧紧,硌地掌心一阵发疼。他自那湛蓝双眼中看到倒映其中的自己,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去。 但当他对上那双眼时,却又生生收回了已迈出寸许的脚。 那双漂亮的眼依旧蓝似浩海,却夹杂着俏如来从未见过的冰冷与陌然。苍越孤鸣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身形逐渐幻化为人,层叠袍服被山风带起,猎猎作响,遮蔽了身后唯一的通道。他望着眼前的白衣青年,那眉目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然则眼底流出的执狂却是俏如来不曾见过的。 他脑内回荡着挥之不去的细碎声音,或是一人言,或是数人语,盈盈绕绕缠在耳底,让他分不清哪道声音才是属于自己。苍越孤鸣对着俏如来伸出手,蓝色双眼中不见丝毫神采,手臂抬起带动王袍错动,上面的珠玉碰撞出细小的清音。 “地门需要你,我需要你,大智慧需要你。” “菩提子,随我回去。” 他说一句,便向前走出一步,无神的眼虽是涣散,但却好似带着让人心神俱悚的力量。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心知对方危险,自己应转身逃离。但他看着苍越孤鸣这般模样,心口那点疼痛骤然便扩大到全身各处角落,逼得眼眶鼻尖都是一片酸疼温热。一双脚仿佛被钉死在地上,挪不了半分毫厘。 他看着那苍白的手逐渐向自己一寸寸靠近,指尖蹭到微蓬的额发,擦过与发相接的那点肌肤,最后停留在自己眉心那一点上。暖金的眼里含了雾气与辉光,带着半分柔情半分歉意地看着面前的苍越孤鸣。俏如来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记忆中爱人微凉的脸,却因着臂长差距而只能触到他胸口的棱锥型坠子。 指尖传来的冷硬仿佛无法融开一般,俏如来频频眨眼,似是倔强地不肯合上。他感到那抚上眉心的手指带着与钟声相仿的力量,一点一点融化着脑内的理智与意识。俏如来已知苍越孤鸣要对自己做什么,他不曾逃避,亦不想逃避,他凝望着苍越孤鸣依旧平静无波的脸,轻轻说了一句: “苍狼,对不起……” 话音消融,俏如来感到神识渐消,而此时腕间却陡然传来前所未有的高烫热度,激得他一下就清醒过来。 他感到手腕上系着的菩提子重量逐渐变轻,眼角余光看到有两枚光点飞至两人之间,光影绰绰,佛光清圣,连绵不绝。 苍越孤鸣好似被那佛光烫到一样,抵在俏如来额上的手吃痛似的缩了回去,转而捂住头侧,神色痛苦难当。那双蓝色眼里似有明灭光影流过,苍越孤鸣按住额角,看着眼前同样眼露关切的白色身影,一边难捱粗喘着,一边从嘴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 “俏……如来……” ——这是……! ——是菩提子,是菩提子! ——不能让菩提子离开! “俏如来你快走……” ——无垢之间有异,快把菩提子带回去! ——快些,快些,只要有菩提子,我等便会无虞。 “不……俏如来……离孤王远些……孤王不能……” ——不行,本体竟然…… ——怎会…… ——我等……竟…… 俏如来见着苍越孤鸣神情纠念,似是挣扎,又抬头见菩提子光华大盛的模样,忽地就动了心念,脚下向前一迈,主动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在俏如来向苍越孤鸣靠近的瞬间,浮于半空的菩提子华光骤起,于空中一分为二,没入二人胸口。 伴随着那金光一点一点消失在胸前,俏如来只感觉脑中神识一晃,随后便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温热和煦之感。这种感觉与地门钟声强行侵入不同,带着他自身都不曾抗拒的熟悉与温度,牵引着他落入一个全然未知的情境之中。 神思渐远,俏如来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 等俏如来回过神来就发现方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苍越孤鸣不见、耳畔山风不见、苍颓林间道亦不见。可见的,只有头顶灿烂的日头,以及脚下的一泓清波。 那水极静极透,脚踩上去便能带起一荡荡轻柔涟漪,翻涌起水光烁烁,煞是好看。俏如来缓缓前行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周遭景物仍是一片虚无,只有脚下清波依旧,仿佛苦海无涯,无边无际。 正在他诧异之时,却忽闻远处有林叶摩擦之声,侧头望去,只见穷目所及有一株高大树木立于静水之上,枝叶繁茂,花开极盛,而树下似有一人影,看不真切,但让俏如来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熟悉之感。 他向着那树的方向走去,只觉空中花香渐浓,清新雅致,是闻起便让人心境清远的香气。眼前伫立不动的人影也在俏如来眼里,逐渐变得清晰——金瞳红睫银佛印,白衣霜发雪袈裟。 那是与俏如来并无二致的清秀面容,眉目悲悯,神情祥和,他看着俏如来的靠近,眼里的柔光也软和了几分。 待到二人正面相对,俏如来看着眼前与自己生得一样的脸,眼波微动,还未开口便感到手被对方牵起。他望着眼前的金瞳,里面的神色他未读懂半分,正在疑惑之时,就听得对方开口,嗓音也是同自己一般的清凉微沉: “我等你许久了。” “你……” 俏如来缓缓眨了眨眼,回视着对方充满怜爱慈悲的眼,说出心中的那一点猜测:“是菩提子?”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双手牵着俏如来的手上下交叠,随后自己则用掌心覆住俏如来的手,轻轻拍了拍,温然说道: “我知晓你有许多疑问,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能否,让我先说呢?” ※ 我叫菩提子,亦叫俏如来。 佛界众僧皆唤我菩提子,未曾有人叫过我另外一个名字,时间久了,我自己也快忘记我不仅是菩提子,也是俏如来。 不记得我的名字。这,无碍。 我幻化人形,本就是天地造化之功。佛祖与我说,我原身无依,本为物灵,不可离原身过远,故而只能拘于坐化菩提树下,潜心修炼。只待千年功成,便可与西天满堂神佛一道,登道须弥三宝。 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这,无碍。 无情无感,无欲无求,这才是修佛至理,所以名字与自由,于我,皆无碍。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我会按部就班地参佛悟禅,渡过天劫,坐化金身。 直到我那天在坐化菩提外缘,捡到一只伤痕累累的狼妖。 他是那么弱小。妖力低微,命在旦夕,一身好看的银色皮毛被血染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还是倔强地不肯闭上一双天空般漂亮的眼。 他的眼里有我不曾有过的情感,强烈而复杂,在那一瞬我也顾不得慈悲为怀的佛门信条,出手伤了那些追杀他的人。 我将他收留在坐化菩提,看着他的态度从开始的戒备,逐渐变为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他说他叫苍越孤鸣,他说他来自遥远的妖界。 我听他讲他所热爱的妖界与草原,也听他讲那些或美好、或不堪回首的过往。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愉悦与欣喜,也能听出他内心的仇恨与愤怨。我不能理解这些情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听他讲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被日光照耀般的温暖。 他说妖界永远都是夜晚的模样,未曾见过一日阳光。而我所在的化外菩提则是终日白昼,未曾见过黑夜与月亮。 他说妖界有一处景致叫做“苍海连天碧”,是他那里最好看的景色——月下浩海,连天苍碧,其雄阔壮美,非言语所能描述。 我很向往,我平生头一次生出这种可以称之为“想要”的感觉。我想要看一看他口中赞叹不绝的妖界美景,想要看一看黑夜的模样,也想要看一看夜色下他银灰皮毛映出的月色,一定非常漂亮。 我说,以后若有机会,我要陪他去看妖界最美的景色。 他答应了。 那时候我尚不知心里翻涌的冲动是什么,只觉得心口都在发热,熏得脸上都热烘烘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情”。 菩提树曽提醒过我,说天劫将至,需静心凝神,等待坐化飞升。 我说,我同往日一般,日日诵经念佛,修炼不辍,无需担心。 菩提树却说: ——不,你的心却不静了。 我那时才恍然发觉,它说的是对的。 确然,与苍狼相伴的日子,让我开始慢慢理解情感的含义。 我会因为他在落花中打滚,弄乱了花叶而感到“生气”。 我会因为他带着一身蓬松柔顺的长毛扑到我怀里,拱着我的手臂而感到“开心”。 我会因为看着他在树下打盹的模样而感到“满足”。 也会因为想到他曾经的悲惨境遇而感到“难过”。 我“渴望”能将这种日子延续下去,我“想要”与苍狼一直在一起。 直面内心让我感到一阵恍惚,手中念珠掉到怀里也浑然不觉。 菩提树说得对,我不只是心不静,还生出了修炼佛道最不应有的东西—— 情。 醍醐灌顶之后,我便仿佛通了灵窍,往日种种都被赋予了许多不同的意味。 我能看出苍狼眼里的信任与依赖。他喜欢拱着我的袈裟蹭到我怀里,软软的毛蹭过脸颊手背,蓝色的眼里都是满足与欢喜。 他已经能化形了,是个俊俏的青年模样。他穿着一袭黑衣,仍是喜欢捧着一手菩提花递到我面前,眉眼弯弯,眼里都是柔软的依赖之情。他神情虽仍是稚嫩,但偶尔也会露出一闪即过的深沉与凝重。那些转瞬即逝的阴暗情感,我也大约能够读懂其中意味了。 苍狼,想回妖界,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心知,他对我的依赖与信任,终究无法留住他。 我算得出天劫将至的时间。光阴一寸寸缩短,我的心却一天天躁动起来。我心知成佛必过天劫,而佛…… ——是否都像佛祖与菩萨一般,大爱无情,无欲无感? 近千年的时光里,我头一次生出了怅然之感。我头一遭开始质疑我成佛的意义,也开始在心里衡量成佛与苍狼二者的份量。 最后,我选择了放弃成佛,成全苍狼。 我将三百年的佛力在他入睡之时送到他体内,看着他依旧沉眠的眉眼,心里那点即将灰飞烟灭的恐慌与绝望也荡然无存了。 随后,便是天降雷劫,血染菩提。 