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岁月(高桂/二战背景/HE) 作者:永远的劳利耶 文里面CP主高桂,辅CP坂陆、万退、土银土、近妙 明明就是一群青年为了国家奉献生命的故事,对高桂来说,好像是只不过一边打仗顺便谈了一场恋爱而已。 ——用生命换取的勋章,是我给你的礼物。 第一章 From this valley they say you are going, I will miss your bright eyes and sweet smile. For they say you are taking the sunshine, that has brightened our pathway awhile. ——《red river valley》 2012.4 坂本辰马 素子和小舞叽叽喳喳地进屋时,我正靠在书房的皮椅上打瞌睡。近几年愈发的容易困乏,起得虽早,盘算下来一天却也能睡足十个小时。此刻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突然加进孙女们娇俏的旋律,我才从潮湿古旧的梦境中醒转。 “爷爷,你要多健身啦,老是睡觉精神会变差。”素子杏形的眼睛里有不易察觉的忧虑。 “老啦老啦,顺其自然咯,啊哈哈哈。”我伸了个懒腰,该死的费劲。 “一点都不老,我们的活宝爷爷是世界上最萌最精神的酷爷爷,是不是啊素子?”小舞撒娇地从背后抱住我的脖子,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我两下。我这才发觉她那一头短发又烫过卷了。这些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真能折腾。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我这两个宝贝孙女,她们真是朝气又活力,就好像院子里正开得如火如荼的刺桐,就好像那一年的我和陆奥。陆奥。近来与疲惫一同频繁出现在我生活中的,还有她的名字。如今我总是想起她,有时梦中见到她十七岁那年闪闪发亮的面孔,“辰马”,她总是轻声在我耳边呼唤,我伸过手去揽她,她却淡淡笑着消失了。阿龙前天问我陆奥是谁。我知道自己又在梦中失言了,胡乱搪塞了一句是过去的旧友,男的。阿龙说切,还怕我吃醋,料你年纪一把了也搞不动外遇。 “爷爷爷爷,告诉你个爆炸新闻哦,小林他出柜啦!”小舞咯咯地笑,“爷爷你还记得小林吗?” 小林?唔,我有印象,小舞去年生日派对请来的客人里好像有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同班同学。 “小林他交了个男朋友诶,正大光明的。”小舞又说。 素子却好像有点窘迫,说,“哎呀你跟爷爷说这些干嘛,爷爷又不爱听,以为谁都像你这么腐吗?” 啊哈哈哈,小丫头们还真以为我是老古董了。 我清清嗓子,决定给她们讲段我曾亲见的故事,那恐怕比小林出柜什么的要有趣些。 1944年的夏天,十七岁的我带着陆奥从大阪私奔到冲绳。家里人坚决反对我与她交往,理由是嫌她出身微寒。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我亲爱的家人竟还有力气计较这些,简直不可思议。 “你也不过是商贩而已,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穷。”我嘲笑我那犟脾气的父亲,得到一个重重的耳光作为回报。 好得很。 我就这样带着我心爱的女孩子离家出走,一起带走的还有一箱子我爸最珍视的宝贝,钱。我猜他发现之后一定会气得淌眼泪,当时想到那情景竟让我很满足。 挑了冲绳是因为陆奥体寒多病,我想气候温暖的地方或许对她好些。事实证明那是个不错的决定,除了暖和之外,白沙滩和珊瑚礁也让年轻的我们大开眼界,我们立刻喜欢上了这里的全部,包括好吃的乌尾冬。住处决定得很快,陆奥几乎是一眼就看上了那栋被琉球松所包围的小居民楼,它本身并不起眼,但周围的一大片郁郁葱葱让人心情愉悦。我们选了二楼的一间租下,价钱还算便宜。跟房东付了押金之后我才想到或许陆奥选它是因为觉得不会太贵,她向来比我有打算,我除了胆大,过日子方面其实是没什么长处的。 入住的第一夜并不安稳。床只有一张,陆奥平静地告诉我没成年之前是不会让我碰的,我只好在那有限的空间里尽量远离她,害怕自己把持不住。陆奥比我严肃得多,她说不行,那就不是开玩笑。夜间湿暖的空气叫我心神恍惚,我听着枕边陆奥平稳的呼吸声,一时间弄不清楚是不是在做梦。 就在那时我听见隔壁激烈的争吵,两个年轻的声音凶狠地交替,两个男人,不,更像是两个男孩。一个低沉些,一个清朗些,如果心平气和地说话,应该是很好听的。他们蛮横地斥责对方的蛮横,恶毒地诅咒对方的恶毒。 “回家当你的少爷去啊!滚啊!”低沉的那个这么说。 之后他们动了手,打得很凶。砰砰乓乓的,夹着东西砸碎的声音。 后来有什么重重摔倒。 再后来是粗重的喘息声。 以及微不可闻的呻吟。 “隔音好差。”陆奥低低地埋怨了一句。她背对着我,我探起身来看她,发现她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有微妙的尴尬。她紧闭着眼睛,皱起眉让我老实睡觉。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陆奥沉沉地睡着,我凑过去吻了吻她柔软的额发,然后去阳台上看街景。天还没有亮透,路上安安静静的没有行人,四周郁郁葱葱的琉球松在天色的影响下透着些灰蓝,一切都让我平和又满意。 “早。”隔壁阳台上有人对我说。 我看向他。好长的头发。 “新搬来的?以后就是邻居啦,请多关照。”那人笑盈盈的,完全不像是会与人交恶甚至大打出手的类型。 “啊哈哈哈,请多关照。我叫坂本辰马,怎么称呼?” “桂小太郎。夜里睡得好吗?冲绳的空气很适合睡眠呢。” …… 我生来油腔滑调,一下子竟也不知如何搭腔,“被你吵死了”这种话怎么也不像是初次见面该说的。 而他却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大喇喇地笑了几声,说道,“抱歉啦,以后会小声点。”态度还真有些诚恳。 “你在和谁说话啊假发?”昨天夜里那低沉些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比桂小太郎略矮些的少年走了出来,从背后环住他。 “新邻居啊,他叫辰马,快跟人家打个招呼。” 他这才将面孔朝向我。一张轮廓分明英俊的脸,应该可以让女孩子飞快烧红了面颊。嘴唇很薄,线条给人冷漠的感觉,仿佛从那里面吐出多伤人的字眼都不足为奇。 和桂小太郎迥然不同。 “早。”他淡淡地说。 这便是我与那二人的初次照面。他们与我年纪相当,异常好看。 第二章 冲绳最让我中意的是大阪所欠缺的轻松感。我离家之前大阪虽仍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热闹模样,但马里亚纳群岛那边美军的进攻给这热闹蒙上一层虚张声势的意味。人人自危,毕竟先前的对华战争中我们的第四师团已经成了举国的笑话。如果说大阪人有什么与东京人明显不同的素质,那一定是这样的忧患与自惭。你听,连街头报童的吆喝声都没有过去那么响亮了。 而冲绳不同。它的每一个街角每一棵花木都怡然自得,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世界的变化。老百姓也是,一个个快快乐乐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说着我不懂的语言,在每次我和陆奥出门散步时投来好奇又羡慕的目光。卖海葡萄的大婶总要拉住陆奥说话,长久地盯着她看,大婶面容很憨,笑得又喜气,我猜她是赞陆奥漂亮,便往往高兴地多买一串。 陆奥厨艺很好,做的双带乌尾和岛豆腐比路边摊更美味。有时晚饭做得丰盛些,或是买多了水果,她便让我去叫隔壁的高杉和桂一起来吃。我有些惊讶她对那二人全无芥蒂。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关系也算罕见,尽管我不觉得有什么龌龊之处——只是恋爱罢了,难道陆奥不小心生错了性别我就会不爱她么?但陆奥也这么想,我就觉得很欣慰。她比许多富家小姐都要开阔坦荡,这或许正是我爱她爱到不行的原因之一。 桂很重礼节,在我们这里进过晚餐的后几天必定会送来些别的吃食。第一次是荞麦面。第二次是荞麦面。第三次还是荞麦面。陆奥哭笑不得地问他是不是天天吃这个,他说是啊,荞麦面多么好吃,胜却人间无数。每每这时我都禁不住偷偷问高杉怎么忍得下来,高杉挑起一根眉毛说有什么办法,他只会做这个。 “而且吃着吃着还真觉得挺好吃的。”他最后总结一句。 那是绝对的真爱吧。 后来高杉可能是不好意思了,送了些烟丝给我,教我用纸卷它。有点苦,是他从他爸那儿偷来的。 白天的高杉和桂是最情投意合的爱侣。他们牵手出行,比我和陆奥腻歪得多,陆奥可不会准许我在公共场合扭股糖似的黏着她。他们也会找零工去做,替商铺算算账,或是去船上帮忙收渔。我有时跟他们一起。看得出这两人出身良好的家庭,因为身上比普通人少些市井气,然而做起活来他们却一点不娇惯,比我能干得多。最纨绔子弟的其实是我吧,我想,但为了陆奥,我总会努力做出一些改变。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给自己放假,高杉骑自行车带着桂满街晃,两人大声地笑,完全不在意路人的指点。有一次黄昏时分我在阳台上吹风,看见他们在楼下的小摊前停车买煎饼。趁着老板蹲下身去拿牛皮纸袋的时候高杉飞快地啄了一下桂的嘴,桂正要揪他耳朵,老板站了起来,桂马上正经了脸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会儿又忍不住背过脸去偷偷地笑。 “真可爱。”陆奥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快活地说。 高杉不可爱的时候比较多。他对混混们比对蟑螂还要缺乏耐心。那也是一些十来岁的男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马路边,用琉球方言说着一些语气轻薄的话,看向高杉和桂的眼神带有鄙夷。高杉有时扔下自行车随意揪过一个就开始暴揍,揍到对方跪下求饶。其他混混都不敢上来帮忙,因为高杉凶悍起来真的很吓人,我宁愿得罪陆奥也不想跟他干架。桂就从来不动手,只是倚在自行车后座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直到混混被揍哭了他才会过去对高杉耳语几声,最后高杉勾起嘴角揉揉他的长头发,拉着他回家。 我让陆奥猜桂对高杉说的是什么,陆奥说你觉得呢,我说不大像“条子来了”这样的话,陆奥就笑话我,说当然不是了,大概是诸如“你这个凶样子真让我喜欢”之类的甜蜜言语吧。 天黑之后的高杉和桂是暴躁的野兽,日复一日疯狂地争执,又在雨水不息的深夜疯狂地交合。桂一定是害怕打扰我们休息,所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叫。他们从来没有和我说起,但从他们争吵的内容来看,应该是跟我和陆奥相似的情形。家族容不得这禁忌的爱恋,只好抛弃了一切,从此只为心上人而活。 我明白他们的喜怒无常其实是离家出走的后遗症,他们大概也像我一样,在黑夜中隐隐牵挂起家中的弟妹,甚至是曾疾言厉色到让人生厌的父母亲。我不会对陆奥坦白这些,但我想她应该知道。她是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 黎明之前,他们永远都能重修旧好。之后又是幸福美满的一天。 然而快乐时光特别短,老天爷是很善妒的,怎么能容忍凡人过得比他开心?1945年初,陆奥开始频繁地头痛发烧,我寻遍了岛上的医生,都说是小病小症,吃些感冒药就好了。可我害怕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特别在意她,所以无法停止地担心。看着她的脸色一天天苍白起来,我不知所措,但又无能无力。 三月份美军登陆岛上,学校里开始组织未成年的孩子们进行军事训练。冲绳突然变得剑拔弩张,四处弥漫的恐惧和不安叫人抓狂。陆奥问我会不会参战,我说我不。 我痛恨战争,也痛恨政【府。无尽的扩张欲望让我无法全心热爱我的国家,我也不能原谅它对中国和朝鲜的侵】略,我不能原谅人类想要保全自身从而荼毒他人的行径。珍珠岛事件之后谁都知道我们该吃苦头了,自作自受,我才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替上层买单。 陆奥没有责备我贪生怕死,她反而放了心。她说真好,你要是没命了,我也不想活。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推心置腹的情话,我突然就没出息地鼻子一酸。 高杉和桂也不再天天打斗。自从某天夜里高杉推倒柜子砸伤了桂的腿后,他们开始长时间的和平。每天桂一瘸一拐地上下楼时,高杉的眼里都写着后悔与痛心。 “很快就会好的,骨头又没断,伤了筋而已。”桂全不在意。 可是四月初的一天夜里,我又听见他们争吵。 “我跟你一起去!”桂恼怒地说。 “你去报名看看啊,谁要你这瘸子,你现在这样子有个屁的用,只会拖累人。”高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酷。 这一次他们没有殴打对方,过了好一阵,我听见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墙那边动静很小,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轻柔。 那喘【息没有挑起我丝毫的欲念,一声声在我听来竟全是叹息,无比的哀伤与惆怅。我看着怀中发着高烧的陆奥,整夜都难过得浑身乏力。 第二天早晨高杉背着包裹离开了,他在楼底下对站在阳台上的我作了个挥别的手势。 桂磨蹭了很久才一瘸一拐地从房里出来,出人意料的笑容满面。他将双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对高杉说,“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死了。” 高杉长时间地看着他,然后转身走了。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我对素子和小舞说。 “后来呢?桂呢?”小舞瞪大了眼睛问。 若不是小舞提起,我差点忘了桂的部分还有些后续,真是年纪越大越记不住事。 “桂啊,每天努力地练走路,啊哈哈哈,那家伙。过了半个月,他奇迹般地能跑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都是屁话。腿恢复了之后他立刻打点行装上了战场,走的那天高兴得哼哼唧唧的。” “最后呢?他们活着回来了吗?”小舞好像很紧张。 “不知道啊,仗没打完爷爷就回了大阪,但据说还是有些军人幸存的,或者是……做了战俘。”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高杉和桂是前一种结局,我不能想象那么骄傲的他们在敌营里受着幽闭和自尊的煎熬。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死,我坚信他们活得好好的。陆奥说过,他们两个人啊,看着就是命硬的相,地府不敢随意收去。 “哎呀,爷爷你故意调人胃口吧?讲的什么故事嘛,虎头蛇尾的。”小舞不满地埋怨我。 素子却是异常的安静,她怔怔地在沙发上坐着,半晌才揉揉眼睛,说:“说真的,爷爷那个时候的人,可能比现在的我们懂爱懂得多。” 啊哈哈哈,这老气横秋的小鬼丫头。 第三章 1945.4 土方十四郎 刚入伍的这批新兵里,桂小太郎是个最为惹眼的存在。倒也不是因为长得有多好看——论起脸蛋的漂亮程度,冲田这混蛋未必输给他,尽管小兔崽子天天盼着老子踩地雷炸死,老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桂小太郎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他那欢天喜地的劲头,我从来没有看过哪个小兵是这样高高兴兴地上战场的,简直像是来奔赴一场期待许久的约会。 这些临时入伍的冲绳人没有接受过专门的作战训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还来不及正式编入部队就会沦为炮灰,连名字和长相都不被记住。换做两三年前我或许还会为之唏嘘,但在无数次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战斗中,我早就麻木了,分分秒秒都要提防炮火与子弹的关口,谁还有力气操心别人的性命。 近藤把年轻的一拨新人交给我管,他说这些年纪小的早早死了还太冤,让我罩着点。他总是有着不合时宜的软心肠,但若不是这一点,我和冲田可能也不会从一开始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那天小东西们站成一排听我训话,个个紧张兮兮,好像生怕一个走神我就会像教书先生一样掏出戒尺打他们手心似的。只有桂小太郎眨巴着眼睛东张西望。我停下来盯他看了会儿,他也没有反应,直到所有人的脑袋都转向他,他才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这种心不在焉的家伙往战火中一扔绝对能死几回死几回。 “队长,你见过一个叫高杉晋助的人吗?”他竟然还不知死活地问我这么一个蠢问题。奇怪的是他没有一点琉球口音,而是纯正的东京腔。 “你,出列,做五十个俯卧撑。”管他哪里人,杀鸡骇猴还是有必要的。 桂小太郎还算听话,老老实实地用最标准的姿势服从了我的命令。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一张脸涨得通红,有几滴汗水顺着刘海往下淌。 那样子也还是挺好看。 给新兵分好军服和装备,吩咐他们先去换上衣服熟悉熟悉步枪之后,这家伙又不屈不挠地黏上来。 “队长,高杉晋助头发颜色很奇怪,有点泛紫,扑克脸,比我矮这么多,真的没有见过他吗?”他边说边用食指和拇指比划那身高差。 我再一次盯着他看,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不怕我,嘴上喊我队长,行动间却好像我不是他头儿而是熟稔的伙伴一样。 但他这么一形容,我倒是真见过一个与他描述相近的士兵,那人凌厉的气势在新人中很突出,所以我有印象。 桂小太郎充满期待的目光不知为何让我心头一软。军队里很少有人敢直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们害怕,他们见过我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或是听过一些血腥残暴的传说,人人都在背地里叫我鬼十四。而桂小太郎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畏缩,直截了当得让我有些不习惯。 又或者他只是天生缺根筋吧。 最后我这恶鬼让了步,我告诉他,等他什么时候碰上一个银毛畜生,他大概就能见到他想见的人了。 新兵们很快投入了战斗,美国人开足了马力推牧港这条防线,我们不能再有所保留,每一点可派上用场的防守力量都必须恪尽其守。我鬼使神差地将桂小太郎安排在视线所及的位置,因为对他抱有一些自己无法解释的情绪,可能是好奇他将有的表现,可能是想要窥伺战争加诸于他的变化。每一个士兵都会经历某种改变,从神态到人格,年纪愈轻,这种改变通常愈加的显著。我亲眼见证了无数双瞳孔由热烈褪至颓败。战争时刻在剥夺一部分人的笑容,它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桂小太郎青春明亮的面孔让我对他寄予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我还不太清楚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想要保护他”这么令人鸡皮的心愿。 坦白地讲,桂小太郎在某些方面超出我的预计,比如冷静。头一回使用枪支和大炮的小鬼们虽大多数也踌躇满志,但他们行动间时刻闪现的紧张和无措逃不过我的眼睛。桂小太郎没有这些不安,他很镇定,扣扳机的手法也远比其他人熟练与精准。他的双手没有颤抖过,几乎是带着完美自信地完成每一个程序。或许是个天生的战士,尽管这与他柔美的外形并不匹配。 美方对坑道战一时间无计可施,我们僵持了有三日之久。