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色松】空松不见了 作者:感慨无用/晓神惊海三三 第一章 空松不见了,大家找了他整个下午,直到落日的光线一点都看不见,长男提议所有人先回去吃晚饭。 那原本是个气候非常怡人的好天,妈妈的晚餐料理非常给力,姜汁猪肉在桌子正中央的大盆里散发着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炸土豆饼却正好是刚刚够数的六块。剩下的几个人围坐在小桌边,椴松推了推十四松的胳膊。 怎么分? 他们面面相觑。 不是六无法整除五这样的数学问题,也不是土豆饼凉了可能会不好吃的问题。这间屋子里少了一个人,他的碗筷还好好地摆在座位上,衣橱里讨人厌的衣服和书柜后面偷藏起来的杂志都在,就连那面他最喜欢的镜子也好好地放在原位,昨天才擦过,看上去晶晶亮,而空松究竟去了哪里呢,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嘛,也许只是在外面玩得不想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开口说了这句话。 “是啊是啊,空松哥大概是在商店街搭讪女孩子呢!” “他那副德行也只会被讨厌吧,会被看上才是有鬼。” “既然这样错过饭点也是活该咯,空松的土豆饼,没人吃的话我吃啦!” 争吵声响了起来,压过了碗筷的敲击,带着热乎乎的米饭一起滑进温暖的胃袋。可是姜汁猪肉呐,兄弟中的一个开始想,是空松最喜欢吃的家常菜,之前曾经被他撞见心情极佳正准备外出大采购的母上,他亲口点了这样一道菜,还为此期待了整整三天。 酱油的味道在嘴巴里尝起来有点太咸了,他突然放下碗筷。发现剩下的几个人也齐刷刷重复了这个动作,在沉默中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的饭菜没有人吃,就全放进保鲜盒里存起来;空松不在,洗澡的时候没人给小松搓背就由排在后面的轻松顶上;就连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也是,扔掉空松的枕头,连床铺都比原先显得宽敞,好像连腿都能张得开一些。空松不在,有什么不好,还不都是正常地继续生活?有什么大不了的? 轻松打了个喷嚏,他盯着天花板,思维僵硬、大脑堵塞——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好好闭上眼睛呢?他转过脸去,看见了同样死死瞪着他的长男,被吓得心脏一个咯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大事不好了小松哥……”他听见椴松窸窸窣窣爬起来的动静和他犹豫不决的腔调, “空松哥到这时候都还没回来呢。” 会不会是一个人跑去豆丁太那里喝酒了? 不会的,空松怎么会忘记今天晚上的菜单呢。 那么是在什么地方惹上麻烦了? 但是论打架的话,空松怎么会轻易输给外面的家伙。 还是走在半道突然落入了什么陷阱?被绑架了?还是故意藏起来了?这是新式的空松恶作剧吗? 然而那个家伙……似乎并没有这个耐心来考验他们什么。 无论他要做什么,无论他去了哪里,松野家的孩子,没有人到了睡觉的时间还会流连在外。他们必须回到家来,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是一群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只能寄生在这座屋檐下面和长着同样面孔的兄弟们一起苟且偷生的蝼蚁。失恋?外债?死亡威胁?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会让他们忧愁到连家都不回的地步,因为无论是爱情、金钱还是做人的尊严,这些东西他们一样也没有。他们只有这间一直赖着不愿离开的屋子,即便这里窄小、拥挤、还要面对一群越长大就越难互相容忍的兄弟,所有人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而空松今夜不在。他不见了,彻彻底底地,谜一般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喂……”一片黑暗中,长男终于发话了, “每个人都说说吧,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空松时的情形。” 说完,他就自己接上了话头: “说起来,我最后一次看见空松的时候……应该是昨天下午两点左右,有本漫画周刊忘记买了,刚想出门,正好碰见那家伙从外面回来。看上去和平时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就没有问他准备做什么。那之后,我记得买了漫画,又去打了会小钢珠,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吧,就已经没看见空松的人了。” “中间空松哥有出去过一回的。”椴松忽然说, “我在堤坝前面的咖啡店街看到过空松哥,就在马路对面应该不会认错。”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是寻常下午茶的时间吧,当时我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她们还没开始点单呢。” “看清楚他做什么去的了吗?” “都说了当时有女孩子在旁边了,怎么可能跑去和空松哥打招呼!”椴松不耐烦地说,“只知道是朝河边的方向去的,哪会注意那么多。” “也就是说空松最后出现的地点是河道附近咯!”小松拍板说。 “不是哦,”听到这儿的轻松摇了摇头,“空松有回来过的,下午五点的时候,他说要来拿一把伞,只待了一刻钟左右就又出去了。” “一把伞?” “昨天的天气预报有播吧,可能会下暴雨。” “噢——昨天晚上的那一场对吧,雨下得超大。也就是说空松是拿着伞出去的,而最后见到他的人是轻松?” 十四松摇摇晃晃地举起了手。 “棒球棒球!”他说,“昨天打完棒球回来的路上有看见空松哥!” “在哪里十四松?什么时候?” “下坡路上,太阳快落山了,空松哥跑走了,”十四松笑嘻嘻地说,“他说一松还在等他。” 所有的视线因为这句话全部集中到了一松的身上,那个从刚刚开始起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兄弟。此刻他如往常一样,躺在自己的床铺里,盖着被子的一角,沉默不语地睁着眼睛。 “喂,”小松晃了晃一松的肩膀,“你昨天和空松都干了些什么啊?” 一松眨了眨眼睛。皱紧眉头甩开了长男的手。 “谁和他一起做过什么啊,”他厌恶地说,“我只是去摸了野猫。” 对啊,就是去摸了野猫,大桥下面的那一窝,贴着河道一侧干涸的沟渠刚刚生下来的小崽子。不过是去亲近猫而已,和空松有什么关系。 根本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也根本不想知道。空松究竟从不从世界上消失,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松躲开了十四松伸过来的手,抱着自己的枕头挪到了铺盖最边缘的位置。他倒头睡下来,用杯子蒙住脑袋,在黑暗里咬紧了牙关。 “奇怪……”轻松朦朦胧胧的说话声隔着棉被传过来, “昨天晚上的一松也是这么奇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再然后,那些兄弟们的说话他也听不见了。一松睡着了,只要睡着,一觉醒来,第二天又会是新的一天,所有的东西都会重头来过,什么也不用担心,消失的也都会回来。 —TBC— 第二章 一松原本不知道这样的事:野外刚出生的小奶猫,人是不可以随便伸手去摸的。 人类有人类的气味,沾在连走路都还吃力的小猫身上一时半会就洗刷不掉了。他觉得自己早该知道的,那可是人类的气味啊,属于人类这种一无是处的生物,除了破坏,什么幸福也创造不了。疲倦的猫妈妈闻到那种气味,就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母乳一滴也不喂给它吃,不论是放着不管就会死也好,还是其他的兄弟会少一个同伴也好,沾染上那种奇怪气味的孩子,已经不被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了。 