我失败了,这都在意料之中。我心无挂碍,为守住心中这来之不易的情感,我甘愿为他放弃成佛的唯一机会。 他抱着我,我能看到他蓝色双眼中的“悲伤”与“绝望”。我心知魂魄将散,手握原身,向着远在天际的佛祖许下想要体味尘缘情苦的愿望。我还想对他说说话,但神识消散产生的剧烈撕扯感却又让我无法多言。剧痛之下,我只能最后说出“抱歉”二字。 ——让你目睹这一切,并非我所愿。 ——抱歉,让你经历离别的痛苦…… ——我曾允诺过,要陪你看妖界最好的风景。 ——抱歉……我……可能要失约了…… 阖眸的瞬间,我将自己的神识与佛力埋入原身之中。我能读懂苍狼心中的执念与重情,未来或许有一天,另一个“我”会与他相遇,生出诸多挫折磨难,届时我这一点遗留下来的力量,或许会对某些事,产生转机。 轮回因果,尘世情障,诸般劫难,皆由缘起。 缘起缘灭,世有八苦,曰: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菩提子是苦,苍越孤鸣是苦;我为他愿弃佛是执,他为我愿固守千年,也是执。 苍越孤鸣是苦,俏如来亦是苦;他为你甘愿沦陷是执,你为他不惧艰险奔走,也是执。 你与我、我与他、他与你,皆脱不开这滚滚红尘、情缘纠缠。 这最后两颗菩提子所对应的情苦,名为—— 放不下。 第27章 【章二十七】 数千年前的过往被菩提子一一道来,声音轻柔,语气和缓。 那些回忆随着菩提子的话语,一点一点浮现在俏如来的脑海深处,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他感同身受。而存在于回忆中的、那些细腻的、不可言说的情感与心思,也随着那些往事一滴一滴渗入俏如来的心里。 他怔怔听着,脑里却是翻江倒海般汹涌。那些记忆是菩提子的,也是他的。前世今生、今夕何夕,俏如来似是被这突然与之共享的回忆与情感杀了个措手不及。神识无措,双眼发直,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身为何人。 正在迷惘时,忽地脸上传来一捧温热。 俏如来自怔直中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对方的暖金双眸。菩提子用掌心焐着俏如来的双颊,额头相抵,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同样的霜色长发,同样的雪色袈裟,同样的眉目如画。 菩提树下,两人仿若镜像一般静静站着。宽厚的树冠无风自动,枝条挨蹭间洒下片片落红。菩提子就这样凝望着俏如来眼里流淌过的灵动情绪,眉目平和,神色宽慰。他缓缓放下手,掌心按在俏如来温热的心口,停顿片刻,忽地手上用力,将俏如来推了出去。 这一推来得太过仓促,俏如来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偏过头去,就撞入一双再也熟悉不过的温柔双眼中。 苍越孤鸣不知何时亦出现在了这里。他将俏如来纳入怀中,却只看了菩提子一眼。那一眼含了震惊、含了怀念、含了悲伤,却独独没有恋慕与情爱,一眼之后便将视线全数放在俏如来身上,从额间到眉间,从发梢到衣角,确认了怀中人确是无恙后方才安心似的松了口气。 菩提子依旧是含着自始至终温柔而祥慈的笑,他望着眼前的苍越孤鸣,眼里略过的瞬息波动在顷刻之间也归于沉寂。他对着俏如来指了指心口,指尖轻触到落在衣襟上的一片菩提花。 俏如来心有所感,探手入怀,触到一个硬物。他将那物取出,发现竟是一枚散着金光的菩提子。那颗菩提子几乎在被取出的瞬间就开始随光而化,光点融入俏如来的身体,将他周身都映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你是我,你亦不是我。”菩提子的声音在二人耳畔响起,轻若飘絮,却足以字字入心,“你是菩提子,你更是俏如来,你是鲜活的你,你是活着的你,你是活在当下的你。而我只是活在数千年前的一段过去与记忆。” “因果循环,劫难轮回。一切皆由菩提起,也自是应由菩提终。正果已证,情缘已生,我的道、你的道、他的道,从此皆归于大道,各生欢喜。” “我神识将散,归证大道。” “不过,在此之前……” 菩提子笑了笑,身形竟是开始变得透明起来。他轻飘飘地靠近俏如来,像先前那般与他额头相抵,金色的眼仍是带着浅淡笑意,似是望着俏如来,也似是望着在他身后的苍越孤鸣。 一双眼含着笑,缓缓阖上。 菩提子的身影渐渐与俏如来重合,他眉染释意,唇带慈悯,一颦一笑消散其间,仍是那个圣洁无两的清绝脱俗的白衣青年。 “这菩提佛契,是我送给你与他,最后的礼物……” 音容消散,归于天地。 与此同时,俏如来感到体内一热,而苍越孤鸣亦是感到胸口灼热难减。二人皆是惊异万分,只觉体内有隐隐佛气萦绕,漫入四肢,最后那点佛气又顺着经络血脉凝于左侧掌心,久久不散。 苍越孤鸣抬起手,只见掌心一点卍字印小巧别致,殷红如血。他探手捧起俏如来的左手,只见那白皙手心也有一枚相同的印记。 同样的卍字印,同样的佛力萦身。 是菩提佛契。 倏忽之间,菩提子构建的这一处幻境,骤然破碎。 ※ 眼前景致化为细碎破片,分崩离析。待回过神来,便已回到先前二人对峙而立的林间荫道上。 俏如来还未从方才情状中缓和回来,他愣愣地靠在苍越孤鸣怀里,双眼里仍带着尚未消融同化的佛力灵气。苍越孤鸣思忖片刻,弯腰伸手勾住俏如来膝弯,将人横抱在怀里,一边等着他神识回返,一边抱着他慢慢往前走。 一步一顿,走得坚实,走得漫长,也走得小心,此刻他怀中仿佛纳着他全部的天与地,他还欲将这一段路走到光阴蹉跎、亘古悠长。 轻倚在肩窝的头轻哼了一声,俏如来终是回过神来。方才菩提子的佛力、苍越孤鸣的妖元之气、以及佛契成形时乱窜的灵气在他体内彼此交融,强大力量冲撞之下神识也被冲得溃散,好在苍越孤鸣将他护得妥帖安全,才让他不至于因失神身软而有所差池。 满盈鼻尖的青草气息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他挪了挪身子,依赖又缱绻地往那臂弯处蹭了蹭,才舒心地眯了眼,却又突然惊觉。俏如来一把抓住苍越孤鸣胸前衣襟,仰起头看着对方的脸,视线从那微勾的眉梢逡巡到深邃的眼角,又往复几回,有些小心翼翼地出声道:“苍狼……?” “嗯?”苍越孤鸣将抱着俏如来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在那双细密微颤的红色睫毛上轻而又轻地啄了一下,“孤王在。” 睫梢微痒,鼻息犹温,那些回应的字句被拘在胸腔里,震荡着俏如来与之紧紧相贴的耳与心。俏如来这才松开紧攥着衣料的手,那些暗色的料子被他攥出了褶。他一时赧然,赶忙装作若无其事地用掌心把那点皱起的地方抹平,小声问: “你……没事了?” 头顶传来愉悦而低沉的笑声,俏如来讪讪收回手,却留意到左手掌心处的异样,惊奇地摊开手,看着那朱砂色的印记,疑惑地频频眨眼。 “这是菩提佛契,是……你与孤王体内的菩提子念珠因他的佛力融贯而成。孤王得以脱离地门控制,也多亏了他。”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菩提佛契……”俏如来以指腹轻轻摩挲掌心处那小小一点红,突然不知应说些什么。故人相见,本是欣喜,但须臾片刻故人便在他眼中再度化为青烟,俏如来心疼苍越孤鸣,却又不知应如何安慰他。 怀中人的心思,苍越孤鸣又怎会不知?他不欲俏如来太过揪心担扰,却也因对方的在乎而心感暖然。他看着怀中人,忽地就低下头去,在他唇上偷了一个吻,说: “嗯……这是契约,你与孤王绑在一处,分不开了。” “谁与你绑在一处?莫要自作多情。”俏如来被他的话语逗笑,故作挣扎一样动了两下,随后又被苍越孤鸣紧扣在怀里。他顺势就抬起一手勾着苍越孤鸣的肩,手指穿梭梳过对方垂在背后的发,轻轻拨弄着他头冠上垂下的毛绒装饰,追了一句: “我不会离开你的。” 说这话时他是抬着眼的,金色的眼里流光漾漾,仿佛阳光下烁金璀璨的细密沙海,荡起的涟漪久久不去,让人能一眼就能望见内中饱含的全部柔情。 “嗯。”苍越孤鸣望着俏如来的眼,轻轻应了一声,手臂抬起的同时垂下头,额头碰到一处,低语: “孤王也是。” 远处,初云破晓,霞光大盛。 ※ 联军寻到妖界之主时,所见到的便是西苗王将史家公子抱在怀里,缓步前行的场景。 史艳文见爱子被人抱着,第一反应是俏如来受伤以致无法独行。他快步上前,关切万分地询问俏如来的状况。关心则乱,史艳文全部心神都放在爱子身上,以至于他将“精忠被陌生人抱着居然还没反抗”这件事都忽略了。 俏如来一边应对着史艳文,一边悄悄拧了一把苍越孤鸣的腰,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没病没灾,轻倚在怀,还被至亲瞧见,俏如来只觉得耳根一阵发热,窘地不行。 苍越孤鸣腰间吃痛,心里却欢喜地要命,面上仍维持着一贯冷静的王者气度,手上却还是乖顺地扶着俏如来站好。 然后他就瞧见远处脸色微沉的铁骕求衣。 原是在联军攻下无垢之间后,众人遍寻不到苍越孤鸣,这才出动全军力量来寻,好在不多时便将苍越孤鸣与俏如来一同找见,众人高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得以放缓下来。 俏如来被史艳文、雪山银燕、剑无极、万雪夜等人团团围住,各个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七嘴八舌地你一言、我一语,把俏如来搞得有些应接不暇,不知应从哪里开始回答才好。 他在人头攒动的间隙瞥见苍越孤鸣在铁骕求衣面前低下头去、一脸认错的模样,又不禁笑出声来。 那笑声原本轻浅,落在众人嘈杂热闹的话语中间本不明显,但苍越孤鸣却好似听到了一样。蓝色的眼侧过些许,正好与俏如来视线撞个正着,唇角一弯,顶着铁骕求衣的训导,对着俏如来露出一个宠溺万分的笑。 铁骕求衣的声音又大了些。 ※ 地门佛劫正式告一段落。 随着地门之首念荼罗的死,以及菩提子所遗佛力之功,那些被地门控制的人也得以恢复自由、重拾记忆,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之中。 藏镜人在恢复记忆后不知所踪,史艳文对此也只是无奈笑笑,但眉间郁结之色却一消而散,神情也轻松许多。 千雪孤鸣听了铁骕求衣就地门进攻之事的叙述,沉默许久,最后决定自己先带大批西苗兵马回返妖界,让苍越孤鸣先处理完俏如来的事然后再回。离开那日,西苗王爷看着远方金色的霞光,似是忧思,也好似是怀念,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在侍卫的护送下,进入妖界入口。 独眼龙恢复记忆后婉拒了万雪夜的提议,向众人主动请辞,只言修行未竞,尚需研琢,而后便独自离开了。 