中途进食的时候我对桂小太郎说“表现还不错”,立刻有几个士兵将压缩饼干呛了出来。 “老大竟然夸人了,你刚才听见了吗?”山崎跟旁边的小兵咬耳朵,被我瞪了一眼马上闭了嘴。 “但你头发太长了,白刃战容易被敌人擒住。剪掉。”我命令他。 他抗了令。全然不复被罚做俯卧撑的顺从。 “这一条不行。对不起了队长,我要是剪了头发有人不会原谅我。”他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轻轻松松。 “而且我也不会给美国人这个机会,你放心。” 小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要死了要死了。”山崎作势要逃,“老大要杀人了,快躲好。” 我当然没有杀了桂,我甚至没有动怒,而是自然而然地相信他有他的理由。但是为了维护鬼十四的面子,我罚掉他三分之一的压缩饼干。 他几乎是笑眯眯地掰下饼干递给我。“谢谢你。”他说。 牧港最终没有守住,美国人动用了四个师迂回夹击,到了第五天我们只好后撤。 整个军队士气低迷,除去损失的装备与兵力,更让人心神不宁的是这节节败退的势头。依旧泰然自若的人也不是没有,桂小太郎就是其中之一。他好像并不在意战斗本身,只是关心什么时候与其他分队会和。受不了他一次次老妈子式的纠缠,我只好胡乱应付他应该就在这几天了,说不定还要重新编制。他听了很高兴。 真是奇怪的人。 又过了两天,银毛畜生一行真的出现了。一同跟着来的还有冲田这小兔崽子,劈头就是“土方先生竟然还毫发无伤地活着真是太遗憾了”。艹。 银毛照旧用鼻子看我,我自然也用鼻子还礼。“哼。”算是打过招呼。 欢欣鼓舞的只有桂小太郎。他从见到银毛的一瞬间就打了鸡血地奔了过去。“晋助!”他甚至等不及用眼睛搜索对方的存在,先兀自喊了起来。 所有人都奇怪地停下脚步看他,这份活泼显然与当前的战况不太相宜,他太高兴了,简直可以招来不满,甚至怨恨。 只有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深紫色的头发很是显眼。 “晋助你等等我!”桂小太郎一定是看见了他,更加高兴地往那方向跑。 那人脚步定了定,终于回过头来。 我从来没有在桂小太郎脸上看见过这样惊愕与悲痛的神情,那神情在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仍能叫我呼吸一滞。战争早让我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撕心裂肺,而桂小太郎突然崩塌的快乐面容却令我始料不及。他没有被战场击垮,令他一瞬间溃不成军是眼前那个叫做高杉晋助的男人,他惯来大喇喇的笑容被谁粗暴地揭了去,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指一指地捻碎。我发现我有轻微的不忍,甚至有些替他难过。 高杉的左眼覆着厚厚的绷带,新沁出的血渍在一片雪白上触目惊心。 “你……还好吗?”桂小太郎一向清朗的嗓音突然间变得嘶哑。 “谁让你来的。”高杉冷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滚。” 第四章 桂小太郎伸出手去,被高杉毫不留情地打开。高杉径自转身走向指定给他们的营地,不肯多看桂一眼。桂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毫不顾忌聚焦在他二人身上越来越密集的目光,这些目光中参杂着好奇和不解,更多的是兴奋——这艰苦的作战中不是时时都有好玩的事件发生的。桂对这一切不管不顾,他两只眼睛只是盯着高杉。“晋助。”“晋助。”他一遍遍唤他,低声下气,委委屈屈。有人在交头接耳。 桂又一次伸手想要拉住高杉胳膊,被高杉用力一推,一时重心不稳倒在地上。“嘶……”他不禁咬住牙倒吸一口气,右手下意识地抚向脚踝。那一刻他低着头没有看见高杉的脸,我却看见了。这冷峻男人剩下的那只眼睛中分明兴起了剧烈的波动,泛着碧色的瞳孔同时流转着好几种情绪,不知是不是我想太多,我似乎能看到一些懊恼、自责,还有疼惜。但他自制力极好,迅速将它们一一打消,又恢复了之前的残酷模样。 桂小太郎可怜巴巴地仰起脸来,向那无动于衷的男人发出请求:“晋助,扶我站起来好不好,我很疼……”以我这些天相处下来对他的了解,这无助的姿态大约有一半是假装的,而即使如此,他漂亮的脸上呈现出那样的痛苦,连我这铁石心肠之人也不免心生恻隐。 高杉转过头去对身后一位英俊挺拔的士兵说:“万齐,帮忙把他弄起来,他有腿伤。” “不是你扶,我就不起来!”桂小太郎却突然上了脾气,两根秀气的眉毛拧到一处。这小孩耍性子惯用的招数突然被十八岁的少年军人使出来,连我都觉得很好笑。万齐弯下腰去试着搀他,他把手臂扯得远远的,横竖不让他碰,活像个被惯坏的小少爷。万齐无奈地笑笑,对高杉摊了摊手。高杉面无表情地说那谁都别管他了,让他在地上赖到死。 所有人都在笑。银毛畜生笑得最开心。“哎呀呀,真不愧是多串调教出来的一等兵。”他简直快要岔气了,挤成一团的脸让我恨不得在上面狂踩几脚。 我只好亲自上前揪住桂小太郎的后领,把他拎回我们的地盘,省得丢脸。 被强行提回来之后,气呼呼的桂小太郎要求我把他调到银毛手下,又被我罚了五十个俯卧撑。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还用那银毛畜生扫我的兴,这家伙的大脑究竟是个什么构造?真是十八岁吗?我看撑死也只有八岁吧。 可谁都没想到桂小太郎无理取闹的愿望当天晚上就得到了实现。成全他的不是我,是松平。我和银时带的两支小队均是死伤过半,被松平下令并成一支。 “谁当头?”银毛气焰嚣张地问。 松平看看我,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像坨屎。他沉吟了片刻说:“你们两个一起带,给我好好合作,不准互相拆台。” “艹,谁要跟他合作啊!”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跳脚,被近藤适时按住。 “别闹,老头最近够苦恼了,现在不是窝里斗的时候。”近藤说得义正词严,脸上却是一脸坏笑,这王八蛋。 桂小太郎突然间成了最大的赢家,一下子又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完全忘了白天高杉在众人面前给他的难堪。收到指示后他立刻老皮老脸地蹭了过去,将行装往高杉旁边一丢,嘻嘻笑着朝地上一倒,脑袋枕在高杉腿上。高杉原先倚着树干半躺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惊,连忙伸手推开那压着自己双腿的白痴。桂可倒好,干脆两只手死命抱住高杉的腰,眼睛竟然还闭着,无耻到极点的假寐。 艹,怪不得想调到银毛畜生手下,皮这么厚,跟那畜生想来是很合得来的。 高杉推不走他,掐他他也不动。停下手来盯这无赖看了一阵,高杉突然将头往树干上一抵,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在桂小太郎听来有如特赦,他立刻张开眼,欣喜若狂地问:“晋助,你现在肯理我了么?” “不理你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烦死。”高杉的语气有明显的缓和,他终于又肯直视桂的面孔,眼中不再是刺骨的严寒。 “知道就好。”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仍然躺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高杉的绷带,“该换了吧?我帮你好不好?” 高杉别过脸去:“不好,很难看。” “你十岁生面疮的时候才难看,我也没嫌你。” “……” “怎么弄的?” “流弹。” 桂一点点轻抚高杉受伤的眼睛,仿佛对待贵重的珍宝。“我很想你。”他低声说。 “……” “你想我吗?” “嗯。” “见到我高兴吗?” “不高兴。你不该过来。”高杉闷闷地回应。 “你不是也在这?而且我打过仗了,土方队长说我表现不错。” “你还没有被朝夕相对的战友溅过一身脑浆吧?也没有丢掉身体的一部分,像我这样。”高杉苦笑着抓住桂流连在他伤处的手指,“说不准哪一秒就会丧命,连跟谁道个别都来不及。你跟我一起下了这活地狱,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桂小太郎一怔,随即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寂寞如同云厚月藏的夜空中那点似有似乎的光亮。 “可是我一个人,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攥住对方的手,好像松开五指的那一秒眼前的面孔就会烟消云散。 “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曾也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那美丽的少女也是这样将我视作性命。我从军之前硬着心肠劝她嫁个别的好人家,她便是如此幽幽地说:“我嫁了别人,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但她没有阻拦我奔赴战场的步伐。仔细想来,她这一生也不曾对我说过半个“不”字。我离开村子的那一天,她只是站在桥头静静地看着,走出很远我回头看她,她仍是一动不动。那天天气阴霾,隔着重重的秋雾,我看不清她是怎样的神情。 我参军的第二年,她在家乡郁郁而死,从此总悟再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 此刻我看着高杉和桂年轻又忧愁的脸,再一次发自内心地诅咒世间所有的战争。 “你不要怕,我这么强大,完全可以保护你啊。”突然间桂小太郎欢快的声音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造反了你,到底谁保护谁啊。”高杉蜷起食指和中指关节,在他脸上狠狠一掐。 “啦啦啦,我觉得我比较厉害。” “你去死,你都嚣张成这样了还不是被我……” 他们越说越小声,最后只是耳语和轻笑。 到底是男孩子,情绪调整得可真快。不过也好,在战场上有个可靠的同伴总不是什么坏事,彼此照应,互相打气,活下去的机会可能也大些。 说起来这样深入骨髓的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啊咧?是友情没错吧? 第五章 1945.5 坂田银时 也只有多串这个笨蛋会以为高杉和假发之间腻腻歪歪的感情是“友情”。难怪每回河上一出现山崎就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支支吾吾坐立不安时,他会认真讲出“山崎你不用憋得这么痛苦,屎还是要拉的”这样的蠢话。这家伙这么一板一眼,要是发现世界上还有男人对男人有感觉,一定会被颠覆到连蛋黄酱都不认识吧。 多串这个人真的很好笑,神经那么粗,还整天牛气冲天的不把我阿银放在眼里。如果说无趣的防守战中还有什么乐子可找,那绝对是气得他鼻子冒烟。我才不会告诉他,自从松平老头子把我们捆成一队之后,我做事的原则就是跟他对着干。不过这么做有时也会两败俱伤,比如我装作不小心把他的烟草全撞翻在水坑的当天,糖也全部人间蒸发了。打仗之余还要跟他斗智斗勇,真是挺辛苦的。每天晚上只要没有夜袭,阿银我都跟条死狗一样累瘫在散兵坑里,脑力和体力一起透支。多串也好不到哪去,经常倒头就睡,梦里被烟瘾折磨得直哼哼。后勤已经供给不上更多的烟草,毕竟入了五月连粮食都开始紧缺。 五月以来,一切都变得不同。 雨季的冲绳闷热潮湿,死人越来越多,起初还有平民负责掩埋,如今埋尸的动作已经渐渐赶不上士兵阵亡的速度。情况越来越糟,雨水和着泥土的腥气,再加上尸体的腐臭,时刻折磨着我们的嗅觉和神智。圆锥山和折钵山相继失守的消息传来,有人开始崩溃,年纪小些的在夜间抱着双膝不出声地哭泣,脾气暴躁些的开始没有任何预兆地嘶吼,甚至举起步枪对着美军阵营的方向一通扫射。 “你他【妈不要命了!”多串将一个情绪失控胡乱开枪的青年男人奋力掀倒,恼火得五官扭曲,“你不要命了别人还要命,这些小鬼还要命!”他愤怒地指着那些临时应征的冲绳少年,一张张小脸上满是错愕与惊恐。 他把那男人手中的步枪夺下来扔给我:“坂田,你把这东西看好,等他发疯发完了再给他。” 这一次我没有跟他对呛。我接过那杆枪,麻木地坐回窄小的坑里。 那男人突然间爆发的嚎哭在漆黑的雨夜中一声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为什么会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胜利不是吗!” 没有人回答。谁又能回答。 那混乱情形发生之际,假发正在给高杉解绷带。枪声和哭喊令假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高杉缺失的左眼曝露在手电的光亮下,干涸而可怖。过了许久假发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歉疚地对高杉说了声对不起,继而换了干燥的纱布替他一圈圈缠上。 “雨季这么潮,伤口疼吗?”他担心地问。 高杉摇摇头。 “你疼了也不会告诉我。”假发叹了口气。 犹豫了一瞬,假发又问:“晋助,当初为什么要应征呢?我们明明不是冲绳人,也反对战争……” 高杉没有立即回答,有那么一刻他似乎露出了一丝迷惘的表情,之后自嘲地笑笑。 “谁知道呢,幼稚的英雄梦想吧。” “我喜欢冲绳。跟你出来的这一年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年,我已经把它当家了。” “我也喜欢东京,但是……所有在意的人都反对我们。冲绳不一样,我们在这不需要理会别的,我觉得很自由。” “所以,可能真的是想保护它……是不是有点蠢?”说完之后,高杉难得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变得不太像平时锋芒毕露的他。 假发左右看看,突然凑过去亲了一下高杉的脸颊,又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地。 “一点都不蠢。所以我才爱你。” 雨一夜未停,我的双耳被压抑的啜泣声和伤员痛苦的呻吟所充斥,内心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许多。那对行事古怪的年轻恋人不知为何让我有些感动。我突然萌生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希望,对冲绳,对这场战役。 对明天。 战争中倒霉的不可能只有一方,一次小小的夜间突击中我们这边堵到了几个美国佬,其中有个似乎还是连长。原先是想直接毙了,但松平的意思是说不定可以套出些作战计划,或者拿来当人质,便暂时留了活口。那也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眉眼间日积月累的疲态与我们并无二致。 被活捉的美国人在营地里成了最凄惨的受气包。屡屡败退的懊丧让士兵变得日渐粗暴,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找茬,反正语言不通,连冠冕堂皇的交流都可免去。 当有人揪住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美国兵拳打脚踢时,有人厉声喝止。 “你不能虐囚,他们已经投降了。这样会被告上军事法庭的。”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男孩子,瘦瘦小小,显然还未成年。 我知道他,他姐姐是个漂亮的护士,每次帮伤员上药都能招来大片饥渴的目光。军队里的女性是稀有的钻石,在朝生暮死的亡命之徒眼中,她们从头到脚都折射着无限诱人的光泽,值得用任何东西去交换。 “小鬼,你脑子进水了吧?要不是这些美国佬,我们哪里用得着吃这些苦?你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啊?”很多人怒气冲冲地指责那孩子。 他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可他们现在是战俘……” “砰”的一声枪响,美国小兵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扑倒在泥地上,浓稠的血浆从他身下汩汩流出,开成一朵殷红的花。 “他现在不是战俘了。”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收起枪管,昂起头来阴狠地对那孩子说。 男孩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很快有愤怒的泪水涌出。 剩下的美国人痛苦地捂住脸,他们自知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权力。 我和多串最终宣布禁止任何擅取俘虏性命的行为,但我们无法一味阻止自己人欺负美国佬。内讧是很危险的(当然了,我和多串之间的争斗不算)。我们各自带了一年兵,深知这个道理。 凌晨两三点时军队恢复了宁静,人们陆续进入睡眠,而戴眼镜的那孩子蜷成一团垂头坐着,不知是不是在哭。 “你叫什么?”假发的声音。 “新八。”那孩子有气无力地回答。 “睡吧新八。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假发的声音温和平静,有使人安定下来的力量。男孩闷闷地“嗯”了一声便躺了下去,仍是蜷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孤单又可怜。 高杉揽着假发的肩膀,望向远处漆黑的夜空。 天上没有半颗星。今天,依旧不会有太阳升起。 被剥去了雨披的美国人劈头盖脑淋了一整天雨,加上不时的拳脚相向,委顿得面若死灰。我们进食的时刻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又一重折磨,那几双同时写有渴求与惶恐的蓝眼睛着实有几分凄凉。叫新八的男孩子埋头吃着自己的干粮,偶尔抬眼偷看美国人,又立刻垂下脑袋——他已经不敢贸然行事从而将俘虏们陷入更倒霉的境地了。而假发显然无法对那凄凉熟视无睹,他在众目睽睽下抓了几块饼干递过去,不带丝毫的遮掩。假发生来有种泰然自若的气度,哪怕是犯痴耍横也给人一种“原谅他是理所当然的”的错觉。这真是很奇怪的一种特质。但正因为这特质,他让人讨厌不起来。他给美国人饼干,也没人数落他的不是。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被假发的气场所降服,有的只是觊觎他对于男子来说过于标致的面貌罢了。你经常会发现这么一些人,他们在假发经过的时候神情猥琐地指指点点。“艹,***比女人还好看。”“便宜了那独眼。” 但他们也只会在背地里如此窃窃私语。每次高杉在场,又有哪个不是老老实实闭着嘴,瞧都不敢多瞧假发一眼。 假发救世主一般赏赐美国人粮食的时刻,新八那孩子几乎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之后就莫名其妙打起了精神。我知道他喜欢假发,谁都喜欢假发,连多串这怪物都是。我不也是么?先前从美国人那缴来的炼乳,我还鬼使神差地分给他一小支,惊得多串下巴都快掉了。嗯,要是多串真的下巴脱臼,那苦逼样子一定很好笑,让我贡献出一百支炼乳也是值得的。 送给假发的炼乳掉头就被他给了高杉。假发小哈巴狗一样的邀功,害得老子被高杉剩下的那只眼睛狂砍了不知多少刀。我他妈真想抽自己俩耳刮子。我这是何苦呢?? 说起来新八也挺好玩的,长得一副乖乖学生仔模样,没事却老是对着一个小女歌手的画片发痴。我问他夜里会不会想着那妞打飞机,被他亲爱的老姐听见了,用医药箱在老子头上狠狠地砸出一个大包,过了好几天才消下去。 最喜欢假发的当然还要属被施予恩慈的俘虏了。那疑似连长的美国人感激得连连点头,一遍遍说谢谢。假发问他们要不要喝水,他们震惊地发现这可爱的日本小兵还会说英文,更是喜出望外。假发从此成了他们的耶稣,美国人只有见到他才会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他们开始跟他讲些战争以外的事。以前松阳老师教过我一点英文,所以我还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对话。 