最后,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只能无奈地爬到了远离母亲和兄弟的角落,发出可怜的喵呜声。一松想要伸手碰它,却引发了小猫警觉地叫声。 别靠过来,它仿佛在这么说。 到底是谁的过错造成的。 一松想要道歉,却说不出话。言语梗在喉头,仿佛一根卡得他几乎窒息的鱼刺。 梦里的天空全是一片不正常的姜黄色,他在河岸边浑身僵硬,两腿打颤,想要大叫,大叫,一松紧闭起双眼,用力地撕扯起自己的头发。他从睡眠中醒了过来。 这已经是同一个晚上他第二次从梦里惊醒了。每一次他都感觉大汗淋漓,浑身虚脱,由于半夜三点的那次他爬去浴室洗了个澡,第二场觉他睡得更沉了一些,直到此刻睁开眼睛,窗外的太阳早已经升了起来。屋子里的窗户被人拉开了,空气有些冷冽,饭厅里传出碗筷的声音,居然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早饭时间了。 一松揉了揉脑袋,爬起来拉开门。早饭桌上的聒噪并没有停止,他的兄弟们扫了他一眼,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传递着酱油瓶和味碟,空松的座位依然空着,一松注意到了。他感觉头疼,方才梦里小猫无助的神情依然没有从他的脑海中被抹去。 “十四松经常去河边的空地打棒球吧。”家中的三男盯着电视里的早间新闻播报突然开口说, “今天不要去了哦。前天晚上那场雨好像真下得不小,河道那一片都淹水了的样子,现在一定全都是淤泥。” “到淹水这么严重吗?也不过就是下了一整晚啊。”末子捧着汤碗问。 “后半夜雨突然下得很大,电视还播放了红色预警,你还记得吗?” “记不得的吧,才刚没播几句,不就被一松哥抢走了遥控器吗……” 忽然被控诉的一松朝他瞥了一眼。 “我哪有。”他一如往常一样语气低迷地回答。 只是下了一场雨空地就不能打球了,哪有这么夸张,如果河道因此被淹的话那也是市政规划那些人的责任,太乱来了,在这样的城市里还这么乱来,要是不小心淹死人的话怎么办。 一松攥住自己盛满米饭的碗,想象着河道原先的样子——大桥底下的排水沟里还有一窝猫……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好像经常往河边跑的人,除了十四松还有一松哦。”不停咀嚼的长男插话说,“你也是,要多注意那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松就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张着嘴盯着他,看着他急急忙忙踢倒了一盒纸巾,拉开门就跑了出去。连身招呼也没打,直到玄关传来大门被甩上的声音,才有人意识到放在桌上的水杯倒了,里边的温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怎么会忘记那一窝呢,白痴吗! 一边大口呼吸冷空气一边在路上飞奔的一松在头脑中大声地叫嚷。 前天电台明明发了暴雨预警,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如果整条河道都被淹的话,水会涨到大桥底吗?大晚上的又是在那种地方,谁会注意到那儿有窝小猫! 笨蛋吗一松,笨蛋笨蛋笨蛋,为什么昨天也没有想起来呢! 他奔跑着,因为事出紧急而胡乱披上的单薄卫衣根本无法抵御清早的寒风,一松的嘴里哈出热气,刚刚渗出体外的汗液贴着后背,立刻就变得一片冰凉。 当他最后赶到桥洞边的时候,他没有看见记忆中的那个小窝。 不,不是小窝不见了,不是被大水冲掉了或是被泥沙埋上了。而是,在原本被当做临时住所安家的沟渠洞口,被不知道什么人堆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整个洞口都被这块石头堵塞得严严实实,一松什么都看不见。 究竟是谁干出这样的事情! 一松大叫了一声,焦急地撩起袖子抱住了石块。那块石头那么大,那么沉,一时连一松都很难挪动,他的袖口蹭上了石块表面干掉的污泥,立刻变成脏兮兮的一块,一松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再用一点力吧,他紧紧咬住了牙齿,两侧的肺因为剧烈而大口呼吸进去的冷空气而刀割一样生疼起来。 拜托了,请活着。拜托了,请不要死了。 一松感到绝望,感到虚脱,他放松了手指,整个人匍匐在那块石头上几乎要开始哭泣。但是一双手压在了他满是污泥黑糊糊的手指上,带着一点温度,和黏糊糊的手汗,追在他身后赶来的弟弟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傻笑。 “十四松……”一松哽咽地说。 他们趴在洞口边,合力推开了那块石头。一松第一个钻进了洞口,里边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无论是猫,还是用来搭窝的几件旧衣服,就连一松之前放在这儿的罐头也找不到了。他趴在狭窄的甬道中,在一片黑暗里听见自己急促到几乎快要停顿的呼吸。 十四松叫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松回过头去,在他那位即使天塌下来表情也不会有丝毫变化的兄弟脸上找到了让人惊讶的情绪。 十四松看上去惊慌失措。 “喂……一松哥哥……” 他的嗓音打着颤,手里抓着一件从石块背面捡到的东西,就是那件东西卡在那个地方,让那块石头那么难推。那件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只属于空松的鞋,他认识,十四松也认识,他们所有人都认识,样式稀奇古怪,张杨又讨人厌,这世上除了空松,不会有第二个人喜欢穿那双鞋。 一松的舌头开始打结,他趴在那方小小的洞穴里面,感觉世界开始天旋地转。直到二十分钟以后,松野小松的一声咆哮把他的思维拉回现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男站在客厅里,看着两个浑身烂泥乌七八糟的兄弟,十四松紧拽着一松的手臂,一路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尽力把他拖回了家。而此刻他们跌坐在地板上,那只空松脏兮兮的鞋子从十四松松垮的袖子里被甩了出来,就落在房间的中央。 椴松开始哆哆嗦嗦。 “空松哥该不会是——!”他捂着嘴巴,下意识地去看坐在一旁的三男。轻松抱着双臂,死死盯着那只皮鞋。空气在房间的上空凝结成一滩让人呼吸困难的凝胶,把所有人都笼罩在里头。 “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爸妈。”最后,轻松开口说,他的表情严肃,带着仿佛能轻易捏碎一支酒瓶的力道,“听明白了吗!” “只是一只鞋子而已,不能说明什么吧……?”椴松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又转头看了看小松。十四松紧张兮兮地揪住自己上衣的两条袖子。只有一松,他神情呆滞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脱掉沾满了泥水的外套,把它们随意地扔在了地板上。 “你要干什么,一松。”长男声色威严地叫住了他,“这种时候你也准备就这么走开吗?” “我去睡觉……搬石头搬累了……”一松回答。 “松野一松!”长男大吼了一声,让已经走到门边的弟弟停下了脚步。末子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松哥哥,不要吵架——”,他小声的说话断在了半截,小松站了起来,而背对着他的一松,并非没有感觉到此刻兄长的目光如炬,但他只是往前跨了一步,在所有人面前拉上了房门。 “那家伙是不会有事的……” 一松留下了这句话,就穿着依然汗淋淋的湿衣服裹进了被褥。他蒙住脑袋,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和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见。轻松拦住了因此开始生气的长男。 “这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场景,找空松的事情还是我们来吧。” 仍然留在房间里的人,此刻变成了四个。 