随着后续事宜的稳步开展,分离的时刻亦愈加逼近了。 铁骕求衣已经在几日前先行回到妖界,只余下苍越孤鸣一人在正气山庄。在这短暂的滞留时日里,俏如来与史艳文详细解释了苍越孤鸣的身份,以及先前他以狼兽之姿陪他下山所经历的种种情状。 ——当然,他省略了一些……难以启齿的部分与心思。 俏如来将话讲得事无巨细,言辞虽听起来严肃谨慎、基于事实,但史艳文依旧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满满的维护之意。他依旧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样子,待俏如来讲完后,也只是抬起手拍了拍爱子的肩,说了一句: “精忠,爹亲信你。” 诚挚包容的眼神,信任满满的话语,让俏如来的心彻底安定下来,但他才稍稍把心放下,就又听到史艳文接了一句: “只要你觉得好便好。” 一语双关,听得俏如来脸上一阵火烫。 恰好这时剑无极来寻俏如来去镇上采买,俏如来便顺势离开。至于后面史艳文请苍越孤鸣进书房,二人谈了几个时辰,甚至还在院子里比划拳脚的事,俏如来自然也就不知了。 这一日,俏如来与苍越孤鸣再次来寻史艳文,只言前世之约尚且未赴,欲往妖界践行约定。史艳文深深看了二人一眼,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叮嘱了几句,便允了他们离开。 离开正气山庄之前,银燕与剑无极寻上二人。他们两人这几日天天拉着苍越孤鸣比武过招,却从未赢过。此次苍越孤鸣回返妖界,再会不知何时,两人便将他拦下,逼着他定下比武之约后,才放其离开。 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从始至终都扭作一团的眉头,笑得开心又惬意。 ※ 等到了妖界,又免不了一些繁琐的礼节,比如——洗尘宴。 且不说妖界多少年以来都不曾有人族进入,单单说是西苗王苍越孤鸣亲自将人带回这一点,便足够让俏如来在妖界收获不少或是艳羡、或是嫉妒、或是好奇打量的目光。 妖界终日黑夜,不能依人界光线明暗来辨别时间。苍越孤鸣告诉俏如来,妖界双月并行于空,早晚时辰都要根据双月圆缺来判别,这与人界上下弦月原理相类。而当二人回到西苗王宫时,双月已经下弯成柳叶一样了。 时辰太晚,俏如来虽有心去赴前世之约,但也捱不住身体的疲累,只能留于西苗王宫内,接受千雪孤鸣一手揽办的接风晚宴。 妖界风俗不同中原,民俗粗犷,民风开放。宴上觥筹交错,饮的皆是浓烈的“风月无边”;以歌舞助兴的,也都是貌美妖娆的妖族女子。那些打扮得风姿绰约的女子见俏如来生得俊俏,又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正经模样,有心戏弄,舞姿纷然间时不时抛出头上簪着的月光花束,一捧一捧地,都投到俏如来的怀里。 俏如来先前未曾饮过酒,被风逍遥劝了两口风月无边后便有些挨耐不住,面色发粉,手里又拿着那些女子丢过来的花儿,一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海边集市上的窘迫状况,红着一张脸,显得无措拘谨又惹人怜爱。 不知是千雪孤鸣无意安排还是故意为之,俏如来的坐席就在苍越孤鸣的下手位置,故而他那副面若桃李、眼含无措的样子便全数落在那双眼里。苍越孤鸣最见不得他这般模样,长臂一揽,直接拉住俏如来的手,将人拉过到自己身边来。俏如来还未想好将手中花束如何处置便被手上传来的力道带歪了身子,踉踉跄跄地就直接撞到苍越孤鸣怀里,引得席上众人皆吃吃而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俏如来本就有些窘迫,耳畔笑声迭起,听得他脸上又有些挂不住了。最后还是千雪孤鸣出来打了圆场,一边同人敬着酒,一边给苍越孤鸣打眼色示意他赶紧将人带回去。 苍越孤鸣会了意,一手揽过微有醺意的俏如来,另一手把他罩在披风里,把人带回早已安排好的寝殿里安置。但行至半途,俏如来就脑袋一歪径自睡了过去,这酒醉睡了倒也不打紧,只是他手仍紧紧攀在苍越孤鸣的袖上,睡着了也不松开。苍越孤鸣也实在没法子,只得与俏如来一道挤在寝殿狭小的床榻上,一边嗅着檀香与酒香相融的醉人香气,一边努力压下心底那簇灼灼欲燎的火苗,拥着怀中人酣然入眠。 淡香盈室,一夜无梦。 待俏如来醒来时,外头双月已是上弯成弦月的时候了。 苍越孤鸣早就醒了。但他见俏如来睡得沉,也不忍心打搅,索性赖了朝会,打发走前来侍奉的人,陪着俏如来呆在床上,看着那双惺忪的眼慢吞吞睁开,又在惊诧疑惑间蒙上一层淡淡的窘意,而后便随着起身的动作脱离了自己的视线。 而俏如来昨夜是微醺而眠,睡前亦未曾饮醒酒汤,本就头脑昏沉,猛一坐起,竟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又撞回床上。幸而苍越孤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俏如来微软的身子,拿过仆从送来的解酒药汤,半哄半劝地喂给俏如来喝下。 等两人收拾妥当、用过餐食后,苍越孤鸣便遣退了要跟随护卫的侍从,牵着俏如来的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欲往何处?自是赴约之地。 妖界奇景—— “苍海连天碧”。 第28章 【章二十八】 妖界有海,水色苍碧,连天而就。 俏如来所见到的,正是这“海天共一色、云影映波涛”的壮阔景象。 眼前的海是什么颜色,无人知晓,只因视线所及,远海边际都仿佛漫入天幕之中,而月光将苍碧的颜色都照进这片广袤无垠的水与天里,直让人分不清这满眼的色彩,到底是天色,还是水色了。苍水碧天,海天相接,人立于其中,只感着造化神秀生惊叹,天地浩渺映蜉蝣。这眼前景,景中境,无一不壮阔,无一不触动心弦。 俏如来望着眼前碧波万顷,苍海连天,心中陡然生出天地一粟、海阔蜉蝣之感。那些情绪似惊涛拍岸,浪层迭起,一下接着一下撞在心里,震得眼眶酸疼一片。他看向海天交连的那月色一线,神色怔然,竟是忽地就落下泪来。 泪如珠,流若银线,濡过雪腮边。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雪白的衣领上,纱质的衣衫轻薄微透,被水沾染润透后便成了蝉翼样的透明。俏如来静静地哭着,心里翻涌的情绪是他的,也是自己的,他承袭了那数千年前菩提树下的记忆与情感,他用一双眼,替前世的自己将这妖界最美的景致看了个真真切切。 前世之约,终是不负。 他哭着,却也呢喃着,细碎的声音从微启的唇缝里流出,仿若云雾般让人辨不明晰。苍越孤鸣本是在他身后静立,听见那声响,便走上前去,凑至身旁时才发现,俏如来呢喃的,竟是反反复复的一句: “谢谢……” 谢谁? 谢天。谢地。谢日月造化。谢海天美景。 谢造就这一世轮回的这个他。 谢成全这一世因缘的那个他。 苍海连碧色,暗夜溢无踪。 海天两分,原本穷极亘古而不得会,却因造化神秀而在这一处溶为同一片色彩。 苍天万物,因果轮转,终是躲不开一个“缘”字。 海天相会是缘,喜怒悲欢是缘,人世诸苦亦是缘。 缘起缘灭,兜转轮回,明心见性,菩提涅槃。 他因菩提下山,也因菩提证心;因菩提顿悟,也因菩提正果。 俏如来一声谢,谢了万物苍生,也谢了这因果轮回。 他偏过头去,又撞进了那汪碧蓝色的眼里。苍越孤鸣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牵起俏如来的袖,轻又柔地将那双瓷白纤长的手从云堆似的料子里拨出,握在掌心,俯身垂眸,轻轻吻上那濡得湿透的眼。 唇温柔地吮去眼尾不断满溢的泪水,又蹭过沾了雾气的睫毛,沿着线条优美的眉骨流连而上,最后停在额间眉心的那一点朱砂上。 苍越孤鸣扶着俏如来的肩,掌心下的衣料被体温熨地温热。他轻柔而执着地啄吻那点印记,手却顺着俏如来双臂下滑,臂肘微收,将对方的身子圈入纳入自己怀里。俏如来闭上眼,下压的睫将眼眶里最后一点泪珠悉数带出,一边感受着额间传来的熟悉温度,一边主动抬起手搂住苍越孤鸣的肩颈,手臂施力,下颌微抬,踮起双脚,于嘴边落下一吻。 “苍狼,别再推开我了。”他说,“什么情况下,都不可以……” “嗯。”他回答,“孤王不会再放开了。” “绝不。” 苍越孤鸣手臂一紧,侧头吻住了俏如来。 唇舌碾磨,含齿咬噬。苍越孤鸣这个吻很用力,辗转交吻间连唇肉都在发疼,但纵使是痛,俏如来也未曾露出半分不满。他顺从地应和着唇齿间的侵略与温存,双臂环紧,靠在对方的怀里,踮起的脚在不自觉间卸了力,下滑的身子却又被苍越孤鸣用力揽起。两人在海天一色的醉人景致中忘情交吻,浪声掩住了水音,也让苍越孤鸣吻地更放肆了些。 一吻毕,二人鼻息火热,轻喘不休。 苍越孤鸣软着一双眼,蹭到俏如来的耳边,在那小巧微红的耳垂上亲了亲,压低声音声说: “妖界还有一处奇景,孤王……带你去看看。” ※ 俏如来只感觉自己被苍越孤鸣揽在披风里,耳畔风声乍起。再睁眼时,所处的便是另一处天地。 他们仍是在这片海的临界之地。这是一处高于海平面三丈有余的断崖,泥质松软,入脚微陷,许是离夜空更近一些的缘故,洒在此处的月光都显得格外明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悦人心神的香气,不似牡丹雍贵、不似桃花芬芳、也不似茉莉雅醇,若要用言辞形容,那大约应是“恬淡雅致”、“清远和宜”一类。 而香气的源头,是一株高可触云的菩提树。 那菩提树不知是何时种下,主干粗壮,枝条茂密,托着一树灿若云霞的红色菩提花,迎着月色,连花带叶都笼上一层蓝色的光。树上花朵繁密,层叠之间将整片树冠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间或有几片浓翠色的叶从花瓣缝隙支连而出,红花绿叶,清圣之余,亦显娇美可爱。 海风拂过,花叶相错。落红频频纷落下,化为尘泥更护花。 树下花瓣落了满地,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脚背都埋没其中。这绯色的花毯许是被风长久吹拂,竟不拘于树下那一点位置,而是沿着下山崖道一路延展,在坡上落下点点残花。 “这是……”俏如来被眼前繁花落景震了心神,掌心接住一片顺风而来的淡红花蕊。鼻尖萦绕不去的香气他于幻境中也闻过,这参天树冠、落红盈袖他也都于幻境中见过,但那株树明明是在化外之地,终日沐于阳光之下,为何这株树却能在妖界扎根盘虬,绽与月色之中?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疑惑,苍越孤鸣探指撷去他发间一瓣落花,说:“正是化外菩提的那株菩提树,不过……并非本株。” 他指尖一松,撷于其间的花瓣便随风而起,掠过发梢,蹭过额角,飘入远方。