一次美国连长拿出一个精致的怀表给假发看,盖子内侧嵌了张金发小女孩的照片。“我女儿。”他骄傲地告诉假发。 “真漂亮。长得一定像妈妈。”假发笑着调侃。 美国人也笑。“你多大了?”他问假发。 “十八。” “跟我弟弟一样。你们都很帅气,也很勇敢。” 假发跟美国人交流的时候,我有种恍恍惚惚好像做梦的感觉,突然间搞不清这战争是不是真的存在。这其乐融融的友好情形简直让人有些无奈呢。 有时我也八卦地观察高杉的表情。这家伙竟难得的没有绷着脸,嘴角微微翘着,眼里熊熊燃烧的是什么?爱的火焰吗? 真肉麻。 遗憾的是,那奇异的温馨场面没持续多久便被当时正与近藤揣度司令下一步战略的松平打断了。松平若有所思地看着与美国人闲叙家常的假发,原本紧锁的双眉逐渐舒展开一些。“桂小太郎,你过来。”他对假发招招手。 假发听话地走到松平身旁,神态依旧是闲闲的,我不禁猜测他的大脑里可能并没有“不安”这个概念的存在。而高杉却突然流露出一点戒备的神色,他放下手中的干粮,警觉地注视着假发的方向。 “你去问问那洋人,有没有什么关于军队的秘密可以告诉我。”松平的语气罕有的和蔼。 假发回头望望美国连长,想了想说:“我觉得他不会告诉你。” 我与假发有相同的意见,但他的过于坦诚显然让所有人吃了一惊,连近藤也不禁变了脸色。松平上扬到一半的唇角忽的一僵。他微眯着双眼上下打量假发的脸,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那么,去帮我把连长请来。”他冷冷地说。 我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假发还是知道不安的。他犹豫了,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听话。”松平的声音愈发阴沉了。 假发无措地望向高杉,高杉别无选择地点点头。我想换了我也只有这么做。我已经大致猜到松平的计划,而那计划绝对是假发所抗拒的。 假发面色凝重地对美国人转达了松平的意思,美国人凄凉地笑笑说,“总会有这一刻的,孩子,你阻止不了。请你告诉你的上司,我并不知道什么秘密,很抱歉。”假发僵立着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笨蛋,况且笨蛋也知道这个回答不会带给战俘们好果子吃。 松平失去了耐性,拎起战刀快步走了过去,将假发搡到一旁。新八紧张得连眉毛与眼睛之间的界限都快消失了,一张小脸皱到了一起。高杉站了起来,我赶忙伸出一只胳膊挡着他,我对他说:“要是不想更糟,你最好不要动。”他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盯着假发。所幸他没有失聪,并不再做下一个动作。 松平将脸凑到美国大兵们面前,一张张面孔细细端详过来,他刻意放慢动作,直到无法遮掩的惶乱从美国人眼中逐渐溢出。不止是惶乱,还有些悲愤与憎恶。他们不会没有听说过日军的残酷,这残酷正是松平所长,即使身处同一阵营,我和多串也对他畏惧三分,更不必说这些本早该做了刀下鬼的敌军了。松平的目光在一个抖得像筛糠似的美军定了格。“近藤,你过来,替我按住他。”他似笑非笑地说,眼睛没有从那美军身上移开。 “救救我,Sam。救救我。”那人快要哭了,绝望地向连长发出乞求。 连长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属下,能说出口的却只有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 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松平提起战刀。假发将脸扭向一旁。而我身旁的新八发出一声刺耳的哭喊。 男孩子尚未褪尽稚气的尖叫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我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一颗头颅的断落。 最后松平捏住假发的下巴,将那标致的面孔转向自己。他一字一顿地对假发说,“漂亮小子,请你告诉亲爱的连长大人,如果他明天还是这么倔强,我会再砍下一颗脑袋。而现在,你去把这柄刀擦干净。” 当天夜里美国人不绝的祈祷声与啜泣声折磨着我,我始终无法睡着。“吵死了!快闭嘴!”有人凶狠地冲他们吼。恐惧使他们压低了声音,而那努力抑制的悲啼却愈发令我辗转不安。我知道美国人是不杀战俘的,他们受日内瓦公约的约束。松平经常说起美国人“可笑”的人权意识。他们既不杀平民,也不杀投降的敌军,那么白天的那一幕对他们来说一定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说上次那美国孩子被枪杀算个意外,这次却相当于死刑的宣判。他们怎能不为无望的明天哭泣。 可我对松平也恨不起来。曾经他也是个积极快乐的老大叔,虽然凶巴巴,讲起家里宝贝女儿的时候也会温柔地笑。他为保护妻儿上了战场,最终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并且,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承认,从被擒的那一天起,这几个人美国人其实就注定了丧命的结局。有限的粮食供应不会允许他们一直存活。 他们早就没有机会了。 “孩子,能替我收好这块怀表吗?”我听见连长沙哑着嗓子请求假发。 一直麻木地坐在地上的假发疑惑地看向他。 “我不想……我不想它落在别人手里。”连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见不到她了。请你替我守护好这个纪念。” 假发机械地伸出手去接过那精致的金属表,他打开表盖,小姑娘缺颗门牙,笑得连眼睛都找不见。 水汽就那样在假发黑白分明的眼中慢慢洇开,他低下头去,将脸埋进了掌心。 高杉在他面前俯下身,用力环住那轻微颤动的肩头。他一点点地亲吻那绸缎般的长头发。他轻轻对他说:“不要哭。” “你还有我在身边。” “你有我。” 第六章 1945.5 桂小太郎 我开始害怕黑夜。我开始害怕那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的雨水。几乎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在你面前失去生气,那些年轻而僵硬的身体被丢在路旁,逐渐与污泥融为一体。死亡,死亡原来是可以这样轻易发生的一件事,仿佛伸手从树上采下一枚叶片一样自然而然。我开始想念一些东西。小楼房四周郁郁葱葱的琉球松,集市上沾着露水或是泥土的新鲜蔬果,晴天里晋助骑车载着我四处游荡时拂在脸上温暖馨香的风。 我夜夜想念它们,直到被疲倦夺去意识,陷入深深的睡眠。 而梦魇是另一重打扰。炮火和硝烟是永远的主题。鲜血在我面前流成河海,有人死去,有时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有时是土方和银时,有时是我自己。 还有时是晋助。他在漫天的烟尘中默默望着我,左眼的创口一点点扩散开来,我焦急地想要抓住他,不等伸出手去他便灰飞烟灭。我在梦中绝望地痛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喉头异常堵闷,恨不能割裂才好。 “假发?假发?”这熟悉的声音将我从噩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夜牵肠挂肚的脸。 “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又在头痛?” 我十三岁那年发过一场持续五日不退的高烧,医生束手无能,家人四处求得偏方才让我得以续命,然而自此落下了头痛的病根。晋助很将这事放在心上,平日里我略微露出一点不适的神色,他就要担心我是不是病发。此刻他一脸紧张,我便忍不住心上一暖。 “没有。我做了个梦。” 我老实将梦境告诉他,却被他笑话了。“嘁。”他又恢复了过去调侃我时不可一世的模样,斜着眼睨我。“白痴。” “哼。”我也撇过头去继续睡觉。白痴怎么了,即便是白痴,也是你口口声声说过要一直陪伴的白痴啊。 白日的战斗远比应对噩梦来得艰难。枪林弹雨中我总想时时守在晋助身旁,一抬眼见不到他便无法安心。“桂小太郎,你再这么东张西望的,小命丢了老子可不管你。”土方队长一遍遍地警告我。我只好唯唯地答应下来。土方又看看四周:“艹,银毛畜生滚哪儿去了,我看他最好把老子给累死。” 咦?土方队长自己不也是心不在焉的么? 当然,这个问题我只敢暗自好奇,真要问他,他恐怕又会罚我俯卧撑。 同样不敢说出口的是要命的右腿。本就没有完全复原,为了早点见到晋助急急地上了战场,加上天天阴雨,小腿时不时的隐隐作痛。战友们听说了想必会害怕我的拖累,但更不能让晋助知道,他八成会揍我。 然而并未完全康复的腿伤还是被发现了。我与土方冲田等几人路经一个低洼的民居时遇上一小队美国大兵,他们看见了我们,便从围墙的另一侧向这边开枪,我们人数显然占了劣势,只好一边反击一边往营地撤。在那性命攸关的时刻我不争气地小腿一阵抽痛,狼狈地倒在地上。土方气得要命,一边开枪应对美国人一边拎起我就要往前,我却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呼。土方这才记起晋助过去提过我腿伤的事,吩咐冲田掩护着点,然后弯下腰去恨恨地说:“妈【的,快上来,老子背你。” 我自然不能再扭捏下去,乖乖由土方队长背了一路,丢脸得恨不得中上几枪一死了之。冲田一路上抱怨着因为我的原因无法在掩护中放水以致土方被乱枪射死,土方一张脸铁青铁青的。 冲田和土方的关系很奇怪。我听说过一些冲田姐姐和土方的事,似乎是在姐姐病逝后,冲田才开始天天咒着土方死。但他说归说,我却从没见他哪次真的趁乱落井下石,倒是顺手帮过不少小忙。我想,他其实是挺在意土方队长的。 回到营地之后自然是被晋助痛骂了一顿。“你就是要把命丢了才开心,当初都说叫你不要来了!”他气冲冲地吼我。我顿时觉得委屈,我不过是担心着他想要守在他身边确认他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总要揪着这一点对我骂骂咧咧。我也赌气不再理他,叫他对着空气发脾气。 晚饭的时候银时笑嘻嘻地看着坐得老远的我和晋助,阴阳怪气地咳了两声,凑到晋助耳边说了几句话。晋助的神态明显一变,像是有些惊讶,又带点恼怒。他转过脸来看我,死命盯了好一阵。看看看,看你个头,我在心里没好气地说。 夜里我仍是十分烦闷,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然入睡的姿势。有人在黑暗中踌躇着蹭了过来,想都不用想是谁。 “假发。”他小声叫我。 我不理他。装睡。 “我知道你醒着。”他揉揉我的头发,“不要生气了,我也是担心你。” 你也担心我,怎么就总是忘记我同样的心情呢。就知道凶。 我还是有些委屈,但他难得的率先服低立刻让我没出息地心软了。我坐起身来面朝着他,但是不说话。 他将手伸向我右腿靠近脚踝的位置,轻轻地按捏。“还疼么?”他问。 我摇摇头。 “嘁,疼了也不会说,还不是跟我一样。”他又笑话我。 我也禁不住笑了,他永远都能飞快地得到我的原谅,哪怕是在彻夜剧烈的争吵甚至打斗之后。我对他硬不起心肠来。他克我。 今天松平忙着和上级沟通忘了对付美国战俘,让我松了一口气。尽管银时告诉我他们迟早要送命的,可我还是愚昧地想着,哪怕让我晚一天见到也好。连长托我保管的怀表在我胸前的口袋里,仿佛有千斤重。而此刻晋助在我脚踝处细心地按摩,又好像将这重量减轻了一点点。至少我的心脏又可以正常地跳动了。至少这一刻,我知道我是活着的。 我在黑暗中看着他模糊的轮廓,想着他光线下的脸。他有一张冷峻的脸,嘴唇线条给人的印象尤其凉薄,可他的掌心却是温热的。他一遍遍耐性地揉着我的伤处,肌肤接触的部分越来越暖。不知为何,我忽然记起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我军服下的身体,脸上不由得一烫,做贼心虚地扭过头。 “假发。” “嗯?” 他叫我,却又长时间地不说话。 我只好主动开口,以掩饰我那羞人的情动。 “晚饭的时候银时和你说了什么,你那么死死地盯着我看。” “哦,那个啊。”他嗤了一声,“我才不会告诉你。” 切,谁稀罕。 “那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不说我就睡了。”我往地上侧着一躺,背对着他。 过了许久也没有声音,我想他可能走开了。 他没有。 他俯下身子,将脸靠近我的脖颈。他的呼吸一点点拂在我的皮肤上,一直痒到我心里。 “我刚才是要说,我比你更想。”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那低沉的声音突然就收紧了我每一个毛孔,心脏跳动得过于剧烈,仿佛时刻都要脱出喉头。我想我的脸一定像猴屁股一般难看。 “还有。”他扳过我的脸,一点一点地向我贴近。 “银时跟我说,我要是不要你了,他立刻接手。” 嘴唇被那湿润的触感所覆盖与融化之前,我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好吧。 死在这一刻也不错。 第七章 1945.5 高杉晋助 天知道我那时有多想立刻要了他。我捧着他的脸,手指感觉到那可爱的面颊越来越烫得厉害,就与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吻他的情形一样。他舌尖的每一次回应都在告诉我他也渴望着我,如果不是四周早已被战争训练得对风吹草动极其敏感的士兵们,我一定会忍不住撕开他的军服舐遍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我们会像野兽一样严丝合缝地占据彼此,就在这落满雨水泥泞不堪的大地上。 “我想你。”接吻的间隙我告诉他,“想得要命。” “我不是就在这吗。”他含含糊糊地说,睫毛在我脸上一扇一扇。 这小东西装糊涂向来很有一手。我又狠狠咬住那柔软的双唇,直到他喘不上气来。 “不准跟银时眉来眼去。”我命令他。 “我才没有。”他不满地推开我。 我知道他不会,但只要想到他被夺走的可能,尽管微乎其微,还是不大痛快。我故意缓缓舔舐他颈间,又在他出声之前用手捂住他的嘴,以防吵醒他人。我知道脖子是他敏感的部分,因此恶劣地用情欲折磨他。他果然身子一颤,胸腔耐不住剧烈地起伏。惩戒的目的达到了,我便放开他让他去睡。再不收手,我恐怕真的会忍不住就地办了他。 他果然没有睡好。天亮后冲田漫不经心地问他为什么黑眼圈这么重,他脸腾的就红了。银时立刻开始爆笑。 笨死了,撒个谎都不会。 可这样的他让我每天盼望和平早日到来。就算是出于身体的本能,我也诅咒这该死的战争。 清晨传来嘉守纳和读谷机场瘫痪的消息,军中士气一振。自从这两处机场被美国人占领用作基地之后,神风特攻作战一直受到不利的影响,这次是凭了义烈空降队的敢死空降突击才打了美国人一个措手不及。在基本丧失制空权的情况下,突击队员用自杀式的方式向机场投掷了手榴弹和燃烧弹。效果显著。大火至今没有扑灭,美国损失了几十架飞机与数万余加仑的航空汽油,也算是受到不小打击。 人人欢欣鼓舞的时刻假发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晋助。”他问我,“你说敢死队员出战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实在残酷。 “其实会不甘吧?”他定定地看着我。 “有时荣誉感会盖过求生的意识。”我安慰他,又是在安慰自己。可这个答案这样苍白,连自己听了都觉可笑。 他沉默良久,又问:“如果有一天,这样的任务被安排到你头上,你怎么办?” “也只有承担它,穿上这身衣服,你没办法逃避。”我没有犹豫,诚实地告诉他。 “即使是要丢下我去送死?”他眼中有分明的痛苦。 我想是的,无论有多不舍。但我不愿告诉他,我只劝他不要过于担忧,战事是没有定数的,没有必要预计太多。 他一脸的忧愁让我心有不忍,我打趣他:“我要是死了,银时可等不及地接手你呢,他虽然皮厚,人还是不坏。” 他并没有开心起来,而是对我瞪起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不过也好,这气鼓鼓的模样总比愁眉苦脸的桂小太郎要可爱多了。然而我刚感到轻松一些,他却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你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我正要开口骂他,他又抢了先。“你要再吼我,我现在就去找银时。”他竟然目露凶光。 我满心燥怒地看着正跟土方斗嘴较劲的银发男人,恨不得飞奔上前踹他几脚。 假发显然对我的表情很满意,瞬间又变得朝气蓬勃了。 “我说你啊,有时候真是不聪明。”他眼里满是得意,“银时最舍不得的当然不是我,我可没那个本事陪他从早掐到晚其乐无穷的。” 嗯?我再看向那脑袋都恨不得顶到一起的怒目相对的二人,心情又突然很好了。要说般配,除了我和假发之外,还真是没见过比他们更加天造地设的一双。 两个二愣子。 1945.5 河上万齐 在下并不讨厌战争。风云变幻的战场上,枪炮不断制造着雷霆万钧的轰鸣,战士的脚步在大地上踏出忽急忽缓的鼓点,这是在下前所未闻的恢弘旋律,令在下颇有些沉醉其中。 以及人类的节奏。在下时时聆听近旁同伴的乐声,时而狂躁,时而疲缓,时而昂扬,时而凄绝。每一点微妙的变化都使得这非凡乐章愈加的精彩绝伦。所有人当中最令在下感兴趣的当属高杉晋助与桂小太郎。这两人的旋律中有种微妙的笃定,它们挣不脱彼此,即使本身的节拍随外界发生轻微变动,强悍的默契仍令它们紧密交织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以说是在下听闻过的最为美妙之联奏。 昨夜他们二位别扭又甜蜜的小情歌,在下也因为睡眠较浅所以听见了。在下并非故意偷窥别人亲热的。 今天的战地交响比以往更加轰轰烈烈。那霸被攻占之后美国海军陆战队终于向首里进发。冲绳岛首府,我方的核心防御地,终究迎来最严峻的考验。美军已是使出浑身解数,为了攻占首里,将陆战团也派入了步兵师战区。炮口是不长眼的,战场如此混乱,哪里能火眼金金在刹那间将敌军友军分辨清楚。在下揣测,可能有一部分倒霉的美军死于自己人的轰炸。 人人的口鼻均被漫天烟尘所填满,硫磺与炸药的气味熏得在下呼吸不畅。那叫新八的孩子伏在在下身旁,被硝烟呛得不时咳嗽。他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战壕里的一切,在下察觉到他的旋律中不是没有紧张害怕,但他正努力稳定着自己的节奏,以他这个年纪少有的决心与意志。 在下记得早餐的时候他的姐姐来看过他。那位以美丽与暴力著称于军营的护士小姐偷偷塞了小半个饭团给他,被他有些尴尬地推还回去。 “我都这么大啦,姐姐老是像妈妈一样,别人会笑话我的。姐姐你也会饿啊,自己吃啦。” 护士小姐柳眉一竖,抓过饭盒就要往这孩子脑袋上拍。在护士小姐的武力威胁下那孩子缩缩脖子,还是乖乖地将饭团吃了干净。 看着弟弟啃饭团的护士小姐却是罕有的贤惠模样,她替那孩子整理了一遍没有捋平整的领子与袖口,一遍遍叮嘱他在战斗中要小心。 “敢受伤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笑眯眯地说。 当时近藤先生直愣愣地看着那位小姐,不知为何将干粮塞进了鼻孔。在下发现一旦护士小姐出现,近藤先生的旋律总是乱七八糟得让人头晕。 “河上先生小心!”突然有人拖起在下狂奔,没几步便有爆炸声响起,那人将在下往地上一扑,用身体护住在下。 是手雷。在下刚才所在的位置,被掷来一枚手雷。 真是凶险。 在下回过神来,立刻拍拍身上那人,问他有没有受伤。 “没没没没没有!”那人抬起头来,磕磕巴巴地说。 唔,原来是这经常脸红的孩子。他此刻也是面红耳赤,明明是救了在下性命的恩人,却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山崎退?”在下依稀记得他是叫这个名字的。 “诶?河上先生你……你你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好像十分意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这孩子貌不惊人,但在下认为他的神态很是可爱。 “唔,小退。” 他听在下这样称呼他,不可置信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可不可以先让在下起身?” “啊!”他这才发现自己仍然压着在下,脸更加红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道着歉一边跌跌撞撞地从在下身上爬起,又将在下搀扶起来。