他们做了张贴告示,收集了周围所有可以联系的人的电话号码,还摊开了一张市区地图,把平时空松喜欢去的所有地方都打上了标识,然后分头去找。 时钟的滴答响声如同不断透过裂缝渗入洞穴的雨水,一滴、两滴、然后随着雨势加大,变成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和狭窄的空间被不断填满的恐惧感。 歪倒在被子里的一松死死扯住自己的衣服领口,直到胸腔开始发痛,直到感觉到那些被压缩的空气变得稀薄到,再也不能被挤进肺里。 他不知道那些外出寻找空松的兄弟是晚上什么时间才回来的,迷迷糊糊中,他只听见几声身体因为疲倦而一下砸进床铺里动静,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叫醒他,就连原本就睡在他旁边的十四松,也没有额外掀开他的被子,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一松抱着自己的身体,想喊却喊叫不出来。如同置身在那个不断将他从睡眠中惊醒的梦里,天空是一片晦涩的姜黄色,仿佛随时都会朝向自己所站的地方整个倾塌下来。 快睡着。睡着了就会好的。棉被中的一松尝试呼吸。 睡着了的话,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所有的东西都会重头来过。 * “一松,一松?” 睡着的一松感觉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他将头伸出被窝,在长久的缺氧过后,呼吸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瞬间灌满了肺部,让他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人是轻松。 “今天,你也一起帮忙找找空松吧。”轻松对他说,“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三天,什么……?”一松反应迟钝地发问。 而轻松撇过了脸。 “暂时先从和你十四松昨天发现鞋子的地方附近找起吧。你们俩对那一带比较熟悉,虽然只靠我们找也可以,但是你毕竟也要参与进来啊。我只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不要再让大哥生气了。” 一松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他仍然保持着盖着棉被的姿势,眉头拧成了不自然的形状。 “等等……”他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什么昨天和十四松找到的,什么东西?鞋子还是什么的?” 轻松皱起了眉头。 “可我一点也不记得有过这件事啊……”一松无辜地说。 轻松愣住了。他转过脑袋,看着朝他摇头的一松。 “喂……”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是开玩笑的吧……” 一松推开了他。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大早拿我寻开心很好玩吗。” 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烦,看着轻松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 “昨天下午,我只是一个人待在河边摸了摸猫而已!” —TBC— 第三章 空松的一天常常充斥着对前一天毫无意义的重复。无论是在公园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幻想过往的女孩对自己一见钟情,还是双手插兜在路过橱窗边时刻意端详其中自己的影子,好像做过的每一件事情都没有什么意义——到头来谁也不在乎,甚至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毕竟他也是那样一个松野家的一员啊。每天到底做了什么,都因为确实也没什么可做而变得无足轻重了。做事情之前完全放弃思考它的意义和后果,只一门心思按照自己的喜好,哪怕在旁人看起来是个痛得要命的奇怪男人,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不知不觉间,就在无人问津的人生里养成了这样的性格。 不要想,去做就可以了。空松站在距离自家大门只有十五米的地方,看见小松驼着背从转角处拐出来。 “哟。”长男看见他,打了个招呼。空松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看啊,又是松野家的孩子。” 什么人说话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成天不务正业,看那副样子,大概又是要出去打小钢珠之类的,他家父母真可怜,养了这样的一群孩子,根本不能当做指望嘛。” 小松此时已经走远了,空松停下了脚步,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从本来已经打开一半的大门边转过了身子。 “既然是背后说人闲话就该小心一点,说了还要被人听见,是想用这种方式找优越感吗?” 大踏步朝那边走去的时候空松认出来对方是住在附近街区的邻居,两家都是靠丈夫养家的传统型,孩子也差不多是刚刚上高中的年纪。 对方后退了一步,朝他投去嫌恶的眼神。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不要想,去做就可以了。 从家门口的坡道上下来的时候,空松撒开了腿跑得飞快,一路大吼大叫的欧巴桑当然怎么也别想追上他。就算叫警察也没关系,空松大笑着,飞奔着,一串亮晶晶的钥匙扣被他攥在手里,在正午后的烈日下闪闪发光。而在他的身后,那辆主妇外出购物所驾驶的汽车上留下了一排触目惊心的刮痕,当他抓着钥匙,在刺耳地金属刮擦声中把它们从汽车的一端朝前一划而过的时候,空松爽快地大叫了出来。 嫌恶、害怕、希望你离我远一点,什么东西,尽管来好了,不过是砸在脑袋上的福袋而已,随便拆出哪一种来都不痛不痒。不过都是外人,空松想,去死也好,和我有什么相干。 为了尽快甩掉追在后面的人,空松选择了最热闹的一条商店街。在这样的休息日下午途径这种街道,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半露天式的咖啡馆里被女学生包围的年轻店员,头戴着巨大耳机抓着一本文库小说边走边看的高中生,五金店门口清洗金字招牌的店主大叔,提着大型购物袋在橱窗前面打量季节时装的主妇,好像每个人都拥有意有所指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做的事情。空松快步穿过他们,将外套的帽子拉过头顶。 向他一样无所适从活着的人,究竟还有没有呢。 他听见熟悉的笑声,越过红绿灯交替的路口看见站在对面的椴松。空松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从屋檐的阴影里探出头来,看见和女孩子们在一起查看下午茶菜单的椴松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好像他真的很满足于这种人生,融入人群,和其他正常人家的孩子在一起,做着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做到的事情——和所有人一样抱着某种意义而活。 椴松察觉到了朝他投来的眼光,他抬起头环视四周,只看见空松逃走的背影。 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觉得空松是逃走了呢。椴松呆愣愣地坐在玄关处想,手上抓着一叠被揉皱的寻人启事。 那个时候,为什么自己没有站起来追过去呢。 背后的门被猛地拉开了,一串急吼吼的脚步朝他奔袭而来,椴松抬起头,一小片阴影还留在他的睫毛根部。什么啊,是轻松啊…… 但是,轻松哥看上去似乎非常不对劲的样子。 “去找大哥!”他用几乎破音的声音对椴松喊道,“还有所有其他人!所有人现在都回家来!” 椴松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揪紧了手里的那叠纸张。 “到底怎么回事轻松哥……” “一松他,”轻松大口喘着气,“一松他不太对劲!” 松野家的末子慌张站了起来,手里的寻人启事全部落到了玄关的地板上。 * 小松、轻松、十四松和椴松此刻都坐在屋子里,这还是他们四个第一次这么紧张地面面相觑。到底怎么回事,谁去和一松说,要怎么开口?但是谁也没有这个胆量。 “忘记了是什么意思?” “忘记了就是忘记了,连同前一天自己做过的事情和说过的话一起,全部都否认掉。” “这个节骨眼上,哪会有精力分心照顾他。” “你还不明白吗?还是只是不敢说?你觉得一松这幅样子,和空松会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松野家的长男站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轻松?” 轻松没有答话。他转过身,朝一松睡着的里屋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几秒钟以后,所有人都听见一松拖着裤腿走到门背后的动静,看着他拉开门缝,身上穿着凌乱的睡衣,用满不在乎地音调对他们说: “搞什么,怎么都在啊……” “昨天下午你做什么去了,一松?”小松问他。 这句话让一松猛地拧起了眉头。 “说过多少次了!我去摸猫了啊!”他不耐烦地拉开房门,门框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前天下午呢!”小松紧接上来的问话让一松有些措手不及,他奇怪地看了小松一眼,音调变得有些迟疑。 “前天下午也是……”一松小声说,“难道不对吗?” “前天你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待在这所房子里,一松。”轻松补充说,“你还记得晚饭我们吃了什么吗?” “不就是空松那家伙最喜欢吃的东西吗!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问那家伙不就行了!” “可是一松哥,前天晚上空松哥并没有在家吃饭……”椴松对他说。 一松愣住了。他拖着自己的枕头,站在门框旁边,他看了屋子里的几个兄弟一眼,露出一副丝毫不解的样子。十四松在看他,一松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躲开了那道眼神。 “那就是大前天,我肯定记错了……” “大前天从下午就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大家都在晚饭前就回了家。”小松对他说,“但是那天一松你一直,都没回来。” “少开玩笑了,怎么可能!”一松怒吼了一句,他扔掉枕头,被撸起来的睡衣袖子在手肘那儿卷成了一卷,小松想要继续理论,但一直没有说话的十四松却朝一松的方向爬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一松朝他叫道,“滚回去,笨蛋!” 十四松抓住了一松挥过来的手,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一把就拉开了一松的袖子。 “等等十四松哥哥不要——”椴松想要跑过去拉走十四松,但是在距离一松还不到两步远的地方,他就看见了,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见了,从被十四松拉起来的袖口下方,露出来的残留在一松手臂上的伤痕。就藏在手肘靠里的内测,平时嘻嘻哈哈稍不注意的话就会看不到。 伤疤一共有三个,其中的两个痕迹已经变得非常淡,看得出是被什么小动物抓伤留下的,非常细非常小,而另外的一块颜色就深得多了。一直从手肘的内测延伸到大臂,是一道仿佛是汽车被钥匙所划伤那样形状的刮痕。 “你和什么人打架了吗,一松哥哥……” 一松没有回答,他盯着自己手臂的眼神比谁都要来得惊讶,他甩开十四松的手,拧过自己的胳膊死死盯住那道伤疤。椴松的话他没有听清楚,什么时候的事,一松一个劲地想,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留下这么一道东西。明明,昨天,前天,还有再之前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不过只是在靠近沟渠洞口的那个临时小窝旁边,伸出手,摸了摸刚出生的小猫而已。 “被一松摸了以后,它就没法回到其他兄弟那里去了。” 奇怪,这句话是谁对他说过的吗? “这么小的年纪,猫罐头也消化不了,猫妈妈不愿意哺乳的话,会死的哟。” 为什么这该死的声音没办法在他的脑子里停下来,它们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了起来。一松收紧了呼吸,脑海里全是一种熟悉的声音。 “你是养不活它的,无论多努力都没用。会死的,一松,被你摸完以后,它就只能去死了。” 十四松第一个冲出了房间,紧随其后的是松野家的长男。在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们只能依据自己的本能,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在浴室门口挤作一团的四个人撞见了准备给全家人洗衣服的妈妈,看上去似乎脾气很大的样子。 “我说你们!”妈妈站在浴室门口大声说,“父母辛苦赚钱抚育你们也很辛苦,为什么要在冰箱剩那么多饭下来,长成这把年纪还能在家里有口饭吃,就应该珍惜食物!到底是谁剩下来的!” 在妈妈的发言结束之前,小松已经抓住了她的手。 “一松穿过的衣服呢!”他没头没尾地问道。 “什么一松穿过的衣服!”妈妈生气地说。 “就是雨下得很大的那一天!所有人回家以后都是先到这里把衣服脱掉,然后洗了澡以后才回房间的,为什么找不到一松的衣服,洗掉了吗?” “下雨那天,你们也真好意思说!”妈妈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四个孩子,把被他们翻得满地都是的衣服一件件捡回篮子里,“那天的衣服基本都脏得吓人,知道有多难洗干净吗。一松的那件已经超越脏的程度了,实在没办法,我给扔掉了,下次再一起买新的——喂!你们做什么呀!” 妈妈的阻止已经不起作用了。四个孩子从浴室里窜了出去,一眨眼就蹿到了垃圾桶和垃圾袋堆成的小山里。十四松在附近邻居垒砌起来的,一人高的塑料袋里寻找着泥土和一松的气味。这很奇怪,他总是能找到属于亲兄弟的东西,仿佛是种特异功能似的。 最后,他们在一大片破碎的袋子和撒落一地的垃圾里找到了那件臭烘烘的衣服。那件一松曾经穿过的衣服看上去惨不忍睹,袖子的地方被磨破了,前胸上满布肮脏的泥土、青苔和草的污渍。一种即便是在下雨天,在打滑的泥地里摔跤向前滚过三圈,也不会演变成那副模样的脏。 在靠近领口的地方,他们看见了一圈暗红色的血迹。 一松拖着拖鞋走在所有人的最后边,他追了出来。站在和垃圾堆里的大家相隔五米远的地方,第一次在空松消失以后感觉到恐惧。 —TBC— 第四章 那天下午的一开始,空松只是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免得给自己的弟弟招什么麻烦。他甩掉正大吵大嚷喊着他的名字追来的人,拐出弯弯绕绕的商店街,窜上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从半人高的栏杆向下边看去,正好能看见河岸对面的堤坝和伫立在太阳阴暗那一面的桥墩。 空气里湿润的感觉似乎加剧了,空松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空正快速移动的云。要下大雨了啊,他想。 有小动物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空松双手插兜吹着江风挑了挑眉毛。 这个时候了这里居然还有声音这么细弱的动物吗?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下雨的时候还是最想待在家里吧。野外的动物靠什么安家,也是依靠父母吗?那么食物呢?没有带食物回去的话就会饿肚子吗?想想也是吧,毕竟也不能凭空变出来。 这样一想,他们几个还真是连只野生动物都不如。 空松撑住栏杆朝桥底探出脑袋,由于已经接近太阳落山的时间,倾斜的光线透过他的身体落下一道很长的影子,在那道影子的笼罩里,空松看见了什么东西。 