苍越孤鸣笑着亲了亲俏如来的温热的发心,继续说道: “天劫过后,孤王取坐化菩提一段树枝带回妖界,寻了这最接近‘苍海连天碧’的地方栽种下去。只是菩提娇贵,喜光畏寒,纵然有双月月华终日照耀,辅以孤王妖力滋养,数千年才勉强长成坐化菩提那般粗壮高大的模样。” “孤王原本是想,菩提子与孤王约定共赏妖界景致,纵然他在履约之前便……孤王还是想让这枝菩提代替他,日日望海,夜夜赏月,赏尽永夜美景,也算是帮他实现了心愿。” “时日长了,妖界便也知晓‘苍海连天碧’后又多一奇景——背靠草原,面临深海,沐月独立,繁花落景。那多出来的一景,便是这处‘月下菩提花’。” 苍越孤鸣走上前去,长臂一展,就近摘下最低那处树枝上的几簇花叶,而后回身轻揽,就着相拥的姿势将手上的花儿别在俏如来的发间。红花压在霜雪色的发间,仿若雪夜霜梅,红白相映,好看得让人心醉。 他身形高大,逆着月光投出的影也长,俏如来整个人都被他压在怀里,几乎触不到半点月光。苍越孤鸣将头埋在俏如来浓密的发间,深吸几口那檀、线相融的清苦味道。曾几何时,这曾让自己心痛自已的香气也开始让自己流连神往,那些曾因香气而一一翻涌起的血色梦境也在不知何时间消弭无存。他终不用再活在数千年前那刻入骨髓的地狱图景里,亦不用再追寻那段虚无缥缈的怀念与回忆。此刻他的怀里、眼里、心里、甚至熟稔万分的体香里,一笔一划写着的都是—— “俏如来。” 苍越孤鸣松开手,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一双蓝若深海的双眼带着正肃与郑重凝望着俏如来的眼。他牵起俏如来的一手,指腹轻柔地蹭着对方圆润的指尖,认认真真地说: “‘月下菩提花’乃孤王初时为践行约定、履行承诺所造。而如今,孤王想赋予它全新的含义与寓意。” “菩提乃佛界圣树,永夜乃妖界绝景。孤王亲手将菩提栽于妖界,阴差阳错间成此奇景,想来也是证了佛家所言的‘因果相证’、‘缘觉有道’。” “普贤菩萨曾言,孤王于你,是你的因、果、劫、缘。孤王初时不怀敬仰之心,便未曾放在心上。现虽仍对其无甚好感,但……孤王却也信了。” “你与孤王,互为因果,互为劫缘。而今,因果已证,劫难已渡,孤王……想用这亲手造就的奇景,圆了我们这段缘。” “‘苍海连天碧,月下菩提花’。而妖界景致,又岂是只有这两处?妖界广袤不亚人界,孤王想带你一处一处细细看过。” 苍越孤鸣背着月光,脸庞全数没入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含着热切与惴然直直看着俏如来。俏如来尚不及细想对方言语中的深意,便见苍越孤鸣单膝跪地,只手相牵,对着自己的手背,吻了上去。 轻若浮毛,千般虔诚,万般爱重。 苍越孤鸣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又低又沉,却又无比清晰—— “俏如来,妖界美景万千,你可愿陪伴孤王,万古共赏?” ※ 花香渐浓,俏如来望着那双深情凝望的双眸,好一会儿才反应回来。他脸颊微热,白皙的腮边肤色都被体温烫成的淡粉,那抹颜色自双颊蔓至耳根腮下,连圆润的耳珠和纤细的脖颈都被染得艳丽。 被唇轻吻的手背仿佛被一把火燎烧着,热得让人不知所措,俏如来心里宛若擂鼓,耳畔咚咚锵锵,全是凌乱鼓噪的心跳。 他那一颗心被苍越孤鸣的话震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找回节奏,待回神时,只觉掌心微湿,喉似火烤。浑浑噩噩间,唯有心底那一点通透是无人可惊,无事可扰。明镜似的灵犀一点,映得心里那些曾经百转千回、愁了思绪、软了心房的情感清晰无比。胸口一点热度携着漫天而来的奔涌情愫冲淡了最后一点犹豫与彷徨,俏如来微收下颚,含着温煦的笑意,轻柔而又坚定地应了一声: “我愿意。” 声音柔软,语意郑重。俏如来将这句承诺说出后便仿佛卸下了心中千斤重担一般,他笑弯了一双眼,看着苍越孤鸣被他这句话打得猝不及防的样子,嘴角的笑浓得几欲化不开。笑意渐深,柔了几分本就温和的眉眼,月光之下,更是如玉温润、摄人心神。 苍越孤鸣陷入偌大的狂喜之中,他站起身,就着牵着手的姿势将俏如来拽到怀里,足下一动,带着人,一路踉跄着就将怀中人压在菩提树干上,激烈的动作带起脚下红花翻浪,头上落英缤纷。他一手没入霜发之间护着脑后,另手掌心按住腰窝,俯身相就,唇舌相抵,将俏如来尚未脱出口的笑意余音都压在唇缝之间,勾挑含吮,深入其间。 他们之间的吻从初始的悲痛相碾,到后来的戏弄交叠,再到后来的温柔缱绻,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悱恻缠绵。 俏如来被吻得眼含薄雾,面若桃花,暖阳般金色的眸子里掺了无边无际的水,揉成一窝湿润润、泪汪汪的蜜,顺着绯色睫毛的间隙流泻出无边的柔情与蜜意。双臂交叠,带起雪色袍袖搭覆其上,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缠上苍越孤鸣的颈,感受着头前脑后皆传递来的温热体温,仰起头,探出舌,主动加深。 苍越孤鸣吻得狠了,将俏如来紧紧压在粗壮的树上,火热身躯相贴,衣料也显得累赘,按在后腰的手克制又急切地压紧再压紧,只渴望将这捧在心头软肉上的人彻底压进自己怀里,再也不分开。 唇舌相抵,舌尖勾着齿列,将对方口里的每一寸空隙都描画地明明白白。 缠绵的吻变了味道,绕作一处的吐息也变得火热仓促。谁在谁口中,谁与谁主动,在一次又一次的辗转吮吻间变得不甚明晰,也不需明晰。青草与檀木的香气在渐次升迭的体温中变得宛如蜜糖般香甜,催生着心底一簇火苗丝丝燃起,焚烧了整片名为“理智”的蔓草荒原。 俏如来只觉得口中空气尽被吻去,胸口闷痛再也挨耐不住,就着手上满把的紫黑发丝轻轻拉拽几下,苍越孤鸣得了示意,便放缓了力道,稍稍离了那被吻得红艳水润的唇。 带着海水湿气的空气骤入肺腑,缓解了胸中那点郁结憋闷,俏如来双臂仍是挂在苍越孤鸣颈间,头后仰着喘息,呼吸间一双微微颤的睫带着明若夏花的红,惹得苍越孤鸣忍不住又低下头,在那兀自抖动的睫毛梢上啄吻不停。 温热的鼻息拂过眼睫,让那对绯色的、羽扇样的睫颤得更厉害了些。轻若飞羽的吹拂带起细碎的痒,俏如来耐不住似的偏过头,躲闪着这堪称磨人的亲昵温存。只是苍越孤鸣才得了回应,内心狂喜还未消去半分,又怎肯轻易放过怀中人?他顺着俏如来泛着潮红的眼尾一路挨蹭,双唇寻到他嘴角湿润的水痕,舌尖轻舔,一路婉转着沿着下颌的曲线蹭到耳下,在染成淡粉的颈侧按下一个吻。 唇下那点皮肉太过软薄,血液流动的细微潺潺以及经络和缓的搏动都清晰可感,苍越孤鸣咬起一块细嫩的肌肤,犬齿厮磨,轻柔嘬吮,于那一处瓷白上留下一点淡淡的红。可他手上也不甚老实,指尖轻扣,指腹摩挲,在敏感的头后腰窝处上给予着不轻不重的刺激。 雪发白衣并不能碍住俏如来的所知所感,那两处的皮肤本就鲜少被刺激,隔着发丝与衣物的摩擦反而加快了腰腿酥软的速度。俏如来勾着苍越孤鸣颈侧的手开始发抖,指尖无措地抓挠着对方肩颈处的顺滑衣料,轻轻急急地喘着,眼尾腮边一片害羞带怯的红。 纵使上次的情事对于他来说并不能算上美好,但已知晓个种滋味的身体却比意识先一步明了即将发生的事,俏如来轻轻嘤咛一声,肩背腰腹一阵放软,整个人都倚靠在扶于身后的手与紧贴的树干上。而苍越孤鸣的唇已逡巡至衣领,齿牙轻咬着那碍人的织物,几下拉扯便露出那块小巧凸起的喉结来。 他垂下眼,用嘴噙住那颤栗不已的软骨,以牙噬咬,以唇含抿。他似是爱极了这块软嫩细滑的地方,对着这一处不住地爱抚着,毫无停止的意思。俏如来则没有那么好过了,颈间命门暴露人前,还被对方以口含吮,那尖锐犬牙蹭过皮肉的触感太过明显,让他生出一种被猛兽咬住咽喉,要被吞吃下腹的错觉。 “苍狼……!” 颈上陡然加重的一口重咬让俏如来急呼出声,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手却顺着苍越孤鸣的肩臂软软滑落。那突如其来的痛好似是吓到了他,惊地挂在睫毛梢上的雾气都凝成了珠儿,润湿了眼睑上的一片肌肤。 他惶然抬起眼,却将整个人都送入了对方眼里。 温热的唇又吻上眼角,俏如来在下意识的阖眸前看到了一汪含着深沉欲念的蓝色幽泉。 那是苍越孤鸣的眼,深邃、幽暗、深沉,包含爱意,也燃烧着情欲的火光。 ——他在渴求他。 第29章 【章二十九】 “苍狼,别在这里……”俏如来喘着,掌心按住苍越孤鸣停在腰侧、甚而还欲往下滑的手,“万一有人来……” 只是那手纵使被按住,却也仍不安分,掌心贴合,指尖捏揉,隔着繁复织物把玩俏如来腰后那一块敏感。苍越孤鸣自俏如来颈间抬起头,复而欺上那水色盈润的唇,浅尝辄止地轻吻,低低笑了一声:“孤王以妖元将养此处数千年,妖力气息渗透周遭,整个妖界怕是无人敢往这处来……”说完还用牙咬了一下俏如来的唇珠,舌尖轻佻地顺着唇缝往里蹭,勾画着玉贝样的齿。 俏如来还意欲争辩几句,苍越孤鸣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单手扯下挂在身上的玄色披风,足下一旋,手里一带,将俏如来顺势就压在了暗色的织物上。披风下面便是满地的菩提花,轻轻软软,棉絮样的舒适,而那些娇红的花瓣承载了双人份的重量,渗出些汁水出来,落得满地馨香。 这铺天盖地的花香将俏如来本就迷蒙的神识浇地更昏沉了些,竟是连苍越孤鸣何时开始拉解身上衣衫都不曾知觉。夜风带来水的凉意,沾染在胸口裸露的肌肤上,冰冰凉凉的一点吹拂才让俏如来回过神来。待他将微散的视线拢起,却又被眼前的景象着红了脸。 苍越孤鸣上身衣物已尽数解开。他肩膀宽厚、锁骨清晰,有着属于兽类的野性张力,从肩颈到手臂、从颈侧到腰腹皆是肌理明显,但也毫不过分,每一寸都是恰好的力量与美感。他的眼灼灼望着俏如来,里面仍旧是蓝盈盈的一片,却不同往日的似水柔融,闪烁其间的流光好似燃着的一把火,烧燎着心底一点原始的欲念,直看得人面红耳赤。 他鬓间发环未解,坠下的几缕发辫在动作间摇晃,带着细碎发尾扫过胸口肌理纹路,随即又被一只手撩起甩到头后,金属发饰碰撞出一片叮叮当当,听起来格外动听。苍越孤鸣俯下身子,用身体将俏如来彻底禁锢于身下,安抚性地吻了吻那双颤着的眉眼,手指探入身侧交叠掩错的衣衫缝隙里,小心又略显急切地将那些碍眼的衣裳一件一件拉扯下去。 不多时,俏如来的身子便从层层包裹的织物中被剥了出来。骨肉停匀的躯体本是瓷白,却无端被那些泛起的情潮蒸出了些烟粉色。那满树的落花未曾停歇,偶有花蕊随风飘下,沾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而打着哆嗦。俏如来只对这突然的坦诚相见倍感羞赧,忍不住半侧过身子意欲遮掩一二,却在动作间带着身前花蕊挪移,艳红的蕊心一歪,正正好擦过胸侧淡色的乳珠之上。 苍越孤鸣的视线正将这一幕纳入眼底。