在下明显感到他的手臂不停地颤。 真是少有的羞涩呢。 “多亏了你,不然在下恐怕已经丧命了,谢谢你,小退。” “……”在下眼看着这孩子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过了几秒他重重喘上一口气,终于又恢复了语言功能。“那里应该还有其他人,但我……我只看见河上先生……我……”他一脸做了错事的表情。 不好,新八。 “新八!”在下朝那方向大声喊。 没有回应。 第八章 1945.5 山崎退 我的错。 如果当时不是一门心思地只想着河上先生的安危,如果反应再快一点考虑再周全一点,新八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 阿妙姐姐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颤抖着双手替新八清理伤口,纱条掉下来好几次。她没有哭,但那通红的双眼让我恨死了自己。近藤大哥说过阿妙姐姐的身世,她和新八自幼父母双亡,是阿妙姐姐在医馆里做小工赚钱,既当爸又当妈地将新八带大。新八是她唯一的亲人,新八是她的家。我还记得早晨她与新八道别时的灿烂笑容,如今新八成了这幅模样,她一定伤透了心。都是我的错。 桂也在一旁帮忙。我知道他很喜欢新八。新八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经常被呼来喝去,桂却从不粗暴对他,还会护着新八不准别人欺负。此刻桂也是一脸担忧,而比他更紧张的是近藤大哥。近藤大哥不时愧疚地看看阿妙姐姐,好像新八受伤是他的失职。如果那时我能头脑清醒一些……如果……这一切或许可以不用发生的…… “小退,不要太自责。不是你造成的。”河上先生拍拍我的肩膀。 这安慰原本可以让我激动得手足无措,而此时被对新八的抱歉苦苦折磨的我,竟连回应的力气都失去了。 “姐姐……”新八艰难地开了口。 那声音十分微弱,却立刻让阿妙姐姐僵硬的表情起了变化。她低下头去将耳朵凑近新八,焦急地问:“姐姐在这,你想说什么?” “……”新八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已经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再说一遍,说清楚些啊!”阿妙姐姐的眼泪已经快要落下来了,她绝望的脸让我失去面对的勇气,我抱住头,不忍心再看。 “我想……我想听歌……”新八费了好大力气,终于让阿妙姐姐听见了。 大颗的泪珠从阿妙姐姐眼中滚落,她顾不上擦拭,忙不迭地说:“好好好,姐姐给你唱,姐姐给你唱。” “晚霞里的红蜻蜓啊,请你告诉我……”阿妙姐姐突然捂住嘴。她开始止不住地哽咽。她唱不下去了。 一片死寂中有人轻轻哼起了歌,是被俘的美国连长。我听不懂英语,但我在电影中听过那首歌。原本是首非常欢快的歌,此刻被他唱得十分缓慢,听来无比的悠扬哀伤。 渐渐有其他美国人加入。又有人在我身后用日语跟着和。我转过头去,发现是总悟。他仍是一贯的淡然表情,歌声却十分温暖。 “听说你将要离开家乡, 我会想念你的明眸与微笑。 他们说你将带来阳光, 照亮我们脚下的路。” 歌声将我带回了入伍前的冬天。临行的前夜妈妈为我将新缝的棉衣打进背包,又不顾爸爸的劝阻塞了许多我最爱吃的红豆包。“打不过敌人你就跑,不要怕别人笑话,妈妈只有你这个儿子,你可不能出事啊。”妈妈一边抚摸着我的脸颊一边说。 “胡说八道!”爸爸很生气,“我的儿子,怎么能做那么没有出息的事!小退你听着,命丢了没关系,脸,不许丢!听见没有!” 妈妈眼睛潮潮的,不敢再开口。 可是第二天我离开的时候,爸爸也变得不再那么坚强。他送我出门之后就低着头飞快回了里屋, 我知道他是哭了。 在温暖忧伤的歌声中,我将脸埋进了臂弯,藏起潮水般汹涌的眼泪。 新八在夜里十点一刻咽了气。阿妙姐姐声嘶力竭的哭声撕碎了每个人的心。近藤大哥笨拙地扶住她的肩膀,一句安慰也无法说出口。 “糟糕。” 背靠一棵棕榈树坐着的河上先生仰起头,军帽覆着他英俊的脸。 “这样的旋律,在下不喜欢啊。” 1945.5 土方十四郎 战争的代价令所有人发了疯。我刚来这岛上时它是色彩丰富的。碧海蓝天,绿树红花。然而只过了短短两个月,泥与铅,腐尸与蛆虫,却将它变成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丑陋不堪并终日散发着恶臭。看着身边熟悉的战友不断倒下,耳中充斥着伤兵被疼痛折磨到恨不能求死的咒骂声的同时,我突然想起战前近藤对我说的,这本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食物越来越不够,近藤与松平说起这一条时,松平也皱起粗重的眉毛一筹莫展。彼时有一拨情绪失控的士兵正将怒火发泄在那几个倒霉的美国俘虏身上,踹得他们不断发出嚎叫。松平半眯起眼睛看着那一幕,突然冷笑一声。 “桂小太郎没有说错,他们是不会告诉我什么秘密的。” 他提起战刀向美国人走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向正因新八的死而暂时陷入委顿的桂,他显然也注意到松平的动静,原本佝偻着的后背立刻竖直起来。而高杉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假发,不要乱来。”他在他耳边低声说,神情十分严肃。 松平拨开殴打着俘虏的士兵,揪住一个美国人就开始疯狂地砍,他的脸因狰狞而扭曲,溅上的血浆更是让这张已经半老的面孔增添了几分可怖。美国人从哀叫到逐渐沉默下来,最终变成一具破烂不堪的尸首。他的同伴没有人上前阻止。谁都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谁都逃不掉。 这残暴的视觉冲击令桂一时间惊呆了,他似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被高杉紧紧箍着,高杉亲吻他的耳廓,用哄小孩的语气让他听话。 松平在一片叫好声中将美国人一个个砍得四分五裂,最后只剩下连长。连长竟出奇的平静,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与他不相干了。他对桂挤挤眼睛,像在做一个好友间轻描淡写的道别。 “不!不行!”桂用力挣脱高杉的怀抱,飞快地冲了过去挡在美国人身前。他几乎是怒不可遏地与松平对峙,毫不顾忌旁人惊异的眼光。 “滚开。”松平阴着脸命令他。 桂一动不动地怒视着他。 “老子连你都能砍了!毛没长齐的东西。”松平将沾满血渍的战刀在桂面前使劲一挥。 桂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松平的呼吸越来越重,嘴唇抿成一条残酷的斜线,他慢慢昂起头,用刀尖一点一点划过桂的脸颊,再到脖子。桂白皙的皮肤很快染上了几道红色。美国人的血。 “你让不让开?”松平冷冷地问。 桂仍是一脸强硬。我知道他的犟脾气,在除高杉以外的人面前,这家伙有着出人意料的倔强。 “很好。”松平冷笑一声,“好得很。”他将刀往后一扬,竟真的以对待美国人一般的势头砍了过去。 “砰”的一声枪响打住了这一切。松平的刀滞在半空中。美国连长倒在血泊里。 桂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对上高杉冷酷的视线。几秒钟后桂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高杉一个耳光,然后飞快地走开,不知去了哪里。 那一枪打在连长的心脏位置,美国人最后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我想,那应该是他对高杉真心的感激。 松平恢复平静之后我看到银毛偷偷用胳膊肘撞高杉。“去追啊,外面那么危险。”他小声说。 高杉没有动,只是淡淡说了句:“他不是笨蛋,没事的。” 银毛无奈地对我摊摊手。我虽然别过头去没理他,但头一次发觉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可爱之处。 夜深之后桂果然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他经过高杉身边时对高杉视若无睹,一言不发地坐进自己的散兵坑。高杉也没主动跟他说话。两人突然变得形同陌路。我想有些事应当要有人给桂掰开揉碎了解释,他心眼实,脑子可能一时拐不过弯来。 “桂。”我忍不住开了口,“高杉是对的。” 没错,粮食已经供不起多余的嘴了,美国人注定保不了命。况且高杉开的那一枪不但是为了保护桂,在很大程度上也减轻了美国人的痛苦。那人的尸体是所有美国俘虏中唯一一具完整的。 我以为桂又会跟我犟嘴,但他却意外地没有那么做。沉默一阵之后他说他知道。 “我只是受不了。我……”他没有说下去。 我也不再说话。黑夜很快覆盖了一切,剩余的只有睡眠。 第二天天边才露出一点曙光,大家就开始准备进入新一轮的战斗。匆匆忙忙中我看见高杉与桂挨得很近,但他们仍然没有看向对方,直到高杉开了口。 “我昨天梦见你了。”他边说边绑着自己的鞋带。 “梦见什么?”桂系着纽扣面无表情地问。 “梦见你在跑。”高杉仍然低着头,绑着鞋带的手指却停下了动作,“跑着跑着就不见了。” 桂没有说话。 “你从小就跑得很快,直到上了国中我也还是跑不过你。有时候在大街上,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跟着。我都会忍不住担心你跑着跑着就会消失,就会让我哪里也找不到。” “假发,你答应我,以后一直呆在我的视野里,让我看到你,知道你是安全的。好不好?” 高杉说完之后抬起头来看着桂。我发现他一脸的憔悴,想来是没有睡好。 桂系好所有的扣子,愣愣地拨弄一会儿自己的枪托,最后伸出一只手去覆在高杉的手背上,用力扣紧指间的每一道缝隙。 “我会的。”他终于对高杉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死都不离开你。” “我只有你。” 冲田死于六月四日。离他的二十岁生日只差三十三天。 他是被喷火坦克烧着的。我没有见证当时的情形,是假发扑灭他周身的火焰,将尚有一丝气息的他扛回阵地。我也不知枪林弹雨中假发是如何周到地完成了这一切,只知道他与冲田一起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刻,高杉仿佛失去全部力气般倚着山壁一点一点瘫坐在地上。假发看着高杉小声说了句对不起,高杉没有像以往一样厉声斥责他胡来,而是疲倦地说,回来就好。 多串守在冲田身边一整夜。期间冲田含含糊糊地叫姐姐,多串立刻将阿妙找来。阿妙心领神会地握住冲田焦炭一般的手,温柔地对他说,姐姐陪着你,不要怕。我看着冲田漆黑残破的面孔,心里难过极了。他曾是那么精致漂亮的一个男孩子,如今就好像一截烧败了的干柴。他无力地躺在那里,一丝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气概也无。他也要与我们道别了吗?我似乎从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可能。自从首里被攻陷之后我就做了战死的觉悟,可是我没有料想过他这样的结局,这令人不忍卒看的收梢与他一点都不匹配。一点都不匹配。 凌晨两点我去劝多串休息。我对他说明天还要打仗,我可以替换他照看冲田两三个钟头。他说不用了。微弱的照明灯光下我看见他满是泪水的脸。他仰着头,似乎这样可以减缓眼泪流下的速度。 “他说他其实没有怪我,是我自己不肯原谅自己。” 他嘶哑的声音在我心中狠狠一戳。我无法自制地上前扳低那骄傲的头颅,将它按向我的肩头。我的大脑里有一千一万句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可是半声也出不了口。 “他让我告诉近藤要好好照顾阿妙。”他突然笑了一声,而那短促的笑声在我听来却比泪水更加凄凉。 “银时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打仗啊?” 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到底为什么要打仗啊??!!”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然后开始止不住地呜咽。 “早就还不清了。”他口齿不清地说着,“从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起,什么都还不清了。” 他剧烈震动的肩膀让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弱小,连镇定一具身体的力量都没有。我只能僵硬地抱着他,姿势不知有多可笑。我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无法安慰他,因为他压抑的呜咽已经打乱我所有心绪。我突然记起小时候问起松阳老师什么叫“心如刀绞”,老师说就是形容一个人很难过,好像有一把刀子在心中搅来搅去一样痛。“小银有过这样的心情吗?”老师问我。我说没有,只是有时吃不到糖会很烦闷。老师笑到捧腹,最后对我说,那多好,老师希望小银永远也体会不到那样的痛苦。 可是老师,我想我现在知道了。 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阿妙,希望她能说些什么让失控的多串好过一点。阿妙不看我。她也没有哭。 她早就不会哭了。 第九章 1945.6 高杉晋助 我突然不敢靠近假发了。 老天就好像在和人类的羁绊较劲一样,你越在意谁,他偏要夺走谁。阿妙失去了新八,土方失去了冲田。我会不会失去假发呢?我不敢想。 他也笑得越来越少,每天夜里长时间地发呆。我看他,他的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我知道他也在害怕。我们谁都没有明说,但是彼此心照不宣。 上个月他说打完仗之后想回去之前住的地方吃楼下卖的冲绳拉面,我调戏他说我对拉面没什么特殊情怀,就想快点摆脱群居的生活,找个地方把他给吃了。 他听了又脸红。我真喜欢他那样的表情,就算跟我做了一万次也还是羞。 最近我经常回想一些过去的事。小时候做邻居时总带着其他小孩欺负他,他从来不吃硬,被耍得团团转也还是不肯哭不肯求饶,永远带着一副壮士的表情看我。再大些一起念书,两个人也老爱互相较劲,第一名不是我就是他,被对方比下去了就要恼羞成怒地奋发图强一阵。可奇怪的是我十岁那年脸上生疮,其他同学都远远躲着我这怪物,倒是他待我比之前亲近些,所以之后我就不老拽他头发玩了。 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关系呢?我也说不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发现自己特别爱看他,他一个人在学堂里低头写字的样子认真得像只专心吃草的小绵羊,睫毛又那么长,一点点黑影子投在眼睛下面,让我突然想要伸过手去扫扫那小小的阴霾。后来终于忍不住凑了过去,不是用手,而是用嘴。他手中的笔立刻掉到地上,正要弯腰去捡,我却不知着了什么魔一把揪过他的脑袋用力含住他那两片色泽明亮的嘴唇。他自始至终没有反抗,好像是被我这突然间狂风暴雨般的亲吻吓得傻掉了。直到我抓过书包离开学堂他仍是没有动。 第二天上学路上他在巷子里等我,我一言不发地等他开口,心里竟有点幸灾乐祸的奇妙感受。他正正经经地问我前一天为什么那么做,我说没有为什么,就是突然想亲他而已。 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接下来的举动。他走到我跟前闭起眼睛贴了上来。 那时他还比我矮,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我的嘴唇。而且他动作还笨拙,就那么正面顶着我的鼻子胡乱亲了一气,然后问我,现在呢。 我又捧住他的脸给他示范了一遍标准动作。我将脸略略侧了一个角度,说我挺喜欢的,但这样更舒服。 他皱着眉说那你以后对我好一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呼吸交织着我的呼吸,我突然就不想去上学了,想就那样跟他在巷子里玩一辈子变【态兮兮的少年游戏。 后来就开始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肢体亲昵,或者说是……恋爱?总之一天吻不到他就难受。我没吸过鸦片烟,但我猜那中了毒瘾一样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有时在无人的巷道,有时在隐秘的花丛,有时假装用功,故意留到所有同学都离开之后将他按在书桌上狠狠地亲。我也咬他,他好像并不讨厌。 第一次做是在十六岁。 我当然是事先做了点功课。那天爸妈都要工作,我怂恿他逃学,带他来了我家。他似乎早有准备,我将他制服扯开之后他也只是脸红而非惊慌。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他不管做什么都是坦坦荡荡的样子,好像天经地义一样。他却奇怪地反问我,难道跟喜欢的人睡觉应当羞耻吗。我就笑了。他说我是他喜欢的人,我真的很高兴。 那一次我用尽了所有的温柔,因为害怕他痛。他从头到尾没有吭声,中途剧烈地颤抖,被我好言安慰着又平复了下来。结束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连嘴唇都咬破了。我小心地替他舔掉唇上血迹。我说很难受吧,抱歉,我也没有经验。他却一下子用力抱住我的脖子,说反正都这样了,你以后要是不要我,我就杀了你。我的脸埋在他满是汗水的颈窝,他柔软的长头发蹭得我很痒。我说好,我要是抛弃你了你就杀了我吧,但是我觉得好像不存在那个可能。 我说的是实话。从他瞪着那双明澈的眼睛问我“难道跟喜欢的人睡觉应当羞耻吗”的那一刻,我就堵死了自己全部的后路,我跟自己说我要占有这个脑筋简单的人一辈子,非他不可。 我和假发都不算多么低调的人,很快有人开始对我们的过于亲密指手画脚。校长找了我们各自的父母谈话。我妈在家哭了一整天,说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我爸打了我好几个耳光,说要搬家,要给我转学,总之绝不让我再跟假发有往来。我平静地说这是徒劳,要我跟他分手除非我死了。我爸气得直咳嗽,把我拎出家门之外,说好,那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么个不肖儿子。 我在街头晃荡的时候遇见假发,他眼睛一圈是青的,显然被他爸揍了。我们笑话了对方一阵之后假发说,怎么办呢,你又不可能娶我,家里永远不会同意的。 我看着他带着瘀伤的脸,突然一阵心痛。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心疼过谁,也没有人需要我疼,谁都疼着我,从家长到老师。假发可怜巴巴的模样触动了我某一根弦,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不去亲吻他肿起的眼睛,我说我带你走,不管去哪里,你得跟着我。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一点软弱的模样,眼里迅速上涨的泪水几乎要溢出来,被他及时地揩了干净。他正面朝向我,认认真真地对我说,我跟你走,哪里我都跟你去。 那一刻我发现他的个头已经超过我了。我按了按他的脑袋说,还有,以后不准站得这么直,听见了吗。 他笑得就好像傻瓜一样。 第十章 我不能否认私奔这件事带有赌气的成分,并不是完全为了我们那点幼稚的爱。我们假装归顺世俗,各自乖乖回家,趁机收拾了行装,当然也窃取了一些家长的财物,激动得好像要开展一段惊心动魄的冒险。最初的一段同居生活甜美异常。冲绳和东京如此不同,从景观到饮食,连语言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我们仿佛突然间来到另一个星球,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白天四处玩耍,夜里肌肤相亲,你侬我侬有如一对神仙眷侣,甚至肢体上的契合度也比过去有所提高。我对他说没有必要再压低自己的声音了,兴奋了就叫出来,反正再也不用害怕被谁抓个现行,而且我也喜欢听。他红着一张脸骂我放【荡,但慢慢真的不再刻意压着嗓门。我对这一变化十分满意,每次欲生欲死之际我将他紧紧揽入怀中,不住感慨自由真好。 可是新鲜劲一过马上有麻烦随踵而至。