一个和自己长着同样脸孔,但说起来又一点也不一样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卷起自己的卫衣袖子,将挂在手腕上的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轻轻地,动作缓慢地朝旁边一窝被刚生产完的母猫守卫的小猫推进。 母猫全身都摆出了十足戒备的姿态,发出响亮的警告声。仿佛只要那双暴露在空气里的手再稍微往前挪动一寸,她就会亮出尖爪发动攻击一样。 空松非常熟悉那种姿态,他在国中时期就流连在街头打了无数场的架,挑战那种姿态下的敌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完成的事情,更别提是眼前的这个,所有的兄弟中战力最弱的家伙。 他根本连想都没想。 “一松!” 空松的叫声又大又突然,他看见蹲在桥下的一松整个人一抖,手臂也随之落了下来。对方抬起了头,在逆光里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探出栏杆外大叫他名字的人,是松野家最讨厌的次男。 一松瞬间就收回了手臂。怀里的小猫发出喵呜的一声。空松在这幅景象前愣住了。 不用力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从初中开始,在逃学外出的路上,都记不清已经撞见过多少次了,蹲在路边的纸箱子旁犹犹豫豫朝里面的幼崽伸出手指的一松。 关于一松的这点秘密,空松一直都是知道的。尽管是个不算上进的好学生,也特意有去图书馆查过相关的杂志。被抓伤以后需不需要打疫苗啊,会不会被感染什么奇怪的病啊之类的,连带猫这种动物的习性也跟着了解了一些,再之后他就不再理会一松喜欢摸猫的这个喜好了。 因为猫这种动物,似乎也不会给一松带去很大麻烦的样子。 虽然不给任何人带去麻烦,但又总是会被丢弃。长得多可爱也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总是能见到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群里添上新的面孔。 空松有时都不禁会想。 猫这种动物,和一松还真是像。难怪他会喜欢。 但就是因为喜欢,才会造成困扰。现在的空松已经知道了,他站在堤坝的上方,一口口水艰难地卡在喉头无法吞咽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一松说出口——尤其是在对方仍旧皱眉盯着他的情况下。 他要怎么去问,你是趁猫妈妈不注意伸手摸了刚出生的奶猫吗。 “被摸了以后,它就没法再回到猫窝里了,因为沾上了你的气味。” 以及 “这样下去的话,是不可能养活的。没办法,只能去死了。” 这样的话,他要怎么告诉一松。 “干嘛?” 最后反倒是对方先开了口。一松抱着小猫,略为警惕地后退了一步,看上去浑身不自在。 这也是当然,刚才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居然被最不想让他看到的家伙给看到了。想让被自己抱走的小猫重新回到猫窝,不顾母猫的警告,用几乎是祈求的姿态不断做着尝试,这样的自己给空松看到,实在是让一松感到紧张。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小猫陷进怀里也越来越深了。 空松伸出了手。那只手尴尬地落到了举例一松还有十几米远的半空,本来也什么也不可能抓住,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伸手出去。 “天——天要下雨了,”空松打着结巴,对一松挤出了这句话, “不回家吗?” 一松转过了头。 “我还有事情要做,你自己回去吧。”他说。 即便看上去很难,但尝试还想多做几次,就算被抓伤了也没关系,这件事可能造成的后果至少自己还是很清楚的:如果不能让这只猫回到母猫身边,它可能真的会死掉。 对他来说,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这件事,总是能最准确地敲击在最为脆弱的一根神经上。 本身就已经是个一无是处的生物,为什么还会像这样给他人造成麻烦,带去不幸呢。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胸口发痛,想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好,希望一切能被撤销重来,人生也好,小猫也好,如果他从来都没有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过——那样是不是才最好。 不想让空松看穿这想法。 所有人里面,唯独不想让他看出来。 “真的,不回去吗?”空松又问了一遍。 这次一松根本没有加以理会。空松慢慢收回了手,稍稍清了清嗓子。 “那你在这等着吧,”他转身的时候给一松留下这句话,“我回去拿把伞来。” 空松离开了河边,离开了开始亮起霓虹灯的街道。到处吵吵嚷嚷叫他名字的声音也消失了,那些追着他的人大概也觉得累了吧,毕竟已经是这个时间,正常人家的孩子早就开始准备回家,和家人一起吃晚餐,一起细数白天发生的趣事,度过另一个夜晚以安稳地迎接下一个可想而知的明天了吧。 头顶传来闷雷的声音,空松推开大门的时候正好碰见悠悠闲闲走出来的轻松。他的那句“这个时候你还要往外面跑吗?”空松来不及回答,他只给了弟弟一个招手的背影,顺手也把自己的墨镜留在了玄关的鞋柜上方。 就快要到达河边的时候还遇上了十四松。空松手上抓着雨伞,老远就看见弟弟朝他猛晃的袖子。他刚准备对他做出和对轻松做过的相同的手势,另一个念头却闪电一般窜进他的脑子。 要不要把十四松也叫上呢? 对于一松的事情,叫上他会不会更好的? 毕竟比起我,可能一松更想让十四松来管那件事吧。 空松张开了嘴,最后却又合上了。 还是算了。 这种做了肯定要让一松讨厌的事情,干嘛还要扯上别人呢。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另一个细小的声音在空松的胸腔中回荡着,那是一松的事情,和一松有关的事情,他这个做哥哥的并不想让给其他人。 于是空松没有停下脚步,与十四松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拍了一把对方的后背。 “先走了,一松还在等我。”他中气十足地说。 —TBC— 第五章 “所以,到底怎么办?”在松野家的兄弟发现了那件一松穿过的衣服后,即便是平时最想要与他们划清界限的末子也本能地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依赖起了长男。 好在小松看上去还能保持镇静。他把那件衣服卷起来兜在怀里,经过一松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这个弟弟仍然在止不住地打颤。他揉了揉一松的头发,伸出去的手没能潇洒自然地收回来,因为后者以突然的动作紧紧攥住了它。 那个时刻松野一松脸上的表情在小松看来是非常犯规的。 搞什么啊,他想,明明现在正努力克制,强壮淡定的人是我这个长男才对,已经很辛苦了,所以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现在——现在我该做什么些什么,哥哥?” 抓着他的一松,连平日里最不喜欢的称谓也用上了,他努力去看小松的脸,眼神闪烁,一副随时都想要逃开的样子,最后却依然直直对上了那道目光。 明明平日里,和空松关系最不好的也是你啊…… 说什么也不记得了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吧。所以这个时候,究竟为什么又要摆出那副表情呢。 松野小松叹了一口气。 “一松就忘记这件事吧。”他说,“去睡一觉,然后全部都忘记吧。空松不见了的事,我们正在找他的事也是,实在担心的话,就连有过这个哥哥的事也忘记吧。” 小松开着玩笑。 “反正你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愿吗?” “并不——”一松想要反驳。从来没有过的,这种事情,他从来就没有许愿让任何一个兄弟消失,即便是空松,即便是平日里那么碍眼的空松。 “接下去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长男做出相当有担当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转过身,心里想着再晚一秒钟脸上的表情就要挂不住了这件事,其余的几个兄弟也追了上去。 现在要怎么办呢,习惯了毫不负责的生活态度,实在是不懂得如何应付危机。既不是世界大战,也不是末日来临,想着自己不过是渺小而无意义的生命,即便在慧星撞地球的前一刻也能笑着面对并为此而沾沾自喜的一群人,唯一需要通过向神明祈祷来跨越的障碍也不过是彼此而已。 很好笑吧,世界毁灭也可以,但兄弟却缺一个也不行。 一松弯下膝盖蹲在了地上。小松和轻松拉住了十四松和椴松的手,阻止了他们的动作。 别回头啊,这种时候别回头啊。重要的兄弟已经有一个不见了,可不能让另一个再在眼前崩溃一次了。 一松的心情,大家都是理解的,但是却帮不上忙。此刻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他能找回被弄丢了的记忆。快想起来吧一松,因为之前说过的剩下的都交给我们的那句话只是一时逞强的大话而已,为了找到空松,请你快点想起所有的事情来吧。 连小松哥哥他们也在视线里消失了。被一个人留在家宅门口的一松怀里并没有猫咪布偶,他唯一能紧紧抱住的就只有自己。小松的话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把有过空松这么一个哥哥的事忘掉也无所谓,反正那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骗人的吧。对于他这样的一个人而言,想要“拥有”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也是奢求,因为自己不配,也没有勇气去追寻。就连流浪猫咪这种不被人正眼看待的生物,主动凑近过来舔舔手指,也能叫他心花怒放。 本来就不曾拥有过什么,本来就一无所有,松野一松这个人,这一文不值的人生最无法应付的一件事情就是“失去”。 光是“失去”一只猫的念头就已经让他的胸腔疼痛得仿佛要融化开来一般了,更别说是“失去”一个朝夕相处的大活人。 奇怪? 眼泪止不住地从一松的眼眶中逃离,一滴滴争相落入地里。一松呆愣愣地盯着眼前视线模糊的背景。 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种曾经失去了什么东西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如此清晰?他最近有经历过吗?猫的事情?空松的事情?他有和谁道过永别吗? * 空松拼命朝前跑去。乌云中翻滚的闷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贴近,让他烦躁不堪。该死,一会还要对付一松那么个麻烦的人物,为什么连天气也和他作对。不管怎么说,先把伞撑起来吧,这一趟来去太匆忙了,伞也只带出来一把,先给一松那家伙用吧。反正他会生气的吧,如果到了最后,不得不发展成需要自己强行把他带回家的情况,那么在大雨里淋一会儿,或者干脆之后再病一场,多少也能让一松消点气。 反正一松他呢,虽然每次嘴上说着“去死!”“快给我消失!”,也确实会因为自己在周围而变得焦躁起来,但却从来没有真的对他产生出刻进骨子的厌恶感觉吧。身为同胞的兄弟,这点感情还是察觉得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因此感到满足,明明最希望得到的是兄弟们的爱,最后却在自满于“爱”这件事之前,在更前方的位置就没出息地停下了脚步。 最后想要的也不过只是“不讨厌”而已。 连自己都讨厌的一松,却没有讨厌我,想到这里,空松的嘴角泛起了笑容。大概也是太过得意忘形的缘故,居然没有考虑到当自己来到一松面前的时候,依然挂在脸上没有抹去的笑意会让他那么激动。 “你在高兴什么?嘲笑我吗!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在有零星的雨点飘落下来的时候,一松和赶来的空松间隔着一条排水沟的距离,失声朝他喊叫道。 空松被迫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一松正摆出一副凶悍的样子,而是恰好相反,因为此刻的一松看上去真的非常绝望。他把头深深低下,骂完空松以后又转身蹲在了一处排水洞口前。空松注意到原本待在他臂弯里的小猫不见了,而一松掀起的袖子下面,有两处被动物爪子所抓伤的伤口。 努力还是失败了吗。他想。 尝试过以后又失败的一松总是会深深陷入到这种情绪当中,明明就连尝试也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才做出的努力,明明迈出了那一步,却不得不接受什么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这种状态下的一松总是会做出些反常的行为。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像这样把心中的焦虑直说出来的事,之前还从没有过呢。 他就蹲在那方小小的洞口前,擦着眼泪,断断续续说着这样一件事,仿佛——仿佛就是在向身后的空松求援似的。 空松感觉自己的心房像气球那样满满鼓胀了起来。他扔掉雨伞,走近了一松身边。 “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太心急做出了愚蠢的举动,”一松揉着眼睛说, “只一心想着得快点让它回到妈妈那里,着急地把小猫一直往前推,最后惊吓到了母猫。真可笑,我在想什么呢,明明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啊,把奇怪的味道粘在了刚出生的猫身上,明明我才是那个最大的敌意来源……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对吗,从第一眼看见我站在这的时候?” “小猫呢?现在在什么地方?”空松发问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松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看向他,雨水从他的鼻梁上滑落下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因为说了也没意义吧……”空松终于回答。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一松站了起来,他朝空松摊开自己的两条手臂,上面还留有新鲜未干涸的血迹, “因为我的错,小猫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攻击了,受伤以后我想去捡回它来却被抓伤了,你看,现在连那家伙也一心恨上我了。之后就钻进了那个洞口,无论我怎么叫它,无论我放什么东西在洞口,也都不愿意再出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空松,帮帮我吧。” 唯独这个要求,唯独这个,空松无法拒绝。即便知道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可一松都已经在自己的面前伸开双臂了,他已经丢掉了所有的顾虑、尊严和自我防护,请求我的帮助了,那么此时能做的,似乎只有接过这份重量了。 空松认命地拖下外套,俯下身子,把脑袋探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虽然很窄,根本无法转身,但是一个人爬进去的话还是没问题。空松深吸了一口气,一蹬脚,挤进了那方小小的洞穴。 里面只有黑暗,和落雨不断透过渗透的裂缝滴答滴答落在管道上的声音。在这种地方行动确实非常困难,必须要手脚并用才行,空松点燃了早已握在手心准备好的打火机,稍稍看清楚了一些眼前的情形。 身后依然传来一松试探的呼唤声。 “看到猫咪了吗?” 空松叹了口气。还好,爬进这里来的人是自己,如果是一松的话,可能对着眼前的这副情景就崩溃了也说不定。 小猫的身上带着母猫攻击留下的伤口,大概是害怕造成的吧,之后又胡乱攻击了陌生的一松之后逃进了这个洞穴,但是这儿在尽头处藏了大量从混凝土中倒插出来的钢筋,生着锈,带着铁刺,在黑暗里,一头撞上尽头的墙壁以后就这么被倒刺勾中了柔软的腹部,紧接着是身上的皮包被刺穿,被缠上,裸露在空气中的伤口由于渗漏的雨水现在全部跑在污水当中。 