他眸色骤暗,伸手轻轻扳过俏如来的肩,低喃了一声“有花……”,而后就俯首下去,含住了那蹭过蕊心的乳果。 粗糙的舌面擦过稚嫩的顶端,刺激地俏如来闷闷哼出声来,一双手扣住苍越孤鸣的肩窝,绵软的力道让人不知他是推拒亦或是迎合。他感觉胸口那处小粒被苍越孤鸣含咬舔吮地发胀发痒,一股难以言喻的酥痒顺着腰窝一点一点往身下窜,偏偏伏在身上那人一改往日柔情呵护,趁着他难耐抬腰时又将掌心扣在腰后的敏感处,向上一抬,将自己的胸侧那点又往他口中送进去了几分。 待苍越孤鸣将口中那小小一点松开时,原是淡色的乳蕊已被吮成了微红,颤巍巍挺立着,就像润过水的珊瑚珠儿,而先前落在俏如来身上的菩提花蕊早已滚落一旁,被难耐挣动的身躯所碾,在腰侧留下些淡红的汁水,用手将那些花汁晕开,蹭开绯红点点,仿佛凭空在那奶白的身体上开出艳丽的花。 而花朵又岂只盛开在腰际?苍越孤鸣侧过头去,唇珠啄吻着俏如来胸侧另一颗小巧挺立的乳尖。他一手仍是捞着俏如来的后腰,另手却也没闲着,带有薄茧的指腹就着方才遗留的口涎绕着圈地揉着,时不时按掐几下,惊出了俏如来几声期期艾艾的喘息。原本只是啄吻乳首的唇不知何时就张开了来,将那处尚且柔软的肉粒纳入口中,吮咬着,逼得俏如来忍不住仰起下颌,发心抵在那花与布之间,眼角泛起情潮初动的红。 那只在胸前肆虐的手顺势而下,手指隔着皮肉一点一点摸过俏如来胸胁,指节轻曲,转战腰腹,又顺着腹部线条逡巡而下,撩过下体毛发,轻轻抚上已抬起寸许的孽根。 头上传来俏如来带着喘的惊叫,苍越孤鸣松开口中被含咬得肿胀的乳尖,对着那尚自颤着的小珠儿轻吹了口气,看着那艳红的乳果泛着水光的模样,开心地眯起了眼。他手上动作不停,嘴却又往上寻着那呼出惊喘的唇,将俏如来接下来的推拒挣扎都堵在嘴里,又是一番唇舌痴缠。 他指间薄茧顺着微翘的柱身一路攀上,逐一按过渐次浮现的经脉纹路,拇指绕上已微微涨起的前端,指腹在淌出清液的小孔上轻巧一蹭—— 又是一声喘息溢出,被苍越孤鸣含在嘴里,研磨成细碎的呻吟。 俏如来难捱极了,手脚俱是软若烂泥,丝毫提不起气力,连身下那处被盈握把玩都激不起他过于强烈的反应,只得一双白若暖玉的手在紫黑交错的发间轻轻抓挠,于情动时握了一手的暗夜流光。 唇舌早已重拾自由,而那先前堵住声线的罪魁祸首却流连不去,痴迷地伏在他潮湿的颈侧肩窝处,在每一点骨凸皮肉上吮出爱欲交错的痕迹。 他于混沌间感受着肩颈上的微痛微痒,脑里依稀想到这红痕难消,不能留在显眼处才好。但这想法也只得片刻清晰,苍越孤鸣把玩阳物的动作不停,带起新一轮的欲海沉沦,令稍才醒觉的神识又归于一片昏蒙。俏如来被这层叠累上的刺激迫着软了一双推拒的手,彻底交出自己的全部,任由对方挑逗深入,一一采撷。 苍越孤鸣在此道上学得极快,虽只与俏如来欢爱一次,却也将这具身子的敏感之处记得明明白白。掌心揉捋,指尖刮蹭,间或照顾到下方膨起的小巧双丸,按捏轻抚,将俏如来逼出一声挨着一声仿佛猫叫般的哼吟。 “俏如来……” 苍越孤鸣低唤一声,于肩窝处又吻了一下,犬齿顺着锁骨轻轻合咬,抚在对方腰后的手又抬起些许,让那腰线又拱起几分,揉弄性器的掌心一片粘润湿滑,指尖挨蹭间带起逐渐明晰的暧昧水音,听得俏如来的耳尖都是一片烧红。他哑了声音,在锁骨并连的那一点凹陷处留下水痕,鼻息火热,激起唇下肌肤战栗起细小微粒,舌尖轻探,温柔抚平,一双蓝眸始终半眯,窥不得半分神色: “你是孤王的。” 宣告主权的话甫一出口,苍越孤鸣揉弄掌心玉柱的动作陡一加重,指腹刮蹭过溢出丝缕白液的孔洞,于那敏感的孔缘重重一按,便让俏如来惊叫着出了精。 高潮的刺激来得突然而猛烈,俏如来那一声长吟绵长而甜腻,全身都绷得紧紧,手指尽数没入苍越孤鸣汗湿的发与冠饰间,将那几条棕白交错的绒毛蹭得微湿。熟悉又令他惊惧的快感迫着那声呻吟的尾音都打着颤,俏如来无力地软在苍越孤鸣身下,只余下大口喘息的力气。 苍越孤鸣就着满手的湿凉浊液顺着高潮后显得软绵的性器向后滑去,捋过会阴处湿缕的毛发,指尖一点茧子蹭到臀缝隐秘处的小口,磨蹭揉按着周遭的软肉,只等那圈绷紧的皮肉放松了些许,便将一指试着探入那处窄穴,指节埋入淡粉的肉圈里,吓得俏如来生生屏住了呼吸。 闯入体内的拥塞感唤起俏如来脑内那唯一一次,关于交欢的记忆。 那次的交合是充满惊惶与恐惧的,鼻端血浓,身下痛愉,兼带着强行破戒的背德与耻哀,俏如来仿若依稀能听得苍越孤鸣兽型时的低沉喘息,心中虽再无半分惊惧,但身子却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只是皮肉紧绷,带着体内甬道也随之收紧,苍越孤鸣探入俏如来体内的那截指节都被箍得生疼。他心知身下人的紧张与不安,一面安抚地吻着那频频颤颤的绯红睫羽、吮去尖梢上凝着的水珠,一面就着姿势用拇指按揉会阴处的一块软肉,上下合攻,强压着心底那簇染得旺盛的火苗,耐心地等着俏如来的适应与放松。 灼热的呼吸撩过睫梢,微热也微痒,俏如来心里那点戒备与不安似乎随着均匀微促的吐息渐次消失。他提起力,略微收紧揽在苍越孤鸣颈侧的臂,将脸埋在那濡了薄汗的肩颈处,细声细语挤出来一句: “苍狼……我没事了……” 洒在颈侧的那点绵软气息好似爪尖挠在了心尖,轻轻柔柔,蹭得心底蔓延开一片酥痒。苍越孤鸣将扣在俏如来腰后的手接寸上移,一点点地按过略显凸起的脊骨,埋入体内的指尖后撤些许,又趁着那软绵穴肉未曾吸附上的空档,借势又埋入一个指节。 就这般缓慢地抽出探入,不一会儿那处穴口便将拥入体内的手指吞吃到根,苍越孤鸣在俏如来的鬓发上落下一个接一个的吻,内中包含的爱意再也压抑不住。 俏如来的身体食髓知味,不多时便能任由苍越孤鸣单指顺利进出了。 他缓缓抽动着手腕,带着茧的指轻轻剐蹭按揉穴内层叠绵软的肠肉,指节时不时勾起,抵着那软韧的穴壁摩擦,激得俏如来一声的喘息在中途便呛了调,软绵甜腻地萦绕下来,听得苍越孤鸣脐下三寸一阵火起。 原是浅粉的穴口被反复摩擦后变为莹润的脂红,苍越孤鸣又探入一根手指,二指并拢推入其中。他隐约记得上回欢好时曾有一处软肉,蹭之绵软,戳之泣颤,他想寻到这处,给怀中人带来更大的情爱欢愉。 俏如来细微喘着,在体内来回磨蹭的手指似是在寻找什么,换着角度戳刺摸索过每一寸火热微润的内壁。他被指上茧子蹭得难耐不已,异物初入的胀痛与不适早已随着抽插扩张的进行而逐一散去,只留下那些让人身体发热、四肢酥软的磨人快感,诱导着俏如来微微张开双腿,无意识地将那侵入体内的手指含得更深了些。 快感潮涌来得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在肠肉上摸寻的指尖陡然撞上一点,俏如来一声惊叫被他压在喉咙里,却也有些零散音节顺着微张的唇流了出去,声音仿佛浸透了蜜,软糯湿润,带着些微的低哑,听着让人心尖都在哆嗦。他腰身猛地向上弹起,好似绷弦骤断,整个人都贴到了苍越孤鸣怀里,无法自控地战栗着,汗湿了一背的发。 苍越孤鸣意会,调整了角度,次次都戳刺在那块软肉上。俏如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快感瞬间没了顶,含在嘴里的那些绵软的吟哦再也压不住,浅绵短促地喘着,轻呼着想让爱人饶过那要命的一处,话语出口,破碎成呻吟,却让体内肆虐的指揉弄得更狠更急了些。他被那处涌起的酥麻爽利激地双眸含了雾,眼前一阵花火纷乱,只觉得苍越孤鸣一双眼睛也带着水汽,美得像是与深海相连的那一线夜色穹天。 埋入体内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增为三根,苍越孤鸣抽动手腕,仿着交合的动作在其间进出,磨得那一圈脂红愈加艳丽淫靡。进出之间水声渐大,俏如来腿根处都是一片湿腻,身前才释放不久的性器复又充血翘起,浑圆的顶端涨红微湿,小孔又是一片水光淅沥。 俏如来被快感刺激地眼神涣散,喘息不已,苍越孤鸣却也没有太好过。下身肉柱早已涨得发红,硬挺的一根高高翘起,在不经意间蹭过俏如来情动微颤的腿根两侧,留下一串粘腻的水痕。 他粗喘着,胸口似是被一把火燎燎烤着,烫得滚热又生疼,那埋在俏如来体内的指节又是一个勾挠,重重按蹭过那块软肉后便被手腕带出,指缝间拉出几道粘腻的水丝。苍越孤鸣将俏如来翻了过去,手圈住对方小腹,往后一拉便让他跪趴在起皱了的垫身织物上,背上那片旖旎风光便尽数落在他眼里。那片光裸的后背被碾碎的花汁染了个淋漓尽致,瓷白缀着淡红,美极艳极,直看得他一片心头火起,呼吸都漏了一拍。 苍越孤鸣压低身子,下体那肿胀的一根轻轻蹭在俏如来微张的臀缝间,膨大的顶端摩擦着股间的一片泥泞,湿润黏滑,带出一种粘腻的声响。他一手捞着对方虚软无力的腰腹,一手自身前扣住那纤瘦的肩骨,唇舌俯就在背脊那些凌乱艳丽的汁水痕迹上,浅啄细吻,尽是缱绻: “俏如来,你往后当真是要与孤王,绑在一处了……” 语音未散,那根磨着臀缝的性器便抵着那处湿泞的穴口缓慢顶入,顶端破开绞紧的肠肉,将那硕大冠头一寸一寸压入俏如来的体内。但那处甬道太过紧实,软绵火热的肠壁几乎在他刚推进时便将侵入内里的圆端紧紧缠住,苍越孤鸣只进得小半就再也无法深入。怀中身躯被他顶地不住哆嗦,雪色肌理上的花汁被舔得浓淡不一,似那彩墨白绢,自骨到肌都透出饱含欲念的情色风光。 体内性器无法再前进半分,苍越孤鸣只好停下腰腹间的侵入,他将俏如来的上身抱得高了些,舌尖描摹着那停匀纤细的肩胛皮肉,唇心吻着那濡了一层薄汗的脊骨,低声哄慰着。 “苍……狼……” 俏如来抬起一手覆于揽着自己的手背上,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回过头,眼角余光扫见苍越孤鸣额上晶亮细密的汗珠,心下酸软渐浓,轻声应道: “我……心甘情愿……” “——啊!” 剖白出口,便再无转圜。埋入体内性器似是受了催促般径直猛压入体,臀尖贴上濡湿的毛发,俏如来肩胛一软,泰半面颊埋入衣料之中。他眼睫俱颤,被这一撞几欲要撞去心神,软成金水的双眼中登时蒙上一层水雾,顺着那微抖的睫梢滑落,没入织物之中。 “俏如来……” 苍越孤鸣嘬吻下他的脊柱弧线,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你这样说,孤王……便不会停手了。” 体内一阵翻天捣地,俏如来轻浅呜咽一声,便软了身子,任由苍越孤鸣将自己拖入情潮欲涛之中,再也无法浮起。 第30章 【章三十】 天为被,地为床,山河洞房,花铺喜床。 俏如来茫然喘着,半个身子都趴伏在染了花香的衣物上,一头霜似的长发顺着肩胛臂膀滑落两旁,露出背上一片潮湿绮丽的风光。随即背后那点艳色又被唇舌吮过,难以挨耐的浅酥麻痒顺着脊背寸寸漫上,勾出被压在口里的些微呻吟。他被占有得虚软,眼前景致都打着旋地发糊,晕眩间牵连着内壁一阵不自主地收缩。这无意识的收紧让那坚挺粗长的一根又涨了两份,带着性与欲的高热,冲撞得愈发用力。 身体被这大力的顶弄撞地一点一点向前挪移,俏如来触到几片绸子般细腻的落花,指尖没入那厚实的花床之中,尚未拢紧便又被苍越孤鸣的一双手扣住腰,拉拽着再拖了回去。 