我们开始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开始恶言相向甚至大打出手。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天黑以后,消失的日光不知刺激到我们哪一根神经,让我们变得斤斤计较。都是出身富裕家庭被娇惯到大的少爷,又还不到成熟的年纪,连自己都安顿不好,自然很难细心周到地去体谅另一头倔驴。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翻脸,又很快意识到除了对方之外自己根本一无所有,于是只好用粗暴原始的方式向对方妥协。口头上谁都不肯服软,屈尊降贵的是身体。 假发不是软柿子,但他比我还是温柔一些。有时他实在受不了我的蛮横与自私,会双眼通红地质问我是不是在后悔,所以故意惩罚他。我恶意满满地说就是,一开始就并非真心喜欢他,不过是被身体的愉悦冲昏头脑罢了。气得他夺门而出。 我心满意足的时间不超过一个钟头,很快就变得焦躁不安,他那么好看,心性又单纯,遇上恶徒可怎么办。对他的担心盖过了我的坏脾气,我暂时丢掉那点可笑的自尊,在重重的暮色中跑遍每个熟知的角落,最后在一棵寒绯樱底下找到他。他落寞的面容在昏暗路灯的映照下更显凄惶,看到我的出现他也分毫不动,只是怔怔地抱膝坐着。我好声好气地说别闹了,回去吧。他不肯。他失魂落魄地问我之前所说是不是真的。我说当然不是,我闹脾气罢了。他显然已经丧失自信,垂下头去一言不发。最后我像牵一条生病的小狗一样把他牵了回去,替他洗脸,喂他喝水,将他抱到床上安放好。我只转了个身他就坐直了扑上来抱住我,一遍一遍地说着不要离开我,你不准离开我。他的声音有些抖,我不禁有点懊恼自己之前的刻薄,害他这样伤心。 我从背后紧紧搂着他睡了一整夜,清晨发现他的体温不对劲。他发了烧。我从没有过照顾病人的经历,只好照着自己生病时家里阿姨的行动依样画瓢。我去买了些退热的药物,又笨手笨脚地烧水,煮粥给他喝。他迷迷糊糊中叫着妈妈,又叫我的名字。我没法帮他把妈妈找来,只能吻吻他的额头,盼着那里的温度能快点降下来。 他好不容易退烧之后我却累得差点虚脱。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到他在抚摸我的脸,问我为什么趴在床前,脸色还这样难看。我打起全部的精神对他说,我告诉你,我之前说不喜欢你其实是真的。 他的手指立即一滞,不用抬头我都可以想象那张漂亮面孔此时能有多么黯淡。 我又继续说,我真不喜欢你,我好像已经爱你爱到不行了,简直都跟你一样笨一样婆婆妈妈了。 他就那样慢慢弯下腰来伏在我身上,长发盖了我一头一脸。半晌嘟嘟囔囔地说,那你以后不要讲那么伤人的话啊,我真的会难过而死的。 从那以后我们虽然还是时常争吵斗架,却默契地再也不提东京。故乡成了一个禁忌,被我们斩钉截铁全无良心地抛在脑后。 只是为了厚待对方。 “晋助你睡了吗?”我那缱绻又略带酸涩的往日回忆被熟悉的温柔声音暂时打断。夜已经很深,他将嗓门压得极低,生怕吵醒别人。 “没有。”我朝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子。我突然间心里又一阵钝痛,就好像那年离家出走前看着他面带瘀伤的彷徨模样。 我对他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身前,像是有话要说,然而对着我几秒又将脸转开。 “你好不好?”他不知看着哪个方向。 “不是好好的在你跟前吗?”我轻描淡写地回答。明知他问的不是这个。 他的沉默让我心生愧疚。这完全不是我们一贯相处的模式。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从五岁相识到十六岁同住,有哪一天是在彼此打哑谜中度过?从互相看不过眼到莫名其妙地相爱,又有哪一时不是简单粗暴? 竟然也有这么一刻?连交流都变得晦涩,坦白会成为耻辱。 “你好不好”,其实是“你伤口痛不痛”,“你怕不怕”,“你难过不难过”。他没有办法直接问出口,因为那一旦明言就成了他自己的示弱。然而我懂。他想必也知道我懂。 我忍不住抚上那随时能让我心乱如麻的黑色长发,我说对不起。 把我们逼上这绝境的是我。我天真热忱的英雄情怀。 冲绳离本土只有340英里,美国人想要占领它正是为了侵入我的祖国。我确非冲绳人,甚至至今听不明白他们的语言,可我想要守护家国的心情与成千上万的日本青少年并无二致。我也反感政府的野心,然而一旦战火烧到内地,受苦的还不是百姓?我的父母又要如何遭罪?在失去我这个不孝孽子之后,还要承受国土沦丧的悲愤吗? 更何况我喜欢冲绳。冲绳对我和假发的意义,与辰马不同。辰马的离家尚有退路,或许有天他的家人也能接受陆奥。而我和假发只要回到东京一天,就绝无可能。冲绳是辰马的疗养院,却是我和假发的收容所。它给予了我们无限的包容与希望,我无法不有所回报。辰马拒绝参军其实在我意料之中,他在同龄人中是个稀有的存在,这样讲并非贬义——他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看似冒冒失失大大咧咧,过日子远及不上陆奥精细,内心却稳妥如座岿然不动的山岭。他有他不容冒犯的原则,甚至将个人自由居于国仇家恨之上。战争是他最为不屑之手段,与他心中波澜壮阔的强国梦想是截然相悖的。他没有将一切告知于我,但是我想我是明白他的,并且敬重这一点。可我毕竟不是他那样个性的人,我说到底还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热血青年,提到枪炮会沸腾,看到军装也难免憧憬,虽舍不得假发,但诚实地讲,上战场的那一刻我是为自己光荣的。 说来可笑,在失去左眼之前,我哪里真正明白战场的危险。也正是在亲见了这死人腐烂活人受罪的情形之后,我才大概知晓什么是苦难。 只是苦了假发。想到他也一同在这炼狱中受着煎熬,才叫我生不如死。 不相离。这么多年来苦苦寻求的一个不相离。怎么就这么难。背井离乡难,柴米油盐难,到了如今,连保全彼此性命都难得有如登天。 老天是有多恨我们。有多恨呐。 “对不起。假发我对不起你。”我满心凄凉地向他道歉。 他立刻给了我一拳,一脸的不高兴,“我不要听这样的话。” 我自然知道他从不觉得我亏欠他,但是除了这句,我竟一时间想不出别的可以哄他。过去我有千百个把戏可以逗他开心,可我现在突然全都不会了。 我们就这样无言相对着,直到他一点一点地倚了过来,将脑袋抵上我的胸膛。 “晋助。” “嗯?” “晋助。” “我在。” “晋助。” “……” 后来我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他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仿佛不确信我是不是还在身旁。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幻觉,像是快步穿行在一条昏暗的道路,东京的染井吉野和冲绳的琉球松在两边飞快地向后掠过,一同掠过的还有小时候念书的学堂,十五岁时一起逛过的庙会,跑来岛上后买下的自行车。它们寂灭在重重的夜色中,最后唯一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脚下看不到尽头的路。 直到他的呼唤逐渐沦为细不可闻的哽咽,我才被归还了魂魄一般用力抱紧这具日益消瘦的身体。那一刻我在心里回答他所有的疑问。是的。我很痛。我很怕。 我像你一样难过。 第十一章 不知为何我竟毫无大祸临头之感,就像平日里听他懒懒地对我说家里烟草没了快出门买些一样。我们面对面笑了一阵,直到美国人的智力突飞猛进,尝试着朝这边开了一枪。晋助及时地在子弹射来之前将我扑向一旁,顺手下意识地抚向枪端刺刀。那是我们最后搏命的筹码。 美国人的神情开始放松下来。“他们子弹用完了!”有人得意地告诉同伴。 “小乖乖,这两个家伙交给你吧,都打了快三个月了你还没杀过人呢,妈妈知道了会羞到哭吧。”他笑嘻嘻地怂恿那年纪最小的孩子。 那小兵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犹犹豫豫地看着我们,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们投降吧!战俘是不用死的!” 其他人又是一阵笑骂,“你就这么怕开枪吗小乖乖,真是妈咪的乖宝宝。” “他们还小……看起来还没我大……”小兵支支吾吾地辩解。 “啧啧,懦夫总是借口多。”另一个也掺和近来。 男孩子显然动了气,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露出发狠的表情举起手中枪支对准了我们的方向。他的姿势十分标准,应该是演练过不少遍。 “对嘛,这样才是男子汉。日本人的命有什么好爱惜的。”嘲讽他的美国大兵终于满意了。 黑洞洞的枪口置于眼前的那一刻我并没怎样害怕,甚至不如那夜在晋助怀中哽咽出声时来的忧惧。我茫茫然转向晋助,他也在微笑着看我。那枚泛着点碧色的瞳孔难得的温柔。被绷带遮住的位置原先也有一只尾角细长的眼睛,这对眼睛陪伴我度过数十个春夏秋冬。五六岁时它们满是恶作剧的促狭,八九岁时它们带着不甘落后的意气,十二三岁它们扫过我的脸颊与头发时开始有了些难以言喻的轻佻,再往后几乎偶尔能看到一些宠爱的影子。它们有时也因为憎恨着我而变得暴戾,有时眯成一条冷酷的细线,闪着凉薄异常的寒光。 可这些都及不上它们某些时刻给予我的甜意。我忘不了我与他第一次交合之后它们抱歉又疼惜的样子;我也记得他说天涯海角也要带我一起时流露出的毅然决然;吃了几个月荞麦面后每个饭点它们都有些无奈,却没有一点厌倦的情绪;更不用说那次发起高烧时它们的不知所措,直到退热后才带着密密的血丝安定下来。 它们爱我。没错,他一直这样深爱着我。就算不说。 所以今后就连这一只英气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到它斜睨我的不可一世,看不到它深夜里面对我时强掩的忧愁,看不到它故意藏起却还是不断溢出的情意? 短短几秒钟内我一发不可收拾地怀念着关于这眼睛的一切,我一点都不恐惧随时将要射来的子弹,只想用嘴唇覆上那正对我微笑着的深色眼睛。我还想一圈一圈揭开那些绷带,好去亲吻他早已干涸的眼窝。 太早了。为什么不能晚一点? 还没有吻够你,就要在此诀别了? 死了之后去哪里找到你?下辈子又能不能认得我? 我这样想着,鼻子终于开始发酸。也好,看来我不过是个寻常青年,将死之际也还是会伤心,也无法割舍心爱之人啊。 “假发你知道吗?”他仍然在笑,那样子温柔极了。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哑的。 “梦是反的。”他凑近我的耳朵对我说,“你最后也还是在我身边,没有跑去任何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拼了命地忍住快要滴下的眼泪,给了他一个力所能及最为灿烂的笑容。 一定比哭还要难看。 我想我可以无憾地死去了,死亡从长久以来折磨我心魄的一件事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圆满,我在最接近它的那一刻突然对它不再抗拒。我觉得真好,生命最后一刻有我最为在意之人在身旁,还想怎样要求更多。 于是我连刺刀都放弃了,只是静静等待那枚可能会嵌入我头盖或是心脏的子弹,如果是那两个位置,应当可以轻松毙命,也不用眼睁睁看着晋助在我面前血流遍地。我就这样默默地期望着,直到听见了几声枪响。 不错,结束了。 我闭上眼睛待要忍受最后的一点痛楚,而它却迟迟没有到来。美国人枪法这样差?我惊讶地睁眼看去,却发现那曾对我们有过一念之仁的美国小兵狼狈地倒在地上,身体已经被打成了筛子,血液从好几个洞眼中汩汩地向外冒。漫天烟尘中一抹发亮的银色格外显眼,另几个美国人立刻转过身去严阵以待。 “得救了!”晋助豹子一样敏捷地跃上前去,迅速夺下刚死去的小美国佬手中的枪支,对着那些人一通扫射。银时从另一个方向开枪,转眼间逆转了形势。这四五个美国兵先后倒下,很快不再动弹。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令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等到晋助与银时扫清这小伙敌人之后我还愣愣想着是不是自己已经中弹,因为失血过多所以产生了幻觉。晋助将美国人的枪扔来给我,我却问他我是不是在做梦。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银时就用枪托狠狠砸了我脑袋一下,“假发你脑子真的不好使啊?快给阿银我回过神来啊!” 唔,头顶被砸的位置好痛。看来真的死里逃生了。 “往回撤啊笨蛋。”晋助又恢复了惯常的戏谑语气,仿佛之前对我说出那样情深意重诀别词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也顾不得计较这个,只是不能自制地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刚才那过程太可怕,只差一点我就永远失去他了。 “哎呀你们两个人,演电影啊!再怎么搞下去老子的命也搭上了!快往回滚!“银时鼓起一双死鱼眼不耐地催促着。 一路飞奔着杀回坑道后我才记起给银时道谢,我全心全意地感激他,令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用不着谢我。”他挠挠那头不能再乱的银色卷发,望着天说,“是多串远远看见你们那副惨状才赶着我来帮忙的,我哪有心思管你们这些小鬼。” “土方还好么?”我问他。 他顿时脸色一沉,“不太好,肩上中了枪。我只跟阿妙打了招呼,你不要对别人说。” 我虽然不知这点为何要保密,但是银时说了,我自然听他。尽管我与他相识不久,但除了晋助之外,我似乎想不到有比他更加值得信赖之人。 那天夜里山洞里明显少了许多人,伤员成片躺着,因疼痛而变得面目狰狞。我对一切充耳不闻。人们都说一切将要终结,可对于我来说,不是已经终结过一回了吗。我突然产生了古怪的乐观情绪,此刻的所有画面与声音竟好像一个新的开始,就连这毫无曙光的战争局面也无法浇灭我内心的希冀。 我倚着墙壁坐着,与山崎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白日的作战心得。期间河上替他灌了水壶,递给他的时候这孩子又激动得手足无措。我觉得他那样子很可爱,大家都知道他极崇拜河上(可能不包括土方队长),河上不知怎么想,但对这样的神态想必也讨厌不起来。 我好笑地看看他,再看看坐在银时那边的晋助,心想晋助在我面前怎么从来没有过这样羞涩的时刻,好像从一开始就霸道地自以为吃定了我一样。他一直在默默听着银时唠叨些什么,过了一阵他跟银时说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向山洞外走。他要去哪儿呢?我心里好奇着,不自觉地跟了上去。他察觉到我在身后,也不对我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又继续往前走。我也不知为何不愿开口,只想懒懒地跟着他。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十几分钟山路,来到一处开阔的平地。天色太暗,我看不清四周的状况,但除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是肯定的,因为它这样荒凉。这是哪儿?我正要问,却被突然转身朝我快步走来的晋助狠狠推在地上,后背磕得很痛。我下意识地摸向地面,没有草,只是贫瘠的泥土。他并不理会我的嘟囔,分秒不愿耽搁地撕扯起我的衣领,又像嫌手上动作不够快,干脆用上了牙齿。我的脖颈沾上他唇际的濡湿,这点濡湿立刻在我周身燃起了火。我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扒开他的上装,丢掉所有的羞耻心去舔舐他优美的锁骨。我们再也无法忍受身体间哪怕一厘米的距离,将每一寸肌肤都尽可能贴合到天衣无缝,又像狼犬一般啃咬对方,直到在目的地留下齿痕才肯罢休。以往他会先在我唇齿间做些前【戏,而这回没有,他用最简洁明快的方式进入了我的身体,那剧烈的灼痛几乎要将我撕裂,我不禁痛呼失声,他却无法容忍似的用粗暴的吻堵住了我的嘴。 太疼了,哪里都疼。但是疼得好。这疼让我确认到他的存在。他还在,并且每一部分都还是属于我。 我们野兽般的交欢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天上又落下了雨。他的汗水与雨水坠在我颈间,有一滴特别的烫。 “你还活着。”他抬起头来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眼中的爱惜刺得我心中一痛。我骄傲的恋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如果那不是错觉。 “我还活着。”他又说。 我将手指伸入他脑后茂密而柔软的头发,按下那俊美的头颅,倾尽我所有温柔去亲吻它的每一个角落。我在他左眼的绷带上流连了尤其之久。 “我像个疯子一样爱你。”我诚实地告诉他。 他再一次将脸埋进我的颈窝,有滚烫的水迹顺着我脖子的边缘延伸。 不会是错觉。 我流着泪的恋人,我无畏的恋人,你在难过什么? 最后他说回去吧,雨下大了。被我不知羞耻地用双腿紧紧缠住。我说我不走,就在这里。他禁不住笑了,于是继续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体中。 那时我突然记起退学前那段时间我们总被人指指点点。“脏死了。”他们一脸鄙夷地说。 而如今我赤裸地躺在空旷的大地上,背上沾满汗水与潮湿的泥土,空气里夹杂着明显的腐臭,或许近旁就是正在溃烂的尸体与肥白的蛆虫。 我却从没有哪一刻感到自己如此的干净过。 第十二章 1945.6 河上万齐 在下依稀记得土方是中了枪的,但是在坑道里再看到他时军服上并不见血迹,行动也无异常。银时偶尔跟他小声交谈,面色较平日严肃。小退走过他们身旁时被石头绊了,险些扑向土方的一刻被在下拉了回来。在下注意到银时下意识的反应是护住土方右肩。想来确是受伤了。 当晚卫生兵们一个个神情郁郁,年纪小的女孩子不断偷偷抹眼泪。银时过去跟阿妙小姐耳语了几句,阿妙小姐瞟了瞟土方,木然地点点头,不带任何表情。自从新八去世之后她始终是这幅模样,好像这个世界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近藤先生也不再搭讪她,只是愁容满面地远远望着。土方似乎建议过他试着开导开导阿妙小姐,他苦笑之后便没了后续。 银时走回土方身边时土方说了谢谢,声音很轻,但是认认真真面对着银时说的。银时难得地露出些窘迫的样子,把脸掉向一旁,不知在看哪里。 其实那样的伤硬撑着会很难吧?在下虽然心里疑惑,但觉得还是假装不知道比较好。 直到姑娘们开始给伤员注射大剂量的口马口非,在下才反应过来。战争似乎让在下变迟钝了。在下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而变聪明的是小退。这孩子早就瑟缩在角落写着些什么,在下好奇问了,他说是遗书。 “还带了笔?”在下忍不住又问。 “跟桂借的,他平时写日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一两个小时没见到桂了。在下望望四周,发觉晋助也不在。不过他二人同时缺席,倒也没了担心的必要。 “写给父母吗?”这天真的孩子打算将遗书托付给谁呢,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确定逃得掉。 “不是的。不是要给谁……就是有话想说,怕不小心战死了,憋在肚里……”他说着说着,语气越发惆怅。 “也可以说给在下听。” “不不不!河上先生……河上先生不会对这些琐事感兴趣的!”他忙不迭地用手去遮挡薄薄的纸张,仿佛在下随时会抢了来看。 他着急起来手忙脚乱的样子挺有趣,但在下也不好再打搅他,毕竟从此刻起每一分钟都是偷来的,容不得一点浪费了。 他写完之后将纸小心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犹犹豫豫地叫了在下一声。 “河上先生。” “请说。” 他似乎做着什么巨大的挣扎,几次开了口又咬住嘴唇,最后磕磕巴巴地说:“如果……如果战争结束,我们都活下来了……我和河上先生……都能活下来。我……我有许多话要对河上先生说。到时候还请不要……不要嫌我烦人……”他又脸红了,窘得有些口齿不清。 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愿呢,对这样害羞的人。 “怎么会。在下十分乐意。” 他顿时就笑得很高兴。这张并不多么出众的面孔在几个月中被蒙上阴影不少次,但又经常为些毫不重要的小事笑逐颜开,那真心的笑容有时让一些东西变得相对不真实,你会怀疑战事没有发生过,不然怎么会没在他眼里留下一点痕迹。他明快的节拍在其余人纠结万分的乐声中很好辨认,耳边一过就能揪出来。在下过去偏好华丽,而如今对于这份难得的纯粹却颇有几分激赏。 夜里晋助与桂重新出现的时候在下好像听到了什么美妙异常的旋律。桂的上衣纽扣错位了一颗,在下依然觉得还是假装不知道比较好。 没有人睡。凌晨四点左右司令切腹自尽,并不只他一人,还有参谋长与其他军官。包括松平。 在下记得松平有个十几岁的女儿,不知他剖下那致命一刀的时候眼前是不是会闪过那张青春可爱的脸庞。可能也算是解脱吧,比起出死入死间忍受思念亲人的折磨,或许变成魂魄后如影随形的守护更为安心。 近藤来找土方和银时交待了一些事,他们说话声极小,在下隐约听到有“投降”的字眼。土方有些激动地争执起来,挥起右臂的时候脸上明显一僵。银时立刻伸手按住他,眼神中有制止和安抚的意味。这一举动之后他们三人意外地沉默了。过了许久近藤拍拍土方和银时,他刻意避开了土方的右肩,深深看了那二人一眼,低声说了句:“如果万不得已。” 土方恼怒地别过脸去,银时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他倔强的后脑,随后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 双眉紧锁的银时与平时很不相同,桂也注意到这一点,他犹豫着想要走向那边,被晋助勾住了腰。晋助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冷峻,其中命令的成分不容置辩。 “这种时候你在乱吃什么醋啊。”桂不满地小声埋怨。 “没有。只是不想你添乱。” 桂想了想便老实地停在原地,开始漫无目的地把玩小退还给他的钢笔。细长的笔身在他优美的指节间快速翻转,令在下也一时间失了神,直到他问出那句:“会死掉吗?晋助?” “不知道。我不打算再考虑这个问题。”桂英俊的小恋人抬起下巴看着他,“我也不打算死掉。不管怎样我都要活下去,你得跟着我。你以前答应过的。” 听了这话,桂转着钢笔的手指顿住了,他盯住那微眯的深碧色眼眸,慢慢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哪里都跟着你。”他平静却坚定地说。 那二人默默地看着对方,空气里灼灼的情味让在下一度误认为他们某一秒会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接吻,但他们显然具有基本的自制力,千言万语都在眼神交汇间说尽了。 雨声给这穷途末路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凄绝,然而此刻在下的思绪却并未**扰得更加混乱,反而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明一些。“与其想着怎么华丽地死去,不如想想怎样华丽地活着。”这是银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产生强烈的共鸣。在既定的战败面前是用性命殉葬那早已尽弃的荣誉还是跌爬滚打地找出一条活路?在下心中恐怕有了答案。这答案并不是完全受了银时的影响,或许也与某些心性单纯的小朋友有关。 “河上先生去过白川吗?”他曾经这样问过在下。 “没有。是在岐阜吧?听说很美。”在下知道那古老的村庄是个水田纵横河川奔流的美妙地方,遍地的金色芒草与柿子树。 “嗯嗯!”他很高兴,“是我的家乡。要是河上先生什么时候能来看看就好了,一定会喜欢。” 他欢欣鼓舞的样子让在下也觉得愉快,忍不住想要逗他多说几句。 “什么季节去合适呢?”在下问。 他皱着眉地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说:“什么时候都好。虽然这样说好像有些自大,但白川真的哪个季节都很棒。春天有野花看,夏天可以去池塘里捉岩鱼,秋天柿子好吃,冬天下起大雪的情形也好看得不得了。” “唔,这么一说,在下真想见识见识呢。” “真的吗?河上先生来的话我一定会全程接待的!”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我妈做的红豆包最美味了,河上先生想吃多少有多少!” 那时他天真的笑脸令在下有些晃神,一时间觉得与他相比自己过于衰老了,突然想要年轻回去。 也想要活下去。想有一天亲眼见到那画卷般的小村子。他在那里长大,那养育了他这样澄澈简单之人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这强烈的愿望算是在下变软弱,还是变强大了呢?在下竟不能分辨了。 “喂你干嘛!这么多人……”桂羞愤的轻声抱怨让在下回过了神,他正一只手护着自己的衣襟,恨恨地盯着晋助。 “我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晋助玩味地看着他,将他自我防卫的手拽开,无视他的挣扎,故意慢悠悠地解开最上面的扣子。 “扣错了,笨蛋。自己重新扣好。”他恶劣的笑容让桂脸上腾起了红晕。没有办法,桂也只有一边嘟囔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对付纽扣。 “被别人看到真要羞死了……”桂懊恼地说。 “是啊,恐怕已经有人看到了哦。”晋助指指在下的方向。 在下立刻将脸转向小退。在下私以为假装无知总是没有错的。 小退的眼睛因为一宿没睡而生出了血丝,他略有些困倦地向坑道外张望,随后告诉在下:“天亮了呢,河上先生。” 在下顺着他的视线捕捉到那点清清淡淡的光。 是啊,天亮了。 第十三章 1945.6 高杉晋助 终于翻到了这一页,这早被写上纸面的结局。伤员在**的作用下安乐地死去,长官们也追随着司令切腹了,然而走到这步我却决心不择手段地活下去。藏匿也好,投降也好,都强过没有意义的殉葬。能做的早已做尽了。从现在起,我和假发,谁都不能死。 那次被银时从枪口救下之后我才算明白死活的分别是什么。活着,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嘴可以说话与亲吻。而死是失去假发。对我而言就是这么简单。 他是赞同我的。或许他更早比我看明白这点。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天皇的颜面而战,而是单纯地想要保护些什么。如今军力尽失,冲绳岛已然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我只希求政府即刻承认战败,以将更进一步的破坏与伤亡早早打住。荣誉固然守不住了,守住命也是好的。 整个六月下旬不断有人投降,有的以个人名义,也有军官组织部队去主动找上美国人。残余兵力零零散散各顾各的,除了少数人还在固执地战斗着,其他都在想办法躲藏。我和假发换了便装,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想沦为战俘。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与银时等人分开了——一群青年男人走在路上总是容易引人怀疑的。分别的时候我们约定如果能平安混到美军撤离一定要聚起来好好庆祝一番,喝到醉死。做这约定其实有几分故作轻松,彼时美国人清剿的力度非常之大,甚至买通原住民帮忙搜寻存活的日军,可以说能多自由一天都十分侥幸。 银时吊儿郎当地拜托我保护好假发,他那自以为娘家人的姿态让我很不爽。作为报复,我从仅剩的几根卷烟里抽出一支给了土方作为临别礼,还亲自替他点了火。土方显然很高兴,而银时翻白的死鱼眼显然让我更高兴。 假发的小朋友山崎一直闷闷地好像快哭了,直到万齐邀请他与自己一起行动才笑逐颜开,脸又红通通的,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假装平民比我想象得艰难。就算脱下了军装,我的左眼仍是个危险的暗示。也很难随意向原住民求助,一来我们只会说很少的方言,其次听说过有军人被出卖的事。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的干粮根本不够用。假发总说不饿,需要我逼着才肯吃东西,我知道他是想把食物省给我,可这样只让我更加恼火自己的无能。我必须要想办法弄到吃的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温柔体贴的小爱人活活饿死。 我们东躲西藏了三天。不能一直缩在山洞里,因为狡猾的美国人会用烟熏。时刻的提心吊胆令假发的头疼病复发了。他没有告诉我,但他脸色的变化全都落在我眼里。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对他说再忍忍,等天黑了我去偷东西给你吃。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闷声不响地闭目养神,一只手紧紧攥着我衣角,不知是因为疼得难受还是怕我趁他不备独自跑了。 那天夜里我就近锁定了一户人家。白天见到有位婆婆出入其中,家中想必是有粮食的。假发非要跟着我一起。他很虚弱,我不放心丢下他一个人,只好带上这小累赘一同潜进去。托着他翻墙的时候我心中一酸,太轻了,他原先就瘦,但也不是这么个轻法。这场苦战究竟把他折磨得有多惨。 但我也无暇多想,只希望能尽快弄到些吃食喂饱他。厨房门上了老式的锁,我找了根树枝伸进去捣鼓了一阵,竟然打开了。假发狐疑地看着我,我用口型对他发誓这是第一回 ,他撇撇嘴。 我们小心地打开每一扇柜门,找到些米面和蔬果。虽然对屋主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欣喜。我打开背包将食物一样一样往里装,尽量不发出声音。假发说你给人家剩下一点,不要全拿走了,现在哪儿的粮食都难弄。我便听他的话各自取了一半。 背包鼓起来之后我说快些走吧。假发却突然往地上一顿,说走不动了,想睡觉。我拽他起来,他又死命赖了下去,说反正哪里都一样,外面也不比这里安全啊。这不合时宜的小孩脾气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可我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安心睡着过,一定是极为困乏了,只好妥协下来,答应他可以睡一小会儿,但再拉他起来就不准耍赖了。他笑着点点头,往地上一倒就阖上眼睛。 我看着他疲倦的睡容,一下子有些难过。他的呼吸很沉,轮廓精致的脸庞在月光下安详得不像话,半点都无法让人联想到窃贼。我替他将散落在脸上的长发拨开,他就满意地露出些笑模样,可能并不是有意识的。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跟偷窃扯上关系呢?到底哪里出了错? 半个钟点过后,我想我应该摇醒他,但我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睡得太安稳,嘴角微微翘着,这样子让我不忍心打断他甜美的睡眠,想看着他这样子直到天亮,或者再久些,直到老。 之后我也迷迷糊糊地侧对着他卧了下去,心想干脆就睡一觉再走吧,一个婆婆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做了一个 宁静的梦。梦里月圆花好,有许多人依次出现,爸妈,假发,辰马和陆奥,还有银时他们,连新八都笑盈盈地牵着阿妙朝我走来。我问假发是不是休战了,假发说是的,你可以陪我去街上吃冲绳拉面了。我妈说去什么街上啊,回家去,妈妈给你们做一桌好吃的。我爸也笑,搭着我和假发的肩膀说,就是,我们回家。 回家。 这个词的发音多好听,软软的,好像假发的头发一样。 可这时却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生生插了进来。 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你又是谁啊?假发扫兴地抢白那人。 他却不说话。良久又一字一顿地问了一遍,你们是谁? 我没有理他,正要继续行走,却感觉有东西抵着我的额头,因而无法向前。 那冰冷的触感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它生生将我从梦中逼得清醒。我蓦地睁开眼,面前是位长相凶悍的婆婆。我见过她。 而抵在我脑门上的是一杆枪。 我心中一惊,身体下意识地朝后缩去,撞翻了没有系紧的包袋,三四个青芒立刻滚了出来,简直无法更令人窘迫一些。我推推假发,他哼哼唧唧地说还困得很,再睡半个时辰就好。婆婆冷笑一声,说道:“做贼都做得这么悠闲,也真是罕见。”假发这才醒了点神,揉揉惺忪的睡眼竖起上半身。呆滞了几秒钟后他似乎弄明白了我们尴尬的处境,连忙换了跪的姿势不住道歉。 “是我们的错,可实在是没有办法……请婆婆不要开枪,拜托了!”他焦急地看看抵在我额上的枪口,忙不迭哀求着。 那婆婆没有一点好说话的样子,仍是冷着一副脸。 “你还没有回答我,小鬼。快说,你们是什么人?要是糊弄老太婆我有你好果子吃。”她不依不饶地盯着我。 我不敢说出实情,这样凶的女人,难保不会把我和假发交到美国人手上作为入室行窃的惩罚,顺带着还能捞一笔。假发显然有同样的考虑,没有贸贸然地开口。 “哼,嘴还挺硬。”她昂着下巴神态倨傲地打量我,“没有本地口音,那就是内陆来的。这只眼睛是瞎了么?怎么弄伤的?战场上?” “打架打的。”我尽量镇定地迎着这婆婆的视线,她岁数虽大,目光却是青年男子一般的炯炯有神,实在不像容易对付的角色。 婆婆嗤了一声,说:“你这小鬼不是善类,我不信你。”然后将视线移向一旁跪着的假发,“你看着比较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当兵的?” 假发连连摇头。 “这样啊。”婆婆白他一眼,又说,“哎,本想着你们要是当兵的,给些吃的倒也罢了,普通小鬼的话,我可舍不得糟蹋自家粮食。” 假发立刻脸上放光了:“真的吗?婆婆,这些食物真的可以给我们吗?” 这笨蛋! “当然是骗你的。”婆婆冷笑,“把东西给我放回去,然后滚。再让我撞见一回,看我不毙了你两个。” 假发脸色暗了下去,朝我投来抱歉的一瞥。我看着他有些凹陷下去的面颊,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再凶他。不过也好,至少这老太没有打算出卖我们,已经算是宽容了。 那婆婆将枪口从我额前挪开,指了指门的方向就不再说话。我搀起跪了好久的假发,他起身的时候十分费力,可能是跪麻了双腿,才刚站起来又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见他这样我突然又无法识趣地乖乖离开,他情况太糟,再不吃些东西,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我只好硬着头皮恳求婆婆施舍些食物,不用太多,几个青芒也好。 “不要跟我讨厌还价。我最讨厌当兵的。你们快点走,快。”婆婆十分不耐了,几乎不愿看我一眼。 “算了,晋助。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婆婆没有罚我们已经很好了。”假发竟然对那婆婆笑了笑,说,“谢谢婆婆,之前真是抱歉。” 假发说完便拉着我往外走,然而没走两步整个人往下一坠,我急忙伸手扶住他,却发现他眼睛闭上了,脑袋重重垂着。 “假发!喂!”拍他的脸他也不应。我脊背一下子凉了,头皮也发麻。是不是应该找医生?哪里有医生?我一向自认冷静,见此情形却突然乱了阵脚,脑中只有一句,你他【妈的不准死,你不准。 “啧啧,真是要命。”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才发现自己竟忘了还有这位婆婆存在。她皱着眉不情不愿地走来扳住假发的脸看了看,又捏住假发的手腕凝神片刻,“跟我过来。”她仍然没有看我,只是径自走出了厨房。我跟着她进了正屋,东西各有一个房间,她推开东面那扇房门进去,指挥我将假发放到一张小床上。 “他从小身体不太好吧?”婆婆问我。 “十三岁那年重病过一场,之后经常头痛。”假发的头痛一直是我一块心病,我总担心这小患有一天形成恶疾将他从我身边夺走。“婆婆看他有事吗?”我问出这个问题,期待着否定的回答。 “倒也没什么大碍,头痛是死不了的,只怕是小时候病得伤了元神,身子虚。”婆婆斜眼瞅瞅我,“正巧这段日子可能也累着饿着了,喝点汤药调理一阵就能好。” 药物调理……现在这情形连不风餐露宿都难,哪里还有资格求医呢。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假发没有大碍已经让我十分欣慰了,只要他能顺利活下去,不管是低头求人还是偷窃打劫,哪怕杀人越货,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婆婆是精通医理之人吧?” 她不置可否。 我在她面前跪下,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恳求她:“请婆婆收留他一阵。只要婆婆能医好他,就将是我高杉晋助感恩一生之人。我现在除他之外一无所有,但只要婆婆开口,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即刻给。” 婆婆很长时间不说话。地砖硌得我膝盖生疼,才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有些不适,方才假发为了求婆婆不伤害我一直跪了那么长时间,一定是难受极了。 过了一阵婆婆从抽屉里取出个烟袋点上,吸了一下又重重地吐出,那声音听来竟像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起来吧。”她对我说,“去厨房煮点米汤喂他喝。” 我生平头一次对谁产生这样强烈的感激,却突然丧失了语言功能,一句“谢谢”生生噎在喉咙中。也忘记了酸麻的双腿,只是愣愣地跪着。 “我去列个方子。你爱跪就一直跪着吧,我可不管了。”说罢她掉头就走,烟气飘了一路。 “真是的。小鬼就是烦人。烦死了。” 假发醒来的时候一脸睡得饱饱的满足表情,见我守在床前,便扯着我的衣袖说饿了,想吃荞麦面。我猜他是睡糊涂了,根本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不被那婆婆吃了都不错了,还吃面。”我想起先前给人下跪的低姿态,老实说心里有些郁闷,但这事绝不能让他知道——他会疯狂地自责。只好翻他个白眼。 他似乎这才想起先前的事,脸色一变,拉住我检查了一番,然后高兴地说:“真好,我就知道她不会伤你。”想了想又说,“是位面冷心热的人呢,这位婆婆。” “唔,是个好人。托她的福,你起码有几天用不着游击战一样四处藏了。” 假发吃了一惊,“是吗?她答应收留我们?” “她答应收留你。你要听话。”我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没有看他。 他果然激动了,质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你走了我也不会留的。你自己说的,去哪里我都得跟着你。” 他看来还是虚弱,情急下大声说了几句话便有些气喘。该死的是他这较真的样子让我突然很想吻他,干脆再让他昏过去一次算了。 “等你好了来找我就是了。”我终究忍不住轻咬了他嘴唇一下。 “我现在就好了!”他急急地跳下床想要证明自己的体力,可惜晃悠了两下又重新跌坐回去,姿态不大好看。我瞪他一眼,他更凶地瞪了回来。 “好个屁!”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房门口里的婆婆粗声粗气地呛他,“老老实实躺着,不然你两个全给我马上滚。” “快灌他喝了。”婆婆将一小碗棕黑的汤药递给我,不耐烦地催促。 假发见了婆婆便絮絮叨叨地扮可怜,他一向很擅长这个,长得又眉清目秀的,总是能讨长辈喜欢。“好婆婆,求你连晋助也一并收容了吧。他眼伤那么明显……太容易被美国人发现了。婆婆气质这样不俗,年轻时候想必是美人,又心善,待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和晋助离家这么久,遇上婆婆这样的长辈就觉得亲切,我都不记得上回见着我妈是什么时候……” 假发说到美人二字我就鸡皮了,这家伙可真行,拍马屁的功夫我自然是一辈子及不上他。只是不知他的美人婆婆吃不吃这套。 “你废话还真多,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倒是庆幸没有你们这样的倒霉儿子,特地跑这么远把脑门伸到美国佬枪口下,真不知你们亲妈造了几辈子孽。”婆婆一如既往的刀子嘴,脸上表情却略有缓和,看样子夸赞女子美貌总是不会错,就算事实上对方并不那么的…… “况且你不但话多,脑子也不好使。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赶这小鬼走了?嗯?”婆婆鼻孔朝着天。 “婆婆你……你太好了!”假发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看样子恨不得飞扑过去抱住那老人家从头蹭到尾才甘心。不过她当时的意思竟是愿意同时收留我们两人么?这着实令我有些意外。我从小不太对旁人抱有期待,没想到竟然能一路遇到并未受过我半点好处却依旧不吝恩慈之人,比如假发,比如这位婆婆。从这个角度来说,老天爷待我也还算慷慨。 “你高兴个屁啊,我又不是白帮忙。”婆婆抱着胳膊冷冷地说,“有些人可是把很贵重的东西抵给我了,我可不做亏本买卖。” 假发疑惑地看看我,蹙着眉小声问:“你又背着我耍了什么手段?我们哪有什么贵重东西。” “随便借了个高利贷。”我随口敷衍他。 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脑壳上就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击。 “啰里啰嗦的!”婆婆暴躁的老脸霎时间移近到我们眼前,凶器烟斗在她手上狠狠攥着。真凶。假发还总抱怨我凶,跟这位牙尖嘴利手头有劲的老人家一比,我明明觉得自己挺有礼的。 “又脏又臭。”婆婆一脸的嫌恶,“给我洗干净去,你们两个臭小鬼!”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我和假发如今有多狼狈,假发一向极爱干净,这些日子来不能及时清理自己早就让他痛不欲生了。偏偏六月又闷热,他因此时常不愿我碰他,怕我闻到汗酸的气味不喜欢。其实我才不计较这个——他也没有因为我不能天天换衣服而嫌弃我啊。 他听说能洗澡立刻很开心,却又因为婆婆接下来的吩咐羞愤得满脸通红。 “你现在跟个废人差不多,得这小鬼帮你。”婆婆是这样说的。 “不要。”他毫不犹豫地反驳。 然而反驳无效,婆婆又用了杀手锏,“不听话马上滚。本来病人不能轻易洗澡的,要不是老太我实在受不了你们这么脏兮兮地在眼前晃……” “我不要他帮。”假发负隅顽抗。 “你要我这个老太婆亲自动手吗?”婆婆瞪起一对三白眼,假发马上服软了。 “算了……”他终于气势全无。 “你羞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替他搓背的时候我笑话他。 “我才没羞。”他一边说一边处心积虑地挺起脊背,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健壮些。 我用指腹描绘他肩颈的形状,再慢慢顺着脊梁滑向腰际。他耳朵一红,说,“不要在这里发情,被婆婆听见多尴尬,一定又要赶我们走。” 我并不是想要对他赤裸的身体做些什么。他现在状况这样糟糕,哪里承受得起一点欢爱。我也知道他不是羞于在我面前裸露,而是害怕这皮包骨的模样会让我在意。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够把对方看穿了。 “你比过去瘦得多了。”我对他说。 他低着头闷闷地说,“你也是。” “你不要担心。晋助,会好起来的。其实已经好起来了不是吗?” “算是吧。”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只是身体。 婆婆给了我们一些男子的家居衣服做换洗之用,假发好奇地问她从哪儿弄来的,她说是过世的丈夫所留。我们便没有再问。婆婆将那些衣物交于我手上之时,眼中有分明的落寞。这落寞给她苍老的脸孔添了几分温柔,又或许是日光的作用,我突然觉得假发关于“婆婆年轻时候想必是美人”的说法也未必是胡言乱语。 第十四章 1945.6 桂小太郎 说真的,我实在讨厌自己现在这病怏怏的模样,我并不愿意让晋助觉得我有多软弱。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贱兮兮地感激这恰如其时的病发,如果不是之前的昏迷,我们现在还不知是怎样凄凉的光景。婆婆是十足的好人,虽然凶。她天天抱怨凭空多出的两张嘴有多让她头疼,却还是细心地用有限的食材烹制对我有益的饭菜。她也亲自为我煎药,每次必须盯着我服下,以便找准我皱眉的时机冷嘲热讽。药苦极了,但心里竟有些甜。哪怕是我有时胡乱的耍赖遭晋助白眼,遭婆婆嗤之以鼻,也还是忍不住高兴。太久没有过这样的安宁,不需要担心朝生暮死的日子原来可以轻松宜人到这个地步,也亏了这噩梦一般的战争让我明白过来。 躺了两三天之后婆婆允许我正常活动了。再一次感觉到身体使得上劲真好。这些天开始出太阳,雨季过后的晴空让人心情愉快。我和晋助替婆婆搬出些被褥和衣物来晒,也将药材依次摆开去潮,没有形成汤药之前它们还是挺好闻的,被阳光照了一会儿便要放回阴凉的地方保存,往回搬的时候我忍不住拈起一点来嗅,有些清爽的甘香。 我和晋助做着这些的时候婆婆就踩在门槛上边吸着烟边冷冷看着,她的态度叫人捉摸不透,有时带些模糊的笑意,有时凛冽异常,眼里突如其来的仇恨不像是假的。我偷偷跟晋助提起这个,晋助淡淡地说:“她说过最讨厌当兵的,你忘了么?” 我当然记得。我猜婆婆是与军人有过什么过节的。 我和晋助借住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反正你们两个这么腻歪,挤就挤吧。”婆婆当时是这么说的。夜里晋助翻身时忍不住抱怨连腿都没法曲起来,只能僵直着睡真难受。我觉得好笑,便说我才是更痛苦的那个吧,我腿比他长。他很生气,伸手要打我,被我挡住了。 “一有力气就嚣张了。”他恶狠狠地说。 “是啊,你不要激动,论打架你哪次赢过我了。”我很得意。 “切,我也没输过。”他侧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往他那边拽了拽,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又说,“才吃了几顿饱饭就长了肉,你是猪么?” “你去死吧!”我在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还有半句没出口——所以我长得比你高啊。考虑到体能没有完全恢复,未必揍得过他,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却没有打还我,而是猛地将我拉向自己怀中,懒懒地说:“我不会死的,假发你也是,都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再有闪失了。” 我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只觉周身暖暖的。他不是爱说话的人,再小些的时候更加寡言,偶尔说的多了也是在吵架的时候,字字刀子一般的扎人。战前私奔来岛上的那段日子夜夜因为他的刻薄争执不休,甚至升级到拳脚相向。然而这两三个月来他好几次这般对我推心置腹,让我觉得我是被他珍惜着爱护着的。我觉得很安慰。 我对他说:“晋助你听着,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让婆婆改变心意的,但我知道你一定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让步。你为了我能做到这样,我为了你也要好好活着。这辈子我是再也不会离开你的。今后不管你要怎样我都陪着,你要上山我绝不下海,你要留在冲绳我绝不回东京,你就是要杀谁,我也替你补刀。” 说到最后一句连我自己也有些心惊,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对他竟然情深至此了吗?自己先前并没有这么清醒地意识到呢。 他必然也是这么想,沉默许久突然笑了,说:“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呢,假发。” “不过婆婆没有说错,你真是废话不少,比起这些有的没的,身体养好了以后好好伺候我才最要紧。我可不想一直跟个和尚一样禁欲。” 这回应算什么?调情么?我这样想着,灰溜溜地转过身去兀自睡了。之后他的双臂从背后伸来将我抱着,是我最喜欢的姿势。我们都不再说话,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他温热的呼吸打在我耳朵上,我安心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一切都传达到了。他懂。 隔了几天午饭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正要去开,被婆婆叫住了。她谨慎地拉开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美国人。”她小声告诉我们,又看看摆着三副碗筷的饭桌,沉吟了几秒,说,“躲了被搜出来反而难办,你们两个小鬼不要慌张,假装我家人就是。” 美国人是带着翻译来的,说要检查是否有残余日军躲在居民家里。婆婆淡淡地说当然没有,家里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孙子,年纪还差一点所以没去打仗。 “小太郎,给客人倒点水。”婆婆吩咐我。 对方有五六个人,手中都持着枪。我权衡了一下觉得武力比拼上我们这边确实占不到便宜,还是照婆婆说的去做比较安全。 我坦然地从橱柜里取出几个造型精细的茶杯,又进里屋抓了些茶叶,用烧好没多久的热水满上。这些天来伺候婆婆喝茶早成了每日必修了,我知道婆婆的用意是让美国人看出我对家中这些细枝末节的熟门熟路,而事实上有一两位美军的表情已经流露出几分信服。 将茶杯递给其中一个棕发男人的时候他上下打量我,“真是男孩子么?”他笑着问同伴,“像个姑娘,在国内我可没见过这么秀气的。” 我下意识地瞥了晋助一眼,他果然脸上一黑。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虽说两个男孩子都挺好看,长得却一点不像呢,真是您的亲孙子么?”那人的笑容突然变得意味深长,然后他注意到了晋助的眼睛,放缓了语速说,“而且这伤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看都很可疑吧,是不是?” “我父亲娶了两房,他跟我是同父异母。”晋助沉着地回答,“眼睛是小时候被他妈戳伤的,你们美国人不会理解。” 噢他说谎真厉害,比我强太多。 “这样吗。你父亲呢,孩子?”那人又问。 “两个月前出门办货就没再回来过。” “母亲?” “跟父亲一同去的。” “他母亲呢?” “改嫁了,没有带他一起,拖油瓶不好办。” 我似乎听出点恶作剧的味道,但这样的情形下不好与他作对,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棕发男人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半晌他对身边的人说:“太冷静了不是吗?作为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 我头皮倏地一麻。他竟想到了这层。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通常情况下,就算是男孩子,讲起下落不明的父母亲也很难这般平静,多少也应该有些情绪上的波动才是啊。 “他天生就是这样子。所以他爹待他很糟。”婆婆幽幽地插了一句,“我儿子偏爱另一个,他比较乖巧。”婆婆指了指我。 “不过你们最好别再问下去了,我儿子的失踪跟你们也不是没有关系,我不想听谁再提他。”婆婆面露不悦。 棕发男人笑笑:“既然老人家非要这么说,我们也不好再逗留。长头发的孩子我们可以不管,长得这样漂亮纤细,说没有作过战我还是信的。”他轻佻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然而他立刻话锋一转,“那位眼睛上包着绷带的可不太好办,这镇定的做派怎么看都是当兵的好料子,恐怕还是要跟我们走一趟。” 他的话让我头顶嗡地一震,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我已然暴跳如雷了,“你们谁敢带走我弟弟,我要你们的命!”我情急之下手挥过桌面将婆婆的茶壶打在了地上,一声碎裂的脆响让美国人愣住了。 “这么凶?看样子我刚才的判断还是有误,两位都得带走。”棕发男人笑容全部消失了,神色突然变得冷峻。 我又一次体会到当日在美国人枪口下的绝望,并且悲哀地意识到这次不会有银时赶来帮忙了。也罢,大不了与晋助一同做战俘,只要活着,能守在一起总是好的。 “非得这样的话,请容老太婆我给两个孙儿收拾个包裹带去,我怕他们饿着。”婆婆虽说是在请求,姿态却一点没有放低,下巴抬得高高的。 美国人点了点头。 婆婆进了里屋之后我与晋助面面相觑,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我的手腕,可能是在暗示我不要轻举妄动。其实他不需要担心我,能与他相伴到现在,我已经很知足。被囚禁几年算什么,饿也饿过死也死过了,我不会再害怕。 我学着他平日挑衅的样子牵起一根眉毛,表示我不在乎。他好像放下了心,回给我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 “不知老太会给我们准备些什么。”他冲我挤挤眼睛。 唔,我也很好奇。 谁也没有想到婆婆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上端着把步枪,就是她上次抵在晋助额前的那把。美国人吓了一跳,也齐刷刷举起了枪。翻译顿着脚说:“姑奶奶,你这是要干嘛?你一个老太一把枪,干得过他们吗??” “你少罗嗦。”婆婆阴着脸吼他,“告诉他们,要是想带我孙儿走,先杀了我这老太婆再说!” 我惊呆了,婆婆虽然出于仁义收留了我们二人,却一向对我们嫌东嫌西挑三拣四,从没给过一个好脸色,我死都想不到她会为毫无利益关系的外人拼到这个地步。 美国人开始叽里呱啦地嚷了起来,我因为被婆婆震住,一时竟一个字也听不清。 “婆婆,你没必要把自己牵扯进来。”连晋助也正色劝她。 “谁都别多话!”老人家厉声喝道,情绪十分激动,脖颈间褶皱的皮肤上爆出了青筋。她双目炯炯地瞪着对面所有的枪口,大声说,“你们这些洋鬼子,夺走我儿子还不够,竟连我十来岁的孙子也不肯放过!你们就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吗,偏要这样赶尽杀绝?你们看看他们两个,好好看看!脸盘都还没有完全长开,连个女人都还没碰过。把这样的小鬼抓去能有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倒是告诉我啊!” “我今天就把话撂下了,你们要是非得把我孙儿抢走,我这把老骨头就跟你们拼了!反正他们现在没爹没妈,祖孙三个死在一块儿不也很好吗?”婆婆说到最后竟开始冷笑,眼里杀意十足,像只被逼上绝境待要拼命护崽的母狼。 真是糟糕,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预料到这一着。我们已经给婆婆添了这么多麻烦,要是再害她老人家搭上性命,几辈子也赔不起了。 “你们不要听她的,她不是我奶奶。”我心一横说了实话,“把我们带走吧,放过这老人家,这事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没想到一个美国人竟然对我笑了。“我现在信了,他们是真正的祖孙。”他对其余人说,“那老太太让我想到我奶奶,如果有人要伤害我,她也会这么做的。我肯定。而且也只有亲孙子才会宁愿自己被抓也要保护奶奶吧。” “我同意。”又一人放下手中的枪,“没有意义。这样年轻的孩子,看着比我刚考上大学的弟弟还小。” “就这么算了吧,George。”他们都这样劝那棕发男人。 最后棕发男人妥协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对婆婆说:“我并不是相信你们了,只是服从多数而已。” 他们离开的时候棕发男人回过头对我使了个眼色:“你运气不错。将来好好报答那位可敬的老人吧。” 美国人走后婆婆一言不发地重重坐回椅子上,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谢谢”这样苍白无力,一点也抵不上我对她老人家的感激。晋助早将地上的碎茶壶片清了干净。我只好默默地将枪从婆婆手中接过,拿进里屋放好,又折回来在饭桌前坐下。 “吃饭。”婆婆乏力地挥挥手。 我们三人安安静静地继续用着午餐,气氛从未有过的微妙。刚才那场表演好像让原先的格局产生了一点变化,我突然羞于对婆婆说话,想到她刚才亲昵地称我和晋助为孙儿,我竟有些不好意思。 “又欠了你一回呢,婆婆。”晋助打破了沉默。 “哼,医者父母心。我这么做是因为假发这小子身体还没好全。你可别想多了。”婆婆没有抬头看他,“我还是讨厌你们两个。我讨厌当兵的。” “为什么呢,婆婆?军人也很不容易的。谁真的愿意离家打仗?我们也是为了保护国家保护别人才赌上性命啊。”我忍不住说道。 婆婆冷哼一声:“保护个屁。你看看这岛现在成什么样了,简直像个停尸场。你们倒是保护了谁,跟我说说。” 婆婆的胡搅蛮缠让我有些生气,但刚刚受了她天大的恩惠,不好发作,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她往下说。 “隔壁村子有个年纪跟你们相仿的男孩子,前阵子和他爸爸一起给部队送饭。后来有一天突然父子俩一块儿死了,尸体丢在路边被其他村民弄了回来。当兵的说是美国人干的。” “美国人不是不杀平民么?”我愤怒地问。 婆婆白了我一眼:“你还真是天真呐。当然是日本兵干的。粮食不够用啊,好多给军队送粮食的都这样白白死了。” “不可能!”我绝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发生,军队不正是为了保护人民而存在的么?哪有自相残杀的道理。 “这算什么。整个六月军队都在逼村民自杀,特别是逼迫女孩子。他们口口声声说美国人会糟蹋大姑娘,事实上大多数这样的龌龊事不正是他们自己干的么。再说自杀,还不是为了省出口粮。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活命而已。” 婆婆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击在我心口。她是骗我的。没错,她一定是在骗我。婆婆不是坏人,必定是有什么用心险恶的人在妖言惑众。 “我不信。”我固执地坚持。 “所以说你笨啊。”婆婆无奈地摇摇头,“我就没指望你知道这些。你问问那个小鬼,他信不信。” 我愣愣地看着晋助,他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变化。 “我一直没告诉你,对你来说,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他平静地说。 太残酷了。谁都残酷。部队也是,晋助也是,婆婆也是。这个世界一定是坏掉了。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恨意,它的对象不明。想要毁掉些什么才好,可是我还有什么可毁呢?除了自己。 真是可笑。可笑!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婆婆和晋助也都默契地没有搭理我。晚餐时间我赌气地躲在房里不肯吃饭,晋助端了碗盖着蔬菜的米饭进来放在桌上,又一言不发地走了。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这样更好,我现在正是一个眼神也承受不起的狂躁状态,恐怕时刻都能跟他打架。 夜渐渐深了,晋助仍然没有回屋。我沉不住气去了厨房,不见他和婆婆,又去了婆婆卧室,还是没有人。后来我在院子里找到了他们,两人搬了藤椅坐着,正在悠闲地喝小酒。婆婆见了我便招呼我过去。“过来陪婆婆喝。”她又对晋助挥挥手说,“你酒量太好了,我这点宝贝可禁不起这么个喝法,你们两个换班。” 晋助识趣地走开了。婆婆明显是有意支开他。他进屋前深深望我一眼,被我有意避开了视线。 