已经——没救了啊。 尽管仍然在一鼓一瘪地微弱呼吸,但这幅样子,抱出去给一松看到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空松凝视着眼前的场景,打火机由于长时间的燃烧也变得非常烫手,他熄灭了它。转过头,在黑暗里朝洞穴外喊出了一句话。 “算了吧,一松,你就放弃找它吧。” 在这样都无法转身的地方,空松看不见外头一松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对方动摇的语气。 “为什么……”一松在问。 嘶—— 硬要说为什么的话。松野空松趴在窄缝中把心一横。 “这么小的年纪,猫罐头也消化不了,猫妈妈不愿意哺乳的话,会死的哟。” 他装出满不在乎的腔调,说着明知道会刺激到一松神经的话语, “你是养不活它的,无论多努力都没用。会死的,一松,被你摸完以后,它就只能去死了。” “那是我的事!”沉默片刻以后,一松开始在洞口激动地大叫,音色都跟着改变了, “就算会死,那也是我的事!” “你也一把年纪了,一松!”空松打断了他,手指因为长时间支撑住身体而开始抽筋,他试图向后倒退,发现居然比爬进来时还要困难。 “喂!”他喊了一声,“帮帮忙一松,我现在要出去了!” “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帮我,”他听见了一松的回答,“我都那么低声下气地求你了——” 空松发出不耐烦地声音。 “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啊!” 本以为就这样和一松吵起来。但是预想之中一松愤怒的指责并没有到来,迎接他们的是一阵诡异的寂静。洞口的一松颤抖着,因为所有不知名的情绪和空松的最后一句话而浑身打颤到无法抑止。真是笑死人了,这就是兄弟,到头来,就算是兄弟也根本无法理解你。这个世界上除了猫,原本错觉自己拥有的东西又失去了一件。 用手臂去推动石块的时候粗糙的表面擦伤了一块皮肤,但一松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失去的东西太多,都不知道疼了呢。 趴在洞穴里的空松没有听到任何的回话,他只听见一声响亮的,有什么重物正被挪动的动静,他想回头去看,却无法看见一松,从后脖颈上打进洞口的光线由本来就微弱的一道,渐渐地变窄,直到在黑暗里完全消失。洞口被堵上了,空松睁大了眼睛,他在满布灰尘和积水的空间里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一松已经什么也不可能听见了。 —TBC— 第六章 理智如同悬在头顶房梁上的一根灯线,你一拉它,啪!灯就灭了。随后是灯泡破碎,灯丝熔断,煤灰一样的玻璃渣落入双眼。 一松一个人待在这样一间熄灭了灯光的房间里,倒在地板上,仿佛倒在雪地里一样上下牙床打颤,想起来了,就像小松说过的那样,眼前的屋子,地板的气味、棉被的气味、和蒙头在被子当中的记忆都和当天一模一样。 一松想起来了,空松不见的那一天。 推动那块并不算沉的石头在他的手臂下方留下了一处擦伤,一松用衣服袖子将那些伤口藏了起来,淋雨回了家。他不承认自己哭过,不想承认空松让自己哭了。 讨人厌的臭松,还好有这场雨,谁也看不出来。 你就在里面待着吧,烂在那里也好,呼救没人应答也好——反正不管他对空松做什么,那家伙都不会懂。也是,像他这样烦人的弟弟,谁会专门花心思去搞懂? 反正到了明天,他也会想到办法爬出来的吧,或者,就像当初十四松能帮忙找回猫一样,随便其他人用什么奇奇怪怪的方法,总也会找到他的。不管其他人说些什么,我都不会主动帮忙去找的,绝对不会。 一松进屋的时候,衣服上落下的水滴在地板上聚成一滩,妈妈大吼大嚷着把他赶进了浴室,嘴里一边说着做什么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其他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了。一松面无表情地简单洗了脸,换下了透湿的衣服,并没有针对那些质问做任何的回答。 他拉开起居室的房门,果不其然剩下那四个废物一样的兄弟正窝在地板上看电视,吃饱饭洗过澡连干净睡衣都已经换上了的那些家伙,一副完全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一松轻蔑地笑了笑,打算就此折回卧室去睡觉。 “一松你有看见空松吗?”长男在背后叫住了他。小松撑着手臂,正往嘴里送一块饼干,看上去漫不经心。 一松摇了摇头。 “真让人担心啊,雨越下越大了。”椴松同样漫不经心地接话道。 轻松从他的手中抢过了遥控器。 “那就看看天气预报吧,具体也要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 椴松发出不满地抗议声。电视屏幕上的画面被轻松转到了天气台,一则临时播报正在播出。 “哇,大海!”十四松兴奋地大叫。 “那不是海,十四松,那是洪水预警啊。”轻松纠正他说。 “由于8点间雨势的突然加剧,堤坝附近的水位已经抬升超过了警戒线,请居民夜间尽量不要外出,时刻关注最新的天气警报情况。” 气象台的播音员小姐以甜美的声音播报了这则新闻。 “堤坝那附近,那不就是十四松经常去打球的地方吗?”小松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哇!厉害诶,那块空地现在都看不见了,全是水,淹到那个位置了真是不妙——” 画面上,水位已经上涨到了手扶栏杆的附近,除了尚还浮在水面上的几座桥以外,两边河岸的中间全是茫茫的河流。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松突然赤脚穿过了所有人,把正吃零食的椴松撞得一个趔趄,碎屑跟着呛进了嗓子眼。没有理会末子剧烈的咳嗽和抱怨,一松二话没说就从轻松的手中抢走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剧。 所有人都望着他,停下了动作。 “发生了什么事吗,一松……?” “不……什么也没。”一松用干脆到过分的速度回答,“电视太吵了。” 他说完就离开房间,没有进去卧室而是跑向了厕所。 “说吵又不是要睡觉而是去厕所,今天一松在外面喝了酒吗?没闻出味道啊。” 长男说着从门缝后面探出一颗脑袋来,走廊里黑洞洞的,窗外雷雨交加,雨越下越大,他打了个哆嗦,有些担忧地望着一松消失的方向。 一松没有消失,他躲进了厕所,在空无一人的窄小空间里关上了灯,趴在马桶的边缘,想要呕吐又吐无可吐,想象中的秽物塞满了他的气管,仿佛正被困在水中憋闷窒息。一松抓着胸口,酸水不断从牙床的缝隙间漏了出来。 “怎么办。”在这种时刻唯一挤进脑海的居然只有这个软弱的问题,连一松自己都无法忍受。 但是到底该怎么办,他该现在立刻出去找空松吗,其他人会知道吗,爸妈会知道吗,如果等他赶到的时候空松已经—— 一松捂住了嘴巴,阻止另一波作用力巨大的呕吐反应。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盈满了他的眼睛。 怎么办——这是此刻他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的希望空松死掉啊。如果空松不在了,如果空松不在了…… 猫的事情,也许过个几天就能忘记,下一次也能学着长点记性,但是空松如果从身边消失的话,需要过多长的时间才能忘掉。如果……永远都忘不掉该怎么办。 一松只觉得两腿发软,当天他是怎么离开厕所回到卧室的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那时其他兄弟已经铺好了床铺。也许有哪个人在熄灯前问过一句“空松今晚不回来了吗?”。一松则什么也没有说,一头就栽倒进了棉被里,他蒙上脑袋,闭上眼睛,黑暗里的一切声音全都不去听。闹钟的滴答也好,窗外的暴雨也好,电台的警报也好,梦里空松不住呼唤他名字的喊声也好,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如果这一觉睡去,到了明早,一切都能重新来过就好。一松蜷缩着,在进入沉眠之前对神明许下了这样的愿望。 尽管最后满足这个愿望的不是神明,而是一松自己。他全部忘记了,而直到三天过去,所有人满世界把消失了的空松找了个遍,他才又一个人被留在空荡的房子里全部得以想起。 所有事情,全部都,想起来了。 