攀升的体温蒸腾出愈发浓烈的情热,花香、檀香、青草香,甚至风中带来的水香都仿佛被这原始的律动催熟,一浪又一浪地将俏如来的理智拍散在岸上。紧扣腰间的手也是热的,带着黏腻腻的水液烫在他腰上,随意摸抚便能让他战栗不已,俏如来只觉得被苍越孤鸣碰到的地方都热极酥极,腰腹一圈皆是被火烫掌心开发出的敏感处,逼着他眼睫始终都是湿漉漉一片,水珠才落下复又凝起新的,一颗一颗顺着眼眶往脸侧滑,鼻端发出的哼吟也是甜若软蜜。 趴伏的姿势让性器进入得更深,也更加轻易,每一次楔入都似乎能顶到更深一寸的位置,体内搅动带起的咕叽水声带着恼人的湿意钻入耳孔,听得俏如来羞赧万分,恨不能将整张脸都埋入那溢着花与草香味儿的披风里。他双手虚软搭在头侧,指缝间夹了被碾热的红花,磨蹭两下,汗液混着花汁,将奶色的指尖染上一层薄红。 那扣在腰际的手不知何时顺着胸侧又摸了上来,那层磨人的茧子似是不愿放过胸前两豆乳果,用力蹭着那最敏感的寸许地方,将那已成珊瑚色的肉粒拉扯揉玩地愈加熟红。此时体内登堂入室的那根又随着一个猛撞打在先前被指尖亵玩到酸软的软肉上,俏如来激喘出声,脸上挂着新泛出的泪花扬了扬头,带起霜发浪迭,肩背紧收。 他被那处猛撞而出的酥麻酸软迫到极致,窄腰纵是有苍越孤鸣一手揽着也挨不住地下塌,脊骨弯成一线好看至极的弧度,腰窝盈了一汪晶亮的汗水,衬着一点未干的花汁,竟混作桃花薄酒般的春粉色。苍越孤鸣一时看痴,就着一手的汁水捋了捋那处凹窝,将那点烟粉晕开,又带着些宠溺地轻拧一把那处腰间软肉,下压了身子伏在俏如来背上,一点一点吻上那奶白色的肩,含了一口炙热的呼吸吐在他蝴蝶骨上。 苍越孤鸣的动作似是和缓了些,那楔入穴肉深处的肉根不再大力进出,反而是吃准了那点软肉打着圈研碾。俏如来震了一下,体内要命的一处被那根硬烫的事物紧紧贴着,让人失力的酸混着勾人心尖的痒顺着后背直窜而上,揪着头皮一片都是爽利的麻,嗓子含了湿意,软吟出的那一声拧一下仿佛便能滴出水来。 他红着一双眼,原本通透见底一片暖金此时早已是化成一滩酿过经年的蜜酒,内里欲海翻腾,又因那处弱点被压住而被刺激地落下泪来。刻意被拉长的快感让俏如来下体一阵哆嗦,欲根高翘,未经抚慰却也自顶端孔洞内流出混了浊白的汁液,滴滴答答弄湿了身下的料子。被快感焚灼的身体本就难捱,而苍越孤鸣却还埋首在肩骨处四处点火,这还不算,那人偏偏还一边吻着,一边含着戏弄之意一句句地问着他,偶有粗重喘息合着微哑的嗓音撩拨在头后,直听得俏如来更生了满身心的羞。 “俏如来,舒服么?” “俏如来,孤王做的对不对?” “是这处?还是……这处?” 俏如来被他问得耳根都在发热,两腮双颊都烧成一片飞红,支吾着款摆腰肢,挪动膝盖,直想摆脱这等窘迫难捱的境地。只是他才向前蹭了半寸不到,就又被苍越孤鸣自腋下一抱又一拖,嵌入穴内的那根火烫借着力道又狠狠撞在了软绵不已的肠肉上。俏如来一声带着泣音的呜咽失声而出,断断续续地喘着,声音好听得就像浸了蜜。 “我……嗯……不知……啊!苍狼……!” 他声音婉转,快到尾音时被一声惊喘变了调,整具身子都紧张地绷起又松下,两股战战,膝盖绵软,几乎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原是苍越孤鸣有心拽着他一道沉湎欲端,只嫌身下冲撞不足以让俏如来彻底沦陷,分出一只手去,握住他鼠蹊处兀自翘起的小巧性器,掌心揉捋,指尖搓蹭,就着滴答淅沥的蜜液给予那根更大的刺激。 俏如来身下玉茎本就湿漉漉一片,浊液满布,囊袋会阴都是泥泞不堪,柱体被满掌的微粗刀茧揉弄着都开始打了颤。他背脊一串皆是软的,带着手臂也是酥软,那前后两处敏感同时传来的强烈快感让俏如来脑内胡蒙蒙一片花火迸绽,膝弯肘尖都在无措地发着抖,丝毫不知如何才能躲开这几乎让人失神的极乐欢愉。 在身后不断肆虐的人似乎已得了经验,苍越孤鸣听着俏如来蜜糖似的微喘轻泣,心中的怜爱之情酸酸软软地顺着胸口那点热度就蔓延开来。他猛一抽腰,强行摆脱红媚穴肉痴缠而上的同时又将阳具狠狠凿入瑟缩的内壁之中,手上揉搓柱头铃口的动作一重,将身下人又送上极乐之巅。 登顶时那原本糯软的肠肉忽地就用力收缩起来,热烫内壁层叠缠绞着深入其中的阳物,仿佛万千小口争前恐后嘬吮着经络盘虬的柱身与敏感的顶冠,带来头皮揪麻的爽利快意,让苍越孤鸣不禁绷紧了身体,强锁精关,抱着俏如来震颤不已的身子,一口咬上他圆润肩头,喘息着在那玉润过似的皮肉上留下齿痕,才挨过那紧致穴肉带来的极致爽快。 苍越孤鸣伏在俏如来的肩背上,手指轻柔抚过尚在余韵中战栗的躯体,指腹描摹过热汗淋漓的锁骨,吐出一口浊气,劲腰一动,又是要开始新一轮的挺入与占有。 只是俏如来神识本应是迷蒙,身体也本应是软绵,却在体内那根未曾纾解的硬物动了的瞬间轻轻挣扎起来。那对好看的蝶骨随着动作耸立碾动,带着微濡的长发在后背划过,遮盖住那一片薄红痕迹,一只手贴上苍越孤鸣按在腰腹处的手背,喘着气息呢喃了一句: “苍狼……我……想看着你的脸……” 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浓腻的鼻音,几乎要被滑腻凌乱的水声盖住,却正好让苍越孤鸣听进耳里。他停了腰胯上的挺动,鼻端埋入潮湿的霜发里,吸了一口檀与花交错的味道,哑着应了一声“好”,便抽身退出,揽过俏如来已完全酸软下的身子将他扶着平躺,掌心熨着光润柔嫩的大腿内侧,将那没力的腿根分开些,腰腹嵌入,压下身子与他交吻。 他用手扶着俏如来的脸,指尖上移至发鬓,没入那片雪样的发丝中,轻轻揉蹭着潮热的头皮,换着角度地吮尽对方口中的涎液。就算这样他也未感饕足,下身依旧硬挺的性器时不时蹭过俏如来柔嫩的大腿内侧,丝绸样的滑腻感让苍越孤鸣回忆起方才紧致处的欢愉,背脊窜过一阵麻酥,唇舌交缠未停,却已放下一手,顺着颈侧腰间摸到柔韧的臀尖,掌心一扣一拉,逼着俏如来抬高了些腿,阳物挨蹭到汁水四溢的臀缝,感受着那嗫嚅啜颤的小口啄吮圆端带来的刺激,上下滑动两下,肌肉一紧一压,又挺入那让人欲仙欲死的销魂处。 肉刃破开缠作一处的软绵穴壁,轻易没根,抵进深处。俏如来猛然一震,手臂攀附上苍越孤鸣同样布满汗水的上臂,努力扬起头,自相贴缠绵的唇齿间发出一声低吟,眼角的薄红又湿了几分。 这是头一遭以此种姿势紧密相连,与先前迥然不同的角度与深度叫俏如来有些缓不过气,他轻浅急促地啜泣着,嗓音含了情动的哑与糯,发出不知所谓的破碎音节。氤氲眼底的那层泪雾方才停歇,却又被这用力一顶而激地凝起,沾着浓密的睫细碎洒下,仿佛落在一汪暖金里璀璨的星光。 苍越孤鸣将他口中软舌吸吮地无力瘫绵方才放过,唇瓣顺着嘴角那点溢出的口液蹭了蹭,尝到一口的咸苦。他直起身子,双臂环起俏如来的腰,一手按着脊柱上最为敏感的一节,一手托着白嫩紧韧的臀,手心揉了揉掌下触感滑腻光润的皮肉,舔了下唇,埋于肉穴中的阳具开始毫不留情地撞击那软嫩湿热的肠肉,速度渐快,带起淫靡水音频频,混着俏如来珠玉般清润的哼泣,实在是好听。 俏如来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战栗着,下身那与人相楔的软穴早已被磨得火烫敏感,只是些微的动作便能带出绵延不绝的滑腻水声,苍越孤鸣那根实在粗大,又热又硬的一根,撞得他魂灵都要穿顶飞离。而这种被对方占有顶撞的感觉却又让俏如来感到无比的满足,他虽因过强快意而泪湿了一张脸,但眉眼却丝毫未显哀色,间或溢出的浅吟带着那点爱意与慵懒,听得人心里都是一片酸软爱怜。 眉心那点朱砂色印记被汗水濡湿,居于其上的一点额珠在月光下更是闪耀。俏如来本就是一张清逸出尘的皮相,平素吃斋礼佛又凭添了些禁欲端圣的味道,此番被苍越孤鸣压在身下,心甘情愿地被占有,让那清圣的脸染上丝缕情色贪欢的欲情,眉眼间的媚意若隐若现,端是一副跌落凡尘、沉溺情爱的堕仙模样。苍越孤鸣只觉得阳物被穴肉缠绵吮吸,反复绞咬,腰下动作又大了几分,再往里闯,顶端触到先前被狠狠爱过的要命处。俏如来哆嗦了一下,膝弯内侧猛地夹紧苍越孤鸣精壮腰处,身体又软了三分,瘫在那黑色的料子上,几乎软成一滩春水。 心知是寻到了那处,苍越孤鸣揉捏两把手上紧致的臀肉,喘息两下,又将自己送入那销魂湿软的穴内。 俏如来只觉得眼前漫天花火迸裂,肉体拍打声混着惹人耳热的水声,连绵一片,扰地神识都溢散迷乱,一时分不清声音的来处。那点敏感软肉被连续撞击的紧迫感让他受不住,手背抵上唇角,低声啜着,甬道不自觉绞缩。这吃紧不放的态势让苍越孤鸣也受不了,俏如来陡觉腰后那块酸软皮肉被对方一揉一拧,体内肉刃骤然抽出,下一刻,那根物事又闯了进来,破开瑟缩湿热的肠肉,狠准地捣上那一点。 “……啊!!” 自相连处蔓延开的情潮让俏如来一时惶然,一双手颤着伸出,哆嗦着去索吻。他看到苍越孤鸣的脸背着月光压下,海般彻蓝的双眼逆着光,竟然也是亮烁烁的,那些细碎的、紫黑掺杂的额发被汗水打湿,夜色下竟也如星子一样好看。 唇相贴,舌尖尝到汗水的滋味,却不知是谁的,那些曾经惶然无措的得到与失去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不见了、再也不存在了。他们相拥相吻,享受着心意相通后灵肉交缠的欢愉,心中满涨一片,流出的都是浓到化不开的爱意。 俏如来的思绪飘飘然被撞成一地零散,再难凝聚,软着身子攀在苍越孤鸣身上,任由对方堪称狠厉的整根抽出又没入。身下泥泞的汁液被肉体快速的拍打磨成了乳白的水沫,粘在两人交合处,在下一次的相贴又相离时粘连成数道旖旎的银丝。他被这极致的快意迫着惊叫,眼里每个角落都塞满苍越孤鸣的影子。双臂绵软,脖颈后仰,在下一次敏感软肉被性器顶撞时爱意绵绵地失声叫出对方的名字: “苍狼……!” 怎奈那声唤了出去,却没收到回应,俏如来只觉体内鞭挞的肉刃频率更快了些,一下接一下都撞得自己无力推拒,忍不住细喘着讨饶,每个字的尾音皆是上扬,显得绵软又甜蜜: “太快……了!慢些……————!!” 可这话音虽是散了出去,但身体的反应却与之截然相悖地露出诚实的反应。大腿内侧印着酡红指印的柔嫩皮肤若即若离地磨着苍越孤鸣的腰际,光裸圆润的足跟叠在腰后,似是邀请般地随着渐快的抽插频率叩打着几节被热汗蒸透的椎骨皮肉。俏如来一句话才囫囵吐出口,手臂便忽地被抓住,下体仍是紧连一处,眼前景物一花,人就被苍越孤鸣搂着坐在他腿上,体内那物借着身体重量猝然一顶,直接闯到未被开拓的最深处。 一声惊叫被这堪称狂乱的突入噎在喉间,俏如来扬起头,露出一段印满爱痕的颈,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一片莹润凝成一点晶莹,融入腮边水痕中,又湿了一片垂在颈侧颊边的几缕白发。 这一下太重,也太深了。 他在无声呻吟着,苍越孤鸣却在渐次叠累的快意中犹自挣扎,他将俏如来颤抖不已的身子搂在臂间,肘弯扣住两侧腰线,唇舌贴上胸上那处隐着狂乱鼓噪的心口,鼻尖嗅着愈渐浓重的清雅香气,腰胯间又开始激烈挺送。 