我端起酒杯灌了一口,出人意料的香醇。 “不错吧?自己家里酿的,过了两个夏天的老陈。”婆婆自得地告诉我。 我点点头,继续闷头喝酒。 婆婆叹了口气,食指在我脑袋上轻轻一点:“你这个孩子,心眼太实在。你根本就不应该掺和打仗这样的事。打仗啊,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我闷了半晌,终于开口问她:“恕我唐突,婆婆丈夫的死是不是也跟军队有什么关系?” 婆婆轻笑一声,抿了一下酒杯,说:“你也不是太笨嘛,还是想到了。” “是啊。我那个傻瓜丈夫,四十年前死在了中国旅顺。不是被清兵杀死的,是被自己人。”“怎么办呢,他就是跟你一样笨啊。看见有人杀小孩就要阻拦,看到有人要糟蹋女孩子也要干涉。结果呢,被自己人合谋干掉了。” “军队的说法是阵亡,而真相是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告诉我的。我听了一点都不奇怪。没有谁比我了解自己男人,他才不会阵亡呢。” 我虽然早有准备,亲耳听到婆婆说出这些还是很替她难过。 “是个好人呢,跟婆婆一样好。”我说。 “比我好得多了。”婆婆说着从衣袋里取出她常用的烟斗,细细抚摩,“这个是他生前常用的。你都不知道,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手把玩十手,一手紫烟熏飘,走在街上不知有多少小姑娘为他神魂颠倒。” “一定很帅吧,婆婆的丈夫?” “帅得不得了,比你跟那个小鬼加起来都强。”婆婆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不禁笑了。他们二人一定是极为相爱的。 “其实你有时候也还算聪明,不过比起那个小鬼还是差了点,几天前他就从我这儿套出这些话了。他可鬼精了。”婆婆呵呵一笑。 我听了心下一沉,他竟没有告诉我。他的心太深了,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呢?我一直以为我与他算是坦诚相对,看来还是我太一厢情愿了。 “你啊,也不要怨他。有时候越是在意一个人,才会把一些话憋在心里。他为你想得够多了。”婆婆说。 “有什么在意不在意的,本来就只是……普通朋友……”我嘴硬。 “呸!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婆婆第一次在我面前这样合不拢嘴,我猜她是喝多了,“你瞧今天那棕毛鬼子赞你漂亮,他脸都黑成什么样了。还普通朋友,你当老太婆我是傻子吗?” 我一下子窘得不知说什么好,但是婆婆似乎不嫌恶我们这样的关系,这点让我很宽心。我很喜欢婆婆。被这样的长辈讨厌,我会苦恼的。 “今天的月亮真好啊,这样温柔。”婆婆将身子倒向椅背,仰起头望着天,“我嫁给他之后,加起来没和他一起看过几回月亮呢。一晃都四十年了,也不知他在那边好不好。” 婆婆说的不错,天上淡淡的半个月亮恬静美丽,像打了一圈柔和的光晕。“你快回去陪你的小朋友吧。让我跟我夫君单独呆会儿。”婆婆抚着烟斗,没有看我。 踏上台阶的那一刻我听见她对着虚空说:“你要是还活着,我们的孙儿也有这么大了。辰五郎。” 那声音有无限温柔,在夏夜细微的凉风中一点点飘送开去。它是温暖的,清润的,像一滴慢慢洇出的眼泪,打湿了泛着微光的夜。 我想他一定听得见。那位辰五郎先生。 第十五章 1945.8 坂田银时 宣布投降的这天多串好像很沮丧,而坦白地讲我却有点如释重负。本来我也不是什么雄心壮志之人,比起拯救全世界,我更倾向于把近旁之人一个个保护起来。没完没了打下去有什么好的,冲绳已经变得这样令人不忍卒看,我一点都不想它继续被炮火和尸臭玷污下去。说起来政府不也一直将琉球人视为异己么?被美国占领也未必会令它变得更糟一些。 大多数居民似乎跟我差不多想法。街头巷尾老老少少脸上都多了些活气。毁掉的房子正开始重新修缮,小商贩们也敢出来摆摊卖东西了。还有大叔大妈坐在树荫底下纳凉聊天,语气是欢欢喜喜的。老百姓是不会太在意战争输赢的,能够安安稳稳过活才最重要不是吗? 这两个月来我和多串小心藏匿在居民区。说来不大磊落,能安然存活至今还是托了姑娘们的福。起初只是指望靠多串这厮还算不丑的脸求来些食物,没想到女孩子们这么热情,不但没有告发我们,竟然主动提出假扮夫妻这么绝的点子。我当然没意见,琉球姑娘长得还挺好看。倒是多串别别扭扭的推托了许久,最后还是我用武力逼迫他就范。自从受了肩伤之后这家伙身手比以前差远了,费不了我多少心。 我们与一对姐妹同住。姑娘们会说日语真是太好了,琉球方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好像外星语。多串和妹妹假扮成一对。我猜那姑娘有点喜欢他,总是花痴地笑着看他,多串跟她说句话她就脸红。她姐姐问我多串家中有没有妻室,我说有,她便很为妹妹遗憾。我也不知那时候为什么说了谎,真奇怪。 有时我也逗姑娘们说话,我问她们为什么不害怕我和多串,据说日军在原住民形象是很暴虐的,比美国人还危险。女孩子们想了想,说,确实有日军逼迫居民自杀,甚至强暴良家妇女,但也不是人人都坏的,毕竟有相当一部分青年是为了保家卫国才参军呀。我说咦,你们就确定我和多串是好的那一部分么?她们咯咯地笑,不再往下说。 所以我猜还是因为我们长得帅吧,嘿嘿。 十五号中午姑娘们做了许多好吃的庆祝和平。吞下两大盘凉面之后我拖着多串出去散步,他一路上抱怨哪有在大中午散步的,晒都要晒化了。其实我只是想找机会多跟他斗斗嘴,仗打完了,也就该回家了吧。这些日子以来朝夕相对,哪天要是没人处处跟我作对,我恐怕还真会不习惯。 在一个卖冷饮的小哥面前我停下来,口袋里摸出几个钢镚,只够买一支冰棍。多串说要凤梨味,我说要草莓味,小哥一会儿拿凤梨的一会儿拿草莓的,对着争个不停的我们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有人在那孩子手上多添了几个硬币,说一支凤梨一支草莓就是了。 我一转头,满眼黑色的长头发和比阳光还要热烈的笑容。 我就知道假发死不了的。 后来假发带我去了收留他的婆婆家,他特地关照我要恭顺些,婆婆脾气不小。进屋的时候那老人家正在给高杉这小子讲解某味药材的使用方法,高杉看见我们的一瞬间眼里分明闪过喜悦的光,又立刻装回过去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淡淡说了句,还没死呐,真不容易。 切,就是因为心口不一,他才没有假发那么可爱嘛。 婆婆好像很注意多串,特地让他走近,说要好好看看他。端详了半晌这小子,婆婆说,长得有点像位故人呢。 这家伙还真是老少通吃。我这么忿忿地想着,却瞥见假发脸上露出些悲悯的神色。 一定有些我不知道的故事。不过都不重要了,能看见活着的战友真叫我高兴。我打心眼里高兴,为他们,也为自己。 那天下午我们在婆婆家的院子里喝酒小叙,各自交流了这两个月来的经历。近藤他们都没有再见到过,但也没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有时候没有消息不也是一种好消息吗?更何况分别之前山崎说过要带河上去白川看看,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那美轮美奂的小村子里捉上岩鱼了呢。 最后多串作了结论——“运气真好,我们四个都碰见了这么好的人。”我没有反驳他,这也正是我心里所想。听了假发的叙述之后我尤其敬佩眼前这位外表上看来不大好亲近的老人,特意多敬了她几杯。 “你们几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婆婆问。 “送多串这废物回家,然后自己回家。”我飞快地躲掉多串踩来的鞋底,又问假发,“你和高杉呢?” “嗯……我和晋助打算回一趟东京。不知家里人好不好……”假发有些不好意思面向婆婆说,“我们还会回来的,还没有好好报答婆婆呢。” “谁要你们回来。切,天天做三个人的饭累死了。”婆婆脸一扭,做出嫌弃的样子。看到她这样,我突然怀疑多串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孙子。 我们着实喝了不少,连向来冷淡的高杉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失笑了好几回,不得不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得要命,怪不得假发一直对他这么死心塌地。假发一直呵呵呵的,开心得像个傻瓜,被微醺的高杉揽过去亲了一下脸颊也不觉得害羞。 “皮真是越来越厚啦,死小鬼。”婆婆用烟斗在他们俩头顶上各一顿狠敲,脸上表情却是舒展的。 “你们俩干脆回家结婚去吧。”多串调侃高杉和假发。 “结不结他都是我的。”高杉说这话的时候死盯着我,“谁都抢不走。” “哎哟,了不得了。”婆婆疾呼,“赶紧回东京去!老太我总有一天被你们酸死。酸死!” “哈哈哈哈!” 傍晚的时候假发提议去看海。“还没有一起去海滩玩过!”他兴奋得像个小孩,边说边蹦蹦跳跳地往外奔。高杉立刻追了上去,我和多串也随后跟着。 “早点回来吃晚饭。”婆婆在院子里交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笑。我想她其实是很喜欢他们俩的。这并不奇怪,高杉这冷冰冰的小鬼不谈,假发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看谁先跑到那棵棕榈树底下!”假发说。 高杉撇撇嘴说他才不要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我不管。一,二——” 假发还没数到三高杉就抢先起跑了。“你耍赖!”假发边抗议边气呼呼地朝前赶。高杉回过头来嘲笑他,两个人像参加运动会的小学生一样你追我赶地拼命跑。 “嘁,到底还是年纪小。”多串不屑地说。 我忍不住呛他:“某些人都二十好几了,不也幼稚到跟我抢冰棒嘛。” “是你跟我抢。” “你先抢的。” “你!” “你!” “你最弱智了银毛畜生唔——!!” 我放开他之后,他瞪起他那对英气的眼睛,用手背抹了抹被我咬过的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比夕阳还要红。 哈呀,早知道让他闭嘴这么容易,我几个月前就该这么干了。 我一条胳膊搭上多串的右肩,以胜利者的姿势安慰性地拍拍他。那里曾经嵌进过一颗子弹,因此我动作很轻。他仍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推开我,只是僵硬地站着。也不错,以我对他的了解,不反对便是认同了。 假发和高杉仍然在奋力地跑,时不时爆发出气喘吁吁的笑声。这两具年轻优美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那样朝气蓬勃,不知为何让我觉得感动。他们飞快地向前奔跑,好像什么也阻挡不了那矫健的步伐,好像要一直跑到海岸的尽头,融进远方被落日染成橘色的云霞。 就快到了,就快要到达了,那一大片温暖的辉光。 “喂!加油啊!再快一点!”多串突然将双手拢在嘴边,对那二人大声地喊。 他们转过头来伸起手臂骄傲地对这边挥了挥,满脸快乐的笑容。 多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此刻与我想的一样——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第十六章 2012.4 坂本素子 刚从爷爷冲绳的寓所回到大阪的那几天,我一直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中。小舞笑话我多愁善感,我也没有和她争,爷爷讲的那短短的故事确实让我感触良多,我忍不住去猜测那两位主人公的结局,不知他们如今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又是坚定地相守还是各自成家了呢?真想知道。 两周后学校组织去参观大阪大学。这种类似春游的活动应该是为了激励我们鼓起斗志,以便明年一月的统一考试中做出好成绩。行前老师讲了许多热血无比的宣言,我们都觉得很无聊,很少有人好好听进去。想到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还真有点紧张,但是学校里天天这样施压,又令我很烦躁。好像考不上顶尖的大学前途就一片黑暗似的。爷爷说他当年一点都不爱学习,后来生意不是做得挺好嘛。 但是大阪大学我还是喜欢的,离家近,绿化也好,整个学校看起来很大气漂亮。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说希望有一天能送我进入这个学校的大门,我觉得我做得到。我希望能考进文学部,如果照现在的趋势进行下去,只要不出现太大失误,应该不会有问题。 “素子,希望我们明年还能做同学。”戴着眼镜的高桥一脸谄媚地对我说。他爸爸是大阪大学的某位研究所负责人,总是得意地宣称不需要考试他也能在这学校念书的。而且他特别爱黏我,我很不喜欢他。 我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转过头去看别的地方。正巧望见不远处有一辆小车停下,许多人在旁边候着,车上先下来一位老爷爷,一只眼睛上好像包着纱布,他下车后又小心搀出另一位比他略高一些的老爷爷。 “哇,快看,好长的头发!”几个女生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真的好长呢。那位爷爷穿着考究的西服,脊背挺得笔直,一头雪白的长发在日光下熠熠发亮。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相当的气度不凡。 原先候在车边的人们立刻围了上去,挨个和长发爷爷握手,热情地指引他去往旁边的一座建筑。长发爷爷对独眼爷爷说了些什么,独眼爷爷指指车后座,大概是说要在车里等他。长发爷爷不由分说牵着他一起往前走,引得我旁边几个女生又一阵咯咯地笑。“是什么样的关系啊?真好奇!”她们说。 “哦,那个长发老头是研究历史文学的,好像出过几本专著,学校请他来做报告。”高桥又做出一副内部人员的姿态滔滔不绝地说,“我爸昨天告诉我的。我爸还说这老头很奇怪,年纪这么大了也没老婆孩子,走哪儿都跟另一个老头一起。嗯,可能就是那个眼睛上包纱布的,他好像也是个挺有名的医学教授。两个人当年好像一起参加过二战,啧啧。” 长头发,二战,没有妻儿。我心中一震,这不会是…… “这位老爷爷姓什么?”我抓住高桥的胳膊急急地问。 他对我头一次主动表示热情好像有些受宠若惊,愣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好像……好像是姓桂……” 桂!果然……果然是他们吗! 我呆呆地看着那两位携手走着不时相视一笑的老人,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们真的还活着,几十年之后还是守在对方身边,连做个报告的时间也没有离开彼此呢! 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素子?素子你怎么哭了?” 哭了吗?真的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高兴得不行,眼泪却不知为什么,怎么也停不了呢。 2012.4 坂本辰马 那天晚上接了素子的电话后,我拖了把躺椅去阳台上靠着,又点了根卷烟,是当年高杉教我吸的那种。阿龙在卧房里睡着了,完全不用担心被她点着鼻子教训。我就这样一个人半躺在皎洁的月光中,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 素子在电话中哭哭笑笑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原来是这样,高杉和桂还活得好好的,一点都不出乎我的意料。 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他们当时分别的情形。那个清晨天色还没有亮透,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霞光,高杉背着行囊站在楼底下,桂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蹭出来,将双手在嘴边环成一个圆,笑容满面地说:“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死了。” 彼时我正为陆奥日渐虚弱的身体难过不已,原本以为这对小恋人的分别会更使我愁肠百结,但却没有。桂不带一点忧愁的笑脸好像朝阳一样明亮,竟然安慰了忧心忡忡的我。 他是积极的,充满希望的,不知是被怎样强大的能量驱使着,在高杉走后没有流露出半点失意,而是异常努力地练习走路。他不停地行走,屋子里,楼梯间,街道上。我每天默默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有时他感觉到我的目光,便开心地向我打招呼。那快乐的表情总是能让我安下心来,让我暂时忘记正在发生的一切是多么不如意。 桂入伍不久陆奥就病死了。她临终前无力地举起手,我将脸凑过去,她已没有更多力气抚上来。“有你在身旁,太好了。好好活下去。”她最后给了我一个凄美无比的微笑。 那个雨夜我哭得声嘶力竭,耗尽了后来数十年的眼泪。我不顾一切地雇船回了大阪,船夫不愿运送尸体,我将所有的财物全都给了他才令他动容。将陆奥尸体送到她家之后我被她父亲狠狠地揍去半条命,我没有还手,只是一味忍受着老人全部的悲伤和绝望。我知道他的痛苦,太苦了,在挨打的时候我又将它复习了一遍。从此才获得一点平静。 回家之后爸妈都没有责怪我,妈妈抱着我哭了,说每天担心我的安危简直生不如死。再后来我按部就班地念书,学做生意,娶了阿龙,又有了儿孙。期间有过不少艰难困苦的关口,但不知为何只要想起冲绳岛上那段短暂时光就能宽下心来。 年纪渐渐大了我就将家业交给了儿子,在冲绳买了套房住。对,就是之前和陆奥同住的位置。原先的房子早已拆了,或许是被战争毁掉的。 冲绳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美,阳光充足,雨水丰沛。小舞和素子也喜欢,放假的时候时常来玩。我有时偷偷给她们讲些陆奥的事,她们就威胁我要告诉阿龙,直到我用小零食讨好她们才作罢。 说来惭愧,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已经逐渐忘记陆奥的样子,只有在梦中才能记清她少女时的脸。我太老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也将进入这片肥沃的土地,重新执起她的手,对她说一声:“这些年来,我都好好活着,你高兴吗?” 是啊,我太老了。年轻时抽惯了的卷烟,现在也越来越觉得呛鼻。然而这个夜晚我需要它。我知道我需要它。 我费力地深吸一口,对着天上银色的月亮慢慢吐出。一片缭绕的烟雾中我仿佛回到了1945年四月的冲绳,小楼房被繁茂的琉球松团团围绕,楼下是火红的刺桐与凤凰花。高杉深深地看着桂。陆奥温柔地将下巴抵在我肩头。 那个年月的我们勇敢无畏,不计后果,却在表述间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其实每一句叮咛都是在用心地倾诉同一件事——我有多爱你,有多舍不得。说出口便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死了。” “有你在身旁,太好了。好好活下去。” 那些被小心包裹的言辞在岁月的长河里熠熠生辉,时间愈久,愈是光芒万丈。无数个寒冬和暗夜里它们温暖我,照亮我,一次次将千疮百孔的心壁重新打磨光洁。而今天通过孙女的电话,我心中最后一个细微的小洞也被补全了。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够了。一切都已足够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广袤的天空,它此刻是幽暗的黛蓝色,在繁星的点缀下深邃而温柔。我想我应当花点时间看看它,就像它这么多年来一直静静看着我们哭又笑,病了又衰老,爱又或者死。 等这支卷烟燃尽之后我会闭上眼沉沉地睡上一觉,可我已经老得控制不了入睡的时间了,或许还剩半截烟就要失去意识,那么还是先道个短别吧。 晚安,冲绳。 晚安,陆奥。 晚安,我的老朋友们。 晚安,那些有你们陪伴着一同走过的光辉岁月。 晚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