现在没有人在,没人能看见他或者听见他,一松的侧脸贴着房间的地板,泪水在那儿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湖泊,这没有意义,空松已经找不回来了,现在做这些事情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但是他却根本无法停止哭泣。被小猫抓伤的时候,一松觉得心脏很痛,被空松用轻蔑的语气教训“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的时候心脏疼得快要裂开了,但是在意识到空松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时候,那个地方仿佛整个空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给他去后悔了,因为松野一松,终于犯下了再也不会被原谅的过错。 房门被拉开了。一松在狭窄的视野中看见一只光裸的脚踝,宽松的裤腿耷拉在地板上,连同上身过于松垮的白色T恤一起,整个人蹲了下来,闯进了他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松野一松判断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空松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像是刚从水里爬上岸似的,他无言地盯着的,正是一松所趴下的地方。一松怀疑那只是个鬼魂,一松怀疑这一切只是梦境。 “喂……”他伸手想去拉住那道幻影,却被对方闪躲了过去。空松依然保持着平静的面部表情,只是,刻意拉开了和一松的距离,仿佛随时准备离开一样。 “等等……别走!”一松叫了一声。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试图追上空松的脚步,麻木的脚趾让他在地板上跌了一跤。一松攥住了空松的裤脚。 “为什么要把我扔在那种地方。”空松问。 这句话让一松紧抓不放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爬了起来,另一只手抓紧了空松垂下的上衣下摆。他张开嘴,虚假的言语和内心翻腾的叫喊声在胸腔中争斗得你死我活。不,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一松紧闭上眼睛,哽着喉咙吐出一个音节: “对不起。” 这句话就如同一副咔哒一声打开的开关。同时开闸的还有一松的面部表情。 “对不起——”他用已经算得上放声哭泣的音量对空松大喊道,“我并不知道,一开始并不打算那样,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要让你消失——” 所以别消失!一松剧烈地抽了一口气。 空松僵直的身体软化了下来。他停下了试图后退的努力,再次蹲了下来。某种熟悉的香味飘进了一松的鼻子,一松睁开眼睛,看见已经坐在地板上的空松微笑着,手里还抓着一个热气腾腾的保鲜盒。 这幅场景让他的思维有些断线。一松吸了一口空气,终于辨认出了那个盒子所散发出的妈妈所做的料理的气味。空松当着一松的面掀开了那个盒子。 “要吃吗?”空松问他,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一松像被闪电劈中一样静止在了原地,而空松则津津有味地拿出了一副筷子。 “哥哥我很辛苦啊,”他感慨似的说,“每天都是,得在你们全都睡着了以后才能摸进厨房去找饭吃。还有床也是,明明就是自己的,却根本不能睡。澡堂也是,小钢珠也是,一松我啊,这几天可是把能放弃的东西都放弃了呢。” 什么意思,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理智这根原本被扯断了的灯线,居然在这样的场景面前被一截截神奇地接起来了,空松咀嚼的声音响了起来,进食让他的脸有了血色,让他看上去温暖、健康、如同被充分佐证过那样鲜明地活着。 “一松,你脸上的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啊?”空松装作不满地对他说,“你该不会是真的觉得被你关在那种地方我就爬不出来了吧?” 最后当然是爬出来了,空松默默回忆,虽说只是差一点,就差一点,灌进洞口的冰凉的水就会淹没他的鼻子。他一边翻滚一边倒退,前胸和两条手臂全被粗糙的岩石和突出的钢筋摩擦得伤痕累累,暴涨的河水夹杂着泥沙,把他淹没在一片浑浊当中。空松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竭尽所能地仰起脖子,呼吸顶端那一点逼仄的空气。 一点点,再一点点就好。空松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一蹬,终于将那块石头推开了一道豁口。湍急的河水瞬间就灌满了洞穴。空松屏住了呼吸,求生的本能将他最后带离了那方洞口,也蹭掉了他的一只鞋子。 最后,等到如此这般一身狼狈,身上沾满了泥水和血迹的空松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连一向稳重的小松都被吓傻了。 “一松没有提到我的事吗?一句也没提吗?” 在小松考虑的只是要不要快点带弟弟去看医生的时候,空松抓着他,唯独重复地问了这样的一句话。得到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不仅没有提起,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很奇怪,得到了这样答复的空松非但没有露出深感受伤的样子,反而一脸凝重的表情阻止了要进屋去叫醒其他人的长男。 是我的过错。那时的空松想。 “是我一时心软,只想着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一松忘记不快,却没有教会他怎么面对所犯下的过错。” 就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在造成小猫不被生母所接纳的局面时,才会陷入一心只想挽回的偏执。就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才连对家人开口的勇气也没有。就是因为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教给他正确的态度,此刻的一松或许认为他已经死掉了,而把所有的过错全部归咎于自己。像这样的恶性循环,必须终止在眼前这一步。 于是空松拦住了小松。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拜托他以及剩下的所有兄弟一起,完成了这个“空松消失了”的计划。一松所失去的记忆是原本所没有预料到的,于是才有了被十四松突然发现的伤疤,和被空松脱下来的,暴雨当天他所穿在身上的衣服。 “我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死了啊。” 也因为这些,才有了此刻,痛痛快快洗完澡,坐在一松的面前微笑着对他说这句话的空松。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哪一天我真的消失不见了那也没关系,一松。”空松对他说, “所犯下的错误,如果不能挽回,就接受它。如果感觉痛苦,就面对它。所谓不被原谅的过错所存在的意义,是让你带着这份愧疚,做更正确的决定,继续更好的人生。如果这份愧疚实在很沉重——那就说对不起吧。你的对不起,我已经全部接收到了,所以,真的不陪哥哥一起吃个饭吗?” 仿佛被大水所冲刷过的河道。一松眼前的世界如同下过雨的午后一样清明起来。 “你这混蛋松!”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扑了上去,空松手里的保鲜盒堪堪落地,筷子也因为巨大的作用力而被折成两截,他们两个轰隆一声一起倒在地板上,一松趴在空松的胸口处,大口地喘着气。 如果实在感到愧疚,就说对不起吧。 但他没办法说出这句话,至少是在此刻。所有的恶言恶语和接连几日的寂寞忧愁完全抵消了,他紧紧地抱住了空松的身体,仿佛这个人此前在他的生命中从未存在过。 —Fin—