此番他并未留手,那逐渐热烫胀大的性器就冲着那被熟识捣软的一处频频冲撞着。俏如来颤着抱住苍越孤鸣的头,眼角泪花不住往下落,无法闭合的唇里泻出虚软的呜咽,一双眼在月光下半眯半睁,映出满树红花纷纷洒洒。他觉出体内翻搅不已的那物一个猛顶,似是涨粗几分,将那本就被填满的穴内撑得更满,几乎是不留一丝缝隙。 恍惚间察觉到将要到来的灭顶欲潮,俏如来急喘一声,下意识地挣扎着,但他才将身体挣起几分,苍越孤鸣的手便扣住那震颤不已的肩,往下一压。俏如来只觉得身体被苍越孤鸣胯下那根死死钉住,经络盘虬的柱身勃勃跳动两下,股股浊液就直直射进他体内深处。 那些微凉的精液冲刷着内壁,那些被折磨得肿胀敏感的肠肉骤然被激,受惊般地一阵阵缩紧,将那些液体吞吃进去。只是肠穴被撑开后仍是窄小,俏如来被灌了满满一肚子,却仍是有几缕白浆顺着脂红穴口被挤了出来,将二人相连处的泥泞又濡得更粘腻了些。 苍越孤鸣单手仍是搂着俏如来的身子,另外一手挤入二人相贴的身体间隙中,摸到爱人再度泫然翘起的欲根,手里几下揉弄重抚,又让俏如来打着颤地泄了出来。 他抬起头,面上被俏如来湿热的吐息喷了满头满脸,额间碎发湿湿润润,或有几缕沾在睫上,迫得他不自禁地眯起眼来。 满天花树下,俏如来烧红的脸庞灿若云霞,一双好看的眉眼湿哒哒地凝着春意,是他数千年来赏阅过的、最动人的一幅画。 他金色的瞳仁被红色睫羽遮乱,打碎了一池眸光,笼在散乱垂落的发丝下,比那天幕下的星斗夜空还要醉人心神。苍越孤鸣啄吻着尚在战栗的锁骨肩窝,一点点数过他留下的欢爱痕迹,忽地并合门齿,破了舌面,含了一嘴的舌尖血,带着满心的喜爱与缱绻,郑重吻上俏如来的心口一处。 妖力渐重,血气逐浓,菩提树下一道光华乍然而起,倏忽间又有气流波荡,带落枝头几支薄红色的花。其中一朵花型完整的菩提悠悠落下,落在俏如来的肩头,又被一只手轻柔拂去。 苍越孤鸣仍是吻着唇下那不盈寸许的柔嫩肌肤,唇珠熨过其上温热,感受着内里久不平复的狂躁鼓动。 舌尖带着那一口血沿着肌理缓缓描画,流连过口中包裹的每一寸边缘处,却舍不得用犬齿锐利的边缘去剐蹭半分。苍越孤鸣用自身妖力包裹着俏如来的身体,指尖摸过节节凸起的脊骨,最后停在颈后第三节 处。俏如来颤了颤眼,手臂缱绻地搂着对方的头,忽而听得有一道声音透过周身沁渗的妖力在心底响起: ——俏如来,孤王将与你,万古不渝。 心音方落,俏如来只感到心口一道热流窜起,伴随着些微的刺痛与麻痒,在胸前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光晕渐散,视野渐明,苍越孤鸣抬起头,一双眼里含着柔情,盯着俏如来心口那片妖力凝成的一轮血色红印——狼头凶狞,其色若血,狼首额间有一十字佛印。其上妖气萦绕,却也带着佛气凛然,佛妖相映,不曾突兀,反是相融相依,相和相偎。 此印乃舌尖精血所就,至纯妖元所催,此后持印之人将于授印人共享天命寿元、共融毕生修为。 是谓—— 血契妖印。 第31章 【章三十一】 俏如来将下颌抵在苍越孤鸣头上,亲昵地磨蹭着对方潮湿的发顶,情事后的惫懒让一双眼都迷离得半梦半醒。胸前的痛痒让他也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也未曾有丝毫挣扎行止——总归苍越孤鸣也不会伤害自己,便由着他去。 只待那股异样感缓然弥去,他试图将身子撑起,但酸软一片的腰身仍是用不上力气,腿上肌肉绷了又松,带着仍含吮阳具的穴口也翕张几下,牵动软糯肠肉,让两人皆是发出一声半是喟叹半是难耐的低吟。 俏如来再也不敢动了,索性放沉身子,整个人都贴在苍越孤鸣身上。苍越孤鸣手臂微收,缓缓将性器抽出,眼角余光见得那艳红穴口嗫嚅着挤出一股股白浊,小腹又是一阵火苗攀窜而起。但那邪火方才燃上胸下便又被理智压回,他揽着俏如来的身子将人横放在腿间,爱怜地吻着额间佛印上浸着汗水的额珠,唇又顺着高挺的鼻梁吻至小巧的鼻端,最后撷了他最喜吮尝的唇,温柔碾磨。 掌心仍是烫热的,焐在俏如来心口那片新灼的印记上,指根缝隙里偶尔露出几抹血色,缓慢摩挲,轻柔揉抚。 俏如来顺从地回应着这情事后的交颈厮磨。胸前那处皮肉才被打了印,尚且敏感,苍越孤鸣大掌抚上时带起的微痒让他仍是抖了抖。熟悉的体温相贴让他一双眼满足地眯起,满布惬意的眉眼仿若饕足的猫儿,低声细语间皆是慵懒。 “苍狼……”他小口咬着对方的唇,轻声问,“这是什么?……” “嗯……?”苍越孤鸣垂眸吻着,那一声回应被他拉得悠长,嗓音带着情欲冲刷过的微哑,低沉醇厚,好听得紧。 他在俏如来微肿潮润的唇上用力亲了一下,随后抬起头,将怀中人的头扶靠在自己肩头,另手改掌为指,轻飘飘地描画着瓷白肌理上那殷红的狼首轮廓,“这是血契狼印,从这印打下的那一刻起,你将与我体内修为共融,也将与我共享寿元……” “换言之……” 苍越孤鸣故意停下话头,手顺着胸线滑至身侧,拉起俏如来微凉的手,将纤长四指纳入掌心,手腕一转,径自吻上俏如来手心那红色的卍字印,笑得眉梢眼角俱是心满意足。 “从今而后,你将伴着孤王,与孤王同时而生,共终而亡,这是西苗狼族能给予爱人的最高承诺。” “俏如来,你既已答应陪伴孤王,孤王自会将这份陪伴延长至性命的最后一刻。” “孤王要与你一同看这山河变幻,日月更迭,最后再一同化为尘埃,归于轮回。” 他拉着那只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也有一枚同样的狼首血印。他带着他摩挲过肌理,描画过印记,随后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指腹调皮,又刮蹭着指骨间细腻的纹理,将口中诉出的软语呢喃一圈一圈绕进对方心里。 俏如来始终是笑的,微风拂过微湿的皮肤,带来丝丝凉意。那只被扣住的手也回应似的磨蹭,掌心抚着对方略显糙粗的刀茧。他听着苍越孤鸣的话,心里的暖意关不住似地一个劲儿往外淌,风带来的沁凉都无法侵染进去,四肢百骸皆是一片暖。那双仍显迷离的眼似还笼着一层纱,影绰余光里忽而见到一线暗红,恰好耳里收进来一句“总归,你是跑不掉了”,心下愤愤然涌起一阵孩童似的不服输。俏如来轻轻松开被扣着的手,解开腕子上被汗水润得微濡的那一道红,在苍越孤鸣不及反应时就将那物系在对方手腕上,还好心情地打了几道金刚结。 绕在苍白腕上的暗红绳结摇摇晃晃,隐约间尚有佛气萦绕。苍越孤鸣认得,这是曾串着十二颗菩提子的念珠绳结。 他尚未明了俏如来此举的意思,便在耳边最近处听得俏如来软绵绵的一句: “苍狼你,才是跑不掉的那个。” 他恍恍然回过头去,见得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眉目弯弯,金眸璀璨。那里头洒进了月光,星星点点,仿若山河湖光皆揉碎在眼底,内中情愫柔软地似水波潋滟,透过短暂的目光相接熨烫进心里,暖了那伶俜了数千年的光阴与时光。 俏如来见他仍是愣着,心中怜爱泛起,抬起手去拉下对方的头,仿着苍越孤鸣的行止,在那淡紫色的睫上吻了又吻,笑道:“此乃信物。” ——你我缘结之信,情定千古之物。 湛蓝眸光焕然一笑,拥着俏如来又往那花瓣铺就的垫物上倒。遥远夜空下,菩提阵落,轻语呢喃,风中传来充满爱意温存的絮语轻言,盈盈绕绕缠在漫天花香中,清晰可闻—— “俏如来,孤王来日便让军长前去正气山庄提亲可好?” “你莫要得寸进尺,我几时答应要嫁于你?” “满目山河为高堂,花树红艳为喜床,你都与孤王入了洞房,难道要反悔?” “谁说这是……啊……苍狼……别……嗯……——” 几多云雾遮掩,不忍窥那半分春光。 ※ 史艳文进入大厅时,见到的便是满堂红绸礼,几多檀木箱的……壮观场面。那些箱笼堆满了厅内的每一处角落,映得深褐的椽檐梁柱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铁骕求衣带着风逍遥就站在这一堆什物里,手里拿着一封赤金相错的帖,看得史艳文眉头一阵抽跳。 他心里那点猜测尚未成形,便听得铁骕求衣一声:“史君子,铁骕求衣曾言,两界关系许是会更进一步。” 看向铁骕求衣的眼里一片汪蓝,有疑惑,有震惊,也有几分不可置信。风逍遥结果铁骕求衣手中折帖,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史艳文。 然后说了一句: “史君子,大喜。” 一句话彻底浇灭了史艳文心里那悠悠颤颤尚且还欲苟延些许的一丁点侥幸。 他僵着手接过风逍遥递来的帖子,上面赤金织锦的封面华丽无匹,边侧烫了两个金色大字——“礼单”。 不仅侥幸被浇灭了,史艳文脑子里那根名为“冷静”的线也被灼然窜起的心火烧到猝断,手背青筋骤起,眼里翻涌的情绪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他深吸口气,才想运使纯阳之力,行气劲贯地之举,就见得铁骕求衣亲手递来一封信笺,便将那股火压下。史艳文将信接过,拆开蜡封,鼻端掠过的是一缕熟悉的檀木幽香。 取出信纸,细细展开,信中是俏如来难得的细絮碎语,内中包含关切与歉意,兼或提及莫要为难妖界之人云云。那些铁画银钩的字洋洋洒洒写了三页有余,史艳文看得仔细,心里那捧骤然暴起的火也仿佛被抚慰般地渐渐归寂。 等信件阅毕,史艳文合上眼,再次睁开后,看向一旁的铁骕求衣与风逍遥。那一双眼里浪涛不复,内中变化都映在铁骕求衣眼里,看得清楚明白。 铁军卫军长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而后微一抱拳,言道:“史君子,大喜。” “哈。”史艳文终是露出一抹笑意,“艳文很期待,精忠带西苗王回正气山庄的那一日。” 从正气山庄出来后,风逍遥左右观望了下,一个箭步窜到铁骕求衣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大仔,你给了史艳文什么东西?我看他方才差点就要用纯阳掌打过来了。” “是俏如来的家书。”铁骕求衣脚下步履未停,眼神都未偏过半分去看风逍遥,“临行前俏如来将这封书信交予我,只言若史艳文神色有异便将此信转交给他。” “然后史艳文看完之后果然就不生气了。”风逍遥顺下酒壶囫囵喝了一口,抹了抹嘴,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扭头瞅着远处正气山庄的牌匾,好奇地问了一句:“老大仔,你说俏如来那封信里会写些什么?” 铁骕求衣笑了笑,没有回答。 而正气山庄里,史艳文坐在厅堂主位,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叠家信。他抽出空了半面的最后一张,细细盘看。 纸是上好的宣,字亦有清朗的骨。半张纸上只得寥寥数字,言语虽简,但却见得最真挚的情: ——缘结既定,正果已成。与君成诺,此生不悔。 史艳文动了动嘴角,将这半张与其他几页收回信封里。纸封轻薄,底端封口不甚严实,只是信纸放回的动作便把底封给撑开了。只听得簌簌两声,史艳文低下头去,愣了片刻,随即欣然一笑。 青石地上,落了两枝枝桠,一枝菩提叶,一枝菩提花。 明心见性,菩提正果。 花开盛云,开佛知见,此为佛因。 一叶成树,佛度众生,此为佛果。 他眼里漾出了然的涟漪,望向这满堂的喜红箱笼。 ——精忠,看来,你已下定决心了。 ※ 史艳文口中所言的那一日,并不遥远。 也就是……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这日,正气山庄门扉大开,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说是客,是牵强;说是主,亦不妥。 来的,是妖界西苗之主——或许这样说也不妥,现下妖界一统,东西合融,无所谓东苗西苗,两方国号合并,共称“苗疆”。 苗疆之主苍越孤鸣偕其王后一同前来。苗王一身玄绛,王后一身霜白,二人携手并肩,端得是一副互敬互爱、引人艳羡的缱绻模样。这异界王者来访,说是贵客也不为过,但是这“客”却还有另一重身份。 那是因为这苗疆国后不是他人,而是正气山庄主家之一、云州儒侠史艳文长子——俏如来。 故而这次二人来正气山庄,说是拜访,却也不是,如要真切斟酌起来,应当算是…… ——回门。 史艳文是亲自到门口接人的。 他看到俏如来摘下头上罩着的黑缘僧帽,露出那一头雪片流云似的发来。时值晌午,日头正足,阳光热辣辣就映在他脸上,只是那光还尚未明晃到那双眼,便见得一片阴影自旁笼下,原是苍越孤鸣侧过半边身子,为他挡去正午时分炫目的日光。 俏如来笑了笑,金色的眼里融了碎阳,金光烁烁,仿佛云影霞光,他偏过头时露出发鬓上的几枝花蕊,夜光白与菩提红,交错相缠,打在发饰之上。 他们携手而来。俏如来一直走在苍越孤鸣身边,他走得情切,而他将他护得小心翼翼。交叠的衣袖下是两只相牵的手,掌心的朱砂印记相互贴合,似是最情真意切的至死不渝。 “爹亲。” “史君子。” 两声呼唤,同是敬重。史艳文看见他们衣袍下紧紧相扣的十指,微微一笑,抬眼便见到君王那双深邃若海的双眸。 他停了一会儿,又应了一声,随后说了一句—— “欢迎回来。” 第32章 【章三十二】 妖界有明主,名为——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经历坎坷,少时狼族内乱,被迫流亡他乡,历数载而归,终而为王。然篡权者竞日孤鸣未亡,据边界而王,自立“东苗王”,与苍越孤鸣所领“西苗”分庭抗礼,征战不休,持续数千年。 东苗势微,西苗崛起。苍越孤鸣将西苗托予王叔千雪孤鸣,只言“前诺未履,孤必亲往”,而后去往人间二十余年。 其间种种,妖界众人皆不明晰,只东苗三军骤动,战指人界。千雪王爷率军追狙,重伤东苗王竞日孤鸣,东苗军散,其国落败,偶有零星部族趁乱自立,却也不复往日分立之势。 后地门乱起,妖界倾颓,辅政王爷千雪孤鸣失陷。苍越孤鸣重返妖界,率西苗众军力战地门,然中局王庭有失,铁军卫军长铁骕求衣领妖界众军与人界中原大军联合,共抗地门。联军势盛,屡战屡胜,终于无垢之间大败地门,佛劫方止。 有人言,曾于地门之战时偶见竞日孤鸣。然战后却不得其踪,不见于妖界,亦不见于人界,踪影何去?无人可知。 地门佛劫,遍及人、妖二界。中原领导、云州儒侠史艳文之子俏如来于其间奔走相助,有不可磨灭之功。待联军寻得苍越孤鸣时,西苗王与其相亲相近之举,亦耐人寻味。 后苍越孤鸣携俏如来回返妖界,诏令妖界,尊其为后,更是立誓不再纳妃。此举一出,众妖哗然。 盖妖族未有男后之先例,立法规矩自是无碍,然则子嗣绵延乃是王族大事,男后可立,子嗣有忧。妖族长老先后陈情奏表,以期更改王命,纳妖族女子为妃,续延狼族王脉。 然苍越孤鸣虽为仁君,论及此事,可谓独断专行。陈情者痛斥,私自献女者革职,几番惩处,终力压众议,立俏如来为西苗国后。 西苗虽稳,然隐患仍在。 昔日东苗国破,内中部族林立,或占山为王,割据一方;或沦为游匪,侵扰地方,虽无东苗之大患,仍为西苗之隐忧。 国后甫立,西苗东征。 俏如来乃史艳文之子,其胸中经纬可纵横天下。其随苍越孤鸣出战边麓,诡谋、诡计、诡策,数算兼下;攻心、攻阵、攻情,数策并用。此战西苗王、后亲征,军心雄振,所向披靡,不过月余,东苗散落部族皆归服西苗,至此妖界千年分裂之局,终告落幕。东、西苗合为一国,谓之“苗疆”。 至此,俏如来之名,威震妖界四方。 ——《妖界史录·卷一二八》 “这写得真是……” 俏如来合上手里的这一册史书,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苗疆一统后,多方文献散轶,史卷杂缺,俏如来自请王命,以中原编册之法重新编写妖界相关文史。苍越孤鸣对俏如来素来爱重有加,不忍其辛劳,特召集妖界诸多擅此道者,又特意遣铁骕求衣往人界向史艳文问策借人,历经数年,初见成效。 而今日,恰好是史官上呈总卷之日。 “怎么在叹气呢?”苍越孤鸣进了寝宫,一边脱下肩上挂着晨露霜雪的披风,一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俏如来。 朝会上免不了一番争执,他才从那些烦杂吵闹的环境中出来,只想快些见到俏如来。故而遮挡风雪的氅衣也未曾披好,发梢上挂了霜,进得屋来,炉火烤得那点霜花都融成了水珠,弄湿了额头一片碎发。 俏如来赶忙拿起一旁搭着的干巾凑上前来,踮起脚去帮他擦头上的残露,指尖捻着布,一点一点把发丝逐一捋干。俏如来将手里濡了大半的布放到一旁,在苍越孤鸣尚且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柔声说道:“你回来啦。” 那声朗若清泉,润如珠玉,苍越孤鸣听在耳里,暖在心里。他长臂一揽,将一身素衣白裳的俏如来打横抱起,低头吻了一下对方眉心,往榻案的方向走去。 “孤王记得,那天晚上,你也是在孤王进屋后,用巾子帮孤王擦身的。”苍越孤鸣又亲了亲俏如来的鼻尖,湛蓝的眼里满是爱意情浓,“孤王希望……等沐浴时,王后也能帮孤王擦一擦……” 最后一句几欲是咬着耳朵说的,俏如来飞红了一张脸,拧了一把苍越孤鸣的腰肉,不再理他。 心知爱人面薄,苍越孤鸣屏退左右侍从,抱着俏如来坐在厚实的坐毯上。他将人一手揽在怀里,一手拿过方才被俏如来放在一旁的书册,翻了几页,而后问道: “方才孤王进来时,见你对着这本书册叹气,是他们编得不好,还是?” “倒也不是不好。”俏如来安安稳稳地坐在苍越孤鸣腿上,后腰枕着对方肘弯,手上接过他手上书卷,翻到之前看到的那页,“只是这‘威震四方’一词用在我身上,总觉言过其实。” 瓷白圆润的指尖堪堪停留在“俏如来之名,威震妖界四方”一句,苍越孤鸣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空出的那手取过润了墨的笔,手肘悬停,手腕微动,在那句后续上了一句: ——俏如来智、德、仁、爱兼备,泽被妖界,万民敬仰。苗王苍越孤鸣与之结下“血契妖印”,同生共死,千古不渝。 最后八个字,写得笔力千钧,笔锋遒劲,一如这份亘逾千古的承诺,爱浓而郑重。 “苍狼!”俏如来看着那行未干的字迹,“你这……” “你当之无愧。”苍越孤鸣凑过去与他额心相贴,轻柔磨蹭,“这数年来,你帮了孤王多少,帮了妖界多少,孤王自是清楚明白。东苗平乱之役,若不是你计策并举,孤王也不会这么快就将苗疆统一起来。战事弥久,不仅虚耗国力,也增加军士们的牺牲。” “俏如来,你帮多少妖界子民免除生死离别之苦?帮多少妖界民众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你所做的,不仅是史书上这寥寥几笔,这四个字,你当之无愧。” 他牵起俏如来的手,指尖描摹着手背微微下陷的皮肉,继续说道: “妖界有一位好国后,而孤王……有一位好伴侣。” “能够得你相伴,是孤王数千年来最大的幸运。” “俏如来,谢谢你。” 怀中人唇角微勾,浅浅吻了一下苍越孤鸣的唇,丝丝凉凉,带着霜雪的水香。俏如来伸出手去搂着对方,垂下的眼里眼波微漾,应了一声:“我也是。” 究竟应的是哪句,便不知了。 苍越孤鸣笑着将他抱紧,半张脸都埋入肩颈处云堆似的衣物,磨蹭半晌,方才有些别扭地说: “龙泉山后的娑罗双树上,抽了新枝。” 俏如来微愣,随即紧了紧搂着他的手,笑着答了句: “嗯。” ※ 世人所言沧海变桑田,以为是历久弥新的长远过程,实则不然。 那些曾经涩苦难咽的事,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迎来新的转变与机遇—— 那一年,俏如来回归故里。他发现剑无极在正气山庄外牵着凤蝶的手,脸上虽有个颇为明显的巴掌印,但嘴角翘起的弧度却迟迟没有落下。 后来他们听闻,已成为道域执剑长老的飞渊在人界遇到了一长相奇特、腮边带鳞的年轻男子。飞渊将男子带回道域,收为关门弟子,并亲手教授武道,颇有传其衣钵之意。 而且据闻,她将一枚古旧的戏珠赠予男子,具体为何,无人得知。 再后来,俏如来接到史艳文送来的家信,里面夹着一封万雪夜写给俏如来的信,只言她已回到梅香坞,此处人魔矛盾已随着双方调解而逐渐消融,只是不知是谁每日都在梅香坞门口别上一枝梅花,花蕊上还绕着隐隐魔气。 再到后来的后来,鳞王遣人邀请俏如来往海境做客,在已不复冷清的浪辰台上,俏如来“头一次”见到了神采飞扬,儒雅风趣的鳞族师相——欲星移。后来他才得知,欲星移已醒多年,只是身体虚耗过多,被鳞王按在此处休养,月前才得释出关,重掌朝政,现下与鳞王共治海境,逐步实现着二人年少时的理想。 如是我闻,如是我感,如是我情,皆是机遇。 如是我劫,如是我难,如是我苦,皆为尘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若尘埃为苦,则愿以身为敝帚,扫却天下情苦,以身证菩提大道,明苍生之缘觉。 是谓——无上菩提。 ※ 俏如来靠在苍越孤鸣的怀中,望着远处冰雪满覆的苗疆风景,掌心与心口的两处契印散着暖人肺腑的热度。 ——菩提佛契、血契妖印。 佛妖双契,相印相证。双契是缘,是诺,是一方对一方的信任无两,是一方对一方的天长地久。 这份缘劫,自菩提始,自菩提终。 数千年前,妖佛结缘,佛给予妖一份机缘,妖守着佛一份承诺。 数千年后,妖佛相诺,佛许给妖一份承诺,妖捧予佛一份情缘。 诺偿缘,缘偿诺。 佛妖本是殊途,因果本是注定,但谁种因,谁承果?佛与妖,缘与诺,因与果,众生皆苦,众生亦是苦,他们用数千年的时间印证,也将用数千年的时间延续。 伶俜数千载,乃得两心印。 或许,这便是他们之间,最终修成的果。 “俏如来。” “嗯?” “